如梦春山 - xp1024.com
《如梦春山》


13 黑色赛吉

聂芸意外地扬起眉,含沙射影的一句:“今天没吃鱼?”

言外之意,怎么不挑刺了?

何莞尔无意扩大战争,侧眸看着聂芸,认真地说:“吃啊,多宝鱼而已,只有骨头没有刺。”

于伟安扬了扬眉,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有了于伟安的首肯,聂芸的策划自然而然地通过了,而每周例会上最让何莞尔担心的通报点击率的环节,倒是轻描淡写就过了。

她负责的版块一直以来是《山城周报》的精品栏目,然而传统媒体受到的冲击太大,财经栏目也难免受到了影响。

买纸质报纸的人越来越少,能静下心来精读一篇财经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加上网络版的报纸可以统计点击率,哪些栏目受欢迎,哪些不受待见,一张表格就一目了然。

这一期的数据还好,尤其是关于国际形势对投资策略影响的那篇报道点击率很好,进了前三,这让何莞尔松了一口气——两个月的奔波没白费,还是有人识货的。

但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一整天的时间,她都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脑袋里总是跳出莫名其妙的念头。午休时间,她本想睡一睡的,然而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怪梦里淡绿的涟漪和血红的双眼,耳边也开始回荡那让她异常在意的两个字。

小草,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了下午,她精神困倦而焦躁,只好不停地喝咖啡,连平时大大咧咧的助手小雷都察觉到不对,悄悄问她是不是因为早上例会被聂芸捅了一刀不高兴。

谁都知道,财经板块是何莞尔负责的,聂芸用人物志打了个擦边球,妄图挤占何莞尔栏目的版面,虽然只是一期,但就跟黑社会马仔抢地盘一样,你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到最后退无可退,缴械投降。

何莞尔没心思和小雷解释她目前异常的状态从何而来,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莫春山现在涉及刑事犯罪,桐城路桥有可能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她对聂芸的策划不那么看好,当然也不会冒着泄露警方秘密的危险去提醒她。

先不说这案子可能和她这些年在追寻的东西有牵连,就说哪怕她实话相告,聂芸都不会领情。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何莞尔吩咐了小雷如何安排工作日程后下班,刚出大厦门口,就看到一辆深灰的雷克萨斯停在街边,车牌号很熟悉。

车窗下降,她看到白廷海手握着方向盘,面色不是太好。

“老师?”她有些奇怪,“您怎么来了?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也就十来分钟,”白廷海说着,开门下车。

他前些年因为股骨头坏死行动不便,这一次也不知道等了何莞尔多久,久坐之下站立,脚下一个踉跄。

幸好何莞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老师,您来了该给我电话的,何必在楼下等这么久?”

白廷海苦笑一番,说:“老了,不中用了。莞尔,你先送我回去,有些事我要问你。”

下班时间异常拥堵,耗费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回到香雪海山的别墅。

秦姐早就做了一桌子的菜,知道何莞尔要来,还体贴地给她准备了清爽的沙拉。

那个梦以及白天被聂芸提起莫春山,何莞尔一整天都心绪不宁食不知味的,这时候吃到秦姐的手艺,填饱了肚子,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些。

吃完饭,白廷海让何莞尔到书房里,说一说案子的事。

白廷海不再绕弯子,直接说起了桐城路桥的蹊跷:“我有位老友,恰好和借钱给莫春山融资的一个公司董事长有私交。他帮我打听了下,发现那公司之所以愿意高额的款项借出,是因为莫春山给了公司里有话语权的股东,莫大的好处。”

“好处?难道是商业贿赂?”何莞尔疑惑道。

“不是那么简单,”白廷海回答,“你知道莫春山曾经干过股票、风投、对赌,我粗粗浏览了一遍他的业绩,只能说这个人眼光太毒。听说莫春山只是在谈判期间说了说他看好哪支股票,听了他话跟着买的人,都赚了不少。”

何莞尔皱起眉头:“难道,还涉及内幕交易?”

白廷海摇头:“这个我并不确定,我还发现凡是受过他好处的人,口风都会相当紧,就这位透露消息的老总,也是喝醉了一时高兴说出来的。”

他顿了顿,微叹口气:“我虽然喜欢研究经济犯罪,但其实对股票这东西实在没天分,只不过我知道,现在的内幕交易方式日新月异,就算被抓到也很难被坐实。你要知道靠这个吃饭的是全国最精明的一帮子人,哪里那么容易被抓到?”

“那您觉得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最容易抓到破绽?”何莞尔忙问。

白廷海神色微敛,声音更加严肃:“莞尔,莫春山这个人太不简单,这背后的水也很深。我害怕你一旦牵涉进去,只怕全身而退都很难。”

何莞尔怔了怔,不是太明白明明是白廷海提供给她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这时候又来劝她急流勇退。

白廷海有些不忍心的神色:“经济犯罪和暴力犯罪不一样,其中的利益会涉及到一批手里有丰富资源的人。现在莫春山用利益把一帮子上市公司的股东、董事长和他绑在一条船上,一旦你想要揭露的事是他们最想隐瞒的事,为了巨额的利益,我害怕,会有人对你下手。”

他埋下头,长叹一声,继续说:“你应该比我清楚,以往揭露假药、假奶粉、各种伪劣产品的调查记者,现在的状况是怎样?你想一下,这里面能有几个能善终的?我知道你有理想,只是现实如此,你应该首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何莞尔摇了摇头:“白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什么著名的大记者,也没奢望过诸如普利兹奖之类的光环。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尽我所能查清事情的真相。”

白廷海深深看了她几眼,放缓声音:“莞尔,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片名利场上,这些年也在尽我所能帮你。但、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何莞尔眉心一跳,声音微颤:“怎么?”

“果然,”白廷海早知如此的表情,“这一次我去北边出差,好巧不巧遇到了以前学校的同事,也就是大学时候你的教官。”

“龚教官?”何莞尔下意识回答,忽然神色忐忑,目光也闪烁起来。

白廷海欲言又止一番,终于说:“我那时候已经离职,要不是小龚说起,我都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现在冯坚认为是你害他儿子瘫痪,所以有他当公安局局长的一天,你想要回去,又谈何容易?”

14 蛛丝马迹

听到白廷海提起往事,何莞尔眸子一黯,垂下了头。

白廷海在等她的解释,然而何莞尔沉默了几分钟,也丝毫没有向白廷海说起当年的经过。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不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白廷海说:“从大学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看着开朗其实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服输、倔,体侧从来都是拿男生的标准要求自己,肩膀骨裂硬撑着不说,习惯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你说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偶尔脆弱一下、抱怨抱怨,像孩子一样撒撒娇耍耍赖,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你是不是觉得,你白老师一介书生,就不能给你撑腰了?”

他这一番话,让何莞尔一瞬间就想起早逝的父亲。

高中时,她因为和同学发生冲突,不止一次请过家长到学校。每次她爸接到老师的电话,风风火火赶来,根本来不及和老师打招呼,就会先把她拉着仔细查看、询问,生怕何莞尔受伤。

她每次都得意洋洋和她爸邀功,是她揍了嘲笑她口音或者欺负卢含章的臭小子,并不是别人欺负她。

要知道,脾气火爆武力值超群的问题少女何莞尔,仗着手长腿长力气大,当年一个人对付学校里长年埋头学习一周就两节体育课能放风的弱鸡男生,两三个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冯昔帮她。

然后每次她爸都当着老师的面拍着胸膛,说:“打得好,打坏了爸赔,打不过你赶紧跑,爸给你撑腰。”

痞得一点都不像个人民警察。

何莞尔鼻头一酸,快要噙不住眼泪,忍了好久才忍下心头的酸涩。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喑哑:“老师,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如果是其他情况,我可能会有别的选择,不过涉及到卓安然,我不会知难而退的。”

她抬头,迎上白廷海微微诧异的目光,吐字缓慢又清晰:“因为,我怀疑我父亲的死,和卓安然有关。”

——

天边泛起鱼肚白,会议室里的何莞尔、林枫、陈清三人,几乎熬了个通宵。

从白廷海那里得来的关于莫春山疑似有商业贿赂加内幕交易行为后,何莞尔联系了林枫和陈清,告知了她关于这案子的线索。

莫春山一整天都没在桐城路桥,林枫监听十几个小时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正愁没事做,接到何莞尔的电话就打了鸡血一样,说这事情拖不得。

于是他花了点心思弄到了数年前莫春山操盘某支年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三百的基金交易记录,连夜看起来。

何莞尔不知疲累一般,再一次核对了手里的交易资料,确认无误后,和刚刚看完的陈清交换意见。

而何莞尔和陈清的结论,惊人的一致。

陈清对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子呆,感叹道:“他的操作几乎都是恰到好处的,甚至避开了那次因为熔断引发的股灾。我觉得哪怕有内幕消息,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我真怀疑他出生的时候老天爷给他开了金手指。”

“我不相信这是人类能做到的事,”何莞尔笃定的语气,“这样精准地判断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卖出,还能在两个重量级大佬轧空和逼空的夹缝中盈利,太魔幻了点。有没有查到他诸如建老鼠仓之类的违规行为?也许这可以解释他当年买st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陈清摇了摇头,说:“至少从警方和证监会的记录来看,没有,而且如果有的话,他早该被抓起来了。”

林枫听得云里雾里,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三个人里,何莞尔对股票交易自然熟悉很多,除此之外的陈清,也颇有研究,就是本来学痕迹检验,后来又专供审讯技能的林枫,几乎没有操作过涉及到股票、金融领域实务的经历。

他不是太确定,试探着问何莞尔:“你们是说莫春山以前跟股神一样,现在给那些公司大佬们提供的消息也让他们赚了大钱,然后,莫春山顺利地从这些公司那里取得了融资。而现在我们怀疑这些融资的钱会被莫春山卷包带跑?”

看到何莞尔点头,林枫拍了拍桌子:“他自己有钱不就可以在股票市场上赚钱?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林枫的话糙理不糙,何莞尔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春山要是纯粹为了敛财,完全可以像几年前在金融行业那样呼风唤雨,他能够利用自己的专长帮别的老板赚钱,那也完全有能力自己来赚这个钱。

要是判断精准,区区一次做空就能赚好几亿,根本没必要大费周折收购个建筑类顶着上市公司壳子的企业,然后接个复杂的ppp项目,再用这项目吸引别的企业的融资,还支付高额利润——这完全是赔本赚吆喝了,莫春山莫非是吃饱了撑的?

打擦边球利用金融证券赚钱,风险虽大还可能涉及内幕交易罪,但总比背上一个非法集资罪名的好——要知道,后者的量刑可比前者重很多。从犯罪成本来说,除非莫春山是个傻子,要么真不用如此多此一举。

林枫想了想,摇着脑袋总结:“总之,现在事情朝着两个方向发展,第一,莫春山的清白的,他就是想做好这个工程而已;第二,莫春山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卓安然,他这一切布局的目的,非法吸存的可能性不大,洗钱也有待考证,很可能他的目的,我们目前都没猜到。”

“说了等于没说,”何莞尔发了句牢骚,又揉了揉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一直在疼。

15 紧绷的弦

算起来,从做了那个梦开始,何莞尔已经快二十四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虽然精神异常地倦怠,但她试过了,不管是睡沙发还是趴在桌面上,都没有一点睡意。

她猜想着,也许必须得沐浴更衣安安静静躺在自己的床上,才能好好入睡吧?

所以还是赶快结束加班。

只是他们三人通宵达旦的工作,依旧收效甚微。

何莞尔叹了口气,试探着问:“能不能叫来那些借钱给桐城路桥的问一问其中的细节,如果真有内幕交易,我们也有理由盘问莫春山了。”

林枫马上表示反对:“现在这种情况不宜打草惊蛇。再说了,莫春山刚刚有了个区政协代表的身份,我们这暗地里调查没有给政协备案,已经不好说过去了。你要真把人带来,我还得恭恭敬敬把人家送回去。”

何莞尔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于是闭口不提。

不知道为何,她脑袋里忽然想起例会时候聂芸的话。

她精神一振,看着陈清:“小陈,我想知道莫春山这个人的背景,我似乎听说他十来岁的时候代表过国家参加国际奥赛,后来又无缘无故消失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和他现在在做的事有关?”

林枫马上了解她的意图:“你想从莫春山的背景分析这个人犯罪意图”

何莞尔点头:“也许从犯罪心理方面入手,更容易解析他的动机。”

从经侦队出来已是早上六点钟。林枫让陈清回办公室休息一下,自己非要送何莞尔回家。她推辞不过,也就由他了。

八点钟,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就匆匆赶到报社。

头一天的例会敲定了聂芸的策划,她手下的几个记者编辑忙着工作,气势如虹走路都带风的,还在走廊上撞到抱了一大摞资料的小雷。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小雷气结,叉着腰差点骂起来,还是何莞尔拉住她,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

小雷顿时忘记要找回场子的念头,把手里沉沉的东西放到何莞尔办公桌,跟她邀功:“老大,昨晚你给了我短信,我连夜查的。这里是国内外一些关于内幕交易最详细的报道,还有一些能查到的案例,基本都在这里了。”

小雷顿了顿,有点好奇:“老大,你这是要做一个证券市场大佬心真脏的专题吗?”

何莞尔对她一笑,接着埋头看材料,没多久就进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直到陈清的电话把她唤醒。

电话里陈清很激动:“莫春山这个人来历很古怪,他十四岁入选奥林匹克国家队那年夏天,从帝都集训回来后,忽然一天和他妈妈一起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于是被家里人申请宣告失踪,之后又被宣告死亡。他突然出现是在十年前,因为他重现人间法院撤销了死亡宣告,不过他妈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何莞尔皱起眉头,忙问:“那他爸呢?”

“在他们母子两个失踪前就已经过世了,”陈清有些惋惜的声音,“好像是因为和人发生了纠纷,被围殴致死。”

挂掉电话后,陈清传了些资料给何莞尔,不过依旧没什么有效的信息。他的个人履历方面好大一片空白,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之间,他就和完全消失在这世界上一般,寻不到半点踪迹。

何莞尔再没心思研究内幕交易的各种伎俩,脑子里充斥着对莫春山少年时代一片空白的猜想。

这八年的时间,恰好是卓安然在东南亚的活跃期间,卓安然的骗局被看穿下落不明,莫春山又恰好重现人间。

这么看来,莫春山是卓安然、或者是代号为“卓安然”的犯罪集团的一份子,还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如果不考虑莫春山当年只有十四岁的话。

可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人匿名举报,把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骗子和他联系起来?

何莞尔甩了甩头,心情越发烦躁,端起还剩半杯的咖啡一饮而尽。

这已经是她这天喝的第三杯了。

喝多了咖啡的副作用很快显现,还没到午饭时间,她已经是第三趟跑卫生间。

她上完卫生间出来,却在洗手的时候被自己憔悴的脸吓了一大跳。

皮肤有粉底都盖不住的黯淡,嘴唇干燥脱皮,唇膏的颜色已经斑驳,整个人看起来气色都很糟糕。

似乎只有瞳孔还保持着亮度。

何莞尔抚了抚脸,叹气。这样的状态不适合加班,要不干脆请个假,早早回去休息,省得别人看到她这样一副尊荣,还以为她是因为地盘被抢了而焦心。

她打开化妆包想补妆,刚凑近镜子,忽然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红血丝。

何莞尔愣了一愣,没来由地想起一对血红的眼睛。

脑袋里蓦然一疼,天花板开始旋转,等她意识逐渐清明的时候,发觉自己坐在马桶上,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何莞尔手支着头,苦笑连连。

快三十个小时没睡觉而已,以前跟新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甚至比这一次工作节奏快很多。可那时候年轻身体好,累了靠着桌子睡半小时,不说满血复活,半血也是有的。

哪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还差点晕过去。

何莞尔自嘲了一番,刚想要站起来,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鬼使神差地,她把隔间的门掩上——想都能想到她现在肯定是一脸的纸白,可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脚步声渐渐走近,粗粗听来,似乎有两个人。

何莞尔默默等着那两人赶快完事走人,结果人家根本不是来上卫生间的。

脚步声停在几米外,接着有人说话:“看她昨天得意成那样,结果今天还不是一上午都黑着脸?”

这把清甜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何莞尔一听就知道是聂芸的助理付莹莹。至于付莹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何莞尔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她早明白哪有人背后不说人的道理,尤其她这样的性格和经历,被人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就卫生间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付莹莹竟然不设防随便议论她——最起码也要查实这里真的没人才对。

看来聂芸现在的眼光比以前差了很多——只要听话就好,也不管嘴巴有多大以及脑子里的坑有多大。

16 怒火之花

“还不是当年白廷海和总编是老同学,所以她才能进来,总编当初还找了聂姐带她。结果,人家翅膀硬了自己能扑腾了,就挤走当初带她入行的老师。”

接付莹莹话的人是另一个栏目的编辑,姓陈。

何莞尔对她印象不深,只觉得这人平日里遇到她也客客气气微笑招呼,没想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很有自己的想法。

和同事一起吐槽都看不惯的人显然是联络感情的最佳方法,付莹莹兴致一起,嘴里噼里啪啦:“这次我们聂姐的策划,就算明明白白摆出来,她也没办法应付的——那边有聂姐的闺蜜在,这个采访十有八九能拿下。”

她停了一下,声音压低了点,又略带着几分得意:“聂姐说了,这只是她收复失地的第一步。”

何莞尔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看来现在的聂芸,战斗力爆表。

其实,何莞尔和聂芸之间,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间。

何莞尔刚进报社的那年,什么都不懂凭着一腔热血跑新闻,聂芸是她的顶头上司;三年前,何莞尔成了聂芸的副手,主要任务是帮她减轻工作压力,那时候聂芸也和她推心置腹,一起完成不少急难险重的任务。

她们的良好关系终结于两年前。

这些年,传统媒体萎缩,新媒体的形式日新月异,很多都将网络当成了主战场,山城商报的新媒体分部也应运而生。

两年前,山城商报的新媒体分部成立、聂芸被调去那边当负责人,何莞尔顺势成了财经栏目的主编。

这其实是皆大欢喜的事,聂芸一开始也是雄心勃勃。

然而她一个根正苗红的财经记者,从一入行就干的这个,忽然被弄去搞什么新媒体,一下子没了抓拿,业绩惨不忍睹。

半年不到,她就跟于伟安说自己能力不够愿意让贤,想回到财经栏目。

她那时候认为,以自己和何莞尔亦师亦友的关系,回到财经这块应该很容易。

于伟安了解了她的想法后,回应说要和何莞尔谈一谈看怎么安排她们的职位合适,毕竟何莞尔已经当了半年的主编,聂芸一回去,又该怎么安置何莞尔?

然后,就没了然后。

聂芸一开始等着回自己的大本营,三番四次没等着下文,直接找上了何莞尔。

其中的过程颇有些纠结,但何莞尔并没有让她如愿,于是聂芸成了个无处可去的状态。

回不到财经栏目,于伟安也不闻不问,聂芸竟然也没辞职,一直熬到半年以后特别策划栏目成立,她才找到了安身之处,结束了坐冷板凳的待遇。

期间,报社里便开始流传起来何莞尔心机深沉忘恩负义挤走聂芸的传言。

何莞尔从不争辩,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怎么和别人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她。以至于渐渐地,关于她勾搭集团里各色各样的高管的流言蜚语,开始越传越开。

至于这一次,她们竟然不约而地把视线聚焦在莫春山身上——聂芸是嗅着高富帅的味道来的,何莞尔则是想要找出犯罪线索。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却因为两人的关系,让两个部门都成了对立的状态,也难怪付莹莹抓住一切机会吐槽。

对于付莹莹刚刚说的什么收复失地,陈编辑回应:“我就怕单打独斗打不过的时候,她又去找她的白老师帮忙。白廷海在庆州这个圈子实在太吃得开,指不定会给他这个学生什么好线索。当初她不就是靠着他爬起来的吗?要不是有内线消息,她那一次怎么能先于警方把p2p集体跑路的消息发出来?”

付莹莹马上冷嗤一声:“什么老师学生的,你怎么这么天真?一个离异单身,一个艳名在外,这两人三天两头在荒郊野外约会,你觉得他们会只谈工作吗?”

对方沉默了几秒,意味深长地接了句:“难道说……”

“你说呢?”付莹莹满是嘲讽的语气,“二十九了不结婚,还没个正经男朋友,成天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私底下不知道收了男人多少好处。”

何莞尔再不在乎,也不能对这样的话无动于衷。

于是她站起身,推开隔间的门,声音不轻不重,刚刚好把付莹莹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手抖了抖,本来用来补妆的睫毛膏滑过面颊,留下一排浓黑的蜈蚣腿。

陈编辑显然也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转过身瞠目结舌地看着何莞尔:“何、何……”

何莞尔淡定地走过她身后,收拾好自己遗落在洗手台上的化妆包,故意拉长声音:“下一次说我坏话的时候,最好先确定我本人在不在现场。”

何莞尔洗干净手,又慢悠悠烘干,转身倚着洗手台,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似笑非笑地盯着付莹莹。

她身量高,上班时间又习惯穿十厘米的高跟鞋,站在付莹莹面前,足足比她高了半个头。

气势十足。

陈编辑不敢再留在这多事之地,匆匆一句“我先走了”,就头也不敢回地跑掉。

付莹莹也下意识地想逃,但却身体僵硬,脚下挪不动半步。

何莞尔对她笑了笑:“你说我艳名在外?我倒是很好奇到底是哪一个艳名?是你半年前信誓旦旦说的我被集团老总包养的艳名,还是你说的我们的于总编、隔壁晚报的许总编、楼上财务胡总监,反正这楼里所有男人离婚都和我有关的艳名?”

付莹莹根本想不到她背后说的话,何莞尔竟然都知道。

她面色惨白不敢吱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何莞尔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她跌跌撞撞跑回自己部门,途中还差点摔倒。

虐付莹莹这样的渣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刚才说得云淡风轻,心情还是难免受了些影响。

而她最在意的是,因为报社里乱七八糟的斗争,搬弄是非的长舌妇,竟然害得白老师遭到非议。

真是不顺心的一天。

想着自己三十个小时没睡觉,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大好,何莞尔干脆去了于伟安那里,编了个理由,请假回家。

17 心神不宁

下午五点,何莞尔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连睫毛上都沾满了汗珠。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得翘班休息半天,她还是两天一夜没睡觉的状态,按理说应当沾着枕头就睡着的。

结果沐浴更衣喷香水,一番仪式感十足的睡前仪式弄下来,依旧毫无睡意,反而越睡越精神。

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个小时,何莞尔终于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收拾了东西到健身房跑步。

也许,通过运动让体力消失殆尽,人就能睡着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越跑越精神,听着bgm想象丧尸在身后追赶,一口气跑完十公里的变速跑。

何莞尔叹了口气,摘下了运动耳机,开始拉伸。

没了耳机隔绝,她马上听到隔壁教练在跟个瘦瘦的女孩子碎碎念:“你跟着做我的增肌课程,能提高基础新陈代谢,不过为了取得更好的锻炼效果,最好增加营养物质的摄取。比如蛋*必不可少。我们这里有专业营养师推荐的xxx蛋*,获得国际认证……”

“又来了,”何莞尔翻了个白眼,无声地比着口型,下一秒转过头对女孩说,“如果想要改善曲线,你练些有针对性的无氧就可以。你跟他的课程和食谱,想当金刚芭比吗?。”

听到有人出声,那被教练过分强势的推销弄得很不自在的女孩,忽然涨红了脸,几秒后反倒地替推销打圆场:“有私教监督和纠正动作,会事半功倍。”

“你本来就瘦,来锻炼多半为了增强体质,何必买私教课?如果你动作做不到位,可以请教巡场的教练,都会答复你。如果谁敢怠慢——”

何莞尔说着,指了指墙上的一串二维码:“他们公众号的管理员就是他们老板,要是谁因为你不买私教课给你脸色看,随时和公众号吐槽。”

“可我想如果专人指导,会不会见效快一些?”姑娘小声地说,还在给那教练找台阶下。

何莞尔看了眼旁边带点阴柔气的小伙儿,似笑非笑地说:“快一些?你要不要先问问这位教练,一年多了,他的sixpacks进展如何?”

小伙儿涨红了脸,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努力牵起嘴角化解尴尬,逃也似地跑了。

十几分钟后,何莞尔洗了澡出来,小伙子等在楼梯口,黑着一张脸:“女神,你就不能不拆我台吗?”

何莞尔白他一眼:“朱帆,你明知道那妹子体质弱,加强体质跑跑步撸撸铁就够了,你偏要推销你的搏击课和什么二十一天急速增肌?你难道不知道她还没到那阶段吗?你这和诈骗有什么区别?太没职业道德了。”

朱帆自知理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着急了一点,不也是出于好心吗?”

说着,他语气一转,可怜兮兮地说:“最近我们这里客人越来越少,看到一个目标客户我眼睛都绿了,能怪我吗?”

“行了行了!”何莞尔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健身教练、自己还是健身房老板,都不严格要求自己,体能比我都比不过,你好意思吗?”

“你这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刑警学院优秀毕业生,我能和你能比吗?”

他无心的一句话让何莞尔想起往事,刚刚好了点的心情,顿时又黯沉下去。

朱帆也看出她的低落,涎着脸凑过来:“女神,今晚有空喝一杯不?”

“喝一杯?”何莞尔环抱双臂,“你打什么鬼主意?”

“我哪里敢打什么鬼主意!”朱帆忙不迭喊冤,“我那次被你揍得进了医院,教训还不够吗?”

他也不是没打过鬼主意的。几年前他刚开了健身房,何莞尔家住在附近,正好过来锻炼,时间一长也就认识了。

那时候他颇有些刚刚创业的志得意满,何莞尔频频来锻炼,每次都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他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后来安排了一场表白,还想当场牵手心目中的女神。

结果离何莞尔起码还有十厘米,就被一顿揍得爬不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何莞尔是刑警学院毕业的。而且,何莞尔是真的不喜欢他,她说的不字,就是扎扎实实明明白白的拒绝。

“那你无事献殷勤?”何莞尔上下打量着朱帆,还是不信。

朱帆慢慢收敛浮夸的表情,正色道:“我有些事,想要麻烦你。”

庆州城内的曲陵江廊桥附近,沿着河岸是几十栋两层高的小房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酒吧。

已经入夜,沿岸几十家酒吧透出的灯光或明或暗,倒映在江面上,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海坠入凡尘。

何莞尔咔嚓一声咬断手里细细的胡萝卜条,慢慢地嚼了会儿,好容易掩住声音里的震惊:“你是说,你的表哥在内环改造的工程打工,晚上上工时候被大雨冲进了下水道?”

她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几丝碎发垂坠在耳侧,更显柔美。

她清凌凌的眸子望过来,映上酒吧星星点点的投影灯,看得朱帆心跳加快。

他垂下眼,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那表哥,昨天晚上好容易找到了尸首。结果,现在公司一不让家属看遗体,二不让办追悼会,还派人来说什么是我表哥操作不当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现在公司因为这个没了什么奖,损失几千万。现在要同意签字火化才给赔偿金,还只给一百万。我打听过,这数目太不合理,比正常的少了三分之一。真太欺负人了!”

何莞尔若有所思:“那你表哥家里现在什么态度”

“我表嫂已经吓到了,”朱帆耸耸肩,“家里人也劝她,一百万赔偿金不错了,还说桐城路桥是上市公司只手遮天。况且我表哥那晚上喝了酒上工地,确实也有错。要真闹到上法院打官司,指不定律师费就用掉一大笔。后来也有律师说,如果他帮打官司,代理费是一百三的百分之三十,很不合算的,要解决问题其实去信访比走司法途径快很多。”

“百分之三十?怎么会那么贵?”何莞尔惊了惊。

她印象里,含章的收入可没这么夸张——她模模糊糊记得含章一个千万级别的案子赢了,她拿了三十多万代理费,还用那笔钱买了辆女孩子最青睐的minicooper。

18 内部会议

朱帆也正好说到了卢含章。

他眼里带些忐忑的期盼,问何莞尔:“女神,你不是说你妹妹是律师吗?能不能帮帮我表嫂?她一个女人,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工作,家里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公婆身体弱都帮不上忙。一百万赔偿金,实在有点少。”

何莞尔摇了摇头:“我妹基本不做劳动争议案子的,而且她在沪市,远水解不了近渴。”

朱帆眼里失望一闪而过,她又说:“不过,我妹妹虽然不在这边,但她总有认识的律师在这边。你把这事的细节好好了解一下,包括公司那边负责接洽的人是谁、具体是怎么说的之类详细告诉我,我帮你咨询一下。”

“好的好的!”朱帆忙不迭回答。

何莞尔想了想,又补充:“另外,告诉你们要收那么高的代理费,以及让你们去信访的律师名字也告诉我。这事最好尽快办,早办早了。”

朱帆脸上有了点笑容,马上从座位上跳起来:“这里有点吵,我现在出去,打电话问清楚再跟你说。”

看着朱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何莞尔眨巴着眼睛,不敢置信。

她和陈清、林枫通宵达旦的工作,试图找到桐城路桥案子的突破口,然而无奈可运用的侦查手段太少,又不能直接去桐城路桥抓人问,以至于调查陷入被动。

没想到她心烦意乱来跑步,竟然有线索自投罗网?

晚上八点,从朱帆那里得到了几个人名的何莞尔,按捺不住的兴奋。

朱帆给了她桐城路桥那边负责和家属沟通的工作人员名单,还把那个开口漫天要价的律师电话也搞到了。

而且,朱帆这一次问清楚了,是那律师不知道从哪里得了风声,主动打电话问他们需不需要法律服务的。

这就更蹊跷了——律师主动来找案源,漫天要价不说,最后还让当事人信访不信法。

至于诉讼标的额百分之三十的律师费何莞尔也咨询过卢含章了,卢含章表示有这样的收费方式,但是这是风险代理,也就说官司赢了律师按比例拿钱,不赢就自己赔本的那种。而国家对风险代理是做了禁止性规定的——恰巧,工伤、工亡赔偿不适用风险代理制度。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正常律师能做出来的操作,更合理的推测是,这律师其实是被人支使来煽动家属去闹事的。

莫春山关于好好安抚工亡者家属的指示并没有被执行,不仅两百万没有兑现,还恐吓家属接于法律规定的低价赔偿,最离谱的是不让家属见遗体,而闻到气味打电话上门揽生意的律师,也说出一堆没一点专业水准的话。

显而易见,有人要搞事。而搞事这个人,很可能就和匿名举报有关。

何莞尔心情激动,刚拿出电话想打给林枫,好巧不巧铃声响起,屏幕上出现林枫的来电显示。

她愣了一愣,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对面林枫声音微凛:“监听那边有了动静,我们录到了莫春山办公室里的一场会议。”

林枫所说的会议,是在下午六点左右监听到的,时长一个多小时。不过何莞尔接到电话赶过去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了解到会议的内容,原因是监听器接收到的声音太弱。

四天了,还能监听到莫春山办公室的声音,说明这东西确实如林枫所说的质量杠杠的。只可惜莫春山很少在公司,就算在也很少有人去打扰他,无非就是才嘉或者孟千阳简短的汇报和请示,基本没有价值。

但监听器也似乎没那么神,比如这一次的会议是在莫春山办公室里的小套间里,返送回来的音效就非常差劲,必须经过技术手段处理才能达到人耳能辨析的程度。

何莞尔过去的时候,陈清正在处理音频,试图还原到能听清的程度。

“你不是说方圆十米的声源一网打尽?”何莞尔对着林枫抱怨。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办公室有多大!”林枫翻了个白眼,比划着,“办公室里面还有个套间,加起来一百多平米,比我家还大!真是骄奢淫逸的资本家!也还好套间门没有关上,监听器能发挥作用,要不然你想听还没得听呢!”

趁着陈清处理音频,何莞尔三言两语将晚上从朱帆那里得来的信息告诉了林枫。

林枫很惊喜:“也就是说从这条线反查,说不定可以揪出谁是举报人。”

何莞尔点头:“如果能够从这些线索里找出谁是举报人,因为他的匿名举报行为、煽动家属闹事、扰乱公司经营秩序,你们要申请得对这样一个人进行拘留盘问,将会比从莫春山那里下手容易得多。有了第一手的资料,总比我们在外围摸爬滚打来得快。”

林枫摸着下巴笑眯眯,给何莞尔比了一个赞的手势。

漫长的等待后,等陈清递了两个耳机过来,何莞尔迫不及待扣在头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然而经过处理的人声有一些失真,还有轻微的但让人莫名烦躁的杂音,刺得耳膜隐隐作痛。

林枫听得龇牙咧嘴,摘下半边耳机问陈清:“不能再清楚点么?怎么有种指甲划在玻璃上的感觉?”

陈清满脸抱歉的表情:“时间有点紧,软件也不合用,如果能等一会儿我除噪处理好了,效果会更好。”

何莞尔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从这一个多小时的音频里找出线索上。

音频的一开始,是一把温柔的女声说明会议内容:“今天让各位副总来,主要莫总想了解一下最近公司的几个项目推进情况,有些问题莫总需要当面问各位。”

听这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应该就是莫春山的助理之一,才嘉。

才嘉发言之后,便是几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依次说着某某市政工程、某条河上的大桥、某条高速上的标段等等工程的建设情况等。

这些经理们的汇报内容无非就三个核心——一是要钱,二是要人,三是表功。

19 大智若愚

此外,就是有位姓许的副总,对公司今年的利润略有些担忧,以及“反映”了为了解决内环路改造的技术难题,总公司的几位资历深的高级工程师被抽走了将近一个月,导致他负责项目一个隧道的施工方案一拖再拖。

对公司经营不那么熟悉的何莞尔都听出来了,这人是在委婉地抱怨内环路改造工程占用了公司太多的优质资源,还吐槽了因为融资的问题还需要支付高额的利息,参与内环改造的利润已然很少。

莫春山一言不发,每一个项目汇报完,问问题的都是才嘉。要不是在修建某大桥的项目经理汇报后,他问了几句桥梁扣件的造价,何莞尔几乎要怀疑莫春山根本不在现场了。

当说到内环路改造的工程时,汇报的人声音有几分耳熟。

何莞尔摘下耳机,问陈清:“现在汇报内环路的是谁?”

陈清看了眼电脑上的进度条,回答:“通过对比,现在说话的是安若愚。”

“安若愚?怎么是他?”何莞尔满脑袋疑问。

“内环改造c2标段的总经理肝癌住院,安若愚临危受命,暂时代行项目经理职责,”林枫耸耸肩,接着说,“我们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

和前几个副总或者项目经理相比,安若愚显然有些紧张,因为对项目不够熟悉,导致底气不足。

“关于c2标段的路线问题,因为道路两旁都是民房,道路无法扩宽,设计图无法更改,只能变更原定施工方式,目前已经配合设计院对十余个下桩的位置进行了修改,保证不影响到地铁和军用线缆。但是……”

说到这里,安若愚停顿了几秒,有几分心虚地说:“就是因为协调和修改施工图花费了一些时间,导致工期进度不能按照莫总的要求,但,项目一定会加班加点,赶上进度。”

他好容易说到了最后,弄了一段不伦不类的总结语:“目前c2标段大事小事不少,但我相信在莫总的带领下,在公司领导层的指导下,我们项目部一定能够克服资金压力、解决技术难题,清者自清、砥砺奋进,保证工程按期保质完成。”

安若愚的一番话让何莞尔心里一凛,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飞快地滑过,却没有抓住头绪。

安若愚一汇报完,才嘉竟然没有问问题,莫春山沉默不语。

十几秒后,才嘉宣布会议结束。

何莞尔和林枫对视一眼,都感到很奇怪。

以莫春山在这项目融资方面的姿态,以及前一次监听的情况,可以看出他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对这项目都是相当重视的,怎么这时候成了不闻不问的状态?

何莞尔看了眼进度条,还有接近二十分钟的进度——显然,参与会议的人应该也有同样的疑问。

果然,几十秒后一把沙哑的男声打破沉默。

还是刚才对内环路工程颇有微词的那位许总。

他这一次语气直接很多:“莫总,我觉得,内环路高架桥c2标段,已经融资近十个亿,必须严格管理、加强成本控制,否则利润将会很薄。陈经理身体抱恙住了院,这次老安顶替,我担心……”

他数到这里顿了顿,解释道:“老安,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就事论事。你就当过一次项目经理,那工程还出了问题,一个副经理都能吃掉几百万,竣工验收时主体工程还塌了,幸好没有人员伤亡只是上千万的损失而已。”

他特别强调了“而已”两个字,声音里讽刺的语气相当明显,又接着说:“这一次又是修桥,只不过是高架桥,我担心你经验不足,让莫总给你收拾烂摊子就不好了。”

安若愚没有吭声,倒是才嘉出来撑场子:“c2标段的事莫总自有安排的,许总不用操心。另外有关c2标段的大小事宜,都由安部长直接向莫总汇报,许总,您只要管好您自己的项目就可以了。”

“意思是公司的经营状况,我们几个副总都不能管也不能问了!”这位徐总显然有些气愤,声音里带了情绪,“我也有公司的股份,就算微不足道那也是我的身家性命。我为桐城路桥风里来雨里去的二十多年,可不能看着公司被一个形象工程拖垮。”

“许总,还请您……”才嘉声调扬高,然而还没说完就停下。

莫春山的声音响起:“说下去。”

那许总似乎是积累了许久的怨气倾泻而出,噼里啪啦说了好几分钟才停下,说到激动处,声音都在颤抖。

内容无非还是他之前表达过的那些,担心公司因为这个工程资金链断链,担心安若愚能力不够,最后,还搬出股东利益这座大山压在莫春山头上。

“c2刚刚出了事,据我所知现在家属都还在闹事,这要是传出去闹大了,我们交给政府的两千万安全保证金,能拿几个回来?扣掉这两千万,还有多少利润?保不齐老陈就是被这事吓得去住了医院,留下个不好收拾的摊子。到时候股东会要追责,我怕老安顶不住啊!”

“还有c2的施工图问题,改来改去、审了又审,大大小小的改动几十处,设计院那边解决不了,还调动了公司所有资深工程师,整个七月八月都耗在里面,导致其他工程进度受到影响,最后竟然连安全部都搅和了进去,弄得人仰马翻。说实话,我干了这么多年工程,这样的干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最后,许总痛心疾首地总结:“莫总,这样下去,要不得啊!”

他话音刚落,音频里就响起其他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他这番话还是能引起共鸣的。

何莞尔有些好奇。

据说桐城路桥几乎是莫春山的一言堂了,这难得一见的反抗竟然被她听到,也不知道莫春山要怎么化解。

20 夜衣剑锋

良久,莫春山终于再度开口。

“许总,你关于施工安全的问题很有见地,我非常赞成。”

“啊?”男人诧异地回了声,显然没想到莫春山会赞同他的看法。

“不过,知易而行难,就拿你现在很重视的老南河大桥工程来说,上个月打钻孔的时候,机器上来结果钻头没了,你们竟然叫了个没穿抗压防护服的民工下去掏,后来钻头上来了,那民工下班回去当晚就快不行了,送到医院后四十八小时死亡。因为过了四十八小时这条线,又欺负家属农村来的什么都不懂,所以只花了五十万就搞定赔偿。”

许总一下子势弱,连带声音也小了很多:“我也是为挽救公司资产,那钻头三百万。”

言外之意,五十万换三百万,很划算。

莫春山缓缓道来:“我们常说安全生产,安全在前,生产在后,为了三百万你就可以置安全这第一法则不顾。如果这样的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炒作,公司股价受到影响下跌1%,就是股东们六千万的损失。三百万和六千万孰轻孰重,你别告诉我你分不清楚。”

许总默不作声,显然这一点就让他没有立场指责c2的安全问题。

怼完一个,莫春山调转枪头:“彭总,去年绥安区路面改造的工程,你酒桌上拍着胸口和业主承诺提前半年完工,后来施工许可证迟迟没有办下来,你急了就私自开工赶进度。后来居民投诉引来了环保局,为了不被巨额罚款,为了给你们擦屁股,总公司费了多少心血去公关,你知道吗?”

那个姓彭的中年男人声音惴惴地回答:“我也是为了工程进度奖。”

莫春山并没有理他,继续说着:“钟经理,你的项目据说最近也不*稳,连着两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重伤,听说你还找了道士来驱鬼?我建议与其装神弄鬼,不如好好检查一下脚手架的质量,行业潜规则可以,不要触到我的底线。”

这一个点到即止,莫春山又开始敲打下一个:“至于林经理这边,我很好奇你上一个工程的监理,在两年工程结束后,开的车从迈腾换成了路虎,其中的原因我想你并不想让股东知道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些感叹:“其实和他们比起来,你一点都不简单粗暴,甚至还很谨慎。毕竟修桥打下去的桩是十米二十米还是三十米,不抽出来根本没法计算到底用了多少材料,只需要搞定少数人就能闷声发大财。那位监理,也许就是‘少数人’之一。”

这个林经理自然不敢回应莫春山的话题,只好装傻。

莫春山接连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在场和工程沾边的除了安若愚几乎无一幸免。这一圈地鼠打下来,直揭疮疤、直击要害,工程里见不得人的伎俩,被他倒豆子一般,滚了一桌子一地,却无人敢捡。

何莞尔仿佛听见了一圈所谓的高层中层领导,额头上汗珠往下滴的声音。

短暂的冲突过去,会议也到了尾声。已经没人敢说话,自然由大boss莫春山总结。

“建筑行业利益巨大,也积重难返,我不求水至清人至察,但你们首先要保证工程安全。我不动你们的饭碗,你们也别把锅给我砸了。至于内环路改造工程,这是桐城路桥未来的招牌,麻烦在座的各位手不要伸得太长,如果让我知道谁制造障碍的话……”

他说到这里便意味深长地停下,在座的人都鸦雀无声,没有谁敢接话,更没有人再强出头。

耳机里惟有刺耳的噪音依旧。

何莞尔皱着眉,等了一分钟,终于听到刚才被找茬的安若愚打破沉默,主动表了态:“莫总,c2标段的施工图已经改好,至于闹事的工人家属方面,我保证一个星期内处理好,之前是因为他们的律师胡搅蛮缠,要求的赔偿金额太高,还以到政府信访为要挟,所以一时没处理下来。我明天再约一次工人家属谈赔偿金问题,还希望公司法务部可以派人参与。”

莫春山缓声下了指示:“有什么你和才嘉联系,她会给你专业意见。”

许久没有说话才嘉很快回应道:“莫总,我会协助安总按时处理好纠纷。”

刚才的“安部长”已经悄然换成了“安总”,显然才嘉是个很有眼色的人。

“嗯。”莫春山淡淡地答了一个字,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听起来像是他起身离场。

大boss走了,在座的牛鬼蛇神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在一阵纷乱脚步声过后,耳机里最后响起的是关门的声音。

一切再度归于安静。

林枫拿下耳机,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嘟囔囔:“这一堆什么股东经理的,竟然没一个能打的,被莫春山摁在地板上摩擦,太丢人了。”

何莞尔揉了揉耳廓,颇有几分感叹:“莫春山还真挺厉害,不言不语的,结果什么都知道。”

陈清却是呆呆坐着,好一阵的怔忪。

好几分钟过去,她摘下耳机,眉眼低垂:“人命在他们嘴里也能成讨价还价的筹码,人心真可以狠到这个程度吗?”

林枫愣了愣,刚才漫不经心的声音严肃了很多:“等此间事了,刚才音频里的违法施工线索,会移交给相关部门处理。”

说着,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清“嗯”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着鼻音,接着起身出门,走廊里回荡着她急促的脚步声。

“她爸在她中学时候工伤死亡,包工头跑了,施工单位耍赖,开发商也不管。要不是有个有良心的律师帮着追讨了三年,讨到了二十多万,一家人生计都成问题。”

林枫放低声音,和何莞尔解释着陈清的异样。

何莞尔没有答话,想起灯光下陈清清秀的侧脸,心生感慨。

每个人都有看不见的伤痛,也许被时光掩埋,也许被眼泪消弭,但伤疤就算好了,痛也刻骨铭心,一旦被触到就会猝不及防地爆发。

21 梧桐清影

感叹完陈清的事,何莞尔咬了咬嘴唇,抬眼看着林枫:“你觉得刚才这一堆人里有没有举报人?”

林枫一愣:“这我还没认真想过。”

“如果说举报人就在里面,你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难道是那个什么许总?”林枫试探着回答,下一秒又反悔,“不对,他这次扛着大旗反对莫春山,显然是个容易被人说动的人,只怕不是他。”

何莞尔拧紧眉头。

夜风乍起,风掠过窗外一排梧桐树,掌状的叶子摇晃翻飞,在白墙上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阴影。

何莞尔心里的疑虑也似夜色一样浓重,垂眸问道:“师兄,你对安若愚这个人怎么看?”

林枫皱着眉:“如果单看安若愚的话,其实这个会议可以叫又一条忠犬诞生的。”

桐城路桥里莫春山很强势,委任一个项目经理而已,说不上力排众议,但这一次他的表态显然给了安若愚莫大的信任和支持,还摆明了态度——为难安若愚就是为难他,你们一群小鬼最好老实点,别让阎王爷我亲自上门收命去。

这样一来,只怕本来谈不上什么存在感的安若愚,会对莫春山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林枫心念直转:“难道说,你怀疑安若愚是内鬼?有什么理由吗?”

何莞尔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方向对不对。我可以再听一遍录音吗?”

林枫回答:“当然可以,我陪你一起听。”

深夜十二点,林枫站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手拎着个食品袋,一手拿着电话,正在轻言细语。

“宝宝今晚乖吗?几点睡的?……好,小声点,不要吵到他……你也早点睡,休产假是给你恢复身体用的,不是让你通宵看美剧的……嗯,我知道,没有出外勤,就在单位里,很安全……”

电话那头的女人打着哈欠,有一搭没有搭地和他聊着,眼看就要睡着。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好啰嗦。”

林枫无奈,只好道了再见:“那我上楼了,再不吃粥也凉了。”

女人的声音瞬间清醒了点:“等一下,你还买了粥?”

“是啊,”林枫随口答道,“就隔壁街那家潮汕粥店。”

女人若有所思的声音:“你自己跑腿买宵夜?所以和你一起加班的是女同事,你不好意思支使小姑娘跑腿。”

说道这里,她声音微凛:“是谁?”

林枫愣了愣,回答:“还能有谁?不是就是小陈。”

电话那头的声音扬高了几分,带着几分得意:“一般来说你用反问句来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就是有事瞒我了,老林,我劝你老实点,趁早交代。”

林枫额头上涔涔冒着冷汗。

话说有个搞刑侦的老婆,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再加上两人从大学开始就认识,彼此之间就如同左手对右手的熟悉。

他无奈地投降:“好吧,是何莞尔。”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然很激动:“什么!何莞尔?怎么会是她?她还能当警察?”

“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林枫解释,“她是以特别调查记者的身份参与案件,不过呢……”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觉得,褚队长其实就是把她当警员用呢。”

“哦,”对面恍然大悟的声音,接着叹息一声,“她当年,还真是可惜了。”

“这件事经过有点复杂,至于什么案子,涉及到工作机密我也不能细说,不过你放心……”

林枫听见自己老婆并没有什么过激表现,马上开始表起了忠心。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就抢话:“我当然放心,何莞尔就算眼瞎了也看不上你的。也就只有我肯将就,咱们烧糊了的一对卷子,凑合着过吧。”

啼笑皆非地挂了电话,林枫回身看了眼楼上还亮着灯的几扇窗户,叹了口气。

一个多小时前,何莞尔开始第二次听录音,这一次她更加投入,时不时地快进、暂停、后退,林枫注意到凡是涉及内环改造以及安若愚的内容,她都会反复地听。

一开始林枫也和她一起研究录音,不过因为录音里轻微但让人不悦的噪音,他只坚持了半个小时就败下阵来。

另外一个妹子陈清,因为那段讨价还价的录音触景伤情,一直不在状态,林枫干脆让她先回去。

他本来想让何莞尔也回去休息了,然而看了眼她认真专注的表情,又不忍心打断她,于是先送了陈清下楼打车,又去买了宵夜。

林枫上楼推开门,果然如他所料,何莞尔还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姿势和他出门前几乎没有动过,全神贯注地和录音较着劲,还拿着笔在纸上不住地写写画画。

他轻轻地把她那份粥放在她手边,害怕打扰到她工作,干脆端着食盒去了隔壁办公室吃。吃完后无事可做,又干脆打开警务系统,按照目前能掌握到的线索,收集了一些跟案子有关的资料。

与此同时,何莞尔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安若愚身上。

一开始,她并没有对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有多留意,但现在这个人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奇怪。

何莞尔总觉得这个人在故意隐瞒着什么,也下意识觉得,匿名举报一定和安若愚脱不了干系。

只是一直找不到实锤。

凌晨两点,林枫已经睡了一觉起来,看到何莞尔坐在椅子上沉思,打了个哈欠,声音迷迷糊糊:“小何,难怪你当了记者也能这样拼命,省厅当时没让你入职,真的是损失。”

他睡得懵里懵懂,嘴巴管不住,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几秒后差点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好在何莞尔并没有什么反应。

如果以往,何莞尔就算脸上不显,心里面也会有些在意。然而她这时候脑子里全是关于安若愚的信息,已经顾不得失落。

林枫尴尬地想找话题把这事混过去,忽然看到她手边的食盒:“你还没吃?都凉了。”

林枫不介意,拿起早就凉掉的粥找到微波炉热了,拎回来摆在何莞尔面前:“一边吃一边说吧,不能胃里空空地熬夜,任务还重着呢。”

何莞尔不好意思辜负他的好心,匆匆吃了几口粥,食不知味。

然后开始说起她从会议录音里,得到的线索。

22 蔚蓝之魂

“目前看来,安若愚这个人在内环改造工程里的参与度是很深的。从前期投标、评估,到后来的设计、施工,几乎各个阶段都有他的名字出现在各类文件上。现在c2标段的项目经理病重住院,他可以第一时间就顶上,应该已经取得了莫春山的信任。但是在此之前,安若愚处处示弱,一点都没有存在感,和莫春山另外两个心腹才嘉和孟千阳的风格大相径庭,这让我很在意。”

林枫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经验告诉我们,处处示弱的人,反而比处处逞强的人更需要防范。”

“安若愚在汇报c2标段情况的结尾,用了这样的词——清者自清、砥砺奋进。你不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林枫摸着下巴想了想,“清者自清和砥砺奋进是不怎么符合机关公文的固有搭配,但也不算大错。”

何莞尔没有回话,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清者自清”四个字,推到林枫面前,问:“这四个字,具体是指什么?结合他汇报的内容,不是很不搭吗?”

林枫摸了摸下巴,忽然福至心灵:“只有知道举报信内容的人,才会用这四个字!”

安若愚汇报里说了c2标段面临的问题,其中包括资金压力大、工期紧、质量要求高以及施工难度大等等,并没有“涉嫌犯罪”这一条。

而“清者自清”这个词,和安若愚以及项目面临的困难,真的是一点都不搭。相反,和莫春山被匿名举报是诈骗犯、桐城路桥涉嫌经济犯罪的事,倒是有了那么一丝的联系。

何莞尔拼命点头,林枫和她想到一块去了,证明她的推测并非是毫无根据。

“我本以为这只是他无意中用错了词而已,但是结合他后来的表态,就更显得里面有玄机。

安若愚说,保证一星期处理好c2标段工亡家属闹事的事,还说之前处理不好是因为律师要求的赔偿金额太高,还以到政府信访为要挟。问题是,据我所知家属根本就没有委派律师,反而是有个律师打电话去煽动家属闹事。安若愚不可能和对方律师接触过却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他有鬼,就是他安排处理这件事的人有鬼。”

何莞尔继续分析。

林枫微笑道:“你的判断没有错,安若愚这个人,的确有些问题。”

他拿过一叠资料,说:“看看吧,这是根据你今天所说的线索查到的东西。”

何莞尔放下手里的调羹,接过资料看了眼,面露诧异:“这是……”

“这就是那个给工亡人员家属打电话胡说八道的律师的基本身份资料,”林枫扬了扬眉,“看出来了吗?哪里不对?”

何莞尔直接指着籍贯那一栏:“他和安若愚是老乡。”

林枫点头:“对,他们都是西川省安平市人,而且,他们的出生地,还在同一个地级市的同一个区。”

“哪里会有这么巧,”何莞尔抿嘴,“他们有很大概率是认识的。”

有证据映证她关于安若愚的推断,何莞尔心里分外轻松,舀了勺热粥放进嘴里,忽然察觉味道不对。

她看了眼手里的调羹,面色微变:“这是什么?”

“猪肝粥啊,隔壁街茶餐厅出品,很有名的。”林枫回答,“是不是放久了味道不太好?”

他还没说完,便看到何莞尔捂着嘴冲出门。

几分钟后,何莞尔回来,面色苍白头发上也沾了水渍。

“你没事吧?”林枫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责,“是不是因为猪肝太腥了?要不我给你买新鲜的去?”

何莞尔摇了摇头,勉强一笑:“不是,是我胃不太舒服。”

粥被林枫拿出去倒掉了,回来后,他们继续讨论案子,焦点集中在安若愚为什么这样做。

但是,关于安若愚的资料十分有限,半个小时过去,也没什么进展。

看了看墙上的钟,林枫打了个哈欠:“小何,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女孩子,还是少熬点夜的好。”

何莞尔眼里有失望的神色,不过也知道自己不能强迫林枫陪她熬夜。

林枫看得出何莞尔的兴头正高,只好劝她:“今天的收获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知道安若愚是有问题的。下一步我们再仔细研究下安若愚这个人,应该会有收获。”

何莞尔听得眼睛一亮,也对,如果排查一下安若愚个人背景、工作经历什么的,也许会对他的动机又更为精准的分析。

她马上向林枫求助:“师兄,我记得你有提过前期收集了桐城路桥所有高层、中层的个人资料,包括家庭、学历、工作经历等。今晚能不能把安若愚的找出来,我想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人的背景。”

她顿了顿,马上补充道:“另外,还有关于安若愚当年那个出了问题的项目,我也想了解一些相关情况。”

林枫听得嘴角抽搐:“一定得今晚找吗?你就不知道累吗?”

但美女的恳求很难让人拒绝,尤其是何莞尔这样一个大美人。

十几分钟后,林枫从隔壁办公室抱来一摞资料,说:“能找到的就是这些了,你先研究研究吧。”

何莞尔道了谢,忙不迭拿起资料翻看起来,忽然意识到实在太晚,于是征求林枫的意见:“我能拿回家吗?要是在这里看,只怕你也下不了班。”

林枫听得直呲牙:“你该不是打算今晚通宵看吧?何记者,何莞尔,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不行,保险起见,这些东西你别带回家了。”

听他半是责骂半是担心的语气,何莞尔抱紧了资料,忙不迭地回答:“好好熬,我明天白天再看,看完再来找你。”

林枫几乎是瞪着眼:“说话要算话啊!”

大门口,送了何莞尔上出租,林枫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默默记下了车牌号码,很有些唏嘘。

何莞尔投入工作查案的劲头,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警察,还要用心得多。

其实早在大学时候他就知道,这妹子又认真又拼,当年公大在庆州全市只招三个女生,她上了,还读了王牌专业侦查学;入学后专业年年第一不说,格斗课这个女生传统弱势项目也丝毫不放松。

一开始他对何莞尔明明可以靠颜值就过得轻松、却偏偏走一条外人看来格外艰辛的举动不那么理解,直到后来回到庆州,渐渐了解到她家里的事,不理解渐渐变为了钦佩。

听说她本来打算报考首都外国语大学,高考前一个月,她父亲因为追捕逃犯殉职,她便义无反顾地将志愿改为了警校,凭着女承父业的执念,成就了美貌智慧武力并重的女神级别人物。

这一路走来实在不容易,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23 显露端倪

晨风瑟瑟,林枫从公交车上下来,揉了揉眼睛。

他趁着坐公交车的半小时眯瞪了一会儿,下车被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几分。

八点半,他到了单位门口,看了眼时间就转身进了大门对面的小食店,片刻之后,又拎了两个袋子出来。

一袋装着两个热腾腾的香菇馅包子,一袋是冷豆浆一杯。

昨晚三点才到家,不到五小时的睡眠实在有点不够,所以他起得稍微晚了点,没赶上支队食堂的早饭,只能自己解决饿肚子的问题。等熬过了上午,借着短暂午休时间办公桌上趴一趴,就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

林枫咬了一大口包子,一边嚼着一边朝对门走去,却忽然瞥到一个高挑袅娜的身影。

他眼角抽了抽,手里的口袋差点掉到地上。

竟然是何莞尔。

她还穿着昨天那条淡绿的连衣裙,手里提着沉沉的包,站在支队门口岗哨旁的树荫下,一动不动。

林枫好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几步走上去,问何莞尔:“你怎么在这里?在等我?”

何莞尔紧抿着唇点头,眼下的青黑很明显,但眸子闪亮。

她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对林枫说:“师兄,我有些想法想和你讨论一下。关于安若愚的动机,我觉得我找到线索了……”

“先别说工作!”林枫很有些头疼起来,摇头叹气,“你说你,昨晚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还是熬了通宵看资料?”

何莞尔低下头沉默不语,默认了林枫的猜测。

林枫本来还想训她几句,但看了眼何莞尔有些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昨晚没睡觉,现在也没吃早饭吧?”

何莞尔愣了愣:“我不饿。”

然后看到林枫默默地转身,几步跨过街道,又进了刚才的小食店。

不到一分钟,他拎了个食品袋过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何莞尔:“包子吃完,再说公事!”

在林枫的监视下,何莞尔吃了两个包子,喝了豆浆。

包子是林枫重新给她买的牛肉馅——何莞尔不吃猪肉,林枫问都没问就买对了品种,很有可能是从昨晚那碗被她吃了几口就倒掉的猪肝粥得知的。

她心间微微有些暖意——看来这位师兄也是粗中有细。

吃完包子林枫就带着她进了办公楼,到了监听室。

何莞尔迫不及待进入正题:“我基本可以认定,安若愚就是举报人,至于他举报的目的,我有两个推测。”

林枫眯了眯眼:“怎么说?”

何莞尔翻开之前林枫给她的安若愚的简历,说:“安若愚今年四十七岁,至今未婚,在桐城路桥已经呆了十七年。他是水木大学的建筑学博士,还有过留洋的经历,回国后第一份工作是在帝都那边的大设计院,一入职就参与了一项国家重点项目的施工设计。后来,他辞职后通过招聘进到当时还是国企的庆州路桥,一呆就是十多年。”

“那时候博士远比现在的含金量高,放哪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何况还是水木大学毕业的。”林枫感叹,“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愿意纡尊降贵到一个走下坡路的国企来,按说应该很受重视,怎么坐了十几年冷板凳?”

何莞尔接下来,向林枫详细叙述了那个许总曾经提到安若愚当项目经理时出过问题的项目。

那是修建一座桥的工程,架在曲陵江的支流上,工程造价四千万左右。这在桐城路桥承接的项目中算不得大工程,当初总公司放安若愚下去,也是领导层让他做一两个项目积累经验、以后方便提拔的意思。

结果那工程出了大问题——修了一年多,在竣工验收的前一个星期,主体工程的一部分,被一场雨浇塌。

还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因此公司损失了上千万。

据说原因是出在混凝土上,后来还查出项目一个出纳都贪了上百万。

当时项目上从上到下一帮子人都被相关部门讯问,安若愚大概是真的清白,所以最终被放出来了,但项目副经理,却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副经理涉嫌收受巨额回扣,导致桥梁主体不合格,在审讯中这人因为顶不住压力,趁着上厕所时候监管人员打了个马虎,从六楼的窗户往下,一跳了之。

他一死,问题倒是解决了——调查戛然而止,和这件事有关的某些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而原本意气风发的安若愚,因为在这个失败的项目上有监管不力的责任,虽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可在那之后,公司里再也没了他的好机会。

所以才会出现一个难得的技术型人才,被安在安全部门里十来年的怪事。

要知道,安若愚所在的安全部,实在是一个很边缘的部门,在建筑公司里的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什么投标、施工、材料等部门。

他在副部长的位置一呆就是十年,能够升任正职都是因为莫春山的到来,那帮子斗来斗去的高管和中层,大部分倒了霉,这才有他的出头之日。

安若愚数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默默无闻的老黄牛角色,这样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状态,何莞尔都能想象到他这些年遭遇到的白眼和轻视。

“所以,我的第一个推测是,如果安若愚就是举报人,那他举报内环路融资涉嫌犯罪,让警方介入调查工程,可以让本来就有重病的陈经理扛不住压力住院,给他自己创造机会;再者,桐城路桥水太深,在莫春山的弹压下才能勉强不翻船,给公司制造点麻烦,更方便他乱中取胜。”

林枫没有马上回答,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说:“可如果这样的理由放在其他人的身上,也完全说得通啊!”

他挠了挠头,继续解释:“比如那个许经理,举报内环路工程就是不满意被占用太多的公司资源;举报莫春山,是因为莫春山这个空降的董事长,和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越说越觉得何莞尔的推测不合常理:“不管怎么看,安若愚要乱中取胜,也犯不着举报莫春山吧?莫春山对他有知遇之恩,把这个老板搞垮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对,所以我有了第二个推测。”何莞尔目光灼灼,因为些激动,声线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24 浮生若梦

“如果说,安若愚是个在职业上有野心的人,那么,我对他在职业方向上的选择有两个疑惑。一是他十七年前放弃帝都前途光明的工作到庆州来的举动;二是他在桐城路桥坐了十多年冷板凳还不肯离开。

以他的履历,就算项目失败,离开桐城路桥出去从头开始,必不能东山再起。但是他一直在桐城路桥呆着不走,隐忍多年后,直到莫春山上位后才再一次担任项目经理。四十七岁看似黄金年龄,但对于安若愚这样的来说,简直可以说大器晚成了。”

何莞尔又翻开一张表格,内容类似个人财产的明细:“你看,五年前公司上市配股,他分得的股票有了几百万的市值,而在此之前,他只有一套不足百平米的房、一辆半新不旧的雅阁,寒酸得根本就不像建筑公司的人。”

“公司虐我千百遍,我待公司如初恋?安若愚对桐城路桥很有感情?留下来只是为了情怀?”林枫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何莞尔回答道:“桐城路桥上市五年,安若愚的股份刚刚可以卖,他就卖了其中的大部分,差不多他持股的五分之三吧,折合现金大概两百万。”

林枫愣了愣,马上有了答案:“一能交易就卖掉,看起来这个人一点都不爱公司。”

“所以,他留下来不像是因为桐城路桥给了他归属感。”

何莞尔翻出一张图,标注着桐城路桥股价的走向,几乎是一条缓缓上扬的曲线。

她分析道:“安若愚上半年卖掉的股票,下半年的市值基本翻番了,还在持续地上涨中,行情很好。结果,上个月他又卖掉了剩下的五分之二,折合现金接近三百万。这些钱连同之前的两百万,在他账户上,停留不足一周就转走了。”

林枫倒吸一口凉气,嘶地一声:“这个人是有裸贷在别人手里?”

饶是因为案子高度紧张,何莞尔都差点笑出声。

这位师兄她以前接触得不多,当年还觉得人本分老实,没想私底下这么风骚。

林枫一时嘴里跑了火车,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打了个哈哈:“继续说、继续说。”

“我根据那些钱的流向查了查,得到一个关键的线索——”

何莞尔说着,把一叠银行转账记录单一样的东西递给林枫。

“这是安若愚这一年以来的银行流水,其中向同一个账户转款,零星的有十来万,最大的两笔分别是两百万和三百万。安若愚变卖了部分股份的钱,多半都在这里了。”

信息量有点大,林枫还有些迷糊,好一阵子醒过神,看怪物一样看着何莞尔:“一个晚上而已,你哪里去搞到这么多资料的?还有人大晚上陪你疯给你这些东西?”

何莞尔狡黠地笑了笑:“我好歹也是记者,在金融圈子里混了几年,总有点自己的门路的。”

见她不愿意说东西的来源,林枫也识趣地不去追问。

“可以说答案了吗?”林枫正襟危坐,“安若愚把钱给了谁?”

“你还记得安若愚那个失败的项目里,跳楼死了的副经理吗?我查到他是安若愚的同窗兼好友,当年也是他牵线搭桥,安若愚才放弃在帝都的大好前途,来到只是阜南一个地级市的庆州。”

何莞尔说到这里,微叹一口气:“这些钱的收款账户,是以那位经理的遗腹子名字开立的。如果你们再查安若愚的账户,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十余年,他一定没少给那孩子打钱的。”

林枫斟酌片刻,才说:“也就是说,你关于安若愚动机的第二个推断,是复仇!”

何莞尔重重点头:“只有仇恨,才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力量,隐忍多年,忍受着别人的轻视和经济的窘迫,不在意金钱,等待最好的机会再出手。”

说完,她看着林枫,眼里有些微的期盼。

她希望林枫和她的看法保持一致,让她在多年未接触案子后,有一点能查出真相的底气。

林枫好半天没吭声,在何莞尔快要忍不住发问的时候,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的,之所以没说出来是觉得和这案子关系不大,不过,现在看来——”

他将资料重新翻到十几年前安若愚担任项目经理的那页,说:“从目前的资料看,安若愚当初那个项目,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又是书生意气的知识分子,很容易被人看不惯,说不定还有碰到别人饭碗的时候,所以不排除有人借着他对工程不熟悉的契机,暗箱操作谋取暴利,结果造成了严重的后果。那副经理被问责之下一跳了之,除了自知逃不过,也未必就没有保全安若愚的心思。”

何莞尔重重地点头:“安若愚在桐城路桥不得志,一帮子牛鬼蛇神为了利益害死了他的好友,所以他一直忍辱负重,终于等到了内环改造的机会,这个重点工程,施工难度大、资金压力大、还是必须完成的形象工程,一旦搞砸能让桐城路桥永世不得翻身。至于莫春山,安若愚和他倒是没有私仇,只是恰巧他是boss,还是个很有能力很有想法的boss,他掌权短短两年,桐城路桥的股价就翻了番。所以安若愚要搞事,势必要先搞他。”

“对!”林枫表示赞同,“这样就能解释安若愚这番奇怪的举动到底为了什么。”

“至于莫春山是不是涉嫌利用ppp项目非法集资或者洗黑钱,我认为,安若愚潜伏多年现在才发招,应该是有实锤的。”

说到这里,何莞尔握了握拳,又舔舔有些开裂的唇:“目前的资料,够不够立案的标准了?能不能抓安若愚来问问?”

林枫眼睛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说:“也许可以试试的,只不过即使立案,我们还是得慎重行事,目前还不适宜传讯安若愚。否则打草惊蛇之下,莫春山必然会第一时间毁灭对他不利的证据,以他对资本操作的熟悉程度,我只怕就算他有的犯罪行为,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了。”

何莞尔一愣,心生失望,不过也能理解林枫的顾虑。

其实案子到了这个地步,何莞尔对于莫春山是不是卓安然的问题,已经有了基本的结论。

25 积羽沉舟

答案是否定的。

先不说年纪对不上的问题,就说作案的手法,一个能把一个个小国家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大骗子,怎么会用这么笨的方法来敛财?

如果是集资诈骗,利用信息不对等虚构项目打造庞氏骗局骗小老百姓的钱,比用ppp项目去骗纵横商界几十年的一堆老狐狸容易得手得多。

如果是洗黑钱,投资影视圈打造几部烂片来洗黑为白,也比建设政府投资工程这种会被严格审计的项目好很多。

更遑论莫春山真金白银砸进去,买了一个公司,持股百分之三十已经折合十八亿。

为了骗二十亿先砸十八亿,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骗子?

不过这案子到底怎么办,终归不是她说了算。现在她已经做完自己能做的事,下一步能做的,只有等待。

工作告一段落了,她也可以暂时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只是她还有件事必须得拜托林枫。

“师兄,”她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一旦你们正式立案调查的时候,我必须回避。我想请你们在询问安若愚的时候,好好问一问,卓安然这个名字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

虽然她认为莫春山没有嫌疑,但是安若愚到底是从哪里知道卓安然这个名字的,让她很在意。

不要说一个一心扑在工程的技术性人才,就算是搞经侦的,如果不是见多识广,哪里会知道这一号人物?又怎么会把莫春山和卓安然联系起来。

林枫愣了几秒后就应承下来:“好的,我记住了,一定会问。”

何莞尔了却心事下一秒,就感觉困倦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忍不住地想闭眼,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她打了个哈欠,手掩住了嘴角,却掩不住眼角眉梢浓浓的倦意。

林枫看出点不对,站起身说:“你还好吧?昨晚就看你脸色不好,还熬通宵?”

“那录音的声音刺得我头疼,一直睡不着,干脆就看资料了,不知不觉就看到天亮。”

何莞尔说着,又一次揉了揉太阳穴,这动作她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

她已经五十几小时没睡觉了,身体似乎到了极限,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冷热,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耳里铺天盖地的鸣叫声,和额角隐隐作痛的不适感。

她有些害怕这种感官渐渐消失的状态,也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撑不下去。

必须睡觉了,要不会出大问题。

林枫摇着头好一番唏嘘:“我就知道劝不动你。好吧,今天不管案子还是你的报社里,有天大的事也给我回去好好睡觉。多好的年纪,多漂亮的姑娘,可别给熬成烧锅炉的了。”

何莞尔没忍住,噗嗤一笑——她再拼命,也是喜欢别人夸她漂亮的。

尤其是林枫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不带邪念又夸得光明正大,让人很舒服。

她点了点头,满口答应:“好,我马上回去休息。”

林枫还不放心:“等等,我找个小伙子送你回去。”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开门,然而手刚碰到把手,门忽然向后拉开。

林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待看眼前的人,略有些意外:“褚队长?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褚以明一拉开门就和林枫面对面,也惊了惊,张大了嘴没发出声音。

“褚叔叔?”何莞尔一惊之下脱口而出,好几秒后才发觉自己叫错了。

都怪她精神涣散,工作场合应该叫褚队长的,却一下子叫出以前习惯的称呼。

褚以明脸上有难掩的尴尬,片刻之后说:“你们都在啊?正好,案子有新情况。”

他瞄了眼何莞尔,放缓了声音:“小何记者,你深度参与警方办案的计划中止,局里另有安排。”

何莞尔一个激灵,刚刚的一丝倦意烟消云散,脱口而出:“为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门后跨步,立在离何莞尔两三米的地方。

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利落的短发,微黑的肤色。

何莞尔脑袋里嗡地一声,嘴唇微微翕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别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想象。

和何莞尔一样震惊的是林枫。

他脸上是见了鬼的表情,大声喊了声:“秦乾?怎么是你!”

早上十点,经侦支队的第一会议室里,两个国安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点和桐城路桥有关的相关资料,陈清协助他们清理资料,林枫和何莞尔则被褚以明叫到办公室里说明情况。

从秦乾一出现,何莞尔就迷迷糊糊的,因为太久没睡觉的脑袋更像是装了一坨水分蒸发了的浆糊,搅也搅不动。

但她还是能听懂褚以明话里话外的意思。

简而言之,她刚刚理出点头绪的桐城路桥的案子,马上要被国安局接管,原因是有类似犯罪预告的东西在国外网站上出现,直指庆州升直辖市三周年之际,内环改造工程的c1和c2标段,会有“大事发生”。

c1和c2,恰巧是桐城路桥中标的两个标段,也就是说,桐城路桥的两个标段可能涉及到暴恐袭击。

于是,凡是涉及到和桐城路桥有关的调查,都自然而然地由国安部门接手,包括桐城路桥和莫春山被匿名举报的问题,也一并由国安进行调查。

她这个没有警察身份的小记者,自然会被排除在外。甚至,林枫和陈清也不能参与进去,据说只能提供一些外围的帮助而已。

何莞尔很不甘心,但知道自己回天乏术。

当案件涉及到公共安全、涉及到不确定多数人的生命安危的时候,由国安介入调查是理所应当的事,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以国安的雷霆手段,这案子也不会再是外围监听的小打小闹了——安若愚这个行为古怪有重大嫌疑破坏工程的人,将会第一时间被控制起来。

至于桐城路桥是不是涉嫌非法集资,莫春山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举动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是不是卓安然等等问题,将不会成为调查的重点。

何莞尔最担心的是,一旦安若愚真有什么危害国家、公共安全的实质性举动,那他被国安控制起来以后,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实在不好说。

何莞尔想要验证的事,很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26 覆餗之患

褚队长和何莞尔简短地交代完,就被一个电话叫去了市公安厅。

何莞尔还站在原地发呆,林枫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都是担心:“这事到了这个节点,也不在支队掌控范围里了。你趁机好好休息一下,说不准国安收到的是假消息,到时候他们那边撤了案子,我们这边又能继续跟进了。”

何莞尔眼睛一亮,接着又黯淡下去。

寄希望于国安撤案是不太现实的,尤其是遇上了那个人。

从办公室出来,何莞尔一眼就看到看着走廊尽头的秦乾。

他背靠着窗户,双手插在裤兜里,听到关门的声音后侧眸看了眼何莞尔,又淡漠地撇过头去。

何莞尔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但几番斟酌下,终于还是走到他跟前去。

秦乾像是料定了她要过来一般,脸上波澜不惊。

“秦乾,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何莞尔的开场白,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无力。

秦乾扬起嘴角,眼神疏离又淡漠:“何莞尔,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听说你也没当成警察?”

何莞尔立在原地,默默地受了他带刺的诘问。

那场事故之后,她再也没见过秦乾,也完全不知道他竟然到了庆州,还进了国安局。

“你……怎么到了国安局?”她咬了咬唇,强撑着要和他聊下去。

他的视线终于放在她脸上,淡淡地掠过,又淡淡地开口:“你是谁?我的事,需要和你交代吗?”

何莞尔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合时宜的故人相逢,让她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似乎比十年前第一次遇到秦乾时,更加地狼狈。

秦乾凝眸看了几眼何莞尔:“办案重地,闲杂人等最好回避,不要逗留。”

他声音里有几分嘲讽的味道,刚一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会议室,只留给何莞尔一个挺直的背影。

何莞尔轻叹一口气,收拾起纷乱的思绪。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的林枫。

林枫实在掩饰不住脸上的尴尬,讷讷地解释:“我也不是故意要听的。”

“我知道。”何莞尔垂着头,借以掩饰低落的情绪。

林枫本想劝她几句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最后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和老秦两个当初多好啊,怎么现在……唉!”

正午的山城,热浪滚滚,空气似乎有些扭曲起来。

庆州南渝区的南渝大道上,硕大的熊猫吉祥物正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庆祝庆州直辖三周年的巨大花篮。

何莞尔愣愣地看着工人将一盆盆鲜花砌出造型,直到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

她忙走到阴凉处,揉了揉耳朵。

前一晚上几乎一整夜都和那段有着轻微噪音的录音较真,后遗症就是即使拿下了耳机,那噪音也无处不在,吵得她不得安宁、心烦意乱。

算起来,她快连续六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但此刻却一点倦意都没有。

她的脑子,已经无暇顾及困不困是否需要休息的问题,而是被一个个故人的名字、一件件往事占据。

身体状况很不对劲,手比冬天还冰凉,凉得让她想起,那一年她触到父亲身上冰凉的皮肤时候的感觉。

何莞尔举起双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和略有些泛紫的指甲盖。

那黯淡的紫,也像极了沉淀在父亲身上的尸斑。

闭上眼,她似乎还能看到那黑白颜色的尸检报告:“死者何邵阳身上有两处枪伤,一颗子弹从右大腿内侧中段射入,从右腿腘窝(膝弯)处射出,另一颗子弹从头部左颞顶部射入……”

击中父亲的子弹,是他自己的配枪里发射出来的。他在和一个逃犯搏斗的过程中,逃犯和他争抢配枪,因为枪支意外走火而遇害。

而杀害她父亲的人,面对重重包围无路可逃的绝境,最后饮弹自尽。

看似意外的事件,却无比地蹊跷。

一个因为贩毒一审被判死刑的罪犯,二审开庭时被打开了脚镣,趁着法警不备从法院逃跑。他躲过了天眼的追踪,躲过了公安的追捕,消失了两天一夜后,又出现在父亲值班的派出所里。

一个逃犯,不往深山老林去隐姓埋名,不想方设法消失在人海,却往派出所里跑,还偏偏要从当时所里唯一有配枪的警察手里冒险夺枪。

这样的古怪行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随着那个人的畏罪自杀,已经没办法查证。

何莞尔却有一个让她心底发凉的想法。

也许这蹊跷,和父亲遇害前曾提到过的一个名字有关。

卓安然。

她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和她说起卓安然时候的情景。

那是她高三下学期,高考之前异常紧张的四月里,平时从来放心让她一个人走的爸爸,突然来接她下晚自习。

从学校到家,不足五百米的距离,爸爸忽然有头无尾的一句:“笑笑,爸爸不能一辈子保护你,以后你靠你自己的时候,一定、一定、一定要记得,如果出现一个叫卓安然的人,你要离他远远的。”

“卓安然是谁?”她自然而然地问了句。

“你不用管他是谁,你只要记得,一旦听到这名字,你一定要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连头也不要回。”

路灯下,她从未在爸爸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浓重的悲哀,以及惧怕。

那晚以后,他对这个名字再也没有提过。而一个月以后,父亲遇害。

何莞尔抬头,忍住了快要坠下的泪滴。

她终究还是没有听爸爸的话,他让她远离卓安然,她却在一直追寻,那个名字背后隐藏的秘密。

十一年来,她从未如此接近卓安然这个名字,却在有了一点头绪后,戛然而止。

如果是其他人,她或许可以软磨硬泡得到一点消息,或者死皮赖脸让褚叔叔帮她打听一下。

可无奈是他。

秦乾。

她很想安慰自己,这个人已和她无关,可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他当年灿烂的笑脸。

这个人绝对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甚至因为当年的事,会对她抱有极大的偏见。

她知道求他也不会有用的,但偏偏她的命门捏在了他手里。

她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事,支持着她走下去的念头,

何莞尔苦笑了一阵。

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她年轻时候做过的为数不多的错事,现在一一报应在她身上,成了现在这样无法解开的死局。

27 避坑落井

何莞尔深吸口气,正好看见对面有空的出租车驶来。

“还是回去吧,”她自言自语,又自嘲了一番,“孤魂野鬼没有家,总有骨灰盒吧。”

说着,她向出租车招了手,却忽然看到街对面矗立的高楼。

蓝灰色大楼上,是硕大的几个字——桐城大厦。

何莞尔愣住。

她竟然走到了这里?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脚上传来的疼痛,何莞尔低头看了看被磨出几个血泡的脚后跟,苦笑连连。

要知道从支队到这里,足足十几公里的路程,她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下,竟然不知不觉走完。

十二层的大厦,在这城市里不算太高,却修得方方正正,如同一座灰蓝色的城堡,也像铜墙铁壁一般。

那里面,是莫春山的王国,而国安局马上会撬开城墙的一角,从里面带走安若愚。

刚才的出租车停在何莞尔跟前,几十秒以后司机很纳闷地摇下窗:“美女,你走不走?”

何莞尔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完全听不到他的话。

她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

秦乾他们应该还在经侦队接手资料,如果正常地走程序,至少要明天才会提讯安若愚。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有一个机会的——比如,亲自找安若愚问一问?

这想法刚刚出现就疯狂地滋长,盖过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捏紧了手心,再不犹豫。

眼见着刚才招呼他的高挑美女,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出租车司机咧了咧嘴,嘟囔着:“怪人。”

何莞尔的雄心壮志,在刚刚进入桐城大厦正门的时候,被泼了小小的一瓢冷水。

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和几天前完全不一样的场景,有些傻眼。

前些天还能自由进出的大楼,现在在电梯前几米远的地方设立了门禁,来来往往的职工,都是刷了卡才能进入。

何莞尔咬着嘴唇,心里生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就是因为她那一日的闯入引起了莫春山的警觉?否则短短几天时间,本来只有前台守着管理松垮的大厅,怎么会进出这样严格了?

“不会这么倒霉的,一定是巧合,要不然为什么监听器还能发挥作用?”

她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然而多了这一层的阻碍,她想要亲自揪出安若愚问一问的打算就没法轻易实现了。

何莞尔几番斟酌,又在大厅门口徘徊了一阵,终究还是不肯死心。

门禁的地方有两个穿着深蓝保安制式服装的壮汉,不大适合硬闯。而前台依旧是那两个女孩,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记得她。

她看了眼前些天对过话的前台姑娘,手心有些出汗。

桐城大厦的管理确实加强了,但不知道员工的素质,能不能跟得上?

思考了几秒,她握紧了挎包的肩带部分,走上前去笑语盈盈:“你好,我是盈科所的张律师,今天约了安部长谈工伤赔偿的事,他电话一直在通话中我找不到,能不能麻烦通知一声?”

她信口胡诌了一个知名律所和最常见的姓,也正好契合安若愚目前在操心的事,应该可以骗到前台上楼,或者把安若愚骗下来。

前台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何莞尔一眼,面露迟疑:“安部长?今早上才下的调令,安部长调任内环标段的项目经理,办公地点在项目部,不在这里了。他约你在总公司?不可能啊。”

说着,她停了几秒,打量着何莞尔,表情像是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

何莞尔心生警觉,马上匆匆回应:“不好意思,应该是我搞错了。”

说完,微微一颔首,转身就走。

前台已经喊了出来。她指着何莞尔,声音扬高:“你不是周二时候来应聘的资料员吗?怎么现在又成了律师?你想做什么?”

何莞尔不敢再多做停留,只想快点逃离,却怎么也快不过前台的声音。

她大叫着:“保安,保安,拦住前面那个高个女人。”

何莞尔暗叫一声糟糕,瞥见门禁处的两个保安,已经有走了过来。

她趁着那两人还没找到目标,几步绕到大厅的柱子后面,又敏捷地沿着墙边找到了侧门,小跑出去。

身后没了脚步声,看来此次有惊无险。

何莞尔微喘着气,靠着墙根喉咙发干,之前想要亲自揪出安若愚问一问的雄心壮志荡然无存。

也怪她一时冲动心存侥幸,差点惹祸上身——不过还好,这一次她没有碰到莫春山。

何莞尔刚松了口气,一转身,看到侧门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

黑色加长的车身,半圆的车头线条流畅而精致,标志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字母。

何莞尔背后汗毛竖起,脑子里刚刚放松的那根弦,一瞬间绷紧。

她对车还是有一些了解的,眼前这千万级别的车,显然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而既然堂而皇之地停在这个位置,车的主人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一般,下一秒,驾驶室的窗户放下一半,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果然,是孟千阳。

心里暗叫不妙,何莞尔加快脚步,只想趁着孟千阳还没注意到她的时候,赶快逃离现场。

前台的妹子都还记得她,孟千阳这样的人,只怕一眼就能认出她。

何莞尔刚转过身,视线前方出现的人影,又让她生生止步。

几米之外,街沿边花坛的树荫下,聂芸侧身对着何莞尔,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付莹莹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满脸忐忑又兴奋的表情。

何莞尔脑子有点转过不过弯了。

聂芸?付莹莹?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秒,她就看到聂芸对着朝着被树影遮盖了半边脸的男人伸出右手,声音清脆干练:“莫总,谢谢您同意我们的采访。”

“不用客气。”回应聂芸的是一把低沉的声线,微带沙哑,语气淡然。

“莫总有空的时候,我会和你联系的,到时候我们再敲定具体时间。”

接下来又是一把女声响起,甜美中带着几分果断,弥补了男人只说四个字的冷场。

28 狭路相逢

何莞尔脚下一僵,眨着眼,嗓子发干。

真是棒极了,孟千阳、才嘉、莫春山,桐城路桥员工都难见的三巨头齐聚,竟然被她碰上。

现在可好,左边是莫春山,右边是孟千阳,她该选哪条路?

她马上做了决断——干脆回大厅算了,忽悠追赶她的两个保安的难度,比指望聂芸不看到她的可能性小很多。

何莞尔悄无声息地转身,低着头缓缓地走着,连背都微微弓着,只为了让自己的身高不那么显眼。

身后莫春山与聂芸的客套还在继续。

“不知道莫总您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这是聂芸的声音。

“同学?”莫春山依旧是淡漠又简单的答话。

聂芸滔滔不绝起来:“我们同岁的,小学时候都就读的观音桥小学。后来您跳级走了,我记得我三年级那年,您已经去了区上的重点初中。对了,还有一次期末考试,我没有带橡皮,还向……”

“不好意思,实在没印象。”莫春山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声音淡漠冷静。

何莞尔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放轻脚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已经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何莞尔!”付莹莹很吃惊,声线失控到异常尖利,“你怎么在这里?”

这动静顿时把在场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成功吸引到何莞尔的身上。

何莞尔僵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开。

前方侧门的位置,那两个保安已经探头出来;身侧,传来汽车车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身后,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清脆响声,越来越近。

三面受敌,何莞尔举步维艰。

她右手在左小臂上无意识地摩挲,心里想着,她一定和桐城路桥犯冲,临时起意想来探点消息,结果遇到条条都是死路的局面。

就是不知道是被聂芸吊打,还是被孟千阳盘问,哪一个的滋味好?

几秒后,何莞尔听到了背后聂芸的声音:“还真是你,何莞尔。”

聂芸慢悠悠踱步走到她跟前,意味深长地扫过她的脸,之后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臂转身。

“莫总、才嘉,这是我的同事何莞尔,以前我们在一个栏目的。小何,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桐城路桥的莫总,还有莫总的金牌个人助理,才嘉。”

何莞尔僵在原地,指尖都开始发凉,却又不得不开口应承。

她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你们好。”

才嘉看清她的模样,略微一扬眉,很有几分惊讶,温和地回应:“你好。”

几秒后,莫春山低沉淡漠的声音响起:“你好。”

这两个字不轻不重,何莞尔刚刚能听清楚,还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

她身体本能反应似的僵直,好在他的视线只是稍作停留便移开,前后不到一秒。

何莞尔轻吁出一口气,悄悄后退了半步,让开道路。

莫春山没有注意到她,就好。

不知道为何她忍不住地抬眼,迅速地看了眼那个让她莫名畏惧的人。

他站在树荫下,一身深黑的西装,里面是白衬衫,两种极致的颜色衬得眉眼清致、身姿挺拔。

他应该在思考什么问题,视线不在在场的任何人身上,微微垂眸,左右缓缓地系着右手的袖扣。

从容、倨傲、目中无人。

若是平时遇到这样的人,何莞尔指不定会冒火,这时候却暗自庆幸。

莫春山目中无人最好了,可千万不要抬头看她。

孟千阳下车打开车门,立在旁边等待着莫春山上车。

何莞尔等着混在一群人里恭送莫春山离开,却忽然被聂芸握住了双手。

聂芸拉着她,朝莫春山面前走了几步,声音微扬:“莫总刚刚同意接受我们报社的采访,我们这一次特别策划的人物志一定会很有看头,小何,我以前虽然带了你一段时间,但是我知道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道理,既然你今天到桐城大厦来,一定是对我的策划很感兴趣,也很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到正式采访的时候,你可要多多给意见的啊。”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连付莹莹这个例外,也因为长期围观聂芸和何莞尔的互掐,轻易就听出弦外之音。

何莞尔微微一愣。

聂芸会和她炫耀,会抓住一切机会打她脸,她早有预料,可没想到聂芸会不分场合不顾形象,在采访对象在场的情况下,把她们报社的内部矛盾,呈现给外人看。

这样嚣张和有恃无恐,一点都不像聂芸。

不过她一丝要还嘴的意思都没有。

曾经朝夕相处的时间,她对聂芸的脾气可以说了如指掌——她越反击,聂芸会更强硬,而眼下还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

“撑下去,再撑几秒……”何莞尔在心里默念着,只盼着贵人事忙的莫春山,赶紧去办他该办的事,而不是留下来围观聂芸手撕她。

聂芸确实有恃无恐,有了才嘉的牵线,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怵何莞尔的。

要知道,何莞尔仗着白廷海,已经不止一次挖掘到让她艳羡不已的线索,这一次好容易打个翻身仗,她是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莫春山轻轻一皱眉,脸上有一丝嫌恶的表情,接着抬腕看了眼表。

才嘉忙上前,按了按聂芸的肩膀,轻声说:“莫总还有事,来日方长。”

说着,示意她看等候在路边的车。

聂芸如梦初醒,忙让开道路:“对不起莫总,耽误你赶飞机的时间了。”

莫春山微微颔首,一言不发,抬步走向车。

何莞尔跟着聂芸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想借着路边的树影隐藏着自己。

却有一道视线掠过她耳侧的位置,定了一定。

那里有一颗痣刚好在耳垂中央,不那么明显,如果不细看的话,还以为那是耳洞上插了一小截用来防止耳洞合拢的茶叶杆。

也就是因为这颗痣的原因,她的耳洞,也比正常位置偏了一点点。

他的视线又停在何莞尔的右颊上。

即使她低着头,也能看到眼角的一小颗泪痣。

莫春山脚步一滞,心里涌过细微的烦闷。

树影晃动,他侧脸的线条不那么清晰,一对黝黑的眸子里,暗芒闪动。

不过一秒,他眼里的光芒敛去,缓步离开。

29 针尖麦芒

何莞尔却察觉到了他那短短的停留。

她手心里都是汗,呼吸发紧,脸色苍白。

又来了,又是那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呼吸道里充满着绵密的窒息感——和梦里溺水的感觉,何其相似。

她微微颤栗起来,只想转身就逃,还好仅剩的一点理智阻止了她的行为。

莫春山上了车,孟千阳轻轻合上车门,左手扶着车顶,长身玉立。

他侧眸看了眼几米外的几个女人,视线在何莞尔身上略作停留,接着和正看着他的才嘉四目交接。

他扬了扬眉,无声地和她比着口型:“拜拜。”

莫春山等孟千阳上了车,吩咐他:“查一下龙杰,我明早七点的飞机回来,一下飞机,我就需要答案。”

十几秒后,车没动,孟千阳也没动没说话。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孟千阳疑惑地转过头:“老板,你不觉得眼熟吗?”

“你说谁?”莫春山问,心里其实有了答案。

孟千阳指了指窗外:“就那个个子最高的,腿很漂亮的。”

莫春山侧眸,凝眸在那最为高挑的身影上。

她背对着他,背影窈窕秀丽,浓密的黑发垂坠到腰间,身上一条掐腰的淡绿连衣裙,裙下的小腿——确实白皙修长。

“不就是上次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来路不明的美女吗?不过今天好像憔悴了不少。”孟千阳表情夸张,大呼小叫起来。

“那天她被我几句话说得夺路而逃,那天以后你突然就给楼里加了门禁,本公司员工刷卡才能进入。”

莫春山动了动唇,没有接他的话,忽然想起半分钟前看到的情景。

两颗痣的位置,和极为深刻的轮廓,虽然说人有相似,可是怎么会这么巧?

一阵针刺一般的疼传到大脑,他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闭上眼,手握成拳。

难道说——

然而下一秒,理智扼杀了他心底的一点点侥幸。

脑海深处的疼痛渐渐消退,他镇定如初,淡淡地回答:“我刚才说的事,你记住了吗?”

“龙杰嘛,知道了知道了。”孟千阳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他目前最感兴趣的话题,“老板,我刚才可看到你多看了那美女一眼的,说起来……”

莫春山微眯起双眼,声音冷冽:“孟千阳,需要我提醒你飞机的时间吗?”

“好好好!”孟千阳发动汽车,手却指了指窗外的方向:“那个什么芸的,大言不惭和你套近乎,还说小时候是同学,我真心听不下去,正都是为了宣传,既然美女主动靠过来,不如……”

“你真的很吵,”莫春山剑眉微锁,手握成拳在椅背上轻捶一下,“从现在开始到飞机落地,你每说一个字,就扣一万。”

听到莫春山真的生气,孟千阳硬生生吞掉后半截话,认真开车,连抗议都不敢再提。

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刚才在外围观望的保安才敢过来。

他们低着头,在才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才嘉忽然抬头,视线在何莞尔身上略做停留,嘴角是若有似无的笑。

莫春山一走,聂芸也没了顾忌。

“何莞尔!”聂芸几乎咬着牙,“没想到这采访你都来截胡,我还真小看你了。”

何莞尔没心思分辨,低头垂眸,脑海里一遍遍捋着这几天大小事件的时间线。

十月八日,本该在外地的莫春山出现同城大厦,她逞强去装监听器,却差点暴露——也就是当晚,何莞尔做了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梦。

十月九日,莫春山出差在外,一整天都没有办公室。

十月十日,经侦那边监听到了莫春山办公室的重要会议,她从案会议的录音入手,整整一个通宵,案情终于有所突破。

然而不到二十四小时,因为国安的介入,她的努力付诸东流。

以至于她一时冲动想要亲自问安若愚,不仅引起前台的警觉被保安追赶,还非常不巧地到了要赶去机场的莫春山。

真的非常倒霉——这几次的偶然,如果她早几分钟或者晚几分钟进入桐城大厦,都不会有这么一出戏。

不过幸好聂芸在——莫春山最多会把她当成想和同事抢采访素材的心机女。

哪怕孟千阳认出了她,也可以以这个理由解释她之前出现在大厦电梯里、还冒充应聘人员的事。

说起来还要感谢聂芸的,所以让她骂一骂出出气,也无所谓的。

何莞尔这样安慰着自己,稍微起了点效果。

只是心底的寒意却越来越浓。

她对莫春山这个人,没由来地畏惧。

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是小兽遇到了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天敌,那一瞬间根本没想过反抗,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逃跑。

聂芸对何莞尔一直沉默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垂眸看了眼何莞尔的打扮,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淡绿色的裙子已经灰扑扑,白色高跟鞋脏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糟糟,和平时那个趾高气扬的何莞尔,千差万别。

她声音里的讥诮更重了几分:“小何,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好一个落难的美人。”

何莞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步向着主干道的方向去。

“你你你!”付莹莹难得遇上能落何莞尔面子的时候,看到何莞尔头也不回地走掉,气得跳脚。

聂芸拉住她:“算了。”

倒是才嘉,饶有兴致地看了何莞尔几眼后,才亲近地挽起聂芸的手。

“小芸,我找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那么麻烦,”聂芸忙摆手,有些羞愧,“我刚才还差点给你惹祸。”

才嘉微笑,很是理解地说:“我明白的,莫总这样的男人,你立在他面前,难免会有压力,也会紧张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下一次注意就好。”

聂芸眸子闪了闪:“他不会生气了吧?我刚才跟神经病一样。”

才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放低声音:“莫总每天有多少大事等着决策?他忙得很,脑子里不会有空位装这些东西的。”

“那倒也是,”聂芸点了点头,有几分失落地叹气,“他和小时候,可一点都不一样了。”

30 心力交瘁

初秋的庆州,天气极度多变。明明白天热得像蒸笼一般,近了黄昏,毫无预兆地下起濛濛细雨。

六点钟,陈清交接完资料,从单位停车场开出自己的小polo,准备回家。

刚驶出门口正要拐歪,却看到墙角下一抹绿色的身影。

“何姐?”陈清惊了一惊。

何莞尔站在一棵树下,眼睛望着经侦队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她的发丝已经雨水濡湿,淡绿色的连衣裙颜色变深,贴在身上,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

陈清忙停下车拿了伞下车,几步奔到她面前,替她撑起了伞。

“何姐,你怎么在这里?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何莞尔回眸,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喑哑,好容易说出两个字:“没事。”

一下午的时间,何莞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醒过神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又走回了经侦队。

脚后跟起的水泡已经破裂,血肉模糊的一片,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疼一般。

陈清已经注意到她的脚跟,惊呼:“你的脚怎么了?”

何莞尔咬着唇,缓缓摇头。

几秒后,她捏了捏手心,像下了巨大决心一般,眼神决绝。

她拉着陈清转到树背后,带着几分恳求:“小陈,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案子进展怎样了?”

陈清好一番欲言又止,终于放低声音说:“我们这边交接资料,那边秦主任他们经过核实,安若愚成了第一嫌疑人。然后今天经过排查找到了发送犯罪预告的电脑ip,显示是在桐城路桥内部,安若愚的电脑上。”

何莞尔心头一凛:“还真是他?他为了什么要发犯罪预告?”

“你忘了吗?”陈清提醒道,“还是何姐你提示林科长的。安若愚上一个工程的项目经理没干好,弄得他蹉跎岁月十几年,他一直对当年陷害他的人怀恨在心,所以表面老实本分,其实心存怨念。他搞事的目的就是让桐城路桥这个大工程泡汤,把政府的大项目搞砸了,以后上了黑名单,再也没办法从政府手里接活干了。”

“就是这样简单?”何莞尔秀美微锁,这确实是她推测出来的前后因果。

但是,她这过得惊心动魄的一天里,脑子里除了乱入的各色人物,一直都想着的,就是安若愚的事了。

何莞尔隐隐有一丝感觉,事情不会这样就完。

安若愚蛰伏十几年,那样谨慎丝毫没有暴露自己,处心积虑取得了莫春山的信任,在发送匿名举报信的时候那样谨慎,却在嘴关键的时刻,胆子大到用公司里的自己的电脑发送犯罪预告,还轻易被国安国安、公安找上门。

这,不合常理,一定还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细节,她没有注意到。

就是因为挂心着案件,所以她才会不知不觉又走回这个早上她才被赶走的地方。

何莞尔还想多问几句的,然而陈清的神色慌张起来,急匆匆地说:“好了何姐,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说着,就想要离开。

“那关于卓安然呢?”何莞尔忙抓住她的手,焦急地问,“为什么安若愚要说莫春山是卓安然?他是从哪里知道卓安然这个人的?”

“何姐,我真不知道,”陈清有些为难,“而且,按照纪律,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的。”

何莞尔醒过神来,放开了陈清。

她已经不能当警察,不能害得陈清,也失去了热爱的工作。

何莞尔垂眼看着陈清手腕上的一圈红,忙道歉:“对不起,刚才弄疼你了吧?”

“没事,”陈清不在意地摇头,“何姐,看你精神不大好,眼圈都黑了,快回家休息吧。”

何莞尔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动。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细雨中的办公大楼,攥紧了手心。

陈清不知她为何成这样的模样,有些害怕地叫了她几声:“何姐?何姐!”

“陈清,”何莞尔转头看她,“你知道国安那头什么时候去抓人呢?”

陈清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凭空响起一把男声:“何记者,你这样打听办案机密,是想害了陈警官吗?”

何莞尔回首,看到了秦乾。

他撑着把巨大的黑伞,面色微凛。

围墙的转角,一高一矮的两人,相对而立。

何莞尔是矮的那个——她当然也不矮的,只是相对于秦乾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以及魁梧的体格,她被衬得格外娇小。

她微仰着脸看着秦乾,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带着几分迷离。

好些年了,他除了肤色白净一些,好像都没怎么变,又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

林枫早上还感慨过,他们当年那样好,怎么就分开了呢?

是啊,不管身高、外形还是学业,他们都足以匹配对方,虽然性格都强总是吵来吵去,却从来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甜蜜。

秦乾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何莞尔。

还是早上的裙子,高跟鞋上全是灰,头发有些毛糙,面带倦容狼狈不堪,以往清凌凌的眸子,此时也有些黯淡。

脑海里不由自主泛起她曾经稚嫩却神采飞扬的脸,他心头泛起熟悉的痛感,不过一秒钟就被强压下去。

当初是她自己选的,什么叫自讨苦吃,什么叫自取其辱,什么叫悔不当初,何莞尔也该好好感受一下。

秦乾好半天也不开口,何莞尔只好主动一些。

她咬了咬唇,开口时声音轻缓:“关于莫春山的案子,如果从安若愚口里问出为什么要举报他是卓安然的话,如果不涉及到工作机密,能不能告诉我?”

她知道寒暄没有用,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任何关于这个案件的信息都是机密,”秦乾干脆地拒绝她,接着扬了扬眉,“怎么?莫春山这个人让你很有兴趣?”

何莞尔眨了眨眼。

几天没睡觉的疲惫让她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嘴唇微翕,好半天才说:“是,我想,想弄明白……”

完全词不达意。

31 风刀霜剑

秦乾没耐心等到她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勾了勾嘴角,声音里满是嘲讽的意味:“也是,莫春山年轻有为,身家数以十亿计,名副其实的人中龙凤。何记者,看来你很敏锐,能够闻着腥味就来,只可惜莫春山这个人,不是你能够拿捏的。”

“我不是!”何莞尔这才理解秦乾真正的意思,急忙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卓安然。”

秦乾掐掉手里的烟,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理由。”

理由?何莞尔有些恍然。

她应该告诉秦乾,卓安然和她父亲的死有关吗?还是和他解释,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或者干脆,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他,让他能理解,自己当初那样做的原因?

可他又会相信吗?那些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过去,以及凶险莫测的未来。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五个字:“可以不说吗?”

“当然……”他微牵起嘴角,看到何莞尔眼里燃起的希望,又吐出两个字,“不能。”

声音铿锵,掐掉了她仅有的希望。

交涉失败,秦乾没有多做停留,带着资料坐上一辆非常普通的黑色轿车离去。

临走前,他还是将手里的伞塞给了她。

何莞尔撑着伞,在街边呆呆地站了会儿,直到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

“美女,美女?”司机喊着她。

何莞尔如梦初醒一般,看着自己举着左手,动作很像在招呼出租车。

她已经忘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代表什么,不过,她也应该回家了。

拉开车门,何莞尔坐了进去,说了地址。

从支队返回老城区她的家,开车就半个多小时的距离,不过因为内环改造的缘故有一段道路又封路,竟然遇到了堵车。

车流十几分钟也没动,司机下车看了一圈,回来时候却面带兴奋,一点都没有堵车的焦躁。

“是钢梁进城!”司机手里比划着,“好家伙,这么大,三辆卡车拉一根!”

何莞尔对他的话毫无兴趣,只礼貌地弯了弯唇。

接着又听到司机抱歉地说只怕还要堵很久,让她干脆步行回家。

何莞尔只好下车,撑着伞走了一段路,雨渐渐小起来,只是一路泥泞,鞋子和小腿上难免被溅上了点点泥浆。

回到家爬上楼,拿出钥匙捅开门,没想到只扭了一圈,门就开了。

何莞尔呆了呆,推测大概是自己早上出门太忙,忘记反锁。

那时候还充满了斗志,然而现在,满腔的希望化作了绝望。

她推开门,疲惫不堪,包掉在地上都没力气弯腰捡。

之后,蹬掉了鞋子。

脚本来已经疼到麻木,脚后跟的血泡却鞋子分离的一瞬间,被鞋边蹭到,再一次皮开肉绽。

她嘶了一声,混混沌沌的脑袋因为疼痛清醒了几分,随后抬眸,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人。

何莞尔愣了一愣,声音里难掩的意外:“妈,你怎么来了?”

卢韵姮已经听到动静回头。

她站起身,理了理因为久坐有些褶皱的裙子,声音波澜不惊:“你回来了。”

几分钟后,何莞尔将一个水杯摆在卢韵姮手边,说:“妈,喝茶。”

卢韵姮端起茶杯,皱着眉:“喝了茶我晚上睡不着。笑笑,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说着,看了眼她脏兮兮的裙子,以及伤痕累累的脚,

“工作忙了点,”何莞尔强牵着嘴角笑了笑,“这几天过了就好。”

“还是要注意身体。”卢韵姮说着,视线飘了飘。

她眸子是有些浅的褐色,发色也浅淡,哪怕五十六了,皮肤也白得炫目。

只是眼角的皱纹有些深。

年轻时候的卢韵姮,听说也是老家小镇上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当年好容易答应结婚,也是何邵阳足足追了三年。

美人自然有美人的骄傲,从来都高高在上不习惯开口求人,哪怕对着自己的儿女。

她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都十月了,一笑的生活费,你是不是没打给他?”

何莞尔愣了愣:“我有按时给他打钱的。”

“哦?”卢韵姮折过脸,定定地看着她,“真的?那他怎么这两天总问我要钱?”

何莞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翻出支付宝的转账记录,一笔笔指给她看:“这是给一笑的转账记录,九月五日一笔,十月四日一笔,都是两千。”

卢韵姮视线淡漠地从她手机屏幕上滑过,似乎看都没有看,又动了动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母女多年,哪怕不那么亲近,何莞尔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跟何莞尔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的时候,她就是这样。

“是不是一笑谈恋爱了所以花钱多?”何莞尔试探着说,“毕竟我弟那么帅,喜欢他的女孩子不要太多,我记得他高中时候打篮球,场边围了好多女同学给他加油。”

果然,说起儿子的优点,卢韵姮笑了笑,带点得意:“也是,以前我不让他谈恋爱,现在好歹也上大学了,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大学里女孩子毕竟还是纯朴一些,有合适的可以相处,积累点经验,也好过以后走弯路。”

说得何莞尔如鲠在喉。

她知道妈妈溺爱何一笑,可她妈这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人家的姑娘一点都不值钱,活该被当成弯路。

只是现在的傻姑娘,还真的不少。凭何一笑的好皮囊,只怕好些姑娘倒贴也愿意的。

她弟弟何一笑,刚好二十岁,有遗传自母亲的好样貌,轮廓深刻似混血儿一般,又有来自父亲的高大身材,足足一米八八的个子,身高腿长,再加上热爱运动,从小到大迷妹无数。

就是太过骄纵了些,以至于一身的毛病。

比如,花钱如流水;再比如,说话不过脑子,极其冲动。

何莞尔说过很多次,他不但不听,还自诩为“耿直”,真是丢山城人民的脸。

从小到大,何莞尔不知道给他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了,偏偏何一笑从来不会吃一堑长一智,要是没家里人管他,只怕早就被人打死。

何莞尔斟酌了几秒,说:“妈,要不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他,如果真是有女朋友,我每个月再多给他五百,可好?”

卢韵姮听了,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好,你可得问明白了。有什么情况记得和我说。”

32 一笑莞尔

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卢韵姮就说要走了。

何莞尔早有预料的。

自从他们从这房子里搬走,除了和钱有关的事,卢韵姮难得会上门。

临走时,卢韵姮换好了鞋,扶着门框回头:“这个月的房贷,你要记得交。”

何莞尔一愣,马上回答:“放心,我设置了自动还款的。”

“嗯,”卢韵姮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别嫌我啰嗦,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你们年轻人不懂节约,喜欢提前消费,花钱如流水,也不为以后打算打算。我虽然跟你爸离了婚,也不能不管你的。”

何莞尔似乎毫不在意,浅淡地笑着:“妈,我知道的。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你下楼小心些。”

卢韵姮满口答应,缓缓地下了楼。

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何莞尔关门进屋,背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这才任由心底的疲惫发散到脸上。

她哪里有资格花钱如流水?

工作七年多,她就攒下来几件像样的衣服和几双能见人的鞋子,还都是在奥特莱斯买的。

早在她十六岁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婚分居。

她爸带着她,她妈带着一笑,住在老城区的一南一北,相距不过几公里,却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后来接二连三地出事,何莞尔没了爸,何一笑和卢韵姮没了房子,这才又都住回了家属大院。

一起住了快七年,直到四年前何莞尔在南区按揭买了套房子,卢韵姮、何一笑才搬走。

当时为了首付借的二十万年前才刚刚还清,现在每个月六千多的房贷,两千给何一笑的生活费,老房新房两边的物管费和水电气费,加起来也有快一千。

还有何一笑上音乐学院每年要交的一万多学费,现在才交到第二年,还剩下两年。

除去这些必要的开支,她还要支付每个月心理咨询的一千到两千不等。

所以即使她收入在庆州这个二线城市上算不错,但一年下来薪水加奖金也剩不下几个。

含章总说自家姑姑重男轻女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偏心偏到了太平洋,光就何莞尔辛辛苦苦供房却自己不能住这一点,就令人发指。

她还不止一次说过何莞尔,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在家却是个窝囊废,被人生杀予夺、任人一刀刀宰割,所以才把何一笑养成吸血鬼一样。

何莞尔有时候也会思考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有时候想硬起心肠不管的,但一想起何一笑小时候抱着她的腿喊姐姐时乖巧稚嫩的模样,心就一下子就会软下来。

道理她都懂的,可是家里,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视线移到对面白墙的黑色相框上。

相框前的小香炉里,三根香燃了半截,一支不知为何已经熄灭,剩下两支一明一灭,烟雾袅袅上升。

何莞尔绷紧的肩头微微松了下来。

何莞尔、何一笑——莞尔一笑。

扛着一家人固然辛苦,但既然他们的名字连在了一起,那她就会扛到,她再也扛不动了为止。

草草地吃过晚饭,何莞尔终于有了点睡意。

她都不敢洗澡,害怕被水一冲又清醒过来,赶忙爬上床换上睡衣。

她习惯性地伸手想关掉床头的台灯,都触到了开关,迟疑了几秒,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暖橘色的灯光氤氲开,何莞尔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耳边却静不下来。

一片嘈杂的尖啸声充斥在耳里,何莞尔皱着眉忍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眼前,却是一片诡异的景象。

头顶上荡开的涟漪,泛着淡淡的绿色;涟漪之上,好像是灰蓝的天。

身体被什么力量托住向上,却止不住下沉的趋势。

何莞尔怔怔地放平视线,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唯一的光源在头上。

她再一次抬头,却发现头顶上的涟漪越来越远。

她想要挣扎,却身不由己,手脚都不受控制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想要张嘴呼救,也只能感受到呼吸道被填满,以及一丝丝甜腥味。

整个人都被恐惧密密实实地包裹着,马上就要堕入无尽的深渊一般。

何莞尔绝望之际,刚要闭上眼放弃挣扎,却发现涟漪之上,出现了一对血红的眼睛。

耳边的啸音忽然消失,有谁在轻声地念着两个字。

小草。

何莞尔瞪大眼睛,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浓到极致的红。

忽然间,太阳穴上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脑袋充斥着要崩裂的痛,整个世界震荡起来。

充斥着整个视线的红色也像被震开了一条缝隙,透出熹微暖橙色的光。

虚无的世界渐渐远去,眼前的场景再度真真实起来。

何莞尔恢复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喘着粗气坐在床上。

过了好一阵子,她双眸的迷离散去,寒意从指尖开始,一丝丝浸透了她整个身体。

就像梦里,整个人被浸泡在水里的感觉一样。

好容易睡着了,结果梦里,又出现了绿色的涟漪、血红的眼睛。

以及,那一声,小草。

何莞尔蜷缩进了被子里。紧紧咬住牙根止住颤栗。

她第二次做了同样的梦,在第二次遇到莫春山之后。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机械女声不断重复着,何莞尔放下手机,揉了揉耳朵。

耳里的尖啸声,在嘈杂繁忙的大办公室里还好不那么明显,等到了茶水间这相对安静的地方,愈发地严重。

何莞尔知道,这和她三天三夜只睡了不到四小时,有莫大的关系。

前一晚上她第二次做梦,梦和之前的内容一模一样,再之后,裹着毯子颤抖了一夜。

还好天色渐亮,窗外越来越白,她的恐惧和无助才渐渐消退。

早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既然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应该求助专业人士——比如柯知方。

然而柯知方的电话却一直关机。

何莞尔捏着手机望着天花板,空前地无措。

“哟,你躲在这里打电话?”耳边忽然响起谁的声音。

33 不知归途

一低头,何莞尔看到聂芸站在她对面的咖啡机旁,捻起一包怡口糖,撕开包装后倒入咖啡杯里,慢条斯理地搅拌。

“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怎么,遇到了难题?听说你跟进的那篇商业银行不良贷款率突发增高的系列报道进展不大顺利,有没有想过换一个难度小点的话题?”

聂芸满脸的春风得意,端起咖啡抿了口。

“多谢挂心了,小小的麻烦而已。”何莞尔并不想和聂芸多说。

她微微一颔首就打算出门,然而但聂芸显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出门前,聂芸喊住了她。

“何莞尔,我警告你,离我的采访对象远一些,他不会理睬你的,你也别白费心思了。”

何莞尔愣了几秒。

采访对象,她说的是莫春山吗?

问题是现在她一想起这个名字就异常地烦躁,怎么可能故意去接近?

“放心,我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你别太过于敏感了。”何莞尔终于回应她。

“敏感”这两个字有些刺激到聂芸。

她声音不自觉地扬高:“是吗?那你怎么解释你出现在桐城路桥这件事?”

何莞尔回眸看她,再一次强调:“你的事我没兴趣管也没心力管,我的事,你也管不着。我言尽于此,与其在这里找我出莫春山不大搭理你的气,不如好好思考一下你的采访方案怎么引起他的兴趣。”

“你!”聂芸手里的咖啡杯重重垛在台面,有几滴液体溅在她手上,烫得她马上一缩手,人倒冷静了几分。

她忍下了气,声音比之前平静很多:“何莞尔,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我会一点点讨回来的,你等着瞧好了。”

何莞尔再不想搭理她,径直出门,回了办公室。

小雷愁眉苦脸地凑上来,声音哭兮兮的:“老大,数据分析出来和你之前的判断相反。你看怎么调整?”

何莞尔愣了愣,从她手里接过了分析结果,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的状态糟糕透了,似乎有很多人在她耳边说话,却一句都听不清楚,脑袋里有太多的念头和想法,却一个也抓不住。

不要说改稿这种烧脑子的事,她甚至已经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

如果还在做梦,是不是从大厦顶端纵身一跳,会不会就从现在这样糟糕的状况中,醒过来?

好在这样极端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秒钟,就被她压了下去。

何莞尔当机立断,将那张纸塞进包里,回头对小雷说:“我出去一趟,找人分析分析,有了思路再和你说怎么改稿子。”

小雷眼睛一亮:“是要找白老师吗?很好很好,他目光如炬,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问题在哪里。”

何莞尔出了报社,自然没有去找白廷海。

她的状况很不对劲,当前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工作的事。

当务之急是,找到能让自己睡着的办法,好好睡上一觉。

既然柯知方找不到,那她只有自救了。

一个小时候,何莞尔从药店出来,满脸的失望。

她跑了十多家药店,没有一家药店敢卖给她安眠药——即使她表示只要几颗,且愿意出高价,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这是处方药,没有医生开的单子,她根本就买不到——谁知道你是真失眠了,还是要自杀

倒是有药师建议她去医院看看,何莞尔当时满口答应,可在最近的医院门口徘徊了一阵,她还是回了家。

她这样的情况去医院的,应该挂哪一个科呢?精神科吗?

即使处于崩溃的边缘,她也还没有准备好,向柯知方以外的医生,倾诉自己的问题所在。

她害怕再一次把伤口展示给被人看,害怕被人当成疯子一样,更害怕陌生人审视的目光。

到家已是中午时分。

何莞尔没有感觉到饿,却还是觉得应该吃点东西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泡面。

她烧了水泡好方便面,刚搅了一下塑料叉子就断成了两截,只好扔掉塑料叉找来了筷子。

吃到一半口渴,却发现饮水桶里都空了。好容易从冰箱里翻出最后一罐零度可乐,一拉拉环,那拉环却从接口处断掉了。

真是诸事不顺。

何莞尔分外地心烦意乱,耳鸣也越来越严重,啸音已经快盖过远处内环路上打桩机工作的轰鸣声。

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将茶几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地上滚着打翻的泡面碗,带点油星的汤漫了半屋子,可乐罐倒在桌角,汽水从从拉环断掉处的小口子汩汩地漫出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的气泡。

何莞尔喘着气,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又翻涌出那个梦的内容。

淡绿的涟漪、血红的眼睛、一声声的呼唤。

接着是绵密的窒息感到来,胸口似乎被压上了大石头,她快要失去呼吸的能力。

惊慌失措中,她看到阳台推拉门的玻璃上,映着自己凌乱的影子。

不是那么清晰,但她也能分辨出自己黯淡的面色、发白的嘴唇、眼角的泪痕。

憔悴到她快要认不出自己。

难道真的要朝着窗外纵身一跳,才能结束这噩梦一般的体验?

何莞尔鬼使神差地朝着阳台走去,手刚触到推拉门,身后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超级玛丽背景音乐的钢琴版,是柯知方的专用铃声。

何莞尔愣了愣,马上清醒过来,只觉得那铃声成了这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一般。

她转身狂奔,从沙发上一堆杂物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忙不迭接起来。

“喂?”听筒了里传来柯知方温润的嗓音。

区区一个字,就让她持续两天一夜的耳鸣停止,有了暂时的平静。

柯知方静静地等了几秒后,说:“我回来了。”

何莞尔想要说话,却发现声音干哑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刚下飞机,看到你打了十几个电话,怎么了,有急事?”

没有听到何莞尔的回答,柯知方继续说。

她张了张嘴,终于艰难地说出:“我做梦了。”

“你做梦了?”电话里,柯知方重复着她话的内容,声音有几分不真实的遥远。

“是,”何莞尔几乎是哽咽着说了一个字,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好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想见你。”

无比地委屈。

34 安危相易

“我马上过来。”柯知方放缓了声音,“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出门。”

三十分钟坐立不安的等待后,门铃声响起。

何莞尔一开门就看到门后的柯知方。

他微微喘着气,白净的面庞有些发红。

“怎么这么快?”何莞尔愣了愣,“没堵车吗?”

“堵了,我跑过来的。”他笑着,眼里有如释重负的情绪,“好了,我们开始吧。”

何莞尔点头,回身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客厅。

刚才打翻的东西她都收拾了,地板也草草拖过,但满屋子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再加上这些天她根本没收拾过屋子,家里垃圾堆一般,几乎没地方下脚了。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柯知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所以她这样邋遢的屋子,不会把柯医生恶心走吧?

何莞尔手忙脚乱,想要收拾块可以坐的地方出来,却被柯知方拦住。

“坐下吧,我来。”

他一边卷着衬衣的袖子,一边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状况。

九十年代的老房子,装修和家具翻新过,但已经掩不住内里的老旧,屋子也不那么整洁,地板油腻腻,满眼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

何莞尔这样好强的性格,如果不是因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或者临近崩溃,不会任由自己颓废到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还好他及时归来,目前的状况尚在他掌控之中,再晚一步可就难说了。

柯知方捋了捋袖子,将沙发上的杂物打成一堆抱去了卫生间,之后隔着一米的距离,问她,“你梦到了什么?”

何莞尔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梦呓一般:“我……不知道,有水,有一对眼睛,还有个声音在喊我。我好像溺水了,想喊,又喊不出来,嘴里还有血。”

她原以为柯知方会继续问梦的事,没想到他问的下一个问题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何莞尔回答:“白老师让我调查一个工程,我接了,冒险进入一个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安装监听器,差点被发现。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梦了。”

柯知方略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热水出来,将水放在刚刚收拾干净的茶几上,开玩笑的语气:“喝吧,热水包治百病。”

何莞尔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地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

她端起水,感觉到温度渐渐回到自己早已冰凉的指尖,然后听到了柯知方的下一个问题:“这一次的调查,很重要?”

他一面问着,一面利落地收拾着房间,地面上乱扔的杂物已经清除,客厅里敞亮许多。

何莞尔听着他的脚步声,不快不慢,很有节奏感。

她不由自主跟着那节奏,缓缓点头:“是。”

“那你,是不是害怕任务失败?”柯知方继续问着,这一次他的声音在她正后方,人应该正在窗户的位置,背对着太阳,长长的影子落在她的脚边。

“已经失败了。”何莞尔垂头,声音里难掩的失落与自责,“都怪我。”

身后,柯知方长舒出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你这一次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何莞尔转头看他,却惊觉眼前一暗。

“别!”她激动之下差点站起来,被柯知方按住了肩膀。

“青荷,”阴影中,是他半明半暗的脸,“你太久没有睡觉,需要遮挡光线,你的视觉神经不能再受刺激了。”

“可是我……”何莞尔没有再挣扎,好一番欲言又止,咽下了后面的两个字。

我怕。

是的,她很害怕。不仅是对自己异常的状态感到恐惧,更是对那个不知道何时会冒出来的梦,深深的害怕。

与其说睡不着,不如说是,不敢睡。

何莞尔不想承认自己会被一个梦吓成这样,那种呼吸道被水灌满的窒息感,像蛰伏在影子里的怪兽,只要她一闭上眼,就会跳出来袭击她。

如果说这就是梦,如果说不会做梦的人不正常,那她宁愿和以前一样不正常。

至少她早已习惯闭上眼睛后的一片沉黑,似乎她本来就该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不打搅别人也不会被惊扰。

不会像现在,感觉闯入了未知的世界。

柯知方见她平静下来,便拉上了窗帘。

光线渐渐暗下来,何莞尔缓了缓呼吸,问出了心里盘旋已久的问题:“那个梦,会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的,”柯知方回答,声音有几分迟疑,“但是,如果你曾经有过溺水的经历,你现在应该会害怕水。据我说知,你很喜欢游泳,不是吗?”

何莞尔恍恍惚惚地点头,下一秒,感觉到他拿了个垫子,塞到她的腰和沙发之间。

“你尽量舒服一点,”他说,声音更沉静了几分,“好了,现在开始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梦里,究竟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

————

庆州南岸区的临江名门公寓,一面是庆州最繁华的商业区,一面是蜿蜒的曲陵江,每户还有长达几十米的的落地窗,视野异常开阔,可以俯瞰绝美江景,江对岸的望江公园也一览无余。

每平米十来万的价格,还只是四十年产权的商业住宅,几乎算是庆州这座二线城市最贵的房价了,而楼盘销售宣传的时,更号称窗外的风景值半个亿。

实打实的豪宅,每层六百多平米,两梯一户——一层也只有一户。

莫春山住的第二十九层,冷清异常。

空旷的客厅有近百平米的空间,除了灰和黑,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客厅中间,只放了一套深灰的沙发,和一张正方形的茶几,再没有其他家具。

莫春山坐在沙发的双人位上,手指有节奏地点着着扶手,似在沉思。

“已经查到了,许毅他们处处找内环改造的麻烦,确实是龙杰在背后搞的鬼。”

孟千阳立在沙发前,对莫春山说。

莫春山抬眸,轻嗤一声:“果然是他。”

孟千阳抿唇回答:“在您控制公司之前,除了现在蹲大牢的几个,就属龙杰闹得最凶,后来他不闹腾了,我还以为他老实了,结果在憋大招。”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眼茶几上的醒酒器。

醒酒器装着三分之一的红酒,桌面上的高脚水晶杯里也同样盛着三分之一深红的液体,看起来似乎没有动过。

而水晶杯旁的一杯蒙山黄芽,已经泡得颜色浅淡。

孟千阳知道,他家老板才从沪市回来,几乎是通宵未眠,现在靠茶撑着精神。

只是为什么要开红酒?

35 贵人事忙

孟千阳悄悄地深呼吸,只觉得那酒香顺着鼻腔钻进五脏六腑,勾得他馋虫作祟,眼里的惋惜更甚。

好可怜的红酒,从来都只是摆设,老板通常只抿一口就再也不动,然后整瓶都倒掉,生生便宜了下水道。

“还查到什么有用的没?”

孟千阳从酒香里醒过神,悄悄地咂了咂嘴,回答:“有,我查到龙杰有个情妇,叫楚姗姗,今年二十四岁,住在江北的别墅区。龙杰每个月去那里四五趟,还有辆玛莎拉蒂总裁登记在楚姗姗名下。”

他说着,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了茶几上。

那是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精致,穿着件包裹严实的黑色连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

莫春山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龙杰好歹身家数亿,偷腥这种事再正常不过。这个楚姗姗,有什么特别?”

“这个女人是龙杰十几年前资助的地震孤儿,”孟千阳回答,“当年西川大地震,龙杰当时代表公司去灾区援建,回来就带了楚姗姗。之后楚姗姗吃住都在龙家,认了龙杰和他老婆当干爹干妈,直到财经大学毕业后才搬出去。”

“十几年前?也就是说,这个女人那时候还未成年?”莫春山皱了皱眉。

“是,”孟千阳点头,声音微微扬起,“我还查到楚姗姗高中时候,龙杰就带她去堕过胎了。姓龙的很不是人,要不是现在查得严,还不知道多少未成年少女遭他染指呢。”

莫春山神色淡淡的:“还真是个人渣。”

顿了顿,他指尖点了点桌面:“财经大学毕业,她学的是什么?”

“最普通不过的财会管理。”孟千阳回答。

莫春山想了几秒,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龙杰其实是很怕老婆的人,他老婆跟了他三十几年,两个人白手起家,发家过程中龙杰应该有不少的把柄在她手里。”

“所以你准备用这个威胁龙杰?”莫春山端起桌面的茶杯,抿了口又放下。

孟千阳马上点头,接着说:“姓龙的外面偷腥没断过,回到家却老老实实的,就楚姗姗这条线也跟了不少时候才发现。楚姗姗也很懂事,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从来不会去闹,表面上,还是叫着龙家两口子干爹和干妈。”

他顿了顿,拉长了声音,颇有些自得地说:“要是让他老婆知道自己资助多年当成半个女儿养的女孩子,结果是自己老公精心挑选的禁脔的话,一定会很精彩。”

“所以你打算拿这些东西威胁他,等我买了他的股份后,再把消息放给本地几家小报,闹得他不得安宁?”

莫春山抬眸看他,眼神有些莫测。

孟千阳瞪了瞪眼——怎么又被他家老板猜中了?莫不是他脸上写着“言而无信”四个大字?

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了声“是”,然后等着莫春山让他好好办这件事。

几秒后,莫春山微微点头:“不错。”

得到老板首肯,孟千阳兴奋地收起桌面的照片,迫不及待地说:“那我去办了。”

“你先等等,”莫春山喊住他,“我本来是很想买龙杰手里的东西,不过今天,我改变主意了。”

孟千阳脚下一滞,差点摔倒。

他望着莫春山,有些傻眼——难不成老板还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莫春山双手交握在身前,语速缓慢:“龙杰既然花这么多年玩养成游戏,那这个女人应该是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打造,我猜,龙杰应该很舍为她花钱。”

孟千阳深以为然:“不错,他之前包过的一个女学生,一个月只给两万,对楚姗姗很舍得,吃穿几乎都是最好的。”

说着,他嘀咕了一句:“就她腕上那只表,嘉姐看上好久了,也没舍得买,一百六十万,在庆州能买一套两室一厅了。”

莫春山扬起眉:“说正事的时候,不要带私货。关于楚珊珊还有什么有效的信息?”

孟千阳只好继续:“楚珊珊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公司,她是法人代表,百分百持股,做的外贸,底下还有几家厂。外贸生意每年亏到姥姥家,几家服装厂貌似收益不错的,去年利润上千万。”

“果然,这应该是龙杰交给她打理的小金库。看来龙杰很信任她,想要龙杰不好过,从她这里下手,非常正确。”

孟千阳挠头:“那要怎么下手?绑架?这个罪太重了点,我可背不起这个锅。”

莫春山看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颇为明显。

他指着照片上的人,说:“楚姗姗是吧?你去和她谈一谈,问问她是愿意一辈子当个老男人的金丝雀,还是当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

孟千阳睁大眼睛:“你是说……”

他激动之下,敬称都忘记用了。

莫春山轻轻点头,指点她:“如果一时半会说不动,你就再明明白白告诉她,跟着龙杰,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这样失去双亲没有完整家庭的经历,会很渴望有个家,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孟千阳转瞬就听明白他的策略,放弃了控制自己的表情,毫不掩饰谄媚的脸:“老板你料事如神。”

莫春山无视他的死皮赖脸,淡定地吩咐道:“你出去,叫才嘉进来。”

几分钟后,才嘉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客厅。

这里太过空旷,以至于回音阵阵。才嘉皱起眉头,始终有些不适应。

她毕竟比孟千阳心细很多,只看到莫春山揉眉心的动作,就知道他必定是累了。

也是,头一天中午的飞机,匆匆去沪市一趟,逗留了三个小时又回来,之后忙着看内环改造最后定稿的施工图,几乎彻夜未眠。

哪怕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她看到桌面已经泡变了颜色的茶,忙端进茶水间,沏了一杯新出来。

把杯子放在他手边,才嘉低头垂眸:“莫总,您也该休息一下的。”

刚沏茶还有些烫,香味也还没出来,杯子里嫩绿的蒙山黄芽浮浮沉沉,像精灵起舞般轻盈多姿。

莫春山看了眼,并没有去端,他轻咳了一声,问才嘉:“你说有重要事情要汇报,什么事?”

才嘉眼里掠过几分焦虑:“今天早上,公安局来人带走了安总,说需要有案子要他配合调查,还把项目部、总公司里把安总的所有东西都抱走了。”

“我知道了,你马上安排许毅顶上,他那个项目先让项目副经理盯着,再抽调合适的人选。”

莫春山淡然自若,似乎安若愚出事这样大的消息,他一点都不吃惊一般。

36 顺蔓摸瓜

而才嘉显然没想到莫春山安排接手c2标段的竟然是许毅。

要知道,许毅可是前些天会议上第一个跳出来找内环改造麻烦的那个,把项目交到他手上,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她忍不住问出来:“可是许毅他可靠吗?”

莫春山抬眸看了才嘉一眼,说:“可不可靠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许毅自称的所谓微不足道的股份足足有五千万,还抵押了自己的两套房子借钱入市。他把他的身家全压在公司的股价上,我想,内环路改造工程成与不成,他会比我都紧张。”

还有一点,他马上要收拾龙杰,自然不会怕许毅反水。

这个人不是好东西,但是可以用。

“好。”才嘉还有些疑义的,但她知道莫春山已经决定好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当下也就不再多话。

莫春山示意:“说一下融资租赁那几个案子。”

才嘉忙回答:“目前我们和东山园的案子,在市二中院的案子已经过了审限,目前超期三个月。据我所知,二中院对审限的管理一直较为严格,没有法定事由几乎都在法定期限内宣判,审限扣除、延长的原因、多是庭外和解或者公告送达,而我们的案子不存在这两种情形。”

莫春山眉峰微拢:“说结论。”

才嘉嘴角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这案子在二中院审委会排期,至于为什么要上审委会——”

她停了几秒,继续:“那一定是合议庭的结论和已有判决冲突,需要上审委会统一裁判尺度。”

莫春山稍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紧抿的唇角放松了些:“很好。”

才嘉还来不及回话,就看到他递过来薄薄的一叠纸。

“这是合同,你看一眼,如果没问题的话,找时间去办产权。”

才嘉看了眼,面露惊讶:“莫总,这是……”

莫春山轻轻移开视线,看着几米外的窗户,说:“你的眼光一向不错,我查了下,这房子处于价值洼地,明年五月将会更改划片成冠城小学的学区房,且离学校不足一公里。明年消息一放出来,只怕房价会翻倍,现在下手恰到好处。”

才嘉难掩眼里的惊愕。

她家缘缘幼儿园中班,还有两年就上小学,她最近为了女儿上哪所学校,简直操碎了心。

购房合同上的联排别墅正好是她上个周末约了中介去看的,虽然是二手房,却因房东两年前作为婚房才装修过,住了没多久就移民海外,所以房子看起来挺新,也没有装修的污染。

房子不大不小两百多平,适合她带着女儿加父母一起住,很合她心意。

只是她对是否冠城小学会更改划片不那么确定,再加上房子总价快五百万且房东不接受按揭,她一时半会拿不出来足够的现金,所以只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提。

看房后三天,那房子的状态就从待售改成已售,她当时还唏嘘了一阵,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莫春山以她的名义买了下来。

除了震惊,更多的是自己一举一动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惶恐。

好半天,才嘉回过神,声音嘶哑:“莫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莫春山淡淡说道:“你要知道,我的投资从没有出过错。你解决好家庭的问题,才能更好地为公司服务。”

才嘉下意识地想拒绝:“我不过为您工作了两年,这不合适。”

在桐城路桥工作了两年,莫春山是什么样的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自问没哪个本事也没哪个胆子去猜。

但是她知道,莫春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一旦他翻脸,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收拾你。

莫春山端起茶,声音悠长:“合不合适我不评判,我只管适不适合你。还有,我评判员工从来不会看资历经历性别,只会看能给我赚多少钱,或者省多少钱。放心收下,你绝对值得。”

才嘉拿着合同,眉心微蹙,好半晌才下了巨大决心一般,说:“谢谢莫总。”

“客气。”

才嘉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孟千阳打了电话归来。

她深深地看了孟千阳一眼,略带责怪。

孟千阳本来想和她搭几句话的,被她那一眼看得到了嘴边的话都生生咽了下去。

直到她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外间,孟千阳才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事情办好了?”听到响动,莫春山头也没有抬。

“办好了,已经找了可靠的人帮我约楚姗姗,还查到了这些年楚姗姗没少跑妇科医院。”

“嗯,不错。”

莫春山说道,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吩咐:“如果觉得自己搞不定就带上才嘉,她可能比你更了解女人的心思。”

一说起才嘉,孟千阳马上面露不满:“老板,你刚才肯定吓到嘉姐了,还有,她肯定会怀疑是我监视她的。”

莫春山有几分好笑。

一提起才嘉,孟千阳勉强能崩起来的正经脸就会消失不在,

平时他嫌孟千阳吵,经常警告孟千阳不要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然而他的三令五申也抵不住才嘉一句话——才嘉让住口,孟千阳绝对会乖乖闭嘴,听话得不得了。

这桀骜不驯的小豹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朝夕相处十来年,彼此太过熟悉,有时候他的话已经不那么顶用。

结果孟千阳却对看似温顺实则很有自己想法的才嘉五体投地,好些事情上才嘉一句话比他的更管用。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莫春山饶有兴致地抱着双臂,忍不住逗他:“本来就是你干的好事,而且关于你嘉姐的一切,你不都了如指掌吗?比如,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口味,包括她家小公主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我可看见你全记下来了。”

孟千阳脸上竟有不易察觉的红晕,说话都带了几分忸怩:“你还偷看我的笔记?”

“还用偷看?”他轻笑起来,脸上严肃不再,“才嘉的名字你哪天不念叨几遍的?我想不听都不行。”

被莫春山调侃一番,孟千阳反倒胆子大起来。

他瞅了眼垂涎已久的红酒,想了一想就跨过沙发,打开了墙侧的一扇门。

37 青青小草

微翕的门缝里,挤进来两只猫。

一只浑身漆黑只剩眼睛黄亮,另一只身上覆着光滑的白色被毛,尾巴、耳朵、双眼向上处有深色的斑纹,尾巴大且蓬松,椭圆形的大眼睛,眼珠蓝得如同海水一般。

黑猫先一步跑进客厅,看了眼客厅里的人,便跳上窗台躺着,享受已接近尾声的阳光。

白猫在莫春山脚下徘徊一阵,轻轻一跃就跳上沙发,之后蹲在他的腿上,一动也不动。

莫春山手自然而然地搭在猫头上,眼神柔软了几分。

放了猫进客厅,孟千阳放心大胆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酒杯,又蹲在茶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觊觎好久的红酒,之后一饮而尽。

莫春山有时候会让他害怕,不过,当他愿意多说话的时候,以及膝盖上趴着猫的时候,孟千阳是从来不怕他的。

偷喝了一杯,他咂了咂嘴,意犹未尽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莫春山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醒酒器,给自己的酒杯倒了些红酒。

莫春山一直摇头:“不用开车就死命喝,口腹之欲一点也不收着,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毛病?”

孟千阳根本不理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之后满脸的满足:“老板你其实也爱喝的,不就是因为什么断舍离、忍淡静,明明可以好好喝一杯的,却从来只是沾沾唇就倒了,真是暴殄天物。”

莫春山听着他吐槽,只扬了扬眉,之前谈正事时候紧锁的眉头,稍稍松了一些。

孟千阳嘀嘀咕咕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忙放下酒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牛皮纸袋,推到莫春山面前。

“这是什么?”莫春山一边问,一边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薄薄的几张纸。

“当然是您最喜欢的东西了。”孟千阳涎着脸说,眼里带着几分得意,“和红酒一样,考验定力的诱惑、诱惑。”

莫春山皱起眉,读出似曾相识的三个字:“何莞尔?是谁?”

孟千阳意味深长地说:“不就是那个出现在我们大厦两次的神秘美女?”

他见莫春山没有反应,自顾自说起来:“何莞尔,今年二十九岁,母亲俄罗斯族,父亲是警察,曾经有望晋升江北区的公安局局长,不知怎么忽然被调离了岗位,基本上是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派出所,离主城区一百多公里的城乡结合部,后来又在一次抓捕逃犯的过程中殉职。”

孟千阳一边说,一边摇头:“她爸爸死的时候正好是她高考前,然后,何莞尔就考了警校,看来是想女承父业,后来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还在毕业典礼上做了演讲。不过,如你所见,她警察也没当成,被刑警队拒绝入职。”

莫春山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意外:“怎么?”

见终于引起他的兴趣,孟千阳得逞地一笑:“当年何莞尔毕业前,已经定了回这里进刑警支队,结果回庆州入职前,意外遇到了个被通缉的强奸杀人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抓捕过程中她把人打成了重伤,两条腿都粉碎性骨折,颅脑挫伤落下了残疾。不过那个人身上背了四条人命,都是未成年的女孩,妥妥的死刑跑不掉,所以人抓到后速审速结,一年不到就被执行了死刑。至于何莞尔伤人的事,做了点春秋笔法成了无限防卫,也就没有被追究了。”

莫春山沉默不语,只是在听到强奸杀人犯时,神情微变。

孟千阳还在喋喋不休:“出了这样的事,她当然没法当警察,所以又当了记者。进了报社不到三年,就挤走自己的上司当上主编,是个狠角色。”

“说完事业,我们来说说何莞尔的感情生活。有句老话叫人不可貌相,何莞尔看着冰清玉洁不容易接近,实际上风言风语多的是。

她大学时候有个男朋友,据说一表人才,结果毕业前她为了自己职业考虑,想傍上时任庆州市公安局局长、也是直辖后冯坚冯局长的儿子,把那男的甩了,还闹出好大一场事。两男争一女,约好了地方谈判,结果冯局长的儿子赴约前去,出了车祸半身不遂,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当年何莞尔才没能入职。

至于她到报社后,我初步估算了下,和她传过绯闻的起码十来个,都有鼻子有眼的,听说和她老师还有暧昧不清的关系。”

孟千阳兴致高涨,意味深长地捻着手里薄薄的一叠a4纸,又冲莫春山眨眼:“有颜值有身材有野心也有能力,还是名副其实的祸水。老板,很有难度哦,你要不要攻克一下?”

“你说完没?”莫春山终于说了句话。

“快了,”孟千阳又是一杯酒下肚,满足地咂咂嘴,之后把已经念过的那几张纸扔给莫春山,继续输,“何莞尔的档案里还有这么几个小问题让我觉得奇怪……”

莫春山已经不耐烦听下去。

他捻起落在身旁的几张纸,声音平淡无波:“拿走,与我无关。”

“怎么无关?”孟千阳瞪着眼,“我那天明明听到你喊了那名字的。”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回答:“什么?”

孟千阳“唉”了声,伸手去抱他膝盖上的布偶猫。

猫咪一点都不反抗,顺从地喵呜一声,声音又嗲又甜,还蹭了蹭孟千阳的心口。

孟千阳笑得眉眼弯弯,对着猫咪叫了声:“小草。”

莫春山瞳孔一缩,神色微变。

孟千阳看得很清楚,心里更确定了几分。

他抱着猫蹲在沙发上,凑近猫的耳朵,轻声说:“小草,你家春哥明明很注意那位漂亮的小姐姐,却假装不在意,你说,他是不是口是心非?”

莫春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叹气:“千阳,我当时只是看错了而已。”

“而已?你当时那眼神快燃起来了好吗?”孟千阳并不买账,眼神贼兮兮。

莫春山罕见地哑然。

他那一次,是有些失态了,所以轻易被孟千阳抓住把柄。

孟千阳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明白的春哥,你这单了三十年的老光棍,好容易遇到个看得上眼的美女,难免多看几眼。而且,貌似这美女对你也挺感兴趣的,不如将就将就,管她皮囊下有没有藏祸心,先尝尝味道也好。”

说着,他伏在莫春山的耳旁,带着几分玩味:“一回生二回熟的,说不定,其实真是熟人哦。”

声音玩世不恭,眼底却难藏的一丝期盼。

38 香消玉殒

莫春山看在眼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千阳,别闹。”

闭了闭眼,他再开口时,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我是真的看错了。”

孟千阳嘴角的笑淡了下来,只是还不死心,一直追问:“为什么会看错?是哪个特征让你看错?”

“我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去贴寻人告示,”他平静地回答,“而且,我曾经告诉过你,不要找的。”

“可是不找,怎么就能确定找不到?”孟千阳嘟囔,还在纠结前一个问题,“是不是特征就是——特别美?”

莫春山眯了眯眼,眸色忽如墨一般。

特征吗?其实哪里都不像的。

年龄、籍贯、口音、身份、性格,没有一个地方能对上,何莞尔对他而言,就是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

只有耳朵上的黑痣和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恰好和记忆里的人对得上。也就是那两个特征,让他不自觉地叫出那两个字。

当然不可能是她,他早就明白的——在庆州长大的温室花朵,虽然算不得好运,却绝不可能是大漠深处那株已经枯萎的杂草。

十几年过去,他还能在梦里,看到那把刀深深地刺进她的胸膛,深红的血从心口流出来;看到源源不断的鲜血,融化了她身下的冰雪,和荒原融为一体;看到她沉入水底,生命随着流水消逝。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等一切平静如初的时候,河面上薄薄的冰层上,竟然有一圈诡异的粉红。

莫春山眼眸平静如潭水,声音有些微的嘶哑:“千阳,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不用白费心思。”

孟千阳舔了舔唇,有些艰难地开口:“万一,我是说万一呢?你不去找她,她又怎么找得到你?”

莫春山若有所思,忽然端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似乎好久没有喝完一杯酒的欲望了,今天难免想起往事,竟然破了例。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要求自己,头脑时刻都要保持清醒,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沉迷。

正如他之前教导孟千阳的,口腹之欲这种最低等的欲望,是最需要控制的。

只有无欲无念,他才能做到判断不出错,才能冷静地从杳渺如烟的信息里,抽取出最准确和最需要的,从而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否则,他凭什么在一年以内让两亿成了二十亿?又凭什么用几个字,就让一帮子老狐狸愿意借给他几十亿?

所以相比于酒,茶才是能让他更清醒的东西。

孟千阳眨巴着眼睛,好半天,他感叹:“看在我一片真心为老板的份上,今天晚上的航班能不能取消了?”

看出他心情不好,孟千阳聪明地结束上一个话题。

有他插科打诨,莫春山啼笑皆非,刚才淡淡的愁绪消失无踪:“不可能,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真得去?”孟千阳自然知道是什么事的,苦着一张脸,满眼的不愿意。

莫春山点头,孟千阳还不死心地继续问:“还是今晚的飞机,明早就回来?”

看到莫春山再一次点头,他还想再挣扎一次。

“那老滑头才下了你的脸,让我吃了三次闭门羹,我还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莫春山依旧笃定地点着头,简明扼要的两个字:“必须。”

孟千阳垂头丧气,嘴里嘟囔:“真是便宜那老滑头了,家里坐着不动就有大把钱送上门,我这么辛苦当牛做马,还要被老板打击报复。”

莫春山淡淡一笑:“千阳,你知道不知道,让一个人觉得你最无害的方法,不是给他提供好处或者帮助,而是有求于他。他觉得你弱小,才会对你没有防范。”

孟千阳愣了愣,马上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坑人啊!”

“什么坑人?我最多挖好陷阱等人跳而已。”莫春山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

孟千阳忙点头称是,不过还是越想越不甘心。

他哀嚎一声说:“看在我为了你挖坑丢的脸,昨天那一百五十八万,能不扣吗?”

他说的是他去机场的路上忍不住话,被莫春山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最后要扣他一百五十八万的事情。

还是打了个五折的价钱。

莫春山好容易忍住笑:“肯定要扣的。”

孟千阳满脸的失望,接着听到他下一句:“不扣你的钱,我哪里来一百六十万给你的嘉姐买表。”

一边说,一边顺手抓起沙发上的一本杂志丢过去,砸红了孟千阳的鼻头。”

孟千阳捂着鼻子刚要跳脚,听到这后半句也顾不得疼了:“真的?”

“那块表叫什么来着……”莫春山皱起眉头。

“情人桥!”

莫春山还没说完,孟千阳就风风火火站起来:“我马上去定!”

他兴奋之下步履匆匆,关门时候没留手,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客厅里。

莫春山皱起眉头等着这波声音过去,一低头,看到被孟千阳匆忙之中扔在沙发上的布偶猫。

猫咪委屈地叫了声,抖了抖毛,跳下沙发,又轻巧地跳上茶几,没有一点声音。

它瞪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和莫春山对视着,喵喵直叫,声音又细又软。

“饿了吗?”莫春山伏下身子,挠了挠小猫的头顶。

“喵~~”

“好,想吃小鱼干,还是吃猫粮呢?”

他声音异常地温柔,又看了眼几米以外的黑猫。

黑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只是在听到小鱼干三个字的时候,也附和着叫了声。

他从茶几上抱起了布偶猫,视线自然而然地掠过刚才被猫踩住的几张纸,忽然间眉头一皱。

莫春山放下猫,拿起那张纸,念道:“因车祸导致颅内损伤,语言功能退化,休学一年。”

他脑子里有什么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不过马上看了眼日期。

十四岁,年龄不对。

他摇了摇头,刚刚感叹自己也被孟千阳的神经兮兮感染到,扔下手里的纸,抱起猫朝厨房的方向去。

都走出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

手里的布偶猫落地,有些不解地望着主人。

车祸发生在何莞尔的十四岁,而她现在二十九——也就是说,车祸发生的时间,是十五年前?

他眸子倏然间收紧。

如果是十五年前,时间还恰好对上。如果是失语症的症状,那和当时小草的状况,又恰好对上。

越想越心惊,莫春山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一个号码。

几秒后电话接通,孟千阳告诉他,他刚下了电梯马上去机场。

“回来,今晚不用你去阜南了,”莫春山的声音有难以抑制的颤抖,“有些事,你马上帮我查。”

孟千阳还云里雾里的:“出了什么事?”

莫春山闭上眼,十五年前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你帮我查一查,何莞尔十五年前发生的车祸详细情况。”

“诶?”电话那头,孟千阳显然非常错愕。

莫春山来不及和他解释,只说:“另外,再帮我查一查,何莞尔的左胸上有没有一道疤痕。”

挂断了电话好一阵,莫春山还拿着手机立在原地。

布偶猫急着吃东西,蹭着他的裤腿,仰着头,一直娇嗲地喵喵叫。

莫春山低头垂眸,正好对上小猫碧蓝的眼睛。

“小草……”

他低声呢喃,也不知道是在叫猫,还是在呼喊,他心底渐渐清晰的那个影子。

39 宛如新生

何莞尔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一片金黄。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室内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身上搭着的法兰绒毯子柔软滑糯,夕阳撒在窗边的地砖上,明亮又温暖。

心口的烦闷奇迹般地消失,之前如影随形的耳鸣,此刻也消失不见。

何莞尔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够睡着,终于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也没有再一次做那个奇怪的梦。

没有梦,没有那对眼睛,也没有头顶的涟漪,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掌控在自己手里,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一样。

想起她那时候临近崩溃的边缘,在和柯知方说了她的状况后,刚下飞机的柯知方直接到了她家里,为她治疗。

临近崩溃的边缘,这一次,又是柯知方拉了她回来。

她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回忆睡着前柯知方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梦里的眼睛,是谁的?”

她好像没有回答,也可能是记不得自己回答的内容了。

在那之前,柯知方问了很多问题,她也讲了很多,甚至连秦乾的事也讲了很多。

四年的治疗,其实柯知方更关注的是她没有记忆以及不会做梦的事,对于她和秦乾之间的纠葛,她不是太愿意讲,柯知方也不会故意引导她说这些她很不愿意碰触的往事。

何莞尔忽然一个激灵。

她好像睡了挺久了,那柯医生呢?

刚刚还静如潭水的情绪又有了波动,她一阵心慌,好在一回头,就看到几米以外颀长瘦削的背影。

慌乱的心情顿时沉淀下来,她不由自主喊出声:“你还在啊。”

声音都有点嘶哑走音。

柯知方听到动静,回身见她醒了,端起手边的一个杯子走过来,放在茶几上。

又退开一臂的距离,站定后垂眸看她:“喝吧,刚刚熬好的白梅白菊合欢花,清热明目安神,还加了点甘草,不会涩口。”

何莞尔道了声谢,端起杯子抿了口。

略有些烫,不过也可以入口,杯子里的液体甜得恰到好处,非常爽口。

她仰起头微笑:“很好喝,没想到你还懂中医。”

“一些皮毛而已,”柯知方淡笑一声,“我多买了些,放在厨房的收纳盒里,你要是懒得熬,用开水泡也行。”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茶几旁边垃圾桶里的可乐罐,略微有些责怪:“这两天别再喝可乐了,也别喝咖啡,你需要休息。”

何莞尔乖乖地哦了一声,偷偷打量了眼柯知方。

他头发比去美国前长了些,眼睛被刘海挡住了一半,修身的白衬衫,笔挺的西裤,却系着她家的花边围裙。

有些好笑。

注意到何莞尔弯弯的唇角,柯知方无奈地捋了捋头发:“没办法,那边剪头发太贵。”

“哦。”她忍住笑答了一声,又瞄了眼他。

她一直都觉得,柯知方的模样和气质,实在太契合他的职业。

眼瞳澄澈,鼻梁挺直,发色和眼瞳的颜色都略有些浅,五官的轮廓利落又并不锋锐,尤其是微微下垂的眼角和柔和清润的嗓音,天生能给人亲近感。

看她表情呆呆的,柯知方嘴角微扬:“青荷,怎么呆了”

从他们开始建立病人与医生的关系开始,柯知方一直叫何莞尔青荷——乱洒青荷的后半段,是她在微信上的名字。

主要因为叫何莞尔太疏离,何小姐太别扭,莞尔又太过于亲昵。

青荷,就刚刚好。

何莞尔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充好电,再开机的时间有点长。”

看她难得一见的俏皮模样,柯知方眸子亮了亮,也跟着弯起唇角。

几秒后,他指了指身后的餐桌,说:“饭做好了,吃吧。”

何莞尔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整个人轻松很多,脚步也轻快。

看到桌上只有一碗一筷的时候,她诧异地抬头:“你不吃?”

“不了,”他回答,脱下挂在脖子上的围裙,“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何莞尔点头,也没有多事去问柯知方还有什么急事。

他则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袖子,说:“我想,你今晚应该能睡着了。”

何莞尔忙和柯知方道谢,看着一桌的饭菜,想起刚刚整洁干净的客厅,有几分不好意思:“还让您当保姆,实在是……”

“你是我的病人,应该的。”他说着,顺便看了眼茶几,吩咐着,“你家里所有的方便面我已经帮你扔了,冰箱里过期的食物也已经扔掉。还有睡不着觉就去健身房折腾、喝咖啡、喝酒,都不是正常的方式,以后不要再做了。”

顿了顿,他声音微扬;“这是医嘱,明白吗?”

何莞尔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这才像话。”他看着她头顶两个发旋儿,笑容更加和煦,“下周的治疗照旧,到时候你和陈护士约好时间。”

送柯知方到门口,何莞尔有些迟疑地叫住他,问:“我睡着之前,有说什么吗?”

柯知方抬起头,声音平静:“你那时候还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一旦放松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何莞尔动了动唇,也不知道他这回答,到底是说她给了答案,抑或是没有。

她只好换了个问法:“那这一次的治疗,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柯知方正在换鞋,听到她的问题,抬眸:“我也很想有进展,不过和以前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也许还要多试几次。”

何莞尔略有些失望,又问他:“那为什么我觉得状态好多了?还有为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能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你睡了四小时,当然状态好很多。你身体极度困倦,精神又极度地亢奋,再加上潜意识里害怕做梦,所以夜不能寐。你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你倾诉的人。一旦精神垃圾倒了出来,自然就能睡着了。”

“哦。”何莞尔答了一声,之后好几番欲言又止,畏畏缩缩的,问题含在嘴里好一阵子也没有说出口。

柯知方眸子动了动,提起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你迟早都会知道,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这次去美国的一趟,辗转几地,也详细了解了那个病人的情况。最后的会诊结果是,她的失忆以及失语症,是ptsd的特殊表现方式,经过治疗已经有了好转。”

看到何莞尔眼睛亮了亮,他似乎有些不忍心,但终究还是直言:“但是,同样的方法我在你身上用过很久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40 顾而念之

何莞尔轻咬着唇,眸子里是难掩的失望。

柯知方静静站在原地,几秒后说:“具体情况我稍后和你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别想太多。等你这一次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想办法。”

“哦,”何莞尔看着柯知方转身,忽然间心慌起来,“那要是我再做梦了怎么办?”

那虚无的世界已然远去,但何莞尔想起来还难免心惊。

柯知方回眸。

眼前白皙无暇的脸上,是无措到极致的表情。

他轻轻一笑:“我回来了,你还怕什么?而且,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脑袋里的弦差点断掉?我再晚回来一天,后果不堪设想。”

何莞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发虚:“那天是凌晨,我怕吵到你。”

柯知方无奈地一笑:“你忘记我那时候在美国,时差是十二个小时?”

何莞尔愣了愣——她那时候早就没了抓拿,哪里有力气考虑时差的问题?

到后来好容易给柯知方打电话,却遇到他在飞机上关机,脑袋里更是一团乱麻。

她决定不再在这个暴露自己智商的问题上纠缠,忙问:“那我现在的情况严不严重?需不要需要其他的治疗?比如,吃药什么的。”

柯知方对何莞尔的说话方式已经很了解——平时直接得很,但涉及到她记忆的问题,就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目的。

“你想说什么?”他问,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问:“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呢?”

柯知方叹了口气,表情从容:“暂时不用吃药,如果被噩梦惊醒又害怕,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陪你聊天。”

他微微偏头,和她视线相接,声音清澈而温润:“任何时间都可以,包括深夜。”

接到顾念电话的时候,何莞尔是迷迷糊糊的状态。

柯知方的回来让她终于不被失眠折磨,在补觉补了十多个小时后,被顾念专属的电话铃声吵醒。

命运交响曲回响在耳里,惊心动魄,她不得不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划开了接听键。

“喂,何记者吗?人家家想你了哟。”

顾念腻起嗓子故意发着嗲,何莞尔一听这语气,脊背都凉了一凉,人也清醒几分。

她忙端起床头上的隔夜茶抿了一口,想要把太阳晒屁股都还在被窝里猫着这件事给混过去,然而一开口就发干到咳嗽的嗓子依旧出卖了她。

顾念在电话那头笑得刹不住车,很明显在笑她的自不量力,竟然关公面前耍大刀。

“何小妞,刚加了班吧,可别装了,”她拉长了声音,“我到庆州了,我管你换休也好请假也好,反正今天晚上留给我。”

说完,她干脆利落掐断线,几秒钟后短信叮铃一声响,发来了晚上约会的地址。

眼前还有些干涩模糊,何莞尔揉了好一阵,确定短信里的地址是——安娜塔纳温泉酒店,a栋1号院。

这倒是庆州远近闻名的超五星温泉酒店,经常出现在她新闻调查名单里各位金融大佬的出入场所列表里,不过她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店,一晚上五六七八千甚至上万的价格,她是消费不起的。

有顾款姐做东,今晚也能奢华一把了。

恰好她因为急需补觉动用了半天换休的额度,她干脆给于伟安去了电话,把半天换成了一天。

前些天缺觉缺得太厉害,何莞尔花了几分钟来处理请假的事,便揉了揉眼睛,继续睡觉。

再起床时,已是下午四点。

何莞尔简单冲澡洗头,只觉得精神百倍,再次满血复活——除了饿到胃疼以外。

她煎了个鸡蛋下了碗青菜面,狼吞虎咽吃了顿,一个小时已经过去。

顾念和她约的七点,扣去从老城区赶到温泉小镇的必要时间,她根本来不及化妆。

镜子里素白的脸让何莞尔不由自主皱眉,眉间隐隐若现的川字,鼻翼两侧八字胡一般的法令纹,又吓得她赶快放松面部表情。

二十九岁,已经不年轻了,受不得刺激也不宜大喜大悲——会加深表情纹的。

何莞尔干脆破罐子破摔,把长发挽成半丸子头,选了件露肩的浅蓝连衣裙,穿上小白鞋背上兔子包,一副学生打扮就出了门。

走到楼下遇到三楼那对双胞胎,两个小姐妹刚放学,看到何莞尔就笑得甜甜:“笑笑姐姐,今天真漂亮。”

何莞尔快活到快要飞起,但接下来手机导航给的路线,让她上翘的嘴角又撇了下来。

高德地图指示,以公交的方式赶到起码得花费两个小时,至于打车的价格——二百一十八。

她看了眼时间,忍着肉疼叫了出租。

超五星的酒店自然有超五星的服务,何莞尔到前台一报地点,就享受到了最殷勤的服务。

这酒店很会选人,不过一个负责引路的服务生而已,声音温柔又客气,清秀的脸带点少年感,恰到好处的微笑更让人心生好感。

何莞尔总觉得他不经意扫过来的视线,似乎带着点探究和好奇。

她微微有点不自在,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

五分钟后,在一张金丝乌木的贵妃榻前,何莞尔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美人,愣了一愣。

顾念很清楚她的惊讶来源于何方,眨了眨眼,指尖优雅地夹着根细长的烟,丝毫不顾还有小帅哥在场:“是不是觉得老娘又明艳动人了几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动过了。”

她手比划的方向,包括眼睛、下巴,以及胸部。

服务生显然比何莞尔见惯大世面,面不改色水样的温柔:“温泉水已经放好,两位女士请慢用,如果有需要请按呼叫按钮,我会两分钟内赶到。”

说完,微躬着身子退出了房间。

何莞尔坐在顾念的对面,有些不解:“本来就够好看了,干嘛整成网红?还有,这么大,不会妨碍工作吗?”

后一句,是冲着她只怕已经突破e的上围去的。

顾念吐了个烟圈:“突然照镜子觉得看烦原装脸了,换一换也好。再说了,本姑娘的身手你知道的,大不大的,没什么区别。”

她说地满不在乎,就像整容换脸和换件衣服一样简单。

何莞尔愣了愣,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41 温泉水滑

和十年前那个头发短成板寸的假小子相比,顾念简直换了一个人,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迷人诱惑的曲线裹在一袭酒红色蕾丝长裙里,整个人像熟透了的蜜桃一般,而艳丽精致的五官,却没有浓墨重彩地强调,只淡淡地勾了眉毛,扫了点腮红,唇上是杏仁粉的颜色。

少了风尘,多了明艳。

那句歌词怎么写来着?壮丽盛放的蔷薇,真是贴切极了。

何莞尔脑袋里忽然冒出个疑问:“你不是说大干快上争取四十岁前退休吗?以前春节都不回家的人,怎么有空休假来看我了?”

顾念避而不答,撩了撩栗色的长发,扬起脸一张嘴,又是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袅袅上升。

那泛点青色的烟雾还带点蜜桃香,不知道为什么让何莞尔想起了小金鱼在水里吐的泡泡。

她是很讨厌烟味的,可顾念的随心所欲就能让她看得顺眼。

“就我这吐烟圈的技术,能在你们庆州排进前三了吧?有没有资格混个烟圈常务理事当当?”顾念挑眉看她,嘴角似笑非笑。

“嗯?”何莞尔抬头看了看顶上那久久不散的烟圈,有些疑惑:“这也有排名?还有组织?官方还是民间?”

“傻不傻!我胡扯你就信!”顾念把还剩大半截的烟掐灭在烟灰缸,笑靥如花,“还没听出弦外之音?我不回沪市了,就呆在庆州。”

都吃了饭,泡进了温泉,何莞尔还有些没回过神。

顾念要来庆州?

褪去长裙的顾念,皮肤白到炫目,只是和上次见面相比,肩胛处又多了几条淡淡的玫瑰色。

她看到何莞尔的目光所及,罕见地苦笑起来:“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就是个充门面的花瓶,可总有动真章的时候。这几条伤,是姜太抓小三时候姜家驸马狗急跳墙拿古董花瓶给砸的。”

何莞尔忍不住眉头锁起来:“疼吗?”

顾念根本没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手从温泉水里抬出来,比划着:“这么长这么大、上百万的青花缠枝花瓶,说砸就砸,哗啦啦就碎了,啧啧啧,真是可惜,可惜!”

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作案工具。

说完别人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顾念扒在温泉水池边,修长的腿露出水面划着水:“不过就这几条伤,姜太给了我百来万让我去做祛疤美容。我干脆就来了个全套。”

何莞尔啼笑皆非,原来如此。却又不经意地从水面,看到了顾念缺失的小脚趾。

如果光看外表,任何人都猜不中顾念的职业。

她是做安保工作的——别看“安保”就是“保安”两个字调了个,工作性质却很有些差异。

她开着一家女子安保公司,为需要安保服务的女性提供女性助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女保镖。

因为得遇贵人提携,顾念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每一次何莞尔到沪市见她,享受到的排场都极大。

但在最开始创业的时候,顾念也是付出良多的,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受了不少罪,也好几次破相。

她还经常跟何莞尔抱怨,白手起家的款姐还好,身边最多是蔫里蔫气的小白脸,可是保护阔太的工作不那么好干。

她经常干着干着,雇佣她保护自己老婆的壕们,就开始有意无意要求她提供额外的服务,还是难以启齿会被和谐掉的那种。

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曾经拒绝了不少大生意。

后来渐渐地,顾念不抱怨了,也不知道是从了,还是有其他高明的手段推脱。

何莞尔从不会问她——闺蜜之间,只带耳朵倾听就行了,何必张口讨嫌问太多?

她只需要顾念肆意快活就够了。

顾念自然看不到身后的何莞尔有些心疼的表情,大喇喇地放下了肩,回眸一副骄奢淫逸的老板派头:“来,给姐揉揉肩。”

何莞尔微笑,手指攀上她的肩膀,故意加重了力道。

她一阵乱叫:“美女,轻一点,我知道你武力全宇宙第一,不用跟我证明了。”

给顾念松完肩,何莞尔掬了把水撒她颈项上:“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会朝这个方向来吗?”

这是何莞尔掐头去尾的文明用语,她当年的原话可是“我屙尿都不会向庆州的方向,死在外面骨灰也不往这方向飘”,以至于这些年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几乎都是在顾念的地盘。

现在,她不仅回来了家乡,还这有生根落地的打算?

顾念把池边的毛巾弄湿又拧干,顶在额头上优哉游哉端起的龙井喝了口,舒服地吁出一口气,一副老气横秋的老太太模样。

她斜睨何莞尔一眼,眸子里笑意浮动:“年轻时候不懂事的戏言而已,我现在是个商人,哪里有商机,人就往哪里去,跟什么过不去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那这边有啥大生意?”何莞尔有些好奇,声音都扬高了几分,“我们这西南边陲还能比过东南沿海?”

“何记者,拜托你多点政治敏锐性,”顾念扬起下巴颇有几分得意,“好歹前年也升了直辖市,现在还要借着东风打造国际大都市。我生不逢时没遇上沪市高速发展的时候,这不回来撞撞运气吗?说不定遇上几支原始股,傍上粗腿飞黄腾达起来,到时候自己就是豪门了,也不用靠皮相讨生活。”

何莞尔耸耸肩,不想接她的话。

这厮最近几年想要把生意做大,难免说话间不往大政方针上靠,显得自己高大上一点,只是往往下半阙就露出她当年马克思主义靠抄的才勉强及格的水平。

一壶茶喝完,顾念叫来服务生添了水,忽而严肃起来,点漆般的眸子里柔光尽去,嘴角的媚笑也消失。

她这副模样,显然是要说正事了。

“你可知道泛诚聚宝?”几秒后,何莞尔听到她问。

“泛诚聚宝?”何莞尔刚皱起眉,忽然想起在自己的法令纹,赶快中止了这个习惯性动作。

顾念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说:“据说是p2p网络平台,资金规模几十亿。我知道这两年你专注于报道诈骗和经济类案件,而且白老师和经侦大队关系也不错的,基本上这边有个风吹草动的经济案子白老都能知道。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案子和泛诚聚宝有关的?”

何莞尔有些疑惑:“我倒是没听过这个平台,所以至少目前没什么问题。不过打听这个干什么?”

42 盛放蔷薇

顾念的眼神已经轻松下来,冲着她莞尔一笑,“泛诚聚宝的老总是姜太的忘年交,身家据说几十亿,男友无数,这两年玩得过火了点,感情纠葛加公司的内斗,她有些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这次姜太让我过来,以个人助理的身份,帮她度过难关。笑笑,你帮我查一查,如果没问题,我就真过来了。”

何莞尔忙应了下来,看了看顾念明丽的侧脸,几番斟酌下,压下了心里想要问出口的问题。

那就是,你知道莫书毅要结婚了吗?

不过曾经同居三年的默契不是吃素的。

顾念瞟了她一眼,修长的手指捻起盘子里堪比火箭苹果大小的枣子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那贱人要结婚了,还知道他的准老婆一肥二蠢三霸道,除了一身脂肪别无所长。*配狗天长地久……”

她顿了顿,咽下嚼碎的果子,双肩打开手肘反撑在池边,眼里微光闪动:“老娘这次就是要回来看笑话的。”

何莞尔心里一紧,忙说:“他结他的婚,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你放心,”顾念伸手拍着我的脸,“笑,我的笑儿,还是你最关心我,不枉我当年最疼你。”

何莞尔撇撇嘴,再不理她。

从刚进学校那会,这口无遮拦大大咧咧的丫头,就把一寝室除她之外的五个女生,分别封了五个大小老婆。

很不幸,何莞尔是最小那个,每天在顾念的欺压下被迫叫那几个室友姐姐,还要端茶倒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枯燥的如机器人一般的生活作息,其余的同学竟然都和何莞尔一样,对此逆来顺受,默默承认了顾念是她们五个的老公。

一堆女孩子相互之间老公老婆叫来叫去,现在想起来着实有些好笑。

拿敏之的话来说,她们那时候就是处于饥渴期,满满的荷尔蒙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只好假凤虚凰。

想起敏之,何莞尔不由得心间一疼,脑海里浮现出她淡淡的眉眼,以及敏之身故后,她母亲来寝室收拾她遗物的时候,那算不上撕心裂肺,却伤心到极致的低泣声。

顾念和她心有灵犀,眼神黯了黯:“敏之那件事,还没有消息?”

何莞尔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好半晌,她才有力气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到头,只怕要成悬案。”

七年过去了,不知道现在学校里,还会不会依旧流传着当年的传说?

可能已经被时光消弭,也可能以讹传讹更加离奇。

412寝室,大一入住六个,大四的时候顺利毕业的,只有三个。

剩下的三个,一个肄业,一个横死,还有一个临毕业前进了监狱,后来被判了无期。

何莞尔苦笑连连。

也许这就是宿命,头上顶了412名号的诸位,都别想当警察。就算她这个一路拿着奖学金、以优秀毕业生名义顺利毕业的似乎可以为412正名的人,最后也没能当上警察。

七年时间,当年成了笑柄最后拿不到学位的顾念,已经成了熟透的蜜桃,娇艳欲滴让男人们总想一亲芳泽,而当年即使跟个假小子般,也难掩清丽脱俗的轮廓。

所以才被莫书毅早早地盯上了。

何莞尔沉默良久,问她:“他当年那可是强奸,你就没想过报案?”

“强什么奸?你情我愿,不过一个‘贱’字而已。”顾念说这话时眼里一丝波动都没有,忽而侧眸一笑,“你就当我那时候被狗咬了口吧。”

水波滟潋,池边橘色带一丝丝红的宫灯映在水面上的光影又映进她的眸子,莫测又美丽。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何莞尔也不好再说下去。

自然不会劝何莞尔原谅那个醉酒还找女人顶包的渣男,只是她害怕因为莫书毅,顾念再一次把自己搭进去。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她干脆绝口不提。

这里的天然氡温泉没有难闻的气味,温泉水软糯温热,洗过以后皮肤也格外幼滑。

顾念先何莞尔一步穿起浴袍,翘着小指盘起湿发,趁着何莞尔没裹严实又开始不老实地占她便宜,在腰上狠狠摸了一把。

“小妞,又细又滑,”她啧啧称赞,又挑着眼角,“就凭你这姿色,当记者着实糟蹋了。有没有兴趣挪个窝?沪市青年才俊不少,姜太那圈子里的人尖子我基本都认识,要说各种类型都有,你这样根正苗红有智商有颜值的高级货,保证有好去处。”

何莞尔没好气地拍开她作祟的手,恶狠狠瞪着眼睛:“待价而沽?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商品。”

“哟,胭脂马,”她假模假样摸了摸下巴,眼里带着笑,“我喜欢。”

十二点该睡觉的时间,何莞尔才发现这温泉别墅几百平,却只有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大到夸张的床。

床上还用玫瑰花瓣摆出一个心型——何莞尔见了鬼一样看着顾念。

她打着哈欠笑嘻嘻:“我跟酒店说今天和老情人鸳梦重温,酒店就给安排了,怎么样,喜欢吗?”

说着,她从身后搂着何莞尔的腰,作深情款款状,却忽略了自己比何莞尔矮十五公分的事实,看起来无比怪异。

何莞尔却是一口气憋在心口——难怪刚才那小哥,看她的眼神那样奇怪。

既然一张床,除非何莞尔愿意睡楼下的按摩椅,否则只能同床共枕了。

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果不其然,同床共枕鸳梦重温的后果,就是被顾念搂着蹭来蹭去的,没有一刻的老实。

一次次打掉她想要袭胸的魔爪,何莞尔叹了口气,放缓声音:“念念,浪荡了这些年,你要是有合适的,还是结婚吧。”

“不结,谁结婚谁王八蛋。”顾念听到这话题就兴致全无,放开她的腰翻了个身,“花花世界大把钞票大帮鲜肉美男,我凭什么从良?结婚是你这种绿茶婊最后的坟墓,不是我的。”

这句话把何莞尔噎得够呛。

我为你掏心掏肺,你一句绿茶婊回报我?

何莞尔顺了顺气,又一次老妈子似的语重心长:“以前的气话说过就算,你玩够了,总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顾念鼻息里已经带上睡意:“少跟我灌鸡汤,少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先把你自己管好吧。成天就知道说我,那秦乾呢?”

一提起这个名字,何莞尔本来渐渐产生的朦胧睡意,一瞬间消失全无。

秦乾,又是秦乾。

这个和她的过去纠缠不清的名字,也隐隐掌握着她迫切想要知道的往事。

她和他,曾经有过很美好的一段,还曾经是所有人都艳羡不已的金童玉女。

她也曾经把他装进自己的未来里,也曾想过要和他白头偕老,直到她发现她的未来,其实是容不下他的。

或者说,容不下任何一个男人。

43 战力全满

早上六点半,何莞尔的闹钟响了。

只响了一声她便按掉,麻利地穿衣起床。

顾念被她起床的动静惊扰到,翻了几个身,嘴里囫囵着:“这么早?”

也没等到何莞尔回答她,又已经睡着。

何莞尔撕下酒店的便签纸,写了个纸条贴在卫生间的镜子上,悄然离去。

这什么超五星温泉酒店回市区的路实在是太远,大早上车都不好打,好容易前台叫来了车,已经比何莞尔预计的晚一个小时。

老司机还是给力,蜿蜒的山路半小时开到,就是她胃有点难受,没吃早饭胃里空空都干呕了几声。

出租车从绕城高速上下来,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队,何莞尔心里咯噔一声。

不仅她预留的回家换衣服的时间没了,难不成今天还会迟到?

她抬腕看表,刚好八点十分,正值早高峰最汹涌的时候。

司机抱歉地回头:“小妹,送不了你到市中心了,这种情况起码堵一小时以上,要不你自己赶地铁过去吧?”

说着,他指了指几十米以外的地铁入口。

几分钟后,何莞尔站在入口处的阶梯上,垂眸看着脚下蜿蜒的步梯,握紧背包的肩带。

心里莫名想起一句话——偷情一时爽,还债火葬场。

脚下的阶梯像一张怪兽的嘴一样,总让她有顺着阶梯下去的人,会被那看不到尽头的通道吞没的错觉。

然而时间不等人,总编说了早上九点有事找她,她这几天工作状态已经很糟糕,好几篇稿子堆在她手上等待审核,她不能再掉链子。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顺着阶梯向下。

一号线很挤,但还不至于能挤到双脚悬空。

何莞尔倚着车门靠左的扶手上,看着车厢里形形*的人,尽量不去想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是的,她除了没有记忆、不会做梦意外,还有一点害怕密闭的空间,她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柯知方,他给出的评价是尚未达到幽闭恐惧症。

这些年何莞尔一直努力克服这个奇怪的恐惧,强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包括乘坐地跌这样对她来说有些困难的事。

收效甚微,不过还是有些效果的,至少她现在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地铁,这就是了不起的进步。

地铁每个几分钟会停下来一次上下乘客,其余时间都在飞驰,前方的车厢随着铁轨方向的改变,忽而相左,忽而向右,平稳但也有起伏,让她凭空生出一种时空隧道的错觉。

再加上耳边地铁高速行驶时候尖利的噪音,何莞尔终于不受控制地,脑海里开始浮现出电视电影场景里地铁线。

死神来了、惊声尖叫、不死法医……

直到踩上了硬硬的地面,她的心才再度踏实起来。

这一次选择地铁是对的,她到达报社的时候,离上班打卡时间还剩十五分钟。

在卫生间整理好头发,五分钟时间迅速地上了粉底眼线唇膏,她还有时间坐在位置上平静平静,捋了捋思路后,去于伟安的办公室。

走廊上,却碰到了付莹莹。

看到她和平常不同的打扮,付莹莹愣了愣,下一秒挑衅的话脱口而出:“何主编,你风格可真是多变啊。莫非是职业装洗了没干,所以换了身淘宝爆款?”

何莞尔脑子里还是怎么应对于伟安一会儿的检查,无心和她纠缠,微微一侧目:“是啊,以前跑新闻就得这样穿,穿成贵妇坐在办公室里等,线索是不会主动上门的。”

付莹莹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动,还在强撑着:“何主编最近是手头紧吗?有困难开口说一声就是了,我和聂姐虽然比不上上市公司董事长那么财大气粗,想必还是有能力救救急的。”

说着,她故意抬手撩头发,手腕上细细的手镯在日光灯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小雷正好泡了茶回来,经过走廊刚好碰到这场戏,被付莹莹的土豪惊得直咋舌。

毕竟她也是时尚版摸爬滚打过的人,付莹莹手上b家的蛇形手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虽然是最细的一款,也得六位数起。

小雷颇有些担心——何莞尔哪里都比付莹莹强,唯独在经济上因为家里人的拖累,不是那么硬气。

何莞尔叹气,自然不会被付莹莹摁住打脸的。

她依旧淡定,视线如付莹莹所愿集中在她腕上,足足停留了好几秒,之后微笑:“我当然没有你命好,这么富有。”

付莹莹没想到竟然夸起了她的家境,愣了好几秒,手都忘记放下。

何莞尔继续夸她:“不仅轻轻松松就能买这种高级珠宝,而且年纪轻轻的,就有了飞机场。”

说着,她淡定地掠过付莹莹胸前的一马平川。

小雷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付莹莹气得脸能滴下血来,跺着脚恶狠狠地说:“你别得意!”

“我从来不敢得意,”何莞尔一手扶着于伟安办公室的门框,娇笑一声,“我是真心实意夸你命好的,毕竟我和你聂姐都出生于工薪家庭,没人收拾烂摊子,不像你,有个集团副总的二叔,看谁不爽就能叫五角大楼发洲际*打谁家的玻璃。”

被何莞尔毫不留情地扯下遮羞布,付莹莹几乎夺路而逃的。

“老大,你是不是太狠了点?”小雷担心地看着付莹莹的背影,“要是她去和付总告状怎么办?”

“没什么好担心的,”何莞尔抄起手说,“付总如果沦落到要和我们这些小角色置气的地步,那他的位置也就坐不长了。”

她说完,在门上轻叩三声之后,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在于伟安办公桌前坐下。

于伟安抬眼看她,脸上有些责怪:“你怎么又和付莹莹吵?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

何莞尔愣了愣:“我真没想到总编您现在还有闲情逸致管这些破事了。”

要知道,于伟安虽然容许付莹莹在自己的地盘上呆着,但从来对她不感冒,平时连话都不会和付莹莹说几句的,也都是看在付总的面子上对付莹莹捅的篓子视而不见。

于伟安不置可否,几秒后意味深长地说:“不是你自己的人,不是你自己的事,你观望即可,亲自下场,未免难看了点。”

44 方圆难周

何莞尔一开始没听明白,几秒后反应过来,于伟安怕是另有所指。

于伟安当然没那么无聊给付莹莹站台,他如果要给谁站台的话,那必定是聂芸。

而今天这场开场白,正好是在含沙射影地告诫她,不要插手桐城路桥以及莫春山的事。

何莞尔恍然大悟:“看来聂芸对这一次的采访相当看重了,可我并不觉得她能拿下这个所谓的人物志,就能帮她打下半壁江山。其他的不说,莫春山以前有过能红的时候,却低调得恨不得没人注意他,这一次会不会配合她的推送套路,就很难说。”

于伟安扬眉:“你不用管这些,先处理好自己的事。听说你组里有三四篇压在你手里审核,还有个立论和论据完全不搭。周一就要出刊了,你想好解决方法没有?”

半小时后,何莞尔从于伟安办公室出来,悄悄比了个v。

还好她早就对今天的谈话内容有预判,虽然应付地有些吃力,但总归过关了。

另外让她觉得蹊跷的,是聂芸对这一次采访的重视程度,出乎她的预料。

要知道她们之间虽然斗来斗去,可一旦谁找上于伟安要求主持公道,那就和熊孩子打架打不赢了叫家长帮忙一般。

不过,聂芸大概想不到,何莞尔根本不会去和她争。

对于莫春山这个名字,何莞尔目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以至于听到桐城路桥这四个字,也会连锁反应一般,脑袋一炸,头皮发麻。

要不是柯医生回来得及时,她都快被那个梦逼疯,哪里还有心思去探听莫春山的事?

她甚至暗暗地告诫自己,为了生命安全,不能再出现在任何一个莫春山可能会去的地方。

上午十点,部门的小会议室里,何莞尔召集了几个记者编辑开小会,在为下一期的周报做最后的准备。

她睡够了脑子清晰很多,工作效率大大提升,之前没心思也没精力处理的几个问题,一上午时间就迎刃而解。

“发展中国家或地区通过承接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实现经济持续发展,乃至于将其用于一国之内的区域协调发展,所谓的雁阵式发展模式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雁阵式发展带来的问题是……”

何莞尔一边说,一边通过手机把相关资料在工作群里发送。

手机屏幕忽然跳出广告栏,何莞尔不胜其烦地看了看。

好巧不巧,竟然是今早上出现在付莹莹手腕上的那条蛇形手镯的广告。

她愣了愣,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继而想到早上蛇形前进的地铁。

心头隐隐有一丝不安,让她莫名地焦躁,却又不知道焦躁的源头在哪里。

“老大?老大!”

小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哦,怎么?”她侧过脸询问小雷。

“太厉害了老大!你怎么想到这样的?”小雷满脸的崇拜,嘴里喋喋不休,“用雁阵式产业升级现象来解释这个悖论,就很合理了。”

何莞尔微微一笑,拍拍手:“好了,相信你们现在有了新思路,今天下午四点之前,改好的东西交给我。”

下午六点,终于完成手上急难险重的任务,何莞尔长出一口气。

一直以来她都自诩雷厉风行、手脚麻利,这一次差点弄到工作任务不能按时完成的地步,真是好险。

好在柯知方回来得及时,要不她还是前些天的状态的话,烂摊子都不知道谁能给收拾。

工作完成,何莞尔却没急着下班。

她在自己位置上坐着,沉思了起码半个多小时,眼看着窗外天色渐黑,拨通了一个号码。

“叶大侦探,我有些东西想知道,麻烦你帮我查证一下。”

何莞尔开门见山地说,一边说着她想要搞清楚的事项,一边飞速地在笔记本上写着,只是字迹散乱极难辨认。

对面是爽利的女声:“好,没问题。不过你就欠我两顿烧烤了。”

“好好好,下次你来庆州,一起还。”何莞尔满口答应。

“光吃还不够的,”对面大呼小叫起来,“为了你的事我也欠了不少人情,大半夜把我那哥们从被窝里挖出来,他抱怨了好多天。”

何莞尔无奈:“那你要怎样呢?要不我按市场价给你咨询费好了。”

叶子非马上一副被侮辱了声音:“别跟我说钱啊,要不这样好了……”

她哼哼两声,拉长声音:“要不你给我介绍个猛男好了,我要求不高的,能有当年秦乾一半的威猛,我就很满足了。”

挂了电话良久,何莞尔还怔怔出神。

叶子非和她,算是不打不相识的好友,当年在学校里,她们两人就被传成什么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的两大校花,叶子非清纯可人,自然是白的那朵;何莞尔鲜妍明媚,当然是红得浓烈的红玫瑰。

只不过两朵都带刺,眼光奇高不说,还都是厉害角色。

叶子非当年对何莞尔很不服气,虽然不同的专业,却处处要和何莞尔争高低,

当她知道何莞尔和秦乾好上以后,痛心疾首,竟然还跑来*过秦乾非要拆散他们这一对,也曾经让何莞尔和秦乾很头疼。

只不过后来何莞尔才知道,叶子非对秦乾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考公安大学并不是为了当警察,把何莞尔当成假想敌也不是因为她讨厌何莞尔。

仅仅是因为生活太无聊,她给自己找乐子而已。

是的,红三代富二代叶子非,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大半时间都在研究怎么样“不无聊”,以至于连一个所谓校花的虚名,她都不服气,非要和何莞尔争一争的。

毕业后,叶子非顺理成章地回了帝都,在某个公权力机关干了半年就辞职,自己折腾着找事做,最后竟然干起了私家侦探的活。

而这些年来,叶子非几乎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她面前毫不忌讳提起秦乾的人,而且还经常拿秦乾的事笑话何莞尔。

不过叶子菲没料到,这一次何莞尔两次委托她去调查的事,还真的和秦乾有关。

想起秦乾,何莞尔深吸一口气。

如果说叶子非调查的结果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那么她还真的应该考虑一下约见秦乾的事了。

45 旧雨重逢

星期天的早上,天色大亮,何莞尔还在床上翻滚挣扎,好一阵子都起不来床。

早在大学时候,因为学校的管理,她就没了赖床的毛病,这一天之所以有种被被窝封印的感觉,一是因为周六大半天繁忙的加班透支了体力,二是因为她的身体状态不是太好。

嗓子火辣辣地疼,吞口水都在疼。脑袋又昏又沉,只躺在床上的时候不会晕眩。

看来是因为气候变化以及空调吹太多,她有些感冒的症状。

十点钟,何莞尔勉强起床,洗漱吃了早饭后,状态好了些。她还给自己量了量体温,还好,三十七度五,处于发烧的临界点,应该还能撑住。

一上午,何莞尔都在等秦乾的回话。

周六上午,她从叶子非那里拿到了之前拜托她调查的东西,研究了一阵,终于下了个艰难的决定。

她必须见秦乾。

她从林枫那里搞到了秦乾的电话,打了电话过去,没人接;发了好几个措词滴水不漏的短信,也还是没有回音。

已经二十四小时过去,秦乾依旧没有回音。

何莞尔坐在客厅里发了会呆,再一次捡起电话,第十次拨出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后接通,对面终于响起秦乾的声音:“喂。”

他个子太高,难免地声音低沉并不是那么悦耳,何莞尔却听得差点流泪。

她应了一声,秦乾沉默了几秒后,问:“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我有事吗?”

“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何莞尔说着,努力让声线不颤抖。

秦乾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她,和她简单地约了时间和地点,便挂断了电话。

何莞尔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匆忙起身,在衣柜里选好出门的衣服,又挑好了鞋。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看了眼茶几上的透明瓶子,攥紧了手心。

如果勇气不足,也许,这东西能助她一臂之力。

下午四点,庆州南岸区的恒大广场附近,一家开了好些年的良木缘里,何莞尔和秦乾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一张小方桌两侧。

“你肯来见我,我很高兴。”何莞尔手捧着杯柠檬水,略有些紧张。

她本来习惯喝咖啡的,但因为之前三天睡不着觉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决定半年以内都不碰咖啡了,好好调整一下她敏感又容易受到刺激的神经。

“有什么事吗?”他眉心微蹙,抬腕看了眼表,“我晚上七点的飞机,五点必须从这里出发去机场。”

“我很快的,”何莞尔有些无措,接着说,“说完你就走,不耽误你出差。”

秦乾略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鼻尖却敏感地嗅到了她身上的一丝酒味。

大白天地就喝酒,何莞尔这是怎么回事?

秦乾看了她一眼,便从烟盒里磕了支烟,等着她开口。

点上,才吸了一口就有服务员上来阻止。

“先生,我们这里不能吸烟。”

“抱歉,”他把烟在桌面的水晶烟灰缸里摁熄,“既然不能吸烟,准备烟灰缸干什么?掩耳盗铃吗?”

服务员支支吾吾一阵,终究没回答上来。

何莞尔却知道这掩耳盗铃四个字,其实是指她。

她也不好分辩,略有些尴尬地低头,握着水杯的手指拢了拢,悄悄地释放情绪。

秦乾的视线,终于放在了她身上。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又难免将现在的她,和六年前作对比。

六年的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当年齐耳的短发已经及腰,皮肤更白皙一些之外,就是经过时间沉淀,更加明媚妖娆的美。

一如初见时候的惊艳,更添了些成熟的风韵。

时隔多年,秦乾也不得不承认,何莞尔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遇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也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当年爱得恨不得捧在手心上,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她,只为换她莞尔一笑。

心头掠过一丝烦躁,他开了口:“有什么想说的,快说吧,还有一小时时间。”

她眼睛亮了亮,脸上有几分紧张的神采:“安若愚的案子,结案了吗?”

“果然,”秦乾嘲讽一笑,“我就知道这一次说要见我,其实还是为了桐城路桥的事。怎么?还对莫春山不死心?”

何莞尔愣了愣:“你说什么?”

秦乾眼色阴晴不定:“以莫春山的身家,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而且这个人志向很大,你如果想在他那里谋富贵,只怕要失望了,你的姿色足够让他把你当成玩物,混点物质可以,想要身份地位,不可能。”

何莞尔努力压住心底的怒意,正色道:“秦乾,我们虽然已经分手,但是希望你尊重我。”

秦乾轻嗤一声,显然对她的话毫不在意。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误了正事,这才压下把面前的水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再开口时,她平静如初:“鉴于我想让这一场对话正常地进行下去,你刚才说过的一些侮辱性的语言,我就当没听到。我今天只是想单纯地和你聊一聊安若愚这个人。”

秦乾意外地扬了扬眉:“关于安若愚,我认为国家公权力机关掌握到的情况,比你翔实得多。”

“也不尽然,”何莞尔回答,“至少关于安若愚这个人的动机,我有新的发现。”

秦乾终于有了点兴趣:“说来听听?”

何莞尔放慢语速:“我曾经托人弄来了安若愚的刷卡记录,其中有几笔,是在一个叫什么‘单行道’的酒吧里消费的。”

“你又找了叶子非吧?”秦乾抄着手,脸上似笑非笑,“她仗着自己父辈的关系胡作非为,迟早有一天踢到铁板。”

何莞尔不想和他争论这个问题,只说:“我想强调的是安若愚在这家酒吧里消费的问题。”

秦乾耸肩:“工作之余偶尔小酌几杯化解压力,对男人来说,很正常。”

说着,他忽然凑近了些:“不像你,大白天的都喝酒,怎么?单独面对我的时候,你还需要喝酒壮胆?你就这样心虚?”

何莞尔硬生生地避开秦乾的嘲讽,努力让话题不要歪调:“但是这家酒吧,是同性恋酒吧。”

46 不归之路

秦乾眸子骤然一缩。

“安若愚四十七岁也未娶,按说他这样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水木大学毕业,长得也不难看,即使和公司里其他中层高层比起来有点落魄,也不会发愁找不到老婆的。”

“你想说什么?”秦乾声音微凛,终于收起眼里满不在乎的神色。

“我怀疑,安若愚和那个过世的副经理谢翀,并非简单的朋友。他们之间其实是恋人的关系。”

“你是耽美小说看多了吧?”秦乾还是不信这个结论,“安若愚是未婚不假,也有可能性向有问题,但谢翀是结了婚且有孩子的。”

何莞尔右手握着水杯轻轻转动,说:“谢翀的遗腹子,是在庆州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出生的,距离谢翀当时的住址足足十几公里,而他家当时不足一公里就是庆州市妇幼保健院,为何舍近求远我查了下,发现那时候在庆州,只有附二院有技术能做试管婴儿。我还查了下,谢翀的妻子在生小孩子后不到一年就再婚,把孩子扔给了谢翀的父母。”

秦乾面色微变:“你找到证据证明他们当年是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要的孩子?”

何莞尔轻轻点头:“我拜托过学医的同学辗转打听了一圈,终于查到十七年前谢翀和他老婆在医院有过相关的就诊记录。而做试管婴儿的时间,是在谢翀结婚一年不到。”

“结婚不到一年就用特殊的手段怀孕,谢翀一过世,他老婆能生下他的遗腹子,却不愿意照顾孩子早早就再婚。”秦乾若有所地地缓缓念着,之后抬眸询问,“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一开始是认为安若愚出于义气照顾谢翀的遗孀和遗腹子,也查到了他转账给那孩子的证据。结合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我怀疑,那孩子其实根本就是安若愚和谢翀两个想要的。”

秦乾轻拢眉峰,眸子浓黑。几秒后,他示意何莞尔继续说。

何莞尔语速飞快:“至于孩子的生母,大概是和谢翀有什么协议在,所以在谢翀去世后得到了一大笔钱,就毅然决然地抛下孩子不管,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母亲的举动。

再回想一下安若愚到桐城路桥的经历,他原本在帝都的设计院干得好好的,该拿的奖也都拿了,他剩下的日子要么去国际上拿奖成为行业大拿,要么就混资历。等混到四十来岁,甚至都不用搞设计,给开发商弄一个沙盘就收几十万,何其轻松?怎么会跟着谢翀到了庆州这个当年和帝都差了不知多远的地方,还任由自己在这里潦倒半生?”

秦乾反而笑了:“你也可以自己回想一下你说的,全部都是主观臆断。你有证据吗?”

何莞尔攥紧手心:“是我猜测不错,但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我不信都是巧合。所以我认为,安若愚根本不是什么因为自己前途黯淡有怨气,或者是出于义气要帮朋友,他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了他的爱人报仇!”

说到最后,她情绪有些激动,声线微颤着。

“想象力很丰富。”起码过了半分钟,秦乾才开口。

“不过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个案子已经了结。安若愚发布虚假消息,扰乱社会秩序,我们会给他应有的惩罚。至于你担心他再作怪,放心,他已经被控制起来,没个一年半年的根本不会再出现。”

何莞尔摇了摇头,不那么赞同秦乾的观点:“既然是复仇,怎么会在蛰伏十几年后,轻易被你们抓到?还用犯罪预告之类的幼稚做法暴露自己?我怀疑,安若愚有后招!”

她还在据理力争。

秦乾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只是他开口的时候,依旧让何莞尔失望了。

“你太小看我们国安的工作能力了,安若愚的社会关系以及这几年经济往来,我们这几天都细细地排查过了,而不管你刚才说的动机成不成立,安若愚此人,手里既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以危害公共安全的武器,所以他即使心有不甘,也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秦乾说着,手里翻转着他的烟盒,一下一下地砸在桌面上,不大不小的响动。

“感谢何小姐为公共安全牵挂操心,我代表国安局,代表人民感谢你。”

秦乾缓缓说着,戏谑的意味很浓厚。

何莞尔面色不变,只心底还有一丝诡异的不安。

但关于安若愚的事,她能想到的都已经告诉秦乾了,至于秦乾信不信、上不上心,她管不了,也没能力去管。

她现在,心里还牵挂着一件事。

何莞尔斟酌好一阵,终于还是开口:“秦乾,我还有一件事求你。”

“哦?”秦乾扬起眉,似乎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她深吸口气,一字一句:“就是关于卓安然的事。”

“你想知道莫春山是不是卓安然,还是安若愚为什么举报他是卓安然?”

何莞尔点头,满怀期待。

秦乾忽然笑起来:“对不起,关于什么卓安然,我略有耳闻,不过很抱歉,他的事和国家安全无关,更不是调查的重点,所以你的请求我无法答应你。”

何莞尔低头,声音恳切:“我知道,相关的案件资料你们都有掌握的,你想查的事,不会查不到。”

接着,她放软了声音:“秦乾,我求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好吗?”

她这难得一见低声软语,让秦乾意外地扬了扬眉:“我为什么要冒着泄露国家秘密的风险帮你?除了处分,我又能得到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何莞尔咬了咬嘴唇,终于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尊严固然可贵,但是为了真相,为了父亲,她什么都可以抛却。

所以今天来见秦乾之前,她喝了很多酒,目的确实是壮胆,以及麻痹。

酒壮怂人胆,或者酒后乱性,两者她都能接受,要么就像顾念说的,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好了。

只是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她依旧不敢直视秦乾。

47 无愧当年

秦乾眯了眯眼,很意外会从何莞尔口里听到这句话。

当过何莞尔两年多的男友,他和她牵手走在大街上的时光,不知道逼退过多少男人觊觎的目光,甚至还揍过明目张胆提出给他五十万,把何莞尔让他玩一晚上的中年秃头男。

何莞尔揍那男人的时候,下手比他还狠,差点闹出一场大事。

而眼前的人双颊粉红,红唇娇艳欲滴,肌肤如玉般莹润。

身上穿着条烟粉色连衣裙,领口系着飘逸的蝴蝶结,纤腰不盈一握,裙摆下,是细白修长的小腿。

接着,他又看到她脚上穿的白色高跟鞋。

他依稀记得这裙子的颜色款式,和当年他送给她的一条很像,至于高跟鞋,他也曾送过何莞尔一双,白色的细跟凉鞋,却从来没见她穿过。

何莞尔说运动鞋才是警校女汉子标配,穿着高跟鞋可没法抓贼。

时过境迁,他们已七年未见面,但他很确定,她还记得他的喜好的,所以才会在今天,以他当年最喜欢的模样出现。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秦乾好容易才咽下喉间的痒,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

山涧的溪水边,何莞尔挽起长裤,脱去款式老旧的运动鞋,露出雪白细腻的双足。

她踩在小溪里一堆嶙峋的鹅卵石上,仰着脸看他,目露挑衅:“老秦,敢不敢下来接受脚底按摩?别以为你真的能打,我敢打赌你走不出二十步的。”

他还记得他那一次的回答:“有什么不敢的?先说好,谁输谁请客,还给对方洗衣服一个月。”

于是脱了鞋袜就下去,接着被溪水的沁疼了骨头,还被有锋利棱角的鹅卵石刺得龇牙咧嘴。他硬着头皮走着,一直倒吸凉气。

何莞尔也不见得舒服到哪里去,两个人咬着牙谁都不肯服输。

秦乾那时候就一直纳闷,这低他一级的学妹怎么就那么倔?自己在搏击课上被教官拉来给一年级新生做示范,不过被称赞了几句以及两招放倒了毫无基础的何莞尔,之后她就和他杠上了。

处处挑衅,处处不服气,什么事都要和他一争高下。不仅门门考试都要拿第一,连体测都要拿男生的标准要求自己。

不过就为了证明自己比秦乾优秀而已。

秦乾简直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和个弱质纤纤的小姑娘计较,但你若让着她,又会被她骨头里挑刺说你看不起她。

一来二去的,他竟然渐渐习惯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刺头的存在,有时候甚至觉得有趣。

那次趟着石头过河是她最后一次主动挑衅。

何莞尔眼看着秦乾快要领先她一步的距离先上岸,她竟然耍赖,拉着秦乾的衣角不许他上去,还想把他推进水里。

秦乾好歹快一米九的身高,又怎么可能被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她得逞?

于是何莞尔推人不成,自己反而被秦乾抱进怀里,一起滚进了小溪里。

再之后,是他鬼使神差一般地强吻了她,然后,就被何莞尔一拳头揍在鼻梁上。

她从小溪里狼狈地爬上岸,秀发滴水,衬衫被打湿微微透出肉粉色,面上又羞又恼。

她握着拳,眼里带着泪:“秦乾,你混蛋!”

他全身也湿透了,鼻腔里又酸又疼,心里却又甜又蜜。

他表情认真严肃,心中柔情似水:“我会负责的。”

之后两年的时间,他一直在践行自己当初“负责”的承诺,也从没怀疑过他们是能走下去的。

喜欢何莞尔的男生很多,倒追他秦乾的女生也不少,但是从来没有谁能让他们分心,让视线从对方身上偏离一瞬。

在知道何莞尔女承父业一心一意要回庆州之后,他甚至抛却在帝都的家人,开始谋划毕业后跟着她回庆州的事。

既然她铁了心要当警察,所以他也改变了职业规划,或者考检察院或者干脆当个律师,平时按时上下班,才能看顾到家里,好好照顾她。

谁知道,那一晚上以后,她把他推得远远的,甚至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秦乾曾经想象过是她有苦衷,也曾寄望过某一天她会泪水涟涟恳求他回到她身边,但何莞尔就是那么决绝,连解释的话都不屑于说一句,只留给他远去的背影。

结果现在为了个案子,为了个莫须有的名字,竟然这样低声下气。

甚至,还主动奉上他当年最想得到的东西?

秦乾眸色渐冷,冷笑了一声后,一字一句地回答:“权色交易?对不起,你太小看我了。”

刚才那番话已经是何莞尔最大的极限,听到自己被秦乾拒绝,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脑海里涌出一个毫无用处的念头——她当年,并没有爱错人。

虽然于事无补,却让她好受很多,甚至她感觉到自己鼻尖的微酸。

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声音如常地道歉:“对不起。”

下一秒,她拿着包站起身:“我刚才说的关于安若愚的线索,你们考虑一下,我依旧保留之前的意见,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画上句号的。至于卓安然的事,让秦主任不愉快了,那就当我从来没提过吧。”

又将前几天他借给她的伞递给他:“你的伞,谢谢。”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都走出好几步了,秦乾忽然叫住她。

“何莞尔,当年就算是误会,你也没想过要和我解释吗?所以我当年理解为你变了心,不对吗?”

何莞尔背影僵了僵,步子似有千斤重一般,但终究忍住了没有回头。

————

晚上七点,天色渐暗。

何莞尔又如前几天的状态一般,放空了脑袋,任由自己孤魂野鬼一般在街上游荡。

她什么都没吃,喝了一肚子水,但也没觉得饿。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随着节奏变幻着形态,五彩的灯光映在或粗或细的水柱上,旖旎生姿。

何莞尔看了会喷泉表演,抬头注视广场上方的大屏幕,正播着庆州市政府拍摄的城市宣传片。

再过两天,就是庆州升直辖市的三周年庆典了。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古怪的犯罪预告,又自然而然想起了秦乾。

秦乾今天的态度,是她早就料到的。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她撒个娇,就能在宿舍楼下等几小时的秦乾了。

她和秦乾当年是学校里有名的金童玉女,之所以分手不是因为谁背叛了谁,更不是因为她想要攀高枝,而是因为,她不能被男人近身。

两年时间的恋爱,她甚至连和他接吻都很勉强,脑子里一再告诫自己情侣自己这样是正常的,身体却本能似地抗拒他亲密的举动。

也好在学校管理很严,哪怕是情侣公共场合也没有敢牵手的,暑假寒假又是天南地北地分离,因此她的问题没有早早地就暴露。

48 惊天阴谋

何莞尔一开始以为自己没谈过恋爱,所以会有一些奇怪的状态,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够调整好状态,迎接和他两人的生活,却没想到终究没熬到那一天。

她是在他精心策划的求婚之夜上落荒而逃的。

玫瑰、气球、烛光晚餐、大大的熊玩偶,甚至戒指都准备好了。

秦乾家境不错,但不是一味娇惯子女的暴发户,秦乾在离开学校前准备的一切,虽然现在看来很幼稚,但已经是他最有诚意的准备。

所有的一切,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调调。

何莞尔当年虽然自诩为女汉子,其实多少也有点少女心的。因此一开始她也很感动。

只是情到浓时他开始解开她衬衫的领口,她忽然退却了,甚至拒绝了求婚。

两年的感情,本应该亲密无间的人,按说一切该发生的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她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抗拒和害怕。

从那一天开始,何莞尔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五年前才会情绪失控,对着那个强奸杀害四个未成年少女的人渣下了死手,差点把人打死。

其实那一次强奸犯轻易就被她制服,不过就是他看到她之后一个淫邪的眼神而已,一瞬间让她情绪失控,做出了让她后悔终生的事。

失去了入职机会,这辈子再也没可能当警察。

这一次桐城路桥的事给了她虚幻的希望,又眼看着这希望像肥皂泡泡般破裂,空留唏嘘。

何莞尔郁郁地叹气,忽然一阵晕眩,脚下一软好在扶住了路灯桩子没摔跤。

只是脚好像已经崴了。

为了见秦乾,她今天衣服鞋子都是特意选过的,十厘米的高跟鞋穿起来倒是袅娜生姿,就是很打脚。

看了看起码还有两三百米的公交站,何莞尔咬了咬唇,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叫了出租车。

“美女,去哪里?”司机热情地招呼她。

何莞尔钻进汽车坐好,回答:“内环南路二段,马河湾一号院。”

半小时后,何莞尔靠着椅背快要睡着,汽车忽然停下。

她睁开眼,看到司机回头,满脸的抱歉:“不好意思美女,那边封路了,所有车都不让过,你只有走过去了。”

何莞尔愣了愣,回问:“为什么封路?”

“应该是内环路的高架桥吧?听说这几天又要下桩了,好像五十几米的钢梁要打进地下。”

司机刚说到这里,忽然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叫:“快看,就是那个!”

何莞尔循声看去,发觉又是前些天看到的场景,巨型卡车拉着的几十米钢梁,缓慢地移动。

卡车前面是两辆警车开道,周围还有摩托车在巡游。

这架势,堪比领导人出行了。

何莞尔眨了眨眼,呆了几秒后,付了钱下车。

出租车都开走好一阵了,她还在站在路旁,一动不动。

高架桥、钢梁、地铁、打桩……而犯罪预告的时间,就在今天。

脑子里的线索如电光火石般串在了一起,何莞尔越想越心惊。

她睁大眼睛,终于明白这几天心里的不安,来源于哪里。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更不敢去想如果她的推测是真的,将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故。

可如果是真的……

何莞尔醒过神,忙不迭翻出了手机,拨通了秦乾的电话。

然而却没人接。

再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关机。

想起秦乾说他晚上有航班的事,何莞尔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想必是秦乾已经登机,因此关掉了手机。

联系不上秦乾,她当机立断又开始拨打林枫的手机。

没想到依旧是关机的状态。

她锲而不舍地再换了一个人,结果陈清也是一样关机的状态。

何莞尔握着手机没了主意,忽然想起似乎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陈清说支队要封闭集训两天的事。

事情紧急联系不上认识的警察,她只好拨打110。

终于有人接她的电话了,110接线员的一声“您好”,让她如听到一般。

何莞尔迅速说了自己报警的原因,只是情绪激动之下有些语无伦次,说了两遍接线的女警才明白。

“您是说,今天内环改造c2标段的下桩,会出事故?”

何莞尔忙不迭地答应,之后女警声音平缓地说:“女士你别着急,我马上联系相关部门进行核查。”

何莞尔心急如焚:“那要等多久?”

“按照程序,我们会派巡警到现场查看,至于您说的情况,因为非常特殊,我们会按照内部流程上报,尽快通知相关部门核查,有了处理结果也会第一时间和您反馈。”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何莞尔有些着急,“请马上通知你们的领导,阻止内环路改造工程今天的施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花了好几分钟想要说服接线的女警,然而她也明白报警必须经过核实,才会有下一步的处理结果。

女警最后让她留下联系方式后,一再保证会尽快反馈处理结果后,挂了电话。

何莞尔握着手机,心底的恐慌越来越大。

她报了警,剩下的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几分钟后,何莞尔看到骑着摩托车的巡警朝着内环改造的方向去了,她慌乱的心,稍微安稳了些。

看来她报警还是起了些作用的,至少有警察会去现场巡查。

然而远处工地上打桩机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

何莞尔咬了咬唇,狠狠一句:“不管了!”

她脱下脚下的高跟鞋提在手上,丝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朝着内环c2标段的方向飞奔。

越靠近,打桩机的声音越清晰,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声声的,像敲击在她心脏之上,又沉又疼。

隐隐可见几十米高的桥体,桥下打了围不说,几十米以外就开始了交通管制,丁字路口五六辆警车一字排开,封锁了前进的道路。

不仅是车没法过去,人都没办法过去。

路边还拉起了警戒线,有两三个穿着橙红马甲的大爷大妈在维持秩序,警戒线外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

何莞尔心急如焚,冲到警戒线前:“我有急事要到工地去,能不能让我过去?”

维护秩序的大妈,也不知道是耳背还是不想搭理她,总之只看了她两眼,便皱着眉头走开,对她的恳求视而不见。

沟通无效,何莞尔忽然扔掉手里的高跟鞋,扒开了人群,越过警戒线,赤着脚朝前狂奔。

大妈在她身后边追边喊:“诶诶诶,不能过去不能过去,前面施工危险,你快停下……”

49 危在旦夕

身后闹哄哄的一片,何莞尔无暇顾及,大妈被她越甩越远;然而前方的几辆警车,却让她绕不过去。

该怎么说服警察让内环停止施工,亦或是怎么能让她到现场去?

她知道自己的理由和依据如天方夜谭般,让人相信着实不容易,但要等警方层层核实并和现场沟通,只怕时间已经来不及。

“只好赌一把了!”

何莞尔当机立断,看着警察已经留意到她,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过来,一个转弯朝着左前方跑去。

两米高的围板而已,她相信自己能轻松翻过去,只要能进到施工现场,她哪怕是把司机打晕,也要让打桩机停下来。

不过几十秒,何莞尔已经立在围板前,听着身后警察越来越近的声音,她刚想跃起抓住围板上方,忽然瞥见一辆黑色轿车刚转了个弯,从她视线左方驶来。

她看见圆润的车头、两个翅膀的b字,后座模糊又有几分熟悉的侧脸。

以及前挡风玻璃上“施工车辆”几个字。

“莫春山!”何莞尔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再也顾不得要翻围板,也顾不得会被汽车碾到的危险,冲上去想要拦住车。

现场施工的是桐城路桥的人,那么如果有莫春山的一句话,效果会比警察怀疑施工现场有危险、勒令停止施工的效果,要好很多。

汽车刚好顺着打围的方向在右转弯,右边a柱是视觉的盲区。

孟千阳根本没看到她,好在莫春山及时提醒:“有人!”

一声急刹以后,汽车停下,何莞尔却摔倒在地。

孟千阳放下玻璃,从车窗伸出头,朝着她大吼:“不要命了?我在转弯根本看不到你!”

何莞尔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刚走出一步才察觉脚踝钻心的疼。

竟然又崴到了。

“又是你?”孟千阳看清眼前的人,很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要见莫春山!”何莞尔顾不得崴到的右脚,一瘸一拐走上去,想要拉车门。

还没等她走到,孟千阳已经下车,拦住了她。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见我老板?”他一脸的防备。

何莞尔头发乱蓬蓬的,浅色连衣裙上沾满尘土,脸上的粉底斑驳,赤脚踩在地上,脚上伤痕累累。

狼狈,又楚楚可怜。

“哇哦,美人计加苦肉计?”孟千阳虚了虚眼,下意识回眸看了眼车里莫春山的影子。

很好,他家boss纹丝不动,抬一下眼皮的意思都没有。

只不过,怎么他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呢?

前几天还让他打听何莞尔十几年前的车祸,还有身上隐秘部位的特征,前一个倒是很快就有了反馈,但这后一项任务,他还没法完成。总不能把人脱光,亲眼看一看吧?

好在他家boss听了当年车祸的前因后果,便再没提过何莞尔的事了。

孟千阳注意力又放回到眼前的何莞尔身上,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大姐,你这是碰瓷碰到我们头上来了?”

第一次被人叫大姐,何莞尔愣了愣,倒也顾不得因为个称谓和他置气,急匆匆地问:“你们这是要去施工现场吗?”

“一千多万的车开到工地上,这么天才的主意,你怎么想到的?知道这车地盘多低吗?我们就是绕个道去市政府而已。”

发现和他说话绕来绕去的,何莞尔干脆朝着车奔过去,伸手要去拉车门:“莫春山,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孟千阳迅速地拦住她,眼里满是嘲讽的:“什么重要的事?莫不是上次我们老板看了你一眼,你就怀上了?”

“你!”饶是事情紧急,何莞尔也被气得不轻。

怎么人人都以为她靠近莫春山是另有所图?

对,他是所有人眼里的青年才俊、风投天才,年纪轻轻富可敌国,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眼里的莫春山只是个嫌疑犯,以及现在可能能够阻止内环改造出大事故的人。

孟千阳眼里的戏谑愈发浓重,正要调侃她几句,忽然手上一疼,被一股力量扭着,迫不得已地转身。

然后发现自己脸贴在什么坚硬温热的物体上。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被何莞尔阴了,一只手被反剪到身后,整个人被按在车上。

孟千阳疼地龇牙咧嘴,刚要反抗,腘窝被顶了一下,又麻又疼。

这女人,力气大就不说了,竟然还练过?

他想起何莞尔的警校背景,懊恼自己一时大意被她得了手。

好在他丢人的姿势没有持续太久。

车外的动静引起了莫春山的注意,纹丝不动的车窗终于落下。

何莞尔扔开孟千阳,拍着车窗大喊:“莫春山,桐城路桥的c2标段会出大事,你快去让打桩机停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能整个地铁会塌。”

莫春山眯了眯眼,视线渐渐汇集到眼前脏兮兮的脸上

浓眉、桃花眼,面颊上有细微的几处擦伤,肌底透出的艳粉色甚至穿透浮在皮肤上的一层灰。而右眼睑旁的小小一颗泪痣,让他脑海深处隐藏的疼痛,又一次悄然出现。

不过,何莞尔这次主动来找他,似乎真有什么事。

她刚才满脸的焦急,嘴里一直喊着什么东西,似乎涉及到c2标段。

想到自己要去做的事,以及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警醒地问她:“你在说什么?”

说完,他抬眸看了眼一旁摩拳擦掌很不服气的孟千阳,后者乖乖地来开了车门。

莫春山下车,立在何莞尔面前:“你再重复一遍?”

第一次和他站这么近,何莞尔发现莫春山其实很高,似乎比何一笑、秦乾也矮不了多少。

她仰着脸,急速说着:“有人在国外网站上发犯罪预告,说今天内环路高架桥工程会出重大安全事故,还指明和桐城路桥有关。我知道c2标段有一段路程和地铁一号线重合,如果今天要打进地面下的钢梁正好是和地铁线重合的部分,而且深度在三十米到五十米之间的话,那么,钢梁很可能会打到地铁内部去!”

50 病如山倒

莫春山神色微动,声音还算平稳:“我们的施工方案经过两个月的反复研究,不会有问题。”

“可是安若愚参与过施工图的设计!”何莞尔几乎是吼着说,“我不动技术,但你知道他的专业背景。如果他改动一个关键数据,让数据偏差几公分,后期的数据可能就会偏差几米。”

她喘了口气,缓了缓狂跳的心脏,继续说:“几米的距离,本来应当贯穿到地下几十米的钢梁,一旦打到了地铁的上部,会发生什么事?”

莫春山神色微凛,示意她继续说。

“我没学过力学,不知道地铁顶部会不会发生坍塌,即使不发生坍塌,如果恰巧那位置是在轨道上,几分钟一班的地铁,万一撞上钢梁,死伤又岂止过百?”

莫春山思索片刻,声音冷冽:“何莞尔,你这是没有一点证据支撑的奇思异想,如果我今天按你说的做了,结果是虚惊一场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何莞尔愣了愣:“什么?”

莫春山看了眼远处的打桩机,回答:“今天的施工用的打桩机,庆州本地根本没有,我们是从沿海一带租来的机械。打桩用的钢梁,也是特别订制的,并且通过政府安排以及交警的协调,阻断了内环及外环的交通要道,才能将特制的钢梁运送进城。”

“那又怎么样?”何莞尔问,有些不明白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政府方面给了我们五个小时时间用来下桩,一旦工程停下,引起的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我们的运输合同、施工合同、租赁合同,都要重新修改签订,有可能还要支付巨额的违约金。”

莫春山缓缓说道,特别强调了“违约金”三个字。

何莞尔咬了咬唇,心中生出莫大的勇气:“莫春山,如果你想桐城路桥万劫不复,如果你想几百上千人给你陪葬,你就去你的什么市政府邀功领赏,只怕你人模狗样地过去,然后等着国安局拿你!”

几分钟后,莫春山的安排下,孟千阳给施工现场去了电话,让暂时停止现场施工,一切听莫总的指示。

远处沉闷的打桩机声音终于停下,何莞尔松了一口气。

莫春山倚在车门上,面朝着她:“我给了现场半个小时来重新核查今天下桩的位置,如果并没有什么问题,那你等着接律师函。今天的损失可能几万,可能十几万,可能上百万,你先有点心理准备。”

何莞尔正在头晕目眩,听到莫春山的话,勉强站直身体,回答:“好,我愿意负责。”

莫春山看了眼几米外的围板,问:“你刚才是想翻墙进去?”

她愈发地迟钝,甩了甩头稍微清醒了点,又点了点头。

“你觉得现场会坍塌,也要过去?”他又问。

何莞尔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视线模糊,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却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莫春山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上车。

何莞尔恍然间抬头,看着头顶半蓝半灰的天空,和挂在半空中的一轮明月。

晚风袭来,带着雨前的潮闷。

只是此时的夜风,怎么会这么冷?

何莞尔忍不住打起颤来,却依旧抬头望着月亮。

月亮的光晕一圈圈地扩散,竟然泛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再垂头时,她发觉视线里的人、树、车、桥,都变得扭曲起来,如海市蜃楼一般,忽远忽近,捉摸不定。

指尖又麻又冷,她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快要站不住。

她身后的孟千阳,看出点不对,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何莞尔伸出手想要拉住前方的背影,保持自己不倒下,然而才迈出一步,就失去了知觉。

莫春山听到动静回头,正好看见何莞尔软软地倒在孟千阳的怀里。

不知为何,他心头为何泛起一丝丝异样的烦闷。

孟千阳摸了摸何莞尔的额头,惊呼:“好烫!”

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只觉得指尖上灼热一片。

“老板,她在发烧,这是晕过去了吧?我们……”

孟千阳抬头看见莫春山垂眸看着他们,眉心微蹙,脸上阴晴不定。

他心里咯噔一声。

看样子,老板是不高兴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三番四次不请自来的美女,带来的一串串麻烦,不仅打乱老板的行程,还一声不吭地晕倒。

他生生咽下差点脱口而出“送她去医院”的询问,改口说:“我们打个120吧?”

莫春山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拉开车门:“抱她上车,去最近的医院。”

汽车行驶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庆州市第二人民医院。

车停在医院门口,被门口保安拦下。

保安看了眼低调又豪华的车身,嘟囔着:“没车位了没车位了,停外面去。”

孟千阳跟他吼:“有人晕了,别耽误救人!”

那保安叉着腰立在车头前:“到医院的都是病人,没车位就是没车位,人能进,车不许进!”

孟千阳正要下车理论,被坐在副驾位置的莫春山拉住。

他微扬着下巴,示意孟千阳看医院的院子:“别为难他,里面确实停不下了,你去急诊叫医生来抬人吧。”

孟千阳忿忿不平地下车叫人去了,他刚下车,后座忽然传来命运交响曲的声音。

莫春山惊了惊,几秒后反应过来,应该是何莞尔的手机响了。

竟然用命运交响曲做铃声,这女人,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本想装作听不见,然而那声响巨大,不容他忽视。

铃声响了半分钟终于断掉,然而没安静几秒钟,又一次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莫春山不胜其烦,下车,拉开后座门,从何莞尔的包里掏出手机,手指轻划。

一接通,听筒里传来肆意张扬的女声:“笑笑,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莫春山等对面说完笑完才回答:“你的朋友昏倒了,现在在庆州第二医院治疗。”

“什么?”对面的女声相当惊讶,也收起了几分张扬。

“如果方便的话,你最好能过来看着她,如果你能通知到她的家人最好。”

莫春山淡淡地说道,不等对面有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他正想把手机塞回她包里,忽然瞥见她昏睡不醒的脸。

眉目如画、鬓发乌润,双颊异样地艳红,因为高烧呼吸急促,心口剧烈起伏。

那小小的一颗泪痣,尤为显眼。

“笑笑?”他不知不觉念出刚才听到的名字。

何莞尔?莞尔一笑?

所以笑笑,应该是她的小名了。

倒是很贴切。

51 所谓万一

忽而想起另一个女孩的小名。

莫春山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任由手机落在车厢里,深黑的眸子里微芒闪动。

不知为何,他脑袋里浮出那晚上孟千阳的话——万一,可是万一呢?

“万一”两个字,加起来最简单不过的四画,却可以承载无数人不切实际的侥幸,找个角落回避现实的残酷。

他自认是理智清醒的那个,也从不惧怕直面人生的惨淡,然而这时候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

如果,真的有万一呢?

于是理智被回忆侵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指都快要触到她领口的蝴蝶结了。

孟千阳正好从另一侧拉开车门准备抬何莞尔下车,看到眼前的场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举起双手蒙住眼睛:“老板,我什么都没看到。”

莫春山还来不及解释,已经看到孟千阳身后奔来几个推着急救床的医护人员。

他收回了手,淡淡地吩咐孟千阳:“这里交给你,我先走了。”

————

何莞尔睁开眼,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团黯淡,她抬起头,不出所料地看到头顶上淡绿透明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扩散。

身体的感受很古怪,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

是她又回到了这个梦里吗?那接下来看到的,是和之前的经历一样吗?

何莞尔瞪了眼睛,视线集聚在水面上。

涟漪之上出现了一张人脸。五官是模糊的,眼睛是血红色,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喊着什么。

何莞尔辨别了很久,终于隐约听到了两个字。似乎是——小草?

这两个字莫名地熟悉,还让她脑海深处,针刺一般地疼。

她张开嘴想要应答,可马上就被水涌进嘴里,呼吸道被填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啊!”

努力地张大嘴巴,努力地呼吸,努力地出声,她终于听到耳边回荡着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一瞬间,虚无远去,身下是踏实平稳的感觉。

何莞尔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眨了眨眼。

刚才是梦,那现在,是在哪里?

“你醒了?”耳边传来喜不自禁的声音,“睡了两天,可终于醒了。”

“念念?”她慢慢坐起身,发觉头还有些晕乎乎的。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素净的白色,床头有着水杯牙刷,还有没有收走的点滴袋。

她似乎是在医院。

守在她床边的,竟然是顾念。

顾念见已经能够她坐起来,忙把枕头撑在她背后,又摇起了床尾的摇杆,让床的前半端升搞,好让何莞尔躺得舒服一点。

何莞尔疑惑地问:“我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顾念白她一眼:“你发烧昏倒休克,要不是及时送医,要不是这好歹是三甲医院,你这条小命怕是没办法从阎王手里抢过来。”

何莞尔脑袋还不那么清醒,问:“发烧?那我可能是感冒了。”

“感冒引发心肌炎,你可知道有多凶险?饶是这样还足足昏睡了两天,真是吓死人了。”

顾念脸上是显而易见心有余悸的表情。

接着戳了戳她的太阳穴,忍不住数落起来:“何莞尔,你还真是把自己当铁娘子了?烧到四十一度还到处乱跑?”

何莞尔终于理清头绪,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昏睡前的记忆——她那天晚上拦了莫春山的车,说了一大串关于安若愚报复手段的事,莫春山打了电话让现场停工。

再之后,就是一团模糊。

她皱起眉头:“你是怎么来的?

顾念回答她:“我正好有事要问你,结果打过来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跟我说你在急救室抢救。我当天晚上抛下姜太的饭局就过来了。”

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笑笑,我对你可好吧?”

何莞尔的心思还被另外的事占据。

她想着昏倒前悬而未决的事,攥了攥手里的被子,问:“这两天,有没有什么重大的安全事故?”

“安全事故?”顾念皱着眉头,“你是说你不顾死活拦下一辆宾利雅致728、企图钓个金龟婿的事?”

何莞尔一呆:“你说什么?”

顾念一个大大的白眼送给她,接着缓缓道来:“我有好事的朋友专门转述给我听的,现在报社已经传开了,说你企图从你死对头手里抢报道,不惜投怀送抱还装病。这下可好,那高富帅从来不近女色,每天和他的忠犬保镖出双入对,性向很值得怀疑。你*没诱着,还把高富帅惹毛了,于是把账算到了报社头上,说好的采访落空,你的对头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发觉她已经把话题岔得太远,何莞尔心里叹了口气。

顾念还是一如既往地话多,跟着她的思路走,那今天就别想问出关键问题了。

她干脆直接问:“桐城路桥的工程没问题吧?”

看着顾念一脸懵,她补充加提示:“比如什么,修建高架桥打桩打到地铁里的事故之类的。”

顾念抽了抽嘴角,满脸的诧异:“你这想象力够丰富的?科幻片看多了吧?还不快醒醒!”

说着,又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

何莞尔抱着脑袋苦着脸,还在执着地追问:“真没有?”

“能有什么问题?”被打断了话题,顾念很不高兴,眼神刀子般满是警告的意味,继续兴致勃勃地八卦,“要我说,你这次干得漂亮,老娘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只不过我很好奇,你以后要怎么面对你对头的嘲讽?”

何莞尔已没有心思听顾念胡说八道,她好容易找到自己已经没有电的手机,眼巴巴看着充电充了五分钟,马上迫不及待地开机,仔仔细细浏览着这两天的新闻。

确实如顾念所说,并没有她害怕的新闻发生。

既没有重大安全事故见报,庆州本地的新闻,也没有什么地铁停运、交通堵塞之类的报道。

只有秦乾发来的一条消息——往事一笔勾销,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何莞尔呆了一呆。

她忙拨了秦乾的号码过去,却只有关机的提示音。

她愣了好几分钟,抓着顾念的胳膊摇晃,声音响亮许多:“我好了,我要出院!”

52 流言蜚语

莫春山几分钟翻完手上的材料,交还给才嘉。

“和我预想的一样,别看销售额高,但是一月期、两月期的借款偏多,负债率高,显然他们的项目已经捉襟见肘。他们会害怕资金链断裂,再敲打敲打,给他们压力,总有松口的时候。”

“好。”才嘉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报告,又递给他一个u盘,“这是上个月的报表,莫总有空的话可以看一看。”

“好。”莫春山低声答了一个字,掩住唇,轻咳了声。

才嘉有些微担忧的表情:“您的感冒好些了吗?”

莫春山一向以冷面示人,从来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工作场合必须头发一丝不乱,西装革履,现在浅蓝的睡衣,头发随意搭在额前,面色苍白,唇色也很浅淡。

恍然之间,竟有几分脆弱的模样。

“没事了,多些记挂。”他回了句,起身拿过茶几上的笔记本,开始浏览报表。

眼看莫春山开始分析数据,才嘉知情识趣地道别,回身掩了门。

才嘉一走,刚才一直窝在沙发里老老实实的孟千阳一跃而起。

“春哥,好难得见你生病,这一次遇到何莞尔就倒下了,还在发烧吗?”

三天前在c2标段遇到何莞尔,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就晕倒,之后送医,竟然是病毒性感冒引发心肌炎。

然后这个病毒太霸道,他家老板竟然也中了奖,当天晚上回来竟然开始发烧,凌晨打电话给他,声音半死不活地听起来马上断气,当时就让他通知家庭医生到公寓。

烧了整整两天,最高到40度,早上才退的烧。

不过别的不说,莫春山头上贴着退热贴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他差一点偷偷拍下来发给才嘉,还好理智告诉他这么做会被莫春山扣掉大半年奖金才堪堪忍住。

莫春山白了他一眼,问:“你上次去阜南的结果不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其他途径?”

孟千阳愣了愣,下意识回答:“什么途径?”

“郑红州出身于农村,当年从小工干起,四十几年弄出一家上市公司,只可惜事业成功了,家里一团糟。他有三个儿子,两个染上毒和赌,一个天天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他没个能传皇位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那又怎么样?他有了皇位继承人,老板你想要的不是更没指望?”

“来日方长。”莫春山淡淡一笑,“小狐狸,总比老狐狸好对付点。”

“哦~~”孟千阳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地说,“那你想对哪一个下手?”

“这不就是要你去做的事?”他回答,“把郑家三个儿子调查清楚了,我们再来说下一步的事。”

孟千阳满口答应,之后面露犹豫,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莫春山早看出来他还有话要说。

孟千阳想了想,靠过来,凑近他的耳朵,说:“没有。”

莫春山不动声色,只是眼皮颤了颤:“什么?”

“何莞尔,”孟千阳看了眼他,手在左胸心脏的位置比了下,“她这里,没有伤口。”

莫春山坐着没动,孟千阳继续说:“她今天上午出的院,我问的之前给她换病员服的护士,别说心口,她身上就没有明显的刀伤痕迹。”

几分钟后,孟千阳掩门出去,离开前给莫春山倒了来了水,茶几上放好他该吃的药。

莫春山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第三季度公司的财务报表上,大脑高速地运转,顺手抓起一把药放进口中,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下咽。

不料其中一颗卡在了喉咙上,被温水一冲药粒散开,药沫子就沾在那里,喝再多的水也冲不下苦味。

莫春山皱起眉头,等着那苦味过去。

良药苦口,可还真是苦到了心里。几分钟后,苦味才消散,他再一次看起了电脑,却不知道为何,没有了工作的心思。

不知为何心底的烦闷愈来愈盛,太阳穴也隐隐发疼。

他合上电脑,轻揉着眉心。

几米之外的门缝忽然翕开,布偶猫从门缝里钻进来,喵呜喵呜地叫着,小跑着过来,蹭着他的裤腿。

“小草。”莫春山唤着猫,声音格外温软。

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心底不由得浮出另外一个影子。

他自嘲地一笑。

果然,这世上哪来的万一。

“我一定是最近太累了。”莫春山抱起猫,一边自言自语,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的曲陵江。

与此同时,庆州市南岸区的一隅,山城报业大楼。

何莞尔住了三天院,回报社上班的时候,正遇上最鸡飞狗跳的星期四。

好在她即使人事不省,手下也够给力,平时娇娇小小成天笑嘻嘻的小雷,据说三天只睡了四五个小时,替何莞尔把场子撑了起来,几篇稿子都改得像模像样的。

何莞尔看完手里的东西,皱着眉,抬着手刮了刮眼睛,又冲着满脸期待的小雷说:“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小雷顶着对黑眼圈,还有点懵懂:“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微笑,“很不错,我觉得我即使不回来这一期栏目也没问题。”

得了夸奖,小雷先是兴奋到满地乱跳,之后面色沉了沉,慢慢靠近她,眼里犹带疑虑:“老大,外面说你因为嫉妒,亲自下场勾引莫春山,结果勾引不成还惹恼了他,所以莫春山拒绝了聂芸的采访。”

她顿了顿,眼里有几分担心地说:“总编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担心他找你麻烦。”

何莞尔抬了抬眼皮:“你信不信?”

小雷马上摇头:“我绝对不信的,我知道老大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何莞尔扬眉,微笑,“毕竟人家身家几十上百亿,我勾引一下当个玩物赚点卖肉钱,也是我在这里拼搏几十年也拿不到的。”

小雷马上挺起胸膛:“什么勾引男人?我的天,说你强抢民女我还信多一点。勾引男人”

她再一次咬着牙念出这四个字,叉着腰义愤填膺:“我们家女王会勾引男人?明明是等着男人来跪舔好不好?”

何莞尔噗嗤一声笑,伸手悟了她的嘴:“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什么男人什么跪舔的,你初恋送出去了没有?”

