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捌)·南宋卷·官宦王朝 - xp1024.com
《如果这是宋史(捌)·南宋卷·官宦王朝》


正文 第一章 血色黄昏

说事儿之前要先回忆,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八月间发生的事,是中国人的一块心病,要是不讲个有头有尾、清楚明白,是不会让人信服的。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

何况,中国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追溯”,一连串的古人云、夫子曰,造就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内核。所以,先往回翻历史吧。

宋、金之间,谁对谁错,到底谁没理呢?

宋朝人会指责,女真人粗俗野蛮、贪婪成性、满手的血腥,是这个时代的毒瘤,毁灭了灿烂悠久的辽文化,更进一步毁灭了璀璨辉煌的汉文化,简直丧心病狂。尤其是辽、金之间有仇,宋、金之间没仇,凭什么过来杀人放火?

就因为你们胳膊粗、力量大吗?要是这样,那么金国就是个强盗国家。

以上,应该是宋朝人乃至以后几百年里汉人的心声吧。那么,一桩桩一件件,把宋、金之间这些年发生过的事都摆在桌面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说接触。

女真人在原始森林里热火朝天地向辽国人展示大胳膊,没宋朝什么事儿,是宋朝人主动漂洋过海去套磁,双方才认识的。在谁主动的问题上,没有第二种说法。

宋朝人先错。

再说合作、违约。

宋和金说好了合伙灭耶律家满门,宋朝得燕云十六州,其他全是金国的。这已经很不等价了,金国还一连串的耍赖,先是只给几个州,接着把最重要的幽州城清空了才交出来,中间还敲诈了数以千万两计的黄金白银,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宋朝只要燕京,宋徽宗亲笔写的,黄纸黑字。

除幽州以外,金国本应独吞才是。

更不用说宋朝先是到期不发兵,又抢先杀过去吃独食,凡此种种,宋朝哪一点让人看得上眼呢?平心而论,简直是丑陋、拙劣!

宋朝人再错。

分赃之后到第一次入侵之间。

这段日子里,金国很平静,它一心一意地追杀辽国的末代皇帝,再加上给自己的开国皇帝办丧事,这多难得,如果安排妥当,既可以和谐渡过,还能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增进点民族感情。可宋朝一直在搞小动作,悄悄地扩张地盘,张觉也好、郭药师也好,都给金国带来了巨大损失。

换位思考,换成是宋朝,能忍受这些吗?

什么?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收回它不仅是财产问题,还是安全问题,更是尊严问题……对不起,这跟金国人说不着,这是沙陀人和契丹人的交易,中间给宋朝人留了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早干吗去了,不去抢回来?

宋朝人又错。

第一次入侵到第二次入侵前。

宋朝被迫签了城下之盟,金军撤退之后,能反悔的都反悔了,包括河北三镇的割让。虽然历史上除了石敬瑭这样的异类之外,没有谁会遵守这种合同,但是抛开感情谈对错,抛开实际谈对错,宋朝的确又一次反悔了,并且,宋朝还托金国大使给金国将军带了一封信,明目张胆地玩策反。凡此种种,金国要是不做出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懦夫国家呢?

宋朝还错。

至此,能分析的都分析了,宋朝简直错到了极致。是的,谁都知道,这样的分析对历史的进程没有帮助。哪怕宋朝全都做对了,金国也一样会杀过来,这是由刚刚脱离原始社会进化到奴隶制社会的本质决定的。它必将向周边国家疯狂扩张,去掠夺、去毁坏、去杀人放火,那样,它才能保持活力。说白了,它除了这些,别的什么都不会。

但是,这也不是宋朝国策全面失败的借口,就像哪怕宋朝全都做错了,金国人也没有权力把坏事做绝一样。

以上这些,会让每一个汉家子弟都感到郁闷、失望、愤懑、屈辱,甚至会有无力感。毕竟这是族群的先人,怎么会这样弱智,这样可笑?

有这种感觉的人,我只想提醒一句:

赵佶父子、六贼等人,他们可以代表你吗?可以代表汉人吗?

如果觉得不能,高贵、尊严、文明、气节仍然都在,还在闪光;如果觉得能……去死,去受屈辱,去懊悔,去哀号吧。

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八月,金国第二次南侵。兵力配备、元帅分工和上次一样,完颜宗翰是左副元帅,率西路军,从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出发;完颜宗望是右副元帅,率东路军,由保州(今河北保定)出发,兵锋直指开封。

都熟门熟路了,没必要改。

按说东路军是内定的主力,毕竟上一次西路军受阻,是完颜宗望单独杀到了开封城下,办成了当年契丹人举国出征、萧太后亲自上阵也没办到的事。

可这一次,焦点却集中到了西路军的身上,因为完颜宗翰、太原城。公平地说,这时的完颜宗翰是东亚大陆上的第一军事强人,自从女真崛起,他灭强敌、破名城,战绩非常彪炳。

赵匡胤、柴荣等人远远不及他,在他之上的人,只有金太祖完颜阿骨打。

这样的猛人和汉人的一座城池会有什么关系呢?城池,应该只是他的勋章,装点他的荣耀罢了。可太原城不一样,纵观历史长河,不知有多少名将在它面前灰头土脸,哪怕是这时的完颜宗翰也不例外。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太原被围困,到这时快九个月了,金军能用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到了。比如名将攻城,攻城的人叫银术可,是宗翰系里最强的战将,在整个金军系统里,也只比号称常胜将军的完颜娄室稍差一点;比如心理上,两百七十余天里,金军没有让一个宋朝援军抵达城下;比如物资上,太原城最初是被突袭的,根本来不及囤积战具、粮食,而满城军民一天之内的消耗量是惊人的。

这些加在一起,太原城仍然巍然不动。从理论上讲,金军还能拿得出来的最后一招,就只有完颜宗翰本人了。

完颜宗翰亲自上阵,带来的兵力、战具与之前截然不同,尤其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大脑,那里面的经验是另一种尖端武器。

在整个两宋历史上,战争无数,名将、战事星罗棋布,可以说在每个读史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排行榜,排列着自己认定的最强将军和最荣耀的战事。

可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两宋之间,有两座名城之战功垂千古、恒久不变。一个是南宋末年的钓鱼城,一个是北宋此时的太原城。

前者记录着辉煌,后者承载着坚忍的精神。

完颜宗翰攻城,第一波是远程攻击。他带来了很多大炮,也就是巨大的投石器。一声令下,士兵们将斗大的石块扔进了城里,砸得很准,毕竟经常干这活儿。可惜的是,就因为太准了,全都白废。

宋军在城头上设了很多虚栅栏,从外边看像是城防设施,其实是空的。石头砸过来,坏了就坏了。万一砸坏了什么,旁边放着很多装满糠的布袋,堆上去马上就能修复成功。

第二波是过河。

太原城边是汾河,这条大河曾经被赵匡胤扒开过,把太原变成了一座水城,但是啥事也不顶,照样打不进去。这条大河决定了太原护城河又宽又深,水流相当大。想要打到城墙边儿,必须填平这条河。怎么填呢?

大家举着盾牌防箭,接下来用铁锹挖土填沟?开玩笑!等填平了,东路军早就杀到开封城去吃独食了。完颜宗翰有新办法。他先准备了五十辆车子。这种车子下边有轮子,上边用巨大的原木搭成房子形状,用生牛皮包严实,再镶上铁叶子。

这样,哪怕是神臂弓也射不破了。

车子里边分成上下两层,下层是推轮子的人,上层装满了填沟的东西。东西是复合的,分成三层。最下边是大树枝绑成的架子,中间是一层草席,最上边才是土。将这三层东西一次性推进护城河里,它们缓缓下沉,不会散架。紧接着,再推下去另一组同样的东西,以此类推,直到河被填平。

这种填法,应该是无解了吧!

有解,只是要冒险。这种填法的妙处在于第二、三层,里面的草席、树枝是可以燃烧的,只要及时派人出城埋伏在护城河边点火,就可以把它们烧毁,而剩下的那层土,光靠它们掉到河里,就跟拿铁锹挖土填沟差不多。

在这之后,金军又派出了攻城车、投石器等器械,轮番攻击。

看到这里,一个问题出现了。古往今来,金军都被人们低估了。人们认为,他们是刚刚开化的女真人,只会凭着一身蛮力挥舞着没有开刃的斧子砍人。和宋朝比起来,他们的战械、战略和经费都不如人家,唯一占优势的就是能产马。

太原城下的那一幕证明,这是错的。女真人崛起快十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这样一个灭掉东亚最大国家的新兴民族?他们以战养战,吞了辽国,还消化了辽国。此时,无论是战械、战略,还是经费,金国都在宋朝之上。

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算这样,已经被围困两百七十多天的太原城仍然坚持着。能够攻破辽国五京的金军在城下一筹莫展。与此同时,开封城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

宋朝命令府州(今陕西府谷)守将折可求率领麟州(今陕西神木北)士兵两万人,渡黄河援救太原。折家军是当年抗击西夏的猛将张岊所在的部队。他们将从岢岚(今山西岢岚)、宪州出天门关,进击太原,挑战完颜宗翰。

命种师道出战,出井陉(今河北井陉北),挑战金国的东路军。

任命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率十二万重兵驻守黄河南岸;李回为大河守御使,率一万骑兵为机动力量辅助。

加强真定府、中山府防守。

以上这些只是常规手段,开封城里的大人物对上次的东京保卫战印象深刻,为了防止历史重演,他们做出了一个空前的创举。

宋朝进入紧急战斗状态,分天下二十三路为四道,分别由知大名府赵野总管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管西道,知邓州张叔夜总管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管东道。

他们统一对邓州的都总管府负责。

在各自的道内,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军政大事,财政收入归自己专用,可以自行任命各级官吏,所辖士兵可以自行诛赏。

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是唐朝后期搅乱天下、尾大不掉的藩镇,是宋朝立国之始极力防止、用一系列手段哪怕是自我阉割都在所不惜的最大禁忌。

可是,在战争的威胁下,开封城忍了,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之后,它只要求在国家遇到危机时,四道兵力能够第一时间赶往京师勤王。

历史在重演,可以预见,除非迅速击溃金军,再进一步灭掉金国,不然的话,随着战争的进行,这四道的势力必将越来越强,从最初对国家的依赖,到后来反客为主,变成国家的主人。这是纯粹的饮鸩止渴,但是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而这些,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保住第一道防线——太原。

回到太原城下、汾河之畔,金军终于亮出了底牌,完颜宗翰加上他的军队、军械,这些都没能奏效。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在这儿耗着,或许会有攻破的那一天,可谁知道期限在哪儿?要么长驱直入,把太原城甩在身后,去攻打开封,毕竟那儿才是宋朝的王城。

可是,万一还是攻不破,回来的路上仍然被北方三镇挡着,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这时,完颜宗翰的脑袋终于起了作用,他决定多等两天。冥冥之中,他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最后这几天真的成了压倒太原城的救命稻草。太原城被攻破了,金军入城之后,发现这是一座尸骨累累、没有马匹牛骡、没有弓弩皮甲的空城。萍实、糠籺、草茭什么的,都被守城的军民吃掉了。

太原城是被饿倒的。两百七十多天的围困,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助,哪怕是完颜宗翰早走一步,也能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或突围或抢粮,多少能有点变数。可惜战争是残酷的,太原城还是陷落了。

太原城让金国人敬重。城破后,完颜宗翰没有急着抢东西,而是招降,他摆出了优厚条件,希望太原知府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能为金国工作。

张孝纯投降了。

对此,我有些遗憾,却无论如何也愤怒不起来。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吗?太原城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了!到了这一步,根本没有理由苛责张孝纯为什么没有以身殉城。

王禀选择了战斗到底!

王禀是太原的城防负责人,九个多月,两百七十余天里,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这时城破,他率领疲军羸卒死战到底,一条条街逐个突围。天佑勇者,最后,他竟然突破重围,杀到了城外。希望再一次闪现,可惜不远处是汾河……他们仍然失望了,金军追了上来。

王禀跳进了汾河,宁可淹死,不落敌手。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人们发现他背着一幅画像,展开来看,却发现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御像。

展开宋朝的地图,我们看到,开封城的北方,越过黄河之后是三路并排,从西到东分别是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简单地说,完颜宗翰负责河东路,太原陷落,整个河东路崩溃,一系列的名城,如平遥、灵石、孝义、介休,全都不战而降。

完颜宗翰直扑黄河北岸。

另一边,金国的东路军永远都是焦点。完颜宗望在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的运气比大王子差了很多,他负责的是河北西、东两路的战线,从概率上讲,难度比西路军大了不知多少倍。

首先,他得攻破中山府。

北方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这三座城一字排开,在北方大地上连成一条防线。河间在最东端,它太远了,和这次战争没有关系。中山的位置最关键,它在中间,如果它稳固了,就会让金军进退两难。

中山府迅速陷落,它连拖延完颜宗望的进军速度都没有做到。金国东路军长驱直入,迫使种师道昼夜兼程赶路,出井陉与之决战。

想想种师道的兵力,他是被排挤出京城的,等于是变相下放,连李纲手边的几千人马都没有,还用什么来和金国二太子决战?

他比弟弟种师中还要悲剧,声名显赫的种家军竟然被当成肉盾推向了前线。这哪里是作战,纯粹是送死。时光停留在这一年的十月,井陉,种师道,败。

种家军走向了黄昏,他们祖孙三代人建立起来的传奇部队,编织了一段传奇往事。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种世衡、种古、种谔、种谊、种朴、种师道、种师中,他们有过成功,有过失败,也有过失落,却从来没有过背叛和懦弱!

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

回到当年,种师道并没有死在井陉,他幸免于难。宋朝把他派往河阳(今河南孟县)当督军。在这里,种师道给赵桓去了封信,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要四道总管司立即命令南、西两道出兵勤王,片刻也不要耽误;另一个是提醒赵桓,让他马上逃离开封,去长安避难。这一次,金军来势凶猛,不再是试探,而是意欲灭国,坐困危城将会变成绝境。

历史即将证明,他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惜的是,这是他说的,以他在宋朝的地位,他的话会有人听吗?于是,他被忽略了。

不久之后,他就病死了,时年七十五岁。

完颜宗望逼近真定(今河北正定)府,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还有黄河天险以及十三万重兵。考虑到这些,完颜宗望有些小头痛,他想了想,拿出了一个老办法,这是在灭辽时百试百灵的好办法。

谈判。

金军派使者去开封,和宋朝讨论一下河朔地区以及三镇的问题。这样,一来可以给宋朝一些盼头,他们有了希望就不会死拼;二来还能借机深入宋地,亲眼目睹一下宋朝的防卫措施,效果比间谍还要好,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件事是他们侵宋计划中最失败、也是唯一一件失败的事,它的后果严重到足以让宋朝死灰复燃、让金国差点功亏一篑的地步。

正文 第二章 如果还有明天

这次谈判谈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有始无终,看似面面俱到,想清楚了全是放屁。看一下过程:

先是金使进开封,提出可以和谈。

于是,宋朝开价,把北方三镇的税收、开封城内府的皇家珍宝拿出来,再加上一大笔现金,让金军撤军走人。金使同意了,说再加上十万匹绢就成交。

宋朝欢天喜地地派人拿东西去金营,无非是想在黄河渡口前把事儿办利索了,让金军快点停手。不久,宋使回京,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金国人心情大好,自动降价了,北方三镇全都不要了,只要宋朝交出五辂,也就是汉族天子所乘坐的五种特制的车子,外加冠冕以及尊号,这事儿就算完了。

不过,金军有个提议,点名要赵构带东西去前线交割。

宋朝上层简直快要乐抽了,还有这种好事?赵构,你立即出发,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一切以金军的快乐为宗旨,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了!

赵构鼓起勇气,带着五辂准备上路。突然,金国人又变卦了,他们开出的新价是,北方三镇必须交出来,不然第一时间攻打开封城。

针对最新开价,开封皇宫里百官云集,分成了两大阵营,隆重讨论了交还是不交。这两大阵营,一方由梅执礼、孙傅、吕好问等三十六人组成,这些人都是一流高官,比如梅执礼,时任礼部尚书;另一方是顶级大佬,以宰执唐恪、耿南仲为首,共有七十多人。

一流高官说一定不能交,顶级大佬说不交不行。双方在金殿上大吵大闹,相互对喷了整整一天,各自的理由、行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交的理由是,祖宗创业艰难,失河北国将不国,以后很难再振作起来……难道刘邦创业时被赶进蜀中,就注定了一辈子当川人?

交的一方说,以前答应了会交,现在又要反悔,宋朝多丢人啊。如果交了,金国再打仗,会出师无名,必败无疑……见鬼,仿佛上天真有个喜欢主持公道的神灵,谁失信,谁没理,谁就去死!

争吵中,宰执一方功力深厚,侍御史、右谏议大夫范宗尹四肢着地、痛哭流涕,说为了江山,为了人民,为了广大官员们的安全,把三镇割出去吧。

赵桓同意了。

看着很闹吗?或者开封城里的仁人志士的爱国程度让人很震撼、很感动、很狗血?北方三镇啊,国家安危啊,百姓福祉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三镇里的太原、中山早就完蛋了,河间城又离得太远,根本与战争无关,什么交不交、割不割的,为这事儿还吵得乌七八糟、头破血流的,让人说什么好呢?

闹剧,脑残片吃多了。

要加以说明的是,前线与后方的消息并没有脱节,种师道从井陉撤下来后,还能迅速回到开封城病死。以河北、河东的辽阔大地,金军两路近十三万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锁消息。

吵过之后,宋朝统一了思想,赵构急忙出京奔向前线,企图用各种车子、头衔去拖住女真人。与他同行的一个人叫王云,职务是给事中,一个常在皇帝身边做参谋的小官。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但你要注意他,是他改变了历史。

另一方面,宰执们集中精力为国操劳,想到了一个对帝国安危有着重大影响力的失误,一定要迅速制止它。

前些天,种师道召集四道兵马中的南道张叔夜、西道王襄带兵进京勤王,这简直是陷国家于不义。都答应讲和了,怎么还能集结兵马呢?

何况开封城现在也不富裕了,突然之间来了几十万援军,每天得消耗多少粮食和金钱啊?这不行!于是,唐恪、耿南仲、聂昌这几个人下令,让勤王部队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老实待着。

做完了这些,宋朝平心静气,等待着应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好消息。

几天之后,消息来了,金国东路军攻破真定府,守将刘翊死战殉国,知府李邈被抓到燕京,因拒绝投降而被害,完颜宗望直驱黄河;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抵达黄河渡口,与折彦质十三万重兵隔河对峙。

十万金军兵分两路,完颜宗翰的手下只有五万,隔着一条东亚大陆上最大的河,河对岸是近两倍半的敌人,换了谁心里都会发憷。

根据资料显示,金军的水面力量很弱,可以说自从崛起以来,从来没在船上打过仗,想象完颜阿骨打当年在松花江畔那样率领全军骑马渡河,纯粹是做梦。

这是黄河,不是松花江。

完颜宗翰头疼之余,找来了军队里最好的将军,那位活捉辽国皇帝、有常胜之名的完颜娄室。他希望娄室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奇迹……头疼会传染,娄室也很郁闷,面对滔滔黄河、十三万重兵,五万人马敢强攻就是奇迹,还想打赢?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奇怪!

他想了又想,试探着说:“这仗没法硬拼,我们探探宋军的虚实吧。”

完颜宗翰点头,接下来又冷场。

虚实是那么好试探的吗?当年赤壁大战,周瑜为了试探曹军水寨的虚实,得坐着战舰逼过去,先看外形,再和曹操的战船来一次水面追逐。现在,想让金军照样模仿都不成,没船,没水手,没法在水面上飙船。

最后,他们集中金营的全部实力,只找来了几百面大鼓,让士兵们使劲敲。注意,中间隔着整条黄河。就这样,他们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他们走到岸边,向南边一看,全都惊呆了。

南岸上一片开阔,完整地展现着黄河的地表,一个人也没有,啥也没有。也就是说,金国人只是隔着河敲了一夜的鼓,十三万宋军居然全都跑光了!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出产这种军队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这个疑惑迅速在金国人的心里生成了,毋庸讳言,换成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的军人,都会产生两种反应——蔑视、欲望。

金国西路军安全渡河,没损失一兵一卒,没耗费一枪一箭。广阔的宋朝疆土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他们可以予取予夺,随心所欲,想怎样进攻都可以。

但是,完颜宗翰没这么做,反而再次派出了使者。这一次,他又开价了,针对眼前的形势,他不再谈什么北方三镇,而是索要全部河东、河北土地。

多么狠毒狡诈的敌人,不仅要借宋朝的手,使在河北、河东土地上继续抵抗的汉人慑服,还在第一时间让宋朝泄劲。

黄河天险被突破,宋朝当局肯定惊慌失措,紧接着会非常自然地提高抵抗力量。可是,金军又议和了,再次给宋朝希望。

这就是经典的温水煮青蛙,青蛙到煮熟时竟忘了疼!

事情完全按照完颜宗翰的设计发生了。赵桓再一次同意,他急忙派自己的两大亲信,也就是主张割地的两大先锋——耿南仲、聂昌去配合金军,到河北、河东大地上解除宋军的武装。这两个衰人非常积极,毕竟这是他们最盼望的事嘛。

聂昌跑得快,他带着诏书马不停蹄地越过黄河,赶到了绛州(今山西新绛),在金使的监视下命令守城的宋军放下武器,全体投降。城里的守将叫赵子清,是个聪明人,他没说不答应,而是放下了一架梯子,要聂昌带着诏书爬上来,让他亲眼看一下,只要是真诏书,他就投降。

聂昌努力工作,他一个文官,真的爬了城墙,这也是开了先河了。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哪个宋帝都没有这么折腾过自己的文官。

可谁让人家聂昌愿意呢?

他爬了上去。等着他的是一张张充满仇恨的脸。赵子清命令士兵抓住他,先把他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接着一顿乱刀砍成肉酱,之后再把这堆臭肉扔下城去,让金国人看看,这就是两河军民的态度!

耿南仲跑得慢,都是做宰执的人了,做什么都懂得留三分力。他慢腾腾地走着,走到了卫州(今河南卫辉市),也就是说,还没出河南省,就被当地的民兵拦住了。

谁说民兵不是兵,这帮阿兵哥要干票大买卖,他们打探到耿宰执一伙人是去干什么的,一时火起,要在半路砍了这帮人。可惜的是,他们的运气差了些,金国使者见势不好,马上逃跑,速度快得追都追不上。等到他们回头再找耿南仲时,这位宰执大人已经不见了。

耿南仲年纪很大了,所谓人老成精,这人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比如要他去招降,他绝对慢慢走;他更懂得怎样做事,比如这时就得逃跑。

第一,他跑得快;第二,他跑对了方向。

他跑向了相州。相州是岳飞的故乡,在河南省界内,离京城不是很远。他之所以跑向这里,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情况,知道相州有一位大人物——赵构。

赵构不是被派去和金军谈判了吗?应该直奔黄河才对。他是想去的,可是赵构做什么事都是一根筋,他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提起他,人们都会把他与李纲、岳飞并列。

宗泽。

宗泽,字汝霖,浙江义乌人,生于公元1060年,现年六十六岁。这是一位老人了,他的一生(年过花甲,可以说是一生了吧)都在折磨中度过。他的人生起步还是不错的,他在三十一岁时考中了进士。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一,他家世代务农,首次有人考中进士;第二,他的年龄不大,刚过而立之年,成为宋朝文官中最幸福的一员,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可他却把自己搞得无比凄惨。

考中进士的时候,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他所写的策论让考官很为难。不录用吧,文章写得很好;录用了呢,危及头上的乌纱帽。宗泽的策论抨击时弊,把当时元祐年间新、旧两党的错误都列了出来。这还了得,等于把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不狠狠地蜇你一顿,还让不让马蜂活了?

考官很聪明,只在宗泽的出身上加了一个字,就恶心了他一辈子。他将“进士”写成了“同进士”。堂堂正正考来的功名,降到和花钱买官的废料们一个等级。背着这个耻辱,宗泽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简单地说,他一直被压在底层,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是个县令。眼看快退休了,正赶上宋朝决定联合女真人灭辽这事儿,双方争得不可开交,全国上下不管是谁,都有发言权。

于是,宗泽说话了,造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悲剧。

他反对联金灭辽,这是在和如日中天的六贼唱对台戏啊!以他这样的芝麻小官,根本不用六贼出手,贼子贼孙们早就把他撂倒了。

县官不能当了,只能去看守道观。

宗泽失望了,近三十年的官场生涯,让他对现实绝望了,与其再受折磨,何不就此引退呢?宗泽主动辞职,他想去东阳山谷结庐读书,终老此生。可惜,他不想玩了,有人还惦记着他呢。他被软禁在镇江,从此失去了自由。

两年后,他被放了出来,派去遥远的南方巴州当通判。到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军入侵时,他升了官,被委任为磁州知州。

磁州在河北大地上,当时太原失守,真定危急,官员们都急着往南方跑,宗泽却逆着人流去河北,迎向了金军。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忠于事实,忠于本心,却不忠于过官本位的世道,这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也让他做了与整个官场背道而驰的事。他到了磁州,正准备援军去救真定,却遇到了去金营和谈的赵构。

宗泽劝赵构别去送死了,没人会在这种优势下同意什么和谈。赵构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想了想,决定听宗泽的,并且对宗泽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如果能继续下去,中国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但是,它偏偏拐弯了。

因为王云。

这位给事中大人出事了,磁州人认得他,他在不久之前当过出使金国的使者,路过磁州时,他曾经要求对磁州坚壁清野,把老百姓、财物等都运到城里去,不留给金军。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可惜磁州的百姓因此被折腾得够呛。

这个时候,他又来了,磁州人立即火冒三丈。事有凑巧,有人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几件和金国服装相似的皂裘。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磁州人认定他是金国的奸细。当时,整个两河地区的人民怒火冲天,只要和金国沾边,宰执人员都能被砍成肉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算什么?

百姓一拥而上,王云也碎了。

事情过后,宗泽才知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将此事报告给赵构。赵构没说什么,只是很快离开了磁州,去了相州。多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赵构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认为王云是宗泽杀的,宗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杀了他身边的亲信。

宗泽,从此让赵构不敢再信赖他。

国运在这里拐弯。如果赵构能一直留在宗泽的身边,哪怕以后的事仍然会发生,但由于宗泽的坚持,某些事情必然会有所不同。

而相州……相州的知州叫汪伯彦。

回到开封城,两河尽失,黄河失险,河南大地一马平川,再没有半点阻碍。到了这个地步,宋朝当局终于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赵桓做了一些紧急部署,比如集中城内的守军,清点人数,有七万左右,每一万多人为一军,分成五军,派到四面城墙上去守备。

剩下的兵由姚友仲、辛兴宗率领,作为预备队。他们怕军力不足,又在城里公开招募,于是,市井无赖都成了保家卫国的人。

另外,赵桓征召天下兵马勤王,命令刚刚撤回去的张叔夜等人快马加鞭返回来。之后,他努力回忆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是怎么成功的。想来想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派专人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他,一定要找到!

李纲。

找李纲可不容易。当初,他被挤出开封后,去河东、河北当了宣抚使,相当于战区总司令,名头比天都大。可这时,他已经在长沙了。

这个过程很富有跳跃性,怎么发生的呢?他先是到两河去当官,发现自己被架空,一怒之下主动辞职。宋朝同意了,批准的同时,给了他八个字的评语:“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也就是说,他一心一意搞抗战,打了败仗,浪费了钱财。

宋朝,你还能再无耻一些吗?

有了这个评价,李纲就别想辞职了,必须先受罚。他先被贬到建昌军(今江西省南城)。没几天,宋朝觉得太便宜他了,又将他贬到夔州(今重庆奉节白帝城),让他到长江边上去喝风。当金军压境,赵桓再次想起他时,他被省内调整,贬到了长沙附近。

这个距离,除非是空运,要不李纲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目的地,哪怕赵桓给出了资政殿大学士、开封市长的职位也没用。

李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近处也有救星,赵桓想起了前几天才与自己分手的九弟赵构。谁说开封城的信息更新得慢?谁说金军控制了占领区,使宋朝人寸步难行?

赵桓能够随时掌控周边的每一个动向,就连赵构到了相州他都知道。他任命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让这一大堆元帅火速带兵救援京师。

这些头衔扔出去之后,赵桓的全部准备工作做完了,赵构的第一个罪名也成立了。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有了这个职务,天下的安危都得由他来负责,眼前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就由他来搞定。

搞不定,就是失职、无耻、无能!

但是,请问这位大元帅有啥兵力呢?首先一点,整个河南大地,也就是当时的京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等地方,除了开封城这一小块之外,有宋以来,一百七十多年里,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军队。

军队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边疆,尤其这时天下二十三路分为四道,各道独自为政,在这一大堆制约之后,这位新鲜出炉的大元帅手里能有什么呢?

我们再次回到开封城。

做完上面这些事情之后的第二天,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杀到开封城下,来人不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而是完颜宗望的东路军。

二太子的动力大,每次都能跑第一。

金军临城,赵桓坐不住了,他带着全体宰执人员走上城头,一来观敌掠阵,二来鼓舞士气。大人物出镜,效果真是非同凡响,城墙上的守军、助战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拿起武器冲向了皇帝……身边的首相唐恪。就是这个败类下令天下兵马不许勤王,让堂堂京城变成了孤岛。

宰了他!

军民的反应吓坏了赵桓等人。主角唐恪反应迅速,他拉过来一匹马,以高龄文官罕见的敏捷动作跳上马背,冲下城头,消失在广阔的京城街道里。

每个人都明白,唐恪的末日到了,首相必须换人。赵桓任命何栗为首相,由他和同知枢密院事孙傅一起想法子守城。

赵桓万万没料到,世界上任何人也没料到,从没做对一件事的他作出了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决定。历史证明,他错到死了。

当时,这个决定怎么看怎么正确,因为何栗、孙傅是血统最纯正的宋朝文官,尤其是孙傅,身为文官大统领、枢密院首长,他升官的理念是从赵光义就开始的“以文统武”。

战事危急,火烧眉毛,两人各自使出了独门绝招来应对。

何栗每天大开房门,屋里酒盈樽、书满架,案上放着沏好的新茶。何首相红袖添香,意态潇洒,佳词妙句不断地从他嘴里蹦出来。

高,名士风范!有人这样赞叹。

滚!人家这是战争高人好吧,师承东晋高手谢安的安闲风度。越是危急时刻,越要表现出轻松雅致,这样可以安定军心,文盲!

有人这样注解。

相比之下,孙傅更加具体精到些。何栗是首相,可以从意识形态上做文章。他是军方大佬,必须得拿出具体方案来。怎么搞呢?他习惯性地翻阅文章,突然,神迹出现,宋朝列祖列宗真是失德,一首丘浚的《感事诗》出现在他眼前。里边有这样一句话:“……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

卧白云的都是神仙,是宋朝汉人的神仙。而在宋朝,从赵光义开始,到赵恒发扬光大,几乎每件国朝重事都能和道士、神仙沾上边儿。

就连烛光斧影之夜,赵匡胤死的时候,都有道士的影子出现过。

现在,异族入侵,这样的生死大事,怎么能把神仙排除在外呢?孙傅感觉自己之所以在这种时候看到这首诗,本身就是神仙的暗示。看诗体,这是感事诗,是叙事型的,里面提到的神仙必定真有其人。那么……找!

即日起,开封城大街小巷的显眼处,都贴上了寻神仙启事。上面写着:神仙,男,相貌不知,体态不详,职业不定,近期以郭京、杨适、刘无忌等名字出现,有知情者欢迎举报,有重赏。同时,热烈盼望神仙们大白天下凡。

孙傅等人正忙着,城外边更加混乱了。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忙着围城,当然,还是围不住。以他五万多的军力,去围周长八十多里的开封城,就算士兵单排列队手拉手,也不见得能围住。

此时,宋朝的勤王军队正在逼近。

第一个行动的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这个人在中国非常知名,只要是读过的人都知道,是他招降了水泊梁山好汉。

他是正义的化身。

在中国历史中,他的形象更加高大。他是宋朝国破家亡时仅存的一文一武两忠臣之一。张叔夜,字稽仲,河南开封人,生于公元1065年,时年六十一岁。他是仁宗朝早期宰执张耆的曾孙。他的出身很显赫,生平很压抑,因为他与蔡京作对。

在六贼倒台之前,他被贬得最惨的时候,有过和林冲同样的遭遇,去西安州看守草料场,后来勉强做了州官。在金军第二次南侵时,他被委任为南道都总管。这个头衔从天而降,别人或许看到了一方诸侯藩镇的潜力,可张叔夜只看到了责任。

种师道要他勤王,他立即带兵杀出去;唐恪要他回去,他就回去;赵桓下令要他再次勤王,他没有迟疑,第一时间出兵。

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率领三万人上路了。他这时出兵,已经错过了好时机,金国东路军已经包围了开封城,西路军也在迅速逼近,他想勤王,先得冲破金军的层层防线。好在他的驻地是邓州,离开封城很近。

就这样,他在尉氏(今河南尉氏)与金军相遇。激战开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在遥远的城墙之外展开了。张叔夜是宋人一片垂死丑态中唯一的亮点。他从人生起步时,就没有畏惧过女真人。当天,他冲破金军封锁,顺利到达开封城下。

张叔夜来了,全城士气大振。他很冷静,在与赵桓单独谈话时,他说战况危急,不如效仿唐明皇避难,暂时离开开封,先去襄阳,再去雍州(今陕甘宁青一带)。那里是西军的大本营,是宋朝最强的据点。无论如何,在那里会更加安全。

赵桓心动了,可是战况瞬息万变,在张叔夜勤王成功、抵达开封之后,噩耗传来了,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入卫京师的路上,在拱州(今河南睢县)与金军交战,失利被俘,被金人拉到开封城下示众。几乎同时,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也杀到了。

军心动荡,敌军合围,赵桓突围的路被截断了。

正文 第三章 何至于靖康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而在这一万个中国人的心里,靖康元年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却是同一个模样。

金军一面倒的优势,宋军一颓到底的孱弱。

这似乎是千年以来的铁证,哪怕再不服气,也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想说不,因为一切要等查完当年的资料再说。资料里说,当年闰十一月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杀到开封之后,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展开。宋军并没龟缩在城里当驼鸟,而是不断地冲出城墙向金军挑战。

第一次,金军攻击通津门。几百名宋军顺着绳子滑下城墙,烧毁金军五个炮架、两辆攻城用的战车。

第二次,金军攻破青城(开封南郊的小城),攻击朝阳门。宋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出战,战况惨烈,统制官高师旦战死。

第三次,金军攻击南城墙,张叔夜出战。在深冬雨雪之中,南道兵奋勇激战,阵斩金军两名头戴金环的将官。逃跑的金军慌不择路,自相践踏,淹死在护城河里的数以千计。

第四次,宋将范琼率领一千名士兵出宣化门挑战金军,全军士气高昂,冲散了城墙下的金军,进一步追击。可惜的是人马踩踏,很多掉进了冰河里,淹死了五百多人。

这一天是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记住这一天和下面发生的事。

宋军落进冰河里,金军趁势反攻,将火梯、云梯、编桥等战械陆续运到城下,又推来五座装满石块弓箭的对楼,强行攻城。守城的宋军用撞杆捣毁了三座,然后向另外两座投掷燃烧的草火。

忙中出错,他们没注意到风向突然变了。寒冬季节,而且还在雨雪交加,居然一下子刮起了强烈的南风。他们扔出去的草火顺风刮了回来,点燃了城头上的战械。

金军趁势强攻,瞬间箭如雨下,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金军用填平太原护城河的三层叠床把开封城外的护城河填平了,大批攻城用的武器直抵通津、宣化两门的城下。

这时距开战以来已经二十一天了,战况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开封危急,最坚定的战士也开始动摇了。这和信念无关,跟荣誉什么的更扯不上,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二十一天之后,宋军的体力达到了极限。

不是因为金军,而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还有赵桓的脑子出了问题。

天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多少次战争都因为它而改变结局,比如李元昊的崛起,辽国在戈壁滩上的失败,这时的开封城。在金军合围之前,天气是正常的,只是有点冷,这只是阴历十一月,还不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可在这二十一天里,狂风咆哮,雨雪交加,每时每刻都折磨着城墙上的守军。开始还行,保家卫国嘛,男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冷?可是,不能每天都这么挺着吧。后来,士兵们冻得全身冰冷,手僵直得握不住武器,有一些体质弱的士兵直接冻死在城墙上了。

号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的都城的士兵们,居然落泊到这种地步。这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翻资料,人们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赵桓的头上。因为皇帝陛下时刻出现在士兵中间,他能披甲戴盔登城,把御膳赏赐给士卒;能在泥淖里骑马前进,让人民感动哭泣;能光着脚,不戴帽子,跪在皇宫的天阶上,祈祷上苍不要再下雪了。皇后在后宫里率领宫女给前线的将士赶制御寒衣物。

这些加在一起,是多么感人啊!

可另一方面,也恰好证明了问题出在哪儿。请问御膳有多少斤呢?够不够守城的六七万士兵吃?皇后是服装业的熟练工人吗?半个多月里能做出几件保暖手套?至于皇帝本人顶盔挂甲上城头,不过是秀一场威武而已,这点精神鼓励对饥寒交迫的士兵有多大作用呢?

每个开封人都清楚,国库里有成堆成堆的布匹绵麻,只要赵桓肯拿出来,绝对能在几天之内让士兵们抵御严寒。

那么,赵桓为什么不拿出来呢?按说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清楚,金银财帛是普通人的财富,对帝王而言,它们只是数字,没有任何具体意义。

连三国时偏安江南的孙权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从小受帝王教育的赵桓就不懂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不只他不懂,世上很多人都不懂。

举一些例子,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攻打洛阳,因为当年“神宗剥天下之财富福王”,所以他比崇祯皇帝还有钱,但他就是要当铁公鸡,连一文钱也不拿出来,结果城破身死。到了崇祯时,情况还是这样,他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借钱发兵饷,用尽办法,满城冠盖无一人响应。

结果,北京城破了,这些有钱的贵人在李自成的皮鞭下把什么都交出来了。更不用说清朝时期著名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除了这些,让赵桓做出这种蠢事的还有金军的诱惑。在连续二十一天的强攻中,完颜宗翰不间断地用着“和谈”这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公正地说,“和谈”这一招,是女真人崛起之后,连续灭掉辽、宋两国的最强武器。它让耶律延禧像傻子一样做着梦,觉得末日遥不可及;也让这时的赵桓觉得会有一抹动人的希望之光出现,还有活路,还远远不到最后一步……所以,他总是不舍得自己心中的立国之本。

宋朝的立国之本是什么?一个字——钱!

钱,深入到每个宋朝人的心里,百姓玩命地赚钱;士大夫们红着眼睛赚钱;王安石为了钱分裂了官场;宋神宗为了钱不惜站在祖宗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都忘了,勇气、聪慧、谋略、歹毒等是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素。

回到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领导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们引经据典地考证,觉得唯有这个人才能拯救他们。

郭京。

终于找到神仙了。首相、枢密使在开封城各处张贴的寻找神仙启事有了结果,军方大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人。

这个人完全符合神仙的标准,他能撒豆成兵,能使自己的兵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十万金军,解京都之围。

多么激动人心!而要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人。

当然,这些人不是一般人,他们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生日时辰一样。只要符合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起死回生,让金军瞬间崩溃。

这些话,赵桓、何栗、孙傅都相信了。

郭京升官了,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他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了六甲神兵。兵源的成分嘛……比如一个在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名叫薄坚;一个还俗僧人,名叫傅致临;一个卖药的,名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叫刘孝竭的人,他很有创意,把神兵细化了。

神兵被分出了兵种,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他们变成了一群神秘人,与外界隔离,给人们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

有些人觉得这太儿戏、太天真、太荒诞了,根本就是骗人嘛。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交给这种人,纯粹是自杀行为。

对此,军方代表孙傅怒不可遏。他发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怒火,向怀疑党们咆哮,痛骂他们没有知识,不懂历史,把宋朝的传统都忘光了。在他看来,郭京的出现,还有他的身份以及能力,都是最正确、最正常、最无可置疑的事实。

因为早有先例。

时光倒流到一百五十余年前,宋太宗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画圣吴道子的作品《长寿仙人图》,在现实中找到了与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戴恩。

戴恩时任御龙弓箭直都虞侯,之后平步青云,啥事不做就升为平远军节度使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联系到郭京,两人同样都是禁军成员,同样都被皇帝挖掘,可郭京怎么就一定是仙人……你说是不是?谁敢蔑视先帝,非圣渎法,谁就得罪该万死!

这样的大棒砸下来,谁都没话了。于是,开封城里凭空出现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每个人都在盼望,希望知道这些神仙能做些什么。但又不敢盼得太急了,因为神仙说,除非到了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时刻,要不就别去烦他。

二十三日这天,开封城似乎真的快要塌了。危险面前人人平等,有人怕极了,越过军方领导,直接去找郭京,要他赶紧作法,来个闪电什么的,把金军都劈死。

郭京很认真地问:“朝廷让你来的?”

“……不是。”

“不去。”

这一天,他们就像很有默契一样,官方没去找郭京,郭京也很平静。金军最终没能翻越城墙,开封城逃过了一劫。

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何栗、孙傅坐不住了,他们命令郭京上城。郭京很听政府的话,事实上每个在人间得到神仙名声的人都很听政府的话,他起身就走。于是,一个神仙、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神兵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面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上,城下的敌军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

旗帜飘扬在孤岛一样的开封城头,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

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第二天,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金军乘寒急攻。

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这些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是在冬天发起的。

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快一个月了,缺吃少穿还要坚持作战,是个人都没法挺过去。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游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了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吃两顿饭,少吃、早睡,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使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仙已经出现,他会解决一切问题,安抚一切士兵,将一切事情做完美了,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

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候,开封外城的城头上没有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来了。理由是一会儿神兵就会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

施法完毕,宣化门大开,神兵主动出击,向金军挑战。

这一幕是多么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蜂拥而来的金军铁骑。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的郭京大怒,说必须由他亲自施法。

郭京下城出战,他的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又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了。

上面这一幕好笑吗?不好笑;上面这一幕罕见吗?不罕见。从宋朝开始,直到七百多年后的晚清,这种大无畏精神一直在中华大地上流传着,它已经是一种传统了。比如说义和团的高人们喝下神水,以血肉之躯冲向入侵者的洋枪,哪怕中弹倒地,临死之前仍然念念有词:“……刀枪不入!”

金军拥向了开封城门。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金军派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做得太多了,对这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悉。

一阵忙乱过后,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城,前几年夺辽国五京时,只看面积,并不比开封城小多少。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富裕的,燕云十六州也不比宋朝差多少。让他们愣住的是眼前发生的事,看看身边,俺们金军还没下城呢,为什么下边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死了一地的人呢?

我们还等着宋军反击,夺回城墙呢!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战果累累。被杀的一般百姓、小官忽略不计,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二十三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在外城和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他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果实。眼看敌人奄奄一息,他却偏偏逃跑了,耗尽国家最大的一笔粮草辎重,也没逃出辽军的追击。

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反的是一位统领,名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对比如此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人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笨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当然,他不会感到遗憾的,有人会继承他的笨拙,在以后十几年的时光里将它发扬光大。

能持续作战,并且最终生存下来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消失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至内城城边,成了军方的唯一希望。

开封三重城,外城八十里,内城二十里,生存空间骤然被迫缩小成原来的四分之一,几十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随着人流到处乱窜,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一百七十余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了,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失控了。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怪物。它可以是神圣的,是守护家园的同宗同族的血脉子弟,任何时候都值得信赖,这是人们的共识。不幸的是,它还有另一面,它会在某些时候变成魔鬼,毁灭一切、凌虐一切,不分敌我。

比如说哗变。

我宁愿认为这时的宋军是哗变,而不是叛变,或者是着魔了。他们也是人,在近一个月的饥寒交迫、生死拼杀之后,突然遭遇这么荒诞的事情,再加上以往皇家的吝啬,换了谁,都会气得要死。

要死了吗?那就全去死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大贾的家,烧杀抢掠,或许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暖和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这些渣滓唯利是图、浑水摸鱼,是这个历史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将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回到赵桓身边。

宋钦宗走火入魔了,外城失陷的消息传进了皇城,他追悔、检讨、思辨,他似乎看清楚了以往的种种事情,还即兴发挥为种师道正名。之后,他冷静了许多,开始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没办法,除了国库和封桩库,他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关键时刻,他想起了人民。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他下令百姓赴宣德门救驾,看看这几十万人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

那一天,三十多万人拥到了宣德门前,这让赵桓感觉好多了。这些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个要求。

消息是金军再一次派来了使者,有四个人,是昨天进城的。他们刚刚进来就被百姓摁住砍成了碎块。

要求是三十多万开封市民向皇帝要武器,城外是敌人,守军不可靠,他们要自己保护自己。

商朝末代帝王纣能在艰险之中释放囚徒,发放武器,让他们去前线抗敌。现在,三十多万百姓向赵桓要武器,这是多么难得的民心士气啊。

如果利用好了,谁说没有转机呢?至少可以多抵抗几天,等待李纲、宗泽等人率领的勤王部队的到来。

可是,情况变得很诡异,是赵桓下令召集百姓来想办法的,他本人却迟迟不到。百姓等烦了。在不安中,有些人再次失控。

三十多万百姓用斧头劈砍左掖门,要皇帝出来。皇帝终于出来了,可气氛却变了,本是皇帝与民同忧,一起渡难关,现在搞得像是兵变升级一样,百姓杀到了宫门前,皇帝出来和人民谈判。

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之。”

之后,百姓回答了。

三十多万人一起回答,让人怎么听呢?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谈。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他的帽子都掉了。

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灰心丧气地离开了,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次集会的唯一结果就是见证了赵宋子孙的狼狈,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会有这样一天。

赵桓这个样子把侍卫气坏了。平心而论,宋朝的皇帝,哪怕是徽宗赵佶都对身边人很好,仁德、宽厚、容忍,这些美德是任何朝代都很少有的。

自汉唐以来,汉朝十常侍做了什么,地球人都知道;唐朝的宫廷里血肉横飞,太监侍卫是皇帝的干爹;元朝从来没有融入中原世界;明朝酷吏严厉,宫廷内部什么部门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清朝……他们自己定的称号就说明了一切,除了一个主子之外,全是奴才。

全然看不到半点人性。

万事都有报应,宋朝皇帝的窘迫让侍卫们愤怒。当时,赵桓身边有三个人,分别是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一群侍卫突然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都虞侯蒋宣,他大声指责,国家到了这种地步,全是宰执信任奸邪,不用好人搞的。

孙傅立即火了,这明摆着是骂他,他是宰执。奸邪……还能有谁,当然是郭京。从严格意义上说,开封外城之所以连一个月都没挺住,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招惹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骂他吗?不可以!

孙傅选择回击,他在外面搞出兵变的情况下,厉声呵斥蒋宣。

很遗憾,有人拦着,蒋宣没能砍了他。孙傅这个人做事总是失误,有失偏颇,让人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可是,他还有另一面。他的故事没完,当他的那一面显露出来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当天晚上,赵桓赏给侍卫们很多金银酒食,和他们说了很多话。谈到了逃跑,谈到了护卫,可是都没有可行之道。

想让几百名侍卫,或者几千名侍卫扭转乾坤,这是个多么不现实的梦。

当他冷静之后,想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金军还没有进攻呢?最坚固的外城陷落了,守军也筋疲力尽并且哗变了,金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进内城,甚至攻进皇城呢?

一个大臣给出了解释,说金军并不想赶尽杀绝。昨天城破之后,金军不是派来了和谈使者吗?这种时候,宋朝不应该只想着走极端路线,比如全民死拼或者逃跑,而要顺应局势。战胜方都想和谈,战败者为什么要决裂呢?

赵桓觉得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事实俱在,看来金国人并不是那么凶残嘛。他的内心轻松了些,能思考问题了,比如明天派什么人出城和金国人见面。

他当然不知道,金军没有进攻的真正原因是开封城的老百姓。他们杀了使者,寻找武器,要展开巷战,这些都让完颜宗翰等人深感忌惮。城里有三十多万人口,要是骤然面临绝境,临死反击的话,金军必将付出惨痛代价。

那么,再给出一条活路怎样?让城里的人面临绝境,习惯绝境,进而忍受绝境,是不是更好呢?

绝妙的是,宋朝上层的某些“聪明理智”的人,会帮金军去延伸这种感觉,让他们顺着这个思路去完善所谓的和谈活路。

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了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首,就是不走。这真让人为难,国难当头,首相怯懦,让人拿他怎么办呢?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厅斥骂他:“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

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

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广平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公元1093年,时年三十三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走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

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到走出宣德门,他的马鞭居然落地三次。

这样的胆子,要怎样去谈判呢?但是请注意,我只是说这样的胆子,没说这样的人,因为何栗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骄横腐朽的老资格文官。看他的履历就能知道,他很年轻,很奋进,甚至很正义。

何栗,字文缜,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生于公元1089年,时年三十七岁。他是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的状元郎,仕途很顺利,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之后,他成了御史中丞。在这个位置上,他弹劾了六贼之中的王黼,把这个国贼发配出京城,使他在半路上丢了脑袋。

多么大快人心。

无奈时事变幻,这个世界变得太荒诞了,堂堂大宋首相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唐恪被开封市民追杀,骑马逃命才活了下来;何栗像是去救场一样,火线上岗,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他愿意干吗?他没得选择。

截至这时,他只当了不到半个月的首相,看看他的成绩:他主张起用赵构、汪伯彦、宗泽等人回师勤王;主张坚守城池待援,号召百姓展开巷战。

这些做得怎样?

绝大多数的历史书都着重提到他掉了三次马鞭子,并给他贴上了怯懦、无能、小丑一样的标签。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太苛求了呢?毕竟他只是个文官。连武将们都不愿去招惹金兵,他一介书生怯场了,难道很不正常吗?

可要是原谅他,却没法绕过郭京这个神棍骗子。神兵们之所以能登上城墙,除了孙傅之外,就是他出了最大的力……

何栗出城,逼近金营,他想到了很多种危险难堪的见面场景,甚至觉得完颜宗翰会直接砍了他。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传说中凶狠残暴的金军居然非常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

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不能缺少,现在他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

何栗大喜!这句话里透出两个意思:第一,有南即有北,哪个都不能缺。这是在承认宋朝的存在,很明显,金军不想赶尽杀绝;第二,金国人开价了,只是割让土地。从以往惯例来看,战争中割让土地是有规定的,一般来说,不会多于战胜方已经占领的土地。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黄河为界,宋朝能保住黄河天险以及整个京畿地区。这简直跟做梦一样,何栗甚至想,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打什么仗嘛,直接割了多省事。

当天,宋、金两国的首脑们愉快地结束了交谈,双方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文明、互惠、成功的大会,对于两国的发展都有帮助。何栗急忙告辞,他要回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帝。完颜宗翰等人亲切地送他们出营,临别前,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的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

回城后,全开封三十多万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这里面也包括皇帝赵桓。赵桓简直快要虚脱了,重压之下突然轻松了,让他兴奋得不敢相信。为此,他同意一切,甚至主动表示,可以代替他的父亲宋徽宗出城。

这种情绪感染了整个官场。当天,顶级高官们谁也没有回家,就在皇宫的议事大厅里推杯换盏,喝了一顿庆功酒。席间,他们一致决定,要趁热打铁,让和谈立即进行,因为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比如金兵三五成群地爬过外城墙,到城里杀人抢劫,很多市井无赖居然给他们牵线引路;更有甚者,溃散的宋军改扮成金军的样子,在城里杀人抢货。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每时每刻都在危险中。

金军正在破坏开封的城防,他们挖断了各门之间的道路,把铁鹞子重骑兵派上城墙,放火烧毁瓮城楼橹和所有宋军的炮架……这一切表明,和谈每拖延一天,危险就要增加一分。

这些大臣建议,赵桓要尽快出城和金军相见。

说干就干,宋朝争分夺秒,没等这个月过完,换换运气,就急着出发了。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事孙傅出城去金营。

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

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了绝境。八百余年前,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晋愍帝司马邺都被匈奴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历史多么相似,除了结果,连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比如宋朝的没落与赵桓无关,前面的两位司马,也只是替他们的父辈埋单。

所不同的是赵桓这时的心情。他被何栗感染,觉得这次会面虽然无名誉、不光荣,但也谈不到屈辱,因为金人是那么有素质。

当天,他们骑马出城。从南薰门开始,就全是金军了,这些活动的路标一直把他们引到了……青城。这里远远不是金营,更没有完颜宗翰。金国的大太子让人带来一个口信,说他有空,可是二弟宗望外出了,正在刘家寺附近,今天赶不回来,只好委屈宋朝官员在青城睡一晚上,明天一起见面。

赵桓惊愕,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如没有,这是赤裸裸的怠慢,是对一个皇帝的巨大侮辱。这难道就是金国人的素质,是何栗带回来的好消息?