小雷面色红了红,忸怩道:“老大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53 斯文扫地

何莞尔以为有关于她觊觎莫春山的事,就像以往那些把她塑造荤素不忌、是男人就要勾引的狐狸精的流言一般,她不去管不去辩驳,保质期也最多七天。

却没想到,在流言凉凉之前,事件愈演愈烈。

午休时间,他们部门和聂芸的特别策划,竟然干起来了。

何莞尔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两个部门一共七八个人对峙,她手下一个记者小伙子蹲在地上,想把手里碎成几块的电脑拼起来。小雷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最中间,眼圈红红,身上的白t恤深深浅浅,颜色斑驳。

“怎么回事?”何莞尔问,不过环视一圈,已经有了答案。

就冲着付莹莹在场且目光闪烁,这次的事十有八九和她有关。

一问之下,果然不出她所料。

午休时间小雷带着电脑在休息室喝果汁改稿子,被付莹莹拿咖啡泼了,她用来工作的电脑,也被付莹莹砸了。

付莹莹的说法则是小雷腿伸得太长绊了她一下,所以咖啡泼到小雷身上了。

至于电脑,也是她手忙脚乱给小雷擦咖啡渍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滑”掉到了地上,她又“脚滑”踩在了上面,谁知道质量那么不好碎成那样了。

完全胡说八道。

小雷抽噎着,一直念叨电脑是她大学毕业期间勤工俭学好容易买的苹果,又念叨身上的moschino兔耳朵小熊t恤妈妈给买的生日礼物,才穿一次就被泼了咖啡,也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付莹莹没想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雷竟然委屈成这副模样,也有点懵。

何莞尔环抱双臂看着付莹莹:“说吧,你想怎么解决?”

被她冷冷地一瞥,付莹莹不由自主地一抖,之后老老实实回答:“雷诺的电脑我赔就是了,衣服的话,我出干洗费,如果洗不干净,我就赔一件新的。”

“好,可以。”何莞尔简短地回答,说着拉起小雷准备走。

这时一直企图修复电脑的小伙子抬头,非常遗憾:“硬盘都摔坏了,不但开不了机,只怕数据恢复都很难。”

小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拉着何莞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硬盘里有我改了三天的稿子……”

何莞尔一听就明白,那稿子就是自己生病住院期间,小雷熬夜三天的努力成果,是代替何莞尔改的稿子。

所以付莹莹这一摔,根本不是针对的小雷,而是她。

她强压着怒气,温声安慰小雷:“别怕,先找人来修硬盘,实在不行,我来改就是了。”

小雷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泣不成声,也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刚刚还有点怕何莞尔的付莹莹,这时候被她抽抽搭搭的哭声弄得不胜其烦,脑袋一热一长串话脱口而出:“你老大都说了她来负责,你还怕什么?再说,不就一个破电脑一件破衣服吗?我赔十个十件好了,够不够?”

她话音未落,忽然膝盖一软,忍不住就要跪下。惊慌失措之下,她拉住了谁的袖子,这才勉强借力站住。

只是被她拉住袖子的男同事,面色有点难看——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嘶啦一声,虽然表面上看不出衣服坏在哪里,但显然袖子已经被付莹莹拉坏掉。

拉袖子的和被拉的人,面色都相当尴尬。

何莞尔则收回刚刚踹在付莹莹膝盖外侧的脚,好整以暇地拍拍手:“哎呀不好意思,我也脚滑了。”

付莹莹气得俏脸发白,指着她:“你!你竟然敢踢我!”

“一报还一报罢了,怎么,还不能踢了?”何莞尔皮笑肉不笑,她可是故意找的刁钻位置下手,不求让付莹莹疼,只求让她丢脸而已。

“当然不能!何莞尔,这可是在公司!”付莹莹咬着牙,要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和何莞尔,只怕早就扑上来挠花她那张可恶的二鬼子脸了。

何莞尔则逼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付莹莹,故意放慢了语速:“不能?问题是我又不敢一不小心手滑‘摸’到你上半身,要是手重了点,你那三千八的内衣凹下去了弹不回来,我怕你讹诈我破坏飞机场。”

在场的人除了小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差点忍不住笑起来之外,其他的人都想了两三秒,才都是满脸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就连特别策划栏目的男士们,都要拼命忍着才能给自家战壕里的付莹莹留点面子。

而付莹莹除了嘴唇发白,全身都气得通红通红的。

她眼泪都快出来,捏着拳头咬着牙:“何莞尔!你就会拐着弯骂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何莞尔也不再跟她来虚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谁说我只会拐弯抹角的?我第一个不服,不如,我今天让你尝尝不拐弯的。”

说完,一长串庆州话脱口而出,听得在场的男同事目瞪口呆。

没想到报社远近闻名的一枝花竟然这么粗俗,口里骂的竟然是市井大妈都羞于出口的脏话。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觉得,看着美女酣畅淋漓地骂人,还真是过瘾。

足足骂了一分钟,直骂到付莹莹嘴唇颤动却已然丧失语言能力,何莞尔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接着沉下脸:“付莹莹,你老老实实呆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老老实实按照你刚才说的把衣服和电脑赔给小雷,要不然的话……”

她顿了顿,扬起拳头挥了挥,似笑非笑地说:“我不打女人的,你可别逼我破例。”

说完,拉着小雷,头也不回地出了休息间。

到了办公室坐下,何莞尔先是拿了湿纸巾给小雷净脸,之后拉着她的手,放缓声音:“我认识挺厉害的电脑师傅,马上给你联系,应该可以很快帮你修复硬盘。”

刚刚哭得眼睛通红的小雷,转了转眼珠,满脸的古灵精怪:“不用不用,不用修,我有备份的。”

何莞尔愣了愣:“什么?”

“怎么可能没备份?”小雷得意洋洋,“我又不是用的普通word,我的程序每分钟就会上传稿子到云空间,电脑就算分解成质子中子,我也不怕。”

“那你刚才不早说?还哭兮兮?”何莞尔皱眉,气不过又轻捶了小雷的肩膀一下,“害我紧张一场。”

哦对了,还凶相毕露骂得付莹莹怀疑人生。

54 厉兵秣马

小雷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喊疼,之后看了看四周无人,便伏在何莞尔耳边:“总编不言不语,但其实一直在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刚才付莹莹欺负了我,还砸了我的电脑,弄掉我的稿子,这一下总编知道的话,聂芸采访泡汤的事,他也就不好意思找你麻烦了。”

说着,拍了拍何莞尔的肩,狡黠地一笑:“老大,你今天骂脏话的样子真的好帅,你要是男人我一定非你不嫁了。”

何莞尔只觉得心头一阵暖,连鼻尖都酸酸的。

她搂过了小雷的肩,郑重其事地道谢:“谢谢你,小雷。”

事情果然如小雷所料那样,于伟安虽然在下午找了何莞尔进办公室谈话,却只问她身体恢复情况和工作进展,至于莫春山的事,只字未提。

是夜,何莞尔洗漱完毕,却并没有上床睡觉。她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打开了电脑,敲敲打打写了几小时的策划,直到凌晨三点才睡觉。

半周过去,休息室风波就这样在繁忙的工作中悄无声息地消弭,付莹莹也老老实实赔了小雷的电脑和衣服,除此之外,就是走路都要绕着何莞尔,看来也是被骂怕了。

到了周一的出刊日,也是例会的时间。

上一次还意气风发的聂芸,这一次非常沉默。恰巧又因为莫春山的人物志泡汤,她临时抓来顶替的策划,缺少亮点,点击率不是那么理想,几乎是垫底的位置。

于是聂芸全程安静地坐着,除了于伟安问她问题,几乎一言不发。

例会结束,大家都离开。何莞尔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因为在想事情稍微慢了点,落在了最后,几乎是最后离开会议室的人。

聂芸则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到了会议室里只剩她们两人,聂芸才开口:“何莞尔,你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说完,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后,站起身离去。

何莞尔深吸口气,听着她高跟鞋的清脆回响渐渐远去消失,便拿着几页a4的纸,到了于伟安的办公室。

于伟安有些意外看到她,又看到何莞尔递了一叠东西给自己,接了过来才看一眼,就满脸惊诧:“你这是……”

何莞尔一言不发,默默地在他前方的椅子坐下,等着他的看完。

几分钟后看完,于伟安看完,沉默了一阵之后,抬头问她:“我一直不信那些传言,没想到你竟然真有这份野心。”

何莞尔支起二郎腿,傲然一笑:“付莹莹都欺负到我们组头上来了,我要还能忍,岂不成了忍者神龟?既然都在疯传我勾引莫春山搞砸聂芸的采访,那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失望呢?如果按照我这份问题清单来做策划,以我对莫春山的了解,至少有七成的可能让他接受采访。”

于伟安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确实,你的立意虽然和聂芸完全不一样,但殊途同归,且目的明确。我甚至觉得你列出的这些问题,有些可能是他自己都在寻求答案的。”

何莞尔微笑颔首,拢了拢头发:“我对莫春山也是研究过的,不会比聂芸差。”

“但如果这东西出去,基本上你和聂芸,再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必定争个不死不休。”

于伟安眼里是难言的神色,有几分可惜,又有几分犹豫。

“总编,您觉得我会怕吗?”何莞尔轻笑,“再说如今的局面,不是您一手造成的么?”

于伟安面色微动,好半天说:“好吧,你出去吧,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但毕竟就莫春山一事目前闹得有些难看,我也要考虑综合影响。”

何莞尔表示理解,起身走出几步后:“如果这份采访方案通过,我不会插手,我想让小雷做。”

于伟安的答复迟迟不来,直到周三晚上,他通知各部门开一个临时会议。

主角竟然是聂芸,她一改之前的颓丧,站在ppt前侃侃而谈。

“桐城路桥对于工程安全异常重视,莫春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施工安全,给予工亡员工超过赔偿标准的补偿,并不惜成本严格按照合同约定安排施工方案,杜绝疲劳施工。

众所周知,建筑行业是行业潜规则的重灾区,从招投标到施工的各个环节,从开发商到发包方,从施工方到各种违法分包转包借用资质的班主,不守约、不按合同办事、不遵守诚信原则比比皆是,莫春山带领桐城路桥,在这样一个陋习重重的行业里坚持原则,带来的是现代契约精神对传统行业价值观的冲击。以下就是我拟定的采访莫春山的十三个问题,目前已经通过邮件发送给莫春山的个人助理,正在等待回复……”

她一面播放ppt,一面介绍她拟定的采访莫春山的新方案。

虽然隔了三五米远且脸上有厚厚的妆,但何莞尔还是看得出来聂芸眼下不那么明显的青黑以及有些浮肿的眼袋,显然是熬了夜。

不过她这夜熬得很值,何莞尔都不得不承认,通过聂芸的加工和润色,她本来还有些粗糙的采访方案,一下子多出许多亮点,甚至引申到了契约精神、诚信原则、现代企业管理等。

以她对莫春山粗浅的了解来看,如果他真的有心宣传桐城路桥,有心打造一个庆州数一数二的建筑行业的龙头企业,应该会有兴趣接受这样一次采访的。

只是其中的灵感来源,当然不言而喻。

何莞尔冷哼一声,忽然出声打断聂芸:“聂主编确实很有见地,我相信你这份方案毕竟无往而不利。”

聂芸愣了愣,奇怪地看了眼何莞尔,仿佛很惊讶她竟然会公开赞同自己的观点。

何莞尔却不和她对视,撇过脸,直视着沉默不语的于伟安。

于伟安却如雕塑一般动也不动,几秒后,他终于扬了扬下巴,示意聂芸:“你继续。”

又看着何莞尔,声音沉然:“小何,会议结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晚上六点,何莞尔敲开了于伟安的门。

“于总编,你欠我一个解释。”何莞尔淡淡地说道,眸子里看不出喜怒。

55 开门见山

于伟安终究还是有些愧疚,垂下了头:“莞尔,这件事是我理亏,但是如果没有你闹一场,莫春山的采访,聂芸是能够拿到手的。”

“那又是我背了黑锅,”何莞尔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是这报社里不戴有色眼镜看我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她停了几秒,深深地看了于伟安一眼,说道:“我还记得上个月,付莹莹在卫生间,说什么这大楼里,包括于总编你离婚,都和我有关。”

于伟安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委屈,这社会对女性,尤其是你这样漂亮的女性充满恶意,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在意这些闲言闲语,也知道你内心强大……”

何莞尔不等于伟安说完就打断,摇着头:“漂亮话不用说了,我的重点不在这里。我现在倒是很有兴趣,为了聂芸,总编您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关于何莞尔和聂芸的恩怨,这件事里最大的恶人,就是于伟安。

当初聂芸在新媒体部干得想要回财经这边的时候,何莞尔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部门负责人什么主编的虚名,还主动找于伟安说过愿意把栏目交还给聂芸,她继续当副手、或者随便安排去其他栏目,都行。

是于伟安撂下话,聂芸要是再缩回财经这块她熟悉的舒适区,她就会彻底毁了。需要有对手和聂芸斗一斗,她才能东山再起。

boss发话,何莞尔再傻再耿直,也不会想要去拆于伟安的台,于是默默背着这个黑锅过了一年多。

现在看来,这个黑锅还是值得背的,至少聂芸手里过的新闻又开始有了棱角,不再像原来四平八稳圆滑到不得罪任何人的报道。

于伟安眸色微动,似乎有了点预感:“那你是想说什么?”

何莞尔直视着他,视线掠过他眼角浅浅的鱼尾纹,微叹了一口气:“您不是心知肚明吗?总编离婚到底为了谁,难道您自己不清楚吗?可是您给了她靠近莫春山的机会,难道就没看出来,她是把莫春山当成偶像崇拜吗”

于伟安咬了咬牙,腮帮的骨骼明显凸起。

何莞尔还在继续说:“你信不信莫春山一勾小指头,你暗中呵护的女人,精心培养的徒弟,会毫无尊严地投怀送抱?就这样,你还要盗取我的创意去给她完成梦想?”

他放下了手里的笔,双手交握:“莞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毫无根据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年您和您太太离婚的时候,我是刚到报社,不过和聂芸走得近,她察觉不到,我却能感觉到您对她处处回护。而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如果真是因为感情不和要和太太离婚,怎么会轻易接受净身出户的条件,从家里几套房变成租房住?除了心中有愧,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于伟安沉默好半晌,喟叹一声后,声音有些落寞:“你不明白的。”

何莞尔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不明白,但我想问,你这样为她处心积虑,不惜做出违背原则的事,她知道吗?又同意吗?总编您又信不信,如果我现在告诉聂芸那个创意是从我这里拿的,她会马上撂挑子不干的。”

于伟安感受到了她言语之间的威胁,认命地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会第一时间找你谈这件事。对不起莞尔,你要什么,我尽量补偿给你。”

何莞尔坐直身体,慢慢说道:“既然抢了我的东西就得给我补偿,我不在乎虚名,对于爱的供养这种事也喜闻乐见。我背黑锅已经背了两年,再背背也没关系的,但是你得让我觉得这锅背得值,而不是把我当傻子或者垫脚石。”

于伟安收起眼里的歉意,深深地看了何莞尔一眼,说:“好吧,你开价。”

何莞尔打了个响指,声音轻快:“第一,我讨厌付莹莹,虽然她是付总的侄女,但你要知道这样一个低智商低情商只会搬弄是非的人,留在聂芸身边也不是好事。你最好找个理由让她走人。”

于伟安有几分为难,终于还是点头:“好。”

“第二,我知道明年集团里有去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新闻系深造的机会,我还知道有三个名额,我要一个。”

“消息倒是够灵通的,”于伟安倒吸一口凉气,“我尽力而为。”

虽然他表情夸张,但是相比于让他开掉一个集团副总亲戚的付莹莹来说,何莞尔的第二个条件更容易达成。

至少从工作业绩上看,何莞尔是很够格的,而这样一个名额,目前在山城周报里,除了聂芸还没人能和她抢。

看到何莞尔下巴微扬地看着他,于伟安明白她显然不会让他含糊其辞。

于伟安干脆利落地答应:“没问题。”

何莞尔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第三,我要休长假,带薪还发奖金的那种,二十天不打折,回来还要给我报销路费。答不答应的,您看着办吧。”

这个价码让于伟安愣了一愣,下意识回问:“二十天?那你的栏目怎么办?”

“小雷啊,我那策划本来就是准备给小雷铺路的。”她耸了耸肩,“年青人,总该压一压担子才能成长起来。这也是您教我的。”

于伟安眼睛微眯,脑子里没来由地出现一个想法。

他听说前些天雷诺和付莹莹在休息室里闹了一场,雷诺是被欺负的那个,当时哭得很惨,把暴脾气的何莞尔气得指着付莹莹的鼻子骂了一通。

他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以为小打小闹就这样过去了,但今天这样一说,似乎,何莞尔并没有骂过就算的意思。

何莞尔已经站起身,向他道别:“主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于伟安看着她窈窕挺直的背影,皱着眉,终于在她出门前,问出了刚刚的疑问:“你这一次把你的策划交给我看,是纸质文档,并没有通过邮件、微信或者其他方式,完全不留痕迹,这和以前你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流程不一样。”

何莞尔回头,扬眉笑而不语。

“我猜,你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所以今天会议上所有人都没有异常。甚至你在开会时候,也过于冷静,似乎对自己创意被抢一点都不在意。”

于伟安苦笑着摇摇头,说出了结论:“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算准我会把这个东西透露给聂芸,对吧?”

“随您怎么想吧。”何莞尔侧过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长发,莞尔一笑,“总编,祝您心想事成。”

三天后,小雷找财务部签字报销,路过特别策划,刚好看到付莹莹哭丧着脸收拾东西走人,跟看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何莞尔正好有事经过特别策划的办公区,淡定地在走廊上和付莹莹擦肩而过,视线都没有在她身边停留一秒,更别提什么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操作了。

56 喜闻乐见

于伟安怎么才三天就开掉付莹莹的,何莞尔一点都不关心,她知道于伟安一定能做到。

除了在聂芸的事上她的这位boss有点拎不清,其余的时候,还是言出必行、言而有信的。

围观完付莹莹滚蛋,小雷拉住何莞尔,满脸兴奋,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竟然被我等来她c位出殡的这一天,一定是我前天转的锦鲤起了作用。”

何莞尔忍不住扑哧一声,戳了戳她的太阳穴:“少壮不努力,老大转锦鲤!该努力的时候成天游手好闲,到处学些歪门邪道,年底考评的时候又要求我手下留情了。”

小雷捂着头,委屈地嚷嚷:“真的很有效的,老大我微博上@给你,你也转一转,提升运气防小人。你看你看,我昨天才转了今天马屁精就走人,看来真的很有效。”

她话音未落,忽然感觉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地转头,看到几米外聂芸阴晴不定的脸。

何莞尔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小雷和聂芸身边,和她光明磊落地对视着。

几秒后,聂芸咬着牙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之后,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何莞尔耸耸肩,也不往心里去。

幸福的女人总不知道有人默默为她付出,别人命好,她何莞尔比不了,也不想比。

小雷长吁出一口气,拍了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之后便挽起何莞尔的手臂做小鸟依人状,和她低语起了另外的八卦:“马屁精走了不假,不过那边……”

她一边说,一边回身指了指聂芸的办公室门:“……今天有大动作,据说今天莫春山要到报社来拍照。他们那一组的人,今天可得意了。”

“莫春山?”何莞尔眉心一跳,“他会有空?”

“是!”小雷信誓旦旦地点头,“那边的方案得到莫春山的首肯,好像还非常满意,所以同意到摄影棚拍摄照片用以宣传的提议。我真没想到一个上市公司老总,竟然心甘情愿当网红?现在都流行这样跨界吗?”

然后又喋喋不休起来,说什么没了付莹莹,聂芸的特别策划补充进了一个新人,又吐槽那新人没眼力劲比付莹莹还二,今天早上在食堂蹦跶耀武扬威,只怕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主。

何莞尔渐渐听不下去小雷的闲扯,心里倒是有了推断。

莫春山果然很看重内环改造工程,也果然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一个名声不显的企业发扬光大,所以不管是工程安全的监管上,还是在履约守约上,都有出人预料的举动。

尤其是这一次主动配合他们报社进行宣传。

他似乎决心把桐城路桥打造成明星企业,而企业最好的代言人,就是他自己了。

只是何莞尔心里有个未解开的谜题。

自从莫春山接手桐城路桥,两年期间,桐城路桥的股价呈现出一条渐渐上扬的弧线,虽然有波动却一直保持股价上升的势头,不声不响的,股价已然翻了番。

所以莫春山的不到十亿,已经悄悄变成了二十亿,这时候卖掉股票走人寻找下一个有升值潜力的企业,正当时。

他一个玩弄资本的高手,现在反而留在桐城路桥不走,还一心一意要做好工程,到底想要怎么样?是想让桐城路桥成下一个茅台吗?

不过对于想不通的事,何莞尔一向不会花费太多精力。

小雷还想吐槽的,视线却停留在何莞尔右手上的纸条上,再也移不开。

“这是?”她瞪圆眼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是假条?二十天?总编给你批了?”

“是啊,”何莞尔扬着手里的假条,“我两年没休假,二十天合情合理。”

“那你要去哪里?”小雷问。

何莞尔沉默几秒,情绪沉淀下来:“我去玖须海,现在要再不走就晚了,十一月那边只怕是大雪封山,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小雷显然没听过这地方,也感觉到何莞尔有些异样的情绪。

她不敢再深问,眼角向下、可怜兮兮地看着何莞尔:“老大,你真要休息这么久啊?没你在,对面那帮马仔抢我们地盘,怎么办?”

何莞尔耸了耸肩,对着小雷笑靥如花:“我不管,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守好阵地,等我休假回来,我们再喝酒打架抢女人!还有今天为庆祝马屁精走人,中午我请你吃牛排,隔壁君悦牛排坊,我估摸着我们两人能搞完一爿战斧。”

小雷配合地做撒花状:“乌拉!”

有了付莹莹和假期的事做下饭菜,这一顿午餐吃得极其愉快,只是时间耽搁得稍久了点,她们回到报业大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小雷还有些做贼心虚,生怕被领导们看到无法解释工作期间外出的事,丝毫没有何莞尔理直气壮逃班旷工的气魄。

“吃饱了才好工作啊,”何莞尔给她壮胆,“要真遇到总编,别怕,我给你撑腰。”

要说何莞尔的乌鸦嘴真不是盖的,电梯停在七楼他们部门所在的楼层,她拉着小雷才跨出轿厢,就听到了于伟安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都给我打起精神,不该说的话别说,别让人看笑话……”

何莞尔后颈一凉,趁着于伟安还远看不到她们,拉着小雷沿着墙边朝另一个转角的方向跑去。

小雷吃太多还有些呆呆的,不明就里:“不对不对,我们部门在那边,方向反了!”

何莞尔把她拉进拐角躲起来,食指竖在唇前:“嘘,总编在电梯那里。”

小雷这才回过神,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跟着何莞尔,准备绕个大圈回办公室。

路过打印室的时候,小雷想起上午让排版的一篇东西,于是说要去取。

刚进门,小雷瞬间就拉下一张脸,对着在碎纸机旁忙碌的身影说:“又是你!”

那人听到声音回头。

是个长相清秀斯文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很生。

他推了推眼镜,瞟了小雷一眼,又注意到一旁的何莞尔,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何主编吧,我是刚到特别策划栏目的,听说我们两个部门有深厚的合作关系,我们主编还说让我们多多跟您学习,毕竟您那么上进,三年就能反客为主了。”

他特别强调了“反客为主”四个字,其中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

57 不识泰山

何莞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又是什么牛鬼蛇神粉墨登场了?

眼前这个,难道就是接替付莹莹的,继续给特别策划添乱的人?

小雷还真没说错,特么的聂芸究竟什么眼光,付莹莹走了就算了,现在又找来一个更二的?

那小子继续昂着头:“要不是何主编,我们这一次采访桐城路桥的策划,也不会柳暗花明、更上层楼了。”

说得何其地趾高气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搞定莫春山的呢。

小雷气得撸袖子:“还蹬鼻子上脸了?你是哪把夜壶,撒夜香撒到我们跟前来了?”

她一着急,嘴里的普通话换成庆州话,还很有扑上去挠脸的架势。

何莞尔忙按住小雷,看了看眼前的小伙子,似笑非笑地问:“男的?”

小子有点错愕,不过马上气势不见地反问回去:“怎么?”

“你知不知道杨显之?”

何莞尔笑语盈盈地说着,看了眼地上装满纸屑的筐子,又冲小雷使了个眼色。

“谁?”王安的脑子里显然没这么个人的存在。

“杨显之是元朝的杂剧大家,和你一样爱用成语,比如什么飞蛾扑火、节外生枝,另外走投无路也是出自于他的《潇湘雨》。他的《潇湘雨》里的第三折,还有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你——休要多嘴多舌。”

王安正在屏气凝息地听何莞尔的话,眼前忽然一黑,头上好像罩了个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东西兜头落下。

他手忙脚乱地掀开头上的东西,才看清楚是被小雷把垃圾筐扣在了头上。

“哎呀!”小雷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小王,你跑腿复印个东西,怎么能把废纸筐给打翻了?还不赶快收拾!真是的新人就是不靠谱,做点小事也能闯祸。”

何莞尔则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第一课,没有监控的地方,少惹我。”

砰砰砰地三声,王安被拍得差点趴地上去。

“你竟然打我?”王安好容易回过神,捂着肩,很有些想不明白怎么有人这么粗鲁。

好歹这里是报社,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舞文弄墨的人,怎么有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呢?

“打你就打你,难道还要挑日子不成?”小雷跳着脚叫嚣,表情神似同款表情包,“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女王,暗访地下钱庄时候被二十几个人拿着刀追也没怵过,你竟然有胆子来挑衅?”

何莞尔直呲牙,拉了拉小雷的袖子:“你不要说得我是混黑社会一样,不过就两个小喽喽好不好?”

“对对!两个两个!”小雷忙改口,“我们何主编左一拳右一脚,两招放倒混社会的古惑仔。你算个什么东西,就蹬鼻子上脸跑来耀武扬威难不成你们部门能打的死完了,你这种货色也能演穆桂英挂帅?”

听她越说越不像,何莞尔揉了揉开始跳着疼的太阳穴,拖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小雷出了打印室。

一边走,她一边和小雷说:“一个小菜鸟而已,能动手就尽量别动口,没监控的地方打了也白打,他要敢还手,你就叫非礼,如果演不出来眼泪就掐胳膊最内侧的嫩肉,包你梨花带雨……”

她还没说完,一转眼,视线里出现了于伟安,他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堆人走过来,和何莞尔相距不过几米的距离。

直直的一条走廊,视线开阔、避无可避。

何莞尔没办法再溜,只好硬生生站住,拉着小雷乖乖地贴着墙站着,脑子里迅速地想着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刚才被垃圾筐扣头的王安醒过神,握着拳头冲了出来:“你们……”

一抬眼,也发现了于伟安。

小菜鸟再笨,也知道不能在boss面前吵闹的规矩,再大的仇也得留着领导转过身才能互掐。

何莞尔却发现了眼前的情况不大对劲。

走在最前面的是于伟安不假,不过他的样子却不像是带着自己小弟出游巡查——看他满脸客气谦和的笑,时不时侧身和后面的人说话,看起来更像是在领路。

而他身后的两人,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让何莞尔瞬间愣在原地,脑子里断了电一般,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难怪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问题——小雷不是告诉过她了吗,今天莫春山来这边拍宣传照片。

而摄影部,不就是在这层楼打印室的隔壁吗?

那么,于伟安身后那个西装革履头发整齐到连苍蝇都站不住的斯文败类,是莫春山本山无疑了。而他身边那个细眉细眼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当然就是莫春山的狗腿兼马仔,孟千阳。

所以于伟安刚才领着一堆人在电梯那里,其实是为了迎接莫春山的到来列队欢迎吗?

何莞尔无比地后悔。

如果她刚才硬着头皮,和于伟安打个照面,不是像现在这样走相反的方向企图绕个大圈回办公室,那么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一出。

莫春山似乎还没看到她,视线随着于伟安的介绍,落在墙壁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上。

想起他落在她身上冷冽又通透的视线,何莞尔再也顾不得什么得体不得体的小事,抓起小雷的胳膊夺路而逃。

瘦瘦小小的小雷竟被她扯得风筝一般上下翻飞,狼狈至极。

于伟安听到动静,看着两人越跑越远,满脸的莫名其妙——天不怕地不怕的何莞尔,这时候见了他竟然像是老鼠见了猫。

平时可没见她这么尊重过自己啊?

聂芸倒是有几分明白,不着痕迹地看了莫春山一眼,接着回头低声地吩咐躲在墙边如鹌鹑状的新人:“小安,跟着过来。”

莫春山终于侧眸,看了眼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皱了皱眉。

那天病得人事不知生命垂危,这才几天功夫,就又活蹦乱跳了?这女人果然粗生粗养,要知道那病毒弄得他好几天都反反复复发烧,直到昨天才算彻底好。

忽觉嗓子有几分的不舒服,又想起一件事。

他轻咳两声,声音有一丝沙哑,吩咐孟千阳:“千阳,下午接机,我要亲自去。”

虽然是周五,但因为临近出刊日,报纸的审核到了的最后关键的阶段,还要为突发事件预留版面,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忙碌的工作让何莞尔忘记了中午的偶遇,但偶尔安静下俩,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出某个侧影。紧接着,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声“小草”。

记忆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隐藏着某种未知的恐惧和危险,让她有些恍然。

就像是在几十米高的悬崖上,俯瞰崖下一团深黑的水面,明知道翻滚的波涛下蛰伏着什么东西,却始终没办法看清。

下午六点,何莞尔和雷诺走出报业大厦,站在街边,双双松了口气。

忙了一下午,何莞尔只觉得精神肉体都极度空虚。

“有没有吃的?”她拉了拉小雷的包,揉了揉乱响的肚子,“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原理告诉我们,中午吃得越多,下午饿得越快。”

小雷眼角一抽,在包里翻了半天,好容易找出个皱巴巴的士力架递给她,也开始胡扯:“我珍藏好久的口粮,一直没舍得吃,就预备着万一哪天大地震我被埋了有东西续命。”

何莞尔白了她一眼,拿过士力架还没来得及拆包装,耳朵便被谁扯住了,接着听到一把软糯的女声。

“卡路里这么高的东西也吃?何莞尔,你也不看看你的腰粗了几寸了?”

何莞尔傻傻地眨了眨眼,才知道侧头去看人。

“念念!”她兴奋地大叫,“你怎么来了?”

顾念得意地抛了个媚眼给她:“朕亲临庆州,爱妃还不速速接驾?”

58 黑莓缪斯

顾念向来雷厉风行,上一次说要换老板,不到半个月就收拾好家当,从沪市过来庆州,周末一过马上就要上岗。

她的新老板出手阔绰,早早就给她租好了某五星酒店的套房作为宿舍,锦衣玉食地供着,据说会把人身安全这一块全权交给顾念负责。

顾念一到庆州,放好了行李就来找何莞尔,她知道周五何莞尔一般都会加班,所以早早就等在路边准备给她惊喜,恰好逮到她偷吃垃圾食品。

知道何莞尔饿得前胸贴后背,顾念说带何莞尔吃好吃的去,顺带便宜了小跟班小雷。

只不过在对于“好吃的”定义上,顾念的理解似乎有偏差。

大概这些年在沪市的生活经历,让顾念觉得贵的就是有腔调的,所以她选了家黑珍珠餐馆,还是两星的那种。

好不好吃先不说,反正贵得一塌糊涂。

小雷曾经供职于山城周报的美食栏目,跟着商城报业的胖主编吃遍庆州这个美食之都大大小小的餐馆的,舌头尤其挑剔。

她丝毫不顾金主顾念的颜面,尝了口芦笋拌海蜇丝,苦着脸说:“又苦又酸,怎么这么难吃?”

“难吃?”何莞尔尝了口,“我觉得还好呢。”

“土包子就不懂欣赏,”顾念捻着兰花指拿着白瓷勺,送了口松露汤进嘴巴,又拿起桌面的餐巾细细地揩干净嘴角,如同最娴静的大家闺秀。

放下餐巾,她淡淡地看了小雷一眼,声音轻缓,表情陶醉:“这味道,简直就如我大学里的初恋一样,吃了第一口,我就想到了我那个初恋男友……”

小雷神往地看着她,显然被她高雅大方以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震住了。

然而不到一秒顾念就翻脸,啐了一口:“那人是个混蛋。”

小雷表情丰富,何莞尔则差点喷出嘴里的松露汤。

菜不怎么好吃,喝的饮料倒很不错——茅根雪梨汁,清甜解腻,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坦又通透。

于是她们喝了三扎饮料,导致后来的几道菜几乎没怎么动。

结账的时候,顾念一边拿着账单刷卡,一边回头略带嗔怪:“都不说抢一抢埋单的,本地的帮派太没礼貌了!”

何莞尔弯唇:“我怕本来假装抢一下的,结果弄假成真了。”

小雷则很有打工小妹的自觉,当然不会抢着当冤大头,只站在一边感叹:“一千八一位,真是坑爹啊!”

丝毫不顾老板尴尬的表情。

其实平心而论,其实这里的菜是不难吃的,只是价位和超高的好评,让她们的期待值太高而已,所以当菜品并没有什么惊艳的味道时,落差才会这么大。

何莞尔看着顾念结账,耳边忽然出来小雷大惊小怪的叫声:“哇哦,壕!”

何莞尔循声看过去,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看了几眼,她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起来——今天怎么仇人扎堆地出现?

好吧,今天在报业大厦里一念之差导致和莫春山孟千阳打了个照面,晚上吃顿不那么好吃的土豪饭,也能碰到才嘉。

不过倒也说不上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最多装作不认识就行了。

然而才嘉注意到了何莞尔,略看了她几眼之后,竟然大大方方地走向她们。

“何小姐,幸会。”

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才嘉向何莞尔伸出手,笑得春风和煦。

何莞尔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这一摇,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落在才嘉的手腕上——小雷说得没错,这位果然够壕,手腕上一条蛇形的手镯,是和付莹莹的同款,不过显然宽许多,也更加闪耀。

这手镯显然付莹莹干瘪身材和小家子的长相压不住,但配上才嘉一身暗金色长裙和落落大方的气场,竟然刚刚好。

和何莞尔握着手,才嘉的视线偏向了一旁的顾念和小雷。

何莞尔却不想给她介绍,只说:“才助理你好,我们该走了。”

才嘉丝毫不介意何莞尔的冷淡,反而满眼的欣赏。

眼前的何莞尔,一身合身的黑裙简单至极,却衬得高挑的身材异常妖娆,长发墨黑,肌肤如霜,五官更是无可挑剔的美艳。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想起了曾经用过的一款香水,l`artisan的mureetmusc,非果非花的香调,却温暖又诱惑。

这款香水,还有个很有诗意的中文名字——黑莓缪斯。

正巧,她的工作里,很需要这样一款无可替代的美人。

才嘉继续微笑:“何小姐是刚用完餐吗?真不巧,早知如此我就该早来一些的。”

何莞尔但笑不语,腹诽着这里本来就不好吃了,和才嘉一起吃,岂不是更加食不知味?

何莞尔摆出一副臭脸,才嘉显然不是容易打发的人。

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不知道有没有几分钟的时间,我有些事想和何小姐谈一谈。”

何莞尔只觉得她笑得腻人,更没心情和她虚头巴脑地客套,直接问:“你想谈什么?”

“谈一些何小姐可能很感兴趣的事,”才嘉微偏着头,脖子上的蛇形项链熠熠生辉,“我朋友还没来,我在里面荷意包间等何小姐,希望何小姐赏脸。”

说完便转身,袅袅娜娜而去。

她渐渐走远,空气中袅绕着淡淡香水味久久都没有散去。

小雷还在陶醉,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叹道:“这香水用得刚刚好,站着不动闻不到,一动起来就幽香阵阵,真是好品味。”

“好品味是要钱来凑的,sl新香水乳牙,上个月才发布,嗅觉够灵敏的,”顾念冷笑一声,又继续评判,“birkin包、b家serpenti项链和同款手镯、vca情人桥,还是满钻!这一身的行头加起来,能在庆州市区买两套房。”

顾念在沪市的富贵圈里爬滚打了数年,自然目光如炬。

她何莞尔对视,冷笑一声:“据我目测,有矿!”

何莞尔则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回了她一句:“据我目测,有坑。”

五分钟后,何莞尔从最里面的包间里出来。

小雷去开车,顾念不放心一直在走廊上等她,一看到何莞尔出来就揽着她的肩,悄悄问:“那富婆找你谈什么?”

何莞尔淡定地卷了卷袖子,回答:“拉皮条。”

顾念一听就炸了,气到脸都变形,嘴里喊着:“麻蛋敢动老子的女人!”

说着撸了撸袖子,就要往里冲。

何莞尔噗嗤一笑,把她拉了回来:“好了好了,我又不可能答应。”

59 疾风劲草

何莞尔很淡定,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不会产生任何情绪,却听得顾念一阵心疼。

何莞尔的长相和身材,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

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那颗风情万种的泪痣,有时候明明是在正常看人,也会让一些自作多情雄性动物以为她在暗示什么。

所以哪怕她穿一身警服头发短得和男生一样,也挡不住心怀不轨的狂蜂浪蝶,让人不胜其烦。

正因如此,性格倔强又独立的何莞尔才会更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空有外表的花瓶,想要打破别人因为外貌对她产生的偏见。

她付出的努力也比平常人多很多,什么肩胛骨裂了还坚持体训的事,在何莞尔拼命三娘史上,还真不算什么。

想起往事,顾念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脸:“笑儿,我的笑儿,老是被些自作多情的癞蛤蟆觊觎,要不,你干脆跟着我干好了?别的不说,谁敢打你主意,我第一个揍扁他的脸!”

何莞尔眸子黑亮:“真的?你愿意收留我?”

顾念倒是怔了一怔:“你认真的?”

何莞尔没有回答,只是冲她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走,下一场。”

晚上十二点,庆州南桥边的夜寒苏酒吧里,何莞尔、顾念和雷诺并肩坐在长条桌旁,喝酒聊天。

顾念说了,要喝酒就要到庆州最好的酒吧,否则就是不给她面子。

显然,庆州最贵的酒吧的水准比最贵的私房菜好很多。这家店以姜花为名,店招便是一朵洁白渐变至粉红的姜花——这种盛开在早秋芬芳娇嫩的花朵,染上了山城的辛辣,便有了种仙女留恋人间烟火气的意境。

店里是简洁利落的装修,光线不明不暗刚刚好,没有喧嚣嘈杂的音乐,只有低低bossanova回荡在耳边,轻快温暖的旋律时有时无,烘托得气氛无限好。

店不错,酒也不错,鸡尾酒尤其好喝,唯一的困扰就是时不时过来搭讪的单身男人了。

久经沙场的何莞尔往往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就让对方知难而退,而娇小的顾念,她的方法文雅很多——在桌面上显眼位置放上一把车钥匙,上面闪闪的双r,一般男人看了就会自动回避。

顾念自然还没到开双r的咖位,这是姜太在沪市的座驾之一,她一直留着一把钥匙,也一直带着防痴汉,让她省了不少事。

有两大美女坐镇,清秀的小雷成了小透明,乐得清闲自在。

她酒量浅,却贪杯,连喝了三杯鸡尾酒后,说话含糊不清起来,一直打着酒嗝,还咿咿呀呀地唱歌。

小雷和顾念倒是一见如故,喝高了以后,更是拉着顾念喋喋不休,反复说着几天前何莞尔怒怼付莹莹的场面。

“……嗝……我……我们老大好帅……嗝……她要是男人……嗝……我就嫁……嗝……给她……”

何莞尔看到她就想笑,帮她捋了捋散乱的刘海:“你肠胃不好,少喝点,要不半夜吐得满床都是,谁照顾你?”

她话音刚落,小雷面色一变捂着肚子:“我……嗝……去屙尿……”

她内急起来连文雅一点的说法也顾不上了,一边说一边跳下高凳。

看小雷摇摇晃晃,何莞尔有几分担心:“要不要扶你去?你还能走直线吗?”

小雷不服气地推开她的手:“等我……嗝……回来,继续喝!”

一边说,一边朝着走廊那边的卫生间走去。

顾念看着小雷的背影,感叹:“这孩子,挺可爱的,还对你一片真心。”

“是很可爱,”何莞尔也唇角弯弯,“用功、灵性、聪明,难得的是心态阳光。这样的孩子不多了,我这些年也就碰到过一两个。”

顾念摇了摇手里的酒杯,优雅地咂了一口,说:“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暮气,看来是在这报社呆太久了。”

何莞尔闷了几秒,眼里如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她微叹了口气,说:“我做好了一个的专访策划,也有信心拿下,本来想给小雷做的,后来又觉得不适合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所以做了点变通。”

之后,何莞尔向顾念说了于伟安盗取她的创意,给了聂芸的事。

顾念听得义愤填膺,当场表示要把那对耍心机欺负何莞尔的狗男女挫骨扬灰。

何莞尔哭笑不得,生怕她太吵又招来什么祸事,赶快说了她利用这个创意从于伟安那里得来的好处。

顾念这个毫无立场的人,当场表示何莞尔这一把干得漂亮:“笑儿,几日不见你长进甚大,不过几张纸,赶跑了眼中钉,给小雷报了仇,还拿捏住boss的把柄,还混了个深造名额。不错、不错!”

她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迟疑:“不过,我猜你其实有帮你那前上司拿专访的意思。你对她这样好,还被她当仇人一样,值得吗?”

何莞尔没有丝毫沮丧或者高兴的情绪,低着头淡淡地说:“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不过是最符合我利益的选择而已。不过你知道,我其实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和这帮子自诩知识分子的人掐来掐去,还不如比谁的拳头硬来的爽快。有时候我真想对着那些笑嘻嘻其实背后在算计我的人,一人鼻梁上给来一拳,看是鼻子先塌,还是眼珠子先爆出来。”

听到她难得一见的抱怨,顾念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道:“你晚饭时候说要跟我干,难道是说真的?”

“还没想好,只是忽然有点厌倦现在的生活了。”何莞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也不是工作上的事让她烦躁,只是不知为何,最近总有一种上天下地独她一人的孤单。

谁都有人默默地支持,谁都有山穷水尽时候柳暗花明的贵人相助,谁都有累了可以歇息的避风港。似乎只剩下她,没有丝毫软弱的理由,永远只能前进。

顾念想了想便明白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你是心累了吧?没事,好好休息休息,抛开一切玩一趟,等你休假回来,我们再好好打算。”

何莞尔点头微笑,刚要答话,忽然惊觉不远处有一丝异常的响动。

小野丽莎慵懒的歌声掩盖了那动静,她警觉地竖着耳朵,终于捕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呼救从走廊的深处飘了过来。

这一次顾念也听到了,重重地拍了下桌面:“小雷!是她在喊救命!”

60 午夜飞行

走廊深处,夜寒苏酒吧的夕夏包厢。

暖橘的灯光下,冷灰的沙发也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沙发上的两个男人,一人手里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品着。

“请了你好几年你都不来,怎么今年来了?”

其中一人声音微哑,眉目清致,竟是莫春山。

和他面对面的男人则放下手里的杯子,掏出一张照片。

“我想去一个地方,所以就来了。”

这男人的口音有些古怪,说不上是哪里的人,只是几乎每个字都不在正确的调上。

听起来,似乎不像是以汉语为母语的人。

他把照片递给莫春山:“莫,你看,就是这里。”

莫春山从他手里接过照片,看了眼,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照片里的山水都很普通,唯一特别的是山和湖面的倒影组合在一起,竟成了一个伏倒的高脚酒杯一般,配上湛蓝无云的天空,还是有几分意思。

“我一眼就迷上这个湖泊,一定要去看一看。只不过,给照片的人并没有说这是哪里。”

男人遗憾地耸了耸肩。

“你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带你去?”莫春山扔下照片,“bob,你这好容易回一趟故土,不去九寨不去桂林不去莫高窟,非去这么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怎么给你找?”

“莫,我知道什么都难不倒你的,”bob扬着眉,一脸轻松,“你说过的,我只管人来,剩下的都交给你安排。”

抱怨归抱怨,莫春山还是将照片捡了起来,侧过脸对着房间的角落:“千阳,这事交给你去查。”

孟千阳蜷在墙角的椅子上,一身的暗色如融入夜色的黑影,直到听到莫春山的声音才动了起来。

他起身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正要回话,忽然听到门外的一阵嘈杂。

莫春山皱了皱眉,孟千阳根本不用他吩咐,就悄无声息地出门。

十几秒后他回来,伏在莫春山耳边,轻声说:“两个醉鬼调戏一个小姑娘,您看?”

房门微微翕着,酒吧里的音乐夹杂着女孩的哭泣和男人肆无忌惮的调笑,喧嚣又扰人。

莫春山也没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

孟千阳闷了一晚上,好容易有点娱乐项目,兴奋地摩拳擦掌:“那我去揍人了。”

bob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出门,回过头对着莫春山:“这就是中国话里的,拔地而起?”

“你是想说拔刀相助吧?”莫春山啼笑皆非地纠正了他用词,又说,“千阳是孩子心性,调皮了点。”

bob看了眼孟千阳有几分单薄的背影,怀疑地问:“他,行吗?”

莫春山刚想回话,却察觉到孟千阳的脚步停在门边,而翕开的门缝里,已经传来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阵越来越大的打斗声,混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似乎还有玻璃制品落地的碎响。

“怎么了?”莫春山奇怪地回头,“已经闹起来了?”

孟千阳回头看着他,满脸的惊讶,指了指门外走廊的位置:“老板,有熟人。”

莫春山不明就里地起身走过去,从半开的门里,看见意料之外的情景。

走廊上,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打架,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倚着墙站立,看来就是刚才孟千阳说的被调戏的小姑娘。

而打架的女人一高一矮,都穿着长裙,高的一身黑,矮的一身红,颜色对比鲜明而强烈,不过共同的特点是下手非常狠,拳拳见肉,还全往最受不得疼的地方招呼。

于是场面几乎一边倒。

高壮的男人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被揍得还不了手不说,还开始鬼哭狼嚎、叫声凄惨。

而那个高个子的女人,不是何莞尔又是谁?

她情绪激动,紧身的长裙也不妨碍以极利落的姿势把其中一个的登徒子踹到墙角堵着打,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tmd死色狼,喝高了不回家睡觉,敢对我家小雷动手动脚。你信不信老娘给你开个瓢,你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才揍了几拳,那男人就呼痛倒地。

醉鬼酒早就醒了,哪还有心思关心眼前是美女还是夜叉,这时候只知道求饶。

何莞尔火气上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走上前去,高跟鞋一踩,细细的后跟正好踩住男人的手背。

那人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何莞尔咬着牙说:“刚才你哪只爪子摸我家小雷的?哪一只!”

“大姐、大姐,我错了,再不敢了!”男人受不住疼,都快哭出来,叫了几声后又开始毫无尊严地求饶。

“大姐?”何莞尔瞪圆眼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大姐了?老娘貌美如花,你敢叫我大姐?”

说着,高跟鞋换了另外一只手的方向,再一次狠狠地踩下去。

男人嗷嗷叫着疼,几乎是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我有眼无珠。美女、仙女、姑奶奶,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顾念已经放倒另外一个登徒子,那人捧着头蜷成虾米一样,早没了救援同伴的能力。

顾念看到何莞尔的心口剧烈起伏,就知道她的暴脾气被点燃。

顾念害怕出事,忙过来按住何莞尔的肩,劝慰道:“笑笑、笑笑,够了啊,够了,小雷就是吓到了,你可别闹出人命。”

一边说,她一边朝着小雷使眼色。

小雷酒已然醒了大半,一下明白顾念的意思,忙不迭顺着她的话说:“是,就是摸了我的脸,吓了、嗝、一跳……”

她一个酒嗝打出来,现场紧张的气氛消了大半。

顾念松了口气,干脆踮着脚抚着何莞尔的头顶,就像安慰一只炸毛的猫咪一样。

“乖,咱们打也打够了,不跟他们计较了,好不?”顾念声音更加柔和,慢慢地引着何莞尔,移开了踩在男人手上的脚。

“还不快滚!”顾念厉声喝道,男人听见忙不迭爬起来,撇着两只手,一瘸一拐地逃跑。

何莞尔看着前方狼狈的背影,刚刚平息了的怒气不知道为何又起来。

她本来想追上去,刚好看到有个来送果盘的服务员,听到响动过来看情况。

何莞尔顺手端过服务员手上的果盘,把果盘里的西瓜芒果猕猴桃,噼里啪啦地朝那两人砸去。

一大半的果子砸中了人,跑在后面那个不巧踩到一块芒果,摔得四仰八叉,哼哼唧唧半天都没爬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又一个服务生过来,手上的盘子放着个晶莹剔透的醒酒器,盛着深红美丽的液体。

何莞尔又一次顺手抓过来,朝着另一个还在逃跑的背影砸去。

动作之快,和她近在咫尺的顾念都没拉住。

深红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一秒钟后,空空的醒酒器砸中那人的背心,一声闷响后,那男人惨叫一声,差点倒下。

“yeah!”何莞尔见砸中了,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还回身和顾念比了一个v。

她的笑声爽脆悦耳,怎么就是有一丝疯疯癫癫的感觉在里面呢?

61 一生之水

顾念已经察觉到了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的红酒香味——那香气馥郁到像一堵果香和花意织就的墙,扑面而来的异香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所有感官。

她怔了一怔,无奈地捂住脸。

好吧,她太高估何莞尔的酒量了,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其实早就酒精上头了,这两个色狼运气不好撞到枪口上,正好被她借机会打人撒泼发酒疯。

只是你扔水果砸花瓶都没关系,干嘛泼那红酒?

光靠闻的她都知道,何莞尔这一泼怕是不便宜,所谓的一掷千金,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闯祸的何莞尔拍了拍手,看着两个色狼踉踉跄跄仓惶逃去,之后趾高气扬地拉起小雷准备撤退。

然而,一转身,她就看到横在走廊中央的孟千阳,和他身旁两个手足无措的服务生。

何莞尔愣了愣。

她刚才好像扔了什么东西,哦,有果盘,还有红酒。

她笑容凝固在脸上,心里发虚,脑海里有个不祥的念头。

难不成刚才她顺手扔出去砸人的东西,是眼前这位的?

“大姐,你刚用来泼人的是我们家的红酒!”孟千阳咬着牙,指了指湿漉漉的地毯,还特别强调了“大姐”二字。

又痛心疾首地说:“90年的latache,可不是82年的雪碧!”

孟千阳越说,越觉得心口疼。

这酒贵不贵的不好说,关键这是他家老板最爱的一款,加上喝一瓶少一瓶的存量,平时他想偷喝都没那个胆。

眼看着今晚老板招待客人他有希望能蹭酒,结果一口都没喝上,全便宜了地毯!

何莞尔则直盯着出现在孟千阳背后的莫春山,呆若木鸡。

这是不是就叫山不转水转,今天上个班、骂个人、吃个饭、打个架都能遇到莫春山的人或者莫春山本人。

一定是她水逆,一定是。看来真得学学小雷,虔诚地转条锦鲤了。

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何莞尔无以复加的心虚。

她刚才在做什么?穿着长裙踹人踩人,骂脏话、发酒疯,还把莫春山的水果和红酒打砸了一番。

这一次,丢脸可真丢大发了。

还有,如果这瓶红酒价值五千以上,她这就够上毁坏公私财物罪的立案标准了……

“这酒多少钱?”她偷偷拉着顾念,问了句,又被空气里的酒香勾得咽了口唾沫。

后者白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比出一个“六”。

“六千?”她倒吸一口凉气。

“六位数!”顾念很看不得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大半年工资没了。”

何莞尔头皮都紧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又干坏事了,苦主是莫春山。

这下梁子结大了,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现在该怎么办?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他一定不会接受她的道歉,那如果她跪下叫“老板饶命”,他会不会大发慈悲,不和她计较?

何莞尔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然而开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结结巴巴说了句:“我我我我我去尿尿。”

刚说出来就恨不得捂住脸,嗯,万变不离其宗的尿遁,只是怎么不用个文雅的说法?

何莞尔只觉得从脸到脚都在发烧,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逃掉,极不厚道地留下受害人小雷,以及收拾残局的顾念。

然而拐弯时太过慌张刮倒了墙角的花架,上面放着的花瓶晃了几下就滚落在地,虽隔着地毯并没有摔碎,不过瓶子里的几支风干的莲蓬落了满地。

孟千阳立在原地目瞪口呆:“这女人,一身的匪气。

莫春山侧眸,扬眉:“你有立场说别人”

说着,回到了座位,又示意孟千阳掩门。

孟千阳自知理亏,再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不过倒是有几分奇怪。

他家boss的珍品红酒被打翻了,boss不仅没发火,还任由罪魁祸首离去?

怎么觉得剧本不大对?

孟千阳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耳边传来短促的三声敲门声。之后,他刚掩上的门被轻轻推开。

刚才那个娇小的女人推门而入。

她显然想息事宁人,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各位,遇到了人渣所以我朋友有点激动,打翻了你们的果盘和酒。这样,今晚的消费我买单,至于那瓶酒,因为太珍贵,我一时半会也没办法买来赔给诸位,双倍赔偿的话,各位能不能消气?”

莫春山看了眼她。

说话不卑不亢极有分寸,声音也温婉柔和,和刚才那莽撞又慌张的何莞尔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刚要答话,视线却被她身后的画面吸引。

门开了一半,他的视线刚刚好能看到转角,之前心虚逃跑的高挑身影,偷偷摸摸地从墙角处飘过来,扶正刚刚被她撞歪的花架,又蹲在地上捡起花瓶放在花架上。

最后从地上捡起那几支残破的莲蓬,拢了拢就一把插进花瓶里,又迅速地溜走。

然而不过几秒时间,她又溜了回来,将那几支歪歪扭扭的莲蓬整理了几下。

结果用力过猛,折断了其中一支。

她明显地呆了一呆,左右张望了一番,干脆把那支断了的莲蓬,手忙脚乱地塞进花瓶里。

莫春山低头,抿唇,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刚才不是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吗?怎么现在鬼鬼祟祟的,和老鼠见了猫一般?

孟千阳等着莫春山发话,没想到自家老板沉默不语。

他只好代替莫春山回答:“不用。这种男人里的败类,你们不揍我也下手了。”

老板最在意的就是那红酒,既然全部被糟蹋了他都没生气,对其他的身外物,自然更不在意了。

顾念很有眼色,眼见着房间里的三人衣着不凡,定是一群不缺钱的主,于是知情识趣地告退:“那叨扰各位了,实在对不起。”

说完,便掩门而去。

人都走了好一阵,莫春山还在出神。

bob扬起眉,半开玩笑的语气:“mo,该不是你看那位小姐漂亮,被勾走了……灵魂?”

他中文不太好,好容易才从脑袋里搜刮到这个词,仍显得不伦不类。

不过他所指的勾魂的小姐,显然是刚刚那位一身红裙的娇小女人。

孟千阳都觉得这问题有点尴尬,碰了碰他的手肘:“老板?老板!”

莫春山笑而不语,淡定地忽略掉bob别有深意的眼神。

他端起已有些凉的茶,喝了一口,感受清凉微苦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

脑海里的画面还依旧鲜活,尤其是画面里的那个人。

肌肤胜雪、乌发如墨、眸如点漆,明明穿着一身黑,却丝毫不见晦暗。

竟然,明亮地像一道光。

等放下茶杯,他唇角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声音轻快地吩咐孟千阳:“看看外面的土匪走了没,要是走了,你让经理把剩下的酒上了。如果不够,回家再取一瓶来。”

孟千阳眼睛一亮,兴奋地搓手:“好!”

62 林之妩媚

深秋的毛垭大草原,已经不见了碧绿,一眼望过去满眼或深或浅的黄,路边间或有小小的格桑花。

一辆gl8型号商务车,沿着草原笔直的道路飞奔,不多时,进入了道路崎岖的山区。

车在山体上z字形的道路上行驶,像盘旋在云间一般,到了山顶的垭口,商务车驶入观景台,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五六个二十出头学生模样的男女。何莞尔最后下车,一沾到地,迫不及待地伸展着手脚,深深呼吸了一口高原上零污染的空气。

午饭过后,她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已经窝了三个小时,腿都快伸不直了。

gl8的商务车,加司机一起一共七个人,满满当当的一车,连行李都快没处放。

要不是因为最近经济有些紧张,要不是临近十一月去高原的拼车没几个可以选择,她完全可以找个好些的拼车团,不至于和一群学生结伴出游。

天气不错,没有一丝云,从观景平台一眼望过去,能看到远近数百公里的山脉和草原,天空尽头,还有若隐若现的雪山宝顶,一丝丝的雪白,衬得天空的蓝,更加醉人。

同行的姑娘小果站在何莞尔身旁,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衣,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棚子,微仰着脸,极力想睁开被强光刺疼刺疼的眼睛。

何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是有墨镜的吗?怎么忘了?”

小果如梦初醒,赶快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这才敢仰望天空。

她长舒一口气:“好美啊,我真没想到,这里只是天空就能美成这样。”

她看了会天,忽然脚下有点不稳。

何莞尔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站稳。

小果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天,看久了好像会晕。”

“那当然,没有云当参考物,一大片全是碧蓝的天,再加上阳光强烈,眩晕很正常。”何莞尔回答,“你注意不要看久了行,高原不比平原或者盆地,一定要注意身体情况。”

小果抿唇笑着:“谢谢何姐,这一路,也多亏了你。”

“出门在外,免不了互相照应的。只不过你们来晚了些,其实这种高寒草甸,最美的时节是在夏天。那时候,满地五颜六色的野花,漂亮得和油画一样。对了,下雨过后,草地上还会长出无数的蘑菇菌子,牧民能认出哪些有毒哪些无毒,你去牧家乐,就会有人带你采菌子……”

何莞尔一时兴起,和小果说起了她多年前在另一片草原上的见闻。

小果早听得心向往之,双手交握在胸前,无比地期盼:“真的啊?那我明年夏天再来一次!”

何莞尔和她聊了一会儿,便回了车上。

她问清楚司机还要在这个垭口休息半小时以上后,便拿出了自备的自热小火锅。

中午的那顿面条实在太难吃,半生不熟就算了,牛肉的膻味也没去掉,她自认为粗生粗养都吃不下,幸好早就有准备买了一箱子自热火锅以备不时之需。

汽车从雒都出发,离开平原进入高原地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第一次拿出这个小火锅加餐,一来补充体力,二来也因为越往上走条件越艰苦,如果不吃好,只怕更难熬。

昨天,海拔已经上升到了三千米,也就是这个高度的分水岭,有部分人会开始出现高原反应,而到今晚住宿的小县城,海拔将达到三千八百米。

何莞尔已经不只一次到过这样的高度,至于高原反应,她不是太担心。

她的体质,从来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高反,顶多就有点头疼而已,连最常见的胸闷、睡眠浅都没有。

相反,她比较担心同行的几个人。

比如刚才那姑娘小果,来自海滨城市,刚上大四,从没有到过高原的经历。

其余同车的两女两男,其中一个女孩是小果的大学同学,也来自低海拔地区,还都在南方读大学,对高原的环境缺乏了解,远远低估了这里恶劣的环境。

两个男生则是和另外一个叫苏荷的女学生一起拼团,几天下来何莞尔也知道这三人是在网上认识的,好像之前是在玩同一个网络游戏。

何莞尔本人是从来不会和什么网友见面的,她认为基于网络上一点联系的社交基础实在太薄弱,不足以让她对这个人足够了解进而到信任,所以更不会像苏荷他们这样草率,竟然面都没见过的网友相邀,就一时兴起跨越三千米的海拔,去一个从来没体验过的环境旅游。

这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那两个男生也没有做到足够的提示义务,没有告知苏荷这里的地理和气候。

于是,同行的三个女生都只穿了单衣单裤,最厚的衣服也就是风衣。

最夸张的是苏荷,本来容量就有限的背包里,塞了个大大的玩具熊不说,剩下的一半装了几十只口红,简直把高原行当成海岛游一般,无知到可怕。

想到这里何莞尔就一阵头疼,这样水垮垮的队伍,真能实现他们拼车时候的计划、去玖须海徒步吗?

她担忧了一阵,火锅已经好了。

何莞尔坐在栏杆旁的石桌,撕开筷子吃起来。

吃了一小半,她发现小果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能分给我一盒这个小火锅吗?”小果眼巴巴地看着,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显然几天没吃到好吃的,她已经馋到不行。

不知道怎么回事,何莞尔想起了这几天替她冲锋陷阵的小雷。

那丫头,也会这么馋。

小雷每天都会在微信和她汇报工作情况,自然也少不了吐槽聂芸的团队。

其中那个叫王安的刺头小子,据说很快进入角色为了人物志冲锋陷阵充当跳梁小丑,小雷对他的抱怨已经上升为了怨念,每天必定狠狠诅咒一番。

“能吃辣吗?”何莞尔问了句,得到小果肯定的回答后,回到车上从食品箱子里拿出一盒,递给她,“给我二十元。”

小果愣了愣,忙接过来,又通过微信转了钱给她,兴高采烈地回车上拿水。

何莞尔笑了笑,继续吃着自己的小火锅,浓烈的麻辣香味充斥着味蕾,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之前些微的烦闷和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吃完了小火锅,离出发还有些时间,何莞尔拿出了相机,对着远处的山脉拍起来。

没想到,竟然有麻烦找上门来。

苏荷过来拉长着脸问:“那什么,你的自热火锅,能卖给我们三盒吗?中午没吃饱,你那东西看起来挺热和的。”

63 魑魅魍魉

何莞尔皱了皱眉。

苏荷长得小巧可爱,从吃穿用度上看,家境似乎很不错。

这次和她参与结伴拼车,随时是一副优越感爆棚的模样,说过好几次要不是想和基友们一起玩,她才不要坐什么商务车,又挤、味道还难闻。

同车的其他两个男生恰好就是她所谓的游戏好基友,其中一个姓李的似乎在追她,自然对这位苏女神千依百顺的。

小果脾气好,她那位女同学恰好和苏荷是老乡,三天下来已经足够熟稔,因此大家都迁就着苏荷,让她坐的位置是也最为宽敞的副驾。

不像何莞尔知道自己是个外来者,自觉低调地跑到最后一排窝着。

不过一个车出行而已,他们之间乱七八糟的事何莞尔不感兴趣不会在意,但比起小果和另外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何莞尔一直不怎么喜欢苏荷。

先不说她这连求人也没见软的语气,就说同行了三天,她连何莞尔的名字都不好好叫,可见是被惯坏了没礼貌的熊孩子。

不过除了何一笑,她何莞尔是绝对不会惯着其他超龄的熊孩子的。

何莞尔干脆地拒绝了她:“对不起,我剩的也不多了。”

苏荷觉得自己难得拉下脸来求人一回,竟然被拒绝。

她竖起眼睛,说话很冲:“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所谓自热小火锅就算能让你暖和一阵,也抵不过晚上零下的温度。你要怕冷,晚上在县城买几件御寒的衣物更实在。”

何莞尔当然不会和她吵,平静地回答。

苏荷重重地哼了声,转头怒气冲冲地去了。

高原的凉风中,何莞尔慢悠悠地顺着观景台转悠,拍了不少照片,眼看着快开车了才靠近停车场。

然而还没上车,就听到车里苏荷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

“她是什么东西,还来教训我?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气!”

“何姐是庆州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没有恶意的……”

这是小果低声劝说的声音。

何莞尔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卫生间,避开在别人说她坏话的时候出现。

她是不会尴尬的,就怕打圆场的小果难受。

何莞尔转了一圈回到车上,一车人已经坐好等着她出发。

“怎么这么慢?”苏荷翻了个白眼,显然气还没有消。

何莞尔默不作声,上车后朝着后排钻,转身时身上的相机包不巧碰到了前排女生的腿。

何莞尔忙道歉:“不好意思,磕到你了。”

那女孩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行李太大就放车后厢,随身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小果按了按她的手,想要息事宁人。

何莞尔装作没听见一般,猫着腰钻到了最后,把相机包放在自己的脚下,又拿小腿稳稳地压了压,这才觉得踏实。

这是她攒了好久才买下的中长焦镜头,连着相机在内整整六万元,自然是她的宝贝,可万万舍不得扔到车后厢和一堆行李磕磕碰碰的。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何莞尔基本是窝在后座睡了一下午的状态,晚上终于到了红亭县城。

三千八的海拔,她一下车,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

用一千米温度下降六度来计算,红亭县已经比此次旅行的出发地雒都,已经低了十八度。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同行的几人,果然除了厚厚皮夹克的司机,其他几个人都冻得跳脚。

一行人入住了青旅,女士们一个六人间,男的加司机,和几个骑行的小伙子一间屋。

何莞尔放好行李,将白天穿的冲锋衣外套里装上内胆,又将羽绒背心拿出来叠到最小,放到随身的小背包里。

高原上,如果白天天气好有强烈的阳光,可能温度能到二十度,但是一旦入夜气温便会骤降。

她下午的话可不是无的放矢的,如果苏荷等人再不买些加冷的衣服,一旦在高原上感冒,只怕这一车的人都得打道回府。

要知道,高原肺水肿和脑水肿这种严重的高反是会要命的,而往往感冒会让这两种症状趁虚而入,防不胜防。

好在小果终于说动了同行的两个女生,晚饭后,一直嫌弃冲锋衣不好看的她们,让司机载她们去县城商业街,准备添置御寒的装备。

苏荷显然是个花钱没计划的主,本来去买冲锋衣羽绒服的,买了衣服围巾斗篷不说,她竟然还买了个帐篷回来。

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兴奋地翻看新着新装备,问小果:“这样,我们就能在牛背山露营了吧?”

“牛背山?”何莞尔听得皱眉,忍不住插了句,“牛背山不在我们的计划里,再说现在牛背山封山,根本上不去。”

苏荷翻着白眼,一副不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何莞尔也无意再和她搭话,只回应了一句:“出行时候说好的路线一定要走完,如果要加牛背山,建议你们了解一下这个季节去的风险,我是不敢去的。”

说完,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品,去了一层楼一个的公用卫生间洗漱。

十几分钟后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走到房间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的议论纷纷。

“行李那么多,还带什么自热火锅?矫情!”这是苏荷的声音。

“就是,可会装模作样了。手里拿着的什么镜头一有机会就拿出来拍拍拍,我查了下加起来只怕离十万不远了,怎么还穷到拼车出游?该不会是假的吧?”

这竟然是小果的那位同学。

要说联络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一起吐槽一个都看不惯的人,有何莞尔这个拉仇恨水平一流的mt在,这女生很快就和苏荷玩到了一块去。

苏荷嗤笑一声:“看过背a货包包戴高仿珠宝的,你见过带假镜头出门装逼的?肯定是真家伙,就是不知道怎么来的。”

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女生一副“原来如此”的语气:“要说美女就是吃香,钱来得容易花钱自然大方。”

“美女?也就你这么天真。你没看她的样子,哪里像中国人了?还朝着外国人的样子整,难道是有异国风情更好卖”

苏荷嗤之以鼻,言语间恶意满满,显然说何莞尔是美女让她很火大。

刚才一直沉默的小果终于发声,声音怯怯的:“你们别这样说,不要这样恶意揣测别人,多不好。”

苏荷满是不屑的声音:“赏了你一盒火锅而已,你就这样容易被收买?不信我们走着看,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何莞尔摇了摇头不以为意。

和她曾经受过的非议和攻击相比,这一些,不过是一群陌生人浅浅的恶意而已。她们互相不了解,她也没兴趣让她们了解,过了这段旅程,大家永不相见。

就是觉得幼稚而已。

她也不管苏荷正说到兴头上,推门进去。

刚才说得兴高采烈的两人脸色很有些难看,小果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何莞尔则面色如常,沉默着收拾好了床铺和行李,倒头就睡。

64 多事之秋

第一次住高海拔的地区,同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有些辛苦,尤其是苏荷因为高原反应折腾了一宿。

何莞尔听到她的辗转反侧和抱怨叹气,安安静静地戴上耳塞和眼罩,一夜无梦。

早上神清气爽地起床,吃过了简单的馒头稀饭,等到上车的时候,何莞尔故意抢先一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接着把装着她宝贝镜头的包放在脚下。

苏荷眼睁睁看着她抢先一步坐了自己内定的位置,不由得怒了:“你怎么抢我的位置?”

何莞尔侧过脸,认真地回答:“你的位置?写了你名字吗?”

苏荷涨红了脸:“我坐了三天,怎么不是我的?你快坐最后面你的位置去。”

何莞尔淡淡一笑:“你有驾照吗?开过山路吗?会观察路况吗?就算从运输资源的合理分配上,这一车人,我一米七五最高,你顶多一米六,基本算是最矮,我腿太长蜷在后面太辛苦,你呢,后排的位置就很合适了。”

言外之意,就是说苏荷人矮腿短,应该坐到最后面去。

苏荷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还想争辩几句的,被何莞尔冷冷的眼神一瞥,心里不知道怎么就怯了。

小果又是来打圆场的一个,拉着苏荷让她坐了自己的位置,想要息事宁人。

苏荷顺着梯子下了,小果却被挤去了最后。

何莞尔对小果的遭遇颇有几分过意不去,但事后后悔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便硬起了心肠随便他们闹去。

深秋的高原与绮丽的夏季相比,没了草地上宝石般的野花,但树叶饱满的金黄、彩林五彩斑斓,加上少风少云的天气,更加美不胜收。

早上出发没多久,何莞尔他们的车就进入了一条著名的景观大道。

他们来得正当时,笔直的道路、金色的胡杨林、成片的格桑花、灵动飘逸的河流,背景是纯净的蓝天以及炫目的阳光,光影交错之间,只觉得每一帧进入视线的景色,都像是流动的画卷一般,金黄摇曳,让人舍不得眨眼。

一路走走停停,何莞尔拍了好几百张的照片,运气够好还等到日落和夕阳不说,还在一个垭口处,捕捉到了百公里以外夕阳下的贡嘎山,亲眼目睹了夕阳余晖撒在雪山顶上的奇景。

小果兴奋地举着手机连拍了好多张,还问何莞尔:“这就是日照金山吧?”

“是。”何莞尔微笑点头,“很少见的,我第一次见到。”

她说的是实话。高原天气恶劣多变,云遮雾罩之下贡嘎山的全貌都很难看到,更别说这金碧辉煌的日照金山。

难得的美景让众人欢欣鼓舞,连一路上被高反折磨得蔫里蔫气的苏荷也下了车高兴起来,摆着姿势和贡嘎合影了好几张。

有了美景,何莞尔早就淡忘前一天的不愉快和争执。

她甚至主动拿起相机主动帮同车的人拍合影,小果和她同学照了,两个男生也照了,还给司机大哥也照了。

就苏荷拉着一张脸不肯照,但也没有之前的作天作地。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车人都又累又饿,黄昏时分赶往当晚的住宿地——一个叫莫斯卡的小镇。

过了东俄洛镇,人烟渐渐稀少,大众所熟知的景点越来越少,于是沿途的镇子间隔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荒凉。

晚上七点,汽车终于到了莫斯卡。

这是个坐落在三岔路口的小镇子,没什么名气,镇子背靠着延绵的莫斯卡山,延伸出来的三条路分别朝着南、北、西北三个方向,朝北便是进藏的北线,朝南是他们来的路,而西北就是伍珑的方向——也是何莞尔盼望多年才得以成行的路线。

因为行程中有一个冷门的景点是在莫斯卡山深处的莫斯卡村,因此晚上才会在这里歇息。

莫斯卡镇不大,堪堪十几户人家,而他们住宿的民宿也是镇上唯一接待旅客的地方。

矮矮的两层小楼,灯火通明,已经住得满满当当。

民宿老板是平原地区的人,普通话流畅态度也很客气,只不过代他们订房的司机和老板交涉一番下来,脸色有些难看。

原来是司机帮一车人订的两个四人间,其中一间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据说是个骑行的姑娘,一个人独自上路,又累又渴体力到了上限,老板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入住。

于是原本四个女孩子住的那间房,现在少了一铺床。

“老板说了,只有两个四人间,那我们三个女生正好住这边,你和他们三个,住那间去。”

苏荷听到这样的情况,手一抬就指向何莞尔,仿佛在她眼里何莞尔和男人一起住,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算数倒是不差,四女三男,现在少了个床位,正好让何莞尔去和男的那边挤一挤,刚好合适。

何莞尔也没动气,回头淡淡地说:“他们都是男的,我一个女的,不方便。”

小果显然想息事宁人,拉着何莞尔:“要不,我和你挤一铺床就是了。”

苏荷马上反对:“小果,那可不行,房间已经够小了,再多一个人身都转不过。再说,我还在高原反应,房间小人一多,我会喘不过气的。”

她说话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分呼吸困难的样子?

何莞尔也不看她,继续询问老板:“那单间、或者其他的女生房都住满了?”

老板犹豫了几秒,也打着商量:“我们这里是青旅,没有单间,至于其他房,也都是男女混住,而且也都住满了。你们既然是一车的,也都认识,要不,今晚将就一下?”

苏荷加大了音量:“对啊,有什么不可以?不就是睡个觉。大家都出来五天了,都是朋友,还有司机在,谁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另一个女生也小声地嘟囔着:“真是矫情。”

何莞尔终于侧眸,看着她俩,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喜欢混住你们去,我在和老板说话,别多嘴。”

苏荷还想抱怨几句的,被她清凌凌的眸子一盯,竟然说不出口,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下肚去。

65 夜幽情怀

何莞尔暂时没空和苏荷计较,继续问:“老板,附近还有旅馆吗?”

“实在是没了,”老板面露难色,“最近的镇子大概还要走五十公里,而且现在不是旺季,好多旅馆老板都收拾回家,准备明年再来。你要再找一家还在开业的,不是那么容易。”

何莞尔没接话,环视了一圈。

她看着墙角的一张沙发,说:“我可以将就的,就在这外间的沙发上就行,老板你看成吗?”

“可是这太脏了!”老板惊讶道。民宿里人来人往,这放在大厅的沙发不知道多少人坐过,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没关系,我没那么讲究。”

老板犹豫了几秒,干脆说:“既然你说能将就,要是不怕潮的话,倒是可以住新楼?”

“新楼”何莞尔眼睛一亮。

老板点点头,指着马路对面:“你看,就在那边,房子刚修好没多久,我本来计划晾一晾,等冬天过了明年开业,所以现在还没有通电,也没热水。如果你晚上不怕冷的话,也可以住。”

苏荷一听说还有地方住,想看笑话也没得看了,背过脸去悄悄啐了口。

“都是单人间,还带卫生间,除了没电哪里都好。要不美女,我算你一个床位的钱,你今晚就过去住”

何莞尔微笑,干脆地回答:“好,我就住那里。”

“我陪你住那边吧,何姐。”小果看了眼对面黑黢黢的楼房,“你一个人住一个楼,不安全。”

苏荷马上说:“有什么不安全的!”

接着眼神恶狠狠地瞪了小果一眼,带着几分警告:“人家愿意一个人清静清静,你凑什么热闹?”

小果忍不住想回她两句的,却被何莞尔按住手。

“没事小果,这里人迹罕至,哪里会有人来。”何莞尔安慰道。

她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小果没必要为了维护她,而和别人起争执。

尤其这里面还夹着一个苏荷。

何莞尔是不惧苏荷的,只是小果性子软,如果被她记恨上,一路上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小果。

老板也适时地回答:“对,而且虽然没有电,但是我们有应急灯,热水一会儿也送过去,保证不会委屈这位美女。”

晚饭后,老板帮何莞尔把行李搬去了新楼,小果也跟着过来帮她收拾了一阵,还一直说要陪她住。

何莞尔差点留下小果,不过想到小果性子太软,难免会因为这事受到苏荷他们的刁难,终于还是拒绝了小果的好意。

之后,老板送来了热水和应急灯,小果把自己的充电宝留给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安全之后才离开。

入夜的小镇,异常地安静。

何莞尔本来想玩手机玩到困睡觉,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只有2g的信号,这下什么娱乐都没有,早早地洗漱睡觉。

她去了趟卫生间,却意外地发现生理期来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什么安睡裤、夜用日用都各带了一包,应该可以应付特殊情况到能买到这些用品的大县城。

再说,按照行程,明天就能到伍珑县城。那里海拔低气候好,是个挺大的多民族聚居区,百货应该很齐全。

只是生理期第一天的坠胀感,让她有些不舒服,再加上晚上接近零度的温度,没有空调和暖气,屋子也潮乎乎的,实在有不好受。

何莞尔收拾好,刚躺下缩在被窝里哆哆嗦嗦,就听到有人敲门。

窗外已是一片沉黑,就算她从来不惧怕黑,这时候也难免警觉地问:“谁?”

“我,郑治。”门外响起男孩子怯怯的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何莞尔扬高声音。

同行的两个男学生,一个叫李泽坤,也就是那处处向苏荷献殷勤、两人之间颇有些暧昧的那个。另一个不言不语的,便是这个郑治了。

何莞尔已经躺在床上裹上被子,实在不想再动了。

“他们让我给你送暖手器来。”门外的男声回答。

何莞尔有些意外,穿好外套开了门。

郑治低着头,都不敢抬眼看她,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果然是个暖手器,从温度上看,还是刚刚充好电的那种。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和他当面说谢谢,只好对着他的背影道谢。

她是没想到这孩子一路上不言不语的,竟然能给她送来最需要的东西。

心间有些微的暖意,何莞尔也没心思去想着到底真是对面一群学生的意思,还是郑治一个人的善意。

暖手器很实用,不仅被窝里没了潮意,滚烫的暖手器捂在肚子上,之前的一丝坠痛消失无踪,人好受许多。

她捂着捂着,身体渐渐暖和,困意上涌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送了暖手器的郑治,任凭何莞尔在身后叫着也没回头,等过了马路,藏在一棵松树边,看着对门唯一亮着的房门关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刚才不是故意不想搭理何莞尔的,而是太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

甚至紧张到,都不敢看她那对水汪汪清凌凌的眼睛。

“郑治!”身后忽然响起苏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郑治没有防备,竟然抖了一抖。

苏荷逼上来,几乎是咬着牙:“你刚才去做什么了?我的暖手器呢?你是不是拿去送给那女人了?”

“我……我送的是我自己买的。”郑治有些结巴,好容易才说出一句。

“果然。”树影背后,又走出一个人,“小荷,我就说他有古怪,好好的买什么暖手器,结果一诈就诈出来是去献殷勤了。”

郑治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泽坤:“你怎么在这里?你监视我?”

苏荷咬着牙:“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你这么龌龊?”

郑治脸色一变,李泽坤却是意料之中的一笑:“我可看见你好几次拿着手机偷拍她了,怎么?终于要采取行动了?”

“别……别瞎说。”郑治低下头,只觉得耳朵都在发烧。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何莞尔,他就颇有些惊为天人的感觉。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姐姐,身高腿长皮肤白皙,一对眼睛尤其好看。和她一比,以前觉得照片上清纯可爱的苏荷,真是一点都不起眼了。

关键是何莞尔人也不娇气,什么苦都能吃,不见得多和气但也绝对不作,每次上车扛行李时,不仅不要男生帮忙,甚至还帮他们搬东西。

只可惜他们的缘分就只有短短的十天不到,这次的旅行一过,下一次见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

所以他才会想着表达点善意,至少分别前能互相留个微信什么的,也好有个念想。

却不料自己的一点小心思,早就被同行的李泽坤看在眼里。

66 世外桃源

想到这里,郑治郁郁地吐了口气:“她也不可能看得上我的。”

苏荷和李泽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放缓了声音:“其实,你觉得你倒是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的,你觉得她高不可攀,但其实——”

她拉长了声音,示意李泽坤继续。

李泽坤会意,凑到郑治的耳边,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不知道,网上不是说所谓的文青,什么洗涤心灵什么朝圣之旅,其实腿一张,路费住宿费全省了。我告诉你这种女人随便得很,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试试。”

“你说什么你!”郑治涨红了脸,“她不是这样的人。”

苏荷却嗤笑一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的就是这种人了。”

郑治看了她,面色很有些难看,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开。

苏荷气得跺脚:“我都是为你好,我们好歹认识几年,一起下副本打团战阵营战,我是怎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远远的,传来郑治的声音:“你管好你们俩就行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第二天的行程,是去离莫斯卡镇五十几公里的莫斯卡村看草原土拨鼠。

这是条偏远的路线,只有一小段是柏油路,之后几乎全是搓衣板路,一面临山,一面是悬崖,还需要穿越一段原始森林。

司机也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才接这条线的生意,只是五十几公里的路程,开了快三小时。

出发前的凌晨,才下过一阵小雨,虽然天亮后云开雾散又是个好天气,但不少路段已经被雨水浸湿,满是泥泞,汽车下坡的时候,车轮甚至有打滑的现象。

何莞尔全程都在帮助司机观察路况,关键时刻还下车指挥,其他人也几乎都被颠簸到没了力气,直到到达目的地,下了车站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才算彻底放了心。

安全抵达莫斯卡村,何莞尔长舒一口气,开始有心情欣赏风景。

从停车的地方到土拨鼠聚居的坛城门口,还有接近一公里的距离,加上是接近四千米的海拔,一行人慢慢地走着,因为一路上都爬着缓坡,都有些喘气。

秋天的彩林五彩斑斓,背景是雨后清润的蓝天和三座环抱峡谷的雪山,像是油画布上渲染上浓重的色彩,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美不胜收。

路边的溪石上,坐着野生的猴子,也不靠近人,就远远地围观着他们这些外来之客,淡定而从容。

村口写着缜密经文的玛尼石有序地排列着,碧空下,五彩的经幡迎风招展,宁静又安详。

这样与世隔绝的秘境,要不是因为交通不便,只怕早就被游人踏遍,也就保持不了如此原始的景色了。

小果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陶醉地闭上眼,感叹:“真是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没到这里来过真是想象不出来比画面还美的画面。”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苏荷兴奋的尖叫:“快看!土拨鼠。”

其他人循声望过去,果然看到路边草原的洞穴里,好几只土拨鼠伸出头来,看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土拨鼠一般都很怕人,不过莫斯卡村这里,因为以前这里的僧人经常拿食物喂土拨鼠,所以它们根本不怕人,反而立起身子一副等人投喂的模样。

何莞尔以前也见过土拨鼠,但这么多这么呆萌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肥嘟嘟、傻乎乎的小动物引得几个女生少女心爆棚,恨不得马上就能摸一摸土拨鼠厚实柔软的皮毛。

苏荷她们马上拿出准备好的面包片冲上去,土拨鼠不躲也不跑,反而一脸期盼,从人手里接过食物前脚捧着吃起来,不跑也不躲,分外可爱。

何莞尔却喊住小果:“你喂就行了,不要靠太近。另外,最好戴上手套。”

小果呆了呆:“为什么?我看到攻略说土拨鼠不咬人的。”

何莞尔刚要解释,耳边传来郑治的声音:“小何姐姐,你是没买面包片喂土拨鼠吗?正好我准备了,只不过放在车里,等我回去给你取。”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郑治已经跑出好几米远,快得她只有时间在他背后喊:“慢一些,高原上不要跑跳。”

郑治远远地应了一声,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高兴。

刚刚还被土拨鼠吸引全部注意力的苏荷,心里颇有些不爽,忍不住哼了一声,嘟囔着:“无事献殷勤!”

她和郑治、李泽坤是玩游戏认识的,游戏里,他们三个一起开团一起下副本一起玩竞技场,她是治疗职业,加李泽坤和郑治两个外攻职业组成的3v3团,服务器里排名很高。

一起玩了三年,三人的情谊自然深厚,而郑治、李泽坤对她的心思,也是愈来愈明显。

这一次见面前,在游戏里他俩几乎是苏荷要什么给什么的状态了,哪怕游戏商城里的888元限量披风和外观,也是说买就买毫不含糊的。

认识了三年,这还是三人第一次见面,苏荷对自己的外貌一直很有信心,不说天香国色,起码娇俏可人,所以一直觉得郑治和李泽坤对她好,是理所应当的。

见面后,因为郑治的老实木讷和网上的诙谐、冷幽默相差甚远,外表也不大出众,于是她和更加善谈、家境更好一些的李泽坤走得近一些,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基本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而已。

但是,就算她不喜欢郑治,就算是她挑剩下的,也不希望看到郑治对其他人有好感。

尤其是这个何莞尔。

妖妖趫趫的,一看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也就是郑治这种没见过女人的宅男,才会被她骗。

李泽坤心思细腻,看她噘着嘴心情不大好,忙凑上去转移注意力:“别光喂这边的了,那边还有好些呢。”

苏荷闷闷不乐地抬眼,却不由得眼睛一亮。

果然,不过几米的距离以外,又出现了三只土拨鼠,一大两小,其中一只小的一直趴在大土拨鼠背上。

三只土拨鼠胖乎乎又萌萌哒,一直望着苏荷手里的面包片,呆萌呆萌的,一动也不动。

李泽坤轻轻走过去,先是把一块面包片掰成三片,动作轻缓地递给三只小东西,看它们吃起来后,摘下墨镜戴在大的那只头上。

竟然,小东西们也不反抗。

苏荷欢呼一声,看着土拨鼠憨态可掬的模样,一颗心都快化了。

“太可爱了!怎么办,好想养一只。”她嗲着声音说,摸着土拨鼠头顶厚实的皮毛,手感柔软温暖,简直舍不得拿下来。

李泽坤恰到好处地凑趣:“我看到网上有卖这个的,回去我就给你买。”

苏荷眼睛一亮,伸手在面前最小的一只土拨鼠头上,挠了一挠,看到小东西不反抗,胆子更大了些。

她勾起手指,轻轻地挠着土拨鼠颈下的位置,甚至想把那小东西抱起来。

小果也逗着一只土拨鼠,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好可爱!”

说着,她手伸过去,也想摸一摸眼前光顾着吃东西的土拨鼠。

67 故人相逢

何莞尔忙拦住小果的手:“你看着或者喂东西吃都行,不要摸,小心病毒。”

几米之外的苏荷一听,拉下脸咬着牙说:“真是扫兴!”

何莞尔当做没听到苏荷的挑衅,只是和小果解释:“土拨鼠是鼠疫的原始传播者,前些年海西省有两次鼠疫的疫情,经过核实都是从土拨鼠传染给人的,虽然你眼前这只不见得会带有传染病,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真的不走运碰上,那可是能让欧洲死三分之一的黑死病,不是一场感冒那么简单。”

苏荷其实一直尖着耳朵听着何莞尔的话,听到黑死病三个字,气不过站起来:“你怎么老是针对我?我刚说想养,你就说不能养,还咒我得黑死病!你到底存了什么心?”

何莞尔看了她两眼,好笑起来:“我和小果说话,还拿的欧洲举例,你这对号入座未免太快、也太自作多情了点吧?”

苏荷刚想还嘴,何莞尔快她一步说道:“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按你刚才的想法抓一头回去当宠物,试验一下养土拨鼠的效果是不是堪比买一条古代计步器蛇当腰带。”

苏荷本来还有几分胆怯,这时候却赌气一般,涨红了脸:“抓就抓,谁怕谁!”

李泽坤凑过来,劝苏荷:“你要喜欢,我们回去买人工饲养的,这里的确实不大干净。”

小果也慌张地劝说:“不要抓,你想想,就算是流浪猫狗抱回家,也得先去驱虫打针防止传染病,更何况野生动物?”

何莞尔则扬着眉抱着手,一副看戏的模样。

苏荷骑虎难下了。

抓吧,她还是有些害怕何莞尔说的是真的,要真是运气不好碰上什么鼠疫,会有性命之危;不抓,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恰巧,这时候有个戴着毡帽的小胡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口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诶诶诶,只能看不许摸啊,雪猪子身上带病毒的,被咬一口染上病,我可不负责的。”

她本来就犹豫不决,这一下刚好有了梯子下。

被李泽坤一拉,苏荷顺势走了,只临走前回头,恶狠狠地剐了何莞尔一眼。

何莞尔则完全没注意到苏荷。

她看着来人,满眼的不可置信:“贵旺?真是你?”

小胡子早看见了何莞尔,笑得格外开心:“美女,是你?”

这四个字和之前浓浓的口音不同,字正腔圆,还隐隐带点东北味。

“你怎么在这里?”何莞尔还有些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恨不得能在贵旺身上掐一把看他是真是假。

贵旺像是早就知道她的想法,警觉的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她。

等看到她腰间巨大的相机包和脖子上挂的相机,他眼睛一亮,无比热情地说:“可真是巧,刚好,我找你有事。”

说着,拉着还摸不着头脑的何莞尔,朝着村子的方向走。

苏荷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定定地看了会他俩,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十分钟后,莫斯卡村的一处民居,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火上烤着玉米棒子和红薯。

门外,停着辆灰不溜秋的面包车,车身上满是泥泞。

外来的司机不能开车进村,贵旺的车却能停在这里,显然这是本地人的特权了。

“你说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本来和人约了耍坝子,一时懒了没去,就碰上你!老同学,好多年没见了吧?”

何莞尔拿着贵旺之前交到她手上的相机,一边细细查看,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你还没说你怎么守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贵旺滔滔不绝地说着,语速极快:“最近有游客被土拨鼠咬了,又有人偷偷下套抓这东西出去卖,还有莫斯卡的居民说,有坏人杀了雪猪子吃,投诉报警一个接一个,真是不得安生。没办法,我们只好来守着,不让旅客和村里人打起来。”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警服都不穿,还装成当地人?”何莞尔打开镜头,看了看。

镜头也没问题,很正常,也不知道这相机毛病究竟在哪里。

说到自己为什么隐姓埋名,贵旺痛心疾首:“我们所长还说,偷偷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好好的警察不当天天守着这堆雪猪子,脸都没地方放了!”

贵旺说的雪猪子就是土拨鼠,这东西满身脂肪,据说红烧着吃又肥又香,要是生在平原只怕被吃个精光。

还好这里因为信仰不能杀生,附近的僧人也经常喂土拨鼠,所以土拨鼠一点都不怕人的。

游客为了可爱的土拨鼠而来,却难免有素质不高的,于是有些人看土拨鼠可爱就想捉回去当宠物,还有更离谱的,竟然偷偷抓来炖着吃,而带菌的肉也是鼠疫的感染源。

这些她老早就知道,所以刚才才会提醒小果她们。谁知道,苏荷并不领情。

贵旺接着一摊手:“所以,我不守着媳妇却天天守着土拨鼠过日子。不过还好,十一月这些小东西就该冬眠了,到时候往土里一钻,这里上了冻也没了游客,我才好继续维护社会和平稳定,家族繁荣昌盛。”

何莞尔噗嗤一声笑。

从她认识贵旺开始,就知道他话特别多,什么交浅言深,不存在的,贵旺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概念。

往往你不用问他,他就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交代了,甚至家里的马几匹黑的几匹白的,哪一匹母马要下崽了,一顿饭的时间都能摸得明明白白。

而且,贵旺虽然是少数民族,在警校里泡了四年的时间,同寝室的兄弟恰好是黑吉辽三省,厮混下来导致他一口普通话,带上浓浓的大碴子味儿,怎么也洗不掉。

这口音配上他的脸,会让人产生一种松赞干布说东北话的错位感。

何莞尔一边听着他的抱怨,一边摆弄着手里拿着个半新不旧的相机。

贵旺说他的这台二手相机,半个月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能照相了,他自己摆弄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出来毛病,任务在身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县城。

他刚好看到何莞尔的相机,一看就知道是发烧友,于是拉她帮忙看看。

何莞尔帮他调试了好一阵子,发觉确实和贵旺说的一样,这相机可以照相但是不能存储。

她摆弄了半天,忽然脑袋里灵光一现,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相机里。

之后随手拍了一张炉火,再一次查看。

果然如她所料,照片能存储了。

何莞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相机扔回给他:“你这就是sd卡坏了而已,哪里是相机坏了?拿去,换个sd卡就好。”

贵旺先是搓着手满脸的高兴,之后苦着脸:“sd卡?这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哪里去买sd卡?”

何莞尔想了想,干脆将自己备用的一张给他:“那你拿着我的,我回去再买好了。”

贵旺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这怎么行?”

何莞尔一笑,直接把卡塞给他:“婆婆妈妈的,你以前可不这样。”

68 再生事端

半小时后,何莞尔提着两袋子风干牛肉,从贵旺的小房子里钻出来,被屋外的冷风一吹,差点打个喷嚏,脑袋倒是清醒了一点。

屋子里炉火烧得太旺,憋了半小时已经热得头晕脑胀,一额头都是汗,加上刚吃了个玉米棒子,后背也在微微出汗。

何莞尔赶快把外衣穿上,所有扣子扣严实,生怕吹了风感冒,那可就麻烦了。

深棕的长裤,紫红的冲锋衣,明明是普通低调的打扮,偏偏她身姿姣好,双颊因为热透出淡淡的粉,异常娇艳。

贵旺毫不吝啬地赞美:“校花大人,几年不见你这芳华不减当年啊。可结婚了?我还有没有机会?”

何莞尔噗嗤一笑:“可有机会了,先把你青梅竹马的老婆杀了,然后打赢我再说。”

贵旺听得咋舌:“算了,我人笨是笨,自毁长城自取其辱的事从来不干。”

何莞尔抿着唇,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乱用成语。”

道别的时候,贵旺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几张粉红色的票子:“对了,卡钱。”

何莞尔一愣,说:“牛肉不就够了?”

结果贵旺死活不依,把钱硬塞给她之后转身便走,海拔四千米的小山坡上还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何莞尔根本追不上。

没半分钟,她看到那破面包从开出来,在颠簸的路上都如平地一般飞驰。

贵旺路过她时还摇下车窗,风骚地一个飞吻送给何莞尔,又换成浓浓的民族风普通话:“美女,我走了啊,有空再约。”

何莞尔错愕片刻,接着哭笑不得。

敢光明正大调戏她,却还能让她不厌恶的,似乎除了贵旺本尊,也再没有别人了。

还没从偶遇老同学的惊喜里出来,何莞尔的电话响起来。

是柯知方。

何莞尔呆了呆,接起电话来。

“喂?”对面响起他清润的嗓音。

“柯医生,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看就诊安排,你怎么没预约咨询?”柯知方的声音慢而柔和,似一阵最和煦的风。

何莞尔一拍脑袋:“我休年假,二十天,这两周都不过去的。难道我没说吗?我记得我和护士说过了的。”

“哦,这样啊,”柯知方声音依旧轻缓,“我好像记起来了,你是有说过你要休假出门旅游,要去什么,什么海来着?”

何莞尔微笑:“我要去玖须海,应该明天就到了。”

“对,是这个名字。”柯知方的声音带点淡淡的笑意,“不好意思,我一时忘记了。那就不打扰你,玩得愉快。”

和柯知方道别,何莞尔挂断电话,拎着牛肉干回到村口。

她发现,喂土拨鼠的阵容又壮大了。

又有辆车游客赶到,游客里还有两三个小孩子,天真的孩子和萌宠和平相处的画面,让何莞尔也拿出相机拍了好些张。

不过,为了游客的安全,她还是不怕扫兴,上前提醒了他们注意不要让孩子和土拨鼠太过亲密。

家长们对她善意的提醒都千恩万谢,和刚才苏荷的不领情,完全两个态度。

然而刚才作天作地的苏荷,竟然很意外地没有对何莞尔摆臭脸,反而主动和何莞尔打招呼,让她给她们以及土拨鼠拍照,熟稔地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之前的不愉快。

何莞尔觉得奇怪,但也没深究——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小女生,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和萌萌的土拨鼠,也许苏荷一时心情好了也说不定。

不过刚才热络的郑治脸色却不是太好。他和李泽坤站在一起,脚底下散落着面包片的碎渣子。

看到何莞尔过来,郑治忙别过脸,表情阴晴不定。

何莞尔搞不明白半小时前还殷勤的郑治,这时候怎么忽然冷冰冰的,眼神也避着她。

不过也好,郑治的好意她是无法接受也心生排斥的,这孩子自己知难而退,她少了很多麻烦。

最好别理她,也不要和她说话,她就不用思考怎么掐断他那一丝朦胧的心意了。

何莞尔吃了贵旺给的玉米棒,又一次拿出方便小火锅解决了午饭的问题,至于苏荷他们也有准备,带着干粮和饮料,凑在一起一边野餐,一边喂土拨鼠。

下午两点,一行人依依不舍地和土拨鼠道别,又开始了长途颠簸。

早上起太早,何莞尔有些累了,她倚着车门,地打着盹。

一车人也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车里没人说话,都

车太颠簸,她睡得不是太踏实,醒一阵睡一阵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汽车碾到到了块石头,车轮腾空半秒,狠狠地颠了一下。

已经睡着的何莞尔头一下碰到玻璃,又醒了。

她调整了姿势,继续阖上眼,却听到后座传来男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昨晚说你还不信,这回你该知道你有多傻了。”这是李泽坤的声音。

“可我怕……”这吞吞吐吐的,似乎是郑治。

“这里可不比学校,难得有机会,你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何莞尔皱了皱眉,只觉得像有一堆苍蝇在耳边转来转去,扰人清梦。

好在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之后,车厢后部的声音更加低,低到她再也听不到。

她扭了扭身子,枕着自己的包,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从莫斯卡村出发,这一晚依旧住在莫斯卡镇的小客栈。

高原反应加一天的奔波,苏荷他们几人人撑不住都先回去睡觉了,唯独何莞尔精神很好,在客栈餐厅吃了顿高压锅炖煮的牛肉汤。

老板手艺很不错,汤味醇厚,牛肉软烂,何莞尔就着青稞饼吃了两碗,出了一身的汗。

她浑身热呼呼的,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高高兴兴地结了账,准备回房休息。

其实刚回客栈时,老板就告诉她,那骑行的姑娘已经走了,但鉴于白天苏荷炸毛过一次,何莞尔就装作不知道这事儿一般,提都没有提要搬回四人间住的意思。

新楼潮是潮了点,不过她火气旺,再仗着晚上这两碗牛肉汤傍身,总比看着过期中二少女犯幼稚病好过。

吃了晚饭,何莞尔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要回对面去住,结果老板笑眯眯地告诉她:“莫斯卡没4g网,你们昨天过来恰好有线网也断了,通知说今天晚上八点就恢复。美女你休息一会儿,再十分钟就通网了,到时候能有wifi上上网看看新闻,再把晚上想看的视频和小说下了,省得你在新楼那边无聊。”

何莞尔一听有了网络,顿时走不动路,手指尖都在痒。

毕竟现代人,哪怕她没有重度网瘾,但也养成了每天看段子听音乐刷综艺的习惯,自从进入高原以来,网络便时好时坏,何莞尔已经两天一夜的时间没能上网了,弄得与世隔绝一般,确实快憋坏了。

69 银影清木

老板的信息十分准确,八点整,客栈里果然来了网络。

接通了wifi后,沉寂几十个小时的手机忽然活过来一般,接连不断地响起收到信息的提示。

何莞尔习惯性先点开了微信。

毫无疑问地,工作群上是99的红色惊叹号,还有不少@她的。

何莞尔一阵紧张,要知道周一是出刊日,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又联系不上她,所以只好在微信里留言。

她赶紧点进去看,却发现那些信息是@所有人的,这才松了口气。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她不过休假而已,周报当然不会因为缺了她何莞尔就关门大吉,所以并没有什么事。

那些@所以人的,是聂芸的团队,发的都是他们这一期人物志的推送情况。

聂芸难得一见地出来给自己的栏目拉票,还这样高调,看来她对这一期的栏目相当满意了。

何莞尔一下子记起来,这一期聂芸特别策划的人物志,采访的是莫春山。

好吧,莫春山接受了聂芸的采访,据说还异常配合地拍摄了照片,而且看他们之前的讨论,似乎照片的效果也很好。

鬼使神差地,何莞尔竟然点了那链接进去,而还没等她看清楚报道的内容,视线就不由自主被随刊的两张照片吸引。

照片当然是莫春山的,其中大的一张是中规中矩的正面照,深色西装,白衬衫、头发一丝不乱,眉清目朗,英俊地像是贵圈靠脸吃饭的小生。

额头饱满、轮廓深邃、五官立体,最难得是下颌流畅的线条,既不过分精致,也不过分硬朗。

优雅而干净,一切都刚刚好。

这样的外表加上神秘的背景和丰厚的身家,不知道会引得多少沉寂的少女心苏醒,不过让何莞尔视线停留的,却是小的那一张。

那是莫春山的侧脸,比起前一张的清朗,这张的光线则有些黯淡。

半明半暗的光线映得他皮肤成了淡淡的金棕色,鼻梁高挺,唇线精致地起伏,眉头微蹙,浓密的睫毛和深陷的眼窝,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

然而,她却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些神秘莫测的东西,让她明知道不应该触碰,却又忍不住窥探。

就像站在悬崖边,明知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却按捺不住地要去张望一般。

起码半分钟,何莞尔才回过神,羞愧得无以复加。

她竟然对着莫春山的照片发呆,真不知道是中了邪还是撞了鬼。

然而发呆也就算了,她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自己干过的蠢事,接着只想捶地祈祷时光能够倒流。

她是好不容易才强行忘掉和莫春山有关的一切糗事的,比如在电梯里被抓个正着,比如在工地外面生病倒下,最离谱的是那晚上发酒疯打砸抢,泼了别人大半瓶红酒。

那酒到底值多少钱,她想都不敢想,还下意识地麻痹自己,那什么che的名字,一定是孟千阳的顺口胡诌。

总之,她不仅再一次得罪了莫春山,还没担当地中途溜了剩了个烂摊子给顾念收拾,害顾念念了她大半个晚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莫春山就会毫无道理地心虚加害怕,以至于一次次做出无比丢人的举动。

她何莞尔,可从来不是这么怂的。

何莞尔懊恼地捂着脸,郁郁地叹了口气,却没由来地背后凉了一凉。

她下意识地回头,背后的走廊上,却看不到任何人。

何莞尔皱了皱眉,疑惑了一阵,就把这事丢到脑后。

回到了马路对面的新楼里,和前一天一样,老板马上送来了电充得满满的应急灯、暖水瓶以及白天晒好的被子。

何莞尔道了谢,把东西留下,便就着热水清洗了一番。

她是生理期的第二天,正是最汹涌澎湃的一天,好在这情况在她预料之中,准备充分什么都带了的,所以只是人吃点苦头,并没有其他的担忧。

高原上天暗得不算早,不过九点一过,天已经全暗下来。

月亮被云层遮盖,从窗户望出去,屋外一团浓黑,仅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客栈,笼罩在一团橘黄模糊的光里。

何莞尔刚合上窗帘准备洗漱睡觉,就听到了敲门声。

不知道为何,她脑子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一张脸,五官平常,微微有些木讷。

何莞尔叹了口气,起身开了门。

果然,还是这个时间点,还是和昨晚一样的人。

郑治站在门口,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他又给她送暖手器来了,而且,还附带一壶酥油茶。

“小何姐姐,这边冷,你拿着……”他都没敢抬眼看她,说话也吞吞吐吐。

何莞尔本想委婉地拒绝,但寒夜里暖手器散发的诱人的热气让她忍不住接了过来。

白天才晒过的被子,但这屋子整天晒不到太阳,被窝里总有一丝潮,有了暖手器就会好很多。

只是那壶酥油茶,接还是不接?

何莞尔没想好,郑治也就一直伸着手,不肯收回。

她只得接了过来,真心实意地和他道谢:“实在谢谢你了,只是下不为例,好吗?”

郑治忙点头,匆匆忙忙的转身就走,临走前终于敢抬头看何莞尔一眼,只是眼神里有几分慌乱。

他和之前一样的腼腆,何莞尔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安,不过马上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清冷的夜里,窗外连虫豸鸣叫声都没有。

有了暖手器,被窝里的一丝潮气马上消失不见。何莞尔窝在床上看了会小说,眼角发涩,脖子也开酸。

她扭了扭脖子,一抬头,忽然看到桌面上那瓶酥油茶,又想起早上老板送他们的那一壶,偷偷地咽了口唾沫。

一时间,她满心满眼,都是和酥油茶有关的回忆和味觉,小说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了。

高原苦寒,酥油茶是这里最常喝的饮品。

这里家家都会打酥油,做法是先将鲜奶加温煮熟,晾冷后倒入圆形木桶中,桶中装有与内口径大小一样的圆盖,中心竖立木柄,下安十字形圆盘,打酥油者紧握本柄上下捣动使圆盘在鲜奶中来回撞击,直到油水分离。

然后将其中的油质提出,压装于特制的皮袋子里,冷却后便成像黄油一般的奶制品。

至于酥油茶,则是酥油里加了盐和浓茶,酥油与茶汁溶为一体,既御寒提神醒脑,又能生津止渴。

早上那一小碗喝下肚,何莞尔就知道这家店里的酥油茶是经过改良的,酥油没内地人难以接受的臊味,还加入了各种打成粉末的坚果来改善口感,只喝一口,就已经淳香流芳,唇齿含香。

何莞尔很想再尝一尝的,无奈这热量实在太高了——可别小看这小小一杯不足五百毫升,热量起码相当于几碗米饭了。

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

70 苍凉如梦

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

“何莞尔,你是易胖体质,贴了秋膘那冬天的衣服都得重买,醒醒,你很穷的!”

“但是这里是高原,喝一点,补充补充体力也好,不会胖的。”

“什么不会胖?酥油茶的热量多高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给我装聋作哑!”

“没人看到,就是0卡路里了。”

何莞尔脑袋里早已开始了天人交战,长着恶魔小尾巴的贪吃蛇和有洁白翅膀的小天使奋力鏖战,最终恶魔取得了胜利。

她决定豁出去了——高原上也呆不了几天,偶尔喝一喝让她垂涎三尺的酥油茶,也长不了几两肉的。

反正明天的行程就是到伍珑,后天,就要开始在玖须海环湖游了,现在补充些体力,很合适。

于是一边起身把茶壶一把拉到身旁,一边自言自语:“只喝一小杯,不超过100卡热量。”

不过显然这样的话只是她用来安慰自己的。

从暖呼呼的酥油茶从壶里倒出来,一闻到酥油那特有的醇香,何莞尔就被掳去了心神,只剩下进食的本能。

不过半分钟,已经有大半壶酥油茶进了肚子。而她之所以停下来不喝,也是因为晚上吃得实在太多,胃里被饼子和牛肉汤撑得满满当当的,实在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唉,可惜了。”何莞尔恋恋不舍地放下杯子,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胃,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吃得太饱,她精神愈发地困倦起来,不过几分钟过去,眉眼都快要撑不开。

她打了个呵欠,好容易支撑着刷了牙洗了脸,都来不及脱掉外衣,倒在床上就睡。

何莞尔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团黯淡,惟有头顶若隐若现的光源。

她定了定神,抬起了头。

果然,头顶上荡漾着淡绿透明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扩散,涟漪之上,是灰蓝的天。

身体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身边泛起一串串的气泡,随着水的压力变幻着大小与形态,还微微反着光。

气泡到了水面,争相恐后地破裂开,接着是更多的涟漪泛开。

何莞尔知道,自己是在水里。

所以,现在是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吗?那接下来看到听到的,是否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何莞尔瞪圆眼睛,视线集聚在水面上。

不出所料,涟漪之上出现了一张人脸。那人的五官是模糊的,惟有眼睛血红。

水面上,回荡着谁的喊叫,不知道男女,只觉得撕心裂肺,悲悯,又绝望。

还是那两个字,小草。

这两个字莫名地熟悉,还让她脑海深处,针刺一般地疼。

她张开嘴想要应答,可马上就被水涌进嘴里,呼吸道被填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紧接着,身体停止了下坠,身下是实实在在、温暖柔软的感觉。

何莞尔在黑暗中坐起了身,手下意识地摸到床头按下开关,等了好一阵,却并没有灯亮起来。

又过去好一会儿,何莞尔才想起自己是在客栈没通水电的楼里。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做这个没头没尾的梦了。

和前几次的惊恐无措相比,何莞尔这一次淡定很多。尤其是,她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还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等待着下一帧画面的出现。

但是,至于这个梦到底代表着什么,梦里出现的线索太少而可能性太多,她曾经乱猜过,却越来越乱,所以后来,索性不去想也不去猜了。

她从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脑子的某部分出了问题,所以没有回忆也不会做梦。这一次,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的原因虽然暂时没找到,但起码有了变化,总比死水一潭的好。

既然这个梦已经无法让她恐惧以及失眠,那么还是和柯知方说的那样,静观其变就好。

但她始终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每一次做这个梦,都和莫春山有关?

前三次暂且不提,就拿这一次来说,不过是晚间看了眼他的照片,这个怪梦就又悄然来袭。

难道他们以前,曾经认识?又或者,她的过去,曾与他有关?

黑暗里,何莞尔攥紧了手心,被自己的指甲刺痛,又听到自己郁郁地叹气。

紧接着,察觉到了门外异常的响动。

其实那细微的声音,从她醒后就一直都在,似乎是金属相互剐蹭的细碎动静,只是她刚才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所以没有听到。

这时候思绪回到了现实,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响动似乎是有人拿着尖锐的金属物体,正在撬锁。

何莞尔如梦初醒,警觉地出声:“谁?”

撬锁的声音停了一停,门外,传来了谁沉重的呼吸声。

夜深人静,何莞尔明显能感觉到那呼吸之下,压抑的隐隐兴奋。

她心里一紧,打开了床头的应急灯,厉声问道:“谁!再不说话,我喊人了!”

门外的呼吸声停了,几秒后,终于有声音传来:“是我。”

“是你?”何莞尔难掩的惊讶。

尽管那人压低了声音,何莞尔也听出来了,这是之前送暖手器和酥油茶来的郑治。

她更加警醒,声音扬高:“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何姐姐,刚才我叫门叫不开,担心你出事,才动锁的。”

他沉默了几秒,又解释道:“我怕你害怕,所以来问问。你要是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

何莞尔却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她莫名有种被监视被跟踪的感觉,又想起喝了那壶酥油茶后异常地困倦,从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不用了,我不会害怕,你回去休息吧。”何莞尔觉得自己是多想了,皱了皱眉头。

十几秒过去,她依旧没有听到郑治离开的响动。

门外,他声音再一次响起:“小何姐姐,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你能开一下门吗?”

何莞尔紧皱着眉头,心里的怀疑愈来愈浓。

“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说吧。”她回答,下意识希望郑治马上离开,不要让她的猜想成真。

然而门外沉默片刻后,传来了他的声音:“不行,只能今晚。”

那声音带着诡异又执拗的一丝情绪,让何莞尔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浓。

何莞尔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问:“那你,想说什么?”

门外的声音忽然急促,呼吸也有些乱:“小何姐姐,你好美,我想……我想……”

71 牛鬼蛇神

虽然郑治没说出后半截,但那内容,何莞尔猜都能猜到。

她怒不可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给我滚!”她本来以为这就是个对她有好感又偷偷摸摸的羞涩男孩,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郑治有些着急:“别,别!要不,我给钱,给钱的,你只要让我进去,我身上所有的钱,不,我所有的钱,都给你。”

何莞尔气急,不怒反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郑治沉默了一阵,开口的时候,有些莫名的阴沉:“你们不都这样吗?我今天看到你进了那人的房子,还看你收了他的钱。三百元一次,是不是?我给你十倍,好不好?”

前一天晚上,李泽坤和苏荷跟他说,何莞尔不是正经人,他当时还因为他们羞辱何莞尔而气愤。结果今天他白天去拿了面包片,回来的时候李泽坤说让他看一样东西,拉着他神神秘秘地蹲在个柴垛后面。他不明就里地守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看到何莞尔和一个当地的男人走出来。

男人给了她三百元,她则笑语盈盈、眉目含春,双颊也透着不同寻常的艳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不仅光明正大地调戏她,还约下了一场。

这一次眼见为实,他才知道这世界远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于是对何莞尔,也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既然钱能买到的,也就是商品。别人能买,他为什么不能买?。

何莞尔一怔,气得血气上涌。说到三百元钱和莫斯卡村,她自然马上就想到了贵旺给她的所谓sd卡的钱了。

他们老同学久别重逢,竟然被解读为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这一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回来后看到郑治的时候,他原来的热络不再,表情也不太对劲的原因了。再想想之前那壶很有嫌疑被动过手脚的酥油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他又怎么知道她去了贵旺暂住的民居?又怎么会给她送酥油茶?

这背后肯定有人挑唆的。

何莞尔暂时没心情管背后还有谁在作祟,抓着枕头,手指颤抖喊道:“我再说一句,你给我滚!否则我就喊人了!”

门外安静了下来,又一个声音响起:“这里和对面相隔上百米,你喊谁,都喊不答应的。”

何莞尔睁大眼睛。

竟然是李泽坤,门外,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们!”何莞尔咬着唇,“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犯罪!”

门外的响动停下,郑治似乎犹豫了:“还是……算了……”

而李泽坤则在不住地煽风点火。

“装什么装,依我说,撞门进去就好了,我们两个还弄不过她一个女的?”

“你以为我下午是说笑的,我告诉你,这里就算是强奸也不犯法。再说了,最多一句没谈拢价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治本来犹犹豫豫的,这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般,沉默不语。

何莞尔则心里发冷。

这两个男生,一路上不言不语,其中一个对苏荷的心思明显到她都看得出来,竟没想到会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还好,她没有将就,如果晚上和他们住在一个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两个弱鸡男生,她倒是有自信可以一脚踹翻一个,就怕他们使出什么卑劣手段。

李泽坤劝了郑治一阵,听到门内没了动静,以为何莞尔怕了,干脆放着狠话:“你最好乖乖放我们进去,要是惹恼了我们,可就不好说了。你可知道这里四周都是山,你要逼我们动粗,大不了完事了我们把你往山里一扔,没个三年五年的谁能找得到你?”

何莞尔暴怒过后,倒是渐渐平静。

她深吸了口气,隔着门问:“你就不怕我报警?”

“有信号才能报警,你先看看你的手机再说。”

黑暗中,何莞尔瞄了眼手机。

明明之前满格的2g信号,现在连一根柱子都没。

门外,李泽坤的声音得意洋洋:“好歹我是学通讯专业的,弄个信号*什么的不在话下。”

何莞尔听着听着,下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门外,两个居心叵测的人,手里不知道有什么武器;门内,阴冷潮湿,一如人心的莫测。

她捂了捂肚子,丢开那暖手器,声音异常地平静:“好,我马上开门,你们别急。”

几分钟后,紧锁的门打开。

借着清冷的月光,李泽坤看见何莞尔披散着头发,肌肤润泽如玉,宽大的外套下面仅有单薄的睡衣,曲线起伏,纤腰细腿,眉目如画。

何莞尔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巧笑倩兮:“你们有多少钱?”

李泽坤刚刚悬在半空的一颗心顿时落地,悄悄地松了口气。

刚才他也是信口胡诌了一番,仗着何莞尔孤身一人,未必不能得手。

没想到,还真能唬住她。当然更大的可能性就是和苏荷说的那样,其实何莞尔看着清高,就是出来卖的而已。

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手里的藏刀差点没捏稳。

光从皮相上看,这何莞尔真是万里挑一的尤物,和他心心念念了三年的苏荷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情。

只可惜他这一次只能看,不能来真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记得关键时刻拍几张照片,或者干脆录下视频。

何莞尔有了东西捏在小荷手里,逗得小荷开心了,他才能心想事成。

路边的野花固然香,但小荷这样清白干净、家里也有背景的女生,才是良配。

不过,这一次让郑治这个死宅男占个便宜,他也留了后手的。

如果有什么照片小视频在手,他也多次留意过她的身份信息,以后未必就没有他能吃到的时候。

他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

“不,说数目。”何莞尔毫不退让,不让他们进屋。

李泽坤一咬牙:“一千,够不够?”

何莞尔笑了笑:“刚才说十倍的,一千不行。”

“好,那就三千。”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这个价钱看起来高,但是他对行情也是有点了解的。

要知道,沿海好些做外围的也没她皮相好,三千实在不算高。

何莞尔不为所动,眼睛瞄了瞄李泽坤,抱起手臂:“你们可是两个人。”

72 色胆包天

“那四千,够不够?”李泽坤一咬牙,继续加价。

何莞尔这一次貌似满意,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郑治一瞬间后悔了,拉着李泽坤的手臂:“我看,还是算了,算了……”

李泽坤一把甩开他,急不可耐走上前,手搭向何莞尔的肩膀:“那就进去……”

他话音未落,小腹一阵剧痛,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一瞬间弯下腰,捧着肚子却到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是何莞尔趁着李泽坤靠近,提膝一撞,正中他的小腹。

经典的泰拳腿法,她这次气急了也没留手,李泽坤哪里受得住?

几秒过后,他疼到吐起来,手里的刀再拿不稳,掉落在地清脆的一声响。

何莞尔冷哼一声,慢悠悠蹲下,捡起了地上的刀,又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

先是反握刀把的“冰锥式”,之后换成刀刃冲上的“铁锤式”,最后掌心向后,将刀刃藏在手腕后面。

何莞尔曾经痴迷过战术刀,这把装饰大于实用的银色长刀拿在手上,虽不怎么趁手,但不妨碍她几秒钟换了几种握刀的姿势,把李泽坤吓了一大跳。

何莞尔又把刀举到眼前,看了两眼。

这是一把细长的刀,刀把锚金错银,镶嵌着珊珊和绿松石作为装饰,银质的刀刃既薄且利,还有浅浅一道的血槽。

“很漂亮的刀,眼光不错啊。”她一边说着,手向下一翻,刀尖抵在李泽坤右眼前,动作又快又准。

看着寒光闪闪的刀离眼睛不足一公分,李泽坤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动静太大一不小心撞上去。

何莞尔好整以暇地慢慢移动刀尖,从眼睛、到鼻尖,再到颈项。

李泽坤已然说不出话,视线一直跟着上下起伏的刀刃走,生怕她一失手,把那刀尖扎进他的脸。

何莞尔笑了笑,拿刀刃挑起李泽坤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刚才你问四千够不够,那我今天就打个四千块钱能治好的,你看如何?”

“放……放……放过我们……”郑治张大嘴巴,好容易才出声。

何莞尔没搭理他,手稳稳的一点都没有移动,看着李泽坤面无人色,一颗颗冷汗下雨似地滴落,心里畅快之极。

这场旅行她一直告诫自己要把爪子收起来不要吓到小朋友,谁知道竟然有人以为她好欺负,甚至还打起了她的主意。

眸子一冷,她扬起刀,反手向下,朝着李泽坤的方向挥下去。

李泽坤看到刀朝着自己而来,已经不知道闪躲,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感觉到左颊上一阵刺疼,再睁开眼时,只见何莞尔低头看着刀尖,抬眸,对着他笑了一笑。

这一刀方向与角度,看起来凶险,其实只是贴着他的脸擦过,堪堪划破真皮层,在左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李泽坤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刀挥下来的残影,眼前美艳异常的人,顿时比毒蛇还要可怕。

他瘫软在地,像条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喘着气,米色的长裤裆部,竟然出现了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什么鬼,竟然吓尿了!

何莞尔嫌恶地站起身,退开几步的距离,手里把玩着刀,冷冷地说:“你们大概不常来这里,所以听过一些什么特殊地区不犯法的谬论。我必须提醒你们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大谬,不过有一条是对的。”

她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眼神却冷冽:“那就是,这里确实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们在这世界上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再过十年八年的,警察也找不到你们。”

郑治被吓得呼吸一窒,后背迅速冒出一层冷汗,而刚才尿过裤子的李泽坤,脚下一软几乎跪下去:“姐姐,姐姐,我、我、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饶了我……”

他害怕起来,舌头都捋不直,说话结结巴巴的。

何莞尔正要说话,忽然瞅到了一棵树后一抹隐隐约约的黑影,像是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后退。

她侧身几步跨过去,竟真从那树后揪出来一个人。

郑治显然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后面,李泽坤却是知情的,下意识喊了声:“小荷!”

何莞尔揪住想要逃的苏荷的头发,把她扯了回来,按在树干上。

她一手毫不费力地按住比自己矮十几公分的苏荷,一边勾起嘴角调侃:“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苏荷姑娘你也睡不着啊?”

苏荷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

树皮粗糙干涩,蹭得她脸上马上出现几道血痕。

何莞尔早料到晚上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手上又重了几分,欣欣然道:“这里离对面一百多米,没人会听到的。”

这是刚才李泽坤说过的话。

苏荷眼泪都快出来,眼看自己力气和何莞尔差太多,只好求救:“李泽坤,郑治,救我、救我!”

73 屡教不改

李泽坤还是有几分在乎苏荷的,但这时候却不敢上前。

何莞尔刚才那一记提膝,已经打得他没了半条命,之后被她拿刀划破脸又吓得尿了裤子,哪里还敢上来?

而看她刚才把玩藏刀的动作,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练成的。

这哪是什么桃花运,明明是朵吃人的霸王花,他怎么就眼睛瞎了撞上来?

郑治虽然毫发无损,可这时候也远远站着,对苏荷的求助无动于衷。

苏荷扭来扭去,只觉得脸上越来愈多的小伤口。

她害怕再这样下去脸上破相,也就不敢再动,只是嘴里还放着狠话:“我警告你,快放开我,要不然、要不然,我爸爸知道了,有你好看!”

何莞尔一阵好笑,干脆放开了她,拍了拍手心,好整以暇地问:“你爸爸?你爸爸是谁?”

苏荷忙退开几步,觉得自己离何莞尔够远,才觉得安全了些。

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个性,又是个忍不了气的主,当下噼里啪啦开骂:“我爸可是市长,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这么说,他们今晚做的事,有你一份?”何莞尔又问。

“有我一份又怎么了?你不就是个出来卖的吗?我给你找生意,你该感谢我才是。”

苏荷以为何莞尔真被她所谓的家世吓到,又胆壮了几分。

别说现在没出事,就算是真有什么事,大不了拿钱摆平就是。

李泽坤和郑治两个,真是废物,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她越想越气,嘴里噼里啪啦骂起来,还夹杂着几句难懂的乡土俚语。

何莞尔安安静静听着,竟然一点都没动气,看起来甚至冷静异常。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无天,没有丝毫对法律和生命的尊重,仅仅是因为小到不能再小的口角,甚至仅仅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嫉妒,竟然能唆使男人来强奸她?

也好在她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换成其他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又能不能逃脱这件事?

苏荷这种骄纵的性子,小了坑爹坑妈,大了坑社会坑国家,以为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

“你爸的级别,可是县处级?副的?”何莞尔忽然发问。

苏荷愣了愣:“怎么?”

“果然。”何莞尔冷冷一笑。

李泽坤表情变了:“你爸不是金泽省的副市长吗?”

“你难道不懂有一种行政区划叫县级市?”

何莞尔手挽在胸前,似笑非笑。

就从的苏荷的教养来看,家里就不可能有什么大人物的长辈。

她好歹在警察大院里长大,放学时候经常拉着冯旭和含章,看院子里一堆退休的局长副局长,为了下象棋吵成爆眼子老头,其中还不乏厅局级干部。

上学那阵子,他们院的孩子还和隔壁政府家属大院干过架,被她揍过的庆州市领导的儿子孙子都不止一个,打不赢的都觉得“辱没了祖宗颜面”,哪里敢回家告状?

倒是苏荷这底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里那位是国家领导人呢。

所谓的半罐水响叮当真是亘古不灭的真理,往往背景越强大的人越是低调,不需要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家世拉出来彰显存在感,即使骨子里刻着高高在上的倨傲,也习惯用谦和的外表来掩饰。

反而越是小地方的人,越对所谓人情关系迷信,也越是有一种迷之自信,就像苏荷这样的,以为有一个在县级市横着走的副处级老爹,哪怕捅出天大的篓子也有人给她兜底。

看来不给她一点教训,今天还真解不了气。

于是,何莞尔朝前走了一步。

苏荷吓了一大跳,指着何莞尔:“你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告你抢劫!”

说着,她急中生智,竟然将手机、钱包、包括身上的项链和首饰,扔了一地。

何莞尔笑了笑:“平时没见你多聪明,这时候倒是机灵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跨上前,反手就是一耳光。

还顺便把苏荷的扔在地上的耳环,狠狠地踩进泥里。

她扇耳光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在场的人甚至觉得空气中留下了她的残影。

苏荷耳朵嗡嗡直叫,好一阵子脸上才有火辣辣的痛感,不敢置信的捂着脸:“你,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何莞尔淡定地卷了卷袖子,冷笑道,“萍水相逢,我把爪子收起来而已,你们还真以为我好欺负?”

说着,又逼近两步:“两个,再加你一个,也不算什么。说到毁尸灭迹,我可是专家。”

苏荷脸蛋上已经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眼看着就要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你!你敢……”

李泽坤倒是比刚才冷静了一些,他怕苏荷再惹出来什么事,大着胆子拉了她一把,让她离何莞尔远点。

他刚才挨了重重的一击,好半天才能爬起来,再看何莞尔手里把玩藏刀玩得如此纯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方是霸王花就算了,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说何莞尔有胆子杀人,他也是信的。

再说了,苏荷家里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他还得下来核实一下,这几年为了讨她换新,在她身上花的钱少说也有几万,可别收不回来本。

于是拉起苏荷绕着圈走,一开始小心翼翼害怕惹恼何莞尔,之后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

马路这边,只剩下郑治还立在原地,满脸惨白、呆若木鸡。

“听说你们认识三年?”何莞尔冷笑一声,转头看着郑治,“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朋友。李泽坤不会和你共进退的,他只是想羞辱我,讨好苏荷。如果今晚的事按照你们的预想进行,一旦事发李泽坤必定推你出来当主犯,苏荷也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对不起……”郑治早已明白过来,嗓子有些干哑,但终究还是知道道歉。

何莞尔气消了些,认真看他:“我看你还有救,最好少和这对人渣厮混,对你没好处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将刚才捡起来的藏刀收了起来,转身回了房间。

几分钟后,她听到了郑治离开的动静。

四周再次安静如初,惟有远处山脉上卡车经过的轰鸣声。

何莞尔靠在木门上,站立了片刻,之后稳了稳心绪,将桌子和椅子拉到墙边,抵上了门。

再一次检查了窗户没有被捅开的可能,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她摸了摸额头,果然,一头的冷汗。

明明那心怀不轨的人已经被她吓退,明明她也知道他们再没胆子来骚扰她,可是,她心里没来由地恐惧,指尖再一次凉透。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凡涉及到那两个字的犯罪,就会让她产生没来由的恐惧,如跗骨之蛆一般,平时不显山露水,一旦被什么激发,就会占据她的整个思绪,让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比如,五年前的某一天,她一边颤抖着,一边把那人打得血肉模糊。

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那血肉淋漓的画面。

何莞尔捡起刚才被她扔掉的暖手器。

暖手器还有些微的温度,她将它抱在怀里,感受着那温度的渐渐扩散,渐渐地,也止住了颤抖。

74 孤身上路

清晨,何莞尔收拾好东西出来,一车的人已经结了房费,在大厅等着她。

苏荷和李泽坤都在,他们坐在一起,都垂着脸不敢看她,李泽坤眼神飘忽不定,侧脸上的一道血痕尤其明显,苏荷戴着口罩,显然是想遮住昨晚被何莞尔打的巴掌印。

郑治则远远地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似乎在看远处的雪山。

何莞尔故意看了李泽坤一眼,拉长声音:“怎么受伤了?晚上起夜太黑,摔跤了吗?”

李泽坤自然不敢接话,撇过脸去,嘴里囫囵着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呢?感冒了?”何莞尔又问苏荷,声线似结了冰凌。

苏荷眼里的怨气一闪而过,平时反应有些慢的小果,都察觉到了空气似乎不对。

何莞尔淡漠了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小果的大学同学。

那女生被何莞尔一盯,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何莞尔忍不住冷笑,看来,又有一场好戏等着她,只有小果还被蒙在鼓里。

何莞尔等着看表演,然而没等到苏荷开口,司机就迎了上来,面露难色:“何小姐,他们……他们……”

他吞吞吐吐地说,视线聚集在苏荷几个身上。

“您不好说,我来说吧。”

刚才还有点心虚的苏荷,这时候开始阴阳怪气:“我的朋友出现高反,马上要治疗,我们要下到平原去。”

“高反?什么症状?肺水肿还是脑水肿?”何莞尔一边挽着袖子,故意问。

苏荷跺了跺脚,因为戴着口罩,有些瓮声瓮气:“反正就是高反,我也感冒了。所以我们要走了,不去什么玖须海,我们要回平原地区。”

何莞尔看着她心虚又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了何一笑。

也不知道何一笑会不会也熊成这个样子?看来她回去得好好管一管何一笑了,如果真成了和苏荷李泽坤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只管自己高兴的性子,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事。

她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事,司机则满脸的愧疚一直和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好了要去玖须海,结果……”

何莞尔自然明白他的难处。

她只给了包车的一份钱,另外的五份,都是这一帮学生出的,如果有什么分歧的话,司机自然要听他们的话。

小果却急了:“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何姐也同意回平原了?原来她都不知道这事!那不行,必须大家达成一致才能走。”

她还没说完,就被同行的女生拉了拉袖子,示意不要管这摊子烂事。

何莞尔则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没事,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过去就好。”

昨晚发生的事,让她再与败类同车,她是万万不愿意的,正巧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她倒落得清闲自在。

厚道的小果着急起来:“你一个人?那怎么行?这里晚上林区里还有野兽,人又少又乱,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回平原吧!”

何莞尔但笑不语。

禽兽就在你们的队伍里,她独身一人,反而更安全。

仅凭小果一个人,自然是没办法改变整个队伍的意见。何莞尔知道此车不去玖须海已经是定局。

经过这一场,她是打定主意一个人上路的。

小果去了车上放行李,不知道听了什么,几分钟后回来,拉着何莞尔的手:“我知道是他们故意为难你,故意不去你想去的景点的。我也没办法劝他们了,但是何姐姐,你也不要和他们置气,这一次不去就算了,你还是跟着我们回平原吧。”

75分道扬镳

何莞尔安慰小果:“我再向前一百多公里,就是伍珑县城了,那里海拔低,气候比这边好很多,县城几万人,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你放心。”

小果满眼的愧疚,临走前趁着一行人收拾整理准备上车,小声地和何莞尔说:“对不起。”

何莞尔冲她挥了挥手,忽然瞥到李泽坤朝她们这边看了眼。

没来由地心生不安,看着左右无人,她拉着小果转了个弯,躲开其他人的视线。

接着低声地吩咐小果:“你记住,这里是民族地区,有事情和平原上不一眼。在这里,你千万不要落单,不管起夜也好出门买东西也好,一定要找人陪。实在没人陪,你就找司机大哥,千万别找那两个男学生,甚至,苏荷都不可以。”

小果还不明就里,懵里懵懂地问:“什么?”

何莞尔紧抿唇角,郑重其事地回答:“照我说的话做就行,萍水相逢我也不会害你。你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轻信别人的话,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报警。”

小果终于有了几分警觉,想起之前何莞尔单独住在马路对面,又想到早上气氛的古怪,忽然脸色一变:“昨晚,难道有人想……”

何莞尔笑了笑,摸出昨晚捡到的藏刀,交到她手里:“这个你偷偷拿着防身。另外,你怀疑的事不能问也不要说,不要节外生枝,直到你安全回到平原地区。万一有什么事,千万记得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小果,捏了捏她的手心:“小果,祝你一路平安。”

75 天涯路远

早上九点,商务车按时出发,何莞尔一人留在了旅馆里。

她慢悠悠地吃了顿酥油茶青稞饼,心情轻松愉快。

她有手有脚的,被人放了鸽子而已,她又不是没办法去伍珑、去玖须海。

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距离,经常出门的何莞尔哪里会放在眼里?

她有很多选择,可以搭便车去,可以在路边等途经的长途车,最不济了厚着脸皮打110找贵旺,四年的同窗之情,足够让他送她到伍珑的。

果然,何莞尔说了自己的目的地后,热心的老板轻松就给她找了要去伍珑的顺风车——是辆拉木料的皮卡,开车的是个本地姑娘,长得浓眉大眼。

她汉语不太好,但也能和何莞尔轻松愉快地交流,就是姑娘开车不关窗,何莞尔被吹了一个下午,脸都给冻皴了。

不过,因为海拔慢慢降低,越靠近伍珑,天气越暖和。

下午五点,何莞尔到了伍珑县城。

这里海拔两千多一点,山川秀丽、景色迷人,和苦寒空旷的红亭相比,更适合人居住。

县城不大,几条街道纵横交错,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出乎意料地干净。

何莞尔找了个小旅馆放了行李,迫不及待地在小小的县城里逛起来。

三州交界、四个民族杂居、被群山环抱的低洼之处,气候宜人不说,县城里处处都是独特的民俗风情

这也是何莞尔父亲曾经住过的小县城。

当年,他在这里当了三年派出所的所长,据说那时候全县城都用的煤油灯,一年都没几天能用上电。

现在不仅通了电、通了柏油公路,还有了满格的4g,甚至还有顺丰快递。

。她拿着相机狂拍了两个多小时,连路边的配电箱都不放过。

夕阳西下,县城中心的广场上聚集了十几个阿妈,在白马雕像下,音乐放得震天响,围在一起欢快起舞。

除了音乐和舞蹈不一样,她们和城市里跳广场舞的大妈,毫无二致。

平原有的,这里都有了,平原没有的湛蓝天空、纯净空气以及绚丽的红烧云,这里也都有。

何莞尔在路边藏族老阿妈开的店里,买了些杂菌,填了庆州的地址让老板寄回家,又四处转悠。

夜色里平静祥和的小县城,一点都没有脏乱差和印象里的简陋,而她最深刻的印象,是这里每个人脸上淳朴、善良的笑容。

天全黑了,何莞尔随便吃了点面就回了旅馆休息,结果发现这家一百不到的价格,竟然有热水空调电视机,还是一米八的大床。

安顿下来后,何莞尔躺在床上,心情无比地轻松。

在庆州的时候,每天独来独往,她总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才会有这次旅行。

然而现在才发现,如果和一群她不喜欢的人出游,那还不如一个人独处。

至少安全、悠闲,心态平和有心情欣赏美景,不会因为无知又无畏的人动了气。

她叹了口气,想到两年前为买车还是买相机纠结的时候。

如果有车,她完全可以独自出游,不用和人打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轻松而惬意。

只可惜,家里有太多需要钱的地方,留给她自己的部分不多。买车要按揭、要加油要保养还要交保险,最重要的是买了车她就没钱买相机,所以当时忍痛选了自己最想要的。

一个人的夜晚,没有担心和膈应,只有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这一夜,何莞尔睡得特别香,没有居心叵测的人,也没有神秘莫测的梦,一直睡到早上七点,精神百倍地起床。

今天的目的地,是她想了好多年的玖须海。

不过退房的时候,何莞尔跟前台打听怎么去玖须海,却得到了不好的消息。

前台是个汉族姑娘,普通话很溜,麻利地告诉何莞尔:“玖须海景区改造,车都进不去。”

“什么?”何莞尔不敢相信,“攻略里没说改造啊。”

“国庆一过就关了,大概消息还没传出去。”姑娘遗憾地说,“明年夏天之前,环湖路就全都修好了,那时候风景也更好。你现在去乱糟糟的一团,景区里连卖水的都没有,还是别去了。”

何莞尔摇了摇头,眼里的坚定一闪而过。

玖须海,她是一定要去的,无论以什么方式。

姑娘见劝不动她,便建议:“汽车是去不了的,最多开到离景区几公里的玖须寨,你到了以后,看看能不能在寨子里找辆摩托车,载你上去?”

何莞尔按照前台的指点找了辆面包车,二十公里要一百的价钱,不贵也不便宜。

司机是当地人,一路上也和何莞尔说了一番早上前台姑娘类似的话,最后在玖须寨寨口的位置放下她,说:“再往里走就没信号咯。我正好六点要过来送货,你如果要回县城,我在这里等你。”

何莞尔付了车费下车,感谢了司机一番,司机再一次强调:“里面没信号咯,你天黑前要出来。”

听着汽车渐渐远去的引擎声,何莞尔围着寨子走了一圈,忽然有种一筹莫展的感觉。

说好人丁兴旺的寨子呢?这里不过是个只有十几户小木屋的地方,而且寨子里的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十几分钟下来,何莞尔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何莞尔还连敲了几户人家的门,也都没人应门。

所以,她怎么能找到热心人送她进去?

何莞尔没了主意,眼瞅着太阳越爬越高,天高云矮,似乎跳一跳就能摸到,一缕凤尾云挂在远处雪山的一角,呈放射状向两侧散开,云薄如纱细如丝,像是给雪山宝顶系上了一条洁白飘逸的哈达。

那雪山,应该就是东热吉布雪山,守着玖须海的英俊青年。

据说,玖须海里蹭住着一位美丽动人的仙女,与海子对面的东热吉布是一对衷情恋人,有一年,东热吉布应邀赴贡嘎山做客去了,两条恶龙趁机强占玖须海,仙女斗不过恶龙,只得忍痛弃海返回天宫。东热吉布归来后,见昔日清澈透明的海水变得浑浊不堪,知道心上人已被恶龙赶走了。

他气愤不已,便和两条恶龙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最终把两条恶龙赶到了海底的死角,使它两既不能出,又不能进。而他悲伤至极,最终化作雪山。

人们说,那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是他愁白了头,山麓那两股温泉,便是东热吉布日夜思念仙女流出的眼泪。

76 玖须海子

美景配上美丽的传说,是每个景区都擅长的营销套路,何莞尔往往听过就算,但玖须海的这段却背得滚瓜烂熟。

因为这是她父亲,曾经讲给她听过的一段。

何莞尔踮起脚,想要看到隐藏在远处苍翠山林间的海子,然而一丝湖水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捏了捏手心,眼神坚定。

既然离玖须海只剩不到五公里的山路了,如果找不到人送,她就用走的也要去。

她正暗暗下着决心,忽然耳边响起一阵音乐声。

那是这地区独有的歌谣,欢快的旋律和高亢的嗓音,越靠越近。

何莞尔还没想明白这时候怎么会有音乐,就看到个穿着灰色袍子的大叔,一条手臂露在外面,一只手臂裹在厚厚的毡子里。

他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摩托上载着的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民族风歌曲。

何莞尔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着这里的人过得真是洒脱,她穿着厚厚的冲锋衣了,大叔光着半边膀子骑着车,还能放着动次打次在颠簸的山路上飙车。

那大叔从她身边一米不到的地方经过,轻巧地拐了个弯,便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动次打次的音乐,已经快要听不见。

何莞尔惊醒过来。

她刚才太过惊讶以至于忘记招呼大叔,如果能让他带她一程,能少走好多的路。

何莞尔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明明可以少走两小时的,这下可好,错过机会只怕不会再来。

没等她懊恼几秒钟,那音乐又渐渐地越来越大声。

大叔竟然倒了回来,几十秒后摩托车停在了她身边。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何莞尔,满脸深深的沟壑,黑褐色的皮肤,一咧嘴,一口牙却白得晃眼。

不知道为何,何莞尔忍不住噗嗤一笑。

大叔开口说话,汉语不大熟练,但也能表达清楚意思:“你要去哪里?里面的海子?”

何莞尔头如捣蒜,知道有戏。

从她数次进高原的经历来看,固然因为开放了旅游不少地区有宰客的行为,但是,这里的人们生性豪爽好客,而越是偏僻的地方,人们越纯朴热情。

这里,远不如外面口口相传的那样可怕,

“我进去看木料,带你一程。不过呢……”

大叔欲言又止,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何莞尔惊了一惊:“两百?”

“二十!”大叔一副嫌她笨的模样。

何莞尔喜笑颜开,忙点头:“好好好!”

有了摩托车助力,何莞尔省了很多脚力,然而她却有点犯晕。

她没想到这看似平坦的地貌其实坑坑洼洼的,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颠得她屁股生疼生疼的。

又没好意思喊疼,只好咬着牙忍着,看着大叔七拐八拐过了无数个岔口。

她本来方向感就不大好,这下真的找不着北了。

大叔一边骑车一边大声和她说:“里面没有信号了,你晚上可得回寨子,天晚了,林子里有狼!”

何莞尔抿着唇答应,眼看着前方那两座梳子似的山越来越近,知道自己在渐渐靠拢玖须海。

她渐渐忘记了疼,注意力被路边越来越多的松萝树挂吸引。

这是一种地衣,松萝科植物,生于深山的老树枝干或高山的岩石上,成悬垂条丝状。

据说,这东西对环境的要求极高,有一点点污染就不能存活,所以越来越少见。

何莞尔在别的地方也有看过松萝树挂,只是没想到玖须海这里,竟然生得如此茂密,成片成片地垂挂在冷杉枝上,一缕缕如流苏般缥缈轻盈,长的离地不过一两米,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一样。

几分钟后弯弯绕绕的山路过去,何莞尔眼前豁然开朗。

景区的入口非常简陋,不过几根木头搭的架子,正中挂着大大的一颗羊头。

入口处的几十米,有几个木头棚子,看起来应该在景区开房时候卖小吃零食的地方,不过现在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使用。

再往里几十米,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料。

大叔在木材堆那里放下她,何莞尔掏出二十元给他,大叔却死活不肯收钱了。

大叔告诉她今天寨子里的人去几了公里以外的河边,搭帐篷耍坝子,要耍整整十天,今天才是第一天。

所谓耍坝子,是这地方历来的习惯,在夏秋之际,这里的人或邀亲约友,或以村为单位,赶马拉车,搭起白色帐篷,喝酒、唱歌,弹弦子、跳锅庄,有时候通宵达旦,尽情狂欢。

有点像内地流行的露营,只不过时间更久、人数更多、也更原始一点。

“快要上冻了,施工队都撤走。海子这恐怕只有你一人,可要注意安全。还有,里面不能用火的,你要吃东西就下寨子去,沿着冷泽河走两里路就能看到帐篷。到时候报我旺堆的名字,有人招待你。”

大叔嘱咐完,说还要去前面的林场,欢快的动次打次声音又渐渐远去。

何莞尔基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状态,她的注意力早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面前是一大片整齐的针叶林,高大笔直的树干上有着斑驳的青苔,树枝上的松萝密密实实,像垂挂的绿纱帘一般。

何莞尔并没有马上进去,她站在沟口的松树下,踮着脚终于够到了一缕树枝上垂下的树挂。

没有想象中的湿润潮意,而是松散干脆的组织,她指尖轻轻一捻就散开,只留下淡淡的绿。

这在别处难得一见的植物,其实有很强的抗菌作用,清热解毒化瘀,不仅可以用来治疗气管炎,还有其他的妙处。

何莞尔想起父亲以前说的,玖须海的树挂摘下来,熬水泡脚,治好了他多年的脚气。

她抬眼望着远方的海子。阳光下,远处的湖泊清澈见底,湖边耸立着两座梳子样的山峰,顶上还有些许积雪未消。

抬起脚,踩在了原始森林厚厚的落叶上,脚下扑簌簌的响,肥肥的松鼠在她脚边乱窜,竟然一点都不怕人。

从入口往里走,她走得很轻很慢,也不过十分钟就到了玖须海。

77 人间仙境

这是个高原湖泊,当地人称作海子。海子边的白塔已经有些斑驳,不过塔上缠绕的经幡依旧鲜艳。

海子的另一头,是一大片草甸,草甸上的草有绿有黄,几头黑黑的牦牛正在吃草,几处溪流潺潺如玉带一半,是围着海子的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向低处。

溪水里,有着几棵形态各异的枯树,有些张牙舞爪地站在水里,有些匍匐倒地,树皮被流水和罡风打磨得光滑锃亮,在阳光下舒展着不同的形态。

这仙境一般的世外桃源,如果没有真正来过,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切存在的地方。

何莞尔对着湖泊站立良久,直到被太阳晃花了眼。

兜兜转转,几次错过,她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她在湖边放下包,手拢在唇边,对着湖泊对面的雪山大喊:“爸!我来了!你出生的雪山,你守了五年的地方,我今天来看了。”

还未喊完,已然哽咽。

如果人死以后真的会在人世间徘徊,收集自己生前留下的脚印,那么爸爸的出生地玖须海,就是他魂魄最后皈依的地方。

何莞尔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然而不知为何,总想要到玖须海这地方看一眼。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收获,更与她一直在追寻的真相无关,最多只是她寄托哀思的方式而已。

来了这一趟,也算了了个心愿。

何莞尔抚着身边的一棵树,忍不住地掉泪。

树皮坚硬,一根突兀的刺,刺疼了她的指尖,何莞尔浑然不觉,只抬头望着头顶澄湛的蓝天,再一次大喊:“爸,你在吗?你是不是在这里?”

林间空空荡荡,惟有她喊叫的回音,惊得树林深处的鸟飞起,翅膀的影子从她头顶划过。

犹如谁经过时带起的风,卷碎了一地斑驳的阳光,又像一双似曾相似大而温暖的手,在她头顶轻轻落下又拿起来时,落下的阴影。

何莞尔愣怔了片刻,泪迹渐渐干涸。

她望着湛蓝的天,突发奇想起来——如果真有死后托梦的话,她现在已经能够做梦了,说不定能被父亲入梦来,到梦里和她诉说一番呢?

比如,她最想知道的有关于卓安然的秘密。

猝不及防地想起卓安然,何莞尔又不受控制地联想到另一个名字。

莫春山。

“啊!”她懊恼地捧着头,刚才只剩一丝的悲伤完完全全消失。

怎么又想起这个倒霉名字了?她何莞尔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英名,快要在这个名字上败光了!

她赶忙站起身绕着湖转起来,想要借着欣赏美景,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玖须海就是完完全全原始的风光,平时的有人本就少,这时候淡季加上景区关闭,偌大的地方就何莞尔一个人。

她围着湖走了一圈,很庆幸起来自己在玖须海大肆开发之前,来到了这片净土。

一旦环湖路修好游人如织,这片美丽的原始风光,势必被破坏。

别的不说,就说那一簇簇的树挂,如果车多了以后空气污染,必定会渐渐地枯萎。

湖水清澈透明,湖边的草长成绒毯一般,彩林的颜色似油画颜料被泼进了山水间,紫色、黄色、绿色、红色,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清澈的湖水望不见尽头一般,一丝风都没有,湖面如镜子一般。于是山和水、水和天连成了一片,恍然看去,映在水里的倒影和山体对称之极,竟然像个倒在地平线上的高脚杯。

何莞尔眼睛一亮,如获至宝一般,拿出相机就要拍照,她调整了好几次角度,最后冒险踩在湖边伏倒进湖水的一棵枯树上,才终于拍下了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照片。

天空澄碧,湖水如镜,彩林似画,谁都能一眼看出酒杯的造型。

她嘚瑟了好一阵子,一时兴起想要发个朋友圈的,然而掏出手机才发现完全没有信号。

对了,前台的姑娘、面包车司机和最炫民族风的大叔,都提醒过她景区里没有信号,还都千叮咛万嘱咐她注意安全,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何莞尔笑了笑,看着还剩一半的电量,干脆关了手机,围着海子转了起来。

几头牦牛在草甸上吃草,还有一匹栗色的野马,徘徊在湖边,深棕的大尾巴摇来晃去,悠闲自得,似乎一点都不怕人。

何莞尔倒是有些怕它,生怕靠近了撂她一蹶子,只好绕过它,朝不远的雪山走去。

然而那雪山看起来近,她走了一个多小时,也还看不到山脚。

果然望山跑死马,何莞尔无奈地耸了耸肩,只好回头。

除非她真的想在这疑似有野兽的林子里过夜,否则最好不要走太远了。

何莞尔恋恋不舍地回头,忽然发现头顶湛蓝的天空,出现了一团阴影。

接着,有什么从半空中掉落,砸在她身上,如盐粒一般地洁白细小。

何莞尔摊开手,接住一颗。

“雪毡子?”

她看着指尖的雪珠化成了水,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词跳了出来。

果然,头顶一半的晴天,一半是一团带点灰色的云,那小雪珠从那朵云的方向飘过来,滚落在林间、湖泊和草地上。

何莞尔想起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雪毡子不算雪,就是一阵风吹过来的小雪珠子,下不久也下不大,一会儿就停。

有了雪毡子助兴,何莞尔兴致高涨,她看着雪毡子如米粒一般,落入水里泛起的涟漪,拍了好多张才抓怕到满意的瞬间。

她看够了雪,再次进入林中,饶有兴致地寻找林间的野菌。

没有专业人士指导,就算有野菌她也是当然不敢摘也不敢吃,只是为了寻找这藏身在密林中的小精灵,在光阴交错之间最原始美丽画面。

拍了有上百张图片,何莞尔抬起头直起身子,后知后觉地腰酸背痛起来,以及周围的光线异常地黯淡。

何莞尔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起头。

头顶的蓝天已经不知不觉转换成了灰色,还压着厚厚的云。刚才米粒一般的雪毡子,似乎还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大粒,穿过密密实实的针叶林和树挂,落在她的脸上。

一阵冰凉。

竟然,真的下雪了。

何莞尔一个激灵,赶紧收拾好东西,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78 冥府之路

天已全黑,风大雪也大,何莞尔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

她到底走了多久?怎么绕来绕去的,也还在这周围徘徊?

脚下,冻得麻木的脚,也有了一丝痛感。

电筒一照,竟然是个横贯路面的大坑。

手机上不多的电量显示,已经是晚上八点。

她记得发现下雪时候还不到五点,五公里的路程而已,哪怕是山路还下雪,她好像也走得太久了。

而且脚下的路也愈发崎岖,和来时的感官完全不一样。

她脑袋里莫名钻出一个词——鬼打墙。

何莞尔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感不算太好,城市里有各种建筑物作为标记倒是从来没迷过路,但把她放在这没有导航、参照物也全是树的地方,难免会记忆出错走错路。

她还记得来时大叔带着她七拐八拐的,如果因为害怕下雪一时惊慌,再加上天黑雪大的不易辨别方向,要是她真的拐错了弯走错了路,岂不是糟糕?

要知道,这里可是人迹罕至的林区,没有路灯、没有行人、更没有车辆,一旦迷路,基本上属于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是天气好,她就算走错路,最多吃一点苦头,至少可以仗着还算不错的野外生存能力比普通人多活个十天八天的,可突如其来的降温,再加上这样大的雪,她心里没有来地慌张。

要是雪不停,要是持续降温,她能在露天的森林里,熬过一个晚上吗?

况且来之前,她已经收集了好多关于玖须海的资料,知道在这片山脉里,不仅有着牦牛、牛羚、小熊猫、短尾猴,还有着金钱豹和野狼。

而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后两种猛兽出没的几率,就会越大。

不管遇到哪个,都是凶险异常的事,更何况,还遇上了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风雪。

何莞尔第一次到对大自然力量感到如此的畏惧,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个新闻标题——女子违规穿越无人区,已失踪数日。

她苦笑一声,舔了舔冻得麻木的唇。

嘴唇怕是已经冻裂了,舌尖能感觉到雪的凉意和一丝丝的咸腥。

她拢了拢外衣的帽子,继续走路,

既然大风大雪的难辨方向,那她也就放弃了找到正确道路的打算——在找到正确的路之前,她得先保证自己活下来。

首先,找到一个能避雪的地方,她背包里至少有个标注-20摄氏度的睡袋,虽然只能抵抗0度左右的低温,但如果衣服加上睡袋,找个至少半露天的地方捱到雪停天亮,未必就没有生机。

其次,这里虽然人迹罕至,但是送她上来的大叔,发现她天黑了都没有回寨子,会不会出来找她呢?

是的,她平生第一次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陌生人的善心上。

何莞尔知道不现实,但是在绝境中,人总要有点希望的,可以支撑她走下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何莞尔筋疲力尽地靠在路边一块巨大的石头旁,靠着石头微微倾斜的角度,躲避着风雪。

路面已积了近十厘米深的雪,暴雪也越来越大。

情况很不容乐观,她从庆州出发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雪里露宿一宿,所以不管是随身的衣物还是用品,都不能抵御这样恶劣的环境。

她的鞋子确实防水,但不是靴子甚至都不是高帮,雪早就已经浸到了里面,脚趾头冻得都没了知觉。

至于帽子也早就被雪水浸透,头发硬邦邦的,早已经冻上。

她也早就把睡袋套在了身上,这样多多少少能有点温度,也能防止雪水继续往里浸。

何莞尔体力快到极限,思维也开始迟钝,恐惧、孤独、疲劳,这些情绪一旦产生,就会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浓,直到占据整个意识。

她知道,人在即将被冻死时,身体会产生热幻觉。虽然此时体温持续下降,但人反而会感到暖和的假象。

那是因为当人处于寒冷环境下时,身体的血管出现收缩,使血液能够流向身体的重要器官。然而,当环境极冷时,控制血管收缩的肌肉将会出现疲劳,导致血管重新扩张,使体内温暖的血液迅速留到皮肤周围的血管,从而人会感到很热。

而且,因为这个热幻觉,所以那时身体是感觉不到寒冷状态的,恰恰反而会觉得身体很暖和,于是被冻死的人经常是比较安详的死去,面部也就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还会露出微笑。

卖火柴的小姑娘被冻死却面带微笑,便是非常真实的热幻觉。

何莞尔一想到这事,马上哆嗦着嘴唇鼓励自己:“不行,不能这样死,太丢脸。”

被冻死的话,她可能一丝不挂脸上还挂着诡异的微笑,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人记住,或者上新闻。

眼看着风雪没有减小的势头,何莞尔强撑着站起身,想要找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好容易移了几步,她却发现耳朵里出现了风雪声音以外的动静。

她精神一振,身体都灵活了些,几步跑上路面,发觉不仅耳朵里是引擎轰鸣的声音,远处看不清的浓黑里,似乎也出现了一道光。

何莞尔努力地睁大眼睛,透过密密实实的风雪,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道路的尽头渐渐明亮起来,轰鸣声音越来越近,有什么高大方正的物体在移动,

竟然,是一辆车!

黑夜里,深色的车体高大方正,车前面的大灯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光源,车灯照耀下,纷纷扬扬的大雪变得晶莹剔透,如起舞的精灵一般。

明明满眼都是冷白,何莞尔却感觉到一丝暖意回到了身体。

那是绝处逢生的喜悦,让她渐渐消失的意识再一次清醒起来。

何莞尔知道这是不能错过的机会,用尽力气冲到路中央,朝着汽车挥舞双手,大叫:“救命!救命!”

风雪里,那辆车本来就开得很慢,也早就注意到路中间有人,车速更加缓慢。

半分钟后,车在何莞尔前方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驾驶室的门打开,有人下了车,背着光看不清楚脸,似

何莞尔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声音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突然下雪,我……”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前方。

眼前的人穿着黑色的大衣,身材高大挺直,眉目清致,眸色浓黑,头发被风雪吹乱,有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面部的轮廓熟悉又陌生。

漫天的风雪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一般,何莞尔嘴巴张得老大,雪花被风卷着飘了进去也不自知。

好半天,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哆哆嗦嗦地问:“怎么是你?我不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吧?”

“看来你暂时还不会死,”莫春山微偏着头,声音清冽,“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79 柳暗花明

“这么说,你是迷了路走错了方向?”

莫春山一边拆着奶茶的包装,一边问着何莞尔。

何莞尔坐在火炉旁,离那欢快燃烧的火堆,靠得不能再近了。

她的冲锋衣、打湿的鞋子、袜子,也铺在离火塘十几公分的地方,不会被烧到又能借着火力烤干。

她现在还有些冷的,不过也知道,自己彻底脱离险境了。

半小时前,莫春山在路上捡到了快冻成冰棍的她,让她上了车,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还带她找到了这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小房子。

这房子是用石头垒的,石头的缝隙之间用泥浆填上,房子正中是一米见方的火塘。

刚进来时,这里和外面的温度差不了多少,不过莫春山用房子里现成的木材生起了火,不说温暖如春,至少温度在零度以上。

“嗯。”她反应有些慢,好几秒后才轻轻应了一声,发觉自己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莫春山回眸,目光从她身上不经意地扫过。

她身上头上的雪已融化成了水,冒着一丝丝的白气,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裤腿鞋子上全是泥,模样狼狈至极。

连他刚才借她穿一下的大衣,都沾满了泥水。

他微微一皱眉,刚好听到炉子上半新不旧的铁壶里,传来沸水欢快翻腾的声音。

他回身拿了一块崭新的毛巾裹着铁壶的把手,毫不费力就把壶提了起来。

几秒后,何莞尔听到沸水灌入纸杯的声音,因为太冷有些迟钝的感官一下子被激活。

她闻到了奶茶香甜的气息在石屋里狭小的空间散开,听到了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好香。

好想喝。

快饿死了。

何莞尔偷偷咽了口唾沫,满脑子都是奶茶杯子在空中漂浮的场景。

她只在早上吃了东西,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这时候又冷又饿,对食物的渴望到了极点。

不过,饿死事小,丢人事大。莫春山面前,她所剩的面子虽然不多,可好歹也得维持一下的。

她还在想着怎么委婉点不那么丢人以稍微矜持的方式向莫春山讨一口吃的,下一秒,却看到他将奶茶递到她面前:“喝吧。”

何莞尔一怔,心里面在说no,但身体已经先她的理智一步说了yes。

她端着奶茶,感受到指尖传来微烫的感觉,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莫春山已转过身,靠着门的方向,一言不发。

喔喔奶茶这种垃圾食品,何莞尔平时为了身材是绝对不碰的,这时候却如珍馐美味一般,一滴都不肯剩下。

要不是莫春山在现场,她指不定连杯壁都要舔了。

喝完一整杯的奶茶,她感觉自己终于再次活了过来,温度从胃的位置向身体其他部位扩散,也终于止住了颤抖。

“谢谢。”她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感谢莫春山。

他回头,面无表情:“你应该带了睡袋吧?”

看到她点头,他便指了指墙角的位置:“那边是张简易的床,你有睡袋,可以将就一晚上。”

何莞尔松了口气,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房子能避雪?”

她遇到莫春山之前的一个小时,一直在这附近打转,却根本没有看到这个小房子。

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她也不会被冻成这副狼狈的模样了。

莫春山抿了抿唇,回答:“就在路边,我又不瞎。”

他声音平淡,眼里却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何莞尔知道他大概是嫌她烦了,于是知情识趣地闭上嘴,还在心底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不仅眼瞎,还没方向感,如果不是莫春山走了这条废弃的国道,她真的可能殒命在这里。

所以被骂一句瞎或者笨,和他的救命之恩比起来,简直小菜一碟。

她喝完奶茶后,莫春山回到了火堆旁,和她在一条对角线的方向,分别占据了房子的两个角。

他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跳动的火焰,眉心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莞尔没胆子和他搭话,只悄悄地打量着他。

然而看久了,竟然有点舍不得移开视线。

火光下,他本有些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很多,眸色微暖,眼里跳动着如琥珀一般的橙色。

何莞尔一直觉得,虽然聂芸挑手下的眼光不怎么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她看男人的眼光向来不差的,甚至可以说很挑剔。

这一次,也一样。

先不管莫春山是不是心很脏有很高话题度的金融圈大佬,就说他的皮相,几乎是她这些年来见过的男人里,最符合“清俊”二字定义的。

哪怕瘦了点,但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人也傲了些,但不可否认这种带着淡淡倨傲的自信,看起来挺可靠。

莫春山一直没说话,似乎就没打算开口一般,不过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微微抬头,和她对视一秒,不闪也不避。

“怎么?”他问。

何莞尔没敢回答,有些心虚地移开眼,发觉自己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莫春山也不再说话,只不露痕迹地往后移了移,将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何莞尔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晚上才嘉的话。

才嘉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目标也明确,那次一见面就直言知道何莞尔经济有点问题,还问她如果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她愿不愿意。

何莞尔当下就听明白了,才嘉想给她找金主。

拉皮条拉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如果不是何莞尔遇到这样的事太多,当场就能泼她一头一脸的茶水。

忽然她眉心一跳。

难不成,才嘉的皮条,是替莫春山拉的

md,看起来道貌岸然,结果是个人渣。

何莞尔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刚刚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

火塘里的火越烧越旺,莫春山又加了两次柴火,

何莞尔却越来越不安。

难道,今晚上要和莫春山在同一屋檐下?

才经历了李泽坤和郑治的事,她对和一个陌生男人呆在一个屋子里的事,发自内心地排斥。

犹豫了好一阵子,何莞尔结结巴巴地开口:“莫总,您……晚上也在这里吗?”

莫春山看了她一眼,火影明明灭灭,模糊了他的表情,不过声音很稳:“我烤干这件被你弄脏的衣服就回车上。”

何莞尔被噎了一下,乖乖地闭了嘴。

80 雪夜晴空

十几分钟后,莫春山提拎着那件被何莞尔糟蹋过的衣服,推开了木门。

屋外的寒风卷着雪花飘进来,火塘里熊熊燃烧的火堆,也被吹得火苗拉得老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何莞尔有一点过意不去。

不管怎么说,温暖的石头房子虽说不上多舒适,但应该比他窝在的车上一晚上好过。更何况,外面的风雪那样大。

但,相比于愧疚,她更不想和莫春山同在一个屋檐下。

如果他真有什么越线的举动,她害怕自己把他打成残废。

没了莫春山在旁边当*,然而这一夜,何莞尔却睡得很不好。

一开始,是因为她担心那个一见到莫春山就会袭来的怪梦,辗转反侧了一阵,发觉身下硬硬的木板的膈得她骨头疼。

而且,这房子实在太简陋,根本没有锁,只有一块石头抵住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不让风吹开而已

一个成年男子想进来,一拳头就砸开了。

如果他真的半夜跑进来,她该怎么办?

有了挂心的事,何莞尔根本睡不好。好容易阖上眼,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响动。

似乎有人踩在雪地上,有脚步声慢慢靠拢。

何莞尔一瞬清醒,睁开眼,紧张地看着门的方向。

几秒后,耳边传来了敲门声。

何莞尔警觉地坐起身来,声线都有些走音:“谁?”

“还能有谁?”门外传来莫春山的声音,“有些东西,麻烦你出来看一下。”

他说完就走,脚步扑簌簌的,渐渐远去,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外面的雪挺厚。

何莞尔琢磨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莫春山让她出去干什么。

不过,既然他没闯进来,应该就不会对她怎样。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不过出去前,她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了被火烘干的冲锋衣,又披上毯子。

最后,在炉子边摸了根看起来粗壮可以当武器的木棒,偷偷藏在身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有刀的两个男生一点都不怕的,却对明明冷漠生疏的莫春山那样大的惧怕感。

一切准备妥当,她深吸口气,开了门:“怎么?”

门外没有人,地面上是一层厚厚的雪,雪地上车轮的印子已被掩盖了一半。

莫春山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几十米外的树下开了过来,车头对着木门的位置,离石头房子五六米远。

他背对着何莞尔,靠在车门上,正仰头看着头顶的天。

听到何莞尔出来的动静,他并没有回头,只指了指上方,说:“我猜,你应该会想看到这个。”

何莞尔仰起脸,发觉雪已经停了。

头顶是深蓝的天空,星星如镶嵌在丝绒上大颗大颗的钻石一般,明亮闪耀。

一条如轻纱般的银河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笼罩在远处密林上的薄雾也已散去,满眼的星光映着皑皑白雪,美丽异常。

何莞尔几乎看呆,偷偷藏着的木棒掉落在雪地上,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她也浑然不觉。

莫春山却注意到了响动,低头看了眼把雪地砸出一个坑的棒子,蹙了眉心。

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

何莞尔被眼前的美景震惊到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回应:“谢谢。”

没等来莫春山的回应,她浑不在意,只仰着头看天,刚才睡得暖暖呼呼的身子,没几分钟手指尖都凉了。

她还舍不得走,也舍不得低头,看着头顶的星星如呓语一般:“你信不信,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话都说出去了,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个奇特的时间奇特的问题,会显得她宛如智障。

忙低头,果然,莫春山看着她,眉心微蹙,视线冷冷。

何莞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尬的问题,忙给自己打圆场:“okokok,我知道我脑子抽了才会问这个傻问题……”

她还没说完,莫春山已经走开了,显然对她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

何莞尔略有些尴尬,想了想,进屋拿了相机,架起三脚架。

比起半生不熟的人尬聊,捕捉星轨这种技术活儿,她显然更擅长。

凌晨四点。

何莞尔拍星空拍到照相机快没电,依依不舍收拾好相机。

她试探性问刚好从车里钻出来的莫春山:“那个莫总,您车上有usb接口吗?能不能帮我给相机充电?”

莫春山绷着一张脸,看了她一眼,说:“那个何记者,没有。”

眼神冷得何莞尔马上察觉他已经不耐烦应付她。

何莞尔讷讷闭嘴,不敢再提要求,想起刚才莫春山一张冰山似的脸,又回身看了看满是火光的小屋,偷偷地揣测是不是她之前的行为惹恼了莫春山。

不管怎么说,人家在雪地里救了她一命,还叫她起来看星星,她让别人窝在汽车里过一宿,不仅不厚道,还有忘恩负义之嫌。

并且,她老师自作多情觉得是男人就会对她居心叵测,但其实换位思考,莫春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怕他才是随时得防着女人打他主意的那个。

想到这里,何莞尔硬着头皮陪笑:“你是早起,还是没睡?要不,你去石头房子……”

还没等她说完,莫春山就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这里舒服些。”

一边说,他一边拉开了车门。

何莞尔还想再客套几句,然而看清楚车里的样子,睁大了眼睛。

越野车的后座已经被他放平,前座成了躺椅的模样,上面搭着张看起来就很软糯的毯子,而座椅加热的按钮开着,隔得老远,她也能感觉到阵阵暖意。

更为惹眼的是,中间杯架上放置的一杯红酒。

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盛着深红诱人的液体,精致而诱人。

何莞尔瞠目结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骄奢淫逸的资本金,果然会享受。

她在硬木板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莫春山不仅有温暖的躺椅,舒适的空调,还有兴致赏雪赏星空喝红酒,难怪不屑于住那石头房子。

81 玉液琼浆

只是,这酒似乎太香了点吧?

何莞尔嗅着空气里一丝香甜馥郁的香味,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安静的夜晚,这声音来得太突兀,发动机低低的轰鸣也盖不住那声响。

她的脸悄悄地红了,心想着样大声,莫春山一定听到了。

果然,下一秒,他扬起眉:“想喝?”

何莞尔只抿着唇并不敢搭腔。

说不想吧,未免太违心;说想吧,这张脸真没地方搁了。

然而十几秒后,她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只酒杯。

莫春山也不知道哪里拎出来的酒杯,拿起架子上的酒瓶,倒了浅浅的四分之一,递给她,解释道:“御寒,恢复体力。”

何莞尔愣了几秒,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天啦,好香!这到底是什么香味?就像是樱桃、葡萄、杨梅以及葡萄的气息,夹着夜来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光这样闻一闻都觉得愉悦。

比起奶茶来,显然这层次丰富的酒香的诱惑大很多。

更何况星空雪夜,来一杯红酒,实在太美妙——而且,莫春山好像给她找好了理由了。

何莞尔一点抵抗力都没了,腆着脸接过杯子,深深地嗅了嗅,紧接着一口——没了。

何莞尔讷讷拿下酒杯,讪笑着:“我好像喝太快了……”

莫春山当然不会接话给她解围,只是手伸了伸,示意她把酒杯还给他。

何莞尔低着头递了酒杯过去,只想夹着尾巴逃走。

太丢人了。

怎么就这么馋呢?

她还在懊恼,耳边传来液体注入杯子的响动,再抬头时,看到莫春山把刚才的杯子递给她。

杯子里的酒红色液体,比刚才那杯多了一丢丢。

她恬不知耻地接了过来,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脸皮厚度。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着急喝,先是暗中观察了一下莫春山的动作。

莫春山喝得很慢,没有什么观酒闻香的装逼动作,但确实是在品。

何莞尔也想学他的,无奈人家坐在车里优哉游哉,她站在雪地里哆哆嗦嗦,学得再像也是照猫画虎,惹人发笑。

干脆按照自己的节奏喝起来,没几分钟酒全部下了肚。

她咋了咂嘴,颇有些意犹未尽。

要说她在酒上面就是有天分,虽然酒量不怎么样,以前也没人教她品过红酒,但这杯酒确实不一样。

到底好在那里她不会形容,但口感丰富很多是尝得出来的,绝对不是因为这酒价格贵而产生的错觉。

“还要一杯吗?”

她还在回味刚才那杯酒,莫春山忽然转过脸,问了她一句。

何莞尔呆了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恬不知耻地点头:“好,再来一杯好了。”

破罐子破摔的何莞尔也没心思模仿莫春山高级洋气的品酒动作了,于是第三杯酒也没活过五分钟,

三杯酒下肚,何莞尔身体暖和了喝多,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面颊悄然发热,睫毛下星星闪闪,竟然有了点醉意,看什么都自带柔焦。

于是眼前的人看起来也顺眼了很多。

这个人,虽然冷言冷语,但救了她给她奶茶还有红酒,好像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不好相处呢。

对了,关于桐城路桥的事,她其实还有点疑问的,不如趁此机会问一问他?

何莞尔斟酌一阵,刚想要说话,却不料莫春山先开了口。

“我看你喝的差不多了,去睡觉,免得又发酒疯。”

他重重地强调了那个“又”字,何莞尔哪怕有点醉了,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顶冒出尴尬两个大字,只想把这话题岔开。

于是脑子一抽,问出个不知好歹的问题:“这瓶和上次我打翻那瓶,一样吗?”

莫春山刚噙了口酒在嘴里,慢慢地品尝下咽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何莞尔被他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再不敢搭话,把杯子还给他,灰溜溜地溜回石头房子,拿石头挡上门,定了定神。

屋子里的火烧得很旺,温度逐渐升高,温暖又惬意。何莞尔看了眼明晃晃的火塘,比刚才出去的时候心安很多,但又有点莫名其妙的不服气。

莫春山最后那一眼,大写加粗的嫌弃二字,别说偷偷摸摸地摸到屋子里,何莞尔甚至觉得自己站在他面前,和棵矮胖粗糙的树墩子没两样。

她捏着根细细的柴火出气——从来都是她何莞尔嫌弃别人,何来她被人鄙视的一天?

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烫,手心里的柴火啪得一声折断。

“哦,酒劲上来了。”何莞尔自言自语,眼神飘忽起来。

于是缩到墙角裹上睡袋,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脱离了险境后的虚脱,加上凌晨的三杯红酒,何莞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外已是亮堂堂的一片。

她起先以为亮堂堂的是雪光,等匆忙收拾穿好衣服推开门,才发现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地面上已经没有一丝雪的痕迹。

昨晚那样大的雪,竟然只剩下远处山顶上的一小撮。

何莞尔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快到正午。

他穿了件深蓝的羽绒服,衣领竖起扣得紧紧,双手插在裤兜里,只露出一小截手腕。

想必昨晚那件大衣沾上了何莞尔身上的泥水,所以即使干了,他也不会穿。

莫春山听到动静,回身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笑。

何莞尔愣了愣。

莫春山竟然这么友好?主动对她笑?

不可能,一定是他哪根筋搭错了。

她紧了紧衣领,后背莫名地一凉。

然而不过一秒,莫春山收起笑,已是淡淡的语气:“看来何记者的眉毛很有自己的想法。”

何莞尔呆了一呆,忙翻出背包里的小镜子。

只看了一眼,她就窘得满脸通红。

好吧,昨晚屋子里烧的木炭灰,不知道怎么有一道糊上了脸,恰好位置在左边眉毛之上,那浓黑的颜色和她本来的眉色十分相近。

咋看之下,像多出一道眉毛一般。

难怪莫春山都忍不住笑。

何莞尔低着头抱着小镜子,四处找能擦脸的东西。

然而却不知道自己的毛巾放到了哪里。

她好容易从背包里翻出来一包湿纸巾,对着镜子擦得皮肤泛红,才擦掉那一道滑稽的眉毛。

一边擦,她一边嘀咕:“好损的嘴。”

82 百般嫌弃

莫春山既然车开到这里,自然是要去玖须海的。

出发前,何莞尔收拾着包裹,莫春山拿出两碗方便面,摆在她面前。

何莞尔来不及嫌弃这又是垃圾食品,毫无骨气地咽了咽口水。

只是这一次记得了救命之恩,记得那三杯价值不菲的红酒,于是她忍着前胸贴后背的饥饿,也要先把老板伺候好了。

高原上的水不是那么容易烧开的,不过好歹也有接近九十度,稍微泡久一点,也是能吃的。

她主动烧水、泡面、跑腿,面泡好之后先端了碗给屋外的莫春山,说:“您先吃。”

他却皱了皱眉,推回给她:“都是你的。”

说完抬脚就走人,打开车后厢拿出一瓶矿泉水、一袋梳打饼干,撕开包装细嚼慢咽。

何莞尔石化在原地。

什么意思?两碗都是她的?他把她当饭桶吗?

好吧,她还真的能吃下——一天一夜就一顿早饭一杯奶茶三杯红酒垫底,她早就饿得两眼发黑双腿发软了。

不就两碗泡面吗?不在话下。

只不过她吃泡面时候,某个人离得远远的、满脸写着嫌弃仿佛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又是什么鬼?

凌晨睡着前的那句话,又跳进她脑子里。

她何莞尔从小到大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嫌弃她了?

不服!大写的不服!

高原上的天气变幻莫测,没有风雪的白昼,天空湛蓝无云,昨晚路上十几厘米的积雪已经化成水,路面湿漉晶莹,稍微有些泥泞,但还能走。

只是这一条毕竟是废弃多年的国道,甚至都不会在导航里出现,于是年久失修,一路上有不少枯树树伏在路面。

不少枯树已经腐朽断裂,车轮轻轻一碾就散开了去,然而总有那么一些还算完整的,横亘在路面,显然车是没法过去的。

莫春山踩下刹车,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搬。”

坐在副驾驶上的何莞尔听到这三个字,愣愣地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莫春山绷着脸:“你以为呢?”

何莞尔看着路面横着的枯树,莫名地生气:“为什么是我?”

画外音是——好歹你也是个男的,断手还是断脚了?一点都没绅士风度。

莫春山淡淡地说:“两碗泡面,还不够?”

泡面两个字,让何莞尔彻底服气。

好吧,吃了莫老板的方便面,就得拿苦力来赔,于是从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到玖须寨,一路十来公里的路,何莞尔移开了至少五六处挡路的枯树,每一次都是气喘吁吁连滚带爬才完成任务。

之所以忍气吞声,也是看在莫春山还会带她下山的份上,卖苦力也认了。

但让何莞尔心生怨气的是,每次上车之前,莫春山都会让她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尤其是脚上和手上的泥,不能带上车。

关键是他说话极其简短,往往就一个“泥”字,然后眼睛盯着她的手脚,毫不掩饰的蔑视。

何莞尔被他看得发毛,要不是因为这里能依仗的只有他的车,她的暴脾气早就爆发了。

中午时分,车终于开到了她能够认识路的地方——玖须海废弃的景区门口。

看着门口标志性的大大羊头和凌乱的木材堆,何莞尔差点喜极而泣。

终于脱离苦海了,从这里下山不过五公里,又是大白天不会迷路,她就算用爬的,也不要再坐莫春山的车了。

莫春山在门口停下车,一句话都没说便径直下车、锁门。

何莞尔还在想着怎么措辞和他道谢以及道别,莫春山已然找了条最干净的路,朝景区里走去。

看都没看她一眼,把她当空气一样透明。

何莞尔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这个人,应该不需要她无用的感谢,不如干脆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打定了主意,她打算马上下山,最后一眼看了看越来越远的莫春山的背影,却忽然愣在原地。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不是错觉吧?

为什么山间有彩虹?还是双的!

莫春山到底是什么逆天的运气?开个夜车能碰上星空雪夜,来个玖须海,也能碰到双彩虹!

这要是当成背景,再加上玖须海那特有的高脚杯倒影,该有多美?

何莞尔再按捺不住,背着巨大沉重的包,朝湖边奔去。

再一次来到玖须海,何莞尔既没有初见时候满眼的惊艳,也没觉得劫后余生的海阔天空。

有的只是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憋屈。

她为了拍双彩虹再一次进了景区,远远地缀在莫春山身后。

没多久,他在湖边停下,拿着手机拍照。

能够把玖须海以及整个雪山、双彩虹收入镜头的地点不多,莫春山不瞎,何莞尔看中适合拍照的地方,他自然也在的。

何莞尔也想再拍几张,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好在莫春山只顾着拍照,无暇搭理她,何莞尔落得清闲自在。

然而,她才刚刚拍了两张,正在对比角度,就被莫春山把随身的背包扔给她,让她拿着。

何莞尔根本没来得及拒绝他就走远,继续围着湖拍照片。

她看着手里长着一对银色眼睛的包,有些迟疑莫春山是不是把谁的包背错了。

人是嘴毒又面瘫不笑,这包,倒是挺萌的,像极了一只傻乎乎的小恶魔。

不过萌是萌,却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他是装了*还是金条。

何莞尔实在没胆子给他的包直接扔在地上,只好抗在肩上,继续拍照片。

她自己的包本来就很重,加上相机包,负担太重,雨后的草地又有些湿润,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了。

眼看着彩虹就要消失,何莞尔抓紧时间想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拍到绝美的大片,于是艰难地拿出简易的三脚架,准备架上。

还没安装好,忽然什么东西兜头落下,一瞬间天就黑了。

她手忙脚乱拉开把她和三脚架盖住的东西,发觉那是一件羽绒服。

83 八字相冲

几步之外,莫春山穿着一件黑色毛衣,一边挽着袖子,一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何莞尔气愤至极,握着拳头:“干什么!”

“拿上,跟着。”他说,顿了一顿,接着说,“红酒。”

堪堪两个字,就让怒发冲冠的何莞尔偃旗息鼓。

接着,又看到他解下手表,也扔给了她。

何莞尔:“……”

脱衣服可以解释为走了一圈热了,摘表又是为了什么?

据说穷玩车富玩表,她不是太知道莫春山摘表是为了什么,不过这一块可能比她房子都要贵的东西,她更是万万不敢扔的。

莫春山穿着单薄的衣物,更显得背影瘦削。他围着湖边一直取着角度,何莞尔看了看,大概明白他是在找最好的位置拍照,而且他也发现了那个山和倒影连起来的高脚杯,来来去去拍的都是处风景。

但前一天何莞尔拍照的那棵枯树已然不在,何莞尔暗暗高兴了一下。

没那棵树,哪怕你莫春山双手倒立取景,也不可能有她之前拍的那张角度完美。

肩上是包,左手衣服右手表,她连相机都没法拿了,眼睁睁看着双彩虹消失。

只是想起“红酒”两个字,何莞尔只好憋着一口气。

都怪她昨晚贪杯,又被这人拿捏住痛处,关键时刻两个字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她一直默默念叨“杀人犯法,我是仙女不生气”,一转眼看见不远的草坪上有一处平坦的石头,眼睛亮了亮。

草地太湿没办法坐或者放东西,石头就不一样了。

她吭哧吭哧跑过去,看着大石头表面干干爽爽也没什么脏东西,赶紧把东西放下,脱掉外套,抹了抹额头上密密实实的汗。

她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包随意放在石头上,莫春山的小怪兽包靠在一边,下面垫着她的冲锋衣包,至于他的衣服和表摞在最上一层,绝对沾不了灰。

莫春山没搭理她,继续转悠着,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拍牦牛、野马还是小松鼠。

何莞尔腰间缠着她装手机和钱包小腰包,背着相机包,虽然双彩虹已经消失了,但景色依旧好。

她拍了半个多小时便到了正午,阳光正烈晒得她满头大汗。

何莞尔倒不在乎自己黑不黑,但晒伤可就麻烦了,于是亡羊补牢。

回到大石头便,她好容易从包的最下面把安耐晒掏出来,抹得正起劲,远远地传来莫春山的声音:“该走了。”

“哦!”何莞尔远远地答应了一声,慌乱地抱起那堆东西,几步跟上去。

山路崎岖,路况不好让汽车时不时颠簸一下。

何莞尔的心情倒是越来越好——一旦回了伍珑城,她就可以不看他的脸色了。

眼看着道路越来越平坦,坡也越来越缓,她喜出望外,想要掏出手机看一看时间,然而摸了摸腰间,脸色一变。

她包呢?

回头看了看后座,似乎也没东西。

“莫总,刚才我放行李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红色腰包”何莞尔有点着急,问了莫春山一句。

“没。”简短的一个字,带着浓浓的确定。

“真没?”何莞尔又问。

莫春山斜睨她一眼:“我不瞎。”

何莞尔默默闭嘴,脑海里一直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小腰包是什么时候。

莫春山倒是开了口:“似乎有红色的个小包,刚才落在石头边。”

何莞尔眼睛一亮。

被他一提醒,记起自己在掏防晒霜的时候,好像确实有把那小包取下来放在石头旁,免得碍手碍脚。

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几乎朝着莫春山吼起来:“那你不告诉我?”

“我以为是你扔掉的垃圾。”

“……”何莞尔一边哑火,一边憋屈。

“要回去找吗?”莫春山问她。

何莞尔忙不迭点头,她来不及和莫春山计较了,得先把自己的包找回来再说。

“我以为是你扔掉的垃圾。”

“……”何莞尔一边哑火,一边憋屈。

“要回去找吗?”莫春山问她。

何莞尔忙不迭点头,她来不及和莫春山计较了,得先把自己的包找回来再说。

十几分钟后,第三次回到玖须海的何莞尔,欲哭无泪。

她刚才坐的那块石头旁,什么都没了。

她围着石头找了一大圈,也没看到腰包的痕迹,不过石头旁,有几个凌乱的动物脚印。

莫春山俯身看了一眼,说:“这里有野猴。”

言外之意,只怕是猴子把包给拿走了。

何莞尔哭丧着脸:“真倒霉。”

“是啊,”莫春山的评价,“手机电池多少年才能消解,这是污染环境,早知道提醒你了。”

看何莞尔倒霉,他似乎心情不错,语速轻快,习惯性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

“你说这么多,不也说的是没用的东西。”何莞尔终于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莫春山回头,脸上一抹神秘的微笑:“你竟然这样说你自己,不错,很谦虚。”

何莞尔愣了好一阵子,才品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是了,她嘴里“没用的东西”,指代的就是她本人了。

何莞尔甚至能听到自己头发立起来的声音。

莫春山此人,大概开局点技能树的时候点了怒火中烧,所以怒击的冷却时间降低一秒,伤害提高20%——妥妥的拉仇恨机器。

还有诡异的脑回路以及人神共愤的反应速度,她这个在山城报业吵架从来没输过的狠角色,竟然甘拜下风。

莫春山是不是有很多仇人?干脆来个众筹,请杀手把他做掉,一了百了,整个世界就清静了。

没了钱包、手机以及证件,何莞尔几乎丢了身家性命一般。

她已经忘记要甩掉莫春山一个人下山的心思,浑浑噩噩跟着他爬上车,颠簸了半小时,总算再一次回到了玖须寨。

车忽然在路口停下,何莞尔被刹车的惯性惊醒,问:“怎么?”

“那人好像是找你的。”莫春山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前面。

却是昨天搭她进景区的旺堆大叔。

大叔早看到了她在车上,满脸惊喜地跑过来,何莞尔不明就里地下了车,听到大叔满是惊喜的声音。

“姑娘,我听送货的丹珠说你没搭他的车下山,怕你困在里面,还和十几个小伙子去海子边找了一圈,一直没看到人。我不放心就在这里等等,还真等到你了。”

84 热情相邀

旺堆大叔笑得有几分释然,显然昨天没找到独自上山的何莞尔,让他很不放心。

何莞尔心下感动,不过搭了个便车,大叔竟然留心,知道她没下山,还冒着大雪来找她。

“你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下雪你没下山被冻着。这下可好了。”

大叔还在碎碎念,挥舞双手大声叫喊,像是在招呼着谁,只是用的民族语言何莞尔听不懂。

莫春山听了对话,大概推断出前因后果,淡淡地说:“留在玖须海或者找对路,又或者看到小房子,你都不会有危险,偏偏走错了路还眼瞎,差点没命。你可别跟这位大叔说昨晚的事,我怕人家以为汉族人都是笨蛋。”

他陈述的都是事实,且语气平和地不得了,然而何莞尔还是能轻易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嘲讽。

她捏了捏手心,气愤地回嘴:“放心,我是俄罗斯族,不丢你们汉族的人,也没你们汉族这样骄傲自大嘴毒。”

“听起来你对我们汉族很不友好?难怪那晚上一番打砸抢烧。”莫春山声音轻缓,“不过昨晚你连喝三杯红酒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何莞尔被噎得心口疼,有心争一争的,却发现自己真是满身都是把柄。

好吧,她说不过他,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旺堆大叔兴致极高:“姑娘,我们村子的人昨晚没找到你,现在可能还在着急。要不你跟着我回去一趟?让他们看看也放心,顺便让他们再看看,看我是不是吹牛昨天遇到个小仙女。”

被人夸小仙女,何莞尔简直心花怒放,刚才被莫春山惹到的一丝不快消失无踪。

接着又被大叔说动了和他们一起去耍坝子——从来只知道耍坝子的大名,她还没真正去玩过,这一次正好遇上,她是真心动了。

这里的人生性热情又好客,她是一点都不担心旺堆大叔有什么坏心的,而且跟着旺堆大叔走,她也就不用看莫春山脸色了。

简直太完美。

何莞尔刚想答应,没想到旺堆大叔的目标已经转移。

他围着莫春山的车转了几圈,眼睛发亮,嘴里一直念叨:“这车不错,这车不错……”

和车比起来,小仙女的吸引力显然弱了很多。

倒是莫春山问了被大叔忽略的她:“县城还有多远?”

“十几公里。”旺堆大叔接过了话题,“小伙子,昨晚下了第一场雪,我们去林子里烤肉喝酒,还有老腊肉煮的面片子,可好吃了。”

说得兴起,大叔兴奋地走上去,在莫春山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拍。

真是一点都不见外。

何莞尔看到莫春山肩膀沉了沉,又看到他明显地一皱眉,心里先是发紧,后来竟有些暗爽。

管你生不生气,反正你肯定打不过旺堆大叔,再说人家一片好意你也不好意思还手的。

果然,莫春山只是表情变了变,没有动气的意思。

旺堆大叔说得兴起,甚至手舞足蹈:“小伙子,和小仙女一起,我们耍坝子,烤松茸,冻的。”

他汉语不是太好,到最后有点词不达意。

何莞尔倒是听懂他的意思了。

“冻的松茸,还能吃吗?”她睁大眼睛。

“怎么不能吃?我们可吃了好几年!”大叔一拍大腿,“还有,把松茸晒干磨成粉,炖鸡汤,鲜地很。”

何莞尔一边听一边吞口水,心早就跟着大叔飞远,只是看了看倚着车门的莫春山,暗暗祈祷他可千万不要去。

这个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把她当成苦力和小跟班,使得无比顺手,偏偏她一对上他就心虚,还不由自主按他说的去做,真是一点骨气度没有。

莫春山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走吧,看看无妨。”

何莞尔心里五味杂陈,既有马上能见识耍坝子的喜悦,也有又得和莫春山同路的沮丧,表情丰富,眉毛快扭成一团。

莫春山侧眸,轻轻一挑眉:“少吃点,别给你们俄罗斯族丢人。”

何莞尔没吭声,只是等莫春山转过身,她咬着牙,无声地在他背后模拟了个端起大石头砸向他狗头的动作。

却不知道被他在倒车镜里看了个正着。

“幼稚。”他头都没回,吐出冷冷的两个字,却没察觉自己的嘴角,也有个上扬的弧度。

跟着旺堆大叔动次打次的音乐,大切诺基载着莫春山和何莞尔,到了几公里外的伍珑河边。

河边围了一圈十几个白色的帐篷,帐篷中央一块大大的坝子,五彩的经幡围成一个大大圆圈,经幡下,一群穿着艳丽服装的姑娘和小伙子,载歌载舞。

这里最大的帐篷近百平米大小,宽敞又明亮,一圈沙发围在四周,当中的台几上摆满了食品。

被当成贵客的小仙女何莞尔,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景,睁大眼睛只觉得处处都新鲜。

“坐啊,坐。”旺堆大叔招呼他们,自己出帐篷去喊了人来。

莫春山在沙发的末尾坐下,何莞尔巴不得离他远远的,干脆在帐篷边上草地上厚厚的毡子上坐了。

没过多久,有人端了酥油茶上来,然后旺堆大叔一堆人涌进了帐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着何莞尔叽叽喳喳,说着她听不懂的当地话,还有热情老阿妈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嘴里碎碎念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过几分钟,何莞尔笑得脸都僵了。

好在看够了小仙女,大多数的人都散去,只留着几个孩子还不肯离去,眼睛大又圆,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

“被人围观的感觉怎样?”莫春山心情似乎不错,端起酥油茶,轻轻抿了一口。

接着脸色一变,一副差点被呛到的模样。

何莞尔差点笑出声。

看他这样,明显是喝不惯酥油茶的味道。

简直太好了,最好他马上走人,反正她是找到了靠山,可以自由地放飞自我,再不用看他脸色了。

然而想是这样想,等十几分钟后旺堆大叔开始上酒和肉了,何莞尔忽然无比操心起来。

85 忍气吞声

民族地区水源珍贵,洗个澡都是奢侈的事,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肯定不如内地讲究。

何莞尔是不在乎的,但从莫春山捡到她开始,大概只有十多个小时,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人可能有点洁癖,又挑剔地很,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所以说这桌面上有着“历史厚重感”的酒杯,会不会被他嫌弃?还有那把油腻腻的小刀和黑糊糊的手抓肉,莫春山又怎么看?

他傲娇惯了的人,嘴毒又不会给人家留面子,不吃肉没关系,要是因为酒杯不那么干净拒绝敬酒,怕是要闹出大事来的。

要知道,民族地区的朋友们虽然直爽又热情,但也是出了名能打的。

就莫春山这小身板,恐怕会被人按在草地上摩擦,起都起不来。

要是外地企业家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又会不会被有心的人利用,闹出什么大新闻?

“我可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破坏民族团结、社会稳定。”何莞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偷偷摸出湿纸巾,悄悄地在桌面下把那杯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一面怕被旺堆大叔他们看见,以为她嫌弃他们脏,一面又要把杯子打理到她认为莫春山肯用的地步,真是两头为难。

然而等她偷偷摸摸擦好东西,一抬头,却看见莫春山手里拿着个黑不溜秋的酒杯,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和大叔说话,表情相当平静。

看到何莞尔手里铮亮的杯子,他脸上不屑的表情相当明显,末了还点评两个字:“矫情。”

何莞尔差点没被气死,鼻子都恨不得要喷火了。

早上对她百般嫌弃,现在雪地里洗都没洗过的烤肉、不知道多少人拿过的杯子,怎么又吃嘛嘛香了?

真不知道矫情应该送给谁!

现实又一次告诉何莞尔,但凡这些手里好大一盘生意的大佬们,没有一个善茬。

就拿莫春山来说,她还担心这人过于傲娇让主人扫了面子,结果人家几句话就把旺堆大叔哄得开开心心,于是宾主尽欢。

只是何莞尔想起刚才矫情那两个字,就气得牙痒痒,黑着脸吃着手抓牦牛肉,看都不想看莫春山一眼。

饭吃到一半,旺堆大叔心情愈发地好,指着莫春山笑了笑,又拍着他的肩膀,嘴里叽里咕噜起来。

莫春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嘴角微扬,时不时还回应几句。

何莞尔忍不住瞟了那边几眼,终于有些好奇:“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侧眸,悄悄回了她一句。

何莞尔默默腹诽着,听不懂还笑得那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旺堆大叔已经结成异姓兄弟了。

何莞尔有一点是料对了的,莫春山完全没碰面前堆成小山一般的肉。

旺堆大叔跑惯外面的人,也知道饮食习惯强求不来,相当地善解人意:“再等一等,还有牛肉包子和炒菜米饭,你们是贵客,可不能饿着。晚上烤松茸,煮面片子,烤肉!”

听到还有莫春山能吃的东西,何莞尔松了好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太过操心了。

管他饿不饿呢,最好多饿几顿,饿到没力气说话,也就不那么烦人了。

吃过了午饭,阳光已经把被雪水雨水打湿的草地烤干。深秋初冬,坝子上已是一地的棕黄色,没有夏天满目的野花,却不妨碍何莞尔浪得冒泡。

她生性外向,哪怕语言不通,也很快和村民打成一片。于是和一堆姑娘小伙子一起玩拔河、玩跳远、骑马,还仗着格斗技巧出其不意地放倒了一个起码一米八高的精壮小伙,引得一片喝彩。

莫春山远远地看了会儿,又回了帐篷,皱着眉头喝着酥油茶。

刚才某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贼兮兮的小眼神,显然在嘲笑他连酥油茶都搞不定。

开玩笑,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哪里能难倒他?

太阳西沉,暮色渐浓,帐篷里开始准备晚饭。

旺堆大叔果然没说错,晚上的食物极其丰盛。

烤松茸、烤包子、烤羊腿、面片子,喝的除了酥油茶还有甜奶茶,帐篷里一排长桌几十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喧嚣热闹。

何莞尔最喜欢这样的场面,快活地快要飞起,除了不吃猪肉以外,什么都要尝一尝,于是菜都还没上齐,她已经半饱。

至于莫春山,他吃起东西来,小口、斯文、食量也不大,动筷子最多的还是烤的松茸之类油水不太重的菜。

何莞尔怀疑自己怕是吃了他两倍有余——不过她坚决不会承认是自己吃太多的,要怪就怪莫春山吃得太少。

晚饭过了一半,竟然又上了啤酒。

何莞尔却纠结极了。

怎么办,好想喝,可是要是喝了又吃不下太多东西了。另外,喝多了啤酒,会发胖的。

今天热量已经大大地超标,再这么吃下去,只怕回庆州一上秤,会比出发时候重个十斤八斤的。

旺堆大叔早就递了瓶给她,殷勤地劝着:“喝吧,喝吧。”

何莞尔苦着脸,委婉地拒绝:“不了,会胖。”

大叔乐呵呵,也没继续劝她,转身去找莫春山了。

谁知道没几分钟,又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给了她一瓶啤酒。

少年不太会说汉语,脸黑黑红红的,五官却深邃俊朗,尤其是一对深邃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他见何莞尔没接酒,只腼腆地一笑。

何莞尔本来还在纠结喝不喝的问题,却被这一个善意又清澈的微笑蛊惑了去。

于是晕晕乎乎地从他手里接过啤酒,道了声谢。

少年转身离去,何莞尔看着自己手里的酒,苦着一张脸。

接都接过来了,怎么能浪费呢?只能硬着头皮喝了。

“肤浅。”

远远地传来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却掩盖不住浓浓的嘲讽。

何莞尔循声望去,只看到莫春山的侧脸。

“没劲。”她小声地嘟囔,鼓起腮帮子,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晚饭过后,是耍坝子的重头戏——大锅庄。

下午玩到飞起的何莞尔,在小伙姑娘们邀请她跳舞的时候,笑得礼貌又客套,指了指自己的腿:“我昨晚冻了腿,不太方便,你们跳吧。”

莫春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瘸了?”

何莞尔装作没听见,看着不远处集结起来的锅庄队伍,安静地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跳的,呵呵!

坚决不能让莫春山欣赏到她曼妙的舞姿!

她一边告诫自己,一遍偷偷朝着莫春山的方向翻了个白眼,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86 咸吃萝卜

草地中间的篝火燃起,音乐震耳欲聋,锅庄跳得热火朝天,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何莞尔虽然还坐在桌子边,只是一颗心却早就飞了,一直朝篝火那边看,脖子伸得老长,手下意识地跟着音乐打节拍。

莫春山把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抿了口酥油茶,慢悠悠说:“你少喝咖啡。”

“什么?”何莞尔显然没听懂。

“正常人喝了咖啡会提神,但是adhd患者喝了咖啡反而会犯困,我看你注意力散涣、活动量过多、自制力弱,考虑一下去做个检查?”

何莞尔:“……”

什么adhd,不就是多动症吗?莫春山又拐着弯骂人,这张嘴怎么这么讨厌呢?

能不能借借谁家钉马掌的工具,给他钉起来呢?

何莞尔知道说不过他,吵也不敢吵,忍了又忍之下,最后恨恨瞪了他一眼,起身拿起自己没几分钟充好电没多久的相机,挤进了人群里。

莫春山看着她,再不掩饰唇角的笑。

大锅庄自然有很多看点的,何莞尔什么都想拍,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

她渐渐忘记所有的郁闷与憋屈,一眨眼几百张拍了过去,正给三个打扮得隆重美丽的姑娘拍合影,察觉到远处骤然响起一阵喧哗的人声。

竟然盖过了音乐的声音。

何莞尔望过去,却看到莫春山和旺堆大叔站在一起,手里拿着顶精致的小花帽。

帽子上绣着五彩的云朵和吉祥的莲花,一看就知道是哪位姑娘的帽子。

何莞尔心里一紧。

她好歹来过多次,也对这方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姑娘给男人赠帽子是什么含义,她早就有所耳闻。

完蛋,只怕莫春山是不懂的,这下要闯大祸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莫春山垂眸看了眼手里精致的小帽子,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立着的满脸忐忑的姑娘,一伸手,把帽子递给了旺堆大叔。

惨了惨了!

何莞尔快叫出来,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拦住他这无知的行为。

姑娘把帽子给你,是表示爱慕的意思,你要是没这意思就别接,姑娘最多不高兴。

但是你接过来,又给了别人,就是不知好歹,甚至是羞辱了。

还是那句话,草原上的人们热情好客不假,可是勇猛好斗就更出名了。莫春山这行为,怕是要惹出大事了。

虽然这人不怎么好,只不过好歹是和她一起来的,而且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遇上了旺堆大叔。

要是莫春山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她岂不是也有罪过?

何莞尔一个激灵,看了一圈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心里直发愁。

她一个人能撂倒一个两个,但是肯定打不过这么一米八甚至一米九的大汉。

何莞尔飞快地转着想着怎么给莫春山解围,谁知道莫春山满脸懵,看着不敢接帽子的旺堆大叔,疑惑地问:“不是击鼓传花?怎么不传了?”

几秒后,听得懂汉语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之后笑声越传越远,显然大家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而那送他帽子的姑娘脸红了红,小声了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开了。

危机解除,何莞尔一阵怔忪,好容易醒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好在这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了。

她长舒出一口气,正要,忽然瞥到莫春山微侧着脸,正在看她。

和她视线相接的片刻,嘴角微微勾起,眼角也略弯。

何莞尔马上明白过来。

就冲他那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她百分百肯定莫春山知道姑娘送帽子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能安安稳稳地处理这件事,却选了条凶险的路子,一个处理不好只怕就会引发群殴。

一群小伙子,打他一个!

不过,他这法子倒是让那个大着胆子送帽子的姑娘免去了被拒绝的尴尬,也免去了之后的麻烦。

何莞尔正在出神,身边的音响忽然炸开一般,民族风的音乐,陡然间换成了抖音风格。

她眨了眨眼睛,目瞪口呆,紧接着看到刚才的锅庄队伍一瞬间乱起来,一堆人群魔乱舞起来,像被音乐控制一般。

何莞尔脸上的肌肉差点控制不出抽搐起来:“这什么鬼?”

一个快一米九的壮实青年刚好经过她身边,回过头乐呵呵,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和你们汉族人学的,不要以为我们只会锅庄。”

何莞尔一头黑线——那头被莫春山嫌弃丢汉族的脸,这头又被少数民族兄弟当成汉族,真真的走到哪里都背锅,还里外不是人。

短短的音乐持续不到五分钟,之后音乐恢复正常,画风也回复到何莞尔熟悉的民族风。

篝火熊熊燃烧,气氛更加热烈起来,一个下午和她一起玩耍、个头也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姑娘拉珍,从帐篷里捧出了一套自己攒的衣服出来,让何莞尔试一试。

这衣服算是他们的礼服了,富丽又盛重,何莞尔看得移不开眼。

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换上了长袍和皮靴,戴了一串串的红玛瑙,虽然来不及编一头和拉珍一样的小辫子,但头上也戴着坠满天珠和绿松石的头饰,额前缀着细密的白银流苏,精美非凡。

“美!美得很!”拉珍拉着何莞尔到处炫耀,似乎何莞尔穿着漂亮,比她自己穿更自豪。

何莞尔心里也美滋滋的,甩了甩长长的水袖,终于忍不住拉珍的盛情邀请,跟着队伍跳了起来。

旺堆大叔看着她极其不协调的舞步,哈哈大笑起来,倒也不是笑话她,只是说:“这样对了吗,高兴就好。”

说完,又过来拉莫春山:“小伙子,一起一起。”

莫春山自然是不肯的,委婉地拒绝大叔的好意,笑得客气谦和。

何莞尔正好路过他,看到他从容的表情,忽然想起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来。

她忍不住多嘴:“虚情假意!”

莫春山听得一清二楚,看着她脚下凌乱的舞步,浓黑的眸子隐约一点笑意:“你的左脚和你的右脚好像有仇,能站稳吗?”

87 别无选择

何莞尔本来就喝了酒,这时候兴致高涨,被莫春山冷水一泼,一时脑热差点顶回去。

幸好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子,这才想起来这个人并不好惹。

也不能怪她,运动细胞发达,艺术细胞死完。听说小时候还是学校的文艺骨干,结果一场车祸过后,成了跳舞唱歌样样都不行的文艺弱鸡。

平时她都懂得藏拙的,这一次雪地里的劫后余生、喝多了酒、以及被旺堆大叔他们的热情与好客感染,忍不住奔放了一把,却忘记有莫春山围观。

真是的,哪里都有他!

何莞尔虽不敢惹他,但也重重地哼了一声,还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莫春山站在原地,微笑不语,视线放在前方人群中那抹高挑的背影上。

这里的民族服装,大襟、宽腰、长袖,她本来就纤细的腰身更显婀娜,背影挺直,浓密否认秀发垂到腰间,随风飞舞。

就是着实跳得太糟糕,不仅同手同脚,还经常和队伍的方向反着来,好几次没跟上别人的节奏差点摔倒,也是硬生生靠着后天训练出来的协调能力,勉强站稳。

这女人,又倔强又刁蛮的,和她名字真是一点都不搭。

不过这性格,倒真有几分像那戈壁里顽强生长的盐生草,灰绿色的不起眼,却生命力旺盛,一个夏天就能偷偷地爬满整个山脚。

没来由地想起早已逝去的那个名字,莫春山眸子里紧了紧,嘴角的淡笑消失。

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朝着和篝火相反的方向,慢慢踱步。

夜色浓黑,渐渐地漫过他孤单的背影,惟有头顶半轮孤月,颜色冷而白,月尖上挑着一颗星星,半明半暗,似乎快要熄灭。

何莞尔昏昏沉沉地坐起身,都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也忘记前一晚上做了些什么。

头顶上是长方形的帐幕,身下是厚厚的毡子,上面还铺了好几层的棉花垫,被子干净柔软,一看就是新的。

不过没有枕头,她是枕着自己的卫衣睡的。

何莞尔好一阵子才回忆起来,自己玩嗨了跟着拉珍跳锅庄,后半夜又喝了不少酒,后来稀里糊涂地睡下——还是拉珍体贴地把自己的帐篷让给了她,她去了朋友家帐篷挤一挤。

何莞尔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忽然从旁边的小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想起莫春山那一脸的嫌弃,何莞尔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

从帐篷顶透出来的光,还有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时间肯定已经不早。

果然,她一掀开帐篷,发觉天色大亮,太阳爬到了半空中,渐渐灼眼。

何莞尔忙找水洗漱了,刚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就发现不远处,莫春山立在他的车旁,正拿着张湿纸巾擦手。

他又换衣服了,前一天的深蓝羽绒服换成一件看不出哪个牌子也不知道什么面料的深灰色大衣,挺括有型。

不仅穿得人模狗样,下巴上一丝胡茬都没有,头发也一丝不乱,相当清爽干净。

何莞尔皱了皱眉。

很好,很精英,和符合莫老板给自己定的高冷傲娇人设。

只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出门在外,怎么能把衣服熨成这么笔挺,还能在没人伺候的情况下能把头发收拾成才进了美发店一样。

莫不是带了一油桶的发蜡吧?

何莞尔一边腹诽,一边走上前去。

“要走了吗?”何莞尔本着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心情,上前准备寒暄几句。

然后送走莫毒蛇,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莫春山看了她一眼,依旧是简短的风格:“走了。”

“哦。”她主动微笑,“我再多玩两天,之后再去县城。莫总,就不送了啊,您路上注意安全。”

似乎早就料到何莞尔不会和他一起上路,莫春山问也不问原因,只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上车,发动了引擎原地热车。

何莞尔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也不想再和他尬聊,回了帐篷,心满意足地整理自己的包。

难得碰上耍坝子,昨天晚上拉珍极力邀请她多玩几天的,所以她决定要多停留两天再走,好好体会一下当地的风俗民情。

大不了,就把去高城等地的时间压缩一点,假期结束前三天买张火车票,摇摇晃晃三十个小时回庆州,也不是不可以的。

想起火车票,何莞尔忽然惊觉,自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了。

她忙打开包,把所有东西倒在床铺上。

洗漱包在,衣服也在,昨晚一直拎在手上的相机包落到草坪上滚了几圈,有点脏了,但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她的钱包呢?手机呢?证件呢?

何莞尔一拍脑袋,想起前一天中午,她不慎将装着这些重要物品的小腰包遗落在了玖须海边,又被野猴子捡走的经历。

她绝望地捂住脸。

她怎么就能这么笨呢?这下怎么办?离庆州两千多公里的路程,她没了钱包证件还有最重要的手机,该怎么回去?

难道让谁过来接她回去?也太不现实了,且不说别人都要上班,就算接到她了,又该怎么把她弄回去?托运吗?

还有没了身份证,连买票都成了问题。

何莞尔抱着头正在揪头发,忽然听到了屋外引擎发动的声音。

她眼睛一亮——好像还有一条路可以走的,只不过,好像屈辱了点。

不过几秒钟,何莞尔下了决定。

她咬了咬牙,再顾不得新仇旧恨,起身去追莫春山的车,连背包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了。

掀开帐篷帘子,她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去,去拦住经缓缓移动的汽车。

“等一等!”她大叫。

莫春山听到声音踩下刹车,放下车窗,皱了皱眉。

“怎么了?”

何莞尔喘着气,放低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一点:“莫总,你能不能带我一起?”

“回县城?可以。”

“不是,回……庆州。”何莞尔有点结巴起来。

他很有点意外,剑眉微挑:“为什么?”

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自己的难处:“我钱包丢了。”

莫春山点头,淡淡地回应:“我看见了。”

是的,他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还是能够阻止却袖手旁观的那个路人甲,却什么也不做。

88 寄人篱下

何莞尔来不及和莫春山计较新仇旧恨,又说:“那里面有我的身份证,我买不了火车票,写不了宾馆。”

“知道了。”他又点头。

何莞尔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

好在莫春山终于善解人意了一回:“你是想跟着我的车回去,免得一路上没有身份证不方便?”

何莞尔头如捣蒜,目露期盼。

她倒是可以选择汽车,一站一站赶车回去,可是民族地区,难免遇上警察设关卡盘查的时候。

这一下,没了身份证就成了大问题——运气好警察放过她,运气不好的话,光核实她的身份就会浪费很多时间。

万一把她当成居心叵测煽动民族矛盾的坏分子,那可就麻烦了。

她的假期有限很想多走几个地方的,可不能在无谓的事上浪费太多精力。

所以才会死皮赖脸求上从不给她好脸色看的莫春山。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脸臭臭的性格也不好,但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反而让她异常地心安。

大不了对他的臭脸和嘲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能解决回家的问题,一切就是值得的。

“不行。”莫春山回答。

何莞尔怔了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脆地回绝她。

“我还没钱,没手机。”何莞尔只好继续说,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

她没钱、没办法订房、没导航查路线,更没办法知道路况,这成了眼睁睁的瞎子一样,什么时候能回去庆州,还真说不定了。

要不是世事如此艰辛,要不是丢了手机她连贵旺的号码都记不住,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求到莫春山头上的。

“那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

莫春山又一次打破了她期望他手下留情的幻想。

何莞尔冥思苦想,不知道该和他说好歹相识一场?还是和他探讨一下做人留一线的道理?

想了好一阵,声如蚊蚋:“我回庆州马上给您路费。”

莫春山跟看白痴一样:“你觉得我像滴滴司机?”

何莞尔自己都觉得囧,被鄙视也只能无言以对。

确实,莫春山家大业大的,哪里能赚她的三瓜两枣?

88等价交换

何莞尔想了好一阵也没找到下一个理由,莫春山貌似很不耐烦,手按上了车窗上升的按键。

何莞尔有些急眼,手指掰在车窗上不肯放。

她一时脑热说了蠢话:“我还可以搬横在路上的枯树。”

果不其然,又一次收获了莫春山看白痴的表情:“我又不会再去走一条废弃的国道。”

表情和声音都一如既往地淡然,只是眼里隐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何莞尔认真地想了想,尽量保持心平气和:“我会开车,你一个人开车难免会累,到时候我可以换你。”

“你连驾照都丢了,开什么车。”

好吧,又完美地噎了她一把。

“还有,我能带你上路,怎么带你住宾馆?我们两个人,但只能写一间房。”

莫春山又补充。

何莞尔词穷。

对啊,就算交通问题解决了,她怎么解决住店的问题?

她想了想,咬着牙:“我睡车里。”

莫春山有几分诧异,几秒后回答:“可以。不过还是没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带你同路。”

他似乎不急着走了,手搭在方向盘上侧目看她,眼角渐渐有个上挑的弧度,看起来心情不错。

何莞尔想了十几秒,挑出最有把握的说:“高原我来了很多趟,莫总您大概对这边不是太熟悉,我也可以给您推荐还没有被世人所知、藏在深闺的景点,保证很值得去。”

她看得出来,莫春山表面上不说,但如果景色特别优美的地方,他还是愿意驻足的。

一个熟悉路况和景点的导游,也许是他需要的。

果然,莫春山似乎有了点兴趣:“还不够,继续?”

何莞尔想起那天他在玖须海旁徘徊一小时就为了拍那高脚杯,忽然福至心灵。

“你等等!”她扬高声音,满脸郑重,“你等着不要跑,等着我出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说着话,有些犹豫该不该放手,很有些怕她去拿东西的时间,莫春山就把车开跑了。

莫春山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看她焦急担心的眼神,不由自主放低声音:“好,我就在这儿,不走。”

声音比先前温和得多,甚至带上一丝微微的暖意。

何莞尔急起来哪里注意得到,她狂奔进屋,一把抓起床上的相机,又奔了出来。

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她竟然跑得气喘吁吁。

她喘着粗气翻出相机里的照片:“你看,这个够不够?”

是那几张她拍的最引以为豪的玖须海“高脚杯”,完美的构图的光线,绝对吊打莫春山自己拍的那些。

开玩笑,她冒着跌到海子里的危险、拿着专业大块头相机拍出来的东西,绝对是他什么果7果8果x的弱鸡镜头不能比的。

如果莫春山真对那地方感兴趣,那这张照片,也许能打动他的。

果然,祭出那张她最满意的照片,终于换来了莫春山的神色微动。

短短一秒后,他再度神色如常,淡淡地回答:“成交。”

好容易死皮赖脸求得莫春山带她回庆州,何莞尔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和旺堆大叔他们道别后,他们上午就回了伍珑县城。

莫春山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开着车绕着县城转了转,在最中心的金马广场停留了一阵,便找了家看起来最大最干净的餐厅吃午饭。

前一天耍坝子,何莞尔吃得够多了,午餐时候倒是矜持又斯文起来。

莫春山自己点菜:“青椒肉丝,麻婆豆腐,煎蛋汤。”

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忽然说了句:“所有的菜,猪肉都换成牛肉。”

何莞尔正喝着菊花茶,听到这话意外地看了他两眼——这个人,和她一样,不吃猪肉吗?

本以为吃过午饭就该继续赶路,结果莫春山什么都没干,早早地就要到县城最好的宾馆住下,说要休息一下。

何莞尔想了想就明白。

想必是帐篷里席地而寝的习惯让莫老板一身骨头疼,一晚上没休息好,所以得补觉。

她忍不住想皮一下,于是说:“莫总身娇肉贵,自然是要好好休息的。”

莫春山回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扬了扬手里的两张身份证:“离我远点,免得前台以为孟千阳变了性,成了个五大三粗的女人。”

何莞尔:“……”

89 七窍生烟

莫春山出门为什么会带着孟千阳的身份证,这件事何莞尔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想。

玩过证券的心很脏的大佬,她要能明白他的脑回路,也不至于出个门还得拼车这么惨了。

莫春山办妥回来,将房卡扔给何莞尔一张,眯起眼睛说:“你住我隔壁,晚上不要吵,另外打呼的声音不要太大。”

何莞尔听了前半截就点头,然后发觉自己又被坑。

……你才打呼,你们全家都打呼,还是隔着三道门都能听到那种!

何莞尔气鼓鼓地回了房,一个人无聊,看了半天的电视,便带着相机出门逛了一大圈,饿得两眼发昏回了宾馆,刚好遇到莫春山洗了车回来。

“晚饭吃了吗?”他问。

“没呢。”何莞尔回答,目露期盼。

中午的时候她还吃不下,下午有了运动量,早就饿扁。

她舔了舔嘴唇,说了一串前天她吃过的当地美食:“这里有黄罗伞和野生杂菌炖的鸡汤,小炒黑山羊肉也是一绝,还有蕨菜炒的大脚菌也很鲜美。”

一说不打紧,她越说越馋,直说得自己口水四溢。

“你饿了?”莫春山问,一语中的。

何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添了一句恭维的话:“这些野味虽不算珍贵,但口味清淡天然,很适合您。”

看他刚才眸子亮亮的,一定是被她说动,也想吃东西了。

谁知道莫春山摸出车钥匙给她:“正好,车里还有方便面,适合你。”

目送莫春山上了电梯,何莞尔咬着牙去了停车场,一边从后车厢里拿泡面,一边恶狠狠地诅咒:“说话一点都不积德,怎么不生成个哑巴呢!”

大概是那一夜雪夜惊魂,让何莞尔对能躺在床上睡觉这件事无比地珍惜起来。

挨着枕头就秒睡,又没了手机的闹铃,于是说好的早上八点出发,她整整迟到了一小时。

莫春山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看新闻,手边放着一杯茶,等了她快一个小时。

何莞尔慌里慌张跑下去,已经做好了会被他狠狠嘲讽一顿的心理准备,结果他却什么没说。

是的,三个小时过去,莫春山好像被装了*,真的一句都没有。

刚开始,何莞尔以为是自己昨晚的祈祷生效了,还暗自庆幸了一阵,然而半上午过去,她越来越觉得,车里尴尬又沉默的气氛,还不如让他骂她一顿算了。

有人说过冷漠的两个人比热情的两个人更容易相处,莫春山这样天生能管住自己的人,不想说话的时候貌似按一按头顶的静音按钮就可以。而且就算不说话,必要时候他甚至能用几个眼神表现出对何莞尔的鄙夷,真的胜过千言万语。

可何莞尔的性格,并不是这样。

家里人都评价过她是个话篓子,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完全停不下来。

连柯知方都曾经半开玩笑半是调侃地说,给她做咨询时候必须特别专心,因为她语速快话又多,一个不注意关键的信息就漏掉了。

半上午不说话,可真是憋死她了。

阳光耀眼,车里空调开着,冷风太过强劲,吹得她脸和手都有点冰。

但又不能关,否则被太阳炙烤的车身内,没多久就会上升到三十度的高温。

“车不错。”闷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主动找莫春山说话。

却不料人家看都没看她一眼,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按了中控上的一个键。

于是音响里流出音乐声。

何莞尔又觉得自己心口噎着一口气。

好吧,她一说话他就打开音乐,在暗示着什么,显而易见。

无非就是嫌她说话吵了——这个人,真太讨厌了!

不过下一秒,她的注意力被音乐吸引。

这音乐,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大提琴,libertango,马友友。

何莞尔从来都不懂这些,对所谓高雅艺术也缺乏兴趣,不过这一首她很喜欢,也很熟悉。

马友友曾经亲口描述过这曲子的意境——灯火朦胧的舞场,空气中弥漫的烟雾,男人怀抱中的漂亮女郎,放逐于节奏中的爱和梦想、痛苦和真实。

至于大提琴,她只是觉得好听而已,反而是白老师在思考什么难题的时候,他就爱放马友友。

分析案例时放,准备讲座时放,何莞尔跟着他学习研究,也就知道了libertango,知道了圣母颂。

莫春山竟然也听大提琴,还和白老师的口味一致。忽然想起晨间在他身上闻到的茶香。

她那时候因为迟到心虚,没有多留意,现在想来,好像他喝的也是黄芽。

又一个和白老师一样的地方。

何莞尔悄悄看了莫春山一眼。他正专注地开着车,没什么表情,但侧脸的线条被明亮的阳光模糊了边界,眼里深深浅浅的光线浮动,冷峻不再。

从伍珑出来一路向西,不过三小时的车程,海拔已上升到近四千米,也快接近西川省的边界。

路况糟糕起来,柏油的路面不再平整,时不时一个横贯路面的大坑,莫春山开得还算小心,也没办法躲过。

然而何莞尔随着车身的起伏,竟然睡着了。

没办法,别人不理她,大提琴又催眠,她听着听着,便昏昏沉沉起来。

醒来的时候,莫春山正好把车停在一个垭口,她被他关门的声音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正前方白雪皑皑。

“哇!”

何莞尔抓起相机冲下车,不料路边的草已经结上了冰碴子,她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撞上前方的碑石。

“小心!”

谁的声音响起,以及谁拉了她一把。

何莞尔站稳,定了定神,看到莫春山的冷漠脸,以及正收回的刚刚扶住了她一把的手。

哦,还有责怪嫌弃的眼神。

何莞尔抓着相机,心里只有一件事。

她刚才听到那一把又粗又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哑得像是含了一把粗粗的沙砾,很特别的质感,但仔细回想之下,绝对不是正常状态的声音。

几秒后,她指了指自己喉咙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问莫春山:“你的声音,哑了?”

90 斯拉夫人

莫春山定了定,之后淡淡地点头,眼里的神色有那么一刹那的不自然。

似乎是——略有不甘?

何莞尔一时忍不住差点笑起来——难怪他不说话,原来是上了火,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啊哈哈哈哈,一定是她的念力起了作用,终于让她发现莫春山也有吃瘪的时候。

可想到刚才人家好心拉了她一把,以及之下来的旅程还要仰仗莫春山的缘故,忙垂下头努力管理好表情,狠狠地掐灭自己心头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还想不想回庆州了?这位大佬是她能得罪的吗?

于是,再抬头时,何莞尔觉得自己笑得一定矜持又善解人意:“莫总,是上了火吗?翻过这个垭口就是金巴县城了,那里的雪梨膏很有名,对这种上火失声的情况很有效。”

莫春山微微一挑眉,眼里是疑问的表情。

何莞尔马上举着手信誓旦旦:“没骗你,绝对有效的。”

他微微皱眉,带点警惕。

何莞尔忙不迭解释:“我吃过的,所以知道,真没骗你。”

她一直打着包票,莫春山终于拿了一张粉红色的票票出来,朝她扬了扬,有淡淡地一眼看过来。

何莞尔愣了愣,从他手里接过钱,揣进外衣兜里。

也不知是她领悟力太强,还是莫春山的眼睛真会说话,她竟然能读懂他刚才那表情的意思。

不就是“买一瓶剩下的当小费不用找了吗”?

哼!

她何莞尔可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呢——不过,有钱不用吃方便面的话,那就敬谢不敏了。

二三十一瓶的雪梨膏,剩下的钱,权当她的出诊信息费了。

金巴县城里,何莞尔找了好多商店,终于在一家特产店里,给莫春山买到了他急需的雪梨膏。

据说是因为太好用所以脱销了,可见这已经是金巴县名声在外的特产了。

莫春山就着水服下十多毫升的雪梨膏,摸了摸喉咙。那里清凉一片,总算没了早上一起床的灼烧感。

他微微垂眸,看了眼坐在副驾的何莞尔。

她也垂着头,貌似安静乖顺,然而哪怕嘴角紧紧地抿着,也能看出一丝丝忍不住的笑意。

用膝盖想都知道,这女人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他的。

暂且让她高兴高兴,总有找回场子的时候。

吃过一顿简单的清汤面片,何莞尔小心翼翼地和莫春山建议:“前面岔路朝北,再开三个多小时,出了西川的省界就是柏昂山了。那里很少的云雾,看星空最漂亮。另外,这个时节彩林也是最好看的时候,不如今晚,我们住哪里?”

莫春山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柏昂山不是个有名的景点,山下的镇子规模也不大,镇上看起来最大的一家酒店,甚至连身份证都没察看,就让他们住下。

何莞尔倒有些忐忑起来。

她也只是做攻略时候偶尔发现这个地方,当时照片里那色泽饱满的落叶和原始风貌的景色就迷住了她,所以这一次列入了目的地。

但如果她看到的是照骗呢,怎么办?

莫春山会不会以为她是想谋财害命才把他骗到这么个偏僻的旮沓?

万一他生气了怎么?

何莞尔心情忐忑了,倒没像之前几天挨着被子边就睡着,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没到七点就起床。

却发现莫春山也已经起来了,已经收拾妥当,在酒店大堂坐着。

何莞尔愣了愣,更加不安起来。

莫老板起得如此早,却没看到昨天她许诺的风景,会不会一时气愤把她扔在这里,独自回去了?

好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柏昂山,内里的风景意外旖旎。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群山重叠、绵绵不断,一眼望去犹如红色的海洋,从山顶到山脚的红叶,颜色也在渐变,从深红、朱红再到粉红,风吹落在地的红叶,厚实又绵软,仿佛一张红地毯。

何莞尔看得如痴如醉。

她算是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承诺,带莫春山找到不为人知养在深闺的绝色景点,只不过比起莫春山的淡然,她自己好像更兴奋一点。

碧空如洗,云朵如松软棉花糖一般,红色的巨浪像是在翻滚着扑向天空,蔚为壮观。

小路边,为了找到最好的视角拍对面的山体,她后退了一步。

然后感觉到脚下好像多出了什么有点软的东西。

她回过神,马上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人。

至于踩到了谁,不言而喻。

她几乎是蹦起来的,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结果又撞到了头上的树枝。

于是满树红透了的树叶扑簌簌地落下,落得她满头满身都是。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淡定地拂去肩上的枯叶,又低头看了看鞋子上明显的脚印,说了这一天第一个超过十个字的句子:“何记者还真是静如脑瘫,动如癫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雪梨膏起了作用,他这一句话没了昨日的嘶哑,声音清爽了不少。

但是话的内容差点把何莞尔气到暴走。

好吧,刚刚好一点,就等不及要讽刺她了。

“莫总还真是安静如鸡,乖巧如鹅。”她回怼了一句,想仗着莫春山应该不懂这些网络流行语,让她捡个便宜。

“是吗?”他回答,“我理解为你夸我安静了,不过何记者倒是该多动一下,毕竟你有斯拉夫人的基因。”

斯拉夫人最著名的基因,就是容易发胖——所以很多角色的俄罗斯美人,到了中年胖得一发不可收拾,能长到少女时代两个那么宽。

正因为如此,何莞尔才特别注意自己的体重,也特别注意每天摄取的热量,就怕随着年龄渐大控制不住地发胖。

莫春山根本不用明白她话里话外的隐喻,也能完美踩中她的痛点。

何莞尔看着他下山的背影,默默地捏紧拳头,又默默地放开,脑补着拿一张狗皮膏药贴在他的薄唇上,然后一个麻布口袋罩他头上。

要是再来几记闷棍就更完美了。

嗯,很好,吵架吵不过别人,如今终于get了新技能,学会了精神胜利法。

91 大风有隧

下了山是下午四点,大半天的山路走下来,莫春山也饿了,挑剔了好一阵子选了家本地菜。一顿饭吃下来,何莞尔发觉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吃了他饭量的两倍有余。

莫春山虽然没说话,饭桌礼仪也一如既往地地完美,但何莞尔总觉得他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挑剔“斯拉夫人基因”的意味。

那什么,食量如猫的男人,最讨厌了。

何莞尔恹恹的,但还是舍不得放下碗筷。好容易才能又顿正经饭菜吃,不好好吃,下一餐指不定会被可恶的资本家指去吃方便面。

吃了饭临上车,何莞尔爬上副驾驶,却被莫春山敲着车窗。

“怎么?”她有点懵。

“吃了东西,有点犯困。”他说,声音里带点淡淡的疲惫。

“哦,那就休息一会儿。”何莞尔建议。

“那你坐得稳如泰山?”莫春山皱起眉,指了指隔壁驾驶座,“那边才是你坐的。”

何莞尔张大了嘴:“不是吧,我开?”

莫春山声音极缓慢,手插进了外套的兜里,看起来不大高兴了:“我记得那天你说让我带着你的条件之一,就是我累的时候你可以换换手?”

何莞尔一阵哑然。

他……认真的?

好半晌,她指着自己的鼻尖,讪笑着:“真要开?”

莫春山点头:“自然。”

起码三四年没摸过方向盘的何莞尔,连滚带爬滚下副驾驶,又手脚并用爬上驾驶座,感觉自己有点方。

别看她每个月都要买汽车杂志,对各大品牌的当家车新车都如数家珍,不折不扣的汽车发烧友。

然而,那都是纸上谈兵——从她有了驾照到现在,实际驾驶时间,绝对不超过五小时。

还是零敲碎打时不时被人当代驾攒下来的。

现在一上手就是一辆完全没开过的大部头越野,以及蜿蜒盘旋的山路。

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她还没活够呢……

不过,心里发怵是发怵,她硬撑着发动引擎上路——大不了开慢一点,总比莫春山一怒之下把她甩在这三省交界的地方。

好在这条路够偏僻,几乎没车,她开着开着,也就渐渐平静了。

然而路况却不是太好,柏油路面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何莞尔完全没有能力完美地躲开,尤其是那种横贯路面的,她只能硬着头皮碾过去,车颠簸地不行。

莫春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睡着了,还一睡就是两个小时。

睡着了的莫春山,没了冷硬与不近人情,清俊的眉眼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光,平时不苟言笑的冷清消失无踪,此刻,似乎毫无攻击性。

有些清瘦,皮肤过于白了些,恍然之间,竟有几分脆弱少年的模样。

何莞尔偷偷瞄了好几眼,直到车轮碾进一个十几厘米深的大坑,车身倾斜地厉害,狠命地一颠。

莫春山的头撞在了侧面的玻璃上,一瞬间就清醒。

“你到底会不会开?”

刚刚醒,他声音有一丝喑哑,心情也不大好,毫不掩饰地情绪外露。

何莞尔忙收敛心神,低声地道歉:“对不起。”

莫春山看了她两眼,一声不吭地下车,又一声不吭地绕过车头,伏下身,貌似礼貌地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等她放下车窗,听到简单的几个字:“呵,女司机。”

何莞尔:“……”

好吧,她确实给女司机群体丢脸了,对不住,打扰了!

高原的夜晚,没有柔软又绮丽的霓虹,天空墨黑,云间的星辰若隐若现,清冷的星辉有几分暗淡。

偶尔有牧民的小屋或者帐篷点着灯,也是孤孤单单的一盏,浓黑的夜色里,一灯如豆,更显孤寂。

盘旋的山路上,一辆黑色越野车缓缓前进,小心地躲避着地面上的大坑,时速不到二十公里。

下午何莞尔开了两小时车,莫春山就换了回来,一直开到太阳西沉,夜色浓到化不开。

何莞尔屏住呼吸,一直看着和自己距离不到一米的山崖,万分紧张——路况不好,没路灯还没有护栏,万一莫春山一个不小心开出了路面,那可怎么办?

“我好像说过,不开夜路的。”

莫春山冷冷的声音响起,有一丝难掩的不快。

是何莞尔坚持下山后继续上路的,结果现在天已经全黑,他们还没到目的地。

何莞尔羞愧地低下了头——规划路线的是她,坚持下午四点还上路的也是她。本想赶到一处雅丹地貌的景点看日落,结果日落没看到,硬生生多绕了一百多公里的路,路况还极其糟糕。

也不能怪她,她没手机,哪里能查到那条县道从今天开始封闭施工呢?