容不得他多想,当晚只好在青城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一亮,金国人很早就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是多么轻松。

来人仍然不是完颜宗翰,只是带来了他的新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

这一点是题中之义,并没有让赵桓等人意外。他们这次来的本意就是为了和谈,说白了就是有条件的投降。连外城都陷落了,只要能保住命,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承认自己是从属国。

降表很快写好了,赵桓派人送过去,却被退了回来。理由是大太子殿下仔细读了几遍,觉得词句松散,文采不够。

宋朝人很郁闷!

历史没能留下完颜宗翰的学历,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学,但是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比如女真人近十年来才有了文字,而完颜宗翰已经好几十岁了,怎么学也只是个扫盲生的水平,他凭什么指摘文化程度居于人类之巅的宋朝文人?

宋朝不得不马上重写。为了过关,孙觌一连写了好几次,结果毫无例外都被退回。最后,赵桓都烦了,他派当年的状元郎、现在的首相大人何栗出马,合孙、何两人之力去完成它!

完颜宗翰也终于说出了他心底真正的愿望。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他觉得,如果把降表写成歌赋,那该是多么新颖别致啊,绝对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作品。

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

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还别说,文艺这东西就是奇妙,无论多恶劣的事,都能搞出风雅来。比如“……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的地位的唯一性;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

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日期定在下一个工作日。

他没说谎,这一天他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走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

政权被接管了。

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以备第二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

十二月初二,太阳升起来了,幺蛾子也再次出现了。完颜宗翰有了新的要求,说今天一定会见面,但是得有宋朝所有的上层人物在场才行,尤其是太上皇赵佶,他是这次战争的主要责任人,他不在场怎么可以?

赵桓死活不同意,他恳求了很多次,终于让金人收回成命。关于这一点,历代的史学家们都说赵桓真孝顺,无论如何不让父亲靠近危险。但是参照前面赵桓剪除父亲党羽,把老爹关进深宫,连一杯酌来的酒都不喝等事实,这实在是不像啊!

真实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是权力在作怪。在中国,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太上皇出面,至少从道义上讲,儿子必须闪在一边装鹌鹑。这对赵桓是致命的打击,会给赵佶创造绝佳的复辟机会,比如说宋朝变成从属国,以赵佶二十多年的皇帝经验,保证让金国享受更好的服务。

一旦既成事实,赵桓会变成最大的悲剧。

条件谈妥,开始布置会场。也许是灭辽国的时候,耶律延禧太不配合了,一个玩命跑,一个使劲追,搞得像打猎一样,实在太不庄重了,所以完颜宗翰这次想换个口味。

他派人用青毡把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裹住,用帏幕把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遮住,再面向北摆上香案,最后才让赵桓出来亮相。

宋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天上飘着大雪,世界一片洁白。我忽然间想到,好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冷天……

正文 第四章 审判日众生相

中午时分,仪式完毕,宋朝正式变成了金国的一个从属国。分出大小之后,女真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摆出了酒菜,和新员工一起吃饭。

席间,赵桓献上了特意带来的礼物,有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匹,金、玉带各两条,内府蹄金若干锭。这些加起来价值不菲,可惜换来的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嘲笑。

完颜宗翰说:“城既破,一人一物皆吾有也。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何用为?”连你的命都是我的,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长见识了!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惊叹,一个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女真人,过了十年的强盗生活,居然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一下大事,比如说再次派人去两河地区接收城池,召赵构回京废除其大元帅头衔,以及犒军。

这些,赵桓全都答应,女真人心满意足了,把他放回城去。远远的,他看到了开封城,看到了一直站在城边等着他回来的臣民。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痛苦和屈辱,他用袖子遮住脸,失声痛哭:“宰相误我父子!”

他觉得是何栗骗了他,误导了他,仍然没有悟出“人当自辱,他人方能辱之”的道理。他都做过些什么,难道都忘了吗?

这时,说什么都晚了。三天之后,开封城的劫难才正式降临,女真人搜刮了一切。

最先是马匹。金军要一万匹良马。萧庆通过开封府下令,自御马以下,一并登记入册,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鼓励告密,告发者赏钱三千贯。之后,他又收缴全城的武器,外加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还有少女一千五百人,政令的力度和收缴马匹同例。

要钱更要土地,萧庆命令宋朝派出割地使,去河东、河北地区的各个城池宣布投降。这些人里有陈过庭、折彦质、欧阳珣。

这些人前脚刚走,两河地区守臣们的在京家属就被抓了起来,如果听话投降,全家都能活命;要是抵抗,杀掉全族。

之后,不知啥原因,金军对六贼突然起了兴趣,命令开封府把蔡京、童贯、王黼等二十个奸臣的家属交出来。按说这一点赵桓应该会同意,六贼就是他杀的,但是他实在交不出来啊。

奸臣们的家属前些日子都被成批发配到南方去了,京城重地,几乎一个也没有。

没有……金军命令开封府把李纲、蔡靖、折彦质等人的家属交出来。这回可真有。于是,开封府按照花名册抓人,一个不剩地交到金营。

善恶真的有报吗?人间真的公平吗?

这只是全民族惨痛历史里的万分之一,一片苦海里的小浪花而已。下面发生的事,才揭开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弱肉强食。

女真人要钱,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这个价码比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时的价码整整高了一倍。仅仅多半年的时间,要怎样才能拼凑够呢?百姓早就油尽灯枯了。宋廷搜刮之余,把重点放在了贵戚富豪的身上。

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这样干等于砍自己的树根,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赵桓等人把什么都扔到了一边。看一下搜刮力度,赵佶的老婆,也就是赵桓名义上的妈、郑太皇太后的娘家藏了一批金帛,没有上缴,她的父、祖两辈都被“追毁出身”,也就是取消一切名分和特权,贬成平民。

其余的权贵们还用说吗?他们一个个被枷锁拷着往外交钱。那些负责收钱的人更惨,他们是有定额的,在规定时间内搜刮不到规定的数额,同样被套上木枷,锁在闹市里,为女真人进行另一种服务。

——搞不到钱的,就这下场。

将权贵榨干之后,宋朝终于对最后一点立国之本下手了。宋廷下令在京所有商号内的所有存货,不分种类,全部充公;下令附近州县,不管何种经营,只要是在京城出过货的,所有财产全部充公。

此令一下,宋朝完了。哪怕女真人撤退,宋廷侥幸存活下来,再也没有兴盛的可能了。商业是宋朝的立国之本。国家的繁荣从来不只靠农业,宋廷这么干,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杀鸡取卵。

打劫完商人之后,钱仍然不够。宋廷急得团团乱转,再也想不出来还能去搜刮谁。绝望之余,宋廷突然灵机一动,贴出一张皇榜,面向全城公开推销官职。官职有大有小,价钱有高有低,如果您实在对世俗名位不感兴趣,还可以选择当和尚或者道士。

度牒什么的再也没有数量限制。

多好的优惠,可惜挂了整整十天,一个掏钱来买的人都没有……官员们彻底绝望了,无论如何都凑不齐,只好硬着头皮把搜刮到的钱财货物先给女真人送去,希望对方看在自己工作态度认真的份儿上,不要太粗暴了。

女真人没有粗暴,他们很认真地检查每一匹布、每一锭银,结果挑出了很多不合格的。没说的,立即去换!

换过之后更不够了,金兵大怒,抓来负责搜刮的四个大臣,砍头示众,其中一个是户部尚书梅执礼。接下来,金兵把御史大夫胡舜陟、胡唐老等人痛打了几百大板。打完之后,他们发现胡唐老的身体素质不达标,已经死了。做完这些,女真人觉得宋朝人应该精神抖擞地去工作,却不料宋朝的首相何栗亲自跑来了。

何栗不得不来,城里真的快要被掘地三尺了,没钱就是没钱,他受皇帝、百官的委托,无论如何也得跟金军讲讲价钱,把数目降低一点。

完颜宗翰大怒,亲自出面给宋朝首相上了一课。他问,灭国的事儿你们宋朝也干过吧,南唐、南汉、荆湖、后蜀什么的,哪次不是破城杀人、抢光杀光,比如灭掉后蜀,你们一连十几年从成都往开封运财宝。现在,我们攻陷了你们的都城,一不杀人,二不进城,要点赔款过分吗?

何栗无言以对。

首相深感羞愧,回城之后加大搜刮力度,首先从官员队伍搜起。自宰执以下未交纳金银者列出名单,看图说话,一视同仁,交钱。交不出?戴上枷锁自己去吃牢饭。

于是,穿官服戴木枷的人在开封城里排成了长队……即使这样,钱仍然不够。

时光飞逝,公元1126年过完了,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正月初一到来了。这一天,赵桓刚刚起床,突然有人来报,金军进城,直奔皇宫!

赵桓吓软了,这是典型的正月逼债啊。却不料来的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真珠,他代表父亲,代表大金国来给赵桓拜年……

宋朝,新年快乐。

赵桓的快乐延续到正月初九。这一天,金人再次进城,传达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的命令。他们金国的皇帝要加徽号了,在这种隆重的日子里,需要赵桓在场。

金国命令赵桓出城相见。

赵桓在犹豫,宋廷也在犹豫,上次能回来就不错了,这次再去,谁知道有啥后果。但是不去,行吗?……城关既破,人为刀俎,怎一个委屈了得。

第二天,宋钦宗出城。他的预感很不好,似乎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他带着很多人,包括宰执、学士院、礼部、太常寺官等大批官员,由很多侍卫保护,可仍然觉得孤单凄凉。城门处,好几万的百姓来送他。百姓拉住他的车辕,不放他出城。赵桓流泪了,难道他想走吗?

这时,一个名叫范琼的禁军将领出现了。记住这个人!这人站出来对百姓说:“皇帝早晨出城,傍晚就回来了,你们放手,让皇帝走。”

百姓大怒,这是当面说瞎话,一个地道的汉奸走狗!他们骂这条走狗。走狗拔出刀来,砍断了百姓放在车辕上的手。

在城外,赵桓见到了张叔夜。张叔夜拉住赵桓的马头,劝他回去,千万不要去金营。赵桓更加伤心了,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我不去,金军会进城杀人的。”

张叔夜痛哭倒地,他是宋朝的军人,他痛恨自己失职。在一片哭声中,赵桓出发了。离去前,他回首人群,叫着张叔夜的表字,说:“稽仲努力!”

这四个字印进了张叔夜的心里,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此时,他分辨不出、也无力去理会“努力”二字的真意,赵桓要他尽快去劳教,还是要他在金军灭国的绝境中为民族搏出一条活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活不下去了。

赵桓第二次进金营,待遇比上一次更差。金国的两个首脑统统不见他,他们在青城所作的准备,只是接待藩属使节的一个仪式而已。

女真人只允许赵桓留下三百人的侍卫以及十七个顶级权贵,里面包括郓王等九位亲王。宰执何栗、冯澥、曹辅,翰林学士吴开、莫俦,直学士孙觌,礼部侍郎谭世绩,太常少卿汪藻,这些人分居在青城斋宫别室。

西厢房留给了赵桓。

这间房里没有床,只有用土坯垒成的炕,上边有两条毛毯,炕前有两只小板凳,连张桌子都没有。白天,赵桓可以在斋宫里随意走动;到了晚上,他的房门会被铁链拴牢。大群金兵围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开晚会,吃喝吵闹。

赵桓极力忍受这种“噩梦”,却不知他这是在提前适应新的生活。

这时,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仍然不知道女真人在玩什么把戏。抓住了,又放回去,再调出来,这样折腾是为啥呢?女真人在做游戏吗?不,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在为抢劫服务。要把这样一座千古名城榨干,不使用手段怎么成呢。

金国第一次把赵桓调出来,再放回去,是为了让宋朝的皇帝压榨自己的子民,他们坐等收钱;等压榨到一定极限时,再把他调出来,当肉票,再一次给宋人施加心理压力,这样才能榨出更多的钱来。

这一次,开封城里的搜刮运动更加激烈了,几十万市民被摧残。开封府规定,每五家为一保,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得交上来,如有隐匿,奴婢家丁可以告发。

这一条一生效,人人自危,很多有仇的人互相诬告。

这样搞仍然没有搜刮多少钱,无可奈何,宋人做了件超级丢脸的事。总结一下,宋朝搜刮百姓的银子是暴敛、伤根基,搜刮权贵是挖自己的树根,搜刮商人是毁了国之根本。这些搜刮完后,他们开始搜刮勾栏教坊,榨取脂粉缠头钱……这种钱都要,可以说是彻底不要脸了。

全力以赴地做这些事,宋朝官员们的心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用钱去实现——希望凑足了钱,能让皇帝回城过正月十五。

钱源源不断地送进金营,赵桓每天都在翘首盼望。很快正月十五到了,宋朝的百官、子民们站在南薰门外等皇帝,整整一天过去了,不见赵桓的车马归来。

当天,赵桓在刘家寺。

那是方圆千里之内唯一一座欢乐花园。金军早就听说过中原开封城内的上元节花灯夜,都到开封了,怎么能错过呢?他们把抢来的教坊乐人、花灯彩山运到这里,摆开酒宴,欢歌畅饮赏花灯。

年年岁岁灯相似,此时此刻难为情。

不知当时的赵桓是否如坐针毡?

正月过去了,赵桓仍然被关在金营里。这段时间里,开封城内的搜刮进入另一个阶段。钱财没有了,金军开始对宋朝的文物下手。

他们搬走了天子的法驾、卤薄、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轩架、教坊乐器、乐书、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图书、监本印板、古圣贤画像、明堂辟雍图等。

如果要列出清单的话,万字以内很难一一列清。

在搬运过程中,金军特意指出要把苏轼的文集、司马光的原件带上,这是重中之重。很懂是吧,这两件的确是宋朝文学艺术、历史研究中的巅峰大作,一群大字不识的女真人怎么会知道它们?很显然,有内奸!

到此地步,开封城油尽灯枯,赵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本人却茫然不知,仍然心存希望。

二月初五,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约他去打马球。

马球场上,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身穿绣衣,纵横球场,挥洒自如。赵桓强颜欢笑,站在场边,等着他们打完球,好说出憋了快一个月的话。

终于,完颜宗翰下场了,赵桓走上去说:“某久留军前,都人颙望,欲乞早归。”一个月了,我想回家。说这话时,他觉得状况良好,此前完颜宗翰是那么有见识、有风度、有涵养,十有八九会答应他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退一步讲,哪怕拒绝,也会很温和。

比如看他顺眼,多留几天之类的。

却不料完颜宗翰突然变脸,厉声喝道:“待哪里去?”你做梦吧,还想去哪儿?第二天就是赵桓乃至整个宋朝的末日,还想回家?

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初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把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里,命其下马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说,宋朝失信悖德,对内对外做尽坏事,金国不得已发兵惩戒。金国前后两次给了宋朝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们仍然小动作不断。现在,他们要另选贤人,立为藩屏。也就是说,结束赵宋的统治,换一个人当皇帝,给金国当跟班。

这份诏书被历代史学家痛恨,他们认为金国颠倒黑白、坏事做尽,灭了宋朝,还给宋朝泼了一身脏水,真是卑鄙、阴毒、无耻到了极点。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详细了解了宋、金交恶的整个过程,谁是谁非,谁黑谁白,能用谁吃了亏来判定吗?

宋朝,这是你自找的。

此时,有人立即上来,准备剥掉赵桓的龙袍。此情此景,在场的宋朝顶级大臣们都看在眼里,仅仅是看着。他们吓傻了吗?还是一直都很软蛋?无从得知。他们眼看着异族人的手指去碰触赵桓的衣襟,万乘至尊马上就要受辱了!

一个人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赵桓,大骂金人:“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你狗辈不得无礼!”

礼部侍郎李若水。堂堂万亿巨国,当皇帝受辱时,只有这一个人站了出来。短暂的厮打相持过后,他被金军打昏了,拉了出去。

他没有死,没像史书里记载的那样,当场被断舌裂颊杀害。他死在半个月之后,这期间,完颜宗翰亲自召见他,从生命到父母,许官职,论是非,用尽了各种招数,想要他投降,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斥骂。

李若水被杀害了,他不是死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他一贯的操守、忠贞,让自己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苟且偷生。他的死,映衬出了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的丑陋、怯懦。他是那么难得,三百多年的宋朝,两次亡国之恨,他这样的文臣,只不过有两个人而已。

读史每到此处,我总是在想,宋朝、赵桓,你们配拥有李若水这样的臣子吗?李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呢……

值得吗?

李若水会静静地面对所有的质疑。他所做的事,忠于眼前的皇帝,更忠于这个皇帝所代表的东西。此时此刻,不管赵桓是多么昏聩愚蠢、不知高低,他都是汉人的代表,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入侵者侮辱。

哪怕是死,也得阻止!

李若水这样做时,很多人作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在遥远的北方,宋朝之前派出去的那二十个割地使里,有一个叫欧阳珣的人,他负责去深州(今河北深县南)招降。金兵就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向城上的宋军宣读诏书,好进城虏掠。

却不料欧阳珣失声痛哭,向城上大叫:“朝廷被奸臣所误,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是来这里送死的,你们要努力自保,忠义报国!”

城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欧阳珣被金兵押走。他被押到了幽州,活活烧死了。欧阳珣,字全美,泉州晋江潘湖人,出使前为宋朝宰执。

还有一个人叫刘韐,他是老资格高官,金人不仅想让他打开城门,更想收降他。他百般拒绝,最后仰天大笑,道:“苟且偷生事奉二主,有这样的事吗?”

当晚,他沐浴更衣,饮一杯酒后自缢而死。刘韐,字仲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时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殉国时六十岁。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一位太学生名叫徐揆,他写信给金军,要求他们释放赵桓。完颜宗翰大怒,派兵把他抓到营里,和他当面展开辩论。

女真人觉得自己完全占理,难道还不能赢吗?结果很悲惨,他们输了。徐揆跟他们所说的除了是非之外,还有公平。难道别人蠢了点,就是你欺负人的理由吗?甚至是欺负整个种族的理由?

完颜宗翰恼羞成怒,杀了徐揆。

所有这些事、这些人,在宋朝的历史里浮沉着,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闪烁着点点星光。这就是希望,只要这一点还在,一个民族就永远不会沉沦。

可是,这些都救不了赵桓一家。

二月初七,宋徽宗赵佶和他的皇后、妃子们被押到金营。押运者是前面提到的那条叫范琼的狗。聪明的赵佶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想出宫,他拿出药酒准备自杀。

范琼一把打翻杯子。如果赵佶死了,他的功劳也没了,这怎么行呢?

二月初八,范琼将宋朝皇室的其他成员押到金营。这个工作量很大,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有位号的等两三千人,一条狗是数不清、押不走的。于是,更多的狗蜂拥而来。名单由内侍太监邓述提供,公文由开封府尹徐秉哲批准。范琼带着兵一个个点名押送。

二月初九,金军宣布废除赵氏皇帝,要在中原汉族人中另选一个“贤明”的人继位。

二月初十,金军命令宋钦宗赵桓的皇后、皇太子出城。皇后没什么说的,亡国之际,任人宰割。但是,皇太子是宋朝最后的希望,有人要保住他。

枢密使孙傅找到了一个长得很像太子的人,两个宦官外加十几个死囚,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将尸首送到了金营。他说这两个宦官挟持太子出逃,遇上城里骚乱,太子被误杀了,现在只能把作乱者杀死,送上首级,以此证明。

希望能管用吧。可悲的是,还没等女真人追查,宋朝的内鬼先站了出来,还是那条叫范琼的狗,他真是尽职尽责,生怕女真人受半点蒙骗。他指挥叛变的士兵们,很快搜出了太子。第二天,太子连同皇后、公主一起被押运出城。

百官、太学生们守在南薰门前,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十一岁的太子在车内向他们告别,他们隐约听到了太子在呼喊“百姓救我”,可是,车子很快驶出了城外……出城之后,车子旁边还跟着一位顶级大臣。

孙傅。

他是不必出城的,金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范琼也想在城墙边拦住他。金军的守门将官说:“要的是太子,你为什么要参与?”

孙傅说:“我是宋朝的大臣,更是太子的师父,应当一死!”

这就是孙傅,相信神汉,破坏开封城防,却死不认错的孙傅;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扶保宋室,死而后已的孙傅。

要怎样评价他呢?

就这样,赵宋皇朝被一网打尽了。如果说有漏网的,一个是远在相州的赵构;另一个,谁也记不起来了,她是宋哲宗的废后孟氏。

孟氏随着新、旧两党的争夺而浮沉。这时,她隐居在一个很偏僻的私宅里,她静默地生活着,快要被世人遗忘了。

清剿宋朝皇室的所有血脉之后,金军的搜刮行动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养鸡生蛋。他们总不能把偌大的开封城搬走啊,想让它持续不断地创造钱财,就得有个经营之道。

比如立一个傀儡。

这个傀儡必须是汉人,不然不懂经营;必须得听话,不然总会有麻烦。人选……选谁当呢?这样重大的事件,怎么样也是诞生一个皇朝,出现一个皇帝,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才成吧?

不成。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就算再万能,再功高盖世,他们认识的宋朝人有限,如果真的全国撒网、挨个遴选的话,得选到什么时候啊。对此,完颜宗翰一点都不犯难,有能耐就想办法,没办法就要学会拍脑袋。他真的拍了,一个办法跳了出来。

完颜宗翰集合宋朝大臣,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金营内的宋朝大臣们互相看着,眼神里露出久违了的凶残——谁敢选我?

谁被选中,都会成为宋朝的叛贼,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这种事哪怕是死都难推开。于是,冷场了,完颜宗翰也不急,在这儿选不出来吗?那好,你们都回开封城去。我不管你们选谁,如果选不出来的话,屠城!

很多人都被这两个字吓呆了,有一个人却忽然笑了笑,竟然是这样……妙,真是妙极了。这人是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他随着人流回到开封城里。当百官齐聚,选这个傀儡时,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展开给别人看。

这三个字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看到的人立即两眼放光、神清气爽。麻烦、纠结、危险都不见了,问题解决了,新皇帝的人选有了。

张邦昌。全体通过!

这时,谁还顾得上谁,只要罪名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就祖宗有德、家门万幸了。至于可怜的张邦昌,谁让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上得罪了宋齐愈呢?

隆重介绍一下张邦昌。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张家湾(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外放当过知州,进京做过中书侍郎。这样的身世可以说有点显赫,但是在文人聚集的宋朝官场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而已。

要命的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他浮起来了,当上了钦宗朝的少宰。这个地位让他没法不和国事搅在一起,他曾经和赵构一起出使金营,还当过河北路的割地使。

无妄之灾突然砸下来,落在他的头顶上,他彻底吓呆了。他只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时代和平时随波逐流享福,危险时跟着人数最多的那群人喊“割地投降”,从来也没想过当出头鸟啊!

他哭、他闹、他拒绝,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被命运毫无征兆地强奸。但是,全体宋朝官员都不理他,这帮曾经的同事一致同意,只要不死,就随他去。城外的完颜宗翰托人带来两句话,把他逼上了绝路。

“张,如果你不同意当皇帝,屠城;如果你寻死,死掉了,屠城。”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张邦昌欲哭无泪,他是个自私的人不假,可眼睁睁地看着全城的人因为他而人头落地,这种事他真的做不出来。

他真的没胆量做这种大事!

三月初一,金兵簇拥着张邦昌进入内城,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从了。他从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宋朝的官员们应该鼓掌唱歌,表示欢迎才对,却不料人群更加激愤了,张邦昌,你这个狗贼,竟然通敌卖国!

悲摧的张邦昌啊,赵佶、赵桓都没他冤。

激愤的人群分成两派,一明一暗。以威力破坏性对比,应该先说暗的。禁军的统制官吴革是位纯粹的抗战派,他在太子事件时就曾经跟孙傅说过,要集结军队保护太子,杀出城去。可惜兵力太少,孙傅不想冒险。这时,张邦昌要篡位了,他热血沸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这个国贼。

他联络了五十多个军官一起动手,并事先亲手杀尽家中老小,以示必死决心。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范琼呢?这条狗在这些日子里都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有看见?

他竟然把范琼拉进了组织里。

范琼率兵杀了他们所有人。

明的一方堂堂正正,范琼等人想插手,一来没胆量,二来没理由,从骨子里就想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们是大宋言官。

一百七十余年里挥斥方遒,只认道理不认人,连皇帝、皇后都要监督管理的一群人。

这群人联名写了一封致金国信,里边回顾了赵宋一百七十余年间对内有多么仁善,虽然武力不足,但深得民心。有这种基础,哪怕失国,也会重新建立王朝。另一方面,详细分析了张邦昌,让女真人明白,就算要立一个皇帝,也不能是这个人。

寡廉鲜耻,不足以闻!

历史记住了这群人,他们是一片黑暗中倏忽闪过的一缕火焰,哪怕微弱,也尽力闪烁。宋朝人眼前突然一亮,记住了这封信的内容以及写这封信的人。

这群人的首领被金军抓走了,他叫秦桧,时任御史中丞。

以上这些,都没法阻挡历史的脚步,也就是悲摧的张邦昌迈向开封城金殿宝座的脚步。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三月初七,张邦昌即皇帝位,国号大楚。那一天,他哭着出门,骑上马时哭,进入金殿时哭。整个过程,集委屈、痛苦、恐惧、羞愧于一身,仿佛他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每个开国皇帝上任时都很“难过”,哭的也不少,但论到发自内心地掉眼泪,很少有人能超过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中国唯一一位姓张的皇帝。

张邦昌刚刚上任,就迎来了工作。钱,金国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钱,为钱灭宋朝,为钱立楚国。现在,请你继续搜刮,新人一定要刮出新气象,把钱刮出来!

张邦昌大怒,连日的委屈悲愤让他勇气大增,给金军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开封城进入赤贫状态,哪怕砸锅卖铁,把铁变成金银,把房屋拆了,铺成平面变绢帛,也变不出钱来!

主仆第一次说事,主人就被顶了一跟头。按说女真人一定气炸了,会抡鞭子狠抽张邦昌;却不料完颜宗翰等人很温和,他们也清楚开封城山穷水尽,再没有压榨的余地了。

那么,撤退。

二十天之后,金军带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世界上最尊贵的俘虏,组成了超级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开封城。

这群蝗虫,把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美丽的都城吞噬了,从这以后,开封没落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能恢复往夕的风采。

那一天,张邦昌用天子仪卫法驾出城,全身缟素,率领百官士庶设香案送徽、钦两帝北行。近三千名凤子龙孙徒步前行,等待他们的是近一千公里的长途跋涉。在这次跋涉中,有很多事情会发生,它们是一个时代结束时的余波,还是应该看看的。

比如赵佶。

一路上,他或者骑马,或者乘车,仍然享受着所谓的“最高待遇”。完颜宗翰邀请他打过猎,其间还见到了郭药师。据记载,郭药师很惭愧,连完颜宗翰都说,这个人不忠于辽,不忠于宋,将来也不会忠于金。

这似乎给赵佶出了点气。

呵呵,是非曲直,怎能如此评说。郭药师,一个被辽国灭掉的渤海国人,为什么要忠于辽?宋朝对张觉不义,凭什么要求郭药师尽忠?至于金,那是后话。

完颜宗翰请赵佶作过诗,连带着称赞了名闻于世的瘦金体书法。这是赞扬还是奚落?都不重要。身为囚徒奴才,有什么能耐就要尽什么努力。他的才艺和完颜宗翰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下面的主人们给了点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体现赵佶此时的心境。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他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虐,如范琼等人,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都成了俘虏,男人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到他的珍玩被金军搬空时……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欲生。

这还是个人吗?

这种心境很适合一个囚徒的生活,只要皮鞭不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他是不会疼的。赵佶在押解的路上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中的男人们冻死饿死,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辱,他也视若无睹。

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在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魔幻现实主义大作吧。

赵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从起解那天起,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

奇耻大辱,忍无可忍!在极度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状态,一阵喝斥声突然传来,把他吓呆了。

天子之尊,万乘之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轻的钦宗从开封到郑州,由巩县渡黄河,抵云中,再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七月十二日,他到了昊天寺,意外见到了父亲赵佶。

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委屈还没到呢,押解的路途无比漫长,直到第二年八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金上京。

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拜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之后,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将他们的后妃三百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是官妓。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性奴隶。男人们则被派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

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个深夜里,他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准备悬梁自尽。可是,他被赵桓发现了,救了下来。

赵桓,他太年轻了,被俘时仅有二十七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要忍受这无边的痛苦。有多苦呢?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普通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交至,恩赉非常”,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

被俘的人很多,除了这两位皇帝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我们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男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

这四个人是金国重点关注的对象,不是职务太高,比如何、孙;就是表现太好,比如张、秦。金国铁了心要把他们带到北方来,就近看管。就连张邦昌在离别前,亲自写信要求留下这几个人,金国都没答应。

何栗跟着大队人马往前走,经历了一切,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看结果,似乎很刚烈,义不屈节,宁可一死。但是细思量,他为何到了目的地才死,而且是绝食。一路上雨雪交加,如果他不努力挣扎的话,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能熬到终点站呢?

不可思议。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前首相大人唐恪。唐恪骑着马逃出开封外城墙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城内事变之后,他在废宋立楚时跳了出来,抢在很多人、比如范琼之前,在推戴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服毒自杀了。

还讲理吗?

总得给个理由吧,你已经叛变宋朝了,大楚国等着你服务呢,怎么会突然间去寻死呢?这让俺很费解!

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到达金上京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之所以会死,应该是身心疲惫,无力支撑了吧。

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水。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

就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

张叔夜突然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所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可能改变的机会……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六十二岁。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现在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和李若水一样高。

李若水保护赵桓的身体、荣誉,秦桧为赵宋江山尽力。

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年龄,秦桧这一年三十七岁,堪称年富力强。他的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岁月、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比他更壮烈的人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都高看他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大将完颜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抄抄写写,并没有怎么受苦,也不必到冰天雪地里服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他的一生充满了疑点和不确定性。这些都会随着时事的变幻而浮沉,是非真假,只能到哪一步说哪些事儿。

回到大楚国皇帝张邦昌的身上。这段日子,他过得很憋屈。赵家人走了,宋朝却没有消失,他仍然活在以前的环境里,一百七十余年的底蕴,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话实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取代赵宋,当什么大楚的开国之君。

他即位的当天,没敢进皇宫,而是从尚书省出发。宋朝三省,门下、尚书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中书省设在皇宫内部。他升殿,不敢坐御床,只在御床的西边摆了个小椅子;他办公,不敢用皇帝专用词,将“朕”改为“予”,将“手诏”改为“手书”;他平时不穿龙袍,金人来了才穿上,走了立即脱下来。除了这些细节之外,大事更是一概省掉。

他不在正殿办公,不举行朝廷例会,不出来接见大臣。禁宫大内里所有门户都加锁封批,封条上写着“邦昌谨封”。

这哪是当皇帝,纯粹是个主人外出、看家护院的家丁。

他做完这些,仍然觉得心里没底。不仅他自己心虚,连手下人都拆他的台。怎么拆的,要先说一下金军对开封城的破坏以及对汉人的态度。

翻开靖康年间的历史,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人间地狱,尸体、残垣、抢劫、强奸,反正人世间能出现的罪恶丑陋都出现了。

女真人真野蛮!

其实,这样说有些过头了。北宋末年的金军在历史中的残酷排行榜上只能居中等偏下,它的几大硬性指标都不过关,让真正的残暴者鄙视。

第一,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进入开封城的内城,最里边的皇城更是边儿都没沾。所有的抢劫、抓人、搜刮等丑恶事件,都是金军提出任务,宋人根据要求完成的。

第二,他们杀的人太少,什么叫灭国屠城呢?远的不说,看看清朝,清军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每一次都是全城死光、遍地血池。和后代相比,这时的金军够得上“暴虐”二字吗?

金军之所以这样“温和”,是由其态度决定的。女真人崛起只有十年左右,他们覆灭东亚最大的两个帝国,其管理难度早已超过极限。不说才能,光是派人管理,金国都没有那么多纯种女真人。现实要求他们,只能把宋朝打服了,当成长期的出租房吃租子。

尤其是完颜宗翰的心理在起作用。这个人很理智,甚至很睿智。他身上有一点完颜阿骨打的影子,天生就懂得怎样当个成功者。他知道女真人的优点在哪里,更明白他们的缺陷是什么,所以不那么贪婪,从来没想过把汉人的土地一口吞下去。

吞下去会胀死。

可惜的是,他的眼光太超前了,让绝大多数的女真同胞无法理解。他们内部有一些人愤怒得要死,觉得明明可以随意砍、随便杀嘛,为什么不利益最大化呢?完颜宗翰有异心,胳膊肘儿向外弯,不是个为国为民着想的好女真人!

这个分歧造成了完颜宗翰的悲剧,造成了他的政治同盟者的悲剧。当然,反对者也没落着好。历史证明,只会打生打死的,都是些低级生物。

可是,不让这些女真人打架,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完颜宗翰对汉人傀儡的支持很到位,临走前,他特意派人去问张邦昌:“为了你的统治,张,我是不是得给你留下一支女真军队?”

张邦昌没听到这句话,来人被大楚国新任宰相吕好问抢先接待了。吕宰相说,非常感谢,但是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为贵军士卒着想,不必了。

该使者小感动了一下,接着又问:“那是不是给你们留下一位贝勒?有他在,南人不敢放肆。”

多体贴,可吕好问比他更会疼人,说:“贝勒是贵人,久居南方,万一思乡心切,会生病的……”于是,女真人全军撤退,走出去好远之后,张邦昌才知道有这回事。

知道又怎样,吕宰相平时写公文的时候,落款日期都是“靖康二年”,根本不提大楚国什么事。这就是张邦昌的群众基础。

一切迹象都逼着他变回原形。一个月之后,金军渡过黄河,回到了燕京附近,张邦昌知道是时候了。他宣布退位,先找到隐居在民间的孟太后,由她来垂帘听政,再通过她去选宋朝的新皇帝。

还选什么,唯一在逃的男丁不就只剩赵构一人了吗?直接选他不就对了。不,还有别人。宋朝立国一百七十多年,九个皇帝,每一代男丁都积极工作,生出了N多后代,怎么会只有赵构一个漏网之鱼呢?

在这几十天里,有两位宗室出现过。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叫赵子崧;一个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叫赵叔向。他们各自招揽了一支班底,宣布自己是宋朝合法继承人。其中,赵叔向动作迅速,充分发挥了赵光义对皇位超级向往的遗传基因,他带了七千个士兵,杀到了开封城郊。

可惜,这些都是白费劲,继承权是有排列序号的,他们能躲过金军搜捕的原因,也就是失败的原因。因为事发时,他们都在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他们是散得不能再散的边缘皇室,只要赵佶这支血脉的人没有死绝,他们就没有半点机会。

焦点向赵构汇聚,可是要找到他,就不太容易了。

正文 第五章 赵构集结号

赵构这时的头衔很猛——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般来说,这个头衔只出现在评书小说里,宋朝从立国那天起,就没有这个职务。

这么独一无二,应该努力工作吧,他应该答应他皇兄赵桓的求救,率领“天下”兵马向开封靠拢,与金军决战,救父兄于水火之中,这才是正道。

如果救不了,壮烈地牺牲在开封城边,也是无上的光荣,这样才会流芳千古,为世人所敬仰!可惜的是,他没这么干。

赵构从当上大元帅之后,就一直在搬家。他从相州跑到大名府,也就是说,从河南到了河北。这很勇敢,因为河北是敌占区,哪怕大名府没出现大量金军,那也是险地。可他几乎没有停,紧接着又跑到东平府(今山东东平县)。

在山东转了两圈,他到了济州(今山东巨野),觉得还是不安全,于是宣布下一站是宿州。宿州地处淮南,是今天的安徽宿州市,真要到了那儿,随时都能渡过长江,跑到江南去。

这时,内外两个消息拖住了他飞快的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外边的,开封城派来的信使走过千山万水,踏着他曾经走过的路,追到济州,通知他回京城即位当皇帝。

这消息很震撼,但在预料之中,赵构很清楚自己的血统,继承权的顺位,只要他不死,永远都是他的。

前提是他不死。

那就好办了,他决定不回去,即使回去,也要再等等,看看金军是不是会在短期内使回马枪。

可是,另一方面就没这么好对付了,他的班底内部出了点事情。

他的班底非同小可,很多帝国精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他的身边。最早到的是张俊,他跟着信德(今河北邢台)知府梁杨祖率领三千兵马,到大名府报到,被任命为元帅府后军统制。

刘光世跑了第二名,他从西北一直追到山东的济州府,才追上赵构。这一路上,他开动脑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准确选择,让自己踏上了最光明的那条路。

他起跑的时间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赵桓传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时。作为一个顶级衙内,刘光世百分之百执行政府的命令。

他带兵火速从西北驻地开拔!

跑到半路时,唐恪先生的命令传到,令天下所有勤王部队各回原地,不许去开封城。首相传达皇帝的诏书,这是天底下最有效力的命令,于是,所有部队向后转。

唯独刘光世。

这小子堪称两宋之交时所有风云人物里最鬼头鬼脑的人,加上他从小就混在权力阶层里,各种官方的把戏他都懂,瞬间就明白了唐恪的小心思。绝对会出事,国家肯定需要军人。

而军人需要机遇。

尤其是他和他父亲这样有失败纪录、急于翻身的军人,那么,不听首相命令前进。事关前程,他的决心超级坚定。离开封城越来越近,什么人都能遇到,一支败兵把京城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当时,刘衙内的部下就不干了。

搞什么,既违抗命令,还让我们去送死?

刘光世很镇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过时了,最新的消息是开封城陷落,两位皇帝逃了出去,方向是南方,只要追到,“功莫大于保驾”,大家还等什么?于是,全体出发,他们一路南行,追到山东境内的济州,找到了赵构。

赵构很高兴,这是他最缺乏安全感、最需要军队的时候,老牌的西北军突然出现,实在令人惊喜。刘光世被加封为五军都提举。

刘光世抓住机遇,千里奔袭,抢到了一个很大的头衔。在失去父亲刘延庆之后,他抱住了一条更粗、更牢靠的大腿,从此,他的人生前景一片光明。

相比张、刘两人,同在西北军中的吴氏兄弟却很平凡,他们老老实实地驻扎在防区,和老对手西夏人对峙。

这是一对实心人,立身处世都走正道,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既然是军人,那么自然要用军功说话。等待他们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场决定西北军命运的决战。

这段时间里,韩世忠很忙,他在百忙之中托人给赵构带了个话,说他百分之万地支持赵构做任何事,也可以为赵构做任何事。最后,他想还是再直接一些吧。

他劝赵构当皇帝。

说完这些,他冲出大名府,杀进了金兵群里。顺便说一句,赵构真是个很有逃命天赋的人,简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他离开大名府不久,大群的金兵拥了过来,有多少……好几万吧,而韩世忠手下只有一千人。

他就带着这么点人冲出城墙,直奔金兵的统兵大酋去了。没有意外,几乎算是成功了。韩世忠一个人冲过去,把挡道的全干翻,一刀砍倒了酋长,之后,战斗就结束了。

他很神勇,这的确是宋朝一百七十多年以来最强的战力了,可是,他仍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赵构身边。

历史证明,谁先赶到,谁得到的好处最多。领导的印象分是无比重要的。张俊也好,刘光世也好,都能善始善终,哪怕做了再愚蠢的事,赵构永远都会优待他们。

嫡系的待遇就是好。

相比之下,吴氏兄弟差了点,他们始终游走在主权力集团之外;韩世忠也差了点,哪怕救过赵构的命,也等而下之。

比他更惨的是岳飞,他这时正在北方和金军打得热火朝天,连和赵构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的命运……仅仅是巧合吗?

中兴四将的命运居然与他们最初和皇帝见面的次序成正比。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和大头领紧紧靠在一起。

这一点在宗泽的身上也得以验证。不过,先放一放他,我要提一下未来名分最大、权力最重的军政一把手——张浚。他很不幸,开封陷落时,他正好在城里,但是为什么没有露过面呢?以他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不,神勇无畏、敌强我强的性子,应该会把所有的金国领导人都活埋在开封城里才对嘛。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能做到!

可他就是没出现,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据可靠资料显示,当时,他从外城躲进内城,再躲进太学,和一大批学生混在一起。估计学生们的所有对外行动,他一律都没有参加。

因为,金军撤走之后,他再度出现时,身上连根汗毛都没少。

这段时间里,宗泽已经不在磁州了,他到了大名府。原因是大元帅逃跑……不,是途经大名府时,壮怀激烈、慷慨激昂了一下。

赵构下令全天下兵马向大名府集结,大元帅将从此地开始反攻入侵者!

此令一下,从者云集。宋朝并不是没有敢战之士,相反,很多人都气红了眼,快爆炸了。金兵在一些懦夫的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勇者面前算什么?况且,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一直坚守着一种信念——不崇拜强者,不服从强权。

中国人崇尚仁义,爱的是一种风清云淡的自由。可是,如果有强者入侵呢?如果对抗不了,注定要被灭掉呢?很简单,“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当然,说这些,就像冰心先生论真正的女子一样,是有前提的。她列举了女士们的各种高贵品德,各种冰霜一般不可亵渎的矜持和美丽,可在这些之前,她都要赘上一句“真正的女子”。

我说的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也是一样,我指的是“真正的中国人”。

宗泽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满腔愤怒,带着快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怒火而来。他要进攻,要战斗,要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开封城去,解救他的皇帝,拯救他的同胞,斩杀他的仇敌。

这些,他一定要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这是他和赵构最大的区别。屁股决定大脑,坐在什么位置上想什么事,赵构作为赵宋唯一一位血统纯正的继承人,怎么能“不惜一切代价”呢?

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了。大元帅府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双方吵得焦头烂额、不可收拾。争吵双方的主要人物有宗泽、汪伯彦。

大首领怎么会赤膊上阵呢?他有数不清的亲信为自己排各种忧、解各种难。

介绍一下汪伯彦。汪伯彦是两宋之交的大名人,他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能走上官场,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

往上升的过程很艰辛,每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说实话,如果不是女真人打过来,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

像何栗等人一样,他的晋升都拜赵佶退位,赵桓登基、杀六贼、清官场,造成一大片官职空白所赐。没人当官,宋朝上层只好大批量提拔人。于是,他被硬生生地提拔了起来,当了相州知州。

不过一州之长而已。

这样的官衔在国之将倾时,谁会去理会呢,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汪伯彦在最危险的河南地区冷静地观察局势,把赵构从宗泽的手里抢了过来。从这时起,他给自己铺好了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这时,他跳出来和宗泽作对,按说宗泽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副元帅,位高权重,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敢、怎么能与之对抗呢?

不是的,汪伯彦也是副元帅,他足以和宗泽平起平坐,甚至还要高出一点。这一点是情分,赵构从相州逃到大名府,这一路上“野中寒甚,烧柴温饭,用瓢酌水,与汪伯彦于茅舍下同食”,这对一个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皇子来说是多么难忘啊。汪伯彦始终陪在他身边,光是这一点,就让赵构铭记终生。

争吵开始,宗泽主张立即率军直趋澶渊古城,攻击金军外围,解救开封都城;汪伯彦也没说这有什么错,而是强调,做事情要量力而行,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泊得大王去处稳当”。

这多么堂皇、多么无耻!

从道理上讲,似乎汪伯彦说得没错,时刻都要为大首领着想嘛,首领在,名分才会在。一旦赵构死了,还有什么宋朝呢?但是发兵打仗,都是为老赵家争天下,你自己不出力、不露面,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谁还会出力呢?你想等一切都搞定之后再出来摘桃子、捡现成,有那种好事吗?

宗泽怒火攻心,从这时起,他看清了赵构的本质,这和当初主动为家国分忧、去金营当人质的他是多么不同啊。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化这么大?这个疑问不仅困惑了他,更是困惑了几百年里的无数中国人。

为什么呢?原因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逐渐浮出水面。

眼下只能关注这场争吵,它的结果是宗泽率军向开封冲击,并且对外宣称赵构就在军中。另一方面,赵构、汪伯彦继续逃跑,跑到了山东境内。

很窝火、很悲凉吗?这还只是表面,这件事的实质是,由于宗泽的坚贞、勇猛、不妥协,他远离了大元帅府,没法参与各种国家大事。

这时的大名府是一个转折点,新建立的宋朝军队分成了两部分,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怎么看都像是分道扬镳。

一部分由宗泽率领,队伍力量很弱,只有几千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什么名人。他们去进攻澶渊,收复开封。

另一部分由大元帅亲率,除了文官之外,武将也是威名赫赫,尽是历史上的闪光点。军队由信德知府梁杨祖提供,兵力达到一万,马一千匹,战将有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稍后还有刘光世加入。这个阵容,只要再添几个,就是南渡之后的全部人马。

这支强大的军队避开所有的危险地段,向济州前进。

到达济州之后,孟太后的懿旨传来了,这算是要赵构返回的内因。另一方面,他的军队也变得暴躁多疑。看看行军路线,大元帅领导他们在中原大地上画了一条大弧线,听说下一站是长江边上的宿州,这都是要搞什么?

他们都是北方人,天生对长江就很恐惧,长江之南等于异域,该不是要背井离乡了吧,他们还有大批的亲友家眷都在老家呢。

这些人强烈要求赵构给个解释,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走下去了。众怒难息,尤其是开封外城禁军哗变的例子还在眼前,赵构迅速作出决定。

——回北方。

同时,他给宗泽去了一封信,信里很清楚地解释了他逃跑的理由,那就是下属不让他去拼命,不然他早就“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他又很隐晦地提了一下自己要回去干什么,“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

就是说,人民还是宋朝的人民,而宋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就是他。宗泽,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谁都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赵构主动送给宗泽的橄榄枝,这种时刻劝进,是雪中送炭,更是锦上添花。能确保自己一世的荣华富贵,是每个官场中人都梦寐以求的事。

可宗泽接到这封信时,心里腻味透了。

宗泽这一生都没干过所谓“锦上添花”的事。他快七十岁了,之所以一直过得憋屈,都是因为他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不阿谀奉承,不与别人同流合污,不骗人骗己。

可是,现实却要求他必须配合赵构。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选赵构;二、选张邦昌。这还有得选吗?哪怕他看清楚了赵构的本质,也得第一时间拥戴他。

赵构统一了大元帅府的意见,得到了全体宋军的拥戴。他回到宋朝四京中的南京(今河南商丘),在这里接受帝位,同时接见张邦昌,接受对方带来的传国玉玺。

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五月一日,赵构称帝,改元建炎。建炎,宋朝以火德立国,一来是让火焰重新焕发光彩,图个口彩;二来与太祖赵匡胤立国时的国号“建隆”相对应,以期国运昌隆,火光永不熄灭。

赵构即位,有好几件事必须立即处理。第一个,孟太后。孟氏在名分上是他的伯母,哪怕被宋哲宗废成弃妇,也曾经母仪天下,况且还被宋神宗的老婆向太后恢复了名誉。这时,她力挺赵构当皇帝,赵构从心底里感激她。

她不再是伯母,而是亲妈!

第二个,宗泽。这位老臣可真是倔犟啊!要怎样封赏他呢?他不爱钱,不爱官,不怕死,简直没法控制,作为拥立之人,还得笑脸相对。赵构想了想,那就投其所好吧。

赵构命令宗泽继续向开封城进军!

第三个,张邦昌。这人要怎样处理呢?无论公私,都必须得处死他,他犯了封建时代最大的忌讳。退一万步讲,哪怕不是他的主观努力,他也把宋朝的皇位给篡了。

但要是杀他,会让天下人不齿。但凡知道内情的,都明白张邦昌是被宋、金两国的上层联手设计的,双方为了各自的利益,非常无耻地利用了他!

这就是真相。

杀人简单,情理难容。在宋朝杀一个人,必须得在道义上站住脚。帝国行为总纲上面有过开国首相和太祖皇帝的对话:

“天下什么最大?”

“道理最大。”

杀张邦昌,讲不出道理来。

但是,“道理”一词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太广义了,差不多和“君子”是一个等级,可以就任何事件、任何人展开无数个讨论点,并且都能找到论据。

它们像细胞一样,可以无限分裂繁殖。

针对怎样处理张邦昌这件事,有人这样分析:一、开封城里的百姓对张邦昌感恩戴德,是因为他出头顶事、当皇帝,免了金军的屠刀临头,并且拒绝勒索,让开封人保住了最后一点家底。

二、大元帅府选择饶恕张邦昌,是因为他主动献玉玺、写降表,态度非常端正,这些都是事实。

还有第三点,天下人对张邦昌是什么态度?

天下人愤慨。

这一点才最重要。让那些与事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作出判断,才最公正。而能保证赵宋复国的,只能是天下人,所以,必须得处死张邦昌。

这个道理怎样呢?是不通情理,还是坚持原则呢?这一点要大家自己去评判。我能说的是,说出这番道理的人是李纲。

李纲从南方赶来了,赵构登基之前就写信隆重邀请他,信中以“不世之才”相许,写出“……阁下学穷天人,忠贯金石,当投袂而起,以不负苍生之望”等句子。这样的推崇,可以说是宋朝立国以来十分罕见的,如果要比较的话,只有当年的王安石与之相近。

李纲当上了首相。

这个过程是很纠结的,限于篇幅,不能详细记述。这里只提一点,有位叫颜岐的官员居然说,张邦昌是金国人喜欢的人,虽然已经是三公、郡王了,但还是应该加封同平章事,让他更加显赫;李纲是金国人厌恶的人,虽然已经是首相了,也得趁他没上任之前就将其罢免了。

下边一片应和之声。

赵构沉下脸,说了一句话:“如朕之立,恐怕也不是金国人所喜欢的吧。”

这样的事堂而皇之地出现,大家能稍微理解李纲的心情了吧。他之所以苛刻地对待张邦昌,是因为他想整顿官场风气。

宋朝一败涂地,已经亡国,现在说复兴,只是名义上的。所有人都清楚,以赵构这时的实力,只要金军再次入侵,宋朝必将第二次灭亡。无论怎样抵挡,如果不先把投降派、软骨派、金人体贴党清除,根本看不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而杀掉张邦昌,正是绝好的前奏。

在李纲到来之前,张邦昌被免除一切罪名,加封为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同安郡王,接着又擢升为太傅。这是多么高的头衔,哪怕是十年之后的岳飞在达到战功最顶峰时,也不敢奢望。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投降、篡位还有理了吗?