“你把安全带解开吧。”莫春山又说。

“啊?”何莞尔转头,大惊失色。

什么意思?为什么解开安全带?他是要赶她下车?

莫春山至于这么生气吗?虽然导致绕路确实是她的错,但也不至于在这无人区的地方,留她一个人吧?

这荒郊野外的,百分百有野兽和狼群,一晚上过去,哪里还能有命在?

何莞尔哭丧着脸:“我错了还不行吗?”

好在莫春山接着的话让她长舒一口气:“车坠崖事故里的幸存者一般都是没绑安全带被甩出去的,我以为你知道呢。”

何莞尔看了看自己下意识搭在车门把手上的手,讪笑着收了回来,再不敢看窗外。

翻过两座大山,深夜十一点,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山坳间不知名的小镇。

小镇不大,好在有个可以住的招待所,但条件可想而知不会好。

莫春山的气好像还没消,停了车拿了身份证去登记,回身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何莞尔,声音冷冷:“就在这里等。”

十几分钟后他回来,说:“这里停水、停电,发电发到十二点,抓紧时间洗漱,晚饭的话只能方便面了。”

“哦。”何莞尔乖乖地应了一声,打开自己的背包翻了翻,拎出贵旺给的小半袋子牛肉干,递给莫春山:“吃方便面的时候吃点这个,当菜了吧。”

92 分别在即

贵旺给的风干牛肉干味道非常不错,这几天她口淡的时候,全靠这个撑着。

麻辣的已经吃完了,这半袋是五香口味。

莫春山一点都不领情,后退半步满面的嫌弃:“我嗓子才好点,你让我吃这个?”

“哦……”

何莞尔再度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说的也是,今天说话还有点点嘶哑的,怎么能吃这种燥热的东西?是她想得不周到了。

不过,大佬真的好难伺候啊,她之前不喜欢的才嘉,真是个女强人,这么难搞的老板也能搞定。

她还在郁闷,莫春山冷不防一句:“明天的目的地是哪里?”

何莞尔:“……”

“怎么不说话?”

“……我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何莞尔小声地回答,无比地心虚。

刚才那条山路上,莫春山的手机就完全没了4g信号,导航都不起作用。她只知道这地方是三省交界,具体是哪一省那个行政区划,完全两眼一抹黑。

“你就喜欢猎奇,大路不走非要走小路,正规景点不去非要去野景点,对风险缺乏足够的评估。我觉得我之前带你上路的决定真是太失败,你告诉我,该怎么及时止损?”

莫春山难得说这样一长串话,何莞尔却第一次觉得他教训地无比正确。

她这一次出游,仗着对高原的熟悉,仗着自己不怕吃苦,也仗着自己粗生粗养生命力顽强,其实压根就没有把可能发生的危险放在眼里。

结果躲过了人祸,遇上了天灾,还差点把小命葬送。

莫春山算是拉了她一把的人,结果她现在又把别人给坑了——说好的日落没看到,走了四小时的夜路,也还好汽车没抛锚,要不然可真是麻烦。

“好吧,那剩下的行程您来规划,行了吧?”

她声音沮丧,一如泄了气的皮球。

莫春山训完人,转身,刚刚紧绷的表情骤然消失。

他低头抬手,掩住低眉浅笑的表情。

这何莞尔表面看着精明强悍,实质情绪化又糊里糊涂,要是再按她天马行空的计划走,不知道会被带到哪条沟里去。

还是按照他的想法来好了,至少,他还没习惯,跟着别人的节奏走。

——

十一月七日,晴。

离何莞尔的假期结束,还有五天。

离何莞尔丢掉身份证手机钱包,死皮赖脸赖上莫春山,已经过了五天。

自从何莞尔交出了似乎莫春山从来没有赋予她的定路线的大权后,走哪里、在哪里停、晚上住在哪,莫春山一人说了算。

何莞尔眼看着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偏门景区去不了,心情极度不快——可又不敢说什么,就怕惹怒了大佬把她一个人丢在服务区,到时候只好求警察叔叔带她回家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何莞尔总觉得丢不起这个人——她差点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如果沦落到占用警力资源才能安全回家,那太浪费了。

还是自力救济吧,不过就是忍几天莫春山的臭脸吗?没问题,她忍得了!

就是吃饭的时候,着实有点难受。

她是个无辣不欢的人,一天两天忍得了菜里没辣椒,时间久了,觉得自己闻到隔壁桌水煮肉片的香味,魂就要被勾走。

至于大佬莫春山,除了每次上车都会等她一阵,以及写房间的时候写两间,其余时间,就像完全没她这个人的存在。

心情好了会和她说两句话,心情不好,一天都不会开口,弄得何莞尔百无聊赖,又躲不过车上漫长的时光。

以至于只好买书打发时间。

至于买书的钱,都是上次给他买雪梨膏剩下的所谓“小费”。

寄人篱下啊!惨不惨……

服务区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大切驶出高速出口,进入繁华的市区,之后在路边停下。

何莞尔正昏昏欲睡,手里的书都落到了脚下。

她听到莫春山关车门的声音,才清醒过来。

片刻之后,她看到莫春山拿着一个快递信封,踱步过来,上了车。

何莞尔还来不及想莫春山怎么在这里也有快递收,就看到他递了那个信封给她:“你的。”

她一阵狐疑,拆开信封后,却发现是一张临时身份证。

确实是她的。

“你那天丢了钱包,下午我就让人去办了。刚巧办好,我就让他们快递了过来。”

何莞尔眨了眨眼,她毕竟警校出身的人,知道在没有她本人在场的情况下,其实不是太容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靠所谓的人情社会了。

这样看来,莫老板的能量,确实不同凡响。

他耸了耸肩,毫不掩饰:“我现在也是替政府办事,难免能得个方便。”

言下之意,有人高抬贵手,隔空办身份证就是小菜一碟了。

她没来得及道谢,又发现信封里落下一张通讯卡。

之后,莫春山又递给她一部崭新的果x。

“这是……”何莞尔有些反应不过来。

“借你的。你有了手机可以移动支付以外,还需要多少现金?”莫春山直接问。

何莞尔渐渐明白过来。

莫春山帮她搞定了身份证、电话卡,借了部手机给她,现在问还需要多少现金。

很明显,他是要把她扔在这里了。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这里是海西省的一个地级市,不仅有铁路,还有机场,她可以选择的交通方式很多。

想必莫春山带了她在路上几天,对她什么作用没有总是帮倒忙吃白饭的行为,很不满了。

何莞尔自己其实也挺羞愧的——莫春山那样嫌弃她,她其实一直假装看不见的,现在人家捅破窗户纸还不辞辛劳帮她补办了证件,已经很好了。

“谢谢。”何莞尔没有说要多少现金,只想先道谢。

莫春山似乎没想到她会道谢,愣了一下,说:“我有个重要的会议,明天下午两点开始。今晚我会通宵开车回庆州,这里交通方便,周边也有很多景点,你请假不易,还可以多玩几天。”

何莞尔怔了怔,他这是在和她解释吗?是在表示,他并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才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知为何心里舒坦了许多,只是她来不及多想,忙回答:“我知道的,谢谢莫总,这一路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好说,”他回答,不知为什么放低放缓了声音,“回庆州后,把那张你说好的照片传给我,别忘了,很重要。”

何莞尔都快忘了这事,这时候听他提起,忽然好奇:“为什么那么想要那张照片?”

问题都问了出来,惊觉自己似乎有些失礼。

她干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又管太多了。”

一边说,一边手沿着唇边轻轻掠过,做了个关掉嘴上拉链的动作。

93 梵音藏心

莫春山眼角弯了弯,一点笑意飞快地掠过。

“我一个朋友本来想去玖须海,临时有事回了美国,拜托我一定要给他拍一张完美的高脚杯。你那张照片,比他给我的范本还要好。”

他又一次耐心地解释道。

不知道为何,临到分别了,他忽然话多了起来,也再没前些天动不动就讽刺她的语气。

何莞尔反而有些不习惯,结巴起来:“好……我……我回去就办。”

“不急,照片在那里,也跑不了。”莫春山说,关上车门发动引擎,“你现在是想去酒店,还是直接订票去下一个地点?我送你过去。”

他声音和煦地让何莞尔抖了一抖,终于忍不住:“能不这么说话吗?对我这样好,我会怀疑莫总您要把我卖了。”

莫春山听到这句,沉下脸:“快点决定,我的时间宝贵,没空和你磨叽。”

何莞尔长舒一口气,这才对了嘛!

不过,是先去住店还是先去车站呢?似乎还有第三个选择。

她斟酌了片刻,大着胆子试探:“莫总,这甘夏州虽然名声不显,但是有个很大的寺庙。酥油花、转经筒都是一绝,还藏有宗喀巴大师的舍利子,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莫春山听她这样一说,似乎有些意动。

大师的名字他没听过,不过酥油花,是可以见识见识的。

“就离市区十几公里,很近的,走马观花下来最多一小时,不影响您回去开会。”

何莞尔还在不遗余力地安利。

莫春山抬眼看了看明亮的天空,心里默了下里程数——按每小时一百公里算,开回去需要十四个小时,加上他每天惯常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还剩六小时。

“好,”他点头,“看看无妨。”

何莞尔雀跃,兴高采烈地比了个“yeah”。

莫春山皱起眉头,侧眸:“等一等,你不会是想搭个便车,所以蛊惑我去吧?”

心怀鬼胎的某人打着哈哈:“哪有哪有,你想多了。”

莫春山瞥了她一眼,又微微叹了口气。

这么笨的家伙,他要再看不破,公司就等着破产吧!

海西省甘夏州的扎西奇寺,全称是噶丹夏珠达尔吉扎西益苏奇具琅,意思为具喜讲修兴吉祥右旋寺,也被成为活佛大师的府邸。

“全寺所有梵宇,均以当地的石、木、土、茴麻为建筑材料,绝少使用金属。整体建筑下宽上窄,近似梯形,外石内木,有‘外不见木,内不见石’之谚。各庙宇依其不同的功能和等级,分别涂以红、黄、白等土质颜料……”

何莞尔走在莫春山前面,滔滔不绝地说着,如果戴一顶小红帽再来个随身的麦,那就是活脱脱的导游一只。

“……这里珍藏的民族文物和佛教艺术品共计1万余件。各殿堂内高8米以上铜制鎏金或檀香木雕的大佛就有十六尊,各种质地多样的中小型佛、菩萨、佛塔、法器等不胜枚举……”

她似乎对假冒导游这件事乐此不疲。

莫春山看着她,又觉得好笑,又不忍打断她高涨的兴致。

虽然导游是假冒的,但这里确实如何莞尔所说,蔚为壮观。

只不过景点值得一看就罢了,走在他前面的假导游怎么越来越入戏?还那么得意起来?

“……这里曾为最著名的佛学院,鼎盛时期有4000余名僧侣,现存殿宇90多座,占地面积八十多万平方米,建筑面积达到四十多万平方米,全寺有六大经堂、弥勒佛殿、释迦牟尼佛殿……等,”何莞尔说到这里,偷偷瞟了眼手机上百度的资料,继续道照葫芦画瓢,“这里还有最长的转经筒长廊,总共一千七百多个,全长有7里,是世界之最……”

说得眉飞色舞,兴致极高。

带着他参观了白塔、经堂、酥油花以及珍品展览,何莞尔拿着百度来的信息冒充导游,还冒充得这么过瘾,真是蠢得要死。

莫春山再也忍不住,轻勾着嘴角:“这么自豪得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你修的。”

何莞尔被他噎了一句,再咽不下去,只好岔开话题:“莫总,您要不要去看一看转经筒?”

他看了眼远处,满目的蓝天和金灿灿的大经筒,终究摇了摇头:“算了,我去高处,看一看全貌就好。”

他说的是水晶六角塔,不是古迹,但是是扎西奇寺的最高处,站到塔顶的平台处,整个扎西奇寺尽收眼底。

“哦。”何莞尔乖乖点头,转身去几十米外买票——扎西奇寺其他地方参观不用票,惟有这后来修的景点要收门票,二十元一位,不贵也不便宜,远道而来的游客往往都忍不住买一张,去最高点俯瞰寺庙,顺便自拍一把和全貌的合影。

既然莫春山对转经筒没兴趣,那只能等他走了自己再去看吧。

反正天色尚早,时间充裕足够她浪。

只是想到一会儿要和莫春山道别,她心里不知道为何,有点酸酸的。

买好两张门票,何莞尔回头,看到莫春山正在塔入口处等着她。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刻,接近二十度。

他早把大衣留在了车上,现在穿着件黑色的毛衣,和白净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整个人风姿卓然,温雅从容。

第一次觉得男人肤白竟然有这个好处,何莞尔竟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在想什么?”她发觉自己不同寻常的举动,恨不得一耳光扇死自己。

什么鬼,年近三十,所以如狼似虎?竟然对着莫毒蛇咽口水?不会是着了魔吧?

何莞尔忙收敛了心神,拿着票深吸了口气,手机却响了起来。

果机默认的铃声让她有几分陌生,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身上的手机在响。

屏幕上闪烁着从没见过的号码,何莞尔驻足,狐疑地划开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纷乱,一把带点哽咽的稚嫩声音响起:“何……何姐……”

何莞尔辨别了一秒,大惊失色:“小果?是你?”

94 奈落之花

那边,是小果颤抖的声音:“是我……”

还没说完,她竟哭了起来。

何莞尔心里一凛:“发生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陡然扬高了声音:“是不是,是不是那两个禽兽欺负你了?”

莫春山等了十分钟,才等到买票归来的何莞尔。

他也没问她怎么这么慢,从她手里接过票,淡淡地一句:“走。”

六角水晶塔一共七层,最高一层不仅能俯瞰整个寺庙的全貌,还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蓝天淡淡的,云也淡淡的,不知道从哪个殿里传来的诵经声,若有似无。

他听不懂,但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祥和。

蓝天下,喇嘛们穿着酱红的袍子,从大殿进进出出,一个小院里,聚集了一批当地居民,正在整理着哈达,看起来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有信仰的人,真幸福。”他心生感叹。

“是啊。”身后,有人轻声回应,“他们是要去见活佛。”

莫春山这才觉得,这一路,一直叽叽喳喳的何莞尔似乎过于安静了点。

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回头,看到何莞尔正在他的身后,望着那灰扑扑的小院里朝觐活佛的人,眼神定定的。

“你想见活佛?”莫春山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对,问了句。

何莞尔对他的话恍然不觉。

莫春山继续问:“你如果真想见活佛,也不是办不到。我在这里认识几个朋友,可以试试看的。”

何莞尔如梦初醒,抬眼看了看他:“不了,不用。”

说完,转身就走。

莫春山却立在原地,回忆刚才看到的画面。

她这是怎么了?刚才还话痨一般说个不停,怎么忽然哑火了?

还有她眼里蒙着的那层雾气,是他看错了吗?

从六角水晶塔下来的时候,接近三点。

何莞尔走在前面,安静异常。

“我该走了。”莫春山说。

“嗯,”何莞尔听到声音回头,牵着嘴角笑了笑,“我去拿背包,钱的话回庆州我找才嘉。”

已是神色如常,巧笑倩兮。

莫春山盯着她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那对眼睛。

“看错了吧?”他喃喃自语。

何莞尔,怎么可能有那样脆弱的眼神,和表情?

扎西奇寺的停车场很大,就在寺庙入口。

何莞尔从后车厢里拿了自己的包,背在了背上后,再次和莫春山道别。

却忽然发现他手上捏着的一沓粉红色钞票。

“三千元,够吗?”他问。

“够的。”她接过钱,草草地揣进兜里。

“真不需要送你回市区?”

“不用。”她牵起嘴角笑笑,“我再转一下。”

莫春山皱起眉。

似乎记得这样简短的说话风格应该是他的才对,怎么现在调了个个,倒显得他啰里啰嗦?

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轻轻起了一口气,压住心底莫名的烦躁,也和她一样简短地道别:“好,你小心。”

“嗯。”何莞尔低头回应,再没等到他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莫春山皱起眉,上了车。

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后视镜里她的背影渐渐变小,那巨大的背包几乎遮去了半个人。

这该有多重?

他蹙了蹙眉——这人是要背着这么大的背包,去走完七里路的转经筒?

“胡闹!”他摇了摇头,掌心在方向盘上磨蹭了几下。

又想起刚才她的模样——似乎,有几分魂不守舍。

还有那他没看真切的水雾,是她在哭吗?

莫春山看着她的背影在转经筒长廊的转角处消失,终究摇了摇头,放下了手刹,踩下了油门。

方向盘转动,车在停车场转了个漂亮的弧度的弧,驶出了扎西奇寺。

三小时后,刚刚出了甘夏洲的辖区,莫春山第一次进了高速服务区。

上了洗手间,顺便洗了个脸,看了看里程——离庆州,刚刚好还有一千公里。

很好,一切都在他计划中。

再次握住方向盘,他深吸一口气,却在不经意的一低头间,发觉了何莞尔落在副驾的书。

下一秒,他已把那本书拿在了手上,看了眼书皮,不由自主地翻开。

书折了页,翻开正好是一首诗。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署名仓央嘉措,或者是有人假借他的盛名写下的情诗,缠绵悱恻的,与这天高云淡的地方,一点都不搭。

何莞尔既然折角在这里,那么,她背着那样重的包,在转经筒前转来转去转,其实是在求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

“幼稚。”他淡淡地评价了一个词,心里有几分不快,却又不知为何,脑海里又跳出那一对满是水雾的眼睛。

莫春山甩了甩头。

这样似乎有什么正在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排斥。

不过,她的东西拉在了他的车上,是否应该一个电话问一问?

他几乎不加思索,就拨出了电话。

然而铃声响了半分钟,并没人接,直到对面响起忙音。

半分钟后,他又拨打了一次。

这一次很快,因为电话已经是关机的状态。

莫春山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收起电话。

何莞尔那么大的人了,即使情绪一时出了问题,也应该没事。

或者是伤春悲秋,或者是忽然想去逝去的家人,或者真的是在感叹大龄未婚的身份。

他又不是她家长,何必操心这么多?

更何况,那里是佛门圣地,不是深山老林、没人经过的废弃国道,没有随时出没的野兽,更没有下雪。

还有,何莞尔那样的野蛮,徒手打死老虎他也是信的,不过孤身一人呆在异乡郊野的寺庙里,真是小菜一碟。

何必这么婆妈?

他想通这头,卸下心理负担,再次上路。

可却始终没办法集中精神开车。

“孤身一人”这四个字,老是从他脑海里跳出来,而那对满是水雾的眼睛,更是没法屏蔽掉。

95 渐行渐近

下一出口天宝2km。

前方的路牌显示,离天宝的出口还有两公里。

如果从这个出口出去,再赶回甘夏,应该用不了三小时。

莫春山脑子里,不知道为何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一阵心烦,指尖点开音乐播放键,音响里流淌出的大提琴声,悠扬悦耳。

心情渐渐平静,却不知道为何,忽然回想起某人听着圣母颂,乜斜着眼快要睡着的蠢样子。

下一出口天宝1km。

又是一个路牌掠过。

莫春山手指蓦然收紧,将微微向右倾斜的方向盘拉了回来。

下一秒,脑海里却跳出刚刚看过的诗句——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莫春山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你很闲吗?”

他引以为豪的过目不忘,可不是为了记住这样一句无聊的话。

他要回去开的会,可比一个莽撞野蛮的女人重要多了。

她很强悍,可以照顾好自己,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不,不是担心,他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目前的心情。

下一出口天宝500m……

莫春山一面责骂自己,视线却不由自主被下一块路牌吸引。

最右的车道上,是一串正在减速准备下高速的大货车,如果他再不变道,就得跟着它们慢吞吞龟爬下高速了……

莫春山惊觉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捏了捏方向盘,向左打了半圈,上了超车道。

赶快开过去,远离那个出口,就不会乱想了。

这样便好。

然而车上了超车道,时速提到130,他视线还在不由自主地偏。

于是看到了下一个路牌。

下一出口天宝200m。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莫春山长叹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挣扎。

他转动方向盘,横跨了两个车道,途中,踩了两次刹车,然后骤然提速,以仅仅一个车位的距离,超越了快接近出口的大货车。

身后响起紧急的刹车声音,气急败坏的大货车司机从车窗里比出中指,大吼:“豪车了不起啊!”

莫春山浑然不觉,提档加速,从天宝出口驶出了高速。

————

白塔、金顶、盛开的酥油花。

何莞尔从不信佛的,从来都是把这些富丽壮观的寺庙当成景点游览。不过,诵经的声音总能让她感觉到平静。

只是,这一次她站在诵经堂前,看着沉重幽暗的经堂大门,看着来来往往做晚课的喇嘛,思绪翻涌,不胜其苦。

沉闷的长号角声后,唱诗般的诵经声响起。

何莞尔听着内殿传出来的诵经声,内心却没有一点平静下来的迹象。

心中有菩提,足下生莲花。

有信仰的人,真好。

可惜她没有。

所以该怎样赎罪?

她捏了捏手心,察觉到指尖的钝痛,这才清醒了一点。

一下午的时间,她围着转经筒,跟在一位老阿妈身后,足足走了三圈。

加起来,二十一里地,十多公里。

那些经筒的把手,已被磨的没了颜色,转经筒转动的嘎吱声,延绵不绝地响在耳侧,可以盖住一直回荡在耳边的小果的哭诉。

“不是我,是苏荷。她被李泽坤强奸,扔下山崖,重伤,现在还没醒……”

不知道走了多少小时的路,总之何莞尔已经感觉不到累,而她摸过五千多次转经筒的手指,也早已破皮。

可她心里的负疚,却越来越重。

七天前弃她而去的一行人,离开莫斯卡后并没有回平原,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苏荷心心念念的牛背山。

那是海内外著名的观景平台,三千五百米的海拔,能看到二十几座雪山,还有壮观的云海和银河。

何莞尔曾经为了捕捉星轨,在那上面呆过三天,对哪里的景色惊为天人。

她见到了流动的云海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见到了漫天耀眼的繁星,还有那条璀璨的银河,甚至比她在玖须海所见还要惊艳得多。

只是那里环境恶劣,尤其在冬天,经常大雪封山上不去。

苏荷他们运气不错,运气好在当晚就牛背山看到了星空雪夜,只是没想到下半夜出事了。

苏荷终于如愿以偿住上了心心念念的单间,结果当晚,被李泽坤强奸。

李泽坤在一路上,一边打探着苏荷的家境,一边领教着苏荷的颐指气使。

不仅搞清楚了苏荷家所谓的“背景”,也渐渐明白她把自己当成备胎的心思。

一时气愤加上精虫上头,恰巧那一晚上苏荷一个人住,山顶上也没什么人。

封闭的环境总会激发人类最原始的兽性,在他伙同郑治想要强奸何莞尔的那一晚后,有些念头就一直蠢蠢欲动,最终导致苏荷遭殃。

他强奸过后,甚至想伪造成苏荷失足跌下悬崖的假象。更出人意料的是,何莞尔以为尚存善念的郑治,竟然是帮凶。

恶之花一旦开放,总会结出果子。

小果在何莞尔的提醒下,灵敏地察觉到了什么,提高了警惕性,随时都是有人陪伴的状态。

何莞尔不想承认,但她确确实实,也是其中帮凶之一。

如果她当时选择报警,而不是冷眼旁观,也许不是这个结局。

甚至,她在察觉到小果其实处境也危险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独善其身。

于是这世界上多了苏荷这样一个“强奸”的受害者。

这个恶劣的罪名,何莞尔和其他女性一样,对这两个字有着来自于本能的厌恶,而她更深深知道,除了厌恶之外,她还本能地惧怕。

何莞尔呆立在原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她听不懂的语言。

低头,看到刚刚那位她一直跟着转经的阿妈。

阿妈佝偻着身体,仰着头,朝比自己高了快二十公分的何莞尔,慈善地笑着。

何莞尔呆呆看着她,只觉得她眼角一条条纵深的皱纹里,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也许,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只是被高原的苦寒磨成如今的模样。

衣衫早已破损不堪,心却是纯净的,信仰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虚无却又坚固的东西,深深地扎根在她的脑海里。

有了支柱,便不会垮下。

只可惜,她何莞尔没有,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迷失在夕阳的一片诵经声里。

老阿妈说了一阵,又伸出满是沟壑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一下,又念叨了些什么。

何莞尔听不懂,是经过身边的一位小喇嘛用不那么熟练的汉语,羞涩地和她解释:“她说,你的手很漂亮,心地善良,有福报的。”

何莞尔像被针刺到一般,忙低下头,匆匆从阿妈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惊慌失措地逃走。

96 问心有愧

扎西奇寺很大。

占地八十万、建筑面积四十万平方米。

这样大的地方,鼎盛时期有四千僧人住在这里。而现在寺庙还在不断扩大。

就像莫春山正在走的这条连廊,一边是红墙金顶,一边是还在修建的僧人的住房。

这些房子几乎是全木质的结构,屋檐上雕着吉祥的异兽和朵朵莲花,好不精致。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驻足欣赏,顺带研究一下房屋结构,但现在完全没这心思。

晚上十点,和何莞尔道别后七个小时,他回到扎西奇寺也已经一个小时,却还没找到她。

她究竟在哪里?六大经堂,没有;十三座大小不一的白塔前,也没有。

他认为她最可能在的转经筒前,也没有。

六角水晶塔,九点后也已经关闭,守塔的僧人虽不让他上去,但也上去认真查找了一番,告诉塔上他并没有人。

难道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莫春山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马上做出了否定的判断。

她应该就在这里,不仅是出于他直觉的判断,更是源自这短短相处时间,他对何莞尔的了解。

从决定返回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探寻她那时候忽然沉默的原因——他还记得何莞尔在买票归来前,情绪一直正常,变化发生在她在售票亭接了一个电话以后。

那个电话究竟是谁打的,成了关键。

他把他想要的东西告诉了千阳,而千阳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拿到号码打了过去,不过几分钟,他就搞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来如此。

何莞尔此人,莽撞、粗暴、做事欠考虑。

但同时仗义、直率、是非分明。

比如那一次桐城路桥的事,她明明怀疑施工现场可能会垮塌,还不顾一切想要进入现场阻止打桩机作业。

如果真如她所料,现场除了那样大的事故,她自己能活下来吗?

很难说。

他基本可以肯定,何莞尔那时候节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死问题,而且多半做的是最简单粗暴的打算。

比如,打晕打桩机操作员什么的。

所以她身上还有最让他看不惯的特征——不自量力。

于是,在今天这件事上,她会按照往常的习惯,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与她同路的女生出了事,她一定在责怪自己。

恰巧,扎西奇寺是个天然的忏悔场所,以她的心智,也不可能短短几小时就能想的通其中的道理。

所以,她一定在这里。

半小时后,莫春山终于找到了何莞尔。

她靠着一堵墙坐着,身边是那个标志性的巨大背包,夜色里,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紫红色的冲锋衣。

那一瞬间,他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陡然间落了地,之前急促的脚步声,也不由自主放慢、放缓、放轻。

像是怕惊吓到她一般,慢慢地靠近。

“弥勒佛殿?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何莞尔听到声音抬头,眨了眨眼。

“你……怎么回来……了?”

她声音断断续续,好一阵子才问出一个完整的问题。

莫春山一怔。

是啊,他怎么回来了?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从高速路上莫名其妙地下来,就为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对眼睛。

而现在,这对眼睛失去焦点一般,黯淡无光。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莫春山定定地看着她,问。

何莞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想要抬手,然而转过5100多次转经筒的右手,已然抬不起来,指尖也都磨破了皮,木木地疼。

莫春山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怒意。

这女人,现在还不说实话,当他傻吗?

他的手忽然抬起,滑过她的额头,短短停留不到一秒,快到她的身体还来不及生出抵抗的反应。

“你的体温很低,一直没进过屋子?”他淡淡地问道,眼神却凌厉。

“是……”何莞尔好容易才说出这个字,剧烈的颤抖止也止不住。

不仅仅是因为冷,还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无助。

莫春山微微俯身,凑近看了看她,发觉她身上的外套已被冻得凉而僵硬。

已经上冻了,白天二十几度的地方,这时候接近零度。何莞尔在这里呆了好几个小时,体温不低才怪。

对了,她应该还没吃晚饭。

他一面脱下身上的大衣,一面对她下达指令:“披上。”

“啊?”何莞尔还呆呆的,下一秒,带着他温热气息的外套搭在了肩上。

“穿上,”他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接着说,“然后,跟我去酒店。”

何莞尔反应过来,拼命摇头:“不了,我没事……再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具体是指多久?”莫春山俯视着她。

何莞尔披着他的衣服,仰着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答案,所以该怎么回答?

不过,似乎莫春山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天、要开会吗?”她执着地问,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

“不开了,”莫春山摇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关于公司股价的问题,我现在必须马上处理。”

“什么……股价?”

冻了太久,她脑子还有点不好使,直直地看着他墨黑色的眸子。

他现在的表情严肃认真,似乎还带着一丝,担忧?

不过她还来不及揣测,莫春山已经冷冷地出声:“何莞尔,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但是该发生的早发生了,你这样也于事无补,就算冻死,也不过是矫情而已。”

矫情?他说她矫情?

下午他和煦的善意,原来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何莞尔咬了咬嘴唇,哆哆嗦嗦说了几个字:“我……问心有愧。”

“有愧?”他竟然笑出声来,“有坑才对吧。你现在的同情、愧疚,连同你自以为是的善良,在我看来几乎一文不值。你就是把你自己冻死,也没有一点作用,不过是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何莞尔张大嘴巴。

这人,嘴巴怎么这么讨厌?她心里正难受呢,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先骂她一顿再说?

“冻死,也不关……你事。”她哆哆嗦嗦地说着,强撑着不想示弱。

冻死也是她自己的事而已,莫春山凭什么这个时候来指手画脚?

“怎么就不关我事了?”莫春山将手插进裤兜里,“从伍珑开始,你坐的是我的车,冒的是孟千阳的名,监控早都拍下来的。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猜报纸会怎么报道?”

97 高锰酸钾

莫春山声音愈发地严厉:“你猜,是桐城路桥董事长拒载背包客,穷游记者客死他乡?还是无良资本家骗财骗色,美女死状凄惨?”

何莞尔愣了愣,仰着脸看他,唇色浅淡,脸色苍白。

他的用词——好精确。如果她真死在这里,那这两个标题还真有可能。

“因为负面新闻造成我公司股价的损失,你来赔?你又赔得起吗?”

他是越说,心里越来气,忍不住话越来越重,然而说出去了,又有些后悔。

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大概像是在训自家不开窍不听话又倔得离奇的熊孩子。

何莞尔顶着莫春山的衣服,禁不住抖了抖,一是因为冷,二是觉得,这未免太耸人听闻了。

于是忍不住辩驳:“哪里、会那么、严重……”

短短一句话,分成了三段才说完。

“哪里不会那么严重?”莫春山一字一句地咬字,“安若愚的事,至今还很麻烦,还不都是因为你在我办公室装的监听器而起?”

何莞尔惊了惊:“你知道?”

莫春山轻轻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声音忽然正常起来,也不抖了。

“你想知道?好,先去吃东西,再跟我去酒店,也许我心情好了一时高兴,就会告诉你。”

冻了大半天,何莞尔脑子分外迟钝,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维走。

莫春山说去吃饭,她也没有反对,扶着墙准备站起来。

然而靠着墙根坐了两小时,何莞尔的双腿早就酸麻,起身的时候没站稳,一个踉跄扑向前方,鼻尖正好撞上前方莫春山的后背上的包。

他是在背着她那巨大的背包,也是这么多天他唯一一次愿意接触那灰扑扑的背包的时刻。

何莞尔当时就疼得捂着鼻子哎哟了一声。

莫春山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她捂着鼻子正在跳脚,一对桃花脸里水雾蒙蒙,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不过刚才苍白的脸色,反而因此有了几分红晕。

他勾起嘴角轻笑了一笑,却又马上绷起脸:“你是得了好好走路就会死的病?”

何莞尔捂着鼻子,低垂着眉眼,一点都不敢还嘴。

多林泽卡这家饭店,名字有些拗口,东西却做得出乎意料的精致。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十点过,何莞尔以为已经该打烊,结果却受到了服务员的夹道欢迎,热情地像是接受外宾检阅。

看来,莫春山说他在当地“认识几个人”,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她一路晕乎乎的,跟在莫春山后面,被迎进了一个小巧却精致的包间。

几分钟后开始上菜,酥油酸奶米饭、八宝沙拉、烤蘑菇、拌野生蕨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主菜是足足有三斤重的安多小羊排,烤的香酥脆嫩,蘸料又香又辣,盘子里两把银光闪闪的小刀,用来切羊排。

这应该是这些天行程里,最合何莞尔胃口的一道菜了,她却食不知味,吃了一点就放下。

“装什么斯文。”莫春山吃完一块羊排,看她盘子里的肉都没怎么动过,皱了皱眉。

何莞尔没答话,她心情不好胃口大减,有什么奇怪?

“晚上只有泡面,你趁机多吃点。”莫春山淡淡地说,挟了筷子蕨菜,细嚼慢咽。

“哦。”她答了一个字。

害怕莫春山继续拿她不吃东西吐槽,她敷衍地端起铜杯子里的酥油茶,抿了一小口,却差点吐出来,“怎么这么苦的?”

“正宗酥油茶就该这个味道,怎么,喝不惯?”

他扬起眉,似乎何莞尔这一次露怯让他挺开心。

何莞尔悄悄撇嘴,想起几天前她用眼神吐槽莫春山不会喝酥油茶的场面——大男人报复心这么强,好吗?

“你现在体温恢复正常了,不知道脑子有没有恢复正常?”

莫春山又吃完一根羊排,冷不防说起白天的事。

也许是因为美味食物带来的好心情,他这时候的表情柔和很多,再没了之前在扎西奇寺里的泠然和冷意,连声音都带了几乎暖意一般。

就是说话的内容,依旧诛心。

何莞尔愣了愣,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莫春山拿湿毛巾揩干净指尖的羊油,说:“据我所知,你是在怜悯一个教唆男人强奸你的人,你是吃饱了撑着,还是闲着没事干?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走那条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路,没有阻止你被冻成冰棍,你猜你现在怜悯的人,她是会可怜你,还是赞一句死得好?”

何莞尔动了动唇,有些不自在:“她是受害者,不能用她做错过事来抵消她受到的伤害,这件事上我确实有……”

莫春山没让她说完,径直打断她的话:“你是不是太过高估你自己的存在感了?她人生的轨迹本该如此,不是这次倒霉,就是下次。你唯一的价值,只相当于高锰酸钾。”

“啊?”何莞尔再一次地摸不着头脑。

高锰酸钾什么梗?

好在她还能依稀记起十几年前的化学课——高锰酸钾加热,生成的二氧化锰是化学实验里常用的催化剂。

他停下不再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何莞尔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他刚才的话。

他是正确的。

要见网友的是苏荷,和李泽坤暧昧不清的是苏荷,甚至为了算计她利用两个男生意图犯罪,却反而勾起别人原始欲望的,也是苏荷。

最简单直白的四个字——自作自受。

她确实不应该有这样的自信,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能影响到别人,或者能救赎谁。

没等她再多想,莫春山已经为这件事打了个小结:“我点到为止,你爱吃不吃的我不管,不过希望你别打搅我吃饭。”

何莞尔本来还有些想问安若愚的事,被他警告在先,只好耐心地等莫春山吃完。

哪知道这一顿饭,以前食量如猫的男人,竟然吃完整整一盘的羊排。

好容易等到结账走人,主厨和经理在门口欢送大佬,何莞尔悄悄看了眼莫春山,绸缪着什么时候开口问问题比较好。

莫春山完全不给她机会,把车钥匙甩给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天珠酒店,自己导航。”

“我……”何莞尔都没来得及反对,就看到莫春山径直拉开后座的门,安安稳稳坐下,闭目养神。

好吧,这一把,她算是当一把货真价实的司机。

98 五时姜茶

难得有莫春山能够彰显他壕本色的地方,这一晚的住宿极其奢侈。

他早订了酒店里最贵的一套别墅,上下两层两个房间,都带着近百平米的露台。

刚推开房门,暖气扑面而来,客厅的茶几上一大盘水果争奇斗艳,看那成色和个头,只怕是越洋而来。

何莞尔目瞪口呆:“莫总,我福浅命薄,这种住宿标准我怕我晚上睡觉时候会猝死。能不能申请住标间?”

言外之意,她怕是给不起这么贵的房费。

莫春山微微转头,掩住唇角的笑意。

很好,会贫嘴了,看来晚餐时候的那几句话,还是起了点作用。

等他转过头来,却是满脸不耐烦:“这时候知道省了?你打翻的红酒,你死皮赖脸蹭的酒,你以为可以住多少次?”

“我……”何莞尔说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

送行李过来的服务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客厅中央的两人,当即作出郎“财”女貌的结论。

何莞尔好容易才从被房间的奢华震得找不着北的状态中回过神,看到服务生自以为很机灵地将两人的行李都抬上了二楼的主卧,忙不迭阻止他:“背包放楼下,我在楼下住。”

那什么,主卧什么的当然该壕享用,要不是只有两个房间两个人,她甚至想申请睡沙发——然后根据差价来抵扣房费,免得她回了庆州吃糠咽菜。

莫春山瞥了她一眼,朝着傻乎乎的服务生发号施令:“背包放楼上,方便这位女士想不通跳楼。旅行箱拎下来。”

何莞尔大囧,打了个哈哈,也就不敢管这事了。

西北苦寒之地,地级市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间,贵到令人发指。

但确实相当舒服。

何莞尔洗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发,回身看了眼比自己家卧室还大的卫生间,微微叹了口气。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吧,她这一次旅途中,两次差点成“冻死骨”,这一晚上奢侈一下,权当她这一路被莫春山精神攻击的补偿了。

也不知道这位大佬是不是将近更年期,情绪如此起伏不定,希望回到庆州市他能找老中医把把脉,开几剂静心养神的中药吃一吃。

嗯,此举一定有助于桐城路桥股价的稳定,她似乎可以投点匿名信,跟他们公司郑重地建议一下。

说到桐城路桥,她忽然想起了安若愚——那个举报莫春山是卓安然的人,以及莫春山今天说的那番话。

她顿时万分好奇,一心想着要找莫春山问清楚这件事。

然而已经快十二点——莫春山几乎一整天都在开车,这时候只怕早就休息,她跑去扰人清静,怕是会被喷成筛子。

何莞尔这样想的,但终究安静不下来,一直坐立不安,

她不敢下楼,却忍不住打开卧室通往露台的门,想从露台看一看下面他的房间,是不是亮着灯。

刚打开门,就被西北初冬的夜风吹得找不着北。

门外和室内,二十几度的温差,简直是两个世界。

何莞尔被冷风一冻,连打了几个喷嚏,手忙脚乱想要关上门。

却听到楼下传来某人慢悠悠的声音:“要跳楼了吗?看准了再跳,可别砸到我。”

何莞尔愣了愣,下意识探出头去,却看到楼下的阳台上,莫春山端坐在躺椅上,右手端着杯酒,微微仰着头,黝黑的眸子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上。

她大囧,讪笑:“莫总,您在啊。”

莫春山却朝她举了举杯子,声音悠缓:“下来,喝一杯吧。”

何莞尔本该婉言谢绝的,但探出头偷偷地看了眼他,又想起前些天喝过的红酒,偷偷地咽了口唾沫。

在酒的诱惑下,何莞尔又一次毫无骨气地投降了。

她都来不及换衣服,更没事捯饬自己,浴袍外面裹着冲锋衣,看了眼镜子确认没有什么大片的肌肤露在外面,。

反正已经够丢脸了,不如破罐子破摔,先把酒混到了再说。

她打得满脑袋的主意,却没料到下到楼下,她却发现莫春山给她的杯子里,根本不是红酒,而是红棕色的液体。

好像还有点热?还有一丝辛辣的气息。

“???”她满眼的问号。

这是什么酒?还需要热着喝?

“才刚到手的新品,你帮我试试好喝不。”他淡淡地说,又抿了口红酒。

见何莞尔半天不动,他挑了挑眉,略带威胁:“怎么?怕我下毒?”

何莞尔醒过神,马上辩白:“没有没有,我就是闻闻味道。”

不是说,品红酒要先观色、闻味吗?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大概也是一样的程序。

她好一番装模作样,等喝到了口却马上苦着脸:“这是什么?”

一丝丝甜,混杂着浓烈又熟悉辛辣,还带点茶味。

“主厨特制老姜茶一份。怎么样?装在水晶杯里喝,是不是有别样的风味?”

他唇角微弯,似乎捉弄何莞尔让他很开心。

何莞尔气得捏起拳头:“做人不能善良一点吗?”

“善良?”他扬眉,“你先把姜茶都喝完,我们再来讨论一下你自以为善良的事。比如你两次出现在桐城大厦的事,又比你给同事提供采访方案的事,以及,你闯到施工现场差点给我造成百万以上损失的事。”

本来还有一点心虚的何莞尔,听到闯入工地的事,一瞬间理直气壮起来:“要不是我阻止施工,地铁就出事了好吗?这件事不是该感谢我吗?”

莫春山看了她几秒,忽然笑起来:“量子力学很有意思吗?为什么要自学?”

“诶?”

何莞尔又一次没法接话。

她忍不住抓狂:“能不能好好说话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握着拳,掩住唇轻咳一声:“好吧,我是说——你不自量力。”

“哪里不自量力了?”何莞尔不服,鼓着腮帮子。

“安若愚动过的数据,早在那天之前就已经修正,下桩的位置完全没问题。这是c2标段停下施工两天后核实后的真实情况。你若不信,大可以委托你在公安系统的故友或者同学查一查。”

莫春山语速极快,不带一丝温度。

何莞尔怔怔的:“怎么会?”

她事后并没有去拜托谁验证这件事,但是,就从那些天工地的状况,以及秦乾后来发来的感谢的短信,她有信心自己的推断没错。

“怎么会?”他重复着她的话,带点讥诮,“我最看重的工程,不可能寄希望于你这样二不挂五的记者灵光一现的想法来保证安全。总之,无论有没有你,c2标段都不会出事。”

何莞尔紧紧地捏着杯子,好一阵子才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问道:“这么说,你其实早知道安若愚有问题?”

99 生而孤单

莫春山没有看她,更没有否认,只轻轻一点头:“安若愚是个人才,也是桐城路桥里我看得上眼的少数人之一。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希望他迷途知返。不过,他终归让我失望了,沉沦着过去,逃避着现实,幻想所谓报复能让他这辈子有价值。”

他顿了顿,下了四个字的评语——“愚不可及。”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帮他一把?还给他那样的机会。”何莞尔恍然若梦。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莫春山早就知情,却又放任安若愚有复仇的机会,还冒着那样大的风险,让安若愚露出狐狸尾巴。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眼前这个人,冷静、自信,却又无情。

他既然知道一切,那就可以和安若愚好好谈一番,未必就不能劝他回头。

莫春山反而递给他一把刀。

“我有义务拉他一把吗?”莫春山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微微挑眉,“他可以选择不那么做,不走那条路,并不是我在害他。”

“他良心未泯的,”何莞尔吸了吸鼻子,强撑着争辩,“他在犯罪前,向国安局发了所谓的犯罪预告。正是这个预告让国安局介入,从而引起公安和国安的重视。他自己也很犹豫,很挣扎,否则为什么会给自己找麻烦?”

“良心未泯?”莫春山忽然笑起来,将杯中的一口红酒饮尽,“你以为那些犯罪预告是他发的?你可以去问问国安局,他有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不过伪造一个ip地址而已,简直易如反掌,至少比我花了几个通宵来核实安若愚到底有没有动过手脚好办。”

何莞尔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犯罪预告是莫春山发的。

竟然是他!

“你为什么……”何莞尔问了一半,便觉得自己声音嘶哑,再说不下去。

“东郭先生或者农夫,我都不想做,”莫春山倒是分外有耐心一般,和她解释着,“我不会放过他,但工程没有出事他不会付出什么代价,最多以审核不严被追究不轻不重的责任而已。国安比公安强势地多,封闭的审讯环境,也正好合适他在自以为得逞的情况下交代一切。”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c2标段下桩时间一过,安若愚便向国安交代了所有事。之后,他用之前偷偷藏起来的一截筷子,折断,从喉咙捅进后脑,当晚就抢救无效死亡。”

何莞尔更是惊得不能自已:“这……”

“安若愚从头到尾就没有忏悔过,明白了吗?”

说着,莫春山一摊手:“绝路都是他自己选的,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

何莞尔看着眼前清俊异常的男人,忍不住地颤抖。

她能理解莫春山的动机——安若愚因为自身的遭遇,对桐城路桥存在极大的仇恨,这些仇恨如果不能化解,那就是一颗*。

于是,莫春山在安若愚不会放下仇恨的情况下,引得他自己露出狐狸尾巴,自我了断。

莫春山,手上没有染上一丝血,却除掉了一个对桐城路桥有巨大威胁的人。

要是安若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莫春山掌控之中,完全按着他编排的剧本在走的话,会不会疯掉?

何莞尔愣了好一阵,听到莫春山的低语:“你怕我?”

他的声音比刚才清润很多,却让何莞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何莞尔下意识地想点头,但忍不住强撑着否认:“不是……”

“不是就好,因为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说到这里,莫春山抬眼,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人是生而孤单的,和你相遇的人,未必会因为你的存在改变轨迹。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也就没那么痛苦,也更加清醒一点。”

何莞尔恍然抬头,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是一边告诉她安若愚的事,一边借此劝解她关于苏荷的事。

这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毫无温度,至少他离去后还因为她情绪不对而返回,并非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的人。

他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从始至终选择权都在安若愚手里,他给安若愚的信号一直都是“好好干,不会亏待你”,是安若愚自己选择复仇,走上绝路。

人生而孤单,你没那么重要,所以,别苛责自己。

残忍、冷酷,但是好正确。

c2标段没有因为她而改变,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经注定。

苏荷也是自作自受,没有李泽坤,也会有王泽坤、陈泽坤。她自己酿成的苦果,自己吃进肚子里,天经地义。

何莞尔愣了一会儿,忽然回想起,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莫春山的眸子格外地幽深冷峻,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不知为何,她鼻尖有些微酸,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莫春山却又发问了:“我对何记者在国安出动之前就怀疑上安若愚的原因,倒是不那么明白。你们最多只接到了匿名信而已,怎么锁定安若愚的?”

他特意强调了“何记者”三个字,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何莞尔定了定神,将前因后果简单地说给莫春山听。

“原来如此,倒真是阴差阳错。”他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句,摇了摇手里的酒杯,“还想喝吗?”

“……不了”何莞尔思考了一秒便拒绝,端起茶几下层盛着姜茶的保温瓶,给自己满上。

姜茶微暖,一杯下肚,倒让何莞尔止住了刚才的颤抖,但还是抗不过席卷而来的夜风。

她后颈一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想起吃,何莞尔肚子一阵叫唤。

呃,她好像晚上没吃几口东西,眼看着莫春山吃掉一整盘滋滋冒油的小羊排,她就喝了几口味道怪怪的酥油茶垫底。

这个禽兽,一个人吃了整整三斤肉,怎么就不撑死他?

还有闲情逸致喝红酒——还处处挤兑她,不给她喝!

想起红酒的醇厚香气,她肚子又不争气地响了一通——看来只好一会儿回房间啃硬邦邦的风干牛肉了。

莫春山侧着头看她,眼里一丝笑意飞快地掠过。

“饿了?”他问。

何莞尔嘴巴快合不拢:“你怎么又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莫不是刚才叫得太大声,被他听到了。

“我没听到的,”他说,“只需要根据你平时的饭量推测而已。”

何莞尔:“……”

已经末法时代了读心术还这么泛滥,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了?

100 弱水三千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莫春山这位大佬支使个餐厅大厨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没过二十分钟,和晚上一模一样的安多小羊排就送到房间里,摆在露台上。

只不过比晚上那份少一些,大概一半的份量。

“吃吧,我不看。”他恢复了一贯冷漠平淡的语气,说完,起身回了房间。

何莞尔道了声谢,也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事,没多久小羊排上的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

刚吃完擦干净手,眼前出现装了浅浅一点葡萄酒的杯子。

“这一瓶最后一点,不给你怕你心里诅咒万恶的资本家,喝完就滚上去睡觉。”

莫春山说着,把酒杯给了她。

小半杯酒下肚,何莞尔脸上、心头微微发热。

嗯,吃饱喝足的一瞬间,世界又美好了起来,清冷的空气都是甜的,天空中的闪闪繁星,更是美丽异常。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飞速划破天空,拖着长长的半透明的尾巴,照亮了半边天宇。

何莞尔眨了眨眼,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

“刚才是流星吗?还是我吃得太饱产生了幻觉?”她不知不觉问出声,呆呆地立在原地。

却没发现莫春山被她的话,逗得嘴角上扬,忍不住地笑。

好一阵子也没听到莫春山的回答,然而下一秒,天边再次出现几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光影。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发觉莫春山也正看着她:“你说呢?”

“果然!”她瞪大眼睛,“刚才真是流星飞过去?”

莫春山淡定地点了点头,回答:“猎户座流星雨,要不然,你以为我在吹着冷风等什么?”

“原来你不是为了……”何莞尔说了一半就捂住嘴。

“你以为我是为了开解你守几小时?别傻了,我也就是高锰酸钾而已,你迟早会想通,我只不过加速反应而已,何必多此一举?”

何莞尔:“……”

好吧,她不该自作多情的,更不该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又被他笑话。

言语间,天空又是几道流星划过。

“天啊!好美!”何莞尔忍不住站起身,手舞足蹈,“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流星。”

“说得你以前好像见过流星似的……”

身后,又是谁讨人嫌的声音。

何莞尔气结,回头恶狠狠地说:“聪明人都是看破不说破。”

莫春山扬眉:“我不聪明,比不得你,自作聪明。”

何莞尔再忍不下去了,凶相毕露:“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活过今晚?”

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拳头。

“我劝你做点应该做的事,”莫春山自然不会被她吓到,淡定了抿了口酒,说,“比如看到流星双手合十许愿什么的,比你虚张声势强。”

他话音刚落,又是数十条闪亮的尾巴从夜空中掠过,几秒钟就消失不见。

何莞尔被流星雨的壮观景象惊呆了,再也顾不得和莫春山说话,只睁大眼睛看着墨黑的天空,期待下一波的流星出现。

然而等了好一阵子,天空也平静如初。

莫春山抬腕看了眼时间,对她说:“没了,你没来得及许愿。”

何莞尔呆立良久,才感叹道:“如果对着流星许个愿就能梦想成真,那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

莫春山对在她眼里看到如此沧桑的神色,有些意外,转瞬想起她早逝的父亲,顿时了然。

好像他翻过一遍的何莞尔父亲的资料里,提到过他其实出生在玖须海。

难怪,她哪怕一个人只身上路,也要回去看一看。

更难怪,在那天的星空下,她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他一时话多起来:“我记得几天前,你在玖须海问我,说人死了会不会变成星星。这样的蠢问题想必你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何莞尔恨不得捂脸,很有些赧然:“能不能不要提前几天的事了?”

这些天她做得蠢事还少吗?

自从那一晚开始,发生了太多她想象不到的事,丢钱包、喝醉酒、跳锅庄、当苦力,还有其他很多很多。

她简直丢够了脸,以至于现在面对莫春山,已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了。

莫春山却不知怎么,有了倾诉的欲望一般:“人死后不会变成星星,而是会,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

他抬手端起酒杯,摇晃着杯中的液体:“假设有那么一个让我牵挂的人故去,从这世界上消失不见,我再没可能看到她的笑,听到她的声音。但我手里的这杯酒,可能是她的血和泪蒸发,幻化作密云,又下成一场雨。雨水滴落在地面上,被植物吸收,被果实包裹,最后酝酿、发酵,化作这杯美酒,和我重逢。”

说着,他慢慢仰头,看着银河的方向:“只要心里记得,他们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生或者死,在或者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番话,不像是说给何莞尔听的,似乎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说服他自己,小草还在的,从没有离开过。

她已经化作这世界的一部分,一直在看着他,守着他——看她当年赌上一切信任的春山哥哥,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还得守着他,为了逝者的心愿,再难过再艰苦,也要走下去。

他懂她,所以他才会执念于某一年的红酒——因为,那是她出生的年份,而红酒浓烈的色泽,也与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那样相似。

十五年过去,他可以说一句他没有负了她。

只是,支持他继续走下去的信念,却越来越薄弱。

一旦崩塌,他又该怎么办?

莫春山闭上眼,忍住脑海深处一阵阵的刺痛和视线里渐渐浮起的一片血红,等着这一刻的过去。

何莞尔却因为他的话愣了好久,神情恍恍惚惚,似乎陷了进去。

好一阵子,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莫春山:“可是,如果故去的人,是因为我的缘故故去的呢?”

莫春山睁开眼,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身上的衣物分成了四层。

腿上裹着黑不溜秋的长裤,浴袍刚好在齐膝的长度,再上面是紫红炸眼的冲锋衣,他丢给她的毛毯,裹在上身齐腰的位置,说不出的滑稽。

毫无美感可言的打扮,却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

肤色如玉,眸子里蕴着几分朦胧的水色,唇瓣粉红柔嫩,如同最娇艳芬芳的玫瑰花瓣。

101 口是心非

本不该回答何莞尔的问题,可莫春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谁的人生不曾倾覆呢?如果选择沉迷于过去,实际只是个逃避的懦夫,和安若愚,又有何区别?”

何莞尔手抖了抖,杯里的红酒差点洒出来。

不知道为何,她从莫春山的这句话,想到了自己。

何莞尔看了莫春山一眼,有赶快垂下了头,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是她想多了吧,莫春山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过去?

又想起刚才的那句话。

谁的世界不曾颠覆?

她曾经颠覆过,现在也还困住出不来。那莫春山呢?

陈清似乎说过他年少时候的身世——两母子一同消失,数十年不见踪影。

等莫春山再现人间的时候,他的妈妈,却再难觅踪迹。

他经历的颠覆,又是怎样一场惊涛骇浪呢?而他没有在苦海里沉沦,靠的又是什么?

耳畔的风呼呼地吹过,她恍然间抬头,看到眼前墨玉般的眸子,似乎隐藏着别样的情绪。

莫春山不动声色朝前靠了靠,轻轻挑眉:“懂了吗?”

恰好起了一阵夜风,低温夹着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淡淡的酒味,又有一种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的淡淡木质香。

恰逢此时,天空中一颗坠落。

又大又明亮的星体,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身后的夜空中滑过,短短几秒便消失不见。

一明一灭的光影中,他下颌的轮廓被星光瞬间燃尽的亮度模糊,睫毛的阴影则盖住了眼瞳的位置。

她忽然回想起为了配合报道推送,他拍下的那张侧面照片。

暧昧光影中看不清眼底内容、却又让她想要靠近看个究竟的感觉,与现在何其相似。

何莞尔不知道为何慌乱起来,朝后地退了退,接着仓促地点头。

下一秒,只觉得耳根发烧。

她这是怎么了?这样普通的一句问话,怎么让她心跳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声音响彻耳膜。

应该是喝多了吧。

她看了看酒杯里声的一丁点红酒,暗暗地回答让她心慌意乱的问题。

自从甘夏州那一晚以后,何莞尔觉得她和莫春山之间的相处方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莫春山再没提过他要赶回去开会的事,何莞尔也没再问,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一般,似乎都默认要一起结伴回庆州。

还有一千四百公里的路程,全高速开车,也就两天的时间。

另外,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也渐渐会还嘴了。

而莫春山似乎有了玩的兴致,中途竟然从高速下来,去了一个5a级的风景名胜区。

何莞尔其实不是太看得上那种商业化气息特别浓厚的地方,不过既然莫春山要去,她也没那么傻说出来扫兴了。

开玩笑,再怎么也是一起看过流星雨的关系了,该将就大佬的时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讨人嫌?

于是陪着他爬了一整天人工开凿的险路,以及去了个植物园一样无趣的地方。

哪知道就这样平淡的一天,还能再起幺蛾子。

事情的起因是在那个叫什么翠云长廊的景点,几公里的路走到尽头正该折返的时候,遇上了两个大胆的妹纸。

两个女孩都二十岁上下,比他们先一步进景区,他们到终点时正遇到两人在古柏树上坐着休息,手还拿着蛋黄派小面包之类的零食。

看到何莞尔和莫春山两人,两个女孩都是眼里一亮,满脸八卦的表情。

同性相斥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她们的焦点自然是在莫春山身上,一直舍不得移开视线,还大胆地私自议论要不要找个借口勾搭一下。

声音太大声,何莞尔哪怕听觉比不上嗅觉灵敏,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看了眼身旁一脸淡然装作没听到的莫春山,忽然有些生气——别人yy你,你竟然不反抗?平时怼天怼地的嘴脸呢,都到哪里去了?

撕她们吖!

何莞尔其实也明白,以莫春山难得一见的高大俊朗,穿得人模狗样不说还背了个骚包的小恶魔包,脸上大写加粗的高富帅,没见过世面二十郎当岁的小妹妹,一见倾心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何莞尔就是不爽了——她也不好越厨代庖去骂人,只看了眼两个妹纸歇脚的古柏树,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又一声不响地捡起地上扔的几张糖纸和食品袋,塞进随身的口袋里。

那两个女孩子一下子红了脸,再没偷瞟莫春山的心思,匆匆几口吃完东西,尴尬地离开。

何莞尔还不肯罢休,看着她们消失在走廊转弯处,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

“你在看什么?防贼似的。”莫春山明知故问。

何莞尔侧眸,说:“我看她们还不会乱扔垃圾。真是的,污染环境!”

她重重地咬了后几个字的音,却眼神飘忽,不敢和他对视。

没走出几步,他们又遇到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妈阿姨。

一行七八人,看起来像朋友结伴出游,都披着五颜六色的丝巾,在一棵几人才能环抱的古柏树下,拗着造型拍照留影。

何莞尔路过时看了几眼,也没多在意——这样的阿姨各个景区都有,实在不足为奇。

这样年纪的阿姨们,正是受过苦、遭过罪,经历过社会的剧变也给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一群人。现在阿姨们老了老了,有时间有心情锻炼身体、享受生活,有什么不可以?

因此对阿姨们跳广场舞唱k爱凑热闹爱丝巾爱拍照等行为,何莞尔都是比较能容忍的态度。

不过她宽容,不代表别人也能宽容。

没走出几步,路旁的亭子里聚集着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抽烟、闲聊。

那几个男人三十来四十岁的年纪,穿得衣冠楚楚,满脸嫌弃地聊着远处拍照的大妈。

路人甲:“又是这些大妈,又吵又闹的,走到哪里拍到哪里,真是有碍观瞻。”

路人乙附和:“就是,胖成那样也好意思照相。”

路人丙马上于我心戚戚焉:“是啊,真是丢人。”

何莞尔本来走得快,已经过了那亭子好几米,结果被他们的话飘进耳朵里,马上止住脚步后退,直到和那几人平行。

莫春山发觉本来和他并肩而行的人后退,也止住了脚步,回眸,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

102 低端骗局

何莞尔侧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其中一个男人看。

忽然被个大美女盯住,那男人愣了愣,嘴里结巴:“你……有什么事吗?”

何莞尔眨了眨眼,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说:“我没什么事,倒是你们好像有点事。”

那人还傻傻地:“什么?”

她皮笑肉不笑地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说:“我觉得你们脑子有点事,就没哪一条法律规定五十岁以上的女士不能披着丝巾照相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也没教过老了就别出来见人最好在家里等死的道理。

你们这些人,看不惯人家阿姨照相,就能看得惯网红搔首弄姿,看得惯女主播露事业线,还看得惯爱情动作片。到底是谁伤风败俗有碍观瞻呢?你们倒是跟我说说?”

骂起人来,何莞尔向来口齿伶俐,还没等到对方回话,已经开怼下一波。

她上下打量着那几人,看得相当认真,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三位长得也不怎么样,怎么就好意思嫌人家阿姨丑?我倒想想让你们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蛤蟆样,又觉得太对不起镜子了。”

没想到抽烟时候随意吐个槽也能被人盯上,男人大囧,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莞尔已经转身走开,远远地抛过来一句:“景区里不能吸烟的,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懂事。”

三个大男人,竟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尴尬地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莫春山看了看那几个男人,又看着前方何莞尔气呼呼的背影,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千阳的评价真是贴切至极——这女人,蛮不讲理还一身的匪气,简单粗暴也不懂得给人留脸面。

人家是讨好型人格,她倒好,不折不扣的招恨型人格。

也难怪被一车的人针对,甩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差点送了小命。

要不是他走了导航上都没有的一条路,也不知道她是被人发现成了一块冰棍呢,还是被秃鹫发现成了它们的腹中物?

山城商报难道是一堆废物回收站,能让这么个女人混得风生水起?

想是这样想,嫌弃也是自以为是的嫌弃,他的心情却是止不住的好。

几秒后,他抬手握成拳,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逛完景点继续上路,莫春山借口说累,再一次把钥匙甩给何莞尔。

何莞尔倒习惯了,这些天她时不时要开一两小时车,让莫春山休息休息,免得疲劳驾驶。

只是为什么她一开车莫春山就会习惯性地坐到后座?真把她当司机啊。

他开车的时候,她可是老老实实呆在副驾的,非常给他面子。

正好加上翠云长廊里莫春山被人yy的闷气,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问出声:“你怎么不坐副驾驶呢?我也不是滴滴司机。”

莫春山安稳地翻着一本杂志,回答:“你住店都用的孟千阳的名字,怎么就不是司机了?”

何莞尔哑口无言——是他说一男一女登记住店不好,怕被有心人利用炒作,所以即使她有了临时身份证,在酒店也还是用的孟千阳的名字多写了一间房,怎么就是她真成了临时司机呢?

莫春山还不知足,继续补刀:“多好的车,白给你开还不好?”

听到这话,何莞尔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拉长声音:“莫总的车,可真是低调,我还以为您兰博基尼以下档次的车都不开呢。”

莫春山这次出门,开的是辆大切,虽然也是好车,不过那是对普通人而言。

和莫春山的身家相比,这车不到百万,显然不够档次。

要知道他们这些大佬的圈子,平时稍微穿差一点都会被人误以为资金链断裂公司出了事,莫春山一辆大切走天下,未免太掉价。

莫春山倒是听出何莞尔语句里的暗讽,也扬了扬眉:“仿佛你之前还赞扬车不错。”

何莞尔被他噎了把,还是找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那是对普通人而言,这车其实性价比不高的。要说越野性能好,我首推g63。”

说起了g63,何莞尔一下子忍不住话了,滔滔不绝起来将g63的性能配置有点什么的说了个遍,如数家珍一般。

“g63有着强大的驱动系统,还有amgridecontrol悬架、amg专用变速器模式、宽屏驾驶舱、全新内饰,而标志性的amg驾驶性能则属于40lv8双涡轮增压发动机……”

这可是她的dreamcar,心心念念的最爱,各项指数倒背如流,各种颜色各种配置的汽车图片都收集了几百张。如果有幸在街上看到一辆,更能让她兴奋半天。

莫春山这种大佬有钱不买好车,偏偏买个不显山露水的大切……噫!

那什么,等同于锦衣夜行了。

“多少钱?”莫春山翻着杂志,随口问了句。

“两百万到四百万,各种价格都有。”说起价格,何莞尔苦着脸。

g63好是好,就是价格太棘手,一辆车能买她辛辛苦苦要按揭二十年的小套二四五套,基本被她定位成有生之年系列。

“买不起。”莫春山淡淡地回答。

“诶?什么?”这次轮到何莞尔惊讶脸。

莫春山似笑非笑,合上杂志支起二郎腿:“你既然调查过内环路工程,就该知道我一个年要给好几个亿的利息,一到过年一堆人跟我要债,分分钟资金链断裂,哪里敢买好车?倒是何记者的消费观让我眼前一亮,选择每天一百车费拼车出游,手上拿的相机和镜头足够买辆国产越野车了,看来是真爱。”

何莞尔哑口无言。

她以为莫春山不懂摄影的,所以镜头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的,结果人家早就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还拿出来好好将了她一军。

不过他睁眼说瞎话,她可看不过去。

于是毫不留情地拆穿:“你的雅致728值多少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莫春山似笑非笑:“公司贷款买的,还抵押了公司股份的,我就那一辆撑门面的,你要不要查查?”

何莞尔:“……”

话说商人无耻起来,她真是甘拜下风。

干脆垮下脸,再不想理他了。

一直沉默了一个小时,在高速上开了百多公里,车厢里的沉默气氛才被一通电话打破。

是何莞尔的电话,她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接听,听了没几句就不耐烦起来。

当然会不耐烦,因为是诈骗电话。

对方说她在临省的省会办了一张信用卡,消费了一万八,逾期没有还款,然后质问她为什么没有还款。

103 心照不宣

何莞尔开着车,回了句:“我没在你们银行办卡。”

岂不料对面的人竟然凶起来:“我让你来处理,你就来处理。”

何莞尔眨了眨眼,放缓了声音:“对不起,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为了提高你们的业务水平,能不能稍稍学一学普通话?”

对面的声音有点懵:“啊?”

何莞尔冷哼一声:“就你这海水味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是某诈骗重灾区,银行招人要求普通话要过关的,哪有你这么水的?”

没等对面回应,何莞尔就咬着牙挂断了电话。

什么嘛,现在的骗子越来越低级了,都8012年了还这样的套路,一点都不与时俱进。

信用卡消费都会有记录的,既然打了她的电话,那信用卡消费记录,她的手机自然能收得到的,自然不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万八的消费?

狗屁不通、破绽百出,就这样还出来行骗?真笑掉大牙。

在后座闭目养神的莫春山,忽然睁开了眼,声音轻缓:“你觉得骗子智商低,还用漏洞百出的问题来骗人?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其实未必。”

何莞尔没想到他主动搭话,愣了愣后,回答道:“难道不是吗?我还接到过更离谱的说什么有传票要执行,涉嫌经济犯罪调查之类的,完全逻辑不通的套路,现在还有人用!”

莫春山摇了摇头,微叹口气,说:“诈骗也要讲成本的,再精致的骗局也会有漏洞,与其费尽心思编织不容易被识破的骗局,还不如从诈骗对象入手,寻找值得骗的人。”

何莞尔愣了愣:“什么?”

“还不明白吗?骗子是故意用漏洞百出的问题,来迅速筛选他们的诈骗目标。你能想到信用卡消费会有记录发送到手机上,知道网上银行能查到账户,知道法院的传票不是用来执行的,你就不会被骗。换句话说,你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他们也不用在你身上下功夫。”

莫春山只说了一半,然而何莞尔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

何莞尔想了想,发觉还真是这样。

为什么这么多年骗子的骗术还那么老套,却依旧有上当受骗的人,原因正是因为莫春山所说,用破绽百出的电话去筛选会上当的人。

大海捞针不容易,这样的方式能让骗子迅速找到不知道以上常识的人,只有这样的个体,才有可能惊慌失措之下,按照他们的诱导,一步步走进陷阱。”

何莞尔想通了,不由得自嘲起来:“我以为是别人蠢,原来是我自己没看穿。”

莫春山一笑:“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换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

不知道为何,何莞尔忽然想起一个名字。

是那三个字——卓安然。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未必吧?你真的只是换位思考?”

莫春山抬眸,看着车厢正前方的后视镜——那里面,正好能看到何莞尔眼睛的位置。

他缓缓地说:“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我以记者的身份调查过桐城路桥,所以……”

何莞尔说着说着,忽然有些难开口。

莫春山接过了话去:“我知道警方怀疑内环改造工程涉嫌经济犯罪,也知道你当初混进我的公司装监听,就是为了这件事。”

何莞尔沉默,算是默认了莫春山的说法。

她之前的预料没错,莫春山知道的,比她想象的多得多。

只是她一直没敢问——也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就鬼使神差问了出来,还想问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你是真的,想做好内环改造的工程吗?”她问道,因为分心,不敢再在快车道上开,慢慢降低了车速到了大车道。

几秒后,她听到后座有人回答:“是真的,我是真心要做好这个工程。”

“那为了什么?”她下意识问道,“你明明有更能赚钱的方法!”

“我猜,你还想问为什么我不和银行借钱,却要支付高额利息,借用别的企业的资金?”

何莞尔缓缓点头:“是,我一直想不通。”

“从银行借钱固然利息低风险低,但,我不习惯被别人扼住喉舌,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收缩开开支,应当我自己来决定而不是银行说了算。反之,对外融资,借过钱给我的公司,相当于变相地参与高架桥的修建。所以,他们会不经意地想,这桥我也出了一份力,哪怕还拿了高额的回报,也不妨碍有这样的归属感。”

“这有什么好处吗?值得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何莞尔一阵狐疑。

莫春山却自傲地笑笑:“你既然知道我有办法赚钱,就应该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有些道理你现在不会太懂,等你站在那个位置,你才会明白。”

“哦。”何莞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莫春山干脆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快问吧。过了今天,也许我就没兴趣回答了。”

何莞尔咬了咬唇,终于问出心底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是不是卓安然。”

莫春山似乎对她嘴里出现的卓安然三个字,一点都不意外一般。

何莞尔等着他的回答,有些忐忑,呼吸也悄悄地乱掉。

后视镜里,她也可以看到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平静、自信,只是曾经的疏离淡漠,似乎悄悄地不见了。

车速已经极慢,何莞尔已经将车开到了应急车道上,几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龟爬,几乎算停下。

半分钟过去,莫春山开口:“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鼓气莫大的勇气一般:“我信。只是你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好,我回答,”他轻声地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我不是他。”

何莞尔忍住不低头,掩住因为紧张而发红的脸色:“我知道了。”

她没有说谎,她确实相信莫春山的说法——他没有理由骗她,更没有一点迹象契合他就是那个和她父亲过世有千世万缕联系的诈骗犯。

他的回答其实和她心底的答案一致,这时候问出来,只是想要更加确定而已。

从这个问题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再没有提起和安若愚有关的一切话题。

104 念念不忘

从山区进入了丘陵地带,一路都是高速,被何莞尔不怎么看得上的大切一路撒欢地跑。

说好的留下何莞尔是为了换手开车,但结果莫春山让她开了短短一小时,就不让何莞尔再碰车了。

理由是这边的高速弯多路窄,怕她经验不足出事,于是一个人撑着开完全程,累了困了就用冷水和清凉油提神。

何莞尔过意不去,好几次表示不用那么着急的,莫春山都淡淡地回答:“何记者大概年假充裕,不过我着急。”

被家大业大的莫总裁悄咪咪地打脸,何莞尔牢牢谨记“不要自学量子力学”的告诫,乖乖地闭上嘴。

不过半天时间,便回到了庆州。

何莞尔又睡了一路,这几天的睡眠时间加在一起,远远超过平时工作时候一星期的量。

反正,她起床的时候,他早就吃了早饭在大厅里坐着等她,她往往困得不行的时候,他还在开车。

何莞尔终于察觉,莫春山的睡眠时间,似乎比平常人少很多。

一天有多少小时?她没计算过,只是觉得这人哪怕睡得少,精神始终很好。

所谓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些不同寻常人之处。

十一月十四日,下午六点。

何莞尔是被下高速时候,汽车碾上减速带的颠簸颠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前方收费站上“庆州”两个大字,精神一振:“到了?”

“嗯。”身旁某人一如既往淡淡的声音。

何莞尔忙坐起来,大喊:“停车、停车,莫总,路边停就好了我自己赶公交车回去。”

这次轮到莫春山不解:“离你家还二十公里,这里就行?”

她可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巨大的行李。这样去挤公交车,相当不方便的。

何莞尔讪笑着掩饰心虚:“没问题的,我可以。”

莫春山也没反对——她的心思他很了解,无非就是怕被人看到与他同行,又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蜚语来。

他又叫了她的名字。

何莞尔看到他满面郑重其事的表情:“听说何记者绯闻缠身?其实有没有考虑过一劳永逸的办法?”

“?”她满脸懵。

莫春山轻咳一声掩住笑意,然后一字一句:“比如公布一段睡觉流口水以及打呼的视频?”

何莞尔:“……”

好吧,莫总裁太有礼了,眼看着分别在即,还不忘送她一份扎心的大礼。

不过,如果把嘴毒这一条剃掉的话,莫春山也不是那么的难相处的,甚至还有让她感觉到这个人还是有温暖的一刻。

虽说不上不舍,但也有些可惜以后只怕再没有交集。

说话间,汽车又开出了一段距离,在高速出口之外最近的地铁口停下。

终于该告别了。

车停稳,何莞尔下车,莫春山淡淡对她说了句:“注意安全。”

“谢谢。”她背好了背包,冲他挥了挥手,却立在原地没动,满脸的为难。

莫春山扬眉:“怎么还不走。”

何莞尔咬了咬唇:“我不习惯欠人情,这一次,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何莞尔咬着唇,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不必在意,你也算对桐城路桥有心,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我也记你这个情。”

莫春山说着,就要升起车窗。

何莞尔一时情急去挡玻璃,忙不迭说:“那不一样,我又不是为了你的公司。而且,你在玖须海救了我一命,也算扯平了。这个人情……”

莫春山无奈地打断她的自说自话:“你也给了我照片,我可以拿去跟朋友交差。”

她还是一脸纠结的表情:“我还吃了你那么多东西,还喝了红酒……”

莫春山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无奈:“那你要怎样?”

何莞尔终于扭扭捏捏地说:“这样,这个,你收下。

说着,她伸出手摊开,手心上躺着一串木制的串珠。

莫春山看了看,抬头:“这是你在扎西奇寺买的”

“是,”她有些忐忑地点头,“知道莫总您家大业大,给钱肯定不会要,所以送您一件礼物,权当这些天的伙食费了。”

莫春山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面露挑剔:“我又不信佛的。”

“知道知道,”何莞尔陪着笑,“我也不信的,不过这始终是吉祥的东西,就当是我美好的祝福也行。”

莫春山看着那串柱子——不是沉香,也不是檀木,是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木头,珠子打磨地很粗糙,有些还不够圆润。

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香味,相当有人工模仿沉香气味的痕迹,只怕没多久就会消散。

最关键的是这串佛珠直径太小,完全是女孩子用的款式,男人要戴的话,应该戴直径8毫米以上的。

只是再嫌弃,看着她满脸忐忑的表情,他竟然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抓起她手心的珠串,揣入外衣的口袋,说:“好了,我收下,你我互不相欠了。”

何莞尔这才高兴起来,冲他再一次挥手道别。

莫春山看着她的背影,升起了车窗,似乎要开走。

几秒后却又放了下来,从车窗里探出头,喊住前方跟背了龟壳一般的背影:“何莞尔,你这不会是给你自己买的吧?”

脚下步子一滞,某人心虚地回头,讪笑着,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破不说破,我懂。”他忽然一笑,学了她的动作,模拟了一个拉上嘴上拉链的动作。

夕阳里,何莞尔笑起来。

她身后有一轮橙红的落日,黝黑的头发被落日的余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因为背光,她脸上的表情不是那么清晰,但清凌凌的眸子尤为显眼。

看似通透,却一眼望不到底一般,似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泛起了波澜。

何莞尔笑着转过身,背对着莫春山,洒脱地挥了挥手,却不知道自己的头颈背都被身后的背包遮住,远远看去似一个巨大背包长出了手脚一般,滑稽好笑。

即使她看不见,莫春山仍旧微微颔首,关上了车窗。

渐渐上升的玻璃隔绝了下班高峰期的喧闹嘈杂,那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道路转角处。

视线里再没了关注的东西,他看到玻璃上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侧着脸,握着方向盘,嘴角紧抿着,然而眼角眉梢的情绪,满溢而明显。

这是他吗?

莫春山怔了一怔,泰然自若地收回视线,脸上再没了表情。

105 耿耿于怀

周五的下午,出城、进城的车辆都相当多。一个多小时以后,莫春山才回到曲陵江边的公寓。

他回来的事没有通知任何人,因此二十九楼的房间里安静异常,惟有小草和煤球听到动静跑过来。

小草一贯地娇嗲黏人,还没等他放下行李便蹭起了裤腿。黑黑的煤球也在距他半米远的地板上蹲下,拉长了声音喵喵地叫着,金黄的眼瞳里有难得一见的亲昵。

他叹了口气,随手将行李箱推开,放下了背包和外套,摸了摸小草的头,却想要把黑猫抱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本书从背包夹层里滑了下来,啪地掉落在地上。

煤球听到声音,惊了一惊,敏捷地跑开。

莫春山捡起那本书,怔了怔。

仓央嘉措诗集。

这是何莞尔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买来打发时间,胡来又留在他车上的书。

那天,他本来说还给她的,因为她一个人把自己留在扎西奇寺受冻的事,暂时没顾得上还。

后来,她没有提起,他也就忽略,甚至连书收拾在哪里也记不起来了。

竟然在这里。

莫春山随意翻开书,手指在已然蜷曲的书页边摩挲着,视线停留在微黄的纸上一行不长的诗句上。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位活佛活了二十六岁,是当时满、蒙、藏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出身于能够结婚生子的红教,养成洒脱浪荡的性子,未曾想却成了严禁亲近女色的黄教活佛。

于是内心挣扎痛苦,留下数首被广为传唱的情诗、情歌。

这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

“与我何干?”莫春山自言自语,下一秒站起身,将那本书随意甩在玄关。

却不知为何,心里的某种情绪开始蔓延、生长。

周六的庆州繁华但不拥挤,莫春山早上八点从公寓出发,不到半小时便到了公司楼下。

十多天的休假,公事只怕堆积如山,一整晚的休息足够他恢复状态,于是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才嘉他要到公司去。

莫春山刚下车,早就在停车场等他的才嘉就迎了上来,笑靥如花:“莫总,您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还好。”他回答,将手里的风衣递给她。

才嘉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看到他手上缠的一串有些女气的手串,愣了愣:“莫总您买的纪念品”

“嗯,”他点点头,忽而想起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又想起了指尖滑过她掌心的感觉。

嘴角轻轻勾了勾,他揉着因为长时间开车有酸胀未消的手腕,轻轻将衣袖向下拉了拉,遮住了串珠。

然后问:“千阳呢?”

才嘉识趣地收回视线,轻声回答:“早上去了阜南,处理郑家的事。”

莫春山皱起眉:“现在才去办?”

才嘉思虑几秒,没敢答话。

莫总陪那位美国来的故友去了民族地区,临走前交代孟千阳搞定和阜南郑洪洲公司合作的事,务必要说动郑洪洲赶在上周见面,然后等着股东会时候决议,还约了郑洪洲见面。

然而上周股东会莫春山并没有回来,自然也就鸽了郑洪洲一回。

郑洪洲本就多疑,莫春山这边爽约也不给个合理的解释,他发了好大的火,当天晚上就怒气冲冲回了阜南,孟千阳哄了一周时间,才哄得人家回心转意,放话说愿意再谈一谈,所以忙不迭赶去热恋贴冷屁股。

想到这里,才嘉有一丝丝的好奇。

她是知道莫总的那位朋友bobcorbin,其实刚到高原就因为有急事返回美国,从红亭的机场飞回庆州,当晚就已经搭上越洋航班,当时订票和送机的工作,也都是她安排的。

没了故友,莫总独自一人还能在高原停留近十天,还难道那边的风景,真的那样吸引人?

才嘉是从来没想过要去那样苦寒之地浪费假期的。且不说什么高原反应之类严重起来要人命的玩意儿,就说只有汽车这样单一的交通方式,为了看风景每天要坐七八小时的车,这哪里叫旅行?遭罪还差不多。

她工作已经很忙,而且上有老下有老,要说度假当然阳光沙滩五星级酒店才是首选,一家人就在酒店玩哪里也不去,这才是假期的正确打开方式。

想到bob,才嘉趁着在电梯里,把一张纸条交给莫春山:“临走时候,corbin先生说让我把这个给您。”

莫春山接过来,翻开看了看。

上面写着好几串数字,他闭上眼一默,脑袋里跳出来几支股票的名称。

印象里,似乎这几支都是最近跌得很凶的那种。

他顿时明了。

难怪bob要提前回去,连梦中的玖须海都不看了,原来说是放下一切安心度假,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巨大利益的诱惑。

不过,这也说明大洋彼岸那支凶猛的对冲基金,只怕最近有大动作了。

莫春山兴致缺缺,将那张纸条揉碎,出了电梯就顺手扔进垃圾桶。

他早就金盆洗手,早不趟这滩浑水了。

十二楼上,他走前整洁的办公室里,满桌子堆着文件。

虽然现在办公都从网上走流程,不过莫春山还是更习惯看纸质文件,于是他休假半个月的结果,就是堆积如山等待处理的文件,半米高一摞,整整三摞。

才嘉看到他眉心微锁,忙说:“莫总放心,这里文件看起来多,实际上里面的大部分文件只需要签字而已。需要您拿主意的几个,我特意做了标注的,不到十份。”

“你把关就好,我放心。”他回答,言语间流露的信任让才嘉偷偷勾了勾嘴角。

两年前她从五百强企业跳槽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公司,一开始很不被看好,以及不被理解。

她二十二岁p大毕业,闯过五轮面试才在帝都的总公司入职,一路尸山血海里爬过来,八年时间到了庆州分公司财务总监兼副总经理的位置,算是站到了半山腰的人物,当时旁人都不理解,她怎么会跳槽到这个和以前公司业务没半点沾边的圈子里,还成了莫春山名义上的私人助理?

106 嘉玫机械

固然有她的物质欲作祟,所以“区区”翻了两倍的薪水和工作三年后能实现的期权能让她少奋斗十年,起了很大的作用,不过,当时更吸引她的是莫春山当初的承诺。

他那一日袒露心声,告诉了才嘉他那个别人听了会觉得他在瞎扯的梦想,还邀请才嘉,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筑梦途上的一员。

如果她愿意,他将给他莫大的权力和信任;如果她的表现足够出色,在时机成熟之际,还将有她想象不到规模的资金流,任由她练手。

不会有哪家所谓五百强的企业会给予她这样的机会,就看她要不要用十年的时间,来赌一把。

才嘉不到一天就给了肯定的答复,目前看来,她没有就自己当时的冲动后悔。

莫春山迅速扫过眼前的小山堆,从里面抽出一份才嘉做了标记的看了起来,几分钟后听到桌面上的轻响,抬眼看见才嘉给他泡的一杯茶。

他颔首致谢,才嘉却并没有离开,后退一步眸色微凝,像是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吗?”他问,继续翻着文件。

“是,还有件事需要您的首肯。”她微笑着回答。

“哦?”他放下文件,端起了茶杯,“不妨说来听听。”

“是关于嘉玫机械的事,合同前前后后十几次也谈不下来,对方怎么也不肯再降低5%,如果单子交给嘉玫做,那成本会增加很多。”

莫春山微偏着头:“嘉玫在业界的口碑数一数二,向来只给国企供货,能和我们签合同已算不错,至于成本高了利润低了之类,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

“但嘉玫给我们的价格,是给国有公司价格上浮10%,我知道您对嘉玫的机械势在必得,也知道价格再高,为了工程质量,您也一定会接受他们的条件。所以在调查了嘉玫公司的董事长杜嘉新以后,有了些新的想法。”

这话题引起了莫春山的兴趣,他微微挑眉,示意才嘉说下去。

“嘉玫的嘉,是指杜嘉新本人,而这个玫是他的结发妻子的名字。杜嘉新国有企业技术人员出身,当年执着于研究新技术,清高又不擅长逢迎,所以四处碰壁。后来他一怒之下辞职自己创业,开始几年亏得连房子都卖了,杜太太全力支持他,连父母留的家传首饰都卖了,后来也参与企业经营,把一家夫妻店开成专给国有企业做新机械设备的高端企业。”

“然后呢?”莫春山问,他不是太明白才嘉想说什么。

嘉玫机械是家族企业不假,是杜嘉新夫妻三十年奋斗的结果也不假,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不知道这些和他想签的合同有什么关系?

才嘉忽然话题一转:“山城商报的那位记者,何莞尔,不知道莫总还有没有印象?大概半个月前,我在一家私房菜馆里,正好遇上何小姐用餐,便和她聊了几句。”

莫春山眉心一跳,不知为何她在这个时候提起何莞尔。

难道说他让千阳帮何莞尔办临时身份证的事,千阳透露给了才嘉?

不应该的啊,孟千阳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他端着茶杯,有些走神。

才嘉没有注意到莫春山的表情,继续说着:“其实之前见过的那一次,我就觉得何小姐美到炫目,靠近了看只觉得更加迷人。说实话,除了电视电影里的明星,我从还没见过这样美貌的人。

关于何莞尔,我也简单地查了下她的家庭情况。她父亲早逝,留下一套老房子,现在何莞尔就住在里面。四年前,她按揭了一套南岸新区八十多平米的套二,她母亲带着弟弟住,目前贷款还有八十万。至于房贷,每个月还六千,给弟弟两千生活费,还要负担学费,这些几乎占了她收入的一大半,所以经济状况不太好。”

莫春山眉头锁得更深。

听到那个名字,以及她的状况,不知道为何他的思绪竟和杯里的茶叶一般,在尚算平静的水面下浮浮沉沉。

他轻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说重点。”

才嘉终于进入正题:“我们再说回嘉玫机械的事情。可以说,没有杜太太,杜嘉新也不会有今天。而杜太太十年前因骨癌早逝后,杜嘉新一直没有再娶。我多方打听,倒也知道他其实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红颜知己,但就这几个女人,也和杜太太年轻时候的样貌,很有些相似。”

莫春山似乎料到了才嘉要说什么,沉声道:“说下去。”

才嘉眼睛晶亮,满面胸有成竹的表情:“杜太太的祖父是欧洲人,所以杜太太轮廓深刻、身材高挑,她因病香消玉殒,杜嘉新又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才会找和杜太太差不多样貌的女人。恰巧何莞尔和符合他的条件,而杜嘉新对女人出手也很大方,如果何小姐愿意的话,这会是双赢的结果……”

“够了!”

才嘉还没说完,就听到莫春山的一声轻喝。

她愣了愣,视线不由得有一丝的偏移。

她向来习惯看着莫春山眉心的位置,这时候便直面莫春山隐有怒意的双眸。

“才嘉,你做事一向很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这一次,你在嘉玫机械上操心太多了。如果你这样有空,不如多关心关心其他事。既然千阳一直没搞定郑洪洲,不如你助他一臂之力,明白了吗?”

说完,他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面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听得才嘉心里一颤。

虽然表情不那么明显,但显然,莫春山生气了。

才嘉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她也不敢多问。

于是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明白。”

————

晚上十点,庆州南河廊桥。

才嘉最常去的酒吧、最常订的包间里,墙角的沙发上窝着孟千阳,正跟茶几上的一盘子生蚝较劲。

庆州地处内陆,最近的海也有足足两千公里,生蚝运到这里能保证生吃的质量已属难得,更别提这一盘子其实是跨海而来的。

虽然味道远不如,只是孟千阳好这口,几滴柠檬汁就能下肚。

吃完盘子里的美味,他舒服地感叹:“就想这一口。”

107 灰色香草

才嘉坐在对面,看着孟千阳一人吃掉两打,美眸微闪:“也不怕闹肚子。”

说着,甩掉手里的抱枕,闷闷不乐地站在离飞镖盘两米左右的距离,随意拿起盘子里的飞镖,瞄准靶子扔出去。

飞镖没有击中目标,反而打到半米远的的壁灯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响声。

才嘉气闷,又抓起了一支扔出去。

这一次她连瞄都没瞄,于是偏离地更远,飞镖撞上了墙又掉落在地,又是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动。

孟千阳听到背后的动静,端着酒杯回头,有几分奇怪:“谁惹你了?”

“没谁。”才嘉没回头,继续一下下扔着飞镖,却没有一个能扔到靶子上。

孟千阳起身,从她身边的碟子里顺手抓起一只,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扔,却正中靶心。

对比如此明显,才嘉恼怒地一跺脚:“不玩了!”

孟千阳偏着头看她几眼,眼里笑意有些藏不住了。

不管公事私事,才嘉一向游刃有余的,说话四平八稳却绵里藏刀,很难得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想一想她今天的工作安排,显然他知道她这口气为何而来。

“你以为憋着我就猜不到?春山哥刚回来你就约我喝酒,还一副炸毛的样子,想必是他给你气受了。”

才嘉罕见懊恼的声音:“好吧,你猜中了。”

“不如说来听听?”孟千阳大大咧咧坐下,靠着沙发背,朝她扬了扬下巴,“我早知道你不会白请我喝酒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吃了你家的粮食,当然该为你排忧解难。”

才嘉看了看他,孟千阳则耸了耸肩,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才嘉有些不情愿被他知道自己的狼狈,但也别无选择,终究还是说了白天她给莫春山的建议,结果惹恼了莫春山的事。

“嘉玫的杜嘉新,是个老古板油盐不进,莫总看中他的公司的机械,想要以后长期合作,结果他不知道哪口气不顺了,漫天要价不说,一次次谈判不下来,送上门的大单子都不要。

后来我才知道,桐城路桥前董事长和杜嘉新有交情,那人现在还在蹲大狱没出来,所以这件事让杜嘉新对莫总意见很大,一而再、再而三敲竹杠。我就想着如果能找到一件事改善他对公司的印象、缓和他们的关系,一年至少能省几百上千万。你说,这算不算正事?”

孟千阳耸了耸肩:“算。”

得到了孟千阳的肯定,她总算情绪好了点,继续说:“杜嘉新这个人,偏执但重感情,他老婆死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再娶,看得上眼的女人也和他太太比较像。我就琢磨着从这方面下手……”

“你想拉皮条?”孟千阳装模作样捂住了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嘉姐。”

才嘉气恼,本来扬手想拿飞镖扔他,结果孟千阳大呼小叫起来:“英雄,饶命!”

她差点笑出声,接着顺手抓起高台上的骰子砸过去,正中他的肩膀。

“我就是想找个能和他眼缘的女人,约那老狐狸吃顿饭而已。结果好容易找到个能和他太太匹敌的人,正说趁着莫总回来敲定什么时间再约一次杜嘉新,结果,莫总就骂了我一顿。”

才嘉抱怨着,只是声音里早就不见了气恼。

孟千阳眉目动了动:“你看中了谁?”

“何莞尔!”才嘉念着这个名字,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飞镖扔了出去。

依旧是不沾靶。

才嘉闷闷不乐地长叹一声:“投其所好,直击弱点,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做事原则?我不过是提了个建议,能够帮助公司低价拿下嘉玫机械,他不同意就算了,还把我发配——”

她说到这里,有些不情不愿地撇嘴,看着孟千阳:“——发配来帮你搞定郑洪洲。”

孟千阳听到这里,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从那一声小草开始,他就知道何莞尔这个女人,对春山哥而言是特别的。

所以不管莫春山交代他办的所有和何莞尔有关的事,他都尽心尽力,还守口如瓶,连才嘉都不曾告诉。

结果才嘉这一头撞上去竟然惹恼了老板,这让他对自己之前的推断,更加笃定了几分。

有戏。

十分有戏。

他单身三十年的春山哥终于迎来了春天。

至于他自己的,仿佛还需要加把劲。

孟千阳眼睛微微眯起,看向前方窈窕的身影。

才嘉和他抱怨完,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一般,又开始自顾自地扔起了飞镖。

只不过她这准头实在太差劲,扔完了一盘,就只有寥寥三支插在靶子最边缘,摇摇欲坠。

孟千阳一阵好笑,上前去收拾了飞镖,又踱步回来,一手托着装满飞镖的盘子,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才嘉的心情似乎又好了几分,刚想从盘子里拿飞镖,却被孟千阳捉住了右手。

“你的方法不对,”他轻声细语,转身,放下托盘,又扶住了她的腰,“飞镖不是你这样玩的。”

才嘉身体僵硬,有些不知所措。刚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却被孟千阳塞了只飞镖在手里:“拿着,我教你。”

才嘉有些犹犹豫豫地,不太好意思推开孟千阳,又觉得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她很尴尬。

上一个和她靠这样近的男人,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前夫了——自从三年前协议离婚,他拿了她五十万以后,就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连缘缘的生日也不曾有过电话。

那样没有担当的人,当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对他死心塌地。

还好,她醒得早。

思绪有些烦乱,才嘉一时间忘记了该做什么。

孟千阳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要想正中靶心,你得先知道,目标在哪里。看到了吗?在那里。”

他带着她的手,手里的飞镖直指墙面的靶子。

才嘉点点头,他则轻描淡写地带着她的手,慢动作地从下而下挥了挥,短促有力地喝了声:“扔。”

才嘉下意识地放手,看到那支红色羽毛的飞镖,轻飘飘地朝前飞了一段距离。

然后,正中靶心。

108 皮肤游戏

才嘉身后的孟千阳,却眼里隐着笑意。

难得嘉姐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卸去了满身的铠甲,他才有机会亲近。

她身上的香水味,实在太好闻——像是黄油和牛奶的乳香混合在一起,带着甘草和甜蜜饼干丝丝缕缕的气息。

嗯,好像还有一丝丝枣甜,随着她耳后的温度,一丝丝钻进他的鼻孔,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

好想吃。

据说男女的第一道坎不是什么表白或者约会,而是第一次地肌肤相触。

他不动声色地接近,好容易有了这一次的机会,也得偿所愿以最自然的方式,拉到了她的手。

也不知道,她的感觉是怎样的。

不过,可千万不能让她反感了。

孟千阳忍了好一阵,终于放开手朝后退了退,说:“你刚才瞄来瞄去,手也直接朝那个方向去的,但自以为找准了方向,一出手的方向首先偏离,哪里扔得中。”

他和她说着话,手朝前一扬,一支飞镖在空中画了道完美的弧线,再次完美地命中靶心。

才嘉浑然不觉他之前的失态,只觉得这一下子简直惊为天人。

他刚才明明对着她说话,瞄都没瞄一下,怎么飞镖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愣愣往靶心上扎?

她恍恍惚惚地问:“怎么做到的?”

“一个字,方向。”孟千阳故作高深地一笑。

“……明明是两个。”才嘉忍不住纠正他。

“不要那么在意细节,”他耸肩,“就是你习惯性地大大小小的事都包完,才会惹恼老板。有些事,他不想你多管的。”

才嘉不明就里。难道莫春山怪她干涉公司的事太多?问题是以前不也这样做过吗?

为了讨好目标公司的股东或者实权派人物,送古董送名画送名表,样样价值不菲,这一次不过是要介绍何莞尔给杜嘉新认识,以缓和他和莫春山对立的关系,有什么不可以?

并且,莫春山从来都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人,这两年跟他的时间,才嘉也做过一些挑战法律底线的事。

与此相比,介绍何莞尔给杜嘉新认识实在算不得多了不起。

何莞尔家世清白,样貌正巧是杜嘉新喜欢的调调,美丽性感到她这个女人看了都动心,杜嘉新怕是抵挡不住。

而杜嘉新虽然老了点,但成功男人自有别样的魅力,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又不是介绍何莞尔去当小三,她要是凭本事上位,未必不能登堂入室当个阔太太。

莫春山自己不也通过一些手段拉了一堆所谓的大老板上船,要不对外融资的事哪里能这样容易?

心里有疑问,眼前又是最明白莫春山心思的孟千阳,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疑问:“都是投其所好,这次我错在哪里?”

孟千阳定定地看着她,挑着眉,一脸的意味深长:“你好像忘了,老板也是男人。”

才嘉愣了好几秒,才明白孟千阳的意思。

她微张着嘴,好像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什么?”

“你记不记得老板之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

才嘉点头:“记得。”

两年里莫春山唯一一次生病,平时都是天神附体百毒不侵一般,连打喷嚏咳嗽都不会的,她自然印象深刻。

“那次生病,就是因何莞尔而起。”

接着,孟千阳告诉她那次在工地发生的事,又告诉了那晚上酒吧里的事。

不过代办身份证的事,他暂时还不清楚老板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干脆不提。

说完,孟千阳意味深长地一笑,挑着眉,满脸“你懂的”表情。

才嘉沉默不语,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原来如此。这么看来,这个何莞尔还真的好手段。我们莫总自然比杜嘉新那个老头子强。”

难怪那天在私房菜那里,何莞尔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有更大更好的目标,自然不屑于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也难怪今天莫总听到何莞尔拒绝她的提议,脸上会有那么一丝放松的表情。

作为私人助理,对于莫春山只喝某个年份特定牌子红酒这一癖好,才嘉自然是一清二楚,这两年为了老板这个奇怪的癖好,还颇费了些心思。

大半瓶的latache被打翻,老板没动气并不出奇,竟然没时候追究责任,可见何莞尔还真是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才嘉想了一阵,感叹:“真是好心机。我还真是小看她了,竟然有如此的手段,让老板都对她留意了。”

孟千阳扬了扬眉。

心机?手段?嘉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以为每个人都和她一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心机这个高端洋气的词和何莞尔好像没什么联系,但如果说他看到傻里傻气的傻大姐是她装出来的假象,那他孟千阳只好甘拜下风,自挖双目谢罪了。

然而才嘉似乎已经陷入另一个误区。

她一番思前想后,心里有了成算,

于是落落大方地坐下,端起起泡酒慢慢品着,又恢复了一贯优雅自信的模样。

嘴角微笑的弧度很熟悉,扬起他熟悉带有一丝沙哑的女中音:“既然莫总看上的人,那自然是不行的,我会重新物色个美女,然后跟莫总报备。”

孟千阳好笑起来,忽然间身体前倾,说:“那你忙你的,郑洪洲的事,交给我办好了。”

说着,身体前倾,一双眼直盯着才嘉看,细长的眉眼里没有她熟悉的锐利不羁,黑亮的眸子里,泛着点点柔光。

孟千阳才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比才嘉小整整七岁。她一直都把他当成桀骜不驯的弟弟看,因此从来不会有别样的心思。

这时候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有古怪的一阵热从后颈窜起来,弥漫到耳根。

才嘉再没了刚才的安然自若,放下酒杯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随口找了个理由:“我回去了,缘缘晚上睡觉,不能没有我。”

孟千阳也没拦她,颔首道别,听着她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远去,勾起嘴角一笑。

他家春山哥就是好,明明动了气,还不忘给他留机会。

至于他的嘉姐,平时一副大女人的模样,竟然也能有如此慌张的时刻,还是来自于他刚才的凝眸。

看来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和靠近终于有了点效果。

109 归去来兮

长假归来的何莞尔,上班刚到部门,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包,就被十几米以外飞奔过来的小雷,一个乳燕投林撞得心口疼。

小雷抱着她的腰,扬起脸热泪盈眶:“老大,你终于回来了,快点,给我们报仇雪恨!”

何莞尔一个激灵:“怎么?那边欺负你们了?”

小雷委屈地点点头。

她说得夸张,何莞尔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汇报下来一切平稳——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聂芸那边也没有越过界的行为,至于小雷认为的奇耻大辱,不过就是聂芸在例会上趁着何莞尔不在敲打了小雷几句而已。

至于小雷,这孩子相当灵性,在何莞尔这里干了一年多而已,不仅能在何莞尔不在的情况下应付住日常工作不出纰漏,还能做主帮着何莞尔拿主意,然后被于伟安认可。

至少这两期的专栏,比起什么莫春山的专访,手机版的点击率也差不了多少的。

何莞尔颇有些欣慰,一上午都在夸小雷,终于让她忘记了要找回场子的事,再次欢天喜地。

吃完午饭,何莞尔怕胖,拿着手机看小说,准备在休息间里站半小时,刚好碰到小雷上来找果汁喝。

于是她干脆把纪念品拿出来给小雷。

那是一个花俏的符结,据说可以保平安、祝姻缘,是何莞尔在某座中外闻名的溜溜城的跑马山上给专门给小雷求的。

听了这东西的妙用,小雷先道谢后吐槽:“老大,你怎么不给你自己求一个?毕竟三十好几更不好找对象了。”

何莞尔手长,一伸直刚好够到她脖子,眼里带着威胁:“我看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顶嘴了,可以飞了,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被你挤走以后去哪里?”

小雷忙指天发誓表着忠心:“我就是女王忠心的侍从而已。”

她一边说,一边屈膝模仿行了个骑士礼:“为你而战,mylady。”

何莞尔笑岔了气,一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另一只手端着的矿泉水都差点泼到外面。

小雷还想接着耍宝的,但瞄了眼门口,马上耸了耸鼻尖:“别说话,我闻到了隔壁的尸臭味。”

何莞尔也听到动静,转过头,果然看到聂芸。

她领头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特别策划的男男女女。

她手里端着杯咖啡,满脸的春风得意,至于好心情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那篇关于莫春山的采访,不仅是当期、甚至是今年以来点击率最高的一篇报道,效果甚至超过了聂芸自己的预估。

小雷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只是聂芸最近三番四次踩上门,惹得她火大。

她嗤之以鼻,抱着膀子哼哼着:“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聂芸听得很清楚。

聂芸面色一沉,回头直盯着小雷:“你说什么?”

要说聂芸这些日子变化挺大,杏核眼里竟然有了几分杀气,何莞尔都怔了怔。

看来莫春山专访的成功,还真给了她些杀伐决断的底气。

小雷被看得一愣,何莞尔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挡在她们之间,回应:“我们在重温中学学过的古文,怎么?有兴趣?”

聂芸想怼回来,但因为身高的劣势不想仰着头看她,于是撇过脸冷冷地说:“忆苦思甜?不好意思我只向前看的,不像某些人,只会挑好捏的桃子。”

何莞尔就那么听着,笑而不语,拉着小雷扬长而去。

她知道聂芸的意思,不就是嘲笑她曾经从白廷海那里得到过些还没被发布的内幕消息,从而得了先机弄到手好几个爆炸性新闻吗?

搞笑了,要不是她当时将那采访方案透露给聂芸,她想通过才嘉采访到莫老板,怕只是幻想而已。

再说了,即使莫春山同意采访,也不过借报社宣传一下企业而已,聂芸要死皮赖脸贴上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是这些她不想和聂芸说,也没那个义务去劝说聂芸。

再说,相比于聂芸的死活,相比于在报社里勾心斗角争一寸半寸的地盘,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何莞尔下午还约了柯知方。

周五回到庆州,周六睡了个懒觉,刚起床就接到了远在帝都的柯知方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他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说——似乎是关于她莫名其妙的梦,和她莫名其妙的失忆。

何莞尔心头沉了沉,深吸口气安抚烦乱而混杂的情绪,看了眼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天高云淡的高原固然能避世,可她终归属于这里——这个喧嚣、纷乱、嘈杂却又让她眷恋的城市。

庆州市中心唐宫小聚,还不到六点,餐厅外等待就餐的食客已排成长长的队伍。

餐厅门口,何莞尔左顾右盼。

她照旧是上班时候低调的黑衣白裤装束,只是个头太高,一个人不排队突兀地立在餐厅门口,很吸引眼球。

“您好女士,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服务员走过来,脸上是矜持的笑容。

何莞尔刚要回答,正好看到了转角处过来的柯知方。

她扬起手打招呼:“我在这里。”

柯知方也正好看到她,扬手回应,几步跨到她面前。

“抱歉,去抽了支烟。”他说,示意,“走吧,菜已经点好了。”

十几分钟后,何莞尔右手戴着一次性手套,抓着半只乳鸽啃。

这算是这里的招牌菜,一只38元而已,比照28一份的生菜,简直不要太划算。

所以无肉不欢的何莞尔吃得很开心。

除了烤乳鸽以外,各种面点、小菜、粥清淡精致,就算比正宗味道差了那么一丢丢,也还是稳坐庆州粤菜头一把交椅。

就是份量还是有点少。

看着何莞尔面前的盘子几乎全空了,柯知方不着痕迹地,将几乎没动过的一份咕咾肉换到了她面前。

何莞尔对他的体贴有些过意不去,尴尬地说:“我不吃猪肉的。”

“对不起。”他忙不迭道歉,又将菜换了回来,“这个我不知道。”

110 石翠小酌

算起来,这还是她和柯知方第一次一起吃饭,在这之前,最靠近的接触,无非就是那一次她几天没睡觉、被那么莫名其妙的梦折腾到快疯掉的时候。

而自从那天柯知方将她从悬崖上拉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悄无声息地更近了一点。

何莞尔曾经为此焦灼过,但不过半天过去便想通——与其惧怕未来发生的事,不如先解决好目前的问题。

无论如何,她是没勇气没心力也没钞票再换一个心理医生从头治起了,她目前只能保持现状。

这样一想,何莞尔也就能维持住目前尚算平静洒脱的心情。

高原风光没话说,然而吃的东西以肉食和乳制品为主,何莞尔将近二十天吃下来,早就腻得不能再腻,对唐宫精致的小点和菜品没有一点抵抗力。

一共加了两轮菜,柯知方早已经停箸。

何莞尔看着几个横亘在面前空盘子,有些赧然地拿着湿巾擦干净手和嘴,说:“吃饱了。”

餐前泡的铁观音再次换了热水,味道依然浓郁。

两人默默地喝完杯中茶,何莞尔等到了柯知方开口。

“我这次,遇到了一个和你差不多的案例。”他说着,声音平缓眸色温和。

何莞尔比他激动很多,声音都在颤抖:“真的?”

“真的,”他点头,“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情况有点棘手。”

“那……是什么情况……”何莞尔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听太多,但又忍不住问。

“抱歉我不能和你说太多,我必须对病人的情况保密,”柯知方轻声地道歉,“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你不是孤例,有人和你一样。你不要太过担心,总会找到问题所在的。”

何莞尔平静了一些,默默点头。

吃完饭结账,柯知方自然而然地埋单,何莞尔瞥到账单上的数字,有些过意不去。

一桌菜明明是她吃了一大半的,却让柯知方付四位数的钱,心里不安。

柯知方虽然收入不菲,但有弟弟妹妹都在上大学。她供一个何一笑尚且艰难,更何况他要付双份——再加上老家务农的双亲,他为家庭的付出,是她的好几倍。

何莞尔拿出钱夹还没打开,就被柯知方按住手:“我说了,我请的,和女孩子吃顿饭还要aa制,我不要面子的吗?”

他声音隐隐带着笑意,温润柔和,然而手指扣在了她的手腕往上一厘米,刚巧小指扣在了衬衫袖口以外,直接接触到了皮肤。

指尖微暖的感觉让何莞尔下意识地想抽手,但那一瞬间,她想起这会让柯知方难堪,于是生生忍住。

柯知方却马上意识到不妥,一面移开手,一面道歉:“对不起。”

何莞尔摇着头,眸子里的惊慌散去,小声说:“没事的。”

有了这事打岔,何莞尔也没心思再计较aa制的事了。

她恍恍惚惚地拿了东西走人,却在路过饭店大厅的时候,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厅最靠窗的那一排卡座,那穿着米色毛衣、头发盘得精致整齐的女人,不是顾念又是谁?

她一阵高兴,上前几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又看清楚了顾念对面的人。

何莞尔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有些恍神。

怎么会是他?

柯知方见她呆呆不懂,站在她身侧,轻声地问:“怎么了?看到了熟人?”

何莞尔回过神,忙摇头:“没有,我们走吧。”

次日早晨,七点半不到何莞尔就到了报社,端着杯水坐在桌前,对着桌面上的手机,若有所思。

雷诺也习惯早到。她端着杯豆浆进了办公室,看到何莞尔吓了一跳。

又发现她脸上明显的黑眼圈,愣了愣:“老大,你又加班了?”

何莞尔没理她,雷诺便开始耍宝:“不是吧我的女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如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

“我没事。”何莞尔抬眼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雷诺虽然爱笑爱闹,却不是不知好歹恃宠而骄的人,看到何莞尔心情不是太好的模样,忙知情识趣地走开,留够独处的空间给她。

想到几天前看到的场景,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有些烦乱的思绪。

她再一次划开手机屏保,点开了微信,之后看着微信上顾念的名字,打出长长的一段字,看了一遍,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然后又再打、再删。

整整半个小时的犹豫,她发出去的仅有十几个字。

今晚七点,城南石翠小酌,不见不散。

几分钟后,顾念回了一个字——好。

当晚,庆州南岸区的石翠小酌里,何莞尔订了个小包间。

这是一家所谓的黑珍珠餐馆,经营着改良的川菜,环境富丽堂皇,每个包间都配有花园式的露台,价格自然也不菲。

何莞尔不喜欢这调调,她最爱的还是喝着啤酒在街边摊撸串。

但顾念喜欢,所以这一次完全是将就她的审美。

只是何莞尔从七点等到快八点,一壶竹叶青换了三次水,顾念才终于姗姗来迟。

看到餐厅的装潢,顾念明显愣了愣,然后拍了拍何莞尔的肩,调笑道:“我以为你只爱苍蝇馆子的,没想到也有高端洋气的一天。”

何莞尔招呼她:“坐吧,等你好久了。”

和平时相比,何莞尔这时候异常地安静。

顾念款款地坐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怎么觉得你这对桃花眼水灵灵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出去休假一趟,遇到了帅得不得了的康巴汉子,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艳遇?”

何莞尔打掉她的手,随意回了两个字:“哪有?”

顾念却巧笑倩兮:“骗不过我的,你肯定有艳遇。老实交代,谁有这么好运能得我女神垂青?”

何莞尔实在没心情和顾念说笑,指了指菜单,岔开话题:“这次出去不知道给你买什么礼物合适,请你吃顿饭权当赔罪了。你点菜吧。”

顾念撇了撇嘴,满意地拿起菜单:“这还差不多。”

顾念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进门便脱了下来,内里是纯白色的修身连衣裙。

她头发刚修剪过,刚刚过肩的长度加上齐刘海,减龄又甜美。

111 不堪回首

何莞尔的印象里,顾念从来没有留过刘海。因为顾念一直坚信有刘海没气场的说法,再加上她坚定不移地要走女强人路线,因此多年来一直是把额头露出来的。

她抿了抿唇角,放轻了声音:“怎么剪头发了?”

顾念看着菜单,随口回答:“一时兴起,好看吧?”

何莞尔没回应,她也不在意,叫来了服务员,利落地点了五菜一汤。

何莞尔默不作声,却一直在观察着顾念。

她今天没戴多少首饰,脖子上空空的连条锁骨链都没,惟有左耳上挂着细长的淡金色流苏耳环,而连右手食指上常戴着代表单身的cococrush都没了。

却又没由来多出了些什么。

看着顾念眉梢眼角处的几分妩媚,何莞尔有些恍神。

那妩媚的神情既熟悉,又陌生,还多年未曾见到。至于她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忽然想起数年前,顾念偷偷地和莫书毅在外面约会,好几次的夜不归宿,全寝室的人都帮她瞒着,以至于闹出过好多次惊险异常的场面。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幸福甜蜜的模样,恰巧何莞尔那时候也和秦乾在一起,于是她们两个经常被寝室里其他几个姐妹调侃,说她俩都散发着恋爱的腐臭味。

又都在同一年恢复了单身,只不过何莞尔是知难而退,顾念却是迫不得已。

回忆往事总是耗费精力和时间的,何莞尔沉浸在过去时光的时间,顾念点的菜已经上了。

顾念心情似乎很好,时不时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噙笑。

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何莞尔的异常,等菜一上就举着筷子大快朵颐,丝毫没有以前吃一口算一下卡路里的矜持。

“吃啊,你怎么不吃?”

吃到一半,顾念疑惑地抬头,看着貌似一点胃口都没有的何莞尔,声音微扬地调笑:“你我夫妻多年,何必跟我假装斯文?”

听到她又说起大学时候的事,何莞尔淡淡地笑了笑,干脆放下了筷子。

“念念,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国庆前,我弟弟出了事,我请了一星期的假回来处理?”

顾念点头:“记得,你弟太离谱了点,要不是当年不满十四还赔了几十万,指不定现在还在蹲大狱。”

那是何一笑因为考试时候同桌不给他抄答案,一怒之下抓起课桌给人砸了过去,然后引发群殴。

何一笑出生的那年,恰逢父亲工作变动到庆州,母亲跟了去,但实在没精力管两个孩子,就把还不满一岁的何一笑留在了北边的老家,只带了何莞尔到庆州。

何莞尔的姥爷是个国有机械厂的二把手,脾气好人缘也好,即使退休了也很多人卖他面子。姥姥则一辈子在家操劳,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卢韵姮,还养了个九十年代的博士生卢韵桓。

何莞尔的舅舅卢韵桓,也算是当地的风云人物。

似乎卢家爱读书能读书的基因都偏心给了他,从小到大一路都是第一名,顺风顺水地拿到t大的土木工程博士,没有选择留京而是回了家乡,和青梅竹马的女同学结了婚,没多久又有了卢含章。

然后,不到三十岁就在本地大学里升任了系主任,前途无量。

工作顺心,心情自然也很好,卢韵桓对于姐姐没法亲自照顾的小外甥,更是变了法子地补偿。

再加上何一笑长得和舅舅几乎一个样子,小时候无比地讨喜,于是被一家大人宠得无法无天、嚣张至极。

直到出了那场车祸后,舅舅、舅妈撒手人寰,姥爷悲痛至极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姥姥再没法照顾他们,何一笑、卢含章便被接到了庆州。

卢含章还好,因为那场事故,最多只是少话,从不惹事。

而何一笑就不一样了——这孩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惹了无数的祸事,怎么打也不长记性,无法管教。

后来又恰逢父母离了婚,家里鸡飞狗跳的也没顾得上管孩子,直到学校老师管不住了一次次地请家长,他们才发现何一笑的问题已然很严重。

离婚后,何莞尔的父母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而唯一能让他们聚在一起齐心协力的事,就是处理何一笑闯下的祸事。

即使父亲意外离世,也还是没能让何一笑性子收敛一点——因为,就算没了父亲,也还有默默扛起另一边天的姐姐。

十一岁的何一笑因为留级耽误了一年,当年一米七几的个子,在班里鹤立鸡群,比周围同学高出二三十公分,人高马大的,揍起人来没人能抵抗。

平时人人都怕他,那一次却因为欺负同学欺负得过分了,引起了公愤。

然而就算他一个人被一群人揍,也没吃多少亏,还打趴下两个。

然后那两个孩子落下了终身残疾。

何家是卖了房子才保住何一笑不被送去管教,而那件事后,何一笑也收敛了很多,至少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听顾念说起何一笑的事,何莞尔无奈地叹气,不过这时候还不是担心何一笑的时候。

她看着顾念,眸色深黑:“我记得那一年,我回庆州前,你还和我抱怨有人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你不放,然而七天回来,你就名花有主了。”

她说的是莫书毅借着一场老乡会、灌醉了顾念占了便宜,然后让本就对他有一些好感的顾念,心甘情愿做了他女朋友的事。

何莞尔曾和顾念说过,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强奸。这种人渣,何莞尔一万个看不上,只是当年挡不住顾念喜欢。

听她提起那件事,顾念有点不自然的表情,不过还是牵着嘴角勉强一笑:“说这些做什么?好多年了。”

何莞尔看得很仔细,自然看出她眼里有难掩的心虚。

何莞尔微叹口气,继续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三那年开学后没几天又回家的事?那一次又是一笑闯了祸,他和同班女生谈恋爱,两人在写了旅馆恰好被那姑娘的父母碰见,一笑被别人父母扣了一天一夜不放。我妈哭着给我打电话,又不敢报警,后来我是提着刀上门去,那家人才把人放了的。”

顾念垂下眸子,掩饰着表情:“我不是太记得了。”

112 执迷不悔

顾念也没心思再吃东西,看着她,一直沉默。

何莞尔自顾自地说着:“我要去找莫书毅算账,你拦着不让我去,还不惜和全寝室的姐妹闹翻。我当时又气你不争气,又恨莫书毅不是个男人。几天后莫书毅跪在寝室的姐妹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他对不起你,还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我当时觉得他也有几分真心,才歇了要狠揍他一顿的念头。”

说到这里,何莞尔有几分不忍,但还是声音颤抖地说了下去:“结果呢?他毕业不到半年他就甩了你,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

顾念这时候平静地和她对视,声音也很平静:“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莞尔避而不答,说起另一桩事:“后来因为秦乾和冯昔的事,我自顾不暇,但是我知道,你趁着我回庆州的间隙去找过他,甚至跪着求他回心转意。结果呢?你是不是明白了一个词,叫郎心似铁?”

顾念看着她,大眼睛里弥漫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何莞尔还是能轻易分辨出内里的执着。

她觉得自己语重心长,像极了不讨喜的老妈子。

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劝说:“念念,你最好的青春都糟蹋在了他身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现在也算衣锦还乡了,为什么要走以前的老路?男人那么多,你找谁不好,偏偏要找莫书毅?你这是吃了谁给你下的*,能糊涂到这个地步?”

何莞尔这一通话痛心疾首,不那么好听却出自肺腑。

一开始,顾念还算平静,听着听着,手指忽然攥住了桌布,声音发紧:“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和书毅之间的事,你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明白的!”

何莞尔懊恼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一时气急敲了敲桌子:“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莫书毅已经登记结婚,还马上要举办婚礼。他这时候来找你,是因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我一直很清楚的,不需要你们来指手画脚。”顾念回答,看起来也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深吸了口气,放慢了语速:“笑笑,我知道你很看不上我这种藕断丝连的做法,但如果我告诉你,莫书毅是我唯一的男人,你信吗?”

何莞尔怔了怔,几秒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信。”

顾念眼里抹过一丝欣慰。

她笑了笑,握起何莞尔刚才敲击桌面的手,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瞒着你的。今天吃了饭,我是想约你去酒吧,咱们一边喝酒,一边借着酒劲告诉你,我要和莫书毅结婚。”

“结婚?”何莞尔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赫然站起身,声音发急,“上一次你答应过我不会把自己搭进去,这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和一个有妇之夫结婚?”

顾念叹了口气,先是仰着脸和她对视,看着何莞尔又气又急的表情,之后目光飘向了窗外。

好一阵子她才说:“这辈子错了过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下一个了。我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问这里而已。”

她指着心脏的位置,眼睛慢慢眯起:“笑笑,我知道你不会懂动物的本能和人类情感融汇的感觉,那滋味,真的会上瘾的,真的。”

何莞尔这一下子哑口无言。她对男女之事缺乏经验,完全无法评价顾念的说辞。

顾念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何莞尔开口,表情淡淡地说:“还有他说,他会离婚,会给那个女人一个交代的。”

她声音很低,却无比地笃定——那语气,像极了数年前她说莫书毅一定会对她好的时候。

何莞尔被这场景勾起回忆,再一次气不打一处来。

她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一般:“念念,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现在是在当小三,是在介入别人的婚姻生活!”

“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第三者,这句话虽然无情,但很贴切。”顾念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回答。

何莞尔忍不住扬高声音:“什么爱?你是糊涂了吗?莫书毅图你什么你会不知道?他家的钱被他那吃喝嫖赌的老爸败得一干二净,他吃回头草不过是因为你现在有钱了而已。你真以为他是因为爱?别傻了顾念,从头到尾他就没有男人的担当,你当年被他骗了色,现在还要被他骗财?”

顾念依旧垂眸不看她,何莞尔更是生气:“你就算要养小白脸,拜托也找个好看点的,带出去不会丢你脸那种,何必找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

“笑笑,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想和你翻脸。”

不知道是哪一个字哪一个词刺痛了顾念,她忽然扬起脸,眸子里冷光闪闪。

何莞尔怔了怔,声音都干哑了几分:“我记得上一次你说要和我翻脸,就是我说要去找莫书毅算账那次。莫书毅是在你身上下了蛊吗?怎么他勾一勾小手指头,你就能连滚带爬滚过去?从一开始我就没看好过你们,现在我依旧保留我的观点……”

“何莞尔!”顾念扬起手,也重重地拍着桌子,“你说够了吗?你觉得这样干涉我的生活,很有成就感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很伤人?”

何莞尔先是被她拍桌子的声音惊到,紧接着听到她的指责,气不打一处来。

“我伤人?如果不是你的事,我都懒得管?我很闲吗?”

顾念也在气头上,语速极快:“何莞尔,你是高高在上的女神,男人任你挑,我呢,不就是喜欢个莫书毅吗?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提到他你从来都是讽刺加批判,从来就没看好过我们。”

何莞尔眼神闪了闪,说:“你知道,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他做的那些龌龊事,让我没办法高看他一眼,即使他是你的男朋友。现在你为了他要去破坏别人家庭,要当小三,我更没办法支持。”

113 扑火飞蛾

“你这是什么话?你觉得我没把你当朋友”何莞尔惊诧地问,只觉得嘴里发苦。

顾念有几分后悔,但也硬起了心肠:“我是处处不如你,但有一件事,我比你清醒。你口口声声说着爱秦屹,结果呢?还不是让他遍体鳞伤?

你顾虑太多,真心太少,对朋友如此,对家人如此,对你爱的人,同样如此。说起来,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而已,我们都只是让你的人生美满起来的陪衬而已。”

何莞尔微张着嘴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从顾念口里出来的。

此情此景,让她无法不想起大学时候顾念为了莫书毅做的一桩桩荒唐事。

“为了男人,我们需要这样互相指责伤害?顾念,我看不惯莫书毅,并不是因为我要坚持原则,非要把自己的三观强加在你们身上,而是因为在我眼里,再优秀的男人配你都是高攀,更何况莫书毅的为人本来就不那么正大光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莞尔垂眸,看着顾念,声音嘶哑。

她早就知道情之一字,误尽苍生,这么好的顾念,这么性格爽朗又能干的姑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漩涡,还不拉一把?

顾念也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

她吸了吸鼻子,微仰着脸看着何莞尔的眼睛:“笑笑,你要知道,爱了就是爱了,哪怕对方是个人渣,也只能我自己打自己骂,容不得别人来说他的不是。我如果能够理智地和你讨论对错、讨论谁是谁非,那就不叫爱了。笑笑,你又明白吗?”

视线相交,何莞尔却什么都没说。

为了爱,不顾世俗眼光,不顾道德和规则,不顾无数人的指责。

她自问,自己的确是做不到这点的,也不明白顾念为何为了一个男人,能如此奋不顾身,如扑火的飞蛾。

就算明知道那人是个渣男,还能义无反顾地一条路走到黑。

“不明白也没关系,”顾念笑了笑,“对不起笑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会这样。但是关于书毅的事,好些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目前也有些糊涂。我还需要时间去验证他说的一些事的真假,在那之前,你可以找我喝酒,只是不要再和我提起书毅的事。我真的,不想再为了他,和你吵架了。”

最后的几个字,已然带着鼻音。

顾念说完那番话便离去,桌上剩下的饭菜,一点都没动。

何莞尔一个人坐了大半小时,饭菜都凉透了才叫来服务员埋单走人。

却发觉顾念早已经给过钱了。

何莞尔心里五味杂陈的。

明明说好这一顿是她请的,明明两人才吵了架,顾念都不忘临走还把单埋了。

她知道何莞尔经济上不宽裕,所以处处为她着想,十几年的姐妹情,平时插科打诨互相损,但往往这些细微之处,才能看出她们之间的默契和相互牵挂。

只是一提到莫书毅,顾念就会没了理智一般,听不进去劝,也再没了平时的精明与能干。

以前如此,没想到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她依旧如此。

难道这就是爱情?

何莞尔眨了眨眼,有些惘然。

她忽然想起那句歌词——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

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

她一阵怔忪,本有些犹豫的心肠,此时更加地软下来。

一声叹息后,何莞尔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犹豫了好半天,却发了四个字出去。

好自为之。

发出去就有些后悔,可她也还是没有撤回。

更没有等来顾念的回话。

九点过,何莞尔走出餐厅,却发现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庆州这天气,夏天热得人如锅边的蚂蚁,但一到秋冬,低温便裹挟在潮意里,一丝一缕地浸透外衣、毛衣、内衣,紧贴在肌肤上,穿再多都不顶用。

夜风寒凉,头顶坠下丝丝缕缕的秋雨,更是沁凉透骨。

何莞尔没带伞,拢了拢衣领,一头扎进如烟雾般的细雨里,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秋雨不大却恼人,没站几分钟,她的头发已经微湿,然而出租车一辆辆开过去,都是满载。

何莞尔不得已掏出手机打开滴滴,刚刚在寻找定位,忽然发觉光线一暗。

一把伞将她和从天而降的雨丝隔绝开,她愣了愣,一抬头看见了柯知方温润如墨玉的眸子。

他撑着的一把黑伞,将她罩在伞下,微笑着说:“竟然又遇见你?也太巧了点。”

柯知方和何莞尔顺路,又开了车,正好送她回家——这一次是真的顺路,并非故意绕着弯借口接近她那种顺路。

他晚上的饭局定在石翠小酌,谈了一晚上的工作,一出来就看到何莞尔。

柯知方开了车就不喝酒,从南岸区回江北,正巧经过老城区,能把她捎带回去。

何莞尔上车前,却被停车场一旁的饮品店吸引,鬼使神差地去买了杯珍珠奶茶,之后坐在副驾驶上,一口气喝了半杯。

她饿了,又生气了半晚上的气,精力早已耗光,这时候就渴望吃甜的东西。

柯知方开着车,眯了眯眼,问她:“热量这么高,真的好吗?”

何莞尔含着吸管,口齿不那么清晰地说:“偶尔一次,没关系的。”

“所以偶尔一次生气,气得连饭都不吃了?”

何莞尔大囧:“你怎么知道的?”

柯知方耸了耸肩,脸上是难得一见有些顽皮的笑:“好歹当了你四年的医生,当然知道你心情不好就会乱吃垃圾食品。怎么?今天是谁惹到你了?气得你晚饭都没吃。”

何莞尔默不作声地放下奶茶,好一阵子,才三言两语说了顾念和莫书毅这些年纠缠的事,以及现在顾念为了莫书毅不惜当小三。

她是习惯性地和柯知方倾吐,也知道柯知方出于职业习惯,绝对不会泄露别人的隐私。

只是她还是没有说姓名,全程用笨女人和渣男代号来代替。

柯知方听完,微笑不语。

114 秋雨弥空

柯知方笑了笑:“开导你?不需要吧。你只是需要有个树洞吐吐槽而已,我现在已经完成了使命。好受点了吗?”

何莞尔鼓起腮帮,依旧气呼呼地:“没有。”

柯知方一边开车,一边随意地问:“怎么会没效果?”

何莞尔不满地撇嘴:“要一起吐槽渣男才有效果的,你光听有什么用?”

“我又不认识当事人,怎么能凭你的只言片语就来断案?再说了,我说再多谴责的话都毫无意义。不过还是劝你一句,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怎么知道她喝的是水不是硫酸!”何莞尔没等他说完就抢着插嘴,还翻了大大的一个白眼。

柯知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被她的表情逗笑:“你都知道开玩笑了,看来心情也不是太差,好吧,现在想吃什么?”

他话题衔接得如此自然,何莞尔都没反应过来,立刻回答:“心情不好就想吃肉,要大块的牛五花,烤得滋滋冒油,裹上生菜蘸酱,一口咬下去咔哧咔哧才过瘾。”

“好,”他微笑,“那就去吃烤肉,就你朋友圈经常打卡的那家。”

晚饭没有吃,于是这顿宵夜何莞尔吃得很欢脱,身体的能量都放在了消化食物上,脑袋就转得比较慢。

她此前心心念念是这一顿一定要aa,结果柯知方借口去卫生间的几分钟,悄悄地在柜台把账给结了。

何莞尔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眼睛里有点小心虚:“下次我请你好了。”

连续两次让柯知方埋单,她真有些过意不去。

柯知方爽快地答应:“好的,下次你请。”

说完这句,他情不自禁地牵起嘴角:“不能反悔哦,你说了,还有下次?”

“什么意思?”何莞尔吃饱了虽然呆了点,但也听出这句话的玄妙。

“你说呢?”柯知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前倾,眸子里微光闪烁,“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就不用煞费苦心才能找到‘下次’约你的机会了。”

说完,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笑得特别坦然,是从心口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那种笑声,愉悦又欢畅。

何莞尔根本不敢看他,后来坐上他的车,也一直侧着脸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好容易熬到家,何莞尔匆匆一句拜拜,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

等上了楼,知道身后再没有柯知方的视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算是柯知方和她摊牌了吗?她又该怎么办?应该怎么拒绝他?

她是万万不能答应他的,她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不能误人误己。

可如果柯医生解决了她的问题,让她再不存在和秦乾之间的那种障碍,她还应该坚守阵线、不让任何一个人男人闯入自己世界吗?

何莞尔抱起枕头,愁眉苦脸。

如果没了柯知方,以后的心理咨询,她又该去找谁呢?

这一夜,何莞尔听着窗外秋雨的声音,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渐亮才睡着。

————

已是十一月中旬,雨后初晴的天空澄碧湛蓝,路边的树木叶子开始发黄、掉落,冬天的气息越来越近。

公寓里,莫春山在书房里看完文件,刚放下手的签字笔就听到门被轻轻叩响。

他应了一声,看到才嘉推门进来,在他面前站稳。

“莫总,杜嘉新他答应谈一谈合同的事,我想着最好尽快能搞定,自作主张帮您推掉了晚上的饭局,改约杜嘉新。”

莫春山有几分意外,之后毫不掩饰赞赏的表情:“很好。”

才嘉面上平静,心里却颇有几分一雪前耻的感觉。

自从上次因为嘉玫机械的事惹恼了莫春山,才嘉一直憋着一口气要把这事尽快解决掉,好几次上门吃了闭门羹,好容易才见到了杜嘉新本人,十分钟以内说服他再次磋商合同的事,这才有今天的结果。

她微微一笑,接着汇报:“大渡河特大桥的施工方案方面,总工程师参考您的建议,用无人机牵引先导索过河,经过论证是可行的,目前正在积极落实。”

莫春山听了,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先导索只是第一步,锚碇能在山体上站稳才是大事,关于这个我有些新的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你通知c15标段的余经理,以及公司里负责施工方案的几个高工,让他们务必本周五抽空回来一趟,我有些事要问他们。”

才嘉对于老总过问施工技术问题显然见惯不怪,轻轻巧巧地回答了一个“是”字,刚想汇报下一个事项,目光却忽然被桌面上的一本书吸引。

书的白色封面已然沾染上了灰尘,不那么干净还有褶皱,显然经常被翻动。

书皮上显眼的几个楷书字体——仓央嘉措诗集。

才嘉愣了愣——莫春山的书房里,从来都是各种财经杂志或建筑专业的书籍,她从未看过他看过诸如小说、诗集之类的文学作品。

这书,出现在这里,还真有点不搭。

莫春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所及,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地将那本书拿起来,随手扔进书桌旁的杂物蓝内。

之后站起身,问才嘉:“最近有没有谁联系你要还东西?”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却让才嘉一瞬间就回过神。

她知道莫春山最不喜别人窥探他的生活和想法,于是知情识趣地收回视线,认真地想了想他的问题。

有没有谁联系她,要还东西?

是谁?要还什么东西。

才嘉虽有疑问,但她迅速过滤了最近办过的事,肯定地回答:“没有。”

莫春山听了,皱起了眉头——一部电话,几千元钱,他自然是没放在心上的。只是借走东西的那个人,不知为何,他会时不时想起她。

尤其是,那双曾让他折返三百公里的眼睛,清澈、美丽、无助。

心头有一丝烦乱,他从落地玻璃窗望着远处的江面,说:“我出去一趟,你把书房的文件整理好带回公司,明天再把各部门关于明年的预算拿过来,我要看看。”

说着,他拿起外套就要出门。

“要千阳送您吗?”才嘉跟在他身后赶了几步,问道。

115 八卦之魂

当了两年的个人助理,才嘉倒是对莫春山的习惯有一星半点的了解。

每当遇到一时半会难以解决的问题,老板就会一个人出去,或是在江边,或是在城市的街道,一边想事情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动。

通常几小时后回来,他就会提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技术方案。

不得不说,天才就是天才,灵光一现的时候能够弥补他缺乏的十几二十年的专业背景,不少方案甚至能让浸淫在建筑施工的一群高工拍手叫绝。

要说公司里最服莫春山的,并不是那些闻着钱的味道而来的各位高管股东们,而是那群所谓的书呆子工科男。

才嘉恭恭敬敬地送他出了门,又折返回书房,开始做莫春山交代的事。

收拾好文件,将他的书桌整理干净,才嘉刚说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却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响。

她以为是莫春山去而复返,没想到门后却是孟千阳的一张脸。

孟千阳早上就带了小草和煤球去洗澡,没想到回来能在公寓里遇到才嘉。

他眼睛亮了亮,一边换鞋一边问:“老板又出去了?”

才嘉淡淡回应:“嗯,去了江边散步。”

孟千阳自然也知道莫春山的习惯,点点头,将笼子里的猫放了出来。

小草一向温顺,出了笼子只是抖了抖毛,喵喵叫着跑向猫爬架。

煤球却是坏脾气,被带出门折腾了一番还关在笼子里,早就气炸了。

它一着地就开始发脾气,满屋子里乱窜,还跳上茶几、沙发,不到一分钟时间打翻了茶水,弄翻了箱子,在一堆衣服上踩来踩去。

然后跳上高高的柜子,气恼地喵喵叫着,居高临下地和想要捉住他的孟千阳对峙。

才嘉哭笑不得:“这猫,真是顽皮。”

孟千阳手忙脚乱地抓猫,才嘉则收拾着一团糟的客厅,她扶起茶杯,擦干水渍,细心地捻去衣服上粘的猫毛。

她好容易收拾干净,等看清楚手里拿的衣服,却怔住了。

孟千阳好容易把煤球逗了下来,关进它自己的房间里,正说出来找才嘉搭话,却发现她坐在沙发上,拿着手里的大衣,正在出神。

孟千阳等了又等,发现她已经对着衣服愣了好一阵,很有些奇怪地问:“怎么?这衣服哪里不对了?”

才嘉如梦初醒,才把手里的衣服给他看。

“你看这个,奇怪吗”她紧抿着唇角,翻出衣服的标牌给他看。

“ysl?”孟千阳读着牌子,不太理解。

才嘉视线放在窗户的方向,喃喃自语的语气:“这是莫总之前选的衣服,应该是小童今天送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进衣帽间。”

小童是她的助理,负责协助她处理莫春山生活上的事。

是的,才大助理还有小助理们帮忙,要不她又不是三头六臂,哪里能把那么繁杂的公事私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莫春山公事繁忙,很少有时间去商店里买衣服。

好在他身材标准很好买衣服,根本不用特别定制,照着才嘉给他的目录和图片选就行。

这一季也不例外,才嘉几天前把几家高端男装的新品汇总成册给莫春山,莫春山匆匆翻了翻,合上册子就念了十几个编号给她。

才嘉当时来不及记,好在她有莫春山下指令就录下来的习惯,然后将那些编号交给小童去办理。

结果这箱子小童按着编号买下来的衣服,竟然和以往莫春山的选择非常不同。

才嘉开始以为搞错了,结果一一核对之下,确实是莫春山自己的选择。

孟千阳直男一枚,自然不明白才嘉的点在哪里,挠了挠脑袋,问:“没哪里不对啊?”

才嘉简短地解释:“莫总之前多半会选b家或者a家的,这次竟然选了这一款。”

“那又如何?”孟千阳还是满头问号。

黑色、深蓝、深灰,都是深色系,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

才嘉嗔怪地盯了他几眼,才解释:“以前老板选的衣服,一丝不苟相当板正。这一款不同,不大适合商务场合穿,但基本上穿着往那里一站就能撩妹。还有,上一次他要出去旅游要个方便的背包,来不及就陪他去商场选,我以为他会买纯黑,结果最后选了个f家的小恶魔。”

“小恶魔这么活泼?我倒是看到那包了还以为你做主买的。”孟千阳夸张地瞪大眼睛,“明明小恶魔适合闷骚的我才对。”

才嘉噗嗤一声笑,又继续说起莫春山的异常:“再结合这一次选的衣服,所以我想,总裁会不会是——”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只是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三个字加起来就是某个人的名字。

当然就是——何莞尔。

孟千阳张了张嘴,才要回话,耳边忽然一阵热气,伴随着才嘉特意压低了的声音:“我还在老板书房里看到,仓央嘉措的情诗。”

再精明强悍的女人,也抵不过与生俱来的八卦本性,自从在孟千阳那里获知了某些意料之外的信息,才嘉对莫春山一切的异常,都会非常留意。

等到关键的时机,她脑袋里似乎会“叮”地一声,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她现在几乎可以笃定,某个她曾经怀疑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一定是有状况了!

当初被聂芸找上门来求采访,她倒是看得出聂芸对莫春山有几分别样的心思。不过才嘉心知肚明聂芸只是痴心妄想,莫春山只是需要山城商报这样一个在庆州有几分影响力的平台宣传企业而已,哪里会在意采访他的人是谁。

却没想到,竟然促成了老板认识何莞尔。

还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啊。

才嘉一时激动没注意距离,离他不过十几公分,她说话时候的热气扑在他耳边,有些痒。

孟千阳只觉得她吐气如兰,耳边那略有些沙哑的尾音,像是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在他心口上轻轻地一挠。

好舒服。

孟千阳心情大好,故意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欲撩者骚?”

又朝她竖起拇指:“一件衣服就能推断出老板春心动了,才助理,好眼力。”

才嘉忍住笑,啐他一句:“我看你是想死了,你就不怕莫总听到扣你工资?”

116 狂恋苦艾

才嘉颇有些惊喜:“这么快?”

自从上次莫春山让她帮助孟千阳搞定郑洪洲这头的事,她也试着接触了几次,谁知道人家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饶是她在职场上千锤百炼,也抵不住这位郑总的油盐不进,还一次次明目张胆地性别歧视和出口成脏,把她气得要死。

于是深刻领悟莫春山这一次的任务安排是真的打击报复了,好在孟千阳知道她的难处,跑去和莫春山假装抱怨她打乱了他的工作计划,这才让她甩掉这坨烫手山芋。

想到这一层,才嘉颇有些感激,轻声说:“谢谢你。”

孟千阳刚要回话,才嘉的却电话响了起来。

才嘉说了声抱歉,转过身掏出电话。

她看着屏幕上面完全陌生的号码,她愣了一愣,接了起来。

“请问,是才嘉吗?”

对面的女声清甜纤细,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她回答:“对,是我,请问您……”

对面回答:“我是何莞尔,我有些事要麻烦你。”

听到对面话筒里传来的“何莞尔”三个字,才嘉瞪大了眼睛。

前脚莫春山才走人,留下一大堆疑似流水有意的证据,这一下子落花就打来了电话。

她遐想连篇,还没来得回话,何莞尔就说:“我有些东西得还给你们莫总,他说联系你就好。你能给个地址吗?我给你寄过来。”

才嘉迅速地想起莫春山之前问她,有没有人联系过她归还什么物品。

“何小姐,请问是什么东西呢?”才嘉定了定神,声音镇定。

然而她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抬头对着孟千阳,无声地说着“是何莞尔”。

孟千阳很有些意外,凑了过来挤眉弄眼,示意她开启免提模式。

才嘉默默地点了扩音器模式,听到何莞尔说:“是手机。另外还有三千元,能还给你们莫总。”

才嘉刚要说出地址,却看到孟千阳张着嘴巴无声地说:“推掉、推掉。”

她愣了愣,于是回答:“不好意思何小姐,快递不好,容易损坏东西,再说,既然您还给莫总的东西,我想我多少还是当面检收的好。”

“哦,”对面是何莞尔闷闷的声音,“那约个时间吧。今天周末,有空吗?”

才嘉自然而然地拒绝:“不行呢,今天我有事。要不这样好了,您等我的电话,或者哪天我凑巧经过您家附近或者报社附近,再和您约?”

许是知道才嘉也很忙,何莞尔有一丝犹豫,但之后也报了家和报社的大概位置给她。

才嘉看到孟千阳给她比的一个赞字。

她笑了笑,恢复了听筒模式,刚准备道别挂电话,忽然间心念直转。

这样好的明目张胆能窥探老板私人生活的机会,怎么能就这样放过?

要不,干脆再更进一步?

才嘉忍住心里的激动,声音淡定而优雅:“何小姐刚才说到三千元钱?这样吧,要么我们加个微信,你先把这三千元转账给我就好了。哦,你的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这么巧我的也是……行,那挂了电话就加,我有空的时候会和您联系……好……好……再见。”

挂断电话以后,才嘉向孟千阳比了个yeah,又忙不迭通过电话号码加了何莞尔的微信,通过了验证。

孟千阳目瞪口呆。

这还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才嘉?

嘉姐这么八卦,春山哥知道吗?

才嘉浑然不觉,手脚迅速地翻看着何莞尔的个人资料。

“乱洒青荷?这名字有点意思。”才嘉嘴角翘起,又迫不及待地看翻看起来她的朋友圈。

还好,何莞尔的朋友圈没有设什么三天可见的限制,于是她可以浏览何莞尔最近半年的踪迹。

她看了几条,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地大声说:“她也去了高原!竟然和老板是同一条路线!难怪了!”

说到一半,才嘉才发现自己抓着孟千阳的手臂在摇。

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失态,她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有些犹豫地看着孟千阳,问:“还有其他人知道老板是去了伍珑吗?何莞尔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孟千阳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异常淡定:“不是,这绝对是巧了,当时除了我没人知道春山哥回去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绝对有猫腻。”

他说这话,又更近了一步,几乎离她只有半臂的距离。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lartisan,foud’absinthe,狂恋苦艾。

就这古龙水,还是才嘉推荐给孟千阳的。

半个月前,孟千阳说老替莫春山照顾猫,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猫屎的味道,好几次还注意到莫春山在他靠近的瞬间皱眉、捂鼻。

为了让老板不嫌弃他,于是让她推荐一款男香能遮盖身上的味道,让自己闻起来不像猫。

她当时忍着笑推荐了狂恋苦艾给他,当时推荐归推荐,还不可抑制地脑补了一把boss和贴身保镖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时候忽然在他身上闻到这味道,感觉相当微妙。

这是款妙不可言的香,一点都不女气,也曾经是她最爱的一款。

前调是干燥辛辣的草本气息,几分钟后,黑加仑、当归、苦艾还有广藿香带来的中调扑面而来,还隐约有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孟千阳应该是早上喷的,此时身上的已是醇厚美妙的后调。

大量的松树、焚香、杉树,叠加出浓重的森林气息,一半是树木的干燥清新,一半是蕨类植物的湿润甘香。

让她想到的场景,是冬日将尽春回大地,森林正在回暖苏醒。

似乎有什么暗藏的情愫,被这让她迷恋过的气息点燃。

才嘉愣了愣,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一点。

自从那一次他拉着她的手扔飞镖的那晚过后,才嘉隐隐觉得,孟千阳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他在她眼里,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固然身手很好对着外面的人也常常冷着脸,可她经常看到他对面对莫春山时候的任性和依赖,再加上自己比他大很多岁,因此也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姐姐的位置,至于其他的心思,一概全无。

只是她好像忽略了,男孩也是会长大的。

就像这款香水,她曾经以为必须得三十岁以上有点故事的男人用才会像样,没想到孟千阳用了,一点也不违和。

117 微醺玫瑰

才嘉局促地朝后退了几步,忽略掉孟千阳玩味的眼神:“怎么?”

孟千阳却越靠越近,他微弯着腰,直视着她的眸子,细长的眸子里不仅带着笑意,还有一抹异常温柔的神色。

之后,他抬手,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嘴角轻轻一抹,唇边是浅浅的笑意:“你口红花了。”

一边说,一边将指尖淡淡的一抹红展示给她看。

他动作又快又轻,才嘉都还没反应过来。

“啊!”才嘉终于回过神,轻声地一声叫。

她再也无法直视孟千阳越来越勾的嘴角,慌乱地抓起自己的包,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脸妆容精致,然而口红果然花了,左边唇角一道斜斜的痕迹延伸到脸颊,是她的scarletrough淡淡的番茄红。

看起来,像是打电话时候没注意蹭花的。

才嘉忙不迭补好口红,顺便拿出气垫补妆,等一切收拾停当再次面对镜子站立,忽而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对细长清亮的眼睛,和薄到极致的唇。

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从后颈窜起,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耳根上一抹淡淡的玫瑰红。

耳根红了,心跳加速,她甚至能闻到自己耳后的香水,因为体温微微升高加速了蒸发,氤氲出的丝丝甜香。

从少女时代起,才嘉就是个嗜香如命的人,从经常到商场专柜蹭香水的穷学生,到如今真正两柜子的沙龙香,她对香水的爱好未曾稍减。

她的香水几乎天天都换,根据衣服妆容天气心情换香水,是她每天最乐此不疲的事。

因为今天她穿了一条暗红色的天鹅绒长裙,所以她今天“穿”的香水,是a

ickgoutal的cesoiroujamais。

译成中文,是今夜或永不,它还有个更直白的名字——微醺玫瑰。

那是隆重的红酒气息,搭配一两朵玫瑰的芬芳,似美人媚眼如丝,却又还有一点点未脱去的稚气。

就像现在,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眸子一般。

才嘉愣了愣,她忙拍了拍脸,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

然而越是不想去想,越是止不住地脸红。

才嘉只好拿清水拍着脸和后颈,才强压下了心头莫名的躁动。

好容易收拾好自己,才嘉如临大敌地出了卫生间,还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面对孟千阳,却发现孟千阳已经不在公寓里。

几秒后,手机响起,是app里特别关注联系人发来的信息。

屏幕上短短的一句话——“我回公司了,嘉姐,给你点了你爱吃的肥牛鲍鱼炒饭,记得吃饭。”

才嘉捏着电话愣了好久,直到呼叫器响起有个年轻的声音说来送外卖。

直到吃完那份炒饭,才嘉都还有些懵,一直在问着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呢?

怎么她不像她,他也不像他了?

好容易才觉得脑袋清醒了点,回想过去一两小时自己的状态,只觉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天啊,她一定是年纪渐大荷尔蒙分泌失调,再加上好久不曾有约会了,要不怎么会因为这么个毛头小子,竟然失了方寸?

———

不知道自己其实被才嘉算计一通加了微信的何莞尔,窝在沙发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从高原上回来快一周,因为各种突发的事扰乱了心绪,所这天才想起还莫春山电话和钱的事。

没想到才大助理圆润干脆地拒绝了她,而且现在主动权还到了才嘉手里,都不知道下一次她有时间约见她何莞尔,又是什么时候了。

顾念那边没了音讯,柯知方的事她也暂时不敢想,于是一个周末都宅在家里,上午补觉,下午发呆,哪里都没有去。

到了下午四点,何莞尔忽然看到客厅桌子上的风干牛肉和杂菌,这才想起从高原旅游回来,她还有个应该去的地方,没有去。

这些东西是她给家里买的,一直搁在客厅,每每说出门记得带下班时候正好捎带过去,结果一直忘。

周末正好有时间,于是她换好衣服下楼,提着东西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到了南江新区。

从公交站出来,何莞尔走了几百米进了自家的小区,上了八楼,自然而然地摸出钥匙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换鞋,然而从玄关走出刚看到客厅里的情景,就愣了愣。

何一笑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里,正看着电视,卢韵姮坐在他旁边,手里剥着个橙子。

厨房的位置传来切菜的声音,显然有人在里面。

卢韵姮见了何莞尔,表情有几分不自然,站起身问:“你怎么来了?怎么都不来个电话?来来来,快坐快坐。”

何莞尔嘴里发苦——这是她辛苦供的房子,结果现在好容易回来一趟,却跟个外人一样,还被自己妈妈当客人一样让来让去。

客气,却见外。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厨房的门被人推开,有人探出头来:“没酱油了,一笑你下楼……”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四十来岁,戴着眼镜身材矮壮,五官倒还算端正。

他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了何莞尔,显然也愣了一下。

卢韵姮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有几分尴尬。

何莞尔倒是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妈,弟,我过来了。”

又转向看着厨房门口的陌生男人,面露疑惑:“这位是……”

那男人本是掩不住地忐忑,听到何莞尔主动和他说话,倒是笑了起来。

没了乍一见面时候的慌乱,男人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询问:“这是笑笑吧?我是黄有光,你妈妈的朋友,你叫我黄叔叔就好。你来得正好,洗洗手,准备吃晚饭吧。”

一小时后,从楼里出来,何莞尔抬眼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家,郁郁地叹了口气。

想不到她忽而的心血来潮,竟然碰到了妈妈的男朋友。

黄有光还算健谈,饭桌上一直不遗余力地活跃着气氛,无奈何莞尔心情低落,心里也抑制不住地,一直将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的父亲作对比。

118 过去休思

卢韵姮从小娇宠长大,据说二十几岁的时候都还没下过厨房做过饭,于是在娘家有妈妈操持,在婆家有老公宠着,实实在在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何莞尔都还记得当年她爸当年和她说的一句笑话——“我们何家的规矩,做饭这手艺传男不传女,闺女你以后可得记住了,做饭那都是男人的事!”

这个黄叔叔,倒是能做饭,但是青椒牛柳太淡,番茄炒蛋太咸,红烧鱼的鳞片没刮干净,鱼香茄子油不够,一点都不香。

最简单不过的家常菜了都能做成这样让人几乎万分宽容才能吃下,这个黄叔叔,没她爸爸十分之一的厨艺。

难道这就是她妈,给她找的后爸?

想到那个词,何莞尔心头针刺着一般,剧烈的一阵疼痛,鼻腔里有什么东西直冲上脑门,酸涩难当。

她曾经一度很怕听到这个词,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情绪咽之不下,却又没地方宣泄,憋得她异常难受。

何莞尔其实比谁都明白,父母十几年前就离了婚,后来父亲还因为意外过世,那一年,卢韵姮是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年纪。

她保养得很好,身材从来不曾走样,皮肤也白嫩,因此就算是结婚生了两个孩子,都还有同单位的小年轻误以为她不到三十热烈追求的。

她迅速苍老就是在那一年父亲牺牲以后。再之后,她能够忍受十年的孤独寂寞,到了何一笑成年才交往了第一个男人,平心而论,已经很不容易,也很对得起九泉之下故去的人了。

所以,作为女儿,何莞尔深知自己没有立场责怪卢韵姮。

其实,在刚刚见到黄有光的时候,何莞尔已经开始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可以这么自私的,妈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大道理她都懂,只是心里那一道坎,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她倒也不是怪罪卢韵姮找了男友想要再婚这件事,而是因为这件事,似乎有这别样的意义。

连妈都开始寻找第二春了,那爸留在这世上的痕迹,注定会越来越淡的。

然后,终究会有一天,他会被所有人都忘记。

想着想着,她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何莞尔抬头望天,想要阻止不争气的眼泪流下,却没有丝毫的效果。

晚上八点,何莞尔躲在小区绿化带的大树下,悄然落泪。

过了会儿止住了眼泪,她掏出镜子看了看,眼圈只有些微肿,看不出来红,还能见人。

可哭是哭过了,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她叹气,回去吧,还能做什么?

于是慢悠悠朝着公交站走去,离站台还有一两百米远,手机传来了微信收到心信息的声音。

何莞尔点开一看,是何一笑发来的。

“姐,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不是我不告诉你。”

没头没尾的信息,但是何莞尔知道他说的事什么事。

她却没心情回他,只把手机放回包里,到站台等公交。

眼看着公交缓缓开来,她准备着上车,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接着手臂被人扯住。

何莞尔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错身,顺势将那人的手臂拿住,轻轻地一扭。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哐当一声响,混着几丝杂乱的似乎是琴弦被拨动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何一笑的大叫:“姐、姐!是我!不是坏人!”

几分钟后,何一笑抱着刚才掉到地上的吉他,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有摔坏,长舒一口气。

但还是痛心疾首地指责何莞尔:“又摔了一次,破了的话你得赔我新的。”

何莞尔皱着眉头看他:“晚上别到处瞎跑,留在家里陪陪妈,她一个人,胆小。”

何一笑裂开唇,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有黄叔叔在,没事。”

听到他提起那个名字,何莞尔怔了怔,面色不是太好看。

何一笑没看到一样,笑得更加灿烂:“姐,走,听一听我的新歌。”

———

庆州这个直辖市,大得离谱——总面积824万平方千米,辖38个区县,常驻人口3000万还有多。

然而真正可以称为城市的部分,只有六城区。这几年来直辖市迅猛发展,于是又多了个南江新区。

这里作为庆州“创新驱动发展核心”,有着高新技术开发产业园,又因为想要赶上庆州高速发展的契机,不少新老企业都在这里生根落地。

只是南江新区的企业很多,人气还不不是很旺。

不过,因为是新区的缘故,市政规范做得很好。就像何莞尔买的这个小区,周边两个市政花园不说,还有专供居民散步的绿道。

绿道边,隐藏在茂密树丛的长椅上,何一笑自弹自唱了两首歌,然后满脸期待地问坐在他旁边的何莞尔:“姐,你听着怎么样?”

何莞尔其实一直在皱眉——她真是对何一笑在音乐上的审美绝望了。

她自己声线太细唱歌不好听,何一笑正好相反。

嗓子是不错,音准也很好,一年前也是因为有声乐这个长处所以能进庆州音乐学院,没有因为成绩太差搞得没大学读。

但一年多的专业培训下来,这孩子自己作词作曲的功力,真是一点长进都没。

歌词很不咋样,曲子也糟糕,丝毫都没民谣应该有的小清新小忧郁,反而很有些网络歌曲大开大合的烂俗。

但毕竟是自家弟弟,她实在没好意思打击他,只好顾左而言他:“你同学怎么说?”

“他们?哼,不懂欣赏!”何一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嫉妒小爷我长得帅。”

何莞尔忍不住笑起来:“帅就够了,还要怎样?”

又忍不住揪着他的脸,说:“说实话,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前段时间那么能花钱,现在还写起了情歌?”

“没啊,就是跟着同学去参加选秀而已。”何一笑移开了视线,挠了挠鼻尖。

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就这挠鼻尖的动作,何莞尔就知道他说谎了。

知道何一笑好面子,她也没拆穿他,只说:“有什么事要和家里人商量,不要自己一个人逞强。”

119 未来莫想

他欲言又止,虽然光线很暗,但何莞尔还是能看出他眼里满满的内容。

何莞尔知道他想说什么,沉默地等待。

还是何一笑先开的口。

“我知道你不高兴了,妈也知道。”他说,放下了手里的吉他,拍了拍何莞尔的手背,“姐姐,爸已经走了十多年了,那个黄叔叔追了妈三年多,人好家里也没拖累,真的是好人。”

他咬着唇,眼里很忐忑:“姐,你不要怪妈。”

“我知道,我没有怪她。”何莞尔回答。

她也深知自己没有资格怪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结婚后也有丈夫百般的娇宠,日子不见得富裕却也过得比一般人顺心,却一遭遇到变故,生活天翻地覆。

但,即使离了婚,即使父亲故去十几年,她还是一个人将何一笑养大成人,在此之前从没提过要再婚的事。

更何况,那只是前夫而已。

他们早就离了婚,她怎么做,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何莞尔又看了看何一笑。

她这个弟弟,很有些奇妙。确实很讲义气,也确实够朋友,但情绪很容易失控,有时候热血上头一言不合就开揍,惹了不少*烦。

然而有时候,他又异常地懂事,就像这一次知道何莞尔情绪不好,便背了吉他出来逗她开心。

正因为如此,何莞尔才无法对他硬下心肠。

当初他高中毕业,本有两条路可以选——当兵,或者去音乐学院,卢含章无比赞成第一条路,连她妈都觉得还是应该去吃吃苦锻炼锻炼。

偏偏何莞尔舍不得何一笑和他的音乐梦失之交臂,顶着经济压力送他进了大学,还心甘情愿地一次次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何一笑问,冲她眨着眼睛,眸子在有些阴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异常好看。

何莞尔早就见惯了,仰着头回答:“随便弹一首吧,你不唱就好。”

何一笑捂着心口,嗷地一声叫:“姐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有他插科打诨,她心情似乎轻松了些。

何莞尔捶了他的背一下,笑道:“少废话,快弹。”

片刻后,吉他的声音响起。

是鸟之诗,何莞尔曾经很喜欢的动漫歌曲。

他拨弄琴弦的速度,比原版慢很多,温暖的吉他声音从他修长的指尖流出,流淌成河一般。

何莞尔抬起头看着天空。厚厚的云层遮盖住了漫漫苍穹,不见星月,惟有黯沉。

一阵夜风吹抚过树枝,树叶哗哗作响,寒意声势浩大地扑来,扑进了她的颈窝。

很凉,很冷。

她瑟缩着脖子,想要朝何一笑背后躲一躲,却忽然看到,头顶厚厚的云层散开。

厚重的云层像是被寒风掀开了一角,灰暗的天穹边,露出两三个黯淡的星子,不那么明亮,却依旧在固执地闪烁。

她眨了眨眼,看着天边的星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玖须海如轻纱般的银河,想起了在扎西奇寺的那一夜,在天边起伏山峦的映衬下,漫天坠下的猎户座的流星雨。

还想起了那一晚,莫春山对她说的关于流星的一字一句。

逝去的人,并没有离去,而是化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

或是风,或是雨,或是云,或是一杯美酒。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从来未曾离去。

她还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谁的人生不曾倾覆呢?

想起了他说那句话时深邃的眸子,以及掩藏在眼底的,那一丝丝的悲伤。

她的世界曾经倾覆、崩塌,她没有过去,没有回忆,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甚至连别人稀疏平常的梦,她都求索了好多年。

可如果不好好站起来,一直颓废而悲伤,又怎么对得起那些为她付出、为她受到伤害、却有全心全意想要保护她的人?

何莞尔捏了捏手心,心底些微的暖意,渐渐扩散到全身。

空气依旧冰凉,她却不觉得冷了。

音乐早已停下,何一笑放下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开心点。”

她转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何一笑。

他遗传了母亲眼睛和唇形,皮肤也很白皙,五官俊朗异常,脸型却是父亲的国字脸,鼻梁高挺,又添了几分英挺的帅气。

何莞尔微微一笑,心头郁结散去。

“想要我开心?那你好好地学你的声乐,乖乖地唱歌。想写歌就多读点书,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没那个天赋又要强点技能树当吟游诗人,就不怕系统受不住让你删号重练??”

何一笑捏起拳头敲着椅子:“我不要面子的吗?你要不是我姐还是个大美女,我就要揍你了!”

晚上九点,和何一笑告别,何莞尔上了开往内环的公交车。

她朝窗外挥了挥手,又抬头看了看几百米外灯火辉煌的小区,释然一笑。

过去休思,未来莫想,该来的终究会来,家人的幸福满足,比什么都强。

————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庆州这地方是不可能在初冬就下雪的,但还是冷得够呛。

看着温度还在七八度左右,但不仅有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还有一场一场的冬雨和无处不在的潮气,悄无声息地将寒冷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何莞尔爱美,但这样的天气还是没骨气穿什么真丝衬衫小西装去接受上班路上寒风的洗礼,不仅羽绒服加身,还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对眼睛。

穿得多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就少了,路人再难把视线放在她的脸上。

本是周四,该上的大稿子都改得像模像样的,却不料下班时间的一个电话,打乱报社全盘的计划。

p2p,爆雷了。

按说p2p平台,如果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过就是个融资平台而已,有人要借又人要贷,它仅仅起个中介的作用而已。

然而,“中间商”不赚差价,简直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网贷平台本本份份的去做它该做的事情,其实问题不大,本身也是能够解决一些融资问题。

但是问题的关键有多少平台是老老实实的发展自己的业务?因此95%以上的平台都涉及到资金池,资产包。

作为资产池,市场好,一切问题都像是太平盛世下的小小骚乱,不痛不痒也就没人在意。只要钱一直往进流,爆雷就会往后拖延。但等到市场差,流动性差的时候,热钱不足就会爆雷。

120 惊悉噩耗

只是何莞尔没想到会这样地快。

一开始还是悄然无声的几家规模较小的网贷平台跑路,结果紧接着接下来开始雷声滚滚。

不过一个周末过去,从个案爆雷,到五雷轰顶,再到天雷滚滚,什么经侦雷,存管雷,挤兑雷,雷法不一样,但结果都差不多,或跑路,或拖延兑付。

其中甚至有资金规模几百亿、一直被各大机构评估为安全、规范的某平台。

不仅整个行业水深火热,还牵涉到数万亿的资产和千万的投资人。

出了这样大的事,原来的稿子自然不能用了,她和小雷分工,一人带着三四个孩子,整个部门从头开始查资料凑版面,全是关于这次突发事件的稿子。

分析爆雷原因、列举各平台的业务瑕疵和违规行为、预测爆雷的后果以及今后投资市场的变化等……

好容易稿子能在于伟安那里过关,何莞尔已经因为出刊熬了两个通宵,五点钟回家睡觉,九点不到又来上班。

周一早上的例会讲的是什么,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耳鸣,脸色极差。

中午得空休息了一会儿,何莞尔看到卫生间镜子里连粉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苦笑了一阵,回到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片酚咖片,喂进嘴里。

这两天间断性地头疼,忙起来还好,现在总算能喘口气,马上跳出来彰显存在感,弄得她坐立不安。

以前从来不知道头疼是什么滋味,眼看着快三十的坎儿,竟然落下个睡眠不足就头疼耳鸣的毛病。

还真是年纪不饶人啊。

她叹气,抓起杯子喝了水吞下了药片,一抬眼就看到小雷立在门框边,呆呆的。

“怎么了?”何莞尔问。

雷诺白着一张脸,眼里无措至极。

“老大,上次请我们吃又贵又难吃的私房菜的顾姐姐,是不是说她入职泛诚聚宝?”

听她说起顾念,何莞尔眉心一跳:“怎么?”

接着不由自主想起顾念和莫书毅的事,心头一阵烦乱。

算起来,顾念和她没了联络一周多了,何莞尔一直在等她的消息或者电话,但不知道顾念这回怎么这样有耐性,一直没有音讯。

以前她们吵架或者赌气,也没超过三天的时候。

“这两天,我们的稿子,全是p2p爆雷的事,泛诚聚宝……”小雷继续说,欲言又止。

何莞尔醒过神,赫然站起身:“难道泛诚聚宝也牵扯进去了?”

泛诚聚宝有一部分的业务涉及到p2p,当时顾念要回庆州,还让何莞尔帮忙查了查泛诚聚宝的情况。

当时她得到的信息是——泛诚聚宝关于p2p这一块,还是比较规范的,而且体量也不是太大,就算崩盘泛诚聚宝的优质资产也能够抵消这一块。

她当时左看右看都觉得没有大问题,而且也打听到那个叫什么的老板活得潇洒又滋润,根本没有跑路的迹象,因此才让顾念放心过来的。

难道说,这一次的爆雷,泛诚聚宝也在劫难逃?

不过稍稍一想何莞尔又安下心来。

就算泛诚聚宝违规经营,顾念不过是个负责boss的安保负责人而已,不涉及到项目的融资操作,也没有参与过泛诚聚宝的实际经营,爆了就爆了,大不了重新找工作而已,也牵扯不到她身上的。

可是小雷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还没让她缓过神,小雷将手机递给她,声音似乎有些颤抖:“新闻说,泛诚聚宝的老板跑路了,她的女保镖前天晚上从酒店十楼跳下去,疑似畏罪自杀。”

何莞尔确认顾念已经不在人世,是在雷诺给她看了那则新闻的两小时以后。

当时,看了那则新闻,何莞尔始终不相信所谓的顾某是顾念,一口咬定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顾念怎么都不可能自杀。

然而,随着她一次次拨打顾念电话,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听,再到她打了几十次后电话关机,她心里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

她找上了林枫,而林枫没多久就给了她确切的消息,告诉她新闻里的顾某就是顾念。

案发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发现顾念坠楼后,酒店报警后五分钟,110和救护车就到了现场。

医护人员几乎是当场就确定了顾念死亡,案发现场已经经过勘验,初步的结果是几乎不存在他杀可能。

林枫知道顾念和何莞尔的交情,挂电话前还劝了一劝:“小何,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

何莞尔没吱声,呆呆地拿着手机,只觉得眼前发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

小雷担心她,工作也不做了,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她回家去,害怕何莞尔也想不开一般,直到何莞尔三番五次地保证自己没事,小雷才真正放了心,自己回家。

何莞尔很后悔那天晚上和顾念吵架。如果没有那一场吵架,顾念如果遇到什么事,一定会和她说的。

然后她们也会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哪里会有她一个人闷在酒店的时候。

对于她们当晚闹翻的内容,何莞尔也万分后悔。

顾念说得对,她不是个合格的朋友,她对顾念和莫书毅的事,从来都直言不讳,从来没有顾忌过顾念的感受。

她觉得莫书毅不好,但顾念爱莫书毅。

她以“为你好”的名义,一次次伤害着顾念,顾念却还那样为她着想。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哪怕顾念铁了心要当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何莞尔也会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只要顾念能够回来,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她不在乎。

可惜,林枫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她现在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她目前要做的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安顿好顾念的家人,二是,调查顾念真正的死因。

总而言之,何莞尔不相信顾念会自杀,也不相信顾念会是那样懦弱的人。

她不是说要和莫书毅结婚吗?在没搞定莫书毅那个满脸横肉的老婆之前,顾念怎么可能会自杀?

121 顾而盼之

一天后,何莞尔陪着从忠县赶来的顾念的母亲,到殡仪馆认尸。

这是何莞尔第一次见到顾念的妈妈。

她从火车站接到人的时候,只觉得顾伯母五十来岁的年纪,却和城里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差不多的状态,满脸的沟壑,腰背都已经挺不起来,手粗糙地像是砂纸。

顾伯母话很少,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何莞尔一直都在听惯了普通话的环境,好些时候得想好一阵子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她是一个人来的,因为顾念爸爸心脏不好受不得刺激,目前顾念的死讯还瞒着他的。

至于顾念的兄姐,一个在外打工成了家,多年都没有回家,一个电话刚刚打通,这一时半刻的都没法赶过来。

所以这天大的噩耗,竟然只能一个农村妇女默默地承受。

不过何莞尔有几分庆幸。

至少顾念不是顾家唯一的孩子,这也许是不幸中最幸运的事了。

何莞尔上午接到顾伯母,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去了殡仪馆。

认尸的程序并不繁复,她们交了证件登记,十几分钟就有工作人员赶过去办理。

见到顾念遗体的时候,何莞尔忍了又忍的,然而还是掉了泪。

这不是她第一次直面至亲之人的离去。

上一次是她的父亲,他壮年离世,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身上的两个枪眼黑洞洞看不到底一般,周围有黑红的血迹。

何莞尔永远都记得那个画面,永远记得十几天后她走上高考考场的时候,一面忍住不能掉泪,一面做题的心情。

那是她经历过的最痛苦、也最漫长的考验,没想到数十年后,又一次和顾念诀别。

忽然又想起莫名遇害的敏之。

案发时她不在学校,也是从别人口里得知案发时候现场的可怖。

发现敏之尸体的是一对情侣,就在学校背后所谓情人坡的坡顶。百年的月桂树枝叶丰茂,粗壮的主枝上,悬挂着一具没有头的女尸。

经过排查、辨认以及dna检验,最终确定遇害的是失踪两日的陈敏之。

七年了,到现在她的头都没找到,更没有抓到凶手。

现场没有一滴血,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过的痕迹,可以确定那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经过尸检,法医们甚至确定,敏之是先被抽去了身体的所有血液,然后再被切下了头。

关于敏之当年的案件,也被传得面目全非。

甚至有人揣测,是有个罪大恶极的变态杀人犯,为了挑衅警察,所以才在公安大学附近做下这一桩残忍至极的案件。

算起来,敏之在学校当地的殡仪馆里,已经躺了七年。七年过去,她还不能入土为安。

而现在,顾念躺在灰白色的裹尸袋里,露出了头颈肩,双目紧闭、肤色发青。

好在,从十楼跌下来,顾念却和高处坠亡的死亡表征不那么相符——至少身体完整,面部表情也安详,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外伤。

何莞尔稍稍放心了点,她来之前就一直担心顾念妈妈受不了,这样裹在尸袋里的顾念,也不是特别地惨不忍睹。

顾念一直说过,她老家的父母就是一对锯了嘴的葫芦,父亲在乡镇小学教书,母亲没什么文化,两口子性子都软,在家乡处处受人欺负。

好容易负负得正才养出顾念那种不服输又张扬的性格,后来她发迹起来,在县城里给父母买了房子和铺面,也让父母扬眉吐气了一阵子。

家里最有出息的闺女离世,作为母亲自然是伤心到不得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伯母并没有嚎啕大哭,低声的饮泣虽是伤心至极,但看完了遗体后,她告知一直等待的警察,她同意解剖,以便进一步查清顾念的死因,以及出事前做过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签字,她就捂着心口快要倒下去。

何莞尔送了她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心绞痛。

何莞尔照顾了她半宿,天快亮的时候,等来了顾念的哥嫂。

顾念的哥哥叫顾盼,顾家的长房长孙,所以有这么个众星捧月的名字。至于顾盼的老婆,应该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却是四十来岁的面相,矮小微胖,和何莞尔匆匆一个照面,便进了病房照顾老母亲。

顾念的嫂子进病房去,留下顾盼在门口,对着何莞尔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实在麻烦你了。”

在沿海多年,他的口音早听不出来庆州的痕迹。

何莞尔倒没想到他们这样快来。

顾念对她哥哥,一直没什么好评的。说起她哥,顾念一般会拿四个字来概括——六亲冷漠。

农村里长房长孙的待遇,让顾盼养成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心态,年纪一把人却不怎么长进,一家人东拼西凑供他上了个三本大学,还在沿海安了家,却对在老家的父母和姐妹不闻不问。

顾念那几年着实辛苦,当哥哥的也从没想过帮衬一把,甚至一年到头一个电话都没,还生怕被老家的穷亲戚沾染上,过年过节也难得回家。

后来顾念赚钱了,本来很少联络的顾盼,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打电话嘘寒问暖,还经常给她寄些沿海特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念那时候就知道,必定她这哥哥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那一年春节,顾念好容易抽空回了趟老家,就越到好几年没回来的顾盼也追着赶着回来。

然后,大年三十晚上,顾盼借着酒劲,想让顾念这个当妹妹的拿钱给他,把他房子的贷款还了。

顾念当时就说可以,等年快过完的时候,跟顾盼说,帮忙还贷款可以,但房子得添上父母的名字。

这要求不算过分,毕竟一百五十万的贷款,而且以顾盼的德性,你借给他钱,就别打算再要回来了。

就说当年缴首付里有十来万,是顾念父母辛苦一辈子的积蓄,被儿子说拿就拿走了,借条都没一张。

然而,顾盼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怎么肯答应?于是当时就大闹了一场,弄得不欢而散。

之后,顾盼似乎每一年春节都要回家了,对父母也不再是以前不管不顾的状态,还拐弯抹角地打听顾念的近况。

122 旧梦袭来

何莞尔还在愣神,顾盼又说了句:“我们在就行了,小何,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他嘴里说着客气,可视线总让人有几分不舒服——似乎有些偏移,并没有在看她的脸,而是有意无意地撩过她的毛衣领口,落在锁骨和颈项上。

何莞尔穿得多,那是她全身上下露出的最大片的肌肤。

她皱了皱眉,将外套拢了拢,说:“为了查清念念的死因,伯母同意了尸检,但是还没签字。等伯母好些了记得通知我,或者通知警方。”

顾盼满口答应,接着顾念的嫂子也出来,千恩万谢地来送走何莞尔,让她安心工作,顾念以及顾伯母的事有他们两口子照应,出不了错的。

何莞尔有几分不放心,却又不得不走。

出租车上,何莞尔靠着车窗,头疼欲裂。

这些天她一直没休息好,再加上又熬了半晚上,已经非常疲惫。

但却和上一次几天几夜睡不着的情况相似——越疲惫,反而越睡不着。

想来想去,她拨打了柯知方的电话。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起来。

“青荷?”只低低的一声,何莞尔却听得出来,柯知方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干涩和沙哑。

他似乎还在睡觉。

当然了,还不到七点,没起床很正常。

“对不起,”何莞尔小声地道歉,“我知道不该打搅你睡觉的,可是,我觉得我的状态很不好。”

她说得很慢,越说,声音里的鼻音越重。

柯知方轻笑起来,回答她:“我说过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视线里一团黯淡,惟有头顶若隐若现的光源。

身体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身边泛起一串串的气泡,随着水的压力变幻着大小与形态,还微微反着光。

何莞尔抬起了头。

果然,她又一次看到了头顶上荡漾着淡绿透明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扩散,涟漪之上,是灰蓝的天。

“又是这个梦啊……”何莞尔浮在水里,脑袋里是这样一句话。

然后接下来,就是一张人脸,一对血红的眼睛,以及一声声的小草了吧?

她等到了那悲悯绝望的声音响起,等到了水涌进呼吸道的窒息和血腥味,却没等到梦境的结束。

何莞尔怔怔地等了好一阵子,忽然感到身后水里异常的波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里,“噗”地一声闷响,带动了水波荡漾。

她费力地扭过脖子,堪堪看清楚那一道银白的光影,眼前的景象忽然消失不见。

一切归于了黑暗。

从床上坐起来,何莞尔惊恐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一道耀眼的金色,刺得眼睛一疼。

她适应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是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一片片绚烂的火烧云,大半个天空都沾染上金色的霞光,美丽异常。

光明总是能轻易驱赶走对黑暗的恐惧,何莞尔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稳缓和下来。

早上,柯知方在电话里和她聊着天,说话的声音极尽和缓。

也没聊什么实在的话题,只不过就是她把顾念的死和自己的懊悔煎熬告诉了他而已,然后,忽然觉得异常轻松。

再然后,她就睡着了,睡了很长时间,直到刚刚那个熟悉的梦,把她惊醒。

她记得,上一次做这个梦还是在莫斯卡镇那一晚,因为晚上看了莫春山的专访和照片,接着被淡绿的涟漪和血红的眼睛如梦来。

再之后,似乎挺长的一段时间,这个梦都没有再来困扰她,哪怕一次次地见到最开始导致她做梦的莫春山,也没有过再一次梦到这个场景的经历。

她都快忘了那件事了,也忘记莫春山曾经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却没想到在此之后,还会再一次梦到那诡异的场景。

而且,这一次这个梦,似乎还多出了些什么。

除了前面反复梦到的场景,梦的最后出现的那道银白色,到底是什么?

长而窄的形状,似乎是一条鱼?颜色也是银白,像是鱼鳞在反光。

可是鱼怎么会从水面以上,掉到水面以下的?

而且那东西一直在下沉,不像是鱼。

那难道,是一把刀?

想到这个字,她心口忽然一阵刺疼,疼得她不由自主地弓着背,手护着疼痛的位置。

但只几秒钟,那疼痛就烟消云散,快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何莞尔皱着眉,慢慢挺直了背,慢慢地下床、穿衣、洗漱。

坏事已经够多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在这个关头上,她不能再纠结于这个虚幻的梦,又一次把自己带进牛角尖里,给她自己以及柯知方,徒添烦恼。

何莞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却始终压抑不住心底涌起的,一阵不知名的寒意。

————

晚饭时间,孟千阳和莫春山面对着面,享用着盘子里的牛扒。

孟千阳一边吃一边赞叹着,忍不住猜测起来老板今天为什么心情这样好。

要知道,他这别扭的春山哥一向看不起口腹之欲的,今天竟然一时兴起找了君悦的厨师长过来家里现场做牛排给他吃,还预定了下一周从意大利来的顶级黑松露作为配料的大餐。

显而易见莫春山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必定能有他孟千阳的一份。

想到这里,孟千阳喜笑颜开,忍不住问:“下周能叫着嘉姐来么?她为你辛辛苦苦公事私事一把抓,春山哥你有心情享受美食也多亏她得力。”

“食不言,寝不语。”莫春山慢悠悠说着,但言语间早没了平日的冷淡严厉。

顿了一顿,莫春山也掩饰嘴角的笑意,轻声愉悦地说:“少不了才嘉的一份,这个人情,我还准备送给你。”

吃过晚饭,孟千阳自动自觉地收拾餐桌。

才嘉出现之前,他一直习惯照顾莫春山,做这些事既自然,也很顺手。

收拾完饭厅顺便收拾客厅,他却在茶几的第二层,发现了几沓报纸。

随手一翻,竟然夹着一份山城周报在里面,时间是三天前出刊的那一期。

而且,那报纸已不是原始未看过的状态,显然莫春山也翻过了。

123 时光如水

自从孟千阳发觉莫春山在何莞尔身上特别留意,他就订阅了山城周报的手机版,并且每一期都会在里面寻找何莞尔的名字。

所以三天前何莞尔那报道,他是知道内容的。

莫春山忙着处理嘉玫机械的事,才从外地出差回来,也就是说他是今天才看到的报纸。

难怪今天这样好的好心情,原来是来源于某记者挑大梁的报道。

想到这里,孟千阳将那沓报纸拿出来,故意翻到财经版,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春山哥,我看这几天到处都在说p2p雷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看这报纸上说什么p2p容易成庞氏骗局,这又是因为什么?”

莫春山站在门口,正在整理袖扣,听到他的问题,耐心地回答:“首先,从p2p公司借钱的人,很可能是无法向银行贷款,也就是说,在银行贷款体系中,这些属于高风险用户。从第一步开始,p2p就不靠谱了。

第二,p2p平台在吸引客户资金的时候,比的不是标的资产的质量,而是刚性兑付和利率。借贷难免遇到违约,但为了不影响承诺的高利率,这使得当违约必然发生的时候,p2p平台会利用新增客户的资金来填补坏帐的窟窿,踏出了庞氏化的重要一步。

第三,在相互竞争中,一旦某平台选择了因为出现违约而降低利率,那客户资金会立刻就去还在刚兑的平台。这使得p2p平台必须保持刚兑,从而彻底变成庞氏骗局。”

“哦!”孟千阳做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难怪你从来不碰这一块。”

莫春山已经准备出门了,听到这话回头,有些感叹:“你可知道什么叫华尔街上没好人?沪市的陆家嘴,一开始就拒绝p2p公司入驻,大概目的也就是降低坏人的比例吧。只是,投资这东西说起来,归根结底都是不干净的,能早抽身,就早抽身吧。”

众所周知的华尔街,是全球最大的“吸金怪兽”集散地,也是历次金融风暴的始作俑者。

而华尔街操纵金融的深度和广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比如,“信贷”这种透支型的消费就是华尔街研究出来的。

这地方,赚取的是利润不仅仅包括现在、也包括未来,榨取了现在,透支了未来,营造着美好又虚无的明天。

孟千阳发觉着话题偏离了他本来的方向,于是根本不理莫春山会什么华尔街什么透支未来的话,直接将手里的报道给他看:“那这文章写得好还是不好?老板你说让我多学习,这个能不能作为学习资料?”

孟千阳装模作样地问。

莫春山瞟了一眼,就看到他的手故意指着文章末尾的何莞尔三个字。

再看孟千阳满眼的好奇和八卦的神情,总算明白这小子兜兜转转在打听什么。

他啼笑皆非地抓起报纸扔在孟千阳脸上,对他之前的八卦视而不见:“我出去走走就回来,你帮我陪陪小草和煤球。”

孟千阳很明白他的习惯,有些意外地问:“嘉姐不是说大渡河桥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好像是什么隧道式铆钉?”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其生硬,显然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容的水准——还说错了。

莫春山听得皱起眉:“什么铆钉,是锚碇!孟千阳,你这一开口就露怯的,难道就不能多看点书?”

不学无术的某人打起了哈哈努力岔开话题:“反正那桥最难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又有什么技术难题要解决?是内环路吗?”

莫春山罕见地叹了口气:“哪里就那么容易?那桥长一千四百多米,主桥跨度一千一百多米,又是在高海拔、高地震烈度带、复杂风场环境下的超大跨径钢桁梁悬索桥,多因素结合让建设难度成倍地增加,就像是——”

他想了想,做出一个比喻:“——在庆州修一座一百五十层高的楼,问题怎么可能不多?”

这个比喻很浅显,孟千阳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但是技术方面,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惟有握着拳头:“春山哥,加油,我知道你可以的。”

他眸子晶亮,两颊微微鼓起,那表情,一如十年前的少年一般。

莫春山微笑,之后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因为抬臂的动作,他风衣和西服的袖子朝上卷了几厘米,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戴着一串木制的佛珠。

楼道里的风,送来他轻轻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可以的。”

夜色渐浓,曲陵江边的寒风渐冷渐急,江边的路人无一例外都拢紧了衣领、手揣在兜里,

莫春山却喜欢这样的温度。

寒冷总能让人脑袋清醒一点,能够驱赶走因为胃在消化食物的倦怠。

他记得他离开庆州那年,还是曲陵江污染最严重的时候,河道转弯的地段由于水的冲击力不够,往往会留下一湾铺天盖地的垃圾,最夸张的时候甚至能遮掉半条江。

于是空气臭不可闻,江水也是混浊恶心的颜色。

过往的时光里,当然也有美好的存在。

他想起自己家的后院,梧桐树下的白色秋千。

那是他四五岁的时候,妈妈特意找人给他做的,然而七八年过去,他上那秋千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还都是看在妈妈面子上勉为其难上去哄一哄她开心的。

他对小孩子喜欢玩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相比而言,还是爸爸书房里的书,更能勾起他的兴趣。

于是妈妈经常无比落寞地抱怨他们父子俩,一个醉心于工作,一个痴迷于数字,谁都不需要她一样,显得她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人。

她有时候发脾气,嗔怪起来的口气,其实就像小女孩撒娇。

他嘴角泛起微笑,心里半是怀念,半是苦涩。

怎么会多余呢?有了她,世界才有了色彩,家里才多了温暖。

只可惜好人难得能有好报,倒是人善被人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

他的父亲因为信任朋友招来杀身之祸,他的母亲,又因为信任家人,被害得客死他乡。

124 陡变突生

想起往事,莫春山干净利落的眉眼,染上了些微悲伤的神色,但那一丝悲伤转瞬即逝。

他的视线聚集在夜色里曲陵江大桥的轮廓上,目光炯炯。

两年前他收拾掉桐城路桥一帮子老东西后接的第一个大工程,一座特大的跨江大桥,目前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期。

前期,桐城路桥已经陆续解决掉桥高、边坡高、风大、温差大、承台大和重力式锚碇大等问题,但一个接一个的技术难题接踵而来,不得已只好边修边改,工期已经延误。

现在,又有一个问题横亘在面前,解决不了就赶不上工期。

那地方地震烈度高,而这座造价十亿的桥如果一场地震就跨了,那像什么话?

他要造的桥,是要屹立百年不倒的。

忽然想起了,他之前怀念过的小小的秋千。

修秋千的时候,父亲考虑着他一年年地长大,想要秋千用得更久一些,于是当初制作秋千的材质,也比较特殊。

材质上的刚柔结合,让小小的秋千,却能承受他们一家三口的重量。

而至于在建的跨江大桥,为了能抵抗三个地震断裂带交汇的风险,如果无法从结构上改善,那么,似乎可以在材料上下功夫?

波形钢腹板与混凝土顶底板的组合结构作为桥塔横梁是可行的,至于其他部分,似乎还有更大胆的想法。

如果大桥主缆和钢桁梁锁在一起的中央扣,如果采用半钢半柔性材质,既够硬,又能将两者紧紧扣住;又较软、遇地震时能有效缓解震动波。

是了,就是这样,刚柔并济,比一味地死扛好。

比如说某人,明明有更轻松更愉快更省力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她非要选不走寻常路,然后磕磕碰碰滚到终点。

真是傻。

不过,某人傻是真傻,拼也是真的拼,肚子里也还有点货。

至少那篇关于p2p报道,还是能入眼的——甚至好些关于未来p2p走向的观点,和他的一致。

莫春山嘴角抹过一丝笑意,转身、回头,朝夜色中的临江公寓走去。

————

得知顾念死讯后的三天时间,何莞尔花了大量的时间,用来回忆她与顾念之间的点点滴滴。

时隔十年,有些事还历历在目,有些记忆已模糊不清,但毫无疑问地,除了敏之以外,顾念是她这三十年不到的人生中,另外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

回忆难免让人落泪,何莞尔好几次想要大哭一场,哭到天昏地暗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程度,可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放心大哭的时候。

顾念不会自杀,她坚信这一点,所以,一直悬着一颗心,等着顾念的解剖报告。

顾念家里的事暂时不用她操心,但出了这样的大事,何莞尔也再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工作。

还好报社里的工作有小雷帮她顶着,她只用对关键的稿子进行审核。

原以为熬过这煎熬的几天,等到顾念尸检报告出来以后再说下一步的事,却没想到在认尸的第三天,何莞尔又接到了林枫的电话。

林枫告诉她,顾念的家属,不同意解剖了。

“怎么会?”何莞尔很惊讶,“前天说得好好的,老太太同意解剖,只是还没签字而已。”

“事实上她们就是反悔了,说想让顾念入土为安。”电话那头,是林枫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

“入土为安?怎么可能入土为安?”何莞尔不怒反笑,“顾念怎么可能自杀?她绝对不会去自杀,更别提什么畏罪了!有人向她身上泼脏水,她的亲妈和亲哥,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行为?”

“但案发现场经过勘察,确实没有第三人进入过的痕迹,”林枫犹豫了几秒,继续说,“房间是从里面反锁的,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而顾念坠楼时房间只有她一人,酒店走廊里的监控、酒店对面大楼的监控都显示,确实没有他人进入现场的痕迹。”

何莞尔屏息听着林枫的叙述,脑子里一片混乱。

走廊和窗外都有监控,显示没有人进入过房间,顾念坠楼的时候,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

密室杀人?

她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确定吗?”

“很确定,监控视频都相当清晰,尤其是酒店对面的监控,直接拍到了顾念坠楼的瞬间,她一个人在窗边站了半分钟,然后就掉了下去。是不是她想不开了自杀尚且说不准,但确实没有其他人在现场。”林枫回答她。

“另外,法医尸表检验证实,顾念主要损伤符合摔跌损伤特征,其颈部及其他部位未见抓擦、打击、限制性损伤,符合摔跌致颅脑损伤、严重内脏损伤合并大失血死亡。这些相关情况已向她的家属说明,然后她的家属,撤回了尸体解剖检验的要求。”

何莞尔听得心乱如麻——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他杀,那,顾念当时在想什么?出事前干过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原因让她坠楼?

电话那头林枫的声音停顿,显然有些迟疑,好一阵子才说:“另外,根据初步尸检判断,死者在死亡前和人发生了性行为,还有,她身上贴身衣物送检结果,有检查出*。”

何莞尔愣了愣,忽而想起了莫书毅这个名字。不过,现在不是纠结顾念和莫书毅之间纠葛的时间。

她咬着唇,问:“还有其他的吗?”

林枫叹了口气,继续说:“另外,因为泛诚聚宝涉嫌经济犯罪,目前我们大队已经介入侦查。我们查到了顾念的账户上有来历不明的两千万,现在怀疑她账目上的钱是从泛诚聚宝某个用于洗钱的子公司转来的,钱还没来得及转走顾念就坠楼。除此之外,经初步核实,我们发现顾念名下还有多家公司,和泛诚聚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

林枫的话停在了“所以”两个字上,至于所以以后的意思,因为信息量太大,何莞尔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

她只能出于本能地辩驳:“不会,念念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很了解她。再说她还让我帮她打听过泛诚聚宝的事,不像之前就和这边有联系的样子。”

126 不得安生

挂掉电话以后,何莞尔前所未有地无措。

警方几乎断定顾念是自杀了,而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家属的同意,没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警方是不能自行解剖的。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何莞尔低着头,吸了吸鼻子。眼见止不住泪,她只好再一次抬眼望天。

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好几年没洗的纱帐一般,那一朵朵青灰的乌云,更像是纱帐上的点点污渍。

快下雨了。

而犯罪的痕迹,也将随着一场场的秋雨,一次次地人来人往,愈发地难觅踪迹。

何莞尔紧攥着手心,身体转了个方向。

明明顾伯母马上就要签同意书了,短短两天就改变了主意,问题是出在哪里,显而易见。

她必须要去劝说顾家母子,让他们同意警方对顾念进行尸检。

否者,她的念念,她这十年来最好的朋友,将死不瞑目,永世难安!

何莞尔没料错,果然是顾念的兄嫂在作祟,不让警方解剖顾念的遗体。

“不做,肯定不做!”

酒店的走廊里,是顾念大哥声如擂鼓的叫喊声。

何莞尔知道顾家不同意解剖后,就赶来他们住的地方,正好遇到三人出门吃饭,何莞尔马上质问为什么不尸检。

然而她刚说了解剖两个字,就被顾盼怒气冲冲地吼了。

顾盼的意思是,既然他妹妹是自杀,就没必要再惊动亡者了,他们已经定了火化的时间,这头事一了,就赶回老家办丧事。

他们的理由相当充分:“人都没了,还有受这些罪?我可知道什么解剖的,脑子都得从头盖骨里挖出来。不是你的妹子,你当然不心疼。”

说着说着,顾念那嫂子,忽然声音带着哭腔:“我家念念遭的罪够多了,你怎么还忍心死后折磨她?”

一旁的顾伯母听了,也低声饮泣起来。

何莞尔不好劝也不好和她撕,情绪压了又压,才勉强平静地口:“顾念不会自杀的,相信我,这里面一定有内情。”

“什么内情!”顾盼赶着上来,咬着牙,恨不得啐她一口,“要是检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老顾家不要脸了啊?当小三可不是好名声。”

何莞尔一愣,反问:“你说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小三?”

顾盼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马上改口:“没说什么。总之,不解剖就是不解剖,谁来都不顶用。”

何莞尔手脚冰凉。

竟然说顾念做了丢顾家脸面的事,一直影射顾念死前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还说什么小三的事。

念念曾说过,她就只有过莫书毅这一个男人,为了莫书毅做过很多不理智的事,还不惜和她闹翻。

莫书毅,又是他!

何莞尔紧抿着唇,逼问顾盼:“是不是姓莫的给了你们钱让你们封嘴?你们就能为了钱,把自己妹子给卖了?”

顾盼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不过马上更加大声:“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什么姓莫的我们不认识。反正我妹子的事就这样了,在殡仪馆设三天灵堂,火化了然后回老家。麻烦让让,不要给我们添乱了!”

他一边说,一边扶着顾伯母就要走。

“不行!”何莞尔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必须得说清楚,是谁让你们不许警方解剖的!”

她个子高,顾念的哥哥本就刚刚一米七,在何莞尔面前显得更加矮小,连说个话都要微微仰头,气势顿时弱了很多。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男的不好动手,女的却毫无顾忌。

眼见自己老公吃亏,两天前还客客气气的顾念嫂子,上前来狠推了何莞尔一把,说:“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顾念就是跟你们这些妖精学坏的!你可让开吧!别让我们顾念死了都不得安生……”

她本来还算和善的面相狰狞起来,说话开始不好听起来,还夹杂着几句方言俚语。

何莞尔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她从来是不肯吃亏的人,当时下意识地就想揍回去,手刚抬起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女人忽然软倒在地,开始哭天抢地:“打人了!打人了!”

顾盼也在一旁帮腔:“警察打人啦!”

何莞尔愣了愣,不知道怎么自己的身份怎么会被他们定义为警察。

大概是顾念和顾盼不那么亲的缘故,再加上顾念大三退学,有些事并没有多和家里说,因此他们还按照惯常的思维推断,以为何莞尔有公务人员的身份,想以此为要挟。

这一次却是他们料错了——何莞尔不是警察,自然不会顾忌什么影响不影响的。

但她拳头举起还没落下,忽然瞥见顾念嫂子身后,顾念的妈妈眼里含着泪,满脸的惊慌失措,。

她忽然间就不忍心了。

顾念才刚走,自己就这样和她家里人闹,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这边再闹得不像样子,要是再出点什么事,顾念该多心疼。

何莞尔忍了又忍,深吸了一口气后,收回了拳头。

只是,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解剖,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顾念有冤不能伸张,你们这些她最亲的人,就忍心?”

说到这里,何莞尔凝眸,看着顾伯母:“伯母,到底是顾家所谓的名誉重要,还是顾念重要?您才是顾念真正意义的近亲属,解剖不解剖的,现在是您说了算。如果顾念是被人害死的,如果火化一切的痕迹将会烟消云散,到时候后悔就晚了。我希望您考虑清楚。”

顾念的嫂子面露不屑,嘴一撇刚想反驳,却被何莞尔冷冽的眼神看得后退了一步,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当天傍晚,何莞尔接到了从沪市赶回来的卢含章。

整个十月,卢含章都在忙谌远泽的官司。

第一次开庭卢含章的策略成功让合议庭休庭,给了她补充调查取证的时间。

第二次开庭在十一月初,何莞尔问过她结果如何,卢含章就回了两个字——还行。

再之后,接连遇到的意外,让何莞尔无暇顾及卢含章那边的情况,也没有心思八卦她和谌远泽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性。

而卢含章得知顾念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回了庆州。

127 水晶酒店

何莞尔见到卢含章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哭了出来。

卢含章也红了眼圈,但终于没哭出来,只陪在她旁边,给她递着纸巾。

好一阵子,何莞尔才止住,又慢慢地把自己的怀疑讲给她听。

卢含章听了,也认为说好的尸检突然变卦的事,一定和莫书毅脱不了干系。

目前最靠谱的推论,就是那晚上和顾念发生关系的人就是莫书毅,他害怕事情传出去,于是怂恿顾念那对见钱眼开的哥嫂毁尸灭迹。

她问:“莫书毅呢?他怎么讲?”

“他不见我,可能是怕惹祸上身,”何莞尔说起这个人就生气,狠狠地跺了跺脚,“念念的真心就交给这么个缩头乌龟?我真是为她不值!”

其实从顾伯母住的酒店出来,她就辗转得来了莫书毅的号码,当时她就开始拨打。

一开始莫书毅大概不知道是何莞尔,接通后听了一句就马上挂断。何莞尔换了号码打过去,也被他一次次地挂断。

再后来就干脆关机,简直怂到极点。

卢含章听完,叹了口气。

“我是不信念念会自杀,可现在她家里人不同意解剖,如果一火化什么都完了。”

因为刚哭过,何莞尔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有几分无措。

卢含章沉吟片刻:“说不动她家里人,莫书毅也不出头,如果想要警方有理由解剖,必须得让警方首先怀疑这案子有他杀的嫌疑。”

何莞尔吸了吸鼻子,艰难地说:“可酒店对面刚好有个天网摄像头,事发时恰好录下了坠楼的过程。林枫再三确定过,录像证明念念当时,确实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而且现场勘验结果和初步尸检报告都表明没有他杀的痕迹。”

卢含章听了,也沉默不语。

心情,她心情似乎好了点,于是拉起卢含章的行李,说:“走吧,我们先回家。”

卢含章却说:“不,我不回去。”

“怎么?”

她眼睛晶亮:“我们去顾姐出事的酒店,在那里入住。”

半小时后,庆州市南岸区水晶酒店。

这就是顾念坠楼的地点,酒店屹立在南岸区最繁华的商业区隔江相望,背靠着庆州市最大的湿地公园,闹中取静,是个位置绝佳的五星级酒店。

酒店的主体是座二十一层高的高楼,正面是全玻璃的楼体,即使夕阳西下阳光已不那么强烈,那楼体也像水晶版剔透晶莹。

卢含章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酒店外,看着那二十一层的高楼,若有所思。

何莞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玻璃上倒映的落日和绚烂的火烧云,如果光线再强烈一些、倒影再清晰一些,这大楼几乎就要隐身于夕阳的背景里。

她怔了怔,只觉得有什么线索在脑海里掠过去,然而那电光火石般的瞬间实在太快,她还来不及抓住头绪,那一点点的灵感已然消失。

卢含章此时开口:“走吧,我们进去。”

许是才出了事,平时熙来攘往的水晶酒店,这时候大堂里冷冷清清,门口罗雀。

卢含章推着行李风尘仆仆,何莞尔脸色不好看起来急需休息,本来就很像要住店的客人,于是享受到了最殷勤的服务。

登记入住时,卢含章要了个商务套间——这也是顾念坠楼时候住的房型。

前台听到这房型,显然还是有些意外,不过马上恢复职业的微笑,给她们安排入住。

酒店自然没有把刚刚出过事的十楼安排给她们,而是安排的在楼层更高一些的十五楼。

卢含章拿到房卡,皱了皱眉,随意问道:“有八楼的房间吗?”

前台以为客人对数字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于是连忙给她换了房间。

而这一次很巧,除了楼层不一样,卢含章拿到的房卡,房间号和顾念出事时候的那一间是一致的。

电梯一层层地升高,何莞尔的心跳渐渐加快,而进到八楼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都开始颤抖。

如果这里每层楼的构造都一致,那顾念坠楼的房间,就巧就在八楼那个行政套间的正上方两层的位置。

送走了拿行李的殷勤服务生,卢含章关上门,回头就看到自动窗帘缓缓打开,何莞尔站在套间的落地玻璃窗前,怔怔地望着楼下。

一整面墙都是玻璃,左面是两米乘三米的一整块,右面是有着窗框的一米宽左右的可以开合的窗户。

视线再往下,何莞尔看到正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形状。

不那么规则,也没什么特别的颜色,仅仅是比周围的地面浅那么一丢丢而已。

就像那里本来多了什么东西,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桶水的冲刷,经过了多少次拖把刷子的打扫,最终又少了点什么东西。

何莞尔一直盯着下面看,看久了,只觉得脚下发虚。

她并没有恐高症,一直站在这里都觉得头晕目眩,而念念是还要高六七米的地方坠下,在接触到冷硬地面的一瞬间,她该有多疼?

而就是对面大楼的监控,拍到了顾念坠楼的瞬间。她至今也不相信顾念会自杀,就算当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她也更愿意相信这是个意外。

而她身前这扇窗户,堪堪五十公分高的护栏,如果能再高一点,如果有足够的安全措施,顾念也就不会坠下。

想着想着,何莞尔鼻尖开始发酸,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上前一步想要推开窗户。

窗户无声地打开,但仅仅翕开了半臂的距离,就再推不动。

何莞尔愣了愣,手上加重了力度,那窗户却依旧纹丝不动。

低头垂眸,她看到窗框的一端,有一条一指宽的金属杆,连接着窗户的最下端。

这根杆子不推窗户的时候看不见,要推了随着窗户的开合才就能发现,而正是这条不起眼的金属杆,让窗户仅仅能翕开十几厘米的宽度。

何莞尔愣在了原地。

128 峰回路转

何莞尔回身,瞪大眼睛:“莉莉娅,这窗户根本就不能打开,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卢含章没有回答她,也上前推了推窗户。

发现那窗户确实如她所想一样,卢含章和何莞尔说:“一样的房型,应该也是一样的位置,既然这里的窗户打不开,顾姐姐那间房的窗户,本来也应该不能打开的。”

至少,从刚才在酒店前观察到的情形推断,这里的房间和其他管理比较规范的酒店一样,都是不能完全打开的。

因为职业的缘故,卢含章经常出差,她住惯了酒店,当时听到顾念从酒店坠亡的事就很有些疑惑。

为了防止客人坠亡惹上麻烦,几乎所有的高档酒店的窗户都是不能完全打开的。

何莞尔也完全明白过来,心念直转:“那念念又是怎么掉下去的?”

“也许是窗户坏了,也许,有人做手脚。”卢含章微眯着眼睛,仰头,看了看楼上垂直的房间位置,“一切皆有可能。”

何莞尔总算明白她到底在打算什么。

可是,正上方的十楼,那里是案发现场,就算警方不贴封条,也没人进得去了。

而且就算给她机会进去,她其实也要考虑一下是否会破坏案发现场的事。

所以,关于那个房间的窗户为什么能掉下去一个成年人这个问题,需要找到一个熟悉房间的人来询问。

除了顾念以外,能每天出入她的房间又顺理成章的,似乎只有一种身份的人。

何莞尔和卢含章对视几秒,两人异口同声:“保洁员!”

关于谁在顾念住在水晶酒店的不到一个月的期间打扫过房间这个问题,非常好查证。

第二天一早,何莞尔故意将洗发水弄在了地毯上,呼叫客房服务来清理,顺便搞清楚了客房服务部的位置。再之后,从那里面拿手机拍到了清洁人员的轮班表。

卢含章拿了那表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搞清楚她们要找的人是谁。

“李晴,女,四十五岁,庆州本地人,初中文化,家里……”卢含章拿着张a4纸念着,皱了皱眉。

何莞尔接过纸张看下去——资料显示,李晴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婆婆,还有个智力低下、生活仅仅能够自理的女儿,而早在十年前,她的丈夫就一走了之,留下一屋子老老小小的女人。

轮班表显示,李晴在最近一个月的时间,一直负责打扫整理顾念住的那个房间。

而因为顾念坠楼的事,负责打扫卫生的李晴也被辞退——她负责房间的卫生整整两个月,却没有发现房间的窗户坏了,这样严重的失职,除了辞退别无他法。

何莞尔却有别的想法。

长期打扫一个房间的卫生,保洁员几乎一定会知道窗户有问题,然而李晴却不上报,也没有让酒店修理,放任这样的隐患存在,其动因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粗心大意吗?

她不这样认为。

卢含章和何莞尔的想法一致,只是还有几分犹豫:“被人抛弃还能照顾病重的婆婆这么些年,似乎,这不是什么坏人。”

何莞尔闭上眼,回答:“世俗意义上的善良,不代表她不会对别人作恶。不可否认她对得起家人,但更不能否认她处境艰苦生活不易,而这时候钱,毫无疑问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卢含章抬眼,看了看她貌似坚毅的表情,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说什么。

确定了李晴的住址后,她们急匆匆地退房,打了个车就向那地方而去。

李晴的住址,是在庆州桐北区的一片城中村里。

和十几二十年前政府部门聚集地的内环不一样,桐北区是虽然也是庆州的老城区,却从来不是什么繁华和平的地方。

这里靠近曲陵江的码头,从古至今都是三教九流集中的地方,自有一种喧闹而暴躁的气质。再加上离经济迅速发达的南岸区、南江新区等高新企业集中的区域较远,这里的房价和房租,都相对较低。

年轻人不爱在这里落脚,也没什么高大上的城市cbd或者金融街之类,不过生活便利生活成本低,渐渐地集中了一批低收入者在这里生存。

久而久之,这里被人比作了贫民窟。

尤其是李晴所在的这片城中村里。

这里似乎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满目都是凌乱不齐的宅院、低矮的屋檐、青灰的砖墙、凹凸不平的小道。

因为缺乏规划,乱搭乱建的小棚子随处可见,还有自己私拉的电线,有些甚至垂坠得比人都矮,造成极大的安全隐患。

何莞尔来时太急,没有考虑到会在一片违建里穿行,依旧穿着高跟的靴子,结果鞋跟好几次差点在碎石子路上卡住,最后嫌碍事干脆脱掉鞋,就穿一双袜子踩在凹凸不平的路上。

很膈脚,不过她顾不上这么多了。

好一番兜兜转转,问了十几个人,她和卢含章终于找到了李晴所在的小屋。

已是下午四点,还好在李晴在家,她们并没有扑空。

何莞尔见到李晴,几乎是开门见山的态度,质问她关于酒店窗户的问题。

李晴一点都没有惊慌,垂着眸子说:“因为这事我都被炒了鱿鱼,你们还要怎样?要我偿命吗?那你把这屋子的人都杀了吧。没了我,她们俩也都活不了。”

她说着,微微地一侧身,屋子里的景象,不遮不掩地出现在了何莞尔和卢含章的眼前。

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还算整齐,没有过多的杂物。小屋被一道帘子分成两个区域。靠前的部分放着套简陋的桌椅,桌面上摆着两个碗,碗里的菜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是什么。

桌子边坐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看来正在吃饭。她人白白胖胖的,但长相有些古怪。

眼距宽,鼻根低平,眼睛偏小,眼角上吊,一看,就不怎么聪明的面相。

具体而言,是唐氏儿的典型面相。

129 郊外陵园

小屋里,隔开外间的帘子刚好拉开,何莞尔、卢含章她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间的情景。

里间是一张沙发床,床上半卧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满头白发,眼窝深陷,表情木然,下半身藏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被子里。

床头的位置,有一张凳子,凳子上放着碗颜色微黄的稀饭。

看起来她们进来前,李晴正在给老人喂饭。

她这招先发制人很有效果,自诩心肠硬的何莞尔见了这场景后,一肚子想好的话都说不出口。

李晴也不说话,默默地等她们看够后,又侧身掩上门,站在门外和她们说:“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警察了,我对不起那位小姐,但要说我故意要害她,这万万不能认的。”

从城中村出来,卢含章问何莞尔:“还追这条线吗?”

何莞尔咬着唇,低着头回答:“我不知道。”

卢含章叹息:“我就知道你狠不下心的,我还知道这个李晴为了家里不能自理的两个人,一定能抗到最后。”

何莞尔也跟着她叹气。

两人发泄了会情绪,卢含章问何莞尔:“好了,下一步你又想怎么办?

她烦躁地挠着头发,说:“不知道。念念那边要摆三天灵堂,这三天必须找到线索证明这案子有蹊跷。要不我明天再去找一找林枫想办法吧。”

她刚说完,电话铃声响起。

何莞尔看到来电显示的林枫两个字,狐疑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手指轻划开接听键,她刚来得及喂,就听到对面林枫有些着急的声音:“小何,跟泛诚聚宝案子的同事告诉我,顾念的家属决定在明天早上七点以前,火化遗体!”

————

凌晨三点的郊外,除了幽暗的路灯,四周漆黑一片,一辆出租车在路上狂奔。

道路蜿蜒狭窄,沿着越来越高的山势,上坡路越来越多。

快到半山腰,两车道的山路忽然豁然开朗,路面宽且直,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礼堂似的建筑。

四周的光源不多,会堂的大门紧闭,一眼望去,只能注意到被射灯映照成惨白色门柱,和礼堂后方连绵起伏的山峦。

出租车在距离礼堂门口十几米的位置停下,何莞尔付了钱下了车,随手关上车门。

那一声本是不轻不重,却因为格外寂静夜晚,显得特别地响亮。

司机身体颤了颤,像是被这响动惊到。接着,他匆忙收好钱,都来不及数一数手上的一沓纸币够不够,转动方向盘掉头便跑。

车速极快,转个弯都快要漂移起来。

也是背,大晚上地竟然跑了一单石攀山殡仪馆,还载了个浑身黑衣燕如女鬼的客人。如果不是看在三百多车费的份上,如果不是能在后视镜里看到这美女是有影子的,只怕司机当时就要拒载。

何莞尔下了车后,在路边站了会,看着前方硕大的建筑,深吸了一口气。

前些天,她曾经陪着顾伯母到这里来认尸,今天到来,自然是要阻止顾盼他们毁尸灭迹。

本来应该晚一些来,但她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在家里磨蹭了一会儿,干脆早些来守着,也安心一些。

夜风寒凉透骨,何莞尔出门时候准备不足,就一件大衣傍身,在山上站了没几分钟,就已经手脚冰凉。

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一般,抬头、凝眸,看着穹顶上几颗黯淡的星。

她闭上眼,耳边似乎又是某人在某晚上说过的话。

逝去的人没有离去,而是化作了这世界的一部分。

或是风,或是雨,或者,根本就是身边脚边的一粒尘土。

念念,如果你看得到我、听得见我,那请保佑我,找出杀害你的真凶。

何莞尔在心里默念,眼看着时间还早,慢慢踱步,向殡仪馆后方走去。

她走路时候细微的动静,和风吹拂松柏树时的沙沙作响交融在一起,高挑窈窕的身影孤单倔强,融入了夜色,朝着山坡的陵园上前行。

四点到了,天边已经有了一丝丝鱼肚白。殡仪馆里有房间亮起了灯,走廊上也出现了人走动的声音。

何莞尔已经爬到石攀山的至高点,俯身看着脚下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一片巨大陵园。

远处的山路上忽然有了光源,似一排大大小小的灯笼排成长长的一溜,在山路上盘旋,随之而来还有一阵阵机械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何莞尔很清楚,那是送葬的车队来了。

随着第一列车队的到来,之后这里就会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石攀山殡仪馆,最早开炉的时间是五点半,但凡自觉还算富贵的人家,都会在有亲人过世的时候,去抢这头一炉。

车队渐行渐近,何莞尔渐渐看清那车队的构成。

很讲究,一水儿全黑的车,一共二十四辆。

排在最前头的四辆,方方正正像副棺材,从车型上看,似乎是双r的幻影。

至于后面的二十辆,也全是纯黑的,看那车型不是a6就是a8——车不算贵,贵在一模一样。

几分钟后,车队在殡仪馆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的孝子孝女们,大多数头顶白色的孝帕,其中还混杂着数顶红色的孝帕。

庆州习俗,重孙才戴红色孝帕,看来故去的,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的老爷子或者老太太,家里至少四世同堂且高寿,所以这是喜丧。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了,遗体告别仪式就要举行。

虽然是喜丧,但殡仪馆了可不许老式的吹拉弹唱摆戏台,山下还是响起了哀乐,然后一大群黑衣黑裤的人,拥着哭嚎的孝子孝女进了礼堂。

看完排场极大的喜丧,天边已经透亮,一轮半红不红的太阳,羞羞答答地躲在几片灰色的云后面,只露出四分之一个圆,也不知今天是晴还是阴。

何莞尔一动不动,依旧凝眸看着山下。

没多久,一辆不显眼的出租车从山脚盘旋而上,几分钟后也停在了场馆外。

一男一女前后脚下了车,鬼鬼祟祟,脚步匆忙。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

她要等的人,来了。

他们下车,她就开始下山,刚刚好在放太平柜的房间门口转角处,堵住了跟着工作人员来办手续的顾盼夫妇。

这两人走得极快像是身后有谁在追赶,而眼神都在飘,,看来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亏心事。

何莞尔一阵冷笑。

果然,连顾伯母都被他们瞒住,说什么三天灵堂后举行告别仪式再火化,结果,连三天都等不了。

要不是林师兄多留了个心眼嘱咐在殡仪馆的熟人关照,时刻注意顾念遗体的处理问题,还真就被他这个小人瞒天过海了。

既然正主已经出现,既然顾伯母也不在现场,她也就不怕亮出自己的爪子了。

于是她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立在门口。

当时,顾盼忽而看到面前忽然出现的何莞尔,吓得几乎跳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130 松林少女

周六的早晨,经过五天工作日的忙碌,多数人都会选择赖一会儿床,再慢慢起床,享受半日的悠闲时光。

从两年前开始,才嘉就没了这样的机会。

六点,手机的闹钟响起。她第一时间睁开眼,敏捷地按掉闹铃,接着翻了个身,在还在熟睡的女儿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后蹑手蹑脚起起床、穿衣、梳妆打扮。

六点半,多士炉里弹出一片厚切的全麦吐司。她涂上低卡的果酱,就着一杯低脂牛奶吃下去。

才嘉吃完漱口,涂上大方干练的豆沙色口红,整理好头发,又花了十分钟时间才选好了香水。

sergerlutens,filleenaiguilles,译名松林少女,但才嘉从来不觉得这香水和少女有关。

lutens在沙龙香水里可是出了名的重口味,总是大刀阔斧地放香料,湿漉漉又厚重的气息一点都不适合初级闻香者。

有人形容过这香像烧焦的红枣茶,或者是一根香辣鸭脖,但香水这玩意相当私人,经常彼之砒霜她之蜜糖。

看香料表的时候,她当然不会觉得香根草、月桂叶、松树、辛香料、焚香、冷杉以及干果混杂在一起会多不配,但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一款很有攻击性的香。

而这种攻击性,到了寒冷的季节,就变得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

夏天闻起来微苦的木质香和浓浓的药味,冬天却出乎意料地温暖,像极了小时候吃的话梅,酸酸甜甜,再混杂点松针的香气,层次丰富,柔滑甜暖。

但又绝对不是丰盈、娇俏、明媚的少女,更像是个话少的年轻巫女。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瓶棕色甜蜜的液体,在耳后、颈后、手腕均匀地点擦,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调是带点辛辣的甜香,她闻一闻就觉得精神饱满。

早餐香水,就是她一上午工作能量的来源。

今天怕是一场硬仗,因为郑洪洲的飞机将在上午十一点抵达庆州。

莫总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见面,提前一天嘱咐才嘉安排午餐和晚宴,看情况还要亲自去机场接人。

接人之前,才嘉需要先赶到临江名门去,将莫春山一天的行程安排好,以及将该带的文件材料之类的准备好。

才嘉出门的时候,缘缘还没醒。

家里的英国古代牧羊犬听到动静跑来门边,摇晃着大大的灰色脑袋,在她脚下蹭来蹭去,依依不舍。

她母亲听到狗叫,也披着睡袍出来,说:“走了啊,早点回来,缘缘想你。”

虽然早就习惯才嘉周末还要上班,但她言语间还是有几分不舍的眷恋,和淡淡的委屈。

才嘉微笑回应:“我们这才搬家,妈你要是今天空闲,做些你拿手的点心,晚饭的时候带上缘缘,跟周围邻居打个招呼,也能熟络一点。”

“对对对,那我就做水晶蒸糕好了,缘缘也爱吃。”

找到了事做,老人家又来了精神,开始绸缪晚上拜访邻居的事。

才嘉又叮嘱了一番,临出门前,再一次嘱咐:“妈,你们三个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说完,转身出门,顺便打开了花园旁边的车库。

车库里停着一辆深紫色的suv,已经发动了引擎,正在低吼着等待主人来临。

她上车、关门,缓缓驶出家门,再按下遥控器。

花园的自动门合上,她开出了十几米,趁着道路平直,回眸看了看家的方向。

新房子、新车、连小花园里的各色草木,也都是新栽下的。

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们一家人,是一周前刚刚搬过来的。

两个月之前莫春山因为那案子奖励她的小别墅,当时虽然办了产权,但才嘉一直没敢动,直到判决书送到手上,心头一块大石才落地,。

那标的数亿的融资租赁合同中院已经宣判,这案子上了审委会讨论,因为她的策略奏效,于是桐城路桥从全输到全赢。

另外的关联案件,也将因为这一次审判的结果,进行改判。

虽然说对方还有机会申请再审,但就再审申请95%的驳回比例,再加上他们胜诉的案子还是经过审委会讨论过的结果,对方想翻盘的几率,微乎其微。

老板出手阔绰,于是才嘉原本打算用来换大房子的钱一下子空了出来,数目也不小。

她决定对自己好一些,于是奖励了自己一辆levantetrofeo,比普通的lavante价格翻了倍,但难得她喜欢。

两百万的车,她十年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却是千金难买爷喜欢的感觉。

她知道有人会批评她膨胀了,以及物质欲太强,但这也是激励自己前行的方式。

没办法,家里没矿也遇不上能遮风挡雨的另一半,要想过让别人艳羡的生活,想要庇佑家里人不被日晒雨淋熬日子,她当然只能比别人努力。

就是再怎么打鸡血鼓舞自己,也总会遇到踢到铁板、心情沮丧的时候。

比如说,今天莫总要见的郑洪洲,这位暴脾气老板真是克她克得死死的,好几次见面了,还一点情面都不给她留。

才嘉一边开车,一边想起了郑洪洲,接着,又自然想起了因为她惹恼莫春山被发配处理郑洪洲的事。

再接下来,自然而然地,她想起了罪魁祸首——何莞尔。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何莞尔联系她,已经过去快一周的时间,她因为太忙忘记了这茬事,也就还没来得及在何莞尔身上动没心思。

孟千阳已经说得够明白,莫总对何莞尔很不一样,所以她作为助理,是不是也该去探探口风,约个时间然后促成何莞尔和老板见一次面?

反正,老板的行程都是她在安排,偶尔夹带点私活,也不会太明显的。

再说了,莫春山除了吃穿用度比常人好一些,他的生活着实辛苦。

每天四到六小时的睡眠时间,其余时间都在处理公务,正常人只怕过一个星期那样的生活,都会崩溃。

然而莫春山对自己,是自律到严苛的地步,需要解压的时候也就几口红酒了事,什么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统统不感兴趣。

现在难得出现了个何莞尔,这样好看的姑娘,想必莫总也不会拒绝尝一尝味道的。

于是她不自觉地就把让老板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有点调剂,视为下一步的工作目标。

才嘉一向是想到就做的人,这头主意一定,她马上联通了手机和汽车的蓝牙,拨出了何莞尔的号码。

手机的声音传导进了汽车音箱,被扩音器放大。

131 心有灵犀

“喂?”

音箱里传来何莞尔的声音,因为声音被放大,再加上车里环绕的效果,听起来那一丝唇间气流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声音里隐藏的一丝不耐烦,也挺明显。

才嘉愣了愣,不过出于职业习惯,她依旧是客气而优雅地说着:“何小姐,我是才嘉,关于您上次说的……”

“对不起,我今天没空。”

才嘉还没说完,音响里又传来何莞尔冷冷的声音。

这下才嘉真愣住了——何莞尔好像真的不高兴,不仅声音这样冷淡,还是拒人千里的态度。

和上次她们通话时候客气的态度迥然不同。

才嘉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何莞尔那边有个男人在大喊:“你这个泼妇,火葬场抢尸的事都干得出来。”

接着听到一个相对年轻的男声,似乎带着几分为难:“这位女士,请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是民警丁晓,石攀山这块归我管,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好不好?不要做出过激行为……”

这两人似乎离何莞尔不远,声音都很清晰。

才嘉正在思忖这是怎么回事,忽然有察觉作为背景音的旋律,似乎是若有若无的哀乐。

其实前后不过十秒的时间,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如此地丰富,再加上被音响一扩散,她听得尤为清晰。

脑子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才嘉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好了,有空我再和你联系,再见。”

何莞尔语速极快又敷衍地说了句,之后径直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过去,才嘉还在想着刚才的通话。

她刚才听到的是什么?何莞尔到底在个什么地方?

心不在焉地从内环路下来,才嘉全靠着身体和开车十来年的本能,顺利倒车入库,然后从地下停车场上到二十九楼。

门铃响了三声,是孟千阳给她开的门。

他穿着套修身的黑西装,虽没系领带,但看起来也挺正式。

才嘉的神情还有几分恍惚,孟千阳已经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和衣,然后稍稍凑近。

“换香水了?今天是……”他轻轻吸了口气,微一凝神,说,“果脯和松香,对不对?”

才嘉这才回过神,愣了愣,没想到孟千阳对这香水的第一印象竟然和她一致。

不过她没心思和他讨论什么前调后调的问题,靠近孟千阳,小声地说:“我本来想约何莞尔这周末还东西,顺便将错就错让莫总和她见上一面,结果没想到——”

她定了定神,将十几分钟前跟何莞尔打电话的情况,说给孟千阳听。

“我推断,她现在在石攀山公墓那边,好像和人发生了冲突。”

孟千阳眉心一跳,刚才不正经的神色一瞬严肃起来:“她家里出了事?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也不知道,但电话里又确实能听到哀乐的声音,还有人在吵闹叫喊,乱糟糟的一团。好像,现场还有警察。”

才嘉越说越觉得不对,看了眼莫春山卧室的位置。

“你说,要不要告诉莫总?”她拉着孟千阳,低声询问。

“可今天郑洪洲要来,”孟千阳蹙起眉头,“要不我去看一看,你陪老板去接人?”

“你觉得你瞒得过他?”才嘉秀眉微锁,“你要找个什么理由?还有这里过去石攀山要一小时,会不会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该怎么办?”孟千阳也没了主意,“要不先给市局里相熟的警官去个电话?”

“老板的人情可不是这样用的,”才嘉不赞同,“你以为人情不用还的吗?你以为是在拍yy电视剧一个电话一个刑警大队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出动啊?”

两人商量着事,一时间声音大了点。

莫春山刚从衣帽间出来,手里拿着件深灰的长外套。

看到这两人在走廊里,还靠得那样近,很有些奇怪。

孟千阳没正行就不说了,才嘉什么时候变得喜欢和他交头接耳起来?

他倒是知道孟千阳对才嘉的一点心思,只不过就他看来,才嘉不是那么容易动心的人。

见惯大风大浪家里有个女儿还有婚史的女人,哪里那么容易在孟千阳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于是问:“你们俩,在干嘛?”

孟千阳明显被他的声音惊得肌肉一跳,下一秒回头,呲着牙插科打诨:“老板,你今天穿得这一身,真可以直接去剪彩了。”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抓起手边的纸巾盒扔过去,刚好砸在孟千阳的头上。

然后,嘴角隐约带着一丝笑:“你们俩刚才鬼鬼祟祟,在说什么?”

没想到故意转移话题无效,他俩对视一眼,接着转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没什么!”

莫春山错愕片刻,勾起嘴角轻笑:“你们倒是很有默契嘛。”

“哪有!”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地回应。

这一次的不谋而合,才嘉的脸悄然红了,孟千阳却脸厚很多,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嘿嘿一笑便淡定地看着莫春山。

莫春山的视线在二人之间睃视,片刻后,微笑:“我再考验一次你们的默契好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孟千阳刚要答话,莫春山扬手阻止:“现在不要说,我数数,你们一起。”

然后声音里满是玩味:“一、二、三,说!”

才嘉:“大渡河!”

孟千阳:“郑洪洲!”

才嘉羞愧地捂脸,孟千阳干脆破罐子破摔了,直接坦白:“好吧,我们在说何莞尔。”

如他所料,莫春山面色显然变了变。

孟千阳继续加料:“嘉姐刚才给何莞尔打电话说约她还东西,结果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好像何莞尔在殡仪馆。”

“对,还有人说她在抢尸体。”才嘉也付和道。

“抢尸?”莫春山皱起了眉头。

这女人,又在胡闹什么?

写个稿能溜进他公司里放窃听器,旅个游能遇上刑事案件,去一趟高原,能两次差点被冻成冰雕雪人。

这惹麻烦的体质也真是无敌了,不管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得安生。

132 牵强附会

“老板,你看,我们要不要石攀山看看”孟千阳趁热打铁。

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和老板单身三十年的问题相比,郑洪洲虽然很重要——不过老板既然放过他一次鸽子了,再放一次也没什么。

嗯,郑洪洲算个屁,放了也就放了。

不过莫春山显然不这么想。

“看什么?你很闲吗?”莫春山一边说,一边兀自整理着袖子,但好一阵子也没理好。

这袖子是怎么了?没熨烫好吗?

他眉间的沟壑更加深,吩咐才嘉:“下次换一家干洗店。”

才嘉:“……好。”

她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他捋袖子的动作,马上心领神会——老板好像有点烦躁,只好麻烦干洗店背锅了。

“才嘉你先去书房把签过的文件整理好,十点出发去机场。”

莫春山一边吩咐,一边朝客厅的位置走去。

才嘉朝着孟千阳使眼色。

孟千阳眼观鼻、鼻观心一般,等莫春山坐定了拿起手边的杂志翻的当儿,忽然走过去,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说:“莫总,金总那边的事,前些天奠仪送了过去,不过您看反正今天难得有时间,需不需要亲自去一趟?”

才嘉一愣,金总?是谁?

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孟千阳嘴里的金总,似乎是半年前打过交道的一家做钢材生意的老板,生意做得极大。

当时合同没谈成,似乎是因为对方要求的垫资回报太高了,所以找了另外一家规模稍小点的。

这时候说起这人,是几个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孟千阳已经凑近莫春山的耳朵,无比恭敬地说:“老板,咱们跟金总上一次的合作协议谈崩了,但不代表以后没有合作的机会。他们虽然胃口大了点,但规模也大,我们买东西也不能只盯着一家。”

莫春山没有回话,孟千阳更加毕恭毕敬:“我听说金总他人非常孝顺,要不然,您也去现场表示一下哀思,结个善缘,就算这一次用不上,保不齐下一个工程需要的钢筋太多,还需要用到金总家的东西呢?”

莫春山瞥他一眼,神色淡然:“告别仪式在五点,现在人都已经火化,我这时候跑过去,是不是有点傻?”

“哪里会!”孟千阳扬眉,“老人家已经火化了是不假,但是老人家是喜丧,下葬的仪式多,祭拜的人也多,耽误点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您这时候去,一点都不晚的。”

才嘉听着听着,终于明白孟千阳究竟埋伏在哪里。

她眼角不由自主地抽起来——青天白日让老板去殡仪馆的理由,孟千阳竟然都能在一瞬间想到。

这马仔做的,直起身是梯,俯下身是桥,随时给老板搭桥铺路,他嘴啪啪一说,老板英雄救美的机会手到擒来。

难怪莫春山这么宠他,都是有理由的啊!

才嘉一边腹诽,一边屏息以待,想要知道莫春山的反应是什么。

莫春山仿佛是真的在考虑孟千阳的建议,

孟千阳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期盼。莫春山不说话,他他抬腕看了看表,继续挥舞着小铲子往炉子里加火:“现在七点半,我们过去要一小时,然后前天才通车的第二绕城连通了石攀山和机场,到时候直接一条高速路过去最多四十分钟,去接人也来得及。”

才嘉一直袖手旁观,但还是忍不住想给他点个赞。

不仅是马仔,还是专业的司机,尽职尽责不说还是张活地图,和他一比自己这土生土长的庆州人倒更像路痴。

所以各位大佬养面首,哦不养小弟就要像孟千阳这样的,胡扯起来面不改色,还无比地贴心,什么穷枝末节都要替老板考虑周到细致。

然而,莫春山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视线一直在手里的杂志上。

孟千阳等了好一阵子,站在他旁边笑得脸都有些疆,结果还没等到发话。

他悄悄叹了口气,略有点失望——看来何莞尔还不够份量,不足以让春山哥从工作上转移注意力。

他刚觉没戏,忽然听到了一个字:“好。”

那个字风平浪静又坚定,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一般。

孟千阳差点喜得跳起来,才嘉的表情却是风平浪静又淡定。

只是内心却差点崩溃。

那什么,有服务周到的马仔阳,自然有闷骚的老板春,两人天衣无缝,真是绝配。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还是有一丝好奇的。

她很想亲眼见到,莫春山和何莞尔见面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结果莫春山下一句话就让她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受到了重创。

莫春山说:“千阳,你和我一起去石攀山参加金总母亲的葬礼。才嘉,你抓紧时间征求几位副总对明年各部门预算的意见,如果我没来得及时间回来,你就先去机场,务必要留住郑洪洲。”

才嘉心领神会——老板都在替自己找后路了,她这个大一点的马仔,自然要肝脑涂地。

不就是代替他去接个人吗?

就算起不到作用,被郑洪洲骂一骂出气,或者听郑洪洲骂一骂莫春山出气,也是可以的。

“好,我知道了。”她微笑着回答。

时间已经不早,莫春山虽不动声色一贯的风轻云淡,孟千阳却急得不得了。

那头警察都去了,他们还在市区慢慢悠悠,可别人扑过去了结果何莞尔已经被带到警察局。

他好容易找到去石攀山的理由,再找一个去石攀山派出所的理由?

对不起,他真的办不到。

临出门了,才嘉忽然叫住莫春山,之后匆匆跑进衣帽间,拿出一件大衣给莫春山替换。

才嘉笑靥如花:“莫总,您去葬礼,最好穿黑色的衣服。”

莫春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灰色的西装,从善如流:“也好。”

小弟孟千阳正准备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正好看到她将衣服抖了抖整理着,马上张大了嘴巴。

他看到了什么?一颗扣、无领、窄肩、收腰,对矮子和胖子很不友好的裁剪,还有标签上的ysl标识。

这不就是那件才嘉说的“穿上往那里一站就能撩妹”的黑色大衣?哪里是参加葬礼的标配了?

他顿时明了才嘉的心思,冲她挤了挤眼睛。

才嘉面色不改视而不见,脸上是矜持优雅的微笑,只是孟千阳接过大衣的一瞬间,隔着衣服狠狠地在他手背上一掐。

133一女当关

石攀山位于庆州市中心的正西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如龙般妖娇翔,而从风水上这里上风上水,于是成了世俗意义上的风水宝地。

大概这风水宝地是名副其实的,下起雨来都要比庆州市区格外大一些,植被茂密满目苍翠,是个安葬祖先的好地方。

于是,这里有着市立的殡仪馆,还有庆州最大最豪华的墓葬陵园。

天色已经大亮,空气里隐约有香火蜡烛焚烧的气息,远远传来一阵鞭炮声,也不知道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进行到哪个步骤了。

何莞尔黑衣黑裤,墨色的长发加上墨玉般的眸子,昳丽,美艳无双。

只不过她手里握着个拖把立在太平间门前,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滑稽归滑稽,但那拖把到了何莞尔手里,一点都不好惹了。

接了个电话,何莞尔心不在焉地回了几句话,挂掉后,一对清凌凌的眸子,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

然后扬了扬下巴,声音微冷:“反正,谁敢过来碰我一下,我就叫非礼。”

在场的众位男士,包括穿着警服的两位,视线不约而同地都落在顾念嫂子身上,她一阵毛骨悚然,忙摆手:“别看我!我不行,我哪里打得过她!”