以后再濒临绝境,谁还会为国尽忠、不惜一死?

因此,李纲无论如何都要张邦昌去死。但他说了不算,很多人替张邦昌说情,据说连赵构都回忆起了当初和张邦昌一起出使金营的往事,最后综合意见,张邦昌被贬到潭州(今湖南长沙)。注意,不是编管,不需要很严厉的管制,只是要求当地的监司机构时常注意张邦昌的动态而已。

张邦昌离开了北方,他深感庆幸,觉得噩梦终于结束了,他还活着,并且离开了旋涡……这太好了!能活着,能有平常心,比什么都强。

可惜的是,不久之后,弹劾他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来,他的各种“劣迹”被一一揭发。九月,圣旨降临,他被赐死。张邦昌死了,他在潭州城内天宁寺的平楚楼上自缢而亡。关于他的死,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都清楚,他是多么冤枉,他的人生履历表上如果要写死亡原因的话,四个字足以概括——舍己为人。

他要是不管开封城百姓的死活的话,哪来后面那么多的无奈、屈辱?

然而,这不是官方的说法,宋朝给出的罪名是,张邦昌在当皇帝的三十三天里,晚上住在皇宫深处,他……和宫女睡在一起。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这个罪名,居然比篡位还要致命。

正文 第六章 皇帝替代品

张邦昌死在九月,他的死,直接推动了历史进程,这是后话。这时是五六月份,还有一些别的事会发生,别的人会出现。

集中在赵构的身边,南京城里。

先是李纲见到了宗泽。据考证,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一个四十四岁,一个六十七岁,是两个辈分的人,却相见恨晚,一见面就互相说出了心里话。

宗泽直斥黄潜善是个“闲人”,什么事都不管,对国家危亡无动于衷;汪伯彦是个“微人”,出身低,善钻营,在举国危难之中还图谋自身利益,实在卑劣得让人发指。

微,甚至是阴微诡谲的“微”。

这些话让李纲一下子轻松起来,这是他自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以来从未听到的话。偌大神州,偌大官场,只有这一个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明白,宗泽是难得的好战友,必须要把他安排在最重要的地方,担任最重大的职位。

李纲去见赵构,以首相的身份推荐宗泽出任开封知府,留守东京。

东京开封,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皇朝,以往是荣耀,现在是危机。谁敢再住进去?不说满目疮痍、全城废墟,就说时刻都会出现的金军,就让所有人认定那是块死地。

而放弃它,就会一下子丢了所有的精气神。

复兴宋朝,连都城都不敢进,还谈收获什么?它是一把尺子、一支标杆,用来衡量赵宋乃至汉人的种族等级。

这些谁都懂,谁都不去做。

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六月初一,宗泽赶赴开封城,深入险地,复兴旧都。那里是最混乱的旋涡,充斥着各种渣滓污秽,连生存都是问题。宗泽却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他想在那片废墟上重建以前的宏伟都城,让开封城再次成为最伟大的都城之前,先成为一个最坚固的堡垒,可以让宋人抵御任何侵扰。

到那时,他会请他的皇帝重回故都,那一刻,才是体现他宗泽真正价值的时候。

宗泽走了,张浚来了。

他终于出现了,这个三十岁的四川人自始至终都在强调着他那强烈、炽热的爱国之心,却在两次东京保卫战中未露踪影。这是为什么呢?

要把人往好里想。我个人认为,最好的分析结果是——他要留着自己的有为之身,为国家尽最大的努力。

姑且这样相信他,反正他一生都在追逐各种各样的“最”。比如这时的最正统的领导。等赵构称帝了,有合法的领导权了,没有内敌,也暂时没有外患时,他才赶到赵构的身边。

赵构还不了解他,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拥抱亲吻他,给予他最重的权、最高的位,而是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请注意“御史”这两个字,这是张浚飞黄腾达的台阶。他会用言官的权力去扳倒一个又一个大人物,不管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该被扳倒。只要扳倒他们,就会让皇帝高兴,也会让他升官。

他安静地上下班,观察着每一个人,思量着该扳谁、怎么扳。

几乎同时,南京应天府里,有一个人失意地脱下了宋军的军装,走出了营地。他就是岳飞,被开除军籍了。

关于岳飞的生平,实在是有太多的争议了。从官方的《宋史·岳飞列传》来看,他是第一批追随赵构的人,远在张俊、刘光世出现之前,他就和赵构面对面谈过话了。

据《宋史》记载,赵构到相州后,在汪伯彦的帮助下组建起了自己的第一支部队。某天,枢密院一个叫刘浩的官员带来了一个人,将他引见给赵构,此人就是岳飞。赵构很喜欢他,初次见面就派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招降盗贼吉倩。

吉倩……如果是吉青的话,相信听过评书的人会很熟吧。

岳飞圆满完成任务,吉倩带着三百八十多人投降。岳飞升官当了承信郎。赵构很高兴,又命令他率领三百名铁骑前往黄河边的李固渡渡口向金军挑战。岳飞奋勇前进,大破金军。赵构再命令岳飞跟随刘浩进攻开封,解救都城。

这一次,岳飞率领三百名骑兵在滑州之南与金军大部队相遇。岳飞鼓舞部下主动出击,他独自一人率先进攻,阵斩一员金军枭将。金军大败,他以三百骑兵力斩敌数千人,夺马数百匹,以军功升为秉义郎。

他杀进了开封城,进而隶属于宗泽部下。

这些事迹很激动人心,与岳飞之后的战绩相比较,可信度很高,也就是说,以岳飞之神勇,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是经考证,这些并不全是事实。有几点可疑之处,首先是时间。赵构在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腊月初一当上了大元帅,十四日离开相州去大名府。在这十三天里,他连续命令岳飞招降吉倩、挑战李固渡、激战滑州之南,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二,看上面就知道,这时,宗泽才刚刚离开应天府,赶赴开封城,他还没到任,岳飞就算真的杀了过去,要怎样向他报到呢?

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宋史·岳飞列传》中的这一段话是谬误。虽然是假的,但无损于岳飞的威望。岳武穆有自己真实的事迹,那些足以让他高居所有武将之上,成为中华战士的代表。岳武穆是伟大的,只是在这时,他还真的很……直率。

让他丢掉军籍的那封奏章很长,有几千字,大体说了三个意思:一、赵构已登大宝,中原有主,应该趁金国不备,出其不意进攻;二、黄潜善、汪伯彦是庸才,不足以成大事,应该罢免;三、建议赵构亲征,率大军北渡黄河,收复失地。

有人会笑岳飞不自量力,只是一个小兵,居然敢轻言国政,不仅谈到了宰执大臣的任免,还要求皇帝御驾亲征,这实在太过分、太儿戏、太不知起倒了。

我不这样看。首先,岳飞说得都对,这些都是一个王朝此时此刻最该做的事,况且这也谈不上什么不自量力。宋朝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无论谁都可以说任何事,甚至平民百姓在太平岁月里都能上书议论皇帝大臣的得失,那么,为什么岳飞不能以一个小兵的身份说这些话呢?

这是宋朝,不是明朝、清朝,或者别的什么专制暴戾的时代。如果一定要说他做错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对赵构的认识了。

这时,谁也不清楚赵构是个怎样的人。李纲、宗泽、岳飞等人都看不清这位年轻的皇帝的真面目,所以,他们或早或晚地悲剧了。

岳飞被开除军籍,成为一个无业游民,这是件很郁闷的事。在国家最需要英雄的时候,最强的军人居然被开除了!

这是好事,不这样的话,岳飞会随着赵构的亲兵营一路跑啊跑的,不知不觉就跑到江南了。他只是个小兵,在刘光世等人的率领下,能做出些什么呢?

他是一只展翅高飞、独自翱翔的大鹏,需要自己的天空。只有走出这片充满私欲、多变、政治性高于战斗力、战斗力不断丧失的营房,他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放下岳飞,等待他再一次出现。现在回到赵构、李纲身上。对于恢复中原,李纲有一整套构思,派宗泽去开封城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给开封城披上铠甲。

开封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不能没有外围防线。一马平川的地势,如果没有黄河天险的隔断,河东河北等地的拱卫,它本身再坚固,也无法应对外敌。

所以,李纲派张所任河北西路招抚使,傅亮任河东路经制副使,去两河地区招抚百姓,建立武装。请注意这四个字——建立武装。

两河地区被金军肆虐,各大名城相继沦陷,各处正规军基本上伤亡殆尽。开封京城的军力损耗严重,长江之南的军队根本不靠谱,而西军又离不开防区,可以说,两河地区已经彻底失去控制了。可是,汉人的力量却空前强大。

无数支义军自发形成组织,他们保家结社,对抗金军,取得的战绩比宋朝的正规军强太多了,足以让大兵们想买块豆腐撞死。

以河东区为例,这里的民兵用红巾作标志,小事不说了,只提一下他们和完颜宗翰的故事。金军的大太子在宋朝官方面前一直很威风,可在老百姓眼里却很一般,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他围攻太原城,红巾民兵就把他挡在了太原城外。

泽州(今山西晋城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县)一带的民兵还特地问候了一下完颜宗翰。某天,他们偷袭他的军营,差一点就横扫全军,和他面对面。

与之相比,河北区域内的义军规模更大。

河北境内有座五马山,它在现代很一般,没人知道,可在当时,它是河北境内的太阳。毫不夸张地说,它的实力远远超过北宋的帝都开封城。

这里依山建寨,比人工修的城墙还要高大坚固;这里有十万兵力,都是自发聚集的忠义民兵,无论是素质还是实力,都比烂透了的禁军强得多。

更重要的是,河北区域内的其他民兵都听它号令,民兵人数加在一起有几十万之多。这样,它的号召力比赵佶、赵桓、赵构都大得多。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乱世中自成一国了,可是,他们却几次三番地写信给远在应天府的赵构,说他们一直都期待着中央的领导,请派人来领导我们吧。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山上最大的头领姓赵,叫赵榛。赵榛是赵佶的儿子,受封为信王。查名单,他是金军在开封城里抓走的重要俘虏之一,怎么会跑到五马山上打游击呢?

赵榛自己说,他是趁乱逃出来的。国恨家仇让他充满了力量,决心与百姓一起和女真人死磕到底。这多好,让百姓既有军队的实际力量保护,又找到了长期以来习惯了的宋朝政权,心灵身体两健全,好日子似乎又回来了。

李纲也是这么想的,眼看着这么强大的力量唾手可得,何乐而不为呢?这简直是新兴的建炎集团的天大福音。什么都不要在乎,哪怕知道所谓的赵榛是燕人赵恭假扮的,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力第一,马上派人接收!

于是,他第一时间派出了张所、傅亮。做完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复兴有望,民族将兴。他本人做了件很好的事,对得起首相这个职务了。

却不知,他的政治生涯马上就要谢幕了。

世上有种人,能力高,品德好,怎么看都一定会成功,肯定永远辉煌、永远灿烂,但是结果往往很凄凉,他们壮志难酬,穷困潦倒,自身难保。

之所以这样,可以归纳成六个字——明于事,暗于理。只懂得做事,不懂得做人。

李纲就是这样。上面接收民兵的事怎么看怎么有利,可是整个建炎集团上层全都强烈反对。黄、汪两大巨头出面,说招抚司成立之后,两河境内的“盗贼”更加猖獗,不如撤销这个部门。

盗贼……这个词才是关键。

李纲、宗泽、张所,老百姓觉得他们是民兵、是自己人,可在建炎集团看来,除了官军本身,其余的都是不安定因素。尤其是五马山的几十万人,让赵构怎么敢接近?还以“信王”为首领。在民兵看来,大家都姓赵,直接变一家,从开始就很融洽嘛。

可在赵构的心里,姓赵的人是他最烦的!

在他的一生中,他用了全部的智慧才保证了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一个有直系血缘关系的赵姓男人出现。比如前面提过的两个想趁乱称帝的赵姓人,都被赵构处理了。太祖赵匡胤的子嗣赵子崧被贬黜,永世不得翻身;太宗赵光义的宗室赵叔向被勒令交出兵权之后,就被刘光世捕杀。

可惜李纲就是看不透这一点,他据理力争,一定要收编民兵,和黄潜善吵,和汪伯彦吵,向赵构不断地进言。结果,张所、傅亮被撤职,他本人收到了言官的弹劾信。

张浚总结出李纲的十多条罪状,注意,是罪状,弹劾他下台。

号称帝国未来最正义、最坚定、最大无畏的人,居然投靠了著名的懦弱党,弹劾当时最正义、最坚定、最大无畏的人,才起家的。

赵构挽留李纲,同时罢免张所、傅亮,尤其将张所发配到岭南。不久,张所就病死了。李纲看清了形势,终于主动辞职。

赵构再次挽留李纲,可随后的罢相制里却写着“李纲以个人喜怒为标准,分辨是非、赏罚失当;以国家利益为代价,树立自己的形象”等考语。

不久之后,李纲被再三罢黜,最远一次竟然被流放到海南岛。而伴随着这些罢黜的是一系列诛心的字句,如“朋奸罔上,欺世盗名”,李纲成了被孔夫子所杀的少正卯一样的奸邪。

很惨很郁闷是吗?相信连李纲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一心为国,会这样悲剧收场?很多年以后,赵构的地位稳定了,年纪也很大了,开始喜欢回忆了,他才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李纲孩视朕!”

李纲把本皇帝当一个孩子看待!这里面透着一股怨气,非常准确地影射出当年赵构的感受。

说实话,这真的是李纲的问题。在他的心里,他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却忘了自己的职责是替皇帝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以为好的,就真的是好的吗?适合绝大多数人的,就会适合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吗?

赵构本来是为了清静、自由和尊严才罢免李纲的,没想到刚刚罢免他,这几样东西又丢了一次。有人突然找上门来质问他。

为什么要罢免李纲?

赵构暴怒,他真没想到,自己都当上皇帝了,居然还有人没完没了地找他麻烦。李纲、宗泽等人也就算了,毕竟是国家的栋梁、老臣,无论是功劳还是资历,都达到了可以摆架子训人的地步,可这几个人算什么呢?

居然是平民。

不过很不一般,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应天府里,是因为他们是赵构前些天特意下旨召来的。这两个人的名望实在太大,是东京保卫战中的学生运动领袖——陈东、欧阳澈。这两个人此时堪称名满天下,是仁人志士的代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言论瞬间会传遍天下,进而形成舆论,其新闻力量比宋朝官方强多了。

正是这一点让赵构头晕,他捧着陈东、欧阳澈写的奏章,都快气疯了。陈东说,李纲不可罢免,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用,赵构应该亲征,接回徽、钦二帝。

这几条好不好?赵构能不能做?值得玩味吧。这还只是开始,如果说这些让赵构为难,但又不得不赞成、不得不解释的话,那么陈东下面说的话就让他忍无可忍、急火攻心了。

陈东说,他本身就不该当皇帝,如果钦宗皇帝以后归来,请问两个皇帝怎样相处,难道要一大一小轮换当朝吗?

赵构杀心难忍。

可当他看完欧阳澈的奏章之后,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了。

欧阳澈说的是他的私生活,说他在国家危难之际不忘糜烂,不仅吃喝浪费,在女色方面也不知收敛,居然公开去开封城里买姝丽,说是给他做拆洗工作。

在开封城里买漂亮女孩儿……那是刚刚被金军劫掠过的开封城,这么干和女真人有什么两样?至于拆洗工作,亏赵构想得出来,他亲妈就在金国干着同样的工作!

这些话是多么刺心,哪怕不是皇帝,换个普通人也会暴跳如雷。他还没法否认,因为这都是真的。应天府就那么大,战争期间诸事从简,皇宫里的这点事基本上没有秘密,谁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说?难道你不知道俺成天到晚地表白,天生不喜欢和女人待在一起吗?赵构思前想后,恼羞成怒,提起笔来写了一纸“手批”。

——杀陈东、欧阳澈。

这是宋朝自立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宋太祖在一块石碑上刻着:有宋一代,绝不杀大臣、言官,不杀士大夫,尤其不杀上书言事的人。这块碑平时用黄缎遮盖,不许人看,只有每一代皇帝即位时,才由一个不识字的太监领去,一个人默默地观看。

这时是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八月,一个月以前,曹勋从北方带回了宋徽宗的求救信,里面就有专门带给赵构的誓碑内容。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赵构一定知道祖宗的规定。可他就是下令杀人了。

这不只是他恨这两个人的缘故,而是他心性的表露。赵构是两宋十八帝之中最狠的一个人,他几乎是先天带着残忍的基因,不只是不怕杀人,甚至敢于杀人、勇于杀人。他一旦对某个人起了杀心,哪怕事过境迁,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他仍然会牢记在心。

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算个总账,把想杀的人杀掉。

这只是开始而已,没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特点。人们能感受到的是,新皇帝是一个很不喜欢乱讲话的人,比如,他随后就下了一个命令。

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九月,他会去淮河地区度假,很可能会在那儿长期办公。如果有谁敢乱想、乱讲,动摇这个决议的话,全部砍头。有谁能告发这些乱讲话的人,有官衔的人连升五级,白丁可以超越无品,从九品直接升到正九品。

连升五级……在重大战役里起关键作用的将官都没这待遇。

正文 第七章 宗泽,过不去的河

在这种奖惩条例的震慑下,赵构如愿以偿地从河南省的商丘搬到了淮南的扬州城,紧紧地靠在了长江边上。

在这个过程里,还真没人再敢说怪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强势政府很适合他,对人民就该狠一些!这个观点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一年半之后,那件让他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真理——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这时,有长江之天险、扬州之繁华,既安全又舒服,他真的像是梦回汴京一样,又找到了从前生活的影子。这种好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不只是他,几乎整个中原都相当平静安宁,之所以这样,完全归功于一个人。

宗泽。

他全心全意地经营着开封城,在极短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竟然让废墟一样的开封城变成了空前强大的堡垒,不仅足以自保,还震撼了整个两河敌占区。宋朝和女真人在每一个角落里争锋,居然几乎每战必胜。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要知道就在一年前,金军还轻松地灭掉了宋朝。

宗泽是六月初一到达开封城的,他看见的是断壁残垣的街市,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的城防。大白天里,盗贼随处可见,老百姓没吃没穿,这是一座废城、死城。

就在两百里之外的黄河边上,金军一直驻扎着,像一把屠刀一样时刻悬在开封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砍下来。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宗泽就在这种绝境里振作起来,他深信自己的民族是强大的,只要当政的人理智些,稍微勇敢点,奇迹一定会出现。

他先是抓了几个知名的盗贼,宣布从此以后恢复宋朝律法,敢偷抢犯罪的,不管赃物是多少,一律军法从事。

也就是砍头。

宗泽说到做到,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一落地,开封城的秩序立即恢复原貌。接着,他建设城防,在开封城各处修补战械、重建敌楼,额外造了一千两百多辆战车。之后,他走出城外,到了郊区。两次东京保卫战给了宗泽一个非常沉痛的教训,就是宋朝每次都是第一时间丢了城外的设施。

宗泽在城外险峻地段构筑了二十四个防御点,这些和开封城本身的防御有机结合,这就在郊区筑起了第一道防线。做完了这些,宗泽仍然不满意。

他想到黄河,黄河是开封城唯一的北方天险,没有它,开封就只剩下几道人工城墙而已,那么,必须要夺回黄河。

可他手里没有兵,这是再严重不过的现实问题了。他没法向赵构申请,御营的兵力绝不会调给他一兵一卒。那么招募,可是用什么呢?当兵就得吃粮拿饷,他既没钱也没粮。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有,民间的兵也对宋朝不感冒。保家卫国靠自己,为什么要投靠不靠谱的宋朝?

这时,在开封的周边,说是民兵也好,盗贼也好,这种民间武装力量大得惊人,动辄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比如活动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一带,号称拥有几十万人的王善;活动在淮水区域内,约有七万人的王再兴、李贵;活动在洛阳附近,拥众三十万人的没角牛杨进。这些人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每一个都不简单,并且有个共同点。

他们厌恶宋朝,别说让他们归顺了,比如王善,他会主动带人到开封城去打劫。

几十万的部队冲向了刚刚重建的开封城,要宗泽怎么办?逃,还是战,两者都不现实,而在这两者之间,宗泽选择了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理念不会错,相信自己的民族不会错。为此,他单人独骑出发,向王善的部队迎了上去。

他对王善说:“朝廷危亡,国家大难,如果有一两个像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金军就不会猖獗。这是你临危立功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这话很高深吗?很煽情吗?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宗泽只是说了实话,说出了他的希望。王善的反应是强烈的,他立即跪谢,流着泪说:“敢不尽命!”

几十万人立即被收编,成了宗泽的部下。这样的事一次次地重演,前面提到的王再兴、李贵、杨进等人都在这时站到了宗泽的身旁,成了他的助手。

一个是偶然,两个、三个呢?每一个人都这样放弃了自我,抛开了对宋朝的成见。之所以会这样,只能归功于宗泽个人的威望。而他的威望基础是什么呢?我想起了一个人曾经说过的话:

“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

这句话让我深思,“地广人多”、“俊彦之士”,这在中国是最不罕见的,在每一个时代里,这一点都不曾改变。比如近代史里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候,中国的人数之多、俊彦之多,就如灿烂繁星。可为什么至少有三次屈膝异族了呢?

因为“崇尚气节”,只要失去了气节,中国人就失去了一切。如果能像宗泽、杨进、王善等人这样,因为气节而走在一起,那么情况自然会好转。

宗泽并不是一味地包容,相反,他的底线很高。当年,他离开磁州时,把军队和政务交给了磁州兵马钤辖李侃。不知是什么原因,李侃被部下赵世隆杀了。

赵世隆夺了城防,在战乱中占据一方。

这是一位土皇帝了,可是当他知道宗泽在开封城的举动后,他带着自己的弟弟,外加三万兵马来投奔。在他想来,这是件安全的好事。连盗贼都能变成正规军,为国出力,何况是他呢?他本身就是宗泽的老部下,只是犯了点小错罢了。

宗泽只问了他一句话:“河北丢了,是不是连我们宋朝的法令,上下级之间的纪律也都丢了?”军队哗变,以下犯上,是赵匡胤定下来的死罪。

他命人把赵世隆拉下去斩首示众。

当时,周围都是赵世隆的人。赵世隆的弟弟赵世兴就站在他身边,还带着刀。宗泽很平静,等杀了赵世隆之后,才缓缓地转头看着他弟弟,说:“你哥哥死了,如果你能带领这支部队报效国家,我就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洗刷你哥哥的耻辱。”

杀其兄而任其弟,按常理来说,纯粹是找死。他在自己身后埋了一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可奇怪的是,赵世兴居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不久之后,金军突袭滑州,宗泽命令他紧急驰援,他率领这支部队杀了过去,在城外大获全胜。

宗泽就是这样,让开封城的军队与日俱增,在短时期内达到了一百万人以上,同时严明军纪。有了这些基础之后,他扫平了黄河南岸的金营,在沿岸十六个县的周边建立了像鱼鳞一样的连珠寨。

他这么搞,金国坐不住了。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绝对不能让它有喘息之机。为了灭掉宗泽,金国调配了能调动的最高军力。

完颜宗翰坐镇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与宗泽对峙。十二月左右,他派出了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将军。

完颜宗弼出场。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术”。没错,他就是家喻户晓的完颜兀术,至于通常被称为“金兀术”,那是一种荣耀。

他是金国的兀术。以国为姓,这是对当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一位军人的尊称。也就是说,金国人爱他。查一下他的家谱,都是顶级权贵,他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人称四太子殿下。那么,想一下,大太子、二太子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灭国屠城,声名显赫,为什么他这个时候才冒出来呢?

因为他二哥死了。

完颜宗望在这一年的六月,也就是宗泽到达开封城之后,突然病死了。这对金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至少在军队方面,接近一半的军队体系没了领导。要怎样弥补呢?第一,得像完颜宗望一样,有宗室最纯的血统;第二,得有战功。

战功是完颜宗弼的软肋,截至这时,他只是军队里的一个随行人员。比如在追捕辽国皇帝时,他跟着完颜宗望追到了鸳鸯泊;入侵宋朝时,他跟着大部队到达开封城下。查史料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人事交割里,他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地位、权力就可想而知了。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位金国战士是被树立起来的典型,他本身什么都不是。这时,他被派出去袭击宗泽,刚过黄河,连宗泽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掉头往回跑。

宗泽只是派了两支部队绕到了他的侧后方,占据了滑州、郑州两处,悄悄断了他的退路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这是金兀术独自领兵的第一次战斗,出师不利,溜之大吉,他的做法很经典!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一次试探,因为在半个多月之后,他又卷土重来了。这一次,他行动迅速诡谲,渡黄河、过郑州、进白沙,很快就冲到了开封城的附近。

跑得越快,被打得越惨,因为他光顾着跑了。顺便说一下,他这人打仗的特点就是冲得超快、超猛,至于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不管。这一次是这样,后面还这样,结果每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满头包。这次,他没想到,更没察觉到,宗泽上回派出去断他后路的人马还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等着他。

前边有宋兵挡着,后边伏兵四起,完颜宗弼打了个彻彻底底的败仗,第二次落荒而逃。这就是金国历史上仅次于完颜宗翰的伟大军人的传奇军事事业的开端。他不知道的是,宗泽不仅使他败了两次,还在这段时间里给他造成了一个永恒的噩梦。

宗泽一生最大的成就可以归纳成三条:

第一,他在山河破碎之际,极其敏锐地识破了金军假和谈、真要挟的面目,把赵构留在磁州,为宋朝保存了唯一一条血脉。当然,这一条是对是错,他本人是否很后悔,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他重建开封城,整合两河地区,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振宋朝军威,在灭国一年之后,就阻敌兵于门外,这一点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第三,他释放了一个犯了军纪、要被处斩的年轻军人,并且给对方机会,让这个年轻人走上战场,为国征战。

他做过无数这样的事,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件小事对宋朝、对汉民族有着怎样的意义。

因为这个年轻人叫岳飞。

岳飞终于见到了宗泽,终于到了开封。从他在应天府被开除军籍之后,直到这里,他颠沛流离,满身战疮,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不仅与金军血战过,还两次遭遇本国上司的屠杀。

回到应天府——这座城在宋朝是有特殊意义的。它是北宋四京中的南京,最初叫归德府,是后周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所,所以,它是宋朝的龙兴之地。赵构在危难中于此地登基,又给它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宋朝的子民们向往它,来了就不想走。

岳飞被开除军籍之后,也没离开。游荡的日子里,岳飞目睹了建炎集团的一个个荒谬举措,他愤懑、郁闷、无聊、忐忑,被种种负面情绪影响着。城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有无数民间自发组建的武装,他完全可以投身其中,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他的身上有责任,他的母亲在他离开家门去从军时,亲手在他的后背上刺了四个字——精忠报国。这是他一生的理想,他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实现这一点。国家是至高无上的,既不能容忍外敌的入侵,更不能容忍内贼的叛变。

更不要说自己加入盗贼组织了。

岳飞所接触的人都是宋朝的正规官吏。很幸运,他和一个叫赵九龄的人能谈得来。

赵九龄是张所的下属,在他的引荐下,岳飞有幸拜见了张所,成为河北招抚司的一员,从此,岳飞走向了抗金最前沿。

回首往事,谁还能说上书事件是错事、坏事呢?没有它,岳飞仍然只是一介小兵,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怎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和金兵刀兵相见呢?

他被分配到王彦的手下,做统制官。

王彦,字子才,河内上党人。此人文武双全,在徽宗时曾进京应武举,在赵佶面前试演武义。曾追随种师道两入西夏,立有战功。这时,金军入侵,他毅然离家从军,没进御营,而是投奔了张所,到河北敌占区找事做。

综上所述,王彦也是个狠人,他和岳飞做搭档,堪称相得益彰。可惜的是,还没等这对强强组合发威,一个命令突然降临。

黄潜善、汪伯彦两位大佬搞垮了李纲,河北、河东的反攻计划立即搁浅,连张所都下课回家了,被贬到岭南反省去了。

很多人心灰意冷,刚刚聚集起来的河北大营一下子就散了。可是,王彦、岳飞、白安民等人没有动摇,他们集结了七千多人马,北渡黄河,进入敌占区,主动向金军宣战。这是北宋灭亡之后,宋军的第一次主动反击。金军猝不及防,被连连击败。王彦所部长驱直入,一时间,宋人士气大振。不过,他们也因此孤军深入,不要忘了,他们是没有后援的。

金军调来了近六万重兵,合围王彦。

接近十比一的军力,王彦有了危机感,他被迫筑寨,闭垒不出。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正确的,毕竟敌我悬殊。可岳飞却不这样想,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一生中的所有战绩都是以劣势兵力取得的。换言之,如果只能以多胜少的话,还要兵法战将干什么。

岳飞不听王彦的节制,率领自己手下的几百名士兵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混战之中,岳飞夺得金军大纛,朝四面挥舞,军心大振。他不仅冲破了金军的重围,还一路追杀,占领了新乡县。

金军火速向新乡县集结兵力,但是他们晚了,岳飞根本没有考虑防守,他放弃了新乡,继续向北挺进。第二天,他行进到侯兆川时,与金军相遇。

战争开始了,岳飞没有兵力,没有地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这支部队无法依靠其他任何力量。他冲在最前沿,身上有十余处受伤,血战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战”,再一次击败了金军。

宋、金开战以来,宋朝的正规军成建制的覆灭。渐渐地,他们总结出了金兵的战术,其实是没有战术,就是金国士兵的素质太惊人。宋、夏战争中,两军对冲,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就会见分晓,甚至打到天黑了,两军会很默契地收兵,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天亮了,吃完饭再打。

金兵不是这样,他们第一次冲杀不成功,紧接着来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来第三次,这种冲击会整日整夜地持续,是名副其实的不死不休。

想击败这样的军队,而且以几百人的兵力在困境中连续击败它,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战斗力?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岳飞一生征战的特色,他飞扬勇决,不拘一格,敢为人所不敢为,在战场上迅速前进,给敌人连续不断的打击。

可惜的是,他们毕竟人少,而且没粮了,这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本来是在自己的国境内,可偏偏找不到给养。现实逼迫岳飞必须回去向王彦求助。

在岳飞想来,在绝大多数人想来,他们本身就是同一支部队,就算只是友军,在抗战中支援些粮草,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可王彦不那么想。前几天,岳飞违抗他的命令,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在他看来就是分裂他的队伍,削弱他本人的威信。无论从哪一点来看,岳飞都犯了军法。

犯军法,就得军法从事。当时,有人建议他杀了岳飞,王彦还真的心动过。他是位名将,是位坚定的抗金英雄,这都不假,可他的心胸是狭窄的,岳飞深深激怒了他。幸运的是,他虽然心胸狭窄,却是个明白人。

他拒绝了岳飞的求助,让岳飞安全离开。这相当于让岳飞自生自灭,与他无关。从此之后,王彦与岳飞嫌隙不消,两位抗金名将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岳飞回到几百名饥肠辘辘的士兵中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绝路。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周边是近六万多的金军,哪怕是想撤退逃跑都不容易啊。

这也是岳飞不肯原谅王彦的地方,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也跟杀人没多大区别。

处在绝境中的岳飞没有向南撤退,他的勇气是无人可比的,他居然率领饥伤交迫的士兵继续向北方前进。他们一路征战,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绵延四百余公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地的天然界山,这里沟壑纵横、险要丛生,是理想的战场。

岳飞此行最艰苦也是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他先是与一群金军相遇,两军激战,岳飞生擒金军主将拓跋耶乌。几天之后,他再次遇敌。这一次,岳飞的部下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无法硬撑,情况逼着他只能行险。

岳飞单骑出战,持丈八铁枪,刺杀金军主将黑风大王,使这支金军仓皇逃走。

至此,岳飞孤军深入,以数百人之众,入数万金军重围,攻城略地,辗转作战,战无不胜。这是有宋一代从未有过的战绩,就连韩世忠都相形见绌。韩世忠的每一战都有依托,或是有大部队在前方做先锋,或是有城池做后盾,而岳飞此行无所依靠,居然远扬千里、锐不可当,冲破了金军的重重包围。如此决心、战力,就算没有后来的辉煌成就,也足以使岳飞在中华战将的名单里独树一帜。

不过,他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不得不考虑回归了。岳飞在太行山停留片刻后,便向开封方面撤退。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回归过程,让人无法猜到他遭遇过什么。

如果没有再征战,那么说明他的行动机变神速,让金军无法堵截;如果与金军狭路相逢,那么岳飞的回归之路将会更加艰辛。

以这样的伤疲之旅,他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进开封见宗泽呢?

岳飞终于进入开封城中,宗泽收留了他,没有计较他之前违抗军令的事。他有自己的部下,有一定的权职。不过,他的噩运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居然被绑上了刑场。

岳飞要被杀头了,各种史书都没有记载他犯了什么事,不过,从他的早期经历来说,他想犯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他的性格太倔犟,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刚烈,不如说是暴烈,这样更恰当一些。

要命的是,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发泄怒火。再稍晚一些,他曾经在酒桌上与一个上级军官言语不和。岳飞暴怒,一拳把那上司当场打昏。

这不是偶然的。岳飞与其他的中兴将领相比,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刘光世是军队里长大的衙内,张俊、韩世忠、吴氏兄弟从小参军,习惯了受军法约束,哪怕遇到再大的委屈,如韩世忠被抢了活捉方腊的大功,也只是躲进角落里生闷气。

换成岳飞呢?

岳飞发现王彦作战不勇敢,严格地说,只是不如他勇敢之后,就拒绝节制,独领一军出走。信不信他能一枪捅死敢抢他功劳的辛兴宗?

早期的岳飞有种种缺陷,这都是他半路出家、没经过军队专项训练就走上战场造成的。这非常危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岳飞就会成为一朵瞬间绽放的昙花,哪怕非常绚烂,也会黯然收场。他之所以能创造出后面的传奇,成为中华民族首屈一指的军人,是因为他能改正错误。

岳飞天性嗜酒,可后来却滴酒不沾;岳飞不受节制,目无军纪,可后来的岳家军却是宋朝三百多年里军纪最严明的军队。

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

而这一切,只有先从刑场上活着离开才能实现。关键时刻,宗泽到了,他看见岳飞相貌威严、身材魁伟,觉得这样一个壮士不去上战场,反而要死在自家刑场上,实在太可惜了。正好,有一支数千人的金军进攻汜水,宗泽将五百名骑兵拨给岳飞,命他戴罪立功。

五百对数千……“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两句话连起来读,让人怎么想呢?是说岳飞的生还几率很渺茫吗?

答案是,岳飞已经成为杀女真人的熟练工人了,他带着五百名骑兵,将几千金兵打散,然后带着金军主将的人头回来交令。

宗泽大喜,他手下有百万重兵,有不怕死的勇将,比如大将张捴在滑州之战中以寡敌众、死战殉国。可像岳飞这样以寡敌众,还能让金国人死得很惨的人,就不多见了。他马上给岳飞升官,同时加大考察力度。不久之后,他找来岳飞,拿出了一本书。

下面的对话是一个经典。

宗泽说:“岳飞,你的智勇才艺,可以与古代的良将媲美。但是,你喜好野战,这不是万全之策。现在,你只是个偏裨,这样做还没什么。可以后你当了统兵大将,还这样怎么能行?这本《阵图》,你要仔细研究,以后会用到的。”

《阵图》,指的是宋太宗赵光义在幽州城下大腿中箭之后,用来指挥军队,折磨潘美等第一批宋朝大将的东西。岁久年深,当折磨变成习惯、习惯变成传统之后,这种东西深深印在了宋朝将官的脑子里。作为一个文官,宗泽观察事物的眼光很敏锐,他看出了岳飞的软肋。不是科班出身吗?那么,请看宋朝高级将官们的职业手册。

由此可见宗泽对岳飞的一片苦心,他要把岳飞培养成一个高级将领,给宋朝留下抗金宝物。但是,岳飞仔细翻阅《阵图》之后,回答了几个字:“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这个“心”是什么,用宋朝官方的语言来解答再合适不过了。很多年以后,宋孝宗追授岳飞官衔的致辞中提到:“……飞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

天资,他的一切都是天生的,所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他只需要在战争中不断地挖掘自己,不必向任何人学习。

只是这时,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他是宗泽手上的一柄利器,斩金断铁、杀技过人,但在宋、金对抗的全局上,他没有太大的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之前的上司,那位似乎不够勇敢的王彦。

王彦能有巨大的成就,还真是因为他不够勇敢。事情要从岳飞离开他之后说起。那时,王彦的处境非常恶劣。

本来他有七千余人,岳飞带走几百人,伤了点元气,动摇了军心。寨外有数万金军合围,王彦决定立即突围。溃围之战是惨烈的,等他冲出重围,召集残部时,发现只有七百多人了。

只剩十分之一的兵力了。

到了这一步,王彦的斗志更加旺盛,他没有乘机北渡黄河,回到开封周边,而是带着队伍悄悄到了共城县(今河南辉县)的西山里。他在那里建立营寨,派人去联络两河地区的民兵武装,决心把抗金部队扩大,在北岸与金军周旋到底。

这时的王彦与东晋时的祖逖是多么相像。同样带着不足一千人的队伍;同样去北方抗击入侵的异族;同样宁可战死,也决不重涉江海回归。

区别在于王彦渡黄河,祖逖过长江。

在西山的营寨里,王彦的处境非常危险。金军开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为了安全起见,他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这样做,明显是防着自己的弟兄。可以想象,他的七百名士兵目睹这些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的,防贼吗?

这真的会伤了众兄弟的心。

与之相反的是,岳飞在侯兆川之战时向王彦求粮期间的一件事。那时,他夜屯石门山下,周边的金军比王彦所面对的金军多,身边的弟兄却比王彦的少。当天夜里,有消息说金军会趁夜袭击,他的部队全部被惊醒,只有他自己躺在地上睡大觉,一动不动。

于是,军心安定了。

以此对照,王彦的处境很不妙,但是他的命好。某一天早上,他醒过来,很可能浑身酸疼、头晕眼花。不知又换了多少个地方,以至于他看见身边的几个亲信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信们的脸上多了八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是刺上去的,相当于黥面。谁都知道,黥面是用在囚徒和军人身上的,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

王彦的部下看他日防夜防、提心吊胆,为了能让他安心,才自发刺上去的。他们用这个方式告诉王彦,自己决不叛离,要与他生死与共。

从这时起,人们称他们为“八字军”。

王彦深受感动,他敞开怀抱,更加真诚地对待自己的部属,并以此对待两河地区的民间豪杰。他的部队迅速扩张了,有十九个首领来投奔他。他的兵力达到了十万以上,几百里之内,金鼓相闻,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之而来的是战斗力的增强,金军派人攻击王彦的营垒,那人被吓哭了,说王都统的寨子根本啃不动。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明打不行,金军偷袭王彦的粮道,结果被王彦反偷袭,死了很多人。王彦在黄河北岸站稳了脚跟。这时,他决定起重兵北伐,收复从前的国界。为此,他给宗泽写了封信,希望宗泽配合他。

形势突然大好,这等于是他替宗泽搭了一条通往黄河北岸的大桥。按宗泽原来的设想,这本应是在完善开封周边,逐步扩张之后的事儿。

可王彦给了他一个惊喜,让计划提前了许多步。那么,借势反攻吗?宗泽冷静下来后,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想北伐,想复国,以什么名义?现在,开封城还是宋朝的国都,如果让他来治理,头衔都是“留守”,意思是暂时替赵构看家护院而已。这在特殊时期里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北伐复国这样的事,居然由两个臣子私自决定,是不是越权了、太放肆了?

宗泽是一位儒臣,他心里的脉络分明,做什么都坚守着最根本的为臣之道。于是,他给王彦回了一封信,要王彦来开封城详谈。

在谈话之前,他要王彦最大程度地加强开封周边的防守体系,比如把八字军带到黄河南岸来,沿岸布防,形成第一道屏障。

这样做,才能让赵构相信开封城是安全的,才能让这位皇帝敢于回来主持北伐大计。

王彦完全同意宗泽的计划,他率领八字军渡黄河回归南岸。一路上,金军派重兵尾随他,却一直不敢攻击。这支军队从敌占区回归,开封周边立即士气大振。

王彦把军队全交给宗泽。宗泽给了他一个新任务。

王彦文武双全,从军之前是名满河朔的名士,宗泽要他去见赵构,向他汇报两河、开封等地的形势,把赵构劝回来。

这个任务太重要了,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进行后面的行动。王彦没有耽搁,带着少量亲兵上路了。这时,他的心里装满了北伐大计和这一年多以来的艰苦抗战经历。他热血沸腾,他要唤醒那些冷血怯懦的宰执的斗志。国家兴亡,在此一举。

他带着这种心态见到了黄潜善、汪伯彦……这简直是冰山和火焰的碰撞。王彦的一腔热血淋到了黄、汪两人的头上,却浇出来两朵痛苦抓狂的蘑菇云。这两个宰执快要被气疯了,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呢?

这个王彦说什么两河人民水深火热,翘首盼望宋朝收复失地。这本身就是个错误,要知道金国人是多么守信用啊,自从他们离开开封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黄河北岸。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死呢?为什么?

当天,他们话不投机,双方都咬牙切齿。结局是王彦得罪了这两个人,他没法再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很快,圣旨下达,传来两个命令:

一、王彦不必陛见;二、王彦不必回开封。

第一条是说王彦连赵构的面都见不到了,他总不能闯宫求见吧?第二条更绝,建炎集团觉得他太好战、太激进、太不服管教了,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的直属部队。放他回开封城,让他和宗泽勾结在一起,建炎集团还能掌控一切吗?

所以,他们一定要将王彦留在身边,严加看守。他们给了王彦一个官职,是武翼郎、阁门宣赞,充任御营平寇统领。他的顶头上司居然是——范琼。

没错,就是那条在开封城破之后挟持宋钦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人员的狗。这样一个东西,怎么算都是赵构不共戴天的死敌。奇怪的是,他居然敢到建炎集团来报到,而赵构也真的收留了他。

尤其好玩的是,当李纲杀死张邦昌,清理开封城叛党时,范琼不安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命难保了。赵构居然下旨安慰他,说没事,他肯定不会被杀,安心当官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事,哪怕《宋史》给出的原因是范琼手里有兵,赵构怕他造反,都无法自圆其说!

这时,让王彦去当这条狗的部下,简直是对王彦的公开嘲弄。你不是搞抗金吗?不是想为国出力吗?很好,去给这位金国狗当下属吧。

王彦大怒,弃官辞职,把宋朝给的一切头衔都扔了回去。老子回家读书种地去,不和你们这群狗搅在一起了。他走了,不久之后会再次投身于抗金事业中,甚至还会和岳飞见面。但是,他这次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没见到赵构,还让矛盾激化了。

消息传进开封城,宗泽的心里一片冰凉。

怕什么来什么,他的确对赵构很失望,却没想到对方会凉薄到这步田地。不说别的,光凭王彦九死一生在两河地区坚持抗金这一点,难道见一面,说些抚慰的话也不行吗?一时间,很多往事浮现出来,让宗泽更加认清了事实,他的心情也更加悲凉了。

他初到开封时,突然来了一个金国使者。这人姓牛,表现也很牛,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开封城,说是来探望一下女真人的好朋友——大楚国皇帝张邦昌。

宗泽一听就火了,这明明是来试探虚实的,摆明了宋朝不敢动他。那好,逮捕入狱。结果没几天,不等金国方面有反应,赵构的圣旨到了,要宗泽立即释放这个牛大使,安排宾馆,好生款待。宗泽不服,说:“这是奸臣在蛊惑你,让你搞什么和谈,事实上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怎么能说得上谈判?我很笨,不敢奉诏,让金国人觉得宋朝懦弱。”

赵构回信说:“爱卿你弹压强梗,保护都城,给朕分了大忧。但是,你抓了金国的使者,这不合我意。”

这些话很正常,看下面一句:“朕之待卿尽矣,卿宜体此。”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联想到陈东之死,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对你好到极点了,你还不知进退,这是在逼我杀你!

能在刚刚亡国,身边只有几万近卫军,随时会被异族人灭掉,安全保障全在宗泽一个人身上,而宗泽坐拥百万兵力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威胁话语,这说明了什么呢?

又蠢又横又残忍?

残忍是一定的,蠢就不见得,以赵九弟一生业绩来看,他非但不蠢,还相当聪明,那么,为什么他会做得如此离谱呢?

问题出在宗泽身上,谁让他在刚刚有点灭国危险时,就把赵构留在磁州,没让赵构遭点罪呢?谁让他非得把开封城搞成一堵铁墙,挡住了金兵,让赵构觉得局势大好,可以吃喝玩乐呢?谁让他一直写信劝赵构回京城,没用点别的手段呢?

河北五马山上的信王殿下某天随口说了句话,说要在近期回开封城祭祖。赵构马上就慌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诏书,说立即就回京城,绝对不耽搁!

他怕赵榛抢他的帝位。

总而言之,宗泽像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忘记了一条真理——娇养忤逆儿,棒头出孝子。赵构这样的人,必须得让残酷的现实去教育教育,这样,他才能懂事。不然的话,他的本质仍然是一个公子哥,一个遗传了赵佶个性的追求顶级享受的纨绔。

可惜的是,宗泽永远不会这么做,他的力量来源于内心的操守,而这操守,就代表着他绝对忠诚于他的君主。所以,他会埋怨,在奏章里写“……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弃北方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不忠不义者但知持宠保禄,动为身谋,谓我祖宗两百年大一统基业不足惜,谓我京城、宗庙、朝廷、府藏不足恋,谓二圣、后妃、亲王、天眷不足救……谓巡狩之名为可效,谓偏安之霸为可述”。

用词激烈尖锐。

也会抱怨,如“……臣犬马之齿已七十,于礼与法,皆合致其仕,以归南亩。臣漏尽钟鸣,犹仆仆不敢乞身以退者,非贪冒也,实为二圣蒙尘北狩,陛下驻跸在外,夙夜泣血,唯恐因循后时,使天下自此失我祖宗大一统之绪”。

他从来就没想过用手段逼赵构做什么,永远都是劝说、感召。

在宗泽留守开封、稳定北方的十三个月里,这样的奏章有二十四封,它们是宗泽生命里最后的印记,记载着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奏章里的急迫心情,与他日渐衰弱的身体成正比。

第一到十四封里,宗泽谈论时事,论述哪些事是对的,哪些事是错的。比如赵构曾经突然脑残,和他爹一样宣布解散勤王部队,理由是两河地区的民兵们假借勤王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些盗贼。

还有比这更白痴的吗?两河地区还是宋朝的吗?那是金国的土地。哪怕那些民兵真的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碍着姓赵的什么事了?

杀得越多,抢得越多,越光荣!

宗泽为这事和赵构书信往来辩论了好久,告诉这傻孩子千万别这么干,失去民兵,北方就会立即崩溃。别说保两河了,连开封都会出事。

之后,宗泽的实力迅速壮大,连战连胜。他的奏章里大多记录着部下的战绩、形势的好转,如拥有十多万部下的丁进,愿负责开封的城防;李成愿在赵构回京之后扫平两河敌寇;实力最强的杨进会率领百万大军迎回徽、钦二宗。

最著名的是第二十一封奏章,他写道:“……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做主耳。”

话说到这一步,真不知道宗泽还能再说什么,而赵构想拒绝的话,又得怎样说。事实上,赵构真的没法回答,他刚开始还赞赏、勉励了几句,后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让宗泽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发问。每一次,宗泽都呕心沥血,集聚了全身力气,可总是会面对空气。

空荡荡的……像坟墓一样憋闷!

宗泽终于承受不住了,他是一位老人,一介文官,身体本来就一般。近两年以来,先是金军灭宋,接着独自抗争,进开封城恢复两河,这些不仅使他劳累,更让他忐忑、震惊、激愤,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无止无休。

人老了,活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心情。宗泽在这种困境中,还得面对皇帝对自己的冷漠,他的报国热情变成了忧国伤痛,之前有多么热,这时就有多么冷。他病了,忧愤成疾,后背发疽……临终前,诸将围绕在宗泽的病榻边,听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以二帝蒙尘,愤愤至此。汝等如能歼敌,则我死亦无恨!”

众将痛哭失声,齐声回答:“敢不尽力。”这些人里就有年轻的岳飞。他们听到宗泽微微叹息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他突然三声大叫:“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死了,没有一句话是说自己家里的事的。

正文 第八章 建炎南渡

宋朝官方对宗泽的死致以不那么沉痛的哀悼……因为治丧的规格实在太低了,只追赠了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号忠简。

“忠”不必说了。“简”,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平时还行,可这是宋朝北方唯一的屏障好吧,国之一人的实质存在,居然这么打发。

尤其是“简”,在世俗的解释里永远都是一根筋、粗暴、不识大体等稍带贬意的词汇。至于说学士、通议大夫,这些头衔更是垃圾。学士不加大,太监都不怕;大夫还不错,和侍中比一下怎么样?

难道宗泽还比不上夏竦之类的抗夏废物吗?

啥都不说了,谁让这时的赵构还处在婴幼儿期呢,二十二岁了,还是没长开。接着,他确定了宗泽的接班人。本来有个现成的,宗泽的儿子宗颖。

宗颖一直在父亲的幕僚里,在开封城里有很高的威望。如果选他的话,至少百万民兵武装都会很安定。可赵构否决了,理由很光明正大,开封那么重要,难道管理员要世袭吗?开封城只有一个世袭的头衔,那就是姓赵的皇帝!

这一点倒是对的,可赵构接下来派过来的第二任留守长官实在让人胆寒。没错,百万民兵第一感觉就是很冷。

派来的人叫杜充,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嗯,和岳飞是老乡。此人进士出身,靖康初年时任沧州(今河北沧州)知州。就在这儿,他干了一件让建炎集团高兴、平民百姓痛恨的事。那时,辽国灭亡不久,燕云十六州落入金国手里,奴隶制社会的女真人根本不懂得人口的重要性,他们只知道人多了,吃的就多,还不如少点。

于是杀人,一时间,燕云地区的汉人向两河地区逃难。当他们逃到杜充的地盘时,惨案发生了,杜充说这些都是外国人,是不安定因素,得全部杀掉。

是全——杀——掉!

联想前些天赵构宣布解散民兵,这样的人,是多么合乎建炎集团的胃口啊。

杜充进开封,立即和百万民兵势成水火。再不是友军了,而是敌对。关于这一点,很多历史学家将其总结为人品。

宗泽威望高,人品好,把各种力量都团结起来;杜充没人品,没威望,所以不孚众望,没人理他。这实在太表面化了。

宗泽一直以来都是正面人物,他团结百万民兵的那一幕更是为人称道。可是换一个角度看,你会发现他坏了大事。当宋王朝腐败堕落、烂到没救时,百万民兵自发形成组织,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新生状态啊!如果宗泽不是凭借他的个人威望去收编他们的话,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个新的王朝就会诞生。

不管封建王朝是不是注定了都要腐烂变质,但至少每一个王朝刚出现时,还是清新而富有强力的,而且,压力越大,王朝的力量也会随之增大。

可宗泽把他们都收编了……收编之后,还以此为最大的倚仗,去感召赵构,让他回来。试问哪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会投奔民间武装呢?这本身就是两个极端,水火绝对没法相容。

宗泽不招人疼,难道不正常吗?要命的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些。

回到杜充,这人是一个标准的国家干部,做什么都以上级的意志为准绳,他心里想的是怎样完成皇帝下诏书都没办到的事儿,比如解散民兵。可是要怎样解散呢?一百万啊,这么多兵挤在开封周边,就算按照命令有步骤地往外疏散,都不是短期能办到的。

难办吗?那就换个方式。

在杜充用他的方式解决开封城百万民兵之前,先说一下民兵们在开封里是怎样分布的。王善的人叫后军,驻扎在开封城东的刘家寺;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的部队叫中军,驻扎在开封城南的南御园;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人的部队驻扎在开封城西。

三方势力里,张用的中军人数最多,达到数十万,他和王善是彻头彻尾的民间自发组织,没有半点官方根基。他们在宗泽时期很独立,在杜充时期更独立,基本上指挥不动。

岳飞的人马有张所的背景,加上岳飞本人的忠诚,可以勉强算是官兵。

杜充的办法是用这些听他命令的人去干掉那些不听他命令的人。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地点指定时间来场火拼。

时间定得很微妙,在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十五左右。这是难得的法定假期,大概从万能的仁者皇帝、周易大师、一百个儿子的父亲——周文王开始,中国人在这几天里都不开工、不干活、不生气了。聚在开封城里的民兵们本来都是些老百姓,一到这个日子,不等命令,自己就找地方乐和去了。

杜充在这种时候命令城西部队向南薰门集结,去城南的南御园杀张用。

用几万人去消灭几十万人,我试着琢磨了一下他的心理原动力,不外乎两条:

第一,出其不意。这个好理解,都在放假嘛,珍珠港是怎么废的,不就因为一个星期六吗?