她说着,不自觉地看了眼何莞尔手里的武器,哆嗦了下。

顾念嫂子是吃过亏的,刚刚打了照面不过吵了两句,就被何莞尔一拖把扫在脚面上,当场摔了个大马趴。

当时何莞尔就那么轻描淡写挥着拖把过来了,明明没怎么用力,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站不住,于是狠狠地出了个丑。

事情很简单,这头顾盼夫妇要烧,何莞尔不让,一闹起来就有工作人员就去通知了保安来。

保安见是美女闹事,也没有为难的心,先是客客气气告诫何莞尔不要妨碍他们的正常工作秩序,后来见何莞尔油盐不进,于是几个不知道深浅的工作人员,上前去想要把人拉开。

结果还没靠近就被她拿拖把棍子打在膝盖上,当场就情不自禁的跪下。

那啥,疼是不是太疼的,但是都是成年人了,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的,实在辱没了祖宗颜面。

两三个大男人的吃了亏,于是后来的人就都谨慎了。

其实早在何莞尔出现的时候,顾念的嫂子就意识到今天的麻烦不小,早早地就打了110。

保安一大堆,民警也已经到了现场,只是这两位二十来岁的年轻民警,显然缺乏处理这类扯皮事件的经验,也显然搞不定何莞尔。

其中一位民警拉了拉身边师兄的袖子:“丁哥,要不,我们叫几位师姐来支援?”

丁晓面色变了变,说:“再等等,再做下工作吧。”

其实他心里很不愿意叫增援——这里就一个女人挡着大门不让开,虽然这女人个子高了点手里还有个拖把,但这就能让他们呼所里搬救兵,未免太丢脸了点。

再说了,这美女也不是没道理——她是死者的好朋友,现在觉得死者有冤情,拦着不让火化,终归也是一片好意。

所以这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以调解为主,万万不可一上来就粗暴执法。

否则最后人家当事人化解矛盾客客气气地和解,到头来翻脸不认人,双双投诉警方。

他丁晓好歹毕业三年,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事,也是吃了好几个亏才明白过来的。

人民群众老投诉警察和稀泥,这不和一和又容易有了抱怨——难怪在学校里教官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做好群众工作是门高深的学问!

丁晓有点蔫气,怎么现在执法部门弄成服务行业一样,谁都不敢惹,谁也惹不起。

就眼前这身高腿长的美女,看着那么肤白貌美凹凸有致,那么养眼那么漂亮,结果欺负起他们这样的弱势群体,也分外地娴熟。

长腿美女刚才也客客气气地强调了——反正他们一过去,她就要叫非礼的。

就算他们正正经经执法,也挡不住人家颜值高啊——到时候万一美女一不做二不休闹上媒体,记者一看人家这脸蛋,心里的一杆秤只怕早就偏了,哪里还等得到纪律处分?

人民的唾沫就得把他这个小片警淹死!

丁晓苦着脸,有几分为难:“这位美女,您看,人家是死者的亲哥哥,您这不让火化,道理上就说不通啊。”

何莞尔横眉冷对:“亲哥哥又不是近亲属,顾念走了他都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说话算个屁!烧不烧的,应该死者的父母说了才算。”

“我有我妈给的授权!”顾盼倒是有备而来。

顾念从小就贼精贼精,他年长她十岁也没诓骗到她,从小到大就没在她身上得过什么好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和他那死鬼妹妹交好的女人,长得再漂亮,只怕也很难缠。

所以昨晚上为了以防万一,就以火葬场需要办手续为由,诓骗着他妈签了张白纸。

一个早上的憋屈这一刻有了发泄的地方,他从兜里摸出一张a4纸,展开后扬在手里,还特意上前一步,气势如虹地说;“看到没?看到没,货真价实的授权书,你——啊啊啊!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何莞尔当然不会给他显摆的机会,趁着顾盼得意忘形,手一扬便抢过了那张轻飘飘的纸。

然后,三两下就撕成碎片。

“现在呢?授权没了吧!”她将手里的碎纸片揉了又揉,摊在手心中,作势一吹。

然后那张疑似授权书的东西,打着旋儿四散而飞,顾盼想要去追回来拼在一起,都不知道该往哪边追。

他急得直跳脚,指着何莞尔:“民警同志,你可看到了,这个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毁灭证据。你抓她!抓她!”

何莞尔拍了拍手,冷冷地说道:“我不过撕了一张不知道是不是伪造的纸,你有证据说那是授权书吗?民警同志,您给评评理,那是授权书吗?”

丁晓:“……不是。”

顾盼:“!”

丁晓瞥了他一眼:“谁让你不先给我看看?”

美女嚣张就算了,你这被找麻烦的也这么嚣张,该!

再说了,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他总不能说,美女动作实在太快我只看到残影根本没看清楚字吧?

还有那双修长细白的手,怎么撕起纸比碎纸机还厉害呢?

眼见着比面条还细的一丝丝碎纸飘走,他就是想拼,也来不及跟着风去追那些打着旋飘向诗和远方的废纸吧?

何莞尔不紧不慢地说:“再说了,就算我撕了授权又怎么样?你有本事,让伯母自己过来签字!你自己的妹子,说好了三天灵堂也不摆了,匆匆忙忙就要把人火化了。为了几个钱,你就真要把顾念卖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就是毁尸灭迹!”

她刚开始的语气还算平和,只是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平时水汪汪的桃花眼里,只剩凌冽的寒意。

顾盼被她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何莞尔深吸口气,又说道:“民警同志,您应该知道酒店的窗户是没办法完全打开的,我朋友却掉了下去。事后发现那房间的窗户坏了两个月没人修理。这样疑点重重的案子,怎么能这样就火化了?”

“这个……我不好判断。”丁晓更加为难。

他又不是承办人,怎么知道别人案子的情况?

“所以我更不能让你们进去。还有,您这出警不带执法记录仪的,我也是为您好。万一在场的谁磕着碰着的,算谁的?”

丁晓:“!”

134 拖延战术

丁晓正在焦头烂额,眼前的美女又开始问:“警察同志,看你年纪不大,哪年毕业的?”

“三年前毕的业。”

何莞尔回答:“哦,我毕业时,你刚入学。”

她忽然话题一转:“你是刑警学院的,还是公安大学的?”

“公安大学。”丁晓盯着她的眸子,又不由自主接了话。

何莞尔微微一笑:“那还真是学弟了。”

丁晓:“哦,嗯?”

知道是学弟,何莞尔看这傻乎乎的小民警,不由自主有了几分亲近感。

只是说起母校,她本就挺拔的腰身,此时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

“我是08届刑侦专业学生,里面躺着的那个,当年和我同专业同寝室,我们都是你的师姐。想必你还记得学校后月桂树下的无头女尸,那,也是我们的室友。”

小警察眨眼的动作都慢了显然还消化不了这巨大的信息量,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好友遇难找不到凶手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小丁,你想一想,要是你大学时候同寝室的兄弟出了事不明不白地没了,会不会?蒙受不白之冤吗?”

“当然不行!”他正色道,等话出了口,忽然意识到——诶?这是在干嘛?怎么不知不觉就站歪了呢?

可不能再被她打感情牌!

丁晓清了清嗓子,说:“师姐,既然您也是公大毕业,就更该明白我们办案的流程,以及人民警的纪律。您有诉求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应,不能做这样扰乱治安的行为。”

其实还有个意思,关于别的案子我们做不了主,您找相关部门吐槽吧,何苦为难他这个小片警呢?

何莞尔眸子里有几分委屈的神色:“我不是没法吗?我这一走,他们马上就把人火化了,那我再有什么诉求都没用了?我今天这样闹我当然知道不合适,再不济一个治安管理出发是跑不掉的,要不是为了姐妹,你又何苦来?对了,现在派出所能出的处罚决定还是以前的标准吗?”

涉及到他业务相关的问题,丁晓是熟得不能再熟,于是下意识地回答:“治安管理处罚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公安机关决定的,其中警告、五百元以下的罚款可以由公安派出所决定。”

何莞尔微微点头,接着又问:“对了,关于现场勘验笔录,如果受害人家属要求查阅,相关的程序是怎样走的?”

没想到出个警还能被考业务知识,他想了又想,如芒刺在背,鼻尖涔涔冒汗。

然后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避而不答。

答错了丢脸,答对了更是不伦不类——他是来维护社会和平的,不是来玩一站到底的。

只是面前这位师姐,真是太难缠了,也太能扯了。

丁晓觉得自己额角大概有三条黑线了——他仰头看了看天,叹气。

如果是在开黑玩游戏就好了,遇到打不过憋屈的大不了装一把断电断线。

他现在怎么办?装晕么?

何莞尔半笑不笑的,握着拖把,视线虽放在丁晓身上,但时不时地向他们身后瞟着。

八点过了,怎么人还不来?

她有一丝焦灼——胡搅蛮缠拖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了,她就怕眼前这小民警的耐心耗尽。纵然眼前这一帮子都不能打,但如果她真的再唬不下去了,对方一拥而上,只用两三个人就能缠住她。

到时候,又该怎么保住不开炉?

她正在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办,忽而眼前出现一抹娇小的身影。

是卢含章!

何莞尔先是一喜,刚喊了一声“莉莉娅”,紧接着心里一沉。

卢含章一是个人来的,她身后没有人。

情况不妙!

顾盼显然被人收买,为了钱什么都不顾,而顾伯母性子软又还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思想,这时候显然什么都听儿子的。

莉莉娅连夜去了忠县,就是为了带能阻止顾盼的人。然而,她却是一个人回来的难道没有得到顾伯父的同意?

难道说,顾盼竟然这样厉害,火化顾念一事,已经取得顾家上下一致的同意?

这时候却来不及多想了——她不能退,咬着牙,也要坚持到事情有转机。

只是,一会儿怕是要动粗,卢含章生得瘦小,从来不适合干这样的事。

她皮糙肉厚就算挨几下也没关系,卢含章却不一样。

更何况,她的眼睛再经不起折腾的。

何莞尔刚想叫卢含章不要过来,却不料卢含章瘦瘦小小的跑起来却快,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卢含章距离她已只有五六米。

顾盼老婆突然出手,顺手抓住卢含章的手。

何莞尔这母老虎他们不敢惹,眼前这瘦瘦小小的这只看起来像是要来帮忙。

而且,看起来就好欺负多了。

可不能让她过去!

她是想都没想下意识的反应,然而也没拉住卢含章——伸出的爪子在卢含章手背上堪堪划过而已,转眼之间,卢含章已经站在何莞尔身边。

卢含章“嘶”了一声,只觉得手背火辣辣地疼,几秒后看着手背上迅速肿起的血痕,皱了皱眉。

顾盼嫂子手劲不大,但指甲很长,这样毛手毛脚的一抓,马上就见了血。

何莞尔当然也看到了。

“你来干什么?”她银牙都要咬碎,“你又不会打架。”

卢含章微微一愣,接着拉起她的手,慢慢地说:“顾念姐对我那么好,她的事,我当然要尽心尽力。”

何莞尔和她对视,又看到她手上明显的抓痕,心念直转。

搬不来救兵,那就意味着没有近亲属能名正言顺地阻止这一场别有预谋的火化,也意味着她身后没了退路。

而既然没了退路,她只好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闹到今天殡仪馆没法正常工作,闹到人尽皆知更好。

只可惜她判断失误,还以为含章一定能请到顾伯父来,要不然干脆通知几个同行来,到时候拍拍照闹闹事,那对方不管有多少人,都会有所顾忌了。

135 撒泼打滚

顾盼的嫂子之前也没想到一出手就见血了,又看到何莞尔暴怒,下意识就往后躲。

她一直后退想躲进人群,结果围观的保安和警察竟然都被何莞尔的气势吓到,也都不约而同地往后踩了一步,她依旧是最前面的那个。

然后,被长手长脚的何莞尔扯住了头发,拖到身边。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人民警察目瞪口呆。

丁晓还在懊恼早上出警忘记带执法记录仪,这时候只好居委会大妈似地拉着嗓子:“别打了,有什么好好说。”

“我跟你们讲道理,你说我胡搅蛮缠;我妹就从你身边过一过,你就挠她的手。到底谁是泼妇,谁不讲理?”

何莞尔嘴里碎碎念了一长串话,也没碍着她修理顾盼老婆。

那女人虽然块头不小,但哪里能是何莞尔的对手?

不过数十秒,她已经被何莞尔压倒在地上扇耳光。何莞尔坐在她膝盖的位置,恰好压住她不能起身。

何莞尔也不是生气起来没脑子的——泼妇打架嘛,就得有泼妇的样子,要是一上来就把人打残了,只怕民警马上就会出手——搞不好还会引来带枪的。

135唱念做打

何莞尔自觉是收起了爪子的,但顾盼老婆又岂是个能忍疼的?

几耳光扇下去,她脸马上肿了,一时间鬼哭狼嚎。

丁晓很羞愧之前自己下意识地躲闪——人民警察要以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己任,他刚才那一下子虽然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但着实不应该。

顾盼也在一旁着急。

老婆被人按在地上打,他好歹也是个男人有几分血性的,于是随手抓了根棍子摸了上去。

何莞尔听到身后有风声,知道有人偷袭,但她不闪不避,扬手轻轻一挡。

顾盼拿棍子敲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不知道疼一般,反手抓着棍子一拖,将顾盼摔倒在地。

紧接着又顺手的一巴掌,继续扇在顾盼老婆的脸上。

女人吃痛大声哭喊,又是鼻涕又是泪的,一边脸早就肿了起来。

眼前乱成一锅粥哦,丁晓咬了咬牙,还是下了决心得管管这事。

他刚要上去,却被卢含章,拉住他的膀子一笑:“警察同志,还没够上轻微伤标准的,最多行政拘留,你执法时候注意尺度。”

接着从包里掏出手机和一个黑色小本本,点开了录像键,言简意赅:“我姐娇气,您轻点,我看着。,”

丁晓:“……”

今天可真是撞鬼了,大早上有人报警说抢尸,他风风火火赶过来,结果遇到学姐不说,还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劝半天劝不动,学姐忽然暴起揍人,把另一位群众挠成那样,他不管还得了?

好吧,他好容易豁出去了决定要管,结果这头来个律师——一手捏着手机录像,一手捏着律师证。

偏偏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不是他怜香惜玉,只是眼前这个瘦瘦女孩子,一张娃娃脸看着就很无害,加上瘦小的个子,还真是吹口气都怕化了的那种。

他是真的下不去手啊!再说刚才那女人挠了下这小姑娘,长腿美女就被点燃了开始放大招,他要出手重点给人推重了撞到哪里……

算了算了,不想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大不了挨批评的时候使出元神出窍的绝招,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装听不见好了。

丁晓刚要上前去制止何莞尔,没想到她竟然马上停下,放开了被她揍得哭哭啼啼的女人。

顾盼连滚带爬,忙扶着自己的老婆后退,躲在一群保安里跳着脚叫嚣:“你等着,我要你好看。”

何莞尔站直身体,拍了拍掌心,接着捡起了刚才被她扔在一边的拖把,对着顾盼叫骂:

“格老子,你个龟儿子咋个当哥的?成天到晚就想着骗顾念的钱,现在顾念走了,你还要拿她卖钱!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是哪个让你这么干的,不就是姓莫的老婆?你那么喜欢靠女的发财,不如下辈子投胎当只活王八,可好?”

说完相对文雅的一段,何莞尔更控制不住自己,张牙舞爪地又是一长串的庆州话出口,有直接骂人的脏话,也有不少拐弯抹角损人的酸话。

她语速极快,声音又清脆,旁人完全没办法插嘴。

被当着这么多人揭疮疤,顾盼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早就不习惯说庆州话了,于是半天开不了口。

拿庆州话嚣张至极地骂完人,何莞尔捋了捋袖子,干脆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接着把拖把往地上一拄。

然后,声音直冲云霄:“反正,我今天撂话在这里,谁想要动顾念的遗体,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

半月前的一别,莫春山从来没想到自己再一次见到何莞尔的时候,会看到这样一个嚣张又狼狈的身影。

她外套扔在脚边,紧身的黑色高领毛衣扎进裤子里,沾满了灰。

头发也毛毛躁躁的,光脚踩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秃了头的拖布,跟她面前一群十来个人叫嚣。

就看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握着的是倚天剑呢。

莫春山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接着又看到她护在身后的女孩子。

那瘦瘦小小的女孩一点都不起眼,快和那道冷灰色的门融为一体,应该是她很重视的人。

就像此时此刻躺在冷冻柜里的那一位一样。

单薄稚嫩的民警,显然已经忍不了了,开始喊话,大概意思是让何莞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哦不,应该是放下拖把等待处理。

好吧,何莞尔真厉害,怼天怼地怼同事怼游客,怼任何她看不惯的人,然后,现在又把自己弄到这个尴尬又无助的境地里。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千阳是个爱凑热闹爱惹事的性子,眼见着何莞尔要吃亏,挽了挽袖子就要上去:“揍警察?这事儿我可擅长。”

莫春山动了动唇,听到了身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马上上前拉住他:“等等。”

孟千阳回头,看到一队藏青色警服的人在眼前一晃,大急:“老板,对方来了增援。”

“没事,”他平静地回答,“还早得很,静观其变。”

何莞尔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十来个人,哪里看得到莫春山?

自然更看不到他身后拾级而上的人。

等那一溜藏青色的警服在眼前一晃,她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念着:“坏了!”

136 大势已去

竟然是林枫师兄——他终于还是来了,明知道她没道理的情况下,还是来了。

早在昨天知道顾念的兄嫂作祟之后,林枫第一时间就给何莞尔来了的电话——所以他的立场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何莞尔当时就郑重其事地拜托林枫,希望能给她时间,她要从忠县去请顾念的父亲来,主持大局。

林枫很有几分为难,一再表示这不合规矩,只是关键时刻他还是放下了原则,帮了何莞尔一把。

不过群众面前,林枫还是很能装,哦不,很持重的。

他出示了证件,之后带着身后的三个警员踱步过来,站在在场对峙的两方人中间。

“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他沉声问道,仿佛一点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顾盼以为来了救星,痛哭流涕地指着何莞尔:“警察同志,这个泼妇阻碍我们火化我妹子。”

林枫故意不看他,只问在场穿着警服的两位:“发生了什么事?”

丁晓则皱着眉,上前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既然来的事市里经侦支队的,还是三级警监,显然这事现在轮不到他做主了。

林枫又说:“我是市经侦支队的林枫,现在有证据证明该名死者的死亡可能并非自杀,需要进一步解剖尸体来查明死因。”

他淡淡地瞟了眼何莞尔,询问丁晓:“这美女也是因为朋友遇害乱了分寸,你看,行个方便?就别提什么处罚不处罚的事了。”

丁晓巴不得一声,马上爽爽快快地收警走人,留下现场一地的鸡毛。

顾盼老婆还肿着脸,顾盼拉着丁晓不让走:“她打人,你们警察究竟管不管了?”

丁晓别过头去,自顾自地走开。

林枫则看着光脚踩在地上的何莞尔,很有些头疼。

这学妹,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热血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要是他刚才晚来几分钟,指不定她还真能跟来出警的民警干起来的。

没动手,一切都好说,动了手,那就是袭警了。

不过,就冲她为了朋友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他这一次就算背一背锅,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秦乾嘱托他暗中关照何莞尔的事了。

但今天这事还是让他一阵头疼,忍不住抱怨:“何莞尔!你说你这啥意思?我大老远跑几十公里来,可不是给你收拾烂摊子的。”

何莞尔终于有几分赧然,也知道自己的恳求让林枫面临着被投诉的巨大风险。

搞不好,还会有处分。

眼见着大势已去,顾盼还在兀自挣扎:“警察同志,你们不是都到现场去看过了吗?我妹怎么就不是自杀了?我就想我妹妹早点入土为安,又怎么就是错了?

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忍不住嘲讽:“顾念到底做错什么?你一天灵堂都不设,就这样把人急匆匆火化?你到底收了别人多少钱?”

顾盼忽然也提起了一口气:“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了?这是我妹子!你们今天胡搞瞎搞欺负老百姓,你们等着!我,我让我妈来,我看你们还有没有点廉耻,会不会连老人家也打!”

他也不是傻,看林枫和何莞尔熟稔的样子,大概也猜出点端倪。

顾盼老婆也缓过点神来,抱着肿得不成样子的脸,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大叫:“打了人不负责,没天理啊,我要去投诉你们!”

林枫皱着眉,揉了揉耳朵,有几分头疼。

何莞尔心里则咯噔一声。

林枫这头谎报军情迟早会被拆穿,要是再重来一次,林枫可再也没办法帮她拖延。

她又横了心——大不了就打着铺盖卷到这里住下了,总之不能让顾盼得逞!

打定主意,她也一捋袖子:“谁怕谁!反正就是不许你们烧!”

顾盼打定主意何莞尔不会再揍人,胆子大了些,也隔空对骂:“烧不烧关你什么事!我是我们顾家的长子嫡孙,烧不烧、摆不摆灵堂当然我做主!”

远处却传来浑厚宏亮的女声:“顾盼!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众人回头,看到台阶最上方站着个中年妇女,她扶着个颤巍巍的老者,一直盯着顾盼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老者喘着气,举起拐杖直指着顾盼:“我还没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

气息不是太稳,却也不失威严。

顾盼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躲到了鼻青脸肿还在哼哼唧唧喊疼的自家老婆身后。

顾惜扶着父亲走过来,一路走一路骂:“妈耳根子软被你们骗,我和爸可不糊涂!小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们反而一心帮助对方毁灭证据?天怎么不打雷劈死你们这对龟儿子?”

顾伯父拄着拐杖,老泪纵横:“顾盼,你怎么对得起小妹!”

眼见着父亲和姐姐出现,顾盼早就怯了,本来还觉得自己有三分理,这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莞尔则看到了不一样的人。

顾伯父她见过一次不会认错,但是他身后的两人,怎么看起来很眼熟?

那不是莫春山和孟千阳,又是谁?

这时候她还顾不上莫春山的事,拉着卢含章的手臂,问:“原来顾伯父他们来了的。”

含章微笑:“几十级的台阶,老人家上不来,我本来是想上来叫你下去背他,谁知道一上来就看到你在打人,我都来不及说话就帮你忙来了。”

莫春山默默看着,脑海里是何莞尔刚见到他时候,做梦一样懵懂又傻乎乎的表情。

十几分钟前,何莞尔他们这头争执不下,莫春山却看到台阶下一对父女样的人,听着台阶上的平台的吵闹声,满脸焦灼。

当时他就觉得这两人可能和何莞尔有关。

他让孟千阳下去问一问,果然,那两人是何莞尔朋友的家人,是何莞尔几百公里以外搬来的救兵。

老人家身体弱上不来台阶,刚才背他上来的,就是孟千阳。

至于刚做了好人好事的孟千阳,这时候立在莫春山身后,神色微动,呼吸都有点乱。

背个不足百斤的老头子上了几十级的台阶,自然不足以让他脸红喘气。

他紧张的是,他家春山哥遇上了何莞尔,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为了凑成今天的场面,他和嘉姐也是煞费苦心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137 身心俱疲

林枫关键时刻的救场、顾大姐和顾伯父的到来,彻底宣告顾盼夫妇的阴谋,大势已去。

顾伯父身体不好,但也强撑着和警方确认了解剖,并且亲手签了解剖同意书。

他手颤抖地快要握不住笔,脸上也早就老泪纵横,不过虽然情绪激动,几次心跳血压测下来,还算能稳住。

卢含章心细,早在何莞尔决定通知顾大姐让顾伯父过来的时候,她就为以了防万一,安排了医务人员跟着顾家父女,连他们坐的车,也是她雇的120急救车,一路从忠县开过来。

所以时间稍晚了点。

顾盼夫妇灰溜溜走了,有了一直心疼顾念的顾家大姐主持大局,何莞尔也总算放下了心。

还有一个放下悬着的心的人,是林枫。

他这一次谎报军情,目的是为了能让何莞尔多拖点时间,等能做主的人来。

现在既然有权限的人来了,他这个拉着虎皮做大旗的人,也可以退场了。

离开前,林枫嘱咐了何莞尔一番,又狐疑地看了看立在不远处的莫春山,挠着脑袋自言自语:“怎么就这么眼熟呢?”

何莞尔从见到莫春山开始,脑子就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想不通这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没等她想明白,顾大姐就握着她的手,感激涕零:“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那狗东西为了几个钱,就要把自己妹子给卖了啊!”

何莞尔一再地表示不用谢,最后累得都不想想说话。

这算是第三次见到顾大姐,当年大一入学,是顾大姐来送的顾念上学,于是在寝室里就见过了一面。

大三难念敏之过世,那会儿顾念已经退学,也是顾大姐陪着顾念来的学校,送了好友一程。

何莞尔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回放着不堪回首的往事,眼圈涨红,疼得快要掉泪。

她好容易稳住情绪,一抬头,看到眼前黑色的身影。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无领、一颗扣,腰部有个修身的设计,衬得肩宽、腰窄、腿长。

何莞尔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多看了眼,然后,觉得眼前的画面异常地不真实。

今天这一番所谓的“抢尸”,她有想过会闹一场大事,会引来警察,甚至还想过自己被行政拘留处罚,或者要担更严重的责任。

就是从没想过会在殡仪馆看到莫春山。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问题是怎么做个梦,莫春山也来乱入呢?

人都走到她跟前了,她还傻傻愣愣的。

莫春山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站定,沉默、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一对眼睛墨黑又通透。

“你怎么来了?”何莞尔还好有几分清明在,于是干笑着问他。

问完了,她又后会起来——笑什么笑,肯定比哭还难看,而且,她的表情一定特别傻。

莫春山神色如常,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参加葬礼。”他非常简短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的?”她又问。

“就你刚才拿着拖把当倚天剑的时候。”他耸了耸肩,眼里的神色有些莫测。

何莞尔嘴角抽了一抽。

倚天剑——是指那把拖把?所以他在嘲笑她是灭绝师太了?

天啊,他刚才是看到自己打架了吧?挥着拖把张牙舞爪,浑身的尘土狼狈不堪。

对了,她还骂了脏话,还挠人来着。

刚才可是比照泼妇打架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这下可好。

何莞尔懊恼不已。早知道含章其实请了顾伯父来,她就不该一时冲动出手的。

都怪含章!她的形象啊!虽然已经所剩不多,但总不能放弃希望,至少该抢救一下吧。

“你呢?来干什么?”

何莞尔还在自怨自艾,忽然听到莫春山在问她。

“我……”

何莞尔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听到了自己声音里浓浓的鼻音。

她错愕地眨了眨眼,却发现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

一低头,一串泪就砸在了地上。

猝不及防。

何莞尔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哭了,脑袋里一团浆糊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张手帕。

淡淡的棕色格纹,拿在莫春山手里,递到她的面前。

她没有接过来,反而翻着身上的衣兜裤兜,想要找能擦眼泪的东西。

鼻涕眼泪多脏啊,要是弄到他手帕上,多不好意思的。

结果翻了好一阵,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

莫春山依旧站在她面前,手前伸着拿着手帕,没有收回来。

何莞尔终于接了过来,擦干泪痕,接着捂着口鼻,闷闷地说:“对不起,我洗干净再还给您。”

“无妨,”他回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何莞尔这时候终于能够正常说话,低着头回答:“我朋友,过世了。”

“我知道。”他点头,回身望了望山下的停车场,说,“开了车吗?这里打车不方便。”

几米开外的卢含章看了看何莞尔,又看了看莫春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一个人对抗十几个人的时候,张牙舞爪战斗力爆棚,这时候人家短短的一句话,她这看起来硬成石头一样的表姐,就哭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她思虑几秒,微笑着走过来,说:“顾大姐说不太放心顾伯父的病情,说还是找一家医院住院。解剖结果出来之前,他们都不回忠县了。”

说着,她看向莫春山:“这位是……”

何莞尔反应过来,忙做了介绍,接着拉着卢含章:“那我们也跟着去医院吧。”

那啥,当着莫春山哭已经够丢脸了,这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免得碍眼。

卢含章却下意识看着莫春山,嘴里说着:“可救护车坐不下我们两个……”

“我开了车,刚好送你们。”莫春山接过话头,替脑袋里一团浆糊的某人做了决定。

何莞尔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连道谢都忘了,卢含章则乖巧又伶俐地回答:“好,谢谢莫总。”

到了停车场,六十来岁的高胖男人殷勤地迎过来:“莫总,您要回去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是一直等在莫春山的车旁。

莫春山略一颔首:“是,替我向金总转歉意,今天不小心睡过头,来晚了没来得及参加告别仪式,非常抱歉。”

他说着,下意识地一侧身,挡住正在上车的何莞尔和卢含章,不让男人继续靠前。

138 香梦沉酣

好在这男人显然是为莫春山而来。

他喜笑颜开地搓了搓手,仿佛今天办的是喜事不是丧事一般:“哪里哪里,姐夫他已经很意外您能赏脸。另外今天中午家人在桂宫阁设宴,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我还要去一趟机场,有客人远道而来。”莫春山回答。

那男人本来也没想过莫春山能留下吃午饭,所以也不失望。

做生意的人总是好面子的,他姐夫和桐城路桥谈生意,本想仗着自家公司是庆州本地最大的钢筋供应商,想欺负人家初来乍到在庆州没站稳脚跟,敲一敲竹杠的,结果人家不鸟他,直接找了几家小公司供货,然后一单子大生意跑了。

而且这两年桐城路桥越做越好,听说当初支持过莫春山的公司都得了莫大的好处,之前顶着压力给莫春山解围的那几家小公司,规模已经做大,甚至能订做出好多特殊需求、工艺要求极高的材料,庆州也不再是他金家独大了。

他姐夫已经悔不当初,一直琢磨着能再攀上这条线。

岂不料家里老人去世了,莫春山还亲自上门来上了一炷香——虽然来得晚了点,但也是莫大的面子了。

他姐夫长子长孙一时半会走不了,所以才特意叮嘱他好好送一送莫春山,让他在人家车旁边等着,表达一下谢意,顺便示好。

他本来还有些忐忑的,怕莫春山不给面子,结果这样客气,一点都不是传闻里的冷心冷面不好相与。

果然,江湖传言不可信。

男人笑得眉眼都黏在了一起,目送汽车离去,一直在后面挥着手。

山路蜿蜒,但不知道是车好还是孟千阳的技术好,车内很平稳。

卢含章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但第一次乘坐千万级别的车,还是让她有几分好奇,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车的内饰、座椅,还瞄了几眼坐在副驾驶上的莫春山。

这个莫总,有点意思,她想着,下意识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何莞尔。

却看到何莞尔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眼睛都要睁不开。

这些天为了顾念的事奔波以外,何莞尔也没拉下工作上的事,她强忍着不在状态的疲累,审了一篇又一篇的稿子。

现在顾念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她脑袋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然而松开的结果,就是紧张过后铺天盖地的困倦。

何莞尔疲累至极,哪怕车里有莫春山这个让她觉得很丢脸的人,也提不起一丝精神。

再加上车里强劲的空调,一阵阵暖风更是熏得她想睡觉。

困意熏染上了眼角,车刚开出陵园不久,她就闭上了眼,无声无息地靠在车门上。

车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但耳朵边总有车声人声交缠在一起的嘈杂,还有一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总往她头骨里钻,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

她紧紧地蹙着眉,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却始终没法睁开眼。

“关上窗户。”不知是谁在说话。

是个男人,声音年轻又醇厚,听起来熟悉又陌生。

再之后,世界忽然安静了,那一丝恼人的风也没了。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几个字,便陷入一片静谧安稳的黑。

不知道睡了多久,何莞尔渐渐地醒来。

她知道自己醒了,但还睁不开眼,不过之前折磨得她心情烦躁的头疼已经消失。

身体暖融融的,世界温暖又安静。

谁的声音忽远忽近,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却并不恼人。

“好,知道了,你招呼好郑总,我最多半小时就过来……”

何莞尔本来迷迷糊糊只醒了一半,听到那清冽的男声说起什么接机的事,一个激灵。

果然,前排坐着的拿着手机在讲话的人,不是莫春山又是谁?

她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却被雨幕遮挡了视线。

“下雨了?”她下意识地问。

莫春山听到声音,一手捂在手机扬声器位置,回头:“是,要不我就出去打电话了。吵醒你了?”

何莞尔本是倚靠在车门上的姿势,这时候忙正襟危坐:“没有没有,莫总您请便。”

莫春山两三句话结束了电话,何莞尔则透过雨幕观察着车外。

车停在一片平坦开阔的坝子里,四周都是车,看起来像是停车场。

一片苍翠的树木,视线穿过树林,可以看到掩映在树丛中的白色小楼,楼梯上显眼的几个大字——门诊大楼。

她顿时了悟,看来,他们这是在医院。

莫春山刚好开口解释:“你朋友的父亲,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初闻噩耗的刺激,医生建议晚上还是住医院比较稳妥。另外你朋友的母亲也一起接了来,办入院手续写酒店需要人帮忙,我就让千阳帮着你妹妹一起去办。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

“哦,”何莞尔答了句,脑子还有些迟钝。

不过好在还没有彻底地傻——莫春山说了那么多事,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完的。

所以她到底睡了多久?

恰巧莫春山抬腕看表,接着说:“你睡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

何莞尔:“……”

要不要这么巧?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坚定地唯物主义者,只怕是要怀疑莫春山会读心术了。

好一阵子,散乱的思绪才渐渐汇拢。

“谢谢。”她说了简单的两个字。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时候说些什么更合适,只是觉得沉默着很尴尬。

“不必,”莫春山回答,“我也没帮什么忙。”

“哦。”何莞尔实在找不到话,也觉得这时候什么话题都不合适,只好敷衍了事。

莫春山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微垂的头,不知道为何心里泛起莫名的烦躁。

这个女人做事鲁莽又冲动,总是把她自己弄得很狼狈,还总是打乱他的计划。

就像这次的抢尸事件,不管怎么说她何莞尔是警察家属院长大的孩子,肯定认识几个在庆州公安系统混得不错的叔叔辈爷爷辈人物,上门去说一说好话,让长辈们当个中间人发个话,延迟几天火化而已,应该不是太难。

一般不涉及到大的原则问题,老领导的这些面子还是要卖的。然后有了时间和空间,再去做死者家属的工作,干干净净,根本用不着正面冲突就把这事给办了。

人家偏不,人家就要拿个秃噜了头的拖把,跑殡仪馆里逞能装英雄,又和个泼妇一样抓头发挠脸打架。

对了,还直接拿手背挡棍子,他当时看得好清楚。

139 逆向思维

莫春山越想,越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已经快十二点,郑洪洲早就下了飞机,还好没发脾气,现在正在去饭店的路上。

上次因为她何莞尔钻牛角尖他失约过一次,这一次,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所以,有些话早点告诉她,早说早了。

“你朋友的事,你妹妹大概告诉了我。“我对于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做了个分析,大概也知道你的动机和逻辑。”

“嗯?”何莞尔有些懵,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莫春山从后视镜看到她迷迷糊糊的表情,嘴角勾了勾,忍不住岔开话:“你可知道有一种讨好型人格?”

“诶?”她还在发懵,脸上大写加粗“慢半拍”三个字。

莫春山满是嫌弃的声音:“我曾经评价过你是招恨型人格。今天下来,我觉得我错了……”

他意味深长地停下,接着略一侧脸,说道:“你根本就是找死型人格。”

他等着何莞尔炸毛,结果何莞尔异常地沉默。

“怎么不说话?赌气?还是不服气?”他微微皱眉。

“没有”,何莞尔摇头否认,“就是觉得找死型和讨好型很押韵。”

莫春山:“……”

一不小心话题跑太远,莫春山不动声色地继续回归正题:“你的朋友不幸离世,我也算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有些话,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说。”

其实,那位叫卢含章的律师沉默寡言,当然没和他说过顾念的事。而早在去石攀山的路上,孟千阳就已经调查清楚,何莞尔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泛诚聚宝跑路,老板的保镖坠楼,莫春山在庆州这圈子里自然也知道,甚至还知道一些没有公开的内幕。

只是今天早上,他才把这条不新不旧的信息,和何莞尔联系起来。

何莞尔砸了红酒的那天晚上,莫春山还记得那个留下来帮她收拾烂摊子的女人。

那红衣女人留下了一张名片,当时他只匆匆一瞥也没在意,不过就那一瞥,也记得那女人姓顾,公司的位置写着泛诚聚宝。

前后一联想,莫春山自然而然推断出坠楼身亡的顾某,就是那晚上的红衣女人。

能让何莞尔放心喝醉还不顾廉耻地当逃兵,当然是她的莫逆之交,不需要设防的那种。

再加上这圈子里半公开的一些传言,何莞尔来抢尸的动机,也就很好理解了。

何莞尔低头:“说什么?”

“你觉得她不是自杀,对吗?”莫春山回眸,看着她。

何莞尔惊了惊,嗓子里有不易察觉的一丝哽咽,但神情很坚定:“是,念念不会自杀,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她死,可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

还有,她没有办法向警方证明这一点,所以即使现在有了家属同意能够尸检了,她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的。

不管怎么样,顾念坠楼时候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光这一条就很容易让警方得出“排除他杀可能性”的结论了。

然后,撤案、了事,顾念将永远背上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她不能让顾念背负这样的污名。

何莞尔满眼的决绝,声音再次坚毅起来:“不管有多难,我都要查清楚这里面的玄机。”

“或许我能给你一些意见,”莫春山说,“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何莞尔本想回绝,但想了想莫春山在投资方面的履历,应该说在金融方面他的见识比她这个半吊子强很多。

她沉淀了一下心情,说:“泛诚聚宝雷暴、跑路的事,相信你知道吧?”

“知道。”

“我朋友牵扯在里面,现在说她自杀身亡,还和公司卷包跑路有关。我相信她不会是那样的人,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康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案,在那之前,我不能让人往我朋友身上泼脏水。”

何莞尔的声音很平静,但不断颤抖的身子,显示着她此刻情绪的波动。

莫春山淡淡地回应:“你说说你掌握到的信息,表达愤怒之类的无用的话就少说点了。”

何莞尔来不及计较他言语间的嫌弃,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天她和含章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告诉了莫春山。

他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敲击在椅子扶手上,声音不那么清脆,但很有节奏。

何莞尔听在耳里,有几分忐忑。

几分钟过去,莫春山开口:“你是不是怀疑泛诚聚宝的老板康馨,集资跑路被你朋友识破,所以杀人灭口?”

“是!”她点头,差点又哭出来。

“你朋友应该不是自杀,但我倾向于她就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只不过,有一点你是正确的,有人在等着她掉下去,有人想要手上干干净净不沾上一滴血,却能掩盖罪行。而这个人,并不是康馨。”

“什么?”何莞尔惊讶。

“如果是康馨,她犯不着跑路还杀人。还有,p2p爆雷的事,你都能预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早就暴露出来的问题,康馨又怎么会预料不到?还有,她为什么会在你朋友去世的当晚就跑路?会这样巧?”

何莞尔愣住了。

莫春山的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更加不知道他所指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莫春山并没有马上告知她答案,而是说:“我们先来说一说p2p的性质。你好歹也是财经类的记者,还能在爆雷后第一时间东拼西凑了还看得过去的报道,我就不花时间给你科普了。我主要和你说一说,p2p除了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以及集资诈骗以外的第三个用途。”

何莞尔一愣,下意识追问:“什么用途?”

莫春山和她对视着,眸色沉黑:“比如说,洗钱。”

十几分钟后,卢含章和孟千阳办完了手续回来,看到车里两个沉默的人,总觉得奇怪。

何莞尔已经醒了,和莫春山一前一后地坐着,谁都没搭理谁,只是何莞尔的脸色有些不那么对劲。

卢含章推测着是不是这位莫总给她家表姐气受了,但也并不敢问。

何莞尔看到卢含章过来,急着要下车,说不耽误莫总事件了,她们自己赶地铁回去。

140 欲盖弥彰

莫春山则不动声色地吩咐:“走吧,还有正事要办。”

老板发话,孟千阳只好开车走人。

等汽车消失在医院大门口,卢含章拉着何莞尔的手臂,问:“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你得罪他了?”

她一连三个问题,何莞尔却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地说:“走吧,我们回家。”

何莞尔她们从医院门口三百米的地铁站赶车的时候,刚好遇到前方掉头回来朝市中心去的莫春山二人。

孟千阳眼尖,指着地铁入口处:“老板,你看!”

莫春山循声看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一黑一灰的两个身影。

她们并没有看到车,尤其是何莞尔,眼神呆呆地直视着前方,心神恍惚的样子。如果不是卢含章拉着,只怕会滚下楼梯。

他摇头一笑——该说的他都说了,她自己想不想得通,就看需要多少时间了。

他收回视线,刚要吩咐孟千阳避开市中心最容易堵的一段路,忽然间注意力被一辆车吸引。

那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和他的车对向行驶。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车,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只是这辆车稍微有点特别。

这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有两处不那么明显的裂痕,一处在右上,一处在左下,都是一元硬币的大小,看起来很对称。

看那裂痕的大小和形状,应该是汽车在高速行驶途中,被路上飞溅起来的小石子给砸的。

而且,这车似乎在哪里见过——莫春山皱起眉头,思索了不到一秒就回想起,之前在殡仪馆的停车场,他就有见过一模一样特征的车。

只不过,那辆车的车牌号,和他刚看到的这辆,是不一致的。

他微微皱眉,心间涌起些微烦乱的感觉。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短短几秒,那辆让他觉得不对劲的车已经开过,莫春山刚想回头确认是不是记错车牌号,手机铃声恰巧响了起来。

莫春山接起电话——是才嘉,询问他们到了哪里,问完了还表示,莫总您要是和何小姐吃饭,郑洪洲这边也不用担心,她搞得定。

莫春山啼笑皆非,嘱咐才嘉好好等着,他和孟千阳马上就到。

听才嘉的声音,竟然略有些失望一般。

莫春山挂了电话,视线放在了前排开车的孟千阳身上。

这小子,装作不在意专心开车,其实一直都竖着耳朵听他和才嘉讲电话。

想起孟千阳和才嘉之间的事,莫春山暗自唏嘘了一阵,暂时忘却了,心头刚刚那一丝隐约的不安。

下午两点,从城西郊区回到内环中心的何莞尔卢含章,已经筋疲力尽。

上了楼进了屋,何莞尔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满屋子找止痛片。

睡眠不足加凌晨时分吹了几小时的冷风,她时不时地头疼。

之前睡了会好像好了很多,只不过自从莫春山跟她说了那番洗钱理论后,她不争气的头,又开始作天作地,疼得她恨不得立马昏过去。

真是影响她思考。

刚刚在莫春山面前尚能坚持住,等回到了家,她马上觉得自己脆弱地像刚刚蜕壳的螃蟹,谁都能一爪子捏死她。

卢含章看着她烦躁地走来走去满屋子乱翻,叹了口气,从客厅的角落里拎出被何莞尔乱塞的医药箱,找出酚咖片,递给她。

何莞尔跟看到救命仙丹一般,急急忙忙吞了药。明知道不会马上其效果,不过她表情明显舒缓了几分,瘫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十几分钟后,药效发作,她额上起了薄薄一层汗,头也不再疼。

甚至还以为酚咖片里的咖啡因,精神都好了几分。

人一精神,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但她还是强撑着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下了全身上下在殡仪馆裹了一天、里外全黑的衣物。

半小时后她出来,看到茶几上摆着金黄酥脆的炸鸡,以及一瓶25l的大瓶可乐。

卢含章抓着块炸鸡翅,吃得正高兴,满手都是油,脸上都蹭上了调味的辣椒面。

看到何莞尔出来,她嘴里有食物不好说话,只呜呜呜的,示意何莞尔也坐下来吃。

好些天处于寝食难安的的状态,何莞尔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热量高不高了,可乐、鸡翅、薯条,乱吃了一通。

她身上套了件半新不旧的毛衣,头顶扎了个丸子头,只是显然没用心捯饬,乱糟糟毛绒绒的,还顶着一对显眼的黑眼圈。

卢含章吃饱了,端着可乐坐到她对面,咬着吸管也没认真喝。

她觉得这个时候的何莞尔,没有平日的精致完美,却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

要是那位莫总见到表姐这副样子,可不知道会有些什么样的表情。

自家武力值爆棚的表姐也是,之前张牙舞爪怼天怼地的模样,一见到那位清清冷冷的莫总,马上掉了眼泪。

何莞尔竟然对着男人掉眼泪!

男人!眼泪!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很!有!戏!

卢含章脑子里想了,嘴里也就顺口问了:“今天那位莫总,看起来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壕无人性的,”何莞尔嚼着炸鸡,漫不经心地回答,“上市公司老总,今天那车看着低调,结果上千万。还有他那大衣怕也不便宜,一件只怕我得挣一年。”

何莞尔虽然困倦,但脑子毕竟没有停摆。

她其实有点预料得到卢含章想问什么,于是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果然,卢含章被她带偏思路,不由自主地说:“哪有那么夸张,那大衣我在谌远泽身上见过……”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无奈:“然而他又矮又黑,穿起龙袍来也不像太子。”

何莞尔噗嗤一笑:“早告诫过你要离偶像远点,现在你昔日的男神已经变成了泥雕,一扒拉,就哗哗往下掉土了?”

“……拜托你不要试图引开话题,”卢含章眨了眨眼睛,“我是说,那位莫总对你很不一样。”

何莞尔神色一滞,马上又神色如常:“什么?”

“孟先生说,莫总十一点本该去机场接一位重要的客人,结果因为知道你在殡仪馆和人发生了纠纷,所以急匆匆赶过来。这算不算很上心?”

何莞尔有点慌,不过还是分辩道:“人家卖个人情而已,你就相信?不过是偶尔遇上的,他是去参加朋友母亲葬礼的。你没看到山下停车场的幻影吗?劳斯莱斯当然只和宾利级别交朋友,所以他在意的是那位一水儿黑还带了小弟唱十八相送那种土豪。”

141 负重前行

卢含章起了兴致,话也多起来,一句句的诘问冒出来,何莞尔有些招架不住了。

香脆的炸鸡忽然间没了滋味,何莞尔思忖着,不由也有了几分心虚。

不知道为何,她想起了早上那个电话。

那时候她和顾盼他们对峙着打嘴仗,期间好像接了个谁谁谁的电话。

她当时也没仔细看,现在回想起来,莫非那电话是才嘉。

然后,一个多小时以后,莫春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石攀山。

她思绪开始发散,但强迫着自己不要多想。

然后抹了抹嘴,嘿嘿一笑:“怎么?见了高富帅就不记得你的谌远泽了?我这里有他第一助理的电话,要不要帮你牵线搭桥?平心而论,我要是有个上市公司总裁妹夫,总比个天遥地远的主持人好。再不济,我落魄的时候也能有个地方收留我,多好!”

卢含章知道她在搅混水,气急,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你讨厌!”

她本来是想探听一下柯医生和这位莫总,表姐更属意谁,然而何莞尔不接招,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何莞尔那张嘴厉害起来,她完全说不过——看今天何莞尔能一个人和顾盼夫妻、出警的民警以及殡仪馆管理人员瞎扯三小时还没有词穷理尽就知道。

卢含章不再纠缠这件事,何莞尔暗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吃完了卢含章点的外卖,连一根薯条都没剩下。

按说吃饱喝足浑身舒坦,最棘手的问题现在也已经解决,她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可何莞尔的模样,却似越来越精神,也越来越焦躁。

从小长大的表姐妹,卢含章自然对她有几分了解的——何莞尔性子急,有什么心事往往沉不住气,而且越是事关亲近的人,她越稳不住。

“姐,到底怎么了?”她问,“你有什么心事?”

何莞尔迟疑了一阵,还是没有把莫春山关于泛诚聚宝洗黑钱的怀疑,告诉卢含章。

她不想让卢含章牵涉进来的。

干卷包会的和玩地下钱庄的可不一样。之所以叫洗黑钱,意味着要洗白的巨款来历不明——要么贪污、要么受贿,还可能和黑恶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她强牵着嘴角笑了笑,岔开了话题:“没事,我就是太累了。”

两人休息了一下午,什么事都没做,但又都有满满的心事。

到了晚间,卢含章抱着枕头,非要和何莞尔一起睡。

何莞尔一开始是不愿意的——老式的宿舍楼,房间都不太大,她一直住在自己少女时代就居住的卧室里,连床都没换。

所以一米三五的宽度,躺两个成年人,很勉强。

无奈却抵不过卢含章抱着她的手臂撒娇。

何莞尔抵抗不了,最后只得由着她。

十一点,熄灯睡觉,何莞尔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身边的卢含章说:“姐,要是谌远泽的官司输了,我就回来庆州,陪你。”

“那要是赢了呢?”

“赢了名利双收,我自然要在沪市。”

“我是说,谌远泽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何莞尔问。

黑暗中,人总是比白日里面对面的时候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卢含章也不例外。

只是,她想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

她声音里带着迷茫——其实她早就明白的,她倾慕了十年的谌远泽,并不是真实的谌远泽,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现在她该怎么办?

现实和幻想交织的日子,前一秒与后一秒、身体与灵魂时不时地割裂,可以预料以后的日子会分外煎熬。

何莞尔悄悄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劝,只好说:“累了就回来,姐说过,照顾你一辈子。”

说着说着,她忽然控制不住情绪,眼角滑过一滴泪,直钻进耳朵眼里。

一滴水,都是山鸣海啸般的动静。

等那滴泪渐渐蒸发,她又听得到身边细微的动静。

她感觉到卢含章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回答:“姐,谢谢,就算我看不见了,也永远记得你最美丽的样子。”

黑暗里,两姐妹握着对方的手,思绪万千。

何莞尔想到自己“莉莉娅,你要小心……。”

最后几个字,已然带着难掩的涩意。

只是卢含章已经听不到。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何莞尔,没几秒钟鼻息绵长起来,已然睡着。

一片黑暗中,听着身旁稳稳的鼻息,何莞尔却毫无睡意。

她开始回想,今天莫春山在医院停车场里,告诉她的话。

当时,莫春山言简意赅,短短几分钟内,向何莞尔阐述了他关于p2p是金融领域反洗钱真空的观点。

其中有三点原因。

首先,p2p作为互联网金融的一种形态,投资门槛低,客户众多,极易被洗钱分子所利用;另一方面洗钱者利用p2p的贷款购买各类资产等,不法资金经过改头换面后,其非法来源易被掩饰。

其次,非临柜办理业务难以对客户身份进行识别。p2p的所有业务均通过网上非面对面渠道进行,无法了解客户的真实份及其实际控制人、受益人、交易目的与经营活动性质。虽然出于自身业务需要,它们对借款方的身份信息有所了解,但并不能满足反洗钱的需要。

网络操作的非面对面性,在网络借贷平台的资金转账过程中,资金并不是由出借人的账户直接转入借款人账户,必须通过网络平台才能实现周转,而多数网络信贷平台都是通过第三方支付形式来完成的,网站也根本无法对每笔贷款的来源和使用情况进行回访核实或实地查看。于是每笔资金交易的完整链条被切断了,即使与其合作的商业银行和第三方支付机构也难以监测通过p2p渠道进行的交易。

最后,国内的p2p公司尚未纳入反洗钱监管框架,p2p平台技术力量也参差不齐,但p2p网络借贷平台主体并没有履行交易记录保存和可疑交易报告等反洗钱的责任,使得原本按照法律规定通过履行义务主体报送可疑交易来打击洗钱犯罪的效果受到了限制。

142 另辟蹊径

当时,何莞尔越听越吃惊。

这是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p2p平台可能被利用进行集资诈骗、非法吸存,是一直以来各路大小专家都提醒警告的事,但是几乎没有人呼吁过,这个平台可以把黑钱洗白,把见不得光的东西,搬到阳光下面。

莫春山说完关于p2p洗钱的推测后,又分析了泛诚聚宝的经营状况,以及泛诚聚宝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康馨此人在庆州圈子里的标签是富二代,据说她的老爸开着矿山煤窑,九十年代就已经发迹,还是庆州第一批买劳斯莱斯的土豪。

所以外人都道她家有钱,但具体有多少钱,没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一个数字。

而莫春山所知,因为十几年前小煤窑的集中整顿,康家早就元气大伤。后来又遇到什么产业调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传统能源行业,已经很难再翻身。

总之,在康馨出来搞小贷公司担保公司p2p之前,康家已经奄奄一息。

何莞尔之前的调查结果没问题,顾念入职之前,泛诚聚宝p2p这块确实没问题。具体而言,泛诚聚宝出问题,是在一个月前。

数个投资项目不约而同除了问题,利息本金延期支付,于是兵败如山倒。

到业界突发雷暴面临着挤兑风险的时候,康馨就毫不犹豫地跑了。

既然她能放任泛诚聚宝垮掉不心疼,那必然是有更大的利益。

何莞尔当时听得云里雾里,还是莫春山点醒了她。

“如果我的推测成真,那你的朋友是完完全全的一只替罪羊。既然你都知道p2p迟早会出事,那么一定有人预料到了p2p的雷爆。他们想用她的死来掩盖罪行,所以才会有无数个巧合造就的自杀。有人在等着她死,或者说,有人制造了这些巧合,把她推向了死亡。”

何莞尔当时被他的这番推论惊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过了大半天,她终于能够理解莫春山想要表达的意思。

明眼人都知道p2p会出事,换句话说,康馨不是因为跑路而灭口,而是在等顾念死亡才跑路。

泛诚聚宝根本不是什么雷暴,而是在利用这一次的事件转移资产,掩人耳目。

所以顾念应该是他们洗黑钱链条里很关键的一步,也是必须牺牲掉的棋子。

然而莫春山给了她提示,却毫不犹豫地嘲笑她。

“你除了找死型人格,还有一个缺点——不自量力。”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嘲笑的语气,又说:“我估计你想通了我的话以后,又会做些惊人的举动,帮你的朋友沉冤昭雪了。”

何莞尔当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心里确实是那样想的。

“你觉得你心里有愧,所以能勇往直前。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是每一次都够好运。劝你一句话……”

“——好自为之。”

莫春山的告诫,竟然和何莞尔当晚,与顾念最后的对话一模一样。

何莞尔想起那件事,心里就很堵,以至于后来情绪不佳面色难看。

卢含章还担心是不是莫春山给她气受了。

其实不是,莫春山说得很对。

她就是心里有愧,还偏偏不自量力。

可她不会屈服——不管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朝这杀人不见血的世界,宣战。

深夜一点,城市的霓虹依旧闪耀。

不眠的都市,夜归的人。

莫春山进了屋子,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

他揉着眉心的位置,脸上是难掩的倦容。

孟千阳状态好得多。他殷勤地倒来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轻声说:“春山哥,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莫春山点头之间,小草已经听到动静醒过来,跳到主人膝盖上,撒娇打滚求抚摸。

莫春山手搭在猫头上,它喉咙里就发憷咕噜咕噜的声音,还娇嗲地蹭着他的手心。

然而他的思绪却总有些静不下来,太阳穴一直在跳。

总觉得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按理说,白天和郑洪洲的会面,虽然不算很顺利,但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谈成的几率很大。

之前郑洪洲那样恶劣的态度他都没担心过,所以今天异样的感觉,不是来自于公事。

莫春山略一思忖,喊住了准备离去的孟千阳。

“千阳,你找人,帮我盯住一个人。”

孟千阳回头,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只问:“谁?”

莫春山说了个名字,他才真的开始惊讶。

不过他也没多问,暗暗记下莫春山吩咐的事,告别出门。

孟千阳走后,莫春山不知道自己在客厅坐了多久。小草早就趴在他膝头睡着,煤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了沙发,靠在他的臂弯上,一对金黄色的眼瞳在暗沉的房间里闪闪发亮。

窗外的曲陵江上起了风,江面暗黑波涛暗涌,二十九楼的高度也能听到水浪拍岸的声音。

江上有一艘孤零零船,顶着风艰难前行。

夜黑风高、水深浪急,如果不是有丰富行船经验的舵手,肯定会偏离航道。

他似乎也有些偏离航道了。他知道这不应该,但他,又忍不住要去想。

尤其是心尖那一丝丝的疼,熟悉、真实、让他眷恋不已。

想起那白皙的脸庞、清透的眼睛,莫春山薄唇轻抿,眸子幽深。

所以,他是该放,还是不放?

————

三天后,顾念的解剖结果出来了。

何莞尔陪着顾家父母,以及顾家大姐一起去领的结果。

关于死因,和现勘以及初步尸检的结果一样,顾念的遗体符合高空坠亡的特征。

也就是说,坠楼仍然是她的死因,而有铁证证明,在顾念坠楼的时候,那房间里的确没有人。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顾念血液里有大量安眠药的成分。

林枫那里也反馈了些顾念的诊疗线索。

根据调查的结果,顾念从三年前,有长期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除了帮助睡眠的安眠药,顾念的网络购物app上,还有购买褪黑素、诺眠、睡眠仪等等药物或者*的记录。

显而易见,顾念有睡眠障碍,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143 重燃希望

何莞尔得知这一消息后,好一阵怔忪。

她眼里活得肆意潇洒的念念,竟然私底下过得如此艰辛?

至于案发现场,警察再一次进行了调查。

李晴一口咬定是自己失职没发现窗户坏了,没有谁指使她。

有需要守护的人,这个女人嘴硬的要命。

再加上确实没有证据显示她受过谁的好处要算计顾念,警方没办法,只好放了她。

而根据现有证据最可靠的推断,是顾念睡前服用了安眠药,因为药物反应头晕,或者产生了幻觉,从而从十楼的窗户跌落。

总而言之,这是个巧合。

林枫有些遗憾地告诉何莞尔,调查陷入了僵局,警方打算撤案。

至于顾念账户上的巨款,如果证实和泛诚聚宝无关,将会尽快地解除冻结。

何莞尔却依旧坚持她的观点,执着地要求警方继续调查下去——她情绪激动,甚至还差点和前来通知她结果的林枫吵架。

林枫也是被气得不轻,离开的时候脸黑黑的。

卢含章也没敢劝——且不说何莞尔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其实,她也和何莞尔的观点一致。

李晴收没收钱目前查不到——就算没有转账记录,也有可能是现金。如果藏得好,警方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何莞尔却不敢告诉卢含章所有的事。

送了顾念父母回酒店,陪他们说了会儿话,后来是顾大姐送她们出来的。

因为解剖结果出来了,也是时间商量一下顾念什么时候入土的事了。

顾大姐提起了这件事,说了一阵,忽然悲从中来,拉着何莞尔:“当年,你们六个姑娘,水灵灵齐攒攒,跟六根水葱一样,可如今……”

她好一番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口气:“唉!”

何莞尔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什么,也想起了一点事。

她趁着叫出租车的当儿呆呆地站了会儿,抹掉了一滴泪,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

在通讯录里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打了几个字,按下了发送消息键。

她发出的信息简单至极,却又带着无可言说的悲意。

“老大,念念走了,我通知你一声。”

午饭时间,何莞尔回了报社,情绪依旧低落。

她这段日子请假不少,工作都是敷衍了事,不过于伟安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对她请假这件事诸多宽容。

聂芸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竟然在茶水间遇到她的时候,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轻轻说了两个字。

“节哀。”

这两个字,让何莞尔觉得,这世界也不是那么不堪嘛。

之前她萎靡不振了好些天,因为尸检报告的事又一次心情糟糕,这时候却觉得,应该振作起来了。

不会再有别人像她一样操心顾念的事,既然莫春山都那样说了,她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再从头回忆一次她所知道的,顾念从生活到工作的每一个细节,说不定就能找到关键的信息。

一下午时间,何莞尔都在办公桌前坐着,或看电脑,或对着手机发呆。

快到下班时间,小雷轻手轻脚收拾好东西,刚想和何莞尔道别,却听到身后一声吼:“找到了!”

小雷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何莞尔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握拳捶在桌面上,眸子熠熠生辉。

“什么?找到什么?”小雷一头雾水。

不过看老大有了几分精神的模样,她还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那位漂亮又大方的顾姐姐过世,老大萎靡了好些天,眼看着她快要扛不住工作压力了,天天盼着老大复活。

何莞尔看了看小雷,微笑:“没什么,我在看车而已。”

下班后,她先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林枫去了个电话,告诉林枫她发现的关于顾念一案中的线索,拜托林枫帮她查证一些事情。

而等到林枫回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林枫告诉她,她怀疑的事情,真的有依据。

何莞尔无比地激动。

一下午的时间,她其实都在顾念的微信、微博、朋友圈里寻找蛛丝马迹。

莫春山告诉她,有人在等着顾念死,等她一死,洗黑钱的链条就断了,而康馨明显只是个背锅的。

但是,对方要顾念死,却寄望于顾念从窗口跌落,毕竟太过虚无缥缈,如果他们一定要断掉顾念的生路,那么,他们设下的陷阱肯定不止这一个。

专门租了五星级酒店窗户坏掉的房间给顾念是其中一个陷阱,一定还有另外的陷阱,等着顾念去踩。

何莞尔按照这个思路,找来找去,找到了她认为最可能的工具。

那就是,汽车。

她记得顾念来庆州以后,第二天康馨就给了一辆车给她用,让她代步。

何莞尔没见过那辆车,但是听过顾念说起过,那辆车好像是保时捷卡宴,顾念把它停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的。

顾念还曾经抱怨,车是不错,然而刹车有点软,还总是无故障报警,惹得她心烦。

后来康馨让人来看了一次,才算修好。

而在领取顾念遗物的时候,何莞尔也见过那把车钥匙。

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可能对方会利用汽车,制造一起车祸,杀人于无形。

林枫的反馈结果则是那辆车不见了,已经被人开走,而汽车长期停放的位置,地面上有一些难以清理的污迹。

据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初步判断,那东西好像是刹车油漏在地面上形成的。

至于刹车油泄露的后果,何莞尔很清楚。

刹车失灵,制动失效,再加上顾念爱开快车,一旦上了高速或者高架桥,车速超过了八十,后果将不堪设想。

林枫还说,现在已经在加紧追查,那辆车去了哪里。

又一次重启调查,何莞尔精神振奋。

警方有了动作,她自己也要发挥点作用了。

于是拨通了远在京城的叶子非的电话。

叶子非听到顾念遇害的消息,很有些意外,但也马上仗义地表示,将最快反馈给何莞尔,她想要查的东西。

何莞尔放下了心中大石,她终于能够安心睡一觉了。

这一觉黑甜,连去参加同学会的卢含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又已经是早上八点,卢含章已经出门,还给她留了早餐。

何莞尔忙不迭地起床,洗了个澡出来,她才发现被她调成震动的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来电显示——白廷海,白老师。

何莞尔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白老师这时候找她,怕是事出有因的。

144 落子无悔

当天晚上,香雪海山的别墅里。

秦姐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何莞尔平时爱吃的。

话说秦姐虽然做着保姆的工作,平日里一个人打扫卫生买菜做饭加上照顾白老师的起居,很能吃苦耐劳,但其实她家里条件不差的。

农村里遇上了拆迁,在老家县城里好几套房子,然而儿女都出息。

一个在外省攻读医学院的八年硕博连读,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研究所,还娶了个外国媳妇。

按说该享清福的年纪,她做事做惯了的人也闲不住,依旧按着老习惯进城打工,能挣一个是一个。

只不过儿女都不在身边,所以秦姐看到和自家孩子差不多大的何莞尔,格外地亲热。

何莞尔心里有事,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

白廷海看了她几眼,没说什么,慢慢地吃完晚饭后,叫她去了二楼的书房。

“莞尔,你是不是私自查泛诚聚宝的事?”白廷海开门见山。

何莞尔怔了怔,也没瞒着白老师:“是。”

白廷海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如果我让你停手,你是不是不会停?”

何莞尔有些微的惊讶,转瞬后反问道:“老师,是有人托你什么事了?”

白廷海轻轻摇头:“并没有谁,只是凭我多年的经验,顾念这一次的死,一点都不简单。”

白廷海说完这句话以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反而从书桌上的烟盒里磕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却没有点燃。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何莞尔先开的口:“老师,你觉得是谁?”

“你应该也猜得到,”他拿下烟,苦笑,“顾念是谁介绍来到庆州的,你我心知肚明。”

他看了眼何莞尔,忽地一惊,站起来说:“莞尔,你不会已经拜托人打听过沪市的事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何莞尔低下了头,声如蚊蚋:“我不想连累您。”

她连含章也没告诉,就是怕她涉险。如果白廷海没有猜到,没有主动和她说起问起这件事,何莞尔也是不会说的。

白廷海的脸色不是太好。

他腿脚不好,本身就站不太稳,摇摇晃晃地倚在沙发扶手一侧,苦口婆心地劝说:“莞尔,那一帮子是杀人不见血的人,不受法律约束,什么手段都永德出来。他们要让你消失,实在易如反掌。”

何莞尔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坚定地回答:“我知道,所以,我不会给他们可趁之机。”

“可你是一个人!”白廷海痛心疾首,“你虽然住在警察家属大院,但那毕竟是老楼了,好多原来的住户都搬走,或者出租出去,一个楼里不三不四的人占了大半。你要是一个人在家出了事,呼救都找不到人应你的。”

“我会小心的,”她说,又有些自傲地笑笑,“老师,你也该对我的身手有信心。”

“我就是太信任你了!才会被你瞒了一次又一次。”白廷海脸黑黑的,“这样,你搬到香雪海来,免得我提心吊胆。”

“啊?”何莞尔愣了愣,下意识地说,“这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你难道真的怕什么无端的流言?”白廷海语气一沉,似乎有点生气。

“不是,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何莞尔有些着急地解释,“我,不想连累您。”

“现在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白廷海声音愈发地严厉,“你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你爸爸的事呢?你能放下吗?你以为你要是出了事,还有谁会对你爸的事寻根究底?谁会去查什么卓安然的事情?”

说起她父亲的事,何莞尔终于不那么固执了。

她长叹一口气:“可含章还在庆州,关于念念的事,好些我都是瞒着她的。我突然说要搬到这边来,她会起疑。”

白廷海斟酌了一番后,轻轻叹了口气,刚才异常严肃的面色也和缓下来。

“我知道你最看重家人了,这样吧,等你妹妹走了后再做打算。还有,我这里是冷清一点,但治安很好,外面的人不容易混进来。除了秦姐,白天还有个园丁来打理花园,人够多的,而且有摄像头和小区保安室直接连通。”

他顿了顿,表情愈发地和蔼:“而且让你过来我也存了点私心。天一冷我这腿就更不行了,都不是太不方便开车。你来的话,我就有了专职司机,以后进一趟车,可就方便了。”

他一边说,一边兀*着下巴:“嗯,就这样定了,你当司机的报酬,就当房租了,可好?”

何莞尔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好容易答了一个字:“好。”

当天晚上,何莞尔拜托打听泛诚聚宝内情的叶子非,就反馈了消息回来。

叶子非告诉她,泛诚聚宝的跑路,投资的数十个项目在跑路之前的一两个月均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停摆。而这些接受了投资的公司,其中有好几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顾念。

从表面上的情况看,这些公司,一边欠着泛诚聚宝投资款无法承兑;那边,又因为各种各样的违约行为,支付给了大大小小供应商巨额的违约金——其中最大的一笔,有四千万。

再算上前期支付的货款等等,加起来有数十个亿。

而那些因为停摆项目而解除的合同得到巨额赔偿的相对方们,似乎都与沪市的姜太以及她的家族,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是谁在利用泛诚聚宝洗钱,答案昭然若揭。

然后,顾念的死让其中最关键的链条断掉——没了顾念,所有的罪证都被埋进了大大的黑洞。

何莞尔越听,心里的寒意越重。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茨威格为玛丽皇后写的话——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原来所谓的贵人提携,是因为你还有价值可以利用,还有黑锅可以背,还可以被人当做替罪羊。

顾念注册的那些公司,她本人应该是知情的。至于为什么会同意拿她的身份去注册空壳公司,大概是姜太告诉过她,公司会利用这些公司来合理避税。

这样的操作比比皆是,顾念当然不会起疑。而那些公司要暗自运作,也根本不用顾念本人去参与。

145 义无反顾

叶子非的电话挂断后,何莞尔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时间来消化她听到的东西。

之后,又拨通了叶子非的电话,说:“子非,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沪市的姜太以及她的家族,到底经营的是些什么产业?这几十亿的来源是什么?”

只是一个泛诚聚宝而已,何莞尔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只是姜太黑色产业链的冰山一角。

电话那头的叶子非却有几分犹豫。

何莞尔听出了她的顾忌,问:“有什么不对?”

叶子非一声长叹:“实不相瞒,姜太这种咖位的,我这点小手段不敢查也没办法查。她家发迹之前,做的也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只是后来由黑洗白了。莞尔,我劝你一句,有些事你管得,有些人有些事,除非你有泼天的本事,否则不要去管。”

旁人看来叶子非无法无天嚣张至极,可其实她极有分寸,天生就知道趋利避害。

这似乎是从血脉里就带着的审时度势,也是她的家族繁荣兴盛近百年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叶子非的电话挂了没多久,又是林枫的打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地严肃,再没了以前的不着调和跳脱。

他说,那辆保时捷已经找到了——在野外的一个废弃车场,如果晚去一步,那车就会被压成一坨废铁。

而经过检查,那车果然是动过了手脚。

何莞尔说得没错,有人等着顾念死,如果不是她那天服用安眠药导致了跌落,那么很有可能会开了无法制动的车出车祸。

何莞尔甚至怀疑,应该还有给顾念设下的陷阱,只是现在她能看到的,只有这两个而已。

林枫显然也对这案子有了自己的判断,将嫌疑人从康馨身上,悄然转移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位大人物身上。

何莞尔问:“现在的证据,够不够沪市那边开始调查。”

林枫沉默了一阵,暗叹了一口气:“当然不能,一切都是猜测,他们这一手做得太漂亮,尤其是顾念意外跌落这件事,更是帮了他们大忙。”

何莞尔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份失落。

林师兄的观点应该说不偏不倚了,而叶子非的意见,也和白廷海的意见惊人地相似。

所以白廷海也一定早就知道,这事和姜太有关。

白老师对她而言,亦师亦父,这些年已经帮了她很多,现在摆在面前的棘手问题,牵扯到叶子非都不敢动的人物,她怎么能连累白老师?

她能够向其他人寻求的帮助,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一把,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让对方露出马脚。

她是什么?她是记者。

记者是什么——无冕之王。

这个提法最早出现在19世纪的英国。

当时,《泰晤士报》被称为英国上流社会的舆论权威,主笔辞职后常被内阁吸收为阁员,地位很高。人们就称这些报纸主笔是“无冕之王”。

即使几百年过去,尘世间的紫醉金迷让记者这个职业变了味道,即使追求真相已经成了笑话,甚至记者都不是她最初的职业规划或者说梦想。

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既然有真相需要她却揭露,有正义等着她去伸张。

那她,义无反顾。

————

早上七点,何莞尔听到闹钟在叫唤。

她好容易才睁开眼,坐在床上使劲揉眼睛。

凌晨三点才睡觉,不到四小时的睡眠时间,实在有点少。

如果她有莫春山睡觉时间超短的特异功能就好了——不过他总是睡那么少,会不会猝死呢?

要是死了的话,倒真是可惜了——毕竟长得帅人脑子也好,虽然嘴讨厌了点性格也糟糕,不过有时候,他也不是那么坏的。

她怔了一怔,忽然一巴拍在自己脸颊上,止不住地懊恼。

她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莫名其妙会想到莫春山,还是在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样宝贵的时间里?

可浪费不得了——何莞尔掀掉被子站了起来,却被晨间的冷空气冻得一哆嗦。

她差一点缩回被窝,想了想今天的任务,忍住寒冷,慢慢地穿衣。

一出房间,何莞尔听到清清楚楚的一声——“姐,早安。”

卢含章对着她微笑,进厨房端了吐司片和黄油出来,摆在她面前。

何莞尔皱了皱眉:“好高的热量。”

“我马上就要回沪市了,你就不能接受一下我的好意?”

卢含章捂住心口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模样。

何莞尔忍俊不禁,不由自主抚上了她的头顶,在她有些自然卷的头发上揉了一揉。

卢含章嘟嘴:“讨厌,别把我当小孩子。”

表妹难得顽皮一次,她也就随了她的意,一口口吃完起码五百卡热量的早餐,吃得很认真。

何莞尔准备出门的时候,卢含章正在预约中午送她去机场的车。

谌远泽的案子马上要开庭了,她不能再在庆州逗留。

何莞尔不动声色地问:“航班几点落地?”

“下午二点半,”卢含章回答,“到了我就给你电话。”

“嗯,注意安全。到了沪市记得叫朋友接你。”

何莞尔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她,又一次地嘱咐道。

“好。”卢含章回应着,视线还放在手机屏幕上,笑得极甜蜜。

同一时间,南岸区桐城大厦。

才嘉看着莫春山审合同,略有些紧张。

郑洪洲终于松了口,桐城路桥也付出极大的代价,眼前莫春山正在看的合同,是她费了好大心思改出来的,应该说在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公司的利益。

就是不知道莫春山会不会满意。

片刻之后,莫春山抬头,将合同递给她。

才嘉等着评语,莫春山已经微微一笑:“很好,准备定去阜南的机票,明天就去考察,顺便再约郑洪洲那个老顽固,谈一谈条件。”

才嘉一阵惊喜。

合同过关了,合作的大方向已经敲定,下一步就是在一些小细节上的磨合了。

146 无冕之王

莫春山愣了愣,接过了电话,放在耳边。

电话那头的哭喊让他皱起了眉头,几十秒后他挂断了电话,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疲惫。

他起身走到窗前,环抱双臂沉默着看着楼下街道上来往的车流和人群,背对着才嘉说:“取消明天去阜南的计划,给我和千阳定中午去沪市的航班,我有急事。”

才嘉不明就里,看到孟千阳无声地和她比的口型,了然于心。

老板的家事,不能说,更不能多问。

她忙走出办公室,吩咐助手小童帮莫春山和孟千阳订机票。

上午十点半,黑色雅致从桐城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在道路尽头转了个弯,混入了市中心汹涌的车流,朝着机场的方向驶去。

早高峰已经过去,但通过市区中心的路去江北机场,还是有些堵。

半小时后,汽车又被堵在了跨江大桥上。

莫春山从上车时候就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脑子里一直在想事情。

沪市的突发情况让他有几分莫名的焦躁,他发觉,他好像遗漏了不少关键的信息。

最不应该的是,忽略的老宅那边的动静,弄得今天这样被动的局面。

莫春山还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眼前有辆车一闪而过。

堵车了,别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前行,那车却横冲直撞到处加塞,一点都不守规矩,从应急车道上一骑绝尘。

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莫春山的眼瞳,不由自主地一收缩。

那车牌是全然陌生的,以前没见过,但那辆车的特征,又分明是他曾经见过的。

和前些天相比,那辆车又脏了些,但前方挡风玻璃上的痕迹那样地明显。

还有车窗贴的防爆膜,那暗度也是一致的。

莫春山皱了皱眉,脑海里浮现出他在殡仪馆、医院门口看到的帕萨特。

毫无疑问,这三辆不同车牌号的车,其实是同一辆。

他知道自己有超凡的记忆力,也很少出错,所以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到这辆车,到底是为什么?

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张明艳白皙的脸。

前两次这辆车出现的场合,都有她。

下一秒,他吩咐孟千阳:“前几天让你盯着的人,现在情况怎样?”

孟千阳这一次不用开车,坐在副驾驶上马上拨了个电话确定。

简单的问答后,他回答:“没什么不对劲的,没有人找她,她也没去找任何人,这几天在忙着找工作。”

莫春山听了他的回答,心内稍安。

————

墙面上的时针指向十一点,于伟安看着手里的稿子,脸越来越黑。

不过四五页的东西,他一字一句地看,都看了半个多小时。

而何莞尔在他面前也坐了半个小时。

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坐得安安稳稳地,等着于伟安开口。

“何莞尔!”于伟安终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她嫣然一笑,“做记者啊,我的本职。”

“可我觉得你似乎把自己当成警察了,”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住情绪,说,“就这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和你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目标直指沪市的富豪。你觉得是你傻,还是我傻?抑或是集团的老总们傻,能让这东西发出去?”

“是不是毫无根据,总编您应该有判断的。”何莞尔淡然地回答,“不管是纸媒还是现在的新媒体,如果都被权势所迫,没有人为真相发声,那记者所谓的无冕之王,当之有愧。”

于伟安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以为就你有职业道德吗?何莞尔,麻烦你长长脑子!总之,这稿子不行!全篇都是你的主观臆断,除非你有更有力的证据来说服我,或者有警方正式的通报,否则,你这篇东西不要说见报了,根本就不能进入审批流程。”

何莞尔干脆地回答:“好。”

这下倒轮到于伟安诧异了:“你说什么?”

接着凝视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防备:“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没啊,”她微笑,“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审批程序,我在来找总编前,就已经把东西发给各栏目的主编了。我还邀请他们一点钟利用午休时间到会议室开会,对我这篇稿子提一些修改意见。”

于伟安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恨不得把眼前的笔筒扔在她脸上。

他早知道何莞尔胆子大敢想敢做,但问题是他完全没料到,何莞尔竟然先斩后奏,在得到他首肯前就把这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东西发了出去。

好在只是小范围,事情还在可控制的程度。

“何莞尔!你是真把自己当什么无冕之王了?你能不能有点职业操守?能不能不要犯蠢?”

于伟安罕见地发火了。他真没想到何莞尔这么大胆,在没有他的允许下,把那篇荒唐的稿子发给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妄图利用所谓的民主表决机制,在总编审核机制上,捅一个篓子。

不行,他绝对不允许——不仅因为这有悖于新闻报道应当遵循的基本原则,更是会给何莞尔自己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如果说她这篇东西能到达她的预期目的的话当然就算好,但如果达不到,不仅报社遭殃,何莞尔的下场也很难说。

职业生涯也就算了,很可能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而且他更担心的是,如果何莞尔的这篇东西,如果真不是空穴来风,如果她直指的对方真的有洗钱的行为的话,那何莞尔就是和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对上。

他思绪翻涌,忽然听到有人在敲办公室的门。

于伟安稳了稳神,沉声说道:“请进。”

门开了条小缝,一张清秀端庄的脸出现在眼前。

聂芸先是看了看于伟安,接着看到了何莞尔,嘴角挑起一丝笑:“哟,都在哟。何主编,仿佛你今天要搞大事了。我正说找总编说说这东西。”

她进了门,回身关好门后,又不紧不慢地说:“可真新奇,我在报社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推荐你去写侦探小说,肯定比你窝在财经板块有前途。”

147 求同存异

于伟安本来怒气冲冲坚决要拒绝何莞尔的提议,这时候看了聂芸的模样,却忽然改了主意。

胡闹的人总有那么几个,但清醒的才是大多数。

他凝眸看向何莞尔,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想来个民主表决,好,那也未尝不可。”

下午一点钟,坐在会议室圆桌旁,何莞尔隐隐有些胃疼。

她看着面沉如水的于伟安,和身旁窃窃私语的一帮子同事,心情虽有起伏,但更多的是淡定。

于伟安看人都到齐,发号施令:“小何,你开始吧。”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起了她这篇东西的来历。

题目——p2p:下一个洗黑钱真空;开头——“由一个案例说起”。

然后,就是顾念案件里,她能掌握到的一切有用信息的组合。

至于文中人物的代号,她都直言不讳地全部用了音同字不同的真名。

十分钟的时间,她已经介绍得够详尽。

聂芸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

她最近因为事业上有了收获,比之前沉寂的一年多时间,自信了很多,气场也渐渐回归,尤其是在怼何莞尔的时候。

“何主编,我知道最近庆州圈子里疯传的女保镖坠楼事件,还知道死者是你闺蜜。你这篇东西夹带的私货太多,如果出了事,报社可兜不住。”

“我知道。”何莞尔回答,“我自己兜。”

于伟安虽没什么表情,但其实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兜?何莞尔倒是硬气,但完全不管自己兜不兜得住。

她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番好意呢?

聂芸和何莞尔“友好”的交流过后,其他人也不痛不痒地纷纷说了几句。

到最后十几个人说完,于伟安发话:“同意何主编这篇稿子过审的,请举手。”

何莞尔毫不犹豫自己举了手,然后环视圆桌四周。

除了她之外,就还剩一只举起的手。

何莞尔早就料到不会那么顺利,但对这样的结果,还是颇有几分奇怪。

另一个举手的,竟然是聂芸。

聂芸倒是面不改色,和她对视:“别看我,不要以为只有你对事不对人。”

说着,又和何莞尔一样看了一圈四周的人,戏谑道:“我还以为我是胆子最小的那个?没想到大家都这么谨慎。”

谨慎本来是个褒义词,在她嘴里转悠一圈,却成了最刻薄的贬义。

于伟安愣了愣,苦笑起来。

话说何莞尔来之前,报社里最厉害的嘴其实是聂芸了。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不尴不尬的。

有人尚且撑得住,有人脸皮尚薄没有修炼到家——于是羞羞答答的又有三只手举起来。

于伟安眼睛微微眯了眯,等了半分钟后,终于长舒了口气。

没有过半,更没有过三分之二。

他看向何莞尔:“看到了吧,结果显而易见。你的稿子,现在民主表决的结果是,不能上。”

何莞尔却没看他,随随便便应付的语气:“都行吧,没有关系。”

她,本来也就没寄望于能这么简单就把她想做的事情做到。

于伟安本来要叫散会,见了何莞尔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

他气急,站起来拍着桌子:“何莞尔,你要敢把这东西通过其他不入流的媒体发出去,我特么就开除你!”

何莞尔依旧没看他,只回了两个字:“请便。”

眼看着要吵起来,其他人知情识趣地告退,只有聂芸饶有兴致地看着何莞尔和于伟安,眼里有些莫测的神色。

从会议室里出来,何莞尔看了眼时间,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

已经两点了,含章应该快下飞机了。

之所以她隐忍到这个时候才发招,也是因为卢含章还在庆州,她不敢轻举妄动,以防万一。

半上午加上中午的时间都忙着剑拔弩张,和于伟安跳脚讲条件,根本没时间吃午饭。

她真是有些饿了。

不管怎样,她的路还没有走完,还有许多努力的渠道。

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不过那种给钱就能发的没点公信力的媒体是万万是不行的,她一点都看不上。

然而审核太严格的,她这稿子铁定过不了。今天在报社里这一番所作所为,不过是要通过他们这圈子,把有些信息传达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人越多,她的机会就越多。

她正思忖着觉得合适的几家,手机响了起来。

一看号码,是卢含章。

一定是她下了飞机了。

何莞尔按下接听键:“喂,莉莉娅,你到了吗?”

听筒里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响起卢含章的声音。何莞尔等了十几秒,有了判断。

大概是卢含章刚下了飞机,手机刚开机没注意,再加上拿行李下飞机手忙脚乱,所以无意中碰到手机拨出来的吧。

何莞尔又喂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刚想要挂掉,却听到听筒里一阵衣物的摩擦声音,接着有短促的呼救:“姐!”

她顿时,背后的汗毛立起。

声音虽然轻,但那声音她万分熟悉。

是卢含章的声音!

“喂!喂!含章,是你吗?”

电话那头又没了动静,几秒后,听筒里响起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气流通过呼吸道时候摩擦的细微声音。

不知道是谁的,但绝对不是卢含章。

几秒后,电话挂断。

何莞尔正要拨过去,忽然手机叮地一声,收到卢含章号码发来的信息:“想你妹妹活?”

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紧接着又是一条:“别报警,我一直看着你。”

十几分钟的时间,何莞尔按着手机里的指示,来到了报社大楼附近的公园入口处。

她没有报警,也没时间报警——短信里说的没错,确实有人在暗中看着她,否则怎么会那样清楚她是在哪个位置,走几步又该到哪个地方呢?

她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她也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她没得选。

含章在那些人手里,她不敢轻举妄动。

148 患得患失

何莞尔已经按着短信的指使,来到一座低矮的建筑前。

看起来像是园区里停车场的出口,两三个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树枝。

而不远处,还有位老大爷在慢悠悠地扫着落叶。

时间不早不晚,这时候来逛公园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她心内稍安。公共场合,人来人往的,想必没什么危险的。

只是含章,为什么是含章!

何莞尔心内焦灼难安——这帮人已经害死了顾念,现在又要对含章下手。

她怎么就能这么大意?她以为含章回了沪市就不会有事,她以为毕竟是国际化的大都市,治安会比山城好很多。

却选择性遗忘了,沪市是谁的大本营。

何莞尔懊恼不堪,心急如焚。她站在原地等待下一条短信,手机却响了起来。

又是卢含章的号码。

她面色一变,忙不迭接起来,却听到手机里有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转身,抬头,看看前面的树上,有没有你妹妹的东西?”

何莞尔方寸大乱,不由自主按着他说的话做——但,下一秒,她便看清了前方的大榕树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糟糕!”她心里暗叫不妙,颈后的汗毛竖起。

她知道背后有人迅速靠近,甚至感觉到了身后一阵风袭来,然而想要转身却已经晚了。

口鼻被什么捂住,有腥甜的气味袭来。

她挣扎之际一肘击在对方的腹部,听到一声闷哼。可马上又有人禁锢住她的腿,再也动弹不得。

她再撑不住,下一秒,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再没了意识。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开过,在路边稍停。

等车再次启动的时候,路边站立的高挑身影,已然不见踪影。

————

经过了两小时的飞行,飞机在东区机场落了地。

莫春山从以上飞机就在看文件,但坐在他旁边的孟千阳发现,今天老板看东西的速度,似乎大不如前。

以前可是哗哗地翻过,快到他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今天却能在一页纸上停留十几分钟的时间。

老板有心事,他想。

不过也难怪了,毕竟事关老宅和莫家的事,所以春山哥放下工作亲自到沪市来找门路救人。

春山哥总是万事都成竹在胸,莫家的事是能让他失了方寸的例外。

哦,不对,这不是唯一的例外。

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外——何莞尔。

飞机滑行了一段时间,等停稳连接了廊桥,空姐站在商务舱的最前端,微笑着欢送各位乘客。

孟千阳拎着装行李的一个包,等着莫春山先走。然而经济舱的乘客都出来了好几位,他还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几米远的空姐见莫春山没动,殷勤小意地走过来,微微躬着腰:“先生,请问您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孟千阳只好提醒:“老板?老板!”

莫春山如梦初醒,赫然起身,步出机舱。

十几米的廊桥过去,他们是在机场的二楼。

莫春山一边走,一边按开手机的开关,在靠近下楼电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清脆的声音响起:“莫总?

莫春山听到若有似无有些耳熟的声音,皱了皱眉,回过头。

却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卢含章站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

好一会儿她稳住了气息,说:“对不起莫总,能不能借您的电话,给我表姐打个电话?”

莫春山瞳孔倏然间收紧,脑子里的思绪混乱一片。

他没有答话,倒是孟千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就在沪市工作啊,”卢含章回答,“不知怎么的,上飞机该关机关电源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我姐千叮咛万嘱咐说下飞机一定给她说一声的。”

莫春山听着她的回答,太阳穴一跳,有一丝隐隐的疼。

孟千阳也觉得哪里不对,已经将自己的手机给了卢含章:“记得号码吗?”

卢含章忙点头,道了谢以后拿着电话走到靠近墙角的一侧。

不过一两分钟,她回来,将电话还给了孟千阳,说:“谢谢。”

然后,再一次道谢、以及道别,拖着行李箱朝出口走去。

莫春山却在卢含章离开之际,不由自主地多问了句:“打通了?”

卢含章回眸,笑得很乖巧:“通了,不过不是姐姐接的。”

莫春山眉心紧皱,声音有些走音:“怎么?”

“是她的同事,说她正在开紧急会议来不及接电话,让我晚上再打。”

眸子如墨色浸染一般,深黑摄人。

卢含章愣住了,不明白刚才还温润和气的人,怎么一下子气场这样骇人。

她有些惊慌地退了两步,问:“怎么?”

莫春山看了眼孟千阳,后者很明白莫春山的意思。

他拿起手机拨出刚才的通话号码,十几秒后他说:“已经关机。”

莫春山此时想的,全是那辆黑色的帕萨特。

在殡仪馆、在医院外、在机场,他见过那辆车三次了。

哪里会那么巧?同样特征的车,却有三个不同的车牌号。答案很简单,这是辆套用别人车牌的车。

而那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还用问吗?

他本来只是有那么一丝猜想,因为机场并没有何莞尔,所以当时没有太往心里去。

结果遇到了卢含章,他才发觉,是他疏忽了。

何莞尔,当然是何莞尔!

孟千阳相当惊觉,看到莫春山面沉如水,马上拨了个电话出去。

不到半分钟,他凑到莫春山耳边,言简意赅:“老板,你让盯的人,出事了。瘫痪的婆婆断气了,李晴为了救女儿,被捅了几刀还没死,现在还在抢救。”

这一消息让莫春山惊惧交加,下一秒,心中生出泼天的悔意。

是他大意了,也低估了对方的明目张胆。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一帧帧的,全是曾经发生过的别离。

那一日,他在医院里,看着没有被白色被单覆盖住的犹带血迹的手,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一天,他在悬崖边,凝望着脚下的深渊,听着亲人坠入崖底寒潭的声音。

那一晚,他在大漠里,眼看着她的身体被鲜血包裹,沉入了水底,却什么都做不了。

149 急如星火

几个月前,莫春山还觉得自己做的很完美,判断精准、心如止水,什么都不能让他退却。

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很轻松地周旋于一堆被这花花世界迷晕了头脑的人。

在此之前,他也从没有想过,还有谁会让他害怕失去。

可在遇到她之后,一切都悄然改变。

脑海里千头万绪,莫春山强迫自己要镇定。

他拿起手机,不顾指尖的轻微颤动,稳了稳神,拨通了远在庆州的才嘉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沉声发号施令:“才嘉,你马上调动一切关系,查找何莞尔的下落。我给你三个车牌号码,这是关键的线索,你们去查这车去过哪里。”

说着,他念出了在那辆帕萨特车上看到过的三串数字。

才嘉听到他异常严肃的声音,也格外重视。她拿着笔在纸上记录着车牌号,之后问:“莫总,是什么要紧的事要找何小姐?”

莫春山深吸一口气,说出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何莞尔,她被人绑架了。”

————

从一片沉黑中醒来的时候,何莞尔头疼欲裂。

也不知道那些人给她用的什么药,好容易醒了,脑袋还昏沉得很,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她轻轻扭动身体,想要缓解一下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已经麻木的手脚,却发现手脚都被绳子缚住。

眼前的光线很暗,地面冷硬。不过还好她穿得多,也不觉得太难受。

她早就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有人在公园里绑了她,而她意识消失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三个四十上下其貌不扬的男人。

至于为什么绑她,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怎么能这样地快?

何莞尔脑子里一团混乱,还没理出头绪,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老大,老三还没回来,这回怎么做?”这是一把尖细的男人声音,有一种很特殊的金属般的质感,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心生不悦。

“你不知道怎么做?”粗粝沙哑的声音回答,“上一次,你可做得很开心,还把人给弄死了,害我们下半夜只能拿个死人泻火。”

何莞尔心里惊了惊。

她听得出来,这就是在电话里让她转身的男人,就在那一瞬,她被身后的人偷袭,失去了意识。

尖细的男音打着哈哈:“哪里是我弄死的,明明是老大你下药下得太重了。”

“哼!”粗粝的声音冷哼一声,再没了言语。

脚步声渐渐靠近,何莞尔能感觉到有人站在她不远的地方。

甚至还能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

她一动不动,不敢让对方发觉自己已经醒过来。

如果他们认为面前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女人,那她才有机会趁其不备,绝处逢生。

几秒后,那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怎么还没醒?老三到底下了多少药?”

“谁知道呢?再等等吧。”

“老大,要不我们先……干一票?”尖细嗓子的男人欲言又止,只是拉长声音嘿嘿笑了两声。

何莞尔不由自主皱了皱眉,这把声音太难听了。不过她又马上控制好表情,继续伪装昏迷。

那粗粝的男声停顿了好一阵子,才说:“还是等等老三,我怕你又把人弄死。再说了,现在弄这小娘皮也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老大,上次准备的东西都带着的,全新的一套。之前那小骚货,成天开着豪车,穿得光鲜亮丽,跟她那野男人出双入对结果我们没找到机会,这套东西也没用着。谁知道没几天她竟然就跳楼死了?”

尖细嗓子说着,遗憾的语气溢于言表。

何莞尔却心里一沉。

跳楼死的?难道他们在说念念?

“老大”已然开了腔:“那个死了也不可惜,这不又有生意上门,还是个这么极品的货色?”

尖嗓子啧啧叹了两声:“这小娘们,可真带劲。”

两人又扯了几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好一阵子,尖嗓子的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这也太可惜了。要不我们找个可靠的地方,打一条狗链套脖子上,再焊在屋子里。等玩腻了再……”

“乱来!”他还没说完,老大就吼了句,“刀疤,五哥的话你都敢不听?不过就是个女人,两腿一张都一样,玩得尽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想把人藏起来?五哥可说了,这小娘们随便我们怎么折腾都行,但她不能活过明天早上。”

“五哥也不一定……“刀疤小声辩驳。

他还没说完,何莞尔就听到耳光响亮。

“老大”声音更沉:“你可知道跟了五哥两年那小二?他是怎么死的?他妹妹是怎么死的?要知道你刚才说的话,你家里的老小都别活了。”

尖细嗓子打了个寒颤,终于没再说话,看来也是有几分怕他们口里所谓的“五哥”的。

见自己吓唬的话有了效果,“老大”有轻声安慰:“你真喜欢这小娘们,一会儿你先来。”

“老大,这怎么像话?”刀疤大惊,“您是老大,当然您先。”

“老大”拉长声音:“那咱们一前一后,就隔一层肉皮……”

两人心照不宣笑起来。

几秒后,老大又说:“等下半夜兄弟们快活够了,就把人扔到车上拉到野外,捂着口鼻再来一番,留点挣扎的痕迹。最后炮制一番绑着大石头扔进水库去,等警察找到人,怕早已经泡变了形。”

刀疤故作夸张:“那起码几个月都别到庆州这地儿了。一想到喝的水里有咱们的子子孙孙,那滋味……”

两人再次淫邪地笑起来,而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许是看她还没有苏醒的痕迹,两个男人走远。再之后,远远地传来貌似是铁门合上的声音。

何莞尔心里却越来越沉。

他们虽没明说,但她也能预料到这帮子人想要做什么。

绑架、强奸、杀人——还有死前变态的折磨手段。

而且,他们曾经的目标,还是念念。

150 色胆包天

美貌的女人忽然失踪,网上沸沸扬扬寻找下落,然后几天后警方发现惨不忍睹被凌虐至死的尸体,再然后七天过去,警方迟迟找不到凶手,曾经的热门话题被淡忘,多年以后可能被人冠以“xx水库疑案”缅怀一番。

然后,就再没了然后。

这帮穷凶极恶之徒,绑架、强奸、杀人的重罪说得轻描淡写,还有所谓的一套“工具”,顾念落在他们手上,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说顾念一定要死,那她算是好运的——没有出车祸到惨不忍睹,也没有落到这帮子人手上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可是,现在却轮到了她何莞尔,她又该怎么办?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听起来,至少含章不在他们手上。也是,在机场掳走一个人,难度实在太大,更何况含章完全不知情,不是他们的目标。

男人走远,何莞尔睁开眼,艰难第转动身体,观察着她所在的环境。

四周的墙似乎都是金属的质地,身下又硬又冷,离她不远的地方堆放着好几样所谓的“情趣“工具,稀奇古怪她根本不认识到底是什么。

更古怪的是一个牛头,就那样被扔在地面上。牛头仅剩了骨头和残留在骨架上没剔干净的一点血肉,而两支硕大的牛角看起来很尖利。

地面上还堆着三五个啤酒瓶,但看上面积的灰,显然不是最近几天喝的。

看起来,这像是个冻库,而且是废弃多年的那种。

只怕是哪个老厂区遗留的没处理的厂房,必定很偏僻。

上午才在报社里亮了剑,下午就被绑,难道是同事里早就有对方的眼线?

可也不至于这么快——既然他们知道含章,还知道用含章的电话诱她上当,那么,一定是一早就盯上了她!

也许,早在她去水晶酒店,早在她和含章上门找李晴的时候,这帮人就已经在准备下手了。

她忽然想起了李晴,后背一凉。

既然这帮子人这么快能开始杀人灭口,李晴一定也逃不过。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国家很重视社会治安,恶性暴力犯罪的事是越来越少了,但总会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存在。

相比于经济类犯罪来讲,她现在直面的暴力犯罪,除非人类消亡,否则永远不可能消失。

这帮子人心狠手辣,她想要有一线生机,必须一击必中。

何莞尔思索着应该怎么求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去而复返。

她忙闭上眼睛装作意识全无,等到那脚步声渐渐靠近,才听到刚才那叫刀疤的人,自言自语:“老三这还回不回来?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刀疤走近何莞尔,居高临下看着她,心思活泛起来。

之前那没做成的单子,已经够让他神魂荡漾了,蹲了几天没遇到那女人落单的时候,本想干脆把天天陪她一起的男人解决掉,结果五哥不让。

据说那男人在庆州这地界还有几分势力,最重要有人给他撑腰,他们不好动。

结果没几天,那女人竟然坠楼死了,没机会让他们兄弟仨辣手摧花,当时还遗憾了好一阵。

结果老板的新命令下来,目标成了眼前这不可多得的美人。

刀疤一时忍不住,弯腰伸手,在何莞尔胸前狠狠揉了一把。

真材实料,手感真是太好了。

这小妖精,就算穿着长裤,也能看出那两条腿笔直又修长,再加上皮肤雪白,腰肢纤细,想一想就神魂荡漾。

这么个尤物,剥得精光把那两条大长腿架在肩膀上,居高临下任他亵玩,或者翻过来压着小腰后入,只怕更销魂。

对了,他们还是三兄弟,手上的花样多得很,就希望这娘们身体康健一点经得起一晚上的折腾。

他这一次可卖力了,为了这票生意找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作案,三五天都没人往这里来,大冻库又隔音,一会儿快活的时候再大的动静也没人能听到。

刀疤脸想着想着,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又有几分遗憾——就是可惜这么个大美人,竟然得给弄死了。

被吃了豆腐,何莞尔恶心得想干呕,但也硬生生忍住。

现在还不到时候,如果被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清醒,那就没了生机。

何莞尔心念一动,装作将醒未醒的模样,哼了一声。

听到刀疤扯着嗓子喊:“老大,她快醒了,要不干脆不等老三了。”

闷闷的一声响后,老大的声音慢悠悠地过来:“你懂什么,都不会动跟死人一样,有什么好玩的?”

“快了快了,快醒了。”刀疤急不可耐。

何莞尔扭了扭身体,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努力挣扎但还醒不过来的模样。

刀疤大喜:“真要醒了!老大,五哥说不能留到天亮的,这眼看着都七点了——”

他拖长了最后几个字,声音里全是急不可耐。

几秒后,那老大慢吞吞地发话:“算了吧,天都黑了,就不等了。”

刀疤喜不自禁:“就是,迷迷糊糊的美人,自然有另外一番滋味。”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房间里满是他们淫邪浪荡的笑声。

何莞尔当然知道他们在绸缪什么,只是这时候,她必须冷静。

这两人不仅穷凶极恶,还很变态,不是说了吗,他们连死人都下得去口。

如果她不能逃脱,那么等待她的下场只有一个。

她已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只是不包括死前还要被人当做玩物凌虐。

随着刀疤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刚才还在加速的心跳,忽然平稳起来。

她只有一次的机会,一旦错过,将永世不得翻身。

————

夜色里,一辆黑色的越野如离弦的箭,飞速狂奔。

“还要多久?”

副驾驶上的莫春山沉声问道,眉目间一片焦灼的神色。

“最多十分钟。”孟千阳看了眼车载导航,说。

“再快一点。”莫春山手握成拳,一直置于身侧。

孟千阳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紧张的模样,但在这狭窄的乡道上开接近一百公里的时速,已经是他的极限,不能更快了。

151 局势扭转

下午两点,他在沪市得知何莞尔被绑架以后,马上乘坐最近的航班回了庆州,并且让孟千阳传达他的意思——尽快从他们在李晴住所抓到的那个人嘴里,逼问出何莞尔的下落。

那个人也有几分本事,在他专门让人盯着李晴的情况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屋,弄死了瘫痪在床的老人,捅了李晴十几刀。

最后要对那智力有障碍的小姑娘下手时,忽然起了色心。

李晴护女心切,眼看着自己女儿要惨遭不幸,拼了命弄出了大动静,这才让他安排暗中监视的人察觉。

据说那人身手还很不错,出招阴狠还带着刀,他高价请的格斗高手都挂了彩才把人拿住。

才嘉倒是按照莫春山的嘱咐报了警,但莫春山却不敢把他在李晴那里逮住的人交给警方。

他不是对警察有什么成见,而是他不能把何莞尔的生死,交给别人。

那个去李晴家里灭口的男人,对着有智力障碍的小孩子都有心情下手,实在是色中饿鬼。

以何莞尔的样貌,落在那帮子人手里,又岂能有好下场?

只怕是生不如死。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救出她。

警方审讯人要讲规矩的,不过他不用——所以他吩咐孟千阳,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问出他的同伙在哪里,他们把何莞尔绑去了哪里。

一下飞机,警方带来了好消息。

根据莫春山提供的车牌号码查询,都是套牌的确实不假,不过最后一次那套牌车出现在山城大厦附近。

再之后,朝着城区东南去了,一路没有做停留,然后消失在了监控里。

也就是说,汽车进入了没有监控的地段,消失无踪。

虽然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总有个大致的方向。

只是那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有一片废弃的村庄和厂房,还有垃圾填埋场。总之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搜索起来很麻烦。

但他也没时间考虑其他的,一方面通知了警方线索,一方面和孟千阳先过来这边。

忽然,孟千阳的手机响了起来。

莫春山知道他开车不方便接,眼见着那手机上的号码,下意识觉得会有关键的信息。

他马上拿起来划开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人声:“阳子,那人招了。”

“哪里?”他顾不得激动,大声问。

对面也听出来是莫春山的声音,叫了声老板。

莫春山心里发急,再一次大声地重复:“哪里?”

“厂区西南方向,肉联厂冻库里。”

和莫春山隔了不到五公里距离的冻库里,刀疤脸看着嘴角淌血、出气多进气少的兄弟,不住地颤抖。

那牛角多尖啊!老大这一下子被爆菊……天啊,那该有多痛!

而之前被他视为尤物想要趁着入夜好好狎玩一番的美女,却成了鬼魅一样可怖的东西。

也是他不该大意,当时想着美人半梦半醒别有一番滋味,于是猴急地上前,拿刀割开她腿上的绳子。

美人还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又昏了过去。

刀疤大喜之下刚准备去割开她裤子上的扣子,结果没想到,这贱人居然是在装晕。

所以他提着刀才凑上去,就被她一脚踢在了手上。

当时刀没拿稳脱了手,紧接着他又被她一个窝心脚给放倒了。

他那时候毫无防备,这一脚又准又狠,当时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老大滚在地上,屁股上有个牛头。而牛头上尖而锋利的犄角,一大半已经没入肉里。

他家老大也真是,嘴上说着等等老三,结果也不是个能等的主的。

想想也是,老大从来不爱整些虚的,总是金刀大马前戏一概全无,往往女人挣扎得越厉害,他越来劲,要是不爽就抹一把血当润滑剂。

所以他去解绳子的时候,老大已经脱了裤子准备上了,结果他被这女人偷袭爬不起来,老大裤腿脱了一半被缠住。

一愣神的功夫,也被这女人踹翻在地。

好巧不巧地,他屁股落地的地方,恰巧是那个牛头。

此时,何莞尔立在刀疤脸面前,歪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你也想尝尝被爆菊的滋味?”

刀疤脸打了个寒颤。

地面上满是鲜红的血迹和秽物,老大生息渐弱,眼看着就不行了。

刀疤脸看了眼那个伤口,又看了眼眼前的美人,一个哆嗦。

这女人好厉害,一脚就把老大踹在牛角上挂起,他自问身手不如老大的一半,只怕没什么胜算。

何莞尔微眯着脸,满脸挑衅:“刚才占姑奶奶我的便宜,看老娘不剁了你的手!”

她一面虚张声势,一面试图挣脱手上的绳子。

看着嚣张万分,其实仅有腿部能活动。

她连挣脱手上绳子的动作都万分地小心,生怕出点纰漏导致满盘皆输。

其实她刚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是腿能动。也好这两个色鬼以为她还在昏迷,绳子都捆得松,眼看着马上就要解开。

只是眼前这个刀疤脸,她还得糊弄一阵。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在地上翻滚的男人,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粪便为,有些想吐。

确实恶心了点,但她也是没有办法嘛。

刚才她确实是有把人往牛角上踢的想法,但没想到那么巧,竟然是那个部位被爆了。

刀疤脸大概以为她是故意而为之,所以起到了很震撼的作用。

何莞尔悄悄地踩住脚下刀疤刚才掉落的刀,好整以暇:“说吧,是先割你的手,还是先切你的好兄弟。”

刀疤脸眼睛瞪得溜圆,微躬着身体小心地远离何莞尔,万分谨慎。

何莞尔一面和他对峙,一面小心地反手解着绳结。

快了,很松了,马上就好了。

一旦她双手得了自由,眼前这个瘦不拉几的死色狼,她一定要狠狠揍一顿。

md,竟然敢摸她!好恶心!

绳结终于松开,何莞尔大喜之下,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刀疤脸一个哆嗦,竟然转身,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

152 苦甜交织

刀疤跑得极快。

就逃跑速度而言,他是很有自信的——曾经上过体校,后来打架被开除,又遇到老大老三,三个人一见如故闯荡江湖,五年前到了五哥手底下混饭吃。

他们三个恰巧对女人很有一套,折磨那些小妖精是他们的共同爱好,于是五哥经常把些不听话的小妞交给他们哥三个*。

往往再贞烈再不服管的妞,到了他们手里一晚上,保管服服帖帖,客人什么过分的要求都能满足了。

当然也有手重弄死人的时候,不过五哥从不跟他们计较。

五哥偶尔也会交些真要人命的活给他们——比如这次这种,玩够了以后弃尸伪造成奸杀现场,他们也很拿手。

本以为这次好运碰上难得的好货色,结果那娘们那么不好搞。

早知道就不给解绳子了!

他一边跑,还一边有心思悔过,刚推开冻库外面的大门,忽然看到眼前有个人影。

他愣了愣,下意识一句:“有警察!”

结果下一秒借着月色看到来人根本不是什么警察,而是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

“大晚上跑这荒郊野岭干什么?”他还有心思吐槽。

下一秒,他看到那男人似乎想把他拦下来,想都没想就给那人脸上来了一拳。

然后抬腿,下意识地一脚。

刀疤并不觉得自己动作有多快,下意识觉得那人一定会闪开,结果一脚踹到了实处。

一声闷哼,那人倒地,捂着腰腹看起来很痛苦。

刀疤怔了怔,心里琢磨着这什么人啊竟然这么不耐操?

就这小身板还想拦住他?

他还在发愣,忽然听到背后惊天动地的一声——“别跑!”

刀疤大惊失色,不由自主想起老大的惨样,以及刚才那女人脸上诡异的笑。

又一个哆嗦,刀疤顾不得眼前这个一脚就被踢翻的弱鸡,转了个方向,朝另外一边逃跑。

何莞尔从冻库里追了出来,夜色浓黑,四周都没有光源。

她心下焦急,不知道那刀疤脸是往哪里跑了,正说听声辩位摸个方向去追,忽然听到有动静。

一低头,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忙跑上前去。

这死色狼,以为缩起来她就看不到他了?妄想!

“诶?”

何莞尔看了眼倒在门边的人,愣住了。

一身黑衣,显然不是刚才那个猴急猴急只穿着件毛衣的货。

怎么看起来还有点眼熟呢?

何莞尔凑上去,借着月光一看,大惊失色。

竟然是莫春山!

他怎么了?怎么倒在地上?

莫春山早已经看到了她,捂着肚子,艰难地说:“你……没事?”

何莞尔摇头,心里直纳闷——有事的是你吧?

他的脸肿了一半,嘴角犹带血迹,捂着腰腹,看来肚子上挨了一下的。

何莞尔马上心领神会,问:“刚才那刀疤脸揍了你?”

莫春山点了点头,气息不匀。

刚才那男人仅仅一个照面就对他下手,他一时没躲过。本不该一脚就倒,无奈那人踢在他做手术的刀口上,顿时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一般,由内而外地剧痛。

“你没事吧?”何莞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几分担心起来。

他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难道那死色狼还下了死手?她忙蹲下:“怎么,疼吗?”

说着,她伸手,自然而然覆在了他捂着伤口的位置:“是这里吗?这个位置肝,很疼吗?”

莫春山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轻轻地摇头,慢慢地放开那里。

疼痛逐渐消退,他额上有薄薄的一层冷汗。

何莞尔又注意到他脸上挨的那下,下意识手上抬,摸上了他的脸。

“你别动,我看看……牙齿没事吧?”

她靠得很近,大眼睛清凌凌,视线放在他受伤的位置,专注又担心。

然后,手指抚在他刚才被揍的地方,轻轻压了压。

“疼吗?”何莞尔试探着问。

莫春山本想下意识地想摇头,却忽然艰难地说了一个字:“疼。”

何莞尔紧张起来,又靠近了些,手掌托住他下颌的位置,仔细观察。

她的手指凉凉的,她离他的距离,只有几厘米。

他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节奏和温度,她身子倚在他手臂上的触感,以及自己颈间跳动的血管,被她指侧轻触的感觉。

又酥又痒,似被她拿住了最致命的命门一般,都不敢动。

也舍不得动。

这是他从有有过的奇异感觉,整个人明明是清醒的,但又犹在梦境中一般。

何莞尔却浑然不觉,认真地查看了他的伤口,松了一口气。

嘴角破了点皮,面颊上可能会淤青肿胀,不过应该没几天就好。

她长舒出一口气,收回手,说:“应该没大碍,如果肚子还疼就要去医院了。”

莫春山一动不动,只眼睛还在眨。

何莞尔眉头一皱,这人莫非被打成智障了?怎么都不说话?

“能站起来吗?”何莞尔问。

莫春山沉默了几秒,说:“扶我。”

何莞尔眼角抽了抽——怎么瞬间傲娇大老板变成阴阳怪气的太后一般,还这么顺口地使唤她?

和他随时出双入对的小跟班孟千阳呢?

她刚想起那个名字,身后就有了动静。

夜色里,孟千阳从远处奔来,动作似猎豹一般矫健。

何莞尔扬着手挥了挥,刚想喊话你老板在这里,忽然听到远处响起的汽车引擎的声音。

“糟糕!”她叫出了声,大惊失色。

她怎么忘记刀疤了?她不是正在逮坏人吗?

都怪莫老板碍事。

何莞尔再顾不得莫春山,扔下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莫春山在她背后用尽力气喊了句:“别追!”

夜色里,他看到她回了回头,脸朝着他的方向,嘴角微翘:“看我去把那坏蛋抓回来!”

等孟千阳到莫春山的身边时,他看到莫春山脸色惨白,扶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堪堪站稳,一见他就说:“去帮她!”

“帮谁?”他一头雾水,下一秒领悟过来刚才夜色里跑过去的身影,可能是何莞尔。

果然,莫春山说:“快去,她去追绑架她的人了,你快去。”

声音分外地焦灼,声线都在颤抖一般。

他万分后悔自己没能拉住她,让她再一次把自己置于险境里。

153 临河之路

莫春山再不敢深想下去,抓着孟千阳的手臂:“还不快去!”

孟千阳被他捏疼了,呲着牙:“里面还有个,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

虽然里面那个快死了,但不保证还有没有其他匪徒。

至于何莞尔,他刚才可看的清清楚楚——活蹦乱跳着呢,万分精神。

再说了,她一双腿怎么追得上汽车?追不到自然就回来了。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土匪!他们还想着救人,结果人家自己直捣匪穴,弄残一个,撵跑了一个。

还真是命硬啊。

孟千阳心情分外轻松起来,可下一秒,看到远处浓黑的夜色里,有一束灯光,朝着刚才那人逃跑的方向前行。

他目瞪口呆,看着远处那车的轨迹和速度,惊了一惊。

“不好!”他终于反应过来,“车没落锁,何莞尔开了我们的车,去追帕萨特了!”

莫春山眸子紧了紧,沉声说:“赶快去追。”

孟千阳苦笑:“没车。只好再报警了。”

说着,又从裤兜里拽出一把车钥匙:“车走了,钥匙还在我兜里。”

“所以她走不了多远的。”孟千阳耸了耸肩。

这种无钥匙启动的车,不用钥匙就能发动引擎,下车不熄火的话没钥匙也能把车开走,只不过如果钥匙离车太远,车的油路会自动关闭。

他仿佛记得是几公里还是几分钟来着?

孟千阳还在想着具体数字,莫春山却朝着何莞尔绝尘而去的方向,跑了起来。

他在道路上一边跑,一边拨了报警的电话,简要地说明了情况。

孟千阳只好跟着他一起跑,还注意到了他声线里轻微的颤抖。

没办法,老板追美人,他只好追老板了。

“油路一旦关闭,车辆容易失控。”莫春山挂掉电话后,和他说。

“我们刚才来的路,是临河的。”他又说着,气息显然有些乱,“何莞尔开车技术很不好,如果车辆失控一时慌了手脚,我担心……”

信息量已经足够,孟千阳一个激灵,也醒了过来。

他一个大意,让何莞尔开走了车——这一下,不出事就好,如果出事,那必定就是大事。

两车道的柏油马路上,何莞尔把油门踩到了底。

刀疤脸比起他那死鬼兄弟还是有几分警觉的,身手也好很多,何莞尔能出其不意放倒一个,却被他夺门而逃。

对了,刀疤脸好像一脚砸翻了莫春山。

还好他手里的刀已经被她踢掉,要不然莫春山可不只是挨一下窝心脚这么简单了。

不过莫春山,他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何莞尔满脑子问号,却来不及细想——她的注意力都在如何让那辆黑色帕萨特停下来上。

不过几分钟时间,她已经快要追上那辆车。

岂不料,帕萨特忽然提速,又把她甩开一段距离。

何莞尔恨极。她很少开车技术不怎样,对方却显而易见是老司机,在这狭窄的小道上好一番闪转腾挪,要不是她偷开的这车性能够好,要不只怕早被甩掉。

几十秒过后,何莞尔看见前方长长转弯的道路,狠踩下油门。

她再一次加速上去,想要凭借地形逼停帕萨特。

趁着过弯道加速,她在和帕萨特平行的瞬间打了方向盘靠过去,想要把那辆车挤向山体。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几秒钟,她的车头仅仅碰到帕萨特的尾巴,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撞击的痕迹。

“哎!”何莞尔懊恼地一拍方向盘,轻点刹车稳住车的轨迹,接着看着前方明显比切诺基矮小很多的轿车,再一次踩下了油门。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然而已经失去先机,帕萨特又一次灵巧地躲过了她的追击。

眼前长长的弯道完毕,前方是一条笔直的路。

何莞尔大喜,这样的路况对她极其有利——几百米的直路,她能借着越野强大的性能硬追上去,也不要耍什么花架子了,就直接撞上车尾就好。一次不行撞两次,那破破烂烂的帕萨特,论块头绝对不是两吨多重大切的对手。

帕萨特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也提速跑了起来,但显然动力不足。

两车越来越近,相距不过几米。

“不管了!”何莞尔心一横,踩下了油门。车速瞬间提到一百二,眼看着两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砰!”

果然如她所料,十几秒后,大切的车头撞上了帕萨特的车尾。

何莞尔早有预料,死死地把住方向盘没动,撞击之下还能把控住车辆的方向。

帕萨特就惨得多,一撞之下惊慌失措地甩尾,差点冲下路基,好容易稳住方向,。

何莞尔大喜,一鼓作气想要再撞一次,结果踩下油门,车速却没有提起来。

仿佛,还在慢慢下降。

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回落,何莞尔懵了——接着,有发觉方向盘也不能控制了。

怎么,汽车忽然没了动力?怎么仪器表都熄灭了?

前方的帕萨特越来越远,何莞尔愣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来莫春山这辆大切,似乎是无钥匙启动系统。

也就是说,刚才她能把车开走不是因为他们没拔钥匙,而是没有关闭系统而已。

现在因为车离钥匙太远,防盗系统自动关闭了油路,一旦没了动力,汽车就会停下。

她无奈地看着车速越来越慢,一次次按着车上的一键启动,也毫无效果。

“唉!”她愤慨地捶了一下方向盘——眼看着就要抓住刀疤脸了,这什么新技术的车,关键时刻掉链子。

她正在懊恼,却发现原本越来越远的帕萨特,忽然调转了车头。

何莞尔一阵愣神——难不成前面那条是死路,刀疤脸没了退路,只好掉头?

她还没想明白,默然察觉来者不善——大切因为熄火没法操作,汽车斜斜地停在路边,有半边轮子压在松松的泥地上,而路基下面,是一条河。

如果帕萨特撞上来的话……

何莞尔暗叫不好,然而帕萨特来得极快,她没来得及打开车门跳车,那车已经撞了上来。

过了几秒,四周的光线一暗,她听到重物落在水里的沉闷响声。

154 白夜如昼

何莞尔把车开走不过五分钟,警察就到了。

一部分警察留在现场处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其余的警车和莫春山和孟千阳一道,沿着路搜寻另外一个罪犯以及何莞尔的踪迹。

警车没开出两公里,就发现村道沿着河的一段直路边,有车辆坠落的痕迹。

现场还留着大切的保险杠,路肩上轮胎的痕迹,显然也不是帕萨特的。

很有可能,何莞尔开的车从这里掉进了河沟。

孟千阳心里咯噔一下——车掉下去了,那人呢?

警察一边安排人手在河沟周围搜索何莞尔的踪迹,一边请求支援呼叫蛙人来现场,莫春山已经脱下大衣,

快到孟千阳拉都拉不住。

孟千阳也只好跟着跳下去——春山哥水性不是太好的,这些年虽然一直勉强自己学,然而由于体质不是太好的缘故,他在水下呆不了半分钟的。

孟千阳入水之后,一头扎进那黑漆漆凶险莫测的河沟,只觉得冰冷刺骨。

水深不见底,不是太湍急,但也能感觉到水底的暗流阵阵。

孟千阳忍住寒冷朝莫春山下潜的地方游去,焦急地在水里寻找人和车的踪迹。

但是光线实在太暗,一点也看不清楚。

他好容易终于在水底一块沉黑沉黑的金属边摸到了莫春山,不管不顾地拖着莫春山上了水面。。

莫春山头浮出水面,有些费力地踩着假水,第一句话就是:“她不在车里。”

其实孟千阳也看到了,那车损毁挺严重,车门半开。但是至于里面有没有人,他没看清楚。

莫春山说完那一句,又做出朝下潜的动作。

孟千阳忙拉住他:“春山哥,别去!”

莫春山水性不如他好,刚才下潜到水下五六米的深度,还找到了汽车沉河的位置,已经是体力殆尽到了极限,现在最多只能勉强保持着不下沉而已。

夜黑风高,河水说不上湍急却冰冷刺骨,莫春山要是再下去一趟,只怕就起不来了。

孟千阳自然不会让他再去犯险。

莫春山置若罔闻,奋力挣扎表明了态度。

孟千阳也有些吃力,一边拉着他,嘴里断断续续:“要是找到了她,你却被水冲走,怎么办?”

这话也让莫春山愣了愣,动作一滞。

孟千阳趁着他分神的时机,生拉硬拽,硬是把他拖上了岸,之后死死盯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靠近岸边。

“让开!”莫春山看着他,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怒意。

“不行,”孟千阳苦笑,“你想下去,先打死我再说。”

莫春山紧抿着唇,捏紧了拳头,却始终没法对着眼前的这张脸挥下去。

一阵冷风吹过,刚从水里出来的两人,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莫春山收回了视线,转身弯腰,捡起刚才被扔在地上的外套,掏出了手机。

听着他连打了几个电话,孟千阳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离汽车落水点最近的桐城路桥的工地,在仅仅两公里之外,莫春山被他盯住下不去,却有的是人下去。

十几分钟后,三辆小卡车载着几十个工人浩浩荡荡而来,还有辆车拖着发电机和大大的探照灯一样的家伙,停在了河边。

卡车上下来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正是那项目的项目经理本人。他一溜小跑到莫春山跟前,微躬着身体:“莫总,人都到了,您要的三十吨以上的吊车也在路上了,最多二十分钟到,可以开工了吗?”

莫春山略一点头,扬高了声音:“下水、找人,一小时一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水性好的工人绑着条绳子就往河里跳,水性不好的守在岸上拉住绳子,也一点都不敢马虎。

现场的警察顿时慌了,天黑水冷非常危险,可现场十个警察,哪里拦得住几十个人下水寻人?

带头的那位警官只好找到莫春山:“同志,这样不合适,这天这么黑的……”

他还没说完,发电机的轰鸣声响起。几盏两千五百瓦的囟钨灯亮起,岸边顿时亮如白昼。

“现在不黑了,”莫春山回答,“出了事,我担着。”

警察哑口无言,只好任他们折腾,自己则联系总队派专业救援队伍来。

莫春山披着条警察找来的毛巾,站在岸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等待着消息。

没几分钟,就有人冒出水面,大喊:“车在这里!”

又有人浮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断断续续喊着:“没人,里面没人……”

河道并不宽,堪堪十几米,河水也并不深,近二十个工人下水,没多久就把河底摸了个遍。

依旧没什么发现,连最有可能卡住人的一处葫芦状的河道,也只摸了辆不知道泡了多久的共享单车出来。

莫春山攥紧的手终于松了松,嘴里喃喃念着:“没人,我没看错。”

孟千阳看了眼他紧绷着的侧脸,本想说几句的,终究于心不忍。

这是条河,可不是池塘,也就是说,这里是无边际的。

虽然水流不算湍急,但河底总归是有暗流的,所以这里没找到何莞尔,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可能是在坠河途中被甩出了车,但能不能逃生就说不清楚了。

保不齐几天以后,她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会在下游的某个地方浮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远处长长的重型货车亮着如灯塔般的卤素大灯,浩浩荡荡地开过来,车上有一辆吊车。

吊车如约而来,消防队的蛙人也是同一时间到的,显然没想到现场会这样热闹。

不过人多力量大,哪怕是杂牌军也有用处,于是马上开始作业准备打捞汽车出水,有了专业的指导业余的队伍,半小时不到,现场就将绳索绑在了沉入河底的汽车上。

吊臂开始启动,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水面越来越不平静。

孟千阳身上依旧湿淋淋,被夜风一吹,嘴唇都在哆嗦。

才嘉将衣物递给他,却又被他执着地推了回来。

莫春山都没换下湿的衣服,披着那半新不旧的毯子,狼狈至极,他当然也不能换。

才嘉侧头看了眼还站在岸边一动不动看着打捞情况的莫春山,无可奈何:“这是要闹什么?大冬天的河里泡得湿透,还不换衣服?病了怎么办?”

155 忽冷忽热

和才嘉一起过来的还有何莞尔的表妹卢含章。她知道何莞尔出事以后,跟着莫春山他们一起返回了庆州,但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一下飞机莫春山就让才嘉看住她。

何莞尔落水失踪这么大的事,再也没理由瞒着卢含章,于是才嘉自作主张带了她过来。

卢含章了解了前因后果,在岸边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后来也和莫春山站在一起,不肯离去。

莫春山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哭声,眼睛一直盯着水面。

他眉心紧皱,胸腔里烦闷慌乱的感觉,随着水面波纹的起伏,也越来越甚。

十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盯着那一圈圈的涟漪,感觉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又无能为力。那时候他只恨自己弱小、蠢笨,无力自保还连累他人,一心一意想强大起来。

却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他自以为的坚强和力量,在生死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不知为何他想起一个多小时前,何莞尔在那冻库门口,指尖放在他面颊上的感觉,想起她头顶毛绒绒的碎发拂过鼻尖的*,还有她靠近时候的气息。

几分钟后,巨大的越野车渐离水面,囟钨灯照射过来,车里车外看得一清二楚。

确实是没人。

卢含章泪光闪闪:“我姐不在里面,她一定是逃出去了。”

莫春山面色稍缓,只点了点头,安慰她一句:“应该是。”

孟千阳和才嘉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感叹。

还是那句话——这里是河,不是池塘。先不说那车翻下七八米的山坡掉入水里,人只怕摔得七荤八素早就失去了知觉,就说即使何莞尔运气好逃脱了,怎么会将近两个小时了,还不见踪迹?

显然,何莞尔凶多吉少。

孟千阳不愿意往坏处想,但也忍不住暗叹了声红颜薄命。

下一秒,却又忍不住祈祷——何莞尔,如果你真的死了,拜托一定不要找到尸体。

就像当年小草那样生死不明也好,也能给他家春山哥,留个念想。

车被打捞上来了,毁损得也不算严重。莫春山再一次确定里面没有何莞尔,还是松了口气的。只是轻松不过一秒,又开始心烦意乱起来。

目前只能确定她没有随着车沉入河底,可这个笨女人又去了哪里?

如果她没有随着车坠河,或者落了水又逃了出来,怎么两小时了都没有音信?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女人,真是不让人省心,还笨得要死,人跑了报警设关卡拦截就是,为什么自己去追?即使要追,那也该让他来开车的,她车技那么差,怎么可能追得上?

还有,就算追不上罪犯,现场那个半死不活的已经送去抢救,至于他之前抓到的那个,早就开了口,哪怕这边一个人没抓到,也能顺藤摸瓜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哪里就用的着她亲自上阵以身犯险了?

这个笨女人,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吗?

莫春山闭上眼,手握成拳,下意识地顶在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些钝钝的疼,随着浮躁不安的心跳,渐渐扩散开来,所波及的地方,每一寸的毛细血管都又痛又凉。

有个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终究还是摆在了面前。

如果她真有什么不测,他要怎么办?

莫春山思绪万千,忽而察觉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警车鸣笛声。

夜色中,红蓝的顶灯由远及近,几辆警车在吊车附近停下,又是一队藏青色制服的人下车。

春山不满地眯了眯眼:“怎么又来了?”

救援的时候不见得动作快,添乱的时候倒是很积极。

“到底还有几波?”他回头,看了眼和他一样狼狈的孟千阳,声音里有些许浮躁和戾气。

孟千阳摊手:“我怎么知道?怕是交警刑侦经侦本地派出所都要来走一遍……”

他说着说着,忽然睁大了眼,看着莫春山的背后,表情有些滑稽。

莫春山皱眉——怎么今天每个人都很不顺眼?平时机灵可心的孟千阳,都呆成这样。

对了,要不是他大意了没锁车,何莞尔又怎么能偷开了车去追人?

莫春山恨恨地盯着孟千阳,眸子里寒光闪闪,然而孟千阳浑然不觉。

“姐!”身后忽然响起了女孩子细弱带着哭腔的声音。

现场太过喧闹,卢含章的声音被隐没在一片车声、人声里。

莫春山却听到了这声喊叫。

她在叫“姐”……

莫春山蓦然一惊,也跟着转头,循着卢含章的视线看过去。

七八米之外,混在一堆警察里那个长发飘飘的身影,不是何莞尔,又是谁?

何莞尔早被河边热闹的景象惊呆。

她穿着件男士的羽绒服,裤子也松松垮垮显然很不合身,左边面颊上还有一道细长的血痕。

不过浑身干爽,一点都不像个落水的人。

她随手拉了个在现场忙碌的警察,问:“怎么这么快就把车捞上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才行!”

“多亏有那位同志帮忙,叫来了很多人和器械,要不就和你说的一样起码得明天。”警察好奇地看了眼何莞尔,又指了指莫春山的方向。

何莞尔这才看到莫春山、孟千阳。

她眼睛明显地一亮,放开警察,忙不迭地朝他们的方向奔了过来。

打从何莞尔一出现,莫春山就如石雕泥塑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孟千阳倒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好,春山哥不用再伤心一场,只不过何莞尔怎么就破相了?

原来多漂亮的脸蛋,怎么就给划伤了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孟千阳在心底碎碎念,眼见着何莞尔越来越近,还张开了双臂,止不住地惊讶。

啊?难道说患难见真情,她她她,这么热情就跑过来还像要抱抱的样子……

天啦!他要不要捂住眼睛假装没看见呢?

还没等他决定好到底要不要捂眼睛,何莞尔已经靠近,一把搂住了莫春山——身边的卢含章。

下一秒,他们听到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鼻音:“莉莉娅,你没事就好!”

“姐!”卢含章大哭起来,“你吓死我了……呜……”

两姐妹哭哭啼啼,执手相看泪眼。

孟千阳看着自家老板明显脸黑了一黑,忍不住了。

他拍了拍还在伤感的何莞尔,给自己老板说话:“大姐,您妹妹没事,不过您好歹看看我这边——”

“这位有事。”

何莞尔眨了眨眼,终于转过头,注意到了莫春山。

与之前刚挨了揍的莫春山相比,眼前这个更加狼狈。

平时一丝不乱头发早就不成样子,一缕缕头发被水打湿垂坠在额前,浑身湿漉漉的,身上裹着黑不黑蓝不蓝的毯子,上面还沾着泥土和芦苇穗子。

嗷,左边脸颊肿得高高的,好像是被刚才那刀疤脸给揍的。

何莞尔忽然想起刀疤脸在她胸前摸的那把,又想起那个什么老大满身血和屎滚作一团的样子。

她脑袋本就因为和汽车一起翻滚,大概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昏昏沉沉的不大舒服,这时候想起那画面,忽然不受控制地呕了一声。

莫春山明显地一怔,片刻之后,脸更黑了。

孟千阳这下才真是要捂脸了——这位大姐,他家春山哥是狼狈了一点,可你也不能对着别人一副要吐的样子吧?

才嘉也惊得张大了嘴——天啊,莫总平时那样在意形象,却被他那么重视的何莞尔嫌弃。完蛋,他一定会发很大的脾气!

何莞尔也觉得有几分尴尬,讪笑着问:“莫总,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莫春山沉默了几秒,问:“该我问你吧?你去哪里了?”

然后又指着被高大吊车掉在半空中玩具一般的越野:“车不是掉下去了吗?”

何莞尔点头:“对啊,掉下去车门就开了,我就游了出来。结果天太黑我游反了方向……”

她有几分羞愧,指着对岸的小屋:“又实在太累了没力气游过来,所以我就去敲门就找人求助了。”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衣服都换好了?”

何莞尔尴尬:“呃,老乡比较热情。”

热情到,男人把衣服给你穿?

莫春山忍了又忍,还是忍住把那件碍眼的男士羽绒服从她身上拽下来的冲动。

“你还好吧?”他琢磨了一阵,还是问了句。

何莞尔马上说:“很好,没问题,就是点皮外伤。莫总,您不打紧吧?”

莫春山瞪了她一眼,抬腿走向了停在路旁一辆深紫的越野,从里面拎出他刚才不肯穿的大衣,扔给何莞尔:“穿这件,你那件丑死了。”

何莞尔拿下罩在自己头上的衣服,很搞不懂他在闹哪样,于是回了句:“都是男式,有什么区别吗?”

孟千阳翻了个白眼——别的男人的衣服,和老板自己的,能没区别吗?

何莞尔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果然,莫春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卢含章都看出点不对来,忙抹了抹泪,推了何莞尔一把,说:“莫总很担心你。”

何莞尔满脸懵:“我没事啊,不用担心。”

她活蹦乱跳的,口齿伶俐还能气他,当然很好,也不问一问为了找到她,他费了多大的工夫。

甚至都不问一问,他冷不冷?

莫春山冷冷地瞪了何莞尔一眼,转身迈步,径直上了车。

才嘉忙赶过来开车:“莫总,现在去哪里?”

156 鸡飞狗跳

桐城大厦十二楼。

才嘉在办公室外间听到虚掩的门里传来的咳嗽声,和站在她旁边喝咖啡的孟千阳小声地议论:“你说莫总这次生病要生多久?”

“谁知道呢?”孟千阳挑着眉,“浑身湿透了,又在冷风里呆了一个小时,没发烧已经是万幸。”

才嘉一脸的无奈:“连续两次生病,都因为何……”

她说到一半,莫春山却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衬衫西裤惯常的打扮,发型一丝不乱,之前脸色的淤青已经小三的,只是整张脸绷着,一丝表情都没有。

“我的u盘呢?装了港澳大桥视频资料的那个。”他问才嘉,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才嘉思忖几秒,回答:“莫总您昨晚带回家了,许是今天没带来?”

莫春山皱了皱眉,吩咐:“找人回去拿。”

说完,又踱步回了办公室,用力地一甩门。

才嘉忙安排了人去拿东西,看了看纹丝不动的门,这卸去如临大敌的状态,松了口气,继续刚才的八卦:“都因为何莞尔。你说老板这状态还要保持多久?这周已经因为一些小事,开除掉三个人了。”

其中一个还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小童。

说起来小童真不算犯错,不过就是把老板要的白松露汁传达成了松露汁,公司大厨也没问清楚,准备成了黑松露汁,于是老板就发飙了。

换做以前,他最多说一句“下次注意”,哪会直接砸人饭碗呢?

才嘉一阵唏嘘,孟千阳凑过来:“何莞尔没找过你?”

“找过啊,人家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说要和他道歉来着,”才嘉满脸的无奈,“可是莫总不肯听电话,真是……”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硬生生把“别扭”两个字咽下肚去。

孟千阳明白她的意思,夸张地做了个心痛的表情:“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才嘉噗嗤一声,端起了厨房刚送来的贝母蒸雪梨,给办公室里的莫春山送去。

不到一分钟,她又皱着眉端着东西出来,一脸无奈地对着孟千阳抱怨:“不吃,说他不死不了。要不,你去试试?”

孟千阳忙不迭摆手:“不去,惹不起发情期的动物。”

才嘉彻底被他逗笑,附和了一句:“看来得那位亲自来哄才行了。”

而她惦记的“那位”,此时一点都不知道某个公司因为她的无心之举,目前鸡飞狗跳。

那三个变态狂被抓,警报解除,案件进入新的侦查阶段,何莞尔请假在家,连睡了几天懒觉,才精神百倍地上班。

顾念的案子,其实还没有尘埃落定,只不过侦查的方向已经定了。

被何莞尔一脚踹翻被牛头上的牛角捅到菊花的“大哥”没抢救回来,刀疤脸没开出庆州就被关卡拦下,当晚在审讯室就坦白了一切。

至于被莫春山捉到严刑拷打的那个,也找就招了。

这几个变态狂,做的恶事很多,手上好几宗命案,据说去年年底好几宗夜场小姐失踪的案子和他们有关。

那个被牛头顶死的,十几年前还干过一宗惨绝人寰的灭门案。

人是罪大恶极没错,但往往这样的人,被抓住后怂得要死,警方还没动真格的,就给招了。

这仨货处于食物链最低端,只能干点没有技术含量的暴力犯罪,他们并不知道沪市的事,只知道有“大金主”出银子,要让如花似玉的女人消失。

这活他们最爱接了,有钱拿还有艳福可以享,干完这票换个地方躲两三年,然后继续逍遥快活。

底端的蠕虫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但知道自家的上线是谁。

警方顺藤摸瓜,在庆州往缅甸去的高速路上,截获了准备跑路的某某老大。

这位老大人称五哥,涉黑、涉毒、涉黄,看着五大三粗浑身都是纹身,结果还是个怂货。

一个瓜接着一个瓜,终于,瓜儿熟了,牵出来大boss姜太家族。

还弄清楚了他们利用顾念洗黑钱的来源。

新型毒品、地下赌场、高端风月场所。

也难怪了,沪市的姜家,延绵数百年的大家族,在解放前本来就是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直半黑半百。

解放后,我党以为这家人洗心革面一心向善,结果姜家一直都没放掉老本生意,再加上近几年经济不那么景气在正当生意上亏了不少,于是重操旧业,弥补亏空。

还拉了不少贼眉鼠眼的入伙,泛诚聚宝,只是他们洗钱的冰山一角而已。

总之,这是一个牵涉巨大的大案,犯罪网络复杂到如果要等法院判决尘埃落定,要经历好几年甚至十年。

不过,沪市那边仅仅是开始调查,逮捕令都还没下来,也不知道害死顾念的姜澄澄,什么时候才会付出代价?

而姜澄澄在庆州的代表人康馨,竟然也落网了。这个关键的人物在偷渡去大洋彼岸的途中被海警拦截,已经遣返回了庆州,马上就要展开审讯。

何莞尔那篇本来是做它山之石的报道,竟然真的见了报,还引起了轰动。

一时之间关于网络平台洗黑钱的文章如雨后春笋般络绎不绝,让人看花了眼。

午休时间,卢含章给何莞尔来了电话。

谌远泽的案子一审,她刚刚上了庭,听起来心情还不错。

何莞尔问起谌远泽官司的结果,卢含章没有多说,只是表示还行。

之后礼尚往来问她莫春山的事。

何莞尔有点委屈:“我是想表示歉意啊,可我又没他的电话,打电话给他助理,结果人家说——”

她说到这里,掐着嗓子学起了才嘉,“不好意思何小姐,莫总现在开会,我不方便转达您的歉意。”

说着,她无奈地一拍桌子:“人家不接招,我能怎么样啊,我也很无奈啊!”

她当然很抱歉——把人家好好的大切开到水里去,报废了一半。

然后莫春山见义勇为以为她在车里,为了救她跳进水里,冻了大半夜,结果她一见到人家,还没说谢谢,就先干呕了一声。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莫春山,她也会很生气。

至于莫春山生气的后果,那应该,相当地严重。所以说他不接受她的道歉,指不定是在憋什么大招。

157 姗姗来迟

卢含章笑而不语。

她怎么觉得这位莫总生气,是因为当时在那小河边守了两小时心急如焚地探查何莞尔的下落,结果,她这傻里傻气的表姐出现以后,第一时间狂奔而来,抱住了她。

如果抱住的是隔壁那位莫总,想必人家早就不生气了。

不但不生气,只怕心都化了。

卢含章可发现了,那位仪表不凡的莫总,一看到她姐,眼睛就亮亮的,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然而珍宝不理他,还当着别人几十上百个马仔,对着总裁干呕了一声——当然生气了,还是非常生气的那种。

总裁叫来一堆打工的马仔帮忙寻宝,珍宝却一点不都给面子。

卢含章想了想,轻言细语地劝起来:“姐,你这次欠人家太多了,不管道歉还是道谢,你都该亲自登门去道歉。哪有你这样的,想一个电话就了事?”

“可是……”何莞尔还有几分犹豫。

“可什么是,想一想,他一生气索赔,起码五十六十万得赔给人家。你还有二十年房贷要还呢!”

挂掉电话,何莞尔只想仰天长啸。

莉莉娅说得没错,她人穷志短,为了不被索赔,为了莫老板不告她告到她裤子都赔进去,她只能乖乖上门,乞求他的原谅。

好吧,趁着午休,现在就去。

十二楼,才嘉刚吃完午饭,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她微微有点困倦,不过也留了根弦,以防莫春山忽然叫她。

最近老板心情不好,什么郑洪洲杜嘉新,以前他排在前几位需要好好对付的老狐狸们,都引不起他丝毫的工作热情,和这几人相关的事项统统都让才嘉做主,而刚刚竣工通车的珠港澳大桥是这几天他唯一感兴趣的事。

莫春山在十点半召集了几位高工开会讨论珠港澳大桥,现在都还没出来。

连午饭,也都是她安排好了让人给送进去吃的。

才嘉琢磨着,跟那几个搞了一辈子施工的老头子玩到一起的时候,莫总只怕今天不到黄昏不出来了。

她正迷迷糊糊的当儿,忽然听到一阵高跟鞋敲击在地砖上的声音。

清脆又急促,从电梯口直向她的方向而来。

才嘉忍不住蹙眉——是谁这么不懂规矩,都不知道放轻脚步?

她睁开眼,发现一抹淡紫色的倩影。

眸子深黑,皮肤白皙,穿着一袭米色的长裙,外面是紫色的羊绒大衣,戴着顶深黑的改良贝雷帽。

才嘉皱了皱眉。

阮梦琪走到才嘉的桌前,一点都不客气地问:“我表哥呢?他在哪里?

才嘉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回答:“莫总在开会,阮小姐您大概要等一会儿了。”

“什么?”阮梦琪叫道,“你让他出来,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说。”

“不好意思阮小姐,相信您也知道莫总的脾气。还是等会议告一段落我再去通报吧。”

才嘉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声音悠扬。

阮梦琪撇撇嘴,只好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

阮梦琪二十出头的年纪,小小巧巧的个头,一头蓬松的短发显得脸尤其小。

虽长得柔柔弱弱,但仔细看的话,她眼睛的形状以及挺直的鼻梁,和莫春山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就是穿衣服的品味太糟糕,这颜色的搭配真是乱了套,真恨不得把衣服从她身上扒拉下来。

阮梦琪一时见不到莫春山,便一点都不顾忌地打量着才嘉。

从她的的头发看到耳环、项链,又看到衣服和鞋。

然后,有一直看着她食指上的戒指,眼神极其不礼貌,嘴角也一丝嘲讽的笑。

才嘉知道阮梦琪的意思——无非就是在嘲讽她离异而已。

她一直告诫自己这是老板的亲戚,却还是被她看得有几分不舒服。

莫春山向来严厉,尤其是在公司里,谁的情面都不讲,只是看在姨妈的面子上,对这个娇气的小表妹,还是有一丝宽容的。

再说了,阮梦琪家里有公司2%的股份,算下来也是身家上亿,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也理应对她客气。

一想到这个,才嘉的职业精神占了主导,殷勤客气地给阮梦琪端茶倒水,伺候地无比周到。

阮梦琪玩着手机等了十几分钟,又开始不耐烦,对着才嘉说:“你快去通报一下,我好无聊。”

才嘉笑得矜持又大方:“阮小姐,莫总的会议很重要,您如果有事找他的话,我可以转达。”

“不必!”阮梦琪臭着一张脸,“你要不去的话,我就……”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孟千阳走过来,眼睛亮了亮。

阮梦琪起身,一把挽起孟千阳的手臂,说:“孟千阳,正好你来了。走,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鉴于莫春山最近阴晴不定的心情,孟千阳就算属于独得宠幸的心腹,也还是不太敢老凑到他跟前去碍眼。

他午饭后就去了屋顶上晒太阳眯瞪了会儿,躲懒结束正说该下来陪嘉姐同甘共苦了,却一把被阮梦琪拉住。

这位小主可不是好伺候的性子,娇纵任性、无法无天,如果要比胆子大,这位恐怕连何莞尔都不是对手。

他苦着脸皱着眉,表情特别无辜,朝着才嘉无声地求救。

才嘉抿唇笑着看他们离去,一直纹丝不动,直到隔着一扇门,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嘴角的淡笑不见了踪迹,心里有一丝丝不快扩散开。

半个小时过去,孟千阳和阮梦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才嘉有点不得劲,总是静不下心来做事情。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起孟千阳有意无意靠近时,那张年轻又温柔的脸。

很少见,却让她很难忘记。

才嘉有一瞬的失神,然后听到桌面上的呼叫器响了。

是莫春山有事吩咐她做。

她忙收敛心神,在莫春山办公室门口轻敲了三下,推开了门。

莫春山叫了才嘉进去,是因为有位脾气急的老专家,刚才吵架吵得快爆血管了,让通知一下医务室。

才嘉抿着唇答应,莫春山微一凝眸,问她:“你看起来不高兴?”

“啊?”她惊了惊,忙说,“哪有,没有。”

从莫春山办公室出来,才嘉打了电话叫医生上来看看,正说去给自己冲杯咖啡提提神,忽然看到面前一抹高挑窈窕的身影。

158 负荆请罪

“何小姐,您喜欢喝什么?咖啡的话我们有黄金曼特宁蓝山科纳摩卡,还有很少见的埃塞尔萨;茶的话有正山小种蒙山雀舌黄芽银针……”

才嘉报菜名一样让何莞尔选喝的,何莞尔讪笑着,小心翼翼地随便说了咖啡豆。

才嘉又马上询问她要怎么喝——美式拿铁卡布基诺还是最浓的意式。

何莞尔哑然,干脆点了纯美式。

“那我给您做手冲咖啡吧,”才嘉微笑,“手冲的最能体现科纳的香气。”

何莞尔点头——这服务,真是比星爸爸还地道。

几分钟后,才嘉端了咖啡出来,还贴心地准备了两块曲奇——美式有些苦,好些人喝不惯,所以习惯用点心的甜来综合。

然后她说:“莫总在开会,您稍坐片刻,我马上去通报。”

何莞尔都没来得及说客气的话,才嘉就敲门进了办公室。

何莞尔眼角抽了抽——才嘉的热情让她很有些找不着北的感觉,只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传说中莫春山的私人助理才嘉,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再难搞的大佬她也能顺利拿下吗?

怎么好像缺点眼力劲儿?

她何莞尔何德何能,能让才大助理鞍前马后地伺候?再说了,她目前还处于得罪她老板莫春山的状态。

如果现在是在游戏里她头顶上有显示种族友好度的条,那她绝对妥妥的负分。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刚刚开始琢磨一会儿见到莫春山该怎么和他道歉,结果一不小心咖啡喝大口了,苦得直皱眉头。

那什么,美式太不友好了,她还是更喜欢香香甜甜的摩卡——可惜热量太高。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扛过嘴里铺天盖地的苦味,于是拿起一块曲奇,小心矜持地吃。

一块饼干还没吃完,她忽然察觉身前站了个人。

一抬头,何莞尔看到个短发的小美女站在面前,一脸狐疑地打量她:“你是谁?”

何莞尔站起身,不知道自己该答,还是不该答。

这姑娘以前没见过,却这样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莫非是——莫春山的女朋友?

她还在胡乱猜测,才嘉已经推开了门走出来。

看到她俩,她明显愣了愣,不过下一秒就说:“何小姐,您稍等几分钟,莫总马上就出来。”

阮梦琪听到,顿时气急:“什么?我来你就不通报,她来你就急匆匆去通报?这是什么道理?”

才嘉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是看何小姐来了,既然您们都找莫总有事,我才想着去说一声的。”

她看何莞尔无比地顺眼,看阮梦琪早就不耐烦,区别对待天经地义。

阮梦琪却重重哼了一声,又一次打量着何莞尔,好半晌露出轻蔑又暧昧的笑,说道:“何小姐是吧?我还以为我表哥不食人间烟火,原来还是喜欢美女的啊?”

说着,围着她一圈,啧啧称赞,半笑不笑:“能让我表哥喜欢,想必何小姐色艺俱佳。”

何莞尔愣了愣——色艺俱佳?这不是形容青楼女子的吗?这丫头是在说,她是出来卖的?

什么鬼,她是诚心诚意上门道歉的,也做好心理准备被莫春山奚落。

只不过奚落也得莫春山亲自来,眼前这发育不良的小丫头,凭什么踩她?

看来这小姑娘是莫家的亲戚——不过所谓的表小姐,一般都有一身的毛病。

于是她勾起嘴角一笑,声音清脆地回应:“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担得起色艺俱佳这么重的夸奖,倒是您,才貌双全,德艺双馨咯。”

阮梦琪脸色一变,跺着脚:“你!”

才貌双全还好说,德艺双馨这个词有了前车之鉴,已经不是什么好词。

何莞尔直面她的怒视,脸色都不曾变一下。

阮梦琪气急败坏起来:“才嘉,你是怎么看门的?怎么放些苍蝇进来嗡嗡乱叫!”

才嘉微一凝眸,阮梦琪这句,不仅骂了何莞尔,还骂了她。

不过她可一点都不生气的。环抱双臂,认认真真地看戏。

开玩笑,何莞尔这张嘴,阮梦琪哪里是对手?她只管听着骂出花来。

果然,何莞尔笑了笑,轻飘飘地说:“苍蝇?既然是苍蝇,还离你那么近,那你有没有怀疑你自己,其实是一坨屎?”

阮梦琪又开始跺脚了:“你!”

她还没机会发作,身后已经响起清冽的男声:“在这里吵,像什么话?”

何莞尔面色一变,回眸看到莫春山长身玉立,顿时结巴起来:“莫莫莫莫……”

莫了好半天,也没莫出来。

阮梦琪却是小嘴一撇开始告状:“表哥,这是谁?我又没惹她,她却欺负我!”

说着,眸子里似要滴下水来。

莫春山皱了皱眉:“要哭回你家哭去,好歹一个股东,被公司的人看到,像什么话?”

这话还真奏效,有股东自觉的阮梦琪硬生生收起了眼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说要走。

不过临走前,她回头,狠狠地剐了何莞尔一眼,那模样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一般。

何莞尔只好当看不见。

看着她故作淡定的样子,莫春山侧过脸,唇角微微勾起。

这女人,骂人时候的脑回路倒是挺清奇,口齿也凌厉,怎么叫个他的名字,也结结巴巴的?

等他再转过脸的时候,已经是一脸平淡,对着何莞尔说:“有什么事,快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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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大厦顶楼的休息区域。

何莞尔苦着脸看着眼前的杯子。

刚才在莫春山办公室那边喝了杯才大助理亲自下场炮制的美式,这被莫春山叫到楼上来教训,竟然这里的妹纸又给她了杯咖啡。

今天是和咖啡杠上了吗?能不能给点水啊?咖啡真的好苦,她一点都不想喝的。

莫春山坐在她对面,手里端着杯茶。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黝黑的眸子此时是淡淡的琥珀色。

头发丝也变得半透明,修长的手指握在瓷白的杯子上,格外养眼。

何莞尔呆呆地看了会,忽然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于是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小声地开了口。

“对不起什么?”他喝了口茶,淡淡地问。

“那天我不是……不是……”何莞尔又结巴起来,“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什么?故意的又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莫春山垂着眸子视线放在茶杯上,也不看她。

159 温声软语

莫春山当然知道何莞尔的道歉就是指的干呕的事——也确实很气人,他为她揪心揪着十几个小时,好容易确认她安全无虞了,她又大大咧咧偷开了车去追罪犯,还又惹了祸。

好在,虽然车坠了河,她没出什么事。

他白忙活了大半夜,为她操碎了心还被她吓坏了,为了从河里打捞出一辆空的汽车,冻了两小时。

还冻病了,现在都还没好。

可她呢?

早就上了岸,也不及时报警,跑到不相干的男人家里洗澡吃饭换衣服——她自己长什么样子心里没点数吗?仗着身手不错就罔顾潜在的危险,就不怕又入虎口?

当时,他看到她出现在河边的时候,一颗心又喜又惊又怕,脑子里百感交集,但心头一块悬着的大石终究落了地。

结果呢?她先是对他视而不见,等看见了,就给来一声干呕。

他当时确实狼狈了点,但也不至于让她那样嫌弃吧?

还是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其中有几十上百个他手下的员工——好歹上市公司老总,他就不要面子的吗?

莫春山越想越气,也丝毫没有要忍气吞声的意思,半带嘲讽地“呵”了一声后,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我下了趟水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所以大晚上的吓到何记者了。不好意思啊,我下次注意,实在来不及收拾就戴个口罩遮住半张脸,免得影响何记者的食欲。”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何莞尔白着张脸,忙不迭地解释,“您这么好看怎么会吓到我?这件事真的有其他原因的!”

莫春山从没觉得男人长得好看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从她嘴里说出,不知道为何格外地熨帖。

于是气消了一大半,只是还不肯接话。

何莞尔苦着脸,埋着头,忍着心里铺天盖地的耻辱感,继续解释起来:“那天——那天那个打了你的瘦子,在冻库的时候……他……摸了我心口一把……”

她越说,头越埋得低。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想提起,但为了不让莫春山误会,她只能把这奇耻大辱说出来。

好在她用心口两个字,代替了某个敏感的部位,能让羞耻感稍减。

真是的,被非礼这种事说出来,还是当着一个男人的面,真是太丢脸了。

却没发现她对面的莫春山,握在杯子上的手指,有个倏然间收紧的动作。

她低着头不敢抬头,心里七上八下猜测着莫春山会不会消点气,好容易听到他开口说话了,却是叫来了工作人员,将她面前的咖啡,换成了一杯白开水。

莫春山不动声色,却是在悄无声息地深呼吸,这才压抑住心底的一丝愤怒和恐惧。

其实早在当晚十点,驾车逃跑的瘦子就被拦截了下来,也早就把当天绑走何莞尔之后的事交代了出来。

知道莫春山特别关注这事,贴心的孟千阳即使没他的吩咐,也费了点心思把所谓“犯罪嫌疑人供述”摆在他面前。

所以他除了知道当晚那三个人的打算,还知道一些何莞尔不知道的事。

比如戳死另一个歹徒的牛角是用来做什么的——竟然是想效仿陶寺惨案,用来摧残折磨落到他们手里的女人的。

说起来也是报应不爽,那沾染了受害者血液的作案工具,又亲自要了加害者的命。

在何莞尔失踪的几小时,他是有想过她落在那些人手里会遭遇到什么,当时他有过最坏的打算,但那时候更多的是解决问题防止后果的发生,根本没闲暇去如果那些坏的结果发生,他该怎么办的问题。

而绑架事件过后,何莞尔除了脸上的一道伤,看起来也活蹦乱跳的,他也就下意识忽略了曾经可能发生的伤害。

这时候,听她说起来被占了便宜的事,当天那一瞬而过的恐惧回忆,再一次从心底翻涌出来。

何莞尔是足够强悍,靠自己就逃出生天,这让他赞叹又欣赏,甚至还有些没由来的骄傲。

而且,即使她当时运气没那么好,他也是能及时赶到保她平安。

可如果她不够强悍呢?又或者,他没有在她身边,没有人察觉到那辆套牌车的异常呢?

那现在的何莞尔,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莫春山不敢想,却阻止不了自己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一幅幅猩红色的画面。

还有渐渐弥漫开的后怕与恐惧。

何莞尔还在小声地说:“我那时候就是看到你脸上的伤,想起这件事而已。我是恶心那个人,不是恶心你。”

她越说越委屈一般,恍然之间,头发丝都耷拉着没精打采一般。

“就是这个原因要见我?”莫春山不动声色地问了句。

其实早就没生气了,当晚的情绪,只是来自于好久未曾有过的失控,以及害怕失去。

何莞尔继续低头,说:“还有——谢谢。”

最后的两个字,气息很轻,还停了很久。

莫春山没有说话。

何莞尔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沉默,实在太尴尬。

她仓促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又说:“还有你的车……怎么赔的问题。”

她越说,越觉得羞愧,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我想,我可能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的。能不能、能不能……分期付款?”何莞尔说出自己的计划,期间磕磕巴巴,好容易才艰难地说出分期付款四个字。

“呵,我还以为什么事,让你能停四个长拍呢。”

他终于说了话。

何莞尔轻咬着下唇,等待他宣判。

“有保险的,不用你赔。就算要赔,我也会找姓姜的算账。你这头小葱,根本不够塞牙缝的。”

莫春山声音里满是嫌弃,已然恢复了之前的轻松淡然。

何莞尔惊讶地抬头——这是她熟悉的莫春山,嘴毒的莫大老板,不遗余力地找准一切机会损她。

不过既然愿意损她,一切都好办。

她心头悬着的石头,一大半都落了地。

不过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何莞尔打死也改不掉的劣根性,她有了点胆子,忽然很想皮一下。

于是眨眨眼,挑着嘴角:“谁说我是小葱?我是韭菜我骄傲了吗?”

莫春山本来就绷得很辛苦,这一下终于忍不住,侧过脸,掩唇,轻轻笑了笑。

何莞尔却几乎看呆了。

这眉眼,这鼻梁,这薄唇,这下巴,怎么就组合得刚刚好呢?

哦,手指也很好看——细长,有骨节但不是那么明显,拿杯子的姿势,也是从容优雅。

莫春山怎么挨了打以后,反而好看了?

难道那刀疤男,还会还我漂漂拳?

莫春山也在看她。

几天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本来轮廓刚刚好的脸,双颊微微凹了点,看着有些憔悴。

他皱了皱眉,问:“吃过午饭没?”

何莞尔呆了呆,回答:“什么?”

“今天的小羊排品质还不错,你要来一份吗?”他忽然说了句。

何莞尔本来还想拒绝,不知道为何想起了猎户座流星雨那晚上的安多小羊排,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她倒是吃过午饭才过来的,不过一中午时间都在忐忑莫春山的态度,所以食不知味吃了几口就放下。

现在是确实饿了。

莫春山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又中了,微微勾起嘴角,扬了扬手叫过来几米外的工作人员,吩咐餐厅送一份生烤小羊排上来,还特别嘱咐了配大厨特制的白松露汁。

安排完加餐,莫春山站起身,声音平淡和煦:“你慢慢吃,我还有公事要处理。”

何莞尔和他道谢,看着他转身朝电梯的方向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顾念的尸检报告出来后,以及警方在她坠亡一事上的结论,案子的侦办重点转移向了经济犯罪,而事关庆州和沪市两地联合办案,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顾家父母决定,还是让顾念入土为安,否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冷冻柜里,想起来就心疼。

忠县距离庆州几百公里,且交通不是太方便,且因为殡葬管理的规定,顾念只能先在庆州火化,再回老家安葬。

火化的时间已经定下,到时候会在殡仪馆租一个灵堂,供人吊唁。

她心里沉了沉,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上前一步站在莫春山身后,说:“顾念的丧礼在周六举行,我想,您在这件事上操了不少心,要不要……”

何莞尔没说完,莫春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三天以后?”他回眸,问道。

何莞尔一没留神,直直地对上他的眸子,愣住了。

“灵堂设在石攀山?”他又问。

何莞尔傻傻点头,只觉得眼前这对眼睛,实在是好看得很。

阳光正好,穿过他的发端,均匀地撒在脸上。黝黑的眸色成了深沉温暖的棕,双眼皮的宽度和弧度恰到好处,睫毛还那样长,随着他的呼吸轻轻煽动。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那句——我要在你睫毛上荡秋千……

何莞尔对自己这种奇怪的状态很有些羞愧,忙低下头掩住心虚,脑子里去一直闪回着他眼里的微光和若有似无的暖意。

160 晨间茉莉

其实那日邀请莫春山来参加葬礼的时候,何莞尔也就是心血来潮随口那么一说的,本以为莫春山会特别商务地敷衍两句,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然后,没多久,才嘉发来消息说说莫春山从他那里要走了何莞尔的微信二维码,说方便联系。

何莞尔当时也没多想的,扫了也就扫了,不过加一个好友而已。

后来她回过神,马上觉得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莫春山的微信里,如她所料是一片空白的,就连微信名都是简单至极的两个字母——mo。

何莞尔却想到他能看到自己的朋友圈,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她生性外向话又多,朋友圈动态几乎天天都发,有时候一时兴起好几条连着刷屏,还有不少搞怪的自拍自黑。

信息极其不对等,她看不到莫春山莫春山却能看到她,感觉好不公平。

莫老板挑剔且毒舌,如果被他抓住了槽点,那必然会被他嘲笑得体无完肤。

于是何莞尔好好地把自己之前发过的一些东西过了一遍,该删的删该屏的屏,力求留下满屏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塑造自己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形象。

删了一下午,终于觉得看的过眼了,心满意足放下手机认真工作。不过下班回到家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干脆改成了三天可见。

等改完删完了,何莞尔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莫老板家大业大的,哪里有功夫关注她的朋友圈?

不过既然改了,也就懒得再改回来。

于是手机一甩,蒙头补觉去。

却不知道夜幕中,南岸区的某人,在落地窗前抱着布偶猫闲暇地翻着手机看。本来是唇角弯弯掩不住地笑意,忽然发觉之前还能查看的照片消失不见了,脸明显地黑了黑。

孟千阳提着行李轻轻地走到他身后,问:“老板,该去沪市了,那件事终究得解决。”

他眸色沉了沉,放下猫任由它跑远,转身答了一个字:“好。”

——————

庆州的初冬潮寒浸人,何莞尔六点起床的时候,窗外还是沉凝如墨色的天空,隔着玻璃也能感觉到屋外的阵阵寒气。

她把自己裹得粽子一般,戴了大大的一条围巾遮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赶了最早的一班地铁去城郊的公交站,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区间车,七点半就到了石攀山。

起得太早又一路颠簸,出门前吃的一碗泡面早就消耗完了。想到一会儿要到的地方的空旷与疏离,何莞尔身体都冷了几分,好在下了车看到公交站旁有卖烤红薯的小摊,赶快买了个捧在手心里。

红薯微红的皮被烤得焦脆,皮上挂着被火舌炙烤出来的油。何莞尔剥开那层又脆又丑的皮,一口口吃着内里醇厚绵密暖暖甜甜的瓤。顿时,整个身体都暖和了过来。

一个红薯下了肚,何莞尔靠着红薯给的那一口热气,撑到了顾念的灵堂。

为了给顾念办丧事,顾大姐从外地叫来了她老公,专门负责照顾老人,她则忙里忙外。

他们一家人倒是住得近,于是顾大姐比何莞尔还早来。她的指挥下,工作人员已经将灵堂基本布置好,满眼的黑与白,以及灵堂里的冰棺,让她心口的一团暖一下子消散,冰冷的感觉再次充斥着全身。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近冰棺。

顾念躺在冰棺里,经过了简单的化妆修饰,看不出解剖的痕迹,也不是那么地骇人。

就像是,仅仅是睡着了而已。

不自觉间,酸涩的感觉又充斥着鼻腔与眉心,何莞尔忍了又忍,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哭,结果还是掉了会儿泪。

正值寒流带来降温的日子,虽然天色渐明,寒意却越来越浓。

顾念的父母九点过到了灵堂,他们状况还好,不过顾大姐虽然能干但毕竟人生地不熟,于是何莞尔自然而然地担起葬礼的重头,接待着前来吊唁的顾念生前的朋友。

这些日子,经过警方的多番查证,顾念账户上属于她自己的部分有几百万,等走了流程报批后,就会返还给顾念的父母。

在小县城里,这也是一笔巨款了。

不到中午,莫春山就已经派了孟千阳来送奠仪了。

何莞尔迎上去,看了眼他身后,貌似随意地问:“莫总呢?他太忙了来不了是吧?”

孟千阳有几分好笑。

何莞尔这样子,明明就盼着老板来,偏偏要装作不在意地问一句,看起来别扭又刻意。

他忽然起了心要逗逗她,于是屈指掩唇,轻咳一声后说:“我们老板抱恙,所以……”

“啊,是那天落水的事吗?他还病着?要不要紧?有没有去过医院?”何莞尔连珠炮似地发问,神色紧张,接着苦恼地蹙起眉。

都怪她,冒冒失失被人算计,落了水后逃生,贪恋洗个热水澡和换上干爽的衣服,于是也没及时通知警察。

呃,最过分的是她饿到不行,还在老乡家吃了饭才去现场的。

孟千阳看着何莞尔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地轻笑起来。

笑够了,他终于不再绕弯子:“老板让我先来,他随后就到也。”

说着,随手将准备好的奠仪递给何莞尔。

何莞尔负责转手给顾家,不过摸了摸那厚度,偷偷咋舌。

莫土豪是不是没习惯转变角色?这奠仪似乎是按着他土豪小伙伴的标准来的。

这出手太阔绰了。

何莞尔刚刚摆脱可能赔一辆大切成为光荣负资产人士的噩运,这时候忍不住和孟千阳抱怨:“你老板出手实在太大方了,要是他哪天办丧事……啊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她扇了自己一下,干笑:“要是他哪一天办喜事请我,你说我倾家荡产也不够随礼的啊!”

孟千阳但笑不语,只不过心里念叨着——春山哥要真结婚的话,您老人家来人就够了。

新娘子随个屁的礼啊!

161 千丝万缕

孟千阳在灵堂上了香,特意看了眼顾念的照片,沉默了一阵。

砸酒的那一晚,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何莞尔身上,并没有对当晚的红裙女人多有留意。

何莞尔算是万里挑一的美人,顾念也并不差,只是放在何莞尔身边显得不那么耀眼而已。

那一晚上的匆匆一瞥,孟千阳还以为那女人大概和嘉姐走的是一挂,大方得体、精明能干,还见惯了世面,和冒冒失失的何莞尔一点都不像。

岂不料她死后,孟千阳才发觉,这个女人和春山哥的家事,竟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发觉,果然性格差不多才能玩到一块,即使看着八面玲珑,其实顾念也和何莞尔一样,傻直傻直的,很有些不合时宜的痴。

想到这里,他回身,对一直静立在他身侧的何莞尔说:“老板有事,说他稍晚些来。”

何莞尔看着顾念黑白的照片,还在恍神——那是顾念二十四五入职的标准照,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微微笑着,看起来端庄又美丽。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最好的年华,经历过失魂落魄,也经历过烈火烹油。

她故去后,有人为了钱露出丑陋的一面,但终究还是血浓于水的家人最后一刻站出来,不让她蒙冤。

只可惜她看得比自己尊严和原则还重要的那个男人,至始至终当了缩头乌龟。

听到孟千阳的声音,何莞尔转头回眸:“什么?”

“莫总一会儿就过来,他特意嘱咐我跟何小姐说,今天别打人。”孟千阳又重复了一边。

“噶?”何莞尔怔了怔,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一会儿就明白了。”孟千阳故作神秘,说完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端着杯水慢悠悠地喝着。

何莞尔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孟千阳转达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丢开了手——反正莫春山是要来的,她到时候问他就行了。

渐近中午,早上半阴半晴的天气,开始飘起来小雨。何莞尔没等来莫春山,却等来一位不速之客。

莫书毅竟然来了。

何莞尔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莫书毅,原因在于他实在和她记忆里的莫书毅差太远了。

莫书毅眼窝深陷,眼珠布满血丝,面色黑黄脸颊上还有几道伤,身上穿着黑衣黑裤,瘦得裤腿都仿佛是空的,看上去很有几分瘆人。

“你也有脸来!”何莞尔站在门口拦着,说什么也不让莫书毅进去。

“我来见念念最后一面,你让我进去。”莫书毅站在她面前,说。

“你早干什么去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脸来?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何莞尔横眉冷对,拦着他一步也不肯退。

莫书毅面色微沉,紧接着扬高声音:“何莞尔,你凭什么拦着我?我和念念的事,轮不到你来指责。”

何莞尔握起拳头,冲他一挥:“莫书毅,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顾大姐听到这名字,也冲了过来,对着莫书毅哭骂:“你也有脸来?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也好意思来见小妹?我小妹为你错过了多少?你怎么就对得起她?”

莫书毅面色白了白,说:“大姐,念念愿意见我的,你相信我。”

顾大姐愈发地生气。她本来是不认识莫书毅的,直到何莞尔开始骂人了,才知道这就是自家小妹心心念念的男人。

但,竟然是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话说莫书毅也算是五官端正,也自有几分清贵不凡的气场,只是这次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失魂落魄成这副模样?

顾大姐越看越气——这什么莫书毅,一看就不成器。

当年让小妹顶包,现在小妹过世快一个月才来露一次面。

而要是没这男人,小妹公安大学顺利毕业,回庆州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不至于去给人当保镖那样辛苦。

最可怜的事小妹遇上蛇蝎心肠的女人,还以为遇到贵人提携,结果落到这么个下场。

顾大姐怒不可歇,扬起手一耳光扇过去。

耳光清脆响亮,莫书毅的脸马上肿起,嘴角也裂了有血丝渗出来,可他还是不肯退。

想了想,他跪在了顾大姐面前。

“大姐,你打我骂我都行,让我见一见念念,否则,她死不瞑目,我也不想活了。”莫书毅越说,声音愈悲切,还流下泪来。

顾大姐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莫书毅,刚才一巴掌下去气已经消了些,这时候看个大男人跪着流泪,有些手足无措。

何莞尔看着莫书毅没出息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挽着袖子上前推了他一把:“好你个莫书毅,几年不见倒是长进了?还学会撒泼耍赖装可怜了?你也别为难大姐了,她心慈手软对你下去重手,我可以!”

说完,她回头对顾大姐说:“大姐,这种脏活累活放着我来,您去屋里照顾好伯父伯母。”

眼看着要出事,顾大姐哪里敢走?何莞尔却顾不得那么多,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挥着拳头就上去了。

莫书毅却依旧不闪不避,依旧跪在原地。

何莞尔几乎是用尽全力的一挥拳头,却被人拦下了。

也不知道孟千阳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拦在何莞尔面前,单手捏住何莞尔的手腕,说:“对不住了。”

何莞尔惊了惊,退开一步,死死盯住孟千阳,咬着牙说:“你让开!”

她这也是色厉内荏——刚才那一下子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她自己知道,却被孟千阳轻轻松松一只手就拦下了,显然,如果正面杠,她不是孟千阳的对手。

孟千阳显然没有要和她为难的意思,依旧和和气气地说:“他刚受了些罪,你再打一顿会出人命的。”

“出人命就出人命!”何莞尔兀自生气,“我负责就好了。你让开!别管闲事!”

她沉着嗓子,一边说,一边捏着拳头——关节卡巴卡巴地响,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

“老板怎么舍得你出事?”孟千阳依旧不让,只是摊了摊手,满脸的苦笑,“再说了,要是莫书毅丢了命,我们老板也不好和莫家人交代的。”

何莞尔听完前半句,不由自主地多想,结果后半段的信息量又让她懵住。

162 恍然大悟

说完这句话,何莞尔一下子醒过来——莫春山,莫书毅,他们既然都姓莫,难道,他们有亲属关系?

何莞尔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一是除了姓以外名字没有一丝类似,二是长相也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莫书毅浓眉大眼,而莫春山眉目清致,完全是两个极端。

最后,他们俩同岁,如果是同一家族有血缘的话,怎么会名字中间的字不一样?

孟千阳显然明白她的疑惑,凑近她跟前,放低了声音:“他老爸叫莫春晖,我老板是他的小叔叔。”

“不可能吧?”何莞尔差点叫出声,“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侄儿?”

“为什么会没有?”

身后响起莫春山的声音,何莞尔回头,看到他刚走到自己身后。

他身姿修长而挺拔,灰衬衫黑西裤,外套是一件挺括有型的黑色大衣。

和上次那件无领掐腰的不同,这次的这件显然庄重很多。

莫春山慢慢踱步过来,视线巡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何莞尔的身上。

“辈分的问题又不是年龄来决定的,这么简单的常识,难道需要我提醒你一遍?”

莫春山到来以后,自然又是一番上香、祭拜的过程。何莞尔陪着顾大姐站在家属的位置上,微微鞠躬答谢。

上完香,莫春山擦了手,回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莫书毅。

何莞尔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你侄儿。”

“一般我也不说的。”他回答,看着何莞尔的面颊,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她依旧是一身黑,厚重的颜色反而衬得肤色幼白,面颊上的那道伤痕比上一次见面时候淡了许多,看来不会留疤。

“我看到你上次还喝了咖啡,小心别吃深色的食物了,小心色素沉淀。”他淡淡地说着,声音里有一丝挑剔。

“哦?好。”何莞尔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在说伤疤的事。

莫春山又说起眼前的事:“如你所见,莫书毅是我堂哥的儿子,我与他虽然同岁,论月份还比他小,但我确实是他长辈。”

“……哦。”何莞尔听着,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合适。

莫春山又说:“我昨天才把他从沪市提拎回来,还有些问题要善后,所以今天来晚了点。”

“沪市?”何莞尔找到了问题焦点,“他去沪市干什么?”

莫春山指了指跪坐在地上的莫书毅,说:“顾小姐出了事以后,他就去了沪市,直接找姜澄想要给顾小姐报仇。他也不是没脑子,在那边潜伏好些天,自觉找到机会想以命换名,结果姜澄一直有警觉。他还没沾到人家一根头发,就被十个八个保镖制服了。”

莫春山毫不忌讳地提起莫书毅的糗事,莫书毅则在呜咽,肩膀垮得低低,头埋得更低,看起来既羞愧、又伤心。

何莞尔本来恨他恨得不得了,心里憋了好大一堆话准备骂他骂到狗血淋头,这时候忽然有些不忍心起来。

莫书毅为了顾念,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沪市?

这里面透露出至少三条信息——第一,顾念对姜太早起了疑心;第二,她将这些不曾告诉何莞尔的事,都告诉了莫书毅;第三,顾念的死让莫书毅没了理智,甚至想要以命换命。

这样看来,他对念念,终归还有几分真心的。

有了这件事,再加上莫春山的缘故,何莞尔揍是自然揍不下去了,只是让她对莫书毅有点好脸色,也依旧很难。

何莞尔狠狠看了他几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莫春山上了一炷香,又和顾大姐聊了几句。

何莞尔站在他们旁边,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总会往莫春山的身上偏移。

她承认,莫春山确实长得挺好看的,五官是汉族人里难得的立体,额头饱满、眼睛深邃、山根挺拔,下颌线流畅紧致,又带着微微一点的折角,显得利落又英气。

这相貌当初怕是校草级别了吧?聂芸倒是慧眼识英雄,早在人家上小学的年龄就惦记上了。

不过她何莞尔这又是在做什么?

她心猿意马一番,放松了对表情的管理,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灵堂里还在交谈的几人都不约而同沉默,显得何莞尔刚才的喷嚏特别地失礼。

孟千阳最先反应过来,已经递了张纸巾给她。

何莞尔脸都红了,忙道了谢接过纸巾揉着鼻子,却不料越揉越痒。

她忍了一会忍得眼泪汪汪,再忍不住了,干脆跑到灵堂外打喷嚏去。

连打了十几个,终于鼻腔里不是那么痒了,但却开始没完没了地流鼻涕。

孟千阳提供的纸巾很快就不够用了,她自己包里也没带,四处翻找哪里有卫生纸。

不过,刚一转头就看到一张手帕——是莫春山递到她面前的。

何莞尔下意识接过来捂着鼻子,几秒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家里还有一张你的手帕,下次一起洗了还给你。”

“不说那个,”莫春山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微蹙眉头,“你是不是鼻子过敏了?”

何莞尔鼻头红红,声音发闷:“不知道,以前没这毛病啊。”

莫春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有些毛病会随着年纪的增大显现出来的。”

何莞尔喷嚏是止住了,不过被他气得一口闷气憋到胸口疼。

莫春山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要走。

何莞尔知道他很忙,也不再留,于是说送他。

莫春山撇过头,忽然朝还跪坐在地的莫书毅说:“你过来,我有些事要和你交代。”

莫书毅听见这话,收起了伤心不已的模样,起身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目像等着莫春山使唤的小厮。

何莞尔很有些看不上他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样——虽然莫春山是他小叔叔,但毕竟和他同龄,怎么莫书毅就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到了门口,莫春山拿出一张a4大小的纸,递给了何莞尔。

163 吵吵嚷嚷

何莞尔愣了愣,接了过来,只觉得这张纸似有千斤重一般。

她低头垂眸,按压着声音里的哽咽,回答:“有心了。”

莫书毅却忍不住哭了出来,说:“谢谢,小叔。”

何莞尔看着莫书毅痛哭流涕的模样,有一刹那的走神。

难怪他瘦成这样——也不知道是在沪市遭了大罪,还是因为顾念的死。

莫书毅,终究还是男人了一回——虽然笨得气人,还没碰到姜澄就被人家保镖摁在地上摩擦,但总归,他对顾念还是有几分真心在了。

何莞尔想了想,还是将那张纸递给莫书毅,说:“你去烧吧。”

他接过东西,抹了把泪,回头找顾大姐了,脚步还有些踉跄。

莫春山看着她渐渐缓和的表情,勾起嘴角:“他今天本来抱着必死决心来的,还一直说你一定不会饶了他。我当时和他说,虽然对不起顾小姐良多,也做过太多的蠢事,但你这为了顾小姐差点丢了性命的愚蠢行为,就和何莞尔一个德行。她必然对你惺惺相惜,必然舍不得再打你了。”

说完,故意挑眉看了看何莞尔。

何莞尔憋着一口气——虽然被莫春山取笑有些生气,但,她还真的对莫书毅下不去手了。

莫春山继续说着:“我想你揍不了他消不到气必然憋得辛苦,只好找些东西让你消气,所以来晚了些。”

何莞尔一怔,悟过来原来刚才那逮捕令是莫春山特意找来的——还是特意为了她找来的。

她忽然想起之前孟千阳那句古怪的话——“老板怎么舍得你出事?”

一时间,何莞尔脑袋里有好些有关于莫春山的片段滑过——比如扎西奇寺里的劝慰、猎户座的流星雨、他在河边浑身湿透的狼狈,以及那一日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咖啡,换成了茶水。

不知不觉耳热起来,她都不敢抬头了。

莫春山浑然不觉一般,压低了声音,略微靠近她的耳朵,说:“昨天找到他之前,他被姜家手下的小混混折磨了七天,要不是姜家现在焦头烂额,我也没办法把他弄回来,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扔进黄浦江喂鱼。你别再这件事上生气了,可好?”

随着莫春山轻言细语的解释,她胸口一直压抑着的一口浊气,早就烟消云散。

她低着头,有些窘迫地回答:“好。”

烧完逮捕令后,莫书毅已经不再跪坐在地那么狼狈,只是低低地饮泣,伤心至极。

顾大姐终究不忍心,长叹一口气之后,端了个凳子过来给他坐。

莫书毅却始终不肯坐,等回眸看到莫春山和何莞尔,眸子里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他站起身,抹了把泪:“等念念这边的事一了,我就去办离婚的事。”

何莞尔愣了愣,忍不住嘲讽地说:“念念已经走了,你离婚也没用。早知今日,当初干嘛去了?”

莫书毅和她对视起来:“何莞尔,当年我有苦衷才会做出对不起念念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本也不在乎。只是念念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想必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再起争执。”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以自以为最言简意赅的语言解释:“我当年生了重病,以为自己活不了,我害怕念念一时想不开,所以才会演一出戏骗她,想着她心冷了恨我了,我就算不在了,她也能好好过。”

何莞尔听在耳里,只觉得无比好笑,冷笑着回答:“哟,你吹捧自己还真不带节制的?你生了重病?我看你是有妄想症吧?所以才这么有自信以为念念没了你会想不开。没你在的时候我家念念多开心啊,你这么自恋,难道真以为自己是靠脸蛋就能实现世界和平?”

莫书毅瞥她一眼,大概是记起以前两人很不对付的时候,忍不住反驳:“好像你和秦乾就有好下场一样,还不是一塌糊涂自己都理不清楚?”

何莞尔被他激得又来了气,撸起袖子指着莫书毅的鼻子骂:“莫书毅,我也是看在念念和你小叔的面子上才不和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了。还什么得了重病活不下去?那你现在是诈尸了?我倒纳闷了,你这诈尸都诈得栩栩如生,脸皮也愈发地瓷实,怎么就不去改行卖艺表演个脸皮碎大石?想必这种稀缺技能让阁下日进斗金,马上就能弥补你老子欠下的亏空,不用你入赘去给中年壮妇当面首。”

何莞尔这一番叫骂连珠炮式的,语速又快又急声音清脆,一点都没给莫书毅留面子。

莫书毅脸涨得通红,嘴唇都在颤抖,还没来得及回嘴,何莞尔已经开了下一轮。

她冷哼一声,说:“莫书毅,你少惹我,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算了,反正念念这件事过后,你走你的阳——啊呸,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不揍你,你也别来我跟前碍眼,我怕我一时忍不住气,踩出你花花肠子里的彩虹屁来。”

“那看谁厉害!”莫书毅再忍不住,睚眦欲裂紧握着拳头,“你就嘴上厉害,动起手来,你以为我怕你!”

孟千阳则被何莞尔吵架时候还要锱铢必较逗得一阵暗笑——阳关道也是自己走不给对方留,未来老板娘真的好有原则好机智。只是一对上自家老板就傻乎乎又笨嘴拙舌的,就好像二踢脚被装了*,哑炮一只。

“够了!有完没完!”莫春山轻喝一句。

这一声极其有效,现场剑拔弩张的两人虽没有冷静下来,但也都没有再出声。

莫春山眼睛眯了眯,看了眼何莞尔,说:“你刚才答应我什么了?转眼就忘记?”

“是他先挑衅!”何莞尔耷拉着脸,很不服气。

“你这张嘴何曾饶过谁?能不能好好说话?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莫春山沉着脸,唬得何莞尔不敢再顶嘴。

搞定一个,他转头对莫书毅说:“书毅,你去做你该做的事,何小姐这边,我替你解释。”

莫书毅马上偃旗息鼓,瞄了莫春山一眼,满眼惧怕和复杂的神色。

164 移植手术

何莞尔愣了愣。

莫书毅,竟然这么怕莫春山?

不是说这是他小叔叔吗?还是把他从沪市救回来的亲人,怎么会是这样古怪的表情?

何莞尔没来得及想明白,莫春山又转头对她说:“我也有事该走了,走之前,有些事还是应当告诉你知道。”

跟在莫春山身后走出连廊,何莞尔才发觉,天空下起了绵密的细雨。

孟千阳让何莞尔陪着莫春山在屋檐下避雨,自己去停车场开车。

雨幕铺天盖地,眼前广场上石板被浸染成深灰,石缝间有些微深绿的莓苔,晦暗卑微。

何莞尔怔怔出神,脂粉未施的脸上沾了雨水的潮气,更显莹泽,而额前的头发沾了点被冷风吹斜的雨丝,微微有些濡湿。

莫春山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朝前靠了靠,挡住斜飘过来的雨。

他默默地站了半分钟,看到孟千阳已经走远,说起莫书毅的事。

“他没说假话,当年他确实以为自己活不了才会骗顾小姐的。只是人蠢起来实在没底,本来好好的解释就能过去那一关,非要另辟蹊径弄成怨侣,结果误会太深,后来他病好了后怎么解释,顾小姐也没相信他,直到这一次她回来庆州。”

何莞尔回过神,听到他的解释,还是不相信:“你是他小叔叔,当然替他说话。什么得了重病要死了,那他怎么还活蹦乱跳的?什么绝症能好这么快?奇迹吗?”

莫春山看她一脸别扭的模样,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接着,脱下了大衣,扔给何莞尔。

何莞尔傻眼:“我又不冷,你脱大衣干什么?”

莫春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将身上的衬衣,朝上拉了拉,露出衬衫下的皮肤。

何莞尔很不解他这耍流氓的行为,抓着大衣手足无措之际,忽然瞄到他腰腹间的一道疤。

那正是肝脏的位置,看那疤痕的形状,整整齐齐并不狰狞,似乎像是做过手术后的痕迹。

那道疤痕在空气中露出短短几秒时间,莫春山便放下了衣衫。

“看到了吗?”他问,手隔着衣服放在那道疤的位置,“现在莫书毅身体里的肝脏,是我七年前移给他的一块。如果没有我的肝,他早该死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何莞尔手里拿回大衣,缓缓地穿上。

“七年前,他查出来有肝内胆管囊状扩张症,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胆道疾病,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当时他肝脏受损严重,需要肝移植手术才能康复。恰巧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里面只有我配对成功,所以,我的肝切了三分之一给他。”

何莞尔脑子里一片空白,表情有些僵,根本没余力接话。

肝脏移植?虽然身边的人没有类似的经历,不过何莞尔知道,为了防止器官买卖,器官移植除非排着队接受来之不易来源于亡者的捐赠,那么只能在亲属之间进行。

换句话说,莫书毅要肝,正规操作是只能在医院里接受和他有亲属关系且配对成功的人的移植,而肝脏移植是很大的手术,即使能够找到黑市的肝源,莫书毅也不但等不起,风险也巨大。

所以,莫春山为了救莫书毅,他身体里的肝脏,缺失了三分之一。

心间隐隐作痛,何莞尔急匆匆地问:“那天那个刀疤脸是踢到你的手术伤口了吧?你后来有没有去检查?有没有伤到哪里?”

莫春山抿着唇,微微摇了摇头,回答:“无妨。”

何莞尔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他身体里的器官有部分缺失,有些情绪就忍不住喷薄而出。

“肝切了就不能再长出来的,莫书毅哪里值得你牺牲健康去救他?要是你有什么事,我要怎么办?”

一说出这句话,何莞尔愣了一愣,之后,连眼神都在飘了。

她就觉得自己很有些不对劲。

第一句话脱口而出还可以说是关心,第二句埋怨莫书毅心疼莫春山的,委屈中略略带着几分嗔怪——呃,真是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暧昧。

还说什么——你有事,我要怎么办?

天啦,莫春山和她非亲非故的,她哪里来的立场说这样的话?

怎么办?莫春山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以为她别有居心,从而抓住这个槽点攻击她?

何莞尔忐忑不安,莫春山却没有接话——这下可好,她更加不敢开口,只好低下头装鹌鹑。

她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还忍不住瞟着他下半张脸。

他的五官清俊精致,下巴的线条极为利落,而刚刚穿上身的大衣还没整理好,恰巧扯得衬衫的领口微敞,露出喉结到左边锁骨的线条。

他——好瘦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移植了肝脏所以身体不好。

何莞尔又忍不住地心疼,蹙了蹙眉略略抬眸,却一不小心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何莞尔眼珠都不敢乱转了,只觉得耳根后有一丝丝的热朝着前脸蹿着。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尴尬,只盼着莫春山不要注意到她的不妥才好。

“怎么不值?”莫春山说了话,却是微冷幽深的声线,“一块肝,两亿元,你说值不值?”

几分钟后,何莞尔看着黑色轿车在雨幕里悄无声息地靠近,终于停在了台阶之下。

莫春山已整理好了衣袖,抬眼看着远处,淡淡说着:“车来了,我走了。”

“嗯。”何莞尔还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直是他刚才的那句话。

一块肝,两亿元?这是说,莫春山把自己的一块肝脏移植给了莫书毅,代价是两亿元。

他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吗?为什么要这样?

她思绪纷乱,一恍神的时间莫春山已经兀自朝着台阶下走去。

何莞尔看着细密的雨丝,一个激灵,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自己的伞,追了出去。

从屋檐走出去不过十几米的距离,莫春山的头发已被濡湿。

何莞尔忙撑起伞,说:“莫总,冬天天冷,还是别淋雨了。”

莫春山抬眼看了眼伞,嘴角一丝笑:“这颜色,可真不合时宜。”

他说的也是,这样的场合,满目都是黑、白与深绿,她这把深红的伞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略歪着头看她,说:“不过几丝雨,没什么关系。我早就好了,你真以为我娇弱到连雨都不能淋?”

何莞尔被说中心事,讪笑:“知道您不娇气,可衣服娇气。”

165 同窗故友

从何莞尔手里接过了伞,莫春山撑着那一朵浓重又热烈的红,踱步下了楼梯,上了早在台阶下等待的车。

车却没有马上开走。

何莞尔立在台阶之上等待他离开,却看到孟千阳从驾驶室下来,小跑着上了台阶。

他递给何莞尔一把黑色的伞,说:“我们老板说,你的伞不适合在殡仪馆用,先用这把免得失礼。你的那把,他暂时借用了,下次再换回来。”

“哦。”何莞尔接过黑伞,有些呆呆的。

“老板还说,这里守灵晚上会很难熬,他实在太忙没办法晚上过来陪你。老板让我转告何小姐,要记得多吃点东西,不要怕胖。”

何莞尔听在耳里,心跳一阵失序。

她今天说话有些没分寸,岂不料莫春山似乎也一样。

似乎有些界限在被慢慢地突破,何莞尔想得入神,不知不觉面红心跳起来。

她目送着雅致728远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心跳才渐渐平复。

忽然又想起莫春山之前说莫书毅的事。

他那时候说——一块肝,两亿元?

所以这就是莫书毅看莫春山那复杂的一眼背后,隐藏的讯息?而那两亿元,莫非就是莫春山用来在资本市场上运作、翻了好几番后用来收购桐城路桥的钱?

他十年后重现人间,就是用的这笔钱东山再起?

何莞尔强迫自己不要想这些事,然而就如一块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水潭,泛起的一圈圈的涟漪,她怎么想转移注意力,也再也安静不下来。

身后的灵堂里哀乐的声音断断续续,何莞尔深吸一口气,转身迈步。

顾念为人爽直,在世的时候朋友不少,不少同学从忠县过来吊唁,甚至还有从沪市赶过来的。

来来往往的人不算多,但总得安排食宿,顾大姐在庆州人生地不熟,所以这摊子事都是何莞尔在忙前忙后。

莫书毅竟然也没走,一直守在灵堂。他倒是识趣听话了很多,何莞尔不搭理他,他也不会主动来挑衅,于是相安无事了一整天。

何莞尔跑腿一整天,等入了夜灵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少了,在渐渐孤寂的夜色里,她才觉渐觉疲累。

正说该换一换去吃饭了,却有人送了吃的来。

一个小面包车拉来了一个整理箱那么多的保温食盒,食盒外面还包了一层层的锡纸,拿到手里都还有些烫手,看来保温措施做得相当好。

那食盒上包装写着这些食物出产自某知名饭店,想必会比殡仪馆食堂卖的盒饭好吃很多。

何莞尔还以为是顾大姐他们定的,但下意识觉得他们农村来的必然不会如此奢华。

一问之下,竟然是才嘉安排的,理由也相当名正言顺——莫书毅在这里给大家添了麻烦,所以莫总送来晚饭,聊表谢意。

才嘉大概是估摸不到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吃饭,那些饭菜足足有七八个人的量,每个人都是两盒子菜一盒子饭,而何莞尔的,则是单独的一份。

以肉食为主,没有猪肉,味道清淡连酱汁都是浅色的——显然,这一份是特别叮嘱过,至于叮嘱的人是谁,何莞尔当然能猜到。

吃饭的时候,顾大姐坐在她对面,一边吃饭,一边微笑着看着何莞尔,眼里意味深长。

何莞尔被看得有些耳热,埋下头,装作专心致志地吃饭。

吃过晚饭,石攀山愈发地寂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早已下班,陵园里肃穆一片,惟有风吹过松柏树浪的声音。

顾大姐夫妇万分感激何莞尔的帮忙,说什么也不让何莞尔留下来守灵,让她快回去休息。

何莞尔拗不过大姐,又想着莫书毅也在这里,于是改变了守灵一整夜的初衷。

她看着顾念灵前的一炷香快焚尽,便净了手再上了一炷香。

捧着那柱香立于顾念灵前,何莞尔听到了身后有人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然后又听到顾大姐上前招呼人的动静。

何莞尔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还有人来,等上完香后转身,才发觉身后来人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轮廓。

一个女人站在她身后,利落的短发、微圆的脸庞、麦色的皮肤、细长的眼睛。

她穿着件驼色风衣,脖子上是同品牌的格纹羊绒围巾,手里一个简单的tote包,眉眼间是难以形容的神色。

何莞尔看清来人,压抑不住的吃惊:“老大!真的是你?”

曲陵江边的小酒馆,一度是何莞尔最爱打发时间的圣地。

夜幕下,借着不那么明亮的灯光掩饰,在一片低低的嘈杂声中,和朋友姐妹们一起喝酒、聊天、吐槽、减压,最适合爱热闹的她。

这一晚,旧友重逢,何莞尔的心情却并没有该有的轻松。

“没想到现在庆州这样好,”胡沁微笑着说,“高楼大厦这样多,比那些所谓的国际化城市一点都不逊色的。”

何莞尔牵了牵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每个城市都是这样,你多去几个地方转转,会发觉大同小异。”

“我也想有多点时间,可惜假期太少工作太多。”胡沁无奈地回答,喝了口杯子里的气泡酒,又说,“那边不比国内,什么都靠本事说话,我没有退路只好拼一点了。”

留洋五年,胡沁变了很多。

她沉默了很多,似乎被时光磨去了些许不合时宜的棱角,可以更加圆润平和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像以前和何莞尔说三句话必定有两句都像在吵架。

胡沁毕业以后也没有当警察,她早在大三那年就决定要考研继续深造了,也放弃了刑事侦查的专业,考取了国内某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学习法律去了。

她本就是帝都的人,家境不错,当年入学时候天然一段皇城根下长大的傲气,和耿直暴脾气的何莞尔一开始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后来吵着吵着却有了别样的感情,何莞尔对她虽比不上和顾念那样好,但关系也很不错。

那一日,何莞尔给她发去了顾念过世的消息,本就是一时有感而发而已,之后胡沁也没有回过她的微信。

166 一蕊寒梅

说起往事,何莞尔又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曾经宿舍里六个姐妹来。

大学入学的时候,当年住宿是按照新生的姓氏第一个字母来排的,于是她们宿舍的六个,有四个人的名字都是h开头的姓。

胡沁、胡敏之、何莞尔,还有个韩一蕊。

想起韩一蕊,何莞尔心情更加不好。

胡沁长叹一声:“夏天我又度了假,这一次我东拼西凑只有五天假,扣去飞在天上的时间就只剩三天。时间实在太仓促,我就不去顾念老家送她下葬了。”

何莞尔表示理解,胡沁这一番漂洋过海来送顾念一程,已经很有心了,当下也就对她毕业后这些年毫无音讯也不主动和她们联系的事,没那么介怀了。

胡沁解释完这边的事,又拉起何莞尔的手,说:“我订了机票,明天去趟浙西,去看一看韩一蕊。我怕这一次再不去,等下一趟回来的时候,她还记不记得我了。”

胡沁在大学期间和韩一蕊关系最好,韩一蕊没出事之前,两人还都相约要考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然而天不遂人愿。

何莞尔听在耳里,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抓着她的手臂,紧张地问:“韩一蕊现在情况很糟了?”

“她的脑部每年都在萎缩,医生说是不可逆的伤害,无药可治。除非指望医学发展一日千里马上就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还能怎样?”

胡沁苦笑一声,也是一阵唏嘘。

说完了韩一蕊,她们都默契地不提方寒梅。

韩一蕊当年因为颅脑重创半路退学,而寝室里除了顾念之外另一个非h开头姓氏的方寒梅,现在还在服刑。

她是导致韩一蕊卧床多年的罪魁祸首,当初韩一蕊重度脑挫伤,脸还被泼了硫酸毁容,都是方寒梅下的手。

公大08届北一宿舍楼的612寝室,住着方寒梅、顾念、何莞尔、胡敏之、胡沁、韩一蕊。

当年同寝室的六个人,抱着同样的志愿考取了同一座大学,又有幸在一个宿舍相遇,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最初的目标渐行渐远。

顾念中途肄业,胡敏之意外身亡现在都没找到凶手,至于胡沁和韩一蕊,一个远走他乡,一个重伤。

而最让人意外的就是方寒梅。

她来自革命老区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从小刻苦耐劳,成绩好身体素质也相当不错,后来考取了公大,算是从大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了,进校以后的表现不那么突出,但也绝对不是拖后腿的料。

这样的人生和求学经历,按说应该对自己得到的一切相当珍惜,而在何莞尔看来,方寒梅在大四的那个寒假之前,也确实是这样的。

沉默寡言、勤奋认真、与人为善。

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为何会对韩一蕊下毒手。

顾念肄业,敏之离奇身亡以后,寝室里的气氛就有些不那么好了,寝室里难见以往的欢声笑语,更多的是大家各自操心各自的事。

大四那年,寝室里剩余的四人,基本都确定了各自的计划。

何莞尔是一心要回庆州当警察的,而胡沁、韩一蕊和方寒梅都报考了研究生,于是她们都留在学校参加了一月初的研究生考试。

考完当天,胡沁家就在本地当晚就回家,韩一蕊和方寒梅是第二天一大早的火车票,还要在学校里住一晚。

也就是那一晚,出了事。

韩一蕊没按预定的时间回家,家里人打她电话也打不通,于是通知了学校。

结果,韩一蕊被发现倒在宿舍里,后脑一滩血迹,脸上也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至于方寒梅则不知所踪,没在学校,也没有回家乡,成了重大嫌疑人。

案件不到一周就侦破了,方寒梅在距离学校几千公里的南海小岛上被找到。归案以后她承认是她下的手,然而她从头到尾都坚决不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让她能对同寝室的姐妹下那样的狠手。

庭审和宣判何莞尔都去听了的,零口供的情况下,因为客观证据足够确凿,甚至还有监控录像作为证据,所以这罪定得毫无悬念。

方寒梅因为故意杀人且手段极端残忍被判处了无期,而从那个案子以后,612寝室作为案发现场,被封了起来。

何莞尔苦笑一阵——真是612打不破的魔咒,不管是谁,入住了612寝室,就都不要想当警察了。

听说现在612寝室已经被封存用来作为杂物间,不会再有学生愿意去挑战612魔咒。

回忆往事让何莞尔心情愈发地沉重,都快喘不过气。

她抓起桌面的酒杯,一口喝掉了小半杯,借着杜松子酒的辛辣,

胡沁似乎知道她所想,于是赶快岔开话题。

“我看你前些天忽然朋友圈改成了三天可见,怎么了?在躲谁呢?”胡沁笑了一笑,声音比刚见面时候亲昵不少。

何莞尔想起自己改朋友圈的动机,眉心跳了跳,干脆选择避而不答,反而问起了胡沁:“胡博士,不如说说你在美帝的所见所闻?让我们这些乡下没见过大场面的土包子,也开阔一下眼界?”

胡沁忍俊不禁——没见过场面的乡下土包子,可不就是她和何莞尔打嘴仗时候经常用来损何莞尔的词吗?

心情轻松了许多,胡沁开始说起她这些年的历程。

胡沁家里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她的家庭对她的人生规划相当清晰,胡沁也很早就知道听从父母的一定会让自己的人生轻松又惬意。

不过她还是叛逆了一次,不知道为何对当警察有了兴趣,家里人拗不过她,更知道堵不如疏,于是她开明的父母允许了她这一次的任性,高考志愿改成了公大。

结果胡沁对当警察的热情早在大学第一年就被惨无人道的体训磨灭了,经常在宿舍里咬着牙说,就算要当警察,也要当那种绝对不出外勤的工种。

167 匿名电话

胡沁的人生目标相当清晰,家里也有资源,所以不屑于搞一个俗称老流氓的llm一年制硕士,而是在精心准备之下通过了lsat考试,申请到了美帝的jd,虽然就读的不是什么耶鲁哈佛等世界一流名校,但也是法学院排名比较靠前的南加州大学。

有了jd以后,胡沁参加了律师考试,得偿所愿地有了律师资格,还进了la一所知名律所。

应该说,前途一片光明。

何莞尔真心实意地恭喜她,然后也交代了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深造计划:“我可能明年也要去伯克利进修,到时候约。”

胡沁相当高兴,激动地抓起她的手摇晃着,说到时候带她吃喝玩乐。随着她的动作,她无名指上的六爪钻戒折射着酒吧暗色的灯光,格外地熠熠生辉。

其实一见面,何莞尔就注意到了胡沁无名指上的戒指——小小的一颗钻戒,虽然有着完美的切割,但不是太像结婚戒指的规格。

不过既然戴在那个位置,也应该差不离。

于是何莞尔有些好奇打听她这些年感情生活:“老大,看来你是名花有主了?我就想知道你是找了个老外,还是华人?啥时候结的婚?”

胡沁愣了一下,回答:“是华人,还没结呢。”

何莞尔注意到她眼里那一刹那的不自在,和含糊其辞、不愿意多提的语气。

于是何莞尔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多年未见,两人之间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和轨迹,言语之间就该有互相不打扰的分寸。

再加上这个话题涉及到胡沁个人的感情生活,何莞尔再没眼色、再好奇也不会追问下去,

这个话题后,稍稍有些冷场,胡沁又开始说起了大学时候的一些趣事。

她们聊着聊着,何莞尔开始把顾念一案的始末,捡些能说的告诉胡沁。胡沁万分惊讶其中还有这一番纠葛,等听到何莞尔以身涉险还被绑架的事,满面心有余悸的表情。

最后说到罪魁祸首已经被立案侦查,胡沁激动地拍着桌面,畅快地笑起来:“罪有应得!真是老天有眼!”

说了这一句,她忽然沉默下来。

何莞尔明白她在想什么——顾念的案子,算是老天有眼,但老天瞎的时候居多。

半分钟后,胡沁声音里带着些许喑哑和颤抖,喃喃念道:“顾念能瞑目了,可怜敏之她还……”

早知道今天不可避免地会提及胡敏之的事,何莞尔也一阵默然。接着,她抓起桌面的酒,一仰脖子全部灌入喉咙。

杜松子酒呛得她咳起来,没几秒钟,她的眼眶已经盛不下眼泪。

有些是被酒呛出来的,有些是借此机会干脆一起流下的——因为敏之,因为顾念,也因为韩一蕊。

胡沁先还安慰她,后来也跟着流泪,脸上的粉底、眼线、腮红,全都花了,后来哭得比何莞尔还凶。

她们两人动静不小引人侧目,而酒吧里的服务人员早就见惯喝醉了的客人歇斯底里的状态,贴心地送来一包纸巾。

于是她俩一边抽着纸巾擦眼泪,一边哭得昏天黑地。

而一哭起来,之前微妙的距离感骤然消散。

直到眼圈都红肿起来,何莞尔和胡沁才渐渐止住眼泪,面对着面,都有些失态后的如释重负,又不约而同一起抽了口气。

狼狈又好笑,心中的悲戚也都消散,轻松了很多。

晚上十二点,两人都喝到半醉的状态。

何莞尔醉得厉害一点,说什么也要送胡沁回她住的酒店,尽管那酒店一点都不顺路。

胡沁推辞不过,只好由着她。

到了酒店,何莞尔还跟着她上了楼,里里外外检查了酒店的各项设施,确定没有什么窗户坏了的安全隐患才准备离开。

胡沁哭笑不得:“我发觉你只要有点醉,就很不讲理。”

何莞尔冲她一笑:“现在612就剩你我还算康健顺遂,最后的两根独苗,当然要相依为命。”

胡沁表情一滞,之后满面所思的模样。

何莞尔注意到了她沉寂下来的心情,疑惑地问:“怎么了?”

胡沁犹豫了很久,拉起何莞尔的手:“笑笑,其实,当年有关于敏之,我有些事没有说的。”

她的手心很凉,何莞尔本来半醉半醒的,接触到那温度,顿时惊觉了几分。

“怎么了?”何莞尔又一次地问,不知道为何,心情有些凝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胡沁咬了咬唇,眸子里晦暗不明,有些艰难地开口:“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本来和韩一蕊约好的,研究生要考的是本校犯罪心理专业研究生。”

何莞尔回忆一番,点了点头——印象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件事。

至于起因,似乎是大二那年特别流行的系列美剧,胡沁和韩一蕊刚巧都迷上了,一个暑假把关于犯罪心理的美剧劝套追下来,都对犯罪心理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再加上当年公大的该专业是国内排名数一数二的,所以两人相约要考该专业研究生。

后来顾念退学、敏之出事,再加上秦乾和冯昔的事,何莞尔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至于胡沁是不是按照她和韩一蕊的约定考了犯罪心理学,已经没人会在意。

现在想来,其实早在韩一蕊出事之前,胡沁就没有按照约定学犯罪心理学了。不过,这和敏之又有什么关系?

胡沁放开了她的手,慢慢走到旁边的窗户边,放低了声音:“我之所以不考公大的研究生,是因为我很害怕在学校。”

何莞尔轻吁出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于是回答:“我能理解的,毕竟敏之故去得那样蹊跷,其他人又那样看我们寝室,你不愿意继续在公大上学,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个,”胡沁摇了摇头,“其实在敏之出事之前,我是见了她最后一面的人。”

“什么!”何莞尔失声叫道,酒醒了一半,紧抓着她的胳膊,“你不是当天听了讲座就回了家吗?”

她清晰地记得,敏之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是周五,她刚好因为何一笑又惹祸了的缘故回了庆州处理,方寒梅和韩一蕊有选修课去了距离宿舍十几公里的新校区上课,至于胡沁,她说她当天在听讲座,听完后因为是周末,和教官请了假就回了家。

胡沁紧抿着唇,慌张的神色更甚:“我是听讲座去了,结果觉得肚子不大舒服回了趟宿舍吃药。回来时候是没人的,后来敏之进门了几分钟。她刚进门,宿舍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接起来说了几句就出门,再之后,再之后就是……”

胡沁声音再度哽咽,没能继续说下去,何莞尔则追问:“她接的是谁的电话?”

胡沁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只听到她在电话里叫老师。”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反而说你回了家不知道这事?”何莞尔瞪圆眼睛,手指收紧箍着她的手臂。

胡沁被她捏得有些疼,但也没急着挣脱。

她皱着眉,说:“我知道敏之遇害后,当时一慌忘记了这事,也不敢在学校住了。第二天我想和学校说这个事的,结果、结果……”

她半天说不出下半截,何莞尔有些着急,吼起来:“说啊!”

胡沁艰难地说:“我从家里回学校当天,你们都不在,我本来就害怕,结果一进门,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可脸色依旧惨白,也压不住声线的颤抖。

168 细致入微

两天后,顾念的遗体在石攀山殡仪馆火化之后,将要回到老家忠县安葬。

在这两天里,在殡仪馆守灵的时间,才嘉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事宜,每日的餐饭、水果、日用品,以及入夜后用来御寒的毛毯、暖手器、宵夜,都相当地周到。甚至还专门安排了车辆和司机到现场候命,方便迎来送往。

才嘉那一头打的是莫春山这位小叔叔照顾莫书毅的旗号,但顾大姐他们都知道,这位莫总卖的是何莞尔的面子。

要不为什么每次吃的东西都是何莞尔单独一份呢?显然是有人特别嘱咐过的。

沾了她的光,顾大姐心里感激,因此对何莞尔愈发亲近起来。

为了送她最后一程,何莞尔几乎是加了两个通宵的班,郑重地拜托小雷,开启了遥控指挥部门工作的模式,从已经有些不满的于伟安那里,争取到了两天的假期。

莫书毅也跟着去了,凡是和下葬有关的事宜都有参与,忙前忙后的。

如果没什么可忙的,他或跪或坐,守在顾念的灵前,几乎不眠不休一般。

至于莫书毅当年生病以及后来和顾念误会的事,何莞尔也分了几次向顾大姐以及顾家父母解释了一番。

于是大家对莫书毅的态度,也比之前好很多。

只是他身份毕竟尴尬,还顶着另外一个女人老公的名号,所以所有人都默许他的存在,却都极其难得在亲友面前提起他。

莫书毅也没有丝毫怨言,也许这里受到的磋磨,能减轻一些他内心的苦,反而甘之若饴,精神状态也好了些许。

胡沁那一晚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之后在浙西停留了一天,便从浙西首府飞回了美国。

似乎没留下分毫痕迹,只是她那晚上说的话,却让何莞尔心惊不已。

敏之出事之前,在周五下午,最后出现在宿舍。她接了一通电话之后匆匆忙忙出门。

再之后两天未见,被人发现时已经遇害,没了头,浑身血液被抽干,悬挂在一棵百年的月桂树上。

那应该是极具仪式感的现场,七年过去罪犯却没有露出丝毫的踪迹。

而这一次胡沁归来带来的消息,却让她毛骨悚然。

周五那天,和胡敏之一起在宿舍的胡沁知道那通电话,还知道那通电话是某位老师打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位。

然后,胡沁受到了威胁,让她不能说出当天电话的事。

胡沁吓懵了,果真瞒了这件事很多年,从而让一条关键的线索湮灭。

何莞尔从一开始的气愤和不理解,冷静下来之后,其实也有些能体会她当时的想法。

公大特殊的性质,决定了这里监管严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地方。而在这里不露痕迹地带走一个学生,抽干血液砍掉头部,营造出极具仪式感的犯罪现场,显然,罪犯不是菜鸟,更不是一时冲动激情犯罪。

ta是经过精密的筹划的,并且有着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再加上胡沁知道胡敏之接的电话是来自于某位老师,那么她心里也有了判断,罪犯到底是何许人也。

胡沁知道,当时给她的那通电话,既然没有来电显示,必然是做了特殊的处理,那么当初胡敏之接的,多半也是如此。

有了特殊的反侦查手段,通过电话来找到真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再加上罪犯很有可能就是公大的老师——如果放在别处,警察和罪犯斗智斗勇,往往是处于优势的地位,但是那是公大。

最优秀的警察都是公大老师们教导出来的,罪犯很有可能是熟悉侦查的公大老师,那么,警察的破案能力在教会自己一切能力的“老师”面前,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尤其是一个,可能心理变态还有反社会倾向却又能隐藏得很深的“老师”。

这就是胡沁当年恐惧的来源——直到长大成人,内心有了足够的勇气,也确信对方不能再伤害到她以后,才将这件事说出来

而在这一次和何莞尔说起之前,胡沁已经联系过学校,将当年的情况告知。

只是,毕竟案子已经过去七年。

七年之间毫无线索,警方已经停止调查很长的时间。现在要凭借七年前的一通电话查出谁是真凶,实在是太难。

何莞尔知道希望和渺茫,但也抱着些微的期许,祈祷着能凭借这一点线索找到突破点,就算找不到真凶,如果能够寻回敏之遗体残缺的部分,让她早日入土为安也是好的。

处理完顾念的事,何莞尔回到庆州已是周三。

这些日子,除了顾念出殡的那天,庆州全境都是阴雨连绵,于是她用伞的时候尤其多。

莫春山那日给她用的黑伞很顶用,看起来不是很气眼,但伞布的质量很不同凡响,木质的手柄也很有质感。这种低调中透着奢华的血统,想必一点都不便宜。

何莞尔一时兴起照了张照片上淘宝上搜,结果搜出来的结果是——swaineadeneybrigg,英国老牌,她手里这一款折合人民币九千多。

她倒吸一口凉气,琢磨着就算天上下刀子,她也不敢打这把伞了——也忒贵了,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她一个月基本工资就泡汤。

莫老板真是壕无人性!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冒出他那句话——一片肝,两亿元。

又不由自主想起她曾经道听途说的关于莫春山的事,以及他那一晚说得那句——谁的人生不曾颠覆?

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颠覆?

何莞尔前所未有地好奇起来,冥思苦想应该怎么样打探到可靠的消息又不被莫春山知道,微信上忽然收到特别关注人的信息。

是莫春山发来的语音消息,短短三秒钟,让她下楼到报社门口,他还伞来了。

何莞尔匆匆忙忙抓起他那把黑伞就要下楼,临到电梯到了,忽然又回到办公桌前,将黑伞放回抽屉。

她正说打电话问一问他在哪里是不是还没到,手机铃声就响起。

169 冬日春意

电话果然是莫春山打来的。

话筒里他的声音很轻,说:“转身,朝着北边走两百米,再转右,你就看到我了。

何莞尔皱眉——还个伞而已,这人怎么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神神秘秘的?

她一面腹诽,却依旧按照他的指示,沿着他说的路线,到了大厦旁一条小巷子的路口。

可却并没看到人。

何莞尔四处张望,忽然听到话筒里传来他的轻笑:“往哪里看呢?我不就在你对面?”

她抬头,果然,莫春山就在路口对面,离她不足十米的地方。

刚下过雨,天空中还有零星的雨丝,他撑着那把红伞,站在公园的围墙边。

他头顶正上方,是从园内探出来的一大枝元宝槭,层层叠叠的掌状叶子,已经是或绯红或绛紫的颜色,色艳如花,灿烂如霞,而他身后,是绿化带里郁郁葱葱的红叶石楠,浓烈的红里夹着一丝丝黯淡的绿。

莫春山一身的黑色,立于一片紫与红之间,一手插在大衣的兜里,另一只手握着伞柄,手指修长而白皙。

何莞尔脑子里嗡的一声,傻傻地立在转角处,眼里除了莫春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然后,看着他走过路口,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看着他平静清润的眸子里,那一抹笑意越来越清晰。

何莞尔呆呆地,一动都不动,莫春山走到她面前,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莫总。”她已然失了方寸,好一阵子唤出这个疏离却又无比顺口的称呼。

“不好意思,又弄湿了。”莫春山抬眼看了看头顶的伞,“我本没想撑开的,但风吹落叶上的水也很恼人。”

“嗯。”何莞尔低头垂眸,伸手将那红伞接了过来。

脑海里还不受控制地出现刚才的画面。

他站在树下,细密的雨丝和垂下的紫红树叶,还有脚边颜色斑斓的落叶。

红伞、黑衣、清致的面庞,还有繁星似的眸子。

一个男人,怎能好看到这个地步?

何莞尔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乱跳,还察觉到自己耳朵都开始发热。

她稳了稳心绪,又深呼吸一口让声线不至于颤抖,好容易才开口:“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所以你的伞我放在家里了。还有你借我的手机,现在也没在报社里。

潜台词就是——只有下次还你了。”

莫春山也没在意,回答他:“不要急,我会让才嘉联系你的。”

何莞尔回答了一声“哦”,心里却有淡淡的失望。

刚才鬼使神差地留下伞没给他拿下来,并非是她贪图那把伞的价值不菲,而是下意识觉得留了伞,就还有机会再见面。

却忘了莫春山是有助理的。

他今天不过有空顺路来一趟,她怎么就能有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想法呢?

何莞尔越想越觉得懊恼,如果不是莫春山在现场,她都要开始开始揪额前的小头发泄愤了。

莫春山耐心地等着她说话,岂不料何莞尔一直都是恍神的模样,除了眨眼就是呆呆的表情。

“是又遇到什么难题了?我看你心神恍惚。”他问道,微弯着颈项,直盯着她的眸子看。

“哦,没有。”忽然的靠近让何莞尔有些恍神,她忙移开了眼,避免和他实现交缠,更怕自己像刚才初见时候的失神,傻乎乎地盯着别人看,实在是很丢人。

她一撇过头,却恰好看到路边刚开过的汽车车窗里,映着他们的影子。

深红色的伞下,是面对而立的两人,两人都穿着深黑的衣服,

她今天下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换上高跟鞋,和他站在一起,矮了小半个头。

他还挺高的,至少自己在他身边站着,不会像鸵鸟依人。

何莞尔想着,忽然惊觉自己奇异的想法——她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会去比较她和莫春山的身高,还有更深一步得出一个古怪结论。

莫春山已经将手里的伞柄交给她:“好了,我走了。”

何莞尔恍恍惚惚地接过伞,都忘记说再见。

一下午时间,何莞尔都没有什么工作状态,老是不自觉地想起红叶、黑衣、红伞,以及伞下的那个人。

她时不时地出神,以至于两小时间,只改出一稿花脸稿,匆匆地交给小雷后,自己去了趟卫生间洗了冷水脸冷静冷静,然后又去了休息室。

本想弄一杯咖啡提神,然而她鬼使神差地想起莫春山让她注意色素沉淀的事,于是换成了一杯淡茶,窝在懒人沙发上想事情。

山城报社大厦的休息室,一向是很容易生事的地方。

不仅有上次小雷电脑被砸事件,何莞尔也不只一次在这里怼过人,而且以她诡异的招恨体质,上来十次里起码能有五次遇到仇人。

比如说聂芸。

这一次她显然又在背运的50%那边,杯里的茶还没泡开,就看到聂芸进来。

她穿着件小香风的粗呢外套,贴身的白毛衣,深黑的阔腿裤扎得很高,长裤有着腰封一样的设计,不仅显得腿长,还包裹得腰身袅娜纤细。

“哇哦,好看。”何莞尔由衷赞叹了一句,忽然间想起她和聂芸之间似乎还没和解到能担得起这样直白的称赞。

果然,聂芸毫不领情,冷冷地撇过头去,当做没听见。

何莞尔趁她转过身,挑了挑眉。

这一次p2p以及姜家败落,何莞尔不仅拔了个头筹,事业上又进了不大不小的一步,聂芸不高兴在情理之中。

不过何莞尔记得她当日那一句节哀,以及在那天中午编辑会议上的表态。

她会记聂芸的这个情,哪怕她态度再冷淡。

快到下班的时间,也不是常规加班日,这时候到休息室来的人很少,一百多平的地方就聂芸和何莞尔两个。

聂芸冲好了咖啡回身,看到何莞尔端着茶窝在沙发里,秀发如云,肌肤如玉,嘴角似乎噙着淡淡的笑。

聂芸自觉长得还不错,却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和何莞尔比。

所以莫春山对她冷淡疏离心肠冷硬,而对何莞尔,却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聂芸抿了口咖啡,嘴角一丝苦笑。

世界就是如此得不公,好看的皮囊能够无往而不利。

170 烂泥云端

何莞尔刚到报社来的时候,聂芸和其他人的感观一样,觉得这肯定是只爱生事的妖精,她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不得消停。

所以当初于伟安让何莞尔跟着她的时候,聂芸狠狠地反对了一番,坚决不肯。

最后于伟安还是抬出师生之情才让她松口的。

岂不料,不到一天何莞尔就改变了她对所谓红颜祸水的偏见和看法,还让她有了对美人的新认识。

庆州自古出美人,好看的妹子一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好看、仗义又帅气,那真是要了命的。

何莞尔一点都不娇气,反而比男人还拼,很对她的胃口,以至于之后几年时间两人的亲密无间。

后来的变故出乎她的预料,也让她狠狠地消沉了一阵子,开始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只是最近有些事,让她对何莞尔当年忘恩负义的举动,渐渐产生了怀疑。

聂芸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几步,立在何莞尔面前。

何莞尔察觉到她的靠近,意外地抬起眼,看着聂芸。

“我提醒你一句,莫家的水很深,你可要小心别被搅进去。”

好一阵子,聂芸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她们两人能听到。

何莞尔愣了愣:“这关我什么事?”

“你说呢?”聂芸扬了扬眉,“你可别忘了才嘉和我的关系。”

何莞尔这才记起聂芸和才嘉似乎是闺蜜,而才嘉是莫春山的私人助理,公事私事大小事,都有才嘉为他操心。

所以她和莫春山之间的一二事,聂芸都可以通过才嘉知道。

只是不知道,才嘉到底知道多少。

她脸不由自主地热了热,有些心虚起来。

放在一个月以前,她面对聂芸的质疑,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回怼回去,因为她确实对莫春山没有一点心思。

可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她再没了原来的底气。

聂芸倒没有纠缠于何莞尔和莫春山之间的关系,继续说:“我和莫春山曾经是同班同学,当年的事,我还记得那么两三件。”

她顿了顿,走向窗边,看着满天的细雨,声音有些恍然:“一是他特别聪明,二是他家很有钱。我记得上学放学都是他妈妈坐着小汽车接送他的,而二十年前家里能有车的都非富即贵,小康人家根本不要想,更别说他家的还是奔驰。”

何莞尔听着,不知不觉攥紧了手心。

聂芸深吸了一口气:“第三,就是他那年忽然不见了的事,当时还有些很不好的传言。”

何莞尔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追问:“什么传言?”

聂芸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可知道他父亲忽然过世的事?还知不知道他是和他妈妈一起失踪?”

何莞尔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年的传言就是,他家里的叔伯觊觎他家丰厚的财产,于是设计害死了他爸,又找人弄死了他们母子。”

“什么?”何莞尔陡然间起身,手里的茶水泼了一大半在地板上。

“莫春山消失四年后,因为宣告死亡成了法律上已经死亡的人。他父亲留下的公司,他家的别墅、房产,全部被他的大伯和姨妈瓜分。”

聂芸缓缓道来,却让何莞尔越听越心惊,指尖沁凉。

聂芸说完,直视着她的眸子,声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轻颤,说:“所以,他重现人间后要做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吗?这样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我也劝你,别把自己赔进去。”

然后,盯着已然失神的何莞尔,她嘴角一勾:“我是看在你当年你对我还有几分真心的份上才说这些的,有些话说过就忘,你也别找谁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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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前后,庆州城南的方向,淅淅沥沥时有时无的小雨停了下来。

乌云还未散去,不过在云层的缝隙里,已经透出了太阳淡金色的微芒。

莫春山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楼下奔腾的曲陵江,若有所思。

才嘉在客厅的位置,看了眼窗边的背影,放轻脚步走向两只猫所在的房间。

“你确定那把伞不见了?”才嘉问正在清理猫毛的孟千阳。

虽然离莫春山很远了还隔着一道房门,不过她依旧放低了声音,害怕被老板听到自己在八卦。

孟千阳抬起头,回答:“当然,你没发觉某人心情很好?”

才嘉忍俊不禁,想了想最近围观的一件件八卦,颇有些“崽啊你终于长大了”的欣喜。

又想起那一日老板把她叫去办公室,悉心地嘱咐了一番,说是因为要给莫书毅收拾烂摊子,所以要求她照顾在石攀山守灵的顾念顾小姐的家人。

打的是为了莫书毅的幌子,结果老板特别点出何莞尔不吃猪肉以及不能给她吃颜色太浓的东西。

哦对了,还说给她的毯子要特别干净,不要有粉尘否则她会过敏。

甚至连送到那里去的纸巾都是特别买的某种日本进口纸巾,花粉症患者专用的那种,还准备了生理盐水喷雾,可以缓解鼻腔过敏的症状。

所以到底这一番的人情是为了谁送,大家都心照不宣的。

才嘉越想越开心,心里一遍遍地念叨——老板谈恋爱了,真是普天同庆。

别的好处暂时看不出来,只不过莫总最近的,虽然不至于看到谁都笑得春风和煦,但好几个中层犯了以前会被臭骂一顿的错,都轻描淡写就混过关了。

才嘉抿着唇,问孟千阳:“你天天守着莫总的,你知不知道他到底和何莞尔,到了哪一步?”

对方皱起眉:“我哪里知道了?我也不敢去问他啊,你知道问这个问题就是找死,我可不想被扣一年的工资。”

唉!大家都知道发生了大事件,然而谁都不能提——真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可总得找个突破点让她发挥一下八卦的主观能动性啊!

才嘉若有所思:“如果莫总这里不好下手,那有没有可能,去问问何莞尔?”

171 山雨欲来

才嘉狠狠瞥了孟千阳一眼,声音里满是不赞同:“你还真以为何莞尔蠢啊?她短短三年爬到一个大型报社中层的位置,你以为靠的是什么?好运吗?”

孟千阳显然对才嘉的观点嗤之以鼻。

他也不好怼她,于是转移着争议焦点:“就算我看人不准,老板看人那么准,当然知道谁是真聪明,谁是假机灵。他天天骂何莞尔笨死了,难道你还要质疑老板的眼光?”

才嘉目露不屑:“男人对一个女人上了心,才会觉得人家蠢笨、无能,什么都干不成,处处需要他保护。要是他不上心,就觉得女人精明又能干,比超人还会拯救世界,有他没他都能过得安安稳稳,完全不操心。”

末了,她冲孟千阳挑了挑眉,目露挑衅:“所以,你觉得你能套路何莞尔就去,反正我是不敢惹未来老板娘的。”

孟千阳像是听到至理名言,顿时心服口服:“有点道理!嘉姐,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才嘉有几分得意:“那当然,你才多大点?”

听到她拿自己的年龄做文章,孟千阳细长的丹凤眼,微眯了眯,说:“老板觉得何莞尔笨需要保护,但我觉得,其实这也是因人而异。”

才嘉本已经转身,听到孟千阳的话,忍不住转身:“什么因人而异?”

孟千阳嘴角微完,说:“比如我就觉得嘉姐你聪明能干又懂事,一点都不笨的,怎么不是因人而异?”

才嘉有几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正要回话,忽然察觉到有几分不对来。

孟千阳竟然拿莫总和何莞尔,与她和他的关系类比,而对于前者之间有奸情或者即使没有奸情也快了的结论,他们都一致同意。

所以孟千阳这番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才嘉刚才的大方矜持一下子烟消云散,没办法再只是孟千阳意味深长的眼。

她几乎是逃跑似地出了房间,和莫春山说了一声,匆匆忙忙下楼回家去了。

而此时,莫春山的心情,确实还不错。

中午归来以后,他恢复了工作状态,头脑无比清醒,刚刚解决了一个施工上的难题。

不仅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得以解决所以心情好,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中午那趟外出。

其实去还伞这样的小事,完全可以交给才嘉的,但他就是去了。

目的很简单,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想见何莞尔。

至于去见她做什么,他却有些说不清楚。

也许是想看她脸上的伤痕是不是淡去,又或许看她有没有不好好吃饭又瘦了,也有可能她还会有些什么烦恼的事,需要他帮忙。

这些念头从早上他一起床的时候就产生,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以至于他上午的工作状态都受到了影响。

于是趁着中午时间,他拿着那把伞,独自一人去了何莞尔报社的楼下。

短短几分钟的见面,他却像完成了分外重要的事一般,心头的牵挂也能暂时放下。

今天看来,何莞尔一切都好——除了有些傻乎乎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以外。

莫春山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这女人,平时嚣张至极光彩照人,可他更喜欢看她犯了蠢以后夹着尾巴小心翼翼讨好他的模样。

呆呆的,蠢蠢的,却让他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看。

怎么说呢?看到她这种面对他和别人时候截然不同的状态,他心里很是熨帖。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由皱眉,开始思考,关于下一次见面的问题。

她手里,还有他的一把伞、一个手机、两张手帕,而他这里,有一本恐怕她自己都忘记的一本诗集。

至少还有三次——他不自觉地估算出次数,又摸了摸左腕上她送的那串佛珠。

这珠子虽然不值钱,香味已然消散,但这些日子他戴得频繁,盘玩之下木质珠子圆润光滑了不少。再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见人。

他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不知不觉地放眼远眺,视线放在城中心内环的方向。

然而隔着十多公里的距离,自然是看不见的。

庆州实在太大,还有着横贯城区的大江大河,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只能看到南岸区。

江对岸便是庆州最繁华的商业区,有着大型的城市综合体,高端的奢侈品购物中心,一座座城市地标,以及新建成开业不久的汽车城。

他忽而想起件事,生出想要下楼去走一走的念头。

于是拿上外套,和逗着煤球玩的孟千阳说:“我出去一趟,就在楼下江边走一走。”

孟千阳以为他又有什么工程上的难题要想,忙不迭送他出门,继续回房间伺候猫主子。

一小时,一辆白色的glk停在临江名门公寓前,驾驶座上下来个三十来岁西装革履的男人,殷勤地拉开了汽车后座的门。

莫春山从车里下来,立在路边。

男人和他殷勤地道别,又一次确认了莫春山有他的名片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莫春山转身,对自己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有些啼笑皆非,下一秒,却在门口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怔了怔,笑容渐渐淡去。

“mo,别来无恙?”等待着莫春山男人问,声音里盈满浅淡的笑意。

莫春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他,声音波澜不惊:“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耸肩,微笑着回答:“我知道你很吃惊,不必掩饰。”

说着,他抬头望了望公寓最高那层:“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吗?”

莫春山已经从初见的惊愕中醒过神,也微笑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既然知道他住在这里,那么显然盯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男人指尖还拿着根烟,他拿起来吸了一口,将还有大半支的烟掐灭,随手扔在地上:“什么道?诈骗,还是忘恩负义?”

莫春山眯了眯眼,不再理他,径直朝公寓入口走去。

和那男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听到他轻声说着:“给你准备的礼物还喜欢吗?”

莫春山倏然间回头:“什么?”

男人眸子里闪着晦暗不明的神采,嘴角的笑意味深长:“难道不像吗?”

“什么像不像?”莫春山看着他,眸色愈发浓黑。

“你说呢?”男人摊手,悠然自得,“我自然不忍心,你用猫当她的替身。”

莫春山眸子倏然间收紧。紧接着,脑海里传来针刺一样的痛感。

那刺疼不到一秒便消失,但他额角的位置,已经薄薄地起了一层冷汗。

男人向前两步,距离他仅仅一臂的距离:“你我都知道,逃是没有用的。就像你当年逃了那么多次,又逃过了么?”

莫春山沉默不语,只是紧咬的腮帮、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不是那么淡然的心情。

男人非常满意他的表情,临走前,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话,施施然离去。

“你不要忘记你是谁,不要忘记你做过什么而已。”

天色渐黑,云层渐厚,遮盖了夕阳最后一丝金光。

曲陵江江面上狂风大作,像是世界末日要到来的光景。

街道上行人匆匆,都害怕即将到来的冬雨淋到身上。

不过几分钟,大雨落下,气势滂沱,一场冬雨,竟下出夏天暴雨般的气势。

莫春山一动不动,头发都被雨水湿透,却浑然不觉。

他仰头看着天,如一尊雕塑一般。

雨滴砸进了他的眼睛里,又冷又痛,还砸得他的皮肤,一阵钝钝的疼。

随之泛起的,还有被他选择掩埋在记忆深处的伤痛。

孟千阳刚巧因为下雨,下楼寻找没回家的莫春山,却正看到他在公寓外淋雨。

他急了,伞都顾不上撑开,就跑上去拉着莫春山往入口处跑,却没料到他只是那么一拉,莫春山竟跌倒在地。

“春山哥!”他忙扶着莫春山,顺便将伞撑在他头上。

莫春山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孟千阳,声音有些嘶哑:“千阳?”