第二,优势心理。杜充认为他代表官方、代表正义。在这种人的心里,老百姓猪狗不如。他只要想杀,随时就可以举刀,老百姓连躲都是犯罪!

于是,宋王朝的军队在分崩离析、军力极度匮乏之际,在开封城里展开了极其英勇、强悍、残酷、冒傻气的自相残杀。

没有意外,几十万人的那边打赢了。当天,不仅张用早有准备,连王善都带人从城东头赶了过来参加活动。这还有什么搞头,官方代表那边输得惨不忍睹。在一面倒的局面里,只有岳飞取得了胜利。他率领两千人,击败了几万人,还杀了对方的将领。

王善等人胜利了,可开封城再也待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能赶走杜充,占领王城,建立美好和平的新王国吗?老百姓的惯性思维让他们觉得杀了官方的人,就应该逃跑,于是,几十万人一起离开,他们的目标是陈州(今河南淮阳县)。

杜充的目地达到了。不管是打走的还是怎么的,民兵们离开了。这不是很好了吗?不,杜充的官方惯性思维也被启动了,他认为,老百姓杀了官方的人,逃跑了,那就得再追上去抓回来杀掉。

他又派几万人出城去消灭那几十万人……这种二货行为的结局就不用预测了,肯定输得更惨、更彻底。这几万人被几十万人挤进蔡河(今涡河),人马踩踏,尸体浮满河面,没死的人被逼到铁炉步附近。直到这时,民兵们才收队回营。

这次行动里没有岳飞,估计他是烦透了,再也不想掺和进去。

上面的事发生之后,建炎集团迅速发来了贺电,对杜充净化开封城空气的行为大加赞赏,认为只有这样一个开封城,才最适合官员们居住。

赵构本人也很高兴,他给杜充加了很多印象分,这些分数以后会起大作用。同时,他任命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并相,正式全权处理国务。做完这些之后,年轻的、处于婴幼儿期的赵构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这个世界还需要添点什么呢?

想来想去,硬是啥也没想出来。于是,他只好用实际行动去怀念处在苦难中的父皇——就是按照赵佶的生活方式去生活。

赵构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后宫干活。不许笑,这是件很严肃神圣的事情,哪个皇帝上班了都得这么干,儿子必须多,女儿也不能少。赵构这时只有一个小儿子,身体还不怎么样,这让他心里很没底。为了列祖列宗,他必须加班加点。

扬州城从这时起,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海洋,皇帝、宰相在里边快乐地游泳,游来游去,没完没了。为了能继续快乐,两位新上任的宰相联名发布了一条命令——不准任何人,包括各级官员,以任何理由,包括为皇帝的安全着想,去议论边防之类的事情;不准任何人散布扬州城不安全的言论;不准任何人以扬州城不安全为理由,携带家眷、拿着家产出扬州城。

这条命令生效之后,离这里很远很远很远的北方,另一条命令也下达了。金军再一次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扬州城和赵构。

这次的金军是金国的二号人物完颜宗翰从原辽西京派出来的,领头的三个人分别叫完颜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兵力嘛……不算太多,五六千左右,全骑兵。

这帮女真、契丹混合组团的骑兵就这样直奔扬州城去了。从一定角度来看,非常符合突击、闪电、斩首之类的战术,他们把一切枝枝杈杈都抛在后边,包括开封城,直奔赵构和建炎集团。只要把他们拿下了,宋朝的抵抗立即清零。

很英明是吧。其实,真实的内幕是,金国人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因为杜充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牛人,任谁也惹不起。

金军的第一目标本来是开封城,可是没等他们兵临城下,也就是刚刚到达黄河边上时,突然间河水奔腾咆哮、决堤而出,黄河决口了!

这是杜充干的,在开封城失去兵力之后,他迅速想到了这个应敌之法。得有多么灵敏的脑子、多么巨大的决心、多么歹毒的心肠,才能下这种命令啊。赵佶、赵桓面临灭国之灾时,都没敢用这一招。

这一次黄河决堤之后,滚滚浊浪向东漫过滑县南、濮阳、东明一带,再向东经过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入海。

上面这些不是罗列信息,它意味着黄河改道了,这是超级灾难。当时,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一带的百姓被淹死二十多万;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数达近百万;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的人近千万;北宋最繁华富饶的两淮地区变成了废墟。后来,黄河与淮河之间的这条临时通道一会儿通一会儿堵,几十年之间不被人力所修复,几乎成为永久性灾难。

以上就是宋朝官员杜充对宋朝土地、人民所干的事。在他的心里,老百姓到底是什么,不用多说了吧。他所杀的宋朝人比一大堆金军所杀的宋朝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不过,把他跟赵构一比,上面的就不算什么了。

在扬州城的幸福气氛里,洪水的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轻微震动了一下。黄潜善、汪伯彦在和名僧克勤探讨佛法,他们笑了笑,判定这是假消息。

金军快速推进,所经过的州县一片恐慌。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街市又轻微震动了一下。黄潜善、汪伯彦继续钻研佛法,笑了笑,觉得这消息很假。

宰相的闲雅风度一脉相承,他们很有何栗的风范。当皇帝的赵构更加以身作则,他在皇宫里日以继夜地加班,和南国佳丽们讨论人生。二月的某一天,他谈兴正浓、欲罢不能时,突然,一个太监见了活鬼一样地闯了进来,号叫道:“金军已经攻占了天长郡(今安徽天长),和扬州城近在咫尺了!”

赵构一下子蒙了,从胭脂粉香中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他怕了,吓得肝胆俱裂,脑子里闪出来的全是他老爹和哥哥的凄惨生活,现在轮到他了,居然这么快!等他回过神来,想挣扎逃跑时,却发现了一个更加悲惨的奇异现状。

他萎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彻底软了。这种瞬间打击,谁挨谁知道,换谁谁死梗。虽然,现代医学告诉我们,这是意识性的,只要心理改善了,他还有救,可要命的是,他怕死了金军。如果这是病根的话,他说什么也不敢面对,更别说什么去除了。

这时,赵构无心探讨这个,更没有意识到这事会给他的人生、他的王朝带来什么影响。他只想尽快离开,他得快点逃。他连通知宰执下达诏书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带上几个亲信、太监,外加御营司都统制王渊,跳上马就往城外跑。

他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运河,一个是长江边。运河最近水涸了,要等黄河的水支援后才能涨起来,这没用。他跑向了长江。据王渊所说,他早就在那里留下了后手,那里有大批船只,船只上有大批物资,它们等候着皇帝,随时可以起航,渡过长江。

逃跑是迅速的,是恐慌的,是鲜血淋漓的。在这次突发事件中,流的第一滴血,死的第一个人,是由逃跑者赵构制造的。当时,有一个御营士兵边跑边抱怨,说两个大宰相不是保证啥事没有吗?……他就不懂啥叫恼羞成怒,以及被打扰的男人的起床气。

赵构一剑就捅死了他。

见血之后的赵构变得亢奋,他迅速赶到江边,准备乘风破浪。结果,面对滔滔江水时,他呆了。江边上啥也没有,别说传说中的大批战船了,连小船都没几条。

“王渊,说,你预备好的船呢?”

御林军总头领王渊小心翼翼地翻开记事本,报告说船只都在,都很忙,正在加紧抢运陛下的财产去杭州,这也是早就下达的命令……赵构仰天长啸,追问自己的人品,为什么就没想到多留几艘呢?

他只好跳上一条小船,在初春冰冷的长江水里向对岸驶去。他的心里起伏不定。他害怕越来越近的金军;怨恨装神弄鬼、玩大发了的黄潜善、汪伯彦,怪他们居然为了一些和谐的假象,把自己扔进了孤城死地;还害怕船下边的湍急江水,他是地道的北方人,真要是船翻了,他铁定会被淹死,连皇陵都不会有……他唯独忘记了自己身后的全扬州城百姓。

当他带着五六个太监从临时皇宫冲出来,骑马跑向城门时,城里的百姓就看出不对劲了。紧接着,大批宫女、侍卫、太监从皇宫里轰地一声涌了出来,跑向四面八方。大家都明白过来了,皇帝在逃跑,金军来了!

全扬州的人立即行动,背起早就打好的行李,窜上街头,往城门口拥去。结果,大家很悲剧地发现,城门太小了,而且为什么会有城墙这种设施存在呢?全城人同一时间往外挤,实在太耽误事儿了。

这只是他们的第一关。

出城之后,他们直奔江边。到了江边之后,他们的绝望是赵构一行人的N次方,他们想逃的话,得有无数条赵构坐舰式的小船才行。

几十万人堵在长江边,拖家带口,进退无路,怎一个悲惨了得。一天之后,金军杀到。眼前的情况让这五六千名女真骑兵陷入了迷茫之中,想不出要先干什么。是到运河里抢船呢,还是杀光江边上的人呢?要注意的是,两者的难度差不多。

五十里长的运河岸上,船停得满满当当的,船上全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江边上,十几里内,密密麻麻的,全是宋朝百姓,有男有女,他们拿着各种家当……先拿哪个下手呢?

最终的结果是全光了。运河里的船没有黄河的洪水是漂不起来的;江边的百姓更是固定的靶子,金兵可以抢累了杀人,杀累了抢东西,工作并不单调。

这是宋朝历史上让人憋屈到神经错乱的著名一幕。它本是不会发生的。就算是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再隐瞒实情,金军的行动再突然,也不会导致这样的惨剧发生。

因为来突袭的金军最多只有六千骑,他们长途作战,早已疲惫。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精力充沛又怎样,赵构的御营兵马最少也有十万。对比如此悬殊,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跑得没有步骤、没有节奏,个个都像赵构那样猥琐呢?

此时,御营里的人包括了除岳、韩、两吴之外的所有中兴战将,他们居然狼狈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备感惊讶!于是乎,各种各样的传说应运而生,比如赵构的神迹“泥马渡江”。

传说,赵构处于必死之地,而圣天子洪福齐天、寿比南山,自然有神灵护佑。是一位神仙牵着一匹马把他送过江的。

人们认同这个传说,并且一致认定,这匹马不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而是由草和泥做成的,它是一匹神兽!

神兽事件之后,赵构一行人到了镇江府。这时,要啥没啥,只有草和泥,这是真的。建炎集团全都睡在地上的草丛里,赵构只有一张貂皮当被褥。他们先是争吵,由大将刘光世领衔吵起。他跪在赵构面前,号啕大哭,说他部下的几万弟兄都跑散了,即使没被金军杀死,短时期内也没法赶到皇帝身边。这是谁造成的恶果呢?

都是王渊!

王渊掌管着所有江面船只,他把船都搞到哪儿去了?他得负所有责任。王渊立即认错,同时指出事情的直接责任人是江北都巡检皇甫佐。于是,皇甫佐被当场处决。

建炎集团就此恢复团结,之后迅速制订出了下一步行动计划。这么一大堆人马要去哪儿呢?镇江府是不行的,它靠近江边,仅凭这一点就必须得放弃。那么去哪儿?王渊的笑容非常诡谲,他提醒集团内的诸位领导,现在,我们的船都在哪儿呢?

赵构还在犹豫,旁边一群人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这群人是特殊群体,他们是建炎集团的核心。提到核心,人们觉得应该是赵构、黄潜善、汪伯彦、王渊、刘光世、张俊等,毕竟按职务看,他们是皇帝、宰相、御营总管、领兵大将。

可是错了。

他们都不是核心。黄、汪、王、刘、张等人有权有势,但都得听赵构的。赵构还在婴幼儿期呢,所以他得有保姆。这些保姆把他围得密不透风,什么事都要插手,什么事都能决定。

比如刘光世升职为节度使;比如和王渊紧密合作,调走救命船队;比如随时视察宰执们的工作,调整政策方向;比如在军人面前作威作福,他们坐着,军人站着,他们骑着马,军人到马前声诺。

在某些程度上,建炎集团这段时间之所以很萎,都是因为这群人本身就很萎,他们是太监。这些人是从前康王府里陪着赵构一起长大的几位名太监,他们分别是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人。很没有来由,这群太监中的小弟弟们觉得自己和梁师成、童贯一样,应该军政一把抓。

不对,还有财。

这是最重要的,这些太监超级爱钱,王渊的船队之所以到了杭州,就是来给他们运家产的。这时提到船,他们立即心有灵犀,向赵构建议,杭州非常好,我们去杭州。

事实上,杭州真的非常好,赵构列举了杭州的好处,发现没有不去的理由。

杭州山水之美,是北方人无法想象的;杭州的富饶基本上是开封富饶的根基。在战略位置上,杭州比开封更理想,它处于没有冰封期的长江的外缘地带,在它和长江之间,有众多关联城市作缓冲,其间沟壑纵横,女真骑兵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阻碍。

更妙的是,杭州临海,危急时刻可以随时乘船避难。这一点是北方任何一座名城都没有的优势。综合上述,有什么理由不去杭州城呢?

太监们的建议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去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江南虽然很美好,但是贸然前去的话,还是有一定危险的。

赵构没忘记前几年他爸爸是如何搞花石纲,把江南祸害成什么样的。这时,国破家亡,想去逃难,搞不好会被清算的。他清点了一下队伍,别说护驾的御营军队了,连仪仗队都只剩下一张黄扇了。混成这样去杭州,说他是冒牌皇帝,倒有人信。

既然如此,走之前的工作就要多做一些了。根据形势,他决定先认错。他很有技巧地写了一份罪己诏。看一下内容,他先是“慰抚淮扬迁徙官吏军民”。只是搬家吗?到底有没有搬出来的人呢?对于结果,他“痛切朕心,愧负何及”。

可是他强调,这一路上,他“劳形克己,侧身修行,宅中经远,均布惠泽。省刑薄敛,一毫不扰郡邑”。也就是说,他积极逃难,收获很大,心性随之成熟。无论是待着,还是走着,他到哪儿都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好事,一点都没有骚扰所经过的州县。

多好的皇帝啊。为了更加深切地体现他的仁慈,他下令外放一百八十名宫女……这人一直宣称自己不喜、不近女色,这时仓皇逃命,居然还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女人!

这些虚的做完,还得来点实的。他得处理掉两个民愤极大的败类——黄潜善、汪伯彦。这两人居然也从江北逃过来了,这在当时的扬州城外的江边上,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扬州遭金军突袭,几十万人困在江边。惊慌失措中,百姓大骂黄、汪两人,对他们恨之入骨。正在这时,人群里有位官老爷自称姓黄,没等他进一步表明身份,自己具体叫黄什么,几十万人扑了上去,直接把他撕碎了。事后,人们才知道这人是司农卿黄锷。

被人民恨到了这种地步,继续当宰相是不合适了。其实说起来,赵构也很恨他们。毕竟事发突然,把赵九弟给吓萎了,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参照前面李纲、宗泽的遭遇,黄、汪两人应该会死得非常难看才对,可赵构凝神思索了很久,把黄、汪两人找来,三个人又谈了很久,才下达了几条命令。

因为工作失误,黄潜善罢相,贬任江宁(今江苏南京)知府;汪伯彦罢相,贬任洪州(今江西南昌)知府。

一个是南京市长,一个是南昌市长,这是贬职吗?这两个地方在现代多有名,不用说了,在当时也是江南东、西路的首府。

看另一条。

因为工作失误,前首相、现任单州团练副使李纲不得赦免,不得出境……貌似李纲跟扬州惨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为啥牵到一起了?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为了维持宋、金之间的友好关系,必须要控制住李纲这个不安定因素。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黄、汪怕了。这二位很清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他们很认真、很缜密、竭尽所能地做着坏事,并不是在无意识或者精神病状态下干的,没法免去责任。他们必须牢牢摁住李纲,不然此人复位,再次清算的话,别人不一定,他俩肯定会粉身碎骨。

同时,新宰相朱胜非上任。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今河南汝南)人,进士出身。看履历很一般,他跟何栗一样,也是被临时提拔起来的应急品。但是,他命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地点,居然是南京应天府的知府。还记得吧,赵构是在那儿当上皇帝的。

当时,朱胜非大谈皇帝威信论,说大元帅的头衔太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民众激动,只有皇帝才能号召复国,因此,建炎集团很欣赏他,让他进入核心。黄、汪相信,有这个人在,政策的延续性还是可以期待的。

总体说来,他从应急品升级到了过渡品,前途小有光明。

接下来,刘光世、张俊等大将被派到长江沿岸的重要地段,他们的任务是一边召集逃到南岸的御营士兵,重新组建赵构的亲兵队;一边跳过原地方政府,直接控制该地区,构建适合赵构生存的赵氏领土。这群人上路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因为他们再努力、干得再好,也被确定成了外围势力。不管是此时,还是将来,从地理位置上被边缘化了。

对此,刘衙内等人很失意,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赵构在另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更南边的杭州前进,那群人里有王渊,有太后,有宫女,有无所不能的太监。

当天,在目送赵构一行人渐行渐远的队伍里,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边缘,他的心境应该是云淡风轻的。他同样很失意,却并不失望。他只需要时间,只要时间够,就一定能挤进最核心的那个小圈子。

张浚。

这段时间里,张浚又创造机会小升了一级,倒霉的人由李纲换成了韩世忠。说来也是韩世忠太倒霉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找女真人单挑或者群殴,正干得起劲,突然有人告诉他,说他的某个部下把一个当官的扔到水里淹死了。

那个官是言官……欺负到张浚的本系统内了,这还了得。张浚火力全开,上纲上线,把这件事升级到了现有官员队伍的纪律问题上。某些人自恃有功,无所不为,比如韩世忠,不严惩他,国将无法!

于是,韩世忠被降级了,把观察使丢了。

他和刘光世、张俊等人在岸边送走皇帝一行人,之后分手,各奔前程,去当他们的外围积极分子。此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机遇会有多么神奇。

回到水面上,赵构在波浪声中沉思,也许是身体的原因让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吧,他渐渐习惯了想事情,他在为前途担忧。而在船舱外面,世界是美好的。你能够想象吗?有人在几十万同胞惨死,长江以北财物全失,仓皇逃过江面,九死一生之后,还能从心里往外地快乐吗?

有。

不仅有,人数还很多。一大群漂漂亮亮、妖妖娆娆的人站在甲板上,拿着弓箭,正在射河面上的鸭子。似乎当鸭子的血流到河水里时,是那么美丽,那么有意义。

血,河水……血,江水。

难道这些人的脑子里没有长江水面上的数以十万计的宋人的浮尸、鲜血吗?真的有那么快乐吗?答案是有。

这就是建炎集团核心里的那群太监,扬州城里的人跟他们没有关系。杭州城里有他们的财产,那些财产都由王渊的部下严密保护着。这时,他们坐着船,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他们的钱,接近传说中的像天堂一样美丽的杭州。这么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在杭州城里,他们的快乐翻倍地升级。

太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看中了几间最大最豪华的宅子,没说的,抢过来。他们是北方京城来的上等人,住江南土著们的房子,已经很给面子了。

太监们在城外转了一圈,决定去看杭州最有名的自然景观——钱塘潮。只是有一点,他们要从城里刚入住的大屋出发,一路上会经过很多民居区。太监们觉得这很不合适,太监是长江以北的专属动物,自从五代十国之后,这边就再没出现过,这时集体出游,会变成景观的。

太监们令人在经过的长街上用布帛围成甬道,挡住江南土著们的视线,让他们安静地出发,保持上等人的体面。

等他们熟悉环境、恢复体力之后,开始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从此过上了久违的都市幸福生活。到这里来,他们是很讨厌,但是很安全。

只是欺负了老百姓而已,算得了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做了另一件事。这些太监答谢了王渊。

王渊在扬州城外的长江边上,把皇帝、百官、百姓都扔在一边,用官舰把他们的财产运到了杭州城里。这是多么伟大的友谊,是经过战火考验,以皇帝的生命安全为代价换来的。

太监们无以为报,给王渊升了官,除了让他继续当御营都统制外,还将他升成了军方最高领导,当枢密副使。注意,虽然是副的,但是王渊有签发文件的权力,这是实权,可以干涉国家大事,可以任免军队干部,可以趾高气扬地逞威风。

事情就坏在这里。对太监来说,这事很平常,他们干了很多次,没啥意外;对王渊来说,这是按劳取酬,他冒着风险送出了人情,这是等价回报,有啥不对?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情况变了。建炎集团不再是在逃亡的路上奔波时的样子了。那时,大家只要求能活下去,不死在金军刀下,不淹死在长江里,就什么都好。官位啦,钱财啦,都是身外之物。

此时,他们已经定居,每个人都有住房、工资等一大堆的生活需求。这个时候,太监们和王渊明目张胆地做买卖,把其余的军人当死人吗?

宋朝的军人都很职业化,从来没受过什么精神文明教育,他们能在战场上把战机和凶险都扔在一边,举着人头向主将要赏钱,这说明物资激励是一切!

不懂事的太监康履、不合格的军人王渊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杭州城里体验着幸福的新生活。当危险临头时,居然是新宰相先知道的。

朱胜非急忙向赵构汇报,军队里很多人嫉恨王渊,要出事了。赵构这段时间吃够了军队、战争的苦,他非常重视此事,立即下令解除王渊的签发权,让他只担着一个虚衔。这样就能平息军队里的怨声了吧?

可惜晚了。

比朱胜非稍晚一些,康履得到了一个线报。军队里有人来告密,说苗傅、刘正彦两位将军即将哗变,目标是杀王渊,集合地点在天竺寺。康履一听,心想这还了得,军队要脱离领导,好朋友有生命危险。他马上向皇帝汇报,皇帝紧急召见宰相,宰相出宫去找王渊。

这样一个大循环,事情终于落到了王渊手里。面对危险,王渊没有糊涂,他派出重兵直扑叛军的集合地点天竺寺。

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天晚了,他吃完饭,洗洗睡觉。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照常上班。上班、议事、下班,这个流程都走完了,天竺寺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他也没去追究。只是一个线报嘛,或许天竺寺里没有叛军,也或许他派去的重兵正在守株待兔,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没必要大惊小怪。

就这样,王渊走到了杭州城北桥畔。突然间,桥下冲出了大批伏兵。这时,他才猛醒过来,中计了!那个线报是假的,用来迷惑他们把重兵调到天竺寺,转移视线。真的叛军一直埋伏在这里,等他下班。

他清醒得太晚了。叛军把王渊拉下马,刘正彦亲自操刀,当场砍下了他的人头。同时,城里各个地方都爆发了哗变,一百多个资深太监身首异处。做完了这些,叛军们带着众多人头向临时皇宫前进。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叛军们并没有太大的企图,他们之所以逼近皇宫,只是因为里边还有更多的太监,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人都还没死,都在皇宫里躲着呢。

毕竟斩草要除根,得把太监都杀干净。

赵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叛军逼近时,他并没有特别慌张。

当天接近正午的时候,赵构登上城楼,下面是一大片御营卫士以及一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赵构很镇定,他手扶栏杆,向下面招呼,要苗傅、刘正彦出来觐见。

苗、刘出来了,向他三呼万岁,跪倒磕头。

情况似乎很正常,赵构也感觉良好,他决定把场面做足,于是问事情是怎么回事,爱卿们从头说来。

苗傅真的听命令了,他站起来,把事情从头说起。

下面的话是替所有汉人向赵构发出的质问:

皇帝你自从即位以来,赏罚不公,信任太监。军人有功劳的不奖赏,太监向你推荐你都答应。黄潜善、汪伯彦败坏国家到这种地步,居然至今没有被流放到远方。王渊临战退却,贻误战机,抢先渡江,不见处罚,反而升任枢密副使,这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杀了王渊,也杀了皇宫外面的太监,请你交出康履等人,将他们全都杀了,向三军谢罪!

赵构窘怒交集,没想到苗傅会翻旧账,揭他老底。这是当众摊牌,撕破脸皮,是真的造反了!不过,这没什么,本着一贯的不要脸精神,赵构还是能从容面对的。

赵构说,爱卿要注意,黄潜善、汪伯彦都已经受罚贬职了,王渊也被你们杀死了,太监们已经死了很多。现在,朕答应你们,一定把康履等人降职责问,决不姑息。你们回军营等候消息吧。

赵构心想,军人回营,万事大吉,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这些兵都是菜板上的鱼肉。

可惜苗、刘都曾经帮他剁过菜,尤其是刘正彦帮他杀了很多所谓的盗贼。刘正彦的各种手段,赵构都知道,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叛军顶在皇宫城门前,一定要赵构交出大太监康履,不然不走。

赵构就是不交,这不是一两个太监的问题,是皇帝的权威在受损,一旦这个也软了,他就真的萎到底了。

双方就此僵住。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城外的叛军们渐渐失去耐心。刚开始的嫉恨,到杀人时的兴奋,再到和皇帝顶牛时的癫狂,最后逐渐不安。很快,他们就会被恐惧压倒,做出极端的事来。

赵构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派人把康履绑到城外。苗、刘就在他的面前,把康履先腰斩,再腐割,最后斩首。

做完这些,赵构还有奖赏。升苗傅为庆远军承宣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渭州观察使副都统制。怎样?人也杀了,气也出了,大家是不是可以回军营休息了呢?

叛军不走。事情明摆着,要是赵构从一开始就服软,就没有后来的当面杀人了,事情还能有转机,还可能彼此妥协,凑合着往下过日子。现在,敌对到这种地步,还想善了吗?

苗、刘商量了一会儿,向赵构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你觉得你当这个皇帝合适吗?要是钦宗皇帝从北方归来,你让他处于什么位置?”

赵构心里一片冰凉,巨大的危险向他逼近,比金兵临近扬州城时更让他警觉。怎么办?他紧紧地闭住了嘴,不做任何回答,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新任首相朱胜非。他不知道这个人能为他做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朱胜非顺着绳子滑到城下,和苗、刘面谈,劝他们别把事做绝,给赵构也给他们自己留一条后路。对此,苗、刘很认同,他们提出一个建议。

请孟太后,也就是宋哲宗的废后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和皇帝共同治理国事。

这很好,朱胜非欣喜,赵构惊喜,垂帘听政太好了,尤其是孟太后如此善良低调,由她出面,一定会比当年的曹太后还要温柔。

他们立即同意,当场写下诏书,给了孟太后合法的政治地位。可是,当他们宣读诏书,表示立法生效时,苗、刘两人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

“太后是孟太后,这没错,可谁说和太后共同治理天下的皇帝是你啊?我们说的是当今的皇太子赵旉。”

全场呆滞,赵旉是赵构的独生子,现年不满三岁,这么个小孩要当皇帝了?没等有人反对,苗、刘还有话说。

说小吗?仁宗、哲宗登基时也很小,正因为小,才需要太后垂帘听政。至于太上皇,眼前就有例子,赵构当皇帝时,起码有两个太上皇存在,他不也当了吗?

赵构无言以对,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出现,现实让他清醒。这个纨绔中的纨绔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不能因为自己有个什么什么样的高贵血统,就在亿万人之上随意作威作福,想干什么无耻之事都随便。人世间是有界线的,谁做得出格,就得退场。

他父亲太混账了,结果在异族人那儿受罪;他太混账了,本国人也能造他的反!

这时,他派人去后宫请孟太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上了。一会儿,孟太后到了。赵构向旁边躲闪,站到一根柱子旁边。有个官员请他在原来的座位上落座,赵构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能坐这里了。”

时隔三十四年之后,孟太后再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她作的第一个决定就非同寻常。她没有走上城头隔着老远和叛军说话,而是直接开城,与苗、刘面对面。

孤独利于思考,时光磨炼心性。这时的孟氏,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官场、不擅争斗的女孩子了。她面对叛军,非常镇定。

她说:“宋室颓唐,是道君皇帝、六贼做出来的,与当今皇帝何干?况且,他最初并未失德,都是黄潜善、汪伯彦在误导他。现在,黄、汪已经被贬职了,这些你们不知道吗?”

避重就轻,预留台阶,这是很高明的政治语言。

可惜苗傅无动于衷,他是个成年男人,懂得决不和女人讲道理。他粗暴直接地说:“我们就是要拥戴你当天下的主人,就是要拥立新皇帝。”

来硬的……孟氏比他还硬,说:“天下大乱,强敌当前,你们要我一个老太婆抱着不满三岁的娃娃决断军政大事,怎能号令天下?敌国要是知道有这种事,会更加轻视、欺凌我们的。”

言外之意,这么搞大家都别想好。

有道理,可惜苗傅顾不得那么长远,眼前是骑虎难下,谁还想着以后。他再次强调一定要孟氏主政,这事没得商量。

陷入僵局。同样僵住了,孟氏没像赵构那样要么硬顶、要么软蛋,她有第三条路可走。隆祐太后转过头来看首相朱胜非,这时正要大臣作决定,首相为什么一言不发?

历史证明,这句话有决定性的作用。赵构的命真的很好,他在南渡之后第一时间把朱胜非提到首相的位置上,原本只是把应急品当过渡品用,却没想到这是他的急救包,没这人,历史绝对会改写。

这时,朱胜非什么话都没说,而是转身走回了宫里。那样子真像是黄潜善、汪伯彦的接班人,遇见事儿就躲,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成功地蒙骗了苗、刘叛军,从这时起,他们认定这个人是懦夫、孬种,不必在意。可实际上呢?稍加一句,朱胜非的业余爱好是看小说。当时是宋朝,各种污秽糜烂的明清小说还没问世,能看到的都是唐朝作家写的。

唐代小说写的都是传奇、热血、仇杀、信义,就算是情爱,也一定会惊天动地。一个人的脑子里每天装着这些,做出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胜非悄悄找到赵构,说他刚才跟叛军苗傅的一个心腹王钧甫在聊天,王钧甫说苗、刘二人“忠心有余,学识不足”。

赵构躲在柱子后边,眼神中充满疑惑。

朱胜非很低调地解释,此句可以理解为以后会有转机。

学识不足,是说缺心眼?赵构有点明白了。两人再悄悄聊了一会儿,就下达了一道诏书。赵构全面同意叛军的要求,从即日起,孟太后垂帘听政,皇太子升级当皇帝,他退位,并且立即搬出皇宫,到显宗寺里借宿。凡是叛军点名的太监全都流放,一个不留。

叛军全面接管杭州城,在苗、刘看来,老太婆当权,小孩子上朝,赵构躲进和尚庙里,杭州的治安水平比皇宫差远了,随时都能杀掉他们。至于太监们,一个个被流放出城,又被半路拦截,砍成两段,带回城里示众。

威风凛凛!

之后,苗、刘给自己升官,苗傅做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做武成军节度使,再将两个政治友人升为宰相、尚书。还要再干点什么呢?

两人左思右想,决定给杭州城外的同事们定定性。韩世忠当御营使司提举;刘光世是世袭大衙内,不必再升;张俊当秦凤路副总管,命他带三百个大兵,即日起程,回西北老家去。

其他人以此为例,不管是升是降,都一律不许靠近杭州。

做完这些,苗傅、刘正彦觉得江山已定,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人生了,却不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最失策的事,错到连补救都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看着很威风,其实风险很大,很没有必要。当年,曹操是不得已才这么干的,因为外边有太多的人能和他平起平坐,甚至地位比他更高。可苗、刘已经控制住皇帝了,那么,他们是应该以皇帝的命令把大臣们收笼在身边,杀掉或控制住好呢?还是将他们扔到外围,给个官职,让其随意发展好呢?

就在这时,有些人已经开始发展了。

的确是发展。苗、刘之变对赵构是一次劫难,对建炎集团是一次洗牌,很多人身败名裂,可另外一些人却因此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比如张浚。

这位两年前还只是个边缘京官的小人物,突然之间变成了核心,这是个很怪异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怎么才能解释,以他微薄的官场资历,没有半点军事生涯的过往,就会有那么多人主动来投奔他呢?

先来的是张俊。

这位老西北军没门第,没关系,到哪儿都有小鞋穿,哪怕是造反派都不待见他。苗、刘对别人,是用官收买,就地发财;对他,居然是带着三百个大兵回西北去。

西北……那边紧挨西夏,又与金国接壤,很快就要出大事了,这是明摆着要他去死。他想不去呢,公文里说得明白,剩下的兵由其他将领拆散了分。这年头,兵权谁不要,实力谁不要,这等于是鼓励张俊的同事们窝里反,逼着张俊走人。

关键时刻,张俊说这事儿很复杂,我带你们去见礼部张侍郎,由他来决断。

张俊带着八千名士兵上路,投奔平江府的张浚。当他到达平江的时候,发现这里很平静,基本上没人知道杭州城发生了什么。

苗、刘的文件传达过来了,可是被张浚扣压,不对外公布。

张俊来投靠,有求援的成分在内,还不算离谱。下一个就很不寻常。江宁(今江苏南京)府的吕颐浩派人来联络张浚。

吕颐浩,字元直,山东乐陵人,进士出身,南渡以前做过河北路都转运使,相当于一省之长。他出将入相之前的顶级高官,不仅主动伸手,而且还带着一万名士兵上路,声称与平江联手平叛。

第三个人是大衙内刘光世。

刘光世在镇江,他紧张地左右观望、细心衡量,发挥自己听命令或不听命令都能达到利益最大化的特长,思考该听谁的。

张浚的命令很快到了,他以礼部侍郎的官衔,命令奉国军节度使刘光世率本部人马勤王,立即起程去和吕颐浩会合。

刘光世一拍大腿,目光雪亮,就听这个了!

有了这些底牌之后,张浚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悄悄派人去了海边。杭州临海,要是突然有水军从海上突袭,相信效果不错。他下令大量造船,克日完工。

他这么搞,杭州城里没法不发觉。苗傅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前些天,他的确有些缺心眼,怎么能把那么多的兵力派往外围呢?

得收回来。

他发布命令,升张浚为礼部尚书,带平江兵马来杭州述职。张浚把官衔收下了,至于回答,他派张俊带着八千名士兵到吴江驻守,切断杭州城的出兵方向。

眼看双方就要打起来了,突然之间又停了。不管是张浚,还是苗、刘,一下子都偃旗息鼓,缩了回去,原因是有一个人出现了。

韩世忠,这位老兄是中兴四大将里第三个过江的。由于江边有很多走散的御营人马,他守在盐城(今江苏盐城)收集了不少,实力壮大之后,才起程去杭州。张浚的运气非常好,及时发现了他,一封信召了过来。有了韩世忠,一切都不一样了。韩世忠已经是宋军公认的第一强人,多年以来战功赫赫,尤其是最近,杀金军如屠狗。

战绩是威望,他的出现使双方都重新制订了计划。张浚这边,张俊不必突前,要换人。以韩世忠的突袭能力,方腊躲进老巢里,他都能单人进去将其掏出来,不用他用谁。

韩世忠从平江出发,率军到达秀州(今浙江嘉兴),声称自己得病了,要休养,同时大批采购、打造攻城器械。

这让苗傅、刘正彦心惊肉跳。过去的七八年时光可以证明,谁要是让韩世忠惦记上了,都没好果子吃。那么,和这个人打?纯粹是找死;收买吗?据说这人也挺爱钱的,但是认死理,自从当军官之后,连军纪都没怎么犯过,怎么可能陪他们造反呢?

想了很久之后,叛军一致决定,还是要挟他吧。正巧有个可以要挟他的人在杭州城里。

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在杭州城里。这和我们的印象有点出入,传统形象里的梁红玉始终跟在韩世忠身边,他们形影不离,既是夫妻,更是战友。

这没错,但是要有个经过。不同时期,梁红玉给韩世忠的帮助是不同的。截至这时,她是韩世忠官场上的灯塔。

老韩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该清醒的时候绝不糊涂。他一边打着仗,以绝世军功扬名天下,一边悄悄地把老婆安插进建炎集团内部,甚至是皇宫深处,和皇妃、太后打成一片,时刻与顶级官员保持着亲密关系。在这一点上,刘光世都比不上他。

这时,苗傅、刘正彦决定抓住梁红玉,逼韩世忠投降。

这招儿好不好呢?还真不好说。或许有人会嗤之以鼻,说以韩忠武之节义,怎能为区区一妇人屈膝降贼?哪怕在韩世忠面前杀死梁红玉,他都不会妥协!

很可能是这样,可惜有人却不敢冒险。朱胜非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两方面衡量了一下,觉得在宋朝灭亡,赵构南渡,兵变倒台,御营人马全部叛变之后,把宝押在一个军人的所谓忠诚上,尤其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军人,实在是太疯狂了。

绝对不能让要挟成功。

他去找苗傅聊天。这些天里,他经常和叛军内部的各种人聊天,基本上随意出入,想见谁就见谁,叛军都不把他当外人。

朱胜非对苗傅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韩世忠推到对立面上去呢?做事情要看本质,其实你和韩世忠很像,都是很能干又受压榨,应该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又说:“有再好的共同语言也要交流。你要和韩世忠交流,谁能比韩世忠的老婆梁红玉更好呢?嗯,别瞪我,就算没效果,也只是送去一个女人而已。有很大的损失吗?”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接着说:“但是,你不能就这样送出去,既然要示好,就要给足钱。你不妨给梁红玉一些好处,也算是给韩世忠的面子……安国夫人怎么样?”

苗傅想了想,又点头。

那天,朱胜非离开军营,走在杭州的大街上,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唉,这俩货真是笨啊!”(“二凶真无能之辈!”)

梁红玉纵马奔驰一昼夜,从杭州赶到了秀州,除了自己安全之外,还带来了杭州城里的最新动态,以及孟太后、赵构对勤王部队的要求。

韩世忠很高兴,这符合他所有的心意。比如老婆安全,比如忠君勤王,比如他在建炎集团高层中的正面形象,哪一点都堪称惊喜。

张浚很满意,皇室都安全,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两点足以保证他实施下面的计划,简直太理想了。同时,吕颐浩、刘光世已经会师,正向平江赶来。张浚手里的军事实力在急速壮大。

这感觉太好了,是张浚梦寐以求的。

回到杭州城里,苗傅、刘正彦一直在等消息,友谊之手伸出去了,伸了好久好久,可什么也没抓到。韩世忠仍然病着,赖在秀州一动不动,回音也没有,可攻城器械却越造越多!

事情不大对头啊。苗、刘的心越来越沉,他们坐下来,很难得地静心思考了一阵,之后下达了两条命令:第一,加封韩世忠为定国军节度使,张俊为武宁军节度使,主管凤翔府。宣布张浚阴谋叛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郴州安置。

抬韩、张,贬张浚,这是在分裂勤王军队,招数很好。

第二,苗傅派弟弟苗瑀、马柔吉率重兵据守临平(今浙江余杭),阻挡勤王部队前进。这是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有了这样的觉悟,按说就没什么难题了。相比之下,苗、刘只是两个军人,而赵构是天之骄子,同归于尽的话,看谁舍不得。至于张浚那边,他们敢把苗、刘逼到绝路上,搞得大家一起死,还谈什么忠君勤王,统统都是贼子!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就是没按照这个逻辑来。

平江方面力量集结完毕,张浚发布讨伐苗、刘的檄文,带兵冲过来了。平叛军队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为两翼,刘光世为游击,吕颐浩、张浚为中军,刘光世部下为殿后,发兵杭州。

要注意的是刘光世的部下,这是个奇妙的、独一无二的现象。刘光世本人打仗很一般,甚至很懦弱,但他有本事找到强悍、精锐的部下。他的部下在中兴四大将里仅次于岳飞帐前的那些传奇名字,连韩世忠都没有这样的班底。

而这样的部下,居然会毫无保留地听从他的命令……

军队在前进,更快的是文件。张浚等人按照勤王的正规流程,给杭州发了一封信。信里说明了这次起兵的性质,同时呼吁赵构复位。

这太正常了,历史上每一次清君侧也好,假勤王真造反也好,都要先做这一步。但是,张浚真是没料到,仅仅走了个过场,杭州方面居然天翻地覆了。

孟太后宣布赵构复位,第一时间收回兵权。

这胆子简直让人发抖,杭州城里的兵权仍然在叛军手里,苗、刘曾在皇宫门口杀官造反,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这样搞,纯粹是逼着叛军下狠手,自己找死。

可奇妙的是,苗傅、刘正彦却变得六神无主,在军营里团团乱转,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这时,他们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只想出口气,只想挣点功名,谁想杀皇帝啊。至于逼皇帝下台,那也是一步步赶到那儿了。说到底,都是宋朝的正规军,这么多年的思想教育工作不是白做的,真不敢给皇帝放血啊。

进退两难,没法收场。

关键时刻,他们的老朋友朱胜非再一次出现。老朱说:“要不大家都去祝贺皇帝的第二次加冕吧,这是喜事。在双方的沟通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苗、刘摇头,怕被杀。

朱胜非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他们,说:“城里都是你们的兵,这时候怕被杀?”

苗、刘仍然摇头,过后更有可能被杀。

“这样啊……给你们一人一份铁券,等同于免死金牌,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苗、刘放心了。当天,他们高高兴兴地去向赵构祝贺,仿佛时光倒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构也满面笑容,非常亲切地抚慰了他们。

他们离开时,忍不住双手捂住额头,幸福得简直快要崩溃了,“圣天子的胸怀是如此宽阔啊!”之后,他们各自回家,开始轻松的新生活。

让人说他们什么好呢?

消息很快传到了前线,张浚等人的反应是加速前进。情况很简单,如果苗、刘是假和平,那么戳穿他们;如果是真服了,乘机要他们的命。

韩世忠打头阵,他手持双刀冲了上去。苗傅的亲弟弟苗瑀拉着神臂弓瞄准他,被他一声大喝,吓得箭都没敢放,转身就逃。

韩世忠衔尾急追,两支部队从临平起,一路跑进了杭州城……居然都不用攻城,直接进城了。当时是半夜,苗傅、刘正彦从平静甜蜜的梦乡里惊醒,第一反应是逃跑,从杭州城里离开;第二反应是找到铁券,一定要带着它逃,吃住都要带着它!

他们完全忘了城里还有赵构,那才是他们唯一有效的护身符。

苗、刘两人带着两千名亲兵从涌金门逃走,向福建方向流窜。不久之后,大批官军在韩世忠、刘光世的率领下追击他们,直到把他们生擒活捉,带回杭州城,处以磔刑。

这两个人的造反就此结束,由于这两人的造反水平实在太差,把叛乱搞得像闹剧一样,所以实在没法总结。但它的意义重大,直接影响了宋朝的历史进程。

有五个人浮出了水面,成为顶级权贵。

先是三位大将军。张俊、韩世忠、刘光世正式走上前台,分别成为御前左军都统制、御前右军都统制、御前副使。这和他们以后的番号直接挂钩。

之后是宰执换届。

朱胜非在平叛之后第一时间提交了辞呈,说自己兵变前没能提防,兵变中没能自杀,实在是不大纯洁,尤其还和叛乱分子多次闲聊,显得立场小有摇摆,他提请组织严肃处理自己。

赵构表示赞赏,说:“爱卿堪称职场楷模,朕很感动。”

朱胜非暂时下放,接替他的是吕颐浩、张浚。吕颐浩开始了他辉煌的首相生涯,他将以其标志性的粗暴大胆风格来统治南宋初年的官场。

不过,他是次要的,他再怎样粗暴大胆,对一个王国而言,都是只小蚂蚁,有各种各样的官场条例来限制他,他只能在条条框框里生存。

张浚是不同的,他一步登天,继成为勤王部队总司令之后,担任了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军职。这个位置成就了他帝国第一军人的梦想,进而影响和改变了一个时代。

正文 第九章 搜山检海捉赵构

张浚升任知枢密院事。这一年,他三十三岁,宋朝自从寇准以来,再没有比他年岁更小的宰执大臣了。这还不算什么,头衔而已,看他的实力。

张浚宣抚川、陕,许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他是实际上的四川、陕西两地的主事人,军政大事随他心意,想怎样就怎样。这是无与伦比的权力,纵观宋朝一百七十多年,我想不起谁曾经这样显赫过。

但是,没有人嫉妒他。

此时的陕西、四川风雨飘摇。看地势,这两地处于东南方向的杭州的上方。自古以来,欲占东南必先西北,之后沿长江顺风前进,东南几乎不战而降。

金国人是善战的,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建炎元年,靖康之变刚结束时,行动就展开了。金军最高统帅完颜宗翰亲自领军强渡黄河、攻占洛阳,之后分一半兵力给常胜大将完颜娄室向西挺进,挑战宋朝最强的西军大本营。

这是一次空前剧烈的大碰撞,可以说,自从金国兴起以来,遇到了最强的敌手。之前的契丹人虚有其表,灭国期间,一次像样的重兵决战都没有打过,开封的沦陷更是个笑话。宋朝居然严令本国军队不许勤王,等于是把国都拱手相让。

而西军不同,这里是名将之乡,是百年以来战争从未停息之地,哪怕金军派出了最强的将帅,也不可能占到多大的便宜。

战争一开始,完颜娄室出其不意地率万余骑兵趁夜踏冰渡过黄河,攻下了京兆府。这一下,整个西北震动,西军骤然一惊,金人旦夕之间做到了西夏一百年都没办到的事。可也仅此为止,西军的抵抗剧烈且及时。之后,任凭完颜娄室百般筹划,金军再也没能取得更大的战绩。

战事进入相持阶段,张浚主动要求去西北,与金军决战于第一线。在当时而言,他的眼光之准,魄力之强,爱国之忠勇,都是首屈一指、无人可比的。

张浚西行,壮怀激烈,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哪怕是再反对他的人,都承认他绝对有着与金人不共戴天之志。

他要做的事很大,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要在一年后才有结果。这时,世人的焦点仍然在赵构身上。此时的赵构二十三岁,短短三个月之间,他经历了溃败、追杀、丧失性能力、政变、被逼退位等一大堆人生惨事,实在是衰到了极点。

痛定思痛,他认识到了自身的问题,变得懂事多了,比如说他下了罪己诏。这回写罪已诏,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说了些实在话:“……昧经邦之远图,昧戡乱之大略,无绥人之德,失驭臣之柄……当深自修省,悔过责躬,逆耳忠言,钦而必受。”

他说自己不懂怎样经营国家,不懂镇压叛乱的办法,没人品,没人佩服他,臣子们都不听他的,以后什么都改!

话说到这份儿上,没法再深刻了。可惜老天爷仍然没有原谅他。时隔不久,他的独生子生病了,全皇宫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结果,小心出大事,一个宫人一脚踢翻了一座鼎。惨了,铜鼎撞在砖地上,成年人都会吓一跳,何况是病中的小孩子。

三岁的赵旉当场吓得抽搐。赵构大怒,命人把那个宫人拉出去立即砍了。结果,屋外边人头落地,屋里边他儿子也咽了气。

赵构死了儿子,等同于寡妇死了儿子,这下子彻底没搞头了!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赵构好几次在宰执们面前号啕大哭。

当然,他在哭之前交代了,绝大部分是为了他爸、他妈、他姨、他哥哭的。

再怎么难受也得生活,赵构擦干了眼泪,为安全问题沉思。他想了很久之后,给金国写了几封信。信的开头部分是精华。

他这样写: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

以前是:大宋皇帝赵构致书大金元帅阁下。

低调到了这种地步,比当年南唐李后主还要低调,至少李煜还自称南唐国主。而金国给出的回应是:你稍等,再过几天,我们就发兵入侵,这回领兵的是你的新朋友完颜宗弼。祝相识有缘,祝天长地久!

时值七月,金兵南下的消息越来越多,赵构迫不得已作了两手准备。他恭请孟太后带着他的绝大多数后宫、全部皇室成员离开杭州,去洪州避难。

当太后老人家起驾的时候,人们发现,这位声称不好色,也没法好色的陛下在短短四个月时间里,居然把后宫美女从零发展到了数百人之多,各种妃子、夫人一大堆,真是琳琅满目、不可胜数。小查一下,有潘贤妃、淑国夫人王氏、康国夫人萧氏、和国夫人王氏、嘉国夫人朱氏、成国夫人吴氏、润国夫人张氏、惠国夫人孙氏、直笔张氏、典宇孙氏、直笔刘氏、尚服朱氏、张才人等。

浪费资源,至此而极!

美女们走了,赵构冷静地选出了自己的安全保障。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他仍然把开封城里的留守大人当成了救星。

这时的留守大人姓杜,不再姓宗。

可赵构觉得这样更好。他比较了一下,杜充的忠心和宗泽比只高不低,杜充的魄力更让宗泽难以企及。在杀奸细、杀盗贼等方面,杜充让整个建炎集团激赏。

嗯,尽管杜充把黄河掘开,导致金兵直接攻打扬州,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物资损失,还有“萎”事件,但他的初衷还是好的嘛。

对于这位强大的硬汉,赵构给予了足够的权力。杜充,以东京留守之职兼任宣抚处置副使,节制淮南、京东、京西路。

赵构把开封以南直到长江边的一大片超级广阔的土地都托付给了杜充。这一片土地的重要性,在某种程度上比川、陕加在一起都大,也就是说,张浚刚刚创造的最大节制权力指数被打破了。

对此,杜充坐在开封城里,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战前演讲,他说:“方今艰难,帅臣不得坐运帷幄,当以冒矢石为事。”

也就是说,他将以身作则,战事发生后,会亲临第一线,于矢石交攻之间,与金军白刃相见!多么豪勇,这段话传过长江,到达杭州城,整个建炎集团为之欢呼。

不久之后,金军出动,离开封城还很远,杜充率领留守司主力出城……不是迎击,而是快速向长江南岸逃窜。

你没看错,是长江南岸。杜充的逃窜堪称果断彻底,他一旦开始逃跑,就直接越过京畿、淮河地区,到达长江南岸的重镇建康府(今江苏南京)。

至于国都开封,杜充委托给他的副手郭仲荀。可是,他很快就在建康府见到了郭仲荀,原来郭仲荀把开封交给了留守司判官程昌寓。

但是,他们很快又见到了程昌寓,程昌寓又把责任推给了权东京留守上官悟……这帮人在逃走时,都随身带了尽可能多的兵。当他们在建康府会齐时,开封城里基本上都是些饿得走不动路的平民百姓了。

开封于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二月陷落,这座人类有史以来最辉煌、最富庶、最文明的旷世巨城,已经满是断垣残壁,变成人间地狱了。至于曾经的百万人口,也只剩下几万人了,其中的壮年男子只有几千人。如果有谁走进去,除了遍地的饿殍死尸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都是杜充的“功劳”。

既有“功”,必得赏。赵构升杜充为同知枢密院事,升官致辞里写道,杜充“徇国忘家,得烈丈夫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

杜充居然是烈丈夫、古名将!

可惜的是,名将兄不领情,当这份升职报告颁布之后,杜充立即得了中风病,也就是脑血栓或者脑溢血,病倒了,起不来床了。此人声称由于身体原因,没法办工,自然也就没法上任。

赵构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杜充嫌官太小。这好办,一道圣旨颁下去,杜枢密从西府升入东府,成为副宰相。

杜充的中风瞬间痊愈,四天之后高高兴兴地上班了。他以副宰相之职兼领江、淮宣抚使,统兵十余万,镇守建康。

两个月后,金军渡江攻击建康,宋军迎战,岳飞在都统制陈淬的率领下,与金军激战于马家渡渡口。当胜负未分之时,宋军有人卖阵逃跑,导致全军大败。

收拾残部后,宋军发现主将大人不见了。后来,他们才得知,杜充到了北岸,已经是金国人了。

杜充的故事还没完,他在金国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官越做越大,一点不比在宋朝时差。可见能者无所不能,到哪儿都是烈丈夫、古名将。

赵构在江南那边憋屈得要死。杜充降敌之后,他一连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怎么也想不通,可必须要想通!

——我待杜充这么好,把他从一般官吏提拔到顶级显贵,为什么他会这样回报我?(“朕待充自庶官拜相,可谓厚矣,何故至是?”)

这个问题大家也要想一下,很有趣的,比如说为什么杜充从开封一路跑到建康,赵构不砍了他,反而升他做宰相呢?

其实也不复杂,杜充的逃跑和之前赵构的作为很相似,两人都把开封城、百姓什么的看得一文不值,官本位、个人安全至上,所以,杜充跑到江南来,赵构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很高兴。当此危难关头,杜充过江,分明是上苍保佑赵构,给他送来了一个护法神,可是,护法神临阵倒戈。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继苗、刘之变后,赵构遭遇的又一次巨大打击。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从这以后,赵构看人的眼光提高了。

宋军南渡之后,宰执级高官除杜充一人以外,再没有屈膝事敌之辈。

杜充投降,建康陷落,完颜宗弼率领的金军直向杭州杀来。这时的杭州改名叫临安了,取“临时安家”之意,表示还有恢复中原的志向。当然,“临近平安”也是一种解释,或许更接近赵构此时的愿望。大敌当前,赵构唯有逃跑这一条路可选择。

不要鄙视他的逃跑行为,因为自从他登基以来,他身边始终没有出现过能正面击败金军的人物,让他不得不跑。别提宗泽,宗泽一直不在他身边,也没有与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完颜宗弼、完颜娄室等金军的一流战将交锋并且取胜的纪录。开封城恢复得再好,也让他心里没底。

那么怎么跑?

两条路,旱路或者海路。

旱路第一时间被建炎集团所有人否决。在陆地上和女真人比跑步,实在是找虐。那帮人能几天几夜不下马,生活问题都在马背上解决,这还怎么比?

海路方面,他们早有准备,赵构在明州(今浙江宁波)海边准备了很多船。这回,他三令五申,不许任何太监私下借用!船都在,可是明显不够用。

赵构给自己配备了全套的执政班底,这些官员的全部家属都将随行。之外,还有全套的诸班直卫士,每艘船上分配六十人,而这些人也有家属,都上船的话,船票就不够了。

新任首相吕颐浩下命令,说每个班直可以带两名家属上船,这样就够了。

命令颁布之后,整个班直营地一片骂声。班直们怒火焚身,在半路上截住吕颐浩,问他:“我们有父母,有妻子,不知这两个名额给谁呢?”

怎么算都会泯灭天伦,这是中国人最重视、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那又怎样,吕颐浩是个脾气大于一切的人,连张浚都很佩服他,说吕公豪气冲天。这时,面对质问,吕首相不仅觉得自己的命令没错,而且雷霆大怒,要处理这帮触犯他的威严的警卫员。

班直们气疯了,当场拔出刀来,要砍了他。关键时刻,副宰相范宗尹出面,把吕颐浩拉进皇宫里。

皇宫里的赵构很平和,他温文沉静地拿起笔,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写信给班直们,告诉他们这件事考虑欠妥,已经另有安排,一定不会让班直们骨肉分离。大家放心吧,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大家庭,少了谁都不行……

班直们感觉很温馨,放心地散了。

第二天,赵构顶盔披甲,手持弓箭,率领御营中军和吕颐浩的亲军将领姚端冲进班直宿卫营地。惊恐中的班直们有上房逃走的,有跳墙跑的,可都没用,箭如雨下,逃命的人全被射倒了。赵构本人亲发两箭,从屋顶上射下来两个人。

皇帝亲自动手,把班直们吓坏了,他们集体投降。之后,赵构的心情仍然很恶劣,他杀了领头的十七个人,再把班直全体解散,分在各个部队之中。

叛乱分子不复存在。

这就是经历过苗、刘政变之后的赵构,他冷静多了,也狠多了,知道对敌人下毒手了。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觉得遗憾。

赵构没有在政变之后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而变得好一些,而是总结出了这样的教训:一定要忍,一定要狠,出手则必杀!

可见,一个人的本质才是最重要的,仁者见仁,阴者见险。

完颜宗弼挥军疾进,渡江之后直追赵构,从建康到临安,从临安到越州(今浙江绍兴),从越州到明州(今浙江宁波)。赵构觉得明州不好,逃往定海,完颜宗弼也追了过去。

赵构下海。

船一直在海里诱惑着建炎集团。说实话,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愿下海。那不只是安全问题,更是一个政府的形象问题,只有在灭亡关头,赵构才会走那一步。

赵构顾不得了,他乘船入海。第一个目标是温州。运气很不好,这么点路,还在海岸线边上,他居然遇到了大风雨,他的船队被吹散了。

他的兵力急剧下降,别说是金军了,遇上海盗都可能会出事。大风雨过后,临近年关,赵构非常准时地遇到了所谓的“送年风”,即一连好多天的舒缓南风。船撑足了帆,仍然慢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赵构欲哭无泪,这速度比驴跑得还慢,金军一定会追上来的!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初一,赵构的船队在海中下碇停泊。君臣过新年,唯一的快乐是一尾海鱼练弹跳,不小心蹦进了船舱里。随行的吴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宪圣慈烈吴皇后连忙恭喜,说这是“周人白鱼之祥也”。

君臣大喜。

因为周武王也坐过船,也有一条鱼蹦进了船舱,之后,武王得胜,成了天下共主。可那是武王去进攻商朝好吧,不是被商朝撵得满海乱跑!

正月初二,海上很平静。初三,无论如何都得靠岸了,因为没有吃的,赵构快要饿死了。他步行上岸,亲自找了个小庙进去要饭吃。

和尚拿出五个粗粮饼,赵九弟一口气吃了三个半。

如此凄惨窘迫,还得再回到海里忍着。赵构的船队在温州沿海一带漂移着,时刻改变着航线、泊点。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赵构上岸了,住进温州州衙。

因为完颜宗弼终于撤军了。

这个完颜宗弼与以前的那些金军将领大不相同,似乎打仗成瘾。他一路追着赵构,沿途每战必胜、每攻必克,从长江边一直追到了昌国县,还是不罢休。

他抢了很多商船,组建水军。他明知道自己的手下水性不怎么样,还是派他们下海抓人去了,结果,迎头遇上宋军枢密院提领海船张公裕。业余的被专业的痛打一顿,才清醒过来,从此离海远远的。

据说完颜宗弼当时很不甘心,他向海中遥望,发现隐约有一座小山。他问当地人那是哪儿,回答说是阳山。他苦笑了一下,说:“当年唐朝西征,打到了阴山,这回我东征,到阳山了,也该止步了。”

于是撤军。

撤军路上,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明州、临安等中国南方的超级大城被洗劫了。抢光之后,完颜宗弼屠城,杀光之后又纵兵放火,尽可能地将其烧成一片白地。

抢的东西太多了,只好走水路。金军沿着运河北撤,连带着破秀州(今浙江嘉兴),取平江府,占常州。截至这时,完颜宗弼的这次军事行动圆满结束。他行军千里,战无不胜,追得宋朝皇帝赵构无处躲藏,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堪称女真人战史上的辉煌篇章。

真是太牛了。

只不过,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叫镇江府。

镇江府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西北部顶端,其东南一侧是地势极为低平的太湖平原,水网密布,沟渠纵横。镇江府本身正好相反,绝大部分土地是丘陵,宁镇山脉、茅山山脉都在境内。

山脉之间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水系。

长江、京杭大运河在镇江府境内交汇。这样重要的地段,注定了是兵家必争之地。完颜宗弼接近此地时,是非常小心的。他派人四处打探,得知了一个消息。

附近最强的宋军是浙西置制使韩世忠,这个人,他早有耳闻,堪称劲敌。但是,据可靠情报,此人这时正在秀州张灯结彩,大过元宵节,庆祝金军终于撤军了。

可见,此人不过是个苟且偷生之辈。

抱着这种想法,完颜宗弼驾驭着庞大的船队,从京杭大运河驶出,进入长江水系,停泊在焦山、金山之间。那一天的傍晚,完颜宗弼是非常军事化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把握,对宋军有那样这样的蔑视,他还是做足了战事准备。

他看到金山上有座庙,据称是“镇江金山龙王庙”。那里是附近地势最高点,登上之后,足以观察整片区域。于是,他带上四员战将骑马向山上跑去。

月色皎洁,江水潮生。完颜宗弼离龙王庙还有一段距离,突然间一阵鼓响,从庙里冲出一大批宋军伏兵。

在他身后的岸边上,更多伏兵四起,断了他的后路!包括完颜宗弼在内的五个女真人落入重重包围之中。只要宋军合围成功,他难逃此劫。

可惜的是,庙里的人明显出来早了。按原计划,岸边的伏兵先起,断了后路之后,庙里的伏兵才能抓人。这时,完颜宗弼惊觉,玩命地往外跑。他身边的两个将军都被射倒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跑得更快了。

终于,他还是跑出去了。

回到大营后,完颜宗弼什么都明白了,他被韩世忠耍了。秀州的花灯是个烟幕弹,韩世忠早就带人到了镇江,甚至料到他一定会去区域制高点瞭望。

能逃过这一关,真是意外,那本是必死之局。

惊恐之后变愤怒!完颜宗弼居然愤怒了,他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只是被受害方偷袭了,居然愤怒得要死。

他写了一封战书寄给韩世忠,是爷们的约个日子死磕,看谁打得过谁!这个提议被韩世忠愉快接受。历史证明,谁的挑战都一样,韩世忠这辈子没有在任何一次挑战面前过。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三月十七日左右,宋、金两军在金山一带的长江水面上展开激战。双方的兵力从数量上完全不对等,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一方是十万,韩世忠只有八千。不过,这不重要,一来韩世忠习惯了,他跟谁打架都没有在人数上占过优势;二来这一战发生在水面上。

韩世忠有备而来,带的船形体高大、船帆巍然,是标准的战舰,有些都可以下海出洋。反观金兀术一边,他的船都是从江南抢来的民用船,里边装满了抢劫来的物资,哪怕是条小舢板,他也挑不得。

那一天的江面上,韩世忠的水军在一堆一堆的金军小船间横冲直撞。看惯了现代战争大片的人或许想不出当时是什么场景。我个人觉得,那大概和浴缸撞翻洗脚盆的效果差不多。只不过兵力对比实在太悬殊,十万对八千,就算再软,蚂蚁多了也会咬死大象。

关键时刻,安国夫人梁氏击鼓助战,宋军勇气百倍,把金军压回南岸。激战中,金兀术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宋军抓住了。

惨败之后,金兀术本性全露,他的勇气不见了,连决战的决心也没有了,他只是个恃强凌弱的抢劫犯而已,这次被打得太惨了,第一反应就是求饶。

金兀术派人去见韩世忠,说把抢劫来的所有财物都还给他,跟他买条回北岸的道,成不?

不成!

金兀术加价,说把金营里最好的战马献给他,当做赔偿,行不?

不行!

求饶不成,金兀术决定溯江而上。他有这么多船,就不信韩世忠那点人马能把江面都遮盖住,只要有空隙,就能划到北岸去。

两军沿江激斗,且战且行。韩世忠真的就用那么点兵力把金兀术的人马死死摁在南岸边上,等于是挟裹着他们向上游驶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黄天荡。

黄天荡,是长江下游位于栖霞山、龙潭之间的一处支汊湖荡,简单地说,就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部分水道,前面没有源头,河道很窄,里面全是淤泥杂草。

这样一个死胡同,是块天生的绝地。金兀术这个外地佬半是路痴、半是被逼,进去之后,突然发现不对,想出来时,韩世忠的水军已经遮住了江面。

关门打狗。

金兀术惨了。这时,他的十万大军都坐在一个个小舢板上,他还好点,坐在一条大点的商用船里。想冲出去,刚刚还被压着打,一路压进了烂泥潭,拿什么冲?想上岸,周围全是淤泥,别说穿着盔甲骑着马,就算脱光了往外爬,也得陷进去。

金军惊恐万分,束手无策。堵在荡口的韩世忠也有点挠头。截至这时,他做得堪称完美,之前的惑敌、斩首、激战、压制,每一步都做得太漂亮了,可是这最后一击却打不出去。

没办法,八千对十万,实在太悬殊了,真要逼急了,鱼或许还没死完,他这张网早就被撑破了。此时,韩世忠很镇定,他清楚自己的优势无可动摇,那么就耗下去,让惊惧、饥饿、疲劳拖垮金军,当他们达到一个临界点时,再全面出击。

这些金兀术也知道,可他没办法,靠他身边的力量没法自救,他选择等,等江北的金军知道战报,派水军来救他。

双方就这样耗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连四十天,一点改变都没有。快一个半月了,金军方面可以理解,古代通讯速度缓慢,江北就算知道消息,组织水军来助战,也得有个很长的过程。可是宋朝一方呢?长江以南都在宋军的控制下,为什么没人来帮韩世忠一把?

这个疑问折磨了汉人八百多年,真是越想越来气。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很简单,就是真的没有人。宋朝南渡的兵力既少又分散,只有两支堪称完整,一支被赵构随身携带,另一支是杜充的人马……建康之战后,全都散了。

因此,韩世忠只能一个人挺着,等着金军士气消沉、战力低落。

如他所愿,金兀术现在快憋屈死了。这个人怎么也想不通,他比他的父辈、兄长们更努力,甚至更有理想,可为什么上天总是捉弄他呢?

他要胜利、要荣誉、要成功,每次都能摸到边儿,但总是擦身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大的屈辱。这都是为什么啊?

他在淤泥潭里呆呆地坐着,不断地想,啥也想不出来,什么也干不了,这样子很像在等死。就在这时,一个当地人出现了。

历史会证明,汉人是金兀术的福星,每当他生不如死时,总会有个汉人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把他捞出苦海。这时,这个当地人告诉他,这块烂泥潭是有出口的,叫老鹳口,只是年深日久,被淤泥掩盖了,只要顺着方向去挖,一定能重回长江。

当晚,金军全体出动挖烂泥,一夜之间挖出三十里路。第二天早晨,他们回到长江了。韩世忠发觉后猛追,在长江口被一轮空前密集的火箭射了回去。

黄天荡之役,到此像是结束了,金兀术咸鱼翻身,逃出生天了。可惜,故事还没完。当时是五月,金兀术下令全军向建康进发。据他回忆,那里还是金占区,他们可以在那儿好好休养一下,再考虑渡过长江到北岸老巢的事情。

五月初十,金军到达建康城西北十五里的龙湾镇,突然间遭遇宋军的攻击。这一次的攻击是金兀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烈的一次。来敌只有三百骑兵,两千步兵,居然正面冲击他的十万大军。数字是荒唐的,战局是充满噩梦的,十万骑兵的庞大军团居然被这两千三百多人击溃!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甚至是女真人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它在女真人最荒诞的梦里也没出现过。女真人……“女真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它却真实地发生在金兀术面前。

金兀术的本性再一次暴露,他被吓坏了,立即下令全军后撤,玩命地向老鹳口跑去。他清晰地分析出,这支人马比韩世忠的水军更可怕,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之力战。

他宁可坐船返回黄天荡,也不想面对这支军队。当天,他登船折返时,看到了宋军战旗上标出的主将姓氏。

那是“岳”字!

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岳飞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这支拥有汉地几千年以来最强威名的传奇军队,是在千辛万苦的磨砺中自发形成的。它的起源,要追溯到开封城还没有陷落的时候。

那时,岳飞是一员威名赫赫的战将,他披坚执锐、转战千里,深入敌境、所向无敌,是江北宋军中首屈一指的强者。

他在战士们的心中有着巨大的威望和号召力,但是限于身份,他只是一员战将,没什么决断权。当杜充放弃开封逃往江南时,岳飞苦劝:“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历史证明他的判断有多么正确,可杜充根本不听。全军起程时,岳飞只能随波逐流。难道他还要再一次违命抗上,重演脱离王彦的事吗?

建康城外马家渡渡口之战,面对十万金军,杜充只派出都统制陈淬率领岳飞、戚方等战将统兵两万出战。敌我悬殊,但众志成城,金军并没有占到便宜。当时,岳飞率领右军与金国汉军万夫长王伯龙部对阵,是宋军的方面大将。

战事胶着,宋军死战不退,把希望寄托在增援部队上,可他们偏偏又出了错。增援部队临近战场时突然逃跑,使整个战阵松动。宋军败了,主将陈淬战死,其余诸将溃逃,只有岳飞率部死战,全军退守建康城东北角的钟山。

建康城中,金兀术留下了几千人马驻守,他本人南下去搜山检海。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岳飞所部损伤太多,人数锐减,短时期内不能征战。此时,岳飞迫切需要强大的军力,这要怎样得来呢?他把目光放到长江南岸的整个周边。

打散的宋军、自发的民兵、盗贼,这些都是可以收编的力量。他要一边扩展实力,一边四处游走出击,歼灭金军散布在江南各州县的兵力。

岳飞最初选择了广德军。广德军是现在安徽省广德桃州镇一带,宋朝时隶属于建康帅府。他仍然没有离开东京留守司军的作战区域。

在广德军,岳飞六战六捷,俘虏王权等金军汉人部队将领四十多名。之后,他转战宜兴,在这里,他收编了多支盗贼部队和金军强征来的河北伪军,常州方面的官军也来和他会合,他的实力由此大增,岳家将的雏形出现了。

四月二十五日,岳飞开始了收复建康之战。战斗最先发生在建康城南三十里的清水亭。这时,在不远处,金兀术已经被韩世忠逼进了黄天荡,算时间,这不是金军第一次在宋军手下战栗了,可是论战况,清水亭一战才是金军最初的噩梦。

岳飞所部首战大捷,一共斩了一百七十五个耳戴金、银环的女真人头,活捉了四十五个女真军、渤海军、汉儿军,金军大败逃跑,尸横十五里。

岳飞乘胜进至清水亭以西十二里的牛头山扎营。入夜,他派敢死队身穿黑衣突袭金营,再次大胜。等金兀术头昏脑涨地从老鹳口爬出来时,岳飞正好前进到建康城西北十五里处的龙湾镇,以两千三百名兵力跟他打了个招呼。

一生的死敌,今日初见!

金兀术被压回了黄天荡。建康方向一片坦途,岳飞长驱直入,收复建康。

金兀术刚刚在长江口露了个面,就郁闷了。他发现韩世忠居然没走,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为啥呢?懒惰、懦弱、迟钝、开小差成风的宋朝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著了?

死心眼!

韩世忠终于等来了战机,他像有预感一样,一直守在江心,坚决不退,果然,金兀术再次露面了。这一回与上次不一样,上回是他和金兀术单挑,尽管是以八千对十万,可仍然是两军对决;这一次,江北的金军已经做出了反应,金军大将孛堇太一率大队水军集结至真州(今仪征),准备接应金兀术渡江。

江北孛堇太一,江南完颜宗弼,江心宋将韩世忠……形势空前险恶,从兵力上看,敌我悬殊;从形势上看,两岸夹击,韩世忠地处江心,堪称绝境。

没想到,韩世忠居然兵分两路,同时压制大江南北两岸,让金军束手无策,只能隔江相望。

韩世忠的强硬,完颜宗弼将其理解为赤裸裸的侮辱。回顾整个女真历史,他啥时候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作为一个有尊严的女真人,他怒了,哪怕前几天还低声下气地请求饶命,现在,他真的愤怒了。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集合全部船只冲向了江心。对面的孛堇太一紧跟着行动。韩世忠,你不是想两边一起压制吗?那好,我们现在两边一起夹击。

三支舰队在江心汇集,一片混乱之后,金军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底朝天,翻在了江心里。金兀术看傻眼了,他满脑子里还是四十天前韩世忠的作战力度,怎么几天不见变化这么大呢?

韩世忠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他的一生里,无论是打仗,还是人生,他都处理得非常妥帖、巧妙。比如这一次,他在作战间隙赶造了一批用长锁链联结起来的大铁钩,将它们装配到每条战船上。开战之后,宋军把铁钩扔到敌人船舷上,用力扯拽铁链,金军的船立即侧翻。

根据双方舰船的大小对比,金军的船翻得一点悬念都没有。眼看着江上长风呼啸,韩世忠的船鼓起风帆,往来如飞,一批批地倒坚起来。金兀术再一次崩溃了,他下令撤退,两边都退,再次派人去见韩世忠,谈谈怎样交买路钱。

见面之后,金军使者直接一揖到底,他“祈请甚哀”,请韩世忠放他们一条活路。韩世忠觉得火候到了,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但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连皇帝带土地,全都还回来,才给他一条活路。

金军使者沉默了,这是女真人举国拼命好几年才赚到的,一个四太子的死活真的能与之对等吗?他觉得没搞头,转身走人了。

完颜宗弼很郁闷,恐惧与羞辱,生存和死亡,他在心里不断地盘算着,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就算答应了,又是还皇帝,又是割土地,往来周转得多少日子,耽搁下去,他非常有可能直接死在长江南岸。要是不答应,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这该死的韩世忠!

他暴跳起来,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面对这个野蛮的、不通情理的汉人。

可是在哪儿见呢?他说什么也不敢在江面上近距离地靠近韩世忠,于是提议在陆地上见面,那样,他身后边至少有十万个保镖。

那么,韩世忠会不会上岸呢?这是个问题!在他想来,只要韩世忠上岸了,或许事情就好办了,女真人在陆地上杀人还比较有把握。

猜测中,韩世忠答应了他的请求。金兀术惊喜万分,真没想到汉人会再一次变蠢,连韩世忠也有愚蠢基因。赶快见面,不能耽搁。

见面之后,金兀术很客气,延续了之前的哀求基调,韩世忠照旧不为所动。紧接着,金兀术就爆发了,他突然间变得强硬,对韩世忠呼喝叱骂。在他想来,韩世忠一定会避避风头,毕竟这不是在水里。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韩世忠的出身,韩世忠最习惯的就是眼前的局面,他最初的名字叫韩泼五。

韩世忠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就要射他。金兀术再一次怂了,哪怕是在陆地上,他身后边是无边无际的保安大队,他还是转身就跑了。

神勇伟大、视荣誉为一切的四太子,连单挑都不敢。

之后的几天里,金兀术坐困愁城,难过得要死。得怎么办?眼看着这一条大江就是他的坟墓,说什么也迈不过去了。关键时刻,他的福星再一次降临,又有汉人来帮他了。

一个姓王的福建人出现了,给他出了几个主意。金军不是在船上站不稳吗?简单,在船舱里多放土,甲板上铺木板,船会又稳又平。船速不够吗?在船舷上挖洞,安装橹桨。什么,速度还不够?不,相对于宋朝水军的船,一定会超级快的。

前提条件是江面上没有风。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之前,韩世忠之所以能以微弱兵力压制长江两岸,根本原因就在于船械精良、海船高大。这些船都要有足够的风力才能快速行驶。一旦风没了,韩世忠的海船会变成一个个不会移动的靶子。

金兀术惊喜万分,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女真人拿出了看家的老本行——萨满巫术。他们“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来换取江面上的风平浪静。

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搞完之后,风居然真的停了。偌大的长江,东亚第一大水系,长年江风浩荡,这时居然全都停了。

这要怎样解释,这要怎样预料!

韩世忠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天气里迎战南北两岸的金军,没有风,他的庞大的海船战队只能停在江心,变成一个个不会移动的标靶。而金军那些可笑的小舢板却桨橹齐飞,划得热火朝天。这些金军一边划向北岸,一边向海船上射火箭。

韩世忠的船都着火了。以木制船的易燃程度,以江心离岸边的遥远程度,宋军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烧死……据记载,只有极少数人逃出生天了。

韩世忠还活着。

说什么好呢?思绪万千,只能归纳成一句,韩世忠以微薄的力量去执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至于结果……非战之罪!

此战过后,宋朝方面士气大振。黄天荡之战、建康之战,韩世忠和岳飞打破了女真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他们让汉人看到了,这些北方异族人不仅败了,而且败得狼狈、彻底、没有尊严。在这个层面上,这两场战争的意义无比重大。

反观江北,抛开意义说实际,完颜宗弼这一次打得还可以。如果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话,他是成功地逃跑了,甚至是带着一个标准的反败为胜、死里求活的战争结果回到江边的。

但是,他没法自豪,他哭了,见着熟人就拉着手不放,没完没了地倾诉,来缓解自己心里的阴影。(“相持泣下,诉以过江艰危。”)

金国上层的动荡更为剧烈。

黄天荡之战改变了金国的国策。在这之前,金国对宋朝是要斩草除根的,比如搜山检海捉赵构,一定要让赵氏断子绝孙,从而占据整个汉地。可是,这场战争之后,女真人觉得不安全了,如果再紧挨着汉族人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出大事,被砍得满身是血。

为此,金国决定建立第二个傀儡王朝,作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是一件重大国事,金国内部的各大势力、各位重臣集体参与讨论。按关系论,这事儿本应是完颜昌的。因为他与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有一层别人没有的关系。

完颜昌,本名完颜挞懒,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哥的儿子。在他还没出生时,吴乞买曾经被他父亲领养过,他们算是有点兄弟关系。

这对完颜昌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对吴乞买来说就更加珍贵了。前面说过,这位金太宗在建国期间一没战功二没贡献,能当上皇帝,有点赵光义的味道。面对金国内部那么多的拥兵重臣,他的日子太难过了,甚至还被他们拖下龙座,打了二十大板。

这事儿要从完颜阿骨打说起,这位金太祖白手起家,深知钱财的重要性,他自从起兵之后就立下了一条铁律——国库里的钱除了当军费以外,谁敢挪用,都打二十大板。这条命令对任何人都有效,包括他自己。

完颜阿骨打是条硬汉,说到做到。轮到吴乞买时,就有点悲摧,他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了。看宫殿……哪有什么宫殿,只是些土木结构的大屋子,连院墙都没有,是用榆树、柳树编成的篱笆。平时,放羊赶猪的人一不留神就进了大内。

看生活,更郁闷。那年头,但凡一个身强力壮的女真男人,只要走上前线,立即就会吃穿奢华,身边美女如云;可在大后方,他只能看着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流口水,一文都不敢拿。

二十大板。

他哥定的!

由此可以知道,阿骨打兄为啥那么喜欢上前线,吴乞买为啥对赵佶父子那么刻薄。堂堂的战胜国皇帝都混得这么矬,凭啥让战俘过好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继续,直到某天晚上,吴乞买眼冒绿光,把罪恶的魔爪伸向了神圣的国库……他花天酒地了一次。之后,他被发觉,上报给粘罕,也就是军方第一大佬完颜宗翰。完颜宗翰一点也没含糊,一直找碴都没有借口呢!

完颜宗翰在朝会上把这事儿挑明了,连他自己在内的几个顶级权贵当场就把吴乞买半拉半架地揪了下来,打了二十大板。

吴乞买屁股上疼着,脸上还得笑着,说打得对。

平时都受欺负,何况这时要立屏藩。立谁,都会形成一股新兴的大势力。谁抓到手里,就有了新的资本。像完颜宗翰这样靠资本过日子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很快,金国内部形成决议,册立原宋朝济南知府刘豫。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今属河北)人。进士出身,当过言官,降金之前做过的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杀了济南府里最得力的抗金将军。

那位将军姓关,叫关胜。

没错,就是里马军五虎将头大刀关胜的原型。这样一位抗金名将,就死在了一个汉奸败类的手里。

抛开这些说政治,看金国政治版图的区域划分,如完颜宗翰坐镇西北,完颜昌管理山东,按说刘豫是完颜昌的人,这股新势力注定是完颜昌的。其实也正是这样,吴乞买才同意选他。

可完颜宗翰不那么想。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了他要和皇帝争权夺势。他知道册立的是刘豫之后,迅速派出亲信到黄河以南、山东附近“发动”群众,导演了一出万众拥戴刘豫替代宋朝的闹剧,再把这个消息快马加鞭地传给吴乞买。怎么样,还是立刘豫吗?那么就是在我的提倡下立的。

如果不立刘豫,是立王豫、李豫吗?我还要再这样玩一次,直到这个人真的被册立为止。

吴乞买、完颜昌气得要死,这等于是再次被他摁倒在地,痛打了一顿,甚至更丢脸,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被公然调戏。

刘豫就是这样上台的。他的身份很复杂,汉人的血统,金国的官;从属也很复杂,完颜昌的人,粘罕的官。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都要承认他是个不多见的全方位杂种。嗯,当然了,单从政治功能上说,他会单纯一些。

他成了张邦昌第二,在长江北岸的广大区域里建立了所谓的“大齐”国。国都先定在大名府,后来迁进了开封城。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他成了金国的南方屏障,此人非常活跃,不仅会防守,还会进攻,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一些非常特别的印记。

正文 第十章 永远的西军

这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如果我们把目光放长远一些,远到今天蒙古土拉河的上游一带的话,会发现金国立伪齐的原因很多。

除了岳飞、韩世忠给他们的震撼之外,国境线之外也出事了。

这要从耶律大石说起。辽国灭亡,大石率部远走西北,到达可敦城,即土拉河的上游。这里是原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驻地。金军毁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军镇,却把这一块忽略了,因为它实在太偏僻了,无关大局。历史证明女真人错了,错得无可救药。

耶律大石率领两百名骑兵到达这里,召集七州长官、十八部首领开会,在其感召之下,辽国重新建立,史称西辽。

可敦城周边水草茂盛,畜产丰富,离金国有数千里之远。几年时间,西辽的兵力聚集到了数十万之多。公元1129年,耶律大石出兵突袭金国的北方大营,居然一战成功,夺回了两座营盘。一年之后,金国决定出重兵斩草除根,灭绝契丹余脉。

可惜的是,自从完颜阿骨打死后,金国没有了独裁者,金廷向各部族征兵,各部族居然拒绝,而金廷也就不了了之了。

耶律大石得到了更加宽松的环境。不久之后,他浩浩荡荡地去西征,从可敦城出发,征服了无限广阔的疆土,几乎和从前的辽国版图一样广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契丹人又建成了东亚最幅员广阔的国家。

这是后话。金国方面,虽然没有远征西辽,但是也在边疆增兵。这样一来,南、北两线上都有了压力,从而给西线上的张浚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战机。

宣抚川、陕两地,节制军马、钱粮、政务的张浚,已经在西线准备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在这个极度巧合的关口完成了战前准备。

所谓准备,无非两个字——兵、钱。

想打仗,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而张浚所管辖的区域恰恰是整个宋朝,我指的是长江两岸,算上原北宋版图在内,是这两样东西储量最丰富的地段。

兵,西军百年以来首屈一指,无可争议,哪怕因各种原因而实力消退,也不会彻底枯竭,因为陕西出名将,时刻都有新人冒出来。

钱,四川是汉人最后的避风港。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每次汉人面临灭顶之灾时,四川这块腹地中的腹地就会产生作用。既能避难,还能提供复国的钱。

天府之国不是白叫的。

张浚到任伊始,第一件事不是整合西军,而是命令一个叫赵开的四川人回故乡去,让他强令四川百姓贷五年的国债。这一下子把四川人手里的现款全搜刮干净了,使得他的继任者赵鼎破口大骂,因为四川啥也没有了……张浚用这笔钱囤积了数额巨大的军用物资。

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对西军动手。

这几年以来,西军破败了,不只是战斗力下降,更严重的是派系林立,各自为政,谁也不听谁的,就算是中央派过来的特派员,明令节制西军的王庶,也被架空了。

西北六军——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失去了统一调度。

要扭转这种局面,说简单就会很简单,说复杂也会很复杂。张浚用的办法非常强力,他把熙河军的主将张深、环庆军的主将王似直接罢免,把一大批少壮派,如名将刘仲武的儿子刘锡和刘锜、吴氏兄弟提拔起来,安排到了显赫位置。

这相当于赤裸裸的夺权。在军队里,哪怕是直系上司,这么搞也有巨大的风险。历史会证明,几年之后,张浚再这么做时,造成了无法挽救的巨大损失,刚刚稳定的帝国再次动荡,顶级将领翻脸成仇,南宋近四分之一的军力叛变投敌!

可这次他成功了,因为他罕见地对一个人妥协了。

这个人叫曲端。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人,军人世家出身。曲端是一位传奇军人,他和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对阵,双方互有胜负;和大名鼎鼎的金将完颜撒离喝交战,打得对方放声大哭,从此得了个外号,叫“啼哭郎君”。

与他的外战相比,他的内战功夫更高。

前面提到的节制西军的特派员王庶,就是被他搞得灰头土脸,卷铺盖走人了。至于用的办法嘛,一点都不复杂,三个字而已。

——不听话。

上面下达的命令,他有选择地执行了。只要是危害到他的部队实力的,他都忽略掉。这样一来,他所率领的泾原军在危机局势里就没什么损失了。同时,他吞并了不少地方义军,收编了不少盗贼组织。他的军事实力急速上升,强大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

吴氏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对这样一个人,张浚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仿效古时“登台拜将”之举,集结西军当众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

这一幕相当感人,台下的西军万众欢呼,称颂张宣抚是懂军人、尊重军人、爱护军人的好领导!看,他带给我们吃的、用的,还把军人的地位提升得这么高,不像从前的文官对武将们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张浚终于把六路西军整合到一起了。在他想来,他的钱是西军的命脉,曲端是名义上的领导,也听他的话,那么,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实施他那个伟大、辉煌的计划了。

他派人去见曲端,说现在建制统一,财用充足,与陕西境内的金军数量相比,西军大占上风,应该举行一次会战,一举消灭金军主力。

说这些时,前景是多么美好!张浚相信但凡一个汉人,一个宋朝的军人,都会为之热血沸腾,立即宣誓会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坚决完成任务。

却不料曲端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会战,是集团军决战,分出胜负之后,通常是一方死亡,一方昏倒。换句话说,就是无论输赢都会损失巨大的实力。

而损失实力是曲端最受不了的事。

曲端再一次不听话,他说尽管有了钱,兵还是从前的那些兵,与金军正面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应该分兵据守,派兵破坏金军的粮道和屯田,几年之后,才有获胜的希望。

张浚气得头晕,国家危亡,刻不容缓,等几年之后再决战,那时还有没有宋朝都两说了,何况还只有所谓的战胜“希望”!

但他没有发作,他知道曲端的价值,这是一位有着卓越战绩的旗帜性人物,临决战而废主将,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可随后他就看到了两件蠢事!

第一件事,陕州陷落。

当时,西北重镇京兆府、凤翔、延安等地落入金军手中,西军主力由张浚节制远离战场,积蓄力量,为决战准备,没有及时出兵。但是,战争仍然渐渐向有利于宋朝的方向发展,当地的民兵、部分西军自发组织起来,收复了许多城镇。

其中,西军大将李彦仙战绩彪炳,他以一己之力震撼宋、金两国的上层,收复了控扼陕西、河南两地交界处的重镇陕州。

此后,他以陕州为依托,与金军前后交战两百余场,多次重创金军。消息传出后,整个东南士气大振,连赵佶都说:“近闻彦仙与金人战,再三获捷,朕喜不能寐。”

金国方面震惊,令完颜娄室亲自率主力军攻打陕州,一定要拔掉李彦仙这根钉子。陕州陷入苦战,李彦仙部再骁勇顽强,也要考虑兵力对比情况。他向张浚紧急求援,张浚飞鸽传书,命曲端率军援助陕州。可是,威武大将军再一次选择性地执行,还是不听话……

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陕州的宋军弹尽粮绝,全军只能吃豆子,而李彦仙本人只喝豆子熬成的汤。到了这一步,李彦仙仍然拒降。

正月十四日,陕州陷落。李彦仙率部巷战,“中箭如猬”,左臂重伤,最后投河而死,壮烈殉国。他手下的五十一员战将一同战死,无一人投降。

消息传来,张浚气木了。曲端见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殉难……这是比懦弱、怯战更可耻的行径,简直是在谋杀自己的战友!

而这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

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有一个结果,军法从事,斩首示众!可是,形势比人强,曲端的威望、实力实在是太高了,张浚忍无可忍,可还是忍了。

一切为了决战。

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完颜娄室攻破陕州之后,迅速西进增援撒离喝。啼哭郎君这段日子哭个不停,他被吴氏兄弟里的哥哥吴玠摁在彭原店一带暴打,马上就要挺不住了。金军第一战将逼近,吴玠并没有慌,远在后方的张浚也很镇定,因为曲端就坐镇在吴玠的后面,这一次他不再是友军,而是本部下属,无论怎样,威武大将军都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吧。

可曲端偏偏又一次啥也没看见!

他主动后撤,把吴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条宽阔无比的直通道让给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毫不迟疑,迅速迂回到吴玠身后,与撒离喝前后夹击,把吴玠包成了饺子……吴玠的战斗力是惊人的,如果把南宋所有武将排名的话,他可以排进前三名,只排在岳、韩两人之后。

吴玠突围而出,回到后方与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后,居然理直气壮地贬了吴玠的官,理由是吴玠目无长官。

还能说什么呢?威武大将军真的太威武了!

张浚还是没有处罚他,仍然为了大局着想而选择了容忍。大战临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赢这关乎国家命运的一战,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可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曲端讲了这样一番话:“决战必败,西军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十年之后才能考虑反攻。”

十年……上次不是说只要几年时间吗?

至此,张浚终于对曲端彻底失望了,他再也找不出半点理由来容忍这个人了。张相公不是没有杀过人,只不过是还没有在西北见过血而已!

曲端却一点都不在乎,他沉浸在每个人都对他让步、对他无奈、不断讨好他的梦境里,以至于几天之后,他犯下了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

几天之后,张浚命令西军向陕西关中平原的富平一带集结。富平,稍懂军事的人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重要。

“……富平,石、温周匝,荆、浮翼卫。南限沮、漆,北依频山,群峰险峻,环绕如城郭……水陆之险皆备,有主客劳逸之殊,据险以固,择利而进,设有犯者,可使片甲不还。”(《富平县志》)

张浚看中了“主客劳逸之殊”这一点,他要抢先占领这块战略要地,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压服完颜娄室。命令下达,西军中的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都迅速赶往集结地点。与此同时,宋军的后勤部队火速赶往这里。从四川至陕西,绵延数千里,粮草钱帛堆积如山,数量庞大的转运民夫将这些军用物资运送至此。

这些民夫在西军军寨旁边另立营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唯独看不到威武大将军和泾原军的身影。这是个地道的疯子吧,如此军令,如此会战,他居然还敢不听话!

张浚找上门去,问他搞什么。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败”!

这是一个军人该说的话吗?感觉必败就可以不听命令,不上战场吗?张浚气乐了,简直是怒极而笑,昏头涨脑地问:“要是不败呢?”

曲端很冷静,说:“你若不败,我割头给你。”

张浚说:“你敢立军令状吗?”

曲端提笔就写,没有半点含糊。

张浚仔细地收起了军令状,告诉他说:“很好,如果我败了,我也割头给你。”

直到这一刻,曲端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张浚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惜的是,张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职务,把他一贬到底,让他去阶州“闲居”。

他成了一个无业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着实力、依为靠山的泾原军,并没有搞出兵变之类的事来为他护驾。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他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呢?

吴玠已成张浚的亲信;孙渥是张浚一手提拔起来的;赵哲是第一时间向张浚靠拢的;刘锡更不用说了,连同弟弟刘锜一起,是张浚指定的富平决战主帅。

放眼望去,西军除他之外都在张浚手中,为什么就不敢动他呢?甚至贬他、杀他立威,更有助于提高士气。历史抛弃了这个浑人,他的泾原军被转到了刘锜的名下。

刘锜,字信叔,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将门之子,其父刘仲武于神宗熙宁时积功为泾原路第一将、熙河路兵马都监,随王赡征战吐蕃,收复河湟,是西军中的一代名将。

刘锜骁勇善战,果敢顽强,是南宋第一代战将中赫赫有名的孤胆英雄。简单地说,宋军战史中最危险的阶段,都闪耀着他的名字,哪怕他年过花甲、重病缠身时,也列阵于金国皇帝的马前,阻挡对方的倾国之兵。

富平,集结了宋朝最后的主战军团,透支了最后一块富足土地上的钱粮,按当时的说法是“半天下之责”,其实已经深刻影响了宋、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对此,张浚却不清楚。他自始至终认为自己的敌人是完颜娄室,却不知道金国动员了全部能调用的力量,悄悄地运兵增援陕西。

御前军事会议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领军入陕西的是完颜宗弼和完颜讹里朵,这些都是最高规格。

然而,张浚却不知道,他命令西军加快速度,抢先进占富平,设寨于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偏低,有利于骑兵团冲击。

永兴帅吴玠在周边走了一圈之后,建议全军向西后撤几十里,重新设寨,因为那里有山。西军常年在丘陵地带作战,山地是他们的主战场,只要依山列寨,那么进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并且山地可以限制对方的重甲骑兵。

这个建议怎么看都正确,可是,反对的声音似乎更加强烈。全军主帅刘锡说,第一,富平虽然平坦,但是多为沼泽地,骑兵冲不起来,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团临战后撤,不说士气怎样,撤退、重新立寨就折腾不起;第三,这一次,西军集结的兵力过于庞大,以多欺少,正好可以在平原地带施展身手。所以,决战场地选在富平,对西军有利。

兵力,这是富平之战最敏感的问题。从当时到现代,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先是西军到底集结了多少兵力,按照当时宋朝官方的说法,是步卒四十万,骑兵七万。

接着看金国方面,《金史》卷十九记载的是“骑兵六万,步卒十二万”,与《壮义王完颜娄室碑》所记载的“张浚步骑十八万壁富平”相符。

两相对照,西军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左右,按惯例,这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运粮民夫。于是,可以计算出,西军实际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

反观金军,完颜娄室的实力在两万到三万之间,这是没法虚报的。他入陕多时,与西军连番激战,这一点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术带着自己的两万骑兵,再加上完颜讹里朵的三万骑兵,悄悄地先洛阳再陕西的运动,就是宋军所不知的了。加上这两支人马,金国的实际战力是八万骑兵。

人数基本持平。

我明敌暗,如此凶险,张浚一点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扰着他和整个西军,即他将这么多人集结在一起,想要完颜娄室的命,可怎样才能让完颜娄室乖乖地到富平来打仗呢?

眼看着这么多人堆在这儿,傻子也知道躲吧。金军是全骑兵,真要是在陕西大地上兜圈子,西军说什么也追不上。

于是想办法,先是激怒,张浚开出了赏格,谁能生擒完颜娄室,赏节度使衔,银、绢各一万计。完颜娄室收到消息后,很快做出了回应:有生擒张浚的,赏驴子一匹,布一匹。

张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军集体都怒了,有人想了个主意,给完颜娄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他不敢来富平决战,就穿起来。

这招诚然很爽,但不符合张浚的心意。张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人,他要堂而皇之地战胜金人,要从过程到结果全胜,要后世一提起他发起的富平之战,就立即联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圣,怎么能掺杂进来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会坏了味道!

张浚采取的办法是下战书,他写信约战完颜娄室,这封信要让金人看到,让全天下人看到,让世人知道他是怎样大破金军的。

完颜娄室同意了。地点由宋军决定,定在富平也没关系。时间由金军来定,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风高云淡,是游牧民族历来发动战争的好时节。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张浚却很大方,谁让他挑了场地呢,时间由金人说了算。这样,八月就悄悄入陕的金兀术、完颜讹里朵所部不仅及时到位,还休息了很长时间。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时(早上七八点),金军准时发动攻势。完颜娄室派出三千铁骑,他们满载着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军阵前的沼泽区,一路冲锋,随手抛下柴土,很快就铺出了一条大路。

西军赖以阻碍金军重甲骑兵的沼泽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势由金兀术发动,他亲临战场,带队冲锋,没有直面西军本阵,而是急速绕向西军侧后方,那里有完颜娄室亲自勘察过的一大片防守松懈、漏洞百出的宋军营寨。

这里真的是西军最大的软肋,那根本不是军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颜娄室的眼光真毒,选择从这里突破的话,别说阻碍了,甚至会把宋军最大的利器毁掉。

金军铁骑纵横,驱赶着数量庞大的民夫向西军本阵冲去,这让有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军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突破弓弩射区。

这时,宋军本阵帅帐前才刚刚升起帅旗,那上面迎风招展的不是刘锡的“刘”,而是一个斗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战先怯,不安帅位,这就是刘锡的本性。八百余年后,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刘伯承元帅有句名言:“五心不定,输个干净。”

刘锡在接战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个好兄弟,泾原军主将刘锜。当时,军营一片混乱,超级庞大的建制意味着超级强大的战力,同时也意味着超级难管理,一旦出现混乱,谁也没办法迅速恢复秩序。说实话,西军真的被打蒙了,虽然这一天是开战的正日子,可谁也没想到金军的攻击这样突然诡谲。

该死的完颜娄室,这人的眼光真毒!

关键时刻,刘锜出现在战场第一线,他驻马军前,迅速稳住了泾原军,之后率军冲向金兀术。这是年轻的刘锜第一次与完颜宗弼刀兵相见,准确地说,也是宋、金两国交战以来,金军在建制完整、状态良好的情况下,遭遇到的最强敌手。

之前,韩世忠黄天荡水战,岳飞收复建康,都可以说是趁金军强弩之末时打个措手不及,双方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而这时,敌我对等,完全公平。

刘锜的勇猛是难以想象的,他仓促应战,居然在两军对冲中迅速击破了金军万户长赤盏晖所部。万户长、一万骑兵、金兀术的一半兵力,就此土崩瓦解。

有记载,赤盏晖被当场阵斩,全军覆灭;有的说他被打傻了,把主帅金兀术扔到一边,不管他的死活,自己带着残兵冲了出去,一路猛跑,直到消失。

不管哪一种,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金兀术和他的另一半军力,由汉将韩常率领的万人队,都被刘锜重重围困,成了瓮中之鳖,而且好死不死的。韩常在漫空飞舞、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中奖了,一只眼睛被射穿了!

韩常,字元吉,汉族人,金国将领,金兀术帐下战力最强的将军。他以善射闻名,开弓可达三石之力。在宋、金两国之中,只有岳飞和他是同一等级的。

可惜在与刘锜对阵中,他偏偏在弓箭上吃了大亏。中箭之后,这人突然之间爆发了,他一把把箭从眼眶里拔了出来,从地上抓了把土按了上去,战斗力直线上升,居然在乱军中准确地找到了金兀术,保护着他杀了出去。

多么神奇,多么神勇!汉人又一次成了金兀术的福星。他在各种场合、各种事中都能得到各种类型的汉人的帮助!

该死的东西。

至此,富平之战的第一阶段结束,金军先赢后输,把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巧妙安排全浪费了。刘锜以西军五分之一的军力就打败了金国的王牌部队,让负责右翼的金兀术就此瘫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战神一样的四太子殿下……你怎么总是丢脸呢?

坐镇中路的完颜讹里朵没办法,给他拨了些兵过去,就算不能再打,总得守住阵地,做个样子吧。这时,天将正午,两军已经激战了整整一上午,史称“士半生死,血流成河”。金军拖不起了,他们怎么说也是客境作战,为了隐蔽,带的给养都很少,而西军集结的物资堆积如山,让他们根本不敢耗下去。

万般无奈,他们使出了最后一招撒手锏——左右拐子马战术。

这个战术很有名,后来越传越神奇,搞得像是一个可以立专项研究的科目一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发挥骑兵的高机动性,两翼包抄,左右穿插迂回。这一招西军以前早就用过,比如狄青的归仁铺之战。所不同的是,金军的骑兵部队建制庞大,包抄范围太广,是之前各国部队都无法达到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也在逐渐完善,像之前的辽军,经常使用的是骑兵正面冲锋,虽然行动迅速、飘忽不定,但宋军咬定牙根死拼,总是两败俱伤,导致契丹人始终无法压倒宋朝。

金国不同,两翼齐飞的战法既能上升到战略高度,比如从东西两路灭掉北宋,也能具体到某场战役的致胜手段,吴玠就是在彭原店吃了大亏。

后来,这招就彻底落伍了,不说宋军有了破解之道,游牧民族本身也被更高级的骑兵战术取代了。当那位举世无双的战争之神降临时,骑兵的战术被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蒙古的骑兵无阵型、无限制,像流水一样随时根据形势变动,每一个局部的变动都能引起整个部队的微调……那是全人类的噩梦。

回到富平,金军的右翼被打残了,两翼齐飞只能以左路为主,而左路的主帅完颜娄室这时正在病中,迫不得已,他必须带病出战。

完颜娄室出战,他再次显示了自己独特的战争智慧。他像什么呢?如果一定要比喻一下,像西方世界里用“沙漠之狐”来形容最优秀、最年轻的德军元帅隆美尔,美军用“公牛”来形容好斗、强力的海军将领哈尔西一样,完颜娄室一定是鹰或者蛇。

这人的眼光、嗅觉都太敏锐了。

开战之初,他看准了西军的民夫营寨,从而迅速突破,直达本阵,打得西军措手不及。这一次,他带病出战,选定的决战对手更加刁钻。

大宋西军的环庆军。

环庆军在西军里的地位不大高,对比一下履历,可以看出,在最重要、最关键的几次超级战役里,环庆军总是掉链子。比如神宗年间五路伐西夏,泾原军都冲到灵州城门边了,硬是让时任环庆军主将的高遵裕大衙内给挡住了。

这时,环庆军的主将是赵哲。赵哲,司法系统出身,曾经当过地方政府的刑狱文官。建炎南渡之后,东南方向匪患横生,张浚剿匪时,他配合得不错,于是,同样是文官的张相公西入川、陕时就把他带上了。说实话,这没什么不对,西军中的很多名将大帅都出自文官,如范仲淹、韩琦、张亢、章楶等,都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可惜,赵哲跟这些没关系,他在西军最重要的关口前,在环庆军与完颜娄室交战之后,居然不见了。有资料说他逃跑了,另有说法是他没逃,一直都在富平的战阵中,可就是没露面。

在与金军的常胜战将完颜娄室对决中,主将居然玩起了消失!

当天上午,泾原军与金军左翼单挑,下午换成环庆军与金军左翼对决,这次战争打得一塌糊涂。上午是没办法,被金军偷袭到了弱点,才导致刘锜和金兀术捉对拼命;可下午呢,从日中厮杀至日暮,两军交战共六个回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西军挽回种种损失。

可恨的是,环庆主将赵哲将失踪玩到底,说不露面就决不露面。本阵中央的主帅刘锡更加神奇,他似乎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没下达任何命令,更别提临时派个将军过来指挥了。

或许,他真的等着曲端来替他当主帅!

夜幕降临,环庆军终于支撑不住了,注定会出现的悲剧发生了。他们被金军压向自己的本阵,动摇了后方各路友军,造成了整个西军的大动荡!