“怎么了春山哥?”孟千阳察觉到他的失魂落魄,紧张地追问。

他沉默半晌,在雨中再一次站直了身体,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手用力地握成拳头,关节都在泛白。

“先回家吧?”孟千阳担心道。

莫春山依然没有动。

孟千阳只好给他撑着伞,陪他站在雨里。

172 情之所至

经历了多事之秋,金融圈子又迎来了多事之冬。

继p2p爆雷之后,金融界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引发了不大不小的地震。

某位大佬被判刑,导致某保险公司被国家接管,可想而知该公司的人员结构会发生巨大的变更。

这位老总被羁押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因此关于这次震荡何莞尔他们早有准备,各项资料收集完备,稿子的基本框架也都是有的。

现在要做的无非是收集些最新的动态,加工加工做成快辣鲜的报道,第一时间发出去应个景,但也不能太流于形式。

因为原来的计划变更,新稿子打磨也需要时间,所以难免要加班,整个周末都没了。

何莞尔对这样的工作状态非常适应,只是小雷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因为临时的加班,周末计划必然更改了,何莞尔在吃饭的时候,无意之中发现小雷在大众点评上退票,退完了,还长吁短叹。

看到何莞尔的注意力在她手机上,她忙遮住,生怕何莞尔看到的样子。

其实何莞尔早就看到名字了——幻乐之城,歌舞爱情剧。

就凭这散发着恋爱腐臭味的片名,以及小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行为,何莞尔就断定,这小子必定是有情况了。

午休时间,何莞尔以深度讨论稿子的借口,拿住她拷问。

小雷也没想到刚开始不到一周的恋情就被何莞尔识破,她招架不住,只好老实交代。

看小雷三言两语就被自己诈出来,何莞尔十分得意,八卦之魂也熊熊燃烧起来。

“老实交代,是谁?我认识吗?”何莞尔压低了声音,故意神神秘秘地问。

小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何莞尔马上了悟:“我认识的!对吧!”

然后看到小雷羞羞答答地点头,就再不肯开口说话了。

何莞尔瞪圆眼睛,一个个地猜——反正她们都认识的人几乎就是报社的同事了,适龄又看得过眼的小伙子也就那么十来个,猜来猜去总能猜到。

结果猜了一圈都没猜到。

何莞尔皱眉,眼睛看着天花板,猜得很不耐烦:“我们都认识的……该不会是彭于晏吧!他不已经是你老公了吗?”

小雷老公无数,彭男神是小雷封的第一百零一个老公。

小雷则啧了一声,哀怨地说:“我倒是想哦,哪怕是个低配版彭彭也好,问题是除了身高上是低配,其他哪里都不是低配——”

说到这里,小雷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天长叹:“就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侬脑子歪特了?”何莞尔不耐烦了,“你一天鬼迷日眼的吃到碗头望到锅头,别整到最后瘪茄子。”

她尖酸起来就喜欢学顾念浸淫多年的海派腔,夹杂一两句庆州火锅味的俚语,再加上老外婆的大碴子味。

一时间口音天南海北,让人找不着北。

何莞尔又一拍桌子怒目:“快说,到底你看上了哪把夜壶?”

小雷被她怼得晕晕乎乎,犹豫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不就是那把夜壶嘛……”

“谁?”何莞尔一脸懵。

然后听到小雷扭扭捏捏说出两个字:“王安。”

何莞尔差点没栽到桌子底下去。

“怎么会是他?”何莞尔觉得自己被刷新了三观,“你和他不是特别不对付的吗?”

小雷也苦恼地托起腮:“我也不知道,吵来吵去的,忽然就觉得和他吵架还有点意思。再后来,就真有点意思了。”

何莞尔认认真真确认了确实不是四月一号,又伸出两只手指在小雷面前一晃,郑重其事地说:“雷诺,你看,这是几?”

雷诺没好气地打掉她的手,认认真真地白了她一眼,又继续幽怨:“老大,其实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个颜狗,我梦中的白马王子,不说能比得上彭于晏胡歌,但至少要身形颀长,脸部轮廓如刀削……”

“面?红烧牛肉浇头的?”何莞尔没容她说完,就忍不住嘴贱起来。

小雷差点被一口气憋死,好容易喘过气来,两只手抓着她的小臂作势要朝相反的方向拧,还嘟着嘴:“老大你自己有了高富帅就这样嘲笑我。我不依!我不依!让莫大总裁请客吃饭,否则我就到处散布谣言扰乱军心,说你傍上了大款无心工作明天就要回家生孩子去!”

何莞尔却是一怔:“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小雷露出神秘诡异的笑,“莫春山那天来找你,我可是偷偷尾随了好半天,还偷拍了好多张照片。”

“你!”何莞尔瞠目结舌。

小雷马上把偷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从照片上看,小雷偷怕的角度正是他们当天对面不足十米远的地方。

何莞尔一阵懊恼,她当天大概被莫春山迷了眼,竟然没注意到身后的狗仔队。

雷诺看着何莞尔要砸手机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砸也没用,早上传到云端了。当然也欢迎砸,砸了给我赔一个最新果x,否则你就等着明天这照片发到工作群里。”

何莞尔顿时败下阵来,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无耻!”

小雷嘿嘿一笑:“老大你别这么说,跟着你,不无耻点怎么活下去?难道靠每天学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吗?”

何莞尔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也怪她,平时爱和人斗嘴爱怼人,现在小雷青出于蓝胜于蓝,眼看着也到了骂人骂出花儿来的境界。

小雷拿回了手机,捧着屏幕欣赏,自有一种偷窥得逞的得意洋洋:“老大,你知不知道那个场面好美,除了你高了点鸵鸟依人以外,那简直妥妥的偶像剧男女主角,要是再拥个抱接个什么吻的——”

她拉长了声音,接着夸张地捂着心口嗷嗷直叫:“老大,你就从了莫总裁吧,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然后我就等着围观霸道总裁把你宠上天。”

173 近情情怯

提起王安,小雷心虚起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吐了吐舌头,推门出去。

小雷跑了没多久,何莞尔还在消化她留下的巨大信息量,又有人敲门。

“请进。”何莞尔收敛心神,正襟危坐,却没想到这次竟然是王安溜了进来。

“何总编。”王安立在她办公桌前面,笑得有几分讨好。

何莞尔看着他,环抱双臂:“你来做什么?”

“诺诺刚才和我说何主编你知道了我们的事……”王安欲言又止、扭扭捏捏,早没了之前面的何莞尔时候的刺头样子。

何莞尔一阵好笑,却故作严肃:“我并没有反对,不过以后会不会反对,要看你表现了。”

“我一定会对诺诺好的!”王安有些激动地说道,声音大得何莞尔皱着眉头对着他比出一个“嘘”。

王安忙抹了把汗,说:“对不起对不起。何主编,我知道小雷把您当大姐,所以我也就不见外了。”

何莞尔听到这里就知道王安有事求她,心里暗叹一阵现在的孩子还真是心大不见外,一个月前见了面还乌眼鸡一般,现在就跪求指点来了。

于是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王安得了准,面色稍安,说:“诺诺妈妈这周要到庆州来,还说要见我一面,我就想请教何主编,有些话该怎么说才不失礼。”

“这么快!”何莞尔大惊失色,只注意到了前半段的信息。

之前她看雷诺说起王安那嫌弃的小表情,还以为雷诺和王安还处于磨合阶段没有到如胶似漆的时候,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而已,这两人竟然已经进展到见家长的地步。

何莞尔神色戒备地打量着王安,问:“小雷不会是有了吧?”

王安差点摔倒,忙不迭摆手否认:“不是啦,诺诺和她妈妈什么都说,所以我们一开始诺诺妈妈就知道了。”

“哦!”何莞尔倒能理解了。雷诺和她妈关系特别好,母女俩好得和两闺蜜一样,一起逛街,一起种草,一起喊彭x晏x歌吴彦x老公,完全不顾雷爸爸的伤心嫉妒恨。

王安则苦着脸:“何主编,您看我一外地人,在庆州人生地不熟,能问的只有何主编您了。”

何莞尔啼笑皆非起来:“怎么?你这是把我当成长辈,来预习见家长的程序?我就那么老?”

王安憨笑:“没有啦,何主编您貌美如花精明能干,我和诺诺都觉得您是我们最信赖的人。”

他家诺诺可说了,何主编刀子嘴豆腐心,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别回答,只管称赞她漂亮工作有能力就够了。

何莞尔很清楚王安那点小心思,也很看不惯他说话还得翘兰花指的小动作,但既然小雷瞎了眼瞧上这么个娘炮,她也不好批评。

不过,除了娘炮以外,她还没觉得王安身上有什么她难以接受的缺点。

于是她说:“好吧,你暂且就把我当你未来的岳母。”

说着,她轻咳了一声,声音一变:“小安子啊,你一沿海人,当时是怎么决定到庆州来工作的啊?”

王安嘴角一抽,也不敢对小太监一样的外号提异议,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在阜南读的大学,学的就是传媒,毕业后应聘成功就过来了。”

“哦~”何莞尔拉长了声音,强忍住笑,又问,“那你之前谈过恋爱没有啊?”

王安却是脸色一变。

恋爱史?这怕不是道送分题,是道送命题!

他思忖半天,说出自以为妥帖的回答:“没有,我才毕业没几年,哪有时间恋爱?男人要以事业为重,所以我心无旁骛一心投入工作,直到遇上了诺诺……”

何莞尔脸色一变,捡起桌面的一本书扔在他脸上,竖起眼睛:“说到底我们家小雷倒成了旁骛?你特么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去,老娘今天心情好,不想开杀戒!”

王安脸色发青哆哆嗦嗦,掩上门一骑绝尘。

他一关上门,何莞尔再绷不住,大笑起来。

被他俩的事一搅和,何莞尔更没了工作的心情,心思到处乱飘。

小雷和王安,看起来很不搭的人,现在竟然让她有了几分祝福的心思。

何莞尔对小雷家里的情况,也算是挺了解的。别看这孩子能吃苦,在山城报业摸爬滚打几年早出晚归长时间加班,其实家里条件还不错的。

小雷的父母都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父亲还是某实权部门的副职领导,在老家房子车子都有,还给小雷在庆州买的小套二给了首付。

总之,王安要是够聪明,就能知道自己是捡到了宝。

小雷也从没把何莞尔当外人,因此小雷的择偶条件,何莞尔是一清二楚的——无非就是那很常规的条:一不能比她小,二不能丑,三不能比她挣得少,四身高不能低于一米七五。

王安除了不算传统意义上的丑以外,其他三条全部不符合。

所以预设的条件都成了摆设,王安就是那个小雷愿意放下条条框框、接受他的不完美的人。

除了王安和小雷之间的事,还有另一件让何莞尔有些烦心的事。

莫春山——小雷也提起了莫春山。

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和她说起莫春山?关键是,为什么她会时不时地想起莫春山?

一周前,莫春山来还了伞,之后便相安无事。何莞尔倒是想找他,归还他放在她这里的东西,但想起莫春山说才嘉会联系她的,于是抱着淡淡失望的心情,一直在等。

目前还没等到,也让她的思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这些日子,何莞尔经常回想起莫春山这个人,时不时地回想起那句“一片肝,两亿元”。

她发觉,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莫春山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人或者某件事告诉她,她所看到的莫春山,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虚幻形象。

而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她不得而知。

她也非常好奇。

何莞尔再没工作的心思,胡思乱想了一阵,始终都静不下来。

看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她准备提前下班,慢动作似地收拾着桌面,脑袋里不由自主冒出个表情——又是咸鱼的一天。

却在向于伟安请假之后,接到了一个电话。

174 物归原主

五点不到,何莞尔在凯德广场下沉的b1星巴克里,又一次见到了才嘉。

她正在柜台处排队点单,她前面排了一个人。

才嘉一如既往地精致漂亮,品味极佳。

侧分的短发,没有刘海,发尾略微蜷曲,自然又蓬松。粉底淡雅清透,奶茶色的唇色,穿着香奈儿的黑白粗呢套装。

她耳朵上是山茶花加珍珠的耳坠,手腕上的装饰从上一次亮瞎狗眼的满钻手表和蛇形手镯叠戴,悄悄地换成价格“仅仅”四位数双c当季的时装款,包也是个小号的niki。

虽然还是普通白领买不起的配置,但和她之前的贵妇风想比,已经平易近人多了。

何莞尔上前打了招呼,和她并排站着,刚好就轮到她们点饮料。

才嘉微笑着看她,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何小姐喝些什么?”

何莞尔本想来杯馥芮白,忽而想起莫春山嘱咐过她别吃深色东西导致色素沉积,于是干脆换成了牛奶。

才嘉挑了挑眉——上一次何莞尔喝咖啡喝得那样开心,这一次脸上疤都极淡了,却记得忌口了。

她心底的好奇又重了几分,于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只觉得眼前的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顺眼。

一件简单的白衬衣,外面是黑色短款羽绒服,穿着条深灰的牛仔裤。衬衣比羽绒服长出了一些,堪堪盖住线条紧致的臀部,倒更显得腿长且直。

才嘉真有些羡慕嫉妒恨的感觉,何莞尔这身材完全是老天赏饭吃,后天再怎么锻炼也成不了那样的窈窕、婀娜又健康。

还有她那条浓绿色的围巾,皮肤不够白的人就会显黑,何莞尔戴着就很合适,衬得一张脸像是隐藏在树叶之间的水蜜桃一般,粉嫩白皙。

屋里热,何莞尔正好取掉了围巾,全身上下再没什么配饰,唯一的装饰是颈间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绳,却因为领口太高,也不知道她是挂着玉坠还是生肖什么的。

颜值、身材都很能打,掩也掩不住的自信张扬,于是把朴素的衣服也硬生生穿出了高级定制的感觉。

取了饮料在一张小圆桌旁面对面坐下,何莞尔就把手机和雨伞交给了才嘉。

才嘉只是简单地检视一番,就收了起来,然后微笑:“没问题,我会交给莫总的。”

何莞尔犹豫了几秒,还是把莫春山的手帕拿了出来——她认真洗过熨过,害怕再弄脏,还特意用保鲜袋包上,叠得整整齐齐,专门和她包里的其他东西隔离开。

“这也是你们莫总的,我总麻烦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张帕子也请您还给他,还有,帮我转达一声谢谢。”何莞尔说。

才嘉看了眼何莞尔手里的东西,却并没有接:“莫总只交代我拿回伞和手机,手帕什么的我不知情,我也不方便碰莫总这么私人的东西。所以还请何小姐,亲自和莫总联系。”

何莞尔只好收了回来,脑子里却还在想手帕到底算多私人的东西,怎么就不能帮着还呢?

才嘉低头抿了口咖啡,筹谋着这事该怎么处理。推波助澜还是静观其变,这是个问题。

这些天莫总的工作状态很正常,但却又生病了,低烧不断。

然后她去公寓整理资料的时候,偶然发现他的一件大衣被淋坏了——自然而然推断出来莫春山是因为淋了雨感冒加重。

她问孟千阳是怎么回事,孟千阳闭口不提,然后更出乎她预料的是她还以为莫春山会借着还有东西没还,和何莞尔再度联络的,结果没想到前天他忽然把这事情交到了她头上。

才嘉顿时觉得剧本不大对了。

有时候她真是搞不懂男人是怎么想的——眼前的大美女秀色可餐,明明有亲近的机会,明明在乎得不得了,他却开始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了。

难道说,他们俩又闹别扭了?

可看何莞尔的样子,不像啊。那,难不成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才嘉眉头一皱——也不会吧?她家老板放哪里都是女人抢破头的稀缺品,除非何莞尔喜欢女的,要不怎么会对这枚要颜值有颜值要智商有智商的壕视而不见?

又或者,其实就差捅破窗户纸的临门一脚,所以现在这两人之间关系微妙,成了近情情怯的状态?

才嘉想了想,几秒的时间就决定应该帮莫春山一把——只有老板生活幸福甜蜜,心情好了,作为下属的日子才会好过。

就算何小姐惹老板生气,两人吵吵架赌赌气什么的,让老板的脑电波换一个频率波动,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事。

才嘉想到忍不住笑起来,又赶快故作严肃,调动所有演技:“莫总最近身体不是太好,所以让我替他来拿手机。”

她选了个自以为最佳的角度,郁郁地说出那句话,就等着何莞尔上钩——反正莫春山最近确实是在感冒,她可没说谎,最多算移花接木。

何莞尔果然睁大了眼睛,声音发急:“什么?他又生病了吗?看医生了吗?”

才嘉心里暗笑,故意的一顿,接着有些懊恼的表情:“啊?何小姐你不知道吗?从上一次落水就没好过,我以为莫总跟你说了呢。“

何莞尔皱起眉头:“是因为以前的手术吗?唉!为了一个莫书毅,值得自己这样吗!”

她一急起来,语速飞快,表情丰富。

才嘉早从孟千阳那里得知,莫春山告诉了何莞尔移植肝的事情,却装作慌乱:“好了何小姐,莫总交代我的事已经办完,我先走了。”

说着,端起咖啡就要走人——欲擒故纵,她可不信何莞尔能不上钩。

何莞尔咬了咬唇,叫住了她:“才助理,等一等。”

才嘉心中暗笑,却忍着笑回头:“何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她看到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才助理的,是关于莫书毅。”

“莫书毅?”才嘉扬起眉,“莫书毅怎么了?”

何莞尔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着该怎么措词。

175 尘封往事

才嘉但笑不语——了解莫书毅?了解莫书毅的小叔叔才对吧?

果然,何莞尔一遇上有关莫总的事就会脑子不大好用,这么蹩脚的借口也能说出口?

“何小姐想知道什么?”才嘉问她,又重新坐下,嘴角的笑滴水不漏。

何莞尔有些慌张起来,忍不住想低头掩饰自己的窘迫,却硬生生强迫自己看着才嘉的眸子,强装着镇定。

好一会儿,她回答:“我知道有一些关于莫家的流言,事关莫书毅,以及你们莫总的陈年往事。好像……”

何莞尔停下几秒,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也变小:“我听过他说什么一块肝,两亿元。都是亲戚,怎么闹到这个地步了?”

她顿了顿,又马上补充道:“如果不方便说,你就当我从来没问过好了。”

何莞尔觉得自己勉强能把话圆过去,但才嘉精妙的一瞥,马上注意到她有些发红的耳垂。

就剩一层窗户纸了,她此时不捅,更待何时?

才嘉笑得更加温婉起来,片刻之后对何莞尔说:“何小姐,给点时间,让我组织一下语言,看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把事情讲清楚。”

何莞尔点头,等待的时间忐忑不安。

半杯咖啡下去,才嘉才开始说起来:“说起来也简单,莫总当年父亲意外过世,他和他母亲被人拐骗不知所踪,所以当年他家的财产,被他大伯和他的姨妈家一家一半拿走了。十年前,他回来后,莫总姨妈马上把当年拿走的转回给了莫总,而他大伯家说是要返还他财产,却拖着迟迟不肯行动,直到莫书毅被查出患了重病。”

何莞尔心里微微一刺地疼——这就是那句一片肝,两亿元了?

果然,才嘉说:“莫家上上下下的人,能配型的人结果也都有肝病。莫春晖眼见着救不了儿子,只好求上了莫总。莫总移植了三分之一的肝给莫书毅,代价是要回自己应得的东西,结果手术做了后,莫春晖又开始耍赖不给,甚至还想找人暗算莫总。”

“后来呢?”何莞尔听得紧张,一时追问出口。

才嘉矜持又骄傲:“莫总是什么人?桐城路桥一帮子老狐狸都不是对手,莫春晖就一吃喝玩乐的纨绔,怎么是对手?反正他一夜之间服了软,只好灰溜溜上门,求爷爷告奶奶,把股份还给了莫总。”

何莞尔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她知道莫春山现在全须全尾的,当年莫春晖的暗算必然没有得逞,可是也害怕他当时受到过什么伤害。

“后来发生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的,总之当年莫总收购桐城路桥的钱,是卖了莫氏的钱到股市上打了几个滚后凑够的。而他实际控制了桐城路桥后,马上就将其中2%的股份给了姨妈的女儿,也就是阮梦琪阮小姐名下,至于莫春晖家,一个子儿都没捞到,现在完全依附于莫总的施舍过日子。”

“哦。”何莞尔如释重负地点着头,心里有几分畅快。

她以为话题到此结束,却不料才嘉扬了扬眉,缓声说着:“至于莫总当年被拐骗的内情,何小姐想不想知道?”

何莞尔一怔,下意识点头。

于是才嘉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当年的往事。

半小时的时间,何莞尔了解到了前因后果,已然呆了。

莫春山的天赋,其实来源于他的父亲。莫春山的父亲莫成宙,和莫春晖的父亲莫成宇,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纪相差十八岁。

莫成宙出生后不久,父母因为一场风波惨死,家产全被抄没,他几乎算是哥哥一手带大的,于是和莫成宇之间的关系也格外地亲。而老一辈的人结婚都早,莫成宙才三岁,莫春晖就出生了,叔侄两个从小玩到大,跟兄弟一般。

那些年的日子,莫成宇做着最低等的活,养活了两个孩子,生活很辛苦。莫春晖读书不怎么样,但莫成宙很出息。

他参加了第一届高考,考上了帝都的t大。后来毕业回乡创业,手里建筑公司算是搭上改革开放后的东风,成了第一批因为房地产开发而发家致富的企业家。

和莫春山同岁的聂芸都记得,莫春山一是非常聪明,二是他家有钱。要知道,九十年代商品房市场放开后可以说一片空白,那一段时间如火如荼的建设,谁逮住谁发财,连何莞尔可以想象到当年莫家的风光。

莫成宙的公司越做越大,成了庆州本地数一数二的建筑公司。

然而当年刚刚兴起的建筑行业,缺乏规制,比现在还要乱。莫成宙的大了,但那时候缺乏管理现代企业的一系列理论和经验,他把朋友、兄弟、同学放在了公司关键的位置上,从而遇上了不该信任的人。

有一位公司的副总,私下收钱将公司的建筑资质借用给不具备施工资格的建筑队伍或者公司,以莫氏的名义对外承揽工程——也就是俗称的挂靠。

好巧不巧的,其中一个挂靠莫氏的施工队伍,那工程注水太严重,眼看着没法通过竣工验收,于是老板拿了材料款和给民工的工资,春节前跑路。

农民工们拿不到钱闹事,又找不到包工头,最后堵住在莫氏门口讨要薪水,刚好遇到出差归来的莫成宙。

莫成宙被农民工堵住了车,他对挂靠的事本来就完全不知情,惊疑之下的质问引发了矛盾,于是被围殴致死,殁年四十岁。

莫春山当年才十四岁,于是他原本完美无缺的人生,崩塌了一角。

而再一次地崩塌,是他们母子双双被拐卖的那年。

莫成宙死后,莫春山的母亲虽然伤心,但还有儿子需要照顾。她一直以来都是甘当贤内助的角色,丈夫故去后,她将公司交给了大伯一家人管理,只管分红。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些事,让他母亲得知,当初害的自己丈夫惨死,还有莫春晖的一份。

那副总对外收钱借用资质挂靠,莫春晖仗着莫成宙的信任,私自将公司的印章拿出来盖在合同上,也从中捞了不少的好处。

他母亲惊疑之际要将公司拿回来自己经营,一方面操心儿子,一方面和莫春晖斗,心力交瘁。

然后,就发生了她陪着莫春山去帝都培训,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双双失踪的事。

176 跨海大桥

才嘉还说了些,何莞尔完全不知道的事。

比如,莫春山的大伯、莫成宙的哥哥莫成宇,在莫春山重现人间后不到一年时间,便跌进一条仅仅半米深的水沟淹死,死因很蹊跷。

再比如,莫书毅的老爸莫春晖,在莫春山拿到股份以后就变了一个人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半时间在酗酒,一半时间在醒酒,长年累月泡在酒里,醉成了一颗醪糟。

于是他的肝坏了,半年前确诊的肝癌,现在已经到了中晚期,基本没治了。

何莞尔细想之下,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父亲被人所害,母亲下落不明,和自己一个姓氏的家族人人如豺狼一般伏在暗处,就等着你最虚弱的时候来上一口。

当年他不名一文,靠着身上的肝才换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呢?他要做什么?

当年不知道是不是帮凶的大伯,悄然离世;当年被瓜分的莫氏股份,他已经到手了,现在换成了上市公司桐城路桥。

至于自己缺失了三分之一的肝,既然没办法拿回来,那就要你加倍赔偿。

总之,你们欠我的,我一定会拿回来,还会以你们最为痛苦的方式。

不知道为何,何莞尔想起了,初见莫春山时候的那种恐惧——似乎他是食物链顶端的王者,你甚至连逃都是枉然,只能臣服。

才嘉看着何莞尔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何小姐是不是对我们莫总有一点误会?“

何莞尔抬头,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我没有乱想的。”

才嘉嫣然一笑:“莫总对何小姐很有些不同,如果因为我的话让何小姐有所误会,我的饭碗可就要砸了。”

何莞尔被说中心事,又因为才嘉的话很有些深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才嘉已经喝完咖啡,去服务台倒了杯温开水,也替何莞尔倒了一杯。

她回到座位,继续说:“何小姐也算半个金融圈子里的人,那您是否很奇怪,莫总会收购桐城路桥这样一个公司呢?”

何莞尔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微烫的温度让她有些冰凉的指尖暖和了一些。

她收起有些烦乱的思绪,点了点头,实话告诉才嘉:“按照常理,他应该收购了公司以后,取得了话语权,然后采取一些策略让公司股价上升,合适的时间抛掉走人。这才是正常的操作方式。”

才嘉点头:“对,还有对冲基金采取更极端的方式,如果想要做空一家企业的股票,就选和这家企业有着密切交易关系的另一家公司下手,从二级市场上收购足够的股份进股东会,然后抓准机会让两家公司之间的交易关系断掉,人为制造利空,从而获取高额回报。”

何莞尔默然——才嘉说的方式显然更高级,这一点,她倒是没想到。

“这是莫总告诉我的,还说这就是资本市场上的小把戏而已。他天赋异禀又深谙此道,没有一个资深的证券分析师能比得上他,所以靠这些手段赚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才嘉微笑。

“那他又为什么搞建筑公司?好奇吗?还是挑战自己?”何莞尔忍不住问。

“何小姐是否忘记了,莫总父亲的公司,不就是家建筑公司吗?”才嘉提醒道,“所以莫总之所以愿意不计较利润去修那些难度超高的桥,是因为莫总英年早逝的父亲,当年有一个愿望。”

“心愿?”何莞尔歪着头,美眸里水雾点点,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莫成宙先生,虽然因为房地产发家致富,但他建筑设计专业毕业,其实心心念念的是要修一座跨海大桥。莫成宙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在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莫总面前念叨。后来他英年早逝,为了完成他的遗愿,所以莫总放着日进斗金的对冲基金不做,来搞建筑公司。”

何莞尔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才嘉对她的惊讶显然有所预料,等了片刻后,问她:“怎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吗?”

何莞尔如梦初醒,忙问才嘉:“可如果修建跨海大桥的话,他应该收购沿海的建筑公司才对啊。为什么要从庆州开始?“

才嘉叹了口气,有几丝无奈和感叹:“莫总是事事追求完美的人,如果可能,他会用莫氏去完成这个心愿。然而莫氏缺乏积累,不可能取得再高级的资质,所以他选了一个和当年那件事有关的唯一有可能性的公司。”

才嘉顿了顿,面露唏嘘:“桐城路桥之前的老板,就是当年那个偷偷出借资质的人,也就是害死莫总父亲的罪魁祸首。这就是莫总选择这里的理由,也就是这个理想,支撑着他走到现在。我甚至怀疑,如果把这个理想拿掉,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

她说完这番话,却发现面前的何莞尔如泥塑木雕一般,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才嘉吓了一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她依旧不动不动。

何莞尔此时,脑子里乱得很。

一方面因为她从才嘉这里刚刚获取的信息量太大——莫春山确实可以凭借强大的分析能力在证券市场上获利,但他没有走那条相对容易的道路,而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投身于基础建设之中。

他不在乎利润,不在乎钱,只是想把内环高架桥打造成模范工程,重塑桐城路桥的品牌而已,所以才有他在内环改造上种种反常的表现,所以他才会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解决掉对桐城路桥有极大危害的安若愚。

不得不说,林枫师兄的直觉相当准确——莫春山,就只是单纯地想修好这一座桥而已,桐城路桥的融资投资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她因为才嘉的一番话,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因为父亲的意外过世,她放弃了外国语大学,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填报了公安大学。

当年,她想当警察的动机,一是查找父亲过世的真相,二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可以替代爸爸,保护妈妈和弟弟,守住这个家。

没想到,和她完全不一样的莫春山,竟然也有和她一样的地方。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重要的亲人,小小年纪颠沛流离,到了长大了有能力的一天,他想的并不是为自己正名。

177 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

何莞尔此时能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

她强迫自己不能在悲伤的情绪里沉沦,吸了吸鼻子,努力压抑住鼻腔内的一点涩意,好一会才敢开口说话:“不好意思。您今天说的事太让我惊讶了。”

“是我说的吓到你了?”才嘉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问。

她当年,是很一番感动的,所以那时候放下五百强企业高管职位不要,愿意帮他完成这样宏大的心愿。

但她好像用力过猛了,要是何莞尔被莫总的这一番经历惊到而不是感动到的话,那该怎么办?

好半晌,何莞尔轻轻摇头,回答:“并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除了嘴巴在动,浑身上下一动也不动,像个木头人一般。

才嘉心下疑惑,也不好问她到底怎么了,不过她今天要说的重头戏,也就到这里了。

莫春山的经历,她所知有限,但天之骄子从云端跌入泥里,又重新站起来的故事,已经能给一个男人添上莫大的吸引力。

老实说,如果不是她已经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经历,说不定也会被他吸引。

所以她以一个有明显立场的旁观者的角度,再加上一丢丢悲情的色彩说出这番话,但凡何莞尔对莫总有那么一点意思,那么此时,必然更加放不下莫春山。

目前看来,何莞尔的反应虽然有些古怪,但她已经看到了何莞尔想要极力掩饰住的泪光。

只要开始心疼一个男人,那就是感情的开始。

才嘉也就安下心来。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何小姐,莫总当年经历过些什么,我根本不敢想,莫总也肯定不会对我说起。”才嘉说着说着,眼神愈发地真挚,“但我希望,能帮助莫总找到那个他愿意倾吐痛苦过去的人,也非常想莫总除却完成父亲遗愿的理想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和事能让他关注和期待,更希望他获得普通人平凡的幸福。”

何莞尔如梦初醒,没来由地脸红起来,眼神躲闪着回答:“你说什么?我不懂。”

才嘉笑得愈发温和:“我不信何小姐您自己就没察觉到,莫总对您究竟如何?”

何莞尔又是支支吾吾:“我们就是朋友而已。”

“朋友二字,已经很难得了。”才嘉拍了拍她的手背,“何小姐,我们莫总在庆州基本没有朋友,所有的人情来往都是和工作有关。你是他除了工作需要以外,主动结交的第一个人。”

何莞尔哑然,然后察觉到,自己的心跳节奏,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和才嘉分别的时候快要天黑。

何莞尔婉拒了她要送自己回家的提议——才嘉那么忙,还是让她去办正事好了,何必浪费别人的时间。

才嘉的时间能充分利用,他多了一个帮手,才能稍缓压力。

想起那个他,何莞尔又忍不住地脸红起来。

说完莫春山的事以后,才嘉还和她道歉外加澄清,说那一次在私房菜馆相遇,才嘉确实有想要给她介绍男人认识,但那个人并不是莫春山,而是莫春山重要的工作伙伴,且那个人丧偶,并不是何莞尔以为的什么拉皮条的勾当。

才嘉还说,不管何莞尔认为她目前和莫春山是什么样的关系,在她那里,何莞尔就是在打上vip标签的人,还让她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一定竭尽所能。

而当何莞尔听到这样一段段殷勤又真诚的话的时候,脑子里没有受宠若惊。

反而是“原来如此”四个字。

于是她之前还湮埋在一团团迷雾之下的心情,忽然间明朗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之前古怪的状态,是因为,她喜欢上了莫春山。

其实对于爱情这回事,何莞尔从来没有什么独特的感受和主动的探究,一直都是在被动地接受。

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什么男女之间互相喜欢,从模糊又美好的暧昧阶段,渐渐升华至非你不可的情绪。另一方面,是她其实有些排斥有人喜欢她这件事——因为那往往意味着麻烦。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时不时会有不知名的某位男生往她抽屉里塞莫名其妙的信件,上面写满莫名其妙的字。

她很厌烦这些东西,虽不至于把那些承载着别人青涩感情的东西交给老师,但往往都是一撕了事。

最后撕着撕着,撕成了熟练工,往往厚厚一叠带着信封的,也能轻松地扯烂揉碎,保准不拿出复原文物的精神是拼不起来的。

卢含章就取笑过她,说她的手比碎纸机厉害就算了,还亲手粉碎掉无数少男粉红色的初恋梦。

至于大学时候和秦乾的那一段,也是秦乾直截了当就吻上了她,她当天是被一道闪电直接劈中的感觉。

后来思前想后觉得秦乾是她为数不多看得上眼又不讨厌的男人,而且她当时也没有自己一辈子都要一个人过的觉悟,所以接受了他。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她也不想的,却身不由己。

她和秦乾,分手已经快八年。这八年间,主动追求她的男人当然不少,其中也不缺能力人品都优秀的男人,但她都唯恐避之而不及。

好些本来相处愉快的同事或者朋友,如果对方有一丝一毫想要另有发展的意味,她如果不能狠狠地掐断别人的念想,那么就会决绝地断掉来往。

如果说这些年她还对爱人有什么虚幻的想象的话,那在这之前,她觉得理想的恋人,绝对不是莫春山这样的。

何莞尔自己太高,所以对方一定不能矮。另外,皮肤不能太白,男人太白可不像话;也不能太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她才不稀罕呢。

之前的秦乾便是最符合她预设条件的那一个,她也一直以为,即使有男人能让自己再一次地动心,那一定是和秦乾很相似的一个。

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莫春山。

从最初的莫名的惧怕,到朦胧的一丝好感,再到脑海里对和他相关的所有事都格外留意。

178 芒刺在心

其实在听完才嘉说桐城路桥那一番话后,何莞尔之所以坐着久久不动,就是在适应这种疼痛。

最开始那疼痛是像埋在心口的一根芒刺,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缓缓地流向全身,痛到她根本不敢有丝毫动作,害怕一动就喘不过气、一动就掉下泪来。

再之后,她硬生生的忍回眼泪,而那一团痛也重新聚集到心头,逐渐变淡,却始终未曾消失。

这疼痛提醒着她,她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也会因为一个男人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甚至想要上前去,好好探究一下这些情绪产生的根源。

于是她觉得自己过去有着不可言说的缺失的生命,又丰满了一些。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性格如何,一时间,这些浮于表象的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会心疼,会在乎,会放不下,以至于到现在的惆怅,只是因为,莫春就是那个人而已。

何莞尔怅然若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脚下迈出一步,却觉得脚下的地砖是松的。

接着有一股污水从缝隙里飙起来,落在了她的鞋面上。

何莞尔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前天才下过一场大雨,冬天没有太阳,地上干得慢,于是这路边的水泥砖赚缝里,积下了不少污水。她刚才失魂落魄的状态注意不到脚下,一下子踩在边缝已经松动的砖上,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再看看脚底下的小路,铺满了这种深灰的方型水泥砖,似乎处处都是陷阱,让她不知道该往左,还是往右。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一样——一时间踟蹰不前,不知道向前,还是该向后。

勇敢地向前踏出一步,还是和往常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躲起来呢?

何莞尔在原地,起码站了几分钟,终于拿出手机,拨出了她前不久才存入通讯录的一个号码。

拨号之间,指尖都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难免有些紧张。

几秒后,电话接通,话筒里低沉醇厚的男声响起:“喂?”

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她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大脑一般,快要爆炸。

“是我。”何莞尔的自己手心开始冒汗,勉强才能保持声线不颤抖。

“我知道。”他的声音轻缓,却能听出一丝丝的喑哑,听起来像是感冒还没完全好。

何莞尔本想问他身体是不是好些了,开口时候时有些迟疑,结果换成结结巴巴的一句:“莫总,那个,您明天有空吗?”

“怎么?”莫春山回答,尾音有个略微上扬的腔调。。

“我,你……”何莞尔忽然词不达意起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你的手帕在我这里,要是明天您有空的话,明天我给你送到公司去。”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然后她听到了纸张翻页的声音。她推测他大概是在翻笔记本查看行程表。

果然,十几秒后,他回答道:“目前看我明天下午六点左右有空。

“好。”何莞尔忙不迭答应,生怕他反悔一般,“那你在公司里等我,不要跑。”

对面有轻轻的一声笑,她还没听真切,就听到他开口:“明天周六,你也上班吗?”

何莞尔忙回答:“要上的,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周末反而加班最厉害。”

“好,”他回答,“下午我要从那边过,你六点左右等着我。”

何莞尔长舒一口气:“好的,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莫春山回应了一句。

三言两语定了见面的事,临到该挂电话了,何莞尔有些不舍,但也知道此时不适宜说太多。

于是她道了句再见,等着莫春山的道别后便结束通话,却没想到他迟迟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接挂线,又有些舍不得。

于是握着手机呆呆地站立,隔着听筒,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十几秒过去,何莞尔才听到莫春山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似乎还带着别样的情绪。

她没来得及回话,听筒里已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几分钟过去,何莞尔已经走过了那段满是陷阱的水泥砖路。她发红的面色开始消退,心跳也渐渐平稳,思绪却开始起伏。

明明不长的对话,她却开始反反复复揣摩他说的每一个字的意思。

只是最后那句话,总感觉有些奇怪。

何莞尔歪头想了想,无奈此时只觉得脑袋里装的是一团浆糊,越想,越搅成一团,完全没办法有清晰的思路。

想不明白,她干脆放弃了。

反正,明天还要见面,有时间纠结那两句话,不如回家早点休息,睡个美容觉,免得明天见面时候还有黑眼圈。

她想明白这边的事,忽然电话又响了起来。

是柯知方的电话——何莞尔看着来电显示,明显地愣了愣。

最近一连串的事故,她很久没有想起柯知方这个名字了。现在看到他打电话进来,才恍恍惚惚记起,自己好像很久没有预约过咨询了。

果然,一接起电话,柯知方便问:“你好像很久没有预约咨询了,我本来不该打这个电话的,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你最近何如。”

顿了顿,他又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也有可能我是思念你每个月两千的咨询费了。”

何莞尔握着手机,斟酌片刻,回答:“今晚有没有空?正好我还欠你一顿饭,去吃璧山兔,怎么样?”

柯知方愣了愣,接着笑起来,气息清晰可闻。

几秒后,他轻快地回答:“好,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

庆州本地的江湖菜,和庆州火锅是一个路数,大开大合,重油重麻重辣,而江湖菜的代表中除了远近闻名的来凤鱼,何莞尔更爱吃璧山兔。

本就麻辣鲜香,特殊的烹饪方法又能凸显兔肉的滑嫩,于是好多不吃兔兔的淑女,也受不住这道菜的诱惑。

179 明月无心

何莞尔很受不了跟着老板去后厨点杀活兔的不忍,于是这工作交给了柯知方。

几分钟后他回来,说:“最小的一只四斤,一斤做一道白砍兔,三斤做成尖椒兔,够吗?”

何莞尔头如捣蒜:“够了够了。”

又马上一愣:“怎么你又反客为主?说好了今天我埋单,你要再耍心机抢着给钱,我真要生气了。”

柯知方微笑:“好,都听你的。”

他的嗓音平和安静,声线有一种可以让绝大多数人都心生好感的质感,尤其是带着点笑的时候,总会让人想到温润如玉四个字。

其实,何莞尔有时觉得,莫春山也有玉一般的质感——只不过,他是冷的,天生带着清冷的倨傲,即使你对他有别样的好感,也会因为那种淡漠疏离而驻足不前。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层淡漠疏离的外壳悄然破碎,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上前去伸出了手,想要触摸他的温度。

想到莫春山,她有一瞬的失神,还是柯知方问她要喝什么饮料才醒转神。

她定了定神,问起自己关心的问题:“柯医生,你之前说的和我情况一致的案例,现在怎么样?”

柯知方苦笑起来:“你在我这里四年还没有什么效果,那孩子不过才四次治疗,哪里能见效那么快呢?”

何莞尔略有些失望,柯知方话锋一转:“来日方长。莞尔,有我在,你不要怕。”

说者有心,听者却是一惊。

何莞尔听到他的称呼,一个激灵——这是柯知方第一次,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在这之前,不是那么熟的时候,他称呼他为何小姐,后来换成了青荷,却从来没有叫出过莞尔两个字。

有些她之前刻意想要保持的距离,似乎在无形中,被他强行拉近一般。

还有,“来日方长”四个字,也让她悟到了别的含义。

何莞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柯知方也就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一朵花开放的神情。

恰巧服务员端了小菜和饮料出来,还说两分钟后兔肉便做好,让客官稍安勿躁。

何莞尔忙打开饮料喝起来,却还是能感觉柯知方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

不多时,服务员端了兔肉上桌,何莞尔举起了筷子,本想招呼柯知方的,却总觉得刚才的尴尬还没过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却是柯知方拿起桌面调料碗里的香菜末,放了些进白砍兔的盘子,开着玩笑:“兔兔那么可爱,当然要配香菜。”

饿了大半天,何莞尔早就咕咕直叫,在她最爱的食物面前,没多久就忘记了开饭前的所听所闻所想,一心都放在吃上。

柯知方的胃口也不错,四斤的兔肉,竟然被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加了一道小吃。

何莞尔终于得偿所愿结了账,之后心满意足地抚着肚子,感叹:“这道菜能让我这辈子都不离开庆州。”

“一道菜就行?”柯知方笑起来,“那,再加一个人呢?”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瞬间消失,何莞尔知道,她终究到了,要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对他说:“吃得太饱,我们到对面河边走一走消食吧。”

早在柯知方那一日半是试探半是表态的时候开始,何莞尔就会思考一个问题——单身八年之后,如果对方是了解她并能够帮助她克服心理障碍的柯知方,她到底是前进,还是固步自封?

这问题曾经让她很困扰,甚至会下意识地回避去思考,总觉得这是她解决不了的难题,怎么选都是错。

现在,却有些什么在悄然改变。

她曾经视为洪水猛兽的某些事,因为某人的出现,已经没有让她望而却步的感觉了。

反而,那张眉目清致到极点的面孔,会让她时不时地想起。

她甚至认为,如果她是能够正常做梦的人,说不定他已经出现在她梦里好多次了。

有些念头在悄悄地萌芽,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享受这个过程。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所以也就不要误人误己。

何莞尔吸了一口气,说:“柯医生,你刚才说的话,我其实明白是什么意思。”

柯知方脚下一顿,回头看她,眸子如繁星般闪亮:“真的明白?”

她点了点头,抬头望着他:“但我宁愿不明白。”

柯知方表情未变,但十几秒的对视过去,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是在拒绝我吗?”

何莞尔有几分歉然,低下头道歉:“对不起。”

柯知方又继续向前走:“好的,你不想明白,但我明白了。”

何莞尔愈发地歉意,几步赶上前,和他肩并肩,说:“抱歉,其实在第一次我就该说清楚的,不是一直逃避。”

柯知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你不用对这件事感到抱歉,不是你的错。其实,我的目的也不纯粹,之所以产生今天这样的念头,最开始是因为想在你的治疗上有所突破而已。你知道的,你在我这里治疗四年,状态却没有大的改观,于是我难免产生挫败感。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了更亲近的关系,我会不会能够找到治疗你的突破口。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会不知不觉想要拉近我们的关系,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的念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烈的。”

何莞尔哑然,她没想到柯知方竟然说得这样直白。

他还在继续:“如果让你不舒服,很抱歉,我不应该自以为是,而且判断失误,误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到那样的——那样的程度。”

何莞尔明白他的意思,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说:“对不起。”

她的第三次道歉,让柯知方忍俊不禁。

他轻笑了声,有些无奈:“好吧,我再说多少次都是枉然,只怕你还要第四次第五次道歉。这样吧,与其说对不起,不如你说说拒绝我的原因。”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词:“恕我直言,我一直觉得我是非常适合你的伴侣。你没有记忆,害怕亲密关系,但我知道你这些问题,所以你不用和我解释你不合理的行为,我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以及治疗你。你又是,怎么看我的?”

何莞尔默然,她认可柯知方的这番话——从她现今接触到的男人看,柯知方确实是最适合她的一个,而且柯知方的推断不无道理,在朝夕相处之下,她一直停滞状态的治疗,可能真的会前进一大步。

但,她不想以建立亲密关系来换取自己问题的彻底解决——因为柯知方,不是那个人。

柯知方见她不回答,于是换了个问法:“或者,你觉得我哪里不适合你呢?”

何莞尔愣了愣,咬着唇,依旧没有应答。

难道要她说,对不起我喜欢上别人了?且不说她现在这样说,很有些像拒绝柯知方的托词,一点都没有诚意,就说她目前,还没有让别人知道莫春山存在的意思。

柯知方一直看着何莞尔,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他一声叹息:“对不起,我又讨人厌了,我只是想把这件事说清楚,让我知道自己失败在哪里。你不想说,就当我从来没提过,好吗?”

何莞尔忙低下头,更有些愧疚:“我不知道,只是现在没这样的意愿而已。”

她说了谎,因此更加不敢看柯知方。现在,其实她有了主动去接触一个男人的意愿,也能做梦了,尽管梦的内容千篇一律,但那梦似乎在一点一点延伸。

总有一天,她能看清楚那个梦,明*的含义,然后,再寻求更多的可能性。

所以,如果除去没有记忆的话,她和普通人已经没有了区别。

而即使没有记忆,她依旧是她,这一点不会变。

柯知方自然不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侧眸,微微一笑:“我希望我今天的话,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在他的善意和豁达,何莞尔更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好意。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话不那么尴尬,却听到柯知方再度开口:“另外,青荷,我建议你最近都不用预约治疗了。”

何莞尔一愣,马上抬起头:“怎么?”

柯知方似乎猜到她的紧张和惊讶,眼里漫着浅浅的笑意:“被拒绝虽然有点不开心,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给你治疗。”

何莞尔点头,语气笃定:“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小气。”

他笑了笑,解释起来:“我的考虑有两方面。一是,那个类似于你的案例,我需要时间去研究,如果同时治疗你,我怕会互相干扰。另一方面,你的治疗可能到了一个瓶颈,无论我们这边怎么用力,都要等……舒缓下来才能在前进。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上次你出现的会做梦的变化,其实是在我去了美国、治疗中断半个月过后发生的事。或许治疗是没有效果的,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也或许其实是有效果,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让那作用发挥出来。”

何莞尔皱起眉头努力消化这段话的信息量,柯知方静静等了会儿,再次给了她建议:“所以我觉得,不如暂停一段时间静观其变,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或许有一天,你会完全不需要我了。”

何莞尔恍然地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他再度开口:“但是,如果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给我电话。”

江风刺骨,夜风撩起了他的一缕刘海,露出饱满的额头,显得一对眼睛清晰而黑亮。

180 大漠孤隼

少年翻了个身,被身下的小石子膈得清醒了几分。

朦胧了一阵,他睁开了眼,却被身前火盆的火光,刺得眼睛生疼。

瞳孔好容易适应了那温暖夺目的光线,少年睁着一对黝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没有人,四周都没有人。

平时盯着他的那些人,此时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大概以为昨天的一顿教训,他被打得下不了地,所以看着他的那些人,也就没那么警醒了。

所以,现在是难得的机会。

少年他好容易站了起来,更靠近了篝火一些,看着跳跃的火焰,犹豫着是不是该往里跳。

天干物燥,这里一年难得下几场雨,如果跳进去衣物沾染上火星,必定燃得痛痛快快。

如果能让他即刻死去,便是老天对他最大的仁慈。

就算不当场烧死,也能弄个难以治愈的烧伤,而以这里的医疗条件,身上的创口超过百分之三十,就必定是死路一条了。

他当然知道烧伤是最痛苦的伤痛,他也怕疼,可和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相比,还会更痛苦吗?

少年闭上眼,脑海里是一只毫无生机皮肤灰白的手,和一张慈爱端丽的面容相互交替。

如果他死了,他和最爱的人,就能马上团聚了,是吗?

脑海里胡思乱想,少年不知不觉靠那篝火更近。毛孔上细小的汗毛被火苗一根根地舔舐,有些微疼,但更多的是麻木过后快要解脱的兴奋。

少年怔怔望着火焰,眸子里红色的火光跳了又跳,片刻之后,他一咬牙,心一横将右手臂伸进了火堆。

火苗嗅到了干燥的气息,欢快而贪婪地扑上前来。一瞬间,火焰蹿上了他手腕,顺着袖子朝上蔓延。

少年闭上眼,等感觉到火焰带来的灼烧与痛感,干脆地咬住了左手手腕,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到有金属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冲了过来,抓起地面上的沙砾和石子就往他手臂上洒,又拼命扑打他袖子上的火。

那袖子刚被火舌染到,还没来得及燃开就熄灭,少年的小臂上仅仅有两个被火燎起的泡。

他大怒之下,刚才寻死的心倒淡了。

“你滚开!”他冲着来人大吼起来,气不过又推了那人一把。

瘦弱的少女跌落在地,膝盖撞上了地上用来压帐篷的石头,闷哼了一声后,委委屈屈地抬起头。

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颀长,头发长及腰际,却有几分发黄干枯,毛毛躁躁地束在脑后,一眼望上去像是乱草堆一般。

她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也能辨别出和汉族人不一样,深眼窝、高鼻梁,睫毛又密又长,脸上斑驳的污迹,却被泪水冲出两条白皙的痕迹。

她胡乱地一抹,于是眼角有一颗泪痣清晰可见,而一对桃花眼因为带着泪,更显得水盈盈雾蒙蒙。

女孩站了起来,嘴里说着少年听不懂的话,一副焦急又委屈的模样。

少年则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

女孩说了一阵后,见少年不理她,特意将火盆搬远了些。然后掀起帘子除了帐篷,没多久又去而复返。

她掌心托着一团模糊混沌的物体,指尖被什么汁液染得乌黑,等靠的近了,少年才看清楚那是一团草被碾碎。

女孩并没有说话,将黑黑的草和汁液覆在少年刚刚被烫起来的水泡上。

少年感觉到伤口上,凉凉的,灼烧感顿时消失。

他虽有几分气恼,但已经不想寻死。所以任由她处理伤口,一动也不动。

既然这烦人的丫头在这里,他是没法寻死了,那干脆就少受点罪。

给少年敷完草药汁,处理完伤口,女孩又拿来水给他擦拭手。

感觉到指间传来的濡湿,少年眉目一动,耳朵竖起认认真真辨别着帐篷外的动静。

片刻之后,他察觉到帐篷外和往日不同的寂静,心头诧异。

他低头,问那女孩:“人呢?

女孩只能听懂简单的汉语,恰好这两个字的意思,她都懂。

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帐篷外,说了一个字:“不……”

少年皱起眉头,思忖着她表达的是那些人不在,还是她不知道。

于是简单地问她:“走了?”

女孩疑惑了一阵,少年只好又耐着性子和她比划了一阵。

几分钟过去,她终于听懂,点着头,嘴里囫囵着的几个字:“水……”

少年顿时明了。

这里水源珍贵,几个月都不曾下雨,这帮人随身带的水快要用尽,以至于这些天每人头上能用的水越来越少。

而今天女孩却能拿水来给他擦手,显然是水又忽然够用了。

所以应该是发现了新的水源,那帮人干渴了很久,这时候不是去运水,就是到那绿洲旁安营扎寨了。

他昨天才挨了狠狠的一顿,不是那么方便被移动,所以才留下了他和这脏兮兮的丫头,等那帮人办完了事才顾得上他们。

少年心念直转,开始思考起逃生的可能性。

他装作闭目养神,挥了挥手让女孩出去,然后趁着她出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发觉外面的戈壁一望无际,惟有孤星伴月,在无际的天幕上闪烁。

今晚是个清朗的好天气,想必明日也该晴空万里。

而偌大的营地,也只剩他们二人。已经夜深了,那帮人还未归来。

而以这里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一入夜就凶险异常,他们一定不会走夜路,一定会等到白天再起营。

那么,他起码明天白天才会再见到他们。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少年压抑着兴奋,没空管女孩,任由她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躺下。

不多久,她绵长的呼吸声传来,看来已经睡着。

少年不再犹豫,搬开身下一块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一处岩石,艰难地从岩石下的洞里,挖出自己藏得极深的一段生锈的刀片,开始割起了自己脚上绑得牢牢的绳子。

片刻之后,那段足有他拇指粗细绑了好几圈的麻绳,开始出现了裂口,被搓在一起麻一根根断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的动静。

少年压抑着兴奋,又努力了十几分钟。

麻绳终于被锯开,断裂处参差不齐,脱离了他的脚脖子,露出下面有些溃烂发红的皮肤。

181 孤星伴月

少年思绪万千,思考着最可能的逃生方式。

这里是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他们虽然在途中蒙上了他的双眼,但是他还能记住沿路听到的声音。

他记得的,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或者哨所,最多不出百里。

如果顺利的话,他在天亮前就能赶到。

要是运气再好一些,如果在途中就能遇到行人或者哨兵,他就能摆脱这无边际的噩梦和深渊。

他揉了揉发麻的脚踝,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终于悄无声息地掀开了帘子,看到了深黑沉湛的夜空。

空气干冷,夜风顿时卷走了他身上的暖意和温度。少年到了个寒颤,四下观望。

不过一秒,他眼睛一亮。

他很好运,有一只骆驼,没有被那帮人带走。

少年想了想,回转身从另一个帐篷里摸到了一条羊毛毡子披上身,以隔绝铺天盖地的寒意。又悄悄地靠近骆驼,摘下骆驼颈上的驼铃,以防他骑行时候发出声音来。

一切准备好,他手脚并用,好容易爬上了骆驼。

骆驼很老,少年很瘦。性子温顺老骆驼任由瘦弱的少年折腾,一直慢条斯理地嚼着干草。

然而,不管少年骑在上面怎么挥鞭子驱赶,它都不走。

他额头冒出薄薄一层冷汗,当想起骆驼应当是用脚蹬的时候,发现一条瘦小的身影扑到面前。

女孩拉着骆驼脖子上缰绳,嘴里别扭的两个字:“不、走!”

没想到她竟然醒了,少年恼怒不堪。

他用力地扯了扯缰绳,却发现她力气挺大的,他竟然扯不过她。

女孩和他僵持着,怎么也不肯放。

少年忍不住大叫:“你给我让开!滚!”

女孩还是不肯放。

“你走……我死……”她的汉语发音非常僵硬,但也能表达出基本意思。

恼怒,忍不住抓起鞭子朝她抽了下去。

那一鞭子速度极快,力道也重,挥舞在空中甚至产生了音爆。

然后重重地,抽在了女孩身上。

然而她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手里的缰绳攥得更紧。

之后,她仰起头看着少年,清凌凌的眸子里满是水雾,眼睛旁小小的一颗泪痣。

少年一阵心烦:“又哭!”

他再一次扬起皮鞭正要甩下去,忽然看到了女孩锁骨边横斜着的一条乌黑的印记。

他呆了呆,又顺着看下去,看到她手腕、手背上,有数条斑驳的淤青。

少年手里的鞭子,终究再没挥下去。

他依稀记得,昨日十几个人的拳脚相加的时候,他意识渐渐模糊。

不过在昏迷之前,他记得似乎有个人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下了那些棍棒。

眼前的这个爱哭鬼照顾他半年了,半年了,都不会说一句完整的汉语,粗粗笨笨的又爱哭。

但他们说了,他要是跑了或者死了,这个丫头就一起陪葬。

少年当时就觉得好笑——这脏兮兮的丫头本来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死不死的,与他何干?

他重要的人,已经都不在这人世间了,之所以还想挣扎着逃生,无非还对复仇二字抱有希望而已。

所以在能够逃跑的情况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的生死,当然不可能束缚住他。

两人正在僵持,刚才一动不动的老骆驼性子上来了。

它似乎不耐烦,前腿斜斜地一伸,毫不费劲就踢在女孩的腿上。

她再受不住,叫了一声倒地。

少年大喜之下,忙抓紧机会蹬踩着骆驼,朝前方跑去。

只是跑出几步却发现,似乎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

身后有了动静,少年一阵心烦——一定是那个丫头,又追来了。

他忽然有一丝不忍——他走了,那她,将再一次坠入火坑。

想了一想,他咬着牙决定,不管了,他哪里有能力管被人?管她哭得再可怜,他都不能回头。

却没想到,身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反而是那丫头,嘴里囫囵着“na、na……”,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少年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拉住缰绳地回头。

却看到女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后面,手却指着另一个方向。

“na、na……”她嘴里还在发出那个声音。

少年忽然明了,她说的是“那、那”。

她在给他指路。

他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

然而半分钟后,骆驼再一次调转了方向——却不是女孩手指的那个方位。

女孩看到少年驾着骆驼,走到她面前。接着,她看到一只枯瘦的手臂伸到她面前。

少年说:“一起走?”

女孩愣了好一阵子,终于破涕为笑,一团花的脸上,眸子尤为闪亮、

她费力地比划,似乎是让他不要走,自己跑入一处杂草堆,低着身子不知道在摸索什么。

几分钟后,少年看到她从那堆杂草中掏出来的几个水囊和黑糊糊的袋子,明显地一怔:“你准备好了?”

她摇头又点头,嘴里叽里咕噜一阵,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慧黠的微光。

少年笑了起来——原来,她也不是那么蠢的,至少知道她留在那里不会有好下场,也知道挣扎求生。

老骆驼老了,驼峰很瘦。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很瘦——于是双峰驼可以坐下两个人,也不觉得挤。

少年牵着缰绳负责方向,女孩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

两个人挤在一起取暖,似乎夜风都不是那么凉了。

渐渐地,那片营地消失在他们身后的夜幕里,而前方渐渐明朗的星空,是希望与勃勃生机。

少年一开始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发觉这一片荒漠里确实只有他们二人一驼,心情却也愈发地轻松。

他想,三个皮囊的水,足够支撑他们在这片戈壁里走出去,也一定能够找到有人落脚的村庄。

不管是旅人、哨岗还是村庄,只要遇到其中一种,他们都能够获救。

而他背后的女孩,似乎已经睡着了。

呼吸绵长、伏在他的背上,环在他腰间的手也越来越松。

182 一梦春山

女孩顿时惊醒,捂着先落地的肩膀,顿时哭哭啼啼。

少年无奈下了骆驼,扶起她,说:“别哭,马上就到了。”

她马上噤了声,看了眼他,委屈地埋下了头,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

随着眼泪的滑落,女孩脸上被污迹遮住的皮肤,更多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少年不知道为何,忽然抬起手,擦着她的眼泪。

他的手,比她的要干净很多,抹了几下,她脸也没那么脏了。

看着眼前初现白皙的脸,少年忽然想起,以前班上的女同学来。

那些都是温室里千篇一律的花朵,而脏兮兮的小草虽然又瘦又小,他却知道她的模样,其实很好看。

不同于汉族的深刻轮廓,一对眼睛尤其漂亮,还有在戈壁里风吹日晒雨淋都未曾变黑过的白皙肌肤。

如果逃出了这地狱,如果回归到了正常的社会,这小丫头,该有多耀眼?

往日的磨难终究会过去,他们俩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坚持下去。

少年精神更加振奋起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带她逃出来,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少年忽然兴起,指着自己,说:“知道我是谁吗?我,莫春山。春——山——”

他拉长了声音,想教会她自己名字的发音。

女孩眨着清凌凌的眼睛,试着重复他的发音:“……春……山……”

还是别扭又生硬。

她重复了几次,发音还是没有丝毫改善,忽然生气了一般,嘟起小嘴一言不发,似乎在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

少年笑了,也就不再勉强她。

天边有一丝光亮,月色西沉,眼见就要天亮。

喝了水,吃了点东西以后,他们再一次上路。

老骆驼似乎要撑不住了,少年不住地鼓励它:“加油,马上要到了。”

心底却没来由地泛起一丝不安。

还没来得及想那究竟是为什么,就听到女孩的欢呼:“那……那……”

少年回头:“哪里?”

女孩满脸兴奋,指着前方,目光灼灼。

漫无边际的戈壁似乎到这里中止了,少年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一片房屋的轮廓,一瞬间的功夫,已经快要哭起来。

他知道,那是生的希望。

他兴奋地驱赶着骆驼向前,却不知道为何,短短的一段路,似乎特别漫长。

接着,他听到了背后驼铃的响动。

惊愕中一回头,他看到了背后的阴影,和映红半边天空的火光。

“快跑!”他兀自惊叫,蹬着脚蹬,想让骆驼跑快一些。

老骆驼却越跑越慢。半个晚上,它驮着两个人,横穿了一大片戈壁,体力已然消耗殆尽。

少年手脚并用,驱赶着骆驼,却无奈没有丝毫的效果。

他焦急不堪,背后忽然一空,刚才紧紧抱着他腰的女孩,已然坠落。

他惊愕地回头,看到女孩跌落在地,仰着头,朝他大喊:“跑!”

“小草!”莫春山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帘没有拉上。

窗外的苍穹清朗无云,却也不见星光,只余银盘似的圆月,悬在空中。

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莫春山苦笑,抬手抹过了眼角。

于是掌心里湿润冰凉,有他刚才在梦中滴下的一滴泪。

十五年了,她终于再度入梦来。

十五年前,小草到莫春山身边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正式的名字。她就是那帮子刀口舔血的恶徒,在大漠里随手捡来的小女婴。

小草也是命硬,刚出生就被遗弃在戈壁里,一天一夜竟然没有死亡——但,那时候她的顽强,却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运。

那帮子人随口叫她小草,取意便是沙漠里少数能生存下来的植物——灰扑扑不起眼的盐生草,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可再顽强,也终究是草——命如草芥的草。

童年的时光懵懵懂懂也就过了,小孩子总是惹人爱的。

但到了十几岁的光景,一个女孩子在一群穷凶极恶的男人中,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可想而知。

刚到那片戈壁的时候,晚上,他时不时会听到她被侵犯时无助又凄切的哭声,甚至大白天的,也看过她被拖入一处杂草堆。事后,看到她满脸泪痕血迹,身上的衣物被撕得破破烂烂,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帐篷的阴影下,眸子黯淡。

莫春山早就知道,她根本就是那群人随意玩弄的布偶娃娃,她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也许哪一天就惨死,被弃尸荒野,白骨被黄沙淹埋,留不下一点痕迹。

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只是他那时候自顾无暇,也从没有自视甚高,把自己当成别人的救世主。

后来,那个人从那帮子人手里高价买下了小草,用来照顾莫春山——因为那时候他老是逃跑、寻死,必须得有人时时刻刻盯住他。

从此小草灰暗的生命里似乎出现了一线光亮,她的眸子一下子鲜活起来。

但,那人救她出了火坑,也发下了话——如果她看不好让莫春山死了或者跑了,她也得陪葬。

于是生存的本能让小草把莫春山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所以莫春山心灰意冷后一次次地寻死,又一次次地被她拦下来。

莫春山不肯吃饭,她没办法逼他吃,就守在他旁边,趁着他饿到意识模糊的时候,给他灌面糊米汤,一次次地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他不止一次受伤生病发高烧,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通宵地给他擦拭身体降温。

遇到大旱,老天不下雨,水很珍贵没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把自己的留给他,自己去大漠上刨草根解渴。

甚至在那帮人对他拳脚相加的时候,她还给他挡下不少拳脚棍棒,在身上留下无数的伤痕。

他很恨她,讨厌她,但她看着他的时候,眸子比星星还闪亮,不管他怎么骂怎么打,也不会离去。

所以那晚上,他本可以一个人走的,却终于还是带上了她。

一是看在那些她为了保护他,她以自己羸弱身体扛下来的伤;二是,她当时那对带着泪、可怜又无助的眼睛。

终究还是他心肠不够冷硬。

他甚至觉得,在茫茫戈壁里,在一群比狼还凶狠的所谓同类中,她和他,是唯一的两个人。

于是他成了她唯一的信仰和依赖,他如果走了,她不仅仅是会被那群毫无人性的恶徒迁怒,被*甚至丢了性命的问题,她失去的,将是对生命最后的一点信任和渴望。

多少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已经足够强大到那帮人再无法控制他、伤害他,毁掉他看重的东西。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残破的梦,却让他意识到,脱去金钱带来的浮华外表,他的内里依旧软弱——一如十五年前的少年一样。

他自以为坚硬的躯壳,在“曾经”面前,再一次化作齑粉,他经历过的种种残忍和不堪,一一浮现在他面前。

当年他能带小草走的机会,其实根本就是那些人故意布下的陷阱。

甚至,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放这样一个卑微可怜的女孩在他身边,然后让他亲眼看着她因为他的缘故被毁掉。

他看到,他自以为的善良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她不仅没能开始新生活,死前还备受凌虐。

他看到,因为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保护不了任何人,反而再一次害死一个命运悲惨却又无辜的女孩。

那一夜,他彻底被击溃,从而坠入深渊,再不敢反抗。

十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和那段不堪的过去划清界限,甚至以为,他就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商人,所谓的“过去”不过是阳光下的阴影而已,只要他跟紧太阳,所谓的曾经,就再无法伤害他半分。

然而有些浸入骨髓的东西,终究无法抹去。

莫春山闭上眼,梦里小草那对让他一时心软的眼睛,犹在眼前。

莫春山又想起了,何莞尔那对,让他折返三百公里的眼睛。

难怪他那时候放不下。

原来,那一日他所见到的眼睛,和十几年前让他无法狠心离开的那对眼睛,几乎一样。

难怪从第一次见到何莞尔那次,他就脱口而出小草两个字。

那不是他的错觉,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何莞尔很美,从第一次看见她,他就知道——只不过,一开始他是无动于衷的,直到后来一次次的相遇、巧合。

他渐渐了解了她,也确认她不是小草——却又被她和小草相似的那么一点点特质吸引,一点点地让他生出别样的情绪,一点点地,让他无法将她轻易地放下。

但是,他却必须放下。

他不该一响贪欢,放任自己偏离了轨道。

也不该得意忘形,忘却了自己的曾经。

他有自己的宿命,生不见得是幸运,死也未见得是解脱——所以何必,把她也拖进这深不见底的深渊?

更何况,他不是仅仅是身在深渊而已。

他,就是深渊本身。

莫春山收紧了手心,然而掌中的泪迹并未干涸,混着手心逸出的冷汗,湿滑一片。

183 不如不见

这一年庆州的冬天,特别多雨。

每当下雨的时候,人们就会特意多加一层的衣物,然而还是无法隔绝开带着寒意、无孔不入的潮气。

于是整个人都像被浸在了冰水里,穿再多也没有丝毫用处。

莫春山却早已习惯这样的天气,甚至有几分喜欢。

因为冷,能让他的脑袋更加清醒,不会像别的季节,轻易就会陷入一片熏风带来的温暖错觉。

他开着车窗,任由潮冷的空气灌入车里,翻看着手里的书。

“多少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莫春山默念着书页上排版稀疏的一行诗,面无表情,眸子却格外幽深。

他从书里抬起头,又将那本已有些旧的《仓央嘉措诗集》,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一本他一直觉得一无是处的盗版书,却不知为何没舍得扔,甚至带到了这辆新车上。

而这辆车,是用来替代何莞尔从他手里开走、又撞毁的那辆大切的。

冷灰的车身,amg特有的车头,喇叭形的车轮拱门,40升双涡轮增压v8发动机,627磅—英尺的扭矩——

对了,还有那句“明明是钢铁巨兽,却又有最豪华的内饰”。

同样的一句话,他在汽车销售嘴里听过,也在两个月前,从何莞尔那里听到过。

还伞的那一天,他一个人出门,去了附近的4s店,订下了这辆车。

回来的路上,却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有了不应该有的情愫。

这样的情愫,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一旦打开,就会将他想要的未来引向不可预料的方向。

古人就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智慧,那他,应该放下哪一头?

而那个人的出现,让他顿悟——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情不自禁,其实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当晚淋了雨,他狠狠地发了场烧,再之后的两天,他便忘记了自己订车的事,直到那位殷勤的经理打了电话。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买这辆车,他应该斩断一切和她有关的情绪,从此形同路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会买了车,又会开到这里来。

就像昨天明明应当拒绝这一次的见面,却依旧忍不住她小心翼翼的期盼。

隔着一条街,莫春山看着夕阳下的山城报业大楼,怔怔出神。

所以这一次,他可能是在等待一个人。又或者是在,等待一个结果,或是一场告别。

快到六点的时候,大楼的门口终于出现了那个人。

米色大衣,黑色铅笔裤,腰间的腰带束成一个简单利落的蝴蝶结,绑得紧紧的,更显身姿修长袅娜。

她旁边的姑娘个头小小,仅仅到她肩膀的位置。

莫春山勾起嘴角,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

这女人,明明已是高到突兀的个子,偏偏还喜欢穿高跟鞋,很多男人都没她高,于是人群里她总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偏偏就要与众不同到嚣张的地步,不知收敛,难怪那么多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愿意与她为伍。

不过,该笑就笑,想骂就骂,撒起泼来踩在椅子上盛气凌人,揍人只顾痛快不计后果,从没考虑过什么“掉两颗牙齿就被追究刑事责任”的问题。

就连哭起来,也从来不在意什么眼线黑掉妆花掉,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说起来还是公安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怎么就能莽撞成这样呢?

她到底是靠什么活到这么大的?命硬吗?她又因为这样的个性,从小到大吃过多少苦?

莫春山又远远地看到,何莞尔和那个矮个头似乎叫小雷的女孩子告别,两人都转身了,她忽然又把人拉了回来。

接着,揽着那女孩子的腰,捧着别人的额头,大大咧咧地亲了一口。

临走了,还在别人屁股上拍了下,一副女流氓揩油的样子。

“胡闹。”他自言自语地出声,又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如玖须海的湖水一般,平静、深邃,泛着温柔的涟漪。

却又深不见底,你不知道一步跨下去,是抚触身体的温柔水波,还是能够吞噬所有的深渊。

他一阵失神,好容易从后视镜里收回了视线。

他眉头微微锁起,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比较起,何莞尔和小草的相似与不同。

五官的确实有颇多相似之处,她们同样有着和汉族人完全不同的深刻轮廓,再加上一模一样位置的泪痣,可当年小草年幼五官没有长开,与何莞尔现在明艳无双的动人,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何莞尔和小草,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小草是云、是雨,是月亮,那何莞尔,就是风、是雪,是阳光。

他对小草是愧疚与怜惜,而对何莞尔是什么样的情感,经过几天时间的沉淀,他完全心知肚明。

她即使穿着最朴素沉闷的衣服,即使脸上还有伤看起来狼狈又好笑,可是整个人,都明亮得像一道光。

是的,她是他最渴望的那道、能将他冰冷的心照亮和温暖的那道光。

可是,他又配吗?

再次抬头,莫春山却发现眼前的视线里,已经没了何莞尔的身影。

他不觉有些惊慌,环首四顾,寻找她的踪影。

手机叮的一声响,微信里有人发来消息。

莫春山低头一看——“乱洒青荷:我在大厦路边转角处,你好停车一点。”

接着,还发来了一个定位。

莫春山朝着她说的方向看去,又一次看到了她的身影。

刚才慌乱的心安稳下来,他却一动不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何莞尔在街边站了会儿,抬腕看着表。

六点过十分,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

莫春山给她的感觉应当是非常守时的人,就算不早到,也不应该会迟到这么久的时间。

那是她昨天误会了他的意思吗?

何莞尔抬眼望天,想了很久也没觉得昨天那样简单的沟通会有误会出现。

184 病名为爱

六点三十分。

莫春山的手机上,接到了何莞尔打来的电话。

铃声响了半分钟,他却像没听到一样,抬头,凝眸,看着十几米外那窈窕高挑的身影。

夜色渐浓,她已经在路边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微信他没有回,电话也没有接,她现在,在想什么呢?

路灯已经亮起,只是不那么明亮的光线下,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转身、迈步,几秒钟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莫春山活动了下已然发麻的双腿,自嘲地笑了笑。

她终于还是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想必是快气死了吧——半小时在冷风中站立,也真是为难她了。

感觉到双腿恢复了知觉,他叹了口气,发动引擎,刚要准备开走车,却发现她又出现在了刚才站立的地方。

不同的是,她一手拿着个纸口袋包裹了一半的炸鸡腿,一手端着杯奶茶,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又消失在墙角。

还用问吗?肯定是背着人偷吃去了。

莫春山想起曾经在她朋友圈里看过的一张图,喃喃自语:“没人看到,就是零卡路里吗?”

他摇着笑起来,一侧眸,却又再一次,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那张脸,陌生而危险,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陌生的神情,陌生的微笑,笑得那样——春风和煦。

何莞尔吃完炸鸡奶茶,拿湿纸巾细细收拾干净沾上油渍的手指和嘴角,顶着行人诧异的眼光拿出粉盒口红迅速补了妆。

刚才真是整个人都冻透了,手脚都发僵,好在高能量的垃圾食品能给她带来热量,吃吃喝喝也让她焦灼的心情稍稍缓解一下。

她抬腕看了看表。

已经七点,莫春山却还不见踪影。

微信、电话都没回,他是忘记和她的约定了吗?

何莞尔皱起眉头——不会吧?莫春山的记性不是很好吗?

本想再打个电话问一问,握着手机犹豫了好久,也还是没拨出号码去。

她终于还是点开微信,对着叫mo的头像,发了几个字——我还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到呢?

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回信。

何莞尔叹了口气——该不会是开会,忘记时间了吧?

才嘉提过,他工作起来就很拼,好几次午饭、晚饭都在会议室里吃——把工作当下饭菜,她是铁定会胃疼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难受。

她思绪翻涌,胡思乱想间,又是十几分钟过去。

夜间的寒气透过何莞尔本来就不大厚的大衣,一丝一缕渗进单薄的毛衣,然后依附在皮肤上,再也甩不去。

炸鸡和奶茶带来的热量和片刻的好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今天想着要见莫春山,她搭配了好久的衣服,终究顾着好看没穿臃肿的羽绒服,于是这时候手脚冰凉发僵,快要没有知觉。

她再一次拿起手机,手却冻得打字都不利索。

叹了口气,她只好按下语音键。

十米之外的车里,莫春山借着夜色的掩饰,丝毫不担心被她看到。

他一直看着前方那个背影,直到手机的提示音响起。

是她的一条语音信息。

“莫总,方便的话,麻烦回一条消息或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里没了张扬与骄傲,却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极力压抑住的颤抖声线。

莫春山一怔,忽然懊恼万分——她在夜风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只怕早就冻得不行。

脑子里忽然跳出她那一夜在扎西奇寺被他捡到的模样,嘴唇都冻紫了,满脸的狼狈与茫然,还有指尖轻轻碰一下就会消散般的脆弱。

一时冲动之下,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门上的开关,却忽然被金属部分的温度惊到,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慢慢放开了门把手,手指攥在一起。

不能去。

她的一句话都能让他快要失去理智,如果下了车,面对她的委屈和嗔怪,他又怎么忍得住?

夜色渐浓,停靠在街边的g63,始终没有动过。

已是晚上八点,华灯初上,城市逐渐璀璨起来,有了和白日里不一样的温婉与多情。

但夜间的雾气也开始弥漫,夜归的人脚步匆匆,都想要快些回到温暖的家。

而街头转角处的身影,茕茕孑立,固执而纤弱。

莫春山的视线,从那纤弱的背影上,又移到了他随意扔在座位上的那本书上。

他抚了抚手腕间圆润光滑的串珠,再一次压抑住,想要下车朝着她背影奔去的情绪。

何莞尔很美,美到但凡正常的男人,一想到能够占有她的身体和思想,就会血脉贲张。

但更让他心动与珍惜的,却是她眼里的那份她自己都不自知的纯净。

就是那份纯净,诱惑着他的本能,一步步地突破克制的红线,让他十五年来一直告诫自己的箴言,在一夜之间,崩塌成碎片。

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行行,被后人冒活佛之名写下的旖旎诗句。

她带着莽撞的善意而来,带着能融化他内心一切冷漠的眼泪而来,他,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但是,被算计的根源,是因为他生病了。

病名为爱。

莫春山讥讽地一笑。

原来如此。

对于别的人,这场病大概会是邂逅与浪漫的开始,可能是不舍的追索与欲拒还迎的情趣,也可能是爱而不得或者所爱非人的苦涩与甜蜜。

但对于他来,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绝症。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她的消息框,从六点到八点,她发了四条消息,而他终究没有没有回应。

不由自主点开她的朋友圈,却发现她的动态,从之前的三天可见,又变成了可以查看所有。

莫春山忍住想要窥探的本能,摩挲着屏幕,终于手指停留在她的名字上,点亮一个按键。

半分钟后,他再度打开车窗,将那本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诗集,以及刚从手腕上褪下犹带温度的珠串,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夜色中,越野车雪亮的车前灯亮起,引擎低吼着咆哮。

185 痴心妄想

听到身侧的引擎声,何莞尔下意识地转头。

虽然只看到了车屁股,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g63。

是她最喜欢的白色款,车身很新还没上牌照。

以前她看到这款车必然雀跃,此时心情却很不好,眼睛只是亮了亮,便又黯淡下去。

呆呆地看着那车消失在化不开的夜色里,她深吸一口气,又跺了跺脚。

她冷得有些受不了了,夜间的雾气一上来,比北方零下的温度还熬人。

何莞尔犹豫了一番,拿出手机轻划了下,视线停在亮起的屏幕上。

几秒后,她轻咬着唇,在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再不来我生气了。

先是觉得和他这样说有些不合适,但等了两小时的怒气,让她停了一停,终究还是点了发送键。

对面依旧没有回应,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东西。

何莞尔看着屏幕多出来的东西,一瞬间,耳朵里响起一片铺天盖地的尖啸。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她视线里视乎还残留着那小小的红色的一点。

好在她恍然之间,还记得不能在大街上落泪。忙抬头望着天,直到那一点点湿意从眼眶,倒流回心底。

还没彻底收拾好此刻的心情,何莞尔就听到身边出现汽车的引擎声。

她一转头,看到自己身旁停着一辆深灰色的沃尔沃。

她此时反应也迟钝了几分,只觉得眼前的车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正好车窗放下,隔着一个副驾驶,何莞尔看到一张熟悉温润的脸。

“青荷?真的是你?”柯知方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禁的惊喜,眸子闪亮。

何莞尔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

柯知方?怎么是他?

她怎么会等来的他?

“我刚和朋友吃了饭。”柯知方解释道,微微一顿,笑得竟像个大男孩般羞赧,“我本不该走这边的,想着你在这里工作,就忍不住来转了圈。”

“啊?”何莞尔微瞪着眼睛,饶是此时反应慢半拍,也能听说他的弦外之音。

柯知方却聪明地不再继续,转而问她:“在等人吗?”

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含在嘴里的那个字,不知道应该是“是”,还是“不”。

柯知方没等到答案,也不着急,熄火下了车。

他踱步到何莞尔面前,借着路灯看清她的模样,皱了皱眉:“看你脸色不大好,是站了很久吗?”

“没有,”她忙摇头否认,“我没事的。”

“没事?你这样子,可不像没事。”柯知方满脸狐疑,“青荷,你别忘记我的职业。”

何莞尔埋下头,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更怕被他发现自己微红的眼眶。

“你真的在等人?等谁?”柯知方眸子里一丝微光闪过。

何莞尔摇头,脸上的表情终于自然了几分:“没有谁,等出租,一直叫不到车而已。你方便送我一下吗?就到前面地铁站就好。”

柯知方眼睛眯了眯,却也没有说破,只轻声地回答:“好,我送你回家。”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庆州已经到了最冷的季节,何莞尔怕冷又爱漂亮,于是每天出门都是一场纠结。

到底是美丽冻人,还是向低温摇一摇手里的白旗,争取在晨间雾气弥漫、每一个毛孔都会被浸泡在寒意里的雾都活下去。

一般来说都是求生欲占了上风,这一天也不例外。

何莞尔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衣服都快到脚踝,内里是羊绒衫加牛仔裤。裤子洗了太多次发白破洞了,不过恰巧这几年破洞牛仔裤大行其道,她将错就错赶了次潮流。

临出门了,又抓起玄关的长围巾搭在脖子上,准备下楼就把口鼻都捂起来。

却没想到顺着她拿围巾,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那两张手帕。

一张浅棕,一张浅灰,叠得整整齐齐,被包裹在袋子里。

何莞尔的心情一下子不那么好了,浑身的干劲也消散无踪。

那一日,她约了莫春山来取手帕,在路边等到八点也不见他的踪影。

两个小时的时间,她一直傻傻地站在路边等着他,害怕他按着她发的定位来结果自己不在,一步都不敢移动。

双腿站得发麻,头发上都被晚间的雾气染得湿湿,结果只换来一个红色感叹号。

莫春山竟然把她拉进了黑名单。

何莞尔当时愣了很久,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在电话里还好好的,一转眼,他就摆出一副恩断义绝的态度。

她一开始是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后来一晚上都是被放了鸽子以及不被重视的生气,等到第二天,才恍然大悟。

是她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对莫春山真的不一样,结果到最后才发现,她大概就是个乐子而已。

莫春山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就扔在一边置之不理。

现在莫春山大概有了更重要的事,所以不会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她的身上。

也罢,他们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他当他的大老板运筹帷幄,她做她的小记者,大家当做从来没认识过,也就不会给彼此再添麻烦。

何莞尔甚至有些庆幸的。

当天她约莫春山换手帕的企图,其实很明显了。

那一天在才嘉的撩拨下,她以为自己对于莫春山来说真的有什么不同,所以才会主动向前跨出一步。

她觉得当时的决定对自己很重要,一颗心跃跃欲试,结果被当头泼了冷水——所以这一段情愫仅仅存在了一天,还没有开始便戛然而止。

快到她还没来得及伤心就及时止损,所以老天对她也不算坏。

只是,尽管她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真的很好,却也忍不住有小小的委屈和失落。

下楼上了公交车,何莞尔一路上都是怅然若失的状态,直到被一个电话唤醒。

是她妈妈打来的,让她晚上到新区家里,过冬至节。

姥姥家一直有过冬至节的习惯,据说在东北老家时候会包饺子、酸菜油吇喽、蒸馒头,再来一锅铁锅炖大鹅,一顿下去浑身暖呼呼,整个人都不怕冷了一般。

186 内外有别

何莞尔的爸爸,在厨艺上颇有些天赋,在冬至前一天就买好带骨头的羊肉,从午后开始炖,一开始只是清水加羊肉,炖到一半加上高汤加鲫鱼。熬到了半下午,便熬成一锅乳白浓香的汤。

只是从父亲过世后,她家里好多年都没有在家过冬至节了。

尤其是炖羊肉汤这种事,她嫌麻烦,卢韵姮也不会弄,就算凑齐人了过节也多是在饭馆里吃一顿羊肉汤锅。

庆州离牧区太远,这边的羊都是圈养,比草原上放养的羊多了些腥臊的味道,要炖好其实不容易的。

但这里又是吃货扎堆的地方,舌头被色香味俱全的山城江湖菜和全世界闻名的火锅养得又刁又钻,饭店为了羊肉汤能卖得出去,往往加了极重的香料和调味料来综合膻味,甚至为了汤颜色好看加牛奶进去。

何莞尔实在不喜欢那种吃刻意又厚重的味道,要不是应景过冬至节,她根本就不想喝。

今年,卢韵姮竟然要在家里过冬至节,看来是有人愿意炖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一位黄有光、黄叔叔。

何莞尔其实还是有些后悔她上一次她的态度的。

虽然没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但也没怎么捧别人的场,吃饭时候几次不尴不尬的冷场,所以连心思比门柱子还粗的何一笑都能看出来。

平心而论,她不喜欢那个男人,但也懂得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道理。

妈妈年华渐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了爸爸陪伴她过下半生,总得有个依靠,互相搭个伴,互相照应。身边有人陪着,也不至于在一场睡梦中悄然离世后,却在几天后才被人发现面目全非的遗体。

何莞尔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一段婚姻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而开始,子女又有什么理由,仅仅因为自己的不喜欢而反对?

她深以为然,并一遍遍告诫自己,在这件事上,她必须懂事。

于是她铆足了劲工作,不到中午便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下午,何莞尔特意请了一小时假,早早就下班,赶到南江新区。

到了新区刚一进门,她便闻到扑鼻的香味。

厨房的炉灶上开着小火,上面咕嘟着一大锅的羊肉,香味极其撩人。

黄有光见她进门,亲热又客气地迎上来,说:“笑笑回来了?饿了吧?先吃一碗羊肉汤垫一垫,七点钟正式开饭。”

何莞尔本想和他客气一下,但谁能抵挡住湿冷冬天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于是毫无骨气就投降了。

黄有光给她端来半海碗的汤,里面不仅羊肉,还有羊杂。

何莞尔洗了手,舀了一小勺盐放进汤里,再扔一小撮切得细细的香菜进去。

汤的鲜味被这两样简单却必不可少的调料吊出了鲜味,何莞尔大口大口地喝着,几分钟就去了一半。

肚子里有了半碗汤垫底,她再把碗里面的羊肉和羊杂捞出来,用小米辣加豆腐乳作为蘸料吃下肚,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好多年没吃过家常味的羊肉汤,何莞尔分外想念这个味道。

她真是没想到,这个黄叔叔做家常菜不怎么样,炖羊肉汤倒是很行,一碗汤让她浑身都暖洋洋的,隆冬的寒意消散无踪。

她刚喝完汤准备收拾碗,就听到卧室里有了动静。

卢韵姮下午困了睡了觉起来,刚起来头发有些乱,面颊却粉白细致。

黄有光殷勤地端着杯子迎上去:“韵姮,你刚起来,喝点白梅茶。我泡了两小时现在喝刚刚好。”

卢韵姮接过杯子,恹恹地喝了两口,抬眼望了眼时钟,问何莞尔:“你都来了啊,可怎么一笑还没回家呢?”

何莞尔愣了愣——卢韵姮都不问她什么时候来的,一见面就说起一笑,而且对她和一笑,一个是“来”,一个是“回家”。

似乎只有一笑是他的孩子一样。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只是这委屈来得快也去得快——妈妈一直都是这样,她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卢韵姮喝够了水,杯子递回给黄有光,催着何莞尔:“去给一笑打电话,让他早点回家。”

何莞尔心如止水一般,放下手里的碗,起身回答:“好。”

晚上七点,阳台上,何莞尔给何一笑打着电话,眉心紧蹙。

一个小时前,她就开始给何一笑打电话,结果前后十几通都没人接。

这一次,依旧没人接。不仅没人接,电话还关机了。

她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回眸望着饭厅里一桌的菜,有些犹豫。

是告诉卢韵姮实话,还是等这顿饭完了以后再说?

之前黄叔叔也悄悄告诉她,何一笑前晚上还在家里的,后来和卢韵姮要五千元钱,卢韵姮不愿意给,母子俩还赌着气。

要是何一笑因为拿不到钱所以故意这样任性,那不回来也罢,免得气人。

可她又担心,何一笑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他不接妈妈的电话也罢,为什么连她打过去的也不接?

斟酌片刻,何莞尔还是回到餐桌边,牵起嘴角:“妈,一笑说她不回来了。”

“怎么?”卢韵姮面色一沉,“冬至都不回家,太不像话!”

黄有光在一旁安慰:“孩子有自己的脾气,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吧,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节日。”

何莞尔也忙打着圆场:“我问了,他班里同学们今晚聚会吃饭,去了三官堂吃羊肉汤。”

卢韵姮更生气:“家里的羊肉汤不喝,跑去外面喝?”

她本来还和何一笑在赌气,不说话好几天,这一下忍不住掏出手机,就要给他打过去。

何莞尔忙按住她的手,劝着:“妈,你可别打,一笑喝了点酒,那边吵吵嚷嚷的,他脾气也急,我怕你们吵架。”

卢韵姮倒还是听进去几分,电话不打了,但兀自赌着气:“真是的,过个节孩子也不在身边,孤单冷清,你说这辛辛苦苦养大孩子,图什么?”

她自顾自地抱怨,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倒是黄有光有些担心地看了何莞尔一眼,害怕何莞尔听进去了。

却发现何莞尔神色如常,故意拉长了声音:“黄叔叔还在啊,您哪里会孤单?快,黄叔叔辛辛苦苦准备了一下午的饭菜,多香啊!妈您要有这手艺我天天过来吃饭。”

187 长姐难为

吃过了饭,卢韵姮洗手漱口就到客厅等着看电视,黄有光和何莞尔一起把桌子收拾了。

何莞尔不让黄有光洗碗,劝他带着卢韵姮下楼走一圈消食。

黄有光实在抢不过何莞尔,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照顾卢韵姮。

他临出厨房前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你妈那个人不是那么会说话,还有口无心。笑笑,她说错了话,你别和她计较,啊?”

“好歹母女一场,我知道的。”何莞尔头也不抬,放了一槽子的热水,又加了洗涤剂进去,搅出泡泡准备泡碗。

黄有光如释重负:“我就担心你往心里去,你工作上只怕烦心事不少,你妈再添添堵——”

他说了一半,欲言又止,轻轻地叹了口气。

何莞尔知道以他的立场本不好说她们母女姐弟之间的事,这时候这短短几句,已是极大的善意。

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你,黄叔叔。”

黄有光说动了卢韵姮下楼散步,何莞尔一个人在厨房洗碗。

锅和碗上的羊油厚又粘手,很是不好洗。

何莞尔嫌弃橡胶手套碍手碍脚,于是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洗完十几个碗、盘,手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皱。

她好容易收拾完,把碗沥完水放碗进消毒柜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手滑,一个碗落在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那声音惊得她她眉毛都跳了起来,心里不祥的预感,亦越来越浓。

她总惦记着何一笑电话没人接的事,匆匆收拾好地上的碎瓷,暗暗决定去何一笑学校里找人。

如果今天晚上没找到他,那这事,也就不能瞒着卢韵姮了。

主意一定,何莞尔开始叫车,趁着卢韵姮还没回家给她发了条消息说报社有事回去加班,也免得一会儿面对面解释露馅。

从南江新区,到何一笑上学的庆州音乐学院,还有三十几公里的距离,已经八点过,她要趁着人家学校没有关门熄灯之前找到何一笑。

她行色匆匆地下楼,结果还没走到小区门口,电话响了起来。

何莞尔看着屏幕上的陌生的号码,忙不迭接起来,说:“师傅我马上就到门口,您等等。”

对面沉默了下,并没有接她的话说下去,反而问:“喂?何小姐吗?”

何莞尔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滴滴快车的司机。

“是。”她忙回答。

“你弟弟找你有事,请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他和你说。”

那男声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口中规中矩的普通话。

何莞尔眉心一跳,抓紧了手机,然后听到对面何一笑的声音:“姐!”

一个字就能听得他带着哭腔。

何莞尔一瞬紧张起来:“一笑,怎么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姐!救我!”

按照何莞尔的经验,以何一笑的德性,一般消停不到半年,就会再惹点事回来。

夏天他喝醉酒揍了出租车司机深更半夜的何莞尔到派出所领他,好话说尽终于息事宁人。

到现在刚好过了半年——而这一次的祸显然比之前大很多。

他欠了校园贷,从三月份开始借钱,利滚利,从最开始的五千元,八个月过去,还了的没还的,加起来已经十多万。

难怪他这些日子总是要钱,还要得越来越频繁,想来也是急了慌了,都拼西凑想瞒下来这件事,结果还是到了瞒不下去的时候。

小贷公司的人也不是丧尽天良,毕竟也是非法放贷,要是加上什么逼良为娼作奸犯科出了人命之类,那成本和收益就不成正比了。

他们也是求财,犯不着把自己弄进去,在加上何一笑前几个月利息也是能付上的,于是这次还算客气。

他们就关了何一笑一天,然后给他脸上来了一拳,靠近眼睛的地方有些淤青。

何莞尔当时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其实还很有些解气的。

何一笑竟然敢碰这些东西,真不知道该说他太傻,还是太胆大,抑或是他笃定不管多烂的摊子都有人帮他收拾。

从那什么小贷公司领了人出来,又一次接近凌晨。

何莞尔身心俱疲,领着何一笑回了马河湾这边的老房子,烧水、泡面、让他洗澡,好容易找了件爸爸以前的衣服,让他能换下身上脏兮兮的一套。

何一笑饿坏了,吃了三碗泡面才饱,然后好大一个个子蜷在沙发里,竟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何莞尔气不打一出来,问:“说吧,为什么要借钱?”

何一笑吞吞吐吐半天,好容易才说答案——居然是为了给他的小女朋友买一条潘多拉。

何莞尔其实深知何一笑的性格——本性并没有多坏,而且从小学那次差点被送去教养以后,也没胆子再做什么三年以上最高死刑的事,但就是脑子总比身体慢半拍——一旦被谁吹捧几句,那马上拍着胸膛逞能装英雄。

当然更经不起女孩子撒娇了。

何莞尔痛心疾首:“你要买那东西讨女孩子欢心,何必去*店?为什么不和我说?找代购便宜很多。”

“代购要等,蕊蕊的同学都有,就她没有。”何一笑耷拉这脑袋,说话越来越小声。

说到最后,他下巴都快戳进胸膛里,声音都快听不见:“姐,你一定要帮我。”

何莞尔正在气头上,一拍桌子:“不帮!你自己解决!你也成年了,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解决。再说你还欠别人几大万,我又怎么还得起?”

何一笑眸子动了动,有几分赧然:“我想解决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何莞尔本想再骂他几句出气,忽然间眉心一跳,想起一件事。

“小贷公司说你已经连本带利还了五万多,我可没给你这么多钱,妈也拿不出来。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钱还?”她问,声音愈发严厉。

“我……”何一笑张了张嘴,更没胆子说话。

“快说!”何莞尔又是一拍桌子,咬着牙,“难道你偷妈的钱了?”

说着,一拳头就要走下去。

何一笑忙摆手:“没有没有,姐你别打,我没偷。”

“那钱是怎么来的?”她继续追问。

何一笑犹豫几秒,终于说了:“我找朋友借的。”

“还有人肯借钱给你?”何莞尔惊呆,收回了手。

何一笑从小到大惹的祸事不少,所谓物以类聚,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也都和他一个德行,平时胸膛拍得哐哐响,到了关键时刻都拉稀摆带,没有一个人靠得住。

何一笑笑得略有些尴尬:“上大学后才认识的几个,都是女同学……”

何莞尔一听就知道其中的猫腻,简直快气炸了:“何一笑!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弟弟!你怎么就不能有出息点?仗着自己一张脸骗女孩子,你怎么不干脆洗洗干净的去傍富婆算了?至少还算自力更生!”

没想到,何一笑听了这番话,迅速地瞟了她一眼,接着马上垂头。

虽然短短一两秒时间,但看着长大的弟弟,何莞尔哪里会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何一笑离谱的程度已经超越她的想象了——他还真想过!

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耳光扇过去:“卧槽,你还真的想过!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们老何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

何一笑捂着刚才被她扇了一巴掌的脸,忙不迭辩解:“我这不是没去吗?这头借钱的事兜不住了,我又怕你知道借钱的事情揍我,有人就介绍了夜场的工作。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是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爸,昨天就放了人家鸽子,没拿到钱。所以今天拿不出利息,才被他们关起来的。”

何莞尔本来暴怒,听到他提起父亲,忽然心软气消。

几分钟的沉默后,她拿下何一笑捂在脸上的手。

除了眼角的淤青,嘴角又添了一道。

她问他:“疼吗?”

何一笑点了点头,还有些不敢看她。

188 独闯虎穴

冬天总是很容易赖在被窝起不来的季节。

何莞尔虽没有赖床的习惯,但也正值周末。

再加上前一晚为了处理何一笑的事费了些心思,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窗外熙熙攘攘的车声人声。

她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忍住扑面而来的寒意,十几分钟就捯饬好自己,准备出门。

从冰箱里拿了瓶牛奶,趁着身体还热乎一股脑灌进了肚子,何莞尔捏着拳头对自己说:“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哦!加油!”

是啊,她必须加油——先去报社处理完最后一篇稿子,再去处理何一笑的烂摊子所以今天必然是很耗费体力的一天。

然而一转眼,她却忽然从客厅的落地窗,看到了几公里以外,那座每天都在变化的高架桥的雏形。

嘴角的笑容凝滞,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九月底的时候,她刚刚注意到莫春山这个人的时候,这座桥连桩都没有下好,现在已经开始铺路面,只怕春节前后就要完工,至少提前完工四个月。

这样的数据,不知道莫春山会不会满意?

何莞尔苦笑——他是不是满意,她哪来的立场去关注?就当做从来没认识过他好了,或者,就当自己做了个美梦。

现在梦醒了,她也应该回归自己的生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比如,代替父亲,守护母亲和弟弟,守护这个家。

下午时分,何莞尔确定稿件无误,交给小雷处理后续事宜后,匆匆忙忙赶到之前一晚她领到何一笑的地方。

从这公司的表象来看,还算正常,来来往往的员工既不狰狞也没有大花臂,还都衬衫西裤穿得规规整整的。

前一晚上,她来领人的时候,关着何一笑不让他走的显然是几个马仔,没什么文化只会骂脏话,对着何莞尔嘴里不干不净占着便宜。

她当时正在起头上,一起脚撂翻了一个,那马仔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这才镇住场子。

小马仔成不了事,所以今天她要见的,是这公司信贷部的什么张经理。

既然叫经理,那肯定不是马仔了,至少也是管着马仔的话事人。

何莞尔喝了一杯茶,就看到所谓的话事人来了。

正如她所料,这张经理没有什么大花臂,反而一身的衬衫西裤,人模狗样温雅得很。

他笑容满面:“何小姐,昨晚多有得罪,我们员工不会说话,还请见谅。今天请何小姐来,就是希望大家心平气和,好好商议处理舍弟的事。”

何莞尔忍不住抽了抽眼角——什么舍弟,不是该用“令弟”吗?可见捞偏门的即使穿成正经人的模样,还是一开口就露怯。

“我不是来和你对剧本的,”何莞尔不想和他废话,从外套兜里拍了半摞钱在桌子上,“还过的那些就算了,这是我弟弟本该这一次交的利息。我交这最后一次,算是昨晚您那位受伤‘员工’的医药费。这笔钱您收了,以后就各不相欠。”

张经理跟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随手撩了撩桌面的五千元钱:“何小姐,我们是小贷公司,不是君山丐帮庆州分舵。合同上明文规定了的计息方式,到今天为止利息本金还有六万六没还,这些钱可不是您说算了,就能算了的。”

何莞尔也半笑不笑的:“您搞这一行的,想必明白24%和36%的两条线,知道两线三区。还有,六部委都联合发文禁止向在校学生放贷,你们本来就是违规的行为。其他的我们也不说什么了,我弟弟不懂事,花钱买个教训,我也认了。不过你想再从我们这里捞钱,对不起,办不到。”

听她说起两条线,张经理眼睛一眯。

所谓的两线三区,是指民间借贷的利率以24%和36%,既两分利和三分利为线,将利率分为三个区域,司法保护区、自然债务区、无效区。

国家认可年息24%以下的利息,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未超过年利率24%,出借人有权要求借款人按照约定的利率支付利息。年息24%到36%之间的部分利息,借款人未支付利息的,则可以不用支付;但借款人支付利息后想要回来,是不可以的。而年利率超过36%的区域的利息,即便已经给付了,还是可以讨回来的。

简而言之,如果打官司,约定了24%以下的年息,法律支持并且保护;36%之上的年息,法院是不会支持的,即使支付了也会被判决返还。但如果24%到36%之间的已支付利息,如果起诉要求返还,法院也是不会支持的。

既然知道两线三区,显然眼前这个不是和她弟弟一般好忽悠的主。

所谓的校园贷,很多时候就是欺负小孩子们不懂事,缺乏社会经验,所以才会被他们一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吓住。

不过,两线三区也就是个概念而已,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他们这一行,本就不会通过法院诉讼去讨钱。

于是张经理皮笑肉不笑,气定神闲地支起二郎腿:“没关系,一切都好商量,今天要谈不成,自然还有兄弟伙参与进来继续谈。”

言外之意,就是会有专门讨债的人上门讨债的意思。

何莞尔早就知道这帮人不可能善罢甘休,也不接话,盯着张经理冷冷一笑,接着拉开了随身带的背包。

她满面寒霜样子让张经理一个激灵,接着瞪着眼睛看着她的手——这女人莫不是要掏把刀出来吧?

他如临大敌,背后汗毛都立起来,结果何莞尔却只掏出来一张小小的身份证大小的东西。

张经理松了口气,定睛一看,狐疑地抬头:“记者?何莞尔?”

“是,”何莞尔言简意赅,“是我,山城商报金融版。”

他却被逗笑了:“记者也白搭,您弟弟签了合同,白纸黑字写在纸上,您再有名的记者也不能越过这个理去。你要报道,尽管报道去。”

他相当地有恃无恐,何莞尔明白这公司怕是背后有靠山,根本不害怕记者找上门。

189 小鱼小虾

这一摞几张的a4纸,张经理一点都不想看。

他敲了敲桌面:“何记者,我觉得我们最好回归正题,您替您弟弟还了钱,我们也讲信用的,保证不会骚扰到您的家人,也不会让老人家担惊受怕。”

这一句威胁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何莞尔不动声色,只扬了扬下巴:“你还是看看这些东西,请示一下你们的老板要不要跑路去避避风头再说吧。”

张经理一听,眉头一皱,这才将那些纸拿起来。

看了不到一分钟,他却已经冷汗直冒,指尖开始颤抖,快要拿不住那些纸。

“这……”张经理面如土色,脑子里已经一团乱麻。

何莞尔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们早就查到我妈住哪里,我今天不给你们个交代,你们下一步就会上门要钱。不过呢,你最好还是打个电话问问你老板,问下他何莞尔到底惹不得的。”

何莞尔刚才扔出来的东西上,罗列了一堆的罪名,什么虚开增值*、合同诈骗、非法吸存,甚至连他老板以前曾经用过的假名都列出来了。

他手开始颤抖,额角迅速凝起冷汗——这个什么记者,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不科学啊,警察都没查到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张经理已经开始陪着笑脸:“好说好说,一切好商量。我失陪一下。”

说着,他匆匆出门去,想必是去打电话了。

几分钟后,那张经理回来,之前红润的颜色有几分惨白,直接开门见山地和何莞尔说:“令弟的债务好说,我们老板说了,还请何记者留步,他马上赶飞机回来商量这件事。”

“晚了,”何莞尔站起身来,“相关线索已经移送给经侦部门,可能没多久,经侦部门就该上门了。”

张经理咬了咬牙,心里懊悔不已——不过十万块,扔水里泡都冒不起几个,怎么就运气不好撞到煞星了呢?

当初这笔钱交他手上处理的时候,他没觉得要起来有多难,就一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关了不到半天就怂了,后来听那小白脸说一起来的是他姐,他当时想着,一个女人吓一吓,什么钱没有?

而且,以那小白脸的皮相,要是肯出来做,只怕一水儿的富婆排着队嫖他,当时他就想,这当姐姐必然也不会差。

他也没想过逼良为娼的勾当,只不过想着女人长得好那嫁得好的可能性就大,有了好姐夫,不过十万块而已,一心疼弟弟就给了。

没想到,这一次却栽了。

他们既然开着这公司,打着擦边球谋利润,对自己做的勾当暴露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自然是有所预料。

这一次的麻烦在于,这女人手里的线索,就算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予立案,但一番麻烦是少不了的。

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她手里还有多少公司以及老板的黑料!说不定,连他自己的黑料,这女人手里都有。

哪里来的美人儿,明明是个母夜叉!

他越想越怕,眼见何莞尔要走,张经理咬了咬牙,下了狠心。

于是他吩咐身后的马仔:“拦住她!”

一下子四五个穿着保安衣服的人上来,想要拦住正在朝外走的何莞尔。

这几个保安也就体格比昨晚上何莞尔遇上的马仔好一点,但也就是杂牌军,根本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就靠着装出来的狠劲吓唬人。

何莞尔哪里放在眼里,看着人上来了,利落地一脚踹翻了一个,擒拿住一个用了点巧劲卸掉一个的膀子,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顿时那两人捂着肚子肩膀鬼哭狼嚎,什么气势都没有。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面前这个不是善茬。

张经理站在后面鼓动:“上啊!一起!打残了算我的!”

毕竟在他手里拿工资,那三个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拥上前去,打算以多欺少——就算技不如人,也能乱拳打死老师傅。

何莞尔却根本不给他们机会,灵活的几个闪身,从那几人的空隙中钻了过去,一把拧住张经理的胳膊,似笑非笑:“擒贼先擒王,您说说,我该先揍哪里呢?”

张经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几秒钟何莞尔就闪到了他面前,胳膊已经传来一阵剧痛。

他受不住痛,忍不住叫了起来:“救我!救我!”

看到他壮硕的身体在何莞尔手里,竟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那几个被当猴耍一样的保安,再一次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何莞尔微微一笑,稍微使了点力,将他的胳膊从关节里扭脱臼,然后又换另外一边。

她看着简单利落的两下,让张经理手臂软软垂在两侧,再不能动了。

他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走一步胳膊就晃一晃,滑稽又可笑。

“还不快去找老中医给你接上。”何莞尔也觉得很好笑,拍了拍他肩膀,把他推向几个保安,又引起他一阵嚎叫。

张经理好容易得了自由,几个马仔上来手忙脚乱地扶他,稍微激灵一点的开始打电话叫救护车,再没人顾得上拦何莞尔——反正也拦不住的。

何莞尔拍拍手,都走出了几步,又回头对着张经理冷笑:“你们最好好打算一下怎么过这一关吧,把什么找小孩子下套的业务停了,该整顿的整顿,该蹲号子的蹲够,该跑路的收拾东西赶紧滚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还算不错,不想见血,可别逼急了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是你们小贷公司要债的狠,还是我这一穷二白的狠!”

张经理被她清凌凌寒浸浸的眸子一盯,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走远,再没胆子说什么留下人的话。

——————

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

何一笑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堪堪遮住满是淤青的脸。

他坐在一张卡座边,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杯柚子茶,一直盯着门口。

看到何莞尔进来,他忙招手示意,等她过来又急不可耐地问:“姐,怎么样?”

190 用心良苦

因为要处理何一笑的事,何莞尔前一晚就没睡好,谈判的时候恰巧那什么张经理办公室里的空调热风对着脑袋吹,一出门又冷了下。

冷热交替之下,那里就一直在跳着疼。

还有刚才肩膀上挨的那棍子,虽然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也一阵阵地疼。

其实,她手里能收集到的东西都在那几张纸上了,其中还有叶子非通宵达旦帮她查到的东西。

但凡这种所谓小贷、融资公司,大多数都是游走在非法与合法边缘的公司,所以常规的几个金融犯罪的罪名几乎都有涉及。

所幸被她查到了那张经理头上的人,多年前做下一桩诈骗国有资产后逃跑的案子,也被她查到

也是他们亏心事做得太多,她信口胡诌的一些,也不知道其中了哪些,让那公司有所忌惮,这才信誓旦旦保证不敢再找何一笑麻烦了。

其实这件事当然有正常解决的途径,最妥当的手段无非求到她父亲昔日的老同事老朋友的门下,无非打个招呼而已,一个小贷公司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又敢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求过人的这件事如果被卢韵姮知道,那就不好办了。

所以要在卢韵姮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解决掉,除了还钱,那就只能今天这样,完全靠她自己的人脉和力量。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解决了,何一笑除了挨了点皮肉伤,一点惩罚都没有,以后只怕会继续惹祸。

该怎么让他记得这一次的教训呢?

何莞尔想着,何一笑则一直看着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万分紧张。

何莞尔闭着眼睛,继续揉着太阳穴,好半晌,才回答他:“没事了,他们不敢再找你,也不敢去骚扰妈。”

何一笑听到这个结果,长吁出一口气,接着满眼崇拜的目光:“姐,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何莞尔置若罔闻,接着睁眼看着何一笑,眸色凝重:“现在你可以说,你和哪些同学借过钱了。”

两天后,同一家咖啡厅,何莞尔坐在窗边,将手里的一张a4纸交给对面的女孩子。

那叫小柚的姑娘很有几分为难,说:“姐,真不用这样,我信得过他。”

“你信得过,我可信不过,”何莞尔半是命令的语气,“拿着。”

小柚终于把那张纸接了过去,看了几眼后收起来,满脸颇为不自在的表情。

那纸是卢含章给拟的标准的欠条格式,写明了出借人、借款人的身份信息,详细列明了借款日期、用途、利息约定、归还日期等,

由何一笑签字画押,然后何莞尔来转交给债权人。

她没敢让何一笑来——这孩子在撩妹上天赋异禀,往往一个笑就能让妹纸方寸大乱,那时候别说一张借条,只怕心都丢了。

如果这事交给他办,指不定借钱都送不出去的。

所以何莞尔逼着何一笑交代了都和哪些同学借了钱,然后一张张写好借条,由她交给债主们。

眼前这自来熟的姑娘,借给何一笑两万,另外还有个女同学借了一万的,何莞尔已经在一小时前把借条交给了她。

其实何一笑借的远不止这些,其他何莞尔都已经还了,然后借条她自己收着,明明白白告诉何一笑她不会替他把钱还干净,有一部分得他自己还。

想来想去,何莞尔订了三万这个金额。

而相比之前那个有些羞涩的女孩子,这个小柚爽快又大喇喇的,能随手就借两万出来还不怎么在意,想必家境也是不错的。

其实刚见面,何莞尔就对小柚很有几分好感,把借条交给她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劝了句。

“小柚,我弟那个人,嘴里就爱跑火车,又好面子,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可别当真,但凡涉及到钱财的事,你也多长个心眼。还有,你如果指望借给他钱他就会觉得你不一样,就我当姐姐的角度看来,他还没长出那份良心来。”

小柚怔了怔,刚才的微笑凝固在了嘴角。

何莞尔这番话意有所指,她也不是蠢人,当然听得出来。

几秒后,小柚笑得有几分勉强,捋了捋耳边垂下的碎发,说:“姐,我晚上还有课,先回学校了。”

何莞尔心里暗叹——多好的姑娘,偏偏看上了何一笑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也装作没问出刚才那个尴尬的问题一样,找小柚扫了微信加了好友,让小柚如果何一笑不还钱就跟她说,这才告别。

————

校园贷事件解决后,何一笑还住在何莞尔这边不肯回学校。

他觉得自己脸上挂着乌黑的熊猫眼很丢脸,所以不仅不肯回家怕卢韵姮担心,更是不想去见同学丢了面子。

何莞尔也只能由着他——还能怎么样呢?再怎么熊也是自家弟弟,小时候奶声奶气抱着她大腿撒娇,现在虽然不争气,但也都是自家惯成这样的。

不只是姥姥姥爷惯,父母惯,连她自己,都要负很大的责任。

恰巧这些日子何莞尔工作不是太忙,除了周末固定的加班,平时都是按时上下班,晚饭都能和何一笑一起吃。

要说卢韵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处,就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何一笑,都被逼得能做几个普通的家常菜,而且味道还很不错。

何莞尔每晚上回家,菜都已经摆在了桌面上,她就只管吃,简直不要太舒服。吃完了,连碗都不用洗不说,何一笑还会拉着她,教她打游戏开黑消磨漫漫长夜,于是有他在的日子,夜晚都不是那么孤寂了。

所以何一笑这孩子,除去偶尔犯熊时候惹下的烂摊子,其他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他不懂事不听话,却偏偏在一些事上让人窝心,让人总在生气的时候想起他乖巧的时候,就更加下不去手,也更不可能不管他。

一周时间过去,庆州已是隆冬。

下班时间天已半黑,何莞尔乘了公交车回家,在街边小店买了腌渍的藠头——何一笑最爱吃这个,她也喜欢,晶莹剔透又脆嫩,微微的辛辣和酸甜交融在一起的感觉,最适合吃白粥。

下午何一笑就征求过她的意见晚上吃什么,何莞尔当时就想到小时候固定的晚餐搭配,再想到自己最近晚饭吃得多腰肢似乎粗了一圈,于是点了一道白粥。

没想到,她爬了四层楼,兴冲冲地回家,满以为桌面上已经摆好清粥小菜,结果什么都没有。

不仅餐桌上没有,厨房的方向也冷锅冷灶,空气冷冷清清没一点烟火气,显然根本没开火。

何莞尔质问趴在沙发旁的何一笑:“一笑,怎么不做饭?说好的白粥呢?”

何一笑还趴着,竖起一只指头让她噤声,接着又趴在地上,看着沙发底下,小声舒缓地说:“乖,出来,我们出来好不好?小宝宝,别害怕……”

191 一只黑猫

何一笑恼怒地回头,手里举着的细木棍尽头有一坨毛绒绒的尾巴,压低了声音抱怨:“本来都要出来了,都是你!又进去了!”

“你搞什么鬼?”何莞尔问,干脆也学他的样子,趴下,看了看沙发底。

没曾想,一趴下,就看到一对金黄色圆溜溜的眼瞳,在沙发下昏暗的光线里灼灼发亮,却看不清楚轮廓。

她愣了愣:“这是什么?”

何一笑举着手里的棒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东西,回答她:“猫啊,好了你别动也别出声音,小东西很害怕,等我逗它出来。”

何莞尔只好忍住猫从哪里来的问题,也学着他凝神闭气,等着猫自己出来。

姐弟俩在地砖上趴了快十分钟,终于,何一笑又是逗又是哄之下,一只猫从沙发下钻了出来,不过一半身子在外,一半还在沙发下,圆溜溜的眼瞳里满是警惕。

何一笑慢慢接近着猫,终于摸到了猫,把它半是拖半是抱的,拽出来抱在怀里。

何莞尔这才看清——那是一只纯黑的猫,除了眼睛,全身一团黑糊糊。

猫在何一笑怀里还算温顺,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哪里来的猫?”何莞尔奇怪,刚伸手想摸一摸,岂不料手还没够到毛头顶,就被那猫一爪子挠在手背。

它不仅是挠而已,还出了爪子的,好在那尖爪子似乎被剪过,挠在手背上并不那么疼,也没见血,只留下几根泛白的抓痕。

“好凶!”何莞尔叫着,开始和猫较劲,冲着猫挥了挥拳头。

何一笑忙抱着猫躲开:“别吓喵喵,它今天下午被一群狗追,窝在楼下酸枣树上不敢下来,你还吓它!”

何莞尔十分不满:“所以你不做饭,就是为了逗猫?”

说着,她又朝黑猫伸了手过去——你不让我摸不让我逗,我就偏要!

黑猫躲来躲去,硬梗着脖子不让她摸,但奈何被何一笑抱着跑不掉,一来二去的,还是被何莞尔摸到了头顶的一撮毛。

它的毛光滑柔顺,又厚实,何莞尔非常满意手上的触感。

于是朝着猫挑了挑眉,相当得意的表情。

黑猫却像能看懂她的挑衅一般,恼怒的叫了一声,声音相当尖利,然后拼命从何一笑怀里挣扎出来,跳到沙发扶手上,瞪着看着何莞尔,毛一瞬间就炸开。

何莞尔超喜欢看这种你不爽我又干不掉我的模样——即使对方是一只猫。

何一笑简直无语:“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欺负猫像什么话?”

何莞尔不理他,反而更来劲了。她把毛衣的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背,嘿嘿怪笑:“谁让你刚才抓我?今天我不抱到你服气,我就不姓何。”

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堵住黑猫能够钻进沙发底的角度,满脸恶作剧的得意。

黑猫也挺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且也相当聪明。它看到自己没了退路,干脆转身小跑,接着跳上了身后的高台。

那台子上供着香炉,香炉背后的墙面,是何邵阳的遗像。

何莞尔这才紧张起来,生怕它打翻父亲遗像前的香炉,刚才的趾高气扬马上换成小心翼翼。

她慢慢靠过去,温声软语地哄着:“小黑乖,小黑过来,咱们不调皮了好吗?姐姐给你买猫饼干吃。”

黑猫俯身看她,金黄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线,“喵”地一声叫。

何莞尔觉得它是在嘲笑她,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放弃强行抱猫的打算。

看她灰溜溜败给一只猫的模样,何一笑拍着大腿笑:“姐,你可长点心吧!怎么随便就给猫起这么老土的名字?它会生气的!”

何莞尔回身,瞪了他一眼:“欠债的人没有资格说话,更没有资格给猫起名。下楼给我买猫粮去!”

于是,黑猫的名字就在何莞尔随口一喊之下,定了下来。

对于家里忽然多了一只猫这件事,何莞尔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不算是第一次养宠物,早在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狗。

那是只退役的警犬,大金毛,挺老的了,很通人性也很好照顾,爸爸值班不在家的时候,她晚上就和金毛在一起,只觉得无比安全。

后来那狗实在太老,生了病没办法救治,安乐死了,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哭得撕心裂肺,好些年想起那狗,心里都酸酸的。

所以何莞尔其实对铲屎、喂狗粮、梳毛什么的,都很熟练了。

她以为猫不过就是傲娇了点,应该也能养,然而何一笑捡回家的这只黑猫,实在太难伺候。

第二天下班,何莞尔才知道,何一笑晚上买回来的猫粮,它竟然不吃!

好吧,想必是吃惯了高级猫粮的富人家孩子,那好,就换到愿意吃为止。

结果何一笑把宠物店有的猫粮都买回来,连着换了七八种猫粮,它不但不吃,看都不看一眼。

除了对猫罐头有一丢丢的兴趣之外,其他的都碰都不碰,就连猫罐头也只吃几口了事,堪堪把命吊住。

此外,就是脾气实在太大,还很记仇。

大概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候何莞尔强行要摸它的缘故,小黑防备心很强,不管何莞尔拿什么逗它,就静静地看着,满眼的警惕。

何莞尔逗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这猫根本不理我,看起来就讨厌。”

何一笑作为救猫出狗口的人,显然小黑更信任他一些,他拿起逗猫棒晃来晃去,小黑倒是捧场一些,至少伸出爪子挠了挠,以示基本的礼貌。

何一笑一脸的得意:“看吧,感情是处出来的,姐你下班多陪陪小黑,它就亲你了。

何一笑愁眉苦脸:“是这猫气性太大,还是太嘴刁呢?”

何莞尔琢磨看了眼窝在沙发一角的猫,推测:“可能是嘴刁,你看它那一身的猫,油光水滑显然不是劣质猫粮能养出来的。”

“那怎么办,”何一笑发愁,“这样下去它会生病的。”

“还能怎么办?”何莞尔反而不担心,“我就不信还有能把自己饿死的动物。好了,别操心这件事了,我问你件正经事。”

何一笑抬头,眼神有几分躲闪,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开口叫她:“姐……”

192 有心无力

何莞尔早料到何一笑会这样,但有些话她虽不忍心,也必须得说了——给何一笑收拾烂摊子这回事,她是习惯了,可不代表这就是正确的。

含章对何一笑一向很嫌弃,也多次毫不避讳地说,何一笑已经废了,如果何莞尔和卢韵姮还保持惯着宠着的心态,那他就再没有废物利用的可能性。

“你住我这里这么多天,我电话都没见你打几个。怎么,跟你那小女朋友,闹别扭了?”

何一笑听说是这事,表情倒是撇了撇嘴:“早分了。”

“分了?”何莞尔皱起眉,“你为了她背十万的债,结果早就分了?”

“是啊,”何一笑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不合则分,何必非要绑在一起。”

何莞尔叹了口气,身体前倾,盯着何一笑。

何一笑被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也知道姐姐这样是要教训人了。

他耷拉着眉眼,愁眉苦脸。

何莞尔说:“一笑,你真不能这样了,你已经成年,不能一直当小孩子,也该有点担当。”

何一笑听她说起这个话题,马上一副要捂耳朵的模样,:“别说教了,我懂我懂,给我点时间嘛。”

何莞尔看着他不成器的样子,很来气,干脆实话实说:“我和小柚她们两个姑娘说了,你借的那些钱,一年以内还给别人,并且按照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给利息。至于这些钱,你自己负责还,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帮你给。”

何一笑一听她的这番话,顿时急了:“姐,我哪里来的钱?”

“你也别游手好闲了,少花点时间在打游戏上,等你伤好了就回学校去,或是找个公司打工,或是去快餐店当小时工,要是能去酒吧驻唱最好,总之,你得自己挣钱,把你欠的这三万元还了。”

何莞尔的语气十分坚定,丝毫不容置疑和反对。

何一笑嘴唇动了动,还想争辩几句,但看到何莞尔显然是认真的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这一晚上,何一笑几乎没和何莞尔说话,何莞尔知道他心里不愿意,也懒得管他——反正,这次的钱她不会帮何一笑搞定,也是时候让他知道生活不易这件事了。

次日早上出门的时候,何一笑并没有像前些日子,早早起来给她准备早餐。

何莞尔知道他在赌气,也不在意。

她热了牛奶就着梳打饼干吃了,仔细地计算着热量,等吃完了出门,却发现玄关的地板上,躺着什么杂物。

地上,破碎的塑料袋左一块右一片,中间还有两团乱糟糟的破布,残破不堪。

何莞尔分辨了好久,才认出那是莫春山的两张手帕的残骸——那一棕一灰的两张帕子,已经成了一缕缕的破布团,已经没了复原的可能。

想必这是脾气大爪子又尖利的小黑干的好事。

何莞尔先是暗叫“糟了要赔”,接着反应过来已经不用赔了,又怔怔出神。

她当初选择性遗忘了她这里还有他的东西,不去管不去碰,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再加上这些日子突发事件太多,她也没空去伤春悲秋,就是偶尔想起那个名字,心尖会泛起微涩的疼。但也不要紧,最多难过那么一下下,她又会斗志满满。

然而当看到那两张手帕的时候,她的记忆一下汹涌起来,她以为早已经封印起来的委屈和心疼,一下子又铺天盖地。

甚至,脑海里还冒出个毫无价值的念头——不属于她的,终究是留不下的,一切他来过的痕迹,都会随着时光消弭。

原地站了好一阵子,直至手脚冰凉又再度回暖,何莞尔才低下身子,把那些布条收捡在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然后,深吸一口气,踏上上班的那条路。

周一的早上,总是鸡飞狗跳的。

例会开完,新的一期报纸也无惊无险地发布,下午又召集部门的人商量了下期选题。等处理完一切事务,已经是晚上七点。

窗外夜色弥漫,灯火初上,同事们陆续离开,连小雷和王安都去看电影了,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人。

她也该回家了。

何莞尔叹了口气,站起来推开门,忽然又回望空空如也的办公室。

似乎除却工作,她什么都没了,这时候要离开这里,心也像空了一般。

她一路浑浑噩噩回到家,开门、开灯、换鞋、放包。进门起码十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似乎少了些什么。

何一笑不见了。

何莞尔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昨晚她要何一笑自己还那些钱,何一笑当时不愿意,后来也是明显在赌气。

当发现何莞尔不理会他赌气的时候,自然会使出更进一步的手段——离家出走。

何莞尔自然不会就这样妥协,她这次也打定了主意——三万的欠条,必须得他自己还。

她想了想也就丢开这事,却发现客厅的沙发上到处是抓痕。

何莞尔气得快要跳起来,却一眼看到客厅窗帘上悬挂着的黑猫。

她怔了怔——何一笑竟然没带走黑猫?

小黑抓着窗帘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的惊惧。

何莞尔仰着头,轻轻地叫它:“小黑?你怎么跑那么高?下来,好不好?”

小黑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何一笑也不在的缘故,那猫的叫声更加凄厉了几分,似乎很怕何莞尔靠近。

何莞尔后知后觉,也许是她刚才关门的声音太大声,吓到了它。

她不禁有些后悔,忙站得远远的,对着小黑轻声细语:“乖了,我保证不欺负你,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了。”

几分钟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体力不支,还是小黑确信没有危险了,终于下了地。

但是还是不许何莞尔靠近,一旦她走近,它不是逃就是炸毛,弄得何莞尔哭笑不得。

她晚饭都没顾得上吃,找出猫粮猫罐头,放在地上排成一排的盘子里,离小黑远远的,还再三保证不会过去抱它。

劝了起码半小时,小黑才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猫罐头,然后跳上窗台,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就跟雕塑一般。

何莞尔草草地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着窗边小黑的背影,若有所思。

它是不是在想它的主人呢?那它的主人,是否也在寻找它?

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黑猫回头,和她对视几秒,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声音尖利嘶哑。

何莞尔甚至听出里面的一丝孤单和绝望。

她知道猫这种动物缺乏安全感,小黑这样挑嘴,必定不是流浪猫。所以它这一番走丢了、被狗追、风餐露宿,好容易何一笑收留了它有个安全的地方,结果何一笑又一声不吭地走掉,剩下一个欺负过它的何莞尔在身边。

不绝望才怪了。

何莞尔寻思半天,觉得自己这样迟早把小黑吓死。

她愁眉苦脸,终于还是在晚上十点左右,给何一笑打了电话过去。

第一遍他没有接,第二通铃声响了半分钟,何一笑终于接起电话。

何莞尔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说:“你过来看看小黑,它只吃了一点东西,也不让我靠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何一笑似乎在一个很嘈杂的场所,声音都有些听不清楚。

他说了一遍,何莞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于是他又不耐烦地吼了一便。

何莞尔终于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知道他说的是,因为现在负债三万,他要打工还钱,还和何莞尔说实在照顾不了小黑就扔了吧,他不可能大晚上专门为了一只猫跑几十公里。

何莞尔其实早有预料,就何一笑那性子,觉得自己委屈的时候就认为全世界都欠他的,哪里会在乎一只猫的死活?

狠心、冷漠到她有些心寒。

何一笑指望不上,何莞尔犯了难。

这只猫怎么办?显然她是照顾不了的,要不然,帮猫贴个寻主启示?说不定丢猫的人就会上门来找了。

可是只见过别人贴启示寻找走丢的宠物,帮宠物寻找不负责的主人,该怎么写?

她正在想着,看到小黑从窗台上跳下来,结果一时站不稳,竟然踉跄了几步。

何莞尔一阵心疼——好些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靠几口猫罐头吊命,这样怎么行?

看着它微凹的侧腹,何莞尔长叹了一口气。

193 诸事不顺

“莫总,温泉酒店的工地,发生事故的钻探深度为2200多米,现在附近一公里的村民都已经疏散,撤到了安全区域。如果处理不下来,还将继续撤离。下一步可能会涉及到赔偿问题。”

年轻的*在胡桃木色的书桌面前,对着莫春山汇报。

莫春山的视线一直放在眼前电脑屏幕上起伏的k线图上,听了汇报后简单地回答:“加派人手到现场维护秩序,首先保证安全,再说复工的事。”

那男人点头:“好。”

他迟疑了片刻,又说:“另外,c1标段钻漏的天然气管道,目前还没修复好,工地已经停工一天。”

“还没解决好?”莫春山面色一变,抬眸,“事故发生了二十四小时,还没处理完?”

年轻男人眼里闪过一瞬的惊惧,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沟通起来有一些障碍,不过今天下午就可以复工。”

莫春山深吸一口气,终究挥了挥手:“好,我都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男人如蒙大赦一般,转身就走,脚步都有些凌乱。

莫春山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

他和郑洪洲合作的基础和目标,除了向沿海扩张,还有一项就是合作开发酒店。

开发酒店这件事,他兴趣缺缺,但郑洪洲一直乐此不疲,很有野心地想要打造一个比悦榕庄、柏联更加庞大的集团,以求名留青史。

莫春山也不好扫他的兴,所以就当这是一个附赠的娱乐项目。

然而谈好投资后刚刚开始组织施工的酒店就惹了麻烦。

酒店在钻探作业寻找温泉的时候,钻穿了天然气层,发生了井喷事件。

本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故,结果因为出事的地点太过靠近居民居住区,一时引发了记者关注,把这事闹得不上不下。

正好,内环路改造也出了点问题,c1标段施工时把天然气管道挖漏了,造成内环那边全面停气。区政府已经就这个问题打了两次电话质问桐城路桥怎么不小心点,还告诫以后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而这个谢秘书,刚刚接手才嘉的工作,似乎还没有进入状态,还有些分不清楚主次,于是大小诸事都来汇报。

以往莫春山还觉得谢秘书应该靠谱,才嘉也三番四次说过小谢胆大心细。然而一少了才嘉,谢秘书像少了主心骨一般,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终究还是缺乏了必要的魄力。

不过,这已经是矮子里挑高子了,当初莫春山选定才嘉用了半年时间,又自己亲自下场挖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重新选任最适合接任才嘉的人。

莫春山一阵心烦,忽然听到办公室门的响动,一抬头,发现是孟千阳进来。

莫春山对着他,也就不掩饰地露出焦灼的神色。

他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问:“有消息了吗?”

孟千阳摇头:“又查了一遍录像,始终没找到煤球。”

早在他意料之中。

莫春山环抱双臂,沉默地看着楼下。

距离煤球跑丢,已经五天了。从发现它不见了以后,他就安排人手查遍了周边的监控,以及公寓每一层公共区域的摄像头,都没有踪迹。

它最后出现的画面,是趁着家政倒垃圾时候虚掩的门缝,跑了出去。

煤球本来就是流浪猫,莫春山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只半大的黑猫,奄奄一息,身上的伤口斑驳,肚子上的那条尤其骇人,似乎被人虐待过。

他觉得自己心肠冷硬,平时从不会对这些小动物施以怜悯,那个下雪天,他却想起一些往事,救下了它。

救回煤球花的钱,远比它作为土猫的身价高,而因为之前流浪以及被虐待的经历,煤球就算成了家猫,也还是桀骜不驯,对人也相当警惕,除了不挠莫春山以外,出入临江名门的若干人等,没有谁没被它抓伤过。

可以说,这并不是一只好的宠物,可莫春山心里,它和温顺黏人的小草一样,都能碰触到他内心柔软的地方。

煤球对外界缺乏安全感,按理说是不会轻易离开这一片它觉得是自己地盘的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门缝里跑掉。

而它到了外面,又要怎么生存下去?

莫春山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地揪心。

他回头,问孟千阳:“有没有人打电话提供线索?”

自从煤球走丢,第二天他就已经发布了寻猫启事,范围从南岸区渐渐朝周边扩散,而悬赏的价格,也从十万提到了三十万。

三十万找一只猫,已经引起了轰动效应,这几天只怕流浪的黑猫特别抢手,谁都指望能发一笔横财。

孟千阳回答:“很多,每天上百个的电话,但核实下来都不是煤球。现在赏金已经提到了三十万,有些人甚至还拿自家的猫来鱼目混珠,甚至还有人故意伤害猫,在肚子上留下伤痕,企图蒙混过关。”

莫春山闭上眼——煤球虽然活了下来,但受过的伤不会消失。它肚子上的那道疤痕,就是最明显的特征。

寻猫启事上有说明煤球的特征,其中最有辨识度的一条,就是关于它的疤——黑猫且肚子上的疤痕对得上的,很有可能就是价值三十万的那只。

有人说,经济学就是研究事与愿违的学问,他只想快掉找到煤球,没想到竟然引起了负面效应。

三十万,能买多少猫了?于是平时温情脉脉的铲屎官们,竟然做起了伤害宠物的事,也不想想老伤和新伤,怎么可能一样?

莫春山有些唏嘘。

自古以来,人性本恶还是本善,一直争论不休,莫春山很少去思考这种不会有结论的问题,但这时候却偏向了恶的一边。

但,他还是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找到煤球。

194 开口不易

何莞尔已经有两天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好好吃东西了。

每天早上出门,她总会给小黑准备好吃的东西,几盒猫罐头放在沙发旁,地上五六个盘子一字排开,盛满各色不同的猫粮。

然而晚上回家,她却发现,小黑根本没有吃过那些东西。

头几天,小黑还有吃过两口猫罐头的痕迹,而从前一天开始,连猫罐头都没有动过了。

何莞尔快愁死了,真怕小黑把自己饿死。

下班回家已经是六点,何莞尔迫不及待地奔回家,打开门,本想看看小黑吃了东西没,却发现不仅吃的东西没动过,小黑也没有在它平时喜欢呆的窗台上,而是躺在沙发旁,一动不动。

何莞尔一惊,忙上前查看,生怕它死掉。

还好,肚子还在动,还有呼吸。

何莞尔长吁一口气,但看着虚弱的小黑,忍不住鼻子一酸。

小黑现在的样子,让她想到了一个很不吉利的词——奄奄一息。

该怎么办?她实在照顾不好这只猫,而何一笑本来取得了小黑的信任,却又狠心抛弃了它。

小黑现在是不是心如死灰,觉得人间不值得,所以一心求死?

何莞尔越想越难过,蹲在小黑面前,本想伸手摸摸,却害怕吓到它。

她怕它躺在地上冷,拿沙发上的小毯子盖在它肚子上,摸也不敢摸,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自己太无能。

小黑没有跑,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力气跑了。它只转头,看了何莞尔一眼,又继续躺着不动。

何莞尔不禁落泪:“对不起,都是我没用。”

她很想收回前几天的话——那时候她说,猫一定不会把自己饿死,却不料小黑气性这样大,宁愿饿死,也不吃她给的食物。

蹲了十几分钟,她脚有些麻,看着小黑一动不动,抹了抹湿湿的眼角,轻轻地走开。

从卧室换了衣服出来,小黑,却发现刚才躺在沙发前的小黑,不见了踪影。

何莞尔一惊:“小黑!”

却听到身后传来喵的一声叫,十分微弱,但她听得清晰。

何莞尔转身,发现刚才躺在地板上的小黑,竟然出现在了饭厅的餐桌上。

看到刚才快动不了的猫,这时候有劲跳上了餐桌,何莞尔心情轻松了些。

而更让她惊喜的是,小黑金黄色的眼瞳亮闪闪的,前爪挠着桌面上的塑料袋,抬头,对着何莞尔,又喵地叫了一声。

何莞尔轻手轻脚地凑了过去,本来害怕吓到小黑,却不料它一动不动,注意力依旧放在塑料袋上。

何莞尔想起那塑料袋里装着她路过超市顺便买的一些食物,一阵惊喜——莫不是,它想吃东西了?

她走近一看,发现小黑爪子搭在了一个保鲜盒上,又抬头望着何莞尔,喵了一声。

何莞尔觉得自己听懂了——小黑说,它要吃那盒里的东西。

“原来你爱吃这个!”何莞尔几乎喜极而泣。

那是她随手买的一盒子小鲫鱼,这几乎算是超市最廉价的鱼了,她本来买来是准备晚上炖鱼汤的,却没想到连高级猫粮都不吃的小黑,居然好的是这一口。

也是她傻,作为猫当然爱吃鱼了。

猫粮有什么好吃的?就像压缩饼干一样,哪里比得上肉肉好吃?

何莞尔精神大振,又问它:“你是想吃生的,还是熟的?”

小黑当然听不懂,歪着头看她,金黄的眼瞳里流露出对食物的期盼。

何莞尔想了想,觉得小黑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了,还是煮熟了吃更好。

于是拿起鱼进了厨房,起了一锅热水,准备蒸鱼给小黑。

十几分钟的时间,小黑一直在她脚下盘旋,直到她从锅里端出半熟的小鱼,这才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吃。

狼吞虎咽。

何莞尔看着它吃完几条小鱼的一瞬间,老母亲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差点喜极而泣。

吃饱喝足,小黑跳上沙发,先是舔着爪子洗脸,之后开始鸡腿趴,眼睛乜斜乱恍,眼看就要睡着。

何莞尔蹑手蹑脚走过去,在距离它一米远的地方轻轻坐下。

小黑眼睛睁了睁,转眼看是她,又继续打盹。

何莞尔试探着,越靠越近,嘴里还和它有商有量的:“我们俩现在,是不是关系好些了?”

小黑感觉到她的靠近,但也不看她,眼睛都快眯上。

何莞尔继续得寸进尺:“你是不是肯让我摸一摸了?”

小黑没理她。

何莞尔想了想,胆子更大了些,于是试探着伸出手,在它头顶挠了挠。

小黑马上睁开眼睛,何莞尔正想收回手,却发觉它又闭上了眼睛。

没有抗拒。

她喜不自禁,一点点移了过去。

没想到靠着几条小鱼让自己的地位有所提升,早知道今天买个十斤八斤鱼的,只要猫主子高兴,她吃糠咽菜都可以的!

她转了转眼珠,也不管猫听不听得懂,碎碎念着:“小黑乖,明天我再给你买小鱼。你是喜欢吃鲫鱼,还是鲤鱼呢?要不买点罗非鱼我们晚上一起吃?”

小黑已经要睡着了。

何莞尔又移了移,更加靠近小黑——依旧没有跑,任由她抚着头顶,开始呼噜噜地拉起了风箱一般。

何莞尔满足地摸着猫头,只觉得又软又厚,手感实在太好。

她摸着摸着,不由心生贪念,压低声音像是在询问小黑的意见:“让我抱一抱?”

说完,两只手都上了,想要把它从沙发上,抱到自己膝盖上。

小黑倏然间睁开眼,喵地一声叫,声音洪亮尖利,吓了何莞尔一跳。

接着,又毫不留情地一爪子挠到了她的手上,顿时又是几条抓痕。

然后敏捷地跳下沙发,抖了抖毛,趾高气扬地跳上窗台,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你!”何莞尔气不过,气势汹汹地冲着它挥了挥拳头,但终归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小黑肯吃东西了,她已经是万分庆幸,哪里还舍得动它一根毛?

小黑也像知道这一点一般,有恃无恐,对何莞尔丝毫好脸色都没有——不得不说,这猫真的很聪明,还懂得察言观色

何莞尔也没法和它真计较,反正不让抱就算了,愿意吃东西就是赏脸。猫主子可不不会管你爱不爱它,只会在乎你孝不孝顺而已。

195 保险诈骗

新的一天,何莞尔在淘宝上挑选着货物,简直不胜其烦。

她几乎是逢人便问的状态,于是整个部门所有人都被她问了个遍:“你有没有养过猫?哪种猫砂好?豆腐猫砂还是松木好?哪种不会堵住下水道呢?还有,猫爬架怎么选?三层的还是四层的?只吃肉食的话,鸡胸肉好还是鱼肉好?牛肉呢?”

一上午下来,男男女女都被问怕了,还是小雷看不下去她无头苍蝇乱撞的模样,在自己同学群里一个资深铲屎官那里要来靠谱用品链接,何莞尔才解决了给小黑添置生活必需品的问题。

只是不添不打紧,什么猫爬架笼子化毛膏,还有小黑可能会吃的鸡胸肉三文鱼,一添又是千把元钱没有了。

何莞尔看着自己剁的东西,一直肉疼,然后又瞟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暗暗下决心——留下四万元不动,等着明年去美国用,然后将就剩下两千多熬到过年。

等奖金一发,想必手头就不那么紧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操心小黑的事,何莞尔一晚上没睡好,所以从起床开始眼皮就时不时地跳,让她心烦意乱。

到了下午,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事。

但细细想了一番,觉得最近的事情都还算顺当,并没有什么要特别操心的。

只是何一笑的事,她多少还是有点挂心的。

思忖一阵,何莞尔下班回家的路上,还是给何一笑去了电话——谁知道,她打了三四通,那小子都不接电话。

最后一通还是被他掐断的。

何莞尔越打越生气——这白眼狼,她才救了他出火坑,转脸就不认人了,也不看看如果不是她何莞尔帮他解决校园贷的事,只怕他现在已经被逼着接客了。

想了一阵消了消气,她干脆打电话问卢韵姮,何一笑最近有没有回家的事。

卢韵姮回答她:“一笑说放寒假了,他时间多,在学校那边找了兼职,挣点零花钱,前天匆匆回家拿了些衣服就走了。”

何莞尔听到,倒是有几分高兴。

何一笑生她的气无所谓,只要自己知道长进就好——果然,她的决定没有错,要知道人的成长都是被迫的,要是没有担子压在肩头,他就永远长不大。

何莞尔心情畅快了几分,话也多了些,问了卢韵姮身体,问了黄有光好不好,说周末去看他们,却听出了卢韵姮声音里的欲言又止。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语气她很熟悉——每当卢韵姮有求于她,又拉不下面子开口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迟疑与怯懦的声音。

她顿时警惕了几分,深吸了一口气,追问:“怎么了,妈?”

卢韵姮声音闷闷,似乎还带了点鼻音,慌慌张张地说:“没……没什么……”

说完,她再见都没说,便匆匆地就挂断了电话。

何莞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几秒,之后,抬眸看着渐浓的月色里,隔江,没由来地心生不安。

一晚上的时间,何莞尔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始终放不下卢韵姮的异常。

第二日,何莞尔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下午提前一小时下班,先是回家给小黑煮了鱼,六点出门去了南江新区。

卢韵姮开门见到是她,有几分意外:“怎么是你?”

何莞尔对她笑笑:“家里冷锅冷灶,忽然想吃黄叔叔做的饭。”

黄有光对她的捧场十分高兴,也好在他做的饭菜有多,何莞尔也确实很给面子地吃了个精光。

吃了饭,黄有光这一次硬是不让何莞尔洗碗,把她推出厨房,让她陪卢韵姮说说话。

看着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卢韵姮,何莞尔慢慢走过去。

“妈,到底怎么了?”

何莞尔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放低声音问卢韵姮。

卢韵姮侧眸看了看她,低头:“我说了没事,你不要问了。”

何莞尔更加笃定了几分——看来她这一次料对了,卢韵姮口口声声说没事,但是一定有事。

如果卢韵姮对她无欲无求,不会是这样一副欲说还休又带着几分不自在的模样。

所以她才故意借着黄叔叔不在的机会,亲口问一问。

卢韵姮先还不肯说,后来在何莞尔几番追问下,终于肯说了,埋着头攥着手,说起她为什么失魂落魄。

十几分钟后,何莞尔紧攥着手心,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气愤。

她觉得自己还算一个不错的记者,平时工作里帮这个维权,帮那个伸张正义,帮大众看穿骗子的骗局,却忽视了自己母亲也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群体。

卢韵姮遭遇了所谓的*诈骗。那些诈骗分子专门以老年人为目标,开始是送米送面送油,忽悠老年人去听什么保健讲座、参加活动。久而久之混熟了关系,就开始看菜下碟,寻找“目标客户”,向相对更容易被骗的老年人尤其是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推销保健产品,经常把成本十几元几十元的东西卖出天价。

卢韵姮这次也是一样,在小区门口被推销人员盯上,嘘寒问暖亲切热情,卢韵姮参加了几次活动,就开始买些什么磁石手链、活瓷水杯之类的东西,后来又签了什么健康保障协议。

这些东西说贵也不贵,只是加起来不到一个月,她因为耳根子软被那推销员缠上,前后买了四万多的*。

卢韵姮说完,抓住何莞尔的手,眼里有几分祈求:“别告诉你黄叔叔,我怕他知道我这么笨,会不高兴。”

何莞尔反握住她瘦削的手,坚定地点头:“不会的,妈你放心。”

卢韵姮也没看她,眼睛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何莞尔平复着呼吸,之后问:“妈,那公司叫什么名字?骗你买东西的销售人员叫什么?”

“长顺保健还是什么宇顺保健,那个小姑娘姓王,”卢韵姮说着,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几秒后又叹了口气,“都怪我笨……唉……”

“有电话吗?”何莞尔问她,“你给我电话,我帮你把钱讨回来。”

卢韵姮顿时慌张起来:“不用,不用,就当我吃一堑长一智吧,别把事情闹大,我怕别人知道,指指点点……”

她越说越小声,何莞尔知道她爱面子,一时半会儿也劝不过来。刚好黄有光收拾完厨房出来,何莞尔便闭口不提。

196 打上门来

第二天一早,林枫便已经反馈了消息过来——没有叫长顺保健的公司,倒是有一家活跃在南江新区正好叫宇顺的公司,最近活动相当频繁,警方已经接到过好几起关于这个公司诈骗的报警了,不过往往刚刚出警,那边当事人就自动和解了,说是误会。

果然有猫腻!何莞尔想着,之前上门去帮卢韵姮把钱拿回来的念头,越来越浓烈。

她准备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上门,先礼后兵,软的不行来硬的,文的不行来武的,反正她这些年来端掉或者参与端掉的诈骗团伙也不少了,最是明白这帮子人的软肋在哪里。

结果,上午她接林枫的电话时候被小雷听到,后来准备的东西也被小雷不小心看到,然后,竟然被小雷猜到她要搞事。

被小雷缠住问了两小时,何莞尔终于露馅,说出了要去单挑*诈骗团伙的事。

雷诺和王安两人一顿中午饭时间凑在一起商量,下午的时候,死活让何莞尔带上他俩一起去。

何莞尔被缠得没办法,最后还是被小雷一句话打动——她说,就算他们帮不上忙,关键时刻也能多一个人报警。何莞尔再厉害,也是一个人,只有双手双脚双眼两耳,万一对方玩阴的,她多带一个人去就,就多一份保险。

再说了,他们三个一行,也像是个采访团队,首先从形式上就像那么一回事,指不定可以兵不血刃,就让对方退钱呢?

何莞尔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下午时分,和于伟安说了一声说是出外找素材,三个人便直奔匪穴而去。

他们到的那宇顺保健的时候刚好下午四点。

这公司租在南江新区一片还不那么热闹的街上,门面是两间铺面连在一起,装潢很新,门口贴满各种健康套餐、讲座预告之类的海报。

门口咨询台正好没人,何莞尔他们轻轻松松进到了公司里面,连走了几个办公室没发现人,后来在个大大的会议室一样的地方,发现人声鼎沸。

好么,他们来得真是时候,正好遇到公司组织的什么养生讲座散场,现场几十个头发花白的阿姨大叔,被殷勤的工作人员搀扶着劝说着签什么保健协议。

看到会场闯入三个年轻人,那些员工马上也警觉起来,几个黑西服立刻围了上来,询问他们来做什么。

何莞尔丝毫不慌,拿出证件往他们面前一晃:“我是记者,有人举报这里通过卖*诈骗老年人,我们来看看。”

何莞尔气定神闲地说完,小雷也忙拿起相机装作拍照,配合她的表演。

听到是记者,现场炸开了锅,不过那些员工看到是两男一女,顿时轻松很多。

几个员工围了上来,一水的黑色西装脖子上挂着吊牌,气势汹汹。

但也没马上动手,只是走上来推搡,还叫嚣:“不许拍不许拍,私人场所,不欢迎记者,快走。”

剩下的人将老年人们带往另一个房间,何莞尔丝毫不急,上前一脚踹开面前没几两肌肉的小年轻,几步跨到那帮大叔大妈面前,不让人带他们走。

现场议论纷纷,大叔大妈们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有个性急的已经嚷了起来:“你干嘛不让我们走?干嘛呢?”

何莞尔耐心地和她解释:“阿姨,我已经知道有人被他们骗走了四万多,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手链、杯子。这些东西北门综合市场都能买到,一百元一大筐。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你们,因为价格低廉材质也不好,有些东西不仅对身体没有好处,还有坏处的。”

大妈有几分狐疑的表情,反而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大爷,杵着拐杖涨红着脸:“你胡说!你懂什么!我可是庆州大学退休的教授,他们这套养身法还是很有道理的。你以为我们老年人都是傻子,动不动就被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开腔,立刻有人附和起来,不仅有现场的工作人员,其中还不乏在场听讲座的老年人。

何莞尔无奈——她能怒怼这些诈骗犯,又怎么敢和大妈大叔们对骂?

先不说自己能不能反驳所谓“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的金句,即使能吵得赢,也怕大叔大妈们被气到爆血管,那可就出大事了。

好在她的目的不是在现场吵赢或者说服他们,她只是要搞事情,引出她想搞的人。

果然,现场吵吵嚷嚷的,没多久她的目标就出现了。

一个富态的女人从二楼的扶梯上下来,居高临下看着楼下吵吵嚷嚷的场面,问了句:“怎么回事?”

她妆很浓,年龄大概在四十多,穿着件皮毛一体的大衣,更显得臃肿。

见她出现,马上有个黑西装上去,在她耳侧小声说了几句。

何莞尔打量了她一番,估摸着这就是正主了,于是问:“你是负责人?”

胖女人皱了皱眉,声音尖利:“你是谁?”

何莞尔把记者证一晾,小雷和王安也摆好了姿势,做出一副来采访民生新闻的模样。

那胖女人面露不屑,更没有一丝害怕,她见是记者,便是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句:“不接受采访。”

胖女人背后的五六个小伙子围了上来,只是何莞尔一看,嫌弃地皱了皱眉。

话说最近她老和这些骗子集团过不去,前段时间校园贷一个人撂翻五个保安,算是活动了一下手脚,而且那一次的马仔都不经打,她都没过够瘾人就趴下了。

结果这什么宇顺公司请的人,更加小胳膊小腿,一个个文弱得一阵风都能刮倒,她不仅不担心这些人能对他们怎么样,反而担心自己下手重了弄出人命。

几分钟后,第一次见到何莞尔出手的王安,鼓着眼睛大呼:“好帅!”

雷诺得意洋洋,昂着下巴:“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过我老大一个人对十个你,还能让你一车一炮!”

王安抽抽嘴角——他家小雷太能扯了,打人和下象棋也能相提并论。

何莞尔则摇着头,看着满地黑西装滚地葫芦一般,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胖女人:“还有吗?一起出来,我好一起招呼了,一起去医院也好打个批发拿个折扣价什么的,多好。”

哪里想得到何莞尔能这么威猛,女人面色微变:“这位记者,你到底要怎么样?”

何莞尔打了个响指:“好说,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197 声东击西

二楼上,经过长长的走廊,他们到了胖女人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位于走廊里最深的位置,黑漆漆的大门一点都不起眼,隐蔽不说,房间里还有个后门,后门外连着一部楼体外的楼梯。

何莞尔观察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这什么公司,老板一副随时都要跑路的架势,想来随时都可以人去楼空卷包就跑,然后换个地方换个壳子继续骗。

还有,这办公室,看来隔音效果很不错。

她暗暗笑了笑,又捏了捏随身带的大包。很好,东西还在,等会就看它的威力了。

胖女人让员工进来来给他们三人倒了水,之后,她大喇喇地往老板椅里一沉,叼着根万宝路,说:“开个价吧。”

何莞尔听着椅子被她压得吱呀一声叫,不动声色地回答:“好说,四万。”

女人显然对这个价钱不是太满意,皱了皱眉。

而小雷和王安坐在何莞尔旁边,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今天这大闹了一番,就为了讨回她妈被骗的钱?

不会吧?何莞尔和女王,居然是这格局?

胖女人眼里饱含讥讽的意味,在桌面的水晶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回答:“何记者胃口似乎大了点,能不能高抬贵手,少一点?”

“那好,”何莞尔微笑,“我再让一步,八万。”

“什么”那女人听闻,把手里的烟狠命地掐灭在杆子里,竖起眼睛,“耍我?”

被记者找上门来,她倒不是很怕,因为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开这样公司难免被人要挟,她打发了怕是有十多波了,其中不乏什么小报记者,还包括一些“客户”回家以后,被儿女知道了协议的事然后找上门来的,往往一笔小钱就能让他们闭嘴。

可这记者要价着实有点高,今天这个头一开,以后有人闻风而动,要价越来越高,她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再说了,最近有些不太平,南岸区好几家同行或被查或被举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其实也在想“转型”的事。

女人想到这里,态度强硬起来:“算了,你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这钱我不出了。”

何莞尔一点都没慌的,好整以暇地从包里掏出样东西,往桌面上一剁。

然后似笑非笑:“你今天不给,就不要想出这扇门了。”

那是一把菜刀。

一把菜刀。

菜刀。

刀。

那刀分之一的刀身,已经没入桌面,和这房间的装潢颇有些不搭,甚至有几分滑稽,当并不妨碍雪亮的刀身带来的威慑力。

小雷和王安面面相觑,女人惊慌失措地尖叫:“杀人啦!”

说着起身,就要往门那边跑。

何莞尔一把抓住她后颈上的一块肉,往后一扯:“薛经理跑什么跑?我们不是在好好谈价钱吗?”

接着嘱咐小雷和王安:“去把门守着。”

胖女人拼命挣扎,无奈何莞尔手跟钳子一样,她根本挣扎不动,反而出了一头的汗。

何莞尔看差不多了,拖着她丢到老板椅里,捏着拳头的关节咔咔作响,嘴角翘起:“总之,今天不谈好价钱,您就不要出去了。”

那胖女人知道遇上了硬茬,一时没了抓拿,开始哭哭啼啼:“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告你!”

何莞尔耸肩:“你好意思吗?你骗了那么多老年人的血汗钱,甚至棺材本,你就不怕遭报应?”

小雷也虚张声势地拍着桌子:“你可别说你这里经得住查,你信不信,我们马上一个电话打给经侦大队,你猜他们会不会上门?”

王安觉得自己一直沉默一点效果也没发挥,也忙不迭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这位女士,你也可以去打听一下,之前轰动全国的p2p洗黑钱的报道是谁最先发表的。你眼前这位,可是我们山城商报的当家花旦,她的……”

王安还没说完,小雷又开始抢白:“呸,我老大可是青衣!你家的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旦!”

何莞尔被这对活宝弄得哭笑不得,怕他俩把话题越岔越远,忙不遗余力地往回拉:“我也不跟来虚得了,我妈被你们公司员工骗,你今天得把骗她的钱吐出来,这是第一步。至于退钱以后的事,我们再商量。”

女人一怔,这才明白何莞尔到底为什么找上门来。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做点小生意还遇到个女土匪,女土匪的家属还被骗了——等回头要好好查查是谁惹来的这事,扣奖金、开除、追究责任!

不过,女土匪有所求就好,大不了退钱,再不济双倍退钱,能打发面前着煞神就好,只求她不要伤害自己。

“总之,鱼死网破还是和气生财,您自己选吧。”何莞尔笑得意味深长。

胖女人心里安定了几分,不过哭丧着脸分辩:“你看,我这规模也不大,会员还不到一百个,最多入会费也就收了万把块,最多的也就万把块钱。”

“万把块钱?”何莞尔沉下脸,“什么万把块钱!我妈就被你们骗了四万,还好意思说?”

女人不敢再惹她,忙说:“好好好,我退,我退。这位记者你稍等片刻,我查好具体数额,马上就给你退!”

何莞尔点头表示同意,胖女人咽了口唾沫,说:“那我叫会计进来核实?”

何莞尔冷笑一声:“你少来,不就是想叫帮手?不行,你自己翻!”

“可账目不在我这里,”她回答,“还是得叫会计啊!”

“你可别欺负我不懂财会管理,”何莞尔抱着手,冷笑,“你这性质的公司哪会放心把账簿交给会计?必定是自己收起来的。别耍花样,给我老老实实退钱,要不然……”

她又捏了捏拳头,眼里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

胖女人不吭声了,几分钟后,从办公室一面墙的书柜里,左扭扭右扭扭,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墙面上的木料上开了一扇半米高的门,门里是一个保险柜。

显而易见,账本就在里面了。

198 大失所望

何莞尔当然也知道不可能原始凭证都放在老板的办公室,又不能让胖女人找其他帮手查证。

她正在想着是不是要给卢韵姮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数据,结果那女人趁着她分神,几步抢到菜刀面前,然后伸手去拔刀。

摸到了刀柄,胖女人大喜,然而下一秒就面如土色。

她只道抢到刀就安全了,结果那刀的三分之一陷入桌面,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竟然拔不动。

“这位大姐,没想到你这身手挺敏捷的。”何莞尔冷笑,慢慢走到她面前。

胖女人连忙退开,色厉内荏地叫着:“你别碰我!别碰我!”

“好,我不碰你,”何莞尔拉长了声音,笑了笑,“我碰刀。”

她说着,手握上刀柄,轻轻往上一提,那菜刀就离开了桌面。

雪亮的刀身在胖女人眼前闪过,留下一道凛冽的残影。

何莞尔沉下脸,提着刀冷冷地说:“我不想跟你来虚的了,你就说,退不退吧?”

胖女人吓得魂都没有,梗着脖子,上气不接下*叫般的嚎起来:“我退!我退!”

几分钟后,胖女人从刚才那保险柜里拿了四坨现金出来,摆在何莞尔面前:“刚四万,够了吧?”

何莞尔淡淡点头,那女人心疼钱,忍不住嘟囔:“今天算我倒霉。”

何莞尔一瞪她,她马上噤声,苦着脸问:“那今天这事……”

“好了,我不为难你,”何莞尔收好钱,冲她扬了扬下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女人巴不得一声,连滚带爬朝着办公室的门冲去。

何莞尔见目的达到,满意地冲着小雷一挥手:“今天收工。”

那女人从正门口出去,只怕会搬救兵,于是何莞尔和小雷他们从那扇她留着跑路的门里,直接下到了一楼外的空坝子里。

接着,从大楼的侧门出去,顺顺利利地上了小雷的车。

一路上,王安拉着小雷,小声地问:“这不是抢劫是什么?我们这不成了帮凶。”

“抢劫?”小雷自然是何莞尔做什么都对的状态,“我们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说什么抢劫?你以为那肥婆敢报警吗?就不怕警察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

然而对今天的事还是有些疑虑。

回去的路上,小雷还是忍不住问:“老大,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何莞尔支起二郎腿,说:“你说呢?”

小雷眨眼:“我觉得,鱼死网破才是老大你的性格。”

何莞尔打了个响指:“bingo!”

接着,丢了一卷东西给王安:“你看,这是什么?”

王安看了两眼,瞪大眼睛:“这是……账本?”

何莞尔点头:“这是刚才那胖女人的宝贝账本,她忙着逃命忘记收起来,所以这东西就摆在办公桌上,我顺手拿了出来。”

小雷高兴起来:“这东西交给警察,只怕她十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何莞尔在后座笑得极其开心。

第二天,她将胖女人退的四万元现金,直接存入了卢韵姮的账户。

卢韵姮收到账户金额变更的信息后,马上给何莞尔打来电话:“笑笑,我银行卡收到四万元?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

何莞尔当时正在开会,起身到走廊上压低声音回答:“是我,我去了宇顺保健,帮你把钱要回来了。”

卢韵姮声音微微一扬:“什么?这么快?”

何莞尔无比笃定的语气:“当然,我好歹是记者,他们也怕出事马上就给我退了钱。不过那骗子头头记不清到底数额是多少了,所以退了个大概的数。”

她略一停顿,语速放缓:“妈,是不是还不够?”

对面是卢韵姮如梦初醒一般的声音:“够、够了,笑笑,真是为难你了。”

“没事,妈,你别操心这事了,放宽心好了。”

何莞尔给卢韵姮电话过后没多久,经侦队那边也来了电话——他们接到了举报,并且账本这种实锤在手,他们已经开始立案侦查。

解决了家里的事,骗子也受到了惩罚,何莞尔心情分外地好。

然而这一天的电话格外地多。

快到下班的时间,何莞尔又接到了小柚的电话。

电话里,小柚的声音有几分落寞:“姐,何一笑已经还了我的钱了,那借条,我也已经还给了他。”

何莞尔一惊:“什么?这么快?”

对面的声音有几分发闷:“是啊,真快。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所以利息我也没和他算,可他非要给我一千当利息。”

何莞尔听出点不对,忙问:“那混小子,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没有,没有,”小柚的声音有几分慌乱,“好了,姐,马上上课我挂电话了。”

就算隔着电话,何莞尔也能听出她的勉强与失落。

何一笑这小子,必然是还钱的时候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而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快能还上钱,首先他不可能再去借高利息的贷款用来还同学的钱,其次同学之间能借的,之前都借了一个遍,哪里再来的冤大头给他送钱。

难道是他打工的地方,老板宅心仁厚,预支了他很多工资?

当然还有最大的一个可能——他憋不住,把这事和卢韵姮说了,于是卢韵姮拿钱出来,替他还上了欠款。

何莞尔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问,斟酌了一番,还是没打电话。

即使是卢韵姮帮着还的,她也没办法再干涉这件事。

她能做什么?从小柚那里把钱要回来,然后让何一笑再打一张借条?

不可能的,卢韵姮不是她,作为母亲,她只会操心何一笑是不是又受罪了,累不累,钱够不够花。

至于能不能有点担当长大成人,卢韵姮永远不会考虑。

因为在她眼里,何一笑,永远是个孩子。

这个电话让她本来很不错的心情坏了很多,不过她一向擅于调节自己,尤其是在何一笑的事上。

几分钟时间,何莞尔已然收拾了心情,安慰着自己——人不可能一夜间长大,何一笑再不争气,她也不能放弃,更不能把他逼到绝路。

199 身心俱疲

第二天是周六,照着惯例是一上午的加班,还好下午不用做事了。

中午时分,白廷海打了电话过来,让何莞尔晚上去他那里吃饭。

何莞尔也觉得似乎好长时间都没见白老师了,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十二中旬顾念那头的事情一了,白廷海便去了加拿大探望儿子孙子,前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香雪海山的别墅也正好趁此机会修葺翻新一下。

她连声答应下来,趁着下午的时间回了趟家,把新买的三文鱼给小黑吃。

目前看来,小黑最爱的就是三文鱼了,但是它总是一边吃一边咕噜,何莞尔开始以为是它吃高兴了,后来却觉得它是在嫌弃——可能是在嫌弃这鱼品质不够过硬吧。

何莞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猫可真挑嘴,如果不是那天因为饿了快一周,肯定也不会碰那些超市里最便宜的小鲫鱼。

还好它食量不大,要不然何莞尔可真养不起这位尊贵的主子。

摸是可以摸的,抱是不可能抱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抱。

何莞尔无奈,在新添了几根抓痕后,也就再不敢奢望小黑能让她抱着摸摸肚皮了。

喂了小黑,换了猫砂,何莞尔花了两个小时乘坐公交和区间车,终于到了香雪海的别墅。

白廷海的小楼外墙粉刷一新,内里也是焕然一新的模样,吊灯上的积灰都没了,比之前亮堂很多。

白廷海休假,秦姐也休假,二十天的时间回来,精神焕发。

她一直很喜欢何莞尔,这一次听说她要过来,铆足了劲做了很多好吃的。

何莞尔吃得快撑不下才停了筷子,饭后,又被白廷海叫去了小书房。

屋内暖气充足,小书房里放着白廷海喜欢的大提琴。

何莞尔也能分辨几首有名的,能听出这首是巴赫的g大调第一提琴曲组曲。

舒缓的音乐让她本就有些迟钝的大脑更加困顿起来,但想到白廷海不会无缘无故让她上楼,何莞尔深吸口气,振作精神:“白老师,是有什么事吗?还是有什么有难度的调查要交给我写了?”

她神色凝重地等着白廷海交给她什么艰难险峻的任务,却不料白廷海摸了摸鼻头,略有一点尴尬的表情:“莞尔,我才发觉你明年,就满三十了。”

何莞尔不明就里地点头:“是啊,怎么了?”

怎么说起她的年龄问题了?最近也不是她生日啊?

何莞尔猜来猜去,却没想到白廷海说了句:“你就没想过,找个男朋友吗?”

何莞尔:“……”

十几秒后,她哭笑不得:“老师,难道你也染上了催婚的毛病?”

白廷海忙摇头:“不是不是,我这不是受不了别人的拜托吗?”

说着,递了薄薄的两张纸给她:“有人拜托我牵线搭桥,说要见你一面。他说,几年前在一个会议上对你惊鸿一瞥,当时没勇气搭讪,结果一直念念不忘。好容易打听到你是我的学生,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门来,想求得一份姻缘。”

何莞尔苦着脸:“老师,我真没这个打算啊。”

白廷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白老师我也不是个喜欢干涉孩子生活的人。不过这次去了那边半个月,和儿子孙子待在一起,也觉得天伦之乐其实挺好。莞尔,我这次管闲事,一是熬不住这小老弟的诚心,二是也觉得你这样孤身一个人始终不是个事儿,要不,还是见一见吧?”

听他说得苦口婆心,何莞尔不忍心拒绝,但也没心思去翻手里简历一样的东西,只好问:“对方是谁?”

听到她接话,白廷海万分惊喜,说:“这小老弟叫严铮,庆州大学医学院脑外科的,年纪轻轻已经是副教授,专注事业又心高气傲,是不是良配我不敢说,我见过两次,人还是很沉稳的。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你的号码给他了?”

何莞尔脑子里天人交战一番,终于还是咬了咬唇,点头:“好。”

晚上九点过,白廷海新雇的司机送了何莞尔下山。白老师股骨头坏死的情况目前愈来愈严重,独自一人出门已经有些困难,这一次去加拿大回来,一是熬不过还是雇佣了司机,二是被儿子劝动了要做股骨头置换手术,据说已经预约好了医生,年后就去检查。

何莞尔还说到时候陪他去的,白廷海死活不让,更是坚决不透露预约的时间。

她哭笑不得,也不好再和白老师比谁更顽固。

回到内环已经接近十点了,肚子里的东西消化了一大半,总算不那么撑了。

一想到家里的小黑,何莞尔忽然来了精神,迫不及待跑进小区大门,几十秒跑上了四楼,掏出钥匙开门的当儿,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惊觉转身,却看到身后四楼通向五楼的楼梯上,站着两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警察。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警察看着她,问:“你是何莞尔?”

何莞尔疑惑:“我是,怎么?”

那两人下来到她跟前,出示了证件后,说:“你的电话一直不通,所以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

何莞尔低头看了眼包里的手机,抱歉地回答:“不好意思,没电自动关机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年纪大些的警察说了句题外话:“没想到你住警察家属院啊。”

何莞尔愣了愣,回答:“是,我爸生前是警察。”

年轻的警察则说道:“我们有一起医疗诈骗案件正在侦查,听说你是举报人,今天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何莞尔皱着眉:“这么晚?明天不行吗?”

两个警察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年长的说:“是的,情况紧急。”

何莞尔不是太明白怎么一个诈骗案子都会着急上火,不过也配合他们,跟着下楼,上了警车。

凌晨时分,何莞尔独自一人回到家。

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小黑。它金黄色的眼瞳在黑夜里给外醒目,等何莞尔打开了灯,它直起身子,不满地喵了一声,似乎在怪何莞尔吵醒它,还怪灯光太刺眼。

何莞尔不由自主地说:“抱歉。”

说完,又关上了灯,脱了脚上的鞋,连拖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走进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小黑对她已经不是一见就逃了,虽然何莞尔过来,它也没有起身跑开,还任由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它的头顶,轻轻摩挲。

200 所谓至亲

何莞尔以为警察是来找她配合调查而已,也以为这一趟会很快结束。

结果,她在派出所呆了了八个小时,直到凌晨。

一开始她以为,警察是为了宇顺保健的事而来。

她也没猜错,确实是宇顺保健的事,然而警察找她却不是什么保险诈骗的事,而是关于她抢劫是否构成犯罪的问题。

这八个小时,她从一开始的云里雾里,到后来渐渐醒悟,再到后来的如堕冰窖。

那一下午她自以为正义的行动,确实是端掉了一个专门以老年人为诈骗目标的骗子老窝,然而,其实她理直气壮的前提,是根本不存在的。

警察查遍了那公司所有的账目所有的赃款,也询问了所有的员工,所有款项的来龙去脉都弄得一清二楚,唯独何莞尔上门去要的卢韵姮的那笔,根本不存在。

其实这些诈骗公司之间也有争地盘、抢客户的事情。据那头目交代,他们根本没在何莞尔家小区那块行骗,不过摆了一天的摊就和另一家公司发生冲突,没争赢,所以之后再也没去过。

拿了四万元给何莞尔的胖女人,被经侦队羁押后,就说何莞尔是上门勒索、抢劫的。

所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自以为端掉了诈骗犯的老窝,自以为是英雄,自以为是无冕之王。

其实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个被骗的人而已。

卢韵姮根本没有被骗,她虚构了这样一个事实,也许是想让何莞尔心疼她、拿钱出来补贴她而已。

何莞尔知道卢韵姮偏心,但她毫无怨言,因为早在十九岁那年,她就告诫自己,要代替父亲,守护这个家。

所以,她为了何一笑,能够单枪匹马去小贷公司,以一己之力帮他摆脱高额的利息。

然后,又为了卢韵姮,带着王安和雷诺,再一次一个人面对一个公司的诈骗份子。

虽然这两次的经历都还算顺利,但她在做这些事之前,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也许她的打算不靠谱,也许她会受伤甚至受到更严重伤害的事,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胆怯。

何一笑欠的钱,她其实已经帮他还了近三万,之所以留了两张最大额的欠条没还,一是愿意借给何一笑这么大数额的,都是宅心仁厚又对他有好感的好姑娘,愿意配合何莞尔;二是也想让何一笑尝一尝背着债的滋味,熬一熬他,免得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她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何一笑有一点担当而已。

却没想到,她的一片苦心不被理解,何一笑扛不住事马上找了卢韵姮撑腰,而卢韵姮,却在算计她留着应急的那一点钱。

何一笑最后只用还给同学三万,她却告诉何莞尔是四万,也不知道是因为怕数目一致何莞尔起疑,还是故意说多一点,让何莞尔忍不下心,拿钱贴补她。

她大概也想不到何莞尔会直接上门要钱,更想不到何莞尔竟然能讨回本不属于她的钱。

所以其实最让何莞尔心寒的,还不是被骗这件事。

卢韵姮明知道何莞尔的钱从哪里来,都没有告诉何莞尔真相,以至于何莞尔差点被当做抢劫犯羁押起来。

好在,何莞尔好好地解释了一番,警察理解她的动机,再加上林枫也知道这事,一番沟通之下,自然是没有立案的。

只是,她从那胖女人那里拿走的四万,必须要退。

即使是不义之财,那也应该回去钱本该在的地方,所以何莞尔不能拿那些钱。

她已经退赔了四万元给警方,而从看到提示她账户余额的短消息那一刻开始,手脚就一直冰凉。

四万元,不多,却是她在为明年去美国进修存的一点点钱,只希望自己不要在异国他乡经历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的钱。

如果不是何莞尔气不过找上门算账,跑去端了别人老窝,她还真被蒙在了鼓里。

弟弟,妈妈,一个比一个精明,反而是自以为扛着重担精明能干的她,才是最愚蠢、最窝囊的一个。

寒夜里,她手脚僵硬,冻得不住发抖,心也和身体一样,都已凉透。

刚才乖乖让她摸的小黑,却忽然站起身来。

何莞尔醒过神,还以为小黑又不乐意让她摸了,却不料黑猫起身之后,朝着她走了几步,依偎着她躺下,金黄的眼瞳在夜里亮闪闪的,有几分骇人,但有它依偎的那一边身体,一下子温暖了很多。

“小黑,”她喃喃念着,“你好乖。”

一只猫都如此,人,还是她的亲人,却能忍心那样对待她。

第二天上班,何莞尔晚到了两小时。

几乎一晚上都没睡,她眼圈黑黑,沉着一张脸,工作照做,只是人跟机器人一般,木木的,一点表情都没有。

小雷毕竟跟了何莞尔一段时间,何莞尔恰巧在去警局路上和她说了句去配合调查的事,于是找了个空闲时间,跑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而何莞尔也不是什么都能藏在心里不说的性格,于是几句话就被小雷问出了来龙去脉。

小雷听得哑口无言——她是独生子女,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宠得如珠似宝,无法对何莞尔的痛苦感同身受,但跟着何莞尔久了,也知道何莞尔的难处。

和何莞尔差不多收入的女孩子,不说吃穿用度都要讲牌子,至少手里都有个诸如驴牌双c之类的大牌包充门面。

而她见过何莞尔手里最好的,也就是一个mk而已。

她只知道老大家里有妈妈有弟弟,负担重了点,却不知道还有背后这一层——老大辛苦供的房子自己不能住,老大用心良苦想让弟弟长进一点,却被那母子联合起来骗走手里应急的钱,甚至差点害得何莞尔有牢狱之灾。

何莞尔却对小雷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这样,当时还拉上你和王安,差点害了你们。也好在不予立案,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眼圈红红的,也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被眼泪憋的。

雷诺当然不会怪何莞尔,只想对那没心肝的两母子破口大骂,但想到那是何莞尔的家人,还是硬生生忍住嘴里的脏话。

好一阵子,她长叹了口气,说“老大,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合适的,不过,老大你要真遇到什么经济上的问题,尽管开口。就算我没有,回家撒个娇什么也都有了。”

她顿了顿,眨巴着眼睛,万分真诚:“没道理平时你带着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有点什么我们就装怂了。以后要有这样的事,你要不带上我不告诉我,我是要生气的。”

何莞尔搂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衣服上,悄悄地擦去眼底涌起一点点湿意。

小雷今天穿着件白色的,毛绒绒的翻毛,何莞尔觉得那毛毛又软又暖和,刚要赞叹两句,一开口,却忽然觉得嗓子眼痒得不得了,开始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

几分钟过去,她都没止住,差点都快咳出腹肌来,眼泪汪汪的模样我见犹怜。

小雷忙端水倒茶伺候她吃药,最后什么招数都不见效,还是一颗冰凉的薄荷糖才压住咳嗽。

201 支气管炎

报社附近的社区医院里,医生结合拍片结果,诊断何莞尔患了支气管炎,之后大笔一挥开了些抗生素让她服用,再加上些清热化痰的中成药以及退烧药,就让她回家好好休息。还嘱咐,如果三天后要再不见好转就得输液治疗了。

吃了退烧药和止咳平喘的特效药,何莞尔精神好了些,又忍不住直呼起倒霉——以前几年都不曾病过,今年入秋以来一次接着一次地发烧、感冒,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

小雷则一直不停地数落她,说她就算要当女强人,也该看看自己多大的年纪了,要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年轻时候的国防身体,可以随便拼。

气得何莞尔扑上去掐她的脖子。

雷诺吐槽归吐槽,从医院出来后,她一点都不放心何莞尔,死活要送她回家才放心。

何莞尔吃了退烧药也正在发汗,自觉病娇体弱吹不得风,也就半推半就上了小雷的车。

她夹着体温计爬完四层楼,满身的大汗,回家开门第一件事就吃抽出腋下的体温计看了眼,发觉体温已经回到三十七度五以下。

何莞尔大喜:“看看看,本宫痊愈了。”

小雷却盯着门口一团黑糊糊的玩意,瞪大眼睛:“这是什么?”

何莞尔看到小黑蹲在门前离她们两三米的地方,冲她喵地一声叫,似乎在抱怨怎么不经它同意就把人带回家了?

何莞尔回身掩门,正想和小雷解释小黑的来历,忽然嗓子眼又开始痒了。

她忙含了颗润喉糖进嘴里,看看压住咳嗽,然后苦恼地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

说不定她这一次咳嗽这么厉害,就是因为猫毛引发的。

但又能怎么办?何一笑把猫捡了回来又不管,她也不能狠心给扔了。再说小黑刚刚能够接受她,要是再换一个主人,还有没有命熬的过来?

她琢磨着要不干脆去贴个寻主人启事,可如果真有人上门说小黑是他丢的,她又怎么验证真假?

小雷还呆呆地看着小黑,半分钟后眼睛一亮:“这猫看着好眼熟!难道是那只金钱豹?”

何莞尔一怔:“什么?什么金钱豹?”

小雷一脸的“你怎么又落后于时代”的表情,张牙舞爪地掏出手机给她看:“你看,你捡到的这只,是不是和这只的很像?”

她手机屏幕上是一只黑猫的照片,从体型和毛色来看,确实和小黑有几分相似。

但,显然小黑瘦很多。

何莞尔愣了愣,想到小黑之前一个星期的日子就吃点猫罐头吊住命的状态,又仔细看了看小黑,回答:“诶?还真像!”

“现在只怕庆州全城都在找这只猫,”小雷表情十分夸张,“它的主人从最早的十万元悬赏,今早最新的报酬已经五十万了。”

“五十万!!!!”何莞尔一万个不信,“别又是谁在炒作,搞什么网络推送吧。”

“什么嘛!”小雷言之凿凿,“这只猫本来就是在临江名门走丢的,那里可以一平米十几万的房价,那里的住户养的猫,身价高好正常。”

何莞尔半信半疑,也上网搜了搜,发现小雷说得确有其事。

只不过,她对着眼前的黑猫看来看去,也不太确定:“你说,黑猫是不是都长得一个样?”

小雷也托着腮摇头:“我也不知道呢,这猫太黑了除了眼睛很亮也和那猫是一个颜色,但是嘴巴和鼻子都看不出清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两人研究着,总觉得这事模棱两可。

小雷觉得是——毕竟眼睛大小和颜色都一致,再加上毛皮光滑可见以及那么挑嘴,肯定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富贵猫。

何莞尔觉得不靠谱——临江名门离她家十几公里,就算走丢了,也不能走这么远来吧?

难不成一只猫还会打滴滴?

小雷想了想,忽然想到了关键,激动地抓住何莞尔的手臂:“寻猫启事说,丢了的那只猫,肚皮上有一道五厘米左右的伤,我们可以把它肚子翻过来看一看,如果有疤,你就发达了!”

何莞尔苦着脸,终究还是对小雷说了实话:“它性子烈得很,都不让我抱的,还能让我看肚子?可别想了,别被猫大人挠得一脸的疤,到时候王安都要抛弃你。”

何莞尔警告在线,可小雷却不甘心,非要抓来小黑看一看肚子,然而撵了半天都没撵到,最后真的被小黑挠了一爪子,只是还好没见血。

这下雷诺也怂了,愁眉苦脸:“那怎么办?好大一个矿放在面前,都不让人挖一挖。”

她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试试看。

何莞尔犹豫了好一阵,才打了那电话。

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所以听到对面客气又应承的话,也没什么心理落差。

对面的男声相当商务化,跟10086接线员一般的流程,先问:“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何莞尔回答:“我姓何,你叫我何女士就好了。”

接着,说了她捡到的猫和照片上的很相似。

那边的男人很公式化地说:“何女士,方便的话请发一张猫的图片,我们需要确认一下。”

何莞尔依照他的指示,远远地拍了照小黑的照片发到了一个邮箱里,还特别注明,这猫很凶不让抱,所以看不到肚皮上是不是有疤痕。

打完电话发了照片后,半个小时对面都没有回复。

小雷等得不耐烦,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就准备回家。

何莞尔被她监督着吃了全套的感冒药,这时候安眠效果也上来了,于是送了小雷出门后,倒头便睡。

何莞尔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窗外一片沉黑,手机屏幕在黑黢黢的夜里,格外地亮眼。

何莞尔接起来,发觉是她之前打的寻猫启事的电话回了过来。

她以为对方是要告诉它小黑并不是走丢的富贵猫,然后之前那男人声音激动地说:“初步确认,何女士您手里捡到的猫,就是我们要找的猫。请您看好它,马上有人去进一步确认,如果确认无误,我们马上带走猫,并按照约定支付给你报酬。。”

何莞尔倒是高兴了一下。

不是说巨额的奖金怎么,首先不管怎样,小黑如果真的是被人走丢的猫,那给它找到了主人,它就能回家了。

202 冤家路窄

而听到报酬的事,何莞尔心思动了动。

她倒也不是傻,有钱送上门不要,但这付出和收获太过失调,让她有几分惊慌。

但她明白一个道理,土豪的钱再多,那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之前急着找猫,现在猫找到了,报酬这事,也就难说了。

所以她决定不去主动去追索报酬的事,想必也不会有人傻乎乎地执意要给。但如果对方不说报酬的事,她也不会吃亏——至少要对方把她这些天为小黑出的钱给补上。

想通了这头,她便心安理地等着所谓的猫主人上门来。

她在电话里留给了那男人了地址,然后,安安心心地等着人上门。

对方约好的取猫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何莞尔在此期间拿出刚到货的三文鱼给小黑吃——知道它挑嘴,这次特意买了些品质更好的,临着快要分别了,也让猫主子知道自己的一番心意。

果然,小黑很赏脸,闻到鱼肉味儿就欢快地扑了上来,一点都没有前些天的傲娇和嫌弃。

看它吃得香,何莞尔却忽然有些舍不得起来。

她蹲在它旁边,依依不舍地摸着它头顶的毛,说:“马上你就要回家了,你以后还记不记得我呢?”

小黑并不理她,只管自己吃得香。

“没良心!”何莞尔戳了戳它的脑袋,又捏捏小耳朵,终于笑了起来。

半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小黑正依偎着何莞尔打盹儿,何莞尔也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敲门抄起小黑就往门口走,全然忘记手里的是猫,不是暖手器。

小黑本来也半睡半醒,被何莞尔一抱,马上挣扎起来。何莞尔刚巧来到门前,一边安慰着猫,一手拉开了门。

然后,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直至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她一手夹住使劲挣扎的小黑,另一只手在自己额前摸了摸——没问题啊,没发烧。

莫春山长身而立,双眼沉静冷肃:“何莞尔?”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一如既往的瘦削冷峻,只是以往一丝不乱的头发走了样,有一缕黑发垂坠在额前。

“怎么是你?”何莞尔好容易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距离莫春山上次爽约已经是二十几天过去。这二十几天里,他把她拖进了黑名单,也没有对当天的失约解释过什么。以何莞尔的性格,即使对他有那么一丝的心思,可也不会舍弃自尊到自己扑上去缠着他不放。

她自问还算洒脱,二十几天已经足够她把之前萌动的情思放开,还一次次地告诫自己,既然体面地葬掉了对他的好感,那么从此之后莫春山就是个死人了,他恋爱也好结婚也好,对她而言都是阴间的事,她犯不着操心。

却料不到现在死人找上门来。

她该做什么,大喊“有鬼啊救命”吗?

何莞尔傻愣愣的,莫春山又开了口。

“我是来取猫的,”他说,“我的助理之前给了你电话,想必你还记得这件事。”

何莞尔睁大眼睛:“什么?”

她看了眼小黑,终于把他和猫联系起来:“小黑是你的猫?”

“你说呢?”莫春山冷笑,“没想到你真是好心机。我不见你,你就带走我的猫。只不过,你这番心思怕是白费了。”

何莞尔还在惊叹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时之间顾不得他的嘲讽。她看了眼手里的猫,再次问莫春山:“真是你的猫?怎么会这么巧?还有,它怎么会跑到这里?”

莫春山面色微凛:“不必演戏了,你为了你自己的目的,竟然对煤球下手。要是它有什么问题,我不会饶了你。”

何莞尔被连着两次嘲讽,迟钝的感观终于恢复正常,回想莫春山这一出现就不停地指责她另有所图,顿时心里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她一时忍不住吼了出来:“莫春山,你是不是神经病?我哪里知道你养了猫,又哪里知道这只猫是你的?”

她怀里的小黑听到她的声音骤然变大,惊恐地一瑟缩,惨兮兮地叫了一声,开始挣扎。

何莞尔气得发抖,想要安抚住猫,却不料刚伸出手,就被猫一爪子挠了,手腕上马上见了血。

莫春山皱了皱眉。

他当然心疼猫——煤球本来就是流浪猫,野性难驯,这下又在外流浪几日,不知吃了多少苦,只怕对人更不信任。

可更让他在乎的,是她手腕上的血迹。

何莞尔来不及管自己的伤口,还在和猫犟:“小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眸子紧了紧,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从她怀里硬抱走了猫。

何莞尔不好和他抢,也怕伤着猫,只好放开。

他的指尖划过了她的手腕,掠过了猫留下的爪痕,冰凉的温度和一阵刺疼混合在一起,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莫春山眸色幽深,看了她一眼,便要转身。

何莞尔却不肯让他走:“等一等,你还没有……”

她本想说他还没证明自己是这只猫的主人,可看到小黑一被他接过去,就温顺地缩进莫春山的怀里,喵喵直叫,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还用问吗?在她怀里焦躁不安的猫,到了他的手里就那样地黏人温顺,当然是他的猫了。

莫春山安抚好了煤球,抬头,眸子冰冷:“我还没有支付一百万是吗?放心,我不会赖账的。”

发觉自己被误会,何莞尔却没办法开口为自己辩解。

她苦笑起来——怎么偏偏是他呢?只怕自己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了。

不过,又何必解释?她和莫春山,本就该形同陌路。想到这里,她反而淡定了几分。

随他怎么想吧,反正她注定要一个人终老,何必在乎他的眼光?

然而莫春山下一句就让她不淡定:“何莞尔,我本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谁知道只是隐藏地更深。你找才嘉打听我家里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何莞尔一时语塞——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她理亏了。但,以才嘉的明智,如果不是莫春山默许,她又怎么会何莞尔那样随口地一问,就全盘托出呢?

203 心灰意冷

何莞尔这一下彻底愣住。不过是她当时荷尔蒙作祟下的一时好奇,竟然连累了才嘉。

她再度忍不住脾气:“莫春山,你真是不可理喻!你看不顺眼我,又关才嘉什么事?”

“是我不可理喻,还是你居心叵测?”莫春山声线似结了冰凌一般,“你打听我的身世,打听我家里的事,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你更了解我以后,更能对症下药,从而达到你的目的?”

他顿了顿,眯起了眸子,冷冷地说:”何莞尔,我真的很失望,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何莞尔如鲠在喉,万分地委屈。

莫春山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对他有别样的心思,暗示她为了钱财处心积虑地接近他。

这真是冤枉她了,然而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一切。

最关键的是,从一开始就是她主动靠近桐城路桥,一次次地找上莫春山——确实,如果完全客观地看待他们两人之间所谓的缘分和关系,她确实像是隐藏地很深、故意制造巧合从而让莫春山注意到她的心机婊。

原来他那一天的避而不见,还把她扔进了黑名单,是因为他也和别人一样对她带着偏见,认为她仗着老天赏赐的好样貌,就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甚至以此为资本,想要为自己挣一份富贵。

所以,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何莞尔惨然一笑,却还是忍不住说:“莫春山,我本也以为你不一样,谁知道……”

她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马上压抑住快要喷涌出来的泪意,继续说:“谁知道,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

莫春山避而不答,眸子沉黑,接着说:“稍后会有电话给你,你把银行账号给他,一百万马上到账。”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扫过她手腕的血痕,又说了句:“煤球抓得你出了血,另外多十万,你去打狂犬疫苗。”

他说完,便抱着煤球转身下楼,丝毫不做停留。

门敞开着,何莞尔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一颗心,也彻底地凉了下来。

莫春山是对的——人生而孤单,她和他,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呢。

之前是她痴心妄想了,最可笑的是她刚看到他的时候,居然还抱着一丝幻想。

现在可好,被人上门来扇着耳光啪啪打脸,让她明白自己的一文不名,明白自己对别人,什么都不是。

她吸了吸鼻子,回身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刚要关门,却听到楼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大喊了一声:“姐!”

何莞尔闻声回头,看着眼前满脸兴奋又气喘吁吁的何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他喘了几口气,大声地问:“猫呢?”

何莞尔怔了怔:“什么?”

何一笑缓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猫呢?”

何莞尔渐渐明白了是什么事,心头又灰冷了半寸。

果然,何一笑怎么会有事没事跑她这里来?除了一个钱字,还有什么能指使得动他?

何莞尔,面无表情:“什么猫?”

“小黑!小黑啊!”何一笑兴奋地大叫,进了屋都顾不得脱鞋,就四处转悠寻找黑猫。

一边走,还一边问:“小黑在哪里?”

何莞尔站在玄关,门也没关,声音平静地回答:“小黑?你不是让我把它扔了吗?我已经扔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垃圾桶里翻吃的吧。”

何一笑先是一急,接着说:“不可能!现在庆州城里的黑猫只怕要被抓完了……”

接着他看见客厅角落的猫砂、猫盆、猫爬架。

何一笑眯了眯眼,大叫起来:“不对!你没有丢掉小黑,你把它养起来了,是不是?”

何莞尔依旧不动,慢悠悠地回答:“它不叫小黑,叫煤球。”

“你又给它改名字了?”何一笑回头问道,忽然领悟过来,“它的主人来过!是不是?它的主人把它带走了!煤球是小黑原来的名字。”

何莞尔默然。

何一笑惯常的少一根筋,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这么聪明,这样快就反应过来。

何莞尔苦笑——果然,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上心而已。

何一笑挠了挠额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顿时睁大眼睛:“我刚刚过来,在楼下路口的地方,正好看到一辆黑色宾利车开走,这贫民窟里哪里来的豪车?是不是就是小黑,不,煤球的主人,来接它走?”

何莞尔看着他,淡然地回答:“是啊。”

何一笑几乎要跳起来,一直兴奋地大叫:“发了!这次发了!”

他看到何莞尔表情木然,急着解释起来:“那只猫,五十万啊!整整五十万。”

“五十万,”何莞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冷的嘲讽,“我不知道呢。”

何一笑的消息也略有滞后——就在她打电话给莫春山手下的前一刻,找到煤球的报酬,已经从五十万涨到了一百万。

何一笑兀自高兴着:“天啊,姐你不知道吗?这一周时间,庆州都传遍了,那只黑猫是个住在临江名门的公司老总丢的,他发布的启示,找到猫可以换五十万的酬金!天啊,真没想到我们这么好运。”

他忽然察觉到不对,一下子紧张起来:“姐,你不会把猫还了,没要钱?”

何莞尔根本不想就这件事再多说,淡淡地看了看何一笑,说:“没要钱。我也不会要钱。”

“不是吧!”何一笑像听到天方夜谭一般,“那可是五十万!是不是他们没告诉你这件事就把猫拿走了?不行,不能让他们耍赖!”

说着,翻出那则他异常重视的启示,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

结果一番交涉下来,对方根本不理他,说猫已经找到了。

何一笑烦躁地挠着头发,对何莞尔说:“他怕是在怀疑我是骗子,姐,你和那边解释一下,好不好?”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摇头:“我不会解释,我也不会要钱。”

何一笑面色一变:“什么?”

“我已经第三次重复了,”何莞尔说,“我不会要钱,所谓找到猫的报酬,我已经拒绝了。”

“什么!”何一笑大吼起来,“你是不是傻?送到手的钱都不要?就算你傻你不要,那猫可是我捡回家的!你有什么权利拒绝!”

他大吼大叫,何莞尔闭上眼走开,就当听不到。

204 屋漏逢雨

“哦!你是想独吞五十万是不是?”何一笑想了想,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何莞尔,原来你存了这个心!你说什么不要报酬,其实早就暗中联络了别人,现在扯谎骗我,好一个人独吞五十万!””

何莞尔回眸,深深看他一眼:“何一笑,你是真的这样想,还是一时的气话?”

“难道你心虚了?”何一笑自以为猜对,眼神更加笃定,咬着牙说,“白瞎我叫你一声姐!”

他刚说完,面颊上就重重地一痛,接着耳朵里一阵鸣想,巨大的力量不仅让他偏着头,连身体都向右带了两步。

何莞尔打完狠狠的一耳光,接着指着他:“我不是你姐,你可以滚了。”

何一笑捂着脸,还不服气。

但他知道动手是打不过何莞尔的,再气也只能忍,恨恨地看了她几眼,打开防盗门,转身出去,摔门声惊天动地。

屋子里渐渐恢复了冷清,何莞尔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这屋子里,下午到晚上的时间,小雷来过、莫春山来过、何一笑也来过。

然后小黑被接走了,这屋子里,再度冷冷清清。

何莞尔慢慢地捱到沙发边,失魂落魄地坐下。

她知道自己拥有的很少,所以一直都很努力,不管是在工作还是生活上,她都从没放弃过——即使知道很难有回报,也还是一次次地麻痹自己。

人心嘛,总有捂热的时候,总不能捂到一半就半途而废,那捂不热又能怪谁?

然而这一晚,她却有了放弃的念头。

她坐了很久,既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冷,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只是一觉醒来的时候,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黑暗里,她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她一开始以为是卫生间或者厨房的龙头没有关好,然而迷迷糊糊之间,发觉那声音并不是来自那两个方向,而是近在咫尺一般。

“下雨了吗……”她念叨着,翻了个身,却惊觉有一滴水,正好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何莞尔一下子彻底清醒,赤着脚去开了灯,顿时大惊失色。

天花板的颜色已经变得斑驳,有水珠顺着吊灯的缀子落下,不只她刚才额头的上方位置,茶几上已经有两三处的积水。

然后,天花板的四个角,也有被水浸润的痕迹。

何莞尔想了想,大概推断出问题出在哪里。

这楼是九十年代的,楼板是预制板不是现浇的,所以楼上如果水泡了,水是可能漫下来的。

至于楼上泡水的原因,可能是水管爆了,也可能是主人家没关水龙头。

然而想到楼上的邻居是谁,何莞尔一个激灵,暗叫不妙。

楼上是一对老夫妻,老先生有哮喘,受不了庆州的湿冷,每到冬天就会去南方的海滨城市过冬。

所以按照常理,楼上是没人的。

然而又无路可选。

何莞尔抱着一丝希望,厚厚地裹了一层羽绒服,跑上楼去敲门。

果然,敲了几分钟也并没有人应门,连五楼对面租住的中年妇女都出来了,看到是何莞尔,很有几分不满说:“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何莞尔道歉,看到从防盗门下方的缝里,源源不断地出着水,无可奈何地下了楼。

她很想解决问题,然而三更半夜,她也找不到人去。

何莞尔回到家,各个房间都查看了,发觉就客厅漏水最凶,稍微安定了点。

等她再看了一眼后,大惊失色。

吊灯的位置沁水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朝南的那面墙,有水顺着墙面一直往下淌。

而那面墙上,有她父亲的遗像。水已经漫过了相框,滴落在供着香炉的高台上,啪嗒啪嗒滴在上面。

何莞尔忙移开了靠着墙的家具,把被水浸泡了的东西拿到阳台晾着,她正要移开父亲的遗像,却忽然怔住了。

当初道士来说过,安好了遗像便不能移动的,要不她父亲泉下有知,必然不得安生。

何莞尔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思忖一番,手终于还是离开了相框。

她又跑了几个房间,找了一摞的旧被子旧毛巾出来,站在相框旁,每一两分钟就擦一次墙面,防止那些水滴落下来,沾湿了父亲的遗像。

窗外更深露重,低温的夜风似乎无孔不入,哪怕她关好所有门窗,都依然能感觉到那一丝丝浸骨的冷风。

何莞尔又给自己加了衣服,围了厚厚的毛巾,站在墙边,一看到水滴下来,就立刻拿抹布擦干净。

一分钟十分钟没关系,她站了半个多小时,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冰凉。

她撑不住了想要去开空调,但忽然想起了卡上不多的两千元,还是忍住了。

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她身体还算康健,将就一晚上,也冻不死的。

————

过了个周末,何莞尔上班的状态吓了小雷一跳。

她穿上了最厚的羽绒服,围巾、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就露出两个眼睛,在庆州这算不得冰天雪地的地方,显得格外另类。

小雷皱着眉帮她摘下口罩,却听到她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吃药不管用吗?怎么现在还在咳?”

何莞尔趴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苦笑:“有什么办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小雷看着她红红的鼻头,担心地问:“你上周都没这么严重的。是不是甲流?今年好像这感冒大肆流行,来势汹汹的,很难搞。”

何莞尔摇头表示不知道,又说:“感冒反复不是很正常吗?你多喝点抗病毒板蓝根什么的,别被我传染了。”

她还没说完,就又咳嗽了几声,吓得小雷赶快翻抽屉找药去了。

不过,何莞尔倒是知道为什么感冒加重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受了凉?

那晚上五楼漏水,她为了不让父亲的遗像被打湿,就在客厅硬生生地站了一晚上。到了天亮时分,她冷得都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等到物管上了班,终于有人管这事了,才被解救出来。

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遇到这些事也平常,物管处理这些问题倒是很有经验了。

物管来了人,看了一眼就先是把整栋楼里的总水阀关上,然后和楼上的老夫妻联系上了。

205 烟消云散

楼上的邻居倒是好脾气又讲理,事后打来电话一再跟何莞尔道歉,还说等他们回来处理,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并且先给何莞尔打了两千元,先垫付部分她处理这次漏水事件的费用。

也就是靠着这两千元,何莞尔才不那么局促,之后在家冷得难受也敢开空调了。

不过,其实在漏水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一笔巨款。

莫春山真的是说到做到,亦或是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一百一十万说给就给,不带丝毫含糊的。

其实在莫春山助理打来电话问何莞尔要账号的时候,何莞尔根本就没有给的,却在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一百一十万入账的信息。

何莞尔卡上的钱变成了1104931,网上红极一时的“金钱豹”,悄无声息地消失。

何莞尔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但她在收到钱的下午,就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打钱来的账户。

然后到楼下的银行里,消了银行卡账户,开了另外一张卡,再打电话通知财务自己的工资卡遗失,等她补办以后再告诉财务新的卡号。

她何莞尔就算饿死、穷死,也不要接受莫春山的施舍,更何况就算对方不是莫春山,她也不会因为收留了小黑,就收取巨额报酬的。

她还记得小黑那天晚上依偎着她让她取暖的事,猫都记得一口鱼的情谊,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为了钱却可以六亲不认。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人实在太失败,往往她越在乎的人,就越是处理不好彼此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形单影只,六亲冷漠。

因为生病和心情不好,何莞尔这一周的工作状态都不是太好,改稿子的速度慢了一倍有余,好多能在白天完成的工作硬生生拖到了晚上,于是又生病又熬夜的,病好得更慢。

一周过去,何莞尔没有再发烧了,但是咳嗽反而越来越厉害,周一例会上咳得惊天动地,几次打断了于伟安的发言。

于伟安皱眉,当着一会议室的人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何莞尔,你咳出什么问题来我可不会给你当工伤报销。今天下午准你半天假,快去医院好好治一下,要不这满屋子的人被你传染了可就糟了。”

何莞尔有了些精神,忍不住地回嘴:“我咳了一周总编都没听见,今天一出刊忙完了您就听见了,真是好巧。”

会议室里一片笑声,于伟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上次在社区医院看不好,何莞尔也真怕自己弄出个老慢支什么的,正好于伟安主动给假,她便穿越半个城区,到了市医院,准备好好治一治。

正值流行感冒肆虐的季节,医院里人山人海,真是处处喷嚏声。

何莞尔排了两小时队,医生给看了五分钟后开了各种化验单,又折腾一个多小时,得出的检查结果依旧是支气管炎,只不过再不好好治疗,就会发展成肺炎了。

老医生语重心长嘱咐年轻人要懂得忌口养生,然后大笔一挥,给她开了静脉注射抗生素治疗。

何莞尔死活也不肯打点滴,医生无可奈何,只好给她开了肌肉注射,加口服抗生素。

何莞尔长舒一口气,虽然有医保卡,但输一次液三五百就没了,她身体底子还可以,可以硬杠。

又一次排了长长的队伍交了钱拿了药,何莞尔长吁出口气,拿着药找护士做皮试去了。

护士在她手腕上挑了个小包,说要等二十分钟才有结果,何莞尔坐在注射室外百无聊赖,觉得大楼里到处是人闷得要死,干脆出外透透气,等时间到了再回来。

下午四点钟,天气居然不错,早上阴沉沉的天空此时晴了起来,太阳毛绒绒的不那么耀眼,不过晒在身上暖烘烘,非常舒服。

何莞尔舒服地闭起眼睛,享受阳光洒落在脸上的感觉,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似乎叫的是,何小姐?

何莞尔闻声转头,竟然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才嘉背着个大大的包,手里举着个晾衣杆,杆子最上面的分叉挂着几袋液体,液体连着输液器,输液器下软管另一端连在一个戴着口罩、帽子小女孩的手上。

“好久不见,”才嘉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一低头看到她手腕上的小包,一阵苦笑,“怎么,你也中招了啊?”

说着,让孩子跟何莞尔打招呼:“缘缘,这是何阿姨。”

小女孩抬头看着何莞尔,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几秒后甜甜地开口:“何姐姐好。”

才嘉到医院来,是来给她的女儿缘缘看病的。

缘缘的症状跟何莞尔一样,发烧、反复咳嗽,已经是支气管炎,再不治疗的话只怕就要成肺炎,而且发烧一直没停过,显然症状比何莞尔更重。

而比起何莞尔孤身一人自己治病全家不愁的状态,才嘉的负担也更重。

他们家不只缘缘一个人生病,她爸她妈,都中招了。

她爸爸妈妈因为年事已高,还一个高血压一个心脏病的,慎重起见才嘉找了人安排了住院部的特护病房输液,两老口有个伴儿互相照应,而且还请了个临时的护工照料。

才嘉这才有空带着缘缘到门诊这边的儿科治疗,医生也给开了液体,刚好要去打点滴。

儿童输液室是单独的一间,但正巧里面有手足口病和疱疹性咽峡炎的孩子治疗,才嘉害怕治疗感冒结果感染上其他厉害的病症,加上儿科输液室哭声震天,于是干脆带了缘缘到外面,一边走着,一边输液。

何莞尔仰头,看了看液体袋上的名字。

“熊禹砚?名字很好听呢。”何莞尔笑着,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笑得有几分勉强。

她又看着才嘉手里的晾衣杆:“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才嘉苦笑:“以后你有孩子就知道了,这玩意儿儿科人手一根,遇到医院打挤的时候没位置坐没地方挂液体袋也能输液。”

提起孩子,何莞尔微微一愣——她从没想过什么孩子的事,也觉得这离自己太遥远,只是低头之间看到了小名缘缘的熊禹砚,有些移不开眼了。

206 为母则强

二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了,才嘉也无处可去,干脆陪着何莞尔去注射室看了结果,然后又陪着她去注射室打针。

缘缘乖巧又听话,即使生病了,也不吵不闹,圆乎乎又安安静静的。

何莞尔越看越喜欢,打了针竟然也舍不得离开,只是找不到借口留下来。

恰好缘缘说了句:“姐姐等会看我取针我很勇敢的我不会哭。”

何莞尔看着才嘉背包拿伞的,还要举个晾衣杆,借机说:“要不我陪缘缘输完液吧?你一个人也不好照顾她。”

才嘉也不推辞,点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天又阴了下来,她们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病区,在走廊上的塑料椅上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液体里有安眠的成分,缘缘坐下没一会儿,就要睡觉了。于是横躺在一排四个的椅子上,头枕在才嘉腿上,没几分钟便睡着了。

才嘉脱下大衣给缘缘裹在身上,轻拍着她的后背,和何莞尔聊着天:“今年流感特别厉害,我家里老老小小都发烧。也还好缘缘生了病也不闹人,要不我真没办法了。”

何莞尔无奈:“是啊,我很难生病的也中招了,没想到你家三个传染源,你也能顶住。”

才嘉摇着头:“我可不是身体够好,而是肾上腺素在起作用。我要是倒了,家里三个病人又有谁照顾呢?”

何莞尔深以为然,看着才嘉仅穿着一件毛衣坐在走廊里,担心起来:“你这样怎么行呢?会感冒的。”

“没关系,”她笑道,“为母则强,身为顶梁柱就要有天塌下来都顶着的觉悟,放心,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

何莞尔很有几分感叹,想了想,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现在的体质也不宜脱外套逞英雄,不过脱脱围巾是可以的,聊胜于无。

才嘉感谢了一番,何莞尔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曾经很不喜欢才嘉,但几次接触下来已经大为改观,再加上才嘉被她连累丢了工作,这一下子全家都生病了,她还失业,真是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前些天才知道你的事。”何莞尔有几分内疚,要是没有那天她一心想要探听莫春山的事,才嘉也不会被迁怒。

才嘉却不在意地一笑:“你可别放在心上,我正好借此机会放松一下。入职两年我都没时间好好陪陪家里人,每周末出门时候看到我妈眼巴巴的样子,还是很内疚的。”

何莞尔注意到她言语间都没有提到她老公,便知道有异样,但她聪明地知道,这时候不该问。

才嘉却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笑着说:“我早离婚了,缘缘的爸爸三年以来都没来看过她一眼。反正靠山山倒,靠海海啸,我这样既不会绣花做饭又放不下架子去讨好男人的中年妇女,只好把自己当男人使了。”

何莞尔听她说得有意思,接过话去:“这样很好啊,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什么事都能处理得面面俱到。”

这是大实话,也是她有感而发。

才嘉忽然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把我当朋友了,要不刚才那句话你的重点应该在反驳我自称为中年妇女上。”

何莞尔怔了怔,马上装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求生欲测试?美女,要不要这样对我啊?”

两人笑了好一阵,何莞尔有些唏嘘,问才嘉:“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的想法很多,现在暂时还没决定好,”才嘉有些自傲地一笑,“我并不是离了桐城路桥就找不到工作的人,虽然收入会少很多,不过养家糊口肯定没问题。说不定,我还能再遇一个大方的老板,比莫老板好伺候一点,再多给我一些假,免得我每天都在事业和家庭之间煎熬。”

被她提起了莫春山,何莞尔再笑不出来,才嘉也聪明地把话题岔开。

半下午的时间相谈甚欢。

下午六点,缘缘液体输完,到护士站取了针。

何莞尔和她们母女告别,才嘉却说什么也要拉着何莞尔一起吃饭,还说既然都是吃,不如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反正一桌子的病号吃的都是清粥小菜,肯定合她胃口。

何莞尔推拖不过,于是和她们母女去了住院部,接了两位老人出院,然后到一家粤式粥店吃晚饭。

才嘉竟然还记得何莞尔不吃猪肉的禁忌,自然避开所有和猪肉有关的食物,一份猪肉馅的云吞,也是独独端给缘缘一人的。

而缘缘输了液又睡了觉,精神好很多,四五岁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她下午的时候本来就表现出对何莞尔的喜欢,于是吃饭的时候也非要挨着何莞尔坐。

要说人类的幼崽很有察言观色的天分,靠直觉就能分清楚谁真喜欢她谁是装的,缘缘知道何莞尔也喜欢她,也赖上何莞尔,都不要妈妈外婆挟菜了,就要何莞尔给她挟。

何莞尔一点都不觉得是负担,反而萌得心都要化了。

才嘉微笑:“小孩子就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姐姐,人老珠黄的妈妈只能靠边站。”

缘缘外婆和外孙女的观点出奇一致,越看何莞尔越喜欢,一时忍不住犯了中老年妇女的通病,拉着何莞尔的手亲切又慈祥地问:“闺女,可有男朋友了?”

听到这个问题,才嘉面色变了变,赶忙喊停:“妈!你这第一次见面就要乱点鸳鸯谱了!你也不看看人家何小姐是何等人才,我那表弟哪里配得起?”

老太太笑得有些尴尬,何莞尔忙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伯母也是热心。”

老先生还是有几分矜持的,话不多,但很有见识,一顿饭的时间,何莞尔也基本了解才嘉的家庭结构了——父亲干了一辈子地质勘探,走南闯北,谈不上高级知识分子,但也见多识广,母亲在家乡开了个小商店,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

儒雅渊博的父亲和勤劳泼辣的母亲,难怪会有才嘉这样精明能干的女儿。

因为太不顺路,才嘉送了何莞尔到地铁站的入口。临别的时候,她向何莞尔伸出手,笑容诚挚:“何小姐,客套话我也不多说了。相逢是缘,祝你好运。”

207 坐以待毙

凌晨三点,莫春山疲惫地放下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抬头却看到孟千阳悄无声息地立在书房门口。

似乎一直在等他。

“怎么?有事?”他合上电脑,起身,活动了有些麻木的腿。

孟千阳点了点头:“我已经查清楚了,做手脚的就是那个家政。她做了一年多,知道猫的重要,那天是拿了猫薄荷偷偷放在门外,让煤球闻到了所以才跑。而之所以她不选小草,是因为布偶猫太名贵,很容易被人发现。煤球一只黑乎乎的土猫,不那么引人注目。”

见莫春山没反应,他继续说:“她把猫放在他儿子家,目的就是等着我们悬赏找猫,想发一笔财。至于这么做的目的,是因为她儿子欠了笔赌债,家里还不起又被人天天追债,所以想方设法找钱。小市民,没胆子绑架人,只好绑架猫了,而她儿子住的地方就在何莞尔家隔壁的小区。”

莫春山依旧沉默,孟千阳咬了咬唇,拿出一叠纸:“他们都招了,这是签字画押的证词。”

“你何必在这上面花心思?”莫春山叹了口气,“已成事实,你做再多也无用。”

孟千阳急了:“何莞尔是冤枉的,嘉姐也是。春山哥,其实你早就知道不关她俩的事,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恩断义绝的姿态?你知不知道,何莞尔的弟弟……”

“千阳!”莫春山轻喝一声,“别说了,我不想听,也与我无关。”

孟千阳目露不甘,但还是闭了嘴。

他有些赌气地转过身,却被莫春山叫住。

莫春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孟千阳的背影:“你真的相信,这一切是巧合吗?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不是吗?你只是不敢去想,对不对?”

孟千阳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嘉姐什么都没做过,你就把她开除了,她很心寒。”

莫春山放缓了声音:“你就没有过一丝丝怀疑,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一只猫,出现在十几公里以外,家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忽然做出不可理喻的事?还有她儿子欠下的赌债,又是不是有人故意设的局?这些,你都查过吗?”

孟千阳哑然,不过几秒后就说:“那我立刻去查!”

“不用的,千阳,”莫春山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就看你和我能不能硬起心肠了。只要走错一步,你、我,都会后悔莫及。”

“什么?”孟千阳转过头,很有些不解。

莫春山沉默了半晌,之后回头看着他,眼神、声音都透露着疲惫:“千阳,他回来了。”

孟千阳一怔:“什么意思?”

莫春山扭过头,看着窗外一片沉黑的江面:“就是字面意思。”

孟千阳似懂非懂,又听见莫春山的声音:“我知道你喜欢才嘉,也知道我开除才嘉这件事,你闷了很久也一直在查证据,不过这时候,放她离开才是好的选择。”

孟千阳忽然领悟过来——他察觉到了莫春山声音里淡淡的恐惧,而这样的恐惧,只会因为一件事。

“所以,何莞尔也是……”孟千阳瞪大眼睛,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然清楚。

莫春山没有回答他。

孟千阳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好一会儿,他咬着牙:“我不信他无所不能,再说,现在已经不是十多年前。”

“他也不会停留在十几年前,”莫春山苦笑,“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哪一个是巧合,哪一个是陷阱,你分得清吗?”

“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孟千阳声音忽然坚定起来。

莫春山苦笑。

千阳还有勇气,可他的,早在十几年前就消失殆尽。

他深吸了一口气。

该来的,始终会来,即使过不了这一关,他也只愿一个人去沉沦。

——————

何莞尔平时身体康健很少用药,注射抗生素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三天时间已经完全康复,咳都不咳一声了。

只不过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倒是又瘦了几分。

小雷羡慕地不得了,摸着自己最近略微变粗的腰,发着牢骚:“跟小安子吃饭,就是忍不住吃多啊。”

这些日子何莞尔总是叫王安小安子,于是小雷也跟着跑偏,口口声声小太监的名称,对自己男朋友呼来喝去。

“你那是幸福肥好吗?”何莞尔赏了她一个白眼,气不过又揉乱她的头发,“我这里天天都是撒狗粮大型现场,你是非要噎死我好谋朝篡位吗?”

听她说的最后一个成语,雷诺忽然心念一动,拉着何莞尔的手,压低声音:“我想自己跑一个专题,老大,能不能最近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莞尔皱起眉:“你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小雷苦着脸:“我总不能一直在你的淫威下生存吧?我也想立个山头当大王的,还是想有点自己能拿得出手的能耐。”

她还没说完就被何莞尔敲了头,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您伟岸的身躯总不能一辈子给我挡风遮雨吧?我有一点想法,想做一个深度的调查,如果成了说不定也能红一把呢?”

她冲着何莞尔挤眉弄眼,满脸滑稽。

何莞尔看她半天,终于问:“你想做什么?”

“等我策划好了再告诉你吧,”小雷回答,“不过先得给我点时间,不要天天往我身上压担子了。”

何莞尔严肃起来,想了片刻,回答:“好吧,你自己好好考虑,我给你时间和空间去干,但是春节前你可不能掉链子,先把年底这关过了,再说你来年奋发图强力争上游邀功争宠的事。”

“成交!”小雷欢呼了一声,抱着何莞尔的脸吧嗒一声亲。

“成个屁的交”,何莞尔翻着白眼,嫌弃地摸了摸她留下的口红印,“是我开恩才对。”

小雷噗嗤一笑,把改好的稿子放在她面前,蹦蹦跳跳出了办公室,看起来是找王安报喜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何莞尔啼笑皆非。

小雷长得一张娃娃脸,很显小,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一般,没想到也有了想要自立门户的野心。

不过,她既然来和何莞尔光明正大地说,就证明她始终把何莞尔当自己人。如此,甚好,何莞尔就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态度,只不过如果小雷走了,她没了副手,又要物色新人了。

208 不速之客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想谁顶替小雷的事,下班前,于伟安把何莞尔叫去了他的办公室,说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她。

何莞尔不明就里的过去,还以为又是什么急难险重的任务,结果于伟安是和她交代,关于开年以后集团选人留学深造的事。

报业集团已经定了,留学的名额有何莞尔的一个,但是是差额竞争,五个入选,有两个要被刷掉。

于伟安倒是不担心何莞尔的业务能力,但比较担心她的英语。

据说,春节后将对候选人的英语水平进行考核,所以于伟安先告知她一声,让她提前准备。

对于伟安这个人情,何莞尔很感谢,说了好一番真心实意的话。

于伟安也心安理得地受了,接着鼓励她:“好好干,你的能力得到了越来越多领导的认同。相信你自己也会马上察觉到。”

何莞尔察觉到话里有话,美眸微瞪:“什么?”

于伟安微笑:“我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一不小心看到了程副总手里今年年底奖金的报批表,你的数额有些亮眼。”

何莞尔眼睛一亮。

这段时间过得着实艰辛,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经济危机过去了,缠了她大半个月的感冒也渐好。

她唇角微弯,心情止不住地好起来——看来,翻过这个坎,那这一段时间的不顺,都能过去了。

岂不料下班路上,又让她看到让她不愉快的人和事。尽管她避免去想和莫春山有关的一切事宜,但主观想象改变不了客观事实,莫春山就在那里,她不去想不去见,也免不了总会遇见。

这一次倒不是什么巧合的偶遇了,而是她回家必经之路的一个路口,一栋大楼的广告悄然换成了桐城路桥的巨幅海报。

那海报显然是大师设计的,黎明中山城的轮廓是背景,有人在凝望江面上一座延绵向远方的桥,顿时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倒成了有着山城古老传承和情怀一般,立意高远,赏心悦目。

最讨厌的是,她竟然一眼就认出,海报里那背影和三分之一张侧脸,就是莫春山本人了。

莫春山为了实现他的抱负,已经开始不遗余力地给自己的公司当代言人,大佬玩跨界把自己打造成网红的事,一向都很有号召力,就是不知道这一招在传统行业里奏不奏效。

好在边际递减原则的存在,何莞尔多经过几次那个路口,也就渐渐习惯那张海报的存在,也不会忍不住地去瞟了。

再加上她为了美国进修的机会,已经开始振奋精神重新抓英语,上班下班的路上都在练听力,抓住一切学习的机会。

如果能够如愿,那一年的时间,足够她从这段时间纷乱又繁琐的事务中抽离,也能把一切的负面情绪抛开,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好好舔舐伤口,好好提高自己,彻底强大起来。

说不定,这也能成为彻底地治愈她自己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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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的工作总是特别忙碌,忙着总结、忙着计划,还忙着筹备年会。

何莞尔还有学习英语的重任在身,这段时间过得简直叫争分夺秒。

大寒刚过,小雷他们已经开始买年货准备回家了,何莞尔还在当当上定了好几本英语书。

她不知道集团所谓的考察英语水平是怎么一种形式,只好打急抓什么类型的考试书都买了些,天天埋头苦读,坐公交车时候都不放下。

家里一如既往地冷清,不过客厅里摆了一盆白老师给的单瓣水仙。这花别名金盏银台,寒冬腊月里开得正艳,朵朵洁白的花似娉婷袅娜、弱不胜衣的美人,花香清绝动人,倒是给她每天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添了一份馨香。

说起白老师,除了送何莞尔一盆名贵的花,还带来一个大大的烦恼。

前些日子那位拜托白廷海当月老的那位严铮严教授,在和何莞尔通了几次话以后,竟然要约她见面。

何莞尔完全懵了——几通电话而已,她完全是不咸不淡商务风的语气,前后通话加起来也没五分钟。

这样冷淡敷衍的做派,换谁都该知情识趣地告退,没想到这位严教授倒是越挫越勇了。

何莞尔当然不会见他,客气又疏离地回绝,却没想到某一天下班时候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就在报业大厦下面等她。

她无语又头疼,实在推脱不过了,只好去见一面。

严铮本人看起来发际线没问题,也看不出有啤酒肚什么,说起话很客气,也没有电话里的作风那么死皮赖脸,反而有些文质彬彬的意味。

何莞尔也就不好当场打脸,且看在白老师的面子上,和他到了附近商场的咖啡厅坐一坐。

却没想到,一坐下,严铮便迫不及待地介绍起了自己的情况,何莞尔虽然有些反感这么猴急把房车学历工作摆在桌面上当成交易条件一般,但也就客气地笑了笑,听着他说。

十几分钟,严铮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何莞尔:“我就想知道我们有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性?”

何莞尔叹了口气:“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一切,没想到还是得再直接一些。严先生,很抱歉,目前我对自己单身的状态很满意,也没有要找伴侣的意思。所以,还是做普通朋友吧。”

209 大写的渣

何莞尔皱眉,觉得他有些越线了——而且,这死缠烂打的行为让她对这个人的感观越来越差。

她没说话,严铮却又开始滔滔不绝:“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深入了解一下,我这个人事业心还是比较重的,但也会对家庭负责,所以在择偶方面希望女方工作能够稳定一点。”

他看到何莞尔面色不那么好,又连忙说:“不过,我也可以迁就的,只要对方不是总是在出差不着家就好。”

何莞尔真是使出洪荒之力才忍住不翻白眼的——干嘛讲这些给她听?且不说这些话立场对不对,是不是有直男癌的嫌疑,她是真的不想听啊!

白老师为什么会介绍这么不靠谱的人给她?看来不是专业做媒,看人的眼光很有问题啊!

半个多小时,何莞尔就说了两句话,实在有些受不了他的自说自话。

而这个严铮也真是能说,一个人自说自话也能滔滔不绝。

何莞尔只好准备来两句猛的,只求速战速决,不要再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身上浪费自己宝贵的背单词的时间。

她一直是想做就做的性子,于是敲了敲桌面示意严铮停一下,然后说:“这样吧严先生,我也不是说没有机会再深入了解了,只是明年我要去美国进修,时间一年,等我归国再说,可以吗?”

严铮愣了愣,下意识一般:“你去美国干什么呢?你都三十了。”

何莞尔被这句话惹恼,不过好歹还记得这人是白老师介绍的,堪堪忍住怒意,冷冷地回答:“学习永无止境,不是说三十了就不能再上学。”

趁着严铮还没反应过来,何莞尔站起身,淡淡地说:“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陪严副教授了,先告辞了。”

严铮显然被那个“副”字刺了一下,嘴唇翕动,好一阵子也没说话。

何莞尔才懒得管他,在桌子上放一百元,说:“今天的饮料我请了。”

说完扭头就走,根本不给严铮挽留的机会。

然而都出了咖啡厅走出了几十米,何莞尔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把无线耳机忘了。

她一阵懊恼——都是被这个严铮给气昏头了,急着要走于是忘了东西。

那耳机虽然不贵,但也还是好几百元,这些日子她用来听单词用得很频繁,当然舍不得就这样丢了。

只好回去拿了。

何莞尔返回咖啡厅思忖着该怎么避免严铮纠缠,岂不料再一次进门的时候,看到严铮和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吧台的地方结账,两人面色都不是很好,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就说美女都有想法,觉得自己身价高,哪里会看上你个穷医生?你还不信,今天总相信了哇?这样的女人哪会安安分分呆在家里?”那女人声音尖利,眉梢眼角都是鄙视。

严铮半垂着头,回答:“我还以为她三十了能想明白,找个老实人结婚,结果……”

他们俩一问一答,毫不避讳身边经过的人,何莞尔自然也听得明明白白。

何莞尔气得不能自己,指着两人的背影:“严铮,你什么意思?你居然找了你的亲属来看我?”

那两人一惊,同时回头,看到何莞尔在身后。

他们眉眼长得还挺像,可能是姐弟。而何莞尔也记起来了,这女人刚才就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桌旁,她好几次视线移过去的时候,都觉得那女人好像刚刚好像看她。

何莞尔怒目:“我客气才叫你一声严先生,严教授,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尊重我?”

那女人撇撇嘴:“看一看又怎么了?你又没少一两肉。”

“那你还想做什么?”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女人,“这位女士,你觉得你是牲口可以供人参观,那是你的认知问题,不是我的观点。我跟这位严先生连朋友都不算,他哪里来的权利找人对我评头论足?还鬼鬼祟祟的,莫非你们还想贩卖人口?”

那女人见识到了何莞尔嘴巴的厉害,哆嗦了下,本来还想骂两句的,却还是有几分忌惮何莞尔,于是干脆闭嘴。

严铮见自己姐姐被骂得开不了口,顿时脑袋一热,也指着何莞尔:“国家的堕落就是因为你们女人的堕落,不安安分分在国内找个好男人嫁了,就想去傍大款傍老外。你以为老外怎么看你们这些女人?知道什么叫yellowfever吗?什么是easygirl吗?”

两个难听的英语单词之后,他终于撕下了之前伪装的皮,说:“我劝你还是好好审视一下自己,待价而沽,也不要沽得太高了。”

何莞尔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人几年前之所以看上她也不敢认识,是觉得她外形条件好,一定眼光也很高,那时候他就是个小助教,自卑了。

现在觉得她马上三十,年纪大了不值钱了,应该急着找人嫁出去,再加上他评上了副教授,膨胀了,所以才到处打听她。

换句话说,这是把她当打折商品,趁着贬值来抢购了。

然后听到她要去美国,就有一种我x特价商品没抢到还要便宜外国人的被羞辱感。

何莞尔实在想不到刚才还木讷不识时务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阴暗的思想。

她讥讽地一笑,拉长声音:“我就说怎么如此高龄还没有结婚,原来你的思想还在停留几百年前。醒醒吧,大清早亡了。”

严铮脸微微涨红,显然不经常和人吵架,不过还在力挽狂澜,说:“是你们女人太物质了,伤风败俗!”

这样的战五渣,何莞尔觉得和他吵架简直是自降身价。

她环臂抱在胸前,眼里毫不掩饰的鄙夷,对着严铮一字一句:“我看你别的不行,甩锅倒是挺在行的。合着渣字被你一写,倒成狂草了?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豆渣,还是高硼砂呢?”

严铮愣住,好半晌问:“你说什么?”

210 巧上加巧

这句话似乎真踩中了严氏姐弟的痛处,两人再也没心思和何莞尔吵,结了账匆匆忙忙离开,

何莞尔看着两人落荒而逃,从刚才坐的桌子下找回了自己的耳机,又顺了口气。

特喵的,她又没招谁惹谁,怎么能想到还有狗屎能主动贴上来。

这个什么严铮,除了学历高一点,跟网上找不到女朋友就怪世道坏的屌丝有什么区别?

自己不努力,还怪女性堕落看不上他这根搅屎棍子?

拜托,搅屎棍就去茅厕里呆着,好好地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何必出来遗臭天下?

何莞尔压住满腹的牢骚,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却看到门口伫立的瘦高身影。

柯知方一只手拿着大衣,另一只手提着包,扬了扬眉:“好巧,又看到你吵架了。”

“你怎么在这里?”何莞尔眨了眨眼睛,再一次盼望自己看到的画面是幻觉。

可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就是柯知方。

柯知方缓步走过来:“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帮你吵两句的,又觉得自己不擅长此道,还好你一个人的战斗力就够了。”

何莞尔懊恼地不像回话,又觉得每逢她觉得尴尬、难堪的场面,柯知方就有很大的几率出现在附近。

“怎么会和这种奇葩扯上关系?”柯知方微笑着,像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何莞尔没好意思说是长辈安排的相亲,还被围观了一番,虽然算不上羞辱,但让她心情很不爽。

“别说刚才的事好不好?”她哀怨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心情不好,很想吃点东西赶走坏心情。”

“那,烤肉?”柯知方扬眉,“我知道你心烦就想吃肉,牛五花,对不对?”

何莞尔捧场地拍手:“乌拉!”

柯知方还记得何莞尔爱吃的是那一家烤肉,直接开车带着何莞尔去了。

店里很火爆,他们坐了最后的一张小卡座,点好了菜就开吃。

一边吃,何莞尔一边把下午这桩莫名其妙的事说给柯知方说了。

柯知方听得连连摇头:“这真是高等教育也改变不了人格缺陷的铁证。”

何莞尔简直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同样都是在追她,同样也是被她拒绝,但她拒绝柯知方的时候,真的是万分歉然,而且即使两人做不成恋人,还是能够继续做朋友的,完全不像这个什么严铮,从头到尾都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何莞尔连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膈应得要死。

何莞尔刚要赞同柯知方的话,顺便吐槽一下下午那个直男癌巨婴,还没开口就听到手机一声响。

是短信进来的声音。

她低头一看,顿时眉开眼笑,遇到渣男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

柯知方看到她的表情,微笑着问:“工资到账了?”

何莞尔简直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我眼里写着‘¥’字吗?”

说完豪气云天地拍了拍桌子:“今天发工资了,我高兴我请客,谁也别拦着。”

柯知方却不答应:“不行,我今天也有一笔外快到手,恐怕不比你的少,要不要比比?谁的多谁请客。”

何莞尔不甘示弱地报出数字,柯知方微笑:“不巧,在下的比你多一万有余,今天这顿饭注定该我请。”

何莞尔不信,万分的质疑,却被柯知方把银行账户收到转账的信息摆在了她面前——果然,柯知方没有说大话。

柯知方还扬眉,略带点得意:“服气了吗?这是一次咨询的费用,有没有亮瞎你的眼睛?”

她这一次又是气得拍起了桌子:“不公平!凭什么我一年的奖金还不如你一次咨询的收费?还要不要人活了?”

柯知方笑着岔开话题:“今天是我在这个农历年最后一晚上在庆州了,明天就该回老家。所以今天你给我点面子,不要抢着买单了。

比财大气粗比不过人家,何莞尔只好安贫乐道,又被柯知方问了一番春节期间的打算。

何莞尔把要准备开年后进修的事一说,柯知方就恭喜了她一番。

她却在发愁:“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过英语这一关呢。”

忽然想起柯知方的留学经历,眼睛亮了亮,忙向他请教怎么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英语,以及有些具体的难题该怎么应对等等。

柯知方微笑着听她絮絮叨叨半天,只说了两个字:“努力!”

何莞尔哑然失笑——真没想到柯知方竟然也会冷幽默。

她还没来得及笑一笑捧场,柯知方已经拿出一个笔记本,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我过完元宵节再回来,你有没有什么特产想要吃的,我给你带?”

何莞尔想了想,点了一两样柯知方以前带给过她的东西,然后看到他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下。

话说现在人人都习惯用电脑,就算有要记录的东西,也多记载在手机的记事本上,不过她看惯了卢含章随身带着一本手账的,所以见惯不怪了。

柯知方和含章一样,是非常讲究条理做事很有计划的人,何莞尔知道他每日的行程都会记录下来,也亲眼看到过他把她的治疗简要情况记入日志本。

柯知方写完以后,没有立刻将日志本收起来,只是放在了他的包上。吃了几片肉之后,柯知方说要去卫生间,留何莞尔一人在卡座上。

何莞尔一边吃一边等着他回来,却不料服务员给邻桌上菜的时候,经过他们这桌,刚好碰到柯知方的公文包。于是包和日志本一起落了地。

服务员连忙道歉,何莞尔顾不得和他说话,忙把包和日志本捡起来。

这一家烤肉店是十年的老店了,地面的油腻可想而知,那本子是倒扣在地上的,包也已经沾上油渍。

何莞尔暗呼糟糕,忙拿起桌面的湿纸巾处理包,好在只沾上了一点,多擦几遍便不那么明显了。

她松了口气,视线转移到日志本上——也还好,扣在地上的那一页恰好是今天的日期,没有脏得很厉害,只是边缘沾上了一点油渍。

何莞尔本想合上日志本给他放好,视线却瞟到了一个英语单词。

211 年关将近

何莞尔刚巧背单词背得走火入魔,只觉得这个生僻的单词自己不认识很难受,于是连忙拿出手机查了查——词典释意,直立不能。

“哦,瘫了啊,”她自言自语,“不过这怎么会是心理医生看呢?”

她想着,本想合上别人的日志本了,无奈又看到了两个她不认识的单词。

这一下心里更痒了——frigidity?嗯,这个单词看起来挺眼熟的,似乎在哪里见过呢?perversion又是什么意思?

何莞尔冥思苦想也记不起来这两个单词究竟什么意思,抓耳挠腮之下又拿手机扫了下,百度马上就出来了单词意思,然后——

“噗!”她差点一口老血喷到他的本子上。

性冷淡?异常的性行为?

呃,再回想之前的anorthosis……

她眼转转了转——这连着的三个单词,后两个都与某方面不可言说的障碍有关,所以第一个单词也应该不例外。

何莞尔立刻明白,anorthosis应该是用来指代某方面客观不能的状态。

她感叹着一番柯知方真是体贴,就算是只有自己能看的笔记,也不忍心用那个事关男人尊严的词伤害病人,所以用了个含含糊糊的单词用来替代impotence。

再回想他今天收到的巨额咨询费,何莞尔顿时了悟。

原来如此啊!因为事关男人尊严,所以给了重金希望治疗好,以及希望医生能严格保守秘密,所以在柯知方那里就成了出手阔绰的金主粑粑。

她不由自主瞟了眼那“金主”的名字。

不出所料,果然还是英文——是个字母,mocs。

柯知方还没回来,何莞尔合上笔记本,把本子和包往座位深处放了放,免得再被毛手毛脚的服务员碰翻在地。

等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不知道为何,她脑子里忽然跳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mocs?

她知道柯知方有用字母当做名字缩写的习惯,所以这四个字母代表——莫春山?

天,她一定是疯了,怎么这都能想到莫春山?

何莞尔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碎碎念:“一定是巧合,一定是!”

柯知方上完洗手间回来,何莞尔还是心神恍惚的状态。

他看着铁丝网上快要烤焦的几片肥牛,皱着眉:“怎么了?你怎么不吃?”

何莞尔如梦初醒,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我等你回来再吃。”

柯知方微笑着坐下,将已经有些焦糊的牛肉挑了出来扔进垃圾桶,又点了份牛五花。

却发现,何莞尔的战斗力大不如前,不动筷子吃肉了,反而和饮料较劲。

“你下午去了哪里呢?”何莞尔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问。

没办法,她实在太好奇了,如果不问这个问题的话,她一晚上都会睡不着的。

柯知方正拿着片生菜叶子裹住一块肉,随口回答:“出诊啊,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出诊?”何莞尔重复他的话,“不是都该患者去你哪里吗?”

“很偶尔的,”柯知方吃完牛肉,说“对方很忙,出的价钱也够高,所以我就去了。”

“那你是南岸区过来的?”何莞尔又问。

柯知方闻言抬头,和她对视:“今天怎么这么好奇?”

“没有没有没有!”何莞尔大惊失色地摆手,很有几分心虚。

柯知方眯了眯眼:“你今天真怪怪的。”

吃完饭,柯知方送了何莞尔回家。

何莞尔下车,被夜风一吹,脑袋才清醒了一点,忙和柯知方道谢,以及道别。

柯知方一如既往地绅士:“青荷,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我随时都在的。”

何莞尔愣了愣,抿着唇地点了点头,再一次道谢后,转身进了小区大门。

柯知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眸子里,是深邃又莫测的微光。

————

山城报业的年会定在在腊月二十六的晚上,因为大老板是胶东半岛的人,所以这一次的年会也一如既往地吃了鲁菜,一个饭店上下两层楼几十桌被包场,唱念做打轮番上台,热闹得很。

何莞尔在这种场合总是尽量低调的,最多跟着起起哄,上台表演吸引火力这种事是绝对不干的,就随大流来了个合唱而已。

然后被隔壁桌的聂芸冷嘲热讽了十几分钟。

何莞尔压根就没在听,认认真真地吃着葱油饼香煎黄花鱼山东拉皮,大白馒头都啃了一个,一边把自己撑得肚子圆圆,一边在心底默诵着早上才背下来的一篇cnn很经典的报道。

反正她皮糙肉厚,被聂芸骂一顿让她开心开心,就当送她的春节礼物了。

年会结束后,除了何莞尔之外,报业大楼里几乎没一个人安心工作了,平时加班加成习惯的,这时候也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只盼着早早完成工作回家欢度佳节。

何莞尔却格外另类,就算没有工作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改了稿子的闲暇时间不是听英语就是背单词,似乎察觉不到春节临近一般。

小雷请了两天假,腊月二十七早上就提前回家,还死活不肯带王安去,于是小安子成了被主人遗弃的狗的状态,天天跑何莞尔面前晃,很有些睹物思人的情怀。

被当做“物”的何莞尔忍不住吼了他好多次,才把这小子赶回聂芸那边去。

时间一天天流逝,大楼里的人越来越少,同事几乎都走完了。

除夕夜,晚上十点的山城报业大厦。

何莞尔走出大门,回身看了眼背后漆黑一片的楼栋,轻声地说了句:“春节快乐。”

她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和背后的大楼告别。

她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在这里,如果大楼是人的话,他们必定感情深厚,说一句祝福理所当然。

大楼当然不会回应她。

何莞尔在楼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踱步上了门外的步行道,缓缓向江边走去。

山城报业的值班制度,是一个部门轮一年。

212 独自守岁

小伙子家在西北,不能回家过除夕一个星期都闷闷不乐,何莞尔便说主动替他加班。

小伙子感激涕零,咬着牙买了最后一班也是最贵的机票,赶在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回了家。

他大概觉得何莞尔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但何莞尔却也在心底感谢着他。

一整天的值班,她便有了借口不过去南江新区过除夕夜了,值班时候也没什么事,也正好静下心背背单词,为来年的出国深造打打基础。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她已经快半个月没给卢韵姮或者何一笑打过电话了,目前也还没想要见他们的意思。正好留在单位值班是个很好的借口,她也不用在寒风中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到一个,根本不像家的地方。

他们过得越热闹,就越显得她孤寂。还不如老城区的老房子里,至少还有爸爸能够陪她。

大年三十,街面上的店几乎全关了,黑黢黢的一片。仅剩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何莞尔还没吃晚饭,被冷风一吹觉得饿了,干脆径直走进店里点了关东煮,之后坐在简易的凳子上,慢慢吃着。

店里独独一个收银的大姐,守在柜台上,视线锁定在上方的电视里。

电视正播着春晚,屏幕里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和金色,伴着歌声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却衬得这仅有两人的小店里,愈发地冷清。

那大姐看完一个小品,被小品最后的主旋律煽情弄得眼眶红红。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看着小店一角坐着的何莞尔,忽然好奇:“美女,过年怎么都不回家?”

何莞尔吃着最后几串鱼丸,回答:“我家老远了,路费又贵,等天暖和了再回去。”

她故意带上的东北口音让大姐误会她是异乡人,一时间触景伤情,打开了话匣子。

这样特别的时候,陌生人之间也顾不得什么交浅言深的禁忌了。

不过几分钟,大姐已经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交代地清清楚楚。她老公和儿子在非洲打工,也是因为路费贵两年回一趟家,要到明年年底才能见面。

何莞尔微笑着听她,恰到好处地回应几句,让大姐彻底敞开心扉,她也认认真真地当着树洞。

吃完东西,何莞尔伸了个懒腰,临着该出门了,却从冰柜里拎出一瓶啤酒,回到柜台结账。

大姐劝说:“大冷天,喝这个可不好,尤其女孩子体寒更不该吃冷的。”

“没事,我体质热。”何莞尔随口说着。

大姐也就不再拦着,扫了码去没让何莞尔付钱,说:“就当我请你,咱们都孤零零一个人过除夕,今天遇上,也算个缘分。”

何莞尔也不推辞,道了谢,拎着酒就出了门。

出了门,何莞尔还真的打了个寒颤。

今年特别巧,立春就是正月初一当天。

已经是二月份,天气渐暖,不过虽然白天艳阳高照,晚上还是寒气逼人的,何莞尔一件薄薄的双面呢大衣,确实有些抵挡不住寒意。

但她就提着那瓶啤酒,脑袋放空晃晃悠悠,不知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发觉自己竟然走到了曲陵江边。

夜已深,江面上冷风阵阵,她倚着栏杆看着脚下的翻腾的江水,眼睛都被吹得有些睁不开。

发了会儿呆,她在栏杆上磕开啤酒的瓶盖,一口口喝着。

几口下肚,手指冰凉到没了知觉,肚子里也是冰凉一片。

何莞尔却觉得格外地惬意,隔岸看着新区市政府方向腾空而起的烟花,只是不知不觉,眼角有一滴泪划过去。

还有几分钟就到十一点了——如果按照古时候的时辰算,那马上就要翻年了。

何莞尔打开手机,翻出她存了好多年的父亲在世时候和她唯一的一张合照,另一只手举起了啤酒瓶,说:“爸,我好……我很好。”

即使面对的是照片,她还是将“我好想你”四个字,换成了报忧不报喜。

十一点一过,和往年一样,铺天盖地的新年祝福开始袭来。

微信里、qq里,还有最传统的电话短消息。

这似乎都成了和看春晚一样的传统项目,但其实早就例行公事一般,发没发或者回没回,别人根本都不记得了。

于是何莞尔一条都没有回,只是给胡沁和卢含章打了简单的八个字。

给含章的是——注意身体,心想事成;

而给胡沁的是——阖家欢乐,春节愉快。

摩挲着顾念再也不会亮起来的头像,还是打了八个字——我很想你,来世再见。

发完信息,鼻尖微微有些酸起来。

似乎,这是何莞尔第一次一个人过除夕,她却觉得似乎她本来就该这样过才对。

没有欢声笑语,迎来送往一般的短息祝福发完后,她有的只是手里空空的孤寂。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一向如此吗?

古人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何莞尔打定主意今年一个人清静,但也免不了一番唏嘘。

“不能再想难过的事!”何莞尔扔掉啤酒瓶,拍了拍冰凉的脸蛋,然后戴上耳机准备继续听单词,以转移注意力。

外语被她扔下好些年了,要全部捡起来不是太容易,不过最近的恶补效果很不错,通过考察应该也不是大问题——毕竟她当年高考的时候,是以上外国语大学毕业后考取同声传译资格为目标的,早在考大学以前,就能够不要字幕看原声电影、美剧,也能够和外国友人正常无碍地交流。

想起高考,她又有些分心。

如果,如果有如果,当年爸爸要是没有牺牲,她没有去考警校,那她的人生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何莞尔叹了口气,手却一不小心碰到了手机屏幕,点亮了网易云的播放器。

下一秒,轻柔的音乐响起,似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一般,灌满了她的耳朵。

何莞尔刚想切换回单词对话,却在歌曲前奏响起的一瞬间停下。

213 滨南大道

第一句歌词如温柔月色一般流淌出来,何莞尔听得很清楚。

iftheheroneestoyou,ifyouneedsomeonewhenyoufeelblue…

何莞尔微微一怔——这是她高三时候最爱的一首歌,每一处旋律,每一句歌词,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自然也回忆起了歌名——cryonmyshoulder。

真是,连大数据也会读心术了,竟然推送这首歌给她。

何莞尔苦笑——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副歌部分恰逢其实地响起,温柔的男声唱着“butifyouwa

acry,cryonmyshoulder……”

但如果你心疲力竭,就趴在我的肩头上尽情啜泣。

当初,写下这句词的人,是不是也和她此时此刻的感受一样?

shoulder,肩膀,代表着依靠——多好的词儿,只是,这个词似乎离她很远很远。

何莞尔抬眼望天,只看到天幕上厚重的云,不见一丝月光。

她的存在,对别人没有多大意义,她偶尔的脆弱,也只存在于她自怨自艾的时候。

她渴望自己能早一些炼成和外表一样坚强的内心,但扪心自问,如果有人挡风遮雨,谁又愿意奔波呢?

她也有过期许,也曾经渴望过,能够有人给她遮挡风雨,至少让她累了的时候,有个地方能喘息,有个肩膀,可以让她靠着哭泣。

一夜之间长大的事,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有生活的压力,谁不愿意当个天真的孩子?

她只是,没得选而已。

没人愿意抱她哄她了,哭也没有用了,你不坚强起来,又怎么活下去?

何莞尔觉得明明只是有一些感叹而已,却不知道为何,听着熟悉又温柔的旋律,一瞬间,泪流满面。

何莞尔忙关掉音乐,却没想到眼泪一开始掉了,就如生了锈的水龙头一般,再也拧不紧了。

她狼狈不堪,摸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能擦掉眼泪的东西。

今天真是很丧。

她抹了一把泪,只盼着除夕快点过去,更盼着新的一年里,她的运气能好一点。

————

曲陵江边的滨南大道,平时拥堵不堪的道路异常地通畅,路上车辆很少。

已近深夜,一辆黑色的轿车沿着滨南大道行驶,朝着一栋灯火通明的公寓而去。

孟千阳掌着方向盘,问“老板,明天怎么安排?要休息一天吗?”

莫春山揉着眉心,说:“休息什么,明天又不是周末,美国一样开市。”

孟千阳摇摇头,很不赞同:“每天都这样忙,还是休息一下,哪怕上吊也该缓口气啊。”

莫春山微微叹气:“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歹今天也是除夕,你和我说上吊?”

孟千阳吐了吐舌头,又问:“明天晚上老宅的事,春山哥,你要怎么交代过去呢?”

“什么怎么交代?我的事用得着和人交代吗?”他眼里涌过一丝烦躁,不过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一个多月了,谢秘书还不是太能适应工作岗位,看来他的确只适合做副手,少了些杀伐决断的勇气。

所以在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有些事只好莫春山自己多留心,顿时觉得工作量比以前多了很多。

孟千阳从后视镜看到他略有些疲惫的表情,劝说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了,但在最后一刻欲言又止。

才嘉在的时候,看她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很多事也没有亲力亲为的,好像什么都不费力,等到她不在的时候,才发觉她的工作有多重要。

难怪春山哥那么舍得花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请人来,却没想到那么小的一件事就把人开了。

孟千阳想起导致才嘉失业的那个人,又暗暗地叹了口气。

一开始,他和才嘉还以为和何莞尔的出现是一个契机,能让莫春山的生活有一点烟火气,而何莞尔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他和才嘉都相当乐意促成老板和她这一对。

然而后来的事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甚至还牵扯到了莫春山不想提起的前尘往事。

有时候,孟千阳真的是很佩服莫春山,能够做到极致的冷静,一旦做好决定便利落地挥剑斩情丝,不带丝毫的恋栈。

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也没有在莫春山的预料之内。

孟千阳一边开车,一边思忖。有些事,是时候告诉莫春山了,可今天他实在太累,不适合再听一些糟心的事。

还是让春山哥睡好觉吧——孟千阳这样考虑,有什么事,都留到明天再说好了。

他刚打定主意,却忽然看到前方左侧步行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汽车匀速行驶,不太快,也不太慢,几秒过去,孟千阳看得更加清楚,忍不住叫出声:“春山哥,你看!窗外!”

莫春山正在闭目养神,闻声睁眼,从车窗望出去,正好发现左侧迎面而来的一个高挑的身影。

汽车和那身影一瞬错开,前后不到一秒的时间,他却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长发飞扬,黑色的大衣,里面单薄的白衬衣。

还有,满面的泪痕。

他有些恍神,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脸,顺着车窗的位置转头,却看到她向前走出了几步,忽然间蹲了下去,头埋在了膝盖之间。

“掉头!”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莫春山听到了自己的这句话。

“隔离带,怎么调头?”孟千阳无语,能调头的地方还要往前一公里。

话语间,车已经又开出去几十米,和逆向的何莞尔,已经相距越来越远。

从车窗里看到那渐渐模糊的身影,莫春山却觉得异常地清晰。

刚才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她为什么会哭?除夕夜,又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而且这条街深夜人这样少,又会不会不安全?

脑子里乱作一团,各种念头蜂拥而至,焦灼与担心,一瞬间压跨了他的理智。

莫春山再一次听到自己焦急的声音:“停车!”

214 情愿放手

何莞尔一面蹲着,一面在裤子上擦干眼泪。

也是她这几天心思全在英语上,出门丢三落四不说,竟然又一次出门不带纸巾。

偏偏遇到这样这特殊的日子里,被时间、空间以及那首老歌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然后,就引发了泪崩。

上一次这样怎么也止不住的时候,似乎都是十几年前了——就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这一次倒不至于那么夸张,然而一时半会儿也没停下,于是一路走一路哭,还没东西能擦掉眼泪。

真像个傻x——还是特别傻的那种。

何莞尔一边骂着自己,一边继续在裤子上蹭着眼泪。

好脏——她又嫌弃起自己的牛仔裤来,面料也粗,硌得她脸生疼生疼的。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曾经在她手里的两张手帕——柔软的质地,恰到好处的时机,帮她化解了两次尴尬,却死无全尸。

何莞尔一边咒骂,一边拧起眉头试着深呼吸,想要止住哭泣。

然而恍然间抬头,她却看到一张手帕递到了自己面前。

何莞尔怔了怔,对着面前的人,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风里,何莞尔依旧保持着蹲的姿势,看着眼前胖乎乎的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比缘缘高一点胖一点,脸粉*白的,眼睛又圆又大,穿着一身粉红的衣裙,头发卷卷的披着肩上,头顶有个精致的蝴蝶结,活脱脱一个小公主。

她站在何莞尔面前,手里举着自己粉色小手帕,像个小大人一般地说:“姐姐,不哭了。”

何莞尔却摇头,不肯接过来,还说:“会脏。”

小姑娘固执地伸着手,坚决不肯收回。

几番较量下,何莞尔认了输,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泪,又被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于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小姑娘非常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小大人一般:“姐姐真勇敢。”

“你怎么在这里?妈妈呢?”何莞尔被夸了,啼笑皆非地问。

小姑娘只觉得眼前的姐姐好看极了,眸子亮晶晶,对何莞尔有问必答。

她回头指着十几米外的车:“爸爸妈妈带我去放烟花,路过看到姐姐在哭。妈妈让爸爸停车,让我下来和姐姐说,坏事都是纸老虎,纸怕水的,你哭一场它们就会被打湿,轻轻一撕就碎掉了。”

何莞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还有些模糊,但也看清楚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了辆卡宴,一男一女站在车旁,正看着她们的方向。

她看不清那对夫妻的面容,却看到他们对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寒夜的冷峻瞬间远去,她心里竟有了些微的暖意。

何莞尔站起身,拍了拍小姑娘的脸蛋,说:“姐姐没事,你去看烟花吧,再不过江怕要来不及了”

小姑娘本就惦记着烟花,听她这样说忙不迭点头,不过家教很不错,再着急也要彬彬有礼地跟何莞尔道别。

何莞尔朝她挥了挥手,微笑:“谢谢你的手帕,还有,谢谢你的爸爸妈妈。”

小女孩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向父母,一家三口再度上了车,汽车渐渐远去。

午夜零点,隔岸的烟火腾空而起,半边天被映得透亮。

何莞尔依旧倚在江边上,捂着耳朵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忍不住微笑。

素不相识的路人,也能为她的眼泪驻足。

这世界上能伤害她的东西固然很多,但美好的东西,也很多。

江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得她哭过的眼睛和被泪水浸润过的面颊有些微疼,但她依旧舍不得离开,一直到烟花结束。

却一直没看到,她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有个人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驻足不前。

————

凌晨两点,莫春山回了家。

二十九层冷冷清清的,除了开门的响动,再没有别的声音。

莫春山回家的响动到底惊醒了两只猫,它们听到动静便跑了出来,围在莫春山的脚边喵喵直叫。

前些日子遭了大罪的煤球,这段时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享有了进莫春山房间睡的特权,眼看着胖了一圈,黑色的被毛油光水滑,滋润地不要不要的。

小草像个傻乎乎的孩子,一贯地娇嗲,除了和煤球争宠时候表现出一点好胜心,其余时间还是乖巧又听话。

莫春山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笑,他捋一捋小草的毛,又捏捏煤球的耳朵,动作轻柔细致,生怕弄伤它们一般。

他其实不是没有温柔的一面,只是现在还是放不下的冷硬外壳,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

孟千阳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瘦削又冷清,还带着难以言说的孤寂感。

他颇有些唏嘘。

他今晚陪着莫春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同样孤孤单单的何莞尔。

多好的机会,莫春山却依旧驻足不前,何莞尔看了多久烟花,他就看着别人的背影多久。

好容易没烟花表演了,他满以为莫春山会借此机会上前送她回家,却不料他依旧躲了起来。

之后,他们看到何莞尔叫了出租车回家,莫春山竟然让他一路尾随。

直到她回了家进了院门,这才回到南岸区。

真像个跟踪狂。

就这表现,还好意思跟他说,他放得下?

骗鬼呢。

孟千阳看着蹲在地上的背影,叹了口气,说:“春山哥,你真放得下?”

莫春山动作一滞,但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孟千阳却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你第一次看到她,叫她小草。其实我觉得她哪里像小草了,反而像煤球。

“煤球?”莫春山听到这句抬头,有几分不解。

孟千阳还看着蜷在他脚背上的黑猫,有几分唏嘘:“表面野性难驯,一言不合就挠人,其实是因为曾经流浪猫的经历,所以骨子里有深深的不安全感。但遇到能驯服它的人,又温顺地不得了。”

莫春山放了两只猫走,站起身背对着他,依旧没有说话。

孟千阳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自说自话:“其实……她也怪可怜的。”

“可怜?你以为我能给她幸福吗?”莫春山回身,嗤笑道,“她又不是猫,我既不能把她关起来,也不能让她不见人,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莫春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设身处地,你会让才嘉,被牵涉到与她完全无关的危险里吗?”

说得了才嘉,孟千阳眼神坚定起来:“我相信我能够护她周全,我也相信嘉姐不是任人宰割的人。”

“是吗?那你怎么不去找她。”莫春山声音冷冷。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孟千阳回答,“春山哥,我不会像你一样胆小,我暂时的退让是因为我要弄明白一些事,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莫春山带着几分自嘲,说:“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过离丧。我确实如你所说,胆小、怕事、懦弱。但是我比你勇敢,因为我舍得放手,你所谓的坚持,才是不需要勇气就能够轻易决定的事。”

孟千阳微虚了虚眼睛,欲言又止。

莫春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问:“你想说什么?”

孟千阳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手里的一摞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春山哥,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灯光有些昏暗,莫春山随手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这才看清楚手里的照片是什么内容。

拍摄地点似乎是在江边,模糊的两个身影,相对而立。

男的高高瘦瘦,女的是何莞尔,而等莫春山看清楚那人的样子,眸子缩了缩。

他意外地抬眼,表情是难掩的惊讶:“这……”

215 永失吾爱

石攀山公墓还不那么成规模的时候,庆州最兴旺的墓地是在城南。

卢韵姮一身黑色的衣裙,长发盘成了髻,发髻一旁别着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虽然是白色素净的颜色,但却有着最透彻又浓烈的香味。这花似乎不合时宜,但却是他最爱的花。

卢韵姮看着屋子中央挂着的照片,浅淡的眸色里,蕴着最浓烈的悲哀。

十八岁的何莞尔,在空气里寻找着若隐若现的那一丝芬芳,和十六岁的卢含章、九岁的何一笑并排站着,有些恍神。

五点半开始的告别仪式,她看着一队队穿着警服的人,对着灵堂正中的冰棺敬礼、鞠躬,然后右转、走到他俩面前。

然后,他们一家人鞠躬答谢,听着那一声声的节哀后,又继续换下一波。

何莞尔也抬头,看向了灵堂中央。

那里是一簇簇白菊拥簇着的冰棺,里面身披国旗躺着的,是何莞尔与何一笑的父亲。

他已经过世一个月,经历了解剖、冰冻,现在终于可以入土为安。

可是一个月的时间,何莞尔还没能从失去父亲的痛苦里缓过来。

天亮以后,父亲将被火化,化作一抔灰白色的粉末,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罐子里。然后,在一块深黑的石碑后长眠。

这就是人最后的归宿吗?活着的时候再顶天立地,也终究得躺在咫尺之间的地方,饿了、冷了、累了、孤单了,也没办法和亲人述说。

何莞尔悲从中来,眼泪又一次地忍不住。

何一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悄悄说:“姐,妈妈说过,不要哭,不吉利的。”

何莞尔忙抹了把眼泪,怕惹卢韵姮不高兴——已经没了爸爸,如果妈妈不收留她,那她是不是就成了孤儿了?

冯局长冯坚带着一家老小,在六点左右来的。

正值由上而下严厉的大检查,因为让毒贩逃跑还到派出所夺枪,原市局局长引咎辞职,他暂行局长的职务,目前的状态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冯坚身后是跟着个白衬衫、黑短裤的男孩,还有他的妻子。

冯昔也很忙,因为还有半个月就是高考了,何莞尔知道学校里现在必然是在做靠前的最后动员,气氛十分紧张。

冯坚鞠了躬,特意上前扶着冰棺看了眼何邵阳的遗容,然后来到了何莞尔面前。

他眉目间是难掩的悲意,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笑笑,别怕,你爸爸走了,但还有冯叔叔在。以后有什么难处,你直接来找冯叔叔,不管多大的事,冯叔叔都帮。”

何莞尔点着头,泪水又充盈了眼眶,随着她点头的动作,一滴滴砸向了地面。

“不要哭,忍住。”

耳边响起冷清的声音,何莞尔知道,那是卢韵姮在说话。

按照卢韵姮老家的规矩,亲人横死是不允许哭的,否则亡者在地下,将不得安宁。

卢韵姮确实严格按照这条不知道哪里来的规矩在做,不管人前人后,何莞尔都没看到她掉过一滴泪。

可是何莞尔做不到,好几次伤心落泪,还一边哭一边责怪自己不够坚强,不能让爸爸安心地走。

好在这一次她及时地忍住了,没有听到卢韵姮的叹息声。

从火化到下葬,整整三个小时。

何莞尔看着太阳升起,看着烈日当空,看着父亲化作一个小小的盒子,被关在一个稍大的盒子里,永远见不到太阳了。

她一次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要哭,好容易撑过了长长的仪式。

骨灰落葬,石碑立起,来送行的警察不烧香不焚纸,只在墓碑前一批批郑重地立正、敬礼。

何莞尔看着他们一批批地离开,然后和何一笑并排跪在地上,焚烧着纸钱。

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但家人不是——卢韵姮坚持着这一套传统的下葬仪式,焚完香蜡钱纸,再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最后烧掉黑色袖套和孝帕,这场葬礼才算结束。

大概是准备的钱纸放在地上过了两晚上,那面沾染了潮气,一点燃就冒着浓烟,熏得何莞尔眼泪直流。

卢含章跪在她的对面,也被熏得眼泪汪汪。

卢韵姮并没有和三个孩子一起焚烧钱纸,而是倚坐在墓碑的一侧,脸贴在墓碑上,除了眨眼以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然而她眼里浓浓的悲哀,却是何莞尔从未见过的。

她有些愣神,忽然看到墓碑前燃着的一对蜡烛快要倾倒,一旦倒下就会烧到到卢韵姮的衣裙上。

她忙伸手去扶,热烫的蜡油顿时滑到了她的手上。

何莞尔被烫得很疼,下意识地一甩手,手里的蜡烛刚好掉到了何一笑的那边,好巧不巧正巧落在他拖地的孝帕上。

易燃的材质让火星迅速串了上来,顿时引燃了那一串白色的麻布。

何莞尔惊叫着跳了起来,几步上前要扑灭何一笑身上的火,却不料她头上戴的孝帕太长,一下子拖进了火盆。

天干物燥,火星子顺着孝帕也蹿到了何莞尔的身上。

两个孩子身上都腾起了火,四周的人惊呼着上前灭火。

卢韵姮这才从入定的状态中醒过来,扑上来拍打着何一笑身上的火苗,直到他安全无虞,反反复复查看一番,长舒一口气。

何一笑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卢韵姮一把抱住何一笑:“可吓死妈妈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有事……”

一旁的何莞尔身上的火也已经被离她最近的卢含章、冯坚和冯昔拍灭,呆呆地立在原地,身上没受什么伤,只是闻到了一点点,长发被烧焦的味道。

冯坚确认了何莞尔也没受什么伤,长舒了一口气,对卢韵姮说:“按照老传统,孝帕被香蜡点燃是大吉,孩子没事就好,别放在心上。”

卢韵姮木木地点头,依旧搂着何一笑,久久不肯松手,却看都不看何莞尔一眼。

冯坚暗叹了口气,吩咐冯昔:“昔娃子,你弟弟妹妹怕是吓到了,你上午请个假不去上课了,在这里陪一陪他们,照顾好卢阿姨。”

他的妻子面露不满,想要开口反对,却被冯坚一眼瞪了回去,只好作罢。

何莞尔则愣在原地,脑袋里反复播放着刚才卢韵姮的话——妈妈只有你?

妈妈只有弟弟——所以,她又算什么呢?

她刚才也被吓到了,却得不到一个拥抱,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她这些天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忽然间再也忍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何莞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冯坚面露不忍,又拉过冯昔吩咐:“笑笑这些天着实难过,你好好照顾她,爸爸还有公事必须得走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黑衣黑裙的背影,压低声音:“你卢阿姨也是,操持葬礼本来就累,还要照顾三个孩子,你多帮衬一点。”

冯昔懂事地点头:“我知道的。”

冯坚离去的时候,一再地叹息,一步三回头,眼里是难掩的悲哀。

一个多小时以后,何莞尔是哭到没有力气再哭,才渐渐停下来的。

这期间,卢含章一言不发,但一只手一直放在何莞尔的手背上。她掌心传来的微暖的温度,让何莞尔觉得,自己也还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冯昔也陪在她旁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体贴地给她递着纸巾。

那位早上对冯昔留下来颇有不满的周阿姨,一遍遍看着时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踩着高跟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小昔,该回去吃午饭了,只给你请了半天的假,下午还要上课。”

冯昔站起身道别,周阿姨看着周围没大人,忍不住抱怨:“真是的,你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你马上要高考,还有什么比学习还重要?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冯昔轻喝:“妈!”

周阿姨挑着眉:“我说得不对吗?”

她一边说着,视线停留在何莞尔的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何莞尔怔了怔,刚想要移开眼,下一秒,却和她对视起来。

她已经足够高,虽然瘦,但身高的优势足以弥补她年龄阅历不足的劣势。

十几秒后,周阿姨竟然被她看得浑身浸了水一般冷浸浸的。

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烦躁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去。

何莞尔却听到她背过身的那一刻,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一家子狐狸精!”

冯昔目睹了全过程,趁着母亲走远,迅速地在她耳边说:“我妈就这样,你早知道的,别在意。下午我放学过来给你送复习资料,再给你些带好吃的过来。”

何莞尔攥紧的拳头缩了缩,迅速低下了头,心里一个念头悄悄地生根发芽,从此长成了参天大树。

晨光和夜色交杂,一时难分胜负。

何莞尔坐起身,一时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里,直至凌晨透窗而入的寒意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忙拉过被子裹紧自己,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好容易才梳理清楚。

她竟然做了那个莫名的梦以外,另外一个梦。

只是这一次的梦,是多年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了,所有细节一一重现。

她梦到了父亲葬礼的那天。

虽然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却如过眼云烟般,她好久都不曾记起了。

那一天,妈妈一袭黑裙,簪着一朵爸爸最爱的栀子花,捧着爸爸穿着警服的照片,以未亡人的身份,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而在何莞尔记忆里,那是一向娇弱的母亲难得坚强自立的时刻。

之后,因为那场意外的火,因为卢韵姮的冷淡和疏离,何莞尔曾经选择逃避和遗忘那一天发生的事,后来竟然真的渐渐模糊起来,那一日的委屈和伤痛,也渐渐化作了守护家人的决心。

而随着这个梦苏醒的,还有她曾经强行不想去回忆的细节。

比如火化前,妈妈用颤抖的指尖,一丝不苟地给爸爸整理着身上的警服。

还有她虽然不哭不闹,但眉角眼梢却弥漫的浓重的悲意。

那时候的何莞尔,对爱情还很懵懂,可现在,她觉得自己能够读懂了。

那是——永失吾爱。

216 辞旧迎新

那场车祸后,何莞尔已不记得父母当年有多恩爱,但她知道卢韵姮电饭煲都不会用的状态,如果没有一个一直宠着她护着她的老公,是不可能那样的。

成熟是有代价的,只有雨打不着吹不着的小公主,才有资格纯粹得像个孩子。

但是,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关于父母感情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们关在卧室里整宿的吵架,以及时不时的冷战。

她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知道一年后,他们离婚了。

然后,一个不娶,一个也没嫁,直至天人永隔。

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何莞尔很想从回忆里找到蛛丝马迹,然而却没有丝毫收获。

陷在回忆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何莞尔呆坐了半宿,直到手机的闹钟响起,发现已经六点半。

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起码半小时了,她手冻得冰凉,忙洗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发,困顿的感觉汹涌起来,人都迟钝了几分。

她眼看着天色亮了起来,却又不想起床,于是干脆自暴自弃起来,再一次钻进了被窝,放松心情,迅速地睡着。

————

大年初一,庆州城内是不许放鞭炮的。

不过总禁不住那些固执于传统的人。

于是从黎明开始就会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虽有几分扰民的嫌疑,不过也平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何莞尔没被鞭炮声惊醒,却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笃笃笃、笃笃笃,声音不轻不重,有节奏又坚定,她想蒙头大睡不管那声音的,没想到起码持续了十分钟也不停。

何莞尔从床上坐起来,吼了一句:“谁啊,真讨厌!”

她睡得半梦半醒,很不想起身去开门——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也还不到十点。

她怒气冲冲抱着膀子坐在床上,赌气一般不肯去开门,又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没了。

何莞尔长吁出一口气,缩进温暖的被窝,结果都还没来得及闭眼,笃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何莞尔黑着脸从床上坐起来,彻底清醒了。

笃笃笃……

“谁啊谁啊谁啊!真烦!”

她大吼了一声,气势汹汹地下了床,跑卫生间里拿帕子胡乱抹了把脸,接着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然后,十秒内横穿过客厅,大力拉开了防盗门,吼了句:“谁!”

莫春山看着眼前的人,微虚了下眼睛,接着抬腕看了看表:“我敲了半小时。”

何莞尔的起床气镇铺天盖地,这时候别说莫春山,天王老子也敢怼的。

于是冲着他吼:“你有病啊,你啄木鸟吗你?大早上的不去捉虫你扰什么民啊?森林里不够你放飞自我那你去玩摇滚玩定音鼓啊,敲个门还带节奏的你咋不去网上接受敌资当水军头子呢……”

她嘴里噼里啪啦一长串稀奇古怪又刁钻的骂人的话,莫春山就那么听着,同时也在打量着她。

看得出来她刚起床——穿着件黑色的羽绒服,没扣扣子,但因为宽大还能掩住里面的一套睡衣。那睡衣大概洗了太多次,已经分不清是粉还是白,材质也不大好。

头发毛毛躁躁,脸还有点肿,眼圈微红。半张脸刚好被楼道窗户透过的一缕阳光照在上面,皮肤白到发亮。

等看清楚她的脚,他皱了皱眉。

她竟然光脚跑来开门?

莫春山绕过她进了屋,直接到玄关,立定、弯腰。

何莞尔顾着骂人,一时不防被他进了门,然后看到他在玄关的鞋柜打开,从里面拎出一双拖鞋,放在她面前:“穿上。”

声音里带着些不容置疑的语气,何莞尔下意识按他说的做了,都穿好鞋子又反应过来——这里是她家,凭什么他来喧宾夺主?

她万分不服气,但也不能把温暖的拖鞋蹬掉,于是被起床气逼出来的气势顿时腰斩。

她垮着脸双臂环在胸前,掩住没穿内衣的尴尬,说:“这位先生,我还没请您进来您就私闯民宅,不知道您有何贵干?”

莫春山看着她,双手插在裤兜里:“我有些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我还能帮到莫总?”何莞尔轻嗤一声,“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态度不太好,但就是忍不住。

莫春山只字不提之前给她一顶顶大帽子扣在头上的事,一开口,就让她帮忙?

哼!谁答应谁是王八蛋。

何莞尔嘴里心底都碎碎念,莫春山无视她的冷漠带刺,直接说:“和我结婚,骗一个人。”

————

初春的阳光明亮晃眼,大街上节日气息浓烈,满目高悬的红灯笼将商场装饰得犹如庙会现场,然而人却不多。

也是情有可原,大年初一,不到十一点,很多除夕夜守岁的人还没有起床,能有客人已经算很不错了。

何莞尔坐在商场一楼临街的kfc里,享受着从玻璃照进来的阳光,啃着汉堡喝着可乐。

她是真饿了,但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吃这些垃圾的洋快餐的,如果吃了,要么是落难,要么是心情不好。

显然,今天属于后一种情况。

莫春山坐在她对面,一面看着她吃,一面说着他今天来找何莞尔的目的。

一大早被莫春山找上门,何莞尔是死活也不肯让进屋里坐的,更何况他提出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于是便和他来了这里,公共场合嘛,人来人往还有摄像头,就不怕莫春山诬陷她勾引他了,呵!

莫春山要求何莞尔和他结婚的背后有个很狗血很老套的理由——简而言之,莫春山的姨妈骨癌转移,还有最后不到三个月时间的生命。

莫春山说,他的姨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亲人了。当年他“被死亡”一事,也是因为姨夫的过错,姨妈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母子消失几年以后,才偶尔得知自己丈夫参与其中。

217 上门找骂

莫春山说完,耐心地看着何莞尔,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一般。

本来也看不够的,更何况这时候的何莞尔,是他很难得一见的。

以往,就算她落难,就算他是个她不在乎的陌生人,她也不会这么不注意形象的。

她穿着灰色的卫衣,黑色铅笔裤,长发随意地挽起,乱糟糟的似乎连梳子都没用过,素面朝天、眼圈微肿,一副下楼打个酱油就回家的打扮。

没了不可一世的精致与完美,嘴角还沾了点番茄酱,邋里邋遢的,像是一点都不在乎莫春山怎么看她。

莫春山微扬嘴角。

恐怕何莞尔不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以为这幅样子就能打发他?

想得美。

何莞尔则一边啃着汉堡,视线一直放在窗外那排橙红色的共享单车上。

也不知道这家公司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在山城来玩共享单车?庆州哪里是适合骑自行车的地方?下坡人骑车,上坡车骑人,再举着单车过高坡,呵呵!

何莞尔还想到一件事——她是会骑单车呢,还是不会骑?年少的记忆寥寥无几,她几乎都快忘记。

但是她好像依稀记得一些感悟——要想维持着单车平衡不倒下,那就只能向前。

就像人生一样。

她神游万里,莫春山默默等待她的答复,耐心地不得了——他有的是时间,和她周旋。

五分钟后,何莞尔总算啃完汉堡,拿纸巾抹了抹脏兮兮的嘴,看了眼莫春山。

“为什么找我?”她问,“莫总要找老婆,哪怕是假扮的,也应该有很多女孩子愿意,你甚至可以找专业的演员,肯定比我有说服力。”

莫春山好整以暇地回答:“第一,我姨妈不傻,我随随便便找回去一个和我毫无交集的女孩子,很容易露馅。第二,你够美够漂亮,很符合外界对我妻子的猜想;第三,你不够精明,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何莞尔觉得前两条还勉强成理由,但第三条简直听不下去,气愤不已:“不够精明是什么意思?”

“那一百一十万,你又给退了回来,至少表明你并不贪图钱财。”

“呵——”何莞尔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那只是我欲擒故纵的招数。”

“那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欲擒故纵?我主动送上门来还非你不可,应该正合你意。”莫春山反应很快,勾起嘴角回答。

何莞尔表情一滞,发觉又被他逮住了漏洞,但也不甘示弱地回答:“你说的太荒谬了,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我这不是要求,是一笔生意。”莫春山眯了眯眼,轻缓地说,“不会让你白打工的,我给报酬。”

何莞尔丝毫不领情:“您已经不是我的目标客户了,您的生意我不做。”

莫春山摊手:“既然是生意,何必挑三拣四?又为什么要歧视我?”

歧视?

何莞尔眨了眨眼,觉得这个词怎么听怎么怪异。

她撩起眼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子:“不管说什么我也不答应的,莫总您时间宝贵,不要在没有可能的事情上纠缠,白白浪费时间。”

“浪费?我不觉得是浪费,至少和你斗嘴就很有意思。”莫春山勾了勾嘴角。

“斗嘴?”何莞尔更加不乐意了,“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斗嘴的意思?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说话,最多叫敷衍。”

“随你怎么说吧,”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又摊手,“我可以不来烦你,不过你至少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你找谁不好非要找我?我凭什么帮你?凭你脾气不好更年期提前到?还是凭你脸大能烙玉米饼子啊?神经病啊!我和你连朋友都不是,我就不知道你哪里来的勇气,能找上门来?”何莞尔一边骂,一边翻着白眼。

“你这是在骂我,不是理由。”莫春山淡定地回应,“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要你白帮忙,有丰厚的报酬,如果你没有过硬的理由拒绝我,那我还会第二次、第三次找上门来。”

何莞尔气结——知道是在骂你你还不走,怎么就这么厚脸皮?

于是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说:“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在天上我在地上。”

莫春山意外地扬眉:“你的性格不允许你这么谦卑,别说违心的话。”

何莞尔摇了摇食指:“你理解错误,我是说,在我眼里莫春山这个名字,已经在生死簿上划掉了。所以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早上天了,咱们阴阳相隔。我就算穷死饿死也没办法拿你给的冥币去换粮食吃!所以干嘛要接你的活儿?”

莫春山听得莫名其妙——何莞尔这是什么歪理?他已经死了?那他现在作为一个“死人”在做什么,诈尸吗?

还有何莞尔骂他骂得这么起劲,又是在做什么?通灵吗?

莫春山很想笑,但是看到何莞尔沉着脸的模样,只轻轻勾了勾嘴角,回答:“那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名字在生死簿上重新亮起来?”

“没法子,”何莞尔看都不看他,憋着气恶狠狠,“您就准备永垂不朽了吧。”

“永垂不朽?”听到这里,他笑容再忍不住,“所以说其实你还是会想我的。”

何莞尔一怔,忽然发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差点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呸!我还想着你!你要不要这样盲目自信啊?我还以为你只是更年期提前情绪不稳定而已,没想到您老是得了九型人格综合征吗?”

“什么?”莫春山这次真是懵了,“你这又是说得哪一国的语言?”

医学书他也看过不少了,可他记忆里可真没这个病的名称。

何莞尔哼哼两声:“思维混乱,找不着北,还缺乏对自我的认知。”

说着,故意横过去眼睛看着窗外,看都不看他一眼。

显然还在生气啊——莫春山想,接着想起了炸毛时候的煤球,不,小黑。

他端起桌面的橙汁,轻抿了一口,滋润着有些干哑的嗓子,然后说:“别生气了,对不起。”

何莞尔本来还在憋大招,猝不及防听到他温声软语地道歉,表情还没来得及收住,显得滑稽又古怪。

218 请君入瓮

何莞尔忽然察觉到不对,疑惑地问:“小黑?”

莫春山点头:“是,煤球已经改名叫小黑了。”

何莞尔哑然,这么随便给猫猫改名字,好么?

然后又发觉另一个不对:“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等了两小时?”

莫春山浅笑着:“因为那天我在你身后看着你的。我还知道,你偷吃了一个炸鸡腿,一杯奶茶。”

说着,他停了停,轻蹙眉头,说:“你朋友圈里管那叫什么……肥宅快乐奶?”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何莞尔咬了咬唇,也顾不得骂他了,回想起当天被冻得半死的经历,只觉得莫春山真是莫名其妙。

“我说了,是误会,时机成熟我会完完全全告诉你。好了,你骂完了吗?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莫春山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双手合十撑在桌面上,靠她更近了些。

何莞尔低头,略有些局促。

莫春山怎么也骂不走,那她又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我今天来找你的理由,其实还有第四条第五条——还要听吗?”

何莞尔没说话,莫春山继续:“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第四,我家的亲戚没几个省心的,不够聪明的会被戏耍,不够强悍的会被欺负,你刚好处处都合适,很适合陪我演这一场戏。最后,我做了这个决定以后,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所以——”

他笑了笑,拉长着声音:“所以,第一时间就上门来讨好你,希望何小姐能高抬贵手,帮助我度过难关。”

何莞尔却略移了移椅子,避开他的直视,小声地说:“当不起。”

她低着头,却听到莫春山微微一声叹息,然后,听到他略带几分嘶哑的声音:“还在生气吗?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

难得听到他这样低头服软地认错,何莞尔真是没了主意。

其实,莫春山这一次突然找上门来,她根本就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所以,在刚才吃汉堡的十几分钟里,她想好了的策略是骂他羞辱他,把他气走了最好。

没曾想莫春山根本不和她吵,骂就听着,她瞎扯也认真地听,倒弄得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是狠狠一拳头揍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不得劲。

最要命的事,当他说要结婚的时候只想到她的时候,她的心竟然跳跃了一下,乱了鼻息,之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那一点点差点长成参天大树的心思,又一次悄悄地发芽。

真是没出息!

何莞尔眼里掠过几分懊恼,当然不敢再看莫春山,之前怼人的理直气壮也消失无踪。

她闷着说不出话,莫春山也不急,就那么看着她,眸子里蕴着温浅的笑意。

好半天,何莞尔才找到了话:“光对不起我有用吗?才嘉呢?人家为你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你一个误会就把人炒了?万恶的资本家!”

莫春山却轻笑起来:“你说你,你一个年薪十万的去操心年薪几百万的,好笑不好笑?”

“我才不是年薪十万!”何莞尔又炸毛,“我年薪……二十万。”

说到最后几个字,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二十万,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我请她回来,继续按照以前的工作范围和薪酬水平,另外每周铁打不动的双休日,以及每年十五天的带薪休假。这样可好?”

“蛤?”何莞尔没想到莫春山竟然如此痛快,还把之前才嘉和她抱怨过这工作休息日不够的缺点,也悄然弥补了。

可她很不爽,又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还没来得及再找茬,莫春山已经微笑:“我来见你之前已经取得了才嘉的同意,她表示愿意接受我重新聘请她的条件。”

“哦。”何莞尔无话可说,只好敷衍了一个字,继续闷头不说话。

岂不料莫春山根本不给她退路,直接问:“她答应了,那么你呢?”

何莞尔这下真的很有些犹豫了。

答应吧,先不说着这要求太荒谬了,就说之前鸽她还上门来骂她别有居心的事,她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不答应吧,她又怕再一次连累才嘉。

那一日医院里的萍水相逢,短短半日的相处时间,其实她对才嘉一家人的印象极好,尤其是小缘缘,萌得她心都快化了。

怎么说也是一起输过液一起吃过饭的关系了,莫春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何莞尔知道,如果她不答应莫春山的条件,别看他刚才态度那么好,还给才嘉开出了更加丰厚的待遇,但凭何莞尔对他浅显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人。

说翻脸就翻脸的,她之前的遭遇,不就是例子。

她独自一人当然可以任性,实在不爽了指着莫春山鼻子骂也敢的,可怎么能坏了才嘉的事呢?

她思忖好一阵子,忽然间横了一颗心:“好吧,我也答应你。”

莫春山嘴角微弯,眼里却是意料之中的神色——何莞尔一个人会死扛到底,但她最怕的就是麻烦到别人,或者连累到别人。只要把才嘉拉进这件事,她就不会不答应的。

他也没敢说自己早知如此,只问她:“那我该怎么给你计报酬呢?比照才嘉的行吗?”

何莞尔惊了惊,忙望着天说:“我也不坑你,现在商城报业给我一个月一万五的薪水,税后价钱,不算奖金,到你说不用装为止,就按这个价钱算。同意吗?”

“同意,”莫春山点头,又扬起嘴角,“那你亏了,毕竟我这边你上岗是在下班时间,要不然算你两倍加班工资?”

何莞尔撇过脸有几分不自在:“一码归一码,不相干的两份工作,分别计价好了。”

“那要不签份合同?”莫春山又说,“要不事后你去劳动监察告我没有合同就上班,索赔两倍工资怎么办?”

“莫春山!”何莞尔忍不住了,“你有完没完?我要反悔了!”

莫春山弯起嘴角,忍不住地一笑。

二十几天没见,刚一见面,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喜欢逗她,看她炸毛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猫咪。

何莞尔顺了口气,起身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好了老板,今天就谈到这里,什么时候上班我等通知好了。”

说完,抬脚就要走人,头发丝都是气冲冲的。

“回来。”莫春山还没等她迈出两步,就叫住她。

何莞尔回眸,紧皱着眉:“还有什么事?”

219 整装待发

临江名门的二十九层,何莞尔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环视着空旷的空间,不觉感叹。

壕,真的是壕,惨无人道的壕。一个人独霸六百平米的空间,还没几样家具,弄得这里像个展厅一般,说话都带回音的。

这可是她早有耳闻的高端楼盘,十几万一平的房价,。

莫春山住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她只是奇怪,莫春山怎么会养小黑、不,煤球这样一只普普通通的土猫。

想到这里,何莞尔就看到煤球从里屋跑了出来,

在自己的地盘上,煤球相当地跩,趾高气扬地竖着尾巴,从她面前走过。

一边走,一边还斜睨了她一眼,发出挑衅一般的“喵——”

真讨厌啊!

何莞尔气愤地冲它一挥拳头,煤球却似乎看懂了她这动作的含义一般,立刻缩到她对面坐着的莫春山脚边,寸步不离。

竟然找!靠!山!

现在连猫都这么心机了么?

“小黑不讨厌你的,”莫春山看了看脚边的猫,“你不要强行抱它就好。”

“还是叫煤球吧,”何莞尔皱眉,“就这样给它改名字,我怕它恨我一辈子。”

“好,都听你的。”他回答道,声音温浅。

何莞尔只当听不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觉得眼前这个人态度转变得实在有些诡异,让她很不适应。

于是干脆默默地和煤球较劲,以转移注意力。

她和煤球正在大眼瞪小眼,却听见耳边又是娇嗲的一声喵。

“还有猫!”她不觉说出声,接着好奇地瞪大眼睛,寻找另一只猫的踪影。

果然,下一秒她看到一只白猫跑了过来,身体比煤球要大一圈,一身白色的毛,蓝色的眼睛,像玩具猫咪一样完美的外表。

“天啊!”她不知不觉叫出声,“好漂亮。”

莫春山看她眼睛亮亮,几不可闻地勾起嘴角,“这是布偶猫,它,叫小草。”

何莞尔动作一滞,脑子里莫名冒出那个奇怪的梦。

不过还没容她多想,那只猫已经跑了过来,先是蹭了蹭莫春山的裤腿,后来歪着头看着何莞尔。

“小草喜欢你,”莫春山不动声色地说,“它比煤球温顺很多,你可以试试看,说不定可以抱。”

有了猫,何莞尔眼里立刻没了莫春山这个人,也不管他了,蹲下身子试着逗它。

有了煤球的前车之鉴,她自然不敢指望这猫能搭理她。

然而,小草竟然向她跑了过来,还跳上沙发,在她膝盖上躺下。

接着任由她摸头摸肚子摸耳朵——何莞尔哪里还顾得着和莫春山赌气,只觉得心都快化了。

她轻轻挠着小草颈下一厘米的毛,猫咪也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她逗着猫咪,连有人轻叩房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直到有人走近客厅,站在她面前。

何莞尔感觉到透窗而入的阳光似乎被谁遮挡,抬头,看见眼前的人,还有些恍惚。

“你好,何小姐,”才嘉立在她面前,微笑,“我现在是你的私人助理。”

才嘉又回来工作了,只不过这一次,是莫春山出钱,而她服务的对象,则是何莞尔。

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筹划一场盛大的婚礼,显然何莞尔一个人是搞不定的,八面玲珑做事又滴水不漏的才嘉,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莫春山请了她回来。

才嘉一来,就带来了十几套衣服,以及一大堆包包首饰。

何莞尔明白,这是要给她选今晚上的“战袍”了。

莫春山的家很大,自然房间也多。

才嘉拉着她进了一间客房,顺便吩咐助理把所有的东西都抱了进去,接下来,认认真真地帮她选穿哪一套。

女人天生爱美,何莞尔也不例外,一下午的时间,她最终从里面确定了三套衣服,一时间难以取舍。

才嘉干脆推着她坐到梳妆台前,说:“一会儿再决定,造型师马上就到了,先化妆和做头发。”

何莞尔瞠目结舌:“不会吧?这么正式?”

她今天是稀里糊涂就被莫春山带到临江名门的,出门就带了个小包而已,当然没有带气垫口红眉笔眼线之类,如果没有才嘉的提醒,她已然忘记自己是素面朝天的状态。

还好才嘉考虑地很周全,她仓促之间也没办法帮何莞尔定制最适合她肌肤的护肤品以及彩妆,于是干脆高价请了专业人士来搞定。

何莞尔却有些害怕化妆师下手太重。

她一再强调画淡一点画淡一点,造型师终于给她弄了个最清新自然的妆面,只画了内眼线、淡淡地扫了扫眉毛,配上杏仁粉的口红,头发也是清汤挂面的自然状态,显得既大方端庄又不会咄咄逼人。

何莞尔相当满意——虽然是演戏,她也得又足够的职业精神,千万不能让莫春山的家人把她当做什么风尘女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攻击性最好了。

要不然对方一旦出言不逊,她怕自己忍不住暴脾气给怼回去——到时候鸡飞蛋打,捞点外快没捞到,反而把莫春山的事情给搞砸了,那可就完蛋。

化妆完毕,又到了选衣服的时候。才嘉把决定权交到了她手上,让她自己选。

何莞尔纠结极了,愁眉苦脸拿着衣服去了衣帽间,反复比较了一番。

才嘉在外面挑着首饰,等何莞尔穿好自觉最低调的一套走出去,才嘉眼睛亮了亮。

她还没来得及赞叹和发表意见,就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起身开门后,发现莫春山站在门口。

他身上是一套深灰的西装,没打领带,不过款式还算正式,头发也显然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

他见到才嘉就说:“那边晚上七点开始,你们好像花了很多时间……”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看到了穿戴一新的何莞尔。

中午带她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炸毛又素面朝天的状态,现在竟然这样美艳逼人。

何莞尔和他视线相交,却有些怯怯的,忙转过头不敢看他。

莫春山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微笑点头:“这套很好了,就选这套吧。”

又吩咐才嘉:“何小姐就穿这一套,你配一些合适的首饰。另外你叫人送的鞋子在门口,等下去选一双。”

220 嘉南老宅

才嘉闻声却并没有动,只看着何莞尔。

莫春山眯了眯眼睛:“怎么?”

“莫总,您雇我是给何小姐当助理,所以我现在听她的安排。”才嘉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何莞尔一惊——没想到才嘉这么铁血,正面硬杠莫春山?

好佩服!她忍不住悄悄给才嘉比了个赞。

莫春山则愣了愣,非但不恼,反倒笑起来:“不错,是你一贯的风格。好吧,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你们只有一小时时间了。”

莫春山出了房间,才嘉合上门,却又不得不承认,莫春山确实有几分品味的。

这套其实是雕牌秋冬秀场里她最喜欢的一套,烟灰粉上衣,淡灰色长裙,都是丝绸微微发光柔软的材质,腰间一根五厘米宽的腰带,看起来低调又优雅。

但,其实这一套的款式和材质,都是相当挑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身高和身材,穿起来都不像太子。

而何莞尔,显然就是皇后娘娘本人了。烟粉色衬得她肤色如玉,黑发如墨,桃花眼和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额顶还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更衬得脸型、五官毫无瑕疵。

只怕是当红的那几个小花旦,站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的。

才嘉看得眼里都是星星,满心的赞叹:“好美。要不就这一套?”

何莞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惊到不能自已。

她一直偏爱黑、白、灰三色,很少尝试这样温柔细腻的色彩,没想到穿上身竟然有这种效果。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还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她还是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说:“没穿过这么正式。”

不过一场家宴,结果这穿得这样正式,难道今晚上是刀山火海不成?

才嘉很理解她:“也不算太隆重,这套介于正装和小礼服之间,不过今晚算第一次见家长,莫总希望能让家里人挑不出毛病。”

何莞尔只好点点头:“好。”

选了衣服首饰,从一堆新鞋里拎了双淡金渐变的jimmychoo,才嘉又递上一枚纯白色鳄鱼皮的ladydior。

何莞尔当然知道这包的价钱,苦着脸:“白色,太容易脏了。”

“没事,脏了专柜可清洗,”才嘉坚持地递给她,“你相信我的品味,超级配的。”

何莞尔无奈地接过来,将自己的手机、小钱包放了进去,却发现很难掏出来。

“好难拿东西,有别的选择吗?”她再度要求退货。

才嘉抿唇微笑,看着她,表情很坚定。

何莞尔只好接受身上行头超过自己一年年薪的现实,走了两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她愁眉苦脸地扭过脸,问才嘉:“你觉得我该怎样?我觉得我真装不出来端庄范儿呢。”

“你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才嘉微笑着回答,“怕什么?他现在有求于你,咱们笑着站着把钱挣了,然后回头一起吐槽万恶的资本家。”

何莞尔噗嗤一笑,连声说着:“甚合我意,吐槽算我一份。”

从中午到此时,短短六个小时,而何莞尔仓促之间答应莫春山这个决定,让她始终觉得底气不是太足。

她情绪上大起大落,往往前一秒还信心百倍一副本女王就是美你们都给我跪下的气场,下一秒就碎碎念要去骗人了要是演砸了被人看穿了该怎么办?

才嘉陪着何莞尔,和莫春山乘坐一个电梯,下到负二楼的停车场。

孟千阳早就热好了车开到电梯出口,因为何莞尔穿的一双新鞋,才嘉体贴地扶她上车。

何莞尔本来挺镇定,可临到上车,看到莫春山已经从另一边的门坐进去,忽然发憷了。

脑子里冒出奇怪的念头——早上她还在肯德基里啃着汉堡,怎么晚上大牌加身,要陪莫春山去一个不知道什么高档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一场戏。

讲真,打人掐架,她从来都没怕过谁,工作上冲锋陷阵也从不甘于人后,但这时候却觉得底气不足。

她从来没有存心要去骗一个人,更何况,这一次是要骗一群。

她能行吗?

何莞尔抬眼看着才嘉,目露惊怯。

才嘉很善解人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头轻声说:“别怕,莫总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你要是怕露怯就别说话,保持微笑就行了。”

何莞尔下意识瞟了眼旁边的莫春山,刚好看到莫春山递过来一个戏谑的眼神。

她忽然间不怕了。

指望莫春山救她?算了吧,她还是自力更生更可靠。

反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演砸了?

不怕不怕,莫春山总不能因为这个去法院告她。

莫春山的宾利雅致从南岸区出发,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便到了晚饭的地点——庆州嘉南老别墅区。

这个别墅区的位置,从传统风水之说出发的话,算是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所以在解放前就已经是富人聚集地。

民国后期,这里建了十来栋法式的小洋楼,都是请名家设计堪比艺术品的建筑,住在这里的人家也非富即贵。

不过,那片精致的小楼在之后的一场浩劫中化为乌有,再之后的几十年里,此处不仅不是什么富人区了,反而和闹鬼有关,因此这块地也荒凉闲置了很久。

后来有开发商慧眼识珠,费了好大力气拿到了这片地,又重新开发为别墅,还按照当年被毁损的洋楼一点点“复刻”出来,虽然是赝品,却也莫名其妙地多了点历史底蕴。

所以庆州人都习惯称这片老别墅为——嘉南老公馆。

算起来,嘉南老公馆开发也已近三十年,几十年间几经修葺,却并不见衰败,反而有种精致又厚重的美。

因为稀缺,所以这房子价值不菲,不仅单价很高远超临江名门这样的现代化公寓,最关键的是有价无市,所以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

六点半,汽车驶入别墅区的一条小道,蜿蜒盘旋了一番,在一栋依山而建的小楼前停下。

221 粉墨登场

下午试衣服的间隙,何莞尔便从才嘉那里知道了,所谓莫家老宅,还真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宅,因为这栋楼修建之前,同样位置上的那栋洋楼的第一任主人,便是莫春山的曾祖父。

他当时开着洋行,做着和美国人打交道的生意,算是一只脚踏进上流社会的人,但也就是这个身份,让莫家的子孙几经颠沛流离。

时光荏苒,七十多年的时间里,这里经历了富贵与衰败,见证了毁灭与重生,直至莫成宙发家以后,又再一次把房子买了回来。

之后他接了大伯一家人住在里面,过了好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

莫春山虽然没有在这里出生,但也在这里度过了一大半的童年时光,一直到他十四岁、人生彻底倾覆那一年。

那一年过后,这栋楼又悄悄地换了主人。不知道为何莫成宇一家人搬了出去,莫春山的小姨一家人住了进来,于是这楼改姓了阮,还一直持续十几年,直至莫春山归来以后,再度物归原主。

何莞尔想到这里,偷瞄了一眼莫春山,却没有在他脸上找到唏嘘或者感叹的表情。

惟有一汪潭水般深邃的眼睛,平淡无波。

何莞尔收回视线,悄悄地深吸了口气,自觉已经做好了准备面对她“上岗”后的第一次考验。

车一停下,已经有人上前轻轻拉开了车门,还将手放在车门上方的位置,避免他们下车时候头不小心撞到上面。

何莞尔和那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道了谢,心里猜测难道这就是老宅的管家?

莫春山也已下车,身边的黑西装微躬着腰、低声恭谨地说:“莫总,人已经到齐了,就等您和何小姐了。”

莫春山淡淡点头,也不看何莞尔,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新鞋有些不那么跟脚,何莞尔小心翼翼地跟在莫春山身后进了院门,迈上一排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生怕脚下一滑摔个马趴出丑,那怕是要被莫春山嘲笑到死。

她一边走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里。

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小巧玲珑、布局考究、错落有致,英式的花园和老式的洋楼相映成趣,而楼体看起来和有些年份了,就连红砖缝隙间都有墨绿的苔痕。

何莞尔极力控制着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奇,但还是压抑不住天性,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

正月初一这天刚好是立春,二月份的天气已经微暖,花园里沿着石径种植了一丛丛风信子,这时候含芳吐蕊,颜色缤纷夺目。

几株高大的玉兰掩映着夜色中的小楼,枝丫还光秃秃的,枝头却已经有了一个个饱满的花苞,被微黄的廊灯映照,似乎有了玉一般的莹润和光泽。沿着墙角有一簇簇的月季,看起来刚刚修剪过不久,粗壮的枝条精致地盘成拱门的形状,想必到了三四月份会是另一番繁花似锦的景象。

和临江名门相比,这里环境更胜一筹,但也更古旧幽深一点,对于爱热闹的何莞尔来说,一时之间倒分不出优劣了。

莫春山走到小楼正门口,停了几秒,等到何莞尔和他并肩的位置,这才进了门。

别墅里早就温暖如春,一进门就有人一群人簇拥上来。

一个胖胖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亲昵地拍着莫春山的肩膀,说:“春山,如今你架子大,总是到最后一刻才来。今晚可要罚酒三杯的。”

莫春山将大衣随手递给身边的服务人员,微笑着回答:“没问题。”

何莞尔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大衣脱下交给身旁的人,露出一下午时间精心搭配的一套衣裙。

那男人也已经看到何莞尔,主动朝她伸出手:“这位就是何小姐了?果然艳压群芳,难怪春山对你情有独钟。”

何莞尔眯了眯眼,很不满意这男人用在她身上的词。

艳压群芳?情有独钟?这是在暗示她用尽手段才终于勾引了莫春山?

还有,难道他不知道和女士握手要等对方先伸手才礼貌吗?还是自恃自己是长辈,所以架子大?

问题是直男癌不分高低贵贱美丑长幼,她都好想怼一怼的!

何莞尔心里有了情绪,于是就不想和他握手的,但又迫于这场合和莫春山的压力,不得已只好应付了一下就赶快放开手。

莫春山已经和她介绍:“这是我的姨夫,阮世东阮先生,你就跟着我叫姨夫好了。”

男人挑起眉,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开口叫人一般。

何莞尔在脑子里念了五遍温良恭俭让,又自我催眠“有钱拿有钱拿有钱拿”,终于还是笑吟吟开口叫了声:“姨夫,您好。”

客厅里,莫春山陆续地向何莞尔介绍了其他的人,其中有何莞尔见过的,也有她只是听闻的人物。

总之,除去服务人员们,这小楼里算是客人或者主人的,一共七位。

莫春山、何莞尔、阮梦琪、阮世东、莫书毅,以及莫书毅的父亲莫春晖、母亲戴招娣。

其中有两个熟人——莫书毅和阮梦琪。

自从上次在忠县一别,何莞尔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莫书毅了。

他依旧瘦得吓人,面色也愈发憔悴,想必这些日子不那么好过的。

何莞尔假装不认识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到他立在他父亲的轮椅旁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至于莫春晖,被戴招娣推着,藏在一堆厚厚的衣物帽子围巾里,看不清楚脸。

这一家人都不像在过年,也就戴招娣好一点,还会笑。

何莞尔和她打招呼,她却像个农村妇女一般,嗫嗫嚅嚅:“弟妹,别见外,春晖刚做了手术,吹不得风。”

何莞尔被这称呼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微微侧眸想征求莫春山的意见,却看到他嘴边挂着讥讽冷淡的笑。

莫书毅法律意义上的配偶,这日子竟然没有来,看来莫书毅闹离婚的事,还真的坐实了。

莫春山想要重点欺骗的对象小姨妈,今天并没有来,不过阮梦琪父女两个来了。

而刚刚那让何莞尔心生厌烦的男子,就是阮梦琪的父亲阮世东了。

至于阮梦琪何莞尔见过一次,只是那一次不是很愉快,两人互怼,最后怼得阮梦琪要找莫春山当靠山。

何莞尔一早知道今天有她在,于是分外地小心,也不想去招惹她。

阮梦琪一身的衣服应景且辣眼睛,深红色的卫衣配姜黄色的百褶裙,脚下一双小白鞋,头上却戴着坠满珍珠的淑女风发箍,怎么看怎么怪异。

222 庭院深深

阮梦琪看到莫春山,倒是有几分高兴的,兴冲冲过来喊了声表哥,接着视线朝他身后一瞟,一皱眉:“孟千阳呢?他怎么没来?”

莫春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视线朝着何莞尔的方向,说:“梦琪,你见过的,何莞尔,我女朋友。”

阮梦琪没见到孟千阳,噘着嘴瞅了何莞尔一眼,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哟,我刚才就在猜是谁呢,结果还真是你?怎么,被我表哥临时抓来顶替?我表哥给你多少钱让你演一场戏。”

何莞尔淡淡一笑,并没有管她,但心里也颤了颤——阮梦琪竟然一下子就说中了,也不知道是她随便瞎猜的,还是她这假扮地真是不靠谱,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轻易看出来。

莫春山眉头微拧,声音一瞬间冷起来:“这是你准表嫂,不许没有礼貌。”

阮世东也来打圆场,微胖的面颊上带着歉意:“小何,我家梦琪小孩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春山啊,小何初来乍到的,要不让你带她参观参观老宅,免得一会儿走迷了路。”

莫春山听了这句话,认真地看着阮世东:“姨夫,莞尔以后是这里的女主人,怎说得上是参观?应该是熟悉才对。”

何莞尔眼睛一亮,马上想起阮世东鸠占鹊巢的十来年的事,心情有些激动。

哇哦,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明枪暗箭了,想必今晚上会很精彩。

她本来对趟浑水这回事多少有些抗拒,但毕竟与人斗其乐无穷,更何况莫春山这种战斗力爆棚的损人和她一个阵线,能一致对外一起撕人,她一时间竟有些摩拳擦掌起来。

阮世东则是面色一变,不过转瞬便藏好了眼底的一丝阴狠。

他脸上笑呵呵的一团,附和着莫春山:“是是是,那就带小何去熟悉一下、熟悉一下。”

阮梦琪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引出剑拔弩张的气氛,低垂着头害怕闯祸,不敢再多说一句。至于莫书毅一家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好当和事佬,也不会傻乎乎去惹金主不高兴。

莫春山巡视一圈,似乎很满意在场所有人的反应。

他后退一步走到何莞尔身边,顺势拖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到处看一下,你熟悉以后规划一下房间怎么用合适,看不顺眼的地方该敲的敲,该打的打,怎么高兴怎么来,可好?”

这一次,连何莞尔都能感受到他话里话外的森森寒意,掌心上却传来他手掌温热干燥的触感。

她惊了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却看到他略带警告的眼神,忙收敛心神,答了一个字:“好。”

众目睽睽之下,何莞尔任由莫春山拖着手,从楼梯逶迤而上。

到了二楼转角,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急匆匆地想要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挣了一挣,结果没挣脱。

莫春山握得更紧。

“你弄痛我的手了,”她小声地说,“现在也没人看见。”

“忍一忍,”莫春山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走廊上是有监控的,你不要在任何地方露出马脚,懂吗?”

何莞尔抿了抿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当然没注意到她转过头的瞬间,莫春山的嘴角勾了勾。

这栋楼并没有大到离奇,不过二楼、三楼加起来,依旧有七八个房间,都收拾得整齐精致。

从推开第一个房间的房门开始,莫春山便放开了她的手。何莞尔一路看下来,几乎看花了眼,但赞叹之余,也能感觉到一丝的异样。

这地方是很典雅华贵,但每一个房间都像展厅般,家具和软装完美精致的搭配,却没有一丝丝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甚至比不放东西的空房子,显得更加地冷清。

“这里现在没人吗?”

到了三楼,何莞尔从最后一个房间里推出来,忐忑了一阵,还是问了个问题。

她听到莫春山微微的一声叹息,又看到他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何莞尔在他身后,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出去,看到窗外楼下的后院里,有个旧旧的秋千。

夜色里,秋千微微泛着黄,不过连接座椅的金属部分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涂层,亮铮铮的,不见一丝锈迹。

莫春山凝眸看着秋千,缓缓说道:“怎么会没人?这里每天都有三四个人来整理、收拾,每年都要检修一次楼体、管道,改建也有十次八次了。”

“可这里……”何莞尔欲言又止——她想说的是,这房子没有一丝丝的人气,就连楼下那帮服务的人,也像是负责派对、宴会的专业公司的专业服务人员的感觉。

这里一点都不像家,更像个对外出租的别墅酒店。

“其实你也没说错,”莫春山突然回答,“除了拿回房子的第一晚我住在这里以外,这些年我从来没在这里过夜。”

“为什么?”何莞尔十分不解,“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不是有你最珍贵的回忆吗?”

“回忆?”他嗤笑了一声,“毫无用处的东西,我宁愿没有。”

何莞尔如鲠在喉——她不知道多渴望又珍惜的东西,却被莫春山视若敝履。

就像她对能住在父亲的旧居里感激涕零,莫春山却对这栋这样珍贵的小楼,抱着这样消极又疏远的态度。

莫春山又问她:“刚才每推开一扇门,你都在四下打量,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何莞尔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她确实在找她以为这老房子里必然存在的一些东西,然而并没有找到。

他微微一侧眸,轻笑着说:“我猜,你是在找我父母的灵位,或者是照片。”

何莞尔没想到这也能被他猜中,只好点了点头,老实地承认。

“很遗憾让你失望了,这里没有设什么灵位牌坊,他们的照片,除了墓碑上模模糊糊早就看不清楚五官的两张,我都没有留。”

“这又是为什么?伤害你的,并不是他们!”何莞尔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回答,“我只会恨我爸爸留下的照片不够多,哪有你这样故意毁了的?”

“很简单,因为我懦弱,”莫春山自嘲地一笑,“我甚至懦弱到连老家具都不敢留,就怕自己一看到就想起以前,想起自己本该做另一个人。”

说着,他回眸,看着何莞尔:“你要知道,这世间比得不到的更痛苦的是,‘我本可以’四个字。”

他说得平静轻缓,语气柔和,可何莞尔能感觉到他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悲伤。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好默默地听着。

莫春山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地指着楼下:“那个秋千是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当年我爸用了特殊的材料和特殊的涂料做成,他说这秋千能屹立到我的孩子都长大,所以我要看看,是它先倒下爽约,还是我先灰飞烟灭。”

他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何莞尔听在耳里,却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似乎有些瘆人的冷意,在他不经意间就会从他眸子深处溢出来一般,让人颤上一颤。而他现在给她的感觉,和数个月前那个或傲娇、或毒舌、或冷漠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何莞尔不禁有些出神,莫春山微侧着头,嘴角一抹莫测的笑:“怎么了?你在害怕?”

“没有,”何莞尔回过神,忙摇头,“只是觉得以你的个性,不会随随便便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的。”

223 幻彩天堂

房子再大,半小时也足够何莞尔看完。

莫春山和她一起下楼,只是这一次没有再强制拖着她的手。

何莞尔很庆幸他没有再次强迫她做那样亲密自然的举动,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尤其是回想起几分钟前心跳失序的感觉,她就怀疑自己快要人格分裂了。

刚才,莫春山驻足在三楼的一扇小窗前,对何莞尔说——她不是别人,所以他会对她说一些,不会对别人说的事。

作为背景的小窗已经有些年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上漆,此时为了迎新春刚巧打理过,重新刷了一层清漆,在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而他发丝漆黑,肤色冷白,高而深的眉骨下,一对深邃的眸子,却似蕴着一抹温柔的晨光,。

何莞尔就像被蛊惑一般,说不出话,也移不开眼,就直愣愣地看着他,心跳渐渐加速。

两人相望许久,莫春山莫测地一笑,说:“看够了吗?该下楼了。”

最后那半句语带双关,何莞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慌意乱间只傻愣愣地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瘦高的背影,只觉得从容而挺阔。

只是他越是从容,就越显得她狼狈。

何莞尔一面故作镇定地下楼,一面小声地碎碎念着:“不要当真、都是演戏,不要当真,都是演戏、都是演戏……”

可人就是这样奇怪,何莞尔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相信他的话,就越是忍不住地去想他的那句“不是别人”。

如果她不是别人,那她对他而言,又算是什么人?

思绪飘散之际,这些日子和莫春山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都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地上演。

算起来,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甚至有些短,堪堪几个月的时间。

但何莞尔觉得莫春山是她认识的人里,最难以捉摸的一个。

前一刻还在温言浅笑,下一秒就能对她冷淡又疏离,而当她觉得自己渐渐能读懂他的时候,他又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但,她总觉得一定有某一个开关,一旦她碰触到,他马上就会变得温柔、或者冷漠起来。

到底那个开关在哪里呢?

何莞尔眉心紧蹙,一遍遍地回想之前和莫春山有关的一切,想要找出那个关键点。

她神思有些恍惚,下楼时转角处左脚不慎踩空,差点摔倒滚下去。

还好何莞尔反应够快,左手牢牢地抓住了楼梯的扶手,只是差点扭了脚。

莫春山离她不远不近,一伸手恰好扶住她的右手,温言细语地嘱咐:“小心点。”

她惊慌中一侧眸,恰好对上他的眼睛。而此刻他神色温柔,眉心微蹙,眸子微光闪闪,关切中带着些微的责怪。

何莞尔一阵怔忪,又一次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忍不住地想要在那墨玉般的光泽里沉醉。

她还在发着愣,莫春山突然蹲下身子,捏了捏她刚才歪了歪的那只脚的脚踝,抬头问她:“疼吗?”

他指侧抚在她脚踝的微妙感觉,比刚才牵手的时候更甚。

何莞尔耳朵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微微移开了脚,讷讷地说:“没事,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装作整理头发,把一缕长发往前捋着,堪堪遮住发红的耳朵。

莫春山依旧蹲在地上微仰着脸,嘴角噙笑:“你不娇气谁娇气?上一次被煤球挠了一爪子就哭兮兮,我一直道歉你都不消气,难道忘记了?”

他半是抱怨半是宠溺的语气,手却再一次捏住她的脚踝,轻轻一使力。

而他这一次的力度,明显比刚才大一些,触到她崴到的地方,甚至有些疼。

何莞尔瞬间察觉出异样,警醒地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楼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

何莞尔深吸了口气,回答:“什么嘛!那次明明是你不对!不是你吼我煤球哪里会挠我?它是被你吓到的!”

莫春山站起身,似乎刚想反驳,却马上举起手投降:“好好好,我的错,我不是认错了吗?认了好多次你都不依不饶的。还要再算一次账吗?”

又看看她的脚踝:“行不行?不能走的话,我背你?”

何莞尔眼里蕴着些微的怒气,摇着头:“不用,我自己能走,摔不死的!”

说着,还横着眼打掉他伸过来想要扶她的手。

楼梯下围过来的阮世东莫书毅等人,正好都仰着头,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莫书毅面上波澜不惊,阮世东则微微眯了眯眼,却马上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戏谑地说:“春山,女孩子娇贵些天经地义,更何况小何这样万里挑一的美女?赔个礼道个歉,多大的事?”

“我又不是没道歉,”莫春山苦笑着抬起手,手心向着自己,“你看我这手背——”

手背上面有一道明显的指印,显然是刚才被何莞尔打的。

阮世东说了句应景又戏谑的话:“你们小两口黏糊够了,现在要打情骂俏?先下来吧,先吃饭你们再腻歪。”

众人都心领神会地一笑,惟有阮梦琪则撇了撇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却不防对上莫春山微冷的眸子,一瞬间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莫春山看着阮梦琪,似笑非笑一般:“梦琪,莞尔生我的气,你过来帮我扶一下她,可别真让她摔了,那你表哥我今晚上怕是要惨了。”

尽管阮梦琪不情不愿,更讨厌何莞尔抢了自己风头,但碍于莫春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话,上到楼梯上,搀着何莞尔下了楼。

莫春山走在她们一侧,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他微微一个侧头,抛过来一个赞扬的眼神。

何莞尔自然知道他在表扬什么——表扬她反应够快,能够迅速接上话,在众人面前秀一秀恩爱拌一拌嘴,好坐实他们之间男女朋友的关系。

要知道,假装情侣间的亲密挺容易,但要像情侣之间自然而然地吵架拌嘴闹别扭,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她之前的反应,就刚刚好。

何莞尔垂着头装着生气,只是刚才怦怦乱跳的心脏,早已经恢复平静。

224 家宴牌局

七点正式开饭,而这一顿饭竟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反而是一桌子的庆州家常菜。

而且,一整桌菜也不见猪肉,显然考虑到了何莞尔的怪癖。

酸菜鱼、水煮牛肉、璧山兔、小炒黑山羊、开水白菜、锅边馍什么的,何莞尔本来打定主意要斯文矜持一装到底的,结果遇上了她最不能抵抗的本地江湖菜。

而且味道也不错。

但所谓的家宴,一点都没有家宴该有的热闹。

满桌子的菜,半桌子的人,结果除了阮世东活泼一点以外,其余人几乎都不说话。

莫春山心情似乎不错,乐得看阮世东不遗余力地活跃气氛,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本该叽叽喳喳的阮梦琪因为进门时候惹了莫春山不高兴,后来又被莫春山点名扶何莞尔,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服软,这一晚上也没心情闹腾,也没再来惹何莞尔。

至于莫书毅一家三口更是沉默,惟有戴招娣还有点表情。

而至于阮世东说的罚酒三杯,也根本没有实现,因为桌面上就没有酒。

总之,这样一顿饭,实在不像过年时候家人团聚的场合。

何莞尔当然不会故意去活跃气氛——她还在演被莫春山惹到生闷气的角色,于是不言不语,只管拿起筷子埋头大吃,因此不可避免地吃了挺多。

半个小时这场饭局就草草收场,刚移步到客厅,就有两个大红包递到她跟前。

一个是阮世东给的,另一个是戴招娣给的。

何莞尔眼睛亮了亮。

好多年没收过红包了,再加上今天的“扮演”是理所应当收红包的角色,于是她乖乖巧巧地说了两声谢谢,收到了两个大红包。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两摞,于是什么姨夫、堂嫂的称呼,也顺口多了,心里也冒出点小欣喜。

去年过得那么丧,除夕夜还大哭了一场,就算这红包一会儿要交给莫春山,但从她这里过手,只怕也能沾上一点喜气。

她也盼着能有好彩头、能够时来运转,不用她总用什么tomorrowisanotherday的鸡汤来灌醉自己。

饭后总该有些娱乐节目的,而且在庆州这地儿,大过年的不打几场麻将简直不像话。

于是阮世东牵头凑起了牌局。

一圈问下来,除了他自己要打,莫书毅、戴招娣肯捧场,还得再有一个人。

他自然而然地征询莫春山的意见。

莫春山端着杯茶,悠然回答:“姨夫,你知道的,我最不擅赌,要不你问问莞尔打不打?”

何莞尔暗恨他又把话题往她这边引,只抿紧了唇,并不接话。

阮世东显然误会了,笑着看她:“我说你们小俩口,饭都吃完了还在赌气?一左一右坐着,还需要我传话?”

何莞尔避而不答,只露出几分腼腆:“我也不会的,我还怕输。”

阮世东哈哈一笑:“小赌怡情,我们赌筹码,一番一个,四番封顶。”

“我帮你看牌,”莫春山悠然说道,“玩一玩吧,你晚饭吃了那么多,就当运动。”

何莞尔抿了抿唇,强压住想怼他的念头——好吧,关键时刻也得给金主粑粑几分面子。

好容易凑齐了牌局,阮世东忙嘱咐了个黑西装去棋牌室把筹码、茶水、零食准备好。

而既然不赌钱,何莞尔心情轻松了几分,结果等到了棋牌室,她才得知所谓的赌筹码,并不是不赌钱了。

这些壕们赌得都大,如果输赢都现金交付,一沓沓钱来钱往不雅观且俗气,记账又古里古怪有失身份,所以都是牌桌上拿筹码代替钱,牌局完了再结算。

阮世东说的那筹码,上面的阿拉伯数字1等于100元,其中最小的筹码上的数字是10,因此最小的筹码等于1000元。

而每人一开始牌局都能分得面值总和200的若干个筹码,折合人民币二十万。

这200的筹码是不用拿钱换的,但等手里的筹码输完,就得花钱从赢家那里买了。总之牌局完了后,她得保证手里也有加起来面值等于200的筹码,交还给黑西装。

也就是说,她要打的这一场麻将,一千起跳,一把最多输八千。

不对!这是血战到底,所以一把最多能输二万四。

何莞尔站在麻将桌旁发着愁——如果她输得太多,莫春山会不会怼她?

这样一想,更觉得那椅子像是老虎凳一般,所谓的“小赌”就是在给她上刑。

莫春山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让人搬了张椅子放在何莞尔的位置旁边,一边卷着袖子,一边慢吞吞地坐下:“别怕,输了算我的,赢了都是你的。”

何莞尔扭头,不满地抗议:“我没怕!”

“好,没在怕的,”他顺着她的话,扬着下巴朝着她的椅子说,“那还不赶快坐上去?”

骑虎难下,何莞尔只好开打。

西南一隅的百姓乐天知命,喜欢吃喝玩乐且擅于此道,麻将到了这里,也形成了一套不同于原本体系的打法。

庆州麻将里,什么花牌字牌一概全无,只剩筒、条、万三色牌,凑齐便算和,规则很简单,但想和牌必须少其中的一门。

简单粗暴的规则让何莞尔敢毛起胆子说一句“我会”,但她从来不擅长此道。

她的世界里,是非常不理解沉迷于麻将的人,她每天恨不得能有四十八小时,回到家累瘫了刷点不费脑子的肥皂剧综艺消磨时间的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打麻将赌钱,让自己玩得那样累还那么刺激?

当然更不能理解和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会把大把的时光耗费在这108张小豆腐块上。

这一晚上打的竟然是复古的手搓麻将,让何莞尔很意外。其他人倒是见怪不怪了,似乎默认这里就不该有自动麻将机这种娱乐工具。

于是多了洗牌的过程,让何莞尔苦不堪言。因为不熟练,她砌牌都很成问题,总比别人慢几拍,好在并没有谁催她。

但是鉴于这一场赌得大,她虽然嘴上说着不怕,身体其实还是很诚实的。

每当她想起筹码上的一个数字等于一张粉红色的毛爷爷,心里就犹豫不定,手都开始抖。

本来牌技就不怎样,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就更加没了抓拿。

225 双龙七对

何莞尔今天出门的时候估了一下,她今天这身行头,除去猜不出价格的首饰,其他的加起来价格在二十万上下,现在经过她手输出去的筹码,已经超过这个数。

何莞尔眉头越皱越紧,再没了之前“就当玩在线棋牌游戏”的心情,拿着手里刚摸起来的一张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留还是该放。

留吧,血战到底的规矩是三门牌里必须少一门,且是刚拿起牌时候打出的第一张的花色,她留下这张牌就意味着肯定和不了牌。

打出去?开玩笑,就算她牌技再差,眼睛也不瞎,其余三家都要筒子的,她手里这张五筒之前完全没人打过,妥妥的生章。

何莞尔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再打错一张牌,只怕头上仅剩的一簇毛都要被拔光了。

思忖好一阵子也没拿定主意,她实在无措,只好扭过头征询莫春山的意见。

却刚好看到莫春山拿着手机,视线定定地放在屏幕上,

他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了无声,屏幕上只看得见一串号码,听不到铃声。

“失陪一下。”莫春山轻声说了句,起身开门,去了棋牌室的阳台上接电话。

虽然只是一瞬间,何莞尔却觉得那一串数字,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她心里想着那串号码,动作更慢了几分,莫书毅坐在她的下家,终于轻敲了敲桌面,出言提醒:“何莞尔,该你了。”

“哦!”何莞尔回过神,将手里的那张牌甩到中间,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倒牌的声音。

除了她,其余三家都将麻将摊下,也就是人家和牌了。

何莞尔忍不住捂着额,好吧,一炮三响,真是太走运了。

阮世东更是笑颜逐开:“四番,这把满了。”

算下来,这一把何莞尔输掉一万六。

她看了眼只剩几个的筹码——已经不够了,所以先付给谁呢?

恰好,莫春山这时候打完电话归来,推开了门。

何莞尔扭过头看他,屋外的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掀起了她的一缕长发,吹拂在她微粉的面颊上,她眼睛也禁不住风,不由得虚了虚。

她满眼的无措,一汪眼睛似潋滟的水色,声音也带着些委屈:“怎么办?都输光了。”

他呼吸不由得一滞,忽然很有些明白什么叫媚眼如丝。

莫春山敛了敛心神,走回到她身边,微笑:“我帮你看牌,赢回来就是。”

阮世东挑了挑眉:“春山,可不好说大话的,要不搬石头砸脚,惹得小何更不高兴。”

莫春山笑着回答:“姨夫都知道我在讨莞尔欢心,那不如您也配合配合?”

阮世东饶有兴致:“怎么配合?”

莫春山身体后靠,后背倚着椅背,说:“不如下一把不来四番封顶,咱们上不封顶有多少番算多少番,如何?”

阮世东回答得很干脆:“好,不过你们还欠我两个筹码。”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回答:“这把完了,再行品迭。”

何莞尔顿时紧张起来,想着这一把怕是玩得有点大。

她手有点抖,然而出师不利,摸到手里的一手牌,各种花色都是三四个,分不清楚该先打缺哪一门。

莫春山指了指万子,何莞尔刚想抽出一张打出去,却被他说:“我是让你留。”

何莞尔不明就里,只觉得这门牌数字完全不沾边,但也乖乖地执行他的指示。

摸了两圈过后,她满眼的惊讶,回身问莫春山:“这……”

连着四张七万,就这样被她摸到了!

四张一样的,那就是可以杠咯!

何莞尔精神振奋,正想把那四张扣在桌面上,莫春山手腕一扬挡住她的动作,接着摇头,靠近她耳边轻声地说:“听我的。”

几分钟过去,何莞尔看着手里牌,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几分钟前手里五花八门不沾边的牌相比,现在手里竟然只有一种花色了。

全是万子,而且都不是单张,是4455777788999。看起来好不得了的阵型,这是个什么鬼?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莫春山,只看到他嘴角、眸子里都带着笑。

“该你摸了。”莫春山和她视线相交几秒,轻轻提醒道。

“哦。”她乖乖地摸起一张牌,只觉得有点眼熟。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一张九万——看起来,她好像凑齐队形了,所以她这把,和了?

嗯,还是*。

何莞尔精神一振,算来算去确定自己没弄错规则,扭头看到莫春山轻轻点头,顿时信心大增。

于是推倒了牌,说:“*,清——”

青就青不出来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牌。

“双青龙七对,谢谢各位每人六万四。”

一把赢了快二十万,虽然没有把她输掉的都赢回来,但也足够何莞尔目瞪口呆了。

没想到莫春山说到做到,这一把还遇到难得一见的极品,戴招娣和莫书毅却没什么表情,满脸的淡定——或者说麻木更为恰当。

阮世东则把牌一推,摆着手满是懊恼:“春山你太不厚道,为了让你小女朋友高兴,不惜伤害老人家的心情!”

莫春山只微笑:“承让承让。”

“你说,你不擅长赌?”何莞尔皱着眉看着输掉的筹码又回来了,真是看不得他睁眼说瞎话。

莫春山耸了耸肩:“是啊,我只擅长记牌。”

何莞尔:“……”

这一把数百场牌局也难得一见的双青龙七对过后,牌局便散了,还是阮世东主动散的。

理由很简单,莫春山这个过目不忘的人为了讨女朋友开心开始记牌算牌了,他们一帮凡夫俗子没有丝毫的胜算,大过年的可不想输得裤子都不剩。

所以下一次要和莫春山玩麻将,必须得是自动麻将桌,洗好牌了才摆上桌那种,避免人形计算机算牌作弊。

麻将玩不了,一帮人又开始品茶。

何莞尔端着杯白茶冥思苦想。

按照剧本,她刚刚见识了一把莫春山大发神威,这时候对莫春山的感觉应该是,崇拜?

226 忘掉根本

何莞尔想得愁眉苦脸,一抬头看到莫春山走了过来。

他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坐下,顺手往她耳垂上的坠子上一摘,说:“在发什么呆?”

她被他随意又亲昵的举动惊到,眼看最近的人都在几米之外,忍不住小声嘟囔:“你还真能演。”

莫春山勾起嘴角,压低了声音:“彼此彼此,不过本色出演而已。”

何莞尔发觉这话接不住,于是趁着其他人都还远在,问莫春山:“你不是说你家人难对付?我看他们都挺怕你的,所以不会为难我吧。”

“今天只是带你来熟悉场地而已,”莫春山抿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莫太太不好当的,给你点时间准备。”

他特别强调了“莫太太”三个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说话的声音温软柔和,那气息还扑在她耳朵上,顿时灼热一片。

何莞尔一时不觉,又红了脸,不由自主地回想这一晚上他故意制造的暧昧和貌似情侣斗嘴的场景,不免懊恼。

早就知道他精于算计,也能料到这一切都是他刻意而为之,可她还偏偏就往心里去了。

“不要当真,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何莞尔又一次碎碎念起来,撇过头,装作不知道莫春山的视线放在她侧脸一般,勉强维持着表明的镇静和淡定。

这时候,阮世东端着茶走了过来,在莫春山身侧立定,说:“春山,趁今天有空,有些事姨夫想和你说一说。”

他说着,视线瞟了瞟何莞尔。

后者十分乖觉,忙站起来让开位置:“屋里暖气太足我得出去透透气,你们聊。”

莫春山看着她忙不迭逃跑的背影,眯了眯眼。

阮世东等何莞尔走远,便对莫春山说:“春山啊,听小刘说你在江北公司的融资很顺利,姨夫正好有几个朋友,名声不显但都是几十年的家业,账目上资金充足,就想找个可靠的项目投……”

“小刘?可是财务总监刘明?”莫春山不动声色地回问,“看来他的工作量离饱和还很远,还有闲情逸致和您探讨这些东西。”

阮世东面上有几分尴尬,回答:“春山,有生意大家做,何必便宜了外人?姨夫这几个朋友,都很可靠的,这些年大环境不好他们找不到可靠的项目投资,钱放着白白贬值,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春山你这次带他们玩,也算是场交情了。”

莫春山淡笑:“俗话还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姨夫的朋友,不适合上我这一条船。”

阮世东眼角一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莫春山不再和他假笑,沉着脸回答,“如果非要进场玩我也不会拒绝,毕竟坐在家里钱送上门的事不多见。只是融资这种事可赚可赔,姨夫可以要和您的朋友说清楚风险才是。”

阮世东算是听出来了,莫春山不会带他玩。

他咬了咬牙,压住眼底一抹恨,说:“算姨夫求你了,你就去见一面,风险什么的我自然会先说清楚的。”

莫春山微低着头,一对浓黑的眼睛却微微朝上看:“听说姨夫前些日子和人玩对赌,结果如何?”

阮世东惊了惊,顿时明白莫春山早就知道他这番话的意图,也对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年前被对赌输掉的三千万外债逼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在对方知道莫春山是他的外甥,讲明要个机会和莫老板一起干,那笔欠款就还能拖上一阵子。

如果能再宽限三个月,他手上就宽裕了。

想到这里,阮世东长叹口气,放低声音:“姨夫眼光和你差太远,这几年赔了不少。另外,这事千万别告诉你小姨和梦琪,好不?”

莫春山嗤笑一声:“气死了我小姨,姨夫你不是正好能拿遗产去还债吗?也就不必看我的脸色了。”

阮世东面色很难看:“春山,大过年的你这是怎么说话的?都是一家人,我有那么歹毒吗?”

莫春山从沙发上站起身,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小半个头的阮世东:“小姨最后的日子要是过得舒坦,你的外债就好说。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阮世东捉摸不透他的态度,面上一急还想说些什么的,莫春山却已弯腰端起手边的茶,说:“不过姨夫你说得对,都是一家人,虽然现在您是在我家不算外人,但也不该留我小姨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

接着吩咐一个黑西装:“去看看阮先生的司机在哪里?让他热好车等人了。”

莫春山这端茶送客的行为,显然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阮世东面色变了变,终究忍了下来,恢复了满面春风和煦的笑:“好,都听你的。”

何莞尔站在阳台上,看了会楼下精致的小花园,又抬眼望向远处。

夜风寒凉,不远处的山峦温柔地起伏着,别墅区里已起了薄薄一层夜雾。头顶的天空中有四五个黯淡的星子,却不见月亮。

她没穿大衣出门,不过已经有黑西装体贴地取了羊绒披肩给她御寒,但被夜间的冷风一吹,头发丝滑过了鼻尖,弄得鼻腔里痒痒的,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何莞尔揉了揉鼻子,忽然听到楼下响起汽车的引擎声,接着看到阮世东和阮梦琪到了门口,被一堆黑西装簇拥着上了车。

她歪了歪头,看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那辆捷豹,有些不解——刚才阮世东还一副要和莫春山拉家常谈生意还让她回避的模样,怎么几分钟就被赶出门了?

“外面冷,你怎么不进去?”

她还在推想屋里发生了什么,身后响起莫书毅的声音。

何莞尔回头,看见他踱步过来,眸色微动但也没有离开。

“阮世东想借今天这机会在小叔叔手里捞点钱,不过没得逞。”莫书毅解答了她的疑问,又自嘲一般,“这一大屋子人,都靠小叔叔一个人养活,也是不容易。”

何莞尔不解:“你这是给你小叔打call来了?好像没这个必要。”

莫书毅摇了摇头,有感而发:“当然没必要,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而已。”

227 难言之隐

莫书毅张了张嘴,无奈地摇头:“我吵不过你,也不想跟你吵。不过你这性子,怎么能甘心跟我小叔呢?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的。”

何莞尔侧头看他,声音微冷:“那你觉得我是哪一路人?”

“你和念念差不多,不认命,也受不了命运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小叔却是控制欲太强。所以要么你改变,要么他妥协。而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见过他和谁妥协过。”

和十年前她刚认识的莫书毅相比,眼前这个男人憔悴不堪,眸子黯淡没有丝毫的光彩,惟有提起顾念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一丝的波动。

“所以你是来劝我离开你小叔叔的对吗?”何莞尔嗤笑一声,“你就不怕他找你算账?”

“随你怎么想吧,我言尽于此。”莫书毅声音低下来,“我只是不想你浪费时间和生命。我也是看在念念的份上,如果是别的人,哪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我都不会多嘴一个字。”

何莞尔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把你小叔说得这么可怕,我觉得是危言耸听了。还有,生命不就是用来虚度和浪费的吗?他能给我很多,让我过得容易一点,为什么不可以?”

莫书毅听了,苦笑一声,耷拉着眉眼:“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有容易两个字?你看我就知道了,不是自己的吃了的终归得吐出来,还得加倍。”

何莞尔“嘶”地一声,眉尾挑得高高,紧盯着莫书毅,面露不满。

她就不爱听这话了——明明是莫书毅父子抢了莫春山的东西,鸠占鹊巢不说,害得他数十年不曾归家不说,还让莫春山没了三分之一的肝,这时候哪里来的脸伤春悲秋?

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加倍吐出来的?有本事把莫春山的肝也吐出来啊?就这样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立场,也好意思说莫春山的坏话?

于是她觉得本来顺眼了一点的莫书毅,立刻变得面目可憎。

何莞尔很想怼他,而她一向是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呢——所以,那就开怼吧!

“哟!”何莞尔叉着腰,嘴角挂起讥讽的笑,“你最近改变画风开始装深沉了?就是说的话真心没道理。”

莫书毅愣了愣:“你说什么?”

何莞尔似笑非笑:“要我说啊,成年人的生活哪里就不容易了?比如容易掉发容易发胖容易猝死,不都挺容易吗?”

莫书毅面色变了变,回答:“何莞尔,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你不要杠精一样看谁都想怼。”

“哟~~”何莞尔再度拉长了声音,“我当然不是在和你吵架,我们不是在探讨人生是容易还是不容易吗?依我说,您的人生未免太容易了一点,容易破产容易生病容易朝不保夕,处处都很容易,莫大少爷您弯一弯腰随手就能捡起来一个。您说,对不对?”

她怼起人来就语速极快,还字字珠玑啊不对字字诛心,再加上她刻薄尖酸的语气,顿时把莫书毅气得额头上青筋毕露,紧攥着拳头。

“你!”莫书毅声音都在颤抖。

“难道不是吗?”何莞尔依旧淡定,“还有,您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哟,我才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动不动就挠人那个。”

她就不信莫书毅敢打她。

再说了,这个弱鸡本来身手就一般,再加上多年不锻炼肌肉怕流失得差不多,她根本不怕他动手的。

莫书毅忍得很辛苦,但终究明白这时候这地点不适宜和何莞尔起冲突,沉着脸咬着牙:“好男不跟女斗。”

说着,转身离去。

何莞尔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刚才心头的一口闷气和脑子里古怪的念头,顿时消散许多。

看着莫书毅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何莞尔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顾念。

其实当年在学校里,顾念还在的时候,她和莫书毅就是这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

顾念很头疼男朋友和好朋友之间这种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也曾经做过很多次努力想要让他们关系缓和一些,后来发现实在没办法让这两头倔牛冰释前嫌,才终于罢休。

现在顾念不在了,她却依旧和以前一样,看到莫书毅就气不打一处来。

莫书毅倒是说对了一件事,他们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起去,还八字犯冲。

却又偏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前是因为顾念,现在,又是因为莫春山。

想起莫春山,何莞尔突然想到刚才打麻将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她费劲地从ladydior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亮了屏幕,翻开通讯录,找到字母“k”开头的那一组姓名。

点开其中一个号码,何莞尔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刚才出现在莫春山手机屏幕上的那一串,是柯知方的手机号码。

难怪她当时觉得很眼熟——她对数字虽然不是不太敏感,但柯知方的地方号码是她拨打过很多次的,久而久之的,自然有些印象。

再结合那一次吃烤肉时她在柯知方笔记本里无意看到的东西,以及那三个晦涩单词背后代表的难以启齿的含义。

何莞尔咬着嘴唇,难以置信。

如果说之前只是隐隐的猜想,那么现在她几乎可以笃定,柯知方那一日笔记本里记录的病人,就是莫春山。

再想到那些单词——何莞尔顿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还是大秘密、透露给小报记者可以狠收一笔信息费的那种。

莫春山,桐城路桥董事长、曾经的对冲基金掌舵人、神秘的风投天才,身家几十上百亿的大佬,竟然有那样一种难言之隐。

天啊!这可如何是好?有没有可以消除记忆的药或者射线之类,她真的不是太想知道这个秘密。

但是此时何莞尔的脑海里,却又鬼使神差地滋生出一个的古怪的念头。

曾几何时,何莞尔认为柯知方是很适合她的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她的回忆一片空白,她不用和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也相信柯知方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不过现在,似乎有些什么已经改变了。

她不能被男人近身,莫春山不能人事——所以这才是绝配,不是吗?

最关键的是,莫春山太明白她,所以才一次次被他踩过线,被他一次次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举动,搅得心思浮动又烦乱。

何莞尔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

莫春山好像在撩她。

可他撩她干嘛呢?他不是那什么客观不能吗?撩她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难道纯粹就是因为无聊?

太多的矛盾和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何莞尔一只手烦躁地揪着额前的小头发,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手机屏幕上乱划,却不料点开了微信,还刚好停留在昨日她给顾念发的那条信息之上。

快二十四小时过去,她主动发出去的信息惟有除夕夜的那三条而已,收到的虽然多,但没有一条是她想仔细点开看的。

何莞尔凝视着顾念的头像,忽然有了想要倾吐的想法。

228 生又何欢

被何莞尔气了一场的莫书毅,转过墙角就看到了从门口回来的莫春山。

“小叔叔。”他恭谨地站在门侧,低头垂眸,右手压着左手,很标准低调的站姿。

莫春山看了他两眼,直截了当地问:“我知道你最近这段时间手上紧,刚才又输了不少。怎么,这个年,过不过得去?”

莫书毅愣了愣,马上回答:“没问题,可以的。”

莫春山微扬着嘴角:“你不用和我客气,你的肝都是我给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再多给些我也不在乎的。”

莫书毅没有回话,只是左手一瞬间捏成了拳头,不过一秒又放开。

莫春山看在眼里,嘴角一丝讥诮的笑。

好半晌,莫书毅开口:“快十点了,天黑了太冷,我爸怕是受不住。小叔叔,我们就先回去了。”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点头,莫书毅道了别转身,才走出几步的距离,就被莫春山叫住。

“顾念的手机,是在你那里?”

莫书毅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问题,下意识地回答:“是啊。”

莫春山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千万,换她的手机。”

“为什么?”莫书毅很奇怪这个要求,“你要手机做什么?

“微信。”莫春山直截了当地回答,“答应吧,很划算的。”

莫书毅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了悟:“你是为了何莞尔?”

除夕夜,顾念的微信里收到过何莞尔发给顾念的信息,莫书毅自然是知道的;而刚才,似乎何莞尔又给顾念发了条语音消息,只是他点都没有点开。

原因很简单——何莞尔既然还在给已经故去的顾念发消息,那她说的话可能并不想活着的人知道。

他留着顾念的手机,也不过是纪念而已,并没有想要去窥探何莞尔的想法。

莫书毅咬了咬牙:“不行,这是念念留给我的。”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加价:“两千万。”

莫书毅眯了眯眼,突然间被激怒,声音愤恨:“莫春山!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的!我不是你,我不会把父母的遗物付之一炬,更不会把爱人的遗物拿来换钱!”

他一时激动,嘴里滔滔不绝,全是数落莫春山冷漠和手段狠辣的话。

莫春山静静地听着,莫书毅骂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力气说下去,只恨恨地盯着莫春山,恨不得要把他抽筋剥皮一样。

他一点都没动气,一如既往淡漠的表情:“你说我六亲不认,我承认,不过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亲可以认。至于身为大孝子的你,你应该很操心莫春晖的治疗费用吧?下一步你是不是在考虑卖掉现在的房子,换个更小的房子住?或者把你服用的进口排异药品换成印度仿制药?”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几分讥讽:“你要记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话。你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就死去。”

莫书毅之前睚眦欲裂的表情,一瞬间消失。

莫春山当然很了解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因为他们现在有的一切,都是靠莫春山施舍的。

有段时间他颓废、自暴自弃,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被一堆小混混揍得爬不起来,是莫春山的人救了他。

知道他酗酒,莫春山甚至找了人给庆州所有的娱乐场所和酒吧打了招呼,不许卖给他酒。

莫春山的理由很简单——他身体里有莫春山的一部分,他莫书毅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他就算作为一片肝的容器,也得莫春山同意了,才能把自己砸碎。

否则,他的死,会换来洪水滔天。

莫书毅低下头,低声回答:“我记得,不过你能用来威胁我的人和事,越来越少。”

“是吗?”莫春山扬起嘴角,“我倒是知道上个月美国那边研发了一种新药,一个月的治疗费用折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十二万,对抑制肿瘤复发有奇效,你不妨考虑一下,再想一下我刚才的提议。”

莫书毅张了张嘴,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无力感,和无边无际的懊悔。

有莫春山这样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同的小叔叔,他的童年再幸福也会有阴影的,因为莫春山是个完美的榜样,不管是样貌、智商、成绩还是家境,都把他甩得远远的。他唯一比莫春山强的,只有身体比莫春山好,力气比他大而已。

平心而论,他的成绩也不算差的,至少还是班上前十名。然而这在莫春山连续跳级,十四岁就上了高三的成绩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这样一个天才少年的范本,要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就算了,至少和自己不相干,偏偏他又是小叔叔,还在同一屋檐下住,他怎么躲也免不了要被拉出来比了又比。

曾几何时莫书毅很讨厌莫春山这三个字,恨得晚上在被窝里咬着牙偷偷诅咒莫春山赶快消失,却不料十四岁那年莫春山真的消失了。

大人们只说他们母子被坏人带走了,找不到。

莫书毅还难过了好一阵,以为是自己的坏心肠起了作用,不过那时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他便感受到了莫春山消失的好处。

没有人再在家里提这个名字,原来他眼巴巴看着只有小叔叔能用的好东西,忽然都轮到了他。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大,车子一下买了很多辆,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同学也都熟络起来,还口口声声叫他“莫大少”。

于是从十四岁到二十出头,真是他过得特别痛快的十年。

肆意地挥霍浪费,过得无法无天,见到喜欢的妹子就泡,也不用再和自己永远赶不上的人比,去强迫自己做根本做不到的事。

再然后,就遇到了他拿得起就再也放不下的顾念。

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莫书毅也会偷偷地愧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无耻的小偷,享受着本该莫春山拥有的一切。但又总在感叹末了后自言自语一句,他也没办法,是莫春山自己不见了的,怪不得他。

他怎么也料不到,莫春山竟然有回来的一天,而且一回来,他的世界便天塌地灭。

首先是爷爷无缘无故地过世,然后是他自己身患重病,再看着莫春山一点一点拿回自己的东西。

一场又一场的变故接踵而至,莫书毅觉得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握不住了,他的生活从天堂坠到了地狱,而且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他才舍得狠心地辜负了顾念,让顾念经历一次捉奸在床,彻底地对他伤心失望离开,以免莫春山的报复牵连到顾念身上。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莫书毅却发现莫春山在买下桐城路桥后就忽然停手,一心一意地发展公司,似乎没有精力再和莫家、阮家计较以前的事。

他觉得自己这潭烂泥似乎还有好起来的希望,于是想找回最放不下的顾念,可惜顾念摸爬滚打了几年,早就不需要他,他怎么忏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顾念终于回头,放下他曾经深深伤害过她和欺骗她的事,不嫌弃他是滩烂泥,想要和他重新开始。

生活有了星星之火,虽然还是很难,但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但,还是没能求来一个好结果,尤其顾念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其实真的想一死了之跟着顾念去了算了,所以怎么能为了钱,把顾念留给他的东西卖了?

想到这里,莫书毅咬着牙:“不行,你别说了,这事没商量。”

“可我看得出来你犹豫了,”莫春山一直看着莫书毅,声音轻且缓,却带着森然的冷意,“逝者已不可追,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冷,但莫春晖能。你即为人子,还是应该多尽尽孝道的,要知道你的钱越多,他剩下的日子越舒坦。”

莫书毅攥紧手心,脑子里一直重放着“一个月折合人民币三十二万”。

有了软肋,便再也做不到像刚才那样地硬气。

莫春山说得没有错,钱确实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但要让他拿顾念的东西去换钱,他过不去这个坎。

他恍然之际,听到莫春山在他耳边笑着说:“我今天心情好,你最好抓住机会,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把东西捧到我跟前求我收下的,就像莫春晖当年一样。”

莫书毅回过神,看着他:“你好狠!”

“彼此彼此,”莫春山笑得春风和煦,“比起你们做过的,我已经是仁至义尽。”

把手机交给莫春山的时候,莫书毅的手都是颤抖的。因为那手机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还带着他的余温。

莫春山拿起手机,没等莫书毅说话,就用莫书毅的生日当做密码输入,径直地解锁。

他扬起嘴角,满意地说:“两千万,节后到账。”

莫书毅低着头,脸上看不到一丝得到巨款的表情。

莫春山顾不得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阳台,看到那清丽绝艳的身影倚在栏杆上,眸子动了动,步子也往那个方向而去。

莫书毅叹了口气,在他身后说:“我从来都看何莞尔不顺眼,现在也一样。只是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小叔叔,你要真对她有心,就少几分算计。伤一个人很容易,要再捂热一颗心,难如登天。”

229 夜风寒凉

二楼露台上,何莞尔背靠着一根大理石柱子,咬着唇拿着手机发呆。

她犹豫了好几番,终究还是放开了微信上的语音纽,手指向上一滑,取消了发送。

想了一想,她又将刚才发送给顾念的第一条语音删除掉。

虽然明知道对面的是再也听不见她声音的顾念,可在道德底线的作用下,她还是没办法放心把莫春山的秘密放心讲出来。

看来还是不够没底线啊——何莞尔想着,叹了口气的功夫就听到身侧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何莞尔一个激灵,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莫春山正在缓步走来。

天啊,幸好她没有说他坏话,要不万一被他听去一星半点的,可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被骂是轻的,一个不好被灭口才冤——安若愚的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莫春山的手段真是让人防不胜防,而以他对她的了解,只怕随手就能设个又深又大的陷阱给她钻。

她有些慌张,恰巧和他的眼睛对个正着,那幽黑的眸子映上一丝灯光,像是幽静浓黑的隧道有了零星稀薄的光源一般。

她忙移开视线,一片混乱的思绪暂时收拢,强打起精神应付他。

莫春山踱步过来,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眼,问:“怎么了?有心事?”

“嗯,”何莞尔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局促地点头,“有点想家。”

“是吗?”莫春山微眯着眼,略带审视,“那今天一天也没见你和家里人联系?”

他眸子里别有深意,何莞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急着转移话题。

她赶快把作为罪魁祸首的手机放进包里,手却被又硬又窄的包身卡住了。

这什么包包,真是反人类的设计!还好意思卖那么贵,还偏偏一堆人抢。

何莞尔苦着脸,好容易把手从包里抽出来,手背上已经被包里那两个红包的硬角划出细细的一条痕迹。

她灵机一动,赶快掏出那两个红包递给莫春山。

“刚才你家里人给的。”她说着,讪笑,“现在交公。”

莫春山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红包,满脸的嫌弃:“这不是你的小费吗?给我干什么?你看我像丐帮的吗?”

何莞尔简直没了脾气,直瞪着他:“那你觉得我就是丐帮的?”

“不是吗?”莫氏蜜汁微笑,“年薪二十万的女强人。”

“你!”何莞尔气得直跺脚,气势上来不过一秒,就被冷风钻进鼻子打了个喷嚏。

莫春山笑得挺开心,一边摇着头,一边脱下身上的大衣,要给她搭在肩上。

何莞尔一阵腾挪躲闪,摆着手拒绝:“我不冷我不冷,只是被暖气烤得鼻子有点干痒而已。”

什么鬼,莫老板还真是演上瘾了?就他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被夜风一吹只怕就要进医院了,怎么就好意思脱衣服耍帅呢?

“张牙舞爪地干嘛?”莫春山声音低下来,不容置喙的表情,“让你披着就披着,还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

说着,伸手抓住她的小臂,拖得离自己近了几分。

何莞尔惊了惊,只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把衣服搭在她的身上。

“别苦着脸,好难看。”莫春山不满地眯了眯眼,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接着一手抓住一边大衣的领子,接着往中间一拢。

于是何莞尔整个人被挤在大衣里,手都也发法拿出来。

“你干什么!”她抗议起来,“包粽子吗?”

莫春山笑而不语,放开了拢在衣领上的手,而视线放平的高度,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这女人,穿了十厘米的高跟鞋,几乎和他一般高的个子,这样高度差,不得不说刚刚好。

何莞尔局促地后退了一步,想起莫春山刚才说的还有人在监视的时候,又硬生生地止住脚步,不敢离他太远。

莫春山不抽烟,衣服上没有她最讨厌的气息,反而有一阵幽冷的淡淡木质香。

那是柑橘剥开一瞬间的清香和微酸,混合着一点点清冽微苦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冷泉边石头上苔绿的痕迹,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水气。

而这味道她刚才几乎闻不到,也就是她披着他的大衣,才能够捕捉到那极其细微的气息。

何莞尔想起才嘉对香水的如数家珍,不禁推测这香水怕也是才嘉给他选的吧?

清冽又通透,倒是很适合莫春山。

想起自己竟然在琢磨他身上的味道,她不觉又红了脸,但还是视线一直拐向他的方向。

脱掉大衣以后,莫春山身上就一件衬衫,加一件薄薄的西装外套,看着就单薄。

莫春山似乎没有穿毛衣的习惯,除了在苦寒的高原,而回到庆州之后,何莞尔见过他穿得最多的就是衬衫加西装,或者衬衫加大衣的搭配。

好看是好看,但是她是不穿羽绒服会死星人,自然不能理解这种不要温度强行耍帅的行为。

她忍不住问:“你难道真的不会冷吗?”

“你说呢?”他回答,下一秒右手摊开、抬起,覆在了她的左脸上。

冰冷的面颊瞬间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下一秒血液用上头,她的每一处的神经都异常敏感起来。

甚至感觉到了他指侧的薄茧滑过面部肌肤的微妙感觉。

前后不过短短一秒钟的时间,何莞尔已经惊呆,等他拿开了手以后,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这是今天第几次肌肤相亲了?一、二、三?

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何莞尔抓狂地快要捶地:“莫春山,你这叫非礼你知道吗?”

“忍着,”莫春山适时地开口,恰到好处阻止了她的暴走,“等人都走了你再找我算账,到时候打一顿或者加工资,都没问题。”

何莞尔气急:“什么意思?你给钱我就让你摸吗?不行,我要选打一顿!”

“好,你说了算,”莫春山摊手,眼里笼着半分笑意,“就怕你舍不得。”

何莞尔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有力气回怼:“莫非您老是绛珠仙草下凡化作的大蒜瓣?怎么就会觉得自个儿那么香呢?要不我先揍您个生活不能自理?”

“好了,不开玩笑了,”他微微和她拉开距离,正色道,“趁着还有时间,我说些正事给你听吧。”

230 寒夜微暖

莫春山回身,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视线向下:“你别老去刺书毅,他对顾小姐也算有情。再说,他好歹是我一片肝的容器,你把他气死了可不太好。”

何莞尔一开始是严阵以待的表情,等听到是莫书毅的事,忍不住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气不打一处来:“他又是什么好人了?装得对念念款款深情,结果做了不知道多少伤害念念的事。反正我要是真爱一个人,绝对不会和另外的人结婚的。”

“是吗?”莫春山似笑非笑,“那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虽没说得太直白,可何莞尔知道他下一句必定是个反问句——“你真爱我?”

“莫春山!”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警告,“你再惹我,我保证今晚这里再多的黑西装也救不了你。”

莫春山看着她的模样,勾起嘴角。

这一番你来我往,何莞尔已是面色薄红,漆黑的眼瞳里也有薄薄的怒意。

莫春山知道再逗下去指不定她会发火了,于是顾左而言他:“关于莫书毅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解释一下。其实他之前的婚约,全是为了救莫春晖。”

有了八卦听,何莞尔倏然间忘了她和莫春山之间的新仇旧恨,不由自主竖起耳朵,想要认真听。

莫春山也不再废话了,三言两语告诉了何莞尔前因后果,惊得何莞尔连连惊叹,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狗血的剧情?

莫书毅这一次结婚,正如莫春山所言,其实是为了救莫春晖。

才嘉已经告诉过何莞尔,莫春晖常年酗酒,几年下来肝癌中晚期,能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移植肝。

又一个需要移植肝的,他儿子莫书毅本来就是被移植的受体,自然不可能作为供体,戴招娣配型也不成功。

至于救过莫书毅一次的莫春山,已经割过一次肝,自然也不可能再给莫春晖供肝。又因为非亲属之间不能进行器官移植,所以眼看着莫春晖就是死路一条。

莫书毅缺点一大堆,但是惟有孝顺这一点,让何莞尔都自愧弗如。

恰巧,和莫书毅青梅竹马长大却一直不得莫书毅喜欢的女人,私下做了配型竟然和莫春晖相同,而那个女人开出的条件是要和莫书毅结婚,

也只有她和莫春晖有了亲属关系,才能名正言顺地移植器官。

莫书毅已然认命,结果结了婚手术做完没多久,却因为顾念的事,要和那女人闹离婚。

只是手术已经做完,肝脏已经移植了,那女人再不甘心再不依不饶,却也不能把莫春晖剖了取出自己的肝。

无意中又“骗肝”成功,莫书毅且不能像当年莫春晖那样无耻。他赔了那女人好大一笔钱,想要平息这件事。那女人也算有几分精明,知道留不住人也留不住心,那干脆留住钱也是好的。

当年莫春山一片肝换两亿,到了莫书毅这一次,是一栋房子换来的。

所以莫书毅,除去了莫春晖的医药费,他们只怕连住的地方都要卖了。”

“他现在这么惨?”何莞尔想到自己刚才那样怼莫书毅,竟然有些愧疚起来。

“也不算惨,至少不会流落到街头乞讨。我反而比较担心你。”莫春山微笑。

何莞尔愣了愣:“担心我?”

“我是怕你和莫书毅再起什么冲突,毕竟莫书毅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会像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这样地宽容。”

“宽容?”何莞尔瞪大眼睛,活见鬼的表情,“你是不是搞错了宽容的含义?”

莫春山抿嘴:“宽容是需要对比的,和你的记仇比起来,我当然宽容。”

何莞尔又忍不住摩拳擦掌起来:“我哪里记仇了?我要是记仇,也不会帮你了。”

“你是在帮我吗?你明明是怕连累才嘉对吧?”莫春山一语中的,身体斜倚在栏杆上,“今天早上还在说我是死人,刚才吃饭正眼都不给一个,我费尽心思帮你赢了一场牌,你却连笑都不笑一个的。这还不叫记仇吗?还是你真讨厌我了?”

他缓缓说着,笑意漫过眼眸,声音都温柔地有些不那么真切。

何莞尔本想硬着心肠说是,但终究没能说出违心的话。

她换了委婉点的语气:“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得罪我了我不原谅你就叫记仇?我的宽容是留给你这种自大傲娇又毒舌的人吗?那我家人朋友又分得到什么?”

“遗产啊。”莫春山不急不缓地吐出一个词。

“你!”何莞尔差点暴走。

好吧,她算是发现了,莫春山真的很懂得她的底线在哪里,还总能准确地在踩线和不踩线之间游走,惹她都惹得恰到好处。

比如此时,知道她顾忌有人在旁边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能毫不忌讳地讽刺她。

等她真生气了,这人又马上敏锐地转变态度,殷勤小意地道歉、逗她开心、说些冷得不行的笑话,要么就说些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然后让她有气也发不出来。

该怎么办?怎么斗得过这只年轻的老狐狸啊?多来几次真会把自己给憋死的。

好半晌,她沮丧地捂着脸:“好吧,你是甲方粑粑,你说了算。”

“我可不是甲方,”莫春山气定神闲,“万年不变的承建方,流水的营盘铁打的乙方,经验丰富的受气包,谁都不敢得罪,包括你在内。”

何莞尔鼓着腮帮,气呼呼:“你现在就在得罪我好吗?”

他淡定自若地微笑:“你现在的表情就很好,旁人看来会觉得你是在撒娇。”

“撒娇”二字,彻底把何莞尔震住了。

她呆若木鸡之际,莫春山微弯着腰,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闹一闹别扭可以,总不能一直闹别扭,所以你先要改掉不管我说什么话你都想怼的习惯,先学着习惯我。然后,才能说去骗其他人。”

他靠得很近,何莞尔再一次闻到了他身上和大衣上一模一样的木质香。

她微微喘着气,强忍着心跳失序的慌乱,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好的,我明白了。今天工作状态不好,我会调整自己,保证明天正常发挥。”

说完后,便将大衣还给了他,接着沿着阳台的旋梯,一步步下到花园里去。

今晚的莫春山,让她感觉到了莫名的危险气息,她已经开始怀疑早上的决定是错是对,更加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分辨他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所以她要靠什么撑过说好的三个月时间,陪他演出一场盛大的婚礼,还能迅速地从角色里剥离出去?

她做得到吗?

何莞尔前所未有的无助与迷茫,而此时的莫春山看着她的背影,渐渐隐去脸上的笑意,眸色如连绵的夜色,一片浓烈又炙热的黑。

人都走了,何莞尔和莫春山留在老公馆也没了意义。

孟千阳开了车来接人,车回到临江名门的时间,刚刚过了十点。

何莞尔本想换了衣服就回家,莫春山却不让她走。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都要结婚的关系了,哪里能让她一个人住回内环路的老房子里?万一被他姨妈或者其他多嘴多舌的人知道了,他们之间假结婚的西洋镜,就会被戳穿。

另外他还建议何莞尔加一加班,多了解一些莫家相关事宜,习惯接下来的生活以方便她更快进入角色。

何莞尔听到他无理的要求,晚上让她心慌意乱的片段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去,只记得发火了。

客厅里,她冲着莫春山大叫:“我又没卖给你,凭什么不许我回家?”

声音极大,吓得刚好路过的小草,差点跳起来。

莫春山勾起嘴角:“八小时工作制,你算算,够了吗?”

何莞尔脑子里一默,马上理直气壮:“够了的!从中午十二点到现在,已经十个小时!”

“你换衣服梳妆打扮就用了六个小时。”莫春山好整以暇地说,“你们山城报业能允许你在卫生间停留一上午不出来工作?”

何莞尔气急:“不是陪你去那什么劳什子家宴,我用得着换衣服吗?我穿成叫花子也没人管我!”

“工作服不也归你所有了吗?我又不需要女装,我家也没人有那么大个子能穿你的码子。”莫春山微笑着回答。

何莞尔刚想回怼本姑奶奶穿2号的哪里个子大了,脑子里却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念头——莫春山要是变成女装大佬,会怎么样?

她想的得出神,不知不觉笑出了声,一抬头却看到莫春山歪着头看她。

“你在想什么?”他微眯着眼。

何莞尔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想你穿女装的样子。”

莫春山脸明显得黑了黑,声音一顿:“总之,你订做工作服的时间,不能算在有效工作时间以内。”

何莞尔刚才一时说漏了嘴还在心虚莫春山算账,无心争辩工作时间的问题,无奈地想——好吧,如果这样的话,那还真的没有够的。

另外,看在衣服的份上——算了,还是她占便宜。

不过她想了想,又挑衅般开口:“那我在这里睡觉,算不算加班的?“

莫春山一扬眉:“所谓的有效工作时间包括基本工作时间、准备与结束工作时间以及辅助工作时间,并不包括必要的休息时间,除非你不睡觉。”

何莞尔气结,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回答得这样滴水不漏,显然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的。

万恶的资本家,想方设法剥削她的剩余价值,太无良了。

回到下午她试衣服的房间,发觉所有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连护肤品都是全新的一套,想必是才嘉在他们离开公寓去老公馆的时候准备的。

再看到床上摆放的几套睡衣,她一时移不开眼。

其中一套某大牌的真丝睡裙,面料上乘,泛着晶莹又丝滑的光泽,她摸了又摸,却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最后选了其中最朴实无华的一套棉质的换上。

即使是最低调的一套,也舒适地令人发指,就是设计师太为厂家着想布料用得少,前胸后背稍微露得多了一点。

何莞尔也没选择的余地,只好将就穿上,然后认认真真地卸妆、洗脸、刷牙。

十几分钟后,她躺在被窝里,感受着被高档床品包裹起来的温暖和柔软,困意渐渐酝酿出来。

好舒服啊——她感叹着,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一夜楼上漏水,她在客厅里冷了一宿的事。

有钱真好,但这生活不是她自己的,而这一步步踩在天上的感觉,实在太虚幻。

231 海棠春睡

初春的早上,淡蓝的天空中浮着几朵薄薄的云。

那云像是被谁随意撕扯开的棉絮一般,七零八落地漂浮在空中,被强烈的阳光照得几乎透明,像是要被烤化了一般。

才嘉推门而入,随手按下了窗帘的自动开关按钮。随着窗帘缓缓打开,房间里渐渐明亮起来。

“起床了!”她朝着床上白色的一大坨喊道,声音里满满的元气。

白色的一坨开始蠕动起来,半分钟后,何莞尔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还眯着。

她好容易睁开眼,瞳孔被阳光刺得一疼,迅速地收缩。

忙拿起旁边的枕头捂着眼,何莞尔声音干哑地问才嘉:“几点了?”

“快十点了,”才嘉回答,“我敲了好久的门你都没来开,我才自作主张地进来的。”

“哦……”何莞尔还半梦半醒地回答,忍着困意从床上坐起来,扔掉捂在头上的枕头,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昨天的正月初一,真是大起大落的一天,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还让她稀里糊涂答应了一件事。

如果不是因为她几乎不做梦,她甚至怀疑那就是个奇怪的梦境而已。

但现下阳光透过玻璃洒落在地板上,似乎还带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实实在在的感受让她清醒地认识到那不是梦。

所以今天还得继续执行昨天的决定。

何莞尔唉了一声,懊恼地捂着额头,颇有些后悔,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才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眼的羡慕加欣赏。

难得看到何莞尔穿这么少的时候,她真得看个够。

其实才嘉一早就知道何莞尔不但颜值高,身材也是真材实料的,所以昨天给她挑睡衣的时候,才嘉动了点小心思,故意挑了几套设计清凉大胆的。

果然,今日就大饱眼福,见识了好一副海棠春睡图。

真该让外间那位进来开开眼界,如此的人间绝色,他竟然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枉费了她之前费尽心思寻找老板娘的心意。

不过好在某人迷途知返,再一次动起了心思想把美人绑在自己身边,又借着美人遇上他的时候智商总不在线挺好忽悠这个特色,不着痕迹地靠近。

只不过伤害一个人容易,想再捂热一颗心,怕是有点难了。

等何莞尔再一次体会到他意图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才嘉可不像以前那样笃定。

而且,她这一次可不想再充当什么推波助澜的角色,反而想给自大傲娇又心口不一的某总,制造点障碍。

想到这里,才嘉手里心里都痒痒的,微笑着提醒还处于大梦初醒状态的何莞尔:“今天还有采购任务哦,我们要去很多店,买很多东西的。”

何莞尔一个激灵,人马上清醒过来。

前一个下午,才嘉确实说过要准备“战备物资”的事,原因在于她既然要冒充莫春山的女朋友,那就得有壕女朋友的派头。

以前的衣服包包自然是不能用的了,她丢自己的脸可以,可不能丢莫大老板的脸,要不别人还以为他老婆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何莞尔叹了口气,忽然有点不开心。

购物虽然是她最喜欢的事之一,但现在购物的目的是让她扮作另一个不是她自己的人,未免有些沮丧。

才嘉叫了她起床便掩门出去,因为知道才嘉在外面等,何莞尔赶紧爬起来,花五分钟搞定自己,也顾不上化妆了,素面朝天地就冲出房门。

等看到客厅里沙发上坐着的人影,脚下一滞。

何莞尔干笑着和莫春山打招呼:“早。”

“不早了,”他垂头看着手里的杂志,漫不经心地说,“没想到何记者年纪轻轻就这么会养生,还会睡子午觉。”

何莞尔偷偷翻了个白眼,假装听不懂他的嘲讽,拉起才嘉忙不迭地拉开门:“我们走吧!”

莫春山却站起身,说:“等下,我和你们一起下去,我要去公司。”

子曰,三人行,必有一人不爽。

显然莫春山就是那个让何莞尔很不爽的角色。

电梯里,何莞尔站在莫春山背后,忍不住悄悄地冲着他挥了挥拳。

和何莞尔并肩站在的才嘉,低头抬手,掩住嘴角再也忍不住的笑。

一个一大早起床就为了看她一眼,一个平时精明能干遇上他就智商不在线的,是天生一对,还是欢喜冤家?

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何莞尔不言不语目送莫春山上了孟千阳的车,听到才嘉恭谨客气的一句:“莫总您慢走。”

“嗯。”莫春山坐在车里,还没来得及关车门,似是在回答才嘉的话,视线却在何莞尔身上停着。

何莞尔不经意地抬头,和他视线相接,看到他挑眉一笑,心下微微一颤,忙又低下头。

这衣冠禽兽,竟然长了个浅浅的笑涡,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她心下慌乱,上了才嘉的车才敢开口:“他不过年别人还过年呢!初二跑公司去,莫非他想争当全国劳模?还是觉得自己是门神,大过年的去公司贴门面上能辟邪挡灾、招财进宝?”

才嘉笑得直打颤:“我发觉听你吐槽莫总真是别有趣味。”

何莞尔不自在地摸摸脸:“你不要打我小报告就好。”

才嘉指着天发誓:“才不会呢,你要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庆州的国金中心开业不到三年,而这个汇聚了各大一线品牌的商场迅速成了庆州最高档购物中心,仿佛不在这里买点东西都称不了小资金领一般,大过年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

在商场顶楼吃了顿brunch,才嘉告诉何莞尔,下午就在国金中心把东西买了,而缘缘也在附近商城的儿童乐园玩,等她们买完东西就能去找缘缘以及外公外婆。

想到任务完成就能和乖巧的缘缘一起玩耍,何莞尔顿时觉得哪怕是为了完成莫春山给安排的任务,这一天也不算白费了。

才嘉带她逛的第一家商店,不是卖包的也不是卖衣服的,竟然是家头饰店,据说每一个头饰都是在法国纯手工制作的,堪称头饰中的爱马仕。

232 人靠衣装

原来一个发箍价值一万,何莞尔吓得直咋舌,觉得这哪里是个发箍,明明就是孙悟空头上那金箍了,而那价钱就是紧箍咒,念一念就得疼死她。

除了发箍,发夹、发梳、马尾夹也都不便宜,动辄上千,钻多的甚至三四千一只。

导购也是难得遇上何莞尔这样颜值高、头发又缱绻茂密的客人,于是推销得特别卖力,给何莞尔弄了好几个发型,都很别致。

才嘉看着喜欢,于是几千元一只的发梳都选了四五个,更别提一堆发夹马尾夹。

何莞尔当然也喜欢,但实在是嫌贵。

她今天是抱着乡下人跟着才款姐来见世面的,丝毫没有自己才是大客户的自觉,还觉得见过世面就行,不是非要买,甚至拦着不让才嘉买,把导购妹纸为难得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才嘉笑得格外开心,劝她:“莞尔,不把莫总今天挣到的钱刷出去,我一点都不开心的,为了我小小的报复心,你就从了我这一回吧。”

何莞尔一愣——想想也是,想必莫春山也不缺这三瓜两枣的,于是干脆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个水獭毛有两小兔耳朵的毛球球下来,准备送给缘缘。

呵呵,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责。

第二家是著名的香奶奶家。

香奶奶家的东西,何莞尔只用过彩妆,除此之外的单品就是顾念送她的一对山茶花耳环。

至于动辄三四万一个的包,在她看来那质量也就值两百元,她觉得自己攻气满满的根本不需要双c来提升自信心,因此从来没想过要买,也经常diss视香奶奶为今生最爱一款包买三四个颜色的顾念。

好吧,以上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穷。

才嘉显然是老客户了,一进店就要相熟的导购来招呼,她点了一堆衣服和包,试都不让试就要刷卡买下来。

何莞尔马上拦着她的冲动消费,才嘉冲她挑眉:“怎么?又要替莫总省钱?你到底站在哪一方的啊?”

何莞尔弱弱地干笑,傻乎乎地食指对食指:“也不是啦,我怕买得太多他恼羞成怒上法院告我。这算不算不当得利?”

才嘉白了她一眼,拿起一件粗花呢的外套塞到她手里:“没想到你还知道不当得利?放心,这是赠与的法律关系,他要敢告你我替你打官司,我还要反诉让他赔我出庭费的。去,试一下再说。”

试了十几套衣服,何莞尔下了结论——淑女风不适合她,还有这穿一次弄脏了就得扔的材质,还不如让她穿报纸。

才嘉浑然不觉她的愁眉苦脸,反而星星眼地看着斜跨着leboy的何莞尔,一脸小女孩似的憧憬:“好好看好好看,我倒是想买但可惜我太矮了背起来就像偷了别人的包,你有身高却不背实在是太可惜了暴殄天珍啊。来来来,再试试这个流浪包,小号的太没劲了中号又太大,你背就正合适。”

何莞尔嘴角直抽,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她怎么觉得才嘉是把她当模特,把自己穿不了的衣服或者背着太大了的包,通通往她身上堆呢?

敢情这是在玩换装游戏过瘾呢?

香奶奶的衣服是没买的,不过才嘉固执己见,终究拎走了两个包。

两小时过去,好几个一线品牌的店走下来,何莞尔换了几十套衣服早已经累成狗,才嘉不顾她意愿刷刷刷买下来的东西,车后备箱都快塞不下。

不过和早上一身灰色卫衣的何莞尔相比,现在这个何莞尔完全是两个人。

下午四点的阳光暖呼呼,二十度的温度自然穿不住外套,何莞尔拿了件fendi今冬爆款白色毛毛大衣在手上,和早上一样的素面朝天,一样的头发乱蓬蓬。

但身上的灰色卫衣、牛仔裤、小白鞋的随意打扮,已经换成了ysl星空毛衣、fflogo短裤、sw的过膝靴子,还拎着个超大号能装下一两岁小孩子peekabooxlite。

满身都是矮子胖子hold不住的单品,衬得何莞尔颜值和气场都爆棚,走在街上百分百回头率。

尤其是走过国金大厦前街拍胜地的时候,一堆等着美女出现的摄影师拿着相机咔咔对着她狂拍,脸皮厚如何莞尔都有点hold不住了,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走下来,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才嘉跟在她身后,双手合十满眼的欣赏:“天啊,你知不知道我好有成就感?这套搭配太棒了,你都可以去走t台了。”

何莞尔哭笑不得:“嘉姐,我觉得你在玩真人版奇迹暖暖,对不?”

才嘉大方地承认,颇有些老母亲的欣慰:“缘缘长大还要二十年,你就让我先过把打扮闺女的瘾吧。”

购物暂时告一段落,她们去儿童乐园接了缘缘和外公外婆,说去喝下午茶。结果老人家陪了孙女半天,都有些乏了,只想自己打车回家休息。

于是两大一小三位美女到了最近距离的丽思卡尔顿吃下午茶。

才嘉只要了杯美式咖啡,给缘缘和何莞尔点了下午茶的套餐。

等点心和水果端上桌的时候,购物时候星星眼的才嘉淡定自若波澜不惊,反而是何莞尔和缘缘两个,一大一小两个人趴在桌子边缘,对着满桌子的甜点蛋糕马卡龙,满眼冒着粉红色泡泡,还不住地咽着唾沫。

才嘉忍不住笑,提醒何莞尔:“少吃甜的,小心长胖。”

何莞尔苦着脸回头:“我懂的,我正在算卡路里。”

一个蛋糕吃完,何莞尔依依不舍地放下盘子和叉子,看着桌面的甜点,自言自语:“要不我多吃几个点心,晚上就不吃晚饭了?”

才嘉若有所思,凑近何莞尔闻了闻,忽然问:“你是不是不用香水的?要不一会儿再去看看?你有喜欢的品牌吗?”

何莞尔的注意力还在海盐红丝绒蛋糕上,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从不用的。”

“那你喜欢什么香型?”才嘉喝着咖啡,琢磨着沙龙香水不好买,内地只有祖玛珑有专柜,但是太容易撞香了——比如英国梨、蓝风铃,百搭但也没有个性,不适合何莞尔这样风格鲜明的美人。

何莞尔却是嘴角一抽:“香水难道也分浓香型或者酱香型?”

才嘉忍了又忍,才没让嘴里的一口咖啡喷出来。

她忙和何莞尔解释起来花香果香木质香之类的,每一种都分别推荐了她觉得最具代表性的香水,还和她形容各种香水前调中调后调的感觉。

这涉及到她的爱好,所以说得很流畅又自然,却偏偏遇到何莞尔这个听不懂的。

何莞尔两眼蚊香,颇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

当才嘉说完询问她到底中意哪一种的时候,她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摸着自己的小肚子,正在发愁。

233 狗皮膏药

才嘉刚才还忍得住的,这一下才嘉真是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几分钟后,才嘉才笑够了停下。

“和你一起太快乐了,”她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难怪莫总找了诸多借口,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何莞尔本来傻乎乎地看着她笑,听到才嘉忽然说起的这句话,眸子黯淡了些,忙垂下了头。

才嘉马上聪明地结束这个有些超纲的话题,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吃上面。

面对着一桌子的蛋糕和甜点,何莞尔吃得停不下来,而一向乖巧听话的缘缘忽然犯了倔,吃腻了甜点非要吃核桃。

才嘉无奈,询问服务员有没有核桃供应,听到否定的答案后,拜托服务员买了核桃过来,一颗颗地剥给缘缘吃。

何莞尔想帮她,却被才嘉利落地拦住,她一边拦还一边说:“可剥不得,你的手是要出去见人的,关系到莫老板的面子,我可不敢让你剥。”

何莞尔袖手旁观,眼看着才嘉给缘缘剥开核桃壳,一点点撕去核桃肉上的那层皮,眼看着她的法式美甲被染成了黑紫色,算是全毁了。

剥了半小时,然后缘缘一口就吃掉战果。

何莞尔由衷地佩服:“你好爱缘缘哦,换做是我才没这个耐心呢。”

才嘉叹了口气,心甘情愿又抱怨的语气:“这就是小债主一个,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还得甘之如饴。不过,换成是你当妈的时候也会是一个样,要知道当妈的天性如此,。”

刚才还甜美可口的糕点,不知为何迟到嘴里没了滋味。

当妈的都是如此么?可为什么在她这里,却感受不到才嘉所说的人类最平常不过的天性?

因为保健诈骗那件事把她伤得很透,所以大过年的,何莞尔不仅除夕夜也没回去过南江新区那边,连电话、短信都没有过,如果不是莫春山找上门,她会一直孤零零一个人过年。

卢韵姮也没有来过一个电话问一问她什么时候加班完回去过年,就连何莞尔之前发的说她除夕不去南江新区的消息,也仅仅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天底下当妈的都是一样?错了,至少她遇到的就不是一样。

或者说,她的妈妈做母亲的天性,只展现在何一笑的面前。

才嘉注意到刚才还对着蛋糕傻乐的何莞尔,忽然间情绪就不对劲了,想了好一阵子也不明白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但她也不好问,且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不会简单,于是聪明地不提这事,还不着痕迹地引导缘缘去逗何莞尔开心。

回程的路上缘缘睡着了,才嘉也顺路就干脆先把孩子送回了家,再送何莞尔过去临江名门。

因为买的东西太多,车到了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才嘉打了电话让孟千阳下来提东西。

孟千阳依言下来接她们,一个人拿了全部十几个购物袋,看得何莞尔都不好意思起来。

等上电梯的时候,孟千阳故意落后一步,拉着才嘉说:“一会儿怕是要有麻烦了,你小心一点。”

才嘉疑惑地回头:“怎么?”

孟千阳压低了声音,眼里晦暗不明:“且看着吧,何莞尔今天怕是要不开心了。”

莫春山家的锁是指纹锁。早在昨日出门去莫家老宅之前,莫春山已经提醒了何莞尔,把自己的指纹被录入进去方便开门。

这一次大包小包地回来,孟千阳浑身挂满了购物袋又不让她们拿,何莞尔就走在前面替他开门。

等她手指摁上锁,输入密码后,锁芯传来咔哒一声的跳动。

她把门大打开,看着孟千阳举着一堆购物袋艰难地进了门,才开始换鞋。

在这短短的几十秒时间里,何莞尔已经察觉到听到客厅里有人交谈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其中有莫春山的声音,而另一个声音莫名地耳熟,但她一时脑袋短路,始终总想不起来是谁。

她礼貌地不去窥探,过了几秒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又听到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姐”!

何莞尔终于听出这是何一笑的是声音。

她回头,瞪大了眼睛,指着走廊上的何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何一笑对着何莞尔咧着嘴笑:“姐,这么的大的事你居然瞒着家里?我就奇怪你怎么过年都不回家,原来是有情况了。怎么,都不带姐夫回家给妈看看?”

何莞尔顾不上和他理论,几步走进客厅里,冲着沙发上的莫春山质问:“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刚好遇上。”莫春山简单地回答,手里端着杯热茶。

何莞尔气急:“怎么可能?这完全不符合理!你给我说清楚!”

何一笑跟着她跑进来,说:“姐,你怎么动不动就大吼大叫的?”

何莞尔的心思却在何一笑找上门来的这件事。

如果不是莫春山通知何一笑,他怎么可能和何一笑刚好遇上?

两人互相不认识,更没有交集,哪里说得上“遇上”?

要说交集,他们两人之间的唯一交集,便是她何莞尔了!

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莫春山:“是不是你告诉他的?莫春山,你太无耻了,我怎么会脑子秀逗答应你!”

他听着她骂自己,也没动气,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何莞尔,麻烦你搞清楚再和我大小声好吗?”

何一笑又一次凑过来,声音焦急说:“姐,姐夫没胡说,是我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何莞尔皱着眉,她看得出来何一笑没说谎,只是怎么会如此蹊跷?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何一笑一脸看她笨的模样,“我是来找姐夫的。”

何莞尔愈发疑惑,顾不得计较姐夫这个词到底妥不妥当,视线移到莫春山身上,问:“到底怎么回事?”

与何一笑比起来,莫春山要矮那么一点,但面容清雅,举止从容,气场上完全碾压何一笑。

顿时她那还算仪表不凡的弟弟,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屁孩一般不起眼,沦为了人肉背景。

莫春山轻叹口气,指了指远处倚着墙根悠闲散步的一团黑影,言简意赅:“煤球。”

一来二去的,何莞尔总算搞明白何一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总而言之,何一笑为了拿到找到煤球的报酬,多方打听无果,干脆守株待兔在临江名门楼下停车场入口等着。

他的想法很简单,过年嘛,猫主人总要回家的,他还记得那辆车的模样,来撞一撞运气也好的。

他还真的很好运,正好遇上下午从公司归家的莫春山,奋不顾身地拦下了车。

何莞尔听了前因后果,绷紧了眉目,指着何一笑:“你怎么就这么无耻?”

莫春山淡笑:“你刚才就是这样指着我,骂我无耻的。”

“姐,猫是我找到的,你随随便便就拒绝,我当然想不通。”何一笑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看了眼莫春山。

见莫春山没有说话,他嘿嘿一笑:“更何况,你不是还该感谢我让你和莫总认识吗?我就说,难怪除夕都说加班不回家过了,原来是我有姐夫了。”

234 捋顺毛驴

何一笑当然注意不到何莞尔的神色。

事情说清楚了,目的也达到了,他心情分外地好,啧啧地围着何莞尔转了一圈,发觉一身的穿戴全是大牌,惊叹:“我天,姐,你这可真是麻雀变凤凰了。就这样,还不好好感谢我一番?还凶我?”

又腆着脸问莫春山:“姐夫,我姐好看吧?”

莫春山抿着唇并没有回答,何莞尔羞愤难当。

而现场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孟千阳和才嘉。

被人围观出糗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再没脸在这里呆下去,看到走廊深处的那扇门,忽然奔了过去。

十几秒后,客厅里的人都听到远远传来的大力摔门的声音。

何一笑听得身体一震,回头望着莫春山,讪笑着:“姐夫,我姐就是脾气大,您别介意,也别往心头去。”

他毫不掩饰眼里的巴结,生怕莫春山不要何莞尔一般。

莫春山微笑着回答:“不会,你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

何一笑喜滋滋:“对对对,不能惯,冷一会儿就好。”

才嘉和孟千阳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皱着眉头,又都无奈地苦笑。

难怪何莞尔这样逞强的性子,原来家里有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弟,长姐的性子不强一点,又怎么支撑得下来这一个家?

自从何莞尔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莫春山就抱着电脑看资料,何一笑插科打诨,他最多就应付两句,态度冷淡。

就这样,何一笑还一直呆到七点过,发现莫春山完全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后才告别离去。

才嘉早已经回了家,剩下孟千阳送他下楼开门禁,回来时候暗自摇着头。

他当然知道何莞尔的弟弟不靠谱,但没想到不靠谱到这个地步——仿佛就不知道尴尬这两个字怎么写的,真是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莫春山面上有淡淡的倦意,揉了揉眉心,问归来的孟千阳:“那边的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一怔,忙回答:“小唐和老黑已经赶过去了,还联络到可靠的人,那边的回复说最快七点就有消息。”

“这么快?”莫春山微微皱眉,“不过一定要当心,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能让他们的人混进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也提醒了小唐他们两人,务必谨慎行事,不能轻信别人。”

莫春山点头,揉了揉眉心,轻声问:“前天和你说的人,找好了吗?”

“没问题,都是老手,”孟千阳比了个ok,接着有点担心地说,“但是何莞尔不是普通女孩子,她警觉性相当高,可能会很快就发觉有人跟着她,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没办法找擅于隐藏行踪的高手。”

莫春山神色不变:“没关系,让他们节后就到位,我来处理这个问题。”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孟千阳离开。

孟千阳出了门,莫春山长吁出一口气,回身望着走廊深处的那扇门。

她想必又在生闷气吧?这一次,又该怎么哄得她开心呢?

想了想,他走上前敲着她的房门:“出来吧,该吃饭了。”

门里没有声音。

莫春山又提高声音:“何莞尔?说话?”

等了几秒,依旧没有回应。

莫春山加重力量敲门,十几秒后,还是没有人的声音。

他倏然间紧张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直接扭开门锁进到屋里,却看到何莞尔抱着个枕头坐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地面。

她披散着长发,下午回来时候的衣服和首饰都换了下来。

素着一张脸,穿着早上出门的灰色卫衣黑色牛仔裤,盘着腿呆坐着。

察觉到有人进入房间,何莞尔抬手摘掉耳机,面露诧异:“你怎么进来了?”

莫春山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她是在听音乐,难怪叫了那么多声都不回应,他还以为她蒙着头在哭,或者是出了什么事,白担心一场。

好在,看起来她好好的,就是情绪不大好的样子。

何莞尔还在责怪他兀自开门这件事:“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了?”

他紧抿了抿唇,回答:“这是我家里,我想进来就进来。还有我害怕你哭,弄脏弄湿了枕头可就不好了。”

何莞尔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叉着腰:“谁说我哭了!”

他叹气,指了指眼睛的位置:“你可以自己照照镜子的。”

何莞尔两腮鼓如青蛙,顾不得微红的眼圈,兀自逞强:“哪有!你看错了我只是眼睛有点过敏。”

莫春山忍不住一笑:“好吧,是我看错了。”

何莞尔更加炸毛:“你笑什么!你凭什么笑?过敏有那么好笑吗?”

他无奈地一摊手,仰着头:“那你要我怎样呢?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但我要是正正经经劝你,你肯定更生气。还有,我这样仰着头说话,很累。”

其实她的反应很好理解的。

她生气、落泪,不仅仅是因为何一笑的不懂事,更是因为被他看到了何一笑的所作所为,就像看到了她极力想要藏起来的缺点一般。

与昨日和现在她故意把自己弄得不修边幅的模样相比,不受她控制的不完美,才是她最害怕被他看到的地方。

何一笑这个不靠谱的弟弟,不就是她想藏起来不被他看到的地方吗?

他当然不会介意呢,他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缘故,改变对她的看法。可是她如此在意他眼中的自己,却也让他心情愉快。

莫春山勾起嘴角,心里无比地熨帖,看着她嘟着嘴从床上踩下来,低垂着头光脚踩在地上。

他把地上的拖鞋朝着她踢了踢,然后看到她把脚放进那毛绒绒的粉色拖鞋里,莹白的脚趾头圆乎乎的,被拖鞋的颜色衬得格外粉嫩。

莫春山好容易才忍住想要捏一捏的冲动,问她:“气饱了没?需不需要吃晚饭呢?”

“不吃!”何莞尔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河豚样。

“你和才嘉在外面吃了什么?”莫春山眯了眯眼,看着她,“你的字典里怕是没有什么东西比吃饭还重要的。”

“反正就是不吃,”她回答,“你爱吃你吃去。”

“你就是这样和老板说话的?”他挑着眉,“现在老板要你陪他吃饭。”

何莞尔还在拧:“我辞职总可以吧!不干了还不行么?”

说着,她踢了踢地上一大堆的购物袋:“让才嘉去退货,或者留给下一个帮老板瞒天过海的人。”

“干不干的吃了这顿饭再说。”莫春山说着,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拎出一把车钥匙,递给何莞尔。

何莞尔下意识接过他手里的钥匙,愣了愣:“新车?”

235 恍然十年

地下停车场,何莞尔看着随着她走近亮起车前灯发动引擎的车,结巴起来:“这这这这……”

竟然是g63!白色亮眼的车身,新上的牌照,方正的车体,真的就是她的dreamcar!

莫春山看着她眸子亮晶晶的,也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让你过过瘾,可别给我又开进沟里去了。”

“哦!”何莞尔高兴起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下一秒两眼一抹黑。

怎么这么多按钮?该按哪里?

何莞尔本想开口问问的,但想到莫春山傲娇又自大就来气,赌着气自己研究。

莫春山由着她在中控台上戳戳点点,自己设好了导航,发号施令:“去这个地方。”

何莞尔手忙脚乱鼓捣了好一阵,终于顺顺利利地把车开到了地面,照着莫春山设置的导航,顺着滨江南路开。

没一会儿,她却觉得背上越来越热。

低头看了眼中控——没问题啊,空调关着的,空调口也没有一丝风啊?

到底是怎么肥事?

何莞尔一头雾水,又开出了一阵子,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

不仅是背上出了层汗,全身都开始发热起来。

“是不是有点热吼?”她讪笑征求莫春山的意见,“要不我开一点窗户?”

莫春山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座椅加热按钮,回望她一眼:“明明可以问,非要逞强。我要再不管,你只怕烤成人干都不知道为什么。”

一不小心漏了怯,何莞尔哑然,只好默默地开车,再不想多说一个字。

莫春山选的饭店,自然又是走高大上路线的。

g63刚停在门口,就有服务员殷勤地上前来代客泊车。一身汉服的高挑美女引着他们到了早已经定好的包间里,刚坐下便是上好的茶水和餐前小点端上来。

这是家淮扬菜,口味偏淡,鱼虾居多,不太对何莞尔的胃口,不过还能吃。

倒是席间的花雕酒让何莞尔有些心动,眼巴巴望着那瓷白的小酒盅,偷偷地咽了口唾沫。

莫春山不许她喝酒,说回去还得太开车,自己倒是自斟自饮异常地愉快。

何莞尔下午吃了一肚子甜食本就不太饿,上桌子没多久已经吃饱,百无聊赖地看着莫春山细嚼慢咽,想玩一下手机都被莫春山批评了一顿没有餐桌礼仪。

不仅如此,还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一番何莞尔明日见他小姨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一一交代,听得何莞尔觉得莫春山莫不是把她当成了智障?

何莞尔气闷,假装自己身着宽袍大袖,拉过一片并不存在的袖子遮住茶杯做古典美人喝茶状,挑着一对桃花眼:“这样呢?够不够得体了?够不够有礼仪了?”

莫春山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喷,然后敲着桌面警告:“何莞尔,你现在这么能作,明天见到我小姨,你可别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何莞尔皮笑肉不笑,故意嗲着声音说话:“莫老板,您刚刚不是才说明天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吗?您的心思,可真难猜呢。”

何莞尔以为自己在故意搞怪,却不知道她这无意间流落出的风情,已经让人移不开眼了。

莫春山一派从容清雅的模样,却好容易才压住心底的悸动和喉间的痒。

他深吸了一口气,斜睨她一眼,说道:“何记者,刚才半条松鼠鱼的热量可不低,餐前的桂花糕也吃了不少吧?可惜多说话不能消耗热量呢,还是会变成脂肪堆积在你腰上。”

何莞尔面色一变,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手包,说:“扫兴!”

莫春山问:“去哪儿?”

“为了不长胖,我去催吐!”何莞尔横眉冷对,转身出了门。

催吐是不可能催吐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催吐,何莞尔只是单纯地喝多了茶水,尿急。

从卫生间出来,何莞尔在洗手池洗了手,刚要抽出一张卫生纸擦去手上的水渍,就看到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

那女人动静有些大,她不由得侧身多看了一眼,却不妨四目相对。

女人瞬间止步,盯着她,移不开视线。

何莞尔皱了皱眉,却也觉得那张面庞,似乎越来越熟悉。

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记忆深处蹦出来,她仔细地端详着那女人,几秒后,听到那女人不确定的声音:“你是,何莞尔?”

果然是熟人!何莞尔更加努力地回忆——面如满月的一张脸,皮肤微黑,唇色有些深,眼睛圆鼓鼓,鼻梁有些短。

依稀熟悉的五官,终于唤起她脑海里渐渐浮起来的名字。

“你是——小丁?”何莞尔一阵惊喜。

“是我啊!”丁珊笑起来,上前握着她的手,“好多年没见了,你这是越来越漂亮了。”

何莞尔刚想回话,丁珊已经捂着肚子大惊失色:“我内急,你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出来!”

五分钟后,卫生间门口,丁珊与何莞尔执手相看泪眼,唏嘘了好一阵十年的时光真是一闪而过。

丁珊是何莞尔高中时候的同学,毕业前夕,她们还是同桌。后来何莞尔考去了帝都,丁珊高考发挥不好,读了个中外联合办学的专业,大一下半年就开始培训留学,暑假都忙到不能回庆州。

所以算起来,她们已经十年没见了,后来手机换来换去的,大家又各有各的事,所以联系方式也渐渐没了。

因为性格的原因,何莞尔的人缘算是冰火两重天——班上的同学要么特别喜欢她,要么特别讨厌她,绝对没有中间派。

恰巧,丁珊属于特别喜欢何莞尔那一挂,起因大概是因为丁珊在回家路上被一帮不三不四被古惑仔电影蛊惑的小瘪三拦住要保护费,何莞尔恰巧路过,狠捶了那帮小子里带头的那一个,打得那染了黄毛的瘦猴子鬼哭狼嚎,从此丁珊便成了她忠实的小迷妹,就像现在的小雷一般。

十年未见,丁珊比少女时期胖了不少,看身型应该已经生产过,再加上个头本来就小巧,身上有肉很容易看出来,撑得裙子上的千鸟格都有些扭曲。

236 明明如月

丁珊也在打量何莞尔,眼里带着羡慕与赞叹,表情分外夸张:“我都胖成球了,你还这么苗条?你到底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哇哦,你这36d,你老公也未免太有艳福了吧?”

说着,魔爪伸到她胸前晃了晃:“好想摸,怎么办?”

小丁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从不忌讳的。

何莞尔不禁失笑,打掉她的手,回答:“只许看不许摸的,其实里面全是海绵垫。”

丁珊也只是开玩笑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耍流氓。她看着何莞尔明艳无双的脸,颇有些感慨地笑起来:“看你这眉目带笑两眼含春的样子,想必特别幸福吧?今天和谁来吃饭的?老公?”

何莞尔抚了抚自己的脸,有些赧然:“哪有,你可别乱说,我还没结婚。”

丁珊愣了愣,马上聪明地不再问。接着拉起她的手,热络地问:“我真没想到会遇到你,明天的同学会,你要参加吗?”

“明天?”何莞尔愣了愣,“明天是同学会?”

丁珊“嗳”了一声,表情夸张:“明天可是我们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你难道不知道?”

说完又反应过来:“哦对了,你没加同学的微信群,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

何莞尔牵起嘴角笑笑:“可能是吧。”

小丁眉目一动,也想起了其中的原因。

何莞尔和冯昔当年的事,她虽然在国外,可还是依稀是知道的。

听说那一场事后,一向爱热闹的何莞尔,就再没有出现在同学会上。

现在五六年过去,同学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孩子,于是热衷于参加同学会的人也越来越深。

剩下的人也都快淡忘了这件事,偶尔提起何莞尔来,只有几人说,因为害得冯昔瘫痪冯坚很不高兴,所以何莞尔失去了入职公安局的机会,有一段时间过得特别狼狈。

后来又有人说她在当记者,作风不是太好,和不少成功人士有暧昧的关系。

丁珊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从来不肯轻信这些,但凡听到谁说何莞尔的坏话,必定要辩驳一番的。今日一见何莞尔,更加确信自己的坚持没错。

眼见着毕业已经十年了,当年或清秀或腼腆的少年,都开始操心发际线和啤酒肚的问题。她自己也胖了好几圈,何莞尔却是越发地明艳动人,而她那对清凌凌的桃花眼,却和当年少女时候一样的澄澈、灵动。

只看这对眼睛,就知道何莞尔没有变,依旧是当年帅气得让女生都要尖叫的校花。

哼!就该让那帮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们看一看,女神就是女神,被你们这帮猥琐男说得再不堪,也是你们高攀不上的。

“我拉你进群,好不?明天同学会也一起来。”丁珊说着就拿出了手机,兴致勃勃。

何莞尔却慌了,忙拒绝:“不了,不了,算了。我明天还有事的,参加不了。”

她还记得答应莫春山的事——初三,阮家请客,她要和他一起见他的小姨妈,厉如晶。

丁珊看着她,眸子微闪片刻,犹豫着说:“听说明天的同学会冯昔也要来的。你真的不来吗?”

何莞尔睁大眼睛:“真的吗?”

丁珊笃定地点头:“当然,因为他在之前在美国治疗多年,和国内断了联系,为了十年同学会,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联系上。”

她一边说,一边点开微信同学会群,指着其中一个头像,说:“看,这就是他!”

何莞尔看着那头像小小的一张照片,一阵失神。

那照片似乎是家属大院里大榕树,而那微信名是,地尽头。

确实是冯昔,因为这是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使用的网名,一直未变过。

七年了,她当年的一个错误的决定,让她和他的生命里,都留下深深的瘢痕和遗憾。

她没办法弥补,也没有机会弥补,只盼着他能够安好一点。

那一场车祸后,冯昔在花城住了一个月的icu,何莞尔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学没法长时间留在花城,等她和教官请好了假,却听说冯昔已经转院去了其他地方。

冯昔并没有回到庆州,而是辗转各地治疗,但冯坚他们完全不告诉何莞尔冯昔到底在哪里。

之后的数年,冯昔也从未和她联系过,电话号码停用,qq头像再没有亮起来过,何莞尔连道歉的话都得通过冯坚转达,但一次次的上门,换来的都是周阿姨的责骂。

没过多久,他们全家人都搬离了家属院,还听说冯昔已经去了国外治疗。

这么些年过去,杳无音信一般的冯昔归国,还要参加同学会?如果她去了的话,是否就能见到多年未见的冯昔了呢?

可是她又答应了莫春山,明天要去见他小姨。

时间上,似乎有些冲突。

何莞尔定了定神,问:“明天的同学会是什么时候?地点呢?”

丁珊一阵高兴,扫了她的微信,忙把班级里制作的数字版邀请函的链接发给了她。

何莞尔点开那数字邀请函,音乐响起,一张毕业时候的大合照跃入眼帘。

她看着那照片上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怔怔出神。

丁珊兀自兴奋,拿着手机就要拨电话:“那我就跟班长说了,这次聚会他在组织,让他给你留个位置。”

何莞尔醒过神,忙拦着她。

“怎么了?”丁珊不解,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似有所了悟。

她放低声音,温言劝道:“莞尔,就是个同学会而已,混得好混得不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咱们能聚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去一次就少一次的,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

何莞尔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没多解释,只低头垂眸,说:“让我再想想吧,今晚给你回话。”

小包间里,莫春山一个人吃了二十分钟,还没见何莞尔回来。

“莫不是迷路了?”他自言自语,端起桌面的酒杯,等触到了唇才发现杯已空空。

看着对面空着的椅子,他似乎觉得心头某个位置,也被挖去了一角似的。

237 临时改期

乌发如墨,雪肤似霜,极简单敷衍的衣服都挡不住的明媚,一对清凌凌的眸子看过来时,刚才缺失的那一角瞬间被填满,满到快要溢出来一般。

莫春山轻咳一声:“莫非这里的卫生间是迷宫?还是你是用爬的回来?”

何莞尔没有回话,进门后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抬头,如梦初醒一般问:“可以回去了吗?”

莫春山微虚起眼,觉得她这魂不守的状态有些古怪。

之前还斗嘴斗得兴致高昂的,没想到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就转变了风格,从鸹躁的喜鹊变成闷声闷气的长颈鹿。

下楼的时候刚好九点,莫春山和何莞尔在门口等着泊车员把车开到门口来。

她站在门边的位置,若有所思,恰巧有人开门进来,夜风从门缝里,寒意声势浩大地扑来。

冷热交替之下,何莞尔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犯倔生气,非不穿下午新买的外套要穿旧衣服,所以现在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卫衣。

她揉了揉鼻子,忽觉眼前有人影闪过,抬头发现是莫春山站在她前面一步的距离,堪堪挡住席卷而来的寒风。

何莞尔怔了怔——这是他有心,还是无意?

车来了,因为莫春山喝酒,依旧是何莞尔开着车,半小时时间回到了公寓。

开车时候她异常地沉默,心思也恍恍惚惚,有两次差点闯过红灯,都是莫春山提醒才注意。

“你怎么了?”

停好了车,在电梯里,莫春山忍不住问道。

“没……没什么……”何莞尔低着头回答,声音断断续续。

莫春山看着她头顶的两个旋儿,只眯了眯眼。

一趟卫生间回来就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说实话,还有事瞒着他。

他本想多问两句,想了想又作罢。

以她的性子怕也瞒不了多久,且等着她自己开口,不必自己去讨嫌。

莫春山本以为他会很快等来何莞尔和他坦白,却不料一等就是快两个小时。

两小时的时间,他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猫等着她开口,何莞尔反而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只是装作倒水拿东西已经出来好几趟,来来回回还都在偷偷拿余光瞄他,满目的忐忑的焦灼根本掩不住。

“你到底怎么了?”

晚上十二点,莫春山的耐心终被消磨光,叫住已经第五趟进出厨房的何莞尔。

何莞尔一个激灵,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又垂下眼看着脚尖,好半天挤出两个字:“没事。”

莫春山难得地瞪了她两眼,起身迈步,把手上打着盹的小草轻轻放回了猫窝,慢悠悠地回房。

整个过程都慢慢的,给足了何莞尔坦白的时间,然而她直到莫春山快要关门,才迅速地扑过来,手指掰在已经快要合上的门,喊着:“等一下。”

“又怎么了?”他几不可见地挑眉,趁着半边脸被门挡着,嘴角漾起一丝笑,“我可没请你帮我暖床。”

何莞尔一抹红霞迅速从耳后朝面颊蔓延,声如蚊蚋:“不是啦,我只是想明天请半天假,想问一问能不能把中午的饭局放到晚上。”

“请假?”莫春山放开门把上的手,任她把门大打开,已经敛起笑意,“理由呢?”

何莞尔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明天有同学会要去参加,我保证下午按时回来,不会耽误晚上的事。”

这一晚上她简直是天人交战,才决定了要去参加同学会。

她已经好些年没去过同学之间的聚会,早选择性地遗忘了曾经最爱的热闹场合,但因为冯昔要去,所以这一次硬着头皮也想去参加。

莫春山显然不满这个答案,嫌弃地皱起眉头:“同学会?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何莞尔抬眼,满眼的忐忑:“明天的同学会是我高中毕业十周年,实在很难得,所以,希望能够改一改去看小姨妈的时间。”

“我好像和你强调过,明天的见面很重要?”莫春山手插进裤兜,声音平静却冷淡,“既然是十周年,你之前就该先说的。为什么临时起意?而且为什么现在才来说?”

“没什么,就是想去。”何莞尔回话,再一次强调,“我保证不会耽误正事。”

莫春山看着她,声音微沉:“是有什么人,你必须要去见的么?”

何莞尔怔忪几秒,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他说中心事。

她咬了咬唇,没有接话,但暗暗地挺直了背脊,想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点。

其实也不是不能说的,不过因为冯昔的事又涉及到以前秦乾的纠葛,她总还是有一点害怕心虚。

害怕一说出来就得和莫春山解释当年的事故,又心虚他问起秦乾的问题。

冯昔、秦乾,这两个她亏欠过的男人,和她那一段绝无仅有的感情经历,在这样微妙的时间和她与莫春山目前这样微妙奇怪的关系之下,还是不太适宜说出来的。

莫春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半晌,点了点头:“好,我通知阮家改成吃晚饭,但是你早去早回,下午四点以前,必须和我一起出发去阮家。”

何莞尔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刚想说谢谢,又听到莫春山微冷的声线:“看起来你对你的同学会很期待,但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想低调,别人未必愿意你低调。”

她一怔:“什么意思?”

莫春山轻声说着:“没什么的,随便说说而已。晚安。”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便转身掩门。

靠着门,听着她拖鞋摩擦在地板上的声音,听着她渐渐远去的动静。

其实他等了一晚,想问的很多,想听的也很多。但多少个字含在嘴里,最终只能化作晚安两个字。

晚安,愿长夜无梦,在所有夜晚安眠。

离开了荒芜的绿洲,他回到这没有阳光的白昼,日复一日地提醒着自己要足够清醒、足够决绝。

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场美梦里。

和她有关、一场不愿意醒过来的美梦。

清醒,还是沉睡,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终究会有天亮的一刻。

238 玫瑰狐狸

早上六点,何莞尔就起了床。

她利落地收拾好房间和自己,轻手轻脚出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书房的方向传来打字的动静。

莫春山是没睡?还是醒得比她早?

何莞尔偷偷看了眼那微翕着的门缝,犹豫着应不应该去和他说一声的时候,那扇门已然半开。

莫春山端着杯茶,穿着一袭深蓝的真丝睡衣和睡袍,立在门边。

“这样早?”他问道,句尾带了个略微上扬的音调,还有一丝彻夜未眠般的混浊和嘶哑。

“嗯,早点去,早点回来。”何莞尔局促地点头。

“没听过谁家同学会比上班还早的,”他抿了口茶,声音清爽了半分,“还行,没有邋里邋遢地出门。”

何莞尔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穿着。

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衣服,仅就身上不起眼的一套,且穿了两天已经脏了,前一晚上已经扔进洗衣机洗了。

所以这一早她从才嘉帮她选的那些新衣服里,挑了最低调且没有logo的b家卫衣、长裤和大衣换上,背了个才嘉觉得和她风格最搭的中号leboy。只是,她并没有穿着这身衣服去同学会的打算,所以还得先回一趟家,这也是她如此早就起床的原因。

何莞尔咬了咬唇,和莫春山匆忙地道别,转身就朝门口奔去,动作快到身后似乎有老虎在追。

莫春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由眯了眯眼——跑这么快,心里没鬼就怪了。

何莞尔出了门,莫春山回了书房。

他踱步到书桌前放下茶杯,缓缓坐下,又微微皱眉。书房里光线昏暗,惟有笔记本屏幕散发着些微的光。

屏幕上的上下起伏的走势图,红、绿、黑三色交杂,线条锋利。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思绪却并没有在那图上,反而有些莫名的烦躁。

莫春山想了一阵,待捋清自己不安的情绪来源于这会儿开始她不在他视线内以后,自言自语:“不过一个同学会,不会有事的。”

但,不知道为何,以前几秒钟就可以轻易捋顺厘清的情绪,现在前所未有地汹涌。

他想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甚至想到了小时候曾经一遍遍读,却又读不懂的一本童话,那本关于玫瑰、狐狸与人的故事。

明明是成年人的哲学,却裹着童话的外衣,于是瞒骗过了多少人。

小王子牵挂着玫瑰,又遇上苹果树下的那只狐狸。狐狸厌倦了捉鸡以及被人抓捕,于是想要被小王子驯养。

驯养把小王子和狐狸连在了一起,当他们离别的时候,狐狸说它要哭了。小王子却说,那是狐狸的错,因为是狐狸要求被驯养的。

狐狸却说自己获得了麦子一样的颜色,还爱上了风吹麦浪的声音。

莫春山苦笑起来。是他自讨苦吃,好好的看书人不当,非要心甘情愿进入局中,当一只童话里寻求驯养的狐狸。

莫书毅这半辈子过的稀里糊涂,但他有一句话是对的。

伤害一个人很容易,但再捂热一颗心,很难。

莫春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如果伤害和分离一样不可避免,如果她终究还是会回去自己的星球,去陪伴那一朵她命中注定的玫瑰花,那他至少希望自己能在她心里留下温柔又不可磨灭的痕迹。

至少在那一次彻底的伤害之前,他可以尽量释放自己对她无比真实的情绪。

他好容易强压下心头的那一丝不安,空旷黯沉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手机铃声。

桌面上的手机跳跃闪动,屏幕上的一串数字,是孟千阳的电话号码。

莫春山接起电话,孟千阳告诉他,他要的人手已经那排妥当,按照他之前的吩咐,节后就到位。

莫春山思虑几秒,说道:“再早两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孟千阳不明白原因,但他早已习惯凡是莫春山说的就执行的原则,于是答应下来。

之后,他略有几分迟疑:“春山哥,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古怪。”

莫春山眉心一跳,马上问:“什么事?”

“关于何莞尔的弟弟何一笑,”孟千阳在电话那头说,语速飞快,“我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于是又查了下,综合目前已有的资料,我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莫春山问着,脑子里的一根弦,陡然绷紧。

孟千阳欲言又止,思虑几秒后回答:“我发邮件给你吧,这样说,我怕说不清楚。”

几分钟后,莫春山收到孟千阳发过来的一张照片。

“体检报告?”

他看清照片的内容,不觉读出声。

等看清楚孟千阳重点标记的部分后,他眼睛陡然睁大,脑子里一片空茫。

他面色不变,却心跳地厉害,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似乎带着耳膜一起震动起来。

随着脑海深处一帧帧画面浮现,似乎有什么情绪喷薄而出,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

他的理智,怎么也追不上狂躁的情绪,血液涌上头顶,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良久,他终于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似乎找到了那一丝清明。

灵魂回归身体,他感觉到自己掌心冰凉,额前鼻尖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随后,他再度拿起手机,拨通了孟千阳的电话。

孟千阳第一时间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后,发觉莫春山并没有说话。

“可靠吗?”

沉默了十几秒,莫春山终于问道。

“还正在查证,”孟千阳的声音远远飘来,“这事,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所以我们只能私底下查。另外——”

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春山哥,我认为你的计划应该暂时搁置几天,我怕事情有变。”

听到“计划”二字,莫春山握着手机的指间有个骤然收紧的瞬间。

他闭上眼,心跳渐渐平息,呼吸也终于平顺起来。

239 行露未晞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何莞尔再一次低估了初春晨间的低温,一出门就打了两个喷嚏。

她忙把大衣领口紧了紧,在路边打了个出租,穿越了大半个城区,回到了自己在内环老城的家。

一进门,她便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屋,在取暖器上烤了烤。然后,脱下身上大牌的华服,换上自己的旧衣服,对着镜子扎了个简单的丸子头。

她没参加过几次同学会,但知道十周年同学重聚,必定是最有仪式感的炫富场合,所有人都会呈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打肿脸充胖子的比比皆是。

她只是为了去见一见冯昔而已,所以最简单朴素的打扮,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这一次同学会的地点,定在离内环老城区不远的一个老牌饭店。

那地方离学校也不远,且二十几年没搬过地方,中档消费,场地够宽敞娱乐设施也够多。虽然旧了些,但确实是很适合举办十周年同学会的地点。

十点半不到,何莞尔已经到了那里,顺着服务员指引轻松找到了同学们预定的大厅,却没有进去。

她在离着那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徘徊,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张张面孔进进出出,直到看到丁珊的身影,才从掩住自己的一丛茂密的女贞树后走出来来。

丁珊知道何莞尔要来,也来得特别早,只是一直在厅里忙没有出来。

等她看到门边一抹高挑秀丽的身影,她忙不迭跑过去,亲热地拉着何莞尔。

和丁珊同行的一个男人,看到何莞尔后眼睛一亮:“哟!真是何大美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正是她高中时候的班长,韩可。

何莞尔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后,韩可上下打量她几眼,问得意味深长:“何美女,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其实何莞尔已然察觉到他不是太善意的目光。

何莞尔微笑着回答:“在山城报业,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记者而已。”

韩可脸上是夸张的表情:“大美女,同学会可是龙潭虎穴,你先生放心你一个人来吗?”

“没结婚,也没对象,”何莞尔客气地回答,“班长您就别打趣我了。”

韩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想必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吧?今天咱们老同学里面也还有不少单身男士,何莞尔你随便挑,我做主了!”

说着,他还拍了拍胸膛,一副豪气冲云霄的模样。

何莞尔礼貌地笑一笑,并没有再回话,在纪念册上签了到便进入里间,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而从这一刻开始,她想见和不想见的人,都纷纷出现在眼前。

或许因为她多年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以至于不管是谁到了,进来以后都要和她说上几句才落座。

一开始她还有心应付,毕竟多年未见,彼此寒暄怀恋一下曾经的青葱岁月,她也不会抗拒。

却不料之后她慢慢品味出,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怀着善意而来。

何莞尔高中的时候瘦、白、高,模样出众收到过很多男同学的表白,何莞尔当时统统拒绝。

后来她为了避免麻烦,几乎都不和男生说话,以及独独和冯昔好的原因,让不少男同学都觉得她是假清高,趋炎附势一心一意讨好局长公子,必定是个绿茶婊。

久而久之的,对她的负面评价多于了爱慕的情绪。

相反,因为何莞尔爱打抱不平、成绩好且脾气火爆,她在女生里的人缘其实还不错的。

所以这一次见到的女同学们都还好,毕竟十年的时光打磨下,大家都懂得圆润客气地隐藏起相互比较的心思,尤其是在注意到何莞尔普通寻常的打扮以后,反倒真心实意地夸她这些年越来越漂亮的,上学时候关系好些的,还调侃着说出诸如羡慕嫉妒恨之类的玩笑。

至于男同学们的目光,则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表面上都客客气气,实则眼里带着揣测和捉摸,暗暗地对她评头论足一番,接下来的话便五花八门起来。

何莞尔知道,他们大概都想知道当年趾高气扬的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尤其是当年对她有过好感又被她冷硬拒绝过的那些,在匆匆得出她这些年过得不如意的结论后,自然而然带上些所谓的人情冷暖。

像韩可刚才一见面就让她不悦的话还算有分寸,更有甚者根本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言语间暗暗嘲讽她的境遇不佳,甚至还假模假样地拿曾经的风言风语来试探她的。

何莞尔耐着性子寒暄,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各式各样不善的视线和打擦边球的问题,半小时下来,她只觉得自己脸都快僵了。

她忽然有些明白莫春山昨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时过境迁,青春期某些躁动的不善并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弭,而是会越放越大,成为成年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恶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想惹人注目,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别人”不会因为她的不愿意而放过她。

与百无聊赖的何莞尔相比,丁珊长期混迹于同学群,和老同学们没有长期未见的疏离感,一直乐呵呵地忙里忙外。

她进进出出好几回,注意到了何莞尔端着杯茶表情木木的,又注意到每个到来的男同学都会跑何莞尔那里彰显一下存在感,忙把她拉进去了里面的小包间。

小包间里有一位刚当妈妈不久的女同学,抱着婴儿坐在里面喂奶。

丁珊敲开了门,和那女同学说:“来,我给你找了何莞尔当门神,免得闲杂人等闯进来。”

又拉着何莞尔低语:“我发觉男人这种生物一般到了某个年纪心理状态就会停止成长,幼稚得不行还特别觉得自己特别怀才不遇,看谁都眼里带刺。你别管他们,别给他们好脸色,像你中学时候正眼都不给一个最好了,免得他们蹬鼻子上脸,还真以为自己是金刚钻变的大蒜瓣。”

何莞尔噗嗤一笑——想不到丁珊和她骂起人来用语竟然一样,两人出奇得一致,刚才的一丝不快悄然消散。

也罢,她本来只为了冯昔而来,其余人等均与她无关。

240 旧友往事

多年未见的同学,彼此之间重新熟悉,其实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同学叫李默,上学时候人如其名地沉默与不起眼,现下已为人母,反而多了几分果断和爽利。

果然为母则强么——何莞尔想着,不知不觉熟络地聊了很多。

半小时过去,丁珊敲了门进来,和李默说了两句,逗了逗吃饱喝足正精神的小奶娃,轻声告诉何莞尔:“莞尔,冯昔来了,你要不要出去见一见?”

何莞尔紧张起来,拉着她的手,激动地点着头。

出了门,丁珊拉着何莞尔在小花园里转了转,却没看到人影。

“刚才打了招呼就看到他往这边来了啊,怎么不见人?”丁珊十分疑惑,四下找人。

几秒后她兴奋地拉着何莞尔转身,指着十几米外的葡萄树下,压低声音:“看,冯昔在那里。”

何莞尔也看见了。

她看到了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推着轮椅。

推轮椅的是个身材小巧的女人,穿着淡蓝色的大衣,脖子上是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齐肩的秀发也被拢在围巾里。

而那坐在轮椅上人侧面向着何莞尔的方向,深灰的外套,黑色的长裤,眉高而眼深,轮廓那样地熟悉。

确实是冯昔。

何莞尔忍不住的激动,差一些就要奔上去,然而看了看冯昔身后的女人,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怎么不过去?”丁珊不解。

何莞尔声音都有些不稳:“好久没见了,我想好我要说什么再出去。”

丁珊顿时明了,拍了拍她的手背,留了何莞尔一个人在小花园里,自己回了大厅。

何莞尔在树后站了几分钟,看到那女人推着冯昔在小花园里走了一圈。期间有三五个同学过来打招呼,冯昔都是微仰着脸,笑得温润而客气,眉眼间似乎已没了当年清傲少年的神采。

何莞尔一时红了眼,心内的愧疚感喷薄而出,快要将她湮灭。

忽然间起了阵风,吹得满园的植物藤蔓乱晃。头顶厚厚的云层似乎被风拂掉了一层,云层缝隙里透出几缕浅淡的阳光,却抵不过带着料峭春寒的冷风。

何莞尔穿得多,并没觉得多冷,远远的倒是听到冯昔打喷嚏的声音。

那女人忙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给冯昔围上,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从园子另一侧的拱门离去,将冯昔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何莞尔攥紧了手心,估摸着这应该是她和冯昔说话的最好时机了。

她从树后走出,渐渐地靠近那背影,心跳渐渐加快,脚步声也越来越重。

冯昔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操作着轮椅转了一圈,待看清楚面前的人,愣了一愣。

“笑笑?”几秒钟后,他惊喜地说道,“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这么些年过去,冯昔的眉目没什么变化,就是人着实瘦了些。他本就生得清秀,恍然之间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何莞尔一阵激动,声音都哽咽起来:“你……还好吧?”

“还可以了,”他嘴角带笑,“恢复情况比之前预计的好很多,不像一开始完全只能躺着,只是想下地走路不那么容易。”

何莞尔先是欣慰,接着想起他现在这副模样都怪她,不由哽咽:“我一直想要和你道歉的,但是一直找不到你。”

“道什么歉,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冯昔叹了口气,“一开始就是我自作主张,都没有征得你的同意。至于他找上门来,以及后来的车祸,更和你无关。笑笑,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让你自责了这么多年。但,你知道的——”

冯昔说到这里,停顿了两秒,摊了摊手,满眼无奈又放任的神色:“你知道的,雨檬她,不太喜欢我们联系。”

“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候如果不逃,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何莞尔坚持地说道,话语间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流下。

“哭什么呢?”冯昔轻笑起来,“你知道我最怕女孩子哭了,尤其天不怕地不怕的何莞尔哭起来,那可真不知道天是不是都快塌了。”

他说着,故意望了眼天:“以前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我能帮你顶一顶。不过现在显然你高得多,只能砸你个灰头土脸了,我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何莞尔破涕为笑,刚想要开口,却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以及身后响起的声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何校花何大美女呢。”

“小檬。”冯昔先一步开口,视线温柔地集聚在何莞尔的身后。

她转头,看到来人脸蛋圆圆,个子小巧,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大衣,不是吴雨檬又是谁?

吴雨檬嘴角噙笑,高昂着头走过来,看着何莞尔:“这么些年没见,风采依旧啊。”

她声线甜暖但话中带刺,何莞尔也不计较,冲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吴雨檬,冯昔出事之前的女朋友,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只不过现在,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冯昔的未婚妻,还是配偶了。

见面短短几分钟,她还没来得及问。

吴雨檬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俯身将手上的绒毯搭在冯昔膝上,摸了摸他的手确认还需不需要加衣服,之后缓缓站起身,站在何莞尔面前,说道:“拜你所赐,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

何莞尔眸子微微一缩,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地说:“以前的事我很抱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现在也不知道能为你们做什么,惟有祝你们幸福了。”

这是她的心里话,也是她心底沉淀多年的愧疚、遗憾被过滤后,剩下的唯一一句。

从那场车祸过后,冯昔像消失了一般,辗转各地治疗。何莞尔虽然见不到他,但也听说吴雨檬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后来还放弃学业陪着冯昔去了国外治疗,对冯昔算是一往情深了。

吴雨檬对冯昔好得没话说,但从一开始,她就对何莞尔很不喜欢。

其实也很能理解她的心思——何莞尔生得太美,外表又极有侵略性,这样一个大美女当闺蜜都要严防死守,更何况是自己男朋友的青梅竹马?

哪怕冯昔和何莞尔之间清清白白,但吴雨檬难免会猜疑,尤其是她将一句话奉为了真理——男女之间不存在纯友谊。

何莞尔是问心无愧的,她和冯昔就是真真正正的哥们,或者算是姐妹,所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性别之分、男女之说,吴雨檬认为的真理放她和冯昔之间也不成立。

只是这样的事,何莞尔和冯昔自己明白,却没有办法让别人感同身受。

既然吴雨檬笃信男女之间不可能有纯友谊这一条,何莞尔和冯昔无论怎么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吴雨檬都会觉得欲盖弥彰,解释就是掩饰。

241 小肚鸡肠

何莞尔自动自觉地开始和冯昔保持距离,尽量避免因为自己的原因给冯昔的恋情造成麻烦,直到那一次和秦乾分手导致的麻烦。

在秦乾准备的求婚仪式上落荒而逃,何莞尔趁着暑假回了庆州,不接秦乾的电话也不给他解释,直至秦乾找上门来。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乾的她惊慌失措之际快要崩溃,两人纠缠之际遇到外出归家的冯昔,阴差阳错地竟然被秦乾误会冯昔和她有亲密关系。

冯昔出于义气想要帮何莞尔一把,于是将计就计扮演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让秦乾离何莞尔远一些。

那一次的误会过后,秦乾真消停了,没有再找何莞尔。

她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也没有再去和秦乾解释,更仗着天南海北秦乾不可能再和冯昔有交集。未曾想新学期开始之后,秦乾打听到了冯昔的信息,去了花城约了冯昔见面谈何莞尔的事。

冯昔不想让何莞尔难做,私下赴约,却没想到在去见秦乾的路上,遇到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从此,人生彻底被改变。

因为自己一时的退却和逃避,连累了冯昔,这是何莞尔觉得这些年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她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唯独那一次因为愧疚和胆怯不敢面对为爱痴狂的秦乾,缩在了好友的背后,造成了终身的遗憾。

所以吴雨檬恨她,恨得很有道理。

算起来,吴雨檬和何莞尔见面不过寥寥数次,但因为冯昔的原因,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雨檬是典型的江浙姑娘,身材纤细、容貌精致,杏核眼和梨涡里盛满了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声音也清甜悦耳,能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这么些年过去,且显然不会是很顺心的几年,吴雨檬却还是数年前大学生时候的样貌,看不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何莞尔估摸着,吴雨檬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想必她和冯昔之间的感情很好。否则,年近三十的年龄,只有风刀霜剑而没有爱情的滋润,她不可能还像个小女孩般。

吴雨檬也在打量何莞尔。

七八年未见,何莞尔依旧是她印象里美到咄咄逼人的模样。军绿的外套,白色的卫衣,修身长裤显得腿尤其地长,即使穿着平底鞋,也需要她仰头才能和她对视。

这么简单普通的衣服,偏偏衬得何莞尔更加地肤白唇红,尤其是那对妖妖趫趫眼睛,看着就让人来气。

好一朵白莲花!吴雨檬在心底暗骂,想到她刚才说的什么祝福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祝福,只怕是居心叵测吧!

吴雨檬冷笑一声,刚要开口,远远传来热情洋溢的女声:“莞尔,冯昔,快过来,孟老师和师母都来了。”

是丁珊在招呼他们,原因是高中班主任来了,让他们赶快进去。

多年后第一次和冯昔的见面就这样草草结束。

何莞尔收敛心神,进了大厅后和一帮同学凑在当年的班主任孟老师面前,追忆似水年华。

沉湎于过去的时光中,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点,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当年四十多个人的班上,现在已经到了超过三十人。

一大半是像何莞尔这样单独一人来的,剩下一小半拖家带口,于是不大的宴会厅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

到了吃饭时间,之前预定的五张大圆桌,显然有些不太够坐了,还得临时加两桌。

丁珊是此次同学会的组织人之一,她忙着招呼同学,忙着协调安排座位,忙得像只蝴蝶满场飞,也就再顾不上何莞尔。

何莞尔找到自己的座牌坐下,发觉自己和李默一起被安排在靠角落的一桌,且满桌子都是女同学,不像别桌男女混杂。想来是丁珊专门调过的,不仅方便她,还让她和李默互相照应。

本是最妥当不过的安排,却不料没多久有位男同学过来,带来了吴雨檬安排在她们这桌最后一个空位,还特意嘱咐何莞尔:“我们那桌全是男的要喝酒,小吴不方便,恰好你们认识就安排过来,何莞尔你可要替冯昔照顾好她。”

何莞尔抿抿唇没有接话,吴雨檬脸色也不大好,显然不知道在那一桌被挤兑了什么话,才会离开行动不便的冯昔,被带到了这一桌。

冯昔和何莞尔当年的事,即使没有人提起,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这男同学更不会不知道,他绝对是故意而为之。

何莞尔甚至还知道其中的原因——这人当年写过好几封信给她,何莞尔看都没看就撕烂扔了垃圾桶,连话都不曾和他说过。所以大概觉得自己一腔柔情错付,现在是来报仇的。

丁珊显然是听谁说了什么,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吴雨檬已经坐下,面色难看。

“不好意思莞尔,我真没想到那不过脑子的在同学会上都能龌龊到这个地步,我现在不好和他们吵,等今天过了我慢慢算账。”丁珊咬着牙,气得脸色发白。

何莞尔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没事。”

有人故意挑事,何莞尔和吴雨檬却都不傻。

她们都维持着面子上的和平,等待开席以后,各吃各的各聊各的,客气而疏离,像是根本不认识一般。

吴雨檬心有羁绊,心不在焉地吃了几筷子就放下,时不时地转头看向冯昔那一桌,显然很不放心他独自一人。

何莞尔上的是文科班,于是这一场同学会女多男少是必然的,冯昔在的那桌是唯二全是男人的一桌。他被安排在孟老师的左边,班长韩可坐在孟老师右边。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先是孟老师起身讲了一番话,祝福大家前程似锦、幸福美满,又是韩可作为学生代表站起来发言,发言的主题无非是致敬老师、致敬青春、致敬未来。

虽然内容老套,不过他这番发言显然是好好准备过一番。慷概激昂又层层递进,说得在场许多人,尤其是情感丰富的女同学们,好多都热泪盈眶起来。

何莞尔心里有事,不大听得进去他这一番煽情的话,不过借着对韩可行注目礼的机会,能把视线凝聚在冯昔身上片刻。

冯昔安静淡然地坐着,像是此间的喧嚣和他无关一般,有几分年少时候清傲孤高的模样,却少了那是眉宇间的飞扬。

何莞尔心尖微疼,转过头微微叹气,不经意间发现吴雨檬一直看着她,目光带刺一般,狠狠地扎了她两下。

韩可的发言已经接近尾声,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现场爆发出阵阵的掌声。

何莞尔也捧场地拍了拍手,接着看到韩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一次地开了口:“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今天有位同学我们多年未曾得见,现在好容易十周年再聚会,这位贵客终于露了面。”

下面一堆人开始起哄,还有人揣着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吼着:“谁啊,谁啊?”

242 自取其辱

韩可这番话显然意有所指,而且隐隐指向了冯昔身上。

读书时候何莞尔心无旁骛,本就不大关心班里的事,再加上好些年都未参加同学聚会,因此都快淡忘了韩可与冯昔之间的事。

其实他们之间也不是多大的事,无非就是争夺谁是班级第一人以及年级第一人的事。

冯昔是学习委员,韩可是班长,从两人各自的有事来说,冯昔成绩好,韩可人缘佳。

本来就各有风格的两人,因为经常在争夺各类奖项和机会上遇上,尤其是那种全班只有一个名额的比如市三好之类的,也就有意无意地杠上了。

总的来说韩可输多赢少,再加上高考时候失误复读了一年,不像当年冯昔正常发挥考上了理想的学校,他与冯昔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

何莞尔没想到,十年时间过去了,混得好还是混得不好早就不是以学校里的表现为标准,韩可竟然还放不下,小肚鸡肠地想要在这样的场合给冯昔难堪。

果然,韩可轻轻一瞥冯昔,满面笑意地走到他面前,扬高声音:“老冯,当年你可是咱们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毕业十年都没和同学们聚一聚,大家都想你得很。这好容易露一次面,要不,今天趁着这个机会,跟大家分享一下你这些年的经历?”

他一席话说完,周边声音都渐次低了下去,高谈阔论的人也都低下嗓子,在场仅剩下窃窃私语的响动,所有人都在观察冯昔的反应。

冯昔淡定自若,微笑道:“我有什么好分享的?我就一废人,在外浪荡多年,能做的无非就是在搞一搞翻译,靠着笔头赚点小钱养家糊口,再把没上完的学都上完,全一全少年时候的心愿而已。”

他这一番示弱显然对了韩可的胃口,韩可马上大呼小叫:“老冯,还读什么书呢?不如干脆回来,大家近也方便互相照应,比你在异国他乡强。”

韩可越说越来劲,止不住的神采飞扬,等说完后干脆拿起个酒杯放在冯昔面前,还斟满了酒,拍着冯昔的肩膀:“来,我们喝一个。”

冯昔看着面前的酒杯,淡然地拒绝:“谢了班长,身体原因不方便喝酒。”

“老冯,不是什么都能也用身体原因推脱的,”韩可不依不饶起来,“你这身体既然能娶老婆,那也就不妨碍喝酒啊。”

他说完针对冯昔的一番话,又冲着何莞尔、吴雨檬所在的这桌,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大声喊:“是吧弟妹?咱老冯可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总得给你、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的。这酒,你说该不该喝?”

冯昔但笑不语,刚才温和没有起伏的眸子蓦然间犀利起来,如尘封多年的宝剑,忽然出鞘亮出了锋刃一般。

他怕是要反击了,何莞尔想——可是他要怎么反击呢?

眼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吴雨檬面色难看,何莞尔一阵冲动,忍不住要站起身维护冯昔几句。接着马上又想到自己身份尴尬,再加上韩可那一嗓子“弟妹”直指着吴雨檬,她站起来不是太合适,一时间有了犹豫。

几秒时间,吴雨檬却已经先何莞尔一步站了起来,收起满面的愤怒转身朝着那一面,巧笑倩兮:“韩班长,冯昔喝不喝酒的咱暂且不论,就您刚才说的不该读书这回事,我也劝过他好多次了,可他偏偏不听。今天正好,趁着这么多同学在场,还有老师和师娘在,大家伙儿可都得帮我评评理了。”

韩可一怔,似是没想到吴雨檬能藏住心事还跟他虚与委蛇,刚才他挤兑她妇道人家不要在男人桌上的时候,吴雨檬可是差点翻脸的。

吴雨檬略停了几秒,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盯着韩可,声音愈发大了些:“虽说学海无涯,但我们冯昔手里一个博士一个硕士学位,在我这没见识的妇道人家眼里也是该靠岸的人。结果国内有大学请他任教他不去,瞒着我悄悄申请了杜克大学的福库商学院,还拿到了offer,这可如何是好?”

她声音清脆语速不急不缓,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何莞尔眼睛一亮。

今天的见面人多眼杂,她都没来得及问冯昔这些年的境遇,但她深知以冯昔心性的坚韧,复健的苦都能吃下来,读书这一件他本来就擅长的事,更不可能落了下风。

她几乎可以确定,吴雨檬说的半分不假。

在场的人也多和何莞尔想的一样,就是另有想法的人,也没有谁傻到当面出头去质疑这些说辞的真假,即使吴雨檬是在吹牛,你也无法分清真假,毕竟人家这些年一直在美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毕业以后几十个同学际遇各异,但也是见过世面的居多,杜克大学福库商学院的地位自然不必多言,在美国留学的费用也众所周知。

一时间议论纷纷,不再是刚才安静到过分的诡异气氛。

吴雨檬很满意自己这一段话的反应,又缓缓地说道:“韩班长,您可不知道我现在多愁,这一上硕博连读又是五年,又得五年回不了国,国外生活成本不高但学费高,冯昔稿费讲课费什么的钱,也就勉强支付他自己的学费,还不那么稳定,有时候手里吃紧,还得和家里老人伸手,哪里有您在国内安稳又惬意?我可是做梦都想回来了。”

吴雨檬貌似抱怨的一番话,其实表达了这样的三层意思——第一,冯昔读书早有所成,还有大学邀请他任教,并不是韩可口里不是男人的废人;第二,冯昔自己挣的钱勉强够学费,也就是一年至少好几十万;第三,冯昔马上要到福库商学院这个世界顶尖学府学习,这样的资历,已经足够傲视在场99%以上的人。

243 再起风波

在美国治疗顺便拿了学位,现在还能进入全美排行第一的商学院学习,这样的冯昔,哪个敢说他惨?

而韩可复读以后上了个还不错的985,毕业后回了庆州在一家大型国企任职,一直搞着党建,过年前刚刚提拔了部门副职,所以煞是志得意满。

和一般人相比,韩可确实境遇不错听,但和冯昔这样一比,境界就差远了。

再想一想冯昔的家庭背景——冯昔可是实打实的高干子弟,家里有位雷厉风行的冯局长,最近还有消息说冯坚不日将调入公安部,朝着核心更迈进了一步。

所以,即使冯昔过得不如意,即使在众人眼里看起来他沉寂了多年,其实他的起点已经比很多人的终点还靠前。

挑起事端的韩可面色一变,显然没想到打脸都能连击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嘴唇微翕却半天开不了口。

好在孟老师适时地插进了话:“冯昔,我还记得你高二的时候就去了澳洲做交换生两个月,结果回来第一次摸底考试又是全年级第一。我那时候一时兴起问你如果能去国外读大学,你想去哪里,你就说你想去福库商学院。这兜兜转转多年,还是终于圆梦了啊。”

冯昔早就恢复淡然的神色,回答:“是啊,以前心心念念的地方,现在终于能去了,所以再苦都要坚持,也委屈小檬跟着我受苦了。”

“了不起!”孟老师面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就说你这小子必定有大出息,真好!真好!”

说完,孟老师端起酒杯朝着冯昔:“老师知道你是有大抱负的人,这些年的风雨也好,挫折也好,既然压不垮你,那必然让你更加强大。来,老师敬你一杯,祝你早日实现心中所愿,也祝你……”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想起吴雨檬,忙站起来遥遥向着她的方向,说:“小吴,冯昔这些年多亏你照顾,今天老师也祝你们小两口,珠联璧合、幸福美满。”

这一番话,孟老师说得情真意切,比刚才开席时候的致辞更多了几分真挚。

吴雨檬大大方方地再次站起身,找服务员要了酒杯斟满一杯酒,举起来爽快地干了:“孟老师,我家冯昔确实不能喝酒,这酒我代他喝了。”

“老师的酒,总得意思意思的。”冯昔微笑,端起刚才韩可拿过来的那杯酒,略沾了沾唇就放下。

虽然也么怎么喝,却比刚才根本不理韩可逼他喝酒的行为千差万别。

“好!好!好!”孟老师连声倒好,一仰脖子喝干一整杯的酒,像是遇到特别高兴的事。

有了孟老师带头,在座的同学都纷纷祝贺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只顾着和冯昔推杯换盏,将韩可晾在了一边。

韩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就尴尬得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再没之前不可一世的活跃。

风波暂时过去,渐渐恢复了之前一派祥和的气氛。

饭局过半,一开始对韩可的打脸二连击让在场的同学都了解到了冯昔的近况,冯昔大获全胜,韩可灰头土脸,一时间再没谁故意搞事,一时风平浪静。

何莞尔也放下心来安心吃菜,丁珊作为同学会的组织者之一,忙着活跃气氛,忙着收拾韩可的烂摊子,落座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几分钟。

而和她同桌的几个女同学都围着吴雨檬询问冯昔说的靠翻译和写东西赚钱的问题,还问到底写什么能赚那么多?

吴雨檬端着橙汁,微笑着回答:“在国外生活圈子太窄,冯昔也喜静不喜欢与人交际,除了读书以外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了。他也不喜欢看网上的那些东西,最爱的还是去各个图书馆翻些无人问津的东西,遇到感兴趣的资料不仅看,还试着翻译成中文。后来他翻译得多了自己有了些心得,又自己写稿上传到网上大家讨论。

一开始是免费的,后来写得多了,就有人邀请他在app上开网课。现在已经开了两年多,听众多了所以有了些收入。最近的一系列网课讲的是二战史,效果还不错的。”

她声音里矜持里带着自傲,把一件困难的事说得平淡无奇,倒是激起一阵感叹。

“莫非,你说的网课是在听到app上的二战简史?主讲人叫酸辣熊猫?”一直沉默的一位女同学忽然发声。

看到吴雨檬矜持地点了点头,那位女同学神情激动:“哇,我就说怎么听着声音无比地耳熟,原来竟然是冯昔。天啊,我还听过他的另类历史讲堂,还跟同事也推荐过的,没想到竟然是我高中同学!这下可真有资格回去显摆了!”

吴雨檬显然对她的识货很满意,更加和颜悦色起来:“你要是想听,也不用花冤枉钱,app上课*的贵,以后录好了让冯昔传给你,只要不外传就好。”

女同学兴高采烈:“那可好,不过我可不敢麻烦冯昔。这样吧,我加个你的微信,到时候好联系。”

此后一圈人轮着加吴雨檬的微信,只何莞尔没动,倒显得极不合群。

加完微信,好几个女同学凑趣开始恭维起吴雨檬:“你们也真是不容易,好在现在雨过天晴。对了,你和冯昔,结婚了吗?”

“我们在美国登记了,这一次回来是筹备婚礼,毕竟亲戚朋友都在国内的,总得有一场仪式,想趁着还没开学赶快回来办了,以后怕是更忙了。”

吴雨檬说着,开始抱怨起来生活节奏太快压得人喘不过气,引得在座好一场共鸣,纷纷发表了一番女人的世界太辛苦、为了工作事业孩子老公,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还有人问吴雨檬有没有空下次再聚。

她叹了口气:“刚回国什么都是一团乱麻,再加上冯昔手上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这一次同学会也是因为他实在想见一见老同学,所以才来的。以后到底有没有机会不好说的,但是我们要是能来,一定来。”

244 欲加之罪

何莞尔本来默默听着吴雨檬说着她所不知道的冯昔的近况,心里暗暗为冯昔高兴。

但这一番话牵扯到了无用社交论,她忽然察觉风向似乎有些不对,有什么东西似乎冲着她过来了。

吴雨檬说着“无利不早起”的时候就瞟了何莞尔一眼,看何莞尔怔了怔,又冷笑一声:“我倒是听说,像这种高中同学会何校花从来就没有参加过,今年怎么这么有兴致来了?”

语气里满满的来者不善,再联系到她刚才说的“无利不早起”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丁珊刚好回来,坐下才吃了几口菜,立马察觉到气氛的不对。

她忙替何莞尔回答:“是我昨天遇到莞尔时和她说的,她也觉得十周年很难得,所以我劝了很久她终于临时决定来参加。”

“是吗?临时起意这么巧?”吴雨檬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巡睃,“那怎么我们刚来的时候没看到何校花?偏偏我回车里帮冯昔拿绒毯的几分钟何校花就出现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无利不早起,无巧不成书,吴雨檬的意有所指,已经十分明显了。

何莞尔眯了眯眼,根本不想去揣摩这两句话里极其不善的含义,只简单地回答:“确实巧。”

丁珊“嗳”了一声,满脸着急想要替何莞尔解释,吴雨檬没容得丁珊说话,已说扬高了声音,道:“当初冯昔高位截瘫,某些人不敢露面,现在看着人一天好过一天就又来了。”

说着,她顿了顿,转头看着何莞尔:“何校花,你说怎么就有人那么无耻呢?”

何莞尔淡淡笑了笑,逗了逗李默的孩子,借机岔开了话题。

一个巴掌拍不响,何莞尔不接招,吴雨檬也没了闹下去的理由。

对于吴雨檬这一番冲着她来的话,何莞尔其实一点都没生气的。

吴雨檬恨她恨得理所应当,她也知道自己怎么做也无法弥补当年的过错,所以这一番话她听在耳里就过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总之,只要冯昔过得好,她心里的愧疚就会少一些,与此相比吴雨檬的冷嘲热讽,根本算不得什么。

何莞尔一心低调,却不料还有人不想放过她。

午饭到了尾声,不知道为何刚才还灰头土脸的韩可,竟然端着酒杯满场飞起来。

他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拉着一个就大谈当年的同学情,言语中带着刺,甚至拿着别人上学时候的糗事当笑料,弄得人人都开始躲着他,实在躲不过了,也就敷衍几句。

丁珊从早上开始就对这个貌似忠厚实则奸猾的班长不满了,看到他竟然有脸到处敬酒,拉着何莞尔悄悄啐了一口,低声说:“这大蒜瓣子还有脸来?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

她吐槽吐得过瘾,不过这世上总有说曹操,曹操就到的时候。

丁珊刚说完,就发现韩可过来她们这一桌了。

韩可来敬酒,大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都客客气气地端着饮料喝了,惟有吴雨檬对他没好脸色,从始至终都没站起来过。

韩可也不会去惹她,反而焦点集中在何莞尔身上。

他举着酒杯踱到何莞尔身边,说:“何莞尔,你也好多年没来过。想当初可是班花、校花,咱们班的风云人物,要不咱们单独喝一个?”

丁珊再忍不住了,拿筷子敲着桌沿:“韩可,酒量不行就少喝点啊,看你醉成什么样了?刚才人家冯昔不喝,现在你又来惹何莞尔。我先说了,莞尔是给我面子才来的,凭什么搭理你啊?”

韩可刚要回嘴,忽然想起何莞尔的一些传闻,意味深长地瞟了吴雨檬一眼。

接着,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丁珊,你说你瞎搅合什么?我当年暗恋何莞尔三年,现在好容易才能和何莞尔说上几句话的。要知道当初她从来只和冯昔好,对我们这些小杂碎正眼都不看的。好歹都毕业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女神,莫非现在你眼里都还是只有冯昔,从来看不到我们?”

他越说越来劲,找了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垛在何莞尔面前,不怀好意地扬着眉:“要是不是,那女神你就把这酒喝了吧!就当给我个面子。”

韩可这番举动,和刚才逼冯昔喝酒如出一辙,对何莞尔更是公然的挑衅。

何莞尔忍了又忍,还是压下了满腔的怒意。

如果按照她的脾气,如果冯昔今天不在场,她这时候必然是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的一顿怼。喝酒?不把酒泼韩可一身再打爆他的狗头就算好的了!

但冯昔和吴雨檬都在场,她就明白这事不宜闹大了。

韩可显然已经半醉,她要再说些什么刺心的话,把韩可逼到狗急跳墙在同学会一场大闹的话,对冯昔也不好。

她的脸面不重要,让冯昔和吴雨檬的麻烦少一些,才重要。

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端起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和韩可手里的碰了碰,微笑着说:“班长的盛情难却,也祝您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说完,一饮而尽。

韩可本就是心情不佳在借酒装疯,却没料到当年冷若冰霜却又脾气火爆的班花何莞尔,竟然也有如此服软的时候,于是看她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哟,何莞尔,你现在和以前果然不一样了。照我说,现在这样不错,女人嘛,就该……”

韩可才说了半句不阴不阳的话,忽而看到何莞尔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咯噔一下。

她今天为了不那么炸眼并没穿高跟鞋,但脚下的运动鞋也有两三公分的高度,加起来也接近一米八,与韩可面对面站着,再加上故意挺直了腰背,便隐隐要比他高出小半个头。

他今天吃了亏丢了丑,眼见着惹不起冯昔,来找何莞尔本也是故意挑事儿,在嘴巴上占点便宜也好。结果被这么一比,身高上的劣势让他气势低了不只半分,而何莞尔略冷的视线,让他想起高中时候无意间围观过她揍几个外校见色起意小混混时候的场景,于是轻薄的话就再说不出口。

他咬了咬牙,瞥了眼吴雨檬,小声地嘟囔:“冯昔可真是个香饽饽,呵……”

搅屎棍撂下半句话就走,满桌的人面面相觑,于是场面不尴不尬起来。

何莞尔也不是第一次面对欲加之罪的恶意,只淡定自若地坐下,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吴雨檬却是脸色明显地沉了一沉,说了句:“没想到韩班长和何校花,竟这般地合得来?还真是物以类聚啊。”

245 师生情深

一场饭有惊有险的过了,韩可栽了个大跟斗之后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众同学找了车送他回去。

何莞尔被逼着喝了酒又被吴雨檬奚落了一番,却也没往心里去。至于冯昔则大获全胜,从废人成了人生赢家,老同学都选择性淡忘了他因为何莞尔出车祸的事,也再没人提起他现下半身不遂的事。

午饭过后,因为主要组织人韩可发酒疯和撂挑子,丁珊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下午的组织工作,也好在同学会的娱乐项目无非就是喝茶聊天唱k之类的,处理起来也不难。

丁珊按照各人的意愿把一波波人都安排好,忙得脚不沾地。等她终于有空歇口气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两点。

她回到最初签到的大厅找饭店经理确定包间数量,刚进门,就看到何莞尔一直在等她。

何莞尔一直等着丁珊空下来,就是要和她道别的。其实从一早出门的时候,何莞尔就在计掐着时间,午饭过后估摸着是时候该走了。

毕竟按照她的计划,回家换好衣服化好妆光鲜亮丽地回到南岸区赶在四点前和莫春山接上头,期间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时间。路上再堵一堵,只怕时间还有些紧张的。

她固然想有机会再和冯昔说两句,但要是搞砸莫春山的事显然后果更加严重。只是丁珊告诉了她同学会的消息,今天同学会上也处处维护着她,别的人她可以不管,于情于理都应该和丁珊当面告别的。

何莞尔打定主意,见到丁珊后便说了下午有事先走,丁珊知道她有事,再加上这一场同学会是非实在太多,也就没有再挽留。

但丁珊一再坚持,别的人可以不管,何莞尔还是该和孟老师说一声再告别的。

这话没毛病,何莞尔也觉得有道理,点头同意。于是丁珊便拉着她,去了孟老师所在的包间。

一推开门,何莞尔看见五六十平米的大包间挤得满满当当,十来个人围在一张长长的像是树桩一般的桌子旁,品着功夫茶。孟老师坐在上首,一圈男同学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说说笑笑。

屋子另一方的沙发和茶几旁,则是一小撮女生围着师母,喝茶、吃水果、逗小孩。

和其他的房间相比,这里没有令人不悦的烟味、酒味以及麻将声,想来是专门给爱清静和带孩子的同学留的。

正好冯昔、吴雨檬都在,冯昔陪着孟老师喝功夫茶,吴雨檬则陪着师母说笑。看到何莞尔进来,冯昔表情未变,吴雨檬却撇了撇嘴,眸子中掠过几丝不快。

何莞尔还记得此来的目的,即使想要和冯昔多说上两句,这时机也不恰当。于是她和孟老师道别说要走。

孟老师站起身,挽留她:“莞尔,今天人多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问你。要不再多待会儿?老师下一次见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们平时就算打个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老师牵挂你们,都不知道找谁问去。”

孟老师当年是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于是对英语好的何莞尔格外喜欢,当年她更改志愿去了公安大学,孟老师也惋惜了好一阵的。

听到孟老师这一番话,何莞尔心里酸酸的,其余人也都开口挽留:“对啊,好难得见一面,何莞尔你该多陪陪老师的。”

何莞尔很有几分为难,抬腕看了看表:“我得赶下午四点去南岸去,晚上还有事,过去之前还得先回一趟内环,实在是时间上来不及的。”

这时候有个叫崔刚的男同学,一拍大腿:“这好办啊,我晚上也得接老婆去南岸区,也是先回内环再去南岸区,正好我开了车,你就再坐半小时,等会儿坐我的车一起走,省得你去挤轻轨。”

这下何莞尔更有几分犹豫了,冯昔也出言相劝:“笑笑,好些年没见了,不只老师,我们大家都挺挂着你。不如再坐半小时?也误不了事的。”

他这句话当着一屋子将近二十个人说的,说得光明正大且理由充分。何莞尔思忖几秒,终于点了头。

何莞尔要留下来,一屋子人高兴的居多,尤其是丁珊。

她也不出去忙了,叫服务员搬来两个椅子,围着大树桩坐着,陪着孟老师喝茶。

孟老师知道何莞尔在当记者,但是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一问之下得知何莞尔在山城商报当了主编,很有几分高兴,之后又问了她不少工作上的事。

何莞尔本就伶牙俐齿,这一下为了让孟老师高兴,便捡着工作里的趣事新鲜事和他说了,说得妙趣横生,一屋子人都听得有兴趣。

气氛愈发地好,何莞尔心情轻松,一顺口,说起了几个月后有机会去南加州大学进修的事。

她本无意炫耀,说出来只是为了让孟老师开心,岂不料孟老师激动地拍着桌子,连着说了三声好。

“你和冯昔,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老师之前很担心你们两个孩子,现在你们都有出息,很好,很好!”孟老师很有几分唏嘘,眼里甚至有泪光闪烁。

何莞尔高考前父亲过世,冯昔高考虽然顺利,后来却出了车祸,这两个他当年最看好的孩子,虽然都走了不少弯路,但终究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且做得风生水起,并不比其他优秀的学生逊色。

可以说,这是他这些年听到过最好的消息了。

他悄悄抹了眼角的泪,转悲为喜,吩咐着冯昔:“冯昔,莞尔说她也快去美国,到时候你可得照应她。”

冯昔应了下来,笑得温润谦和,而吴雨檬显然不高兴了,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

其他人也许听不到,只是一直分了半分注意力在吴雨檬身上的何莞尔,自然而然是听见了的。

那一瞬间,何莞尔眼里的几分不自在,被丁珊敏锐地捕捉到。

她眼珠一转,想起前晚上说起冯昔时候何莞尔欲言又止的表情,当即说道:“对啊冯昔,到时候何莞尔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得多帮帮她。”

246 故意找茬

丁珊却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和冯昔一个警察大院长大的,这算什么麻烦?”

何莞尔紧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孟老师显然和同意丁珊的话。

“就是,莞尔,你到时候有什么不方便就找冯昔,对了,还有雨檬。雨檬也是个热心的好孩子,你要是真遇到什么困难,他们小俩口不会不管你的。”他说着,顺带夸了吴雨檬几句。吴雨檬刚才阴沉沉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丁珊假装没看到一般,又佯装刚刚想起什么:“对了何莞尔,你好像还没有冯昔的联系方式吧?要不,你们互相留个?加个微信好友也行嘛!”

这话一下子得到了孟老师的支持,也连声赞同。

何莞尔被丁珊这番专门搅事弄得骑虎难下,加也不是,不加也不是,还是冯昔主动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说:“对啊笑笑,好些年不见都断了联系方式,还是加一个吧。”

这一下,两人终于当着大家的面,相互扫了二维码,加了微信。

何莞尔看着微信列表里“地尽头”的名字,长吁一口气,收起了手机,希望这件事就此打住,。

吴雨檬却是面色一沉,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发话:“何校花,刚才咱们一桌那么久也没听你说什么南加州大学的事,我们加了一圈微信好友也没见你拿手机出来,果然校花要矜贵些,加微信好友都这么高门槛啊。”

这番话是她故意扬高了声音,声线略微尖利,尤其是张口闭口的何校花三个字,实在刺耳,于是在场的二十来个人,几乎全都听到了。

一时之间满屋的交谈声都低了下来,一半以上的人都屏息以待,似乎在等着两人开撕。

剩下一半开始窃窃私语,也满脸不可言说的兴趣。

要知道冯昔和何莞尔的事,算是他们毕业后最劲爆的一件新闻,结果出了那场事以后,冯昔去了国外治疗,何莞尔也再没有在同学会上露过面。

当事人都不出现,一时间风言风语满天飞,现在能近距离围观这场大八卦,那简直是天赐良机。

何莞尔忍不住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还是被吴雨檬逼到了墙角。

冯昔则是面色沉了沉,声线微冷:“小檬,好好说话。”

与冯昔生活多年,吴雨檬知道他不会与她真生气,但公众场合多少也会给自家男人面子,于是扭过头去不言不语,也不再话里话外都针对何莞尔。

风波暂且过去,有了吴雨檬的话中带刺,连孟老师说话也注意了很多。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何莞尔手机的铃声响起。

是她设置的提醒自己时间的闹铃,已经两点半,无论如何她都该告辞了。

于是她站起身,先和孟老师道别,再和在座的同学们再见。崔刚也知道该走了,说自己先去取车,让何莞尔在饭店门口等着他。

丁珊眼见留不住何莞尔了,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以后可得多出来玩啊。”

“一定。”何莞尔再一次和她道别,背起包还没走出门口,便听到背后淡然如水的声音:“笑笑,我们也送送你吧。”

————

室外刮着大风,天边压着低而厚的黑云,天色暗得如痛黄昏一般,看来是会有一场大雨。

何莞尔紧了紧衣领,站在走廊下等着崔刚的车过来。

和她一起的,还有丁珊、冯昔和吴雨檬。

他们都是出来送何莞尔走的,没曾想外间忽然变天,温度骤降。

崔刚已经去停车场取车五六分钟了,却不知道为何始终不见踪影。

丁珊拨通崔刚的电话,说了几句话后挂断,啼笑皆非地说:“他车被其他车挡住了,正在移车,还得等等。”

何莞尔点点头,为了躲风朝廊下的门柱后移了移,恰好和出来送她的冯昔和吴雨檬隔开,也免得尴尬。

冯昔大概是有话要和她说,何莞尔也想听,但吴雨檬的视线让她心里毛毛的。

她甚至都不敢看吴雨檬,不敢直视她眼底*裸的厌恶和憎恨。

何莞尔自问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但吴雨檬这样的情绪,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祈求原谅是不可能的,视而不见她也做不到,固然冯昔的淡忘和原谅能让她轻松一些,但吴雨檬的眼神则让她喘不过气。

何莞尔想起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严重后果,想起冯昔被改变的人生,甚至想起莫春山那一晚上的话。

他说,比起得不到,“我本可以”是更为痛苦的事。

冯昔和吴雨檬,本可以拥有光芒万丈的人生,却因为她何莞尔,痛苦挣扎若干年。

所以她改变的,是两个人的人生。

何莞尔想到这里,脑子里一片空旷白茫,又被肆无忌惮的寒风从领口钻进了衣服,顿时指尖都是冰凉的。

崔刚的车怎么还不来?她想着,冷不丁听到背后的一句话:“何校花,你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有没有考虑过从良?”

吴雨檬的声音混杂着呼啸的风声飘过来,似寒风一般带走了她身上的一丝丝温度。

何莞尔微愣,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回答。

“小檬!”冯昔似按捺不住怒气,低吼着,“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吴雨檬气冲冲的声音,分贝渐大,“就是看不惯白莲花装纯洁而已。”

丁珊一脸气愤,眼见着何莞尔不开口,已经要开怼吴雨檬,却不料饭店经理不知道什么事儿找了过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丁珊一愣:“谁,谁要找谁?”

那经理抠了抠额头,有几分为难:“我没听清,那客人架子大我也没敢多问,要不丁女士您去看看?”

丁珊皱起眉头:“又是哪里来的大头蒜来找麻烦?”

何莞尔见她有事,忙说:“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这么大的人了,能走。”

丁珊万分不放心,看了眼吴雨檬,离开前跟她耳语:“别理她,就一疯婆子。”

247 逼到墙角

丁珊离开,走廊上就剩下他们三人。

冯昔长叹一声,看着身侧的吴雨檬,轻声说:“小檬,你应该跟笑笑道歉的。”

吴雨檬一下子毛了:“左一句笑笑右一句笑笑的,何莞尔就是何莞尔,你干嘛要叫她小名?”

被吴雨檬一个问题带偏,冯昔明显地一怔:“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叫她的。小檬,你不要再无理取闹好不好?”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何莞尔忙说:“没事,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小吴不喜欢就改好了,我没关系。”

吴雨檬依旧紧绷着脸,丝毫不领情地看着何莞尔:“凭什么你来装好人?”

何莞尔无奈:“好吧,你爱怎样怎样,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真管不了。”

“说得倒好听,你做的是什么呢?”吴雨檬冷笑一声,走到她面前,“其实我七年前就想找你问一问了,你在大学里交了个男朋友,又说冯昔是你男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弯弯绕绕好半天,这下终于进入正题。

何莞尔一声叹息,心头的疲惫铺天盖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一再地想远离是非,偏偏是非不停地找上她,看来仅仅靠回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了。

不是在包间里,没有在众目睽睽下被问出这个问题,已经值得庆幸,只是大厅外面人来人往,不时有同学出入,如果发生什么争吵,也会很快被人发现的。

何莞尔不得不凝眸看着吴雨檬,低声耐心地解释:“自始至终我都和冯昔只是朋友关系,他和你在一起以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处处避嫌,从没有主动和他联系过。至于我和我前男友分手的事,完全和冯昔无关,最终阴差阳错害得冯昔受了这么多罪,我自知这辈子都补偿不了。所以,我也没有奢求你们能原谅我。”

她看了眼冯昔,继续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应该相信你爱了十年的男人,冯昔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你应该很清楚。”

吴雨檬并不买账,扬高声音:“我当然信得过他,只是我信不过你。早就听闻何校花好手段,今天有幸见识到你的表演,实在让我大开眼界。我猜,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装可怜,孤身一人跑到美国来求冯昔收留?”

何莞尔愣了愣:“刚才也是为了不让孟老师扫兴我才加的,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删除掉冯昔的联系方式。”

“不用!”吴雨檬紧绷着脸,“都被你盯上了,想搞个联系方式多简单?谁知道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引得孟老师来关注这件事?”

“我……”何莞尔动了动唇,发觉这样和她胡搅蛮缠下去没有丝毫意义。

“好吧,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心?”她无奈,只好问吴雨檬。

“除非你答应我不去什么南加州!”吴雨檬理直气壮地说着,似乎这在她看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小檬!”冯昔都听不下去了,“这是她好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怎么可以因为你无理由的怀疑就放弃掉?”

“我不管!”吴雨檬声音愈发地大,“她要是去,就是对你有想法。冯昔,你为了她被一场车祸害得这样惨,还要被韩可那样的渣滓嘲笑。凭什么?你本就是天子骄子,为了何莞尔低到过尘埃里去。现在你一点点回到本该有的人生轨迹,我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不能看着你再为了她牺牲!”

“不会的,我不会再和冯昔联系,”何莞尔言之凿凿,“我可以保证不再和冯昔有任何交集,但让我放弃进修的机会,我办不到。就算我现在答应你,那也是违心的。”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吧?”吴雨檬冷笑,“口口声声说欠我们太多希望能弥补,不过让你放弃一个机会而已,你都不敢答应,还敢说你没有想法?”

何莞尔一阵苦笑。

放弃?吴雨檬说得倒容易,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可这是她的人生,她好不容易一点一点挣来的人生。不见得风光,但有着她的坚持。

所以这就是她退让的底线,她可以不去打扰冯昔和吴雨檬的生活,但放弃自己一点点奋斗得来的东西,她也办不到。

“随你怎么想吧,”何莞尔知道没办法在这个问题上和吴雨檬一争高下,只好无奈地揉揉眉心,“总之我问心无愧,也不想搞事。”

说着,何莞尔看了眼冯昔,低着头:“我不等崔刚了,我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话音未落她便匆匆转身,也来不及再等丁珊回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再等下去还不知道会生出些什么事端。

“小檬,别!”

何莞尔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背后冯昔的喊叫。

她心生警觉,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兜头落下的冷水浇了一身一头,还有什么东西随着水落下。

紧接着,她闻到一阵带着草木气息又微腥微咸的气味随着水雾弥漫开,再低头看着脚边的几支迎春花。

何莞尔眨了眨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发生了什么事?是吴雨檬忽然动手了吗?还是有人从楼上泼东西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有液体顺着额头滴落下来,她怔怔地没来得及闭眼,就被那水滴一不小心滚进了眼眶。

好疼!

何莞尔马上闭上眼,好一阵都睁不开。

短短几秒时间,随着冯昔的再一声惊呼,又听到脚边响起玻璃碎掉的声音。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闪开,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身体一歪天旋地转,慌乱中忙扶住身边的柱子才没有倒下。

“小檬!你这是要干什么?”冯昔的声音愈发地严肃,“你是真要伤到她才满意吗?”

十几秒后,何莞尔好容易忍着疼睁开眼,看到地面上的一片狼藉,以及面前一脸肃然的冯昔和满面愤懑的吴雨檬,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是刚才她哪句话、或者是哪个行为刺激到了吴雨檬,她趁着何莞尔转身,顺手端起了走廊下用作装饰的花瓶就朝何莞尔泼去。

至于何莞尔听到的玻璃粉碎的声音,则是吴雨檬泼了水,又把花瓶扔在她脚边砸得粉碎的动静。

冯昔之前的淡然已然不再,眼里神色复杂。

动了手的吴雨檬则看着何莞尔,紧咬着腮帮,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心口剧烈起伏。

何莞尔看着身上白色的卫衣淡绿色的液体迅速浸染开,恍然间开口:“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空气忽然安静,廊下三三两两的人,以及大厅里几张熟悉的面孔,都看着他们的方向窃窃私语。

好半晌,冯昔终于开了口:“吴雨檬,你今天实在太过分。你今天必须和笑笑道歉!”

吴雨檬的眼圈却红了,带着哭腔:“明明是她不对,你为什么总向着她?问心无愧?你因为她的事遭了多大的罪?她怎么就好意思说这四个字的?我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忘记了吗?”

她本来硬绷着的眉眼,一瞬间垮了下来,泪如雨下,哭得凄凄惨惨。

248 不悲不喜

何莞尔的头发、半边身体都被冷水打湿,狼狈不堪。

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却被席卷而来的一阵狂风,吹得身体一颤。

落泪的吴雨檬、狼狈的何莞尔,冯昔左看右看,终究叹了口气,温言细语地劝慰着哭到停不下来的吴雨檬:“小檬,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说完,又得设法宽慰被淋得凄惨的何莞尔,颇有几分无奈地说:“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何莞尔忙摇头,回答:“我没事。”

说着,她咬了咬牙,对着吴雨檬的方向:“对不起,吴雨檬,我语气欠妥,我不该说我问心无愧的,都是我的不对。”

她低声道着歉,吴雨檬咬着唇不说话,但满脸的倔强,显然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

此时,听到外间响动的孟老师已经出来,看着走廊上满地的碎片和何莞尔湿透的头发,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动了气,孟老师指着吴雨檬,声音微颤:“冯昔,你也不好好管管,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你看看!你看看!早知道弄成这样,我就不该留莞尔的,好好的孩子,委屈成这样!”孟老师看着她满身脏兮兮的水,头发凌乱,还挂着花草的残骸,满眼的心疼。

却一时词穷,只能叹了一声:“唉!”

冯昔揉着眉心:“笑……何莞尔,对不起,今天的事是我们的错,我回去会和小檬好好解释的。”

他口里喊了十几年的笑笑,终究在吴雨檬的坚持下变成了何莞尔三个字。

何莞尔只是觉得无比地疲惫。

或许,她来参加同学会,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这样容易招惹事端的体质,就应该坚持对前尘往事的回避,才是正确的状态。

何莞尔牵起嘴角笑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老师,冯昔,我没事的,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说着,她看了眼在场的数十位同学,强笑道:“我走了啊,你们慢慢玩,照顾好老师和师母。”

吴雨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眼见何莞尔下了台阶,吴雨檬咬了咬牙,站在冯昔背后,扬高了声音:“何莞尔!你就会装可怜!妈说得没错,你们就是一家子的狐狸精!绿茶婊!所以警察局也不要你!”

“小檬!”冯昔愕然地转过头,看着吴雨檬,满目的诧异。

从认识吴雨檬开始,他们在一起已经接近十年,共患难、共扶持,彼此熟悉地像是左手和右手,然而今天的吴雨檬,却让他觉得是一个陌生人。

他知道吴雨檬对他与何莞尔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很介意,这也是她对他们之间感情唯一不确信的地方。

但他眼中心中的小檬,有刁蛮任性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丝毫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

而何莞尔听到吴雨檬的声音,蓦然回过头,眼里的颓然和退让不再。

她一步步走到吴雨檬面前,眸子紧紧盯着她。

开口的时候,她声线冷冽:“吴雨檬,我对不起你和冯昔,所以你想我道歉,我就道歉,你骂我拿水泼我拿花瓶扔我,我也都由得你,因为这是我欠你们的。但,我妈有得罪过你吗?你这样把她拉进来是什么意思?”

吴雨檬被她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本来想再说些狠话,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

何莞尔又逼近了一步,声音越发地冷:“你这样不依不饶地要给我难堪,实际上,也是在给冯昔难堪。你刚才三言两语就弄得韩可下不来台,现在怎么会如此蠢笨起来,像个泼妇一般,甚至不顾忌冯昔的面子和别人对你的看法?”

吴雨檬眼里闪过几丝心虚,却迅速咬着牙,抵死不认。

“你看着针对我已经没了效果,就想着把我家里人拉进来。你仅仅是为了羞辱我吗?”

何莞尔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为了花朵保鲜,那花瓶里的水大概是加了营养液的,而且不知道已经放了多少天,又腥又黏的,滴进眼睛里着实难受得紧。

那水还在顺着头发滴落,落到她的颈项里,一阵冰冷。

何莞尔颤了颤,咬了咬牙,继续说:“我其实大概能猜到你的心思的,你今天这样搞事无非就是想惹恼我,最好逼得我对你动手。你深知冯昔不管怎样也会站在你的立场,所以闹出事情的结果便是冯昔以后再没理由和我联系,以断绝我见冯昔最后一丝一点可能性。”

没想到竟然被何莞尔猜中了心事,吴雨檬怔了怔,接着大怒:“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何莞尔为着不让那些水流入眼睛,垂着眼眸说,“能不能对自己有点自信呢?你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用这样愚蠢的方式去逼着男人做决定,是不是太幼稚了?”