富平战场上瞬间失衡,金军只是推动了一个边角,之后,整个西军人马踩踏,一片混乱,开始向西南方向败退。超级庞大的战阵露出了弊端,当它向某个方向开始整体运动时,无论谁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挡它。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的夜晚,是大宋西军的黄昏。宋朝百年期间最强大、最辉煌的一支传奇部队失败了。

它为自己的失败找了各种借口,因为那的确不是它正常的战力表现!可是也无可辩驳,将帅无能,等同于军队的素质低劣,让人无话可说。

但是又必须得说,刘锡、赵哲这样的将帅,都是临战前才选出来的,政治因素远远大于军事需要,这都是在给自己挖坑,在表演自杀。

看一下结果,这一战给人的传统印象是西军惨败,一蹶不振,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错的,富平之战只能算是一次击溃战,有两个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金军没敢追击。

在这一整天的激战中,两军的战损率是相当的,金军甚至更惨重一些。夜幕降临,西军撤退,金军也成强弩之末,不敢再追。

第二,金军发现了财宝,不愿再追。

他们在西军的营地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金帛、粮草、战械、衣甲,无所不有,那是四川所有百姓的五年税赋。

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宝,抢掠成性、洗白了宋和辽的金军都走不动了,争先恐后地跳进钱堆里,幸福地打着滚。富平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金军抢到了钱,占据了富平,而西军保住了实力,向西南退守。看形势,陕西很危险,但还有一线生机。西军还有陕西境内的北山山系、六盘山山系,如果能集中兵力扼守关隘,发挥山地运动战的特长,至少可以保住陕南和川北。

可这要有个前提,即节制川、陕军政钱粮的张宣抚还能保持冷静。

这种时刻,张浚还能冷静就怪了。据说拿破仑大败之后也破口大骂,抱怨手下出卖了他、拖累了他,很是歇斯底里了一阵。

张浚怎么会例外?

他没有亲临前线,而是在距离富平大约两百余里的邠州等消息。结果,等来的不是震惊当世的胜利,而是一场大败。他很清楚,败的是宋朝唯一一支军团部队,丢的是整个蜀川之地的财富,这样的损失,谁也承受不起!

张浚真是一位天生的大人物,当此危急时刻,他迅速做出了古今大人物们都会有的经典反应,即死不认错,归罪他人,迁怒泄愤。

他第一时间召集溃逃的西军将领到他这儿报到,先把刘锡一撸到底。这一点还是很公正的。这位刘大公子真是莫名其妙,富平激战中,他像是突然脑瘫了一样,呆傻傻的啥也没做。啊不,他至少升了一面帅旗,尽管上面的字写错了。

不提他的父亲,他连他弟弟的脸都丢光了。

接下来就是赵哲。这人全须全尾地活着,身上啥伤也没有,败成这样了,心理也没受损,面对暴怒的张浚时,还能头脑灵活,滔滔不绝地申诉自己没犯什么错误。

张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本想一刀砍掉就算了,这东西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他没罪谁有罪?张浚跳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过一根铁棍,傻头傻脑地抽向了赵哲。

张浚亲手把赵哲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之后拉到一个小土堆前,斩首了事。

杀人之后,张浚累了,他浑身酸软,脑子很乱,也许还会用四川方言喃喃地咒骂,这个混账世道……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不靠谱的人呢?

刘锡、赵哲的确非常不靠谱,但这是谁挑出来的呢?这个,张浚是不会追问的。大人物们都活得很长久,这么较真会有害健康的。

为了健康,主要是心理健康,张浚还得再杀一个人。他这么想时,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心有灵犀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死矣。”

曲端,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搞得他终于清醒了一次。张浚的确有必要杀他,原因很多,不仅仅是两人打的那个所谓的赌,也不仅仅是富平之战后,曲端的一些老部下叛国投敌,更重要的是曲端的号召力,这人如果登高一呼,很可能使川、陕变色。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太招人烦了,往死里得罪人。王庶、张浚、吴玠等人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为什么不杀他呢?

给个理由,为什么不杀他?

之后的事情经过是,由曲端原部下吴玠等人提供证据,张浚定案,曲端以谋反罪被处以死刑。死之前,曲端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爱马“铁象”。据说这匹马很厉害,能“日驰四百里”。他仰天长叹:“我死不足惜,铁象可惜。”

奇怪,难道张浚连他的马也杀了?还是说他再也没有机会骑这匹马了,觉得可惜?无论哪一点,都暴露了他的浑蛋心理。

一匹马可惜,李彦仙可惜不?整个陕州城可惜不?

叹息完这匹马,曲端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又一次仰天长叹:“天不让我恢复中原乎?惜哉!”真是了不起!他是一位早已觉醒了的、明白自己的历史重任的大人物,可是,等他去恢复中原的话,是十年之后,还是二十年之后呢?

富平之战明明检验出西军的战斗力绝不在金军的王牌部队之下,缺的只是一个靠谱的指挥者,至于说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成功……这是一句更加混账的话,吴玠、岳飞、韩世忠很快就将证明,击败金军,几年足矣,眼下就足矣!

曲端的死法有好几个版本,著名的有毒酒、酷刑两种,这两种都离不开一个被火烤红的铁笼子。毒酒版是曲端被赶进笼子里,热得受不了,要求来点喝的,于是,毒酒出现了,他死了;酷刑版是曲端被关进铁笼子里,用蜡封住口鼻,锁上手脚,灌入烧酒,用烈火烤炙,导致五脏俱焚而死。

的确很惨,这种惨法让他广受同情,人们说他死得冤,张浚杀他,就像秦桧杀岳飞一样。这实在太混乱了,得有多么强大的逻辑才能把曲端和岳飞摆到一块呢!

曲端从不服从命令,而岳飞面对召令,哪怕要放弃眼前千载难逢的复国机遇,都会听从命令,两者有一点相似之处吗?

关于曲端,最后归纳成一句话——他早该死了,这种东西哪怕再能打仗,也不能留着。可以推演成这样,如果全民族都听他的,而他建立了不世功业,以后就会发展成他一人独大的局面,那绝对是一场噩梦。

泄愤结束,张浚神清气爽,终于有心情看战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金军的损失也很大,大家都需要喘口气,休息一下……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什么?金军再次进攻,眼看就要打到邠州了!

不会吧,西军都哪儿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在虏刘锡、虐赵哲、杀曲端之前,他曾经下过一个命令,令参战的五路西军各归本路。

这明显是个坑爹的昏招,把刚刚战败的西军分散开,正好会被金军一个个击破,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恶果随之出现,迫于压力,环庆军的统制慕容渝投降了西夏,泾原军的张中彦、张中孚等人投降了金军,陕西大地上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了。

张浚当机立断,马上逃跑。

他先是跑到秦州,再跑到兴州(今陕西略阳),眼看就要逃进四川了,他还是不停。终于,一个幕僚看不过去了,拦住他,并告诉他,再跑的话,川、陕宣抚就只剩川没有陕了!

张浚终于停下了,在兴州设立宣抚司大本营,派出大批斥候,去召集被打散了的各种西军。这一次,情况出人意料得乐观,人马逐渐汇集,他清点了一下,乐得合不拢嘴,太棒了,竟然有十多万人。

这消息更坑爹。富平之战时,西军只有十余万的兵力,各路几乎没有留守。这时,从哪儿变出了十几万人?

先不用管这个,反正张相公是神奇的,他说十几万,那就一定是这个数儿。看重要的,这十几万西军中,各路都有,唯独缺少永兴军。

不仅没有兵,连永兴军主将吴玠也不见人影了。

限于条件,没人知道吴玠在哪儿,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会被吓死的。并且,稍有点廉耻的话,都会无地自容,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反省。

这时,吴玠率领几千名永兴军,冲破了金军占领的凤翔,沿陇山向南,直奔关中西南方向唯一的险关要塞——大散关。

正文 第十一章 铁血和尚原

大散关,位于陕西宝鸡南郊秦岭北麓,因置关于大散岭而得名。这里北连渭河支流,南通嘉陵江上源,当山川之会,扼西南、西北要道枢纽,亦称崤谷。查史书,共有七十余次战役发生在这里,如楚汉相争时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从这里经过,三国时曹操西征张鲁也从这里入川。

可以说,这才是川、陕之间的必争之地,张浚放弃了这里,去兴州当川、陕宣抚司,纯粹是昏了头,外行到无可救药。

当富平失守,西军挫败后,吴玠仅率领几千人孤军深入险地,抢占了这块最重要的关隘,尽显其战略眼光、名将风范。

当然,也有人不理解他。他的部下就劝他直接入川,退守汉中,顶在蜀川的咽喉之地,那样不是更有利于防守吗?

吴玠反对,那样太被动了。坚守大散关,会变成金军西进的一根刺。吴玠说:“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

可怎样防守呢?这是个大学问。吴玠没去大散关的隘口硬顶着,他发现了一个绝妙点,这个点在大散关的东边,也就是背川面陕的右前方。那里四周陡峭,山顶宽平,是古代兵家所称的“隘地”,即最理想的设寨防守地势。

这块隘地叫和尚原。

地点选好了,问题却出现了。防守的三大要素:地势、士气、粮食,吴玠只有第一个,剩下的两个一点着落也没有。比如士气,还没等金军打过来,有些人就私下串联要发动兵变,把吴氏兄弟绑起来送给金军当见面礼。兵变前夜,有人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吴玠。吴玠非常冷静,根本没有追究这人到底是谁,而是在第二天与所有部将歃血为盟,以民族大义感化他们,把危机变成了动力。

至于粮食,就很简单了,吴玠派爱将杨从义下秦岭重回凤翔,在金军的粮库里抢了整整三十万斛粮食,运到和尚原。

宋军做完这些,金军终于发动攻势了。

来的两个人叫完颜没立、乌鲁折合,他们分别是凤翔、阶州、成州的将领。他们很有计划,打算各自出兵,在大散关前集合,一起进攻。

问题是凤翔距离大散关比较近,完颜没立也心急了些,他赶到时,乌鲁折合还在路上。这个简单,先到先打,谁得手算谁的。

这么想时,完颜没立有点小激动,军功在女真世界里是顶级荣耀,这次集三州兵力去攻打几千败兵,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于是,他第一时间强攻,可他上山之后才发现像是老虎咬刺猬,根本没处下嘴。和尚原附近的山路崎岖蜿蜒、乱石成堆,骑兵只能下马步行,一步步地往上爬。筋疲力尽之后,金军迎来的是一阵阵暴雨似的箭头,这仗根本没法打。

完颜没立中场休息。乌鲁折合到了。这人聪明,想搞个反牵制,没有理会和尚原,而是直扑大散关,他就不信吴玠敢不去救。去救,和尚原天险就会失去意义,再也不是主场了。

乌鲁折合想得很好,可惜大散关本身也是天险,并且关隘雄峻,是早就建好的堡垒。他打来打去,不得要领,派人去约完颜没立。按原计划,两方面同时动手,和尚原、大散关全面攻击。

这是最好的办法,却成了金军的噩梦。吴玠准确地掌握了两支金军的行动,其精确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完颜没立、乌鲁折合两军始终没法形成合力,被吴玠阻南打北,再阻北打南,一直没能会合。最后,乌鲁折合火了,不顾一切地冲击大散关。

他在找死。吴玠迅速集中优势兵力,出大散关,与乌鲁折合决战。山地是西军的主场,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是为西军量身定做的。乌鲁折合打,打不胜,逃,在山地里没速度,最后被永兴军追上,当场阵斩。

完颜没立马上后撤,再打下去,他也会被扔在秦岭上。此战震动了金国上层。由陕入川是整体战略中最重要的一环,以富平决战夺取陕西,再攻进四川,才能沿长江南下,扫平江南宋室,进而统治整个汉地。

环环相扣,少了哪一关都不行。而这些,现在就卡在了川、陕之间的大散关前,准确地说,被吴玠那几千个人卡住了。

三州合兵失败后,还能派谁去呢?按照老传统,应该是完颜娄室上阵,由常胜将军决战,肯定会胜利。但是,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半年前,也就是富平之战结束后不久,完颜娄室病死了。在他谢幕之际,还是总结一下他的生平吧。他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很清晰,抓皇帝成了他的习惯,生擒耶律大石,追捕耶律延禧。他神速一般地击溃了西夏主力,让党项人立即臣服。临死前,他重病缠身,还主导了富平之战,击败宋朝唯一一支主战军团。

这样的人,哪怕是敌人,也得承认他的杰出,哪怕仅仅是军事才能的杰出。人们佩服他,就像西方世界尊敬二战时的德国名将隆美尔、古德里安一样。

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更让人称道。看名字,他像是金国皇族成员,毕竟姓完颜。可事实上,他父亲是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哥的下属,是纳旦水部的族长。纳旦水部与完颜部之间的关系,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信史交代。

经考证,完颜娄室的家族很有可能是完颜氏皇族的阿哈,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封建主仆关系。这一点应该是真的,不然的话,以他的军功,早就位居所有完颜之上了,至少也应该和完颜宗翰之流平起平坐。

英雄不问出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回到现实,陕西大地上,除了已故的完颜娄室之外,剩下的金军将领里,最大的就是四太子殿下了。到这时为止,金兀术已经两次死里逃生、反败为胜了,这让他底气十足。

为什么不呢?战场如棋局、如人生、如电视剧,总要有波折才会有看头,所以,大败之后咸鱼翻身,才会更加精彩,才是难得一见的精英。

他带着十万大军、各个显贵,比如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儿们,杀向吴玠。不过,他刚刚起动,就停了,他想出了一个新奇的主意。

他把辎重向关中平原东部撤去,到处宣称自己要回北方探亲,暗中却把主力向宝鸡大散关方向转移。三州精兵刚败,他又撤走,吴玠肯定要乘机下秦岭收复陕西。到那时,吴玠定会和他的主力迎头撞上,以十万压几千,必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胜!

从而打通川、陕,扫平江南……他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放烟幕弹使劲折腾,终于让全体金军累出了一身身的臭汗。吴玠一直坐在和尚原那儿看热闹,自始至终一动没动。

“呸,死心眼!”

金兀术恨恨地骂道,他不得不集结兵力拉着辎重向秦岭进发。

金兀术证明了一个道理,急性子的人就不该去逗弄别人,免得把自己搞得火大。他一旦开始行动,就会雷霆一般无可阻挡。

从这时起,这次战役要以小时来计算,从白天到夜晚,每时每刻都精彩激烈。

他发挥大兵团优势,先在渭水架浮桥,全军迅速渡过,之后抢占益门镇,毫不停留,一掠而过,几乎没下马就闯进了秦岭山脉里。

金军的素质真的过硬,从平原进深山,一路之上,生活问题全在马背上解决,一点时间都没耽误,而且进山之后劲头更猛,居然强行军三十多里,到了和尚原的前沿阵地神岔。

这里是个分界线,从这儿开始全是乱石小道,甭管多大的兵力,都得排成一列纵队上去。单从地理来说,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守神岔的人是前些天到凤翔抢了三十万斛粮食的杨从义,这人很有故事,他后来成了神,拥有自己的庙、名号、职权,一应俱全。

按说这样一个猛人守在神岔,说什么也得把金军打得血肉横飞才像样,可是,杨从义却非常反常,女真人一露脸,他立即就闪了。

神岔关口的永兴军像一群兔子似的一溜烟跑进了深山里,逃得那叫一个迅速。

四太子很忙,没心思翻山越岭去抓他们。在金兀术想来,杨从义跑得很理智,这是十万人的大兵团,实力决定一切,他真的逃得很理智!

于是,他节约一切时间,以神岔为本阵,建立了蜿蜒四十多里的连珠寨,寨尾在神岔,前方已经顶到了宝鸡。也就是说,和尚原已在攻击范围之内。

这一路堪称狂飙突进,所向无敌。这让四太子很激动,这种感觉他向往很久了,也曾经品尝过……嗯,就是之前追赵构那次,虽然结局很悲摧,但过程很过瘾!

金兀术决定这次搞得更漂亮一些。为此,他只给了部队一夜和一个上午的时间休整。到了第二天中午,全体金军开拔,到了和尚原脚下。

到了之后,金兀术才知道为什么之前三州合兵会败得那么惨,连主将都丢了脑袋。把那些地势险要、下马步战之类的废话都扔到一边,精简成一句话,就是这块地比宋朝任何一座城的城墙都坚固,他们没办法带任何强攻器械上来!

就这么简单,只能空手单身往上爬。这仗还怎么打?

四太子殿下的招数还是很多的,针对和尚原,他想出了两个。第一,马上分兵去攻打大散关。之前,完颜没立、乌鲁折合没配合好,始终没能同时攻打这两处。他可没有这个遗憾,身边带着十万人,随便分点出去就是人山人海。

第二,攻打和尚原的主阵地太低了,永兴军的大兵们居高临下,向下面射箭,就算弓箭质量不高,杀伤力也很惊人。反之,金军仰射强攻,纯粹是找死。为此,金兀术下令就地取材,用石头垒起一个小山,勉强达到和和尚原差不多的高度。

之后,立即开打。

他急,前面有无数美好的东西等着他,像蜀川的美女、金币,江南的美女、丝绸,这些和长江以北的美女、土地一样,对他实在有太大的诱惑了!

欲望中带着激情,全体女真大兵开始向和尚原、大散关发动进攻。迎接他们的是吴玠训练了很久的“驻队”。

驻队,也叫阵脚兵。如果两军在平原上相遇的话,总会在一段特定的距离内停住,这个距离就取决于阵脚兵。这种兵手持弓箭,射向对方,既是威慑,也是给两军对阵时的距离定下了基调。不过,吴玠明显在作弊,他配给部下的都是神臂弓。

这时候,弄到大批量的神臂弓可不容易,它本是宋朝军中的高端武器,是很普及的,尤其对西军来说,这种东西很平常。可是,宋朝这些年烂到底了,什么都敢弄虚作假,武库里的神臂弓偷工减料,连寻常弓箭都不如。

吴玠孤军顶在大散关,能大批量装备这种弓箭,一定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这时,可以收到回报了。吴玠把驻队分成批次,轮流出战,神臂弓特制的箭矢一刻都没有停过,暴雨一样落在金军身上。这种箭“洞重甲于数百步外”,想想有多少女真人变成了靶子。可这也不能阻挠金兀术前进的步伐,他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发动了三次大规模攻击,直到天晚了,才悻悻地收兵往回走,他发誓第二天还会来!

夜幕降临,战斗才刚刚开始,和这时相比,整个白天的战斗只是垫场而已。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阵容庞大的金军绝对没有想到,他们刚刚撤退,宋军就追了上来。

是永兴军战将杨政。他突然追击,杀得金军措手不及。砍倒一片金军之后,他又立即返回和尚原。金兀术怒火冲天,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返回去报仇,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神岔方向的粮道被劫了,是躲在深山里的杨从义干的。

前后都出事,金兀术变得非常冷静。他心里有底,不管宋军怎么折腾,实力对比放在那儿,十万兵力握在手里,无论怎么打都必胜。现在,他想返回营寨吃饭睡觉,养好精神再说。

连珠寨里,篝火点起来了,饭锅支上了,每一个女真大兵都往火堆边上挤,去寻找温暖。这是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十月的秦岭山脉,会冻死人的!火堆边上人满为患。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里突然射出了比白天还要密集的箭雨!

吴玠精选了五百名神臂弓射手,悄悄摸到了金兀术的营寨旁边。

全体金军卧倒,连同金兀术在内,谁也没想着回击,一直忍到西军射够了撤退后,才站了起来。他们环顾四周,营地一片狼藉,再也不敢生火做饭了。

饿着睡吧。金兀术躺在漆黑的夜幕下数星星,盼着第二天的太阳早点升起来。他白天跑山道累得要死,晚上说什么也不想动了。

可惜这次战斗是以小时为单位更新变动的。

二更天时,金军的营寨突然间火光冲天,箭雨再次降临,随同出现的还有大批西军。从数量上看,应该是和尚原方向的西军全体出动了。

事实上也是,这次突袭是吴玠亲自率领的。

这时,金兀术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吴玠在天刚黑的时候派人偷袭,以当时的力度和金军本身的实力,让人觉得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不然还想怎样,几千人吞掉十万大军吗?

没想到吴玠真敢这么干,他利用这种错觉,带着全部家底深夜突袭金军。这是不是太鲁莽、太过于热血了呢?毕竟敌我悬殊。

事实证明吴玠是对的,他太聪明了,从根本处看穿了金军的破绽。金兀术这人非常喜欢连珠寨,这种阵势他不止一次用,而且以后还会用,哪怕差点死在这上面也不改。比如这次,崎岖的小山路,连珠寨一个接一个排出去四十多里,看上去真是美丽壮观。

可谁也帮不了谁,一旦出事,只会让灾难加倍。吴玠看似用几千人硬撼十万部队,其实只需要打击金军最前端的那一小撮就可以了。前端垮掉的金军会压向后边的连珠大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压越快;像滚雪球一样,越到后来,滚动的力量越大。

金兀术就是最前端的那个小雪块,他欲哭无泪,难道要他和吴玠死拼吗?他应该是不懦弱的,可这时比在黄天荡时还危险,他不想死。那么,让后面的部下顶住,也就是顶住他,阻止崩溃吗?

那会让他死在部下的手里!

不行,这太憋屈了。

黑暗的秦岭山脉里,十万金军被几千名西军逼出阵营,一连后退了好几里,也没能止住西军的进攻。混乱中,天终于亮了,金兀术下达了一个看似理智的命令——

金军迅速撤退,放弃山道的营寨,一直撤到山外边去。

在他想来,天亮了,金军会恢复精气神,哪怕庞大的战力在山道上无法展开攻势,对方几千人也不敢再追击。而只要退出山地,立即就会主客易位,吴玠再也不敢威胁他。

虽然这样做意味着攻击和尚原失败,但不失败又怎样,昨天士气正旺也没能冲破大散关,经过这样一个夜晚,难道还想再去强攻吗?

所以,无论怎样想,撤退都是正确的。

金军就倒霉在这个观念里了。金军开始后撤,吴玠继续追击。在崎岖的山道上,金军的骑兵是一个个硕大丰满的靶子,他们缓缓地移动,有时还要来个大跳或者小碎步什么的,每一个人都在射臂弓的笼罩之下。从大散关到和尚原,从和尚原到二里驿,山道上躺满了金军的尸体。

金军好不容易到了神岔,快要出山了,刚想喘口气,杨从义又带人从林子里跳出来打劫。未来的神仙大人把金兀术牢牢拖住,死活不让他们走。双方一直纠缠了三十多个回合,其结果就是金兀术中了两箭。这还没有完,吴玠也赶到了,西军全力以赴地“挽留”四太子殿下,怎么也不肯放人。

整个白天过去了,金兀术困在秦岭山脉里。夜晚再次降临,他还是被死死地摁在那儿,没法动弹。直到四更天,宝鸡方向的金军增援部队到了,他才被救了出去。

仅仅三天……无比黑暗、漫长的三天!这成了完颜宗弼一生的噩梦。他的部下死在秦岭里的至少有一万人,光这一点就把富平之战所赢来的东西都输了出去。其余的,他的亲兵营里只剩下六个人了,被俘近三千人,其中,重甲骑兵有九百多个,高级将领有二十多个。

最让他痛苦难堪的是,大太子完颜宗翰的女婿、侄子也被他丢了,都成了吴玠的俘虏。这让他怎么回去见大哥呢,粘罕有时是非常粗暴的!

果不其然,他回去之后就被严厉斥责,被骂得狗血淋头。大太子一怒之下把他贬成了元帅左都监。这些,金兀术都接受了。他记住了吴玠,发誓要和这个人死磕到底!

和尚原之战结束了,它的意义怎样评价都不过分。吴玠保住了四川,就是保住了江南,给了南宋立国的根本保障。

史称,这是宋、金战争史上,金军所遭遇的第一次惨败。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也说道:“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

这似乎有待商榷,毕竟前面有韩世忠的黄天荡,有岳飞的建康。但是,黄天荡之战先赢后输,没有和尚原这样的终局大胜;而岳飞只是疾风暴雨一般地冲击,让金兀术不敢力敌,只能走水路,这是击溃战,没有和尚原的辉煌战果。

此战过后,汉地一片欢腾,赵构传令嘉奖西军,给予吴玠最高的荣誉——建节。三十九岁的吴玠被封为镇西军节度使,他是南宋第一个因军功而建节的大将。

吴玠名满天下!

可是,当时对局势影响最大的却不是他,而是一艘从北方驶向南方的船。

正文 第十二章 金归秦桧

据说,这条船的始发点是“燕”,也就是燕云十六州附近,这是北;终点是涟水军(今江苏涟水县)的宋军水寨,这是南。

南、北之间,距离达两千八百里以上。

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距离,并且跨越了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难度可想而知,基本上没人相信。所以,当这条船到达涟水军,说出来路之后,宋军的第一反应就是拔刀逼了过去。

没别的,这是奸细,杀了!

关键时刻,船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对周围的人说,他姓秦,叫秦桧,是开封沦陷时被金军抓到北方的御史中丞。

他问这里有没有读书人,如果有,应该会知道他。

当地还真有一个秀才,姓王,是个卖酒的。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秦桧,或者他知道秦桧长什么样子,一见面就能确认。这都是谜,反正他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给秦桧施礼,说:“中丞劳苦,远行不易啊。”

宋朝是尊重读书人的,他这样说,涟水军立即相信了,派人护送这条船到越州(今浙江绍兴)去见皇帝赵构。

这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秦桧在越州重新回到了宋朝皇廷,他的回归让人激动。他是传说中的英雄,当年,他反对割让北方三镇,反对张邦昌篡位,直至被金军抓走,他是多么忠贞、多么勇敢,一直被整个宋室铭记在心,被所有汉人敬仰。

秦桧这个名字,仅次于李秋水。

不过,激动过后,一些疑问也浮上水面。不经意间,秦桧创造了纪录,他是截至这时,唯一一个从北方回归的原宋室高官。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按秦桧的说法,他在北方做俘虏时,被分配到完颜昌的手下,受尽了虐待。后来,由于他才华出众,女真人也佩服他,让他逐渐接触了一些高级工作,比如写点方案什么的。由此开始,完颜昌离不开他了,连上前线打仗都要随身带着他。

这和他逃离的时间很吻合。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左右,完颜昌正率军攻打淮河地区。

以上是前因,说到具体的逃亡手段,秦桧表示很勇敢。他看准时机,杀了看守他的金国军人,夺了一条大船,冲破重重险阻,从淮河流域进入长江,抵达宋军水寨。

真是史诗一样的壮举!

听众一片沉默。这是千里划单船啊,比武圣人关云长都牛。这一路上有多少金军,尤其是完颜昌率领的庞大军团,都挡不住他,也追不上他,他的船得有多么神奇的发动机,才能跑这么快呢?而且看船上,那上面载着秦桧的妻子王氏、全班底的家人奴仆,外加大批珠宝钱币、生活必需品,这是逃亡还是旅游呢?

所以,有人怀疑秦桧根本不是逃回来的英雄,而是投降了金国,回来搞事的奸细。有了这个推断,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各种说法就陆续出现了。

其中有秦桧在北国的生活历程。

一开始,秦桧和孙傅、何栗等人一样待在赵佶身边,一起被关押。由于赵佶是永远不能被释放的政治犯,所以,他们也要把牢底坐穿。这实在是太悲惨了,秦桧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直到一个转机出现了,赵构称帝,宋室又有了希望。

赵佶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可以和金国谈谈条件,他表示可以替赵构做主,和金国谈关于和平的问题。为此,赵佶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一份和议书,为保万全,又由秦桧加工润色,才送了出去。后面的事也由秦桧操纵,他用大量钱财去贿赂金国首脑完颜宗翰,以确保这件事必成。

完颜宗翰啥反应,他们不知道,这次的和谈结果,他们也不知道,能确定的是,操作方秦桧引起了金国上层的注意。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亲自下令,把秦桧从集中营里调出来,分给完颜昌当私奴。

这样,秦桧就有了一个坏人的形象。在这个版本里,秦桧既改变初衷,不再抗战,又大肆行贿,勾引异族高官,行为实在卑劣丑恶。

但是有一点让人怀疑,以重金行贿完颜宗翰……重金从哪儿来,黄龙府里的宋朝君臣穷得跟要饭的一样,连身像样的青布衣服都穿不起,从哪儿能搞到打动完颜宗翰的重金?

这是搞不定的任务。

所以,这个版本存疑。下面是关于他老婆王氏的。王氏出身名门望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以秦桧的家世来说,实在是高攀了。

这女人的故事很多,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命运。她刚出场,就带来了一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疑点。

她为什么会跟秦桧在一起呢?

如果秦桧是奸细,那么必须要有点重要的东西留在金国,算是押头。一般来说,这种押头或者是人质,或者是把柄。人质居多,儿子、孙子、老爹、老妈是优等人质,女儿、孙女次之,老婆是最没有威慑力的。

因为老婆如衣服,没人把这个当真。

那也不能让她跟秦桧一起回国,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坏了规矩,但她就是回来了。那么,她可以当做旁证,证明秦桧不是奸细?

也不对,有一个版本中有秦桧既是奸细、王氏又虎口脱身的桥段。那里边说王氏是先于秦桧得到金国上层人物欣赏的“杰出”俘虏。她既美丽,又多才,还聪明伶俐,总之魅力非凡,在所有被俘的宋朝皇室、高官的女眷中脱颖而出,使一大堆金国领导直流口水。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之后,完颜昌也坠入情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实在不大可能,根据时间,以及金兀术的职务、爱好等客观原因,他跟王氏之间的罗曼史不会发生。四太子殿下一天到晚忙着打仗,早期和宋朝人打,中晚期和自己人死掐,无论内外都掐出一地人血,自始至终也没什么机会、兴致和这个宋朝女俘搞什么异国畸恋。

况且,就算搞了,难道就会对秦桧另眼相看吗?如果是这样,浣衣院里那么多的宋朝皇室女人早就给她们的亲人争取到各种各样的自由了。

抛开艳情版,来看秦桧以奸细版回归时王氏的表现。她本来是铁定的人质,从此和秦桧天各一方,继续在北方迷惑完颜宗弼等人,可是她不想,她聪明伶俐,足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在秦桧动身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对秦桧吼道:

“家父当年把我嫁给你,曾有二十万贯嫁资,要你与我同甘共苦。现在,大金国信任你,你就要把我抛开吗?”

吼声传得很远,把完颜昌的大老婆一车婆惊动了。女人的话题迅速让女人有了兴趣,一车婆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不可遏制,找了过来。

两个女人聊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一车婆回去就找她丈夫完颜昌谈话,一阵“女真枕边风”吹过去,王氏就跟着秦桧上船了。

审视整个过程,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们真该感叹十二世纪中国妇女的人权地位,什么样的事情她们都能参与,什么程度的决策她们都能够改变。这是一个多么先进仁道的社会啊。

一句话,我感觉这是地道的野史,当小说看还可以。

那么,话又说回来,秦桧到底是不是奸细呢?路途如此遥远,家眷却安然无恙,这让人们的心中都画出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让人没法解释,而且怎么解释都觉得牵强附会。

秦桧就在这种疑云中走向南宋朝堂,一路上遭遇无数质疑的目光。不过,他不在乎,因为有两位大佬向朝廷保证,说他是忠臣,绝不是奸细,而且,他的回归是英雄壮举。

这两个大佬分别是首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两个人加起来正好是南宋军政大权的总和。他们联袂出场,就算不能让人心尽服,至少秦桧在官场内部可以安身立命了。

不久之后,人们一直在琢磨,难道从涟水寨卖酒的王秀才,到南宋首相范宗尹、枢密院事李回,他们都是秦桧的同伙,一路把秦桧护送到赵构的面前?

参照以后的事情,没法不让人怀疑,而答案又是那么模糊。王秀才这个人无从考证,难道他是金人设在涟水寨的内线吗?

没那个必要。一个卖酒的,军、政两界都挨不上边,功能几乎接近零,没有培养价值。那么是范宗尹吗?更可笑了。

查范首相的履历,这真是一位青年得志、意气风发的人物,其蹿红速度之快,让刚刚打破纪录的张浚都感到自卑。范宗尹,字觉民,襄阳邓城(今湖北襄阳)人。进士出身。在靖康之变前,史书上说他“累迁侍御史、右谏议大夫”。

看着很正规吧,事实上超级吓人。他生于公元1100年,靖康之变是公元1126年左右,算一下吧,他升为言官首脑时只有二十六岁,还是御史台、知谏院双料首脑!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官场妖孽。

之后,他赞成割让北方三镇,和当时的御史台长官秦桧唱反调。再之后,金军退兵,张邦昌派人向赵构表忠心,派去的人就是他,这让他第一时间给赵构留下了好印象。建炎南渡之后,赵构忍过了苗、刘叛变和“搜山检海”之厄,陪他一起受罪的朱胜非、吕颐浩也翻身落马,都丢了相位。

等事情都安定之后,范宗尹上位。

而此时,张浚还在大西北和曲端较劲,和一大堆完颜打生打死呢……相比之下,范宗尹的幸运简直是人神共愤。

这样的人,是能收买的吗?

所以,范宗尹作证之后,官场相信了,民间寂静了,赵构也动心了。甚至,范宗尹的证明,让范、秦两人的声誉都有所上升。

他俩本是敌对的,这时,范能为秦澄清事实,是很高尚、很绅士的行为,他有着纯洁的心灵!而这个正是南宋官场的标志,是最辉煌的时期才会有的事。

比如范仲淹与富弼、吕夷简等人之间,彼此虽然不同意对方的观点,但能协力为国分忧,这才是大臣之间应有的气量。

看着很崇高吧,说实话,之前我也很激动,可史书看多了,渐渐品出了些许异味。政治就是政治,没什么品味可言,像什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谁要是把这个当真,一定会死得超级难看。

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铁血人物罗伯斯比尔一样。法庭宣判他死罪时,他一次次想站起来发言,却被一次次打断,到死也没有获得什么说话的权利,纯属活生生憋死的。

具体到秦桧与范宗尹之间,范妖孽为什么会力保秦桧呢?不是利益关系,也不是奸细的互相掩护,那么是上面说到的高尚、绅士、纯洁、气量之类的吗?

总觉得很虚幻,太假了。

思前想后,纵观秦桧一生,一个答案才悄悄浮出水面。这时说出来,会不会是剧透呢?会不会降低阅读兴趣呢?

应该会,但我不得不说,说了才会在一堆乱麻里理出清晰的脉络,才能让大家知道秦桧是怎样一步步走上汉民族第一败类的神坛的。

请注意,秦桧最大的伎俩——欺骗。

这是个很常见的伎俩,但凡一个想作恶、甚至想办点什么事的人都具备。但是,秦桧把它升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层面。历史会证明,他让每一个大人物翻身落马、身败名裂,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神勇睿智的岳飞、至高无上的赵构、号称“识人第一”的张浚,还是眼前这位迅速蹿红的范宗尹,都被他骗得团团转,直到失去一切。

直到他死后,他们才能稍微喘口气。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生前所规定的事情。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秦桧的欺骗伎俩是无解的。很多与他有关的事,哪怕是八百多年后的近代,仍然充满争议。连他本人到底是好是坏,是为国着想的忠臣,还是无耻的汉奸这件事情,都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人们没完没了地去分析它。

骗人骗到这种程度,让人怎么办呢?

记住他的个性,来看眼前发生的事情。范宗尹认定他是身世清白的好人之后,把他引荐给赵构。这是赵、秦之间的第一次会面。稍等,这两个姓氏在中国历史上是有特殊意义的,它们连在一起,在后来的清朝皇宫里频繁出现过。

赵,秦朝的赵高;秦,宋朝的秦桧。这两个姓因为这两位人才被清朝的皇帝钦定为宫里太监的统姓,以提醒皇帝们小心身边的人。

唉,从何说起呢?又不是姓氏本身的错。

对这次会面,秦桧准备得非常充分。他给赵构带来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第一,赵构父母的近况。

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一直说赵构很冷血,这不准确。赵构是个复杂的人,他有冷酷的一面,也有充满人性的一面,他一样也会思念父母。历史可以证明,后来,当赵佶的死讯传到江南时,赵构心如刀割,怒不可遏,第一时间找到了最强的将军,集结所有兵力北伐,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这时,他问了很多,秦桧说了很多,这都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除了秦桧之外,没有人能提供给他。因为聊的都是亲情,产生的亲近感也与众不同,这让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第二,秦桧提出了一个政治观点,原话是“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这句话很有学问,从字面上看很简单,是说南方的人归南方,北方的人在北边。只能是这个意思吧。但以什么时间段为准呢?

如果以靖康之变前为准,那么秦桧就是个坚定的抗战派,一心要收复故土。大家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女真人退回卢沟桥以北,宋朝人回开封。

可如果是以靖康之变后为准呢?

秦桧当然不会这样糊涂地对皇帝说话。在定义南北问题之前,他先和赵构谈了一下彼此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中心议题是女真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搜山检海”时没必要探讨,完颜宗翰等人的目标只有一个,即灭掉赵氏,吞并整个江南,把金帝国的疆域一直推进至海岸线最南端。

可是在黄天荡、建康两战之后,这事儿就得两说了。最年轻、最活跃的完颜宗弼被痛打之后,女真人推出了一个傀儡王朝——刘豫的“齐”国,由它在宋、金两国之间缓冲。

这说明了什么呢?女真人并不是什么战神的后裔,并没有什么“不战胜毋宁死”的信念。这些因为反抗而起兵的穷苦人,在连续挖倒了两座空前巨大的烂掉地基的庞然大物之后,遭遇了空前强烈的抵抗,终于变得理智了,不想硬拼了。

秦桧提醒赵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好可以向金国请和。“南自南,北自北”,维持现状的话,金人一定会满意,也会同意。

赵构犹豫不决,他是想求和的。这几年的惨痛遭遇,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什么收复开封之类的事!可是,要怎样操作呢?他之前已经给金国写过国书级的求和信了,信里连皇帝封号都放弃了,改称自己为“康王”,但求来的是金兀术满世界的追杀……这时再求和,信写给谁?怎么写?

秦桧指出了一条明路。他说,据他在北方长期而又近距离的观察,金国元帅左都监完颜昌是一位爱好和平的人,曾多次表示过对赵构的友好。如果写信给完颜昌的话,事情会走上正轨。

赵构再次犹豫不决。他不是不相信,而是这里有个面子问题。政治交流的前提是身份对等,他可以给完颜吴乞买写信,别管这多么谦卑,至少是皇帝写给皇帝的;可完颜昌连金国军方的最高首脑都不是,如果突然间给他写信,是不是太失身份了?

这是个问题。

秦桧再次给出了建议。他说信还是要以皇帝的身份来写,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没有谁能做主。至于送信的人,可以在南宋军方里找一个与完颜昌身份对等的人。这样,如果事成,可以诏告天下,是皇帝带来了和平;如果不成,只不过是下边的一个军人的个人行为而已,与宋室无关,与时局无关,与皇帝的声望和名誉无关,与什么都无关。

赵构的眼睛亮了,这的确可行,而且,他的军队里还真有一个能干这件事的人。

大衙内刘光世。看身份,刘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后第一个建节的人,比吴玠还早,所以,在和尚原大胜、吴玠建节时,得加个“因军功”而建节的第一人的前缀。

时光流逝,许多事情很快发生了,它们在乱世里像爆炸了一样四处乱飞,谁也没法一一道来,除非要看流水账。所以,只能需要什么,筛选什么,比如刘光世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事。

刘光世本性大暴露。

在我的印象里,这人很乖、很聪明,非常愿意做个听话的、享受型的下属。如果要取个外号的话,应该叫他“乖乖虎”才贴切。

真的吗?恰恰相反。在南宋朝廷里,皇帝、宰相们最头疼的就是他。这可以在一幅传世名画《南宋中兴四大将图卷》中形象地看出来。在那幅画里,张俊身着红袍,面目舒朗,再没有早年窘迫压抑的神色。岳飞、韩世忠两人身着黑袍,神色沉郁,两位战绩最佳的人反而最低调。

看大衙内刘光世,他身着青褐袍,轩目扬眉,趾高气扬。其余三人都微微俯低身姿,双手交叉握于胸前,态度恭谨。唯独他双手插在腰带里,挺胸抬头,不可一世。

这太传神了。这几年里,他就是这么生活的。赵构命令他去当杜充的下属,他列出清单来,说杜充有六个问题让他很烦,不去。苗、刘叛变,张浚命令他发兵,他嗤之以鼻,说:“你算老几,凭什么听你的。”直到老牌大臣吕颐浩出面,他才起程。金兀术追杀赵构,孟太后带着整个后宫逃往南昌。赵构派他在江州挡住金军,这位老兄居然一路狂奔,到达江州之后,立即开始喝酒。

金军渡江,他不知道。金军杀到,他马上逃跑。孟太后自己想办法,才侥幸逃脱敌人的手掌心。楚州被围攻百日,赵构亲手写了五份圣旨要他救援,他不去。张俊调他去剿匪,他说自己身边还有匪呢,剿完了再去帮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奇妙的是,他每次不听话换来的都是——加官进爵。

没别的原因,他有兵!

这时,赵构想了又想,觉得让刘光世写封信还是能命令动的,于是,他把任务交代清楚了。这次,大衙内很给面子,把赵构的信放进信封里,外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派出五个人,人手一份,保证信能冲破交战区,顺利送到完颜昌的手里。

信送出去了,南宋开始等待。因为这封信,还有之前秦桧在北方所受的苦、在靖康时的坚贞,宋朝加封秦桧为礼部尚书。四个月后,也就是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二月,秦桧升任参知政事。

他成了南宋的副宰相。

闪电一样的晋升,秦桧并没有满意。他谨慎地压抑着自己,每时每刻都让皇帝高兴,让首相满意。同时,他小心地寻觅着更进一步的机会,因为他要做的事,是一个副宰相无法触及的。

可是,这谈何容易。

范宗尹是地道的官场妖孽,见识、运气、胆量,他无一或缺。为了显示自己的完美形象,他甚至还有良知与义愤。这是多么难得啊。

这些素质让范宗尹做了三件事。第一,他撤销了行营司,恢复了枢密院领兵的祖制。这一点,让宋朝的军制秩序迅速恢复。相比之下,即使枢密院军制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它也比临时架构的行营司完善得多。并且,这也显示出范宗尹气度过人,他没有乘机把军权揽在宰相名下,让自己实权大增,而是主动分离。

这是难能可贵的为国精神。

第二,他设置了镇抚使。这个编制没有固定的成员,成员的资历也没有硬性标准。只要你有力量,去金、齐交界处,宋、齐交界处扎根立足,平盗抗金,给异族人添乱,那么你就是镇抚使。

这在当时是急需的。南宋的军力有限,始终无法做到全境御敌,那么就必须得放权,让民间也罢,部分军人也罢,去时刻变幻着的交战区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这么做有很大的风险。

一个是良莠不齐。有的人真的能与金军血战,保境安民,成为国家的屏藩;有的人却乘机为害一方,变成有身份的强盗。另一个是危险。“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看着很方便,搞不好会出现割据现象,发展下去,会有唐末时藩镇一样的实权人物登场。

但那是后话,将来想办法制止,也比现在异族人随意过江要好。

前面这两件事让范宗尹声名鹊起。要命的是,他做了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的涉及面太广,意义重大到主宰整个南宋的精神内核——清算。北宋灭亡了,绝大多数宋朝人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如此庞大辉煌的国度,是怎样突然坍塌的呢?简单地归结为女真人的侵略,是很片面的。宋朝人想了很多,一直在分析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种追溯式的反思不断进行着,渐渐形成了南宋的主流意识。这时,范宗尹不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还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是行政官员,把问题归结为政府的错误决定,是宋徽宗赵佶不按常理出牌,不断滥赏造成的。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官员公开腐败。

随意发放俸禄、奖金,把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打乱了。想改正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清查之前的所有滥赏,一个个都追回来。

以上是关于北宋怎样亡国、南宋如何重生的范宗尹版本。这应该是南宋立国之后首次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和实际改正。在这之后,一整套的理论不断涌现、完善、集成,最后形成了中华民族自南宋开始,直至明亡清兴、民国初立,都一以贯之的学术流派。

一位指天斥地,给人类当行为和精神警察的圣人也出现了。

话说得有点远了,回头说范宗尹。他做的第三件事一出炉,立即把官场炸毁了。何所谓“滥赏”?蔡京、童贯、梁师成等六贼肯定是了,那么,像何栗、李纲、秦桧,甚至他范宗尹本人呢,一样是突然提拔上来的,骤然间高居大位!

难道要一一打回原形吗?

范宗尹为自己的理想主义式的清算付出了代价。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没有谁敢跟他站在一起。在这样的世道里,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不干净。

最让人难堪的是,他把宋徽宗押到了被告席上,“滥赏”都是赵佶赏的,接受的人有罪,难道发放的人没关系吗?

这是逼着赵构给他在北国受苦受难的老爹判刑啊……赵构烦了,整个官场怒了,范宗尹被赶下台了。

范宗尹被整个官场抛弃了。他先被贬到温州,再贬到临海,郁郁寡欢,得病而死,卒年仅三十七岁。回想起来,他就是升得太快了,视官场如玩物,视官员如草芥,最后也被官场当做草芥一样扔到荒郊野外了。

秦桧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巨大利益。

他先是紧跟着大领导走,为范宗尹摇旗呐喊。之后,眼见风头不对,他迅速躲到一边,与之划清界线。再之后,他随从民意反戈一击,成了打压范宗尹最卖力的人。

事后,最卖力的人自然得到了最大的彩头,空出来的首相位置,怎么看都可能由秦副宰相顺位递补。秦桧热切地盼望着,官场也见怪不怪。这几年里,赵构的宰相像走马灯一样地换,很多不被看好的人突然就升了上去,那么,为什么秦桧就不行呢?

秦桧的资历、声望比前面的人一点都不差。

可是,赵构仿佛嗅出了点什么,这个年轻人不像从前了,经历过生死危机之后,他的生存能力进化了,再也没有谁能从他这里轻易得到信任。

他清醒地记得,当初为什么让秦桧当副宰相,是因为这人说自己能带来和平,而写出去的信一直还没有回音。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握紧相印,不肯交出去。

慢慢的,官场传出了小道消息,说前首相吕颐浩要官复原职了。秦桧一听就急了,他脑子里瞬间反应出问题所在,他的价值不足以让皇帝动心。也是,求和信发出去了,完颜昌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这让谁都受不了。

秦桧一不做二不休,许下了更大的承诺。他公开声称,他有二策,能“耸动天下”。官场中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烧,大家聚成堆问他:“你想出什么招了?”

秦桧摇头,说了也没用,现在没有首相,政府机构的功能被冻结,什么事也做不了,说了也是白说。

众人心领神会,各自散开,秦副宰相这是待价而沽,以这两条计策换首相位置呢……好主意,好算盘。

不久之后,吕颐浩上任,重当首相,秦桧还是下属。

首相梦碎了,秦桧却表现得很兴奋,他似乎由衷地为吕颐浩高兴。吕前辈是平叛功臣,是定鼎南宋、陪着皇帝上山下海的人,得到什么样的荣誉都是应该的。

他甚至提议,给吕颐浩更高的荣誉。

荣誉来自职务,他要让吕颐浩成为宋朝有史以来最强势的宰相,去前线独揽军事大权,全权负责宋朝的安危。也就是说,让吕首相兼并枢密院。而他自己呢,窝在后方的小朝廷里,每天处理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没完没了的小事务,为吕首相当好后勤。

此论一出,朝野欢悦。秦桧真是太贤良、太善良、太体贴了。这样的分工明明跟“男主外女主内”一样,把自己降低到这种程度,着实难能可贵!

赵构也很欣慰,他的宰相换了十多个了,哪怕关系最好的黄潜善、汪伯彦都没处到这份儿上。秦桧真是为公忘私、多么实诚的一个人啊!

赵构下令批准,原话是:“……颐浩整治军旅,桧处理庶务,如文种、范蠡之分职。”这个比喻很恰当,文、范两人辅佐越王勾践复仇夺地、称霸中原,正和这时宋朝的处境、理想相似。

最高兴的人还是吕颐浩。这位首相大人是一个敢和暴怒状态下的御营卫士对峙,动不动就拔刀子互砍,把陪赵构坐船逃亡当做旅游的牛人,哪有耐心天天坐在屋子里处理杂务。去前线和军人待在一起,保家卫国、定策安邦,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于是,吕首相热血沸腾地出发了。

秦副宰相目送他走远之后,宣布成立一个叫“修政局”的小衙门。从此之后,不论大事小情都交送新单位,由局子里的人作决定。

而进这个局的唯一条件是听局长秦桧的。久经战乱,正处于清算思维状态中的南宋官场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秦桧搞的这个修政局,和蔡京当年的讲议司一样,换汤不换药,都是要独揽大权。

揽权很正常,可秦桧的吃相太难看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跟蔡相公比较。蔡京经历了二十多年磨难,和皇帝志趣相投,才一步步爬了上去,搞讲议司操控全局。

你秦桧才回来不到一年,凭什么一人独大?

官场集体愤怒,一边抵制,说“宰相事无不统,何以局为”;一边派人去长江边通知吕颐浩,说他被秦桧骗了。

吕颐浩一听,非常兴奋,这人不拒绝任何挑战,抽个时间回到临安,就把事办成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秦桧嘛,他才没心情因为这个人而陷进文山会海里。他推荐了一个非常善于内战的大人物,由这个人去搞定秦桧。

朱胜非。

这位前宰相在极其危险的环境里,把苗傅、刘正彦玩死,他的政治斗争技巧堪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由他担任副宰相,同等权力下,秦桧注定会被摁得死死的。

事实也是这样,秦桧慌了,他决定实施那两条“耸动天下”的奇策,由它来挽回一切。这两条奇策的原文很啰唆,简单归纳,其实是一条,也就是“南人自南,北人自北”的延伸。

秦桧主张,原本是长江以南的人就一直住在江南算了,别再想着什么回归中原,没你们什么事;原来是北方的人,比如原河东、河北、河南、江淮地区的人,逃到江南的,都要回到北方去,也就是回到金国人的治理范围内,当一个合格的奴才。

这样,金国就会满意,战争才会平息,宋朝才能稳定。

这些公布之后,的确耸动天下了,秦桧的名声比之前的范宗尹还要响亮。范宗尹只是搞官场清算,去掉某些人的特权福利而已;秦桧是要把已经逃出来的人再送回异族人的虎口里去!

群情激愤,恨不得活吞了他。

只有赵构保持沉默,不是他没神经,而是他在等消息。秦桧为了加大政治筹码,再一次派人给完颜昌送信。赵构要等到回音,看是什么结果再作决定。

等了很久,石沉大海,啥回复也没有。直到这时,赵构才真的怒了,公开斥责道:“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

难道让本皇帝也回北方去当战俘奴才吗?

至此,秦桧终于绝望了。皇帝这样对他,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飘走了。在随后的处理决定上,他见识了赵构在政治上的残暴性。

年轻的赵构真的进化了,他是一个敢于对官场下手的人,这几年里,宰相们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就是一个体现,谁也别想在他的朝廷里掌握实权。这时,他对秦桧的处理决定更是旗帜鲜明。他把秦桧的官职一降到底,并且在朝堂的显眼地段挂出了一纸告示——

秦桧,永不复用。

这等于彻底地、终身地剥夺了秦桧的政治权力。秦桧失败了,不管他负担着多么沉重的历史重任,以什么样的神奇姿态穿越重重关隘,闪亮回归,在这一刻,都被画上了休止符。

这是怎么搞的?传说中,秦相和高宗是一对不离不弃、同进同退,任何时刻都保持着伟大友谊的好同志啊,高宗怎么会这样绝情?

这个原因,我考虑了很久。某天,我灵机一动,终于猜到了。这两人的关系,乃至他们各自的心灵变化,都可以用“婚姻”来比喻。

经历过婚姻的人都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会变化的,一个男人在婚前事业有成、相貌英俊,追求他的女人很多,于是,他高高在上,在与妻子的关系里处于主导地位。

但是,如果他婚后还想这样,就不大可能了。如果女方的事业也成功了,哪怕是在他的帮助下成功的,那么,她在婚姻中的地位也会随之改变。退一步说,她没有事业,只是个家庭妇女,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摆到与丈夫平等的地位上。

总之,一切都在变化中。这时,在赵构眼里,秦桧只是一条任他呼来唤去的狗,觉得可用,扔块骨头;觉得讨厌,一脚踢开。

这是开始,可别想着永远这样。

回头说一下这次秦桧倒台的具体原因。仔细分析有两点。一个是由他本身素质决定的。这时,他的骗术还很初级,属于集中精力只骗一时的阶段。

无论是面对赵构,还是面对吕颐浩,他都摆出了一副可爱的模样,一边做着大公无私的事,一边搞小动作。不幸的是,官场是个菜市场,有什么交易,谁和谁干了什么,大家一目了然。

于是乎,秦桧悲剧了。当大家都知道了他的面目、他的手段之后,他还怎么玩呢?所以,这时的他只是个初级骗子,让人一时上当,之后却被人一脚踢倒。

初级的、没根基、没力量的小骗子。

后来就不同了。秦相也会进化,他东山再起之后,进化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他会摆明着骗,大摇大摆地骗,带着强大理念、让世人受骗之后还在琢磨要不要报以欢呼地去骗!

一切都在变化中。

这也是秦桧这一次失败的另一个原因。相比之下,这个比上一个还要致命。他回归之后迅速和宋朝上层达成一致,写信给完颜昌寻求和平。可是一连两封信,啥回音也没有,这和他的原计划大不相同,甚至是他之前不可想象的!

秦桧最乐观的估计是,一个因为特殊政治需要被金国放回来的囚徒,此人对女真人和汉人的利益同等重要;最恶劣的分析是,一个出卖了自己的人格,甚至因为在北方受到严重摧残,导致心理变态,回到汉人区域之后,仍旧无法克制为施暴者忠心服务的受虐狂。

他绝对没办法杀看守,夺船只,千里冲关夺隘,回归宋朝。

所以,他和金国必有前约,他写信给完颜昌,绝对不应该收获沉默。偏偏是金国方面出了问题,让他在宋朝方面搞得像空手套白狼一样,没品没信誉,换谁都会开除他。

可以想象,当秦桧灰溜溜地走出南宋朝廷时,他心里的羞耻难堪远远没有纳闷多,他实在想不通,金国到底出什么事了,还是信使全死在半路上了,让亲爱的、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完颜昌没有收到“和平的橄榄枝”?

他的确是想不到,这时,金国的上层乱到了什么程度。

正文 第十三章 西南决战仙人关

金国的派系斗争变得很杂乱,之前是以完颜宗翰为首的老资格军阀一派,对抗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完颜昌为首的另一派。

两派争的基本是国内的话语权,显得派系清晰,目标简单。但是,一个人异军突起,把这一切都搅乱了。完颜宗弼,这个小弟弟不知怎么搞的,之前显得非常乖,躲在哥哥们的背影里规行矩步,这几年里单独领兵打了几仗之后,突然间不服管教了。

他鄙视这些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只知道窝里横的前辈们,认为他们失去了女真人的尚武精神。而他就是要重振女真军威的人,他要用纯粹的武力征讨四方,再现他父亲完颜阿骨打的神威!

他一生都在为这个目标奋斗,不管谁挡在他的面前,哪怕是女真族内比他还要显赫的贵族,他也要白刃相向、不死不休。

他真的这么干了,完颜昌的和平提议就是被他压制的,导致秦桧在南宋唱独角戏,尴尬落幕。时局也在给他帮忙,短时间之内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他在金国内部迅速抢班夺权。

第一件事,宋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十二月,宋军突然主动进攻伪齐。

这次进攻在历史上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记,但是,它的攻击力度以及所取得的辉煌战绩,丝毫不逊色于南宋总结出来的那十三次军功。它甚至差一点点就完成了宋朝人梦寐以求的夙愿。

当时,伪齐已经把国都从大名府迁到了开封城,刘豫鸠占鹊巢,强占了北宋的皇宫。他征集了十余万乡兵,编为十二军,沿黄河、淮河两岸,及陕西、山东等地驻扎,进窥南宋。

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破绽百出,每一条战线上都兵力薄弱。南宋只要发兵,肯定能打破壁垒,攻入淮河区域。

当时,很多人看清了这一点,可出兵的居然是襄阳镇抚使李横和河南府、孟州、汝州、唐州镇抚使翟琮。

这两人都不是宋朝正规军出身,他们是北方沦陷时自发形成的义军。哪怕这时有了宋朝的官衔,也仍然被排挤在主流之外。

历史证明,不管是在哪个时代,抗战最积极、行动最迅速的,都是非主流的人员。这是巧合吗?里面应该隐藏着巨大的问题!

李横、翟琮率兵北伐,这是南宋历史上第一次北伐。他们的部下有彭圮、赵起、董先、张圮、董震等人,还有一个人叫牛皋。

李横军渡江之后横扫两淮,直扑河南,连克汝州、颖昌、信阳等地。翟琮军进攻东至郑州、西到京兆之间的广阔区域,与李横军形成从西、南两面合围开封的态势。

攻势迅速,等到年后二月间,两军已经攻至开封城外围。这是出乎敌我意料的战绩,不仅刘豫没有料到,南宋方面也没有准备。其他友军,像长江防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两军,都相距甚远,哪怕是急行军赶过去支援,也来不及了。

可金国来得及出兵。刘豫慌了,他明知道求援意味着在女真人心里失去砝码,但也顾不得了。这正中金兀术下怀,真是盼什么来什么,想打仗就来了对手。他带着嫡系精兵出征,会和伪齐大将李成,组成近十万的强大联军,与李横、翟琮军在开封城郊的羊驰岗决战。

战线过长,补给不足。长期作战,让宋朝北伐军实力下降,羊驰岗之战是他们的终点。李横、翟琮被击败,事实证明他们真的尽全力了,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法支撑了。北伐军一路败退,失去了之前所夺的全部疆域。金、齐联军趁势反击,衔尾疾追,相继攻占了邓州(今属河南)、随州(今属湖北)、襄阳及郢州(今湖北钟祥)等地。

也就是说,北伐军连自己的根据地都丢了。

李横等人一直退到了洪州(今江西南昌)才稳住局势。这时,形势危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伪齐不仅在长江防线上打开了缺口,让江南大片腹地处于危险之中,还切断了宋廷与川、陕之间的通道。他们可以溯江而上进攻蜀川,也可以顺流直下攻取吴越。为了必胜,刘豫还派人去联络洞庭湖里的起义军首领杨幺,预先埋下一颗钉子。

总之,南宋防线突然间千疮百孔,金、齐联军怎么打都行。可等了很久,金兀术却没有出现,他没有趁热打铁,反而带着兵跑到大西南的深山老林里练爬坡去了。

因为那边的机会更好,和尚原大败之后,留守在陕西境内的撒离喝居然突发神勇,正面击败了吴玠,打通了由陕入川的另一条通道。

这个消息让整个金国震憾,简直是飞来横财。还突破什么长江防线啊,先蜀后江南,这是最划算的攻击路线。不用犹豫了,马上调重兵支援撒离喝,把吴玠彻底击溃。

为了胜利进入蜀川,在蜀川安家落户,金兀术这次出兵,除了带着所有能调集的重兵之外,连重兵们的家属也一起带上了。

开战之前,先回顾一下刚结束的撒离喝、吴玠之战。这一次,他们争的不是和尚原,而是饶风关。我们看一下地图。

众所周知,陕西在蜀川的上方,是后者的天然屏障。以西安为参照点,可以清晰地看到宋、金两军这一段时间里的争斗路线。

西安平行向西,也就是宝鸡方向,一路上有诸多名胜,汉武帝的茂陵、唐太宗的昭陵、蜀汉武侯逝世的五丈原、杨贵妃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古道等都在这条线上。到宝鸡之后,就是大散关、和尚原,吴玠大破金兵的地方。

这是一条线,是金兀术撞得头破血流的地方。撒离喝很聪明,他清楚自己的兵力不如四太子,勇气更差得多,所以,他把这条线放弃了。

他的主攻方向是西安的正下方,也就是南方,现今重庆市的方向。蜀川广阔,它与陕西的关界线绵延漫长,从这里照样能够突破。

这样,战争的重心一下子偏移了,并且脱离了吴玠的兵力中心。所幸吴玠是主帅之才,他对战争早有全盘估算,在这个方向也有所准备。

和尚原之战结束后,吴玠向宝鸡的后方稍微后撤,到达现在甘肃境内的徽县附近的河池,在这里设立大本营。他将和尚原交给二弟吴璘,派原八字军主将王彦驻守金州(今陕西安康),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可以各方呼应。

金州就是这次撒离喝出兵的攻击点。

时隔数年,王彦再一次成为战争的焦点。金州的位置实在太险要了,看地图,它的正下方是重庆市,谁都知道从重庆入四川全是水道,是逆流而上的湍急险滩。从这儿打,除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外,还必须得有一支强大的水军。

这些都不是撒离喝所能承受的。

可是,绕过金州吗?它背后的兴元府(今陕西汉中)才是入蜀的正路,甚至再向前一点到阳平关,那里是三国时入蜀的官道。

这都是常识,撒离喝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敢去直接攻打汉中,那样,河池方向的吴玠会快速顶上来,后边的王彦也会关门打狗,他就会死在汉中附近。

吴玠选中了金州,逼着金军强攻、王彦死守。这一战打响了。王彦虽然威名卓著,是南宋将领中成名极早、立身极正的名将,但是,他的实力已经不如当年渡江征战时的了。那时,他把八字军的精锐都交给了御营。从御营离开时,他除了愈加高大的形象之外,几乎是两手空空。

在西军中,王彦只是吴玠手下的一个普通将领,给他多少兵,他就带多少人。想一想吴玠本人的兵力也不到一万,他的战力又能高到哪儿去?撒离喝集结陕西境内的全部金军杀到金州,王彦率部死守,仍然无济于事。虽然金州城破,但他给吴玠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时间在这时是最值钱的。撒离喝的目标是兴元府。兴元府与金州之间有一座关隘,名叫饶风关。它设在崇山峻岭之间,险要之处与和尚原不相上下,是兴元府以东最后一道屏障。金军如果抢先占领它,瞬间主客易位,宋军得去扮演金兀术,拿人命去堆,才有可能抢回来。

兴元府主将刘子羽第一时间派兵去抢饶风关,同时急报吴玠请求支援。吴玠尽起精锐,亲自率军,一日疾驰三百余里,抢在撒离喝之前赶到饶风关。

这种速度差点让完颜撒离喝哭出来。这个完颜撒离喝其实很善战,并且超级耐战,他是第一代完颜中活得最长的一个,就是泪腺过于发达了些……可吴玠实在太过分了。河池远在甘肃,与饶风关之间的距离比金州足足远了一半以上,并且,先是兴元府求援,吴玠才带人赶了过来,里外相加。撒离喝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迟到了,难道女真战马退化了吗?

迟到之后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悲愤。他得像强攻和尚原那样,用人命去填满饶风关前面的深沟险涧。想想之前四太子是什么结果,他实在是恨得牙疼。

说什么都没用了,撒离喝下令金军强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道关卡突破。为了达到目的,撒离喝想了一个超笨的绝招。

他命令金军下马,身披重甲,全副武装仰攻。据考证,宋代制式重甲一般有五十八斤重,而宋代一斤相当于现代一斤二两,也就是说,女真士兵要负重六十九斤以上翻越秦岭山脉。

同时,还得面对宋军的弓箭、滚木、礌石。

回顾历史,这种活儿连完颜阿骨打时代的女真军都没干过,这时,女真建国快二十年了,起码换了三茬以上的新兵,这么搞,实在是太生硬、太强求了。

可撒离喝必须要这么做。饶风关之后,陕西境内就没有任何险阻了,除非去闯三国时的入蜀古道阳平关,不然一马平川,蜀中在望。

这也是吴玠必须拼命的理由。他要是失败了,等于葬送了整个蜀川甚至江南河山!双方都在拼命。整整六天六夜,战斗从来没有停息过,饶风关前躺满了金军的尸体,可后面的女真人踩着尸体继续强攻。他们真的是在用人命堆战绩,拼命压垮吴玠。

这个想法在第七天的清晨被撒离喝放弃了,他做得比金兀术更狠更硬,可惜对吴玠无效。六个昼夜的强攻,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不知道吴玠的承受极限到底是多少。

不过,他不再烦恼这件事,现实让他喜极而泣,这绝对是欢乐的泪水,他爱死汉人了,从此明白了四太子殿下为什么总是那么好运。

汉人会主动上门帮忙!

一个当地汉人,另有说法是吴玠军中的叛徒,告诉他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道能绕到饶风关的背后,从那里居高临下,会使吴玠变成防御方。

饶风关与和尚原的最大区别是,和尚原是大散关附近的制高点,而饶风关修筑在半山腰。这个不知名的汉奸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当金军突然出现在背后时,吴玠真的是措手不及!

上下夹击,吴玠败了,饶风关失陷。

可是,撒离喝没法高兴,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没能活捉或者杀死吴玠,甚至连吴玠的部队都没有击溃。战后清点,搞得像吴玠从饶风关撤军了一样!

赢得很窝囊……不过,当年金太祖打败辽国皇帝的亲征大军也是因为意外啊,胜利就是胜利!撒离喝收拾心情,冲向了兴元府。陕西已经陷落,蜀川的大门在向他打开,他相信蜀川、江南的财富和美女一定会让自己高兴起来。

不过,等待他的是一场全城性的大火,刘子羽把兴元府能烧的全烧了。没住处,没粮草,没援军,关键时刻,后方的金州又突然被王彦收复。撒离喝总结了一下,似乎攻下饶风关之后,他被关门打狗了。现实要求他要么凭着手里的军队自筹粮饷,打进蜀川,站稳脚跟;要么马上后退,回到凤翔周边,回到自己的老巢去。

那样……他拿人命堆出来的这条路还有意义吗?难道他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士兵穿着重甲倒在秦岭山下,搞一片露天墓场吗?

越想越憋屈,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开战之前料到这一点。其实,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后续部队及时到位,那么,王彦、吴玠、刘子羽都会成为丧家之犬。

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后续部队,陕西境内的人都在他手里,再找就只好向本部大营要人。于是,他向四太子发去了紧急求援信。

金兀术立即放下长江防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只不过他再快,也是两个月之后了,他和撒离喝只能在凤翔府会合,重新讨论从哪条线破陕入蜀。

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是个技术问题,比如讨论一下哪条线的关隘更多,宋军的兵力更充足等,可在金兀术那儿,就是一个性格问题。

他直接选择了和尚原一线。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要是不在这条老路上把死对头吴玠干掉,他就没法确定自己的女真战神身份。这可是他第一次彻头彻尾失败的地方啊!

那么没说的,他再次率领十万大军逼近秦岭大散关,重爬和尚原。

实战证明,勇气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第一要素,完颜宗弼真是有种,他带人强攻和尚原,当年没攻下来的,这次一定要一战成功。他登上大散关绝顶之后,披襟临风,心怀大畅。他是金兀术,注定要纵横天下,为女真开疆拓土!

不过,稍后他就吃了个苍蝇,有人告诉他这次守和尚原的并不是吴玠,而是吴玠的弟弟吴璘……呸,扫兴!好在吴玠就在前面不远的仙人关等着他,在那儿,他俩必将有一次特别的重逢。

仙人关,西临嘉陵江,南接略阳北界,北有虞关紧邻铁山栈道,是一块枢纽要地。更直观一点,它在吴玠的大本营河池的东南方。这样,它从地理、兵力上,都是陕西宋军最强的据点。

金兀术携破长江、克和尚原的余威逼近仙人关,小心翼翼地前进。吴玠是他的生平大敌,是硬碰硬击败他的唯一一个宋朝人。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他要谨慎完美地拿下仙人关,毕其功于一役。可惜的是,他刚刚安营扎寨,美好的想法就被一个人打破了。

彀英,他那一员心爱的汉人将官,连招呼都没打,就率领人马冲向了仙人关。看这架势,他是要单挑吴玠,凭自己的力量把战争结束了。

金兀术大怒,临战唱反调,这是成心坏他的大事!急火攻心之下,他也不派人去追了,自己跳上马追了过去。

要说彀英真是位优秀的国际战士,为了女真人的利益,他什么都不顾,一门心思杀向了吴玠。这一刻,他忘记了血缘,忘记了祖宗,忘记了他主人的怒火,哪怕看着金兀术满脸怒气地追了上来,仍然无动于衷,继续冲锋。

金兀术狂怒,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抽出刀,用刀背狠狠地抽向了彀英的头盔。一边抽,一边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听号令?

彀英像是没痛感、没眩晕、没神经一样继续冲,根本不理他。金兀术被气疯了,这次,他把刀顺过来,仍然是刀背,可是捅向了彀英的后心,你再不停你再不停你还不停?

彀英停了。金兀术费了牛大的劲,虽说是刀背,也很可能会捅进后心的。他停下来说了一番道理,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抢时间进攻。

他认为,以吴玠的防守实力加仙人关险要地势,再加河池宋军大本营的兵力,本来就很难啃动了,如果再留时间让陕西境内的宋军迅速集结赴援,那样仙人关就会牢不可破。

彀英总结说,这次战役最关键的不是地形怎样,而是时间的把握……没等他说完,脑袋和后心等要害部位又被金兀术连续击打了N次,像鸭子似的被赶回了营里。

金兀术很纳闷,狗没有狗的觉悟,什么时候轮到狗来决策了?

就这样,金兀术充分休养兵力,认真考察地形,在仙人关的东北方向约四十里处的青泥岭一线抢占了一个制高点。这里的地势比仙人关还要高一些,如果把战马牵上去,从这儿发起冲锋,宋军得仰射才能进行攻击。

他觉得这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至于别的,比如六天以来,吴玠的弟弟天天和金军死磕,一步步地向他靠拢,终于会合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宋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二月二十七日,完颜宗弼率十余万金军进攻仙人关。从这一刻起,老规矩,他和吴玠会按天按时辰来分胜负。

战斗打响了。这一次,金军比在和尚原野外徒手负重攀登时要强得多,他们可以骑着马从四十里开外以俯冲式冲锋……难度是不是大了点呢?从二十公里开外冲击,即使是现代最快速的跑车也得要三分钟才能抵达,金兀术当年是咋想的呢?

不得而知,反正他拼命向仙人关冲锋,结果在仙人关的东北方被一条狭长的山岭阻挡,这条岭像一条天然城墙一样,把他们挡得那叫一个结实。

后来,完颜宗弼才知道,吴玠给这条岭取了个名字,叫“杀金坪”。

战斗在杀金坪的前沿展开,那儿有一片宋军营寨,由统制官郭震驻守。这是一位英勇坚定的将军,他背靠险地与金军白刃血战,经受了三十多个回合的冲击。

这个数字是惊人的,里面隐藏着女真军队之所以破辽灭宋、所向无敌的秘密。之前,宋军和西夏人争斗,西夏人也是骑马冲锋,但最多三次不胜的话,就会结束当天的战斗。女真人不同,他们会不断冲击,一次不胜就两次,两次之后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天黑。

这种强度后来被蒙古人打破,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人能做到。郭震连续激战三十多个回合之后,就支撑不住了,他率部撤回杀金坪内。

他错了,以往他堪称虽败尤荣,但这时有进无退,他不该退的。吴玠传令就地杀了他,用其首级号令全军——只能守住,不许后退。有后退者,就算是我亲弟弟,也会杀了他!

金军攻到了杀金坪下。

守杀金坪的人正是吴玠的弟弟吴璘。

吴璘,字唐卿,生于公元1102年。他一直在哥哥的手下征战。印象中,他像是哥哥的一个影子。实际上,两人的功勋是叠加的,谁也离不开谁。

比如这一次,吴璘血战六天,几乎是踩着金军的尸体来到哥哥身边的。除了带来难得的生力军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建议。

这条建议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

严格地说,饶风关、仙人关、杀金坪都有这样那样的致命弱点,都达不到和尚原的险峻程度。具体到杀金坪,它是一条狭长的天然山岭,险则险矣,要命的是,防线过于漫长,远不及和尚原、饶风关。庞大的金军在这儿展开进攻,让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吴玠难以应付。

这也是吴玠为什么要派郭震出坪迎战的根本原因。

金军在当天黄昏攻到了杀金坪下。看时间,金兀术很绝望,他忘不了上次被宋军逼得饭都没吃成,黑灯瞎火地往山下逃命的经历。可突然间,他的眼睛亮了,冒出了绿油油的光。这是一条多么理想的防线啊,简直是女真骑兵的最爱。

他和韩常分成东、西两路,各负责一端,组织骑兵轮番冲击。一会儿把重点放在东端,一会儿把兵力集中在西端,这样变换不定,逼着坪上的宋军也跟着他们换。

漫长的杀金坪,宋军在跟女真人的马腿拼速度。这么搞,谁也坚持不住,没多久,防线就出现了缺口。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金军骑兵冲进了杀金坪,吴璘被迫后撤。

仙人关近在眼前……金兀术在狂喜中突然冷静了下来,他下令全军戒备,四面严防死守,要比白天进攻时更加小心。

吴玠在晚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夜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宋军仍然没有动静。金兀术大喜,他抓紧时间从山下往上运各种拆装后的零件,在杀金坪上组装成了当时的大炮(大型投石器)。这是当时最强的攻城器械了,他不信这样也打不垮山上的吴玠!

二十九日上午,金兀术带着三十多门大炮向仙人关进发,他信心满满,情绪高昂,直到发现前方有路障。

一大片丛林似的鹿角、木栅栏挡在前方,把路全堵死了。这些还不算什么,金兀术没有抓狂,让他抓狂的是路障后面的东西。

那不是仙人关,而是另一道临时修筑起来的屏障!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耽误一整天的工夫呢?看看宋军都干了些什么,相比之下,他自己造的那三十多门“大炮”实在不够瞧的。

这么一想,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吴玠虽然总把他搞得灰头土脸,可这次的事没那么简单。这条横亘在杀金坪、仙人关之间的第二条关隘,是早就修好的。修筑时间就在他战前休整的那六天里。当时,吴璘与金军血战,并向他哥哥靠拢,曾派人传过去一句话:

“杀金坪之地,去原尚远,前阵散漫,宜益治第二隘,示必死战,则可取胜。”

这句话是决定此次战役胜负的关键。吴玠立即被点醒了,杀金坪的先天条件决定了它不可靠,而临时修筑的第二条防线,才是生存的根本。

他命令弟弟,杀金坪可以放弃,这第二条关隘,无论如何要守住!决不能让战火漫延到仙人关城头之下,那时什么都晚了。

一切为这个作战思路服务。现在,金兀术想攻击第二隘,就先得把路障清除,不然他的“大炮”连射程都不够,还怎么攻击。

清除路障让金军流尽了血,他们得下马去搬。就是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让他们暴露在宋军的弓箭之下,成了一个个缓慢移动却无处遮拦的靶子。等他们终于把“大炮”推到射程之内,能够发射时,都快要疯了。

他们玩命地发射,想砸烂该死的宋朝人……之后,他们真的疯了。第二隘的阵地里发射出了更多的石块,排山倒海一般轰了过来!

他们忘了,大型投石器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宋朝人发明的,他们之所以有,都是汉人工匠帮他们造的。吴玠既然下定决心要守住仙人关,怎么会不准备这种器械?

这时,秦岭上满山遍野都是大石头,第二隘居高临下的位置,造成了女真大兵们的悲剧。

限于木质投石器的使用寿命,“流星雨”终于停了。金兀术欲哭无泪、血灌瞳仁,下令骑兵出击,踏平第二隘!当然,在这之前还得再清理一下场地。

地面上全是大石头……

二十九日的黄昏,女真骑兵终于排成阵势,向宋军阵地发起进攻。这时,残阳似血,士气正旺。凭着女真人二十年的征战惯例,这种情况下,他们定会无可阻挡,眼前这条临时屏障必将一击可破。

金骑拼命冲锋。冲到半路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事他们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过了。宋军居然离开第二隘,出来和他们平地野战!

这些宋军数量不少,足有几千。毕竟杀金坪一带地势狭长而散阔,多少人都能容得下。看脚下,女真骑兵们很轻松,宋朝人没有马,都是用脚在跑,这一点足以决定此战的结局。不过,看到这帮人手里的家伙,女真大兵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宋军手里的武器不大常见,它在唐朝之前叫“斩马剑”,唐朝之后叫“陌刀”。

《唐六典》记载:“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这种刀长一丈,施两刃,唐朝时一丈为十尺或九尺,每尺合现代三十厘米,也就是说这种刀长至少两米以上。这种武器要是用在战场上,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它的厉害之处——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这种武器是女真人的另一个噩梦。陌刀与神臂弓是工艺、智慧的体现,是科技先进的汉民族对付野蛮民族的两大利器。它们一个可以远攻,另一个可以近战,是蛮力和所谓的勇气无法媲美的。

这天傍晚,宋军由将军杨政率领,举刀冲向金军的骑兵阵容。之后,血肉横飞,一片混乱。女真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在怨愤了大半天、积蓄了足够的怒火动力之后,居然被砍成了一块块的碎肉,而且还是被他们认定的最软弱的民族砍的!

天黑了,金兀术的心凉了,他传令收兵。

二十九日,金军以惨败收场。

三十日,金军的进攻指挥权明显地落到了撒离喝的手里,他们用的是饶风关实验成功的那种很蠢的绝招。金军不骑马了,变成了步兵。

这些人走得很慢。在山道上,队伍排列得非常整齐。这很好,宋军方面的射手们习惯性地开弓就射,准确命中,可倒下的人却不多。

神臂弓失效了?

宋军接着再射,终于有倒下的了。可是,他们却发现倒下来的金军居然还在移动。怪事,从来没有过的事!再打下去,接触多了,宋军才发现了原因。原来,金军居然每个人都披着双层重甲,队伍用铁钩前后钩连着,形成了一个庞大、臃肿但又牢不可破的整体。哪怕再慢,他们也会坚定地向第二隘推进。

重甲,前面说过是六十九斤一副,双层就是接近一百四十斤,加上刀枪,再加上身边同伴的重量,这种负重是不可思议的,同时还得不断推进,并且随时准备和宋军肉搏。

撒离喝对敌我双方都极其凶狠。

这一天,他骑着马在半山腰看了好一会儿,根据经验,他觉得第二隘应该快坚持不住了,它只是临时修筑的屏障,不可能比饶风关、和尚原本阵还坚固。并且,从指挥官的角度来考虑,再撑下去也会得不偿失,毕竟吴玠还有仙人关天险,没必要在这里耗尽一切。

想到这里,他提前发表了获胜感言:“吾得之矣!”说完转身回营,静等喜讯。这是一种风度,是主帅、决策者才会有的潇洒。

他在炫耀自己的计算能力和预判能力。

可惜的是,他失误了,金军强攻到底,也没能突破第二隘。这条临时修筑的堡垒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撒离喝惊诧万分,他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可事实的确如此,怎么搞的?其实在第二隘里,吴璘也快到极限了。

面对金军的强攻,吴璘的一些部下动摇了,他们建议后撤,毕竟屏障的险要程度决定了战损率,躲在第二隘里与金军斗,和挺在仙人关里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这儿耗着,死的人更多。

吴璘的回答是拔出了刀,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说:“死则死矣,过此线者斩!”这句话不是白说的,里边有吴氏兄弟的尊严。

吴玠杀郭震时说过,杀金坪不许放弃,丢掉者必斩,哪怕是亲弟弟也不放过。可杀金坪真的丢了,第二隘也放弃的话,吴玠会变成笑话,吴璘会生不如死!

局势险恶,吴璘没有一味地弹压,他给部下交了底,说金军是进攻方,消耗会更大,只要再挺一天,一天过后,金军必将撤退。

三十一日,仙人关之战的第五天,实际战斗的第四天,在吴璘的预判中开始。这一天,金军的攻势前所未有得猛烈。撒离喝亲临战场,指定了一个突破口——第二隘西北角的一座角楼。

终于知道定点突破了,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屈辱,当年攻破开封城时,金军用的都是方位式攻击。不过这很管用,不一会儿,他们居然把这座敌楼给打歪了。

金军欢呼,不管是歪了、倒了,还是占领了,反正缺口是打开了……突然,一条布帛结成的长绳甩了出来,把楼给拉正了。

金军很郁闷,这样也行?他们来了个更彻底的,放火!不管是砖砌的,还是木制的,就不信火烧不塌它……突然,一大片水从楼上浇了下来,火被扑灭了。

据后来的史料记载,楼上面本来没有水,是宋军统制官姚仲带上去的酒。酒能灭火吗?答案是很有可能。宋代还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酒的度数很低,所以武松等好汉连干几十大碗后还能剧烈运动,而敌楼上的姚将军肯定不止几十碗的酒量。

应该是几十桶,把下边的金军给浇绝望了。

再次入夜,战士们看着吴璘,等待午夜的更鼓。过了今天,金军就会撤离,这是将军说的,会成真吗?吴璘沉默,这事儿他做不了主。

其实,撒离喝、金兀术也一样说了不算,大家都得看吴玠的。仗打到这份儿上,主动权已经不在进攻方这边了。

打到筋疲力尽,是不是可以躺下来睡一小会儿,喝点水什么的,休息一下再继续呢?这并不是恶搞,如果防守方始终躲在掩体里永不出动的话,完全可以。事实上,历史上绝大多数的防守方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熬着,直到敌方打得意兴阑珊之后,再安全撤走。

这也算是合格的、成功的防守。

“山地之王”、“防守之王”吴玠可不这样做,他防守时,会让敌人血流成河、遍体鳞伤,侥幸逃走之后,头都不敢回。之所以会这样,靠的就是他的进攻。

进攻在三十日的午夜开始,金军脱掉了穿了两天的双层重甲,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喘气。宋军习惯性地午夜摸营,带来的是比陌刀还狠的大斧!这玩意儿很有震撼力,黑灯瞎火的,宋军只管砍,只有砍碎、砍裂、砍崩刃的,绝对没有砍不动的。

当天夜里,金兀术像第一次到和尚原露营时那样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他怔忪地看着不远处的仙人关,表情沉重,是进攻还是撤退……其实,三十日夜里,吴玠早已替他下了决心,仙人关、第二隘里的宋军倾巢出击,各种手段,无所不用。金军被推向山下,一夜乱跑,当黎明再次来临时,他们发现眼前的地形很熟悉啊。

到杀金坪的下边了。

拼死拼活六天半,一夜回到上山前。按说如此悲摧,加上之前对吴玠的了解,金兀术应该继续下山,带人回家才对。

不,四太子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好办法。

仙人关一线是没有希望了,但可以围魏救赵,攻击吴氏兄弟的另一个要害,逼他们分兵。等仙人关的兵力被分散之后,金军仍然有机会。

另一个要害指的是吴璘的驻地七方关。说实话,那边真的被掏空了,吴璘竭尽所能,把什么都带出来了。这时,金兀术分兵过去,从理论上讲绝对是乘虚而入。

问题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首先,他得把偷袭搞得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好让吴氏兄弟知道。光这一点,他就死定了。

宋朝的西军在陕西大地上经营百年,关系网复杂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据可靠史料称,吴玠知道撒离喝在凤翔府的私人住宅平面图,连卧室的摆设都非常清楚!

情报做成这样,基本上可以避免偷袭了。吴玠根本没去理会什么七方关,他加大兵力,在三月初二的夜里发起了总攻。

稍加一句,在杀金坪的下方,金军大营里,金兀术的安排是永恒不变的。他爱连珠寨,在和尚原被砍得七零八落,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教训,这时也一样。

换花样的是吴玠,这一次,他分段包干,把手下派出去拦路打劫。统制官张彦负责横川店一带。统制官王俊,稍提一下,这是吴玠的女婿,负责河池一带,提前出发,选地点埋伏。他自己带着大部分主力从杀金坪出击,迎头击溃金军大队,让他们跳进挖好的坑里。

这天夜里,全体金军上演《午夜狂奔》,简直没有一刻能停下来。他们在杀金坪前被袭击,立刻逃跑。临走时,金兀术不得不下令烧毁物资。

他带来的东西太多了,包括给家属用的大量日用品,都烧了。一来不能留给吴玠,二来可以在夜里照个亮。他们往山下跑,跑到横川店时,被截住了,被抓了一百二十个,死了五百多人;跑到河池时,快累死了,被王俊活捉了一百五十个,死得惨了点,有一千两百多人。

好不容易天亮了,金兀术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一下子泪流满面……居然是和尚原。

金军全看清楚之后,瞬间精力旺盛,像打了鸡血一样,再次暴跳起来,冲向山路,跑得那叫一个欢实!这帮人继两夜一天的连续狂奔之后,再次创造了奇迹,居然一口气跑过和尚原,跑下秦岭,跑回了凤翔城。

没法不玩命,鬼知道吴玠在这个地方又埋伏了什么。实际上他们多虑了,吴玠兵力太少,都押在了仙人关一线上,导致其他地方兵力不足,这时想扩大战果,也鞭长莫及啊。

战争在三月初三结束。总结一下,从近处看,可以从金兀术战后的一个小举动上看出战果。在凤翔,他紧紧握住彀英的手,真挚地说:“既往不咎。”

这四个字里含着歉意,毕竟他用佩刀在彀英的头上、身上招呼了那么多下,很痛很危险的;还有懊悔,事实证明彀英是对的,决定此战胜负的就是开战前的那六天,如果听彀英的话迅速进攻,不给吴氏兄弟会合、准备的时间,那么此战完全会有另一个结果。

更多的是警告。自尊心、好胜心超级强烈的四太子殿下是在暗示,以后别再跟我提仙人关、杀金坪、和尚原,见鬼的西北、西南、四川,这些地方是禁忌,永远不许提起。

之后,完颜宗弼再也没有靠近过那片土地,也没有与吴氏兄弟敌对过。他的本质再一次大暴露,哪有什么女真战神一说,就是个欺软怕硬、打痛了就跑、不敢回头的抢劫犯。

往长远看,仙人关一战是西北方面宋、金势力此消彼涨的转折点。此战过后,吴玠军威大振,不仅令金兀术“终生不敢窥蜀地”,更一鼓作气收复了陕西大部分土地,这一成就是建炎南渡后,中兴诸将中开拓先河的壮举。

而在这之前,也就是在金兀术仙人关大败、陕西失地之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那件事、那个人给金国造成的恐慌比仙人关、吴玠更严重。

正文 第十四章 河朔岳飞

事情发生在长江防线区域。前面说过,由于准备不充分,李横的北伐失败了,他不仅丢失了北伐中恢复的国土,还把自己的防区襄阳一带也丢失了。

南宋门户大开。

金兀术在顺势南下和先取四川之间幸福地烦恼着,最终选择去和吴玠死磕,这让南宋集团非常高兴。从理论上讲,不管吴玠胜负如何,至少都为重建长江防线争取了时间。他们抓紧时间,组织兵力,在各大将军间挑选由谁出征。

精挑细选,优中选优,最终的人选居然是……岳飞。

不是刘光世,不是张俊,不是韩世忠,不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思想家张浚大人,而是刚刚有点小名气的“小将”岳飞。

这时,黄天荡、收复建康两战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这期间风云变幻,人事纷纭,一切都在动荡浮沉之中。今日之岳飞,不再是从前的岳飞了。

岳飞的一生是一首壮怀激烈的歌,每一段音符的起伏都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回音,它应该被铭记,被怀念,被传唱。

现在,我就把他这四年里的人生历程一一述说出来。

必须要从收复建康之后的一件小事说起。岳飞在当年的五月中旬收复了建康城,城里满目疮痍,遍地瓦砾,已是一座废墟。岳飞满腔愤恨,可惜力有不逮,只好将战俘送交南宋行营,之后回宜兴县张渚镇。在张渚,有一位乡绅名叫张大年,他在太湖之滨修了一座别墅,取名“桃溪园”。

张大年请岳飞去桃溪园做客,在那里,岳飞留下了一篇《题记》。那是与后来的《满江红》并称的文字,是岳飞一生愿望的誓词。

我们必须重温它,牢记它。现恭录如下:

“近中原版荡,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大小历两百余战,虽未及远涉夷荒,讨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举而复,贼拥入江,仓皇宵遁,所恨不能匹马不回耳!今且休兵养卒,蓄锐待敌。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蹀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土再上版籍。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建炎四年六月望日,河朔岳飞书。”

英雄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岳飞的一生以此为证,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理想,没有任何一件事违背了这时的心声。

这样一位言行如一、精忠报国的将军,刚刚立过一件大功,马上又要去别的战场厮杀。南宋的历史里记载的不是他的拳拳报国之心,而是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

岳飞的友军是由一个名叫刘经的人率领的小部队。在建康之战前,两人的合作很愉快。收复建康之后,岳飞突然间把对方吞并了,而且用的手法既诡谲又凶狠,他让自己的部下把刘经骗到一个指定的地点,杀刘经夺军权,吃干喝尽。

仁义的、光明的、像太阳神一样的岳飞怎么能这么做呢?这是旧时代军阀互相吞并时才用的办法。于是,众人叹息,世上哪有什么英雄,岳飞哪是什么英雄……好了,看看有关细节。首先是环境,当时的确就是军阀互相吞并的局面。

南宋中兴四大将或者叫五大将之间的关系非常僵硬,准确地说,是仇恨。他们在战斗中有可能精诚合作,但平时看对方时,心里想的是一块块的肥肉。

朝廷的封赏,是肥肉,要争;战时的军功,是肥肉,要争;头衔的大小,是肥肉,要争;对方的地盘、士兵、谋士、将军,是肥肉,更要争。

最后一条是重中之重,军阀的根本是什么,就是军队!他们不仅自己争,还随时吞并身边的小队伍,抓住一切机会扩充自己的实力。

比如吴玠,他熬过了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次生死考验之后,威名大振也实力大损,这时想壮大力量怎么办?向赵构要兵、要饷、要装备吗?开玩笑,赵构自己还不足呢。他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也算是天照应,他最急需兵力的时候,正是另一个将军的人生最黑暗的时期。

同样在西北大地上,原熙河军主将、现防御岷州至阶州一线的关师古穷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顶在前线和金军死扛,也算是非常忠勇了。可是再忠也得吃饭,他的兵饿得跟骷髅似的,眼看着挺不住了。他每次向上级要粮,回复都是没有。不停地要,不停地没有。逼得没办法,他只好越级向长江以南的赵构要,但是杳无音信,连个回条也没有。

关师古真急了,谁也不给,那就去抢金国的!他率军出击,在石要岭与金军大战,结果一败涂地。这怪不了他,既无地利,也无兵力,兵都饿得快死了,让他拿什么去赢。之后,他气得指天画地、咒骂一切。愤怒达到顶点之后,他变态了。

他单骑出营,再出现时已经是金军的一员了……关师古投敌了。这消息让吴玠惊喜,他没等这事儿传出陕西大地,立即派人抢过去接收关师古的士兵。这是本钱,是他壮大自己的千载难逢之机!

回到岳飞身边,刘经想要趁他在建康作战时先杀光他的家小,再谋夺他的留守部队,壮大之后,再趁他与金军血战之时趁火打劫、吞掉一切。

这样的人是民族败类,就算不吞并,也必须杀掉。

岳飞将宜兴县张渚镇的驻军很快迁移,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于国势危难中奇迹般地击败金军主将,收复名城建康,这是必须要大力嘉奖的。

甚至,为了激励士气,转移战败的实情,宋朝还要树立起岳飞、韩世忠的英雄典型来。

实际上,宋朝也是这么做的。黄天荡之战后,韩世忠的地位极速上升,赵构下了六道嘉奖令,升他为检校少保、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

韩世忠一举奠定中兴大将的地位。

反观岳飞,他也升官了,被任命为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辖区在扬州以东,泰州至南通一带。这也算是有了头衔,有了地盘,怎么也应该高兴吧。但他并不高兴,而是第一时间写奏章辞官。

有宋一代,官场的规矩是皇帝赏的东西,别管你有多喜欢,至少也要推辞两次以上,直接收下的话,会被人鄙视,“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岳飞的推辞却不是这一套,他是真的要辞官。这个位置在平时来看,在以后的历史里,都代表着很大的荣耀和实权,可唯独在这个时间段里,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侮辱!

环顾一下四周,跟他同级别的同事是这样一群人,如扬州镇抚使郭仲威、承州(今江苏高邮县)镇抚使薛庆、舒州(今安徽潜山县)镇抚使李成、河南(今洛阳)镇抚使翟兴、楚州(今江苏淮安县)镇抚使赵立、滁州镇抚使刘位等。

这些人的身份是“游寇”。

建炎南渡,宋室再续的这段时间里,赵构的敌人除了金军之外,还有“寇”。寇分为两大类,其中一个就是游寇。说起来这真是个悲剧,所谓游寇的“游”字,其实充满了光荣的内涵。这些人本是在江北自发形成、与金军抗争的义军,失败之后,队伍不散,转战流落到江南。

他们是为国出力的战士,是国家的财富,本应作出更大的贡献,可是,以赵构为首的建炎集团把他们定为“寇”,因为他们是流动性的,所以是游寇。

为了安置他们,赵构就把他们固定在长江一线。说得好听些,是继续为国出力;说得难听些,就是让他们与金军、伪齐军对耗,最好双方都死干净了,让南宋省心。

让人家出力,总得给些头衔吧。前面那位官场妖孽范宗尹曾经下令,在长江防线一带设立若干个“藩镇”,自筹粮饷,自负伤残。上面提到的那些老兄,就是这一批了。

可岳飞想不通,为啥要把他跟这些人等同起来?

其实,这就是岳飞一生的悲剧根源。岳飞的出身有问题,他不是张俊、刘光世、韩世忠,这三位都是正规军出身,是老牌的西军大将。人家根红苗正,还第一时间和皇帝建立起了良好的私人关系。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说,岳飞的军队资历里的每一步,都是赵构最不喜欢的。

他出身农民,没人引荐;他曾是王彦部下,王彦是八字军首领,八字军有自发基础,王彦与官方对立;他是宗泽部下,宗泽……还用说吗?这是赵构最不愿面对的一个人;他又曾是杜充的部下,杜充……是让赵构上当受骗的人。

凡此种种,一点都不招赵构喜欢,他自始至终也不是建炎集团的嫡系。能打又怎样,宋朝需要的不是大将、勇将,而是良将!

关于这些,岳飞一直没有领悟。他正在做对国家民族负责的事,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于是,他在这时辞官,可是被拒绝了,最后只好按期上任。

在泰州防区,岳飞做了一件很著名的蠢事。当时是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左右,金军大举进攻江淮一带,重点攻击目标是楚州。宋廷下令楚州周边所有军镇全力赴援,结果镇抚使们不动,张俊不动,刘光世也不动,派出了他的强力将军集团,慢慢向楚州移动。

韩世忠本来想动,赵构下令他不许动。由于他平定苗、刘事变时非常神勇,江南宋室已经把他当成护法神了,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轻动的最可靠的力量。

只有岳飞迅速向楚州靠拢。

楚州在岳飞赶到之前陷落。这在以后成了别人非议岳飞的一大利器。岳飞怎么可以置楚州安危于不顾呢?他为什么就没能迅速赶到,击溃金军,解楚州之围呢?

连建康都能收复,怎么可能救不了楚州?

由此看来,岳飞真的是自找的。谁让他非得急吼吼地冲出去救人,像其他将军那样围观不是很好吗?

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些镇抚使原形毕露,重新变成了游寇。其中,李成做得最彻底,他大范围地游动,从山东到江南,几乎把长江沿岸搅了个遍。

李成,雄州(今河北雄县)人,字伯友。弓手出身,以悍勇闻名。他的人生分为前后两部分,堪称黑白对照,无比鲜明。他先是自发组织义军抗金,哪怕转战千里也决不投降。失败后,率部越过长江,进入江南,第一时间表示要当正规军。

赵构满足了他。

李成叛变、抢劫。

刘光世出兵剿匪。李成服了,再次当官,被派往长江边。

李成又叛变了,大范围抢劫。

赵构派刘光世再次出兵,大衙内回信说没空。韩世忠请战,又一次不被批准。赵构将任务交给张俊,将岳飞暂时调拨给张俊剿匪。

这是岳飞和李成之间的故事的开始,也是岳飞和张俊之间的漫长故事的开始。这时,岳飞视张俊如兄长,张俊视岳飞为剿匪成功的第一保障,两人的关系非常融洽,彼此都不会料到,有一天,岳飞会因张俊而死,张俊会因岳飞而遗臭万年……

回到岳飞和李成身上。李成最大的噩梦降临了,他发现行情变了。之前,他想叛变就随时变身成土匪,想投降官军也不会被剿杀到底,就像刘光世那样,万事都有商量,所以在叛变和投降之间,他可以从容地选择,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可岳飞不一样,这人满江南地追杀他,就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一样,简直是不死不休。他实在是怕了,连主动投降都觉得不安全。一咬牙,他开始了下半生的生活。

李成重回江北,投降了伪齐。从此之后,他拼命抗宋,比从前抗金还要彻底、强硬。还记得李横组织的第一次北伐是怎么失败的吧,反攻回宋境的伪齐军就是李成率领的。

这人在刘豫的手下一直抗宋;伪齐倒了,他到金国当官,继续抗宋;当岳飞北伐时,他竭力抗宋;岳飞去世了,他还在没完没了地抗宋。

这人活到七十岁才死,死的前一年居然起复,还是抗宋……为啥这么执著呢?很可能就是被岳飞逼的。

岳飞努力工作着,还没有进入他生命中的辉煌阶段,可是污点却如影随形。这段时间,又多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岳飞去张俊那儿报到的途中。某一天,他和自己最亲近的几员将官,如王贵、张宪一起骑马赶路。队伍里还有一个人,是他的舅舅姚某。

姚某前些日子因为在宜兴行为不检而被岳飞处罚过。这时,走着走着,他突然加速超过岳飞,领先数十步,猛地张弓搭箭射向岳飞。

幸亏姚某箭法不准,只射中了岳飞的马鞍。岳飞大怒,立即纵马逐舅,生擒了姚某。他命令王贵、张宪抓住姚某的双手,自己拔刀将其剖腹摘心。

岳飞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岳母既惊且悲,责备他说:“我最钟爱这个弟弟,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岳飞回答:“他的箭射得偏上一些,我就会死掉。我死后,母亲何以安身?箭只射中鞍桥,正是上天保佑我。今日我不杀舅,他日舅必杀我。无可奈何。”

岳母虽悲痛,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以上就是这件事的经过,取自《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四,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正月十一日纪事。这件事广为流传,成为岳飞性情凶残,有仇必报、绝无回旋余地的铁证。这一条铁证坐实之后,很多人就理解了为什么宋朝最终会杀掉岳飞。

因为这人记仇,会报复嘛。“缚虎容易放虎难”,不如杀掉一了百了。

我不管这些推论是否现实,甚至《三朝北盟会编》的作者徐梦莘是否别有用心,我只是在质疑徐作家的创作能力。

岳飞他舅应该知道岳飞有什么样的战斗力吧,他这么搞是正面挑战还是突然暗算呢?他是一位穿越到宋朝的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吧,不会还是不屑在背后射箭?

小儿科的破绽,没有技术含量的脏水,懒得说它。继续说岳飞的这次剿匪过程。

李成逃过长江叛变了,任务还在继续,敌人的武装实在太多,大大小小,根本数不过来。岳飞翻看任务清单,下面还有两个大目标。

张用、曹成。

张用的活动范围在江西,针对他,张俊干脆没动,岳飞也只是送去了一封信。信里回忆了一下他们在开封城的“友谊”。

那是杜充时期,开封城里发生了一次著名的正规军与义军之间的自相残杀事件。义军方面的主角是张用和王善,他们赢了结局,可在过程中被岳飞吓坏了。岳飞面对几万义军,带着两千余人就冲了过去,不仅击溃了十倍以上的敌人,还杀了义军的一个主将。

岳飞在信里问:“你还记得我吧。现在,我来了,你‘欲战则出,不战则降’,早作决定。”

张用接到信后只说了四个字:“果吾父也。”

立即投降了。

张用投降后,张俊带着大队人马走了,留下岳飞单挑曹成。曹成是汝南人,他是所谓的流寇集团里的大人物,实力与李成不相上下,有十余万的兵力,尤其是他的军中有一位超级猛将。

这位将军是两宋之交时最令人生畏的勇将,如果真的单打独斗的话,岳飞、韩世忠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张俊在这时离开,并不是怕难,而是给岳飞卖了一个很大的人情。两相对比,岳飞的兵力虽少,但张俊断定岳飞必胜,曹成的巨大兵力等都会成为岳飞的战利品,并且,岳飞单独平叛,也能领受全部军功。

这时的张俊,真的是把岳飞当做一个实力派将领、很亲近的兄弟来栽培的,在他看来,岳飞会成为他的亲信。

当年八月初八,张俊在瑞昌县的丁家洲与岳飞分开。他带走了张用以及他部下的五万兵力,留下一些物资,以支持岳飞到湖南征讨曹成。

动身之前,有个小插曲。岳飞骤然升官,成了荆湖、广南路宣抚使,兼知潭州。这个头衔非同小可,岳飞一下子成了省长级的方面大员。

这只是暂任,代理性质。这个官职是建炎集团委任给李纲的。李纲,这位名满天下、蹉跎一生的前首相终于盼来了一线官场光明。

赵构有鉴于江南遍地烽火,政府与科班出身的在岗公务员之外的一切都存在着对立的恶劣局面,决定让李纲再次出山,帮他收拾残局。

是时候说一下建炎、绍兴时期的南宋环境了,一点都不夸张,这是个人间地狱,并不比江北沦陷区好多少。严格意义上说,在某些方面,建炎集团比女真人做得更凶残。

首先是江南人民的苦难。

江南人民本来活得自由富足,像在天堂一样,可北方人一下子拥了过来,来的时候破衣烂衫、面无血色、身无分文,可突然之间,江南最好的土地、房屋、钱财、子女、玉帛等全都是他们的了。

这简直就是明抢,用已经灭亡了的北宋政府的一些头衔来明目张胆地抢劫江南人。比如赵构入杭州时挑大房子住,太监们急吼吼地重过王侯生活,这些风光的背后藏着多少江南富人的悲哀。不仅生活富裕的江南人,就连有自由身份的江南人,他们的各种资源全都被抢占了。

对北宋来说,女真人是入侵者;对江南人来说,北方人一样是入侵者。这就是当时的事实。

可想而知,江南人肯定会报复。于是,北方过来的是“游寇”,像前面罗列出来的那些镇抚使;南方人自发形成了“土寇”,土著人起义嘛,如洞庭湖里的钟相、杨幺,他们与南宋政府是死敌,不死不休。

接下来是北方人民的苦难。

渡江逃难的并不全是赵构等人,政府、军队的人员才占多少比例啊,更多的是北方的平民。这些人到了江南之后,衣食无着,赤贫如洗。谁来管他们呢?赵构和其他政府人员还要隔三差五逃进海里呢,而且各种资源都被上位者抢空了,所以,北方的平民只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还得面对江南人民的怒火。

北方逃难的平民,他们的悲惨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是赵构,是建炎集团,为了重新立国,为了抵抗外敌,就必须要拥有数量庞大的军队以及政府职员。这些都需要巨大的金钱来维持。钱从何处来,只有税收。

也就是向人民征集……

于是,不管矛盾有多么强烈,还是得不断地压榨人民。如此一来,导致更多的矛盾、死敌产生。再深入一些,具体到岳飞等军方人士身上,他们要怎么办呢?