吴雨檬眼里,何莞尔没有正眼看她,是分外看不起她的表现,于是一时间勃然大怒,不由自主挥起了手,眼看着一个耳光就要向何莞尔的脸扇过去。

何莞尔没想到她竟然大庭广众下再次动手,怔了怔,却忽然不想躲了。

闹成了这样非她所愿,反正,她已经丢脸丢成这样,这样的场合她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但如果出一次丑能让吴雨檬明白冯昔的心,又或者做一做他们之间感情的试金石,又有何妨?

既然不能和平相处,那就让她为了朋友做这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权当这一个耳光,为她和冯昔数十年的交情落下帷幕。

从此,再无牵挂。

何莞尔闭上了眼准备挨上这一巴掌,然而几秒后,却察觉吴雨檬的巴掌,没有如她所料地落在她脸上。

耳边响起吴雨檬愤怒惊异的声音:“你是谁?”

何莞尔闻声睁开眼,看到吴雨檬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捏住。

那只手白净修长,因为用力指节嶙峋凸起,。

何莞尔不明就里地转过头,顺着那只手看清身后的人,惊得张大嘴巴,失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249 不增不减

丁珊远远地奔过来,看到何莞尔头发湿了一半,指着吴雨檬大声质问:“你干什么?这是我们的同学会,不是让你来撒泼的!”

此时的何莞尔,头发几乎全湿,几缕碎发搭在额头上,满头淡绿透明的水滴顺着额头流下来,脸上的妆早被冲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丁珊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认真地查看何莞尔的脸,问道:“莞尔,有没有被砸到?”

何莞尔耳里却听不见丁珊的话,眼睛圆瞪转过了身,似乎忘了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吴雨檬。

莫春山眸色微凉,放开吴雨檬的手,前进一步将何莞尔挡在自己身后,接着,掏出一张手帕递给何莞尔,示意她擦一擦脸上头上的水。

何莞尔接过手帕,顷刻间闻到手帕上熟悉的木质气息,触碰到手帕熟悉柔软的材质,不由有些恍神。

第三张了啊——她不由自主想着,拿手帕抹掉额上的水珠,问莫春山:“你怎么在这里?”

她脑袋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疑问,于是此时她眼里的莫春山,像是话剧台子上被一束追光灯打到的角色。

何莞尔满心满眼都是他,其余人等皆如背景一般,暂时无法顾暇。

莫春山这时候的穿着,也和平时她看到过的那些风格很不一样。

淡蓝衬衫、灰色领带,深蓝带暗纹的夹克和深蓝丝绒的连帽外套叠穿,再配上同色的西裤,黑色皮鞋的鞋面上,居然还有两簇毛绒绒的皮草。

这是时下流行的雅痞休闲风搭配,风格鲜明到何莞尔这个时尚界白痴都能认出是某一线大牌的二线副牌。

贵是不太贵的,单品几千外套也不过万的价格,普通白领都买得起,但却相当挑人,属于稍有一丝不慎就会穿成笑话的那种,偏偏莫春山还给hold住了。

何莞尔眼角抽了抽——穿这么风骚,莫春山是来干嘛的?撩妹子还是撩汉子呢?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任她从头看到脚,几秒后,捻下她头顶沾着的几片绿叶和金黄的花瓣,问:“冷吗?”

一边问,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你怎么在这里?”何莞尔傻愣愣地一动不动,第三遍地问。

莫春山失笑:“你是复读机吗?只会说这一句话?”

“因为你没回答我!”何莞尔不满地盯着他,“要么我干嘛问三遍?”

“你自己说呢?”他忽然眯了眯眼,眸中蕴着薄怒,“你自己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为什么不接?”

何莞尔忙翻出手机,发现的确如莫春山所说。

她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成了静音,而来自于莫春山的未接来电有十来个,最早的一个显示在十五分钟以前。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大概是之前按掉手机闹铃时候的误操作,于是错过了他的十几个电话。

只不过,莫春山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她明明没告诉莫春山今天同学会的地点才对。

没容她想清楚,莫春山已然发问:“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参加同学会啊,”何莞尔回过神,马上回答,“你不是知道吗?”

她说完想了想——嗯,确实是这样,她和他报备过的,所以现在理直气壮。

“你只说了同学会,没说你是来被人泼水和挨打的,”莫春山声音微冷,一边说一边凑近何莞尔,接着鼻尖微微一动声线微冷,“你还喝了酒?”

何莞尔一凛,忙捂着嘴后退一步,然后竖起一只食指弱弱地为自己辩解:“就一杯,还是低度酒,不会误事的。”

一副心虚难当的模样。

莫春山听着,手插进裤兜里,侧身看了眼吴雨檬,视线再度回到何莞尔身上:“半天而已,你就到处闯祸?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以后别一个人出门了。”

他云淡风清的神色和教训与诘问的语气,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何莞尔一急,跺着脚:“莫春山你神经病啊!我惹了你么?凭什么不让我出门?”

莫春山声音冷冷地数落:“喝了酒,穿得邋里邋遢,不接电话还和人打架。昨晚上答应我的事一件都没做到,我还敢放你一个人在外面野?”

何莞尔被逼问得头皮发麻,下巴都快戳进胸膛里——这次确实是她理亏,撇开酒的事不说,就主动挨巴掌这一件事,她确实有欠考虑。

莫大佬连她穿什么衣服都诸多挑剔,她要是顶着个巴掌印晚上赴宴,莫春山的面子往哪里搁呢?

让莫春山没了面子,下场有多惨,她难道没经历过吗?比如那次的干呕事件,她是抱着负荆请罪认打认罚的心态上门,非常诚挚地道歉,才让莫老板有了一丝笑的。

她决定乖乖服软,于是低下头回答:“好吧,我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让莫大佬没面子的事她不能再干了。所以,积极认错认真反省才是生路,当众顶嘴只配下地狱。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明智,然而却忽来的一怔。

等一下,为什么刚才脑子里的那句话,里面有“当众”两个字?

当众?众?人人人?

不对吧,不止三个人,而是很多人才对!

何莞尔一个激灵醒转过来,于是罩在莫春山身上的追光灯暗了下来,她察觉到周围一圈十几个人诧异的眼神。

刚刚短短的半分钟时间,因为她吃惊莫春山的到来,脑子一时打结,忘记了还有人围观,旁若无人地和莫春山说了一番话。

所以她刚才说了什么?莫春山又说了什么?

何莞尔大概回想起那几句话的内容,一时大囧——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这下跳进黄河只怕都洗不清。

莫春山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却又句句是坑,这几句话下来只怕人人都会误会他们有什么亲密关系了。

还有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她昨晚只告诉过他来参加同学会,可没告诉他同学会在哪里。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莫不是还有闲情逸致跟踪她?

这个人,难道真是个变态?

250 不舍不弃

丁珊是第一个走上来的。

她拉着何莞尔,满眼意味深长:“何莞尔,刚才经理叫我出去就是这位帅哥要找你,他说你不接他电话他很担心,所以我带他进来了。”

何莞尔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

丁珊看何莞尔没反应,不满地嗔怪道:“怎么?现在还不坦白吗?”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瞟着莫春山,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话说女人到了三十岁,看男人的目光,就不仅仅集聚在容貌上了,更看重所谓的“气场”。

而男人的气场非常不容易形成,来自于实力、魅力、品味以及自信的积累,靠一夜暴富那种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这位气场异常强大的莫先生,刚才急着找何莞尔满目焦急,现在一见到人却噼里啪啦一顿数落,话语亲昵不说,还带着浓浓的醋意和占有欲。

所以这人和何莞尔之间是什么关系,还用说吗?

亏她还担心何莞尔吃亏,处处为她担心!岂不料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而且显然这位“主”,还不是一般的主。

何莞尔因为这从来没想到过的突发情况,脑子异常迟钝,整个人呆头呆脑的没有平日里半分的伶俐,对丁珊的问题也置若罔闻,脑子里一团浆糊。

丁珊急得不得了,就差没有掐着脖子问她“这是谁啊谁啊谁啊你们是不是有奸情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什么时候要小孩啊……”

众人的焦点都如丁珊一般集中在莫春山和何莞尔身上,只是大家好奇归好奇,都在等着何莞尔回答丁珊的问题,并没有谁主动去搭话。

刚才去取车的崔刚忽然出现,看着满地狼藉和门口多出来的若干人等,愣了愣:“怎么了?”

他马上看到何莞尔满头满身的水,看到吴雨檬满脸泪痕以及冯昔黑沉沉的脸色,住了嘴。

今天这场同学会实在是非多,从午饭时候就开始风波不断,至于何莞尔怎么成了现在这样,显然是他去取车的时候发生了冲突,再联系现场的情况和之前的事,是谁动的手也很明显。

他明白这时候不适宜多问免得惹祸上身,但打抱不平的话还是脱口而出:“有什么好好说就行,干嘛动手了?今天是同学会又不是撒泼大会的,要真动起手来何莞尔还怕你不曾?”

这话自然是冲着吴雨檬去的。

崔刚可是个直肠子的人,平素口头禅就是“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自然最看不惯的就是阴阳怪气还作天作地的。今天吴雨檬说话带刺没事找事已经惹他厌烦了,竟然还跟他中学时候的女神动手?

怎么就这么作呢?

崔刚嚷嚷完,忽然注意到何莞尔旁边多出来的男人,又意外地觉得此人很眼熟。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秒,终于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问:“莫总?”

莫春山显然没想到有人能认出他,转过脸盯着来人:“您是?”

崔刚大喜:“莫总您好,我是崔刚,上个月我们公司才和桐城路桥签了合同。当时宴请的时候我在场,只是您和我们付总在一桌,所以我来敬酒的时候见过您一面。”

莫春山微微侧头,凝眸思考一秒:“想起来了,锦城机械营销部的副部长,崔刚。”

崔刚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能想起自己,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他的公司和职位,一时间受宠若惊乐得合不拢嘴:“对对对,就是我,真想不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您。”

一场同学会竟然能和财大气粗的金主粑粑扯上关系,崔刚兴奋之余,已经倒豆子一般朝周围若干同学介绍:“这位是桐城路桥的莫总,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已经是董事长,你们知道内环路改造吧?莫总公司承揽了共计四十亿的工程,所以用了我们公司的机械。”

有人认出莫春山来,于是场子热闹了起来。

莫春山早就习惯被人瞩目,无视落在自己身上的十几道视线,隔着一段距离喊着好几米之外的酒店经理:“劳驾,请问这里有能供人洗澡、换衣服的地方。”

经理被cue还一脸懵,好在业务素质不错,看了眼何莞尔后马上明白这位老板要的是什么。

他忙不迭地回答:“有的有的,一楼就有客房带着浴室,这位小姐,请跟我来。”

何莞尔还没明白过来,莫春山深瞳里是藏得很深的笑意:“还不去洗了头换衣服?你真想穿一身脏衣服、顶着一头水草见我姨妈?”

何莞尔脑子已经清醒了几分,觉得如果放任莫春山在一众同学面前指不定会搞出什么大事,此时只想赶快消失远离这是非之地,结果一阵小风打着旋儿吹过,她一个喷嚏一个哆嗦下来,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

丁珊大喜,拖着她尚算干净的袖子,说:“走走走,找地方洗个头去,我帮你。”

她正是抓心挠肺之际,眼看着有个能好好拷问何莞尔的机会,哪里能放过?

于是一阵风似地卷走了智商不在线的何莞尔。

两人跟着那经理走远,莫春山叫过一个服务员吩咐了几句,环视一圈后,视线落在了眼前轮椅上的人。

他扬起嘴角,询问:“冯昔?冯坚的儿子?”

冯昔微微一愣,回答:“是的,是我。”

莫春山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声音沉然:“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何莞尔心甘情愿挨打挨骂,原来都是因为你。怎么?有没有兴趣聊一聊?”

吴雨檬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挡在冯昔面前:“我们没什么可以和你聊的。”

莫春山嘴角是嘲讽的笑意,视线放在吴雨檬身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说出“意见”两个字的时候,他视线骤冷,黝黑的眸子如席卷了夜色一般,一片无止境的黑。

吴雨檬被他看得心里一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小腿撞到冯昔的轮椅上差点站不稳,还好被冯昔拉住。

只是那一下撞得不轻,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冯昔深吸了口气,迎上莫春山轻鄙的目光:“有话好好说,何必欺负一个女人?”

莫春山收回视线,淡淡地回答:“我只看了一眼就算欺负,要你来撑腰。那何莞尔被泼得满身的脏水,我又该怎么给她撑腰?”

“你和何莞尔,是什么关系?”冯昔皱了皱眉,从他眉眼间看到了自己曾有过的清高倨傲。

毫无疑问,这男人配得上何莞尔,只是今天这许久的聚会,都没听何莞尔提起有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莫春山微笑:“我和她的关系足够我管她的事,也足够我过问她和你的事。怎样?要不要聊一聊?”

他声音没什么戾气且醇厚十足,但总让冯昔通体生寒。

251 扶我之肩

浴室里一片水雾蒙蒙,何莞尔仰着头站在花洒下,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热水扑啦啦地洒下来,直接淋在她的面颊上。水的温度稍微有些高,将她如玉的肌肤烫得微微有些发红,之前被冻得冰凉的身体也暖和了过来。

何莞尔舒服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水压很大,水温也不错,想必可以冲干净夹在她头发里腥臭的水和杂物。

她散开丸子头认真地洗了又洗,却总觉得有些微的异味没有冲洗干净。

都第三遍上洗发水了,她还是觉得味道没有彻底散去,放在鼻尖上闻闻,又是一阵淡淡的恶心感。

那花瓶里的水不知道是不是放了什么营养液之类的,又黏又臭不说还很难洗干净,她不仅是头发遭殃,全身上下除了内衣没被弄脏,其余衣物也都沾上那股隐约的腥臭气息。

何莞尔愁眉苦脸——要是冲不掉那味道,今晚上可怎么见人?

对了,她最狼狈的模样,还被莫春山看了个正着,一会儿也不知道会怎么被他修理。

莫春山眼里,她今天是捅了大篓子的。他那么重视今天晚上这一场见面,也可以说前些天的精心准备都是为了今日的一顿晚饭,她临时起意来参加什么同学会大概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结果还惹出一场事,把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说,眼看着连回去换衣服的时间都不够了。

何莞尔眉眼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连声哀叹,觉得自己今天的下场一定很感人。

唉声叹气洗了不到五分钟,她听到有人在外间敲门。

“谁啊?”她大声应答,让自己的声音超过浴室里水流的动静。

门外响起丁珊的声音:“换洗衣服都有的,你穿上内衣就出来,别穿你的脏衣服了。”

何莞尔琢磨着大概是丁珊找来的酒店人员工作服之类的暂时将就一下,顿时心情轻松了些。

有衣服穿就好,不用一身臭气回去内环换上战袍,也省得被莫春山嫌弃。

好姐妹,真是没话说!

心情一好,何莞尔觉得刚才冲不干净的头发和身体顿时也滑溜溜香喷喷起来,一点都不臭了。

几分钟后,她关掉热水,利落地拿浴巾裹好自己,推开浴室门探出头看了看。

等发现外间只有丁珊坐在床上玩手机,何莞尔便大着胆子走出来,问丁珊:“衣服呢?”

丁珊听到动静回头,笑得极其谄媚:“太太,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我伺候您换上?”

何莞尔听得眼角直抽,不明白丁珊此时是发了什么神经,戏精上身。

等看清楚床上铺着的衣裙,她顿时结巴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丁珊扬眉,满眼的戏谑,“你家莫总让服务员交到我手里的,说让你换上再出去见人。太太,是不是可以换衣服了?”

何莞尔一肚子狐疑,极其不明白莫春山怎么就能变魔术一般变一套华服出来,丁珊已经满眼痴迷抚着衣服感叹:“一线大牌限量版啊,一条连衣裙七万多,真是把我打骨折都买不起。何莞尔你怎么就能忍心不穿它反而一身优衣库的?你对衣服根本没有基本的尊重!”

何莞尔没在意丁珊的瞎扯,只皱着眉看着那套衣服,越看越觉得眼熟。

看了半分钟,她终于认出来床上摆的是那一日才嘉给她选的一套衣裙,说很适合她在见长辈的正式场合穿,不顾她死谏硬买下来的。

深灰色的大衣也没什么稀奇,主要是里面的裹身裙太嚣张了。

纯黑天鹅绒的底料,缀着手工刺绣的玫瑰,朵朵红花娇艳又热闹,每一朵花的花蕊都是一颗小小的水晶,灯光一照便璀璨耀眼。裙子是贴身的设计,领口也开得有点深,不过穿上裹胸就能完美解决这问题。

确实如同才嘉所言分外适合喜庆的场合,但和何莞尔要求自己低调的原则背道而驰。

这套热闹又高调的衣服,一提回去何莞尔就把它藏在衣柜的最深处,从来都没想过要穿,谁知道竟然在这里出现。

她眨巴着眼睛,倒是有几分确定这衣服应该是莫春山从衣柜深处拎出来的所谓“现货”,只是他怎么就能未卜先知知道她今天这样狼狈,从里到外准备了完完整整的一套,连*鞋都没有落下呢?

最关键的是她知道这衣服穿上身会是什么效果,那就是毫无疑问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何莞尔愁眉苦脸好一阵,但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还不是只能换上?不然呢?难道裸奔吗?

她顾不得丁珊流着哈喇子围观她换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忙忙地套上那衣裙,随后风风火火地拉开门,紧接着吓了一大跳。

门外竟有七八个女同学,均是翘首以盼拭目以待的模样,门一打开便都涌了进来,把何莞尔也顺带推进了屋,走在最后的那位还顺手带上了门。

“你们干什么?”何莞尔看着眼前一帮子同学,发觉均是今天午饭时候和她同桌的几位,惊道。

“还能干什么?”丁珊阴笑着说,“拷问你呗。”

接下来一群人围着她,对何莞尔一身新行头啧啧称奇评头论足。

好容易看够了,丁珊好整以暇地拍拍手,接着跳上来掐着何莞尔的脸,装作愤恨:“何莞尔,我刚才就想问你是何居心了。你明明有个有个霸道总裁还换了一身朴素的旧衣服来参加同学会,你是怕我们在你面前抬不起头?还是扮猪吃老虎?要不就是故意装落魄实际上找机会显摆自家男人?”

一连三个发问,直击灵魂。

她刚问完,其他同学皆是义愤填膺:“何莞尔,你真太不老实了,有这么优秀的男朋友还装单身,瞒得可真好。”

接着另有女同学插嘴:“我就觉得刚才那女的说得离谱,你要对冯昔有意思,哪里还轮得到她呢?”

这一句话引起共鸣,众妇女深以为然。

何莞尔忙摆手:“不是我男朋友啊!你们别乱说。”

丁珊马上扬了扬眉:“哦,那就是老公了?”

252 携我之心

丁珊斜着眼睛看何莞尔,嘴角挂着冷笑:“没关系?我问问你,外面那个是不是桐城路桥老总?”

何莞尔只好回答:“是。”

“那桐城路桥快破产了?”她又问。

何莞尔嘴角一抽:“没吧,应该还差得远。”

“没破产,那老总这么闲天天跟着你,就等着你落难的时候来刷好感?莫非你比人民币还讨人喜欢?”丁珊哼哼了两声,继续质问。

何莞尔抹了把汗,回答:“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们想的哪样?”丁珊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说,“按照我的想法一会儿出去你就会看到吴雨檬被揍得爬不起来,就像韩剧男主角给窝囊的女主角出气一样。”

何莞尔大惊:“你别乱讲!”

有人眼睛晶亮,双手交握满眼憧憬:“难不成你今天被吴雨檬欺负地太惨,所以叫来高富帅给你撑场子?”

“对对对,先抑后扬,你今天这风头可出够了!”又有人抛出阴谋论。

一时间一帮子女人七嘴八舌起来,何莞尔大汗,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最后捂着脑袋大叫:“我有那么无聊吗?”

“有!”几张嘴异口同声,眼神极其认真。

何莞尔被噎了一下,只好悄悄指了指窗外:“那人有多凶你们看不出来吗?我宁愿被吴雨檬打破头也不想被他罚的!”

一想起莫春山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损嘴,她满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丁珊显然想歪了,满脸不可描述的表情:“罚什么呢?臀桥一百个?”

“诶?”何莞尔傻眼。

什么鬼,怎么又说到健身去了?

她一阵狐疑,忽然瞥见一圈同学满脸暧昧的笑,顿时觉得那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冷不防还有人补刀:“呵,也许是深蹲也说不一定的。”

这一句何莞尔听懂了,她捂着脸万分羞愧与后悔-——已婚已育妇女是没有底线的,她一定要切记今天这个教训。

开够了玩笑,本就是同学的一帮子女人熟络起来。

何莞尔目瞪口呆地听着她们天马行空一般胡扯,虚构着各种离奇桥段后,终于下了结论——果然韩剧害人,拓宽了女人在另一位面丰富的想象力,制造了各种年龄段的已婚过期无知少女,以及看一部韩剧换一个老公的人设。

丁珊看她听得人都傻了几分的模样,顺水推舟:“既然现在穿得人模狗样还有护花使者,不如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

何莞尔抬腕看了眼时间,马上脱口而出:“不行,我答应了晚上去他小姨家吃饭的。”

“谁是他?”有人分外敏锐地抓住了她的漏洞,然后又做花痴状自问自答,“还用问?”

事关莫春山,满屋子女人又开始吵吵嚷嚷,顿时都不留她了,纷纷表示赶快去见家长才对,什么同学会能赶得上嫁入豪门重要?

何莞尔有口难言,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你们要不要这么市侩?说好的新时代独立自主的女性呢?”

“呵~”丁珊叉着腰笑起来,“那都是说来骗鬼的,老娘要能laydown,何必leanin?”

笑笑闹闹一阵,何莞尔终于把八卦太太团送出门,回身一个抹着额头虚汗的动作,嗔怪地看着丁珊:“你怎么能就这么把我卖了?”

丁珊义正言辞:“还不是怪你不老实?你惹我们八卦天团还不算事儿,就怕今天的事你男人要找冯昔两口子算账。”

何莞尔被她一番话压得心肝儿一颤,愣了两秒的功夫,丁珊已经过来,伏在她肩上悄悄耳语。

“我吓你的,没事,那位就和冯昔单独说了会儿话,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动他们的。”

何莞尔却是眉心一跳:“他们说的什么?”

丁珊摇头:“不知道,没人敢上前去,连吴雨檬都不敢。不过,我敢肯定话题肯定围绕着你。”

何莞尔愁思未减,她实在不知道莫春山和冯昔能有什么好聊的。按道理莫春山可不是什么愿意白费口舌的人,就算她接了他的活儿和他假扮情侣,他也不至于那么入戏,连她的同学也骗。

这样倒显得她分外地不敬业。

一边胡思乱想,何莞尔一边拉开房门,冷不丁看到门边的人,吓了一大跳。

莫春山倚着阳台的栏杆,一双黝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八卦天团倒是走了,副本大boss找上门来了。

何莞尔差点惊叫出声,硬生生忍住,拍着心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莫春山竖起四根手指。

“第四次了,”他说,“复读机同学,你就不能说点新鲜的话吗?”

说完,他一边说,一边好好地打量了她一番,从头看到脚,每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何莞尔对莫春山这一番验货般的目光很有些不自在,赶快双手抱在胸前,语气很冲:“看什么看?”

“你刚才就是这么看我的,”莫春山摊手,“现在原样奉还。”

何莞尔抽了抽嘴角,咬着牙蹦出两个字:“无聊!”

莫春山也回敬了她两个字:“幼稚。”

无声无息帮何莞尔收拾且尽量假装自己不在现场的丁珊,听到这两人斗嘴,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

莫春山听到声音转头,难得和颜悦色地向丁珊道谢:“今天麻烦你了。”

看到大佬笑呵呵,丁珊胆子也大了些,转瞬对何莞尔怒目而视起来:“你男人随时给你带着一套衣服准备亮瞎我们的狗眼吗?”

莫春山早看出丁珊和何莞尔关系不一般,微笑着回答:“我也是以防万一,毕竟她经常掉水里。”

丁珊愣了愣,噗嗤一笑:“莫不是和我带孩子出门必定多带一套换洗衣服一个道理?”

“差不多吧,”莫春山点头,认真地说,“还有闯祸也是她的特长。”

作为当事人的何莞尔略显不服,还没来得及顶嘴,就被莫春山一个眼神看得一缩脖子,什么话都忘了。

丁珊早看出来眼前这两人正是时下流行的怼宠cp,撇了撇嘴:“早知道我今天也带老公孩子了,被你们这样喂狗粮迟早糖尿病。”

莫春山报以蜜汁微笑,何莞尔讪讪地舔了舔嘴唇:“误会,都是误会。”

丁珊混迹职场多年自然不是没眼力见的人,眼看着现场电力充足且她无意当电灯,便迅速地帮何莞尔收拾好脏衣服,塞到那个写着大大的ysl三个字母的袋子里,单手拎着出了房间,和两人道别。

何莞尔愁眉苦脸:“我们也走吧。”

253 挽子青丝

女人和男人审美终有不同,固然才嘉品味好给何莞尔选的衣服都很时尚也适合她,但以莫春山的眼光看来,终究太素淡了些。

总脱不了黑白灰三色,偶尔有一丝亮色,也是低调到不行的烟粉、雾蓝或者哑紫。于是满衣柜里惟有这套衣服他觉得不错,随手拎了来。

正如莫春山所料,鲜妍明媚的裙子格外适合何莞尔,衬得她肤白如霜,容貌昳丽。

何莞尔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只是想让她换个喜庆点的颜色,却没想到平常人很难压得住的艳丽衣裙,竟然让她有了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看来,何莞尔何女王的称号,也不是白叫这么些年的。

只是这位女王在他面前,除却犯二、犯傻、犯倔的时刻,剩下正常的时间,还真是不多。

莫春山抬手掩住忍不住上扬的唇角,还是隐藏不了眸子里的笑意和。

何莞尔感受到他目光炽烈,脸有些发烫,低着头扭扭捏捏地再一次提醒:“我们走吧。”

“好了?”莫春山挑着眉,一抬手捻起她的一缕头发。

何莞尔脑子里还是他灼人的目光,这一下一惊差点后跳一步,下意识喊:“你干什么?”

“头发湿得跟二维码似的,你想感冒吗?”他带着淡淡的嫌弃,“去吹干。”

何莞尔被二维码的比喻气得半死,对莫春山怒目而视,结果不到半秒就被穿堂风灌进脖子,一阵哆嗦。

她洗了头过后只拿毛巾擦了擦,现下还半干半湿的。

再想起初冬那场要去了她半条命的感冒,何莞尔不敢再大意,乖乖地回到房间,从浴室的柜子底下摸出吹风机,然后拆开一把一次性的梳子,想先把头发梳理好再行吹干。

莫春山也没有离开,远远地站在门边,视线放在何莞尔身上,一刻都不曾稍移。

那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敲在他心上,让他回想起一时的疏忽差点让她再次脱离轨迹,不由一阵后怕。

直到刚才看到她的时候,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再想起她刚才的狼狈,忍不住的心头一疼。

何莞尔脾气火爆又冲动,到底是怎么样的情绪下,才会一再地退让、没出息到那副他看了都生气的样子?

她一定是把冯昔出车祸的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把冯昔终身残废被逆转的人生的重量,也背在了自己身上。如果没有那个吴雨檬,让她照顾她的青梅竹马下半辈子,可能她都是愿意的。

值得庆幸的是,有人愿意代人受过;不过还有另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的消息——也许,这个让他之前并未放在眼里的“竹马”二字,真实性打上了问号。

莫春山微眯着眼,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在脑中默默地梳理,依旧得不出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此时,何莞尔梳头发梳得极其痛苦。

饭店的洗发水自然是质量很次的那种,没有护发素再加上她在热水下冲太久,头发打结地厉害。

她非常吃力地和头发角力,结果没曾想梳到一半就听到咔嚓一声——梳子断了。

她还没来得及吐槽一句这质量感人,已经听到背后某人的笑。

“你不该用梳子,该用鬃毛刷的。”

何莞尔气得扭头和莫春山嚷起来:“你不该用指甲刀,该用蹄签的!”

莫春山眯了眯眼,声音里一丝笑意消失无踪:“你怎么知道蹄签的?”

她一愣:“怎么?有什么奇怪的?”

莫春山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回答:“没什么。”

然后,就不再说话。

何莞尔不明就里地转过头,翻了翻桌面发觉已经找不到梳子。

背后有莫春山在看笑话,而他格外提起的蹄签两个字,也让她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发慌。

蹄签?不就是用来清理马掌里杂物的工具吗?她知道这个很奇怪吗?可再想一想,确实又觉得奇怪了。

记忆里自己根本很少骑马,也对马这种动物没有过特别的关注,到底从哪里得知蹄签这种工具的名称?

何莞尔皱起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从贵旺那里听说的,却还是想不起任何有关的记忆。

她情绪愈发烦乱,三千烦恼丝也越整理越乱,好几处干涩的发尾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

莫春山看了一阵,摇着头走到她身后,说:“傻大个,你就连吹个头发都能这么笨?”

傻大个???

何莞尔目瞪口呆,刚想要辩驳这个极度难听的绰号,已经被莫春山不由分说从手中拿走吹风,说:“我帮你。”

声音干净利落,表情毋庸置疑。

何莞尔愣了愣,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感觉到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发梢,吹风机嗡嗡的声音随后响起。

莫春山站在她身后,一手拿着吹风,一手代替梳子给她顺着头发,动作轻且细致。

说来也奇怪,之前在何莞尔手里剪不断理还乱的头发,竟然听话了很多似的,随着他轻柔的动作,一缕缕纠缠在一起的乱发渐渐散开,柔顺地顺着肩头垂下,几分钟过去只剩下最后一处缠得很紧的头发难以解开了,似乎发尾处已经打成了死结。

何莞尔有些不敢从镜子里看他垂眸专注的表情,双颊微红有些别扭:“好了,可以了。”

莫春山充耳不闻,发觉一只手无法搞定,于是关掉吹风伏下身子,认真地处理那一缕打结的头发。

他小心翼翼的呼吸透过头发的缝隙喷在她的颈后,温热的气息丝缕分明,弄得她后颈的皮肤,痒痒的。

心跳渐渐加快,她不自在地轻扭身体:“实在不行剪掉算了。”

“别动。”身后传来莫春山稳稳的声音,下一秒,她感觉到头皮微微地一拉扯,接着听到他问:“解开了,疼不疼?”

何莞尔忙摇头,声如蚊蚋:“没有感觉。”

这话语带双关一般,听得莫春山抿唇一笑,忍不住调侃:“该说你词不达意,还是自欺欺人好呢?”

254 大雨落下

雨已经落了下来,地面被雨水打湿,深灰一片。

天色黯淡,但何莞尔再次出现的时候,却让人眼前一亮,似乎周遭的光线都明亮了不少。

和早上那个一身优衣库的何莞尔相比,现在的她一身ysl当季新款加红色漆皮vicky包,完全判若两人。

她洗了澡还没来得及化妆,此时还是素颜,却自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美。

肌肤瓷白细腻,秀发飞扬,眸子里似盈满一汪春水,波光潋滟。

无暇的样貌配上明媚鲜妍的衣裙,衬得屋里的桃花都没了颜色一般。

她极力埋着头像把自己像鸵鸟一样藏起来,却因为高挑的个子鹤立鸡群,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早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在大厅门口等着她送别,眼见着主角过来,便都聚过来。

崔刚得遇莫春山,说好的回家接老婆也用男人要事业为重糊弄过去了,巴巴儿地守在门口,期望能在金主粑粑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莫春山倒也很给他面子,在门口驻足,和他寒暄了几句。

崔刚乐呵呵欢送金主粑粑,没曾想一直关心何莞尔的孟老师,听到动静也出来了。

他眼睛瞟着莫春山,满脸写着“我很感兴趣”。

他轻咳一声,喊住何莞尔:“莞尔,你怎么都不给老师正式介绍一下?”

孟老师故意这样问,何莞尔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讪笑着开始介绍:“这是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师孟老师,这位是我的师娘……”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还没到介绍莫春山的时候,声音都小得快听不见,只听到几个音节在嘴里打转。

孟老师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平时不是挺大方的?欺负老师耳背?”

莫春山挑了挑眉:“怕是她觉得我见不得人。”

大庭广众被怼,何莞尔大囧,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开脱,只好又是一番傻笑,看得一众同学都忍不住笑起来。

倒是冯昔替何莞尔岔开话题解围:“莫总和何莞尔最近就要举行婚礼。”

这是他刚才和莫春山短短十分钟聊天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信息,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莫春山对何莞尔,很有些在乎。

他是真心为何莞尔高兴的。前尘往事已不可追,他也怨恨过、抱怨过,但终究是走出来了,还觉得一天更比一天好,人生处处是希望。所以,他也希望何莞尔也能从那一团见不到尽头的迷雾里走出来,过上新的生活。

听到冯昔的话,一旁竖着耳朵一直准备捕捉第一手八卦的丁珊马上回头看着何莞尔,嘴里下意识的一句:“这么快?你有了?”

何莞尔额角浮起三条黑线,忙不迭解释:“不不不,哪里要结婚,别听他乱说。”

乱说两个字让莫春山微微眯眼,冷冽的视线朝何莞尔一扫。

何莞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闭了嘴,心底暗自念叨——逢场作戏而已,逢场作戏而已。

孟老师却不觉这是什么逢场作戏,马上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莞尔,我和你师娘总为你担心,你要真有了男朋友就该大大方方和我们说,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沉默寡言的孟师母开口说道:“对啊,小莫这一表人才的,我看配你这个火爆脾气是绰绰有余的。你这藏着掖着的,害怕被我们看一眼就飞了?”

一众人捧场地笑起来,何莞尔也只好跟着傻笑,一点都不敢接话。

莫春山竟然善心大发替她解了围:“她不说其实很好理解的,毕竟我前几天才求的婚,现在她都没还没进入角色,而且婚期也还没完全定。”

“啊?答应了吗?”丁珊听到原来结婚真有其事,高兴地快跳起来。

“苦口婆心说了一上午,骂了我好几顿,终于还是答应了。”莫春山微笑,“所以还是要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何莞尔一个激灵,颇有些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觉得这样很不妥,莫春山今天的出现不仅让她没办法出口辩驳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还给在场所有人她马上要嫁个金龟婿的错觉。

她倒是没所谓的,反正她以后也没打算嫁人,不怕什么负面影响,更不怕这个负面影响是在数年才能见一次的高中同学里。

可是,就怕一传十、十传百,如果这件事通过谁的嘴巴耳朵,传到让卢韵姮都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但思前想后一番,发觉这时候既不能拆莫春山的台,也不适宜再来强调这些事给被人增加谈资,只好沉默。

脑子一宕机,自然一脸懵,然而再在场数位男同学看来,却成了何莞尔满脸娇羞躲在莫春山旁边,看得人——略有些不爽啊。

一想到何莞尔居然名花有主了,不少男生都不由自主把自己和莫春山一比较,然后在心里骂一句——果然女人都是爱钱的。

至于女同学们,关注的点却不大一样——莫春山再出众那也是别人碗里的肉,所谓上市公司老总的身份,其实说起来,还不如妇产科主任幼儿园校长或者小学班主任顶事。

但能在十周年同学会上围观一场大戏,众妇女们都有不虚此行的感觉。

一阵寒暄后,莫春山和何莞尔终于得以脱身。

饭店经理甚是乖觉,早嘱咐泊车的小弟从停车场取来了莫春山的车在门口等着,还亲自撑伞送了两人上车

而随着莫春山的出现,吴雨檬之前口口声声所谓何莞尔对冯昔另有居心之类的话,反而不攻自破了。

冯昔虽然有个公安局局长儿子的身份,还自强不息拿了一个又一个学位,但毕竟瘫了一半。

放在丰神俊朗的莫春山面前,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反之,何莞尔不盛气凌人,而是低调得不行,甚至在吴雨檬咄咄逼人的当儿,都还要顾及冯昔的脸面,于是刚才对她不大友好的气氛,已然转了风向。

送走了莫春山和何莞尔,众人渐渐散去,吴雨檬推着冯昔回了包间,却发觉人人都离得远远的,似他们身上有什么瘟疫一般,仿佛多说一句也会被感染。

背过那一帮人,吴雨檬咬了咬牙,狠狠地跺脚:“势利眼!”

冯昔淡然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说:“小檬,你看吧,她早就不是和我们一个世界的人了,你何必耿耿于怀?”

吴雨檬嘴唇翕动,好半天牙齿缝里逼出一句话:“心机婊,就等着显摆的!”

冯昔一声叹息:“你那时候要不拦着她,她早就离开了。小檬,以前你总不相信我的解释,今天你总该看到了,也总该信了吧?”

他说着,抬着下巴朝着两人渐远的背影:“那人比我强很多,尚且追她追得辛苦,何莞尔要真是你想的那样,又何必非要跟我一个废人较劲?她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吴雨檬一急,忙去握他的嘴:“谁说你是废人的!谁说你不如他的!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你。”

冯昔微笑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傻姑娘,我哪里有那么好?不过是因为你眼里只有我,没有别人而已。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得掌心干燥微暖,双眸熠熠生辉,一如以往包容而放任的笑,只一个瞬间,就让她的心绪平复。

他说,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又何尝不是?她从没有质疑过自己对冯昔的感情,那为何又一次次地质疑冯昔对她的?

是啊,她以前怎么就没想通呢?十年的时间,难道抵不过一个本就不存在的阴影吗?他们经历了那样多的磨难,怎么差点就过不去这一关呢?

甚至,她为了能让自己放心,不顾他的面子和意见,一意孤行。

吴雨檬心里的愧疚渐起,一低头,又看到他上扬的唇角和带着淡淡暖意的眸子。

一定都是因为他太好了,所以她才患得患失的。

255 打爆狗头

白色的越野车飞驰在滨南大道上,窗外正在下雨视线有些暗,车的前灯是自动感应的,已然打开。

莫春山把着方向盘,似笑非笑:“原来这就是你盼了十年的同学会,我看你平时那么嚣张,怎么对上一个比你矮十几公分的女人就哑火了?”

“关你什么事?”何莞尔沉下脸,“我参加个同学会你也要掺和?还对着那么多人说我们要结婚,人为扩大这件事的影响,你就说是不是你违约了?我真想打爆你的狗头!”

“好,违约金我赔就是了,你准备要多少?”莫春山握着方向盘,淡定地回答,“但要是我没过门的‘妻子’被传在同学会上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我的损失又该多大?我不要面子的吗?”

何莞尔一下子哑火,嘀咕着:“哪里就那么严重了?难道他们以为我喜欢钱傍大款就很好听吗?”

“那你觉得,是横亘在你的竹马和他老婆中间当第三者的声誉难听,还是人往高处走难听?后一个不过是价值观问题,前一个可是人品问题了。”莫春山慢条斯理地回答。

何莞尔本是理直气壮地诘问,被他三两句话就消解了怒气,只好一言不发,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你是怎么知道冯昔的?”

汽车又开了十来分钟了,她才问。

莫春山刚好遇到红灯停了下来,侧眸看她,认认真真地说:“从我准备找你做这笔生意开始,你的资料就已经在我桌面上摆着的,所以你大事小事都瞒不过我的,以后最好老实一些,省得又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何莞尔顿时炸毛:“你居然调查我?莫春山谁给你这个权力的?你凭什么查我!”

“凭我给了钱,”莫春山相当淡定,“怎么,又要打爆我的狗头了?”

刚好只剩几秒的红灯过去,绿灯亮起,莫春山侧过脸:“打不打?不打我开车了。”

声音相当淡定,就好像在菜市场随口一问这葱多少钱似的。

何莞尔憋得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

明知道她就是说说而已哪里可能动手真打,他还一而再再而三拿出来气她!

她气了好一阵子,横着眼问他:“你是不是昨天就已经打算要来了?

“你看我,像跟踪狂吗?”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何莞尔瞥了他几眼,脸色愈发难看,咬着牙说:“像!”

莫春山摇头叹气:“还记得你之前把你家钥匙交了一把给才嘉的事?她今天找人帮你收拾屋子,发觉你早上穿着出门的衣服脱在那里,我就知道你要搞事。我要不是看着时间不够来给你送衣服,你今天可真的会把事情搞砸。至于围观你被人欺负,那实在是意外,我也不想那么高调的。”

何莞尔紧抿着唇,目露怀疑:“真的?”

莫春山眉梢上扬:“你要不信,可以回去问问才嘉。”

说着,一掰方向盘潇洒地变了个道,接着就要在前方的路口掉头。

何莞尔听到后方出租车尖锐的急刹车声音,看着前方明显禁止左转以及掉头的标记,忙打着哈哈:“好了好了,先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先抓紧时间补妆,好完成今晚的任务。”

她早上出门本就是淡妆,现在补起来也容易。

莫春山开车的技术比起她来也好很多,踩刹车也是轻轻的,于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何莞尔已然全副武装。

她在小镜子里看了看,清淡透薄的底妆,并不明显的内眼线,两颊淡粉的腮红。眉毛本来就浓没必要再补,一会儿下车时候补个口红就ok。

她喜滋滋合上小镜子,忽然察觉车在街道边停了好一阵了。

“我画好了,可以走了。”她说。

莫春山淡淡地看她一眼,回答:“已经到了。”

“诶?”何莞尔看着窗外一片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区,“就这里?”

“对,”莫春山关掉引擎,“愣着干嘛?下车吧。”

和嘉南老公馆和临江名门不同,莫春山小姨妈厉如晶的住处,并不是什么别墅,而是普通的小区。

房子够大,但也就堪堪两百来平,小区也算不上江北特别高档的住宅,这让何莞尔颇有些费解,直到她无意间从窗户望到不远处屹立的庆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综合大楼时,才想通这个问题。

厉如晶住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方便就医的原因。

何莞尔和莫春山到的时候不到五点,阮世东和阮梦琪都不在,据说是去安排晚饭了。

他们在客厅里等了十几分钟,才听到里面一扇房门有了响动。

片刻之后,身穿粉色工作服的护工,扶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走出来。

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莫春山站起身,趁着厉如晶离得还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本想从厉如晶的脸上找到些和莫春山相似的地方,却未曾想厉如晶实在是有些瘦,轮廓嶙峋形容枯槁,实在看不出与莫春山有哪些地方像。

厉如晶渐渐走近,满脸和蔼的笑,对着莫春山喊:“山小子,来了。这位就是——”

说着,她视线转向何莞尔,满眼惊喜:“你就是小何了吧?”

“是的小姨,我今天带她来看您。”莫春山语气恭谨。

何莞尔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喊了句:“小姨。”

厉如晶笑得两眼弯弯,一直说着:“乖,乖了。”

说笑间,莫春山从护工手里接过厉如晶的手臂,扶着她坐上沙发,又体贴地拿带垫子塞满她后背的空间,让她可以靠得舒服一些。

厉如晶似乎早已习惯莫春山的照顾,一坐下就拉着何莞尔的手,仔细地端详起来,眸子晶亮表情极其认真。

在她目光灼灼之下,何莞尔很有几分紧张。

她就怕自己一时疏忽给演砸了,被厉如晶看出来是她这个李鬼不是李逵,那可真没法和莫春山交代了。

尽管一开始被莫春山找上门,软磨硬泡让她演一出戏,何莞尔当时是不情不愿的心态。但几天过去了,她莫名产生了种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担当,想着既然答应了莫春山,不管当初的动机如何,也应当帮他干好这件事。

256 如玉如晶

即使不用莫春山的提醒,何莞尔都知道想要瞒过厉如晶,那必须事事小心。

要知道莫春山的小姨厉如晶,并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阔太太。当年莫成宙意外身亡、莫春晖靠不住的时候,厉如晶和姐姐厉如玉一起对付莫春晖。

当她的姐姐和外甥又一次意外失踪以后,厉如晶依旧没有垮。

也多亏了她以一个不姓莫的所谓外人身份,顶住铺天盖地的压力主持大局,在公司里一己之力和莫春晖抗衡,甚至一步步把莫春晖逼到墙角,让他只能分红没有话语权。

否则当年莫氏的东西全部落入莫春晖手里的话,只怕早就败光了。

可以说,厉如晶是那个帮莫春山守住莫氏的功臣,十几年来莫氏不仅没有垮掉,还能发展到有几亿资产的规模,也都是亏了她。

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在莫春山归来后,才知道当年姐姐外甥的失踪竟然和自己老公有关系。

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可想而知对她是多大的打击。于是她心灰意冷之下把自己手上和莫氏有关的财物都交还给了莫春山,在自责和愧疚之下还给自己埋下了病根,患上不治之症。

但,厉如晶毕竟是块老姜,年轻时候能干又精明能把公司大权抓住手上,现在数年过去,只怕眼光更老辣。

何莞尔甚至觉得,应该也是因为厉如晶一眼就能看穿莫春山的本事和抱负,所以在莫春山归来之际,快刀斩乱麻把所有本属于莫春山的东西都归还给他,毫不恋栈金钱和股权,所以才换来阮梦琪在莫春山那里的安稳。

面对这样一个厉害的女人,何莞尔本就有几分紧张,谁知道厉如晶看了她一阵后,竟然叫护工拿来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

莫春山无奈:“小姨,你这是干什么呢?”

厉如晶不理他,枯瘦的手拉着何莞尔不肯放,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完全是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何莞尔忽然心生一种尤二姐被贾母相看的感觉,颇有些不自在,还生怕厉如晶冒出一句“竟是个齐全孩子”的话。

好在一分钟后厉如晶放开了她,摘下眼镜满意地对莫春山说:“很有眼光,莞尔比你给我的照片还漂亮,配你这小子绰绰有余了。”

“小姨你喜欢就好。”莫春山抿唇。

“什么叫我喜欢,你喜欢才行。”厉如晶白了莫春山一眼,语带嗔怪。

“我当然喜欢,要不也不会带给小姨看。”莫春山无比自然地接了一句,言语间盈满笑意,还微偏着头看了何莞尔一眼。

堪堪一眼,那种熟悉的心跳失序的感觉,又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来袭,打得何莞尔措手不及。

她察觉到双颊微热起来,忙低下头装作在看脚尖,假装镇定。

这点小动作被厉如晶看在眼里,笑得很是舒心:“俩孩子不用在我这老婆子面前眉来眼去的,你笑一笑她就脸红,我原本以为你想着宽我的心会带个人来演戏骗我,这么一看我还真料错了。”

这一席话说得何莞尔快傻了,脸上差点绷不住,眼看就要露相。

厉如晶看她窘迫的模样,显然又会错意,声音轻柔了几分:“笑一笑就好了,紧张干嘛?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莫春山毕竟是同一战壕的人,这时候赶快给她解围,和厉如晶说:“莞尔的小名就叫笑笑,小姨,你这无意中还真就叫对了。”

“笑笑?”厉如晶微笑起来,“这名字好,听着就喜庆。那我以后也叫你笑笑,好不好?”

何莞尔如释重负,赶快回答:“当然可以,小姨。”

厉如晶笑得很欣慰,称赞了一句:“乖!”

不到六点,阮世东和阮梦琪就回来了。

司机跟在他们后面,手里提了不少的水果,阮世东还珍而重之地抱着个瓶子。

开门一见到莫春山,阮世东便满脸得意地和他展示手里的东西:“春山,你看看这是什么?可真是难找啊。你这口味太刁钻!”

他抱着那瓶半遮半掩,莫春山瞥了眼,便微笑:“90年的latache?”

阮世东竖起大拇指:“标签都没看就知道是什么,好眼力!”

“我猜的,”莫春山回答,“到姨夫这里来,自然会吃到喝到我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哪里用仔细看呢?”

阮世东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好啊你小子,随便几句好话就哄得我开心。不错,不错!”

何莞尔恍惚觉得90年的那什么在某处听过,还没容得她细想,就看到两个男人其乐融融的模样。

她皱了皱眉,心下还隐约记得初一那晚上莫春山没给阮世东好果子吃的事,结果看他俩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感情多好呢。

何莞尔倒也有几分佩服阮世东了,在家里被老婆管了那么些年,没有地位没有财政大权,还处处受莫春山辖制。

但人家阮世东显然就比莫书毅那个愣头青能忍,表面一派和气十分上道,在金主爸爸面前尊严都是小事。

能屈能伸,这才是成大事的人,莫书毅装什么清高呢!还装得一副怪样!

阮世东和阮梦琪回了家,有人招呼莫春山了,于是厉如晶回房休息。

她毕竟重病之人,精神尚算不错,身体也撑不住久坐,回房躺一躺养精蓄锐,才有体力在饭厅吃晚饭。

厉如晶走了,何莞尔压力顿减,偷偷地吁出一口长气,却忽觉有视线聚集在自己身后。

她警觉地回头,看到莫春山满脸戏谑,挑着眉梢,十分讨打。

何莞尔淡定地忽视他的挑衅,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装鹌鹑。

因为都已经见过面,何莞尔在阮世东和阮梦琪面前,倒没有像在厉如晶前那么紧张。

不到七点就开饭,厉如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虽然重病,但还是很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招呼着大家就坐,干练又大方。

这一顿晚餐,显然是在将就莫春山的口味,满桌子清淡的菜且以素为主,也十分适合何莞尔装斯文。

“山小子体质随他爸,”厉如晶体贴地就菜的口味和何莞尔解释,“吃不得辣,一吃辣就会……”

她没说完,只是眼神意味深长。

何莞尔转了转眼珠,想起开饭前莫春山讨厌的眼神,忍不住接了嘴:“他一吃辣就会,忍俊不禁?”

于是一桌人都笑了起来,阮梦琪都难得地捧了何莞尔的场:“这词用得好,我宣布以后这就是表哥你的微信备注名了。”

257 葡萄美酒

至于莫春山和阮世东说得那什么90年的什么玩意儿,原来是一瓶红酒。

开饭时候红酒还没醒够时间,吃了一半酒才拿上桌。

还没等红酒倒入水晶杯的时候何莞尔就闻出来了,这酒和她曾经在莫春山那里蹭过的那瓶,是同样的香味。

六位数的红酒,阮世东还真是舍得。

她眼睛晶亮,再没了吃菜时候的矜持,目不转睛地盯着酒瓶,悄悄地咽着口水。

好容易等到阮世东给她倒了浅浅一杯底,她马上端起来,迫不及待地品了一大口。

哇,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层次丰富的口感,馥郁的带着花香的果香。

她满脸陶醉地放下酒杯,忽然发觉桌上其他四人都看着她。

何莞尔摸了摸脸,带着半分迟疑:“怎么了?”

难道是她喝红酒的姿势太难看?哦对了,她好像忘记一摇二闻三品的红酒专用装逼动作了,这是给他丢脸了?那要怎么补救?

莫春山满眼的嫌弃:“还没碰杯你就快干杯了,有那么馋吗?”

何莞尔讪笑着缩了缩脖子,嘴里忍不住嘀咕:“还不是因为你小气,红酒都不给喝,昨晚喝个花雕还藏着掖着的。”

莫春山面色一变:“一口酒就能发酒疯?”

她不敢再说话,厉如晶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之后笑声十分爽朗:“世东,还不快给笑笑满上?这孩子,可怜见的,喝口酒都被人管着,啧啧啧——”

她拉长了声音,接着拍了拍何莞尔的手,语气和蔼:“笑笑,你要馋酒了就和姨妈说,山小子吝啬,姨妈可大方得很,你来姨妈家,吃的喝的管够!咱不看他脸色,啊?”

“谢谢姨妈。”喝到最爱的一口,何莞尔简直是意外之喜,这时候心情好得不得了,嘴也甜了很多。

第二杯红酒,阮世东特意给她又多倒了些,整整三分之一杯的量,不过几次碰杯以后,第二杯红酒也见了底。

阮世东呵呵笑着:“小何酒量不错嘛,再来一杯?”

何莞尔已经察觉心跳开始快起来,忙摇头:“不行了,再喝真醉了。”

莫春山优雅的一个斜眼,评价:“牛嚼牡丹。”

何莞尔面上红霞飞,其实已经有点上头,于是胆子大了很多,随口就怼了回去:“比不得你猛虎嗅蔷薇,怎么就不怕花粉过敏呢?”

是的,莫春山属虎,这一句话明明白白就是冲着他去的。

他刚想拍桌子给她点颜色看看,厉如晶马上一个嗔怪的眼神甩过去:“山小子,你可别逞一时嘴快,晚上回去跪榴莲的时候,姨妈可救不了你。”

莫春山敛了敛神色,陪她说笑:“想必姨夫经常跪了,所以小姨这么有经验?”

阮梦琪这一顿饭都很乖觉,老老实实地没有故意针对何莞尔,吃晚饭还帮着保姆收拾桌子。

饭后的时间,保姆还在忙着清洗碗筷厨房,阮世东亲自上阵准备果盘。

他不到十分钟手脚利落地端出来一大盘切花的水果,每一块都整整齐齐,精致得像是机器切的。

何莞尔看得叹为观止,但下一秒,倒有几分担心起莫春山来。

古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阮世东这都忍成缩头乌龟了,切水果都如此地上心,他到底谋划的是多大的事儿?

她趁着阮世东去拿吃水果的小叉子,忍不住小声地问:“你姨夫心思这样重,明明不爽你还能对着你笑靥如花,切个水果都跟拿刻刀雕的一般,他到底在打算什么?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笑靥如花?”莫春山不满她乱七八糟的成语,挑着眉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还有,动不动就过敏的老虎不是我吗?”

何莞尔哑然,她刚才还拿属虎的事打趣莫春山,这一下被他问得不知道怎么接。

莫春山很满意她吃瘪的样子,又说:“他当年是猎人我是小老虎的时候,我都没怕,今天我会怕他?”

何莞尔眼角抖了抖,忍不住龇牙:“什么小老虎,什么破比喻!你赶得上小老虎可爱吗?”

“我是比不上小老虎可爱,”莫春山从善如流地纠正,“不如你,像只母老虎一般可爱。”

何莞尔气得要拍桌子了,横眉冷对:“好好说话!骂人干什么!”

莫春山心情正好,调侃道:“好吧,你不是母老虎,你是驯兽师。”

何莞尔正要抓狂,却被她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放心好了,他切得好是因为他以前是厨子,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故意靠近的一番温言细语,没让她放下心来,反而让她心跳加速,一阵耳热,于是本来就因为喝酒发红的脸,更如红透了一般。

厉如晶上了洗手间出来,刚好看到何莞尔双颊酡红,莫春山在一旁笑而不语。

她笑了一笑,让阮梦琪扶她到沙发的三人位上坐定。

阮梦琪扶她坐稳,又熟稔地给她拿垫子靠上,之后便乖乖地回了自己房间。

厉如晶笑着冲何莞尔招手:“笑笑过来陪我坐会儿,我有事和你商量。”

莫春山有些微的不放心,不肯站起来,还把何莞尔挡在他身后:“小姨——”

他难得一见的紧张看笑了厉如晶。厉如晶瞪了他一眼:“赶快的,我要和笑笑说事情,你想腻歪一会儿回你家去。还连体婴分不开了一样?”

莫春山无奈,只得让何莞尔过去,看着她星眸里有几分迷离,有些担心。

何莞尔酒量极差,这时候怕是脑袋都不太清醒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小姨一问就露出马脚。

早知道就不该给她喝酒了——莫春山无奈地想,却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作为当事人的何莞尔倒没怎么怕,她乖乖地起身走到厉如晶跟前,被厉如晶拉着她的手坐下,两人之间距离极近。

“我知道山小子心气高,平素都是拿鼻孔瞧人,能入他眼的人不多,姑娘更少。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姑娘回来给我看。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好不?姨妈很好奇呢。”

厉如晶不急不缓地说着,声音很柔和,但她眼里的一缕精光却仍何莞尔差点忍不住地一颤,还好及时忍住了。

这吓了一吓,她因为喝酒不大清醒的思维,倒是多了几分清明。

斟酌几秒,她赧然一笑:“其实我和他认识也不久,九月份算是第一次见面吧,一开始闹了好大的误会。后来机缘巧合,他三番四次地救我,还帮了我许多,我朋友意外身亡也是他帮忙查清真相的。”

258 疏忽大意

这番话何莞尔和莫春山事先对过的,而且半真半假,不去细究的话根本没有破绽。

厉如晶听完,又问了一番顾念和莫书毅的事,以及那一次她被绑架还掉水里的过程。

十几分钟何莞尔好容易一五一十地说完,厉如晶好一阵唏嘘:“也是造化弄人,你这孩子,以后也别那么不管不顾的了,为了朋友情有可原,你也得想想你自己。”

她说着,看了眼莫春山:“现在你可不是一个人,你要少一根头发丝儿,山小子只怕觉都没法睡了。”

“小姨——”何莞尔拉着她的手,拉长了声音,面色微粉带红,似是不胜娇羞。

“好好好,不说不说,看你那别扭样。”厉如晶一边笑,一边说着,拉着何莞尔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接着又把什么东西往她手上一套,几秒后才放开。

何莞尔收回手的时候,发觉自己腕子上已经被厉如晶套了个碧绿通透的镯子。

她抬起腕子,看着那镯子在灯光下莹润又碧绿的光泽,几乎被惊呆。

就算她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是上好的老坑种翡翠,质地细腻纯净,颜色也是很正很浓的翠绿,应该价值不菲。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太贵重”之类的话,就看到厉如晶抬起手腕,袖口也露出一个翡翠镯子,粗细、大小、水色,几乎和何莞尔腕子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厉如晶现下因病瘦得脱了形,那镯子看起来太大,随着她的动作哐哐当当地晃,大到似乎一个不注意就会从手腕上滑落一般。

厉如晶将她的手腕和何莞尔的并在一起,满是怀念地感慨道:“这镯子本就是一对,是同一个老坑里出的极品玻璃种,一块原石打开来的帝王绿刚够打出来两只一样的手镯,于是我和我姐,也就是你婆婆,一人一只。”

何莞尔微微一怔,知道这是莫春山母亲的遗物,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呃,确实是好玉,至于其他的,她实在懂得不多看不出什么,更不知道该值多少钱。

厉如晶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年代翡翠还不如现在的值钱,饶是如此,这对镯子都价值不菲。后来你婆婆带着山小子消失不见,家里的东西没人看管被拿走许多,其他的我都没去管,只这镯子我追回来,颇费了些心思。”

莫春山也看到了那镯子,微微一愣,接着皱起眉头:“小姨,我以为这东西早就不在了。”

厉如晶白了他一眼,刚才些微悲戚的神色渐渐消失,拉着何莞尔的手:“这镯子一直在我这里收着,就等着山小子有媳妇儿的时候给出去,也算帮我那苦命的姐姐见证一下儿子娶媳妇的场面。”

说着,厉如晶又开始数落莫春山:“这小子性子寡淡又不懂得心疼东西,我就怕他知道了硬要过去,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就砸了。要知道现下这镯子说一句价值连城都不为过,香港苏富比去年拍一对差不多的,整整一个亿。”

何莞尔咋舌,顿时觉得手上似套了千斤重一般,有些抬不起来。

“小姨,”莫春山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不自在,“你别吓她了,你看她听了价钱就跟入定一样,只怕她到时候宁愿自己摔碎了也不敢摔这镯子了。”

厉如晶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何莞尔的背,安慰道:“你就把这当一普通物件,轻拿轻放就好,可别让首饰戴了人。”

把手镯给何莞尔以后,之前状态还不错的厉如晶,面色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起来。

她看了眼窗外,叹息一阵,说:“好了,该说的该给的该交代的,今天全部完成。山小子,差不多带笑笑回家去吧,天冷,早点回去。”

莫春山答应下来,厉如晶掌着沙发扶手,使了几次的力才站起来,却踉踉跄跄地几乎站不稳。

何莞尔忙扶住厉如晶,莫春山察觉到情况不对,进去里面叫来了阮梦琪和护工。

护工把一粒白色的小药丸喂到厉如晶嘴边,她吃了下去,又就着阮梦琪递过来的水喝了口,坐着闭目养神了一阵,看起来才有了几分力气。

她勉强地笑了一笑:“山小子,笑笑,姨妈身体不好,不送你们下去了。你们晚上都喝了酒,一会儿让司机开车送你们回去。”

厉如晶被扶着坐上了轮椅,听到她有些发虚的声音:“得空多来看看我。好吧?”

何莞尔点了点头,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过。

她之前只是觉得厉如晶瘦是瘦了些,脸色也不好看,但她说起话来不急也不喘的,能说能笑,丝毫不像病入膏肓的人。

而她现在这番彻底露出病态的模样,让何莞尔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以及那残忍的四个字--油尽灯枯。

她甚至还清晰地看到,厉如晶额头上有着薄薄的一层汗。

久病的人体质那样弱,何莞尔在这屋子里都觉得温度刚好合适,她又何至于会热出汗来?

想必那是因为身体虚弱出的冷汗。

护工推着厉如晶慢慢走远,莫春山凑到何莞尔耳边,轻声说:“小姨一向好强,知道你要来看她,多半见你之前注射了止痛药的。”

何莞尔默不作声地看着莫春山,看到他迅速敛起脸上的表情,却遮不住深瞳里的那一抹忧伤和脆弱。

莫春山能狠心到毁损自己父母所有的遗物,却为了让厉如晶安心地走,不惜找她来做一场戏假扮结婚。

所以,他一定很在乎这位姨妈,不忍心让姨妈有遗憾,在她离世前要让她了无牵挂。

如果厉如晶故去,莫春山对这世界的牵绊,岂不是又少了一分?

如果等他真的实现莫成宙的遗愿,建成了跨海大桥呢?当所有心愿都实现,他又要以什么样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去?

心尖没由来地一疼,何莞尔马上掐着手心警告自己:“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她失神的片刻,忽然察觉到有人牵起她的手。

何莞尔条件反射般地一甩手,只感觉到谁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接着听到一阵钝响。

莫春山一时不防被她把手甩开,还敲在了椅背上。

他手背上迅速泛起了一道红印,而刚才那声音引得厉如晶注意。

何莞尔看到他手背的那道印子,惊觉到自己一时走神做了错事,马上脱口而出:“对不起,莫总。”

这一声的称呼出来,在场的人齐齐回头,视线都集中在她了身上。

刚才精神萎靡的厉如晶,眸子里有一丝精光闪过。

何莞尔则站在原地,面对着若干诧异的视线,不知所措。

259 千头百绪

从江北回临江名门的路程,有足足二十公里,再加上有些堵,阮家的司机开了一个小时才把两人送到。

何莞尔一路都苦着张脸,闷闷不乐。

什么叫前功尽弃,什么叫功败垂成,她今天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眼看着最后一分钟出了纰漏,叫错了称呼,也不知道穿帮了没?

内心忐忑至极,偏偏她又不能直接揪着厉如晶问,所以这问题目前没有确切的答案,甚是熬人。

她倒是想问一问莫春山的看法,却苦于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有问题也不能问,生生地憋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临江名门,停稳了车司机客客气气地交还了车钥匙,送他们上楼。

进了电梯,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何莞尔迫不及待地问:“你说,你姨妈会不会已经看穿了?”

莫春山不看她,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惯会读心术吗?”何莞尔不满地嚷道,“快说说你的意见,评判一下你姨妈最后那一眼。”

她愁眉苦脸地托着腮:“我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深意啊。”

莫春山毫不在意:“我姨妈又不是你,什么都写在脸上,我不敢去揣摩她在想什么。”

何莞尔生气地抱起手臂,也学他不言不语起来。

到了二十九楼进了门,她走在后面关门,没控制好力道,门框巨震。

“怎么了?演砸了还给我甩脸色看?”玄关处,莫春山一边换鞋,一边问。

“不是,我在反省,”何莞尔哭丧着脸,叹了口气,“不该眼见着胜利在望就放松警惕。”

“知道就好。”莫春山已经换好了鞋,朝里走着。

何莞尔越想越懊恼,忍不住发起了脾气:“都怪你,没事干嘛牵我的手?你前天可强调过我就算答应结婚也不会有任何亲密接触的,这又算怎么回事?”

“业务不精就算了,甩锅也是一流?”莫春山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碰一碰手就交亲密接触?我建议你好好百度一下所谓亲密接触的概念。”

一次甩锅没有成功,何莞尔更加懊恼,声音都高了几分贝:“总之,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莫春山扬起嘴角,“我请你来就是演戏的,那个场合那样的气氛,我牵一下你的手非常正常,明明是你心不在焉没有进入状态,还赖我了?何莞尔,你今天闯的祸还少吗?需要一件一件来算?”

何莞尔本想要反驳几句的,想了想之后,发觉莫春山这话没法反驳。

她垂头丧气,举白旗认输:“好吧,你是金主粑粑,你说得都对。”

说完,她甩掉了鞋包随意扔在玄关柜子上,拖鞋都没有换就跑进了自己住的房间里。

这傻子,心虚了。

莫春山看着她的背影,眸子里有一抹笑意,甚至还能想象到她进了房间倒在床上拿枕头捂头的懊恼模样。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紧接着想起了早上的事,笑容渐渐敛去。

何莞尔以为厉如晶的怀疑是天大的事,但其实,真正天大的事,她根本不知分毫。

夜已深,二十九楼的窗外,天空半明半暗。

头顶,是厚厚的黑云,楼下,是灯火通明的街道,以及汹涌翻腾的曲陵江。

已是凌晨四点,莫春山还没有睡。

一则,是因为他晚上喝了酒的原因,二是因为,他还在消化这一日得来的海量信息。

孟千阳早上给他的是何一笑的体检报告,而那上面清楚地写明,何一笑的血型为o。

莫春山清醒地记得,何莞尔的血型是ab。

如果从血型的隐形和显性遗传上来看,姐弟两人的血型分别为ab和o型,那就代表父母双方,一人是a型,一人是b型,而且还必定是ao和bo的组合。

这样的组合下来,孩子为a型、b型、ab型和o型的几率,分别占25%。

这样的概率不是没有,只是略有些巧了。但其实除了血型,孟千阳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事。

据孟千阳得来的信息,十五年前何莞尔受伤严重因此休学一年的那场车祸,很有些蹊跷。

何莞尔在跟着舅舅、舅妈旅行时,乘车坠入山崖,发生了严重的车祸。那场车祸的后果是她的舅舅、舅妈双双身亡,何莞尔也因为那场车祸受伤严重,颅脑受挫还患了失语症,在家休养一整年。

他最初怀疑何莞尔是小草的时候,孟千阳曾经就那车祸调查过,那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而且结合何莞尔的人生经历来看,她能说道地的庆州话,嗜辣如命,休学一年后顺利跟上班级学习进度,且十八岁时候参加高考时上了一本线。

如果何莞尔真是小草,真是那个连汉语都听不懂的苦命的丫头,又怎么可能在一年以内做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何莞尔身上,并没有小草一丝一毫的特点——除了外貌上的相似,以及不吃猪肉这一点。

莫春山由此笃定,何莞尔一定不是小草。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随着孟千阳寻根究底地去探寻何莞尔的人生轨迹,越来越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摆在了他面前。

比如,那场关键的车祸资料太干净,孟千阳通过多个渠道能查到的信息如出一辙,连一个字都没变过,像极了官方通稿。另外,几个月了孟千阳都还没找到当年车祸的目击者,一个都没查到。

又比如,何莞尔在车祸前一直是艺术特长生,成绩一般但能歌善舞,还获得过不少的奖项。

但,车祸后却反了过来。

何莞尔成绩变得很好,却不唱歌不跳舞了,最蹊跷的是,她在高中前参加过的歌舞比赛,按说应该留存有不少的照片和录像的。

但孟千阳告诉莫春山,他努力了很久,竟然一个都没查到,就连庆州市级的重要比赛都没了存档,灭失的原因是因为意外损毁。

还比如,今天他从冯昔那里得来的,关于何莞尔车祸过后人好像聪明了很多的信息。尤其本来磕磕绊绊的外语竟然突飞猛进,到了能不看字幕看英语原声电影的地步。

莫春山越想,越觉得离奇,再结合何莞尔曾经问过的那个关于他是不是卓安然的问题。

为何她会对卓安然这三个字如此在意?而且他那一次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如释重负。

所以,现有的证据指向了一个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方向,一个他盼望着发生,又不敢奢望的方向。

那就是——何莞尔,并不是何莞尔。

260 猪猪流沙

孟千阳在告知莫春山关于何一笑血型问题的时候,说给他最多一个星期时间,就给莫春山确切的答案,

莫春山不是耐不住等待的人,但是,他当时脑子是一片的空茫,心情焦虑不安,不知道该期待怎样的结果。

患得患失之下,他决定一切都跟着直觉走,做了他以前从未想过的傻事。

既然因为见不到她而焦躁,那么就去找她。

何莞尔班上的同学会在哪里举行,属于很好打听的事,在得知同学会地址后,他便径直去找了何莞尔。

真的,就像她所说的跟踪狂一般,不为别的,就为了离她近一些而已。

果然,越靠近她,他的心绪愈发地平稳,等看到她的那一刻,那一丝焦虑便荡然无存,眼里只剩下她的身影。

想到下午的所知所得,莫春山忽然眸子一亮。

下午遇到的冯昔,固然给了他一些线索,但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能更加直接解答他关于何莞尔的疑惑。

而且,如果他现在推测的方向是正确的话,那么那个人和何莞尔的相遇,也是在被人算计之中。

是否也应当让他知道这一切呢?

莫春山一个激灵,马上从手机里调出了一串号码,然而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那么,就再多等几天吧!他还需要一些东西,去进一步验证他的想法。

莫春山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手机。

————

经历了同学会的风波,见到了冯昔,还澄清了误会,按理说何莞尔是没什么牵挂的,所以一沾枕头就安心地睡了。

她这一晚上都没做梦,但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半睡半醒的,眼前忽明忽暗,一会儿又是暗沉沉的一片,于是没怎么休息好。

早上起床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略有些憔悴,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觉得莫春山一定会拿她的黑眼圈说事,特意拿粉底遮了遮,效果却不大明显。

已经是早上九点,何莞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暗搓搓希望莫春山还在睡觉她可以趁机溜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却大失所望。

家政、厨师都已经到位,饭厅的长桌上一溜好多个金属罩罩着的小盘子,也不知道装的是啥。

而莫春山坐在长桌边,正看着手里的杂志。

“早。”何莞尔讪讪笑着,“吃早饭吗?”

莫春山收起杂志,看了眼她:“不早了,还有,我在等你吃早饭。”

何莞尔缩着脖子,赶快坐下,然后看家政阿姨拿开了盘子上的金属罩。

十来个小盘子里,装着虾饺、肠粉、乳鸽、干炒牛河、辣炒蛤蜊什么的,甚至还有一条清蒸的石斑鱼。粤式为主,口味清淡,份量、摆盘都很精致。

“哇!”她瞪圆眼睛,“大早上吃海鲜,啧啧啧,穷奢极侈、穷贵极富啊!”

“我也是为你考虑,”莫春山报以微笑,“毕竟你吃起东西来穷凶极恶、穷老尽气,要是放在晚上吃了嘌呤高容易痛风,不利于安享晚年。”

何莞尔脸一沉,差点一拍桌子:“你才安享晚年!信不信我再送你个安乐死?”

还有,他说的第二个成语是什么意思?算了不能问,免得露怯。

莫春山勾了勾嘴角,把最后一个没揭开的盘子推到她面前:“别想成语了,给你,以形补形。”

他一边说,一边揭开罩子,露出里面的一道点心。

是流沙猪猪包。

何莞尔:“……”

被他施展读心术不奇怪,一大早还要被他气炸,这日子怎么就这么刺激呢?

厨师端上桌最后一道花蟹粥便悄悄离开,家政阿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何莞尔虽然不吃猪肉,但不代表她不会吃做成猪形状的东西。比如小猪佩奇曲奇饼,那可是她最喜欢用来配咖啡的,恰好猪猪流沙包也是她的最爱之一。

莫春山的厨师伺候惯了大佬,猪猪流沙包做得出神入化,造型蠢萌、内在饱满,一口咬下去满满爆浆的感觉,奶黄流沙甜咸适口。

就是有点烫。

何莞尔差点被烫到出丑,硬生生忍住,自觉优雅地吃完一个猪猪包,拿纸巾揩了揩嘴角,悄悄拿余光瞟了瞟正在喝粥的莫春山。

刚好,莫春山放下手里调羹,抬起头,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今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他问。

何莞尔一愣:“没啊,今天休息休息,明天上班。”

按照报社的惯例,本来她初四就该上班了,不过何莞尔因为大年三十值了班,得以多休息一天,于是顺延了初五。

而且也不能再拖了,毕竟节假日也是要出刊的,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莫春山点头:“那今天正好做一点有建设性的事。”

何莞尔脑里警铃大作,表情如临大敌:“你想干什么?”

“去你家。”他回答。

“什么?”何莞尔眨了好几下眼睛,神色恍然地问,“你说什么?”

莫春山叹了口气:“我说,今天的安排有了,去你家上门拜访,顺便通知你的家人我们结婚的事宜。”

“等等等等,你你你你,你是说,你要上我家去?”

何莞尔大惊失色,口吃了起来,好半天才表达完一句完整的话。

“当然,”他耸了耸肩,“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婚礼上没有你家长参加,你要我怎么交差?”

何莞尔脑子打结,愣怔了好一阵子,终于反应过来,冲着他喊:“莫春山,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变卦,你当我傻吗?不行!”

她说完不行两个字,便气冲冲地扭过头,不看莫春山。

莫春山也不着急,把那盘子朝何莞尔面前一推:“再吃一个吧,再补一补,也许你脑子会清醒一点。”

何莞尔看着剩下的两个猪猪包,真恨不得拿起来扔他脸上了。

终究理智尚存,她忍了半天,回答:“别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不会让我妈知道这事,你死心吧!”

说完,她手臂环抱在胸前,腰背挺得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大写加粗的不字。

莫春山勾了勾嘴角,慢悠悠地开口:“谁让你弟弟找上门来的?你弟弟既然已经知道我这样一个人,还认为我们住在一起,那你觉得你能瞒住你妈多久?”

何莞尔动了动唇,之前坚决的态度有了一丝动摇。谁让何一笑那么不靠谱呢?为了钱竟然低三下四蹲守莫春山,这好大一个把柄落在莫春山手里,让她无端端比他矮了半分。

261 冒昧拜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迟早会知道你举行过一场婚礼,早晚有一场风波,不如主动一点让这风波在自己掌控范围内,你觉得呢?”莫春山继续说着。

何莞尔眸子动了动,刚才的坚持又有了一丝松动。

不可否认,莫春山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的。

何莞尔想了又想,还是不甘心:“但你那天说,我陪你演一场戏就够了,现在马上要搞得我家里人都知道?这样大的影响,我以后要怎么和他们解释?”

莫春山眉心微拧:“你要是担心这件事妨碍到你以后恋爱、结婚的话,等你以后遇上真心爱的你人,你可以好好和他解释。如果需要,我也会出面和他说明一切的。”

何莞尔低头,沉默不语。

莫春山提起什么她以后和别人恋爱、结婚的时候,她心里是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她早就有一个人过一辈子的觉悟了,唯一一次动摇也是因为他,这个时候,他却说什么不会影响到她以后结婚?

她想要解释这样一个奇怪的误会,却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来解释。

于是只好低着头,来掩饰此刻有几分失落的情绪。

261

莫春山见何莞尔不回答自己的话,沉思片刻,说:“何莞尔,我不是在逼你,但你已经做了一半,我希望另外一半也能完美无缺。我不想让我姨妈有任何的遗憾,也不想她带着疑问长眠于地下。如果你觉得我给的报酬,那么,你觉得怎样才够呢?你可以尽管提出来的。”

这番话,让何莞尔心里更郁结了几分。

从一开始,她就经常叫莫春山老板、金主什么的,一而再、再而三把自己是拿钱帮忙这件事拿出来说。

不仅仅单纯和莫春山抬杠而已,只是这样想,能让她对当前两人之间这莫名其妙的状态,更理直气壮地接受一些。

只是当他把“这是交易”四个字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受不了了。

何莞尔深吸了一口气:“你突然这样提起来,我没办法马上回答你。实在太突然了,你让我想一想。”

“好。”莫春山干脆地回答,“另外,我知道半年以后歌神会来庆州举办演唱会,我知道你弟弟是学音乐的,也许我能够帮他在演唱会上争取到一个表演的位置。”

“诶?”何莞尔眉心一跳,“什么?”

莫春山微笑:“你弟弟的外型很好,如果唱歌马马虎虎,如果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也许就是一步登天的事。”

几分钟后,何莞尔在他的解释下,总算听明白了。

简而言之,如果她答应他的要求,那么他能让何一笑有一个难得的、钱都买不来的机会,与巨星同台演出。

她苦笑一阵——莫春山真是很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能够非常轻易地判断出她最需要的是什么,从而提出一个个让她难以拒绝的条件,一步步地让她自己的底线上后退。

满桌子的食物都没了胃口,何莞尔嘴里发苦:“莫总,麻烦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事。”

她垂着头,心乱如麻,但只经过几分钟时间,何莞尔便给了莫春山明确的答复。

“很明智,”莫春山双眸漾着笑意,又把那猪猪包朝她推了推,“快吃,要凉了。

等吃完这顿早餐,不知道是食物的原因还是她的自愈能力太强,总之刚才低落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

何莞尔精神奕奕地回房间梳洗打扮,拾掇好久才满了意,站在镜子前替自己打气:“今天,又是活力满满的一天哦!”

就算不为了莫春山,只为了她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

毕竟,能让一个艰辛一生的女人少一些牵挂,能在临终前少一点对自己姐姐一家人的愧疚,也算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了。

————

十一点,南江新区宛城苑小区,某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

这房子不到90平米,和莫春山的住处比起来逼仄很多,装修太过简单且不够有质感,而地上放着的一堆礼物让客厅里略有些凌乱。

卢韵姮板着脸,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何莞尔:“你除夕夜都没回来,一回来,就带了个男人?”

何莞尔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句话接下去。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她自觉有几分定力和插科打诨的天分,这时候却觉得自己这时候有点装不下去。

莫春山接过话,脸上是和煦的微笑:“伯母,初次上门拜访确实有些冒昧,只是时间紧张,我和笑笑还有些事情要和您商量。”

卢韵姮视线冰冷地转向他:“是很冒昧,一笑已经告诉我了,你和何莞尔认识一个多月而已,现在就要谈婚论嫁?你是一时兴起玩一玩,始乱终弃也可以拿钱封嘴,她呢?她下半辈子怎么办?你莫不是欺负我们家里没个能做主的男人?”

何莞尔心里一凛,还真有几分心虚。

即使卢韵姮不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但是她还真的就说中了结果——那就是,这场结婚彻头彻尾就是假的,她当然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于是她更加埋低了头,不敢答话。

“伯母,我想你大概有些误会的,我和笑笑是真的要结婚,我是真心的”

莫春山说着,他被卢韵姮一阵质问却丝毫不气,声音也四平八稳。

“真心的?那你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卢韵姮神色丝毫不松,接下来的话更不客气,“人心隔肚皮,你觉得你有钱就无往不利,你勾一勾手指何莞尔就傻乎乎跟着你去?我告诉你,不可能!”

莫春山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伯母,感情这回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我对她是好是坏,是真心的还是玩一玩而已,我相信笑笑自己能判断的。何况,今天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谓路遥知马力,我到底是不是骗子,也希望伯母您监督。”

“说得倒是好听,”卢韵姮冷笑道,“路遥知马力?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可和您这样的老板耗不起。”

接着,再不看莫春山,起身径直朝着卧室的方向去,到了门口喊着何莞尔:“笑笑,你给我进来!”

262 自讨没趣

房间里,卢韵姮怒气未消,看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何莞尔,心口剧烈地起伏。

一阵沉默后,卢韵姮呼吸平顺了点,对着何莞尔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听劝,但是外面那个莫总是何等的人才,你觉得他真看得上你?”

何莞尔本来打算不管卢韵姮说什么都不还口,也不理论,摆出什么“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熬过这一关,结果听到她的问题,一怔:“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大了也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女孩,我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吗?”卢韵姮语速极快,“你是不是跟他上了床讨了他欢心,才答应娶你的?我告诉你,这不过是他一时脑袋发热而已,等他玩够了你以为你能得什么好处?”

何莞尔一阵委屈,只觉得心口到指尖,都是冰凉的。

卢韵姮似是发泄够了,情绪好了些。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笑笑,听话,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不贪心,才不会吃大亏。”

别的母亲都恨不得自己女儿能嫁得好,过得轻松,物质条件,她妈妈,却在质疑男人为了骗色才看上她。

虽然,她和莫春山这番假结婚确实有背后难以言说的原因,但是,自己妈妈竟然抱着这样完全质疑的态度。

原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不配好男人、不配有幸福婚姻的角色,就该被人辜负,就该一辈子孤苦无依。

她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吸了吸鼻子,勉强牵起笑:“妈,我信得过他的,也请您相信我。至于你说的什么头脑发热,我和他根本没有那层关系,何来的始乱终弃?您放心,我知道分寸。”

听到何莞尔的澄清,卢韵姮的脸色稍微和缓了点:“那也不是这个道理,既然他没得手,那这说什么结婚的目的就更明显了。他就是为了骗你上床讨你欢心而已,等他新鲜劲儿过了,吃亏的始终是你。”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强调:“妈,我知道分寸,也不会笨到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再说,我是成年人,有些事情我自己做主、自己负责,不是小孩子了处处都需要您操心。”

她固然在为了莫春山和她之间的关系辩护,其实其中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她一贯都是男女平权主义者,所以从不觉得在亲密关系上男女有别,有谁是吃亏谁在占便宜的区别。所以男女都有享受的权利,只是应该作好防护措施。当然这样的想法她没办法也不会去和卢韵姮解释,因为她知道说不通的。

听了何莞尔的话,卢韵姮忽然面色一沉,声音尖利:“何莞尔,你是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吗?什么叫你是成年人能自己做主,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了?反正,我今天告诉你,我说了不许,就是不许!你不能嫁给他,你不能上当受骗!”

何莞尔被她忽然大起来的音量惊了下,差点后退一步,待看清楚她的表情,更是一怔。

即使卢韵姮对她不如对何一笑那样地好,但是,也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最多就是对她冷言冷语而已。

她低头垂眸,手心攥得紧紧:“妈,我都二十九了,我的事可以自己做主。我和他的婚礼,如果您能来,我很高兴您能够祝福。但如果您不同意,就当我是来通知一声而已。”

何莞尔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说过话,卢韵姮也是异常生气,几乎是咆哮着:“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呢!”

她说完,颓然地捂着心口坐在床尾,微喘着气:“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怎么比一笑还不让人省心?”

何莞尔看她心口疼,本来想上前去安抚一下,听到卢韵姮说她比何一笑还差劲,她咬了咬唇,转身几步开了门。

正巧看到莫春山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奔过去,拉起莫春山的手臂就走。

“怎么?”他问了句,另一只手往外套兜里拢了拢,不知道在放什么。

何莞尔面黑黑,声音很冲:“走了!”

她拉着莫春山出了门,进了电梯,按下了一楼。

知道电梯门合拢之前,她还能听到门内卢韵姮怒气冲冲的声音:“何莞尔,你给我回来!”

————

几分钟后,小区外路边的临时停车位。

何莞尔早已放开莫春山的手,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回到莫春山的车旁边。

莫春山开了车门的锁,在何莞尔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却又按下门锁。

“是不是该交代一下?”莫春山问道。

“谈崩了。”她方开车门,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吵架了?”他又问。

何莞尔眼睛飘来飘去,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莫春山“所以逃了?”

“才不是,是暂时——避其锋芒。”何莞尔敷衍道,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春山看着她耷拉的眉眼,问:“还有什么牢骚要发么?”

“反正,我妈不同意的。”她回答,“我搞砸了。”

他看了她几秒,声音轻缓:“其实你刚才不该跑的,也许我去劝一劝,会有效果。”

“你劝?”何莞尔闻言抬头,对他瞪眼睛,“你以为你表演个徒手开根号,我妈就不骂你了吗?”

莫春山皱了皱眉,徒手开根号是什么鬼?何莞尔对奥数的理解就停留在这个层次?

好吧,他还真的会。

他忍不住笑了笑,按下启动键,说:“别气了,先上车再说吧,要不一会儿你妈下楼来追着咱们骂,多不好看。”

何莞尔一个激灵,马上上了车。确实,大庭广众被妈指着鼻子说不知廉耻,实在太没面子了。

莫春山跟着上了车,抬腕看了看表,说:“该吃午饭了。”

何莞尔听到这句话,唉声叹气:“怎么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吃吗?”

“当然不是,”他笑着摇头,“还很会骂人打架。”

“你!”何莞尔跺了跺脚,却又耷拉着眉眼,不想和他吵了。

“早上吃得太多,不想吃了。”

开玩笑,早上那满桌子的东西她吃了一大半,其中还多是碳水化合物,现在还被起了一顿,一点想吃东西的意思都没有。”

“既然你不想吃饭,那要么我们先找个地方玩一玩?”莫春山说着,放开了刹车,汽车缓缓移动。

“玩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托着腮,看着窗外逐渐倒退的树。

263 法拉第笼

半小时后,何莞尔看着眼前的建筑,满眼不可置信的表情:“科技馆?”

“对啊,市科技馆。”莫春山扬眉,停稳了车,“走吧。”

“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何莞尔万分地嫌弃,“不去,还是去吃饭吧。”

莫春山已经下了车,视线扫过她的腰:“你没发觉你最近的衣服小了很多吗?还吃?”

何莞尔恼羞成怒地冲他吼:“哪有!你眼瞎!”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有意无意拿手挡住腰部。

莫春山笑而不语,只拿出车钥匙按了按,眼见就要锁住车门。

何莞尔赶快跳下车。

她知道因为上次那车一键启动和无钥匙系统让她闯了大祸,现在莫春山手里的这辆车,是关闭了感应系统的。

所以他锁车之前她要不下车,就要在车里呆到他回来了。

科技馆就科技馆,总比被他关在车里强。

庆州市科技馆,据说从建立到如今已经四十多年的历史,期间经历过的大修都是好几次,而自从何莞尔有记忆以来,这算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何莞尔本来以为里面是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岂不料却让她自己大开眼界。

作为一个文科生,何莞尔是属于莫春山嘴里听到量子力学四个字都恨不得转身就逃的人,这一次科技馆里稀奇古怪的各种玩意儿,让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一楼的航天展已经够稀奇了,二楼的东西显然更加高深——比如眼前表演台上大大的金属笼子。

台上站着个拿着话筒的讲解员,不过何莞尔来得不是时候,那妹子已经介绍完了金属笼子是什么,这时候正在邀请观众做游戏。

“这是什么?”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看着几米外竖着的牌子介绍。

“faradaycage,是一个由金属或者良导体形成的笼子,是以电磁学的奠基人、英国物理学家迈克尔·法拉第的姓氏命名的一种用于演示等电势、静电屏蔽和高压带电作业原理的设备……”

她小声念着,却觉得自己没办法通过这一段文字的描述理解眼前这个抽象的玩意儿。

莫春山微侧着脸:“看不懂?”

她点了点头,看到莫春山嘴角抹起的笑意,似是在嘲笑她这么简单的原理都不明白一般。

恰巧讲解员再一次发话:“还有谁想体验一下法拉第笼吗?我们将用十万伏的高压电接触笼体,到时候火花四溅,但笼子里的人并不会有事。”

莫春山已经举起手:“我们。”

说完,转头对何莞尔说:“你体验一把就明白了。”

讲解员看到莫春山举手,大喜。她之前点了两个小孩子上台参与游戏,本想找个成年人一起,却苦于成年人都怂,并没有谁有上台的意思。所以看到有人举手,还是一对俊男靓女,顿时喜笑颜开,忙请莫春山和何莞尔上台。

莫春山拖着何莞尔的手腕:“走吧,一起。”

“不去,不去!”何莞尔一听到十万伏的高压电腿都软了,哪里有胆子上去?

“那你不去,我去好了。”莫春山悠然说道,长腿一迈上了台子。

何莞尔急了,本想拉住莫春山不让他上去,结果鞋子磕在了地面的消防标志上,一个踉跄不但没拉住他,自己还差点摔一跤。

等她站稳了,看到莫春山和两个小男孩,已经被关在了那笼子里。

何莞尔轻咬着唇,眉眼绷得紧紧,心跳渐渐加速。

十万伏的电压,笼子是金属做的,据讲解员说因为某种特殊的构造可以让里面的人不触电。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何莞尔冥思苦想,还是没办法从自己有限的物理知识里找出对应的一段。

于是她紧张得等待实验开始,等看到讲解员开始穿防护服的时候,她忽然害怕起来。

金属、人体、十万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安然无恙的组合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游戏啊!

何莞尔忍不住冲着他大叫:“你下来,我们不玩这个好不好?”

莫春山笑而不语,还好整以暇地对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愈发地着急,想要爬上台子拉她下来,然而还没靠近那个台子,就有几个工作人员来拦住她,说太危险不要靠近。

何莞尔急得不行却又没办法过去,于是眼看着那穿得跟外星人似的讲解员,拿着手里的电杆尖走近圆圆的大铁笼,眼看着她示意拉下电闸,眼看着电压显示器瞬间跳到10万伏的标记。

电杆尖端靠近那金属做的大笼子,火花溅起,刺疼了她的眼。

何莞尔差点尖叫出来,却发现笼子里的莫春山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触电的模样。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一秒,看到莫春山伸出可手,摸向那铁笼,而在他手指接近笼子的一瞬间,指尖和笼体,都放出了耀眼的电火花。

“不要!”她忍不住大叫出声,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几秒后,她移开了手,却看到他依旧安然无恙,满脸淡定地看着笼外。

笼子里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学着莫春山的样子,手指接近金属笼激起了一阵火话,一脸的兴奋就差没跳起来了。

莫春山还站着,可何莞尔喘着大气,两眼紧盯着那笼子,脑子里闪过各种不好的画面。

比如,有人被电击到毫无生机地躺在地面,或者在高压线上被电成一团火球坠落的尸体。

她揪着心口的衣服,手心一直冒冷汗,脸色也白得吓人。

“姐姐,这是法拉第笼,虽然是金属丝制成的,但外壳接地,人在里面不通过电流,是一种静电屏蔽现象,高压带电操作员的防护服就是这个原理。还有汽车其实也是一个法拉第笼,外壳是个大金属壳,形成一个等位体,所以雷雨天行驶也不用担心遭到雷击。”

她旁边的少年看不下去了,一脸淡定地和她解释起这个笼子的原理。

何莞尔却听不下去,嘴里念叨着:“万一呢?万一笼子坏了出事怎么办?”

那少年非常无语,一个大大的白眼甩了过来。

264 神采飞扬

何莞尔却像是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直到看到电闸关闭的时候,紧绷着的神经才渐渐松缓下来。

讲解员感谢了参与游戏的观众,宣布体验游戏到此结束。

莫春山好整以暇地走出笼子,从台子上跳下来,站定在何莞尔面前。

他嘴角扬着笑:“下次有机会,带你看特斯拉线圈。”

何莞尔嘟着嘴:“哼!”

理都不理莫春山,转身就走,踩着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飞。

莫春山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皱了皱眉。

又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他也没逼她一起上台啊?

刚才给何莞尔科普的少年,一脸正气地走上来:“姐姐刚才是担心你出意外,现在看你出来,担心就变成了生气。女人心海底针啊哥哥,等着你的就是一场电闪雷鸣,哪里还用得着看特斯拉线圈的虚拟闪电?”

莫春山听得啼笑皆非。

眼前这少年看起来就聪明,过年还独自一人混迹在科技馆,想来也是对科学实验有几分痴迷的。

就是有点嘴碎。

少年不过多嘴一句话,却耽误了莫春山找何莞尔的功夫。

何莞尔身高一米七五,一对大长腿走起路来本就虎虎生威,这一下气性大走得更快,偏偏这里展厅大被各种实验器材遮遮挡挡的视线不开阔,所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莫春山视线里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围着二楼转了一大圈也没看到她,找了十来分钟也没看到何莞尔,心头的一丝焦急爬上了脸。

又转了一圈,他才忽然想起还有手机这东西能联络她。

也是关心则乱,忘记了最常用也是最好用的方式。

他掏出手机拨出何莞尔的号码,几秒后,听到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哆啦a梦?

莫春山,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就是何莞尔给他的来电设置的铃声。

他转身循着音乐声寻找,不过走出几米的距离,就发现转角后的一个展柜前,何莞尔混在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中间,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看到她的瞬间,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

莫春山轻轻地走了过去,等靠得极尽,才在她耳边说:“在看什么呢?”

何莞尔浑然不觉他靠得太近,指着面前的小窗,说:“这个机器人好厉害!”

莫春山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觉那小窗里放着个魔方,再后面是一个结构简单的机器人,方脑袋,两个摄像头当眼睛,手臂圆乎乎,末端镶着钳子一样形状的手,下半身固定在桌面上。

几秒后,那小窗关闭了,一群小孩子满面的兴奋,手都托着下巴:“开始了!要开始了!”

何莞尔虽然没兴奋到拍手,但眼睛也贼亮贼亮的。

头顶上的大屏幕上开始跳跃数字。从1开始,莫春山就看到那机器人钳子一样的手挟起了那个魔方,转了几下分别扫描了魔方的六面,接着模拟出思考的状态。

又过了几秒,那钳子一般的手开始扭动魔方,等把魔方六面都翻成同样颜色放回那盘子的时候,计时结束。

“哇!”何莞尔和那帮孩子异口同声,“太厉害了!”

机器人发出空洞的合成音:“谢谢大家。

莫春山眼角抽了抽,这就叫厉害?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屏幕上的数字清零,又一次游戏开始。

一个小孩把魔方从小窗户里拿出来,扭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觉得魔方上的色块已经足够凌乱,才心满意足地放进那个小窗户。

莫春山看到那机器人又一次重复刚才的一些列动作——拿起魔方、扫描、计算出还原的步骤,然后用钳子似的手抓住开始扭动。

等成功还原以后,又会有另一个小孩打乱魔方,然后放进去让机器人翻。

他陪着何莞尔连看了三次,而最新的记录是四十八秒。

何莞尔兴奋地拍着手大叫:“哇!好厉害、好聪明!”

跟个小孩子似的。

“走了吧?”他问,有些微的不耐烦。

何莞尔坚决地摇头:“不要!还没轮到我打乱魔方。”

莫春山啼笑皆非:“一个破机器人,一个破魔方,有这么好看吗?”

听到他质疑机器人,何莞尔和那群孩子都扭过头,冲着他瞪了一眼。

忽然间成了众矢之的,莫春山很有几分无奈,只好百无聊赖地等着何莞尔扭乱魔方的那一次。

又看了两轮,终于轮到何莞尔打乱魔方了。

她从小窗拿出魔方拼命地扭着,起码扭了一分多钟才放回了小窗,接着双手交握放在下巴下面,满脸期待和崇拜的眼神,看着那造型丑得要命的机器人。

莫春山忽然有几分不爽了。

不过就是个最简单不过的ai机器人,会算怎么还原魔方而已,值得她这副模样。

他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于是趁着小窗还没关闭,手伸进那小窗将魔方拿了出来。

何莞尔惊呼:“你干什么?”

五六个小孩子也都扭头,看着莫春山,满脸的责怪。

他淡然一笑,看了那魔方几眼,等着头顶上方的大屏幕上的计时开始。

大屏幕上的数字开始跳动,而从1开始,他的手就迅速翻动起来,娴熟地扭动着魔方,视线甚至都没在魔方上面,一直看着大屏幕上的计时。

随着他双手的动作,刚刚还散落在六个面上杂乱的色块,迅速地集中在一起。

等六面的颜色还原成完整如初的模样时,何莞尔长大嘴巴,说不出话。

小孩子们满眼崇拜,像刚才看机器人一样的眼神:“哇——好快”

有一个稍微懂点的魔方的,惊呼:“还是盲扭!”

“是盲拧,”莫春山抛了抛手里的魔方,视线放平淡定地说,“三十四秒,退步很多。”

他把魔方从小窗户里还给了机器人,拉过何莞尔的手:“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何莞尔傻愣愣跟着他走了十几米远,才回过神。

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中,她连忙抽了出来。

265 回到过去

何莞尔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人,怎么拉着她的手拉成了习惯一般,她不让他拉了,反而像不应该。

好像有点越线了啊——可是,她怎么就不觉得讨厌呢?

何莞尔顾不得面色潮红和心如擂鼓,连忙转移话题。

“原来你这么厉害!”她双手握在一起假装崇拜,“大佬,你还会什么厉害的招数?要不一起使出来看看让我开开眼界?”

“招数?”莫春山摸了摸下巴,“我又不会你的厚脸皮碎大石,徒手开根号算不算?”

何莞尔被完美地噎了把——好像这还是她之前心情不好挖苦莫春山的话,现在被他原样奉还。

莫老板的报复心真的很强,而且记忆力太好,想一想似乎她从来没有就斗嘴这一件事,在他身上占到过便宜。

以后说话,可真得小心了。

于是她乖乖地服软,眨巴着眼睛:“大佬饶了我吧,能不能教教我玩魔方的诀窍?”

她其实也练过几天魔方,但是无奈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所以别说莫春山惊住一帮小屁孩以及她的盲拧了,她充其量只会瞎拧。

“你是在挖苦我了吧,”莫春山微微一笑,“在下最高学历驾校,你好歹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我哪里能教你?”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何莞尔不满地撇嘴,“不教算了!”

他抿抿薄唇:“好吧,既然你要学,我也勉为其难地教,至少魔方和麻将比起来,可以更有效地预防老年痴呆。”

“莫春山!”何莞尔刚刚听说他肯教了,还有几分高兴,等听到老年痴呆四个字,又忍不住一跺脚。

“走吧,”莫春勾起嘴角,指了指楼上的方向,“还有三层楼可以看,等你开完了眼界,我买个魔方送你。”

逛完了五层的科技馆,何莞尔却发觉顶楼的纪念品*店里,魔方全部卖完了。

她不依不饶非要买,莫春山只好带她去附近的文具店。

那里是科技馆背后一排低矮的房屋,看起来似乎也有三四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不过很不巧因为是过年,老板在店门挂了个牌子说初十以后才开门。

莫春山摊手:“没办法,改天再给你买。”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文具店的?”何莞尔已经不再纠结买不买得到魔方,有些好奇地问。

“这排老房子背后有个小学,我小时候就在这边读书。”莫春山回答,“老房子是周围唯一能开小店的地方,几十年没变。”

听他提起小学,何莞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的同事聂芸吧?”她有些心虚地问,“她真是你同学?”

莫春山皱眉:“我记得你们报社的聂芸,但我的同学里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姓聂的小学同学的话,我记得有一个叫聂琀的。”

“哼!”何莞尔翻了个白眼,“你明明还记得她的曾用名的,何必装模作样呢?”

莫春山不明白她的无名火来自何方,无奈地解释:“我就记得花名册里有这个名字,但我不记得她的脸,哪里能知道这个聂芸就是聂琀?”

“你不是看过的就不会忘么?”何莞尔望着天,“什么不知道,骗谁呢?“

他似乎有些明白何莞尔在生什么气了,一摊手:“我只记对我有意义的东西,除此之外的看在眼里就如同一张白纸。你可以记得纸上写的数字符号以及文字,但你能分辨出来哪一张白纸是曾经看过的吗?”

这个解释何莞尔听得半懂不懂的,但不知道为何,心下还是有几分高兴。

莫春山看她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着,声音愈发温柔:“文具店没开,不过我还记得附近有旧书店,那时候就很有名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要去吗?”

何莞尔高兴得快跳起来:“要去要去!”

旧书店离文具店不过两百来米的距离,而且显然书店老板比文具店老板勤快,大过年的也开着门。

书店里全是小孩子,抱着书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看穿着,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概也并不可能看上一本买一本那种。

老板也不赶人,乐呵呵地端着一缸茶坐在门口一张吱呀吱呀叫的藤椅上,每来一个顾客都笑脸相迎。

何莞尔穿梭在一排排古旧的书架之间,鼻腔里充斥着旧书有些发霉但让人怀念的气息,只觉得这书店里时间流动的速度,都比外面慢很多一般。

这里的旧书也很多,从五十年代的伟人语录手抄本,到去年过期的时尚杂志,几乎应有尽有,不过其中最特别也是其他地方最少见的,是一排排的连环画和漫画。

何莞尔在那几排书架中徜徉许久,看得眼花缭乱,终于发觉老板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呢。

确实有很多别处难得一见的旧书,然而全部不成套,好多书都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本,偶尔能看到一整套的,抽出来一看,书里到处都是孩子的涂鸦,让人哭笑不得。

明明没什么可买的,她却不想离去。这里的旧书可能没什么价值,可是每一本都确确实实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都有过上一任的主人,承载着某个特定的人某一段特定的回忆。

回忆,对她而言多么奢侈的东西,这里却有着很多,虽然她读不懂也体会不到甚至都和她无关,但她舍不得离去。

何莞尔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手摸过一排排的书脊,恍然如梦。

在经过一排书架的时候,她不经意地一抬头,注意力瞬间被一本书吸引。

书架很有些高,她踮着脚仰着头,却看得不那么真切,只是那一本书的书脊上的几个字母,是那样熟悉。

莫春山看她够不着,走了过去,问:“哪一本?”

何莞尔指着书,眼睛一动不动。

这一天何莞尔没穿高跟鞋,莫春山能高出她七八公分,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够到书。

他好容易在她的指挥下,从书架的最上层抽出一本旧书,递给了何莞尔。

266 五花八门

《婆娑罗》,好多年前的日本漫画了,大神田村由美上个世纪的连载十年的漫画。这一套对于同龄人来讲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漫画,居然可以在这里找到,还真算是奇迹。

这漫画讲的是现代文明毁灭后的日本,又回到了奴隶制的形态,人们倍受压迫日子很不好过,于是有了想要推翻统治者的起义军。

妹妹更纱男扮女装替代哥哥成为命运之子带领起义军,倔强孤独地行走在世间,偏偏又和杀死父兄的仇人相爱的故事。

这漫画虐到不行,偏偏何莞尔爱到极致,据说买漫画的钱是她初三时候省了整整半年的零花钱——之所以是“据说”,也是她爸不经意间透露的。

这也是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在书柜里一直陪伴着她的一套书,是她从医院回家休养期间看完的第一套漫画。

后来她渐渐痊愈,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某一天那套书里没了其中一本,于是她珍藏多年的漫画里缺了那么一本。

她找了好多年都没找到,淘宝上也只卖全新的一套,不给单卖其中一本。她其实也有些嫌弃新书没一点“历史厚重感”,却没想到竟然在这旧书摊上找到了。

何莞尔抚着封皮,满眼的兴奋,接着发觉那书的一个小小的角缺失了。似乎和她曾经买过的那一本,有一点点相似呢?

莫非,这就是她不见了的那一本?

何莞尔一阵激动,心跳加速,犹豫了好一阵子也没敢翻开,手一直摩挲着封面。

莫春山看着她,满脸的嫌弃:“你这样摸来摸去的,我还以为这是本盲文。”何莞尔白了莫春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翻开书皮。

果然,那漫画的扉页上,竟然真的写着她的俄文名字,只是十几年过去,那字迹已经模糊到快要看不到。

“真的是我的!”何莞尔高兴得抱着书跳脚,“竟然在这里找到了!”

莫春山不明就里,她语无伦次好一阵子,他好容易才明白她到底在高兴。

他皱起眉头:“你说这是你的书你怎么知道?”

何莞尔指着内页那一串字符:“这是我俄罗斯名字,我买书的时候就写上去了,整整一套书我也就写了这么一个名字,恰好也是这本书丢了,我当然记得。”

“俄罗斯名字?”莫春山挑眉,“叫什么?”

“俄文不太好发音,中文的谐音是安菲雅,意思是花儿。”

莫春山点点头,看着书的封皮,忽然问:“这书有些年头了吧,多少年前的了?”

“我算算……”何莞尔抬眼望天,努力地回忆,“十四,哦不对应该有至少十五年了,我初中时候买的。”

她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兴奋里,抱着书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莫春山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何莞尔小心翼翼地问。

莫春山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回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结账的时候,何莞尔兴奋地问老板:“老板,这本书从哪里来的?”

那老板头发花白,想了好一阵子,眼里全是迷茫:“不知道了,好多都是收荒匠卖来的,我也不知道来源。”

何莞尔满眼可惜:“我还想知道到底是谁拿我的书呢!”

书店老板得知是她曾经遗失的书,满口说着有缘,慷慨地也不收她的钱了。

倒是莫春山不顾老板的意愿,在他柜台上扔下一张粉红色的毛爷爷,还不容老板推辞,然后带着一脸痴笑的何莞尔离开书店。

“你小时候,很爱看这些?”

回停车场的路上,莫春山问道。

何莞尔点头:“那是当然,你不要看我长得不三不四,其实我还是有一颗少女心的。”

莫春山哑然失笑:“你能不乱用成语吗?不三不四是好话吗?你顶多能说自己长得五花八门。”

何莞尔也被噎得老血一口:“……大佬,您这样成语的用法,在下听了也是始料未及的。”

莫春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就迅速走开,只最后那个眼神,总让何莞尔觉得他话里有话。

他的背影飘出好几米,何莞尔才反应了过来,顿时跳脚:“凭什么说我是五花!我就算是五花也是牛五花!你是猪五花!更肥!”

回去的路上,何莞尔黑着脸顶着“五花”两个字的新外号,看到了离旧书店不远的蛋筒冰激凌招牌。

她瞬间停步,脑海里浮现出那最简单不过的冰激凌吃到嘴里时味蕾的记忆。

不知是不是找回少女时期遗失的那本漫画的缘故,今天她特别容易回忆起往事,也就特别容易想起她英年早逝的父亲。

和冷心冷面的卢韵姮相比,她爸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肢体语言也大开大合,有他在的日子,何莞尔总觉得特别的安心。

所以即使父母离异,她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或者特别卑微。

她甚至还记得很清晰,那时候她如果考不好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她爸就爱买这种冰激凌给她吃。

一瞬间,她异常地怀念起来那冰激凌的味道。

莫春山察觉到她脚步了下来,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不由微笑——当然也明白她为什么踟蹰不前。

不就是怕被他嘲笑胖吗?

他抿着唇,踱步过去买了两个冰激凌,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莫春山递给她粉红色的那个,何莞尔却不接,看着他手里的另外一个。

“怎么?”

“你吃草莓的,我要吃巧克力的。”何莞尔张牙舞爪,想去够他手里另一个。

并不是她有多偏爱巧克力口味,而是她觉得莫春山配粉红色,一定特别有意思。

莫春山拧着眉:“你什么毛病?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说着,就要把冰激凌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何莞尔忙抢过来:“我吃,我吃。”

莫春山吃起冰激凌来,比何莞尔要快很多,何莞尔还在舔着最外面的一层时,他已经咔嚓咔嚓开始咬起了蛋筒。

何莞尔却吃得极慢,一点点舔着,时不时还回头看旧书店的入口。

267 0.00487

何莞尔叹了口气,有感而发:“这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迁,到时候再也没地方收留那些没人要的旧书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莫春山侧过头,看着远处耸立的高架桥,“不管人和物,都难逃被碾碎和被淘汰的命运,你、我,都一样,终究会往同一个地方去,早晚而已。”

他的表情和语气,让何莞尔想起了厉如晶的事,眸色也跟着沉了沉。

其实上午发生的事,她一直回避去想,这一刻心情好多了,就开始自我反省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没做,便转了半个身子对着他,郑重其事地道歉:“对不起,今天是我太冲动,搞砸了婚礼的事。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不就是多忍一忍的功夫吗?如果让她妈发够了气,也许就能答应莫春山的要求了呢?

最关键的是,她当时太过生气以至于忘记把最大的招祭出来——比如,莫春山承诺的让何一笑在歌神演唱会上表演的事。以她妈对何一笑的迁就和疼爱,如果知道莫春山能给何一笑一个钱都换不来的机会,那是多大的诱惑?

说不定马上就拍板同意要去那个假婚礼站台了呢?所以确实是她把这事搞砸了的,一句抱歉理所应当。

“你在抱歉什么?”莫春山停下脚步,微微皱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察觉到她满眼的忐忑,他又微笑:“我早上开出的条件是告诉你的家人,至于后果我不管,所以既然你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你的事,也会做到。我说过会给你弟弟争取机会就一定会,不会食言。”

“谢谢。”何莞尔愣了愣,低声说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总是道谢的,本就是等价交换,”莫春山勾起嘴角,“你不用事事和我计较,而且你也不欠他们的。反而你这样把别人的人生扛在肩上,不会难受吗?”

“没事儿,”何莞尔轻松了几分,抬头舔着冰激凌,嘴里全是草莓清甜的香味,又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句话怎么说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自己想开就行,也不是什么大事。”

莫春山看着她嘴边小小的一块冰激凌渍,递来一张手帕:“即使心大得能装下整个宇宙,还总还有装不进去的黑洞,你已经这样努力了,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可以吗?”

何莞尔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空中不知道何处飘来的悲伤,如星屑般落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所适从。

莫春山见她呆呆的不动,便拿着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又轻轻将落在她虎口上的那一点粉色痕迹拭去,轻言细语:“装不进去的就不要装了,在我这里,你不用那么懂事。你不想管的管不了的,都可以像这冰激凌渍,我帮你擦掉就好。”

何莞尔心里一阵慌乱,眼神闪烁讪笑着:“你还是觉得你挖苦我的时候比较像你,这种深沉的画风很看不惯。”

她当然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还会忍不住地多想,却又马上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毕竟有那一次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

可他哪怕站在原地,那轻言浅笑的模样,那一句句总能轻易击中她内心最软弱之处的话,还有来得莫名其妙却总恰到好处的解围,让她一步步沦陷,陷入他的温柔陷阱里。

该怎么办呢?何莞尔愁眉苦脸起来,自觉脸上的笑一定和此时的语言一样,苍白而无力。

莫春山也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思绪万千。

本来是看她不开心带她来科技馆玩一玩,却没想到他的无意之举竟然证明了一件事。

她既然能说出那本旧书的来历,且那本旧书是在至少十五或者十六年前买的,那就证明她就是何莞尔本人。

莫春山有些恍神,他之前在怀疑的事情一件件地映证,让他觉得曾经扑所迷离的真相已经近在咫尺。

现下的偶然所知让他的所有期盼落空,让他和千阳这些日子绸缪的事没了基础,让他的心情轻松了几分,又迷茫了几分。

她既然不是她,所以那些悲惨的过去不属于她;但她若不是她,他又何来的理由紧抓着不放?

曾经以为自己有强大的自控力,懂得在该放手的时候松开,该离开的时候优雅地转身。

却没料到越靠近,反而越难放弃。

她的长发被恰如起来的一阵风吹得散乱,发尾拂在精致如玉的面颊上,缠绕在深刻美丽的锁骨间,迷离的星眸被掩映其中,让他埋在心底的那一份悸动,又一次颤了颤。

何莞尔悄悄地抬头,却发现莫春山的视线一直放在自己身上,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慌乱地低下头。

眼看着一丝红霞爬上了她的耳垂面颊,莫春山忍不住地一笑,也就那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他低声地问她:“我也算见过了你妈妈和弟弟,那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爸爸?不管怎样,也该跟叔叔道一声谢谢。”

何莞尔闻言一怔,马上抬起头:“谢什么?”

“谢谢他把000487的概率给了我,”莫春山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这是七十亿人里两个人相遇的几率。”

他说着,又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替她将乱发捋在了耳后,嘴角浮起一个很轻的微笑。

下午四点正,阴了两天的山城,太阳终于开始和煦。

他的脸逆着光,但眉宇开阔,眸子里的深邃和认真,无比地清晰。何莞尔恍恍惚惚地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笑,眼泪差一点就守不住。

于是这世界压在她肩膀上浩浩荡荡的孤单感,在那么一刹那,似乎轻了些。

从科技馆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本来应该还算空旷的庆州,竟然堵得水泄不通,短短五公里的路程开了快一小时。

“可能是出去过年的车都回来了,”莫春山说道,“人人都想着错峰,结果错到了一起。”

何莞尔低低地哦了一声,莫春山在说些什么根本没进到她脑子里,只呆呆地看着前方汽车的红屁股,耳朵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取车前莫春山说的那番话。

她现在毫不怀疑,如果莫春山存了心要撩她,那她一定是逃不过的。

可是,撩她到底有什么意义?

何莞尔愁眉苦脸,实在是想不通他这样做所欲为何。

如果仅仅是为了骗他的姨妈而已,他又何必在厉如晶看不到的地方,也如此地入戏?甚至还说想去探望她爸爸,还说出那样暧昧的话。

可如果莫春山是真对她有什么企图,他不是“客观不能”吗?世俗人眼里她最有价值的地方,不恰恰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吗?

所以,难道莫春山还真想和她过一辈子?

268 寸土必争

何莞尔抱着头,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饿了?”莫春山瞟了眼她,“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

何莞尔怔了怔,头如捣蒜,实在有些感谢莫老板马上替她找到了借口。

在市中心堵了快两小时,莫春山带何莞尔去了一家西餐厅。

莫春山拿过菜单点了一大堆何莞尔连名字都听不懂的菜,期间都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上菜了何莞尔发现,又是一桌子的海鲜。

何莞尔直瞪眼:“不是你说晚上不吃海鲜免得嘌呤高吗?你老年痴呆了?”

“不错,还有几分记性,”莫春山微笑着回答,“我以为你从来不把我说的放心上。”

何莞尔默默转头,撇了撇嘴角。

怎么听这话题都有坑,还是不要主动去跳的好,专心吃饭才是好选择。

只是关于怎么用刀叉吃海鲜,何莞尔实在没有经验,只看着莫春山在水晶杯的反光下,娴熟地使用从里到外大小不一的三排刀叉,姿态从容又优雅。

何莞尔却看花了眼,丝毫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能用刀叉吃螃蟹的。

她费劲地和盘子里的面包蟹较劲,手忙脚乱之间好容易能吃到肉,却发觉墨鱼仔让她相当没办法。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莫春山问。

她头如捣蒜,一不小心手里好容易弄出来的蟹螯肉又滑进了盘子,顿时愁眉苦脸:“我觉得我需要一双筷子。”

莫春山叫来服务生,传达了何莞尔略显过分的要求。

服务生马上取来一对筷子,满脸体贴的笑容,丝毫没有一点吃惊,也让何莞尔笃定她绝对不是第一个这么不靠谱的客人。

不过高级西餐厅里拿着筷子吃东西,总会引人侧目的。

她拿上筷子不过几分钟,就有经过的客人小声地嘟囔:“真丢脸!什么人都能来,还是高级餐厅?”

何莞尔心虽大,但这被人当众diss,还是让她手上的动作一滞。

莫春山随便看了眼那出言不逊的人,耸耸肩:“所谓餐桌礼仪其实是用来掩盖食物不好吃的真相,刀叉筷子说到底就是帮助进餐的辅助工具而已,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只有工具适应人,没听过人需要适应工具的。”

说着,他随手从她盘子里捡起一块蟹肉,送进嘴里:“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工具需要用另一种工具来改进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的。”

何莞尔呆了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什么?”

“你理解不了的,”他笑得高深莫测,“明媒正娶和走歪路的,不用相互理解。”

他说得不轻不重,说完还看那女人一眼,眼里的嘲讽更明显。

何莞尔总算听明白了,他是在嘲讽那女人的身份——小三,亦或是小四,反正不是什么见得人的身份。

她目瞪口呆,这人骂得可真是狠,难道就不怕当众挨打吗?

果然,刚才对何莞尔极不客气的女人,听到莫春山这句话,愤怒地转过身,但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面色沉沉的男人向后一拉,匆匆朝里面的包间走去。

何莞尔眼睁睁看着看着一场大戏从开锣到*再到落幕,仅仅三十秒。

直到那两人消失,何莞尔才转头问他:“你怎么就知道别人是什么身份?”

莫春山说:“首先年龄上有差距,其次女人一串五六个镯子跟护臂一样,满脑袋饰品恨不得自己是刺猬,就差额头上刻着有钱两字了,也不是富养的大小姐的气质。因此就是有钱的土老帽带着更土的小三来见世面。”

“就算你吃准了别人是小三,你就相信人家不敢把事情搞大,所以遇到挑衅也要忍气吞声?”何莞尔又问。

“那女人如此沉不住气,显然还没跟了金主多久,金主也不会为了她大动干戈的。”莫春山好整以暇地回答。

“万一人家是缘浅情深呢?”何莞尔不依不饶,“万一冲冠一怒为红颜,真上来干架怎么办?你能打得过?”

“好吧,其实那男人我在一场商务晚宴上见过,做商砼生意的,还是老婆顶起半边天那种,所以他这是吃着软饭还养小三,只怕也在心虚,”莫春山说着,端起香槟抿了口,“就算处处万一,我不是还有你吗?社会分工不同,我负责骂人,你负责打架。”

何莞尔:“……”

虽然有个小小的插曲,但一点都影响不到何莞尔的心情,反而有了八卦当开胃菜。

于是这顿本就美味的晚餐多了趣味,她不可避免地又吃多了。

只觉得食物都顶到了喉咙,她走路都走不太动。好容易上了车摇摇晃晃的,她更是异常地想睡觉。

因为喝了酒,请了代驾回家,莫春山和她一起坐在后座。

从市中心到城南有十几公里,汽车走走停停,何莞尔恍恍惚惚之间终于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已经停稳,自己靠在莫春山的肩上。

她大囧:“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没事,”莫春山相当淡定地弹了弹肩膀,“没流口水在我衣服上,你不用赔偿。”

临江名门是两梯一户,每层也只有一户,所以虽然是三十层的高楼,除去下面三层是商铺和物业管理办公室以及有一层是健身房以外,这一栋楼,也就住了二十六户人家,还不排除其中有经常不在这里住的。

总之何莞尔在这里的几天,从来没遇到过电梯里有她不认识的人的情况,然而没想到这一日吃了晚饭归来,进电梯的时候,里面竟然有五个人,真是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她还怔了一怔,于是看到莫春山先她一步进了电梯。

269 红烧河豚

何莞尔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是是怎么回事,一秒后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嚷着:“什么鬼,怎么就超重了?明明很空嘛!”

“看来你低估了自己的密度和质量,”莫春山扬起嘴角,“谁最后进来的谁出去。”何莞尔吃得多了脑子就转得慢,这时候傻傻眨眼——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嘲笑她的体重。

电梯里一圈人都低头,好在涵养都不错,没有谁笑出声。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发飙,已经被莫春山拖着手,走出了电梯。

电梯开始上升,莫春山再度按下键,才淡然地放开了她的手。

何莞尔拖拖拉拉地走在他身后进了电梯,不想被他发现自己脸红心跳的异常。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迅速平稳地上升,莫春山看着她微红的面颊,眼角微微上挑,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胖若两人的,公寓第十四层有健身会所的,恒温游泳池不错的,明天让才嘉给你办一张年卡,你有空就去游泳吧。。”

何莞尔听到能游泳,也顾不得和他计较什么胖若两人的话,顿时两眼亮晶晶:“真的?感谢大佬!”

“不用谢,”莫春山弯起嘴角,“大家交同样的物业费,你重力势能一上来电梯都吃力几分,我可不好意思占别人便宜。”

自从莫春山扯什么重力势能的事,何莞尔已经半小时没和他说话了。

是的,她真生气了。她再怎么心宽,也不可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拿她易胖的体质说事儿。

晚饭时候还那么义正言辞帮她怼出言不逊的小三小四,其实他的心思也很容易理解了。

何莞尔就是特供他用来损的,他怎么损都没关系,别人不能损。

这特么哪门子的逻辑啊?亏她当时还有一丝受宠若惊的窃喜!现在看来,其实就是犯贱而已。

回到二十九楼,何莞尔气冲冲地在玄关甩掉鞋子,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莫春山在她身后扬高声音:“明天我不在,你自己安排。”

“嗯。”她回了句,声音蚊子似的。

“怎么了?还在不高兴?”身后,他还在问着。

何莞尔没理她,几步走到卧室门前,拉开门转身刚要关门,却发觉莫春山竟然出现在面前。

她吓了一跳,真没想到以他那小身板竟然能这么迅速地走过来。

莫春山把手里拎着的女士拖鞋扔在她面前:“穿上,多大了还爱打光脚?”

何莞尔沉着脸噘着嘴穿上了拖鞋,眼睛也不看他,但那眸子映上走廊上冷白的灯光,却似一汪流动的春水。

莫春山忽然不舍得就此道别,一步上前,按住她想要关起来的门,说:“你这样绷着脸,很容易有鱼尾纹哦?”

何莞尔仍旧板着一张脸,但终于肯说话了:“金主爸爸你别理我好吗?我现在是下班时间。”

莫春山饶有兴致地靠着门说:“我不喜欢被叫姐夫,更不喜欢被叫爸爸,你能不能换个像恋人之间的称呼?”

“不行,”何莞尔干脆地拒绝,继续沉着脸,“我脸皮还没厚到那个地步,再修炼千年差不多。”

“千年?莫非你的脸是沉积岩?”莫春山瞥她一眼,笑意渐渐溢出眼眸,“我还以为是花岗岩。”

何莞尔正在想花岗岩是什么梗,已经听到他漫不经心解释:“花岗岩是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和你脑部的地质环境很像。”

“你什么意思?”何莞尔真被他气得快要跳脚,握紧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信不信我揍你?”

“我信的,你不仅嘴毒心肠也毒,如果加上胖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莫春山说着,眼尾的笑意味深长。

何莞尔忍不住抱着头:“莫春山!你再给我起外号,我真要打爆你的狗头了!”

“所以我们真的应该好好继续讨论一下怎么称呼彼此的问题,免得我忍不住地乱叫你的各种绰号,”莫春山回答,然后皱着眉头摸着下巴,说道,“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不是太好,要知道一般多年的老夫妻才会返璞归真直呼其名,这样合适吗?”

“谁和你是老夫妻,你少自作多情好不好?”何莞尔再一次忍不住怼他,“现在又没有外人,我想怎么喊就怎么喊,你管不着。”

“对啊,既然你自己都承认是内人,那是不是该换个内人应该有的称呼?”他继续抚着下巴,满脸的戏谑的笑,偏偏一张俊脸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于是在何莞尔眼里显得更加讨打。

看着人模狗样的,还经常装高冷,实则满肚子的酸话和坑蒙拐骗,她一个不留神就会遭了道。

她怎么就瞎了眼,竟然觉得自己对他还有那么一丝意思的?这人明明就是精神分裂双重人格啊!

“莫春山我发觉你胡搅蛮缠起来也很可以的。”何莞尔咬着牙,说。

莫春山见时机差不多了,马上泼过去一盆冷水:“昨天不就露了怯?你知道你脱口而出的‘莫总’有多大杀伤力吗?还要让我小姨听到你恼羞成怒大叫莫春山吗?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呢?”

他开始算账,对何莞尔的蠢事如数家珍,换来某人怒目而视。

莫春山不紧不慢,花了好几分钟一件件数落了她犯蠢的时候,最后总结:“既然我叫你莞尔,你也可以叫我春山的。”

何莞尔眼角一抽,不由自主想起央视新闻惯常的只叫名字不称呼姓的署名。

太行政化了吧——她想,再说一般长辈或是上司才会这样叫她莞尔,所以这样岂不是显得她地位很低?

就算是演戏,她何莞尔都是有原则的,尤其是涉及到这种辈分问题,她往往寸土必争。

“恋人之间的称呼也可以别致一点的。”何莞尔抠着额头,“真的,我觉得其实我们可以有创意一点,不那么俗气。”

“不叫俗气,叫约定成俗,”莫春山抿唇,“你不接受我的提议,那你说该叫什么?我叫你老婆你叫我老公?太肉麻了我叫不出口的,坚决不行。”

何莞尔握拳:“我有说过这样叫吗?诶你不要老是带歪我好不?我在认真和你讨论问题!”

莫春山无辜一摊手:“我很认真啊,要不我叫你呆子?你觉得怎样?够不够别致?”

何莞尔愣了愣,总觉得这两个字异常地耳熟,登时大怒到:“什么呆子?我又没叫你泼猴!莫春山你够了啊你信不信我把你揍成如来佛?”

莫春山一个鼓励的眼神:“这次反应比上次快,有进步。”

何莞尔:“……”

讨论所谓别致的“爱称”的结果,是何莞尔终于认了命,接受了莫春山最早的提议。

莫春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头顶两个旋儿,低着头:“那你先试试叫来听?”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终于磕磕绊绊叫了声:“春山。”

“平时不是挺大声的吗?这时候变蚊子叫了?”他悠然自得。

何莞尔无奈,于是又提高了一点音量:“春山。”

莫春山依旧不满意:“我又没死,你这耷拉着眉眼的,很不吉利知道吗?”

何莞尔烦躁地冲他扔了个沙发上的抱枕:“我要是咒一咒你就能出点什么事,那我才开心呢!”

“殴打以及辱骂金主,我看你是想和才嘉一起被炒掉了。”莫春山接着枕头,波澜不惊地说。

何莞尔深呼吸了三次,一直麻痹自己“给钱的给钱的给钱的”,终于笑语盈盈:“春山。”

莫春山终于满意,扬起嘴角回应:“乖了,笑笑。”

何莞尔瞪大眼睛,刚才的一丝妩媚马上消散,问:“你叫我什么?”

“笑笑啊?”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这不是你的小名吗?”

“这是你的叫的吗?”何莞尔忍不住竖起眼睛,“这是我家人和朋友才能叫的。”

“我是老板,我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莫春山依然淡定地回答,“倒是你,应该注意一下对老板的态度。”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小名是笑笑,好多次这名字都快脱口而出了,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忍回去。

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这样喊她的理由。

“莫春山!”何莞尔咬着牙,“你不要得寸进尺!”

“看!又来了,要教多少次才记得住?”莫春山倚在咕咕钟旁,笑得分外讨人嫌,“说好的昵称或者爱称呢?你这满身都是小辫子动不动就直呼老板名讳的,你以为我姨妈真瞎吗?”

何莞尔无比地憋屈,跳到沙发上指着他:“我告诉你莫春山,你再惹我我就撂挑子!什么癌症晚期什么送老人安心滴走,你爱咋整咋整!老娘不干了!”

她一急,东北话都出来了,一口大碴子味。

莫春山仰着头看她,嘴角一丝难以捉摸的笑,问她:“最后惹一下好不好?惹了再哄回来?”

“不行!”她怒目以视,鼻子都快喷火了,“晚了!说什么都没用!”

270 葱油拌面

正月初五,凌晨。

距离莫春山差点气死何莞尔的时间,已经四小时。

而距离何莞尔气饱了躺在床上睡觉,也已经快三个小时。

何莞尔还是没有睡着,在那张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又滚,终于确定自己确实是失眠了。

至于失眠的原因,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

当然不是因为认床的原因,要知道莫春山的家里,哪怕是久无人住的客房,也比她家里那翻个身都吱呀吱呀叫的小床舒服。

自然也不是因为莫春山拿那句诗气她的原因——他哪天不气她十回八回的,她要是认真和他置气,只怕真成河豚了。

她饿了。

是的,饿了!

她这魔鬼一般的体质,晚上吃得越多,深夜就饿得越凶,凌晨两点还清醒得不得了。

何莞尔纠结了很久,眼看着半小时又过去,肚子越来越饿,终于忍不住起身。

她光着脚下床,蹑手蹑脚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地砖光滑微暖,二十多度的室温一点都不会冷,她靠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亮,开始在厨房里寻找能吃的东西。

然而厨房台面干净到一尘不染,除了窗台下面搭着的几根蔫了吧唧的几根小葱,什么都没有。

她又轻手轻脚地打开冰箱,迅速地寻找能下肚的东西——哪怕来片苏打饼干也好啊。

然而,偌大的冰箱一半装的是三文鱼鸡胸肉,一看就是猫主子吃的;另外一半全是蔬菜,绿油油的看着就像草,一点都不想吃。

何莞尔不满地嘟囔:“大男人不沾荤腥,当和尚么!”

几分钟过去,她寻遍可能会藏着吃食的地方,然而除了客厅果盘里的几个苹果,没别的现成能吃的。

可是大半夜的吃苹果,那不是开胃是什么?

何莞尔看着苹果生气,却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靠过来。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加两点幽亮微绿的光,吓了一大跳,几乎快差跳起来。

幸好电光火石间想起是煤球,这才没有叫出声来出丑,也没有下意识地一脚把它踹飞。

差点被当做怪物的煤球淡定得不得了,慢悠悠转身,几步跳上了沙发,团在坐垫上做鸡腿趴,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何莞尔看,接着拉长声音喵地一声叫。

它趴的那位置,正巧是莫春山惯常坐的地方,再加上它漫不经心又有恃无恐的叫声,何莞尔顿时气不打一起来。

人欺负她也就算了,猫也来凑热闹!

她挽了挽袖子气冲冲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煤球旁边,咬牙切齿地对它挥着拳头:“你个臭猫,好的不学就学你那臭主人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你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煤球看了眼她,慢吞吞地一眨眼,又喵地一声叫,还带了个奇妙上扬的尾音。

就算不通猫语,何莞尔也觉得这挑衅意味相当地明显。

“反了天了你!”她不甘示弱,直盯着煤球,还冲它晃着拳头——是的,她不敢真揍,但装一装凶相,总能把它吓跑吧?要不然气势上输给一只猫,她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然而煤球知道这是它的地盘,相当地气定神闲,似乎料定了何莞尔不敢动它,只仰着头看她,一动都不动。

何莞尔咬着牙瞪着眼故作凶相,却又很郁闷。人人都说骑虎难下,她这一把竟然连只猫都吓不到,做人太失败了。

一人一猫对峙着,谁也不动,不远处的门却动了。

房门打开,微冷的白光从门缝里透出,门前立着的人背着光如剪影一般,高大又瘦削。

莫春山注意到客厅沙发上的黑影,不明就里地打开了灯,却发现一人一猫都闭着眼,看起来像是被突然亮起来的灯光刺疼了眼睛。

“你们在干什么?”莫春山皱着眉,看了眼煤球,视线又回到何莞尔身上,“大半夜的不睡觉,难不成你们在聊天?”

何莞尔好容易睁开了眼,恨恨地说:“你的猫真讨厌,和你一样晚上不睡觉玩干瞪眼。”

煤球应景地喵一声叫,继续盯着何莞尔看。

莫春山哑然失笑:“听过熬鹰的,就没听过熬猫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它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的,你和它较劲,是想当不睡觉世界冠军?”

何莞尔眨着眼,好半天才回答:“不睡觉世界冠军不是你吗?你是在自嘲吗?”

“我是在自嘲啊,我还以为你听得懂。”莫春山耸耸肩,刚说完,却咳嗽了两声。

他从客厅的饮品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然后走到她身旁,自然而然地坐在沙发扶手上:“怎么?减少必要休息时间,想要多拿加班工资?”

何莞尔低着头没说话,却略有些慌张。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宽敞的沙发不去坐,偏偏坐得靠她那么近,于是靠近他的那侧身体不自然地绷紧,略有些不自在地朝煤球那边移了移。

心里开始懊恼,早知道出来觅食会遇到莫春山,她宁愿饿死也不会出来的。

她也是脑子劈了叉,忘记莫春山这个变态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事,现在根本还没到他的休息时间,自然很容易遇到。

他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她也是——好在她还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所以出来客厅也是穿了内衣的,要不才尴尬。

但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现在的莫春山,是她平常罕见的模样。

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睡衣,外面罩着同颜色的睡袍,腰带松松地系着,头发像是刚洗过略有些凌乱,平时日里朝后梳的背头成了有刘海垂坠的发型,于是没了白日里的不可一世和颐指气使,就是个五官精致、气质温雅的男人而已。

“看来你是失眠?怎么,和那晚上雪地里住石头房子里一样,害怕我对你做什么,所以睡不着?”莫春山已经喝了大半瓶水,又问了句。

何莞尔刚刚的局促忽然消失无踪。

他不提她还想不起,他忽然提起那天的事,她马上就想起了这些日子机缘巧合之下推断出来的一些事。

所以她干嘛紧张?

何莞尔镇定地呵呵两声,然后瞪着他:“你可以再靠得再近一点,赌我敢不敢打死你。”

莫春山侧着头,和她视线相交,几秒后莫测地一笑,身体忽然侧倾伏在她耳边说道:“行了,我不擅长赌,还是速速退散保平安地好。”

说是这样说,但他靠得那样近,她甚至能听到他说话时气流摩擦的唇齿音,还有他气息扑在她耳朵上的感觉。

一片灼热。

又是几秒的心跳失序,好在莫春山已经起身走开,拿起了桌面的一个遥控器,转头对何莞尔说:“来我放点音乐给你催眠,我记得你一听大提琴就秒睡的。”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已经按下一个键,于是有音乐声从客厅的各个位置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听觉。

音乐声不大,何莞尔却听出来,这是一首很熟悉的曲子——大提琴版的查尔达斯。

不知道莫春山装的是什么音响,但毫无疑问音质相当出色,音乐声层次丰富,连琴弓上的毛在琴弦上横向摩擦时候发出的类似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好清晰。

何莞尔皱着眉,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这曲子有一段节奏鲜明的friss,速度迅疾情绪热烈,然而那欢快跳跃的音符,让何莞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欢快跳跃的火焰。

然后就联想到了火焰上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串。

啊,为什么莫春山要放这劳什子的曲子?放首圣母颂的行不行?现在肚子越来越饿了怎么破?难道要学他灌自己一肚子水、把自己当热水袋么?

何莞尔倍感煎熬,一边想着羊肉串,一边咽着口水,岂不料音乐忽然没了。

空气忽然安静,于是她吞咽唾沫的声音,尤其明显。

莫春山刚按下暂停,就听到身后咕咚一声,他回头和何莞尔目光一对,马上察觉到她眸子里写满的对食物的渴望。

他低声地笑了,问:“你是不是饿了?”

“……不是。”何莞尔忙回答,却听到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

莫春山一点都不会给她留面子的,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甩,捋了捋袖子,说:“等着,十分钟就好。”

凌晨两点半。

何莞尔坐在沙发上,看着十米之外的一扇门。

那门翕开了一拳的距离,内里有灯光投射在门外暗色的地砖上,间或有人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从门缝里透出来,影影绰绰,忙忙碌碌。

十分钟的时间,莫春山一直在厨房里忙,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何莞尔愁眉苦脸。

那厨房她已经视察过了,真是要啥也没有,莫春山难不成要煎猫咪们吃的三文鱼块给她?还是在拌一道蔬菜沙拉?

不要啊,大半夜吃猫食或者吃一盆草,都是生不如死!

她纠结着一会儿到底是拒绝还是硬着头皮吃,厨房门忽然被推开。

莫春山手里端着个碗,稳稳地走出来,又将碗放在饭厅的桌面上,说:“嗟,来食。”

何莞尔实在好奇得很,已然顾不得他又掉书袋骂人,走上前去看着那碗东西。

那是一碗面,卖相还挺不错的。

面条金黄,散发着奇异的香味,的面条,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这是什么?”何莞尔一直看着那碗面,忍不住瞪大眼睛,“你会做饭?”

“不会,这是毒药,”莫春山淡淡地回答,“不吃我拿走了。”

“不要不要,”何莞尔差一点去抢碗,“我就想知道这是什么?闻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莫春山本还想刺她几句,忽然间看到她眸子亮晶晶的,鼻尖微微耸动,像极了闻着好吃了就走不动路的猫咪。

他心软成一团春水,放柔了声音:“正好有快晒干的葱,熬了点葱油,随手做了碗葱油拌面。”

271 无边泳池

何莞尔已经被一阵阵葱香勾得馋虫都快从身体里爬出来了,接过筷子就一副被食物控制的模样,全然不顾莫春山还在身旁。

莫春山勾了勾嘴角,又进了厨房,几分钟后收拾干净出来,拿着半个苹果啃着。

何莞尔赶巧吃完一整碗面,干笑:“都没问你吃不吃的。”

这完全属于没话说还要硬聊的,莫春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接着把一个装着苹果的盘子放在何莞尔面前,说:“大块的是你的,小块的是煤球的。你别把它的吃了,小心它挠你。”

蛤?

何莞尔眨了眨眼——宵夜还不算,还有餐后水果?

莫春山怎么突然又这么好心起来?他在打什么主意?

和煤球分享完一个苹果,莫春山看了看桌面的碗碟:“听说你喜欢玩水,洗碗的事归你了。”

何莞尔:“……”

搞什么?她喜欢游泳而已,怎么这也能扯到洗碗上去。

不过话是这么说,她也没争辩,毕竟莫春山给她做东西吃已经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了,不能还让大佬洗碗。

于是老老实实端着碗去了厨房,手脚麻利洗完收拾好碗筷台面,也花了十多分钟。

“你还在?”何莞尔出来厨房,发现客厅灯还亮着,莫春山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煤球。

莫春山抿起嘴角,不着痕迹地轻笑了笑,说:“监督你别把碗砸了。”

“那我去睡觉了。”何莞尔翻了个白眼。

“嗯,记得刷牙。”

何莞尔脚步一滞,有些不耐烦:“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嗯,”莫春山在她身后点点头,继续说,“另外,看你蛮精神的,靠墙站半个小时再睡觉吧。”

“凭什么?”何莞尔忍不住回头,“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睡觉了?”

莫春山勾起嘴角:“就凭你容易发胖的斯拉夫人基因,你刚才吃了起码八百卡热量。看来明天就要给你办游泳卡了,要不然我怕一个月后你一下去半池子的水都满出来。”

一提起胖这个字,何莞尔背影都气冲冲的,再也忍不住了。

这已经是他二十四小时里第三次拿她胖不胖的事刺激他了。

何莞尔转身,冲着他大吼:“好了,都听到了!吃什么都不会胖的臭男人,年纪活到狗身上的自大狂,发际线不断后退也不知道尊重女性的底线在哪里的莫先生!”

十几秒后,走廊深处传来她摔门的声音。

莫春山勾起嘴角,笑容久久不散,直到煤球不满地喵的一声叫,接着开始重重地蹭着他的手心,显然不满主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他手放在煤球头顶,轻轻地挠着,思绪却渐渐飘远。

————

吃了面,何莞尔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已是假期最后一天,她只想赖着不出门,

刚好遇上莫春山要出门,衬衫、大衣、黑色西裤,头发向后梳,发型一丝不乱苍蝇都站不住脚。

何莞尔悄悄地多看了一眼,腹诽着莫老板一个月到底要用多少公斤发蜡,恰巧被他捕捉到她贼兮兮的模样,于是问她:“干嘛?在找我的发际线在哪里?”

何莞尔抽了抽嘴角,讪讪地笑了笑。

她也是一时昏了头,被胖字惹到,于是也拿男人最害怕的发际线来刺激他。

当然莫春山的头发目前丰茂地很,不存在什么发际线后退的问题,只是莫春山的身材不可能有啤酒肚的,她当时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可以攻击他的地方,只好拿发际线做文章

“早。”她尽量忘记前一晚骂他发际线后退的话。

莫春山也回了她一个字:“傻。”

何莞尔:“……”

她无语又憋屈的表情,让莫春山的好心情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他坐着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坐上孟千阳早已发动的车。

他上了车,第一时间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保鲜袋和纱布包裹的东西,交给孟千阳。

“这是?”孟千阳接了过来隔着袋子感受了一下内里物品的质地,似乎是两样长条型硬硬的物品。

“蓝色的是何一笑的,白色的,是卢韵姮的。”莫春山沉默几秒后回答。

孟千阳不到一秒就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两把牙刷,忙回答:“知道了,我马上办。”

“不过,可能结果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莫春山沉吟片刻,又说道。

“什么?”孟千阳下意识追问了句,却发觉后座的莫春山已经开始拿起杂志看起来,便再没有说话。

莫春山不在家,何莞尔总算有自在逍遥的时刻了。

六百多平米的地方只有她和两只猫,窗户的隔音效果好得不得了,连楼下曲陵江里的船鸣都听不见。

何莞尔开始还能安心玩手机看八卦,玩着玩着,也无聊起来。

刚巧,她正想着怎么找乐子,就有个穿着运动服的妹子恭恭敬敬地上门,给她送来了游泳卡。

于是她最喜欢的乐子找到了——游泳。

没有泳衣泳帽泳镜?

没关系,健身中心都有的,喜欢哪样拿哪样还都能挂在莫总账上。

没带浴袍毛巾洗发露?

也没关系,健身中心全部提供,还都是高级货,属于她自己压根舍不得买的品质。

至于作为主打的游泳池,条件也是相当地好。

水质清澈干净,水据说是什么什么循环系统,清澈透明水温合适是不高不低的温度。

最牛的是水底下的环绕音响,头埋进水里,就会有隐约通过水传进耳里。

何莞尔从来没在这样的泳池里游过泳,第一次见识,简直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处处都是惊喜。

尤其以前从没见过的水下影响,动感的音乐让她干劲十足,简直不想抬头换气。

游累了,还能趴在无边泳池的边上,欣赏楼下的无敌江景。

服务员还贴心地告诉她,如果饿了、累了还能有东西吃,特制的营养餐和果蔬汁,来源于营养师专业的搭配。

不过不知道莫春山给会所的人说了什么,总之不许她点肉食和主食,只给水果和沙拉吃,气得何莞尔又咒了几句可恶的资本家。

游了二十个来回一千米,吃了一份主厨沙拉,何莞尔上岸冲了澡吹干头发,心满意足地回到二十九楼。

她运动够了浑身都舒坦,这几日超标的热量也消耗了不少,加上中午吃得清淡,于是整个人都舒爽了几分。

她的气也消了,之后看到莫春山在她微信上的留言,仔仔细细地给小草和煤球喂了鱼肉和小鱼干。

煤球也就罢了,反正黑乎乎又傲娇的,一点都不讨喜,何莞尔给它东西它还挑三拣四一般,闻了好久才动口,生怕何莞尔把它毒死一般。

小草就简直萌得快化了,不仅很捧场地吃光三文鱼,一见到何莞尔手里的小鱼干的时候兴奋地喵喵直叫,还躺倒翻着肚皮给她看。

272 煤球舔舔

何莞尔爱得不行,要不是莫春山三令五申不能给它们吃多了,她真不知道得喂给小草多少零食。

初春的太阳难得有这样热烈的时候,午后的一缕阳光斜斜照进二十九楼,半边客厅都是明晃晃。两只猫吃饱喝足,小小草和煤球吃饱喝足,都趴在窗台上的垫子晒太阳打盹。

室内地暖开到了最低,二十多度的温度加上和煦的阳光,何莞尔坐在沙发上抱着个抱枕,看着手机里的动画片,眉眼酸涩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地困倦,放下手机没多久便也睡着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何莞尔渐渐醒过来。

窗外的阳光依旧耀眼,不过看位置略略西沉了些,她刚想要坐起来,忽然察觉头有些重。

“诶?”

何莞尔刚睡醒脑子还不是那么清醒,不知道为何想起睡着前看的动画片。主角是跳舞跳到断头断脚的僵尸沙雕动画片,莫不是睡了一觉,她脑袋也掉了?

她顿时清醒,再动脖子,发觉还是有重物压在上面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细碎的的声音。何莞尔不明就里,恰好看到玻璃的反光里的景象。

原来是一团黑黑圆圆毛绒绒的物体蹲在在沙发靠背上,正好压住了她的头发。

至于那物体是什么,何莞尔也马上反应过来——煤球趴在沙发背上压住她的头发,还在一点点舔着她头顶上的头发。

何莞尔愣了一愣,简直是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忽然不想动了,怕一动就吓跑了煤球。要知道,这位猫祖宗从来都不舍得正眼看她的。

她纳闷自己头发上到底有什么能让煤球孜孜不倦地舔,难不成因为出了汗有盐分,所以煤球来舔?

也不对,今天游泳后可洗了头的,干净得不得了。

何莞尔想了一阵,喜笑颜开——不管怎么说,煤球肯定喜欢才会舔啊,要不怎么就看到有人舔冰激凌,没人去舔屎呢。

想到这里,何莞尔更加心安理得起来,一动不动地任由煤球舔头发,只是脖子酸了的时候稍微扭一扭,以免动作太大吓跑了煤球大爷。

于是四点钟从公司回家的莫春山,一打开门就看到何莞尔半瘫在沙发上,一脸的姨母笑,而煤球蹲在她头上的位置,正在给她舔毛。

他皱了皱眉,嫌弃地说:“你傻乎乎的笑什么?”

何莞尔忙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害怕吵到煤球。

然而煤球已经听到莫春山的声音,它轻巧地跳下沙发,跑到莫春山脚边蹭来蹭去撒娇,得到了主人摸摸头以后,也没理继续瘫在沙发上的何莞尔,大尾巴甩了甩,跑猫爬架那边找小草玩去了。

何莞尔一阵惋惜地站起来:“刚才煤球舔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陶醉地摸了摸头顶,星星眼:“它好可爱。”

“可爱?”莫春山后退了半步,“你头发上有猫口水,离我远点。”

何莞尔挑着眼角,叉腰:“我看你是嫉妒了吧?煤球舔我就是喜欢我,怎么就不见它舔你,嗯?”

她最后一个字上扬的尾音带着挑衅,莫春山这才明白她到底在得意什么。

他啼笑皆非,轻轻咳了一声:“没文化真的很可怕,我建议你百度一下猫给你舔毛是什么意思再说吧,看你被舔毛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完,也不理她,一个人径直进了书房,还顺手带上了门,一副我要工作了你别来烦我的气势。

但他之前满脸意味深长的笑,让何莞尔觉得这事情恐怕不简单。

莫春山不在现场,何莞尔拿出手机开始百度。

手机上很多关于猫舔毛的解释,何莞尔点开一条,不知不觉读出声:“猫咪的理毛行为是社交的联结方式,如果猫舔你的头发,说明它已经认同你,把你当成同伴。”

何莞尔看到这里,忍不住对着书房的门,比了个yeah。

果然如她所料,煤球喜欢她才会舔她嘛!莫春山这个死基佬,就是嫉妒她,就是看不惯她才来几天就抢了煤球心里的第一顺位。

她更加得意,继续兴冲冲地继续看。

“猫咪舔毛代表已经把你当成它的同类。而在喵星人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地位高的猫,就会给地位低的猫舔毛。”

何莞尔面色一变——什么?地位高的给地位低的舔毛?

“如果你被猫主子舔毛了,切记先喂它吃饭然后再自己吃,因为首领吃饭是有优先权的。如果你不愿意被舔毛,那就要表示你的强权,可以试着在墙上磨爪、咆哮,也许可以提高你在猫主子眼里的地位……”

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等看到最后一句话,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莫春山笑得那么讨厌,说起自己从来不会被舔头发还一脸的傲娇。

原来,煤球给她舔毛,是把她当猫了,还是地位比它低的猫!

何莞尔一把把手机摔在沙发上,捂着脸恼羞成怒之际,从指缝里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沿着墙边蹿过去,忍不住吼了句:“煤球!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你地位比我高!”

莫春山隔着一道书房的门,还能听到何莞尔在外间歇斯底里地和猫较真。

他止不住地笑,又不想笑声传到门外被她听到,于是手里的报表都掉在书桌上,七零八落。

春节一般都是放七天的,不过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山城周报的节后上班时间一般都安排在大年初十以后,尤其是何莞尔所在的金融板块,本就没什么东西可报道,春节后算是最淡的淡季。

但是,淡季不意味着不排版,所以作为部门领导的何莞尔初七就得上班。

这个春节算是有史以来何莞尔过得最累的春节了,虽然没做多少事,但是心累,也完全没有休息好。

短短一周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她一开始只是觉得和莫春山演一场戏骗一骗他的姨妈而已,行善积德的同时赚一点外快,也不是什么坏事。

结果却没想到这件事引起的蝴蝶效应让她无法招架——在一次次的巧合下,现在她的家人、朋友、同学几乎都已知道莫春山的存在,只差同事了。

而且信息时代消息的传播速度堪比光速,相信没多久,这消息也会扩散进她工作的圈子。

到时候,只怕还会有一场轩然大波。

何莞尔一想起这个结果就后悔不已,责怪自己那天不该一时心软以及贪心,造成现在这样骑虎难下的状况。

连着两晚上的失眠以后,她倒是渐渐想明白一个道理——管她的,反正她也没打算嫁人,别人以为她嫁过一次也无所谓,甚至以后遇到亲戚逼婚,她可以做出一副被人辜负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表情;遇到有人介绍对象,她甚至可以把“前夫”莫春山的条件甩出去当挡箭牌。

嗯,这样想的话,反而是因祸得福了。

273 有人盯梢

这两人在电梯入口处,一前一后地站着,看到何莞尔过来,聂芸淡淡点头并没有说话,于伟安热情一点,主动招呼了何莞尔还说了句新年好。

乍一看并没什么奇怪,但就在等电梯的几十秒里,何莞尔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首先,聂芸穿了件高领羊绒衫;其次,于伟安的外套下襟,褶皱纹理有点奇怪。

她眼珠转了转,电梯来了后故意先他俩一步跨进去,在轿厢最里面站定,方便暗中观察。

等到那两人都进了电梯后,她耸起鼻尖闻了闻,然后低头掩住一脸贼笑。

于伟安的外套很有些皱,且他外套上有香水味,那香水味也好熟悉,恰好是聂芸常用的真我,且是香甜绵长的后调。

而她跟了聂芸两年,自然知道聂芸很有些在乎自己脖子稍短的缺点,所以轻易不穿高领毛衣,冬天脖子再冷也会硬杠,实在受不了才会戴一戴围巾。

出电梯时,何莞尔不动声色地拿眼角的余光瞟了好几眼,发觉那两人完全避免正常的视线接触,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于是她笃定了一件事。

正所谓久旱逢甘霖,老树发新芽——一个穿着前一天皱巴巴的外套,一个穿上高领衫企图遮掩什么,呵,奸情什么的都是靠闻的,哪里遮得住呢?

有情况,一定有情况。

也不知道是不是何莞尔的暗中观察被她察觉到,还是此刻心情有些不一样,聂芸在茶水间碰到何莞尔的时候,表情略有些不自在,匆匆忙忙地倒了咖啡就走,咖啡台子都没来得及清理。

何莞尔端着杯温水兀自好笑——看来,心虚的人,不只她一个啊。春节期间积累的工作不算多,且股市楼市都休市、银行不上班,关于金融投资理财的新闻实在乏善可陈,何莞尔也就认真工作了两小时,发觉手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

她开始玩起了手机,脑子里一直想着聂芸和于伟安的状况,草草地看了两条八卦,手机屏幕蓦然一暗,有电话打进来。

她看了眼号码,发觉是莫春山。

“寿司和牛排,你会选什么?”

一接起来,她就听到莫春山莫名其妙的问题。

何莞尔呆了两秒,回答:“牛排吧。”

“果然。”那头是他带着笑意的两个字,随后挂断电话。

何莞尔不明就里,直到半小时后头大如斗。

“你你你你……”她指着街边g63里的莫春山,“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选的牛排吗?”莫春山笑得莫名地轻松,“走吧,吃午饭去。”

中午一点,何莞尔看着眼前刚煎好的牛排,咽了口唾沫。

她也不知道莫春山是发了疯还是过年期间无事可做闲到发慌,竟然跑到报业集团楼下等她,还说是来带她吃午饭的。

因为怕被同事看到,何莞尔只好迅速地跟着他上了车,于是被带到了这家牛排坊。

“愣着干嘛?”莫春山拿起刀叉,微偏着头看她,“知道你不喜欢来虚的,我前菜都没点直奔主题,怎么,一份牛排不够?”

何莞尔忙摇头,忙把注意力集中到牛排上。

上好的m9肉眼,三成熟刚刚好,肉汁全部锁在牛排里,有八种酱汁可以选,小面包外壳酥脆内里轻柔,搭配的玫瑰盐和咸芝士配上讨喜的口感,就连何莞尔这个对西餐没太多好感的人都吃得停不下来。

“够吗?”莫春山早就放下餐具了,喝着红茶等她。

发觉自己又吃撑了,何莞尔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胀鼓鼓的胃,叹着气。

“莫老板,莫总,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拿这些好吃的来诱惑我。”她罕见地服了软,“我不是您光吃不长肉的体质,这些东西连吃一个月我会胖到我妈都认不出来的。”

莫春山淡定地点点头:“看来你和煤球的共同点还真多。”

午饭结束,何莞尔看了眼腕上的表——已经快两点,不过还是春节假期期间,作息时间不那么严格,她倒是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去,再审一审稿子做点杂事,五点准时下班。

“下午我来接你。”

她刚想到下班,就听到莫春山说。

何莞尔瞪大眼睛:“莫老板,你到底要搞什么事?什么接不接的我是残废还是弱智?需要你接?”

“你以为我很闲吗?”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一对眸子在微暗的光线下黝黑深邃,“你就没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何莞尔被他看得微微后仰,皱了皱眉。

“你就没注意到这餐厅里有些客人,有那么少数的几个看起来不大和谐?”莫春山微笑。

何莞尔一惊,刚才被他靠得太近有些惊慌的脑袋清醒了些,于是装作看窗外风景的模样环顾一圈。

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值得她注意的。

“你说……”她话说了半截,就看到莫春山放在桌面的手指动了动,窗户旁边角落的两人。

那张桌子上的客人,穿着普通,面目也普通,属于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人,而和这餐厅最格格不入的地方在于,那是两个男人——除了他们那一桌,这餐厅里的客人,要么三五个一大桌,要么就如她和莫春山一男一女,最多的则是父母带着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桌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实在有些少见。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就算同事一起吃饭,也犯不着找一家高档西餐厅;如果说是商务午餐,则更让人费解——难得的春节假期,谈生意?太煞风景了吧!

她甚至注意到其中一人,视线貌似不经意地掠过餐厅里的客人,却在她这一桌略做停留。

何莞尔心念直转——如果说这两人就是莫春山说的不和谐的两人,那么看起来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在监视她。

她的手指也动了动,问:“冲着你还是冲着我的?”

274 蜜里调油

何莞尔明白他的意思——意思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

莫春山喝了口水,淡然说道:“如你所见,你被人盯上了。不过不用紧张,我知道是谁找的人,也知道为什么。”

她思虑几秒,瞪圆眼睛:“难不成,是小姨?”

“对,”他故作严肃,好容易掩住一丝笑,“可能就是你那一甩手,所以她就起了疑心,找这些人来跟着我们看我们是不是假扮的情侣。所以,我今天中午才来找你吃饭,另外我刚才说的上下班都接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何莞尔越听越吃惊:“那要怎么办?照你说的那样做,我岂不是一点自由都没了?”

莫春山摊着手:“我早就提醒过你每个细节都要注意,你不但那天临时起意去什么同学会,还偏要在不该甩手的时候甩掉,不好好喊人,还处处不按照我说的做,我小姨本来就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现在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被他一顿数落,何莞尔自知理亏,埋着头:“那该怎么补救?”

“还能怎样?亡羊补牢呗,”莫春山越说越平静,和何莞尔再一次强调他的坚持,“从今天开始,你上下班都由我或者千阳接送,中午我会过来和你一起吃午饭。至于晚上,我有饭局都会带上你,你可以不愿意去,但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面。”

“啊?”何莞尔张大嘴巴,又马上察觉自己的表情太过夸张,忙合上嘴小声地抗议,“要不要这样的?我还有没有点人身自由了?”

“你别忘了是你自己放弃的,”莫春山脸上的微笑商务且敷衍,“送走小姨之前,我们都需要上演处于热恋蜜里调油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怕是没有什么个人空间的。”

“蜜里调油?”何莞尔恨不得一口老血喷死他,“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一场婚礼吗?要不要那么狗血?平淡一点不好吗?”

莫春山淡笑着回答:“你稍微一想就该明白的,能让我脑袋发昏到要娶你的感情,可能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被恋爱冲昏头脑的男女才会要想到结婚,否则这样一个稳赔不赚的生意,谁愿意?”

何莞尔本想和他理论一番结婚哪里就是做生意的,莫春山已经先她一步强行输出自己的观点:“现代社会里一切问题都能用合同来解决,一般而言双方要约定的事情比较简单,那合同就比较简单;如果事情比较复杂,合同也就复杂起来,偏偏婚姻很奇特,这等于是双方拿出自己的资源办家族企业,签的是一张终生批发的期货合同,婚约却只有一张纸没有任何实质条款,

何莞尔早被他貌似高大上的一番言论绕昏了头,已经没了反驳的能力,只听到他的结论:“总之现在你得听我的,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她清醒了一点,苦着脸:“难道没有别的解决方法?非要这样……造作?”

“你以为我很闲吗?就这一起吃午餐的戏码,我每天就两个小时浪费掉。如果你不愿意我每天过来——”莫春山拉长声音,看到何莞尔满脸期待,慢悠悠说,“要不每天让司机过来接你,公司里的牛排也不会比这里的差。”

“算了算了,我答应就是。”何莞尔忙回答。

开玩笑,横竖逃不掉要一起吃午饭的命运,当然是莫大佬过来吃更方便,她打工仔一个哪有资格中午消失两小时?

“算你还知道轻重,”莫春山面色和缓,下一句话却毫不留情地将军,“如果不是你牵个手都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何必到这个地步?”

何莞尔愁眉苦脸,心中万分懊恼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莫春山手里。

好吧,这次是她理亏,明明知道是在演戏还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差点搞砸了莫春山的事,也难怪他耿耿于怀。

莫春山唇角微抿,微微笑着,眸子里都是她的身影。

一样形状的桃花眼,一样位置的泪痣,连耳垂上的那颗痣以及耳洞,都是一模一样的。

初见那一次,他脑子里定格在十三岁的小草的轮廓,和现在的何莞尔有40%相像的地方,而现在这个比率上升到了80%。

他曾和何莞尔说过关于七十亿人里两个人相遇的概率,如果说有人为了算计他找来一个和小草如此相似的人,甚至连最细微的特征都能合上,这样的几率,又该有多大?

一个一个的概率撞击在一起,以往能迅速从最纷繁数据里得出最精准结论的他,这时候却怎么也理不清应该怎么计算。

莫春山微闭上眼,默默地等待心口那一阵刺痛偶去,等着视觉里虚幻却铺天盖地的一片红色消散,再睁开眼时,目光极尽柔和。

何莞尔正好看着他有些古怪的举动,待和他视线相接的一刻,愣了一愣。

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哪个男人眼里看到过这样悲伤又温柔的情绪,更想不通这样含义深隽的一眼背后蕴藏的深意。

一时间又乱了方寸,原本就很难在他面前控制好情绪的她,慌乱到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不要当真、清醒一点,不要当真,清醒一点……”

何莞尔掐着手心默念她的八字箴言,忽然想起科技馆前莫春山的那一番话,想起那个奇妙的000487,心头一阵汹涌的情愫漫过,更加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她知道这时候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只好强装镇定撇过脸去。

然而下一秒,却听到他轻咳一声,声音淡然又戏谑:“表情那么丰富,你是要在脸上练出八块腹肌吗?”

这一场的午餐,在何莞尔的字典里被冠上“凶险”二字,而这一场凶险过后,她被迫接受一天三顿都要和莫春山一起吃的现状,以及上下班都有人接送这件事。

好在莫春山还是给她留了条生路的,至少接送上下班车辆停的地点,以及每天中午他等待她下楼的地点,都在报业大厦两三百米的地方,如果小心一点,在婚礼之前不被同事发现的概率很高。

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其实不错,早上不用担心迟到也不用挤高峰时候的公交车,下班时间也不担心怎么回家更不用为了方便换下她挚爱的高跟鞋,早饭午饭吃得丰盛舒服不说,晚饭大概是莫春山考虑到她还得又瘦又美地穿上嫁衣,也以清淡低卡为主,还天天督促她去游泳。

游了泳回来,睡前还能*猫,简直不要太幸福。

275 手工定制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何莞尔一直把这句话当真理。

所以她一直担心自己目前被莫春山“圈养”的日子,总归有被戳穿的一天,于是格外地提心吊胆,每天上下班以及中午见面的时间,紧张地像特务接头一般,飘过片叶子也能把她吓一跳。

好在几天过去,她渐渐麻木,也渐渐习惯了。

不过正式上班过后不到一周,又有另一件麻烦事找上门。

因为好些日子不在一起吃午饭,小雷有一天专门跑到何莞尔办公室,满眼怨气地质问何莞尔是不是嫌弃她的为什么午饭都不和她一起吃了。

对付小雷何莞尔自觉手到擒来,于是回答:“你不是有王安了吗?我孤家寡人一个人吃就好,犯不着看你们撒狗粮。”

“狗粮个毛线!”小雷拍着桌子,“老子发现他居然开始养备胎,我决定让他和备胎过去。”

何莞尔差点一口茶水喷向天际:“备胎?我没听错吧?小安子怕是好容易才能装上轮胎出厂的,居然有备胎?你是不是搞错了?”

小雷捧着脸万分惆怅:“要不是他亲口承认,我也不相信的。他春节时候回老家相亲了!这不是养胎,是什么!”

何莞尔听了,恍然大悟:“总是拗不过家里人嘛,也没什么的。他肯和你坦白就很好了。”

“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小雷继续拍桌子,恨不得把那一个角给拍下来的架势,“我宣布我和他完了,谁来说都没用!”

在男女感情问题上,除了她确确实实当成亲人一般的顾念,在其余人等上,何莞尔一向很明智。

她深知这时候劝和劝分都不合适,干脆不劝,任由小雷折腾去,打胎还是保胎全凭自主。

反正年轻嘛,大把的时光,不折腾干嘛?等死吗?

谁知道这一折腾,又折腾出另外一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既然要结婚,那必然有一系列的前置动作,比如什么看场地、找婚庆、订婚宴、发请帖、试婚服。

前几项工作有才嘉代劳,何莞尔一点心都不用操的,但是试婚服这一件事,才嘉就帮不上忙了,只能她本尊亲自到现场。

因为是中式婚礼,所以凤冠霞帔是少不了的,这一类的服装倒是好办,只要有了尺寸就有专门的婚庆公司去搞定,而且本来衣服就大且不那么合身,所以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但是,敬酒时候穿的旗袍只怕得量身定做了。

拿莫春山的原话——一米七五的大傻个穿的旗袍,只怕庆州城里是没有现货的,要做得精巧能见人,非出自名家之手不可。

说起来庆州城三千万人口,然而订做手工旗袍的地方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有名的师父,还都需要预约至少半年以上,何莞尔这一番临时插队的,自然是给了大价钱的。

才嘉说给她安排的是一位做旗袍四十余年的焦师父,从没对外做过广告,全靠老客人的口口相传,据说在他那里做过旗袍都就再看不上别家,收费也不是特别贵。而几十年来焦师父那里说不上客似云来,也是因为他亲手裁亲手缝,一针一线都是亲力亲为,于是一年里只有功夫做出二十件旗袍,算起来一个月做不到两件。

所以这焦师傅还有个“焦二十”的妙称。

何莞尔从才嘉口里得知焦二十这名号的时候,莫名地觉得耳熟。她总觉得以前似乎有人和她提过这么一个人,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只记得确实有这么一个怪脾气的旗袍师傅,做生意看心情的。

才嘉也和何莞尔说,焦二十的预约时间,据说已经到了后年,且现在已经不接新客人的生意了,紧俏得不得了,她也是托了好几个人才说服焦师傅的。

何莞尔当时一听就觉得这是位喜欢走饥饿营销的怪脾气裁缝,一年肯定不止做二十件旗袍,甚至还能猜到他哪里是没精力多做旗袍,那只是因为客人给的价钱还不够高而已。

何莞尔乖巧地不去戳穿,也不去八卦旗袍多少钱插队又需要多少钱,只管听才嘉的安排到时候上门量衣服就是。

莫大佬财大气粗,也不知道到底给了多少钱插队,反正庆州稳坐第一把交椅的焦二十和她约了周六下午量尺寸。

莫春山自然不会那么闲陪她去,又是才嘉代劳陪何莞尔一同前往焦师傅的铺子。

本以为会见到个怪脾气的山羊胡老裁缝,何莞尔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焦二十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穿一身老式的西装,胖乎乎的温和又客气,脖子挂着条量尺寸的软尺,一笑就没了眼睛。

他知道是何莞尔要量衣服,殷勤地把她和陪同一起的才嘉迎接进了专门接待贵客的小房子里,还给上了好茶,一而再再而三地称赞何莞尔这样难得的美人能穿他做的旗袍,那是衣服的幸运。

何莞尔更加笃定了这哪里是什么傲娇的怪裁缝,明明就是精明深谙女人心理的生意通,否则哪里能混成什么庆州旗袍届的大佬。

焦二十的手脚利落,经验老到给出的建议也很实在,何莞尔和才嘉只花了半小时时间,就已经选好了一长一短两件旗袍的款式和面料,焦师傅还拿了件何莞尔能穿的样品让她试穿感受一下旗袍之美。

免费试穿这种何莞尔从来不拒绝,于是欣然换上,一出试衣间就收获才嘉大大的赞叹,一直夸她哪怕是低调古典的靛蓝色也能穿出女王范儿,气场两米八。

被人夸总是高兴的,何莞尔兴致高涨,成功怂恿才嘉也量了尺寸做了一套,这才心满意足去换回来时穿的衣服。

等她换了衣服再一次出来,就听到外间有人吵得翻天覆地。

只听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其中有一句“凭什么给钱就能先插队”清晰可闻且重复多次,听起来那口气还莫名有些耳熟。

何莞尔下意识认为这句话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正想问问有没有后门可以先溜,小房间的门已经被谁一把推开。

276 不打自招

来人声音坦坦荡荡:“焦师傅,我妈每年都在您这里做旗袍,今天和往年一样提前了一年交定金,您老说改就给改了?对,有钱是了不起,我今天就是好奇来看一看谁这么了不起,屁股那么大占了我妈的位置!”

何莞尔听着那声音就暗叫不妙,挽着才嘉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稚嫩的一把声音:“老大?”

小雷眨着眼很有些错愕,又转头看着焦师父:“插队的,就是她?”

接着王安的脸出现小雷一侧,看到何莞尔之后也惊叫:“原来是你挤了雷雷妈咪的位置?”

何莞尔有些不明白怎么过了个年王安说起话来一股台胞的茶叶蛋口音,不过已经很明白刚才在外间吵架的就是他和小雷了。

她还想明白了究竟以前是从谁嘴里听闻焦二十的名号的——不就是小雷说的吗,她妈妈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在焦二十这里做一件旗袍,风风雨雨十年未变,最近几年都是小雷付的钱,权当给情同姐妹的甜心妈咪的生日礼物了。

所以一年前定好给妈咪的礼物,现在说没了就没了,什么两倍定金来年免费,那完全是镇不住小雷这个次二代火爆脾气的。

她一定是假意答应好,却在原来约好量体裁衣的时间闹上门来,和插队的客人大吵一架再扬长而去,反正她不高兴了,别人也休想高兴!

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现下的场面,何莞尔偷偷朝才嘉身后侧了侧,期望她能挡住自己。

小雷已经几步冲上来,抓着想躲起来的何莞尔:“老大,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还和她在一起?”

她后半句说的是才嘉。

“事情是这样的,”何莞尔吞吞吐吐,憋了好半天却指着小雷和王安,“呃,你们不是要分手吗?”

王安扭扭捏捏:“将功补过,雷雷说闹到对方不做旗袍了就不分手,闹到今年免费做旗袍就带我去见她妈咪。”

小雷推了把王安打断他喋喋不休,看着何莞尔满脸狐疑:“老大,你怎么想起做旗袍了?”

何莞尔一个头两个大,还没来得及想好借口,门口的方向传来一把熟悉醇厚的男声:“量好了吗?好了就走,婚庆那边还有点问题。”

莫春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倚在门口看了看表,淡淡地说道。

待看清楚小雷和王安,愣了一愣:“你怎么还找了同事陪你,前几天不是还说怕被同事知道吗?今天就不怕了?”

前后不过一分钟时间,焦师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接二连三出现了何莞尔预想不到会出现的人,顿时头大如斗。

小雷龇牙咧嘴,看了看莫春山,又看了看满脸心虚的何莞尔,十几秒后才满眼不可置信的表情:“如果我智商以及听力正常的话,老大你这是要闪婚了?”

————

夕阳西下,餐厅垂直五六米高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曲陵江,以及漫天绚烂如锦缎一般的晚霞。

餐厅内最靠近窗边的角落里,一桌子共五个人,是何莞尔从来没想过的古怪组合。

“这么说,老大你是真的要结婚了?”

小雷一边熟练地切着盘子里的谷饲黑安格斯菲力牛排,一边冲何莞尔抛着媚眼,眼角的一尾余光还放在斜对面的莫春山身上,浑然不觉自己做出了多高难度的表情。

停了一秒,她自觉优雅地送了口牛排进嘴里,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大你是想暗度陈仓还是想瞒天过海啊?瞒着我就算了还要瞒着组织,你不是结婚离婚都该上报吗——哇这牛排好棒,这脂肪、这质感、这肉汁,咬一口就像是走上人生巅峰的幸福感——老大你这次结婚居然不和我分享你的幸福感爆棚,难道下一次你才会请我吗?”

说完,她甩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何莞尔,丝毫不顾及莫春山在场。

何莞尔听得直呲牙,心里肯定小雷绝对是故意说出什么离婚什么下一次结婚的话,为的就是狗大户有钱就插队,她心里一口气出不来不痛快。

说起来也奇怪,从一开始莫春山就是何莞尔都不敢硬怼的狠角色,偏偏小雷对大佬的气场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是该说她胆子大,还是太迟钝。

小雷的抱怨直指何莞尔,莫春山自然不吭声,王安虽然也憨,到底比小雷多了那么一丝分寸,知道这桌上没他说话的份,于是老老实实低着头和食物作战,一直状如鹌鹑。

还是才嘉善解人意地替何莞尔解了围:“我也是大年初一才知道这件喜事的,何小姐怕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可能要定了日子才告诉你们的意思。”

“没定日子就急着做嫁衣?老大,莫不是你——”小雷挑了挑眉,视线故意落在她小腹的位置。

何莞尔不自觉地抱住腹部,回瞪她一眼:“瞎猜什么,没有!”

“没有?”小雷拉长声音,“那你怎么说结婚就结婚?老大,你怕不是被什么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吧?可别忘了白毛女的悲剧是怎么来的,被骗了色还被洗了脑。”

一番话夹枪带棒直指莫春山,听得何莞尔直打颤。

她咬着嘴唇偷偷观察莫春山的表情,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把面前的盘子掀到小雷脸上去。

好在莫春山表情没怎么变,想来大概是和小雷一个小孩子计较有失身份。

十几秒后,他总算开了口:“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是难得的机会,今天就不扯谁对谁错谁瞒着谁的问题了,大家吃高兴就好。”

“人家莫总就是比你懂事,”小雷瞟了何莞尔一眼,故意说,“刚才我看网评说这里最好的红酒是澳洲的不是法国的。”

莫春山从善如流,招呼来服务生点了一瓶torbreck酒庄的红酒,当场开瓶验酒并尝了一小口后评价“尚可”,其娴熟优雅的品酒姿势已经把小雷震住,这才让小雷停止找茬,何莞尔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了地。

小雷的酒量比何莞尔更差,却更爱喝,一瓶红酒她一个人喝了大半,王安拉都拉不住不说,喝了酒说话还格外没有分寸。

277 情不自禁

何莞尔非常害怕莫春山发飙,谁知道这位大佬真是难以揣测——平时她一句半句带点嘲讽的话都会被他夹枪带棒一阵猛怼,小雷仇富仇得那样厉害,分分钟把莫老板比成黄世仁,他居然当听不见。

不过好在莫春山对小雷视而不见,她心里稍安了些。

一旦放松了,她就嘴馋,于是盯着旁边守在红酒瓶旁边的服务生。

那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很有几分乖觉,瞬间读懂了何莞尔眼里的渴望,马上拿了酒瓶过来,给何莞尔倒了浅浅的一杯。

何莞尔偷偷地瞄了眼莫春山——很好,莫大佬也只顾着喝酒以及与才嘉说工作上的事,暂时没空管她。

她心满意足之下偷笑又可以饱口福了,结果手刚碰到红酒杯,就被莫春山瞪了一眼:“已经喝过一杯了,这一杯不行。你明天还要上班,可别发酒疯。”

何莞尔讷讷地拿开了爪子,不满地撇撇嘴——看来这个人间歇性更年期不说,还间歇性地眼瞎。

明明发酒疯的是小雷,为什么拿她开刀呢?

天价的红酒让这顿西餐也吃成天价,才嘉长袖善舞之下还协调到焦二十加班加点给小雷的妈妈订制生日旗袍。

小雷对土豪再没了意见,刺头秒变狗腿子,当场赌咒发誓会对莫春山和何莞尔结婚一事保密,于是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才嘉恰好和雷诺和*路,当仁不让地承担起送刺头回家的任务。

莫春山喝了酒不适合开车,叫来了司机开车却又不坐车,让何莞尔陪他走回临江名门。

何莞尔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远去的紫色suv,苦恼地捂着头:“完了完了,这下挡不住了。”

莫春山一手插在兜里,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江面:“她不是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保密吗?五万一顿饭不够她封口的?”

“你信她?”何莞尔满脸悲愤,“她跟了我一年多她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封口算个屁,那就是个人造卫星,你把她嘴巴缝上她都能靠发电波在宇宙中心呼风唤雨,黑洞都拦不住。”

莫春山被她逗笑,下一秒敛去笑意故意压低声音:“那要灭口吗?”

何莞尔一个激灵:“那倒是不必,顶多就是多点麻烦而已,最麻烦的就是你的老同学我的老上司还对你有企图的聂芸聂主编了,我害怕她知道这件事以后找我的麻烦。”

“你怕她?”莫春山皱着眉颇有些不解,“以你的智商应该不会怕她的,要不刚才也不至于能吃下那么多东西。又或者其实你的神经和左心室主动脉一样粗?”

何莞尔还以为他在赞她聪明,本想谦虚一下,忽然品出点不对来——这分明在说她笨且迟钝,担心被聂芸找麻烦还能吃下一份380g的牛排,神经太大条。

她本是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模样,下一秒却故意娇笑道:“哎呦呦,我可不知道左心室主动脉是什么东西,不过听君一席话进化快一点,作为食物链最低端的本草履虫,还是要给你一个甜美的建议吼,俗话说聪明绝顶,莫先森您可要小心发际线抬高哦。“

“何小姐谬赞,”他轻言浅笑,一点都没动气,“毕竟从猴子进化到人类毛发本就在不断减少,发际线抬高是必然趋势,也是再小不过的问题,严重的是你用草履虫的标准要求自己,总有一天倒退回变形虫。”

“变形虫怎么了?变形虫简单但是有最顽强的生命力,比不得您这种食物链顶端的大佬,以肝饲鹰结果又长不出来缺的那一块儿,还不是自己倒霉?”

莫春山淡定地睨她一眼,视线抬起手指也朝上:“缺块肝总比缺脑子好,你抬头看一看?看到了吗?天上有云的,你多看一会儿,说不定有云智商能让你共享一下,这样也许你能长出脑子来,摆脱单细胞的命运。”

被莫春山清新脱俗地一番嘲弄,何莞尔再也装不下去,暴跳如雷双手呈爪状,恨不得扑上去挠他一脸的血印子。

她跺脚叉腰:“莫春山你别岔开话题,现在在说你和聂芸的问题不是在说我笨的问题。还有,我哪里笨了?”

“你为什么偏揪着聂芸的事不放呢?”莫春山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她就那么让你介意吗?我都说过那是过去的事而且我根本不记得她,你还要提多少次才算呢?”

何莞尔眼睛望着天边金黄灿烂的红烧云,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男人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你说,我被你骗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好意思说这种话呢?”

“所以说你现在是在树上吗?”莫春山微笑,“没想到你不仅喜欢上手,还喜欢上树。”

何莞尔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捏起拳头:“莫春山你够了,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不要仗着我喜欢……”

她说了一半骤然停下,脱口而出的指责戛然而止。

“喜欢?喜欢什么?”莫春山看着她,眼里是深深的笑意。

何莞尔已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也知道这时候智商不在线根本没法和他斗智斗勇。

“……不要仗着我喜欢吃肉你就一直用牛排收买我,我告诉你,穷人也是有骨气的!”她还是有些急智的,忙给自己的话打补丁。

“哦?”莫春山笑道,“有骨气的穷人,下次陪我吃寿司好不好?”

被他深黑幽亮的眸子注视,何莞尔只觉得耳朵都开始发烫,再不敢和他并肩,几步冲到他前方,借着渐浓的夜色,想掩住自己窘迫。

却不知夜风掀起的一缕长发,在经过他的时候被他的手轻轻抓在掌心,又轻轻放开。

278 铁心铁意

就算被莫春山气得半死,何莞尔还是跟着莫春山回了临江名门。

她倒是可以回内环的,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古语真是直击灵魂,习惯了豪宅的暖气,让她回家去感受乍暖还寒时候,还是颇有些考验人的。

何莞尔本就怕冷,内环的老房子保暖层也不是那么好,这样白天十度以上晚上五度以下还湿冷湿冷的天气,她晚上要么缩在被窝里刷肥皂剧,要有工作做就只能硬挺着手脚僵冷地加班,哪里有莫春山的豪宅舒服?

没骨气就没骨气吧,反正在莫春山面前她早就没有了面子这种虚幻的东西。

何况,她对这个地方和这个人,总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舍。

但,内心再多的涟漪,她也是一路绷着脸没有表情,直到推开二十九楼的门。

门才开到一半,何莞尔便听到一阵凄惨的喵喵乱叫。

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时间,何莞尔已经能轻易辨别出煤球和小草的声音。

她能听出来这是煤球在叫,还叫得颇有几分凄惨。

“怎么回事?”何莞尔不知道煤球是出了什么事,忙冲进煤球的小屋子里,却看到煤球四脚朝上被固定在一张小椅子上,遭受酷刑一般地挣扎。

屋子里除了煤球还有孟千阳,他一手抓着煤球的前爪,另一只手拿着指甲刀,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

“给煤球剪指甲,”莫春山对眼前的场景做了简短地解释,“大概是宠物店春节没开门,找不到人收钱提供服务。”

孟千阳果然万分地委屈地抬头:“那家店里能搞定煤球剪指甲问题的小姐姐,回家过年还没回来,店里没人敢接这活儿,我只好自己弄了。”

他话音未落,煤球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低头朝着孟千阳按着它一只爪子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嗷!”孟千阳大叫一声,捂着虎口跳起来,“煤球你还真咬啊!你这没良心的,我再也不会满庆州跑给你找最好吃的小鱼干了。”

亲眼目睹煤球被绑着还能那么凶孟千阳都搞不定,何莞尔目瞪口呆,问:“这要怎么办?难道要麻醉了才能剪指甲?”

“那你还不快去?”莫春山冲着她抬了抬下巴,“毕竟你已经被抓过打过狂犬病疫苗,可别浪费了。”

何莞尔:“……”

因为莫老板所谓的物尽其用,这半晚上的时间,就成了何莞尔帮孟千阳按住煤球的爪子和脑袋,让孟千阳能够把煤球尖利起来的爪子剪短磨钝,免得煤球性子上来了挠伤人。

好容易搞定指甲松绑,煤球气冲冲地跳下地,冲着下狠手的两人喵呜喵呜哀怨地叫了会儿,直到看见莫春山手里的小鱼干。

它顿时忘记了前仇旧恨,屁颠颠跑过去扒着莫春山的脚,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发觉煤球对吃这件事真的很执着也很痴迷。”何莞尔感叹。

“是啊,”孟千阳也点头,“跟你一样。”

何莞尔转头瞪着他,非常不满。

孟千阳发觉她穿上高跟鞋的身高,比自己隐隐高出一个头顶,于是略不自在地朝外移开了点,避免和她并肩而立。

这女人真是太高了,太有压迫感,看来非春山哥的气场是hold不住的。

莫春山浑然不觉这两人之间的暗涌,侧过眸子对着何莞尔似笑非笑:“是不是该给你也剪一剪指甲了?”

“你们两个死基佬,就针对我!不说了!”

何莞尔脸一黑,气冲冲说完话便回了卧室,接着大力地一摔门。

几秒之后,一切安静如初。

“基佬?是什么意思?”莫春山不解。

“……不是什么好意思。”孟千阳比不得莫春山的老干部生活,对基佬二字的意思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不过,他可不敢说,总之大佬和大佬的女人,他都不敢惹的。

孟千阳夸张地眨眨眼,决定岔开话题:“老板,你前面那句太狠了,她本来长得高脖子长,血压也容易高,气到爆血管怎么办?”

莫春山嫌弃地皱眉:“什么血压高?哪里来的逻辑?”

“不是长得高大就容易高血压吗?要不长颈鹿的舌头怎么是紫色的。”孟千阳回答,这蜜汁逻辑竟让莫春山哑口无言。

下一秒,孟千阳收起满脸夸张的表情,转身向着莫春山的方向,低语:“春山哥,结果出来了。”

莫春山眸子骤然一紧,问:“如何?”

“这是str分型结果,”孟千阳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莫春山到了书房,然后掩上门后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样本是那一天你给我的两把牙刷,还有她卫生间梳子上的头发毛囊,这张是两只牙刷的,这一张是——”

他欲言又止,将手里的纸张递给了莫春山。

莫春山接过来,视线在上面仅仅停留了一秒,脑海中已经记下了两个结果。

两只牙刷的结论为累积亲权指数49270乘以10的六次方,而另一份的结论截然不同。

亲权指数低于一万,而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这个结果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当这数字实实在在地出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阵。

“三联体亲子鉴定或者增加到40个基因座位点会更准确一点,前者已经没法做,现在正在按40个基因座位点,重新检测一次。”

耳边,响起了孟千阳的话语。

莫春山对他摇了摇头:“这件事其实已经有了定论,她即使和卢韵姮不是亲子关系,但她确确实实就是何莞尔,所以不用再测了。至于这件事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我在等一个人回庆州,等他回来以后我会约他好好谈一谈,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孟千阳马上明白他在讲什么,果断地点头:“好的,我等消息。”

孟千阳离开的时候,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问莫春山:“那边说何莞尔好像知道背后有人跟着,但是也没有把人揪出来或者故意要摆脱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这件事,莫春山勾了勾嘴角,想起那一日在餐厅里说他找来的保护她安全的人是厉如晶的眼线时,她那一脸懵的表情。

想到她那时候的懵到极致自然萌,又想到她刚才情不自禁的“喜欢”二字,他内心柔软一片,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浅笑,回答道:“你不用问,反正她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的,你让他们放心大胆只管做好我交代的事就好。”

孟千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知道莫春山到底在高兴,但也不敢多问。

只是还有个问题横亘在面前,于是他不得不说:“那我们的计划,您看——”

听闻这话,莫春山眸子骤然一缩,眼里如席卷了一片夜色。

279 老虎头顶

晨间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户,透亮的光束里,有细小的尘埃起伏。

何莞尔一觉醒来冲了个澡后,裹着浴袍光脚踩进了衣帽间,任由地板上留下一串串脚印状的水渍。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前骂一骂莫春山有助睡眠,她昨晚闷在房里刷综艺,看着看着哈欠连天,不到十一点就睡着了,于是早上不到八点醒了再也睡不着,趁着换衣服前干脆冲了个澡。

这时候神清气爽每一个毛孔都透出畅快,心情好得不得了,自然也忘却了前一天被小雷王安撞破秘密的事。

临江名门的所谓客卧,规格堪比总统套房,卫生间浴室干湿分离,露台上有个会花样喷水的水疗浴缸,还带了个相当大的衣帽间。

她住进来不到一周的时候,才嘉已用当季的衣、包、鞋把这里填满,之前何莞尔每进来一次,就觉得挂在衣架放在陈列柜上的哪里是衣服配饰,明明就是一堆堆钞票。

不过金钱的腐蚀真是让人无法抵抗,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何莞尔觉得她已经对那一堆一线大牌的价钱迟钝了,上万的卫衣现在能毫不在意地套上身,还嫌弃材质有些膈肉——不过款式自然是极好的。

何莞尔选的是一件米白的oversize卫衣,前面是个红色小丑剪影一般的图案,背后是极具艺术感的花与叶,以及g家红色的logo,配上蓝色修身牛仔裤,显得腿长且直。

她把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故意留了两缕头发修饰脸型,因为刚洗过头发格外蓬松,发顶毛绒绒的,看起来人也软萌了几分。

她相当满意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光着脚踩在地上,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摆了个维密天使最爱用的送你小心心pose,打了个响指无比地自恋地说:“老娘今天真是美爆了!”

美爆了的何莞尔,一出卧室的门,就自动自觉地放轻脚步,关掉“气场两米八”的光环。

毕竟外面有个嘴巴很贱还很不好惹的大佬,她的气场在他面前比肥皂泡泡还容易戳破,干脆不要丢人现眼。

对了,这位大佬还习惯早起,所以天然就有资格嘲笑她这种每天不睡够八小时就少了半条命的人。

果然,她的小心翼翼是有价值的,莫春山早就穿得人模狗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专注地看着。

何莞尔轻手轻脚走过去,看着莫春山一动不动,忽然想皮一下,于是愉快地大声说:“大佬早。”

“不早了,”莫春山并没有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视线依旧放在书上,还慢悠悠地翻过一页才说道,“也有可能我俩时差四小时。”

何莞尔吐了吐舌头,忽略掉他话里话外嘲笑她懒的意思,拿起茶几上的冰糖柑剥开,一口吞掉半个下肚。

“一大早就吃甜的,不担心血糖爆表吗?”莫春山又翻了一页,心不在焉地怼她。

何莞尔翻了个白眼:“老娘最多只是易胖,才没有高血压高血糖呢。”

“老娘?”莫春山的视线终于从书上移到她脸上,“新娘还没当呢,就当老娘,你怕是搞错状况了吧。”

对上他别有深意的视线,何莞尔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下一秒耳朵都开始热起来,干脆扔下半个橘子逃跑:“我去吃早饭。”

身后的他侧着头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很柔软。

莫家的早餐从来不会让何莞尔失望,今天也一样。

一直等待着的大厨没几分钟就端上来一碗简单却又讲究至极的鲜虾云吞面。

q弹的鲜虾裹着半透明的云吞皮,像穿着金鱼尾的裙子一般,金黄的竹升面碱味极重但爽滑弹牙,汤头是虾籽、蟹壳、鱿鱼、瑶柱熬的,汤里云吞在下,竹升面在上,碗边还偎着几根水灵的青菜,和细细的葱花。鲜香扑鼻,好吃到她恨不得一滴汤汁都不剩。

何莞尔吃饱喝足,感叹了一番万恶的资本家真是太会享受,连早饭都请了五星级大厨伺候。

十分钟以后,家政大厨退场,房间里再次只剩他们两人。

何莞尔偷偷看了眼安静看书的莫春山,想要走过去也坐在沙发上休息,却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他那些别有深意的话,和总让她心跳失序的眼睛。

扭捏了一番终于挪过去坐下,便听到莫春山问:“今天有安排吗?”

“没呢,”何莞尔回答,看了眼发觉他视线还放在书上,胆子也大了些,问他,“婚礼前我该做的,应该差不多做完了吧?”

“应该不用你操心了的,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姨妈说她要亲自看一看婚服,还要看婚纱照。”

莫春山的声音轻缓,伴随着书页翻动的声音,格外悦耳。

“哦。”何莞尔老老实实地回答,忽然又愁眉苦脸,“我最怕拍照了,听说婚纱照拍下来一天人脸都笑僵了。”

莫春山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指着自己的脸笑得很古怪:“你觉得我会让自己的脸僵成这样?傻不傻!”

“诶?”何莞尔傻愣愣的,“你说什么?”

“花一整天时间浪费在拍照这种事上,你是有多无聊?婚纱照也可以合成的,到时候只用把你我的头ps到别人身上去就可以。至于婚服的事才嘉也会管,做好了去试一下就ok。”

“哦!”何莞尔恍然大悟,心头大患一去,顿时眉开眼笑。

莫春山轻笑一声,眸子低敛,垂下头继续看书。

他看书的速度极快,何莞尔坐在他一米远的地方,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实在没办法看懂书页上的数字加符号代表什么意思的,但他不到半分钟就要翻一页的速度让她咋舌。

如果换成别人,何莞尔绝对会怀疑这样的看书速度是在装x,但换到莫春山身上,她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三十几秒盲拧魔方的大佬,大概真的是比她进化的程度领先了几万年。

看不懂书,可她可以看人,于是悄悄地托腮看着莫春山。

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何莞尔发现莫春山只要不把头发朝上梳故作威严的时候,其实颇有几分精致细腻的俊美。

比如这个时候,阳光洒在他身上,于是本就不算浓黑的发色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白皙的皮肤几乎半透明,连脸上细小的绒毛的看得很清楚。

他清致的长相本就属于很经得住时光考验的那类型,加上养尊处优不用风吹日晒,脸上根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这样的外貌说二十四五岁只怕也是有人信的。

莫春山这样聪明又好看,就算是个穷鬼只怕也大把的迷妹,更何况现在这样壕气冲天。

也难怪会被聂芸念念不忘。

何莞尔思绪不住发散,目光却不由自主专注起来,落在莫春山的侧脸,久久不能移开。

“做什么?”莫春山抬头,斜睨她一眼,皱着眉耸肩,“别打扰我看书。”

何莞尔被惊了一惊,忙收起满脸莫名的微笑,鼓着腮帮:“看看都不行?看你一眼也不会少几两肉。”

莫春山有些好笑她忽然耍起赖来,瞪了她一眼:“我是怕你的蠢病会顺着视线传染。”

何莞尔看着他嘴边温浅的笑意,有些恍神。

眼前的人平日不那么好惹,这时候却被阳光磨平了棱角一般,更像只软乎乎却故作凶相的金丝猴宝宝,看得让人很想伸手拍一拍他的头顶。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真的伸了手,还真的在他的头顶,重重地拍了两下。

莫春山怔了怔,下一秒视线放平,一瞬不瞬地盯着何莞尔,眼里流动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何莞尔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蠢事,跟弹簧一般跳了起来,缩着脖子开启防御状态,一时懊恼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竟然老虎的屁股——啊不,老虎的脑袋都敢摸?

是的,莫春山的确不可能对她动手,而且就算动手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可何莞尔深深知道他光用嘴都能说得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的。她怎么就那么大胆子去拍他的头顶呢?

后悔已然来不及,莫春山站起身眼睛眯了眯,动了动唇,眼看就要开怼。

何莞尔如临大敌,最后却只听到他说了两个字:“无聊。”

说完以后,作为“受害者”的大佬慢悠悠踱步去了小冰柜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仰着脖子喝起来。

警报解除,何莞尔吁出一口气,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下一秒强压住心头的蠢蠢欲动,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却又发现自己呆呆立在原地的时间,他已经回身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

莫春山站定以后,对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也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何莞尔没敢躲也没敢还手,等他拍完后,又听到他慢悠悠地说说:“可能你们部落是用摸头顶来表示尊敬的吗?不过我们不一样。”

“诶?你说什么?”何莞尔懵了一懵,仰着脸看他。

280 如露如电

雨幕低垂,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细密如烟的春雨笼罩着大地,恍然之间似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已经快天黑了,何莞尔还坐在化妆镜前,表情严肃地任由那瘦成竹竿一样的“tony”老师给她盘发、上妆。

到了扫腮红的时刻,那男孩夸张地做着表情,示意何莞尔和他一样假笑,以方便找出笑肌的位置。

何莞尔十分配合,等两颊被扫上淡淡的樱花粉之后,化妆师拍掌叫好:“太漂亮了,完美!”

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她定妆完毕,才嘉拿起旁边椅子上的披肩给何莞尔搭在肩上,说:“走吧,就几张,拍完就好了。”

何莞尔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莫春山那一日告诉她不用拍婚纱照,说找了人p图,却不料要ps出全套的婚纱照,还是很有一些难度的。

因为要找个身高和她差不多的模特就不是太容易了,其他的照片尚且好做手脚,唯独要放大用作当日迎宾的一组,实在有些难办。

所以这一日下了班,何莞尔便被莫春山载到某个摄影棚,加班加点赶制婚纱照里必不可少的那一组。

好在,需要补拍照片的全是室内就能搞定了,且因为还有后期制作所以影楼普通的婚纱就可以应付过去,不用大费周折。

而作为何莞尔的“个人助理”,才嘉今天自然也同行,看着她,忍不住赞叹:“太美了。”

要知道婚纱摄影棚里的婚纱质量都不会太好,都是批发渠道来的最多几千的大路货,款式新颖但面料很不怎样。

然而普通的婚纱穿在何莞尔身上却似身价暴涨一般,硬生生多出一种高级感。

她的头发高高地挽起,修长优美的脖子上是一串细细的珍珠,被小披肩遮住了一半的肩膀,婚纱修身的设计包裹着她窈窕曼妙的曲线,拽地鱼尾裙如花朵一样地绽放,优雅、浪漫又仙气十足。

化妆师十分满意自己的工作成果,翘着兰花指微笑:“对吧,漂亮得不得了。”

凭他一对火眼睛睛和手感,眼前这不仅是难得的五官立体的混血感美人儿,还是纯天然一点刀子都没动过的,实在是罕见,于是铆足了劲要对得起今天的工钱,夸也夸得真心实意。

何莞尔被他俩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匆匆挽上才嘉的手:“走吧,拍完早点休息。”

莫春山早就穿戴整齐,在布景前等着了。

他一身白色的西装,简单的黑色领结,裤腿九分长,不隆重但显得温雅随意,且因为本尊气场强大,异常地英挺帅气。

何莞尔出现的时候,他眼睛是明显的一亮,只是故作淡然地移开视线,却不知道这一番造作早被才嘉看在眼里,暗自好笑。

何莞尔走到离他五六米的距离,看到一旁摄影师严阵以待,转身将御寒的披肩脱下递给才嘉,于是露出了一大片白皙曼妙的背。

孟千阳看呆了一般,感叹了一句:“好背。”

眼见着莫春山的眼神刀子一样抛过来,他忙插科打诨试图保命:“不拔罐可惜了。”

他反应算快只是已经晚了,下一秒便被莫春山从脚面上踩过,小脚趾钻心地疼。

孟千阳捂着脚跳起来,又没好意思叫出声,脸憋得通红,心里后悔真是不该惹发情期动物的。

好容易等那阵疼过来,莫春山已经和何莞尔并肩而立,在摄影师的指引下准备拍照。

才嘉拿着披肩踱步过来,站在他身旁捧场地说:“好一对璧人。”

孟千阳不服气地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好一对狗男女。”

土豪如莫春山,看得上的摄影师自然是不可能差,拍摄地点也是才嘉花高价租来的数一数二的摄影棚。

这样高端的摄影棚,这样专业的摄影师,又是现成的才子佳人,按理说应该是咔咔一阵乱拍就能把美女帅哥装进相框构成一幅理想的婚纱照,然而这一组婚纱照的过程倒是出乎意料的曲折。

摄影师的身价贵,自然有几分真本事,有本事了那就会有些牛脾气——或者说有几分职业道德和作为摄影师的坚持。

所以不管大佬给了多少钱,拍得不顺心了该怼还是一样的怼。

那摄像师名叫强仔,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他对着他俩拿起照相机按了几张后,对样片相当不满意,斜睨着何莞尔和莫春山两人的站姿和表情,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呆佬,美铝,靠近一点好不好?对了对了,再近一点——嗳,有那么冷吗你们都被冻僵了行动不便?我们是拍婚纱照又不是拍鬼片啦,开心一点好不好?哎呀!美铝我要的不是八颗牙的标准微笑!你是结婚又不是当服务员,你先森不会给你小费的啦……”

强仔人胖心更胖,丝毫不担心客人们的自尊心受不受得了他的毒舌。

孟千阳直咋舌,茫然地转头问才嘉:“你哪里找来的愣头小子?就不怕何莞尔生气了揍他?”

才嘉紧皱着眉头没有作声,倒是更害怕莫春山发火要炒人鱿鱼,这紧要关头她可不知道哪里再去抓个合格的摄影师。

他们如临大敌,莫春山和何莞尔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按照摄影师的要求调整了姿势表情,尤其是莫春山,适应起来更难一点。

毕竟隔行如隔山,相比于上一次在山城报业只用装酷的拍照经历,婚纱照的要求对他来说真是太难。

不能大笑,又不能假笑,更不能皮笑肉不笑。胖子说的“发自内心幸福的微笑”的标准是在太虚无缥缈,到底应该怎么找?

十几分钟过去,何莞尔马马虎虎,莫春山的表情还是得不到强仔的肯定。

强仔端起相机看了看刚才拍的东西,无可奈何地一边摇头一边diss:“呆佬,刚才化妆你也不化,好吧你系靓仔你厉害,不化也比别人帅,不过能不能别笑得和僵尸一样?你要是真笑不出来,介不介意后期我给你ps一张嘴?”

281 梦幻泡影

才嘉捂着额头:“……太岁真忍了。”

何莞尔一点都没有身为主角的觉悟,把自己当朝阳观众一般,乐呵呵地围观胖仔摄影师怼莫春山。

她觉得这画面实在喜闻乐见,相当支持嘴碎且不怕死的小胖子强仔,为广大被莫春山压迫的劳动人民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好在强仔也没有再惹是生非,再一次在给莫春山普及了“什么样的角度能让照片帅过本人”的所谓常识后,重新开始拍摄。

何莞尔比刚开始轻松了很多,按照强仔的指挥摆pose的时候,不仅姿势优美、笑靥如花,眼里还闪烁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小得意,愈发地神采飞扬。

开玩笑,她虽然不是经常被这样歘歘歘的打着强光照艺术照,但自拍还是很拿手的,早在十年前就已领悟所谓45度的精髓,所以比起面瘫莫春山来说,更快地进入了状态。

强仔就是有专业素质,见何莞尔放开了,非常满意她的表现,一而再、再而三地比着大拇指给她赞,却仍旧万般地嫌弃莫春山快要崩坏的冰山脸,一次次示范如何让他笑得自然。

莫春山却始终不得要领,脸笑僵了都没找到感觉,于是照片效果差强人意。

一组造型拍下来,其实何莞尔也笑到脸酸了,但此时饶有兴致地围观小胖子一次次地践踏莫春山的自尊,心里暗自数着秒等着他爆发。

“唉!”强仔第二十八次唉声叹气,实在受不了婚纱照拍成鬼片的气氛,干脆亲自上阵挤开莫春山,一点都不避嫌地靠近何莞尔,嘴里碎碎念着,“先森,太太又甜又美又不是妖怪,你离那么远干什么?这么漂亮的太太身材还这么好,先森都还不能真心地笑一笑。先森都不笑了,那我们这些单身狗只配哭着活……”

他一边说着,右手熟稔地搭上何莞尔的腰,想要给莫春山示范亲昵又有范儿的姿势,岂不料话还没说完强仔就听到一声尖叫,接着眼前闪了闪,脸上被拍了个巴掌。

“……下去。”强仔被打得两眼冒金星,竟然坚持把那句话说完了,接着哭丧着脸问始作俑者,“怎么了?”

何莞尔尴尬地看了看刚才打他的那只手,嘴里结结巴巴:“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还有剩下半句没说出口——谁让你要摸老娘的腰来着?要知道当年朱帆不过牵了她的手,她真的差点把人揍进医院的。

强仔知道自己被误会,舔了舔嘴唇,哭笑不得:“美铝,你见过色狼大庭广众之下作案吗?”

他一面说,眼尾的余光瞟过半米之外的莫春山,小眼神傲娇至极:“虽然我长得不三不四且爱好五花八门,但唯独不爱铝人。所以美铝,你要等我摸先森的时候打我才对!”

没想到人家一上来就暴露性向以示清白,何莞尔更加尴尬。

她捂着额头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那完全就是条件反射,不在我控制范围内的。条件反射你懂吧?就是巴甫洛夫那个,狗听了铃声就流哈喇子……”

强仔打断她的越扯越远的话题,扭着身体万分的委屈:“我这可算是工伤!”

莫春山听着这两人神奇的对话,看着强仔脸上渐渐泛起的一团红印子,眼睛弯了弯。

这小胖子,刚才对他好一番呼来喝去的,他强忍着不和小胖子计较就算了。结果这小胖子竟然还敢动手动脚?看来是得他家的小母老虎伸出爪子挠一下,这小胖子才知道厉害的。

而且,何莞尔是戴着手套下的手,所以那手掌印指间的轮廓模糊,不像传统的巴掌印那么张牙舞爪,反而看起来圆圆的。

所以哪里像老虎爪子了,说是就像哆啦a梦的圆手还更贴切一点。

脑补如银河一泻千里,莫春山越想越忍不住笑,于是干脆侧过头,薄唇勾起了一瞬,笑容浅淡且迅速地消失,然而却逃不过强仔如探照灯般发觉美的职业素养。

“诶诶诶诶诶,很好很好!”强仔大呼小叫着,再顾不得和何莞尔计较刚才那一巴掌,声音里带着奇妙上扬的尾音,“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先森笑得好好看哦!等下就这样笑。”

自从小胖子脸上顶着何莞尔赏的“圆手”以后,莫春山就跟开了挂一般,一下子进入状态,接下来的拍摄顺利了很多。

俊男美女的组合实在太养眼,小胖子也拍得依依不舍,一个小时过去还不收工,花墙、栅栏、复古沙发、电话亭都拍了个遍。

何莞尔一次次地在不同背景下凹造型,后来实在笑得脸酸,受不了地问:“还没够吗?”

强仔握着拳一副豪气干云天的模样:“今天我可是来拍唯美浪漫大片的!”

看着莫春山板下脸,强仔终于难得地在意了客户使用体验一次,陪着笑说:“还有最后一组,马上就完。”

话说小胖子虽然嘴上跑火车,专业素质还是很过硬的,他给莫春山和何莞尔设计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在楼梯上。

莫春山站在楼梯转角处,何莞尔比他高两步阶梯的位置,鱼尾裙的裙摆洒落在楼梯上,安静美丽。楼梯背后的墙面上,点缀着一朵朵仿真的白玫瑰花,

最重要的,是何莞尔和莫春山视线相接,而她伸手去接莫春山手里的一朵红玫瑰。

整个画面的基调是白色,点睛的主题便是那朵红色的玫瑰。

这一次莫春山入戏很快,再不用小胖子上蹿下跳引导他表情自然,因为这个场景他仅仅需要露侧脸,不需要表情丰富的。

倒是何莞尔不习惯站得比他高,且一低头就要作出一副和他深情对望的表情,于是一张说起来简单的照片,也反复来了好几次,还一次不如一次。

小胖子无奈地拍着额角:“美铝,怎么了?怎么这次换你这么僵呢?”

风水轮流转,这一次换成她被训,何莞尔苦着脸,表情更加放不开。

休息了五分钟,何莞尔再一次摆好了pose,等待工作人员帮她整理好了裙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等待莫春山就位。

莫春山慢慢地走过来,在刚才他站定的位置停下,仰起脸、递出手里的玫瑰,缓缓说:“嫁给我,好吗?”

他的声音轻柔温暖,像晨间的一抹阳光,眉目分明而鼻梁挺直,薄唇微微带着一丝笑,清致的面容被一身的白色衬得俊逸异常,似出尘的谪仙。

那一瞬间,何莞尔似被蛊惑了一般,只知道伸手去接他手里那朵火红的玫瑰,星眸迷离,已经听不到不远处小胖子的连声叫好。

镁光灯闪耀,一片亮白炫目的光里,他的五官有些模糊,可眼瞳里的安静与温暖,却异常地清晰起来。

镜头定格的一瞬间,何莞尔有些恍神,而从那一刻开始,她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换下衣服上车回家。

282 画地为牢

午夜时分,汽车停稳在临江名门,何莞尔恍恍惚惚地下了车,莫春山跟在她身后,自然而然地拎着她忘在车上的包。

孟千阳自言自语:“何莞尔怎么怪怪的?她那张嘴除非上了锁要么肯定喋喋不休,今天拍完照吃晚饭还开了二十公里,她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是又在生气吗?可老板也没做什么啊?”

副驾驶上的才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腹诽着这小子的迟钝和不开窍,女人是生气还是动情都分不出,果然属于脱单难于脱贫的那一撮坏分子。

知道和他多说无益,才嘉敷衍道:“我看是累了吧。”

作为两人谈话主角的何莞尔,此时走路都是飘的,低头垂眸看都不敢看莫春山一眼,偶尔视线意外地接触便慌忙地移开。

上了二十九楼,在卧室门边小声地和莫春山道了晚安,便迅速地掩上门,隔绝让她心跳加速的那一道视线。

折腾了一天,莫春山也有些累了,转身回房的瞬间,看了眼那道紧闭的房门,接着薄唇勾起,浅淡地一笑。

何莞尔趴在床上,却是怎么趴也觉得不舒服,于是姿势换来换去,一会儿躺一会儿趴的,思绪也不住地翻滚。

“怎么办?这是要发烧了吗?”何莞尔摸了摸滚烫的耳朵和脸,自言自语着。

她额前和耳侧的头发都湿漉漉的,因为她已经第三遍用冷水浇湿了面颊。

这样做的初衷是想要冷静一些,然而并没有什么x用——往往清凉不过一分钟,等冷水蒸发掉,她便又会陷入面红耳赤的奇怪状态中。

“啊啊!”何莞尔瞥了眼床头小镜子里自己绯红的脸,忍不住拿枕头捂着头,闷闷地叫了两声,又怕隔着两扇门都被莫春山听见。

莫春山。

想到这个名字,她又是一阵心跳加速。

“完了完了,死了死了。”她愁眉苦脸起来,苦笑着问镜子里的自己,“何莞尔,你三十岁的高龄才体会到什么叫发春,是不是太晚熟了?”

其实经历了那一次他莫名其妙的疏远,以及后来找上门来的一顿奚落,莫春山要是直接对着她说出今天那暧昧到极点的话,她并不会怎样,可能最直接的反应是甩他一个大耳巴子,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诫他——死变态,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可现在却说不出来。

从那一日科技馆外的000487,到前些天那一句明明白白的喜欢,再到今天的这句嫁给他,一道道横亘在她和莫春山之间,她曾经以为不可逾越的鸿沟,似乎正在悄悄地被跨越。

于是这句话来得颇有些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感觉,而随之而来的,是她面对他时候的心情也在悄然改变。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经不起他的撩拨,往往一个眼神、一句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话都能让她揣摩半天,于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愁肠百转,什么叫欲说还休。

这真不是何莞尔的画风,也让她深恨起自己的不争气。

她很想去问一问,那些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句暧昧的话,到底是他的真心话,还是戏言?是他的随口说说转眼就忘,抑或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给她许下的承诺?

但往往生出这个念头不出十秒钟,何莞尔便会打退堂鼓。

问了,她害怕不是她期待的结果;即使是她心中所想,却又害怕自己不配。

是的,不配。

她已经害得两个男人人生被彻底颠覆,不希望再赔上第三个。

而如果“第三个”是莫春山,那她更加不忍踏出那一步。

所谓红颜祸水的诅咒,她不愿意担,但也不得不正视这个从古至今带着浓浓歧视的词,以及这个词背后所蕴藏的轮回的悲剧。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那日他的请求,也不该高估自己,以为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又深陷其中。

于是把一场戏,硬生生地做成了一场梦。

可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她可不可以选择,不用醒过来?

何莞尔从一堆枕头里爬出来,光脚踩在地上,一边来来回回急速地走着,一边拿手机贴在脸上,嘀咕着:“冷静点、冷静点。”

落地窗上倒映着她窈窕的身影,手机屏幕没一会儿也开始发烫起来。

她懊恼地从脸上拿下手机,屏幕对上她的脸,自动识别打开了锁。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操作的,手机停在微信的界面,还是通讯录的那页。

忽然间心念一动,她想要找人倾吐的欲望一瞬间无比强烈起来。

几秒后,何莞尔从好友目录里找到那个名字,轻轻地点开,深吸了一口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平静了许多,只是还是能听出来微微的颤抖。

“念念,还是我,又是我来烦你了。”

语音键按下,又放开,两秒长度的语音信息发出以后,自然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何莞尔怔怔地看着对话框里白茫茫的一片,倒是安心了一些。

顾念已经不在人世,如果她在的话,何莞尔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找上顾念来倾吐此时的惆怅和焦灼,甚至会让顾念给一些意见。

但如果顾念还在,她和莫春山,也许早就形同陌路,也不会有如今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煎熬。

何莞尔再一次按下了语音键:“念念,我上次和你说的,我遇到了一些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很古怪。”

她顿了顿,放开语音键,几秒后继续发了下一条:“我现在很喜欢一个人,可我猜不透他对我到底是怎样的看法。我曾经以为我和他靠得很近了,到了暧昧向恋爱发展的临界线,结果只半天时间他对我便不理不睬了。他没有理由地爽约,至今也不告诉我理由。我也不敢问,害怕真问出什么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事。我曾经为此伤心过一阵子,还大病一场。”

她说着说着,不由有些委屈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干脆说出自己最纠结的部分:“多的我也不啰嗦了,总之现在我和他住在一起,还要和他假扮夫妻,去骗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说是逢场作戏,可是他给我做饭吃,知道我不开心带我去科技馆,每天损我但是又很……又很……”

283 一念天荒

说着说着,何莞尔声音里已经不可抑制地带上了一丝的悲伤。

“念念,你其实说得对,你把我当朋友当最好的姐妹,我却没能做到朋友之间最应该的坦诚。念念,我最严重的问题其实一直瞒着你的,因为我没有回忆,记不住以前的事,我怕男人,害怕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所以当年才会辜负了秦乾。我甚至会时不时地失控,看到有人猥琐下流的表情,就没了理智很想把人往死里打,那个强奸犯就是这样被我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因为从来没有对柯知方和卢含章以外的人说起过这个问题,何莞尔此时有些激动,声音都有些稳不住。

“我可能说得很抽象,你大概想象不到我到底是怎么样的状况,总之简单地说,就是觉得自己是没有根的浮萍,不知道明天会漂向哪里。”

她停了下来,深吸了好几次,终于能够平静下来,继续朝着那个对话框里发送信息。

“打那个人的时候,我知道我在做错事,可是停不下来。那种失控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一次。所以,因为这个毛病,我早就有了单身一辈子的觉悟,可是、可是……可是遇到了他,我真的好想试一试。”

她抿了抿嘴角,声音透出了一丝瓮瓮的鼻音:“其实我觉得我和他挺像的,我没了十五岁前的所有回忆,他也有十年不为人知的过去,他的出现就像是深深水面下的那一线身影,我觉得我好像能够抓住他不再漂泊。我甚至会有感觉,我也许也是他寻寻觅觅想要找到的人,能够让他卸下防备,让他把他瞳孔深处藏着的那个敏感脆弱的少年,展示给我看的人。”

说到这里,何莞尔强牵起嘴角一笑,声音里充满自嘲:“念念,很好笑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才会想要试一试的。但是,我有预感,现在的状况就是我和他最亲密的极限了,如果试了说了问了,这场梦就会醒。”

“对了念念,我还有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做过梦,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梦。但是从第一次遇到他开始,我就开始反反复复做一个梦,在梦里我溺水了,可我明明会游泳啊……”

何莞尔说到这里,思绪更加混乱起来,不由自主地怔住。

其实,她会做梦以后,确实不止一次梦到那一个古怪的水底之梦,但其实又不只一个梦了。

至少,除夕那个晚上,她的梦有了新的内容——梦到了父亲过世时候的场景。

然而那个梦,又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说是梦,却更是现实。

所以她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感觉——说不定那个怪梦,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尤其是那种感受得到浮力又止不住下沉的感觉,非常真实,仿佛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还有,那怪梦是渐进性的,曾几何时她认为多做几次那个梦,就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她意料之外的事,动不动就风波乍起,似乎已经没有能够做梦的精力了。

何莞尔越想得深,愈发地发觉自己说不清楚,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是五六分钟过去。

她一阵手忙脚乱,却发觉已经没办法撤回刚才发出去的那些语音信息,只要从自己手机里删掉,直到对话框里的时间回复到那最后一条“你好自为之”止。

说来也奇怪,和顾念倾诉完她想说又不敢说的这些话,何莞尔之前因为荷尔蒙浓度太高而不正常的状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怅然若失和铺天盖地的遗憾。

依旧不好受。

何莞尔叹了口气,懊恼地对着手机抱歉:“实在对不起念念,你都不在了我还把你当树洞。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不要怪我。”

顿了顿,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轻缓又悲伤:“等来生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也给你当个安分守己的树洞,好不好?”

隔着两扇门,莫春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顾念的手机,脸上是惊愕的表情。

他穿着纯白的浴袍,一头短发还是湿的,看起来刚刚洗过,额前几缕稍长的发尖聚拢,犹在滴着水,水滴顺着鼻梁向下滑落,又掠过唇边,最后渗进了嘴里去。

莫春山却顾不得擦,一阵阵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切,心神俱震。

手里这个曾经被莫书毅珍藏起来的iphone,花了他两千万,而之所以他花了巨款要从莫书毅那里夺过来,也是那一日偶尔发现何莞尔会对着已经过世的顾念说话后的临时起意。

他下意识觉得何莞尔对一个死去的人倾诉,其中必然会涉及到她不敢对活人说的方方面面,比如她和他的关系,又比如假婚礼的事,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看似荒诞的决定。

现在看来,莫书毅也没有把手机在他这里的事透露给何莞尔——也很好理解,没有男人觉得用恋人的遗物换钱是光彩的事,所以不提是正常的。

但,从手机到手的那一日开始,他并没碰过这个手机,更别说借用这个手机窥探何莞尔的内心世界了。

今天不知道为何心血来潮,洗了澡后便顺手打开抽屉,顺手开了机又顺手点开了微信,发现何莞尔在十分钟之前,发了七八条的语音信息。

好奇之下点开听了,然而,他刚才听到的什么?

何莞尔和顾念倾诉时候说的那个“他”,莫春山很明白指的就是自己,而对于她明明白白的好感和依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她说的后面半段,让他惊愕不已。

她说她没有回忆,所以对自己十五岁之前经历过什么,完全一无所知。

她还说,她非常害怕男人,更害怕和男人之间建立亲密关系,所以唯一一段恋情没有好下场,还害得两个男人都不好过。

还有她那句莫名其妙的形容——瞳孔深处藏着的、脆弱又敏感的少年?

脆弱又敏感,这个词,绝对不能用来形容现在的他。可,十五年前的那个挣扎在生存、良知、黑暗边缘的少年,何尝不是如此?

最关键的是,她还提到,她以前不会做梦,直到遇到他,就开始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溺水的梦。

莫春山忍不住颤抖起来,深黑的眸子里似燃起了燎原的火光,蕴着复杂浓烈的情绪。

对于何莞尔的身世和过去,他一度万分的怀疑,但一次次孟千阳反馈来经过查证的事实,又告诉他没有万一。

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摸到了那把关键的钥匙。

莫春山思虑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后还是拨通了孟千阳的电话:“千阳,你马上找人去疆北,帮我找一个人。”

“找谁?”孟千阳刚送了才嘉回家,开出小区没多久,听到莫春山提到了疆北,意识到情况不对,“要不我回来再说?”

“千阳,可能我们都错了。”莫春山说着,声音都在颤抖。

孟千阳听出他的情绪激动,一瞬紧张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284 香雪海山

桐城大厦十二楼,才嘉轻叩着莫春山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莫春山应答后,推门而入。

“莫总,摄影师那边已经把整套婚纱照传给了我,我选了一些,您需要过目吗?”

“你看着办就好。”他淡淡地回答,头都没有抬。

才嘉应了下来,又问:“那照片的原片您需要保存吗?”

“不用。”他继续回答道,却在才嘉得到答复准备离开的时候,叫住她。

莫春山沉吟几秒:“把后来拍的那些拷给我。”

才嘉愣了愣,马上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要ps的那些,留下他和何莞尔那一日在摄影棚里拍的。

几分钟后,莫春山电脑硬盘上,多出了一个名称叫“笑”的文件夹,里面是数百张那一日的照片。

全是那小胖子那天拍的未经ps的原图,而照片里的何莞尔看起来会比真人胖那么一点点。

照片里的她,是她,又不完全像她,然而却刚刚好,不像真人那样瘦得让他有些心疼,固然那锁骨和侧脸很美丽,腰却过分地细了。

那一日才嘉找的化妆师也是业内翘楚,很会突出何莞尔的优点,并没有浓墨重彩去突出她的艳丽,反而画得清雅素淡,于是一头乌黑的头发衬得皮肤分外白皙,眉目如画一般精致,甜得没有一丝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无论男女,大概更喜欢这样温顺静雅的美人。但对莫春山而言,何莞尔的张扬冒失和纯净又妩媚的奇妙组合,才是莫大的诱惑。

他呼吸一窒,当日的画面重现在脑海里。

她那时候被那句话怔住,眼里似是一汪春水起了涟漪,那一小颗泪痣平添了几分懵懂和诱惑,让他差一点有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

还好那时候尚有他人在场,让他多了几分清明。

从出生至今,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男女之间感情一事的冲动,比其他任何情绪都来得浓烈,毫不讲理的直接和野蛮,是任何理智和都无法拦下的念头。

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在顾念手机里听到的语音信息。

何莞尔心血来潮的倾诉,他也是心血来潮地倾听,那些倾诉的内容如惊雷一般将他,于是两人之间的羁绊,前所未有地深,甚至隐隐约约地向着十五年前的方向蔓延。

一时间思绪万千,莫春山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通了她的号码。

等拨通电话后才发觉似乎没什么理由要找她,目前尚不知道电话接通后说什么。下一秒又释然——管他呢,随便说些什么都好,能听到她的声音,就能让他的心情愉快几分。

然而,电话响了半分钟,却没人接。

莫春山按下挂断键,想了几秒,又一次拨通孟千阳的手机,问:“何莞尔去了哪里?”

孟千阳很快地回复他:“在香雪海山的别墅区里,我查过了,那是她的老师白廷海的家,老板你放心,那里很安全的不用担心。”

“白廷海?”莫春山眉间的沟壑更甚。

这个名字很有几分熟悉,似乎是何莞尔在大学时期的老师,在庆州发展后对何莞尔多有提携,还在何莞尔失去刑警队入职机会后,帮助她找到了另一份理想职业。

至于香雪海山,听到孟千阳说起来,他才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何莞尔有跟他说过晚上另有安排不一起吃晚饭的事。

莫春山手指轻敲着桌面,忽然抬起按住轻跳的眉心,在电话里问孟千阳:“何莞尔大学期间的几件案子,目前查得怎样?是否那女生遇害是和在校的老师有关系?”

孟千阳心领神会他在担心什么,马上回答:“时间实在太久远了,何莞尔那时候一寝室六个女生,目前健康的还有三个,除了她和在海外的一人,就只剩一个犯故意杀人罪还没有出狱的。我已经找人打听去了,看能不能和她接上线。”

莫春山没有作声沉吟,径直挂断了电话。

他闭目片刻,想要厘清有些纷乱的思绪,然而却无法静下心来,心底甚至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短短一秒钟就做了决定,他再一次拿起电话通知孟千阳:“准备车,我要去香雪海山。”

香雪海山的海拔比庆州市区高了两三百米,再加上周围丛林环抱,温度也要比市区低不少。

上百亩的山里没几户农户,冷冷清清、地广人稀,山下还有小小的一条溪流,如银丝带一般缠绕在山脚,清澈又透亮,十几年前有人独具慧眼看上了这里的清幽,于是一系列的开发让这片山里多了十几个高档别墅区,当年开盘时候的卖点便是什么负氧离子充足和避暑养身之类的。

所以香雪海山通常是庆州富人们青睐的避暑之地,一旦入了秋,山里的住户一下子就会少很多,到了入冬以后一大片山常常被浓雾笼罩,又湿又冷,于是更加萧条起来,往往一个别墅区也就几户人家。

于是在这里置业买别墅的少说也有上百户人家,但却鲜少有人在冬天还住在这里的。

白廷海就是这样一个冬天还在香雪海山里住着的异类。

何莞尔生*热闹,天生就无法理解白廷海主动远离城市喧嚣的举动,直到她多了些遇到烦心事后躲到香雪海山里来的经历,便觉得原来僻静也有僻静的好。

想必白老师是烈火烹油了大半辈子,最后返璞归真,才更加爱清静的住处。

香雪海这边的别墅一贯六点半就开饭,非常准时,这也和白廷海大半辈子都在军事化管理之下形成的习惯有关。

不过一个春节过去,白廷海变化很大,何莞尔初见到他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他瘦了不少,肤色黯淡又松弛,双眼深深地凹陷,原因是入冬时候的那一场流感,白廷海还是被感染上了。

因为股骨头坏死的缘故,白廷海从入秋以来状况不断恶化,冬天以后已经走路非常困难,更不要说爬楼梯了。年前,为了方便起居,他的卧室便从二楼搬到了一楼。

285 虎兕相逢

因为春节之前那个白廷海介绍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副教授,何莞尔其实有一点生气的,潜意识里也害怕见到白廷海被他问起那一次所谓的相亲。这样的缘故之下,何莞尔仅仅是在除夕前给白廷海打了个电话拜年,都没想过到这边来看一看。

没想到这个春节她过得不顺,白老师更是凄凄惨惨,听说大年三十那一晚他卧床不起,还在发烧,身边却只剩一个老花匠照顾。

白廷海反而不以为意,说起生病的事轻描淡写面色轻松,眼见何莞尔有些自责,还一再宽慰她北往心里去。

他久未见到何莞尔,心情愉快之下一顿晚饭倒是吃了不少,喜得秦姐一直说何莞尔一来,老师连饭都要多吃一碗。

吃了饭,陪白老师说了会儿话,何莞尔看着他有些泛白的唇色,略有些担忧:“老师,您的感冒还没好吗?”

白廷海咳嗽几声,轻声回答:“你白老师快五十的人了,早不是年轻时候的国防身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在吃中药调理了,你放心吧。”

“还是要好好将息,要不您的手术约好了又推后,再排期毕竟麻烦。”何莞尔还是不放心。

她知道年后白廷海就要进行股骨头置换手术,这一番缠绵病榻的,只怕手术又要延后。

白廷海苦笑:“这还是怪我,以前你劝我去做手术,我要面子不觉得自己是病人,硬挺着不去,现在挺不过了每天靠吃止痛药过,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我心里想起这事就后悔啊。”

何莞尔乖巧地劝慰他:“好事多磨嘛,再养一养,做过手术就好了嘛。”

送了白廷海进卧室休息,何莞尔进了厨房,帮秦姐洗碗。

秦姐认识了她好些年,也不和她推来推去的客气,两人一人洗碗,一人把洗好的碗搭在沥水的架子上,愉快地聊着天。

秦姐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何莞尔年前被白老师介绍男人认识的消息,十分八卦地打听那位医生怎么样,何莞尔不好回答,只含含糊糊地说见过一面之后没了下文。

秦姐倒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神秘地眨着眼:“我陪老师去医院的时候见过那人两次,夹手夹脚的一点都不大气,我就知道你看不上。”

何莞尔抽了抽眼角,暗叹果然八卦是女人为人处世的第一要务。

从这话题开始,秦姐就开始格外关注何莞尔的个人问题起来,热心地问:“莞尔,我知道你眼光高,凡夫俗子都看不上的。不过你喜欢啥样的给我讲讲,下次老师再点鸳鸯谱的时候,我也好敲敲边鼓省得他再找些二不挂五的人来。“

何莞尔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过去。

好在门铃恰逢其时地响起,她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忙不迭朝着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去开门!”

十几秒后,何莞尔看着眼前瘦高的人,嘴里结结巴巴:“你你你你怎么来的?”

“坐车啊,总不可能徒步二十几公里。”莫春山扬着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她的身后。

何莞尔是一个人来开门的,身后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半新不旧的装修和家具,满眼温暖但是稍暗的色调,和刚刷过的外墙形成强烈对比。

秦姐听到声音也已经出来,看着门口陌生的面孔,问:“您是来找老师的吗?请问您贵姓,我好去去请老师出来。”

莫春山客气地微笑:“不打扰白老师了,我是莫春山,是来接何莞尔下山的。”

秦姐怔住,眼里闪着两个问号,莫春山马上体贴地解释道:“我是她未婚夫,天太晚了路又黑,您知道,这里打车也不方便的。”

此话一出,秦姐的嘴圈成个夸张的o型,何莞尔则忍不住扶额,心里一千遍地想要把莫春山摁在地上捶。

这人什么意思?装男朋友装上瘾了?还“未婚夫”?

这么老套又肉麻的词都说得出口,看来她真的低估了他脸厚心黑的程度。

何莞尔迅速地脱掉围裙抓着莫春山的手臂往外拉,一面回头和秦姐说着:“秦姐我走了啊这是我朋友他和你开玩笑呢他这个人就是幽默哈哈哈哈哈……”

秦姐被她炮仗一样的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不该留人。

她犹豫之间,身后已经传来了熟悉的男中音。

白廷海转着轮椅悄无声息地过来,微笑地出现在秦姐身后,眼里是些微的陌生和疑惑:“莞尔,有客人来了吗?”

莫春山淡定地扯开何莞尔紧紧箍在他臂上的手,皱了皱眉,挺直了腰:“白老师您好,我是莫春山。”

十分钟后,别墅一楼的会客厅里。

在何莞尔硬着头皮的简单介绍过后,白廷海和莫春山,算是彼此认识了对方。

莫春山注意到白廷海听到他名字后的略微一皱眉,更注意到何莞尔那一副尴尬至极生无可恋的表情。

刚好白廷海的手机响起来,趁着他被秦姐推到门外接电话时,莫春山斜睨何莞尔一眼:“这么心虚?看来你以前在这里说过我不少坏话。”

何莞尔捂着额,半是恳求半是责怪:“你来捣什么乱啊?警方曾经怀疑你,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老师的错,还不是你自己古古怪怪的。你今天是来找茬吗?”

莫春山微笑起来:“不是找茬,我就是来装模作样感谢一下你的白老师,毕竟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认识的。要不再顺便请老师帮我们主婚?我觉得这样能更逼真一点。”

何莞尔恨不得拿针把他笑得分外可恨的嘴给缝起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你要是敢的话,我马上去江北一五一十告诉你姨妈你做过的坏事!我何莞尔言出必行的!”

“好吧,言出必行的何莞尔,”他摊了摊手,摆出从善如流的表情,“不请就不请,那我今天就是单纯地来接你回家。”

何莞尔气闷至极,不知该怼他什么,也知道怼他什么都没用,只好默默咽下一口老血,牙痒痒地缩在一边脑补着自己狠虐莫春山的场景。

不过短短一分钟时间,白廷海归来。他客气地和莫春山寒暄了几句,便有了端茶送客的意思。

莫春山当然不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的蠢人,站起来说:“今日就不叨扰了,改天我正式拜访,感谢您对笑笑的恩情。”

何莞尔生怕他说出来什么请白廷海主婚的话,退后半步的位置,狠狠掐在莫春山的后背上以示警告。

莫春山浑然不觉,和白廷海道别后,一边系着西装的一粒纽,一边回身看着何莞尔,轻言浅笑:“走吧。”

286 关心则乱

大门已经打开,两人就要出门,白廷海却示意秦姐推着轮椅前进了半米,对着莫春山的方向:“莫先生,我还有两句嘱咐要讲给莞尔听,能不能劳烦阁下先回车里等待?”

他丝毫没有客气,甚至带一丝倨傲的态度让何莞尔心惊肉跳,生怕莫春山说出什么不给人留情面的话——她印象里白老师何曾和人发过火?要是两人真打起嘴仗来,莫春山必定是兵不血刃那一个。

莫春山显然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阁下二字可不敢当,老师您有事和笑笑说,我在外等着就是。”

何莞尔有些不大明白白廷海莫名的客气与隐隐的敌意是从何而来,因为在她印象里,白廷海是个热心、理智又儒雅的老师。

为师多年,白廷海从来与人为善,即使面对最不名一文的学生们,也从来没见过他有过半分的倨傲。

所以何莞尔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客气地对待某人,甚至包括那些因为学术观点不同而对他出言不逊的年轻学者们。

她心里有疑问,脚步快了很多,推着白廷海到了走廊的尽头,顺手推开一扇红色木门。

这里曾经是客房,从白廷海腿脚不方便开始,便改造成了书房,白廷海的几千上万本藏书都从楼上搬了下来,颇费了些时间和金钱。

白廷海示意何莞尔关上门,毫不掩饰满眼的肃然:“你和他,就是因为之前那起举报案认识的?你们现在真要结婚?”

他面色不大好看,声音亦严厉,何莞尔则不自在地点点头,也不敢接话,只等着白廷海发问。

却听到白廷海懊恼地一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真不该动那心思的!唉!当初想帮帮你回去警队,结果让他碰上了你。莞尔,这个人如果要是想骗你,你怕是逃不过的。”

何莞尔知道他误会了,也不好解释,更不适宜把莫春山和她的约定告诉给白廷海听。

她想来想去,只能含糊不清地说:“老师,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廷海紧抿着唇:“只是这个人,背景很有些问题。被他缠上你,我怕——”

他话说到一般便停下,嘴唇动了好几下,也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何莞尔一惊,下意识觉得白廷海的欲言又止应该是因为知道什么事,否则不至于会对一个并不怎么熟的人,有如此极端的负面评价。

白廷海却看着窗外,似是没听到她的话。

好半晌,他回过头,说:“这样,你先跟着他回去,我把我知道的东西整理些线索后,再告诉你。”

何莞尔去而复返,再出来时候身边没有白廷海,只有秦姐送她出来。

莫春山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但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他一直站在汽车旁,身影笔直,看到何莞尔从大门出来,轻笑着迎上去。

何莞尔心事沉沉,也没留心还是他亲自给她打开的车门,只是下意识地坐了进去,随着汽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心神愈发地恍惚起来。

路面上的一个小坑让汽车颠簸了一下,何莞尔昏昏沉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廷海那几句奇怪的话,于是一时不防头撞上了车窗玻璃上,咚地一声闷响。

她醒过神来,下意识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莫春山,发觉他闭着眼睛养神,眼线修长,眼尾有个向上的弧度,侧脸的轮廓安静而深刻,被夜色模糊掉了锋利的线条,看起来柔和很多。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到了嘴边的话再一次被压了下去,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一侧的窗外。

天空中暗黑一片,天边压着密密实实的云,看起来似乎又要下雨。

车安静地行驶着,窗外的景物却似没有变,她呆呆地看着视线所及的一片墨蓝处,只觉得整个人快要飘起来一般,找不到归处。

这样虚无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站在二十九楼的门前,被锁芯里咔哒一声响才唤回了魂。

“怎么了?我看你现在脑袋停止工作了似的,需要充电吗?”莫春山精神似乎很好,心情也好到能和她开玩笑,也许刚才车上一小时的休息已经让他恢复了大半的精力。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要搞什么事,”何莞尔嘟囔着,“现在除了部分同事,所有人都知道我要结婚了。”

“所以你是害怕担上弃妇的称号吗?”莫春山脱下外套,回身问她。

“才不是,”她低下头,愈发地小声,“我就不高兴你可以随便违约,我就得什么事听你的。”

“那你说怎么办?”莫春山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摊着手问。

何莞尔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且她现在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是在胡思乱想白廷海究竟知道些什么。

好半晌她都没有回答,莫春山的声音响起:“既然你想不到,那就听我的,好不好?”

最后的“好不好”三个字异常地柔软,是故意沉下嗓子的微哑,带着何莞尔熟悉的半是蛊惑半是调侃的语气。

她恍然间抬头,正好和他黝黑深邃的眸子对上,于是一阵心慌意乱,差一点就要说好了。

莫春山只浅浅地一笑,并没有再说怎么故意逗她的话。

“晚安,”他忽而说了两个字,就朝着走廊深处走去,忽而回身,声音清朗地说出别有深意的一句,“祝你好梦。”

三日后的傍晚,孟千阳拿着一个u盘进了莫春山的办公室,放在他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旁边。

“您要的资料。”孟千阳说了句,恭谨地后退了一步,等待莫春山看完。

还没等莫春山问话,他已经利落地交代着何莞尔的行踪:“她今天去了何一笑的学校,学校开学了她送他上学,老谢他们看着的,很安全。”

莫春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当然知道,何莞尔前一天晚上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过这事儿,怕他不让她去,还说借机让何一笑去劝一劝卢韵姮的。

287 迷雾森林

几分钟浏览完u盘里关于白廷海的资料,莫春山皱起眉头,脑子飞快转动,消化着刚才得来的信息。

白廷海,四十九岁,国内著名犯罪学专家,二十几年前大学毕业后就留校,一直在何莞尔所读大学任职。

他二十年前结婚,十五年前离异,之后便一直独身,他的前妻则带着当年四岁的儿子移居海外,嫁了个欧洲人,后来又举家去了美帝。

白廷海研究领域是白领犯罪学,就是指通常利用职务进行犯罪,如买空卖空、假报资产负债表、操纵股票市场、贪污、诈骗、诈取、受贿、偷漏个人所得税、出卖经济情报等,还曾有过独创的资本经济犯罪理论。

如果当年不是走错一步,只怕现在已经是泰斗级别的人物了。所以他在事业的黄金期从学术转向实务,还从学校辞职,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但如果他留在庆州是带有别的目的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白廷海当年从大学辞职,据说是因为阜南交通大学成立法学院,挖角了当时国内一大批的专家学者,他被邀请而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和阜南交大闹翻了,说的好像是说好的法学院院长一职没给他,于是分道扬镳。大概是因为不好意思死皮赖脸回去原来的学校,所以随遇而安,一直留在庆州。”

孟千阳知道莫春山关心什么,忙把没有记载在调查资料上的一些坊间传闻说给莫春山听。

“他也有些本事,搭上了不知哪位人物的线,后来便一直担任庆州警察局顾问,同时会给一些国际经济机构的决策和提供咨询意见,半学术半实务的,竟然也破过几个答案,闯出了一片新天地,甚至还以不是大学教授的身份担任全国犯罪学学会的副秘书长,真还算是一号人物。”

莫春山不置可否,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些资料里记载的,八年前的时间线可靠吗?”

孟千阳重重点头:“当然可靠,我核查过很多次的,不管是白廷海的出入境记录还是当年的报道,确实证实那个案子案发时他在海外参加一个学术论坛,前后一共待了半个月时间,而且他还在那个论坛上作了发言,当时国内媒体也还有配有照片的新闻,我也核查过,确实是他本人。”

莫春山抿起薄唇,若有所思地说:“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孟千阳点头,回答:“不管怎样,那女生的死亡绝对不是白廷海下的手,就算退一万步和他有关,也一定有另外一个下手的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警方还是没有重启调查那案子的苗头,估计要成悬案了。”

见莫春山不说话,孟千阳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推论:“目前看来这个白廷海没什么太古怪的地方,至于有人传何莞尔和白廷海之间的纠葛,我觉得,那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老板你不用在意的。”

孟千阳其实一直怀疑是老板关心则乱,毕竟他都能打听到那些所谓学生与老师之间的绯闻,再加上那一日在香雪海山的见面不那么愉快,所以莫春山潜意识地把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雅学者当做情敌了。

以他看来,白廷海再怎么厉害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何莞尔少年失祜的经历也许让她特别渴望长辈的保护,白廷海敲好能让她有亦师亦父的感觉,所以自家老板是小题大做了。

莫春山自然知道孟千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屑于解释,但也没觉得白廷海的资料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和那个离奇那件的关联。

八年前,和何莞尔同一个寝室的胡敏之离奇死亡,现在一些蛛丝马迹串起来,指向当年作案的很可能是大学在任的老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疑到白廷海身上,但是即使目前的资料丝毫不支持白廷海是凶手,可莫春山始终挥不去心底的那一丝古怪的感觉。

从三天前见到白廷海的那一刻起,他就会时不时地陷入这样一种感觉。

有时候很难感受到,却又在某个瞬间这一丝古怪会特别强烈起来。

然后,就会有一缕微光想要那一丝古怪里透出来,但每一次都等不到他抓住那念头便又轻飘飘地飞远,像是灰烬散落在狂风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莫春山揉了揉眉心,回答:“尽量多搜集一些白廷海的资料,包括他在海外的儿女,以及他前妻的消息。对了,还有他平时的社交关系网,我也要最详细的情况。”

孟千阳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刚要退出房间,却被莫春山叫住。

“我记得她寝室还发生过另一起刑事案件,目前有没有线索?”莫春山问。

孟千阳一怔,接着遗憾地摇头:“那一件案子就更离奇了,明明没什么瓜葛的两位室友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刑事案件,罪犯零口供被判无期,服刑期间在在监狱里也习惯性地伤人,所以三天两头被关小黑屋。”

他顿了一顿,小心地观察着莫春山的表情。“怎么?”莫春山察觉到他的犹豫,问道。

孟千阳舔了舔嘴唇,颇有些心悸的表情:“这几年下来,方寒梅的精神状态就算刚开始是好的,现在也很不正常了。先不说习惯性地伤人,就说关小黑屋这件事。要知道一个人在那小屋子几天几夜,没人说话无法交流,长久这样下来,我怕即使能连上线,也问不出什么名堂。”

孟千阳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方寒梅已经入狱近十年,又是不服管的闹事的份子,不仅没有减刑假释的可能,还因为服刑期间的所作所为被关了一次次禁闭,想从她那里获得什么有效的信息,只怕也很难。

莫春山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点头表示已经知晓此事,吩咐孟千阳:“你去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如果能够以她精神状态的为由,看能不能做点文章让她早些见到天日。”

孟千阳忙记下来,又问:“嘉姐对法律方面的事应该比我熟,要不要……”

“不必。”莫春山没等他说完便打断,语气铿锵不容转圜,“这件事你去办,一定不能让才嘉接触,而且尽量少的人知道。明白了吗?”

“好的。”

288 投石问路

莫春山再次拿起桌面的资料,迅速浏览了一遍,但依旧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其实正如孟千阳所说,白廷海这个人看起来是没什么疑点的,不过就是个曾经判断失误但又第二次抓住机会的学术贩子,恰巧何莞尔是他当年看好的学生,于是在能力范围能多给予了些照顾。

也许,白廷海另存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但何莞尔的为人,他一直是信得过的。

她强硬到自满的性格不允许她以皮囊来换取前进道路上的捷径,对此,莫春山一直很笃定——更何况那一晚上她通过微信向顾念倾诉的短短几段话。

何莞尔说自己最根本的问题是害怕男人、没有记忆,觉得自己是没有根的浮萍。她还说,他的出现像是深深水面下的那一线身影,让她不再介意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甚至有了勇气想要向前跨一步。

只是何莞尔尚不知道,她这不自知的一步中间,隐匿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他要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条鸿沟填掉,而白廷海会不会是这条鸿沟的组成部分,他目前不是太确定。

他从来都认识自己是冷静自制的人,也会为了等待猎物上钩,超级有耐心,对待未知和需要承担巨大风险的问题上,也一向很有经验。

然而关心则乱,一旦事情涉及到何莞尔,一旦想到她和他之间的未来被笼在一片看不清的迷雾之中时,他心里烦躁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可以压制。

似乎上一次被这样狂躁又危险的念头控制,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莫春山端起桌面微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微苦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舌根处的苦涩越来越淡,渐渐激荡起一丝丝的回甘。

每当味觉被这熟悉感觉占据,他的思绪便可以有片刻的安宁。

莫春山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视线正好落在了桌面上台历上。

他瞥了眼时间,心里一动。

正月三十,也是他等的那个人回来的日期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沉闷的待机声音后,终于电话被接通。

“mo?”听筒里有温雅从容的男声响起,声音里带着些情不自禁惊喜,“这么快又有了你的联系,我还以为等到下一次会是在两年后。”

“有事找你。”莫春山表情淡然,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的笑意,和对面那人的态度是非常鲜明的对比。

“什么事?”对面声音未变,继续问。

“那个人,出现了。”莫春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莫春山说得很模糊,电话那头的人却显然知道他的意思,一瞬安静下来。

良久,莫春山听到对面有些低沉发闷的声音:“你确定吗?”

“很确定,我甚至怀疑,他很早就潜伏在我们四周,只是现在才亮出爪子而已。”他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你想怎么办?”

对面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来喜怒,唯一能听出来的,是和莫春山一样的

莫春山看了眼时间,回答:“明晚七点,南山小筑,不见不散。”

“是什么地方?”那人颇有些迟疑,“好像没听过这么个地方。”

“你可以自己查一查,我会等到你来的。”莫春山说完这一句,利落地挂断了电话,身体顺着椅背靠下,抬起双眼,望着屋顶老虎窗里透出的一片墨蓝。

天色已暗,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在一片浓黑里先她一步走在前面。

探路,亦是探险。

墙边的落地钟敲了七下之后,天边萦绕着绚烂的云霞迅速地褪色,夕阳隆重地谢幕。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时间,窗外已是一片浓黑。

“fun,你总算是回来了,”莫春山举起面前的酒杯,“虽然有些晚,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声,新春快乐。”

莫春山对面的男人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唇边漾着温浅的笑意:“我们五年未见了吧?你居然还是喝的这酒,看来你的口味真是从一而终,亘古不变。”

莫春山没有接他的话,说道:“其实年前我联系你的时候其实就想问,你怎么也会到庆州来?你可别告诉我,这又是一个笑话。你的真名,可比fun这三个字母有意思多了。”

被他语带双关调侃是笑话的男人,年轻、温润,深褐色的眸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发丝被灯光映照成微暖的琥珀色,却正是柯知方。

柯知方微笑放下酒杯,也没有直接回答莫春山的话,视线投向远处亮着的一处灯光,问:“他就是你当年救下的小子?”

莫春山知道他指的是在楼下车里等待的孟千阳,回答:“是他,你记性还真不错的。”

“你当年说的一字一句,我几乎都没忘记过,毕竟你算是一个很难得的案例。”

柯知方说着,喝了口酒声音愉悦:“能够治愈你,对我的职业生涯来说,是个莫大的荣誉。”

“只可惜我这个病例,没法让你发表论文,著书立说,否则你何必屈就在这个地方。”莫春山垂眸,声音悦耳但微冷。

对面的人摊手:“无所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可以了。”

“家里还好吧?”莫春山喝了一口酒,礼尚往来。

柯知方马上毫不掩饰地苦笑起来:“以当初他们对我的态度,你也该预料到如今我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不如atm机,毕竟你在机器上取钱,不用逼着自己和一个陌生人说谢谢。”

两人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刚刚触碰到敏感的边缘便浅尝辄止,都聪明地不在对方最能察觉到痛觉的地方上试探,开始吃菜。

“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良久,桌上精致盘碟里的菜都下了三分之一,柯知方终于先开口。

莫春山拿起餐巾纸揩了揩嘴角,喝了口茶漱口,慢慢说道:“很简单,我想知道何莞尔在你那里四年的心理咨询,到底在咨询什么?”

柯知方似想不到他会提起这个名字,面色一变:“你认识何莞尔?”

莫春山微微凝眸:“怎么,她没和你提过我吗?下个月十五号,我和她要举行婚礼。”

289 鹭约鸥盟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表情平静,脑子里却在加强记忆和分析。

他早年间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以通过微表情判断出大多数人的真实所想,然而柯知方这样自己就深谙微表情的高手,莫春山没有丝毫把握能在一顿饭的时间,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把握。

柯知方却似不知道莫春山的举动一般,兀自出着神。

好一阵子,他自嘲地摇着头:“难怪她会拒绝我,原来是因为有你。早知道对手是你,我也就不会自作多情一番了。”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放下筷箸,问:“你的反应很奇怪,你为什么会主动交代追求过何莞尔,而不是问我怎么能找到你”

柯知方听到他的话,反而奇怪地问:“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应该是通过调查何莞尔知道的我,以你的个性又怎么会容许有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事存在。至于我为什么主动交代,因为你迟早都会知道。我不想给自己找不愉快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和你杠上。”

莫春山对他的解释和结论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这一句话,却让柯知方眉头紧皱起,声音罕见地冷冽下来:“不好意思,mo,我是心理医生,我有我自己的职业操守,病人的病情属于个人秘密,我不能和除她以外的任何人讨论她的病因。你如果想知道,最好亲自问她。”

这答案完全在莫春山的预料之中,他似笑非笑,双臂交叠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说道:“你也不必瞒我了,何莞尔的问题就是她没有记忆,对不对?”

柯知方几近失声:“你怎么会知道?以我的判断,她不会轻易对其他人说起这个问题。”

莫春山勾起嘴角:“你不用管我从哪里知道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以为顺理成章的缘分,其实是背后有人操纵。”

柯知方紧盯着他,从眼睛一直看到手,演里一阵微光闪烁,忽然间表情轻松很多:“mo,你知道的并不如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多,虚张声势对我没有用的。”

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显然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莫春山的心思。

莫春山也不挣扎,于是揉了揉眉心,摊手说道:“好吧,我知道骗不过你,毕竟你是吃这碗饭的。那么退而求其次,我想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何莞尔的。”

柯知方微偏着头,眸色渐渐凝重起来:“很重要吗?”

莫春山笃定地点头,声音有几分铿锵:“非常重要。”

服务员进来撤下了桌面的碗碟,端上一套精致的紫砂壶茶具,盘子里的茶罐里,是小小的一罐子雀舌。

莫春山一言不发,娴熟地洗茶、泡茶、烫杯,最后将一盏茶水摆到柯知方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柯知方端起茶,又轻轻放下,并没有喝一口。

从莫春山问起柯知方和何莞尔的相识过程,他们之间已经沉默了将近五分钟,一直相持不下,最终,还是只能柯知方先打破僵局。

“好吧,我告诉你,”柯知方叹了口气后,说,“我是先认识她的表妹后,经她表妹的介绍,她才在我这里做心理咨询的。”

“卢含章对吗?你认识卢含章,又是谁介绍的?”莫春山继续问。

柯知方回忆了下,捋清了时间线:“这真就完全没有人介绍了,是我自己当年在沪市因为租房惹了个小麻烦,需要律师帮我处理,本来找朋友介绍了一个相熟的律师,结果人家急着移民放我鸽子,我只好自己百度了一家律所上门去,接待我的就是卢含章。”

“真的?”莫春山微偏着头,眼里是探询的目光。

柯知方又无奈地一摊手:“真的,这些事情你轻易都可以查到的,我没必要撒谎。”

莫春山点了点头,确实,柯知方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只是,怎么可能这么巧?

出于柯知方个人意志的原因认识何莞尔的表妹卢含章,然后通过卢含章搭上了何莞尔这条线,这样巧合的几率,会不会太过渺茫了?

可这又绝对是有人在故意而为之,也许他是创造了无数个柯知方和何莞尔相识的可能性,这只是其中奏效的一个而已。

不过也很有可能。

这很符合那个人谨慎、缜密、凡事都要追求完美的手法——就像他和何莞尔相识的过程一样。

但是,莫春山始终想不通,促成柯知方和何莞尔认识,其中的动机问题。

如果说何莞尔因为和小草的相似,所以成为他被人算计的契机,小草对柯知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因为,柯知方根本就不认识小草,他所知道的小草,仅仅是存在于治疗莫春山时候得知的一个重要名字而已。

那一头,柯知方还在继续说:“至于时间,也就是四年前,从那时候开始,何莞尔在我这里做了四年的心理咨询,不过春节前已经停了。”

莫春山微微一愣:“为什么停?”

柯知方一摊手:“我发现我已经帮不了她了,亦或是我能为她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不过,她既然要和你结婚,那么——”

柯知方沉默良久,终于说出:“我还是该和你说一声恭喜的。”

“看得出来,你其实对她颇有些放不下?”莫春山皱起眉头,认真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觉得你在明知故问,”话说到这份儿上,柯知方反而轻松很多,“我也是正常男人,尚未婚娶,每周见一次何莞尔之后,眼里还能有其他女人?”

说完,他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要这样看我吗?管理表情很累的,我真不想和你猜来猜去了。我和她并没有什么,她的手我都没碰过。”

莫春山忽然笑起来,坐直身体,支起了二郎腿,看起来似乎也放松很多。

柯知方眸色骤然一深,似笑非笑:“你知道她害怕男人吗?”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放松刚才一直绷着的身子,任自己陷进宽大的沙发椅里,等待着莫春山的反应。

莫春山一点都没有意外的表情,缓缓回答:“不好意思,你并没有吓到我。我知道的的确不如你知道得多,但也比你想象中的知道得多。”

这一段近乎拗口的话说出来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喝完半盏茶,柯知方面色一沉:“你在电话里说,他回来了。你今天似乎还没有提到和这个话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

“我早就在提了,只是你察觉不到而已,”莫春山回答,强调着,“刚才的字字句句都是。”

“你是说,和何莞尔有关?”柯知方心念直转,瞳孔紧锁,“那——”

他一番欲言又止,只是刚才的轻松已然不见。

莫春山几不可见地点着头,眸色微冷:“fun,既然再一次遇上,那我就不怕和你说实话。我和她结婚,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只是想用一场婚礼引出那个人而已。”

柯知方愣了愣:“你想怎么做?还有,何莞尔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至于何莞尔,她所知也有限。”莫春山回答,“但,我能确保她安全无虞。在此之前,不管我们之前的立场如何,以及我们之间的分歧如何解决,你只有一个选择。”

290 节外生枝

“受伤的警察目前还不知道伤势如何,伤者家属情绪激动,千阳还守在医院那边做安抚工作不敢离开。至于肇事司机已经潜逃,现在也还找不到人。其他各方面的消息,是已经有了记者闻风而动了,至于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因为还不到十二小时线索不够多,我也不能下定论。”

才嘉站在胡桃色的书桌前,语速不快不慢地说着,面色是难得地凝重。

莫春山视线落在手里的几页纸上,在才嘉汇报的几分钟里,已经快速地浏览了几遍。

这算是春节以后桐城路桥遇到的第一起意外事件,这个意外是因为给内环改造c1标段拉砂石的车队,为了逃过警察检查超载的关卡,用了些小伎俩一次次地将超载近一倍的车开到了工地上。

没曾想前一晚出了事,卡车撞上了警察,那警察目前还在医院没有脱离危险期。

莫春山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把手里的杯子给砸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下面的人强调过,内环改造不计成本,一定要做到最规范、最不能被人挑出毛病,而且不管是在资金还是在人力资源方面,都给予了内环改造极大的支持。

至于运输车队超载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莫春山甚至都不止一次在工作会上表示过,即使提升一倍的运输成本,也要按规范做事,不能有一丝纰漏。

结果,下面的人阳奉阴违,不仅超载,还因为超载弄伤了警察,现在事情很难办。

其实,但凡对建筑工程有一星半点了解的人都知道,拉砂石的车超不超载很容易看出来。

因为砂石很重,所以如果卡车按照载重量老老实实地装载,那么砂石是不会超过货箱高度的,也就是说不超载的砂石车,人站在地面上看卡车,其实是看不到砂石的。

但凡砂石堆积的高度超过了货箱,不用问,百分百超载,所以只要交警没有瞎又想要查,那超载的砂石车一个都跑不掉的。

超载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处于运输成本的考虑,很多司机是宁愿交罚款也不愿意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于是超载屡禁不止,还经常酿成惨痛的事故。

至于这一次的事故,倒是和超载有一星半点的联系,但撞上警察的卡车根本没有超载,而是一辆空车,也是因此,那警察尚有一线生机。

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很简单,晚上是超载卡车出没的高峰期,于是交警会在某些路段上设置关卡重点管制,经过的卡车基本一查一个准,个个被罚款。

给内环改造供砂石是大生意,拉砂石也是个大生意,为了多点利润降低成本,有人就想出一个损招逃避警察的排查。

而这个方法,不是一个司机,一辆车能做成的。

他们在交警设关卡的位置,先派一辆空的卡车,开着大灯动静极大、速度极快地去冲关,等交警去追那辆车的时候,其他的卡车便三五成群、车灯都不开,黑黢黢地从旁边的小道绕过去,从而达到超载运输给工地供料的目的。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效,又因为附近的地理环境可以利用,往往警察抓不到超载的车辆,也抓不到那辆空车,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夜路走多了总有撞鬼的时候,同一招使多了以后,警察也有了几分警醒,在那帮子司机第五次用这一招的时候,那辆打头阵的空车竟然给拦住了。

也不知道那空车的司机当时是怎么想的,被警车横在路前面的时候,竟然刹车也不踩就那样冲了过去。

警车里的两个警察,副驾驶的反应快,跳车滚了几圈掉到路基下,只是有些轻伤,而开车的那个警察和警车一道,被撞得像揉皱了的纸团一般,现在人都生死未卜。

莫春山听闻前因后果,冷笑一声后问才嘉:“这帮子司机,和警察斗智斗勇倒挺厉害的。查到那个闯关的司机是谁的人了吗?“

才嘉紧抿着唇:“是个干运输不到三年的年轻司机,目前还没找到人。至于车队的老板,我查过了,确定是许毅的人,许毅是那车队的幕后老板,台前的那个,只算是给他打工的而已。”

“许毅?”莫春山不怒反笑,“怎么哪里都有他,这真是根货真价实的搅屎棍。”

他说着,扔下手里的几页纸,问道:“说说看,你的想法是什么?”

才嘉深吸一口气:“受伤警察的家属,以及记者舆论,目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而且总得有人为这件事负责,也必须得给警方一个交代。所以现在就看莫总的意思,是保还是不保许毅了。”

莫春山微微眯了眯眼,好半晌才有了决定。

他简单地回答:“保。”

才嘉有些意外,显然莫春山的答案不再她的预料之中,不过她也没多问原因便应了下来。

车祸的事暂时有了结论,才嘉翻了翻日志本,看到另外一条划上重点的事项,于是说道:“莫总,晚上约了乐盈的李总。”

“嗯,”莫春山点了点头,站起身习惯性地系上外套的扣子,朝着门口走去。

才嘉在他身后,目露迟疑,咬了咬唇还是决定直说:“莫总,我听闻这一位李总,风评不是太好。”

“你听到的是什么?”莫春山回身,微偏着头地问她。

“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前一秒还称兄道弟,后一秒就釜底抽薪。”才嘉略有些担心,“沪市那圈子里的人精都有不少上过当的,绝对不是好的合作对象。莫总您如果短时间内需要大量的资金,其实不用找乐盈的,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选。”

“不必,”莫春山简单地回答,“狼有狼性是很正常的事,会被狼吃掉的,只代表它是只羊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才嘉本还有些劝说的话,想了一想过后,也不准备再说了。

确实,这两年在资本市场上,她还没见过莫春山输的,就算对方不是善茬,她也应该觉得自己这方更有底气一点的。

于是换了个话题回答:“这样的话,那今晚的会面,需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安排?我听闻那位李总颇有些奇怪的嗜好……”

莫春山拿起手示意才嘉噤声,侧着耳认真辨别门外隐隐的吵闹声。

“你安排就好,我信得过,”十几秒后,莫春山回答了才嘉的问题,之后声音柔软了几分,“今晚那顿饭怕是不好吃,她就不用去了。”

291 壶中日月

291

因为家里有亲近的长辈过世,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的才嘉,最近颇有些手忙脚乱。

她父母这些日子都不在家,因为过世的长辈血缘太近,为了尽一份心便回了老家帮着亲戚办丧事。

那乡下地方脏乱差不说,又是做法事又是人来人往的,带着小孩子不方便且不安全,于是他们把缘缘留在庆州,就才嘉一个人照顾。

所幸家里有钟点工不用操心家务事,也好在幼儿园已经开了学。

所以才嘉每日早上送了缘缘上学,下午就算自己没空接也有不少小助理能去,除了辛苦点倒也还好。

麻烦的便是周末了。

她的工作性质特殊,要做到周末不加班还是很难的,尤其是公司里出了这样的意外,交给谁处理,莫春山都不放心——其实,才嘉自己也不放心,于是当仁不让地指导谢秘书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紧急事件,大早上的还亲自来和莫春山汇报。

办公的时候她也没法照看缘缘,还是难得早起的何莞尔自告奋勇地担任起陪缘缘玩的重任。

不过目前看来,何莞尔发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才嘉和莫春山进了书房说公事,短短半个小时而已,客厅里已经天翻地覆了。

何莞尔见过两次缘缘,一直觉得这孩子又甜又嗲软萌懂事,和她那精明强干的妈妈十分不像,但这半个小时下来,她对缘缘天使与恶魔结合体的本性,算是有了粗浅的了解。

自从书房门合上,缘缘便一刻也不得闲了,眼睛晶亮地跟在两只猫身后,满屋子乱窜。

何莞尔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还算温顺的猫咪,见了缘缘竟然都躲得远远的,任凭何莞尔怎么逗都不走过来。

缘缘乐呵呵:“我家有狗,身上有狗的味道,它们肯定怕我。”

说完,撸了撸袖子,面上露出和才嘉极其相似的倔强:“不让我摸,我偏要摸。”

于是,她大个小时都光着脚追着猫玩,期间总计打翻了三个杯子和一个花瓶,还有满屋子乱飞的猫毛。

小草娇憨一些还让她摸到了两把,煤球是抵死不从的,这时候已经被缘缘撵得跳上了最高的柜子,头朝下哀怨地喵呜喵呜。

何莞尔觉得自己已经能听懂煤球声音里乌央乌央的指责,捂着额头劝还在满屋子找长杆子能捅下煤球来的缘缘:“乖了啊,姐姐给你手机玩,咱不要吓猫猫了,好不好?”

缘缘执著地摇着头:“妈妈说不能玩电子产品,我就和猫玩。”

说着,手脚利落地爬上了柜子隔壁的椅背,还扭过头甜甜地一笑:“姐姐你不用管我的,你玩手机就好了。”

何莞尔头都大了:“下来下来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她刚说完就听到书房门那边的门有了动静,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缘缘也听到了,忙不迭爬下沙发,却不小心碰到了脚边的矮几,那矮几摇摇晃晃一秒,上面装得满满的果盘和装着柠檬水的瓶子也歪掉,于是果子和水撒了一地。

何莞尔忙来开缘缘仔细查看,好在孩子没什么事,只是地上又乱七八糟了。

莫春山刚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他身后的才嘉已经沉下脸,喊着:“熊禹砚!”

缘缘马上立定站好,满眼的小心和试探,借着老老实实地靠了过去,嘴里乖巧又软糯地喊道:“妈咪,莫叔叔。”

她可知道,她妈妈只有在真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喊她的大名,所以闯了祸就得乖乖认错,才不会吃大亏。

才嘉眉头蹙在一起,说了缘缘两句,又马上道歉:“莫总,不好意思,缘缘太顽皮了,我马上收拾好。”

“不是缘缘的错,”莫春山冷着脸,“她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场的还有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管不住猫惹的祸,自然都算在她头上。”

才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所谓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就是可怜的何大美女了。

刚被吐槽的何莞尔还跪在地上打扫满地的水,听到这话疑惑地抬头,满眼的恍然。

她发丝有几分凌乱,额上浅浅的一层汗,双颊微粉,表情夸张地表示抗议:“哈?”

才嘉眼见着莫春山抬手掩住嘴角的笑意,忽然有些孤家寡人害怕看他们撒齁死人的狗粮的感觉,于是赶忙岔开话题:“快到中午了,莫总、莞尔,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安排。”

刚才老老实实的缘缘忽然蹦起来:“妈咪,我要吃汉堡王。”

开着宾利吃汉堡王这回事,想来莫春山没有少干过,不过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也没人能看见,关键是他一套高级定制西装和汉堡王的招牌气场不符,坐在喧嚣热闹的开放式餐厅里很有独树一帜的感觉,于是来来往往的人基本都会瞄他一眼。

何莞尔低头忍住笑,颇有些明白路人到底是什么样复杂的心情,还忍不住皮了一下。

她手指划了一圈,囊括在座的四个人,问:“美女、美女、小美女以及你,请试图找出不同类型的选项。”

莫春山也不理她,几口吃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汉堡,便淡定地看着何莞尔和霸王鸡盒较劲,直到她被看得后背凉飕飕,匆匆吃完快餐去下一个目的地。

孟千阳不在,司机本该是才嘉,但她就没开过这车身超过六米的车,生怕给刮了,于是这一次成了莫春山当司机。

何莞尔非常自觉地自己上了副驾驶,免得被他吼。才嘉只好带着缘缘坐到后座,虽然忐忑,但是淡定地试图忘记老板当司机这件事。

上车没多久,玩了一上午再加上吃饱了犯困,缘缘很快就在后座睡着。

何莞尔也双眼乱恍,快要睡觉之际,听到莫春山清冽的声音:“你怎么没问我为什么走这条路?”

她一个激灵,人清醒了几分,看清楚眼前是内环的主干道,询问的话本要脱口而出,偏又硬生生忍住。

292 比选方案

何莞尔一个激灵,人似清醒了几分,看清楚眼前是内环的主干道,询问的话本要脱口而出,偏又硬生生忍住。

几秒后,她故意挑眉:“我就不问,憋死你。”

莫春山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不好意思,算命的说我一百二十岁才有个大坎,平常人既气不死我也憋不死我。”

“一百二十岁?”何莞尔呵呵两声,“莫不是您那块地怎么着了吧?看来啊,以后地震局招算命先生就够了。”

莫春山面色变了变,才嘉在后座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又马上憋住害怕莫春山难堪。

打趣莫大佬的报应来得很快,半小时后何莞尔才惊觉,莫春山竟然是带她来商议婚礼仪式的事。

被公司经理当成贵宾接待,听他左一个莫太太又一个莫太太叫得爽脆殷勤,看他笑得嘴快裂到后脑勺,还差点把缘缘当成了他俩的孩子,何莞尔真是万分地不自在,还在心底默默骂了句此经理真是眼拙。

她这样的小仙女,哪里像有孩子的?真是比孟千阳故意叫她大姐还可恶了!

莫春山面不改色,直到经理出门去叫几个设计师进来比选方案,才附耳跟她说:“憋不憋?要不要稍微喘口气再接着干你的事业?毕竟地震难遇东南枝很好求。”

何莞尔听前半句还以为他难得地体贴了一把,知道看到他眼里促狭的笑,才想起一百二十岁那个梗,也明白他嘴里的事业直指“上吊”这件事。

她刚想还嘴,大嘴经理就带了三位设计师进来,于是本来不憋气的,这下真憋坏了。

好在这说不上正经的正经事,很快让何莞尔转移了注意力。

那三位设计师拿出了三套设计方案摆在桌上,制作了ppt放映,然后每个设计师各自陈述自己方案的特点和亮点。

何莞尔听得目瞪口呆,才知道现在婚礼还可以这样玩,她几乎和缘缘一个样了,时不时发出“哇”的赞叹声,眼睛晶亮。

竟然连个拜天地也能做出各种不同的流派花样,她觉得这次来就是纯粹开眼界的。

三套方案解说完毕恰好四十五分钟,将将好一节课的时间。何莞尔想了想刚才的三套方案,发觉除了都没有接吻的环节这个共同点以外,真是风格迥异。

简而言之,一套遵循古法,一套中西合璧突出浪漫,一套本地特色诙谐有趣,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效果,就看老板喜欢哪一套了。

恰巧那三个设计师的气质和年纪也和各自给出的方案很吻合,分别是四十来岁、三十多以及二十出头,似乎代表老中青三代对婚庆方案的不同理解,且就方案来说,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等到才嘉和经理示意让设计师出去,就留他们三个商量到底选哪一个的时候,老中青三个人,竟然面上都有一丝丝紧张。

经理十分乖觉地把缘缘也带出会议室,何莞尔则默默腹诽连结个假婚都要弄什么比选,等录到莫春山真结婚的时候,岂不是要向各大婚庆公司公开招投标了。

清场完毕,莫春山首先问何莞尔:“你觉得哪套可行?”

何莞尔一愣,马上回答:“当然是本地特色那套,你想,全庆州话主持,仪式新颖有趣又不沉闷,更不会把来宾弄哭,是我我就选这套,设计师也解说得很完美,比另外两个表现好很多。”

她还记得,本地特色的方案几乎毫无瑕疵让她印象深刻,而另外两套方案,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些不如意的地方来。

莫春山不置可否,转头问才嘉:“你呢?”

“第二套,”才嘉很直接,“设计师也更有经验一点,刚才方案里我挑的那几个小毛病,他马上做出修正,配合度很高。”

莫春山点头:“好,那就这套。”

何莞尔还顾不得计较自己的意见被置若罔闻,眼里全是问号:“为什么修改了反而是好的?这是什么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接着一笑,似乎都明白其中的玄机,偏偏不告诉她其中的奥妙。

何莞尔急眼:“快说啊,你们又打什么哑谜呢?”

莫春山根本不理她,站起身吩咐才嘉:“我先回公司,你照顾好她们,公司的车和司机已经在来这了的路上了。”

被归入和缘缘一个等级,何莞尔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冲着他背影比了比拳头,却被才嘉拉住手臂:“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呢。”

不用应付莫春山,才嘉可以带着“她们”享受了一下午的闲暇时光,这一次她的选择依旧是知名酒店的顶级下午茶套餐。

在何莞尔吃完一个海盐芝士红丝绒蛋糕的当儿,才嘉一口甜点都没有动,和她说了些关于婚礼的事。

何莞尔听得心里不那么自在,但又不得不听,因为事关莫春山的要求——关于她母亲出席婚礼的那件事。

按照才嘉的说法,卢韵姮答应婚礼当天在仪式上露面了,且会配合走完全部的流程。

何莞尔听了,一声不吭,到底没问卢韵姮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的。

她只知道只要事关何一笑的前途,她妈肯定会妥协的,而且会尽自己的可能做到最好。

作为一个女人,卢韵姮大概是属于没什么分寸、缺乏心机又心高气傲那一类,很不讨人喜欢,这辈子也不算成功。

但作为一位母亲,她却向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

何莞尔早已习惯,此时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不甘心的情绪,只是这件事让莫春山解决了又让才嘉来告诉她,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

总而言之,她始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和糟糕的一面,如果可以避免,她已经在尽力避免了,也不想亏欠他太多。

“他怎么不自己和我说呢?”何莞尔低着头,话说完了才惊觉自己声音里的那一丝委屈。

“他会说,只是会用其他的方式,”才嘉说道,干脆提前小小地剧透了一把,“我猜,莫总必定会提出一个不是那么难以做到的要求,让你能马上转移在这件事上的注意力,而且这事都是我在办,莫总几乎没插手,只提了要求而已。”

才嘉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莫总其实很在意你的想法,只是你知道他的——”

她说到这里,无奈地摊了摊手:“好好的话也不喜欢地好好说,有时候就是故意气你的。”

293 甲方乙方

才嘉向来善解人意,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让何莞尔心里舒服了很多,心里那一根刺悄悄地开始融掉。

只是她嘴上还很倔,一直抱怨着下午比选方案的事:“说得好听,尊重我,那怎么都不给理由就否定掉我的想法?就算是假结婚,我作为假冒的新娘,多少还是有点骨气的,就不怕我一不高兴就毁约吗?”

“你才不会,”才嘉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了,眉眼弯弯地说,“莫总本来就想让我来告诉你的。”

何莞尔虚起眼睛,认真地等才嘉给她上一课。

“是这样的,”才嘉微笑着说,“如果把这一次比选方案当做甲方和乙方打交道,甲方是我们,负责出钱;乙方就是婚礼的策划师设计师,负责出力出创意,这样的关系下甲方有绝对的主导权,乙方应当根据甲方的需求,尽力提供完美的服务。但在确定方案的过程中,负责和乙方接触的甲方,会具体化成一个人,在这一次的合同里,我就是那个负责接洽的人。”

何莞尔听得似懂非懂,好一阵子才点头表示理解了。

才嘉继续:“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乙方第一次方案就做得尽善尽美,那么如果方案万无一失无可挑剔,是不是会显得我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所以,一般经验丰富的乙方,会故意在方案中留出漏洞让甲方去发现,然后根据甲方的意见修改方案,这样显得对方接洽的人也做了工作,不至于白拿工资的地步。”

何莞尔听得直抽眼角——和甲方粑粑打交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潜规则?这弯弯绕绕的,看来哪一行的饭都不好吃啊!

“能深谙此道的设计师,那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经验丰富了,所以比较可靠,就算方案在实施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配合度也会比较高。相反第三个方案的设计师,虽然初稿看来更加完整一些,似乎务求做到最好,但正因为这种想要展示最好一面的心理,要么经验不够,要么心高气傲,打交道可能会难一点。至于第一个,实在太中规中矩,有了珠玉在前自然平庸了,当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才嘉一边解释,一边喝了口咖啡,继续说:“如果不是赶时间的话,莫总说不定会选后一个,但如今我们时间有限,自然会选配合度较高的,如果遇到意外的情况也比较好应付。”

两三分钟后何莞尔才弄清楚才嘉刚才一段话里面的逻辑,不禁感叹:“你们这些甲方乙方,心可真脏啊!”

“甲方乙方斗智斗勇,亘古不变且乐此不疲。你在他身边,想不学都不可能。”才嘉微笑道,话里别有深意。

何莞尔忽然脸一红,讷讷地说:“他哪里肯教我,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拿去测智商会被机器说是石头的那一种。”

才嘉抿唇,摇着头有些可惜:“我才巴不得被哪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当智障呢,这说明有人疼。”

何莞尔实在是没听懂,头大如斗地问:“这又是什么逻辑?”

“换位思考就很容易理解了,男人其实和女人一个样。你只会在你爱的人面前才会刁蛮任性脾气坏,你不爱的人面前是聪明懂事又乖巧。男人也一样,动了情才会觉得女人笨处处需要保护,要是不在乎你,就觉得冲锋陷阵什么都会无所不能了。不过,曾经我以为自己看的够清楚,对猜莫总的心思颇有几分心得,但现在我也不敢乱给建议了,尤其是这一次所谓的假结婚,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也乱的很。”

说到最后,才嘉颇有几分感叹,声音尤为真挚。

看到何莞尔呆愣愣的,她抿起唇,端着咖啡杯问:“吓到了?”

何莞尔忙摇头,却好半天都不开口。

才嘉优雅地支起了二郎腿,说道:“总之就一句话,顺应本心,不要有遗憾就好。”

一下午的时间,何莞尔都在想着才嘉的话,尤其是那一句“顺应本心”。

即使有了那一日莫春山说的什么他们部落摸头顶是表示喜欢,以及那一日拍婚纱照的暧昧表白,但她与莫春山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当然,也是很难有什么实质进展的——毕竟他们现在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号,住在一起还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早就是亲密无间的关系,而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又并非如此。

于是陷入了是又不是、想又不想、又苦又甜的怪圈,两人之间明明已经离得极近,然而如果是想要伸手碰触对方,却又被最后一层透明的玻璃挡住一样。

何莞尔知道那一层玻璃是什么,无非就是那个虚假的婚约,但此刻的处境和她的特殊情况,她既无法毁掉这一层玻璃,更无法转身潇洒地离开,于是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安排走。

而她现在的情绪波动已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走,早已不在她掌控范围内了。

不管以后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她最明智的选择,其实就是回归到当天她答应的所谓“合约”本身来。

既然他的目的是一个善意的谎言送走身患绝症的厉如晶,那不管怎样,就先送走厉如晶再说吧。

至于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何莞尔心里是这样打算的,故作镇定了一番,却不知道面颊与耳垂,都已经染上了烟霞的颜色。

她吃过晚饭回到临江名门,莫春山已经在书房坐着,不知道回家多久了。

何莞尔换了鞋进门,看到他倚着门框,像是听到动静专门出来的。

屋里有些暗,走廊暖橘色的灯光之下,他的瞳仁看起来温和却明亮何莞尔不由怔住,和他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对视,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手机短信的声音恰逢其实地进来,何莞尔举起手机,看到屏幕上一条银行的通知闪过。

一万五入账?备注是工资?

她狐疑地偏着头——这还是月初啊,他们报社一向是月中发工资的,怎么忽然改了例行习惯?

而且,还是在周末发?

好古怪啊!

她还没想明白,听到莫春山的声音淡淡地飘过来:“收到了?”

何莞尔点着头,回答:“收到——等一等,刚才的钱是你?”

她的话语句不通,但没影响到表达。

“说好的,你这一个月的报酬。”莫春山抿起薄唇,又问她,“还有年休假吗?”

何莞尔不知道他怎么关心起这个问题来,又点了点头:“还有。”

才刚刚三月,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她的年休假当然还没开始休,余额足足的。

294 雾月山庄

“你说,你那位生意伙伴,叫什么来着?”

何莞尔喝了口空姐刚换的热咖啡,问莫春山。

“已经第五次问我了,姓郑,”莫春山看着杂志,无奈地说,“你到底是有多紧张?一个姓有那么难记吗?”

何莞尔撇撇嘴,闷闷地回答:“也不怪我心理素质不好,嘉姐说这个人很难相处,连你的面子都不给的,我就怕我一时冲动搞砸你的大生意。”

还有,貌似那一次莫春山放了这位郑总的鸽子,引得后者暴跳如雷,也不知道这位老郑知不知道这新仇旧恨的,所以她莫名地心虚。

莫春山放下杂志,斜斜看她一眼,慢吞吞说:“你和他脾气差不多的,英雄所见略同,你们很合得来也很难说。”

他话说得好听,不过何莞尔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的真实意思是臭味相投还差不多。

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搭理莫春山,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小时后,飞机在阜南省会雒都市降落。

微笑的空姐目送头等舱的贵客下了飞机,机场又有专人专车等候,半小时后,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绕城高速上。

何莞尔看着路旁的标牌和各种美食,偷偷地咽了口唾沫。

雒都何莞尔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这里也是著名的美食之都,口味和庆州一脉相承但更轻软柔和一些,也算是她非常喜欢的那一挂。

除了吃之外,阜南吸引她的还有其他许多的东西。

比如这里的人文风景和旅游资源,不来个十几次根本就是管中窥豹一般,根本不知道精妙在哪里,所以这一次陪着莫春山来一趟,她还是挺愿意的。

然而接送他们的汽车却根本没有在雒都市区停留的意思,沿着绕城高速跑了十几公里,在何莞尔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的出口驶出了高速。

“不吃了饭再走啊?”下车时,她满眼的盼望,眼巴巴望着莫春山。

“飞机上你吃得挺多的,又饿?”某人差点忍不住笑,几秒后故作严肃地指着远处的交通工具,“忍一忍,再一会儿就到,说不准一颠簸你什么胃口都没了。”

何莞尔睁大眼睛看着几十米外灰黑色的直升机:“要坐那个?”

看到莫春山点头,她大惊:“到底是有多偏远的地方啊?这位老总的六十大寿,难不成得摆在十方大山,宴请四野八荒的妖兽?”

“对,”莫春山微偏着头看她,非常认真地说,“你就是郑总宴请的上古神兽,狍茑。”

“狍鸟?和狍子有什么关系吗?”何莞尔有点炸毛,莫春山是在骂她傻吗?”

“狍茑,出于苟武山,羊身人面,眼睛长在腋下,爪子像人手人脚,”莫春山顿了一秒,微勾起嘴角补刀,“又名饕餮,特别能吃的那种。”

和他们同路一直客客气气的某位,面色显而易见地一变,似乎憋笑憋得很辛苦。

还真被莫春山说中了,一上午连着两次的飞行,特别是直升机上一个小时的颠簸,何莞尔一点都没有了饕餮的风范,被气流虐得有一点点想吐,之前强烈的食欲也没了。

直到脚下踩到实实在在的土地,她才觉得自己脑袋上没了虚拟的一直减血的标记,只是耳朵里还在回响着刚才机舱里巨大的轰鸣声。

“让你非不戴耳机,倔也没倔对地方。”莫春山淡定的冷嘲热讽,扣好衣扣,整理着大衣,视线放在几十米以外的一栋小洋楼上。

何莞尔还没来得及回怼,已经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十来个人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奇瘦的老者上前,何莞尔猜想那也许就是久闻大名的郑洪洲了。

果然,那老者笑呵呵迎上来,竟然亲昵地拍了拍莫春山的肩,说:“春山,你还真是贵人事忙,说好了早点来玩两天,你非等到最后一刻才动身。”

莫春山温和地笑着,回身看了眼何莞尔,声音格外轻缓温柔:“她不好请假的,所以耽误了。”

何莞尔在心里又给莫春山记了一笔——很好,又用她来背锅,只怕她的黑历史又多了一笔。

郑洪洲正好也看到何莞尔,本就犀利的眼神更是亮了一点,毫不掩饰的惊艳:“这就是小何?”

何莞尔对这样过于强势的视线和态度有些不屑,面上还是乖巧懂事地回答:“郑伯伯好。”

郑洪洲看了眼莫春山,视线又移到何莞尔身上,连声赞叹:“好眼光、好眼光。”

也不知道是在说谁眼光好,倒是更像是语带双关。

在众人围观下,两位boss寒暄了几句后,正值山间的罡风席卷起一片清冷的寒意。

何莞尔本就有几分不舒服,被这风一吹,顿时一个哆嗦,又恰好被莫春山和郑洪洲齐齐看到,一阵尴尬。

郑洪洲微笑,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想必小何听咱们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很是无趣,脸色都不好了,咱们赶快进屋吧,可别害春山一会儿被揪耳朵罚跪,。”

何莞尔心里暗骂了声老狐狸,脸上尽量装出娇花照水般的羞赧,哼哼唧唧装蚊子叫:“郑伯伯,可别取笑我了。”

老狐狸哈哈一笑,终于侧身让出了进屋的通道,还主动走在前面带路。

何莞尔长舒了一口气,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感觉到前方不到十米的距离,有让她后背发麻的一道视线。

她下意识回看过去,发觉那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站在小洋楼二楼的窗户边,紧盯着她看,眼里是毫不遮掩的灼热。

对于这样视线是怎样的含义,何莞尔这些年走过来,已是再熟悉不过。

没想到这样的场合还有人好不掩饰包藏的色心,她顿时沉下了脸,狠狠地瞪了回去。

然而那人却丝毫不害怕一般,甚至挑眉冲她一笑,眼神更加直勾勾。

她朝前赶了几步,和莫春山并肩,低着头不动嘴地含糊出声:“二楼那人是谁?”

莫春山略略抬眸,看了一眼就回答:“郑家老二,洪桥接班人。”

何莞尔差点脚下跌一步:“竟然是这种货色?”

莫春山勾了勾唇,右手伸出,刚好握住她的手掌。

察觉到某人微微的挣扎,他声音轻轻的:“不想这位二公子骚扰你的话,最好乖乖的别乱动,懂了吗?”

虽是疑问句,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何莞尔虽有几分别扭,但终究还是任由他拖着手,走进了那栋三层高貌似用来迎宾的小楼。

待客的好茶早就备好,女士的红枣茶暖身又暖心,何莞尔大半杯喝下去,身上的冷意被赶走了一大半。

郑洪洲的秘书花了几分钟介绍这所谓“雾月山庄”的地方,何莞尔越听越震惊,心里一直惊呼土豪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

显而易见,这一片小山都是郑洪洲的产业,而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这里一片山竟然有十几处天然的温泉泉眼。

其实莫春山便告诉何莞尔,郑洪洲这个人对温泉特别的执念,大概原因是他年轻时候的腿伤陈疾用温泉理疗有奇效,

所以爱好便是收集各类型的温泉,不管是热门景点还是冷门小众的地方,但凡有温泉就能找到郑洪洲的产业。

现在阜南境内大大小小的温泉他基本已经买遍了,也在温泉酒店上砸下了不少钱,但目前尚没有一家能够实现盈利的。偏偏他还乐此不疲,搞成了个人爱好一般,且有向外省扩张温泉版图的趋势。

比如在庆州,便是莫春山出钱又出力,准备在离市中心二百余公里的地方修一座五星级温泉酒店。

而这一次郑洪洲用来举行寿宴的雾月山庄,便是比照庆州那个著名超五星酒店修建的,同样的依山傍水,同样的事在山坳里,只是这里交通实在太不方便,只有直升机能进出,因此并没有对外营业,而是郑洪洲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

整座山一百多公顷的地,一共建了十二座独栋的温泉小别墅,风格各异或雅致或奢华,但都有温泉入户、还都带了恒温的泳池。

何莞尔听得直咋舌,果然,有钱人都是会享受的,哪怕是那个在才嘉嘴里很难相处的土老炮郑洪洲,铺张浪费的程度真是十个莫春山也赶不上。

郑洪洲还在等其他的客人,眼看着到了午饭时间,便让人送莫春山他们去早预留好的一栋别墅,位置就在离顶上这栋郑洪洲自己住的不远,算是满山视野第二高的一栋,也算很给莫春山面子了。

“知道你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我不留你们了,要吃什么和管家说一声就是。”郑洪洲说话一点都不遮掩,还隐约带着刺。

莫春山也不计较,道了别便转身。

何莞尔早就想去见识见识所谓先富起来的资本家的骄奢淫逸之风,此时巴不得一声,忙跟在莫春山身后。

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还没拉,她刚想自己去拿,一伸手的瞬间已经有个人影闪过来,殷勤小意地说:“不用拿,一会儿会有人送下去。”

那人的手刚好和她的手一错而过,且在那短短一秒不到的时间里,指尖掠过她的手背。

295 时候未到

何莞尔早就想去见识见识所谓先富起来的资本家的骄奢淫逸之风,此时巴不得一声,忙跟在莫春山身后。

莫春山几步跨出厅堂的大门,何莞尔也要跟上,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还没拿。

她回身看到之前的行李放在门厅入口处,真相要去拖,一伸手的瞬间已经有个人影闪过来,殷勤小意地说:“不用拿,一会儿会有人送下去。”

那人的手刚好和她的手一错而过,且在那短短一秒不到的时间里,手掠过她的手背。

何莞尔触电一般地缩回手,抬头一看却是刚才在二楼偷窥过她的所谓郑家老二,心里吃了苍蝇一般的难受。

看到何莞尔在看他,那男人有个挺直腰背的动作,微笑着朝何莞尔伸出右手:“我是郑童敏,我是该称呼您何小姐,还是莫太太呢?”

他一边说,视线扫过莫春山和何莞尔分开装的行李,笑容颇有些玩味。

何莞尔自然不会和他握手,微微颔一首,向右移开一步,追着莫春山的背影去了。

一小时后,莫春山看何莞尔在别墅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一点不对就乱摔东西,问:“到底谁惹你了?”

她刚才吃饭就不好好吃,黑着张脸只顾着拿筷子在碗里乱戳,他按着平时她饭量和口味点的几个菜,剩了一大半。

莫春山不问还好,一问这事,何莞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他,干嘛一个人先她一步跑了?害得她落后一步被人吃了豆腐。

老实说,这位所谓的二公子长相并不猥琐,甚至隐隐有些俊朗之意,但何莞尔先入为主之下只觉得此人实在恶心。

她阴沉着脸,忍不住怼他:“就是你,谁让你跑那么快的!害我被狗咬。”

“狗?”莫春山疑惑地眯了眯眼,忽然间神色凝重地站起身,“郑童敏?他怎么你了?”

何莞尔被他一下子沉下来的气场吓了一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怎么,就是借拉行李想摸我的手。”

“摸到了?”他眉心簇成一团,“哪一只?”

何莞尔倒退两步,下意识把右手背到后面去,满脸紧张:“没摸到……”

莫春山这副要吃人的模样,莫不是知道哪一只手被那那猥琐男摸到了,还得给她的手高温消毒不成?

她倒是知道他有点轻微洁癖的,再加上貌似莫春山对郑家父子都不那么感冒和热络,说不准他还真做得出来。

嗯,所以就算没摸到吧——反正严格意义上来说,郑童敏只是指甲尖碰到她手背而已,也不算吃亏。

想到这里,她理直气壮了一些:“那猥琐男是不是精神不正常?老娘这里他能占到什么便宜?还没我高呢,也不怕我打爆他的狗头?”

“你不怕他?”莫春山看着她的脸,似乎在分辨她这一番话是发自肺腑还是在逞强。

在他看来,郑家老二这样的人,应该和何莞尔天生不对路。郑洪洲是个超级大男子主义的人,一直把女人视为男人的附属品,评价女人难免带着看商品的意味,所谓的美貌智商学历,不过抬高商品附加值而已。

几次交道打下来,才嘉都对郑洪洲无可奈何,而郑童敏更加变本加厉一点——郑洪洲把女人当商品,郑童敏把女人当玩物。

所以何莞尔应该很讨厌郑家的人,偏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没办法对人家怎么样,所以她应该隐隐有些害怕这样的人。

莫春山其实料对了一大半,何莞尔支支吾吾半天,到底没有再放什么狠话,眼里发虚脚底板抹油,眼看着就像溜了。

“你别怕,”莫春山叫住她,说了这莫名其妙的几个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何莞尔疑惑地转头,看着莫春山眼里的一片墨色,下意识地问:“你要做什么?”

“且看着吧。”他说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随后在沙发上坐定,气定神闲地喝了一下午的茶。

晚上六点,有人来到小别墅,恭恭敬敬地请莫春山和何莞尔到山顶用餐,说是郑总准备的洗尘宴。

何莞尔好一番捯饬自己,想着关键时刻也不能给莫春山丢人。

她身上一袭米色的羊绒长裙,配酒红色的大衣,头发挽得高高,颇有几分顶级贵妇的矜持和优雅。

莫春山看着她从楼梯袅娜地走下来,悄悄掩去眼里的惊艳,惯常调侃的语气:“怎么样?需不需要借几斤发蜡给你抹脸上撑住表情?”

何莞尔气愤地翻着白眼,临出门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换了双五厘米的猫跟鞋。

莫春山却扬着下巴目露挑剔:“穿高一点的。“

何莞尔不解地回头:“为什么?你不是嫌弃我太高了吗?”

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微笑:“你的特点不就是又高又壮吗?和我一般高的话,别的男人也不敢打你主意了。”

“你!”何莞尔握了握拳,“莫春山你要再拿我的身高体重做文章,我绝对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我是在帮你减少麻烦,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郑家的二儿子是什么货色吗?”莫春山微笑。

何莞尔呆了呆:“怎么?”

莫春山摇着头,继续说:“郑家三个儿子,老大好赌,老三好毒,这位二公子天天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看起来稍微成器一点,所以如今就是皇太子了。皇太子如今看上了你,你不把自己又高又壮的特点凸显出来,就不怕真把你抢了去后宫?”

何莞尔沉着脸,赌气似地穿好高跟鞋,在他面前挺直身体:“看到没!我穿上高跟鞋比你还高了,你拽什么拽?”

话是这样说,然而何莞尔下一秒就在玄关的落地镜里发现,自己还是比莫春山矮那么一丢丢。

“无耻!你肯定穿了增高鞋垫的!”何莞尔叉着腰,“你敢不敢把鞋子脱了检查一下?”

莫春山抿唇:“要脱也是你帮我脱。”

何莞尔气得冲他扬了扬拳头,莫春山一点都没有要躲的意思,一张俊脸反而朝前冲,倒把她吓得朝后退了一步以免真的揍到他脸上。

山路崎岖,何莞尔从出门时候就在生闷气,穿得也不方便,一不注意脚下差点一滑,还好扶住了路边的树。

莫春山听到动静回首,挑着眉:“要不要借给你手臂扶一下,这里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要。”何莞尔嗤之以鼻,“我还能走。”

莫春山微笑:“好歹也在假扮夫妻,不如你挽一挽我的手臂,装一装样子轻松一点,也能让郑童敏知难而退。”

何莞尔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横下一颗心。

反正都在假扮未婚夫妻,与其自力更生战战兢兢地躲着郑童敏那个色胚,要不干脆接受他的建议?

挽一下手臂而已,又没有皮肤的接触,怕什么呢?

要说手都牵过了,她不还是没被膈应死吗?

再说了,莫春山的毛病她不是很清楚吗?最多嘴上占点便宜而已,呵呵,她其实也该体谅他是个病人吧。

何莞尔发觉精神胜利法越来越有效,都不用深呼吸了,嘴角轻扬地将手伸进他的臂弯,动作优雅又亲昵。

莫春山却被她脸上别扭的表情逗笑。

这女人,明明像颗水果糖,又硬又甜的,只是她自己却不自知。

有了可以助力的地方,何莞尔走路的动作顿时顺畅了很多,心里忽然生出个有些奇怪的想法——出门前让她换上十厘米的高跟鞋,莫不是他早就预料到她会走不动路,从而制造两人近距离接触的场景?

想到这里,何莞尔偷偷瞟了眼莫春山的侧脸——一如平时的面无表情。

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总会制造这样一些奇怪又尴尬的场景,却总让她轻易陷了进去?

她恍然若失,不觉出神。

天色渐晚,何莞尔坐在一张十二人的大圆桌便,闻到热腾腾的食物香味后,忽然惊觉自己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因为起的太早,早上那一顿就没好好吃,中午因为有点晕机,加上当时在恶心加生气,也没吃几筷子。

下午时间虽然吃了点水果和糕点垫底,但对于何莞尔的胃口来说,那根本就是开胃的头盘,塞牙缝都不够的。

而这一桌道道地地的阜南菜,每一道菜都是珍馐美味,食材固然是难得的,烹饪方法也非常讲究。

阜南菜闻名海内外,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阜南能把辣味,做到大部分食客都能接受的程度,而且百菜百味,并非只有单纯的麻辣味。

饭桌上,郑洪洲很是健谈,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地主之谊,一一介绍每道菜的独到之处,兴致大发侃侃而谈,显然是个资深美食家。

何莞尔一边吃着,一边听,倒是对郑洪洲的感观好了那么一点。

不管他怎么撑所谓长辈的架子,对客人的热情还是有的。

她想着,又下意识地瞟了眼莫春山。

不出她所料,莫春山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再好吃的菜也不过略挟两筷子,似乎吃山珍海味和嚼蜡没什么区别一样。

296 色令智昏

莫春山和郑洪洲南辕北撤的性子,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郑洪洲应该是个很爱热闹的人,晚饭没吃多少,酒却喝了一肚子,但凡有人敬酒便一口闷,偏偏越喝脸色越白,也不知道是对酒精没反应,还是反应太过了。

相反,莫春山是滴酒不沾的,郑洪洲第一次举杯时他就开始推辞,语气淡定但坚决,且不知道他以前到底做过什么,满桌子人对他不喝酒习以为常一般,劝不动便作罢。

倒是有人端着酒杯来找何莞尔,她还没来得及想好托词,莫春山已经在一侧出声:“不好意思,她不喝酒。”

人家问原因,莫春山高深莫测地一笑,回答:“封山育林,还请体谅。”

何莞尔不明就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封山育林是什么意思,恼得差点要把桌子给掀了,好在尚存一丝丝不要惹事的理智。

一顿晚饭吃了一半,何莞尔忽然想起,在饭桌上并没有看到郑童敏,以及郑洪洲的其他儿子出现。

惟有两位据说是妻家的远房亲戚作陪,但也是在他公司里担任要职的人物,言谈举止挑不出毛病。

何莞尔又想起上午他们到这雾月山庄的时候,郑童敏明明在的,郑洪洲也没有让他露面。

明明莫春山说那郑二公子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了,其他儿子太不成器这时候不出来丢人现眼还算有点理由,郑童敏这种场合都没份出席,到底是为哪般?

何莞尔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郑家这葫芦里闷着什么药,难道是什么——朕一日不死,而等终是太子?

吃这件事对莫春山来说实在兴趣缺缺,不过他倒对猜中何莞尔的心思,很有几分心得。

这头她还在推测郑二公子为什么不在,那头莫春山已经趁着郑洪洲起身挨个敬酒的功夫,状似亲昵地伏在她耳边,轻声道:“郑童敏昨天才惹得老郑生了好大一场气,所以今天没他的位置。”

何莞尔倒吸一口凉气,注意力早没在什么郑童敏身上,满眼惊惧地望着某人:“你还敢说你没有读心术?”

莫春山回以欠揍的微笑:“对你哪里用得着读心术?读脸就可以了。”

说着,又挑眉问他:“是不是还想问他做了什么惹老郑生气?”

何莞尔翻个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想!”

有了莫春山这一打岔,何莞尔已然忘记什么郑童敏什么皇帝太子的事,于是晚饭的后半截吃得极其尽兴。

她掩唇偷偷打了个饱嗝,不大不小的响动,还好没人注意到。

然而,“没人”之外的意外,她身旁的莫春山自然是例外。

他微微侧头,视线低垂,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我不是告诉你少吃点吗?啤酒肚都要勒出来了,婚礼怎么办?”

何莞尔诧异地低下头,看了看依旧平坦的腹部,然后忍不住生气。

啤酒肚?这个词何曾和她挂上过关系?

莫春山又胡扯什么呢?

“别以为不可能,”他挑眉低语,“别忘了你有斯拉夫人的基因,而且现在年近中年,新陈代谢不好了。”

何莞尔捏紧拳头,强忍着想要给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压也压不住的低吼:“莫春山你混蛋,你再敢diss我的基因和年龄,我转身就走,管你什么婚礼什么绝症,都和我无关!”

“就知道用这个威胁我,”他轻飘飘地斜睨她一眼,“敢不敢用点有出息的方法?”

何莞尔咬着牙,却发现这个场合根本不能打他,连怼他都要压住声音,十分憋屈。

她气到极致,忽然低头看到他铮亮的皮鞋,于是利落地抬腿、落脚,等接触到那微软的皮面,再把鞋跟狠狠地一扭。

“啊!”莫春山万万想不到她出阴招,痛呼了短促的一声,接着马上忍住,那个字的尾巴被吞进了肚子里。

被她的细高跟狠狠一踩,当然很疼;但他又不能声张,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还有郑洪洲在身后看着,怎么能出丑?

他面子还要不要了?

何莞尔看着他忍痛忍得面上潮红,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抛出一句话:“我偏要吃,多多地吃,还就捡要长胖的吃,等下一次踩上你脚背的时候,再加十斤重量。”

生意人之间的饭局之后,自然有那排茶局的,消食、解腻且养生,就是貌似这项活动和何莞尔的年龄极不相称。

她百无聊赖地融入老干部退休后的生活,听一圈的人说她听起来十分费劲的话,等到手里的洛神茶换了第三盅热水后,终于听到莫春山和郑洪洲告别。

她大喜,忙不迭站起身,兴冲冲地跟在莫春山一侧,只想回归那一栋暂归她使用的小别墅。

嗯,今晚吃得太多,回去别墅就好好游泳,把多出来的热量消耗出去,这样晚上才能心安理得地睡觉。

“郑总,请留步。”到了门边,莫春山回身朝身后还在送他们的郑洪洲说道。

“好,”郑洪洲也没有多客气,回身招了一个人过来,“你替我送一送春山他们下去。”

屋外是一片皎洁的月色,月光透过林间枝丫的缝隙落在地上,似是摇碎了一地的美玉,远处的山峦却氤氲着白纱般的雾气,缥缈如仙境一般,美得不真实。

何莞尔的心情却很不怎么地。

眼前逶迤的小道通往半山腰的温泉别墅,郑洪洲送他们走到门边,就由他的二儿子郑童敏代替父亲,送莫春山回去住的地方。

何莞尔想来想去,也搞不明白郑洪洲这番举动到底是几个意思。

说重视吧,偏偏吃饭和迎宾这样重要的场合看不到郑童敏,说不重视吧,吃完了饭郑童敏就出现了,还代表父亲送重要的客人。

搞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就算要表示客气非要送,随便找个马仔不行吗?干嘛是这个猥琐男?

从七八个小时那匆匆一瞥开始,这位郑童敏郑二公子的眼神,就让她极其不舒服。

像是能透过衣服看到她躯体一般,只怕阅女无数且胆大妄为,眼里的欲望直勾勾的,毫不遮掩。

这个人渣!

偏偏他还跟个幽灵似的,阴魂不散。

“莫总,这边请。”郑童敏的声音响在他们身侧,最后一个字带着莫名上扬的语调,随着那个字的尾音消失,何莞尔感觉到他的目光似钩子一般,朝着她的方向一瞟。

何莞尔深吸口气忍住不耐,好在莫春山微微朝前小半步,刚好隔绝开郑童敏的目光。

她一路赌着气,不言不语走得极快,却忽略了脚下的细高跟走山路有些不方便,在一处不规则的台阶旁,险些摔跤。

郑童敏反应很快,伸出手貌似要去扶何莞尔,嘴里还呼着:“小心点。”

莫春山隔在中间,当然不会让他有一亲芳泽的机会。他趁着何莞尔站不稳,自然而然地扶住她的手臂,又顺势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

“让你换一双鞋子不换,吃亏了吧?”夜色里,他的声音愈发地温柔,让何莞尔一时恍了神,只是很快就被一道直勾勾的视线惊醒。

郑童敏没扶到人,不过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身上,笑得意味深长:“真是伉俪情深。”

何莞尔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下意识地挽紧了莫春山的手臂,朝他身后躲了躲。。

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让莫春山刚刚一丝莫名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

这女人,平时嘴硬得很,关键时刻身体还是很诚实的——至少只知道谁才是她可以安心依靠的人,总算长进了一些。

他心情大好,顺势拍了拍她的手背,肌肤相触之处,只觉得一片细腻。

何莞尔浑然不觉,只觉得和郑童敏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的眼神相比,平时可恨得不得了的莫春山,现在却是可靠得不得了。

“莫总,何小姐,你们是家父的贵客,如果服务人员招待不周,尽管提出来。”

美式别墅前,郑童敏客套着,这是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且语气傲慢之际。

“好,有劳二公子。”莫春山是和郑洪洲打交道的咖位,根本不屑和他计较。这时候只微微朝前一步,便刚好挡在郑童敏和何莞尔之间,挡掉郑童敏直勾勾的落在何莞尔身上的目光。

之后,更是没让郑童敏进门,几句寒暄就送走了人。

等别墅的大门阖拢,何莞尔脱下鞋光脚踩在了地上,迫不及待地问莫春山:“这个人到底什么毛病?还有,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老爸生气了?”

他淡定地脱下大衣,回答:“很简单,他带了两个女人上山,在他那栋别墅里玩什么酒池肉林的游戏。”

何莞尔快惊掉下巴,好半天瞠目结舌地问:“这色胚到底在想什么?精虫上脑的时候连亿万家产都顾不得了?”

还没上位就荒淫无度,竟然在自己老爸寿宴的场合弄两个女人上山,真是色中饿鬼,一刻都忍不得。

297 一池涟漪

何莞尔差点脚底一个趔趄,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弹起来:“那岂不是我们这里也……”

她话说了一半,便惊魂未定地朝四周一圈扫视。

郑童敏这个变态,为了窥人隐私不顾老爹震怒,变态也就算了还被人抓住把柄,难怪郑洪洲都不让他出来露面。

但,既然是私自安监控,那他们住的这栋小楼应该也都装了——她中午开始上了好几趟的卫生间,那岂不是吃了大亏?

“没事,”莫春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微笑道,“前天已经全部拆干净了,我下午也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

何莞尔犹自不信,上上下下三层楼仔细地看了个遍,发觉确如莫春山所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拍了拍心口,不由腹诽郑童敏这样的奇葩都能脱颖而出继承皇位,所以到底他那两个兄弟是离谱到什么地步,连这么个渣都打不过?

不过此时还有更让她惊愕的事亟待问清楚。

何莞尔认真地看着莫春山,问道:“这种老郑家的丑事你怎么这么清楚?难道你有内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声音愈发地轻缓,“放心吧,郑童敏对你再感兴趣,有我在他都没机会的。”

何莞尔听他提起这事,嗤之以鼻恨恨地说:“什么东西?仗着老子有钱把女性当玩物,我最看不上这种人。”

有了共同的敌人,刚才她对莫春山的一丝不爽也就忘记了。

莫春山当然知道她不可能看得上郑童敏,不过还是提醒了一句:“这位郑二公子早在十几岁就能勾搭女老师还私奔,他在女人身上的手段可老辣,你要小心。”

何莞尔叉起腰,咬牙说:“我会怕他?问一问我的断子绝孙回旋踢吧!”

“回旋踢?”莫春山勾起嘴角,“倒是你的转体三百六十度的回旋踩很厉害,我脚背怕都肿了的。”

何莞尔:“……”

转体三百六十度的回旋踩?莫春山把她当什么了?体操运动员吗?

八卦完了别人家另类富二代的闲事,何莞尔的心思已经被这小楼里的游泳池和温泉勾走。

下午她就视察过了,这一栋三层的美式小洋楼,半下沉的地下室有影音室和恒温泳池,顶楼有半露天的温泉池,下午她没来得及打主意,这晚上的闲暇时间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要知道,为了赴这一场寿宴,她早上四点钟就起了床,天遥地远两趟飞机地赶过来,却被个变态恶心的眼神猥亵,还差点被占便宜。

一整天都过得不顺心,要是再不能泡泡温泉游游泳放松一下,那岂不是白来了?

可莫春山在这里,她怎么好意思独霸娱乐设施?但,她也不可能邀请莫春山一起泡吧?

不过还是得问一问,总归有两个玩水的地方,一个在地下室一个在三楼,如果莫春山想玩,就让他先选一个,然后两人各玩各的,互不打扰?

何莞尔想了半天,扭扭捏捏地开口:“那个,三楼有温泉,你要不要泡?”

“既然你寡廉鲜耻地问了,那我就义薄云天地告诉你,”莫春山幽幽地站起身,微眯着眼看她,“泡面才喜欢泡水,正常人不需要的。”

说完,顺着楼梯朝着二楼房间的方向去了,脚步轻且快。

何莞尔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莫春山是把她和郑洪洲一起给骂了,还知道这人大概是要宅在房间里不出现了。

只是寡廉鲜耻和义薄云天是什么梗?正常的组合不应该是“诚心诚意”和“大发慈悲”吗?

她忍不住一个白眼翻上天,拿着下午管家送来的泳衣,开开心心泡温泉去了。

一晚上的时间,何莞尔一大半时间泡在楼顶的温泉池里,玩得十分尽兴。

春寒料峭,夜里偏僻的山间没有虫豸的低鸣,只有寒风冰凉彻骨,但楼顶一池温热滑糯的温泉水足以驱走一切寒意。

何莞尔大半个身子浸在池子里,趴在池边隔着一米多高的玻璃墙,居高临下看着山下的星点灯火,以及远近数十座隐没在夜色里巨大山峦的影子。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嗥叫,夜风将那声音送去更远的山林里,除了风声兽鸣,便只有水深了。

何莞尔舒服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池边,闭上眼睛听着夜风掠过水面的声音,混着水波微荡滑向池边的轻响,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和身体一起渐渐放松。

一开始还做不到心无杂念,想了很多很多,渐渐地放空了思绪,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以及耳边一池涟漪荡漾开去的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发觉头顶有着一条淡淡的星带,以及一轮尖尖细细的月亮。

心情无比地好,何莞尔愉快地翻了个身,趴在池边继续泡温泉,肩头微晃着,嘴里还哼着歌。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直到云层掩住了星月,有几滴冰凉的雨珠落在脸上,何莞尔才发觉该下楼了。

手指脚趾的皮肤已经泡得皱巴巴了,何莞尔恋恋不舍地裹上了浴袍,慢吞吞地下了楼。

要不是几个月前那场因泡温泉而起的感冒让她心有余悸,哪怕下雨,她都还想赖在温泉里面不起来的。

等下到了二楼,何莞尔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别看着别墅加地下室一共四层,但,只有二楼有一个大到离谱的房间。

所以该怎么住?

她想了好一阵子,终于得出大概自己今晚只能睡到一楼沙发上的结论,不由苦着一张脸。

“十二点了,还不睡觉?你不睡我还得睡。”

二楼的楼梯间,何莞尔遇到了莫春山。

她唉声叹气:“好,我马上去拿行李。”

说着,何莞尔拎着自己的行李箱,朝着楼下走去。

“等一下。”莫春山喊住已经下了几级阶梯的某人,“你去哪里?”

“客厅啊,”何莞尔翻了个白眼,“要不我睡哪儿?”

莫春山下巴朝着二楼卧室的方向一扬,嘴角一丝略冷的笑:“上来,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的。”

几分钟后,何莞尔终于搞懂莫春山的意图。

首先,他们必须得在一个房间里睡。其次,睡床的是她,他在外间的沙发上将就一晚上。

“你这么好?”何莞尔不敢相信这种好事竟然轮到了她。

莫春山眯了眯眼:“那你觉得我哪里不好?”

大佬的凝视让她心头一紧,忙讪笑着拍马屁:“没什么不好,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莫春山强压着一丝笑意,板着脸:“就一个卫生间,你先用。”

何莞尔本想客气客气推辞一番的,却看到他眸色一沉,忙不迭抓着自己的洗漱用品冲了进去:“好好好,十分钟时间,保证不耽搁您宝贵的睡眠时间。”

何莞尔迅速地冲完澡卸完妆吹了头发出来,恰巧看到莫春山掐着表看她:“十一分钟,你慢了一分钟。”

她抽抽嘴角,嘟囔着:“你怎么这么无聊?一直等在这里?”

“我是为你好,本来脑子就不好,泡了温泉只怕更加缺氧,万一昏倒了我可不好办。”莫春山淡淡说道。

“哦,”何莞尔不以为意,反手挽着头发,几下就将刚吹干的长发盘成一个松松的髻。

莫春山微眯了眯眼,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喉结一阵滚动。

浴袍宽且松,前襟交叉拿腰带松松地绑住,即使这样也还能看见腰线曼妙起伏,略低的领口露出一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哪怕没有故作媚态都已是摇曳生姿,更何况此时灯光暧昧,映得人心都痒痒的。

偏偏她根本不自知自己的诱惑,总是将完美的身线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移开视线,打开卫生间的门等里面腾腾的水雾散去,一回身却看到何莞尔看着起居室里落地窗的方向,表情呆呆的。

“怎么了?”他问。

“刚才我下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打雨点,看来今晚是要下雨。”她回答。

“那又怎样?”他不大明白她的意思,“阜南多雨,春天时节几乎夜夜下雨。”

何莞尔轻啃着右手食指的指甲,视线依旧在窗户的位置,若有所思地说:“这里没有直升机就不能进出,要是遇到刮风下雨天气恶劣的地方,岂不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

莫春山微偏着头,追问:“怎么?”

何莞尔背面朝他,自然看不见昏沉灯光下他格外明亮的眸子,兀自开着脑洞:“你看过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么?那里面的故事,不管是城堡也好村庄也好私人岛屿也好,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造成与世隔绝的环境,那就会发生连环杀人案,一连串地死人。”

说到这里,她转身故作神秘地说:“故事里,死一个两个算少,死三个算刚起步,五个是标配,七个的话,那就是超常发挥,金田一能救一个出来就算不错了。”

莫春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推理小说的变革派,侧重杀人手法的实施解谜以及离奇恐怖的背景,所以才那样故弄玄虚。”

何莞尔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我总算知道天是怎么被聊死的了。”

莫春山也不答话,侧身跨出几步,端起了起居室桌面的果盘,又几步走近床边,将那果盘放在床头柜子上,又从卧室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回到外间扔在沙发上。

接着,他回头认真地看着何莞尔,说:“麻烦你做你该做的是,多吃多睡少开脑洞,另外睡着了打呼噜的声音小些,我睡觉很轻别吵到我,否则我真会发脾气把你留在这里,感受一下与世隔绝的连环杀人案。”

何莞尔瞪着眼,最终还是只敢冲着他的背影举了举拳头,动用一下精神胜利法。

旅途疲累,早班机以及一整天都在应付各色奇奇怪怪的人呢,何莞尔也异常地困倦起来。

298 旧梦重温

何莞尔睁开眼,看着四周的一片沉黑,只觉得身体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的趋势。

眼前渐渐亮起,她终于看清楚身边泛起了一串串的气泡,随着水的压力变幻着大小与形态,还微微反着光。

视线里,又出现了头顶上荡漾着的淡绿涟漪,一圈圈地荡漾扩散,涟漪之上,是灰蓝的天。

又是这个梦——何莞尔想着,身体一动不动,等待着人脸、血红的眼睛出现。

似乎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但她记得,等那一声小草以后,梦境便会结束。

等一等,似乎这个梦上一次又有了变化。

她看到过一道银白色的光影落入了水中,带动着水波荡漾,不知是鱼,还是刀。

这个渐进式的梦,每做一次就会多一点点的内容,而且她就像一个旁观者一般,静静地等待一帧帧不知道是存在于现实还是幻想里的图像出现,等到了某个时间点,一切结束,恍然一梦。

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呢?

何莞尔静静地等着,可是,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连头顶的涟漪也在渐渐地消失不见,四周的光线逐渐暗淡。

“又变了吗?”她微怔。

可是,身体的感觉并没有变。

她仍旧在被水包裹着,却止不住下沉的趋势,而随着视野越来越窄,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却愈发地清晰。

有涟漪细碎的响动、气泡爆裂时轻轻的一声“啪”、甚至还有那银白色光影入水时候的闷响。

借着最后一丝的光亮,她看清楚了那银白色的东西的长短和形状,却依旧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视线渐渐黑暗,似乎梦境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可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何莞尔怔怔地想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感受着涌进呼吸道水带来的窒息,以及满口的血腥味,一动不动。

她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了那一声悲悯绝望的呼声。

“小草!”

那声音沙哑异常,带着哭腔,但她却能从那囫囵一团的发音里,辨别出一丝丝独属于少年的稚嫩。

像是被这声喊叫击中脑海里的某个部位,她忽然想要挥动双臂开始挣扎。

然而脑子里下了这个指令,四肢却没能做出丝毫的反应。

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四周的水紧紧地挤压着她的身体,将最后一丝的空气从她肺里挤了出去。

又感觉到水声渐渐消退,好多人在她耳边说话,却又一句都听不清。

何莞尔喊不出也动不了,呼吸越来越微弱。她用力地想要呼吸,依旧抵不过铺天盖地的窒息感,紧接着心口骤然一疼,黑暗与水波带来的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

何莞尔坐起身来,手紧紧地按住心口,大口地喘着气,呆呆地看着窗外半亮不亮的光线,脑子里一直回闪着那个奇异的梦境。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重复做同一个梦了,而且,在此之前,这个梦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是在顾念坠楼死亡后不久。

那一次,这个梦的重点是最末尾的银白色物体,从水面坠落进水里,一直往下面沉着,她当时就在推测,那是一条鱼,还是一把刀。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不是鱼,但却也不是一把刀。

准确地说,很像是一把刀,可是刀柄和刀身的长度,严重失衡。普通的刀,都是刀柄短刀身长,然而这东西如果是“刀”的话,刀柄却比刀身长很多。而且那刀身似乎还在慢慢地缩短,画面非常诡异。

诡异归诡异,何莞尔却觉得这一次的梦的重点,并不在那“刀”身上,而是在最后的那一声喊叫。

又是那一声“小草”,又是似乎失去了全世界的悲伤,但是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声音。

她能肯定哭喊着小草的人是个少年,声音里还带着变声期未完的那一丝孩童的稚嫩和尖细,非常独特的质感——她甚至能根据那声音推断出,少年的年龄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

但,这少年,又是谁呢?那一声小草,又代表什么呢?

何莞尔撑着头想得出声,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等察觉到隐隐约约靠近的脚步声,这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周遭陌生的装修和家具,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是和莫春山在外赴宴,此时此刻应该在阜南省省会雒都两百公里以外的一处山里。

对了,她睡在别墅的主卧,犹记得睡前是关了窗户和第一层窗帘的,但因为嫌太闷所以并没有拉上完全遮光的那一层衬子。

而这时候厚实绵密的窗帘已经被外面的光线映成了柔和的香槟色,可想而知时间已是不早。

何莞尔下意识摸起手机看看,发觉屏幕上方显示着9:45的数字。

“啊,起晚了啊。”她喃喃念着,脑子里警铃大作,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漏掉了什么事。

下一秒,门口响起三声叩门声,以及莫春山冷冽的声音:“起来了吗?管家送早饭来了。”

何莞尔一个激灵,忙翻身下床,一分钟前铺天盖地的窒息和惊恐全被抛到脑后,再没空去管。

这一顿早饭何莞尔吃得很慌张。

被莫春山掐表看着时间吃饭,她五分钟的吃掉了两人份的生滚鱼片粥,不仅被烫到了,还噎得慌。

是的,她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喝粥也可以噎死人的。

十点半,何莞尔好容易把自己拾掇到能见人,临到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穿上了所谓十厘米的超高跟。

毕竟是要跟着莫春山到山顶上去露露脸的,好歹不能失了“莫太太”的威风,鹤立鸡群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呵,想必仗着身高,来找她寒暄打发时间的太太们也会少很多。

山路蜿蜒,有了之前的经验,何莞尔自然而然地挽着莫春山的臂弯免得崴脚,顿时觉得自己的小算盘实在太精明——反正也没肌肤接触,这种让莫老板里子面子都有的事,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也许老板大发慈悲,可以少嘲讽她少气她几回,也可以多活好几年的。

何莞尔偷偷地弯起了眼,无声地笑了笑,却不知道某人眼睛里得逞的小火苗,也正烧得旺旺。

不过一晚上时间,楼顶的别墅已是大宴宾客的派头。

郑洪洲一身改良的唐装,拄着拐杖精神奕奕地立在门前亲自迎宾,住在山上各栋别墅出来的贵客也纷纷露面,还有直升机起起落落,络绎不绝送来的客人。

“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和主人家打过招呼后,何莞尔陪着莫春山坐在二楼阳台上茶座,手里捧着杯普洱茶,哆哆嗦嗦看着楼下的宾客如云,还有心情调侃一番。

“别人冷了就加衣服,你冷了就说风凉话,”莫春山勾起嘴角一笑,“你就不怕郑洪洲听到了不送你下山?”

何莞尔眼睛一亮,看着莫春山:“大佬,你竟然看过红楼梦?”

她刚才说的那一句,是红楼梦里秦可卿说元春省亲时用的形容词。那一场奢靡的盛事以后,贾府逐渐走向败落,所以后来又有烈火烹油必不长久的说法。

“翻了一遍而已。”莫春山回答,嘴角淡淡勾起的弧度,让何莞尔认为他是在显摆加得意。

她还没来得及回怼他,却发现莫春山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后。

“莫总,莫太太,你们好。”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何莞尔皱起眉——特喵的,郑童敏,又是这个变态!

莫春山已经站起身,何莞尔也不好干坐着,只好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做着心理建设让自己表情不那么僵硬,这才转身回答:“二公子您好。”

却在说话之后才发现,郑童敏竟然不是一个人。

老爹的大寿,郑童敏自然穿得人模狗样,头发梳得溜光比莫春山还夸张,手里还挽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莫总,莫太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关骁,我女友,”郑童敏半笑着说,又拿右手食指比划了一阵,“骁勇善战的骁。”

说完,继续介绍:“这两位是莫春山莫总,和——”

他皱了皱眉,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想何莞尔的名字一般。

“叫莫太太就行了。”莫春山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回击。

“莫总,莫太太,你们好。”

关骁出声,听起来是在友好地打招呼,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

“莫总和莫太太是我爸的贵客,从庆州远道而来,也是我爸重要的生意伙伴。骁骁,以后我们两家人来往会很多,你和莫太太现在就可以多聊聊。”

“好。”关骁点着头,只回答了一个字。

何莞尔看着郑童敏夸张的表演,心里嘀嘀咕咕。

这色胚,不是说前几天才带了两个女人来这里胡搞瞎搞乱搞吗,怎么转眼就有了个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女朋友?

就这匆匆几眼,她就觉得这位叫关骁的美女,似乎并不像能和郑童敏搞到一起的人。

眉眼修长、皮肤瓷白、头发乌黑,妆容打扮都清淡素净,言行举止也丝毫不见轻浮,反而很有几分文艺,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显而易见,郑童敏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打招呼,似乎有些来显摆的意味。

等他带了关骁扬长而去,何莞尔撇了撇嘴,哼出一串评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299 春山如笑

何莞尔早习惯莫春山每天不疵她几句就好似过不得的毛病,当下翻了个白眼,回答:“我知道你得了好好说话就会死的病,我不和病号计较。”

说完,摆出一副老娘不想和智障说话的表情,两眼望着天,就等着寿宴开席。

莫春山摇头一笑,端起茶杯抿了口,安之若素。

这一等,就是快三个小时。

要说老郑家的排场真不小,这一场寿宴的程序繁琐又传统,不仅有专业的司仪主持,郑家的三个儿子都带着家眷上场轮番拜寿、献祝词、献寿礼,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可以开始吃饭了。

何莞尔早就等得饥肠辘辘,偏偏陪莫春山坐在主桌,动都不敢乱动,喝口饮料充饥都得保持矜持又大方的笑容,十分痛苦。

莫春山依旧不喝酒只喝茶,满桌的人也都不劝他和何莞尔,于是弄得一桌子人就他俩不喝酒,显得特别另类,更让何莞尔如坐针毡,备受折磨。

不过等开始走热菜,何莞尔顿时觉得所有折腾都是值得的。

要说郑洪洲这人看起来就很暴发户,三个儿子也是暴发户标配的黄赌毒,结果这寿宴的菜品,竟很有些清贵的感觉。

满桌不见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却多是精选常见食材再精心烹制而成的,且并非以阜南的重口味为主,反而多是淮扬菜和鲁菜的菜式。

何莞尔琢磨之下,发觉这好像是比照国宴菜单的标准弄出的一桌宴席,顿时咋舌。

她趁着郑洪洲应付络绎不绝来敬酒的宾客,小声地吐槽:“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莫春山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不动声色地说:“也不是为所欲为,至少这六桌人摆不到人民大会堂去。”

何莞尔也不理他,专心地吃着东西,心里却思忖着莫春山到底是怎么能混到今天这六桌人里来的。

刚才寿星讲话时候可说了,今天在座的宾客来自天南海北,人不算多只有六桌,但都是他的至亲好友。

郑洪洲还说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不要见外,把这里当自己家。

且根据何莞尔的观察,郑洪洲这番话可不算客套话,因为在座宾客并非都是非富即贵,有好些个穿着普通但和郑洪洲年龄相仿的客人,似乎真是当年跟他共苦但没能一起发达的旧友们。

所以莫春山这个一开始很不受郑洪洲待见的年轻的刺头小子,能混成“自己人”,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郑童敏领着关骁来了主桌敬酒。

郑老二的一番客套话和宾客之间的奉承寒暄,何莞尔是听不下去的,她的注意力全在关骁身上。

按说郑童敏领着关骁过来,就有见长辈的意思了,也是过了明面的女朋友,下一步只怕就要谈婚论嫁。结果,关骁依旧是那一副冷淡客气的模样,对着郑洪洲也没什么笑意,只是多少说了几句祝寿的话,还不算太离谱。

反而是郑洪洲笑容满面,主桌其他长辈打趣关骁和郑童敏的时候,他竟然出面解围,看起来似乎对关骁非常满意。

何莞尔看得啧啧称奇,莫春山则看着她,半是调侃地说:“有其子必有其父,你马上就懂了。”

果然,等郑童敏和关骁敬了酒回去,郑洪洲坐下,好一番感叹:“唉,我前半辈子忙着赚钱没顾着家,儿子不争气就算了,只盼着能有个靠谱的儿媳妇,生几个聪明的孙子。”

这话题明显是在往关骁身上引,于是马上有人知情识趣地问起了关骁:“这姑娘看着老老实实的,和二公子在一起多久了?”

郑洪洲精神一振,介绍起来:“说是半年前认识的,就之前老二跟的那个项目,对方公司的实习生。现在还在读研二,明年毕业。”

又有人聪明地接话:“哪个大学的啊?国内还是国外?”

之间郑洪洲腰板都挺直了一些,说:“哪能考上国外的啊,就国内的。”

接着,郑洪洲说出了一所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名称,虽然声音平淡,但眼角嘴角却都是止不住地上翘,想来很有些得意。

于是满桌子人都说着恭喜恭喜,说得郑洪洲止不住地欢喜,笑得满脸的褶子差不多能夹死苍蝇。

惟有莫春山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喝茶吃菜,很有些不动如山的气势。

何莞尔忍不住地皱眉,只觉得这人真是不讨喜,人家好歹六十大寿,你说几句恭维的话又怎么了?

要不是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她都想代替莫春山说了,至少哄一哄寿星高兴,否则万一郑洪洲翻脸怎么办?

别的不说,这破地方只有直升机能进出,要郑洪洲生气了不送他们下山,靠两只脚走出这片山,怕是得少好几层皮。

她正在忐忑,忽然察觉郑洪洲眼尾的余光放在了他们这个方向,也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莫春山。

她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着急,已经听到郑洪洲说话。

“你们可别只顾着说好话了,我年轻时候不信天道轮回这事,现在五十多六十岁才明白过来,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现在都是报应,报应啊!”

他这一番话来得莫名其妙,还说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话题,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寿宴上该说的事。

满桌子大部分都是有七窍玲珑心的人,揣摩不出郑洪洲的意思之下,自然也没人敢接话。

于是满桌子热络的气氛骤然消失,好一会儿才有人插科打诨,把这事给岔了过去。

何莞尔狐疑之下,隐隐觉得这番话似乎和莫春山有关,只是从头至尾莫春山都是那淡漠的表情,人多口杂之下也不好问,结果饭还没吃完,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午饭过后漫长的下午,自然有牌局茶局莫名其妙的局来消磨时间。

莫春山作为郑洪洲的贵客,想要清闲是不可能的,早有人前呼后拥把他拉去了不知道哪个房间。

何莞尔则惊喜地发现,她的“鹤立鸡群”策略是奏效的。

满屋子的阔太太和郑家亲戚都没来找她凑什么牌局,偶尔有人过来也就和她客气地寒暄几句。

于是所有的喧嚣都和她无关,她自己心里不在乎这被冷落的待遇,一个人窝在三楼花园的一角,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嗑着瓜子,享受着山间负离子爆棚的新鲜空气,和春天午后和煦的阳光。

三月的山里,树木的细枝上已经抽出了嫩芽,山野间熏风阵阵,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和城市里满是尾气和粉尘的感觉大不一样。

何莞尔看着漫山遍野透出的深深浅浅的绿,舒服地眯起了眼,喃喃念着:“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

还没念完,她就怔住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词——春山如笑。

这个用来形容春天的山色明媚的词语,不想还罢了,这一想起来,才发现这词不仅包括可莫春山的名字,还包括了她的小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么?怎么一个早就存在的词,都能隐隐将他俩联在一起?

何莞尔想着,忽然间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忙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摇着头自言自语:“醒醒,在想什么呢?”

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一个人影。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发现是关骁站在侧面的一棵柳树下,半边脸藏在树后,看到何莞尔转头的一瞬间,她马上转过身离去。

何莞尔只觉得莫名其妙。

刚才那短短一秒的时间,她看得不是那么真切,但总觉得关骁的眼神冰冷里带着敌意,和之前见面时候的淡漠傲娇大相径庭,看得她脊背上都凉了凉。

何莞尔知道自己不那么讨女人喜欢,但她和关骁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既没有利益冲突,又几乎没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这完全就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关骁用得着这么敌视她么?

春日暖阳带来的好心情顿时消散无踪,何莞尔愣怔了好一阵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直到太阳也躲进了云里,山风变得冰凉,吹得她一个寒颤。

她这才甩了甩头,压下心里细微的不安与烦躁,进了屋下楼,去找莫春山到底在哪里。

何莞尔刚下到二楼,却有个穿着白色对襟外套的女子迎面走上来:“莫太太?”

“有什么事吗?”何莞尔回答。

从穿着上她就能看出来这人是别墅区的服务人员,既然特意等在楼梯口,应该是找她有事。

“莫先生说您要是觉得无聊,就让我送您先回下面的别墅,晚饭也可以不上来吃,告诉管家就行,”女子微笑着开口,等看到何莞尔眼里的疑惑,继续说着,“莫先生说他在微信上给您留了言,放心,不是有人要害你,只是怕你摔了跤会生气。”

末了,她马上又说:“最后这句是莫先生的原话,他特意嘱咐过我要说给你听的。”

何莞尔拿出手机,发现确实莫春山有给她留言,大概意思是让她自己下去玩,且他的原话和女子告诉她的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一样,就是他的留言还多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得了好好走路就会死的病,我估计是摔死的,所以给你找了根应该还算称职的拐杖。”

何莞尔噗嗤一笑,刚才的不安和紧张渐渐消退,小声嘟囔:“说得你好像就不是拐杖一样。”

女子一愣,问:“太太您说什么?”

何莞尔忙收起手机,微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300 山雨欲来

有了“拐杖”,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的何莞尔安全地回到了别墅。

她和那服务员道了谢,合上了大门,踢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地上,跳起来大叫了一声“yeah”,心情是止不住地好。

一下午的时间,要是全部浪费在一个人在角落发呆,也是够郁闷的,难得莫老板善解人意一次,她可要玩够本了。

何莞尔跟个小孩子似地快步跑上楼,掩上门利落地换好泳衣,披了件浴袍就急吼吼朝下跑了三层楼梯。

到了地下室,她热身运动都懒得做了,噗通一声扎进水底,十几秒后从泳池的另一端浮出来。

“好爽!”她抹了把脸上的水,身体朝后往水面上一躺,看着泳池上方用星点灯光模拟出的银河,无比地惬意。

前一晚泡够了温泉,这一下午的时间,她可得好好感受一下那地下室的泳池了。

别墅里的恒温游泳池自然不会太大,堪堪十多米长、五六米宽,最深的地方也就一米八,但也足够何莞尔一个人玩了。

这泳池还有个比较特别的设计,泳池靠墙的那面是透明的一扇玻璃,那玻璃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且在地面的部分恰好临着山崖,视野一片空旷,于是就有了些在悬崖边戏水的感觉。

何莞尔虽不恐高,但第一次顺着池边朝下看也有难免有些心悸,好几次才总算习惯。

游了十来个来回,她感觉身体活动开了,正要换个泳姿加快速度,忽然想起那个她已经第四次做过的梦。

她呆了一呆,不知为何忽然想亲身感受一下那梦里的感觉,于是蜷起双腿朝下用力,整个人沉入了水底。

何莞尔一动不动,等腿部接触到了泳池底,便抬头朝水面看去。

一圈圈的涟漪泛开,身边有气泡冒起,耳道里灌满了水有些闷闷的,却并没有什么窒息难受的感觉。

水面是透明的并没有颜色,不会出现什么血红的眼睛,当然更也不会有那道银白的光影和少年的一声悲呼。

只是水底的世界格外地安静,时间流逝地特别慢一般。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然而下一秒就感觉到了水里的巨大浮力。

水就是这样奇怪,不会游泳的人死活浮不起来,刚会游泳的却沉不下去,像她这样水性不错的,也得向下潜一下才能到水底,自然感受不到梦里那种一动不动却止不住下沉的感觉。

何莞尔心下微叹,放松了身体,任由浮力托着她朝上,接着变了个姿势阳面躺在水面,身体随着水波的荡漾,一起一伏。

一切安静如初,偌大的空间里只余池水碰触到池壁的声音。

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和水有关的梦,梦里的水声和涟漪似乎近在咫尺,却看不到也摸不到,而那少年的声音,早晨明明还清晰无比,现在似乎都快要忘记。

何莞尔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一阵开关门的动静。

那声音来自斜上方,听起来似乎是沉重的别墅大门打开又合拢的声响。

似乎是有人来了,可莫春山不是正有事吗?怎么会回来?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何莞尔一个激灵,一不小心被一口水漫过了口鼻,吸进了呼吸道呛了一下,顿时手忙脚乱。

好在水不太深,她调整好姿势头肩浮出了水面,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响动。

她怔了怔,从水里轻手轻脚地起来,尽量不发出响动,接着拿起池边躺椅上的浴袍穿上,拖鞋也不穿,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朝着楼梯走去。

“谁?”她上到了一楼,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警惕地出声。

不出所料的,她并得到任何的回应,几米外胡桃色的大门岿然不动,玄关处的地垫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两双真皮拖鞋。就连她进门时候乱踢乱放的高跟鞋,也保持着原始的状态,一丁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过。

似乎并没有人来过,可刚才那响动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听错了吗?”何莞尔皱起眉头嘀咕着,刚要转身的当儿,面前的门忽然被谁推开。

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紧接着看到莫春山站在门口,喘着气拍了拍心口,抱怨道:“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莫春山万万没料到何莞尔会在门口,也是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视线落在她的湿发和浴袍上,皱着眉:“小心感冒。”

何莞尔手紧抓着浴袍的领口,抿紧了唇:“你不是说过你不回来的,让我在这边自己叫晚饭吃。”

“我有什么办法?”他摊手,视线朝下看着自己的裤腿,“陪老郑去看这山背面的樱桃树,不小心踩进了烂泥坑。”

果然,何莞尔注意到他的鞋子脏了,裤腿上也泥泞不堪,这副样子别说是鞋子袜子了,长裤都得换。

“啊!我去给你拿东西。”她见他这样狼狈,已然忘记之前别墅里异常的响动,转身忙不迭朝二楼上跑去。

莫春山啼笑皆非地叫住她:“你知道要拿些什么?”

“湿毛巾和浴袍,等大佬您进了卫生间洗脚,再然后通知管家过来打扫门前这块地儿和处理脏衣服。”

莫春山有些意外地扬起眉——竟然全中。

何莞尔很有几分得意:“好歹也和你住这么久了,你的毛病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的。”

她早看出来莫春山有轻微的洁癖了,就算不是自己家,要他满脚泥泞地踩在干干净净的地板、地毯上,怕是相当地难受。

所以他必定是会在玄关就把脏的鞋袜脱下来,穿着浴袍裹住泥泞的裤腿进门,再到卫生间换下长裤,等洗干净自己再穿戴整齐地出来。

“可以嘛,挺敬业的。”他眼尾含笑,声音却平淡。

何莞尔得了鼓励,短短几十秒拿过来莫春山需要的东西,之后自动自觉地消失,十几分钟再次出现在莫春山面前的时候,也已和他一般穿戴整齐。

和上午的贵妇风不同,这一次她穿得更贴近平时的穿衣风格。

白衬衣、黑色九分裤、酒红色薄大衣,配上五公分的猫跟鞋,落落大方又行动方便。

“怎么?”莫春山有几分奇怪,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难道你是要和我一起出去?”

何莞尔紧抿着唇点头,说得很认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道理老板在外面踩泥坑我躲在屋子里享受的,这样会被扣工资。”

莫春山怕她摔跤,专门找了人扶她回别墅,结果他自己孤家寡人地陪着郑洪洲,一脚踩进泥坑里,狼狈不堪、丢了面子。

不行,她得陪着他,大事帮不上忙,替他当一当所谓“拐杖”,总是可以的吧!

想到这里,何莞尔朝前跨了一步,站在他面前,鼓着腮帮义愤填膺:“走吧!”

阳光被窗外的树叶剪碎,透过叶间的缝隙洒进了屋里,细碎的光影落在了她的黑发上。

她脂粉未施,皮肤残留着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莹泽感,眸子里有一道纯净的波光,唇上涂了淡淡一层粉色的唇彩,似玫瑰花瓣一般散发着娇嫩又甜美的气息。

莫春山愣了愣,只觉得一颗心似要飘起来一般,着不了地,却能肆意飞舞,快活无比。

她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借口说得再多,表面再冠冕堂皇,其实无非就是在心疼他一个人落单受罪而已。

就像他对她一般。

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似要喷出光一般,嘴角的笑愈发地柔和,抬手将她一缕乱发捋到了耳后,忽然说道:“看来‘莫太太’这个角色你扮演得很成功,要不要考虑签一份长期的合同?”

他的手指似是无意地地划过了她的面颊,指侧薄茧轻轻摩挲皮肤的触感,似乎将某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顺着她毛孔送进了她的血肉神思里一般。

从此,再也无法拔出来。

当夜,雾月山庄迎来了满山的风雨。

晚上十二点,何莞尔躺在床上,心神恍惚。

屋内只有一盏床头微暗的台灯亮着,高高的屋顶上

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莫春山,想的全是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从去年十月那一次在电梯里的相遇,一直想到下午时分他那句暧昧不明的话,心里半是忐忑,半是甜蜜。

这一场梦、这一个人让她欲罢不能,明知道不可以,偏偏会陷进他温柔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了些天长地久的念头。

她又莫名想起白老师那一日的叮嘱,双臂上忽然冒出大片的鸡皮疙瘩,心底强烈的不安好几番强压才渐渐地消失。

这一夜,何莞尔睡得极其地不安稳,虽没有做梦,但朦胧中听着窗外渐大的风雨声,辗转反侧半睡半醒的,直到风雨渐小才终于睡踏实。

“救命!”

何莞尔在晨光中睁开眼的时候,总觉得之前似乎听到了谁的呼救声。

然而侧耳细听的之下,又没了动静。

她心生警惕,忽而想起前一下午她游泳时候,别墅门异常的响动,背后凉了一凉。

她草草地抓起大衣裹在身上,推开了卧室门,下意识朝着窗户的位置过去。

出乎意料地,落地窗旁立着一个清瘦的背影,正在打开一侧用来通气的窗户,朝外看着。

她眉心一跳,忙几步走上去,急促地问:“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尖叫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吗?”

莫春山似乎已经起来了很久,抑或是根本没有睡。

他面色微沉,推开窗户看着山下的某个方向,回答:“你没听错,刚才确实是有人在叫救命。”

301 别墅命案

何莞尔将一杯热水递到眼前的女人手里,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眸色凝重。

女人道了声谢,接过水捧在手心,但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从前天印象极差的第一次见面后,何莞尔对郑童敏这个人的感觉就十分不好,如果能看到他倒霉,想必何莞尔是非常愿意的。

不过她也从没想到过能看到郑童敏刚才那副样子。

刚才那短短的见面匪夷所思。她和莫春山听到有人呼救后不约而同地下楼,想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到半分钟就看到林间小道一前一后地跑出来两个人。

前面是个边跑边呼救的女人,裹着浴袍,脚步踉踉跄跄,后面则跟着个状似癫狂的男人,看样子是在追赶。

女人看到何莞尔他们,似看到救星一般扑了过来,急促地喊着:“救命!救我!”

说着,反身指着身后的人,似是要哭出来一般:“他要杀我!”

那男人也已经赶到,听到女人的指证,气喘吁吁地惊呼:“不是我!”

他头发凌乱、满眼血丝,额上犹带血迹,赤着脚踩在地上,身上的浴袍上也浸染着一块块血污,狼狈至极。

何莞尔当时差点没认出来他,因为那形象和之前那副衣冠禽兽的样子实在差别巨大。

莫春山和何莞尔当下交换了眼神,于是将两人分别带到了两个房间,分别询问。

只是好几分钟过去了,这惊慌失措还指责郑童敏杀了人的女人,还没能开口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是说,郑童敏杀人了?”何莞尔耐心地等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

女人哆哆嗦嗦喝了好几口水,旋即开口:“是,我想泡温泉,趁着早没人上三楼。还没到三楼就闻到味儿不对,有点恶心——结果、结果还没走到就看到他下来,满身都是血,有人仰面躺在池子里,池水是红的……”

女人说着说着,忽然捂着嘴干呕的一声,想是回忆起了现场的气味。

何莞尔皱了皱眉,猜测到了案发现场大概的模样。

郑童敏的别墅里有人死了,现在人死了泡在楼顶的温泉池里,满池子的血水十分恐怖,气味也十分难闻。

但,那别墅里不是只住着关骁和郑童敏吗,那么眼前这个穿着浴袍还能上到三楼泡温泉的女人,又是谁?

隔着一扇门,郑童敏同样的仓惶失措,反复向莫春山表达同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你们不要相信她。”

“你是说,真有人死了?”莫春山不动声色,缓缓问道。

“是!”郑童敏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挥动,“昨晚我喝了点酒,一时兴起,结果她不愿意,我、我就动手打了她几下,结果今天早上起来,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躺在池子里了,那模样……那模样……”

说到激动处,他抓住莫春山的手臂:“莫总,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身上裹着的浴袍上还有一块块黯红的血迹,左手手背上有长长的几道抓痕,抓痕上沁出的小血珠早已凝固。

莫春山皱了皱眉,用了用力从抽出了自己的手,问道:“死者是谁?”

郑童敏听了这个问题,咽了口唾沫,眼里的神色很复杂,好一阵才艰难地开口:“好像是,关骁。”

门边响起清脆的叩门声,几秒过后何莞尔推门进来,看着莫春山:“走吧,我们去现场看一下。”

郑童敏的别墅就在离美式别墅三百米远的地方,他们过去的时候大门前守着几个服务员,

何莞尔眉间一皱:“有人上去了?”

如果真发生了命案,经过前一晚的大风大雨,现场的很多痕迹只怕已经被雨水冲刷掉,如果再有没受过训练的人乱闯上去,现场真不知道会被破坏成什么样子了。

并没有谁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已经有人上来拦住他们:“郑总马上过来,现在谁都不能上去。”

看来郑洪洲也已经知道此间发生的事了,在他没到来之前,怕是想要封锁住这里死了人的消息。

何莞尔朝莫春山递了个眼神,他跨前一步:“你们二公子要上去换衣服,也不让吗?”

为首的服务员却是语气坚定,连郑童敏的面子也不卖,回答:“郑总吩咐的,谁也不能上去。”

谁的招牌打出来都不好使,何莞尔也不好硬闯,只得气呼呼地等着郑洪洲过来。

郑洪洲腿脚不是太方便,但这一趟来得也算快。

不到十分钟他就到了,冲着莫春山微微一颔首便上了楼,几分钟后下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不稳。

何莞尔双手环臂抱在胸前,目露不满:“郑总看完了?有什么收获吗?”

“死的人是关骁,”郑洪洲回答,“看起来她是自杀。”

“自杀?”何莞尔十分不信,站直身体看着他,“正常案件是否自杀至少得有法医的尸表鉴定以及现勘,郑总这短短几分钟就有了结论,看来一定是资深刑侦专家。”

郑洪洲眸色一沉:“莫太太,没想到你对这方面还有研究。”

何莞尔这才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是一副恭谨乖顺的样子,此时不遮不掩地露出爪子,郑洪洲当然会奇怪。

只不过他此时的注意力不在何莞尔身上,只拿着手里的拐杖,大力杵在脚边的地毯上:“已经让人通知了警察,到时候自有定论。莫太太,你何必这么着急上去呢?好奇,也不是这样好奇的。”

“我可不是好奇,”何莞尔朝前踏了一步,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如果郑总问心无愧,那为什么不能让我也上去看一眼?难道是怕所谓的自杀,其实是他杀吗?”

郑洪洲何时受过女人这样的挑衅,他眉毛一竖似是要发怒,莫春山恰到好处地开口:“内子是公安大学刑事侦查专业的毕业生,现在虽然不干警察这行了,但保护一下案发现场的本事,想必还是有的。

郑洪洲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巡睃,好一阵子回答:“不必了,我会让人好好守在这里的。”

“我是怕有人监守自盗破坏现场。”何莞尔微笑着补刀,一点都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昨夜的一场大雨,现场怕是已经不大好搜集证据,万一有人被指使,到三楼可将现场的指纹都抹去了,或者带走什么作案工具,那警察就算来了也晚了。

现在郑童敏有重大的嫌疑,他是郑洪洲钦定的接班人,也是郑洪洲唯一的选项。郑洪洲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个女人,凶手是他的亲儿子。

他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据说,死者还是关骁。

昨日匆匆的见面之下,除去那不明不白的一眼之外,何莞尔对关骁还是有几分好印象的。而且,即使死者是个她不认识的人,她作为警察的女儿,以及早年受到过的四年专业训练,也不能容忍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女孩子死的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何莞尔声音扬高了几分:“既然郑总说是自杀,那敢不敢让我上去拍个照留存,等死者家属来了也有个见证人,免得到时候扯皮。”

她顿了顿,眸子盯在郑童敏的方向:“二公子,关小姐是你女朋友,昨晚这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必您很清楚。既然郑总不让我们上去,要不,您说说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

郑童敏被她看得心里一泠,心下慌乱地摆手:“不,不是我。爸,你要相信我,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后半句是看着郑洪洲说的。

老子油盐不进,儿子却是怂得可以——看来,她找对了突破口。

何莞尔想着,微勾起下巴:“这么看来,二公子其实也没有觉得死者是自杀了?”

“我、我哪里看得清,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郑童敏更加惊慌,头摇成了拨浪鼓,词不达意,下意识地向郑洪洲投去求助的目光。

其实他这时候只要一句话不说,郑洪洲自然能替他挡住想要添乱的何莞尔,然而猪队友自己开了口。

郑洪洲无计可施,只好暗叹了一声,终于让开了面前的路。

何莞尔正要回答,却被人拉住,身后响起急促的声音:“别去了,上面好吓人。”

刚才被郑童敏追赶的女人紧攥着她衣服的下摆,语气可怜巴巴,视线惊惶地扫过眼前的一排人。

何莞尔估摸着她是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正好看到前一天扶她下山的那女服务员,于是拍了拍这女人的手背,让服务员看好她。

安顿好她,何莞尔套上了鞋套,又要来了服务人员的白手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楼上走去。

莫春山学着她的样子要了鞋套和手套,想跟着上楼却被何莞尔拦着,问他:“现场怕是很血腥,你真要看?”

他没说话,只眯了眯眼,何莞尔就自动自觉放开拦在前面的手。

好吧,莫大佬想要干什么事,哪里是她拦得住的?不如就让他去看一看,自己吓到的话那就活该。

顺着楼梯盘旋向上,刚到了二楼,何莞尔就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并不是浓浓的血腥味,而是隐隐的一丝血腥和酸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说不上有多难闻,但让人心口堵上了什么东西,止不住地烦闷。

何莞尔想起刚才女人形容的案发现场,回身嘱咐莫春山:“这里没有口罩,等会你最好捏着鼻子。”

莫春山眉眼一挑,还没开口,何莞尔就抢着说:“不是逞能的时候,我是怕你吐了破坏现场。”

三楼阳台上,何莞尔紧皱着眉头,显然也不能适应从温泉池方向弥漫出来的怪味。

正如那女人所言,温泉池里泡着一具女尸,满池翻滚的温泉水已经成了红色,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

302 自杀他杀

如何莞尔所料,经过昨晚的一场大雨,半露天的楼顶地面上全是雨水的痕迹,不过幸好温泉池上方还有一顶巨大的遮阳伞,这才让尸体没有被雨水淋到。

温泉池的水阀目前是关上的,但池水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

何莞尔马上推断出,必定那水阀也是才关上不久的,否则水不至于还是有温度的。

而这里从地底出来的天然的温泉的温度是六十多度,如果不加冷水的话,这样的温度是很有些烫,人是无法长期在池里泡下去的。

当然,死人除外。

那一池暗红翻滚的水,水里泡着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没了生机,面部已有些扭曲变形,眼角、鼻孔和唇边已经开始渗出淡红色的液体,身上穿的白色泳衣,心口是g开头的五个字母,恰好是某奢侈品牌的名称。

但,从五官能看出来,那确实是关骁。

她仰面朝天,腰之下的部分泡在水里,左手手臂随着池水的翻滚一起一伏,搭在池边的右手手心朝上,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那伤痕的边缘一看就是长时间泡在水里过。

何莞尔气愤地哼了一声——显而易见,刚才有人把这只手从水里捞出来过,而且手既然动过,也不排除尸体已经被移动过了。

看来,她还真不是胡乱推测的,如果这地方任由郑洪洲看着,保不齐所有犯罪的痕迹都会被抹去——如果真的存在罪犯的话。

匆匆的观察之下,何莞尔无法判断出关骁被被泡了多久,也没法判断出关骁是死之前还是死之后被泡进温泉的。

尸体何莞尔拍完照片,若有所地问身后的人:“你觉得,如果真是自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并没有人回答何莞尔,她后知后觉地回头,发现莫春山靠在楼梯的墙边,并没有随着她上前。

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鬓角边发尖微湿,一只手捏着手帕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握在楼梯最上端的木扶手上,看起来十分用力,指间的关节分外突出。

何莞尔怔了怔——雨早就停了,根本没有水会占到他的头发,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莫春山的头发是被额角渗出的汗沾湿的,然而这晨间堪堪十来度的温度,即使爬了几层楼,也不至于热。

再加上他发白的脸色和指节,何莞尔心领神会。

就算有了心理准备,忽然看到同类的尸体,对人的心理冲击还是很大的。

这现场满目的红色也就算了,最关键是尸体被泡在六十几度的温泉水里不知道多久了,只怕已经半熟,所以这楼层内里弥漫极其不友好的气息,而莫春山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哪里经过过这些?

她顾不得揶揄,忙说:“案发现场难免会这样的,要不,你先回去下面?”

莫春山紧抿着唇,摇头:“没事,我不过去就是,哪里也不去。”

何莞尔知道他决定好的事很难劝得动,当下也不啰嗦,小心翼翼地更上前了一步查探,拿出手机迅速地怕了几十张尸体和现场的细节。

下楼前,何莞尔思前想后,终究没有把尸体从温泉池里捞出来。

她虽然知道尸体泡在温水里会干扰法医准确判断死亡时间,但更怕动了尸体后毁坏现场,造成侦查的困难。

小心翼翼地巡视一圈观察清楚现场,何莞尔有了大概的判断,几步回到莫春山身边,取下手套说:“走吧。”

几步下了楼,何莞尔到了客厅,却发现郑洪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似是在等他们,而刚才的好几个服务员以及郑童敏和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何莞尔面色一沉,直盯着郑洪洲,问:“二公子去了哪里?”

“他满身的脏东西,自然是去洗澡换衣服了。”

比起刚才,郑洪洲已经镇定很多,不急不缓地回答,“毕竟你和春山都是我莫家的贵客,没理由怠慢了你们。”

“那女人呢?”何莞尔又问,毫不掩饰地咄咄逼人,“既然有人要掩饰掉作案的痕迹,那自然还有人得搞定对口供了。”

郑洪洲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立在何莞尔面前:“这山间的温度颇低,即使是不速之客,我们老郑家也还是有待客之道的。”

他身材瘦而高,虽然因为腿脚不方便腰身略有些佝偻,不过杵着拐杖站立之下,还是能比何莞尔高出那么一些,加上不怒自威的气势,胆子小点的女孩子被他那样一盯,只怕会打个冷颤。

偏偏何莞尔是个胆大的,她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所以关骁关小姐,就被你们待客之道待得没了性命?”

“胡说!”郑洪洲轻喝了一声,“莫太太,你可要注意你的身份和影响。东西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何莞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tvb画风的对话,不就是奸角想要堵住好人的嘴时的标配台词吗?

“关骁,就是自杀,相信你也看到她割腕的痕迹了,至于童敏身上的血迹,我已经问过他了,他昨晚上和关骁赌气,一大早找不到人,听到三楼有水声就以为关骁在楼上,结果一上去就满眼的血红,他一时惊慌,身上沾了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郑洪洲语速快、语气笃定,似乎他说的就是绝对的真理一般。

末了,他的视线在何莞尔与莫春山之间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莫春山身上,带着些微威胁的语气:“春山,女人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莫春山早已没了刚才楼上初见尸体时候的,此时平静地回答:“我虽站的远,但也能看得出关骁被割腕的那只手是右手,而据我所知关小姐并不是左撇子,所以自杀的伤口应当在左手才对。”

“我说自杀,就是自杀。”郑洪洲微虚起眼睛,“两位要是觉得此间不吉利或者是无聊,可以自行回上面的别墅休息。至于关骁的事,我们自然会和她的家人商议处理。”

“不行!”何莞尔瞪圆了眼睛,“出了人命案,必须得报警,现场要经过警察的勘验,尸体也要经过法医的解剖来确定死因。”

她说着,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10,却发觉手机没有一格信号。

“怎么没了信号?”何莞尔惊讶,“刚才还是满格的。”

身后的莫春山已经开口:“这山上的基站也在郑总掌控之中。郑总想要封锁消息的话,我们只能靠走路下山去报警。”

“最近的警察局,起码在百公里以外,”郑洪洲波澜不惊地说道,“不好意思,委屈你们了。等这件事处理好,我再亲自上门赔罪。”

郑洪洲对莫春山始终还是有那么几分客气和忌惮在的,他匆匆地说完就要离去,想是要去安排处理尸体、以及瞒住满山宾客的事。

何莞尔抢在他跟前,将她刚才用来拍照的手机朝着郑洪洲面前一晃,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郑总,看清楚了吗?我这手机,国产的,自带云功能呢。也就是说,刚才您还没来得及关闭基站时候我拍的照片,会自动上传到云相册的。”

郑洪洲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察觉到事件的发展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她放大了相册里的一张,收起笑意,满目的冷然:“你可看清楚了,这真是自杀能留下的痕迹吗?虽然尸体被泡在水里,水温的干扰让尸斑延迟出现,满池子的血水也能转移视线。但,有些痕迹终究会显露出来的。”

郑洪洲看着那照片,双目圆瞪,只觉得刚才满满当当能在自己地盘上护住自己儿子的信心,顿时烟消云散。

那是关骁颈部的照片。皮肤被泡得发白发胀,可以已经隐隐能看见,她细长的颈上有隐隐一圈的淡青色痕迹浮现出来。

那痕迹位于颈侧,是十分对称的扁圆形痕迹,看起来像是擦伤和挫伤的痕迹,颜色虽然极淡,但已能看出来实际上就是指压痕。

也就是说,关骁曾经被人扼住过脖子,再结合郑童敏手臂、手背上的抓痕,是谁留下的这些扼痕,答案呼之欲出。

“尸体即使泡在水里,指甲里留下的皮肤组织和血迹也不会消失,郑总,劝您一句话。不要说一具被动过手脚的尸体,就算只剩骨头了,现在的法医们,也能让死者说话的。”

她顿了顿,和他对视起来:“还有,您心里素质够强警察没法让您开口,可您自己的儿子,您不知道是什么德性吗?”

何莞尔说这句话的时候志得意满,郑童敏那怂货,送进刑侦大队保管不到半日就能开口,所以郑洪洲哪里用得着辛辛苦苦不惜代价帮他瞒?还不如把郑童敏毒哑了实在。

郑洪洲听闻她的话,有一瞬的僵硬,接着眸子倏然间收紧,朝前跨了一步紧盯着侃侃而谈的何莞尔。

何莞尔不知为何,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来。

郑洪洲养而不教,三个儿子里已经有两个显然给养废了,剩下的郑童敏除了好色,还没原则性的大毛病,听莫春山说其实做生意也有几分天分的。

所以,郑洪洲为了有继承人,难道要护犊子护到,杀了她和莫春山灭口吧?

这念头一出现便疯狂地滋长,何莞尔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有些紧张无措地微侧过头,忽然间看到一对沉黑镇定的眼睛。

303 怂里怂气

饶是有莫春山打着包票,何莞尔依旧心里七上八下。

郑洪洲住在这里,只怕不仅有服务员管家们,还有不少的安保人员。

要是真动起手来,他们就两人势单力薄,怎么干得过郑洪洲养的那一帮子黑西装部队?

而且郑洪洲在这里就是个土皇帝,说不定他的黑西装不对手里,连枪都是有的。

而她,只有莫春山这个拖油瓶。

是的,拖油瓶,除了害死她没有别的用处,如果真有点什么突发情况,她又不可能把他扔下当炮灰。

怎么办,一起死吗?

何莞尔脑洞大开之下越想越怕,万分地忐忑和为难,丝毫没有发现身侧某人落在她身上玩味的目光,以及嘴角几不可见的一丝笑。

好一会儿,郑洪洲颓然地垂下握在身侧的手,说:“人不可能是童敏杀的,他是我儿子,我知道他做不出来杀人这种事。只不过、只不过……唉!”

最后一声叹息后,他看了眼莫春山,之前还犀利的眸子有了半分颓然和混浊,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吧,我带你们去见童敏。”

出了别墅,郑洪洲拄着拐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何莞尔故意落后半步,和莫春山并肩,和郑洪洲隔了两三米远。

“他刚才,不会真的有,那什么的念头吧?”何莞尔小声地问莫春山,斟酌半天还是没敢说出“杀人灭口”四个字。

“未必就没有,”莫春山头都没有转,语速快且轻,“郑家上百亿的资产,背后不可能没有血泪和枯骨铺路。别的不说,你可有听过以前修路修桥开坛做法还拿童男童女祭天的事?”

何莞尔背后一寒,大惊失色:“不会吧?真有人那么残忍还那么愚昧吗?就不怕天打雷劈?”

“现在可能没有了,以前,却未必不会发生。”

莫春山紧抿着唇,眸色墨黑似浓到化不开的夜色,一字一句地回答:“想要一飞冲天,所谓的良心,只是束缚。”

何莞尔听得背后发冷,只觉得这话题让她极度不适,也不想再深问下去。

十几分钟后,在山顶别墅再一次见到郑童敏的时候,何莞尔心情颇有些复杂。

从早上见到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开始,到刚才看到三楼温泉池子里泡着死状凄惨的关骁,何莞尔其实已经认定关骁的死和郑童敏脱不了干系了。

再加上刚才莫春山隐晦地透出郑洪洲以前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信息,她其实已经有点后悔竟然跟着来淌这一滩浑水了。

唉,她刚才就该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安全离开这破地方再报警,到时候直接跟她在阜南公安厅工作的同学联系就好了,也不怕郑家父子手眼通天。

所以安安静静当她的花瓶不好吗?为什么要正义感爆棚地逞能呢?

可等见到六神无主、面色苍白一直在哆嗦的郑童敏,她又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的判断——这怂货,能够冷静地强奸杀人后伪造自杀现场?不晕血已经很好了吧?

此时的郑童敏,早没了两天前的油头粉面、趾高气扬的模样,而是语无伦次、满眼的无措,一见到郑洪洲就恨不得躲到父亲背后永远不出来的样子,像是年纪倒退回了十二岁以前。

“我……真不是我……不是我……爸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对关骁动手呢?”

他早已换下满是血污的浴袍,像是刚洗过澡头发都是湿的,一身的衣服也都干净清爽,就是拉着郑洪洲袖子不肯放,颇有些丢人。

“不是你动手?”郑洪洲面子上也过不去,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刚才一力维护郑童敏的立场大相径庭,质问道,“那你手上的抓痕是怎么回事?”

“我……”郑童敏看了眼自己受伤的抓痕,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似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郑洪洲叹了口气,一副丢开手的语气:“趁着警察没来之前,你还是把你做过的事好好交代一下。”

“爸!”郑童敏惊呼出声,“你不是说不报警的吗?警察来的话,我——我——”

他说着说着,急到揪住头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走来走去:“我不想进警察局!我不想的,他们一定会冤枉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爸,你要救我!”

何莞尔忍不住开口:“黄河那么黄,跳进去当然洗不清。关骁死得蹊跷,二公子手上有抓痕,现场还有搏斗过的痕迹,如果关骁不是自杀,那警方必定第一时间讯问二公子。”

郑童敏听到她这样说,失声叫道:“对!对!警察不能来,爸,你不要报警!”

郑洪洲面沉如水,拿起桌面的雪茄喂进嘴里叼着,等着人来点烟。

然而郑童敏此时六神无主,莫春山、何莞尔也不可能给他服务,他只得自己拿起桌面的打火机点燃雪茄,颇有些心烦地深深吸了几口。

片刻之后,郑洪洲皱起眉头对郑童敏说:“我交代过你多少次,玩可以,不要闹出人命。现在可好,你爹六十大寿,你先是弄两个女人上来,让你送走你还偷偷藏起来一个。昨天总算靠谱了一回,弄了个老老实实冰清玉洁的姑娘过来撑门面,我还以为你真变聪明了,结果给搞出这么大的事!”

郑洪洲越说越气,说到激动处,手里的雪茄直接砸向了郑童敏。

郑童敏也不敢躲,那烟头在他脸上烫了下,落在地毯上,几秒钟就把地毯烫出一小圈焦黑的痕迹,还是莫春山看不过去,上前捡起烟头扔进烟灰缸,又一言不发地退到墙边站立。

郑洪洲砸了烟头还气得不行,忽然捂着心口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

郑童敏见状紧张得不行,忙上前给他抚着心口,好一会儿郑洪洲缓过一口气,看着儿子满眼的恨铁不成钢,接着抬眼望着何莞尔的方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好好说说,莫太太算是专业人士,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何莞尔看着那烟头烫出的痕迹,听到郑洪洲的意有所指,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她是刑事侦查专业毕业的不假,可她四年的学习可不是为了帮助郑童敏逃脱法律制裁的——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的话。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莫春山先她一步开了口:“关骁,到底是什么身份?”

郑童敏怔了怔,似是没想到莫春山早就看出了不对劲,耷拉着头回答:“老爷子说了,六十大寿我要不带个像样的女人回家,他就把我发配到最底下的分公司。关骁是我找来过关的,半年前就联系好了的。她确实是x大的研究生不假,来之前还签了合同,约法三章。总之我不碰她,她帮我应付过老爷子的寿宴,然后拿走十万元,各不相欠。”

他一边说着,一边心虚地瞄了眼郑洪洲,却发现郑洪洲面色如常,似是早就知道他和关骁之间并不是什么男女朋友关系一般。

现场唯一惊讶的却是何莞尔,她微张着嘴,惊诧道:“你们都知道是假冒的?为什么我就没看出来?”

莫春山侧眸递了个眼神给她,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会儿再解释,现在要弄清楚的事情是关骁怎么会死在温泉池里,还有,她颈间的扼痕,是不是二公子你留下的?”

他的问题一问出来,郑童敏的心虚再也掩不住,好一阵子咬着牙承认:“是……是我。”

何莞尔竖起眉头,声线尖利:“真是你!郑童敏,你可知道就算你把她泡进温泉池里,她指甲里有你的皮肤组织和血迹也是泡不掉的。还有,诸如精斑、体液什么的痕迹也都无所遁形。你就真觉得能瞒天过海吗?未免太小看法医们了吧?”

郑童敏惊慌失措:“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是对她用了强,不过不是未遂吗?我屋子里还有个女人,又不是非她不可。既然不愿意就算了,一拍两散就好。谁知道,谁知道早上起来会这样!”

郑童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何莞尔倒是猜到了前因后果。

简而言之,郑童敏喝了酒上了头,眼见着大美人看得到吃不着,一时间精虫上脑昏了头,正巧看到关骁上楼泡温泉,于是尾随她上了楼,言语之间颇有轻薄,最后在酒精作用下,对关骁动手动脚起来。

关骁没有顺从他,几番挣扎之下,结果惹怒了郑童敏,于是郑童敏动了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还想用强,不过终究还有一丝理智在,记起还藏了个女人在别墅里,于是放了关骁。

他还说,自己后半夜都在和那女人逍遥快乐,关骁什么的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何莞尔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莫不是关骁还真是自杀?原因就是被郑童敏动手动脚差点被强奸?

可,这也太三贞九烈了吧?都这年代了,就算被人渣轻薄第一时间该报警啊,怎么会那么想不通割腕自杀?

郑洪洲说出他的猜测:“难道这姑娘一时想不开,所以自杀了?”

“不可能!”何莞尔马上否定,“她既然愿意为了钱假扮女朋友,又怎么会那么硬气——”

她还没说完品出点不对——关骁收了钱假扮女朋友,和她收了钱假扮莫太太,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区别仅仅在于她们服务的对象一个是渣,一个不是渣而已。

所以她在这里质疑关骁的人品,不就是在diss自己吗?

何莞尔越说越小声,越来越心虚,好在郑洪洲和郑童敏也在疑惑关骁的死因,没有谁注意到她。

何莞尔心虚地暼了眼莫春山,果然看到后者微微一笑,似乎能读出她的想法一般。

304 黄雀在后

上午十点,何莞尔抬腕看了看手表的指针,双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敲着。

一旁的郑童敏,还在讲述他和关骁之间关系的来龙去脉。

早上被关骁的尸体吓了一大跳,郑童敏还有些脑袋不清醒,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啰啰嗦嗦,何莞尔听得很有几分不耐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莫春山听得特别认真,还就不少细节问题追问郑童敏,何莞尔不给郑家老二面子,也不会不给莫春山面子,于是强打起精神听着,一来二去的倒是对关骁和郑童敏之间的瓜葛一清二楚了。

怎么说呢?这就是个普通姑娘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只可惜郑童敏实在是棵歪脖树。

郑童敏认识关骁确实是半年前公司里工作的经历。关骁作为合作公司老总的大秘书临聘的个人助理,因为工作来往,有了郑童敏的联系方式,也联系过几次。

一开始郑童敏对容貌出众的关骁也有几分兴趣,结果几次接触下来发觉她性格冷淡说话都硬邦邦的,而郑二公子身边美女如云个个风情万种,他就对关骁兴趣缺缺,也就没了下一步的行动。

真正注意到关骁,是郑童敏被郑洪洲以想抱孙子为由、天天催婚以后。

郑洪洲到了花甲之年,大半辈子挣了花不完的钱,除了脾气暴躁和老伴早逝以外,倒没觉得有别的缺憾。不过他最为遗憾的就是,忙着挣钱没管好儿子,于是家里三个没人管的野小子有了钱,都养了一身改不了的坏毛病。

老大好赌,前后输掉的钱有莫春山在桐城路桥的股份那么多,郑家的皇位自然不能传给他;老三交友不慎染上毒瘾,三五次进出戒毒所,结果一次次地复吸,老郑对他也早不抱希望,更没指望所谓的歹竹出好笋。

唯独郑童敏除了沉溺女色这不大不小的毛病,还算个脑袋相对清醒的,所以郑洪洲别的儿子也不催了,就天天催郑童敏,催他赶快结婚,先成家、后立业。

郑童敏深知郑洪洲的性格,不会喜欢他身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妖艳贱货们,然而正经的名门淑女又真都看不上他——一来二去的,他就注意上了关骁。

郑童敏还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觉悟,往往搪塞过去就算,郑洪洲几番下来没了耐性,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说六十大寿这一日郑童敏必须得带个正经女朋友来给亲友相看,否则他也会落到和他那两个兄弟一样的下场,弄去分公司,一个月不死不活几万元吊着,别再想在外面风流快活飞。

郑童敏这才着了急,真正对怎么应付过去这件事开始上心,而凭他对自家老爷子的了解,知道郑洪洲必定会喜欢关骁这样就读名校、身家清白又老实的姑娘。

他恰巧知道关骁经济上有些紧张,于是干脆和关骁摊牌,他给钱,关骁帮他过关,两人各取所需、也各不相欠。

解决了心头大患,郑童敏愈发地飘了,寿宴前干的两件龌龊事被郑洪洲发现,引得郑洪洲发了好大的脾气,好在关骁按约到来,郑洪洲一见关骁之下真还就消了气,连带着对郑童敏也有了好脸色。

至于晚上和早上发生的事,何莞尔也已经知道了。

她有些搞不懂莫春山为什么这样关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问了好半天也没问到关键的,不禁小声地冲他发起了牢骚:“问他这些做什么?”

莫春山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轻声回答:“还没看出来吗?郑童敏以为自己找关骁来骗老郑,结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莞尔不禁疑惑——什么螳螂,什么黄雀?螳螂是谁,黄雀又是谁?

她思忖半天也没猜出莫春山打的哑谜,偏偏他也不肯说。

郑洪洲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在二楼的阳台上吩咐着谁,而她和莫春山此时却像被软禁一般,电话打不通,人也不能离开,眼睁睁看着定好的飞机都错过,一上午就这么陪着郑童敏这个渣干坐着,也不知道他们在打算什么!

郑童敏恰好说到昨晚对关骁动强的事:“其实这一来二去的,我对她还是有几分好感的,昨晚也是喝了酒上头所以才……唉,那之前,我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的,也真没想过会做这种事。”

他说到这里,耷拉着头满眼的懊悔:“晚上不过半斤白的,怎么回了别墅就糊涂成那样子?早知道就不喝那一杯红的了,看来酒还真不能混着喝。”

何莞尔听着这话,心念一动,问郑童敏:“什么一杯红的?”

郑童敏回答:“昨晚喝了白的,我回自己别墅后也按照以前的习惯,睡前喝一杯红酒。结果喝完就晕晕乎乎起来,看到关骁走过去,不知不觉就跟了上去。”

何莞尔睁大眼睛:“你是说,你有睡前喝红酒的习惯?都有谁知道的?”

“家里人都知道吧。”郑童敏随口地回答,满脸的懊恼。

何莞尔想起刚才莫春山说的什么黄雀和螳螂的事,眼皮跳了一跳,不由自主抓住莫春山的手背。

她激动之下力气有些大,他只觉得手背上一阵微疼,却也没有挣开,只是问:“你明白了?”

何莞尔大力点头:“是的,我明白了。”

十分钟后,郑洪洲安排妥当回来,发觉书房里只剩了何莞尔,莫春山和郑童敏已经不在。

他有些愕然,问:“他们呢?”

“春山陪着二公子再去一次现场,去确认一些很重要的事。”

何莞尔缓缓地说着,看起来气定神闲,只是说出“春山”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些耳热。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以这样亲昵的称呼来称呼莫春山。

何莞尔深吸了口气,问郑洪洲:“郑总,关骁的家人,联系好了吗?他们会接受你的和解协议吗?”

郑洪洲面色不变,只是声音微沉地回答:“还好。”

“关骁是您安排的,也是您认可的儿媳妇,想必她竟然死在雾月山庄这件事让您很意外,也很难处理。”

她的话让郑洪洲脸上终于有了吃惊的表情:“怎么?”

他眸子里迸射出一阵精光,好一阵子终于坐下,对何莞尔说:“你都知道了?”

何莞尔一言不发地点头。

其实她早该发现的,关骁出现在这里,并不是郑童敏一时兴起想要找个人来骗郑洪洲而已。

她的出现,早就是郑洪洲安排好的。

说来说去,她就是郑洪洲给郑童敏挑选的妻子,只是知道硬塞给郑童敏必然不会被接受,所以换了种方式,让郑童敏自己跳进坑里。

否则,以合作公司方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临时工作人员,怎么会有工作机会接触到郑童敏这样货真价实的富二代?

郑童敏大概觉得没什么不正常,何莞尔却是比他多了些在职场上的阅历的。

莫春山也是早就看出来了的,现在被蒙在鼓里的惟有郑童敏自己而已。

至于郑洪洲的打算,何莞尔也基本能够猜到的。

恰逢其时出现的关骁,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一步步走进郑童敏的生活,还帮了他一个大忙,签了一个所谓假扮男女朋友的契约,演些假凤虚凰的戏,多了些羁绊,未必就不会假戏真做。

从郑童敏在关骁时候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以及万分的懊悔就能看出来,郑洪洲的计策其实是奏效了的,至少关骁对于郑童敏来说,已经有些不一样了,说不定真的会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故事发生。

就算退一万步讲郑童敏依旧是那个死样子,关骁也是摆在他面前最适合的结婚对象。

老爷子喜欢,学历好人聪明模样也好,为了讨郑洪洲娶回家摆着也不是不可以。再加上两人本来就是所谓的合同关系,签一份再长期一点的合同,也不是不可以。

以关骁的优秀基因,要真能搞定这事,能给郑家生个聪明的孙子也好。

说起来郑洪洲也可怜,对儿子的要求已经到了这样卑微的地步,以及要用这样躲躲藏藏的方式来实现。

但何莞尔一点也不同情他。

莫春山说得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结果自己才是只坐以待毙的蝉。

郑童敏以为自己是精明的,十万元代价换取郑洪洲的高兴,他认为很值。

郑洪洲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利用对儿子的了解,设好了陷阱让郑童敏自己跳下去,还浑然不觉。

而关骁也另有所图。

只是,她一番自以为是的精明,反而误了卿卿性命,被早就隐在暗处的黄雀趁机杀害。

何莞尔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郑洪洲说道,“郑总,劳烦你下令,让把这雾月山庄所有的服务人员都待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要乱走动,让每一栋别墅的管家迅速清查出有哪些人不在岗,然后报告给您。”

郑洪洲眉心一跳,下一秒已经察觉何莞尔的用意,失声道:“你是说——”

305 自作聪明

说起来郑洪洲也可怜,对儿子的要求已经卑微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还要用这样躲躲藏藏的方式来实现。

但何莞尔一点也不同情他。

莫春山说得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结果自己才是只坐以待毙的蝉。

郑童敏以为自己是精明的,十万元代价换取郑洪洲的高兴,他认为很值。

郑洪洲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利用对儿子的了解,设好了陷阱让郑童敏自己跳下去,还浑然不觉。

而关骁也另有所图。

只是,她一番自以为是的精明,反而误了卿卿性命,被早就隐在暗处的黄雀趁机杀害。

何莞尔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郑洪洲说道,“郑总,劳烦你下令,让把这雾月山庄所有的服务人员都待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要乱走动,让每一栋别墅的管家迅速清查出有哪些人不在岗,然后报告给您。”

郑洪洲眉心一跳,下一秒已经察觉何莞尔的用意,失声道:“你是说——”

“是的,”她沉沉点头,“关骁确实不是自杀,而杀害她的真凶,只怕已经潜逃。”

几分钟后,郑洪洲手里捏着一张写着两个名字的纸张,面沉如水。

“既然知道是谁了,那还劳烦郑总把雾月山庄进出的通道都看管好,千万要防着这两个人跟着宾客混上直升机溜走。”

何莞尔缓缓地说着,重音特别地落在直升机三个字上面,面露嘲讽。

也真是见鬼倒霉,碰上这么一档子事,现在她和莫春山的飞机已经赶不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郑洪洲能放他们离开,回去庆州。

郑洪洲似是听不见她的话,沉默良久后抖开了手里的纸,问道:“现在这两个人消失不见,你说,是哪个杀了人?”

“我可不知道,”何莞尔气愤的一摊手,“都是您雇的人,我哪里知道是谁想借这个机会毁掉您老郑家百年的基业。”

郑洪洲眼皮一抖,忍不住发火:“莫春山是怎么教你的?有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何莞尔却丝毫不怕惹怒郑洪洲的。

此间的事情她已经猜了个八八九九,她还有杀手锏在手里。

如果不出意料,到时候是郑洪洲来求着她的。

于是,她微笑:“我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我知道,是谁指使的凶手。”

果然,郑洪洲眸子一缩,追问:“谁?”

“很简单,”何莞尔回答,“谁是受益者,谁就是下手的人。郑总您怕也是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想去相信吧?”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郑洪洲一听之下,满目的颓然完全掩不住,跌坐在沙发上。

现在事情渐渐明了,她能够肯定的是凶手为了弄掉郑童敏,布下了一个连环局。

首先,杀死关骁,伪装成自杀的场景,让郑氏父子一见之下先想到要私了,不报警而去找关骁的父母。

然后,在郑洪洲和郑童敏以为事情要平安度过的时候,向警方举报这件事。

到时候法医现勘的一上来,什么伪造自杀什么强奸既遂或者未遂,马上一清二楚。

而因为大部分的证据都已经被破坏,于是谁是真凶反而更难查得清,反而懵里懵懂的郑童敏成了第一嫌疑人。

而郑洪洲为了掩盖郑童敏的罪行,也可能会被牵连成窝藏、包庇罪。

这样一来,皇上和太子都入了罪,被警察拘了去,郑家落入谁的手里,还用问么?

郑洪洲不是蠢人,自然能想通这一头。

他坐在沙发上捂着心口,鼻翼翕动,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摇了摇头自嘲地说:“兄弟阋墙,古往今来最烂俗的剧本,没想到我也能遇上。”

“岂止这一个最烂的剧本,还有美人计呢。”何莞尔微微笑着说,看到郑洪洲表情更加难看了几分,十分满意自己这一计恰到好处的补刀。

“美人计?”郑洪洲却有些听不懂了。

何莞尔挑了挑眉:“您觉得给二公子安排了一个最合适的妻子人选,只是现在年轻人都很有想法,您觉得关骁应该当太子妃,说不准,人家瞄上的,其实是皇位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郑洪洲眼皮抖了抖,脸色愈发地阴沉。

“古有十大骗术,正所谓风、马、雀、燕、瓷、金、皮、评、挂、彩。其中燕,又称颜,就是专门以美色做局行骗的,”何莞尔幽幽说道,“这位关骁关小姐,便是个中高手。您和二公子,都几乎上当。”

郑洪洲皱着眉打量她,确定何莞尔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言之凿凿:“不可能,关骁完全不知道我的打算,再说她能认识老二也全是我的安排,怎么可能是她在骗我们?”

“这才是她的高明之处,”何莞尔眸色微沉,“只不过骗子这行当终究干不过强盗,有人想截胡,美人就成了最好的栽赃嫁祸的工具。”

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三指使人暗中陷害郑童敏,在找到凶手之前还是未知数,不过关骁在雾月山庄的出现,却早就在郑洪洲预计之中的。

而之前郑洪洲不在的时间,何莞尔从郑童敏那里旁敲侧击之下,确定了三件事。

第一,有不少人知道他睡前有喝红酒的习惯,尤其是别墅里的服务人员,所以郑童敏喝过的那杯酒被动过手脚的可能性非常大。

第二,有关于关骁的违和之处,郑童敏说关骁确实缺钱,却不接受他们之间所谓“合同”以外的任何馈赠。

至于关骁为什么缺钱,郑童敏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关骁的母亲在进行一项靶向药治疗,这种药不能报销,所以一个小康家庭快要被拖垮。

但,短短两日里,关骁给何莞尔的感觉,却完全不是一个被家庭拖累的姑娘的感觉。

第三,关于郑童敏藏的那个女人,关骁应该是不知道的,因此在关骁的认知里,昨晚上郑童敏的别墅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最后,郑童敏在何莞尔和莫春山面前,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他其实觉得关骁应该对他是有些好感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看起来清纯冷傲的姑娘,能让一个夜夜笙歌的情场浪子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来,开始觉得她和别的妖艳贱货不一样了。

这难道是真爱?不,这是郑童敏遇上了一朵道行高深的白莲花。

且,这朵白莲花不仅骗过郑童敏,甚至还骗过了郑洪洲,因为她一开始搞定的就是郑洪洲,所以才有不用牺牲色相也能接近郑童敏的机会。

这社会里哪有那么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灰姑娘能穿上水晶鞋和王子跳舞,是因为她的父亲本来就是有爵位的贵族。

关骁也一样。

她的父母认识郑洪洲,所以才有被郑洪洲看中的机会,有了郑洪洲暗的支持,她就才在郑童敏身边悄悄地刷好感。

这样一天天增长的存在感,一天天加深的羁绊,忽然到某一天不经意地透露出其实她和郑童敏的父母都认识的话,说不定还会让郑童敏有些“缘分天注定”的感觉。

只不过关骁这位灰姑娘的图谋,只怕是连郑洪洲都小瞧了的。

想到这里,何莞尔忍不住想戳破郑洪洲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幻想。

她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郑总,关骁的死虽然是意外,但二公子对她用强这件事,却在她谋划之内的。有些事如果能证明,也许,等警察上门以后二公子强奸未遂的罪名,也能够洗脱了。”

关骁这个他看好的准儿媳死了,郑洪洲无力回天,但关骁死了以后带来的后果应该怎么消弭,这恰恰是郑洪洲最为在意的事。

他再也掩不住迫切的心情,忙问道:“你想证明什么?怎么才能帮到老二?”

何莞尔举起手里的手机,巧笑倩兮:“那就请郑总先打开山里的基站,没有互联网,我可什么都做不了。”

基站再一次启动后五分钟,何莞尔联系上了才嘉。

花几分钟后确认了她想要查的信息,才嘉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地办好了事,在微信上发了几张图片给何莞尔。

看到才嘉反馈的结果,何莞尔眉头微拧起来——倒不是因为才嘉那里的回复和她想的不一样,而是她真没想到这些讯息也能成破案的关键点。

她点开了其中一张图片,将手机举到郑洪洲面前,说道:“郑总,您看,这件泳衣是不是很眼熟?”

郑洪洲看了看,茫然地摇了摇头。

卖关子没卖成,何莞尔只好说:“这就是关骁死亡的时候穿在身上的泳衣。”

郑洪洲依旧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只是问:“泡温泉穿泳衣,很奇怪吗?”

虽然在某国泡温泉是必须不着寸缕的,但在国内,还没有这样的习惯,所以大多数人泡温泉时候都会穿上泳衣以免尴尬。

“泡温泉穿泳衣不奇怪,但,穿这一件泳衣就很奇怪了。”何莞尔只好说出谜底,“据我所知,这件泳衣是关骁自带的,而这件泳衣是不能下水的。”

郑洪洲显然听不懂她这番话的逻辑所在,何莞尔只好细细地解释起来。

这是时尚圈著名的一个梗——泳衣不能沾水,只能用来拗造型。简而言之,关骁的这一件泳衣正好是某款售价800美元的爆款,偏偏却不能沾水,设计师给的答复是泳衣不一定要买来玩水或者游泳啊,当时震碎了很多人的三观。

然而这么一款另类泳衣,竟然刚上市就被一抢而空,还因此上了新闻,所以很莞尔有几分印象。

既然能抢到这款泳衣,证明关骁其实对时尚圈的玩意儿是有几分在意的,而她在郑童敏喝了被人动了手脚的红酒后,恰到好处地穿上这款很能凸显身材曲线的泳衣,从二楼上到三楼泡温泉又恰好被在一楼的郑童敏看见。

这样的巧合,就很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除了泳衣之外,关骁身上佩戴的首饰,也都很耐人寻味——vca的一套孔雀石耳钉和项链,和白色的泳衣简直是绝配,能衬得肤白貌美的她更加出尘脱俗,只是才嘉刚才也告诉何莞尔,这样的材质完全是见水就死。

而这么贵的行头,小康之家都未必负担得起,关骁泡一场温泉就要全部毁掉,是不是太奢侈了一点?

所以说,她上楼真是为了泡温泉吗?

如果不是为了泡温泉,那又是为了什么?

306 栽赃嫁祸

何莞尔万万想不到出门陪莫春山装一回花瓶,也能遇到这么离奇的剧情。

百亿家产的老子苦苦寻觅的儿媳妇人选,结果是只道行高深的狐狸精,骗了老子儿子不说,还想美人计加苦肉计,上演一出小白花逆袭降服浪荡子的戏码。

结果小白花终归低估了浪荡子的不靠谱水平。

要知道,浪荡子的灵和肉是可以完全分离的,虽然对小白花有那么一丝好感,甚至还在被下药的情况下被小白花撩得心猿意马,但就算小白花不从了,他还有备胎啊。

于是关骁这戏演得过头了,被当时不上不下暴躁异常的郑童敏动了粗掐了脖子,又被藏在暗处的黄雀勾走了性命。

“我不信,”郑洪洲始终半信半疑,“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凭空的猜测而已,有证据吗?”

何莞尔不想和他争辩,悄悄地翻了个白眼,看着地砖上水晶吊灯缀子映射下的一团团光影,静静等待莫春山归来。

如果她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案发现场必定还有些,能够证实她猜想的证据。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现场确实发现了针筒。”

半小时后归来的莫春山,第一时间向等待消息的郑洪洲展示了手机里的照片。

“这么说,关骁的死确实另有玄机。”郑洪洲的视线落在那照片上整整半分钟,才终于叹了口气。

那一瞬间,他似乎老了十岁一般,之前的坚定自信消失不见,眉目间是沉沉的暮气。

莫春山没有回答他的话,将手机扔给何莞尔。

何莞尔看了看,发现那照片上是一支超小号的注射器,藏在温泉阳台上一角的,被一盆山茶花的花盆压着,堪堪露出三分之一的针头。

因为藏得隐蔽,所以刚才何莞尔都没有注意到这东西。

“这是什么?”何莞尔不觉问出声,“迅速致死的毒素?”

莫春山沉默了几秒,说道:“你让我发现了可疑的东西拍了照片回来就是,我也没动那东西,不过据我猜测,这注射器里的东西,可能会是强力镇静剂一类的东西。”

“怎么?”郑洪洲听得眉心一跳,马上想到了莫春山为什么会推测那是镇静剂。

何莞尔也回过神,捂着嘴:“这么说,关骁的死因——”

她没有说完,之所以没说完,是因为有点不忍心。

虽然一开始她就认为是有人在混淆视听将现场伪装成自杀的场景,现在结合种种迹象的结果,却得出关骁的死因可能真的就是因为割腕而失血过多。

她当然不会想死,更不可能任人泡进温泉里不挣扎,所以只有强力的镇定剂,才能让关骁昏睡过去,再之后被人割了腕泡在水里,没有知觉地渐渐死去。

郑洪洲自然也想到了,忽然心生巨大的后怕——难怪现场像是自杀,这也真是凶手给他们挖下的又一个大坑。

如果郑洪洲真把关骁当成了自杀,抑或是明知道有异常却想要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弭,到时候即使关骁的父母拿了钱住了嘴,凶手也会引得警察上门。

只要细细一查,就能够把自杀变他杀,然而现场却早就被破坏,警察难以查到真相,更查不到隐藏在背后那只手。

所以手背上有抓痕的郑童敏,会成为跑不掉的第一嫌疑人。

“除此之外,还有发现。”

莫春山从何莞尔手里拿回手机,又向他们展示了另外几张照片。

那是几张或是墙壁或是壁柜家具等上细小的痕迹,或是小小的圆洞,或是一块新脱落的墙皮,这些痕迹无一不是在隐蔽处。

“这样的痕迹,从二楼到三楼的平台上,每五米一个,我猜测有这些痕迹的地方,之前应该装了什么体积很小,又很有用处的东西。”

“摄像头!”何莞尔第一时间说出答案。

莫春山挑了挑眉,眸子里忽然有微光闪动,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也有可能是监听器。”

何莞尔下意识想反驳如果凶手想要知己知彼肯定是装针孔摄像头才对,怎么会是监听器?

然而迎上他眸子的那一瞬间,骤然意识到莫春山是在暗指以前她溜进他办公室装监听器的事。

“不是我装的,不是我!”刚才一直沉默的郑童敏,听到摄像头几个字,忽然跳了起来,一直摆着手否认,“我装的早就拆了,再说我也不会那么傻,装来监视自己吧。”

何莞尔简直无言以对——显而易见地,这里的摄像头很有可能就是潜伏在暗处的真凶装的,目的就是监视这别墅里的一举一动,方便在最佳的时刻下手,给郑童敏乃至于郑洪洲,最致命的一击。

郑洪洲毕竟几经世事,比起魂不守舍的郑童敏来,此时早就恢复了该有的清醒。

他叹了口气,说:“那两个消失的工作人员之一,便有童敏那栋别墅的管家。说起来也在我这里做了十年,我也不曾亏待他,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呢?”

“为了三五万都有人豁出命去,郑总,你永远无法为一个人的良心和底线估价。也许很高,也许低到分文不值,都说不定的。”

莫春山回应道,只是这番话云里雾里的,何莞尔有些不大明白他怎么在这时候讲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郑洪洲却不似何莞尔的懵里懵懂。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着莫春山,眉头拧成川字,唇角紧紧地抿着,鼻侧是深深的法令纹。

莫春山长身玉立,一只手揣进裤兜里,微偏着头和郑洪洲对视起来,两人都不言不语。

何莞尔不明就里,真不知道这两位大佬在搞什么,怎么眼睛里都有了杀气一般,现场的空气似乎都开始凝固。

她眯了眯眼,决定这关头上还是办正事要紧,于是打破沉默和郑洪洲说道:“郑总,现在首先得保护现场,万万不能做什么欲盖弥彰的事。其次,派人搜山,务必找到消失的两人在哪里。找到了他们,二公子才能洗脱嫌疑。”

郑洪洲听到何莞尔的话,也知道事情紧急,当下便唤了人来细细吩咐,一是务必不能让人混进宾客里坐直升机离开雾月山庄,二是组织人手开始搜山,要将忽然不见的两个工作人员找出来,第三,则是和最近的警察局联系报警,安排警察进山来侦查,但不管丢工作人员还是宾客都要保密,务必不能让发生命案的事扩大传播范围。

安排好大小事宜,郑洪洲起身,朝着莫春山和何莞尔道谢:“说来也是运气,要不是你们在场,说不定我真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也别高兴得太早,目前第一嫌疑人依旧是他。”莫春山手腕抬起,手指的方向是呆若木鸡的郑童敏。

被他轻轻地一指,郑童敏吓得一跳,那模样十分地没出息,看得郑洪洲都一阵嫌弃。

“如果能找到那位消失的管家,相信所有的事都能水落石出。而且,既然有过监控,那很有希望能找到当日的视频。但郑总,即使杀人的嫌疑能洗清,但强奸未遂的罪名,怕是没办法抹过去的。”

何莞尔紧抿着唇说,心底有一丝快意漫过。

死色狼,活该,这一次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真希望他能落下点不举之类的毛病。

郑洪洲一声叹息:“这也是自作自受,没有更大的麻烦,已经是万幸至极。两位,待此间事了我再上门去感谢。我现在马上去安排飞机送你们离开。”

何莞尔撇了撇嘴,忍不住抱怨:“我们的飞机已经误了好不好?还得改签!”

“不必了。”郑洪洲客客气气地说,“等直升机送你们到了雒都,自然有航班专程等着送二位离去。”

目送郑洪洲离开,何莞尔忍不住激动地攥着莫春山的袖子:“他他他,莫不是要用私人飞机送我们回去?”

莫春山朝她微微一点头,又说:“老郑前年买了一架空客,一直在雒都机场停着。”

“哇哦!坐私人飞机!这足够我回去吹三年了!”何莞尔得到肯定的答复,喜笑颜开,手指顺着下巴滑了滑,做出个擦口水的动作。

“不过就是320小飞机,你还以为能有两层带泳池的380送你回去?”莫春山无比淡定,似乎很有些看不上郑洪洲这一番炫富的行为,更看不上何莞尔没见识的一惊一乍。

何莞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320也很好了,请问贷款买宾利的莫总家里有吗?吃不到葡萄吃葡萄酸罢了。”

哼!她可还记得莫春山和她哭穷说一到年底一堆人追债的事!

莫春山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答:“你很想要飞机吗?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租用机场停飞机比较麻烦,毕竟不是天天飞,想飞还得事先报告各种协调,其实不如买机票来得方便。”

这话说得何莞尔眼角一抽,直呲牙:“你就吹吧!”

说完了飞机,回身看到坐在沙发中央呆若木鸡的郑童敏,何莞尔想起莫春山之前回那边别墅拍的照片,不管不顾地把他拉到了阳台上去。

“干什么?”莫春山皱着眉整理好被她拉得不成样子的袖子,问。

小阳台上视野开阔,一眼望去远山如黛,还有初春的清风拂面,满眼不见花,却能闻到花的气息,于是她一上午被离奇命案折腾得七上八下的郁闷顿时消散。

何莞尔心情畅快,一掌拍在他肩头,说道:“不错啊你,很敏锐嘛!”

307 暗礁险滩

莫春山掸了掸刚才被她拍过的肩,面不改色地说:“不必了,我没你走到哪里麻烦到哪里的特殊体质,也不想工作时间闻尸臭。”

何莞尔忽然想起他之前在温泉池那里第一次看到关骁尸体时候苍白的脸色。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莫春山,眼里的紧张和恐惧根本掩不住,却在她说让他和郑童敏回去案发现场去确认一些事的时候,丝毫没有推脱,还完成得那样地好,发现了一些她都没有注意到的事。

普通人难免会对尸体产生恐惧感的,更何况那具尸体在六十几度温泉水里煮到了半熟,现场的味道也很不好闻。

平心而论,莫春山一个养尊处优又有洁癖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算是很优秀的了。

何莞尔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绞着手指道歉:“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想和那个人一起的——”

“明白,”他没等她说完便回答,“我也不放心你和他一起的。”

何莞尔咬着嘴唇,有些不敢看他眼里柔光点点的模样,忽然间听到远远传来的不知道是谁关上别墅沉重木门的声音,眉心一跳。

“怎么了?”莫春山一直低头看着她的,当然注意到她的表情不对。

“没什么……”何莞尔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只是想起了一点事。”

看到她脸上化不开的疑惑,莫春山心头生出些微的烦闷,声音不由得沉了几分:“什么?”

“昨天,你回来之前,我似乎听到了别墅的门响了一声。”何莞尔说道,“我那时候在游泳,也没怎么听真切,后来觉得蹊跷从泳池里出来看,就发现是你回来了。”

她在心里默了默,笃定地说道:“那扣上门的声音,大概在你回来之前两三分钟的样子。”

“是么?”莫春山微一凝眸,旋即舒展开眉头,“哦,我知道了,应该是老郑的管家过去过一趟。”

“他的管家,怎么有我们别墅的钥匙?”何莞尔十分怀疑,“就算有,他白眉赤眼的跑我们那边去做什么?”

“还不就因为那一脚的烂泥?老郑让他回去帮我拿干净鞋袜的,管家走了后我发现裤子都脏了,所以自己走了回去。至于钥匙,他可是大总管,每栋别墅都能开。”

莫春山解释道,摸了摸下巴略一沉吟:“对,差不多,他应该比早两三分钟走,可能还没来得及拿东西就被叫回去了。”

“哪里能有那么巧?刚开门就被叫回去了?”何莞尔还是不信。

“你忘了吗?”正好楼下有个黑西装白衬衣的安保经过,莫春山指着那人腰间别着的寻呼器,“这可是郑家狗腿人手一个的标配,没这玩意儿,寻回犬们怎么能迅速执行主人的命令?”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何莞尔白他一眼,“人家为你鞍前马后地服务,干嘛说别人是狗。”

莫春山绷着张脸:“狗不好吗?狗可是贵族。”

“贵族?”何莞尔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什么逻辑?”

“单身狗不就是传说中的单身贵族吗?去掉单身两个字,可见狗就是贵族了。”

难得听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何莞尔被逗得噗嗤一笑后,倒把那一日门异常响动的事抛开了去,马上想起既然要体验一把私人飞机,那现在得赶快回去收拾好行李。

她急匆匆要回去住过的美式别墅里,转身的动作有些大,秀发飘浮在空中,掠过莫春山的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她发尖上似是玫瑰花的发香,一如她固执又柔软的味道。

莫春山微笑着目送她推门进到屋里,眸子里有微不可寻的一丝丝凝重。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他从外套兜里抽出一直插在里面的手,拿到眼前,慢慢地摊开。

手心里有一层淡淡的水光,皮肤微冷黏润,不住地颤抖。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因为那一脚烂泥归来,何莞尔是否还如现在一般的安好?

会不会在水里随着水波一起一伏的那具尸体,就是她的?

这念头一起,早上见过的那具尸体扭曲的五官,忽然间和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叠。

他心跳陡然间加快,呼吸乱了几分,额角和手心一样,迅速沁出冷汗。

莫春山使劲咬了下舌尖,伴随着腥甜而来的疼痛,让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推门进屋,紧随着她的脚步下了楼,看着前方窈窕又执着的背影,心内巨大的不安终于消散了几分。

从阜南到庆州的航线上,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初次体验私人飞机的兴奋不到半小时就消散,何莞尔看腻了云层上景色,刚想转头找人聊天,却发现莫春山阖上双眼,也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找不到人说话,她耸了耸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进宽大柔软的沙发,也闭上了眼睛。

没几分钟,她昏昏沉沉地睡着,而她对面的莫春山却睁开了眼。

他面色有些泛白,眼瞳却漆黑,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一刻也不愿意稍移。

从现在起,一刻也不能让她离开视线,因为他,早已经输不起。

从阜南回庆州的第一个工作日,何莞尔发觉如影随形的厉如晶的眼线,似乎又多了两个人,只要她离开报业大厦的范围,那些眼线便会出现,不管她去哪里都会和她保持十米以内的距离,甚是难缠。

何莞尔非常苦恼,觉得比被人跟踪更难忍受的,是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中午时间,又到了要和莫春山风雨无阻一起她吃午饭的日子了,十一点不到,她却接到莫春山的电话,说让司机来接她,中午就在桐城大厦吃。

何莞尔接到电话时,很有几分为难,刚想说要不今天算了吧,却已经被小雷听到电话。

小雷冲她抛了个媚眼,拍了拍本就一马平川胸膛:“正所谓食色性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懂的。去吧去吧,我给你打掩护。”

何莞尔百口莫辩,只好提心吊胆地去和于伟安请了一小时假。

于伟安倒是没问何莞尔为什么请假,爽快地给何莞尔批了假,不过几年时间相处下来,何莞尔能察觉到他心不在焉的状态。

何莞尔不由自主就想起初五加班那天遇到的情况,心内揣测着于伟安和聂芸之间,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状况。

她当然不好问,偷偷藏下这个问题,先去应付莫大佬再说。

十二点,在桐城大厦的十二楼,何莞尔第一次光明正大近距离围观莫春山的办公室。

这里的家具摆设和半年前的几乎一样,不过就是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暗,莫春山看着一扇墙上的投影似乎还在工作。

何莞尔等着他看完,也好奇地看了几眼投影,发觉那似乎是内环高架桥的路线。

几分钟之后,莫春山关掉投影站起身,看着身后的她,说:“走吧。”

何莞尔则指着刚才放投影的地方,问:“内环路?”

“是的,”他点头,微微一笑,“刚刚竣工验收了,还没向市民开通,不过作为施工单位,今晚可以先带你跑一趟。”

何莞尔兴奋地跳起来:“真的上去吗?会不会被交警哄下来?”

“你说呢?”他略有些不满,“质疑我买不起飞机就算了,现在带你跑一圈内环也有难度了?”

何莞尔忙噤声,不敢再惹大佬不开心,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上了顶楼的花园餐厅吃午饭。

对于为什么要让何莞尔过来吃饭,莫春山的理由非常清奇。

内蒙来的上好羊腿可不能糟蹋了,只有他看上的厨师有资格烹饪他看上的羊腿,恰巧,何莞尔正好是他认为货真价实的吃货,配得上这只羊的牺牲。

何莞尔都没来得及怪他为了吃的把她从城东拽到城南,有个梨涡的漂亮妹纸就端了盘滋滋冒油的羊腿上来。

她咽了口唾沫,再顾不得指责莫春山的骄奢淫逸。

羊腿烤得外酥里嫩,调味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地辛辣让莫春山“忍俊不禁”,也刚刚好压住了羊肉淡淡的膻味,和羊肉一起烤的高原小土豆融入了肉的味道,分外地香糯,烤盘里还有切成花朵一般的笑香菇,何莞尔一口一个,吃得十分开心。

食物对胃口,她算是超常发挥,却没想到莫春山竟然也胃口大开,和她对半分了羊腿不说,吃完肉以后,还要了一小碗米饭,就着烤盘里剩下的小香菇,细嚼慢咽。

何莞尔已经吃饱,趁着还有时间,捧着下巴莫春山抱怨:“你姨妈的眼线们什么时候能收工啊?我觉得装作看不见他们真的很辛苦,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能拿影后了。”

“再多几天吧,再十天就是婚礼了,”莫春山小口吃着米饭,满意地眯起了眼,“今天厨房新换了新泻的米,你尝尝,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十天?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何莞尔惊讶地张大了嘴,丝毫没有注意到什么新泻旧泻的,质问莫春山,“你你你你,怎么不问问我就提前了?”

“十天半个月,有区别吗?”莫春山抬眼看她,“反正就是走过场而已,你怕什么?”

何莞尔一想,觉得莫春山说的也是——既然不是什么人生大事,时间提前几天也没关系的,反而能早点摆脱无处不在的眼线。

当下,也就没了什么异议。

一顿饭吃到尾声,何莞尔正说该回报社了,才嘉忽然匆匆而来。

308 故弄玄虚

匆匆地吃完了饭,何莞尔和莫春山回到了十二楼的办公室里。

厉如晶早就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看他们进来,挥了挥手让护工先出去,然后看着他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开口,还是莫春山首先问:“小姨,是有什么急事吗?”

厉如晶板着脸:“当然有急事,还是很急的事。”

“什么事?”莫春山温言细语,“有什么问题,您说就是了。”

厉如晶疲惫地眯了会眼,休息了几分钟都没开口。

何莞尔看着她蜡黄的脸色和发白的嘴唇,心似是被谁揪了一下,一阵狠狠的疼。

她明白自己只是在演戏,但戏是假的,人却是真的。

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何莞尔难免有些难过。

比起上一次见面,厉如晶更加瘦,几乎只剩皮包着骨头,眼睛大得占去了半张脸一样,有些可怖。

厉如晶休息一阵,力气够说话的时候,却是在问何莞尔:“笑笑,上次给你的镯子,怎么没见你戴呢?”

何莞尔怔了怔,马上回过神她问的是那个碧绿通透的镯子,传说中莫春山母亲的遗物。

那东西动辄几千万,她那一日被厉如晶强行戴在手上,当晚好容易才褪下来,马上交给了莫春山,现在应该是在临江名门某处保险柜里才对。

何莞尔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只缓声回答:“小姨,那镯子实在太贵重了,我哪里敢上班都戴着?万一摔了砸了怎么得了?”

厉如晶似是对她珍而重之的态度比较满意,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莫春山以为她又难受了,于是默默等着她缓过气再说话,结果五六分钟过去,也没等到厉如晶开口。

他一贯的从容沉着不再,皱起眉:“小姨,不是说有事要商量吗?”

厉如晶看了他一眼,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哪里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能和莫大总裁您商量?”

莫春山一头雾水,和何莞尔面面相觑。

厉如晶看起来动了气,手握拳放在心口的位置,微喘着气说:“山小子,我再不中用也还是你小姨,看着你长大的,你居然事事都瞒着我?”

何莞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对号入座想着是不是哪里露出马脚让厉如晶识破她是在和莫春山假扮夫妻了。

莫春山比她镇定很多,声音仍旧不紧不慢:“您这是哪里的话啊,我哪里有瞒着您?”

厉如晶重重放下杯子,那一声闷响听得何莞尔的肝儿都颤了颤。

她一句“对不起我骗了您”快要脱口而出了,就听得厉如晶气愤地说:“你们选婚庆公司、选婚庆方案、订婚服什么的都不告诉我,连朋友圈都屏蔽我。要不是梦琪说看到一张笑笑穿旗袍的背影,我都不知道你们要举办中式的婚礼!”

莫春山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就这件事,所以您兴师问罪来了?”

“怎么,不可以吗?”厉如晶数落起来,“你觉得婚礼仪式是小事?我告诉你,这可是天大的事!”

她说着说着,一阵激动,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但何莞尔也听出来厉如晶的意思了——她不赞同莫春山的中式婚礼,非要改成西式的。

厉如晶说道最后,相当地苦口婆心:“我也不是说要多大的排场,但你总不能弄个四不像的东西出来吧?还有,你妈当年就遗憾没能穿上婚纱,多少年了还要和你爸补拍婚纱照,你办这等大事,还选什么中式的,是故意不让你妈如愿不成?”

“小姨,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当年的事?”莫春山无奈地摊手,“我那时候才多大,他们怎么可能和我说这些事呢?”

许是想起莫春山年少无依的日子,厉如晶表情缓和了几分,长叹一声:“小姨日子也不多,怕是没多久就要去地下见你妈去了,到时候她问起儿子的婚礼,我该怎么说呢?说你儿子图省事弄了个中式的,一片刺啦啦的红,你要的圣洁白不吉利根本没出现过?”

莫春山被她说得头疼,哭笑不得:“小姨,看起来你今天精神很不错啊,有心情过来对着我冷嘲热讽?”

“那当然!”厉如晶昂了昂下巴,“我专程吃了药才过来的,趁着药效还在,得好好和你们说道说道这个事。”

听她说起止疼药这件事,莫春山眸子黯了黯,何莞尔也自然而然想起她的重病在身,嘴里一阵发苦。

厉如晶浑然不觉他们的变化,拉着何莞尔满是商量的语气:“笑笑,山小子转不过弯来,小姨问问你的意见,要不咱们改成西式婚礼?你想想,你个子高皮肤白又漂亮,穿婚纱可多美啊,远比穿一套朗朗框框的什么汉服好看。”

她声音又轻又缓,何莞尔被她蛊惑地下意识地点点头,浑然不觉自己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

莫春山却不似何莞尔那么糊涂,挑着眉勾起嘴角问:“想好了?”

没容得何莞尔说话,厉如晶又抢过话题,质问莫春山:“山小子,我们笑笑嫁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一定要最美的婚纱,起码十米长的头纱,外加全场保加利亚白玫瑰粉玫瑰,办得到吗?”

莫春山无奈,终于还是揉着眉心回答道:“好,办得到。”

厉如晶一番小孩耍赖似的胡搅蛮缠,终于得了满意的回答。

“山小子终于听话了一回,”厉如晶喜笑颜开地拉过何莞尔的手,忽然问,“那笑笑,说好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何莞尔却是一怔:“说好的哪件事?”

“那样啊,红本本。”厉如晶眼睛亮亮的,表情丰富地一点都不似个行将就木的人。

何莞尔好几秒后才悟过来她指的是结婚证,一下子汗毛立起,哪里还敢正面回答这个送命题?

她真相打个哈哈把这事混过去,厉如晶已经自顾自地开口:“下周四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找人看过了,算是上半年最宜婚嫁的日子,那天领证最好了。”

没想到竟然连日子都算过了,何莞尔目瞪口呆:“小姨,这件事以后再说好吗?”

搞什么,她可是假结婚,哪里来的结婚证?

她一个头两个大,忽然间心念直转麻溜地回答:“好的小姨,到时候领了给您看就是了。”

呵呵,即使是假结婚,那自然可以有假结婚证了!民政局虽然不是她家开的,但办假证的还是能够找到几个。

莫春山和何莞尔对视一眼,看到她得意地扬起眼角,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眼角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他无奈地看向厉如晶:“小姨,别添乱了行吗?我下午还有工作。”

“什么叫添乱!”厉如晶非常不满他的用词,竟似个小孩子般抱着膀子噘着嘴,说,“知道您莫总忙日理万机,没时间接待我,那一小时去民政局的时间总有的吧?”

何莞尔干笑着看厉如晶和莫春山你来我往,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好在时间已经到了一点,才嘉体贴出现在门口:“莞尔,司机在楼下等着,你该回报社去,要么会迟到的。”

这个解围来得超级及时,何莞尔忙和厉如晶告别,匆匆跑出办公室,上了电梯。

电梯下沉的动静越来越远,莫春山走到窗边驻足几分钟,看着那辆载着何莞尔的黑色轿车启动,混入主干道的车流,朝着市中心驶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里早已没了此前的包容和暖意,冷冽地像是冬夜的风。

他的身后,是厉如晶有几分疲惫的声音:“这就当是小姨送你的一份礼。”

莫春山回头,之前温润的笑消失无影:“这是什么意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山小子,你不用那么强的戒备心。”厉如晶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既然都是演戏,那小姨帮你加把火。”

他怔了怔,淡淡地回答:“不必。”

十分钟后,才嘉送了厉如晶下楼离去,一直等在外间的孟千阳推门进来。

莫春山脸上若有似无一丝愁思的敛去,满面厉色地问他:“怎么样?”

孟千阳转身合上门,快步地走到他跟前的椅子坐下,抓起莫春山的杯子狠灌了几口茶水后,说:“你料得都没错,那个人已经死了!”

“哦?”莫春山瞟过被他喝过的杯子,蹙了蹙眉,视线又回落到孟千阳的脸上。

“人是下午找到的,就在那山半山腰的一棵老榆树上吊着,据说,是自杀。”孟千阳语速极快,神色凝重,“至于另

一个是郑家老大的管家,在厨房泔水桶里找到的尸首。”

“三个啊,”莫春山感叹,嘴角有一丝讥诮的笑,“果然,一来就是大手笔。”

那个人,现在变得这么急不可耐了么?为了断掉他随意布下的关骁这条线,竟然不惜露出那么多的破绽。

十五年过去,他一直觉得再坚韧厚重的盔甲,在那个人面前也似一样地焦脆。

然而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年经历的生死与血色,终究还是有些用的。

莫春山勾起嘴角,淡淡地问:“你说,这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又都死了,先死的那个是因为杀人灭口,还是分赃不均?”

孟千阳摇头:“这谁知道呢,人都死了,警方也在查,但是你知道的——”

他说到这里一摊手,“不过两个工作人员,无关紧要的小角色,郑洪洲要保全郑童敏必然一味地息事宁人,给够了钱也没人闹,多半就把所有事推到郑老二那别墅的管家身上去,一了百了。”

莫春山点了点头,起身望向窗外,问:“郑老二的强奸未遂是板上钉钉的事,难道关骁的父母也不闹吗?”

“应该闹不起来的,那还真是一对老实人,哪里斗得过郑家老狐狸?”孟千阳感叹,“真不知关骁的心眼是从哪里来的。”

他见莫春山良久沉默,小心翼翼地问:“关骁这条线断了,那郑家的事——”

“郑家不用再管,自有老天收拾他们,”莫春山回头,平静地对孟千阳说道,“郑家不缺钱不玩资本游戏不上市,这样的目标特别有诱惑力,明白了吗?”

孟千阳眼里大写的问号,想了好半天还是摇头:“听不明白。”

309 过往序章

庆州的春日虽不似冬天那样日日的阴霾,一个季节都难见到太阳,但也是多云间阴的天气居多。

这日又阴了一天,空气里裹挟着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寒意,到了下午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温度骤然到了十度左右。

不过茶室里够暖和,何莞尔身上就只一件单薄的衬衣,也没觉得冷。

只是白廷海今日与往日不同的态度和脸色,让她觉得很异常。

从白老师下午过来找她,两人已经在报业大厦附近的这一方茶室坐了快一小时,白廷海话少得可怜,只问了问她工作的事,以及去美国进修有没有机会等事,之后便不言不语地喝茶,一盏黄芽已经到颜色极淡。

至于白廷海为何而来,何莞尔其实是能够猜到几分的。

自从上一次分别时候白老师旗帜鲜明地反对她和莫春山在一起的事,她就知道白老师总有为莫春山找上她的时候。

“我听说,你们的婚礼很快就要举行。”

又喝了半盏茶,白廷海终于开口,话题果然直指莫春山。

即使早有预料,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何莞尔还是忍不住地心虚。

她牵了牵嘴角,乖乖地回答:“是的,还有十来天。”

都说出了日期后,何莞尔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那一日莫春山和她说婚礼提前,她争不过他也就罢了,后来又遇到厉如晶上门闹得改了西式婚礼。

再之后,她因为一个专题报道工作日程太满,恰好莫春山不知道开始忙些什么每天早出晚归的,于是午饭晚饭都放任她一个人吃,她也就没有再过问过这件事。

不过莫春山忙就算了,才嘉怎么都没找她去试礼服呢?

她心内犹疑,有些出神,白廷海几次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

“对不起,白老师。”她忙道歉,咬了咬唇,终于问道,“白老师,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廷海看了她几眼后,视线移开停留在桌面的茶杯上,似是在看杯中起起落落的茶叶。

好半天,他终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推到何莞尔面前,说:“我犹豫该不该告诉你,按理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莫春山此人,实在不是良配。莞尔,我把东西给你,你自己看看,信与不信,你自己拿主意。”

晚上十点,何莞尔洗了澡出来,拿着干燥柔软的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枕边放着的文件袋。

从白廷海那里拿到文件袋的时间算起,已经过了六个多小时。

何莞尔却还没有拆开过。

隔着厚厚的牛皮纸,她也能摸出那叠资料有多厚,沉沉地坠在手里,似是一块砖头的份量。

白廷海说了,这是莫春山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很费了些心思,还拜托了在美国的老友才搞到手。

他还特别叮嘱过,不管信与不信,都不要让莫春山知道,她接触过这些东西,看到过这些资料。

因为,他都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白廷海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地认真,让何莞尔有那么一瞬觉得,手里这沉甸甸的文件袋,也许就是个潘多拉魔盒,一打开,便会飞出许许多多可怕的东西。

打开,还是不打开,竟然都成了一个问题。

放在以前,她一定是毫不犹豫地拆开,不管答案有多坏,她都不会害怕。没想到当这个答案关乎莫春山的时候,她竟然纠结了六小时。

一番犹豫之下,又是十分钟过去,她洗过的头发已是半干。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放下毛巾慢慢踱步到床边,终于还是拿起了那个袋子,手指捻起封口处缠绕的白线,反方向地慢慢解开,半分钟后,从文件袋里拿出厚厚一摞的a4纸。

纸张崭新雪亮,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只是那纸边有些锋利,她一时没注意,手指被划了浅浅一道口子。

还来不及处理伤口,何莞尔已经看到了第一页最上方的几个黑体字——讯问笔录。

再往下看去,被讯问人那一栏,明明白白的三个字,安若愚。

这难道是,安若愚自杀前留下的笔录?

何莞尔眉心一颤,也没心思去细想白廷海怎么能搞来的国安手里的东西,就开始读这些曾经她最想知道的东西。

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过去,转眼间已是深夜十二点。

夜色斑斓,星星点点的灯火缀在或远或近的大楼上,点亮了人们回家的路。

卧室巨大的落地玻璃被窗帘掩上了一大半,没被掩上的一方玻璃上,映着何莞尔的影子。

她手里捧着白廷海给她的资料,已经一动不动看了两个小时。

她只穿着了一件浴袍,坐在床边,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等看完资料的时候,手脚已经冰凉发麻,还在微微颤抖着。

不仅仅因为春寒料峭,还有她这两小时里,接触到的讯息。

关于莫春山当年被拐卖,到他二十多岁重现人间,期间有八年的空白。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但似乎,安若愚是那个曾经见过他的人。

在安若愚自杀之前做的最后一次讯问里,也许是蛰伏多年的心愿马上能够实现,他似乎表现得特别兴奋,于是说了些在前几次讯问时没说过的东西。

比如,关于为什么举报莫春山是卓安然的事。

安若愚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有些疯疯癫癫,总的来说透露出来这样的讯息——他并不是胡说,而是有真凭实据。

十多年前,卓安然消失时候干的最后那票大的,就是动了某个小国家造军舰的钱那一次,安若愚恰好因为一个工程项目到那国家考察过。

他去的时候正值那国家元首发觉被骗,全国上下都在半遮半掩地通缉卓安然的时候。

安若愚考察的地点临近首都,不知道为什么到超市买个东西,竟然就被警察当成嫌疑犯抓了起来。

警察关了整整三天,后来还是公司里做了工作有使馆介入,他才全须全尾地被放出来。

对于自己被抓的原因,安若愚当时是一头懵的,再加上讯问他的警察英语相当蹩脚,沟通全靠瞎猜,知道后来他被释放的时候才知道,被抓是因为他的相貌问题。

据说骗子就是华国人,所以但凡长相上朝着蒙古利亚人种靠的陌生人,便都成了重点嫌疑人。

接他出来的使馆工作人员,和安若愚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末了表示一个不临海的国家竟然要造军舰,本来就很匪夷所思了,按理说应该多长个心眼。

结果政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竟没一个清醒的,导致几十亿都打了水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难怪连通缉都没脸光明正大的,只是发布了什么“内部通缉令”。

最后,那工作人员还还特别八卦地让他看了眼当地政府内部发布的嫌疑人的画像。

310 暗涌翻腾

多年之后,从第一次见到莫春山开始,安若愚就觉得他分外地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前一年的年会上,莫春山喝得有点多,在卫生间吐了后拿清水洗了脸,恰好安若愚经过,看到了他平时一直向后梳的头发,打湿垂坠在额前的模样。

安若愚那时候一瞬间回忆起多年前看过的那一张画像,才惊觉这些年觉得莫春山眼熟的原因。

总之,安若愚认为,莫春山就是当年那画像里的人。不仅因为眉目间的相似,还因为他投资融资的手法和经历,实在不像个正正经经搞基建的所谓建筑老板。

白廷海给的资料里,除了来自国安的除去安若愚的供述,还有安若愚提到的那一张通缉犯的画像。

那画像已是翻拍,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且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小国大概还没普及数字化办公,被翻拍的资料是纸质的,保存得不太好。

从照片里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张素描的人像,因为保存不善部分颜色已在消退,有些浅色的地方已经看不大清楚。

那画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梳着最平常的发型,短碎发、刘海过眉,遮去了上眼睑,但看得出睫毛浓长、眸子沉静却锐利。

不得不说,这对眼睛和莫春山的那一对确实有几分相似,至于鼻子和嘴唇的线条,不能说不像,只是相对于眼睛来说,辨识度不是那么高。

但就何莞尔看来,仅凭这张画像就说莫春山是卓安然,显然是牵强附会了,可能街上随便拉个稍微俊朗点的大学生出来被素描一番,也会是这个模样。

她半信半疑,而看到莫春山的出境记录,更是笃定了这一点。

他消失的八年间,根本没有任何出境的记录——说起来,一个失踪的人怎么可能有出境的记录?

所以他如果出现在那里,只会是偷渡过去的。但就何莞尔所知,因为水路不通又不可能走航线,如果要偷渡去那里,需要横穿世界屋脊,以及大片大片战乱的地带。

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去一个小国,去编造一个惊天的骗局,偷渡的路线上还要穿越几个战乱的国家,莫春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庆州有他爸苦心经营的公司,有他家上亿的家产等着继承,还有名校报送名额等着他,他不去选一条花团锦簇的平坦大道,反而要偷渡去个鸟不生蛋的国家,何必呢?

所以,安若愚那样说,不过是为了扰乱国安的侦查重点、为他自己的报复打埋伏而已。

看完资料的前半部分,何莞尔如是想。

然而资料后半截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则让她被狠狠打脸。

莫春山的确没有出境记录,所以何莞尔认为他消失的八年应该都在国内。

但,却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莫春山并非八年都在国内。

何莞尔对莫春山的感觉,从一开始见面时候没有来由地害怕,到后来情愫渐起,经历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而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何莞尔其实有过一个一直没解开的问题。

才嘉曾经和何莞尔说过,莫春山操盘的能力强过许多资深的证券分析师,他重现人间后担任基金经理期间,也有不少让人惊艳的操作,比如躲过熔断引发的股灾,又比如在逼空和轧空之间盈利。

他有着听起来非常魔幻的能力和对股市异常敏锐的洞察力,而对于这些能力的来源,似乎是个谜。

回到安若愚的供述里面,其实有些东西,和何莞尔曾经有过的怀疑对应上。

他一定在谋划什么大事——这是安若愚的原话。

他不是个简单的商人或者富豪,赚钱对他来说更像数字游戏而已,我敢肯定即使他不是卓安然,也一定和卓安然有关——这也是安若愚的原话。

安若愚已然自戕,他说这些话时候的心情和动机没人知道,至于这番话的真实性到底如何,国安也不是没有查过,只是不是调查的重点。

莫春山在谋划什么,何莞尔大概是知道的,无非就是完成父亲遗愿的那一座大桥。

但是莫春山消失八年归来,已然是一身的本事,甚至能一己之力撑起一个上市公司正常运转需求的资金量。

他没有学历没有贵人提携的背景,又是如何办到的?

这个何莞尔始终想不透也解不开的谜题,她一开始是一直想要查清楚问清楚的,只是随着两人之间距离渐近以后,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而已。

而白廷海给的资料里,便有解开这个谜的谜底。

莫春山曾经混过华尔街,就在重现人间之前的两年。

至于证据,则是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照片,以及一系列的书面资料。

照片是莫春山和一个老人亲密的合影。照片里,他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没有系领带或者领结,头发已是向后梳的发型,随意地站在那位老人的身边,侧耳微笑,表情淡然。

而那老人恰好何莞尔认识,正好是有着“华尔街最赚钱数学家”名号的大佬。

他管理之下的基金大部分投资基于复杂的数学模型,旨在找出隐藏的市场趋势或定价异常,而这个基金的雇员,也多是有着数学博士、物理博士及自然科学博士头衔的名校毕业生。

简而言之,这不是一家典型的对冲基金公司,更像是一个学霸组合体,盈利极高但掌舵人低调异常从不接受采访,也被誉为最神秘的基金之一。

莫春山能和这老人合影,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动作不像是陌生人,更像是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交谈。

照片之后的百多页的资料,更是载明了莫春山在那家基金公司呆了两年之久,随时随地跟着大佬出入,甚至以匿名的方式指导交易员,隐名操作某支基金里过亿美元的资金,像是在练手一般。

也就是说,莫春山和那位大佬之间交往甚密,而他的身份更像是大佬所谓的“关门弟子”,属于重点培养的那种。

311 镜花水月

莫春山能和这老人合影,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动作不像是陌生人,更像是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交谈。

照片之后的百多页的资料,更是载明了莫春山在那家基金公司呆了两年之久,随时随地跟着大佬出入,甚至以匿名的方式指导交易员,隐名操作某支基金里过亿美元的资金,像是在练手一般。

也就是说,莫春山和那位大佬之间交往甚密,而他的身份更像是大佬所谓的“关门弟子”,属于重点培养的那种。

至于为什么会离开那里,资料里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还有一张照片以及另一个人的资料,让何莞尔觉得,她似乎离答案很近了。

与那一张翻拍的某国重点通缉犯的低像素不一样,来自于大洋彼岸的这一组照片都异常地清晰。

尤其是何莞尔手里这一张,甚至清晰到她能毫不费力看清楚照片里两人脸上细小的绒毛。

照片是在一片阳光下拍摄的,采光极佳,是莫春山在数十年前与一个女人的合照。

背景是蓝天下的向日葵花田,花田前方,一男一女都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几乎一般高。

那时候的莫春山不过二十出头,皮肤与现在比起来微黑一些,五官稚嫩新鲜似个腼腆的少年一般。

因为面朝太阳,他微微虚着眼睛,但视线的方向并不是在看镜头,而是落在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的侧脸。

即使穿着宽大的衬衫,也能看出那女人削肩细腰、身材高挑,黑色的长发垂坠至腰际,五官的轮廓比大多数东亚人都深刻,但又有那么一丝丝东方的味道。

而她右眼侧下一厘米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在看清楚那颗泪痣的一瞬间,何莞尔心口似是被谁猛捶了一下,闷闷钝钝的疼瞬间袭来,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直翻过那粘着照片的页码,看到随之而来的人物资料。

女人名叫halohikarufort,firstname和middlename是怪到不能再怪的组合。至于姓则普通到极致,不过将莫春山视为徒弟的那位大佬,正好姓fort。

果然,资料里进一步注明,这个名字怪怪的女人是那位大佬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儿,美日混血儿。她名字里的hikaru正是日语里的“光”,halo则是英语的光晕。

所以这个怪怪的名字,实际上有着父母对孩子很美好的希冀。

halo比莫春山大三岁,哥大心理学学生,大学毕业以后进了父亲公司,工作两年以后嫁给了dc一位地产大亨,她婚礼前半个月,莫春山离开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

关于她婚礼的时间,和莫春山离开fort公司的时间,被白廷海用黑色的签字笔重点圈了出来。

半个月是个相当微妙的时机。如果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那么恩师女儿的婚礼,即使要离开,他于情于理也应该参加完再走。

所以他离开的原因就很耐人寻味了。

何莞尔忍不住脑补了剧情——年少时颠沛流离,好容易得遇名师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正准备展翅高飞之际,与他朝夕相伴两年的青梅竹马另嫁了他人,于是伤心之下离开了那个最能展现他天赋的地方。

这本来是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然而,结合莫春山这半年来的举动以后,答案却明了。

何莞尔眼眶有些发胀发疼,忙抬眼望着天花板,好容易平静了些,一低头却看到了对面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

她看到自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无措和茫然,心里一疼,一滴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白色浴袍上,马上不见了痕迹。

其实从第一眼看那照片时候,何莞尔就知道,她和那位halo,虽然脸型和眼睛形状都不一样,但乍一看来其实是很有些相似的。

同样的身材高挑,同样的深眼高鼻,同样的黑发齐腰,而那颗泪痣的位置,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这答案来得猝不及防,何莞尔没有丝毫准备。

她有些品过来,白廷海对她说莫春山不是良配时候,眼里悲悯中带点不忍的神色,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心乱如麻,手指颤抖地翻过了照片后的寥寥数页,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而心里却冒出个盖也盖不住的念头。

hola这个名字,难道就是莫春山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原来,她以为的缘分天定,其实不过只是别人的替身而已?

所以他才会不追究她打翻了他十多万的红酒,不嫌麻烦从高原上带回来她,甚至害怕她想不开,不惜折返几百公里,还错过一个重要的会议?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有相似,那她宁愿生得平庸。

如果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害怕失去。

忽然间情绪失控,她将手里的资料,愤怒地砸向了窗户。

玻璃震动以及重物落地的沉重的闷响后,何莞尔捂住了脸,颓然地跌坐在了床尾。

她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然而心里酸涩难当,眼泪却始终不见痕迹。

何莞尔终究放开了手,对着镜子里自嘲地一笑。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罢了,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去,她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收拾好心情,何莞尔从地板上拾起那叠资料,重新翻看了后面十几页的内容。

资料里,终于对莫春山在大佬身边干过些什么具体的事有了只言片语的描述。

后面数页的记录显示,数年前那位大佬之所以被sec调查,是因为他当年极为盈利的内线消息获取模式,实际上很可能是来自于莫春山的主意。

因为在检察官接连定罪八位fort的交易员,要求他们转做污点证人的时候,他们都异口同声称这个模式是来自于一位神秘的“mo”的想法,一切都和fort无关。至于mo是谁,他们又都表示好几年前已经没见过mo了,应该已经离开公司。

何莞尔忽然想起莫春山在内环路上融资的手段。

就像邀请银行主管入股基金,让他们成为“自己人”从而获取国有基金投资动向的方式一样,莫春山通过让目标公司有话语权的高层或者股东获利,构建了一个大型的利益共同体,光明正大地获得外部融资。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自己去资本市场上斩获利润注入公司,不用落人口实,也能让工程不受银行贷款的桎梏,能够资金充足、进度超前地完成。

312 斗折蛇行

312

早上六点。

黑夜渐渐消退,天边的云半白半金,春日晴空初现端倪。

二十九楼的客厅里,厚重的窗帘掩去了天边渐亮的光芒,室内依旧是一片浓稠的黑。

煤球已经醒了,它从墙角走过,一身漆黑惟有眼瞳黄亮。

它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忽然看到客厅沙发里的一团黑影,马上警惕地停下脚步,背微微拱起,闪闪发亮的杨静在黑暗中犹如两盏小灯笼,尤其醒目。

待察觉沙发里的是谁,它周身的肌肉放松,迈着猫步无声无息地绕过墙角,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何莞尔蜷缩在沙发里,腰背紧绷着,视线集中在空无一物的茶几上。

莫春山住的地方,一如他的清冷,六百来平米的地方东西少得可怜,还都是非黑即灰的色调。

昏暗的光线里,这些颜色落在眼里尤其地冷,一如她手心的温度。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听到身后大门的方向,传来轻轻开锁的声音。

莫春山推门进屋,顺手开了灯,然而还没来得及换鞋,已经看到沙发上回首的身影。

他微微一怔:“这么早起来了?”

说着,他换了鞋几步上前,在离沙发五六米的地方站住,垂眸看着她尖尖的脸,皱起眉头:“你不会是,还没睡吧?”

何莞尔起身,光脚踩在地砖上,脚掌传来的冰凉让她身体的温度更凉了一些。

“我在等你。”她说完,便看到他唇边泛起的温浅笑意。

“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着她似要走上前,忽而转身,“我身上有烟味,你等我五分钟,洗完澡就出来。”

何莞尔没来得及叫住他,莫春山已然从她身边掠过,带起的一阵风里,果然有着浓烈混浊的烟臭味。

她知道他是不抽烟的,身上这挡也挡不住的味道,必定是因为昨晚他应酬的人里有抽烟的。

他应该是熬了个通宵,但似乎最近公司的事根本不多,内环路已经竣工,那座特大的桥也已经解决了技术难题,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莫春山如此辛劳、连每天四小时睡眠都保证不了。

惊觉自己开始操心他的公事,何莞尔猛地甩了甩头,深吸了一口气后,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

自动窗帘缓缓向两侧打开,一整面墙的落地窗里,渐渐呈现江景日出的美景,那橙红温暖的光透过玻璃映进偌大的空间,却带不来一丝温度。

莫春山向来守时,不多不少的五分钟之后,再次出现在何莞尔面前。

他穿着深蓝的居家服,湿发还来不及吹干,丝丝缕缕的黑发垂在额前,遮去了大半个额头。

何莞尔忽然想起那副来自于某个小国的画像,和那些照片里年轻到有些陌生的他。

画像里的人既像他,又不像他,但来自于大洋彼岸的照片里的男人毫无疑问是他。

他消失的时间,他被作为法律上亡故的人的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他与那位老fort,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和卓安然,又是怎么扯上的联系?

太多她一夜未眠未能厘清的疑问充斥在脑海里,如果不能亲自问一问,她觉得自己脑袋都会爆炸,所以才会固执地等到天亮,等到他回来。

何莞尔走近了一步,站在莫春山面前堪堪一臂的距离,下巴微微勾起,直视着他:“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西省问过你,关于卓安然的事。现在,我想再问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卓安然。”

忽然听她提起那个名字,莫春山眉心一跳,接着下意识地咬紧了腮帮,不过不到一秒已然放松。

几秒后,他似笑非笑地回答:“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默契,谁都不会提安若愚的事了。可能我在安若愚那件事上吓到了你,但你知道桐城路桥对我的重要性,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是他自己不肯回头的。”

何莞尔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并不是在意安若愚的事,我是想知道,为什么某个被卓安然当做照片目标的小国家,内部流传的所谓卓安然的通缉照片会是你?”

“是我?”莫春山眉头拧起,“怎么会是我?又怎么可能是我?”

他的模样似乎很吃惊,也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信息。

何莞尔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想要分辨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吃惊。

然而一如既往的,她心里混乱一片,已然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

好半天,她扔掉抱枕,颓然地坐下,捂着额头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现在脑子也很乱。”

莫春山轻易地听出她声音里带的一丝鼻音,也不由轻皱起眉头。

一晚上高强度的用脑,现在他急需休息,但何莞尔这个样子,让他没办法放下心来。

他在她身边布下了那样多的眼线,他当然知道何莞尔前一天见了白廷海,还从白廷海手里拿走了一个文件袋。

现在看来,白廷海交给她的东西,应该和他的过去有关,和那个名字有关。

只是不知道那些东西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果然,何莞尔身边的各色人等里,也有不少那个人的布下的棋子,白廷海应该也是其中之一,但如果这就是那个人想要扰乱他心绪的手段,又何必如此地粗浅,又如此地刻意?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莫春山轻轻的一声叹息后,终于开口:“何莞尔,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卓安然这三个字?据我所知这是一个并不为大众所知的诈骗犯,要不是因为安若愚的举报,我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这个名字?”

何莞尔一动不动,好半天才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要保证不要告诉其他人。”

“好,你说吧。”他干脆地应了下来,说完便静静地等待何莞尔开口。

何莞尔却摇着头,终于抬眼只是着他:“还有,我一会儿问你的问题,如果有你不想回答的内容,你可以沉默。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骗我?”

莫春山定定地看着她,十几秒后点了点头,声音沉然:“好。”

313 冰山一角

十几分钟时间过去,何莞尔已经将有关何邵阳死因的前尘往事,尽数叙述给莫春山听。

触碰到此生最为遗憾和伤心的往事,她说得极其艰难,虽然极力压抑着情绪,但也难免好几次的哽咽。

每当她眼里泛起泪光,莫春山心头强压的保护欲就会被点燃,接着会有想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

但却还不能。

不管做什么,都要讲究时机——这是那个人教给他的,所以眼前的头绪再多再乱,他的心都不能乱。

莫春山渐渐稳住心绪,眼里是一片沉湛的黑:“这么说,你怀疑一个越狱的毒贩跑去数百公里以外的派出所里夺枪杀人,这样反常的行为,应该和卓安然这个名字有关。”

何莞尔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依旧有一丝难掩的鼻音:“事情实在太蹊跷,就连那个毒贩到底是随机选择派出所,还是他刻意而为之,这些年我始终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包括现在市局局长冯叔叔,他是我爸的好兄弟,曾经重点调查过这件事,也并没有什么结果。”

一长段话说下来,她气息稍微有些乱,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毒贩杀了我爸以后,当场吞枪自尽,而除了这一件事的蹊跷以外,另一件反常的事便是我爸被杀前的一个月,忽然和我提到的卓安然了。”

“所以你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莫春山双手交握轻轻抵在下巴上,眼帘低垂,说,“你爸在调去那个派出所任职之前,在做什么?”

何莞尔愣了一愣,马上明白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她回答:“就在市局刑警大队,和冯叔叔一个部门,主要工作是组织追捕重大逃犯和流窜犯,并没有负责过涉毒案件的侦破,那个逃犯贩毒和被抓捕的区域,也和我爸工作的地点没有重合。”

“也没有在经侦部门工作的经历?”莫春山继续追问,双眼蓦地抬起,直视着何莞尔。

何莞尔摇着头:“并没有,我爸一直都是刑警,只是任职地点变过。”

莫春山有几秒的沉吟。

何莞尔的说法,其实和他的调查结果完全一致。

何邵阳祖籍海东省,父母都是当年援藏的干部,出生在伍珑,高中毕业后参过军,复员后便一直在公安系统工作,干得最长的岗位便是刑警,也在警察这个岗位上殉职。

不过,他倒是有一点和其他警察不一样的地方。

何邵阳工作后的地点变化很大,竟然跨越了祖国东北、西南、东南数个省份,至于最后安定下来的庆州,也不过生活了十年左右。

这在警察里算是罕见的,而关于何邵阳频繁调动的原因,孟千阳那边几番调查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家世普通,学历、经历都普通,属于那个年代里扔哪里都不特别显眼的老警察,也并没有担任要职,为什么会有大费周折的跨省调动,这确实有些蹊跷。

杀死何邵阳的毒贩,似乎也并没有来自于任何他曾经任职过的地点。

莫春山忽然心念一动。

既然在公安的工作经历里找不到何邵阳跨省调动的原因,那么莫非,刑警其实只是一层皮而已,他真正的工作需要用刑警的工作来掩人耳目。

莫春山甚至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复员军人被公安局招收不是太常见的事,多见于退伍的是经过特殊训练、有着特别工作技能的特种兵。

所以,何邵阳真正在做的事,其实是和他参军时候的经历有关。

只觉得似乎看到了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莫春山下意识认为这个问题很关键,但同时心底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他需要进一步地查清楚,但是目前,这还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安抚好何莞尔的情绪,以及探查出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莫春山抬眼,迎上何莞尔的目光:“目前看来你父亲的殉职和那个名字没有什么联系,应该就是巧合而已。”

何莞尔轻咬着下唇,笃定地说:“不对,你刚才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对不对?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和卓安然有关的问题?”

莫春山有一丝丝的惊愕,接着摇头:“不是。”

他敢肯定他刚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然而她竟然这样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常,能够猜到他其实有了怀疑的方向。

“那你想到了什么?”何莞尔继续问,声音发急。

他眸子一缩,不动声色地刚要开口,何莞尔却抢在了前面:“刚才你答应过我,你不会骗我的。”

莫春山打量了她几秒,几秒后眉峰聚拢,有些无奈地叹息:“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你应该听你父亲的,不管他的死是否和卓安然有关,他既然说过不让你查卓安然的事,你就应该按照他的吩咐做。”

何莞尔固执地摇着头:“我这么多年一直怀疑这件事,怎么可能说不查,就不查了?你能做到吗?”

莫春山垂眸几秒,回答:“确实,我也做不到。但,如果真相会让你的世界崩塌呢?也许不知道更好。”

“你曾经说过的,谁的世界不曾倾覆呢?既然你可以做到,我也可以的。”何莞尔情绪激动起来,之前寡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挥动着手,“你少看不起人了。”

她气鼓鼓的样子,让莫春山忽而微笑起来,声音柔软了几分:“我答应你,如果我有了确切的答案,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只是目前我还需要时间去确定一些事,你耐心地等一等,好不好?”

即使早就告诫自己不要被莫春山蛊惑,然而在他一番温言浅笑下,何莞尔还是乖乖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其实,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深知既然莫春山不肯说,她肯定什么都逼问不出来的。

论道行,她吵架都超不过他,更何况涉及到这些正事?

不过,不管如何,他再一次否认了他被举报为卓安然这件事。至于什么内幕交易、什么sec的调查,法律都规定了疑罪从无的原则,她又怎么能用纸上那些来源是哪里都不确切的东西,来给他定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呢?

“你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

何莞尔还在出神,耳边响起他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一惊之下,何莞尔几乎是脱口而出。

“眼里写着的。”莫春山略歪了歪头,眸子晶亮地回答。

314 人有相似

几分钟过去,何莞尔好几番的欲言又止,却也没办法说出那个名字。

困扰她一夜的,除了卓安然以外,当然还有另一个名字。

halo,那个外表美丽爽朗的女人。

她心里有很多关于这个名字的问题,最想问的无非是这名字到底占据了他多少的时光、以及占据了他心底怎么样的位置。

只是,何莞尔不敢问。

不管怎么样,她和莫春山目前的关系连微妙都说不上,又何来的底气过问他的前尘往事?

“你想问就问好了,以后也许没这么好的机会。”

莫春山看着她,耐心地等了一阵,忽而起身走远,半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瓶洋酒和一个酒杯。

他把酒杯摆在桌面上,倒了三分之一淡金的液体,侧过眸子对何莞尔说:“我现在很累很需要休息,换言之现在的我脑子里的防线很脆弱,就像刚蜕壳的螃蟹一般,你现在问任何问题,都是最好的时机。”

何莞尔轻轻地呼吸着,察觉到他走动之下带起的风里,有薄荷和青草的气息,但这清新的气息,似乎并没有能让她一片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些。

她渐渐攥紧了拳头,依稀感觉到手心里濡湿一片。

终究还是他的诱惑起了作用,何莞尔咬了咬牙,问:“从去年我们认识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其实对我另眼相看?”

莫春山看着她,微虚着眼睛,好一阵才回答:“可以的。”

其实,又岂止另眼相看呢?

何莞尔似是料到了这个答案一般,如玉的面颊上一丝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她依旧是紧绷绷的声音,问:“那原因呢?”

莫春山一怔:“原因?这也需要原因吗?”

“不需要吗?为什么偏偏是我?”她语速很快,追问着,“为什么所谓假结婚的对象是我?你要怎样的人找不到呢?为什么赖上我?还——”

还对她这样的好。

剩下的半句,何莞尔却说不出口了。

莫春山却似乎能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一般。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声音比先前温软了几分:“何莞尔,我觉得我已经和你解释过这个问题了,你是觉得我的答案不能让你满意?”

何莞尔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又一次强调:“你答应过我,不能骗我。”

听到她再次提起刚才的承诺,莫春山轻轻勾起嘴角。

他所了解的何莞尔,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她是终究忍受不了两人之间现在这种暧昧却模糊的关系,想要一个更加确切的答案了吗?

他应该怎么回答呢?

其实他早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是在等她自己想明白以后,朝他的方向跨一步而已。

来得有些早,也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甚至会扰乱他的计划。

但,也不是不可以的,既然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那就打破计划就好了。

他莫春山,从来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人,更不习惯跟着别人的节奏前进。

他几番斟酌,考虑着怎样的措词能让她不那么窘迫,何莞尔却已经忍不住地问出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曾经认识的人?”

她这一个问题,让莫春山的微笑凝滞在了嘴边。

心跳似乎都停止,他感觉到额头迅速地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心底那个名字差点跳到嘴边,终归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你为何这样问?”

十几秒后,莫春山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紧张到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何莞尔抬头看他:“halo,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halo?”莫春山很意外这个名字,不自觉念出声,“你为什么会问起她?”

“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你对我的另眼相看的原因?”何莞尔说着,一张照片从她手里,轻飘飘地落在了茶几上。

莫春山瞄了眼那照片,紧抿着唇角。十几秒后他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端起了桌面的酒杯,轻轻微微晃动着。

水晶杯里金色的液体上下起伏,却始终漫不出杯壁,只有四散的酒香悄悄地钻进何莞尔的鼻子里。

何莞尔下意识看了眼他手里的酒杯,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侧脸,看到他的表情如同侧脸轮廓一般的冷硬,忽然间眼前一阵模糊。

于是匆匆地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不敢看他,只咬着牙问出口:“所以人有相似,对不对?”

她指的是那颗泪痣的位置。

莫春山抿了一小口酒在嘴里,缓缓咽下之后放下了酒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

他倚进沙发,双眼直视前方,声音不缓也不急:“你这么说,其实也并没有错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我像她的?”何莞尔咬着牙,问出下一个问题。

莫春山冷冷地回答:“抱歉,你让我不要骗你,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可以告诉你。”

只觉得心似乎冷了半截,何莞尔声音干哑地回答:“好了,我知道答案了。”

她本该对这个答案有所准备的,然而真实看到他避而不答的表情,心却依旧狠狠地一疼。

莫春山轻叹了一口气,侧过脸看她,眸色浓黑:“你可不可以不要瞎猜呢?”

何莞尔心头还憋着一口气,匆匆回答:“你可以亲口告诉我答案的。怎么?是怕我受不了?”

“受不了?”莫春山支起右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朝下,指关节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会有受不了的时候吗?再说,这与你何干呢?”

这问题会让何莞尔无话可说,他能料到她的反应。

果然,何莞尔张了张嘴,眼里一抹脆弱飞快地掠过,但转瞬便倔强地牵起嘴角一笑:“你是对的,我和你不过是雇佣的关系。”

说完她便匆匆起身,快步朝走廊深处那一扇门的方向逃遁,似乎逃进那屋里,就能筑起铜墙铁壁一般。

没走出几米,却被莫春山喊住。

他朝向她的背影,声音微冷地说:“何莞尔,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探我的过去,你是觉得你没有隐秘的过去,并不害怕被人知道,是吗?”

何莞尔的心脏猛然跳了几下,却觉得自己此时不能示弱,更不能逃跑。

她转过身,认真地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他忽然笑起来,“有一个词叫礼尚往来,一早上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应该对我坦白的吗?”

何莞尔心头一跳,总觉得莫春山刚才的话似乎意有所指,那箭头的方向隐隐朝向那个她瞒了十多年、只对卢含章和柯知方坦白过的秘密。

心虚之下,她有些不敢看他深黑的眼瞳,几秒后却仍旧迎上他的视线。

“没有。”她盯着他的双眼,言之凿凿。

“是吗?”他垂下眸子,轻笑道,“人们常常以为说谎的人因为心虚不敢盯着别人的眼睛,事实上却正相反。lightman博士的研究表明,90%的人撒谎时候反而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需要观察对方对谎言的反应。”

这个话题让何莞尔心头的一股无名气找到了出口一般。

她牵起嘴角,故作轻松:“是吗?这是halo告诉您的吧?毕竟心理学涉足微表情研究也是应该的。想必halo小姐当年很优秀吧?”

莫春山微微一愣,接着冲她举了举酒杯,一副不想和她较真的表情:“算是吧。”

何莞尔深吸一口气,强撑起来的微笑自然了几分,说:“好了,我该上班了,莫总,您早些休息。”

她不想在留在这里,匆匆告别后,便只想迅速地逃离。然而走的时候,她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仓惶。

然而沙发上的枯坐一夜,她浴袍后背位置有很明显的褶皱。

恍眼看去,那一片便成了深浅斑驳的白,似是她心头掩饰不了的慌乱。

十几秒后,十几米以外传来木门轻轻合拢的一声响,莫春山缓缓坐下,手撑住额头,眼角是掩不住的疲惫。

原来如此。

难怪何莞尔会来缠寻她与他的过去,他也能料到起因是因为白廷海交给何莞尔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这竟然和关骁的死有关。

halo这个名字,确实关乎他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只是又多出了一点点东西。

至于多那一点点东西的目的,无非是要提醒他曾经有过的卑微和驯服,抑或是向现在的他发出挑衅。

当然,更有可能是来试探,何莞尔究竟对他有多重要。

毫无疑问这是个陷阱,他却不得不跳下去。

莫春山苦笑一阵,把酒朝嘴里一倒,手里举起剔透的水晶杯,迎向透窗而入的阳光。

本是无色透明的阳光,投射在水晶酒杯棱角上,瞬间便分崩离析,被折射成一段段璀璨斑斓的光线。

人有相似?

确实人有相似,但又岂止是人相似而已。

一切,都并不是何莞尔想象中的样子,他却不能和她解释。

她不怕她的世界崩塌,是她不知道后果而已,所以才会一意孤行要去寻找那四个字母背后掩藏的故事。

halo确实是个圣洁美丽的名字,一如这名字的主人,但他却并不会被那一抹光吸引。

315 戈壁绿洲

烈日当空,横放在地面的地表温度计上,红色的水银柱已经接近五十摄氏度的刻度。

十二三岁的女孩骨瘦如柴、头发枯黄,努力地抬起下巴,视线放在不远处的大沙河的方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四五个小时没喝过水了,嗓子干得冒烟,呼吸里都带上淡淡的血腥气,头发都像能烧起来一般。

脚边半米就是一片阴凉的树荫,可是她不敢动。

这绿洲里,难得能有长得亭亭冠冠的树,放射状的树冠遮住了十几平米的空地,偏偏她所在的那一块缺失了半平米的树荫,恰好能晒到头顶明晃晃的太阳。

女孩抬头看了眼太阳,又看了眼大树下的两个人影,垂下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下一秒,她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似乎快要站不住。

几米之外,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翻看一摞纸张,而他脚边有个枯瘦的少年。

少年半坐在地上,微虚着眼看着前方虚弱的少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牙齿将下唇咬出一道血痕,却始终一声不吭。

“真不求饶吗?那是罚你,还是罚她?”

好半晌,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东西,侧个脸盯着少年,满脸的揶揄。

男人嘴里是纯正不带任何口音的汉语,这也是两年来唯一能够和少年正常交流的人。

少年低垂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眼里露出不屑。

中年男人对他这态度见惯不怪似的,掸了掸自己西裤上的褶皱,说:“还是错的,这就是所谓的天才?我是不是找错人了?”

少年蓦然站起身,一阵金属刮擦的动静后,两条细细的铁链落到脚踝处。

他再也无法忍耐,冲着男人喊着:“你这个疯子,费尽心思抓我、折磨我,就是为了给你解几道数学题?”

男人挑眉看他,非常认真:“可惜,你不肯接受我的指点,否则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你给我的是庞加莱猜想!千年大奖问题,多少数学家倾尽心血都解不开的难题,你给我几张纸一支笔就想要答案?一百万美元的悬赏能这么儿戏吗?”

少年情绪激动地争辩起来,说完,他大声地咳嗽起来,声音愈发地嘶哑。

男人轻笑一声:“莫非,你现在还认为我的目标就是区区的一百万?孩子,你觉得只值这么点钱吗?”

少年愣了愣,转而愤恨地说:“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男人轻轻瞟过他攥紧的拳头和脚边的镣铐,气定神闲地说:“你肯叫我一声师父,我就告诉你。另外,你可知道你父亲的死处处都是玄机。亲兄弟、小姨子、同窗好友,个个都是帮凶。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可以帮你报仇。”

“别想!”少年转过脸,“你害死我妈妈,害死那么多人,我绝对不会屈服于你,成为你的帮凶!”

男人一点都没有发怒的样子,缓缓站起身子,看着眼前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慢慢地说道:“是吗?可为什么我觉得,我离我的目标,又更近了一些?”

说完,他手轻轻一抬,指向不远处的少女。

也不知是被他的动作吓到,还是她已经站不稳,少女在那一瞬间跌倒在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小草!”少年惊叫出声,想要扑上去,却被男人踩住拴在他脚上的铁链。

他在离女孩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住,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快给她喝水!”他再也绷不起刚才极力对抗的态度,回过身带点祈求的目光,“这样下去,她会因为热射病死亡的。”

“紧张了?”男人看都没看地上的女孩,只对着他微笑,“所以,我还是找到了除了你母亲以外,另一个可以用来要挟你的人。你说,我是不是快成功了?”

少年哑然,几秒后颓丧地滑坐在地,膝盖并拢,双手抱住了头。

“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沙哑异常的喊叫。

那一夜,他和小草借着夜色出逃,又被抓回来以后,事情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他没了在乎的人,所以没有软肋,他觉得自己就是烂命一条,没有人可以威胁他,支撑他活下去的不过是复仇二字。

所以一直硬挺着不弯腰,因为大不了被那些人打死折磨死而已,这对他来说算是解脱,也算是不能做选择之下唯一的选择。

可小草自己从骆驼上坠下,还对着他喊出快跑二字的那一瞬间,他的坚硬的盔甲又有了缺口。

小草宁愿自己被抓回去折磨致死,也想让他成功逃跑,于是他空空的心口里,就再度住进了一个人。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再也没办法把她推出去。

为了小草,他的态度软化了不少,男人让他解数学难题,他以前是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现在,却是极尽所能解题,尽量不要错。

因为如果解错了,小草就会被男人丢回那狼窝里去一晚,第二天早上又被遍体鳞伤地送回来。

男人说,小草本不用如此,一切都是源自于他的反抗和逃跑,所以她和他的命运,已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男人很明白他在想什么,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其实如果我是你,就会庆幸还好被磋磨的是这丫头,而不是自己的母亲。”

“说起来,你妈妈那样痛苦也要选择死,可能并不是怕你被要挟,而是知道自己不死的后果是什么。人都是自私的,你也可以和以前一样选择自私,毕竟这丫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少年沉默不语,男人忽然掏出个哨子吹了一声,尖利的声音让少年微微一颤。

又来了。

半分钟后,不知道哪里出来个浑身上下罩着灰色长袍、仅余一对眼睛在外的大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他走到少女身边便停下,那脚尖踢了踢她的背,见没有反应便掏出个水囊,拿水泼在她的脸上。

几秒后,地上的少女又有了生息,痛苦地喘息着,察觉到脸上的水,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似是在品尝世间最甜美的甘霖。

316 蔚蓝花园

见人还活着,那汉子大喜之下,冲着少年的方向,说了叽里咕噜一大串的话,似乎在和中年男人说些什么。

中年男人微笑着听完,撇过脸问少年:“你知道他刚才说的什么吗?”

少年咬着牙不肯回答,男人则自顾自地说起来:“他在和我讨价还价,说这孩子——”

男人略顿了顿,拉长了声音看着狼狈的女孩,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

片刻后,他继续微笑着说:“他说,这孩子伺候了他们两年,他们舍不得随随便便给卖了。毕竟这么鲜嫩的年纪,能经得起十几个男人磋磨还不死的,太少见了。”

少年一怔,迅速领悟出这句话里恶毒的含义,腮帮咬得更紧。

男人等了一等,放缓了声音:“别人都问上门了,我再不给回话,人家也不肯卖了。”

他说完便负手而立,安安静静地等着少年开口。

长袍汉子也在等,他看一眼中年男人,又看一眼少年。

半分钟过去,他眼见着没人回话,一个不耐烦,便是一个巴掌扇到女孩脸上。

刚爬起来的女孩都没站稳,又被甩在了地上,等站稳的时候,半边脸都是肿的,嘴角渗着血丝。

她怯怯懦懦地站着,看到长袍男子再度扬起了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少年却扑了上去,力气大到拽出了被别人踩在脚下的铁链,拉得中年男人都差点站不稳。

终于够到了小草,少年瘦弱的手臂圈住更加瘦弱的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对无神又黯淡的眸子,心口针刺一般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汉子一时不防被少年推开,嘴里骂骂咧咧地过来,毫不费劲就甩开了他,接着抓住小草的头发朝另一棵树后拖着。

“不要!不要那样对她!”少年嘶喊着,扑上去想要把小草拖到自己这边,却被男人一脚踢在小腹上。

他蜷在地上翻滚,好容易剧痛过去,已经看到小草离他好几米远,面前尽是她挣扎时候双脚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

“这丫头,今天很不一样。”男人走了过来,看着地面的痕迹若有所思,“以前可没见这样反抗的,说不定到不了晚上,她就要被打死了。”

少年何尝不知道?

是的,今天她很不一样。拼了命地挣扎、厮打,似乎在为生存和尊严做最后一点努力。

不远处一团灰黄的尘土里,有男人暴怒的声音响起,又是一个耳光的声音。

少年看着那长袍汉子捂着手腕骂骂咧咧,而他脚边跌倒在地的少女,眼里的惊恐和倔强是那样地明显。

“果然。”身后,是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丫头不错,就是生错了地方,这都是命。”

命?

少年恍然抬头。

所谓的生命,包含着人世间,一切最极致的体验,包括最极致的痛苦。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谁知道,现在也要和命运搏斗。

他已经输得什么都不剩了,还能奢求什么?

少年的泪水顺着枯瘦的面颊滑下,砸在面前的沙地里,迅速地蒸发。

“你可以救她的,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少年抹了抹眼睛,看到那男人半边脸笼在树荫下,嘴角的笑意凌冽异常。

“认命吧,孩子,人总是斗不过命的,”看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男人渐渐收起笑容,“现在你能救的,只剩她一个了。”

“我答应你!”几秒后,莫春山竭尽全力地吼着,“你放过她,我什么都答应你!”

男人微微一愣,好一阵子回过神,感叹着:“我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说着,他蹲下身子,眸子里微光闪动:“你可想好了,为了这个小丫头,你真愿意跟着我了?”

莫春山咬着牙点头。

男人的表情瞬间和蔼了许多,拍了拍他羸弱的肩,说:“既然你喜欢她,那就和以前一样,她专属你一人。”

莫春山点头,声音颤抖地说:“那些男人,都不许碰她。”

还没说完,他马上补充:“不是,是不能走到她身边三米以内,要不小草会害怕。”

男人利落地回答:“可以,没问题。那现在,你应该实现你的承诺了。”

莫春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然而,这一关并不这么好过。

他闭着眼咬着牙,努力好几次,依旧喊不出来。

男人耐心地等待着,似乎不在乎时光流逝一般。

“师父!”

这两个字喊出来,莫春山似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喘着粗气,颓然地坐倒在地,满面的泪痕。

“别哭了,春山,”男人在树荫笼罩之下的面庞,也被投下斑驳的光影,五官被模糊掉一半。

他缓缓走来,声音里犹带笑意:“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过去,只要你足够强大,你想要保护的人,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现在,我要带着你,去一个你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世界。”

____

凌晨,江北区蔚蓝路,蔚蓝卡地亚花园。

这是江北区名声不显的高档住宅区,小区不大,堪堪五六栋每户一百八十平米以上的大平层,以及十来栋精致小巧的别墅,绿化率却相当地高。

一栋深灰的别墅门前,随意停着一辆深灰的沃尔沃,大理石的石阶上伫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每隔一分钟,便抬手摁一次门口的门铃。

于是别墅内,一直萦绕着八音盒版的天空之城,叮咚作响替代了常规的门铃。

那音乐声不大,却不依不饶地响着,持续了五六分钟了也未曾有停下的势头。

二楼上,男人从床上坐起身,拉下眼罩,无奈地挠着一头短发,终究还是无法忽略一直不间断的门铃声。

他下了床,从床尾凳上抓过来一件外套,趿拉着拖鞋去到门边。

随着他的脚步声响起,所经过的地方,亮起了一串幽蓝的夜灯,直到玄关的顶灯亮起。

玄关的灯光是冷白中带点蓝光,一如屋子里冷清的装修风格。

柯知方开门前,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四,秒针悄无声息地跳动,在表盘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谁啊……”他自言自语,揉了揉有些睁不开的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接着拉开门。

318 夤夜将夜至

门外站着的男人,身材瘦削,一身的黑衣。

柯知方看着他,很有些惊讶:“有什么要紧事?这么——”

这个时间点,他都不知道该说早,还是晚。

“很吃惊吗?”莫春山绕过柯知方,鞋都没换便径直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柯知方跟在他身后,按开了客厅的顶灯。

四周大亮,光线刺得莫春山捂着眼,又莫名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喝醉了?”

柯知方紧绷着脸,站在莫春山的正前方,看了看他踩在深灰地毯上的皮鞋。

莫春山拿下挡住光的手,头朝后一仰,自嘲道:“你看过我喝醉吗?你只看过我疯吧。”

说完,他转动颈项看了一圈屋里的装饰,半是赞叹半是揶揄:“房子车子都和你在那边的一样,看来你真是个很念旧的人,难怪一如既往地喜欢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人。”

柯知方微眯了眯眼,带点审视的意味:“你可不要说你是大半夜被何莞尔赶出家门的?拜托,我是心理医生,不是金牌调解员。”

莫春山站起身,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

“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柯知方看得皱眉,“再不说原因我要赶你走了,我还要睡觉,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只用休息四个小时。”

莫春山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回到沙发边,蹬掉了鞋子盘腿坐在上面。

直到喝完半罐啤酒,他才对柯知方扬了扬下巴,说:“我梦到了那一天。”

柯知方眉目一动:“哪一天?”

“还能是哪一天,”他凄然一笑,“不就是,我认输叫他师父的那一天。”

凌晨五点,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紫砂的功夫茶茶具,莫春山手里的啤酒,也换成了小小的一盏茶。

“这么说,你怀疑他想重现当年你经历过的那些死亡。”柯知方皱着眉,表情比起莫春山此时的一脸淡然,凝重得多。

“关骁死的时候,人泡在温泉里,煮得半熟又是一池子的血水,我想他是想再现我妈死时候的情景。只是毕竟颅脑受到重创太难模拟,动静太大容易引来人,所以只好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割脉。”

莫春山慢慢地说道,冷哼了一声后,继续说:“他连关骁这个棋子都知道,还真是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柯知方望着冷白的顶灯,若有所思:“他会不会只是想验证一下,你是不是还像十多年以前,见到大块红色就会失控?”

莫春山也是一怔,好半天苦笑起来:“也是,要不是你提醒,我早忘了自己曾经跟个疯子一样。”

柯知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着:“你那毛病也不难治,几次咨询不就好了么?”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略微一停顿,似笑非笑直盯着莫春山的眼睛:“你当时也挺绝,害怕看红色柱状图,就说自己有色盲不认识颜色,于是公司上上下下几千人做数据分析的彩色柱状图,都迁就你变成什么深浅不一的灰,看得大家眼睛疼,我还记得那些年起码几十个人和我吐槽过这件事。”

莫春山笑了笑,眼里微光闪动:“老fort对我是真的好,halo——是我的错。”

他叹了口气,声音和眸子都染上一层悲伤。

柯知方也叹了口气,接着安慰:“算了,不提那些了,你还是说说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

莫春山眸子微敛,抿了口茶,说:“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害怕红色的原因,因为小草离开我的那天,我被他们打得眼睛充血,所以我看的所有东西,都是红的。红的雪,红的人,红的天空,红的水,从那天以后我落下那个毛病,直到遇到你。”

柯知方点头:“我记得,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小草这个名字,知道那名字对你而言,很不一样。”

莫春山看了眼他,忽然话锋一转:“何莞尔对你而言,是不是也很不一样?”

柯知方眼角抖了抖,带着些求饶的语气:“mo,你这飞醋吃得。何莞尔美丽大方、性格爽朗身材好,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女朋友?但是,我要是知道你对她有好感,我就算打光棍一辈子也不敢动那念头的。”

莫春山忽而一笑,掏出手机滑了下后,缓缓说:“fun,如果我告诉你,何莞尔就是小草,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柯知方面色大变,声音有些走样:“你不是说小草,已经死了吗?”

“对,过去十五年,我深信不疑她已经死亡,可如今一件件的巧合,我又怀疑小草没有死,她被他用另一个名字藏起来了。”

莫春山说到这里,停下来稳了稳呼吸,接着将手里本属于顾念的手机递给柯知方,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何莞尔没有记忆的事吗?答案都在这里。”

几分钟后,听完何莞尔那一晚在微信上的倾诉,柯知方皱起眉头:“她的问题我早就知道,你也不用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她喜欢你吧?”

莫春山摇了摇头,回答:“你难道没有注意她的用词吗?隐藏在瞳孔深处的脆弱少年——”

他说着,站起身一秒钟端起高冷的架子,瞥了柯知方一眼:“我,脆弱少年?哪一点像?”

柯知方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思忖了一阵,回答:“这么说,你是怀疑她其实早就认识你?”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点头:“还有那一场导致她失忆的车祸,千阳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当年车祸现场的目击证人,且警方留存的所有的资料都简单地可怕,像是被谁动了手脚。”

“然后呢?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证据。”

“说不上证据,”莫春山继续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车祸后不仅失忆,还有一年的失语症,像个孩童一样牙牙学语?”

柯知方皱着眉思考,半分钟后长叹一口气:“mo,你的疑问我清楚了,但是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的推测到底靠不靠谱。”

“哪里不靠谱了?你知道那个人,有耐心二十年做一个局,现在能够断定他没有死,那他未必就不会潜伏在暗处花十年来布另一个局。”莫春山紧抿着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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