他们看得见苦难,看得见不平、残酷、剥削,也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那么就不干了吗?

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哀。人类社会就有这种法则,人类社会的发展,社会秩序的建立,意识形态的完善,都必须以战争、流血的方式来进行。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岳飞又怎能脱俗?所以,当他在境内作战时,去剿灭游寇或者土寇时,他的双手沾满了普通百姓的鲜血,也是迫不得已。

不能这样做?那请你指出一条出路来。

岳飞在做这些时,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因为他绝对严以律己。他麾下的军队纪律严明到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程度,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堪称最佳。

岳飞驻军时,所辖部队不许随意出营房,不许走街串巷,更不许像北宋禁军那样做买卖,从事生产。

岳飞行军时,以从洪州出发去湖南的一路上为例,洪州的百姓想观看他那盛传于世的军容,却错过了时机。那天黎明前,岳飞的军队就出发了。等他们接到通知,走上街市时,只看到岳飞,还有几个老弱兵丁替他牵着马匹。

岳飞沿途借住民宅,临行前要替主人家打扫干净;借用炊食器皿,必须洗净了才送还物主。他还和士兵们一起吃饭睡觉。当岳飞经过庐陵时,郡守特设了酒食军帐,准备赶到郊外结识他,却看见军队不断经过,就是不见他出现。

郡守问士兵,才知道岳飞一直和偏裨在一起,早就走远了。这些,似乎只有八路军叔叔们才能做到吧。

更难得的是,岳飞的军队在作战时的操守。乱世中,兵匪是一家,甚至兵祸大于匪患。在南宋的军队里,小股的就不用说了,久负盛名的三大将都有问题。韩世忠还好一些,但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出兵时伤亡很大,不过有些是误杀。

张俊爱钱,号称“张蝗虫”,所过之处一干二净,啥都不见了,但基本上能留下不少活人。最狠的是大衙内刘光世,此人的处世哲学是“养威避事”。“避事”是指躲女真人,“养威”是出兵剿匪。但凡富庶地区闹匪患,他一定会抢着出兵,当他成功之后,那片地区就全白了。

好人坏人全死光,一整片地区的财富全进了他个人的腰包。

岳飞每次出兵都是同一套程序,无论是征讨谁,最初都是写一封信。信以南宋给予他的官衔的名义开头的,以皇帝的命令为内容,第一个要求永远是招降。

若对方不降,才开始作战。战斗中,他只涉及抵抗人员,战胜、追杀,直到达到某一底线。也就是说,他基本上不会赶尽杀绝。

唉,他怎么这么不热血呢?

对曹成也是这样,双方在贺州开战,焦点是争夺莫邪关。曹成先到一步,岳飞派出最得力的部下前军统制张宪去攻打。

开始,一切都很正常。没等张宪抵关强攻,岳飞部下的前军第五将韩顺夫就夺关而入。从这一刻起,敌我双方基本上都认可了一个事实,莫邪关的战斗已经结束,曹成败亡只是时间问题。韩顺夫很放松,岳飞离得很远,张宪也不在眼前,他有点本性暴露。

韩顺夫在莫邪关内喝酒、调戏妇女,兴致正浓。突然间,有人杀了进来,这人带着很少的部队,从岳家军的外围杀入,把整营的士兵都击退了,闯进营帐里面,一刀砍倒了韩顺夫。

这人叫杨再兴。后世传说他是北宋杨令公的后人,其实两人没什么关系。杨再兴生于江西吉水县黄桥镇,祖籍在河南相州汤阴,是岳飞的同乡。

莫邪关再次失守。

岳飞大怒,这不是胜败的问题,而是韩顺夫给整支军队带来了耻辱。他宣布不为韩顺夫报仇,和韩顺夫一起喝酒逃回来的人也被斩首了。之后,他命令原第五副将再攻莫邪关,一定要活捉杨再兴。

这时,全体岳家军都认为是韩顺夫喝酒误事,只要认真对待就行。杨再兴只是一个普通的贼将而已,自从建军剿匪以来,他们不知杀过多少这样的人。

很快,消息传来,第五副将失败。

岳飞冷静下来,派张宪亲自出战。他又想了想,加派后军统制王经前去接应。岳家军前、后统制官一起出阵,应该能手到擒来了吧。

很快,消息传来,莫邪关被攻下了,但是没有捉到杨再兴。交战中,岳飞的弟弟岳翻死在了杨再兴的手下!

岳飞震惊,整个岳家军都震惊了。在以后的行动里,抓杨再兴成了第一任务,至于抓匪首曹成反而成了次要任务。

混乱中,曹成和杨再兴边战边逃。十天之后,他们逃到贺州东北部的桂岭县。这里山水重重,一旦深入,很可能会摆脱岳家军。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之前,曹成全军整整十天都没有逃出贺州,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岳家军紧紧地咬着他们,时刻都在攻击之中。

桂岭县是终点站,在这儿,曹成的部队被打散了,他率领大部分人马逃向连州(今广东连县)。他逃得很慌,连前边有什么人等着他都不知道。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因为没人答理他。岳家军以第一主将张宪为首,全都拥向了静江(今广西桂林)。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诱惑,谁都搞不定的贼将杨再兴逃往那边了。

杨再兴一直在战斗,一直在逃窜,他不相信命运。这时,他面对国内军队,要战斗到底。以后,他面对异族敌人时,也会战斗到最后时刻。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一个无与伦比的战士!

张宪率领骑兵紧紧地追着他。逃跑中,杨再兴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前方是一条深涧,骑兵是没法跨越的,只要他逃到深涧的对岸,就会安全。

杨再兴跳了下去,随即就知道自己错了。岳家军的追兵没有跟他玩什么穿越深涧的游戏,而是拿出了弓箭……好吧,杨再兴觉得战争可以结束了,他向追兵喊道:“我是好汉,不要杀我,带我去见岳飞。”

张宪活捉了他。

绝大多数人认为张宪之所以选择活捉,完全是想让岳飞亲手报仇,毕竟杨再兴杀了他的亲弟弟。可是,岳飞却亲手解开了绑在杨再兴身上的绳子,对他说:“你是好汉,也是我的同乡,我不杀你,从此以后,你要效忠国家。”

岳飞公私分明,说得很清楚,我是为了国家利益,才不杀你,绝不是因为我手软,想做滥好人。杨再兴很感动,他发誓要效忠国家。

岳飞得到了杨再兴,却失去了曹成。曹成晕头晕脑地往前跑,从彬州逃向邵州,把头伸进了韩世忠的虎口。

韩世忠的部队被禁止向长江周边运动,却可以向福建等地出击。在刘光世、张俊壮大部队的同时,他也在扩充实力。这时,他正带人回驻地,路过邵州时,曹成撞了过来。

简直是肥猪拱圈,送上门来了。

韩世忠收编了曹成,平白无故得到了最大的彩头。之后,他就带人走了,没跟岳飞说半句抱歉。岳飞也无可奈何,韩世忠等人是他必须仰望的对象,至少在军阶上是这样。

岳飞剿匪成功,升官之余得到了一份殊荣。赵构召见了他。时隔七年,两人终于再一次见面了。这时的赵构不再是当年的大元帅了,而岳飞也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威名赫赫的战将。这次见面很愉快,赵构以九五至尊给予了岳飞足够的优待。

首先,在岳飞出发前,一份礼物就送到了。是一套金蕉酒器。东西虽小,但内涵丰富,因为赵构也把同样的礼物送给了韩世忠。

接见岳飞时,赵构亲切随和。回忆往事时,他像朋友一样劝岳飞不要再喝酒了,会伤身误事的,尤其是岳飞在酒桌上一拳把同事打得昏迷不醒,实在是不利于团结。岳飞保证从此以后滴酒不沾。

赵构赐给了岳飞一大堆好东西,如衣甲、马铠、弓箭、金线战袍、金带手刀、银缠枪、海皮鞍等。依惯例,赵构把这些东西减半后,也赐给了岳飞的长子岳云一份。在这之外,还有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四个大字——精忠岳飞。

几天之后,最大的奖赏到来了。这也是惯例,真正的奖赏会在皇帝接见岳飞之后颁布,之前的奖赏只是一步小台阶,算是盛宴开始前的果盘。

岳飞被升为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驻军江州。兵力除已有之外,江州傅选的部队,江西安抚使所辖各路军马,舒州、蕲州的驻军全部划归岳飞。他的防区,与驻扎在长江沿岸上游区域的王燮,下游的韩世忠、刘光世并列,形成了四大重镇。

从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岳家军。

这之后不久,李横组织了第一次北伐,仙人关之战随即爆发,局势动荡,宋室几度濒临危亡。岳飞突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宋廷钦点他出兵北伐,收复襄阳等六郡。

岳飞是一个锐志的人,自他束发从军以来,击破女真,收复失地,迎回二帝,就是他最终的理想。他曾经在剿匪中无数次以公文的方式向赵构陈述,或者说是提醒,打内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现在看来,朝廷终于重视了,开始行动了,并且由他打响第一炮。

大批的军械、物资、粮饷向岳飞驻地运来。为了运筹的顺利进行,宋廷派专人负责这一切。在出兵之前,考虑到经验问题,还给岳飞加派了几员战将——董先、李道和牛皋,他们之前是李横的部下,曾经在江北与伪齐多次决战。

各种规格都是以前所没有的,足以证明南宋对此次出征的重视。一时间,人心激越,收复失地,重建宋室的时机终于到了。

可当事人却很冷静,甚至很淡漠。在一份比较秘密的公文里,赵构把这次北伐的目标说得非常清楚。他先是告诉岳飞为什么选在四五月间出征。

因为到了秋天,麦收过后,军粮充足,伪齐会大举进攻。那时,襄阳等六郡都在敌方的控制之下,南宋会非常被动。与其那时狼狈,还不如这时先下手为强。

至于目标,赵构强调,这回一定要夺回襄阳府、唐州、邓州、随州、郢州、信阳军六郡土地。在战斗中,如果伪齐军队抵抗,那么岳飞可以随意攻击。一旦敌方逃出六郡区域之外,岳飞不得追赶。并且,在行动过程中,严禁传播“收复开封”、“进抵幽燕”等敏感词,以免友邦惊诧!

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在刘豫登基成为“齐”国皇帝之后,赵构对这位前下属的态度是非常友好的。“伪齐”这个说法,在这时还没有出现,在宋朝的正式公文里,一直都是“大齐”。

甚至,赵构派人出使金国,路过开封时,还给刘豫的长子带过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只不过刘豫的长子不给面子,都退了回来。

通过以上分析,潜台词很清晰,赵构只想收复襄阳六郡,保得江南平安,并不想和刘豫乃至金国翻脸死拼。他要留有和谈的余地。

为了防止岳飞率军在外不听号令,把敌人打痛了,赵构亲笔写了一份诏书。里边这样叮咛道:“追奔之际,慎无出李横所守旧界,却致引惹,有误大计。虽立奇功,必加尔罚,务在遵禀号令而已。”

“虽立奇功,必加尔罚”这八个字是多么令人郁闷,多么丧气,未战先自缚手脚,活见鬼!相信这时的岳飞一定知道了自己在赵构心中的地位。

赵构之所以派他,而不是张俊、刘光世、韩世忠北伐,与其说是看中他的勇武,还不如说他无足轻重。他成功了,于国家有益;他失败了,也无伤国防大计。带着这样的郁闷心结出征,岳飞的斗志愈加旺盛,他在长江中流击楫长啸:“飞不擒贼,不涉此江!”

当年五月初五,岳飞率三万军马北渡长江,进击伪齐。第一战围攻郢州城(今湖北钟祥)。这里的守将叫荆超,他是刘豫的班直,在伪齐以骁勇著称,号“万人敌”。岳飞按老规矩,派人去劝降。在他看来,伪齐连同刘豫在内,都和流寇一个性质,先招安再剿杀,才合流程。

荆超很激动,他是万人敌,是刘豫派在最前沿的猛人,岳飞怎么可以劝他投降呢,这是赤裸裸的污辱!于是,他派一个名叫刘楫的人回敬岳飞。

刘楫在郢州城头上大声漫骂,从岳飞到张宪,把岳家军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有效果了,岳飞传令,攻破郢州城,活捉这个刘楫!

郢州为江汉名城,城池高大。在荆超想来,岳飞孤军征战,军力不多,不会有重型攻城器械,光是城墙就足以决定战局了。可惊人的是,岳家军根本就没有搭什么梯子,只是“累肩而升”,搭人梯就登上了城头。领头的是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他手持两柄八十斤重的铁锥,纵横战阵,所向披靡,把战火直接烧到了内城。

他就是岳飞的长子,人称“赢官人”的岳云。赢,有些史料作“羸”字解,因为岳云实在太年轻了,说他是一位年幼而单薄的公子。而“赢官人”三个字的本意是常胜不败!

此战,岳家军杀伪齐守军七千人,尸体堆积起来,超过了郢州最高的建筑——天王楼。荆超失踪了,他根本没敢在战场上厮杀。后来,岳家军搜索时才知道,这人跳崖了……骂人的刘楫被活捉了。

攻克郢州后,岳飞没有停留,第一时间兵分两路,由张宪、徐庆向东攻取随州(今湖北随县),岳飞率主力直取襄阳,与伪齐主将李成决战。

襄阳自古是重镇,为江汉第一名城。它有多重要?在三国时,曹操不先破襄阳,无以威胁江东;在不久的将来,它于宋人,相当于函谷关于秦人。

它是生命线。

这时,岳飞率领两万余兵马进击襄阳,除了要面对淮河区域内最高大的城墙之外,还要面对李成十万以上的兵力。这实在很不对等。而且,他在途中还收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随州战况胶着,张宪出人意料地被拖住了。这对本来就兵力不足的岳家军是个严重的威胁。多年以来,张宪是岳飞部下最强的将领,他如果失误,会动摇士气。

岳飞正在犹豫时,有一个人主动请战。牛皋,这位将军几乎家喻户晓,在小说演义里,他是岳飞的发小、一生的哥们儿;从军报国期间,他是李逵、鲁智深的结合体。他既鲁莽又神勇,时不时地还会聪明一下,每当那时,金兀术都会浑身酸疼。

牛皋总把四太子当礼拜天过。

其实这是错的,牛将军是一位智勇双全、胆识过人的职业军人,有非常好的战场表现,更有让人赞叹的风度,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只是他命苦,当初金军入侵时,他已经是正规军了,与金军战,与盗贼战,堪称所向无敌。在他的列传里,有三战三捷、十战十捷的记录。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被编进了李横的部队,一下子披上了一件民兵的外衣。

这时,他转到岳飞部下,仍然让人觉得他不托底。而他请战时说了一句话,让不托底瞬间升级成不靠谱。他说:“军情紧急,我只带三天的军粮,粮尽之前必克随州。”

岳家军全体侧目,心想:“你啥意思?是说你比张宪将军更强呗,强到了天差地远的地步,三天就能攻下张将军啃不动的硬骨头!”

“你个外来户,竟敢藐视岳家军!”

岳飞没想那么多,他真的拨给牛皋三天的行军粮,命他克日出发,尽快成功。之后,消息传来,全军震惊。牛皋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除了路上行军花费的时间之外,几乎是当天赶到随州,立即就把这座城池攻克了!

这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威猛哥,真的比张宪强太多了。可牛皋却很谦虚,他一边押着伪齐的随州知州回营交令,一边很谦虚地说:“大家一起为国效力,干吗计较是谁的功劳呢……”

风度,再强调一遍,风度!

可是,知道了内情的岳家军都露出了一副打酱油的表情。当天就攻克了随州,这一幕和郢州城怎么那么像呢?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啊?

没错,岳云跟着牛皋出征,他再一次率众先登,几乎一个人解决了此次战斗。赢官人决胜,战功彪炳。然而,有些人一直在怀疑,说他使用的武器太沉了,八十斤重的铁锥,这是不合常理的,由此而取得的战绩更是脱离实际的。

关于这一点,我只想举一个例子。好比我高天流云和刘翔比110米栏,两人都能跑能跳,可是,相比较而言,一个只是具备了基本素质,一个是神人,这能一样吗?

人是群体性同样化的动物,可总会出现个体现象。有的在思想方面引领族群进化,有的在身体方面出类拔萃,像变异了一样强悍精锐。

岳云少年从军,二十三岁殉国。他那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常人能在十五岁时纵横战阵,在冷兵器战场上奋勇厮杀吗?

抛开能力,光是那份胆气,就不在所谓的正常范围之内。

岳飞向襄阳逼近,却发现自己失去了目标。胆气再一次成为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李成,这位伪齐第一名将坐拥江汉第一坚城,外加超过十万的兵力,居然连近距离接触一下都不敢。听见随州陷落,岳飞逼近之后,他立即带人逃跑了。

岳飞进驻襄阳,至此,渡江之后三战皆捷。三大名城——随州、郢州、襄阳府速战速决,剩下的唐州、邓州、信阳军只是淮河区域的二线城市,相信更容易得手。

北伐成功了一大半。

不过,一个不好的消息很快传来了,李成没跑远,他在淮河流域的北面边缘集结兵力,金国也派来了援军,两者相加,已经超过了三十万。

李成准备了一个多月,才攒足力量或者说是勇气来挑战岳飞。战场在襄江之畔,这里是一个天然的角斗场,有大河,有山壁,中间是一片开阔地带,足以让所有兵种施展手脚。

两军对阵,抛开没意思的“三十万”数字不说,最起码是十五万左右的伪、金联军对三万岳家军,敌我悬殊。可岳飞看了一下李成的兵力分配,突然间笑了。

之前太多次的虐待还是有效果的,李成的脑子出问题了,他是带来了好多兵,还有必要的勇气,可偏偏把起码的智慧给丢了。

李成把骑兵列在江边,把步兵排在开阔地带。“步兵利险阻,骑兵利平旷”,这是最基本的常识,李成全给弄反了。

他的骑兵的旁边是大河,自然缺了一半的空间,总不能进水里冲锋吧?步兵更悲剧,靠两条腿在大片空地里跑,这不是坑爹吗?

岳飞迅速做出安排。他以鞭指王贵,说:“尔以长枪步卒击其骑兵。”再指牛皋,说:“尔以骑兵击其步卒。”

战场是课堂,岳飞让李成明白他错在哪儿了。只见两军相接,伪齐的骑兵被岳家军的步兵用长枪阵压到了襄江里。顿时,满水面的人喊马叫,乱成了一片。另一边,牛皋的骑兵在开阔地带里撒欢儿地跑,李成的步兵连半点藏身之处都没有。

李成又一次败了,败得比之前的哪次都惨,十五万兵力损失大半。逃出很远之后,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错了?他是个白痴吗?不,史书有记载,说李成爱兵如子,“士卒未食不先食,有病者亲视之。不持雨具,虽沾湿自如也”,并且深通兵法,常年带着十万以上的部队纵横天下。

那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答案很简单,他要么是猪头症突发,失去智力;要么就是被岳飞打出心理阴影了。他从江南被追杀到江北,没完没了地受同一个人虐待,时间长了,自然会崩溃。

正文 第十五章 冠绝天下、梦回万岁殿

襄江之战后,伪齐在淮河区域的军力基本被打残了。刘豫向金国紧急求援。金国以大将刘合孛堇为首,集结数万精骑南下。

金国的想法很简单,女真自从立国以来,野战从未失败过。和尚原、仙人关等处,只是没能攻下天险,被宋军趁势追杀而已。这时,岳飞带三万人马北伐,金军以同等规模甚至更多一些的精锐对敌,战则必胜,绝对没有别的结果。

刘合孛堇在邓州西北下寨,以观岳飞行止。孛堇并不是名字,而是金军里的一种尊称,类似于宋军里的太尉。他在想,应该在什么地方和岳飞决战呢。从以往战绩上看,岳飞善于利用地形,所以不能让岳飞来选……

不用他操心,决战地就在他的营地里,岳飞直接杀过来了。

岳家军以张宪、王贵、董先、王万为主力,分别从光化、横林两地实施夹击,速度之快,让金军骑兵猝不及防,只好仓促应战。邓州的西北是岳家军真正成名的地方,在这里,岳飞首次在公平对阵的情况下打破了金军骑兵野战无敌的纪录。

没有埋伏,没有计策,只有两军疯狂的厮杀。战斗直到没法再进行时才停止了,因为没有敌人了,刘合孛堇单骑逃遁!

此战过后,世界安静了,淮河区域内再也没有敢与岳飞叫板的人了。邓州、唐州、信阳军几乎是不战而降。岳飞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光复了襄阳六郡。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辉煌战绩,尤其是交战过程中,岳飞的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连败伪齐与金军。根据局势,岳飞给宋廷写了一份战报:“……臣窃观金贼、刘豫皆有可取之理。”他要进一步北伐,把战火烧到河南去,他完全可以趁势发动攻击,收复开封,夺取黄河!

可赵构的回信是:“爱卿打得很好,朕很欣慰,但有点担心,战胜之后怎样固守?如果留守兵少,会被反攻;如果兵多,耗费的物资要怎样筹措?”

“……不知李成在彼,如何措置粮食,修治壁垒?万无刘豫肯为运粮之理。”赵构的意思是让岳飞自己想办法,朝廷是不会出钱的。

钱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兵力。得有足够的兵力才能守住城,之后才能谈到军粮之类的给养。之后,宋朝官方的信使带着岳飞和赵构的通信在长江两岸来回跑,直到一个数字产生了。

赵构答应给岳飞增兵六万。

这让岳飞满心欢喜,这足以让他保证襄阳六郡的安全了。可是,等了又等,他的各项嘉奖令都下来了,比如南宋把襄阳六郡统划为襄阳路,升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襄阳路内所有军政事宜,无论大小,全部由岳飞一人负责。

等于承认了岳飞是襄阳路的藩镇,可就是不拨兵过来,尤其是没有奖金。

现实逼着岳飞自己想办法,他只好把主力撤回驻地鄂州、德安府(今湖北安陆县),在襄阳路留下了一小部分驻军。

周识、李旦率一百五十名士兵守郢州,孙翚和蒋廷俊率两百名军士守随州,信阳军、唐州、邓州的兵力与之相近,襄阳府作为重镇驻军两千名。

这些兵要自己种田吃饭。每年能按季节从江南换来军装,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望了。但是,他们在以后的几年里没有让伪齐、金军越雷池半步。

岳飞的第一次北伐就这样结束了。他获得了空前巨大的成功,可成功的代价是兵力被削弱分散。下一步,他必须要考虑怎样迅速扩充自己的队伍。

好在,不久之后,机会就会到来。

回到另一边,赵构为什么如此吝啬,如此神经错乱呢?襄阳难道不是他的土地吗?他真的拿不出所需的给养和那六万援军吗?

当然不是,他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可是要用在“正道”上。岳飞打下了襄阳六郡,他之所以不给钱,不派兵,不许深入,更不许提收复开封的事儿,都是因为他正在跟金国谈判呢。

赵构先是派人去见完颜宗翰,问他如果想要江南和平的话,金国的条件是什么。完颜宗翰正被岳飞气得头晕,随口说了一句:

“在淮南地区,不许出现宋朝的任何士兵!”

这有点难,赵构想要和平不假,但也知道战场上打得爽,谈判桌上才有资格开腔的基本常识。其实,这也正是他派岳飞北伐的原因所在。现在也好,金国头疼了,对后面的事情有利。

完颜宗翰一看赵构没了下文,并没有像人们印象中的那样痛哭流涕、浑身发抖、承认错误、赔偿损失,而是大怒,决定彻底解决赵构。

大太子从历次战争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即金军在陆地上打得再漂亮,也没法抓住赵构,这人会下海。那么,索性就不走陆路,而是从海道南下,先攻打昌国县,再转攻明州,夺取赵构一直停放在那儿的御船,之后直奔钱塘江口,把赵构堵在杭州城。

一旦成功,将彻底解决南宋。

必须得承认,完颜宗翰的想法非常独到、非常狠辣。这一招不仅出其不意地断其后路,更重要的是绕过了所有宋军的防线,把吴玠、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威胁都抛到了一边。

令人惊叹的创造性思维!

可是却胎死腹中,在金国内部的军事会议上就被枪毙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完颜宗翰是谁,金国的创始人之一,金国军方十几年来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其权柄比金国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牛,为什么被毙了呢?

因为完颜吴乞买再也不想忍了。这些年来,他被别人欺负得快成一个笑话了,混得比在押的辽国皇帝、宋朝皇帝强那么一点,永无止境的憋屈把他的身体折磨得越来越差。最近,他感觉到死亡在临近。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为什么就不能反抗呢?

难道完颜宗翰敢谋朝篡位不成?

还真有可能,知道完颜吴乞买病了之后,完颜宗翰就准备替他确定接班人。也就是说,大王子殿下未经讨论,直接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

你敢动我家的世袭宝座,我就动你最宝贵的东西。

抱着这个怨念,金国皇帝在老家黄龙府阻止了金国总司令在山西大同的海上进攻计划。总司令很惊讶,看来之前的二十棍子打得太轻了,二叔没记性。

紧接着传来下一条消息。

皇帝陛下没跟总司令通气,直接下达了一个新的军事命令。灭南宋不走海路,由金军、伪齐军组成联军,由陆路跨长江直接扫平江南。

完颜宗翰大怒,这是明显的政治挂帅,公报私仇,拿国家命运开玩笑。这个在开国期间啥用也没有的二公子真的要败坏祖业了!

可他向完颜吴乞买的身边看了一眼,立即又安静了。吴乞买的身边站着完颜昌,这在意料之中。还有完颜宗弼,这有点意外。四弟弟开始还是很乖的,无奈总打败仗,还把大哥的女婿、侄儿都扔在战场上当了俘虏。大哥狂怒之下,狠心毒打,生生地把四弟逼成了冤家。

这时,后悔也晚了。这小四儿以后会变成啥样,他想了很多,可怎么也没料到小四儿会是皇室的一把屠刀!

还有两个人,先是完颜讹里朵。这人曾在富平之战中亮过相,没啥戏份儿,身份却在完颜娄室、完颜宗弼这些名人之上。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金国的三太子!

三太子又叫完颜宗辅,叫宗辅时,他很低调,低调到履历表里只写着他有威严,性格很宽厚……第一代金国人的特征是宽厚,这应该是当面骂人。

可这之后,他又改名叫完颜宗尧。

每个字都不是白取的,翰、望、弼,哪一个都是臣子的符号,而尧是帝皇,是传奇伟大的帝皇。他做了什么呢?这时只是开始,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啥事都与他无关。

最后一个人是齐国皇帝刘豫。

这人本是个奴才,没人会注意他,更懒得答理他。然而,他却极度嚣张,因为他有土地,从开封到淮边;他有兵,不管精锐与否,三十几万不在话下。他倒向谁,谁都会有主动权。就连赵构都对他很客气。

要命的是,倒归倒,不能随时随地乱倒,从政人员虽然很圆滑、很复杂、很荒谬、很随性,可必要的节制也得有一点点。

刘豫“倒”起来却完全没有节制。

他先是完颜昌的人,这没办法,他在山东当官,完颜昌是金国山东战区的总司令,他只能认这个爹。后来好运临头,完颜昌想立他当傀儡皇帝。

这真令人兴奋!

没想到,却被完颜宗翰抢了先,搞了个民意测试,把刘豫强推上台。刘豫瞬间就从了,说:“大殿下,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这也没什么,但能不能对以前的爹保持最起码的敬意呢?

不能。之后,完颜昌亲自上门视察工作,刘豫居然只派儿子出去迎接,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把完颜昌晾到一边去了。

这时,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刘豫慌了,向金国紧急求援。第一人选自然是“更亲的爹”大殿下。大殿下很上心,决定从海上出击,很快被否决了。“从前的爹”完颜昌告诉刘豫,金国对这事儿有了最高指示。刘豫转身就趴在完颜昌脚下,喊了声“最亲的爹”。

转脸又开始鄙视完颜宗翰……这人的心理疾病有多严重啊!

不管怎么说,南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情报,金、伪齐联军将在九月发动强大攻势,刘豫已经放出话了,扫平江南,使“六合混一”。

赵构知道火候到了,立即派人带着巨大的“诚意”去金国谈条件。这回,宋朝使者越过了完颜宗翰,直接找金国皇帝,问他要怎样才能放过江南。

临行前,赵构郑重强调,一定要亲切友好,“卑辞厚礼,朕且不惮”,连俺这个皇帝都不在乎脸面,你们也别太计较了。

众使者请示最高价格是多少,一位直学士走上前来,像澶渊之盟里那样,在胸前竖起了五根手指头。宋朝的官员们心领神会,五十万。

这个价比当年给萧太后的多多了。

可金国的回应是,价格勉强凑合,帝号是没有的,最多给个王位。地盘嘛,你们继续向前,福建、两广足够你们生活了!

比完颜宗翰还狠,之前还只是要求淮南不得有宋军呢。

宋使们绝望了,突然又听见金国人说了一句话,“秦中丞安乐吗?此人元在自家军中,煞是好人”。

消息传回,宋廷举朝震恐。百官异口同声,要求赵构“散百司而他幸”。说白了就是,你老兄要死要活自己想办法,离开杭州,闪得远远的。俺们这些当官的也要自谋生路,休想大家陪你一起死。

树还没倒,猢狲先散。

赵构沉默不语,成熟的皇帝从来都不会被臣子们煽动,他在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使者们带回来的消息诚然很糟糕,看来金、伪齐联军必将进犯,可里面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转机……秦桧是金人的好朋友吗?时隔这么久,仍然保持着友谊?

当初,赵构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却从没在金国一方得到证实。

他继续安静地等待着,任凭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仿佛无论出现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不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首相赵鼎力主迎战,并且提议把战争直接提升到最高规格,由皇帝赵构亲征!淮河区域即是决战地,长江防线是生命线,绝不允许战火再次烧进江南腹地。

宰相为百僚之首,一言九鼎,他这样说,没人敢有异议。其他人只是合伙提出了一个貌似很实际的难题,请问首相,想打可以,由谁去打,难道要皇帝既亲征又自将吗?

这话很刁钻,南宋自从富平之战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军事上的总统帅了,每个敏感地区都是由某位大将全权负责、自负盈亏的。实际上,南宋已经失去了对各大战区的控制,只能坐视成败。

这时,想找个人出来当总司令,谈何容易。

赵鼎却直接点将——张浚。他是富平大败的主要责任人,还把西军百年荣耀的牌子给毁掉了,甚至搞得西北、西南同时危险,差点波及江南,覆灭宋室,可这时只有他才能承担重任,因为他毕竟是有经验的。

张浚复出,重新成了军事一把手。这时,他无限感激赵鼎,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不知要熬多久才能重回权力中心。

这位首相真好!

这时,怎么也得介绍一下赵鼎吧,却没什么好说的。他生于公元1085年,解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四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进士出身,在升任首相之前没有任何可以记录的政绩。

在如此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他跟着大队人马从开封逃过长江,居然啥事也没有参与,这人得低调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懒惰到什么程度呢?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首相,并且是独相。发生这种状况,只能说他是一个幸运的替代品。到赵构时,宋朝已有十位皇帝,论帝位之不稳,他高居第一位。他比非嫡出的宋英宗、篡位自立的赵光义还要“飘摇”,这就导致了他换宰相的频率也高居第一位。

据实而论,赵鼎只是他随意挑选的一个棋子。以上是站在官场的角度看赵鼎的。

如果以赵鼎本身看事情,就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是建炎南渡以来最强硬的一位首相。之前的每一位宰相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智慧。无可否认,连黄潜善、汪伯彦之流都能算得上有高深智慧的人,更不用说朱胜非有一种能把敌人玩残的斗争智慧。

可有勇气对付外敌的人却只有赵鼎一人。由此而论,他是才、德、智、勇兼备,以前之所以沉默,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很可能是他不想露脸。

这时,赵鼎以首相之权力压官场,第一,决策抗战;第二,给张浚复职;第三……请太监吃饭。太监集团在苗、刘事变中大受摧残,可底气还在,赵构仍然是那么爱他们、信他们,搞得是否亲征都得和太监们协商之后才能决定。

赵鼎在都堂摆了一大桌,和十几个顶级太监聊了好半天,才终于让太监们点头答应在某些问题上闭嘴。之后,赵构大振神威,发表亲征宣言:

“朕为二圣在远,生灵久罹涂炭,屈己请和,而虏复肆侵凌。朕当亲总六军,往临大江,决于一战!”

说得非常好,既孝顺,把之前所有的妥协退让、懦弱无耻都归于怕囚在远方北国的父母、兄长等亲人受苦,又彰显了自己的决战气度。

这是他百试百灵,可以向当时、向后世、向所有崇尚孝道的中国人交代的理由,无论遇到什么,他都在这个大前提下说事。

接着,他下令全军向北移动至平江府,他要亲自指挥,与仇敌决一死战。后宫家眷们从陆路到温州,再坐船去泉州避难。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他缓缓地坐了下来,恢复到最舒服、最平稳的状态,他觉得这样很好。

战争的事,由首相大人负责。

这回,金、伪齐联军的目标是淮南。淮是一个很大的区域,在宋朝时划分为淮北、淮南,其中,淮南分为东、西两路。

金、伪齐联军计划先从开封的汴河直趋泗州,渡过淮河。入淮南之后,分兵三路攻打滁州、和州、扬州,再向西从采石矾渡长江攻建康府。

从这个计划上看,首攻方向是淮东,这在南宋一方是韩世忠的防区。这很好,韩世忠不拒绝任何挑战,他接到战报之后,直接带人过江进驻扬州城,厉兵秣马,只待厮杀。

可身边突然间空了。

在淮南一带,也就是长江中下游区域里,南宋集结了三大将和十五万以上的兵力。在这次战争来临前,赵构甚至把自己的宿卫、最亲信的私人将领杨沂中都派了过来,可以说这是自富平之战后,宋军集结兵力最多的一次。可敌兵将近,韩世忠却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友军!

大衙内刘光世按照他的老传统,临战先退,远远地躲回长江南岸,去建康城里享受高档人生了。

张俊没说不进军,只是给中央写了封信,向首相报告,说“我先到平江府去给皇帝打前站了”,并且向全军提出了抗战倡议,说“躲有什么用呢,只有向前一步,才有生存的转机。现在应该聚集天下精兵于平江府,保卫此城”。

全天下道了声“好”,张将军赤胆忠心!

张俊说到做到,他带着大队人马赶赴平江府,速度那叫一个快。在他进城耀兵提升民心士气的紧要关头,意外发生了。

久经战阵,骑马技术非常好的张将军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时,场面惊悚,让无数目击者震惊。

张俊站起来时,一条胳膊明显断了……于是,他很抱歉地再次给首相写了封信,报告他的伤情,说他真的很疼,请求就地休养。

赵鼎差点气歪了鼻子,平江府是现代的苏州市,离杭州很近,离长江还很远,在那儿忍着,对战争有什么用?联想张俊之前所提的聚天下之兵守平江的计策,赵鼎这时才品出其中的真正意思,明明是想聚天下之兵守卫他自己!

赵鼎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发公文把张俊的伎俩一一戳穿,让全天下人看清了这位中兴名将的嘴脸。接着,他命令张俊立即率军渡江,到北岸去打仗,尽一个军人起码的本分。

奈何首相言辞如刀,将军脸皮似铁,张俊啥反应也没有。胳膊就是疼,没法办公。首相的命令很重要是吗?要么你撤我的职吧。

于是,在开战之初,淮南的淮西部分一下子空了,只有韩世忠顶在了淮东扬州一带,面对三十余万金、伪齐联军。

韩王临阵,勇悍绝伦。论作战风格,他是南渡名将之中最锋锐难挡的,尤其是在开战的最初阶段,他所过之处完全是一片尸山血海。

首先,他在自己的后方修筑了一大片栅栏路障,把自己的退路切断了。之后,他给金军的前锋部队设了一个埋伏,这个埋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把敌人引诱到一个利于围攻的包围圈里,而是把兵力分散在这个圈子里,等敌军进入之后,悄悄插进敌军的各个部分,一声令下,自己打自己的,谁强谁杀人,弱的就去死!

那一天,在江北的大仪镇一带,战争突然爆发,金、伪齐联军几乎是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血肉横飞,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眼前的情景已经不适合人类观看了,这帮人只知道逃跑。

这样的事在鸦口桥、承信等地又发生了好几次,金、伪齐联军的前锋部队真的被吓着了,导致行军速度严重受阻。

但是要注意,只是前锋部队。实事求是地说,韩世忠不是帅才,而是一位极强的将领,他可以突击,可以埋伏,可以顽强地防守,却始终没有展示出纵横捭阖、睥睨当世,在广阔战场上控制一切的实力。

这是他个人的短板,其实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条铁律。几乎在每个民族的危亡时期,能独撑大厦的人,只有一个。

从来没有实力、战绩可以相捋的“双子星”。

这时,他搞垮了敌方的前锋部队,等后面的大兵团接近后,明智地选择了后撤。他渡江回南岸,在镇江府驻扎。

如此一来,南宋三大将全部回到南岸,刘光世在建康府,韩世忠在镇江府,至于张俊,他牢牢地“防守”在平江府,忠实地、长时期地给皇帝打前站。

淮南两路全部空空荡荡。

此时,赵构在深宫里察看地图,长江北岸只有岳飞的襄阳六郡兵马,太少,但是岳飞的驻地在鄂州,也就是现在的湖北一带,那片土地上没有金、伪齐联军。

岳飞……他提起笔来,亲自给岳飞写信,要他立即火速增援,亲自率军赶赴淮西。信里写道:“……卿夙有忧国爱君之心,可即日引道,兼程前来。朕非卿到,终不安心。”

此时,倚飞何重!

这条命令迅速产生了效果,很多人表示赞同,毕竟慷他人之慨,救朝廷以及自己之危,有何不好?持不同意见的是前首相李纲。

李纲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机遇,不仅宋朝有危险,实际上伪齐的风险更大。让岳飞直接去淮西与金、伪齐联军死磕,是扬汤止沸,说白了是一种添油战术,拿己方珍贵的有生力量去和敌军对耗,让敌军无力渡江,从而保证安全。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让岳飞趁伪齐军倾巢出动之机发动突袭,去攻打其后方。以岳飞的野战实力,他很有可能会一路突进,收复开封!

哪怕攻不下来,也是围魏救赵之策,比在淮西添油好得多。

此计一出,震动朝野,赵构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公开声明支持李纲这个想法。可是,岳飞在鄂州接到的命令仍然是“援淮西”。

岳飞闻命即动,一边集结兵力渡江,一边派徐庆、牛皋率领两千人去援救最危急的庐州。此时的庐州已经成了一个标志,它孤立在一片金、伪齐联军的汪洋里,不仅不倒,反而敢于派兵出城阻击,尽管出城的人都战死了……

十二月十八日,徐庆和牛皋率领一部分骑兵抢先抵达庐州,还没坐稳,就得知五千名金国骑兵正在逼近。两人立即出城迎战。

这把一直抗战的庐州人都吓了一跳,兵力严重不对等,岳飞的部下都是些什么人,这是勇敢还是狂妄?在城外,淮西深冬的寒风里,敌骑逼近。牛皋单骑出阵,他身后立起了一面绣有他姓氏的大旗,他大呼自己的姓名,冲了过去。

这有点像小说演义里的牛将军,很多人一定在笑他莽撞,可五千名金骑居然转头就跑,根本不敢跟他交锋,这是怎么回事呢?

牛皋是个聪明的人,他在江淮一带征战多年,威名显赫,谁信他会冒险?这种找死行为怎么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光是这个思维误区,就足以吓跑敌人。

岳家军迅速接近淮西,金军方面的统帅还是完颜宗弼。眼看这对老冤家要大打出手,金军却突然间撤退了。

这是毫无预兆的,金军退却的速度非常快,连一生善于逃跑的伪齐军都被抛在了身后。搞得岳飞很纳闷,这不是个陷阱吧?这个忧虑成了南宋在这段时间里的主旋律。宋廷动用了一切手段去探听虚实,没多久,终于搞清了内幕。

金国内部出事了,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病危,金国面临再一次的权力重组。这一次远比完颜阿骨打死时更激烈。那时是要保持平衡,保住金国急剧扩张的势头,所以,各方面的大佬都选择了退让。可这回狠了。首先,大殿下完颜宗翰要借题发挥。

上次,他从海路进攻南宋的计划被否决,严重动摇了他军方第一人的地位。这次侵宋战争又把他抛在一边,将他彻底挤出了决策层,这让他忍无可忍。

老天照应,吴乞买病危,简直是送给了他出手的机会。

完颜吴乞买还是死了,死时郁闷悲凉,像他生前一样身不由己。回顾他的一生,从即位成为金国第二位皇帝开始,就是个政治牺牲品。

用来搞平衡的。

奈何他心比天高,总想在各个旋涡之中火中取栗,当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可是他错了,实力决定一切。女真建国初期,民族内核还是野蛮至上,根本没有政治家施展手段的土壤。在这个大前提下,他就注定了混不成赵光义第二。

临死前,他输掉了最后一点点筹码。他儿子完颜宗磐的继承权被剥夺了,皇位回到了完颜阿骨打的直系血脉手里。

上位者名叫完颜亶,本名完颜合剌,父亲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峻。这位一直很沉默的人在低调中赢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胜利。

这时,每个女真人都把完颜亶当成了完颜吴乞买第二。他也不过就是个平衡器,之所以选他当皇帝,看中的就是他家太无能!

连同完颜宗翰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上位者是什么变的。这人……不对,是这孩子,完颜亶这一年才十五岁,这孩子会改变金国的一切,比如金国人从上到下都会玩政治了。

这是淮西之战对金国的影响。这次战争从表面上看几乎是一个儿戏。怎么看,它都会造成宋、金两国之间决定国运的大决战,却不料雷声大雨点小,啥事也没有,突然间就熄火了。

这不准确,淮西之战是一道分水岭,两个民族之间,尤其是南宋这边,因为这次战争而引起的变数一点不比金国的小。

首先是张浚,这人瞬间飞黄腾达,从一个战败罢职的罪人一跃成了视师江上的军方代表。其实看过程,他没去前线,没有督战,没有训人,什么事也没办,比首相赵鼎做的事少多了,可战后论功行赏,他成了副相。

这人真的回到权力中枢了。

从这一刻起,张浚又可以在南宋搞风搅雨了,以自己的赤胆忠心来给宋朝挖坑,给岳飞挖坟,给他自己留下刚毅的美名。

之后是赵构,他在金军后撤时迅速起身,从杭州赶到平江府,亲临前线,展示出一代中兴雄主的风采!这让全天下人惊讶,他……不萎了。

最后是将军们。

刘、张、韩三大将各拥重兵,各有表现,本来是问心无愧的。比如刘光世,他的确是按照本心做事,何愧之有?

可岳飞这个该死的小兵兵,前几年还是个提不起的小裨将,现在居然敢扫我们大将的颜面!刘、张两人不必说了,未战先逃,发挥想象搞各种创意,既避战,又很“光荣”地逃跑,本身是很无耻的,可岳飞为什么那么耀眼?怎么敢在我们退回来时过江?

简直是打我们的脸嘛。

韩世忠脸上一直热辣辣的。这么多年以来,自从开封失守、宋室南逃以后,他一路征战,是公认的军中霸王,是人见人怕、无人敢挑衅的军中第一强者!这次,他在淮南东路杀得敌军血流成河,本来很符合形象,很激动人心,很楷模,可天杀的岳飞突然间搞事……岳飞手里的兵力还不如他多,岳飞能带着这点人马杀过江去赶跑金军,而他却带着人被金军赶回南岸,这一出一进的反差也太大了吧,让人怎么看他?

嫉恨之火在三大将的心里熊熊燃烧,搞得岳飞不知怎么办才好。

其实,岳飞对这股无名嫉火是有所提防的。军队里论资排辈的现象比官场还要严重,他从一个大兵一路登上巅峰,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部队,这期间什么没见过。他知道自己招人嫉恨了,所以一直在找机会弥补。

平时太忙,没法见面吃饭,更没法打电话沟通感情。岳飞只好频繁地给张、韩两人写信。在信里,他把姿态摆得很低,这也是现实,在这个阶段里,他的军衔比两人低,年岁比两人小,既是下级又是弟弟,姿态低点才有利于团结。

却不料这样也会出事。

写信就要写字,提到这事,就让人沮丧,三大将都是老粗出身。韩世忠要到晚年才会突然爆发出文采,诗词翰墨独具一格。至于张俊,某次,他和刘光世陪着赵构到一座庙里玩,方丈凑趣请他题字,只见张俊的老脸憋得通红,半天不落笔。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写。刘大衙内还算好点,拿笔跟拿刀似的,弯弯曲曲地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岳飞的字体风骨凌然,结字效仿北宋第一大家苏轼,单以书法论,都是一代高手。这样的字摆在三位老粗的面前,会是啥效果?

直娘贼,这厮写的到底是什么,为啥俺看不懂!

这些信给三大将的妒火中加入了新燃料。他们自卑了。双方的矛盾在加深,淮西之战后,矛盾在赵构的干涉下变得更深了。

实战得出结论,岳飞的军队是宋军中最强的,也是最听命令的。赵构考虑到以后的安全问题,决定给岳飞一个新任务。

去剿灭洞庭湖匪患。

三大将一听这事,立即火冒三丈。说实话,在收复襄阳之前,宋廷如果派岳飞去办这事儿,他们肯定会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让岳飞去栽跟头。可这时不行,八百里洞庭湖里的杨幺、钟子仪势力庞大,不仅让南宋灰头土脸、难以收场,还让伪齐那边把他们当盟友看。

如果岳飞真的成功了,其实力立即会上升到与他们相当的水平,甚至超过他们。

洞庭湖的事要从靖康之难说起。在开封陷落时,赵构外逃到南京应天府称帝。他曾经下令天下兵马勤王。真是惊喜啊!当时,有一支三百多人的小部队,从遥远的长江边穿越重重困难,来到了他身边。他查了一下这些人的阶级成分,立即失望了。

领头的人叫钟子昂,荆湖北路鼎州(今湖南常德市)人,政治上是一介白丁,他爹钟相是一位资深的乡村巫师。

搞什么嘛,政治是少数上层人的游戏,什么时候轮到闲杂人等参与了?赵构下令把这些人遣散回乡,让他们老实当农民去。

钟氏父子也想平安来着,可随着赵构过江,南方的生活比花石纲那会儿还要悲惨。作为一个资深的、号召力强大的基层巫师,钟相很快就确定了新的职业——起义造反。在行动之前,他提出了口号,该口号和李顺、王小波起义时的宣传语很像。

都是“不分贵贱均贫富”。

通俗易懂,利于传播。被压迫的人蜂拥而来,很快,他的部队形成了,在短时间内占领了洞庭湖周围的十九个县。

那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整个江南处于三不管时期,赵构自顾不暇,就算想剿他们,也无兵可派。钟相觉得形势大好,于是建国号楚,年号天载,自封为楚王,立钟子昂为太子,从此当上了皇上。

这么干,从官方来看,他很安全;从实际来说,他麻烦大了。当时,天下大乱,盗匪横生,有实力的人太多了,在他身边不远处就有一位。

孔彦舟。

这位兄台是个典型的游寇,从江北一路游到荆湖。吃、抢、壮大,颇有“游”之要素。到达洞庭湖边上时,他已经见多识广,久经战乱。

他看了钟相一眼,满眼的鄙视。一个连家门都没出过的乡巴佬,居然当上皇帝了……一时兴起,他带人过去就把大楚国给灭了,钟氏父子一个都没跑了,全被活擒。孔彦舟很会做人,他把起义军的钱粮都留下,而把钟氏父子送给了赵构。

赵构接受他这个人情,一边杀了钟相、钟子昂,一边给孔彦舟转正,让他成了宋朝的国家干部。之后,人事纷乱,孔彦舟在宋朝干得不顺心,渡江到伪齐,成了刘豫的属下。赵构逐渐稳定,在金国的压迫下渐渐羽翼丰满。两人各自忙自己的,迅速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

别管后来的教科书是怎么说的。当时,在孔彦舟的心里,这事儿只是他游寇生涯中的小插曲,过耳就忘。于赵构而言,这事儿很好定性,不就是外来游寇与本埠土寇的火拼,外来的更强些,如此而已。

对洞庭湖来说,事情没完。压迫在继续,反抗要加力,他们推出了新的首领。带头的还姓钟,是钟相的另一个儿子钟子仪,实际权力掌握在一个叫杨太的人的手里。

杨太年纪很小,当地人管小叫“幺”,顺口叫他杨幺。

杨幺的能力很强,运气很好。他上任的时间大约是钟氏父子死后半年左右。那时,赵构刚刚结束上山下海的狼狈生活,宋廷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陕西富平方向,关注并支持着张浚进行的国运之战。洞庭湖再闹,也只是一片小浮云。他们翻看了一下升官花名册,派去了一位同样从江北过来的实力派人物。

程昌寓。

从生平简历上看,程昌寓比孔彦舟要强很多。

首先,程昌寓是政府官员,过江之前的职务是蔡州知州。当金兵南下时,他的行为很另类,没有率众死守,演绎英烈的人生;也没有急着逃跑,保命第一。

他把蔡州洗白了。

他把所有的钱财、兵都带走了,搬空了蔡州。他还在汹涌的难民潮里精挑细选,给自己的逃亡生涯增添了些许浪漫色彩。一个叫小心奴的东京欢场女子被他发现了,两人走到了一起。

如此渡江,投入新宋朝的怀抱,让建炎集团从上到下都高看他一眼。瞧瞧人家这官当的,想当初赵构过江时衣衫不整,而人家却全须全尾、两袖“金”风地来了。这就是素质!

考虑到程昌寓的手里既有钱又有兵,赵构决定把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事交给他。

程昌寓逃跑时很另类,进兵时也不简单。他把手下分成水、陆两路。陆路是将军带着士兵,水路由他、他老婆、小心奴、大批家丁和幕僚组成。他是北方人,江南水乡的传说对他来说就像梦境一样。他决定从公安县的油河出发,沿鼎江、经龙阳县转往匪区,一边顺水漂荡,一边完成工作。

想得很好,但没考虑到现实状况。

这一路上,风景真的很美。可是,战乱时期物资极度匮乏,这么长的船队,一天下来,食水供应就是个大数字。沿岸全是匪患交战区,都看不到几个人,就算有钱也买不着东西。

好不容易临近鼎州,出现了几个小村镇,船上的贵人们看见了几只活的鸡、鸭、鹅,立即派人上岸去抓。接着就出事了,洞庭湖的水匪日趋强大,业务范围越来越广,这帮外来人刚一靠近就被盯上了,经观察,他们很肥,没兵,可以抢!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剿总司令部在开战前被打劫。整支船队,只有程昌寓的坐舰逃出去了,原因是他的船行驶在最后,见势不妙,他迅速掉头逃跑了。

其他的船全落在了洞庭湖水匪的手里,其中包括东京艳女小心奴……逃出来的程昌寓大怒,迅速与陆路上的大部队会合,决定向水匪开战。

开战前,程昌寓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小心奴进了钟子仪的后宫,地位提升了,已经是嫔妃了。程昌寓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决定把杨幺一伙儿人斩草除根。

为了这个目标,他拿出了从蔡州不远千里带来的钱财,没收了周边所有木材商人的货物,再征集大批工匠,日夜赶工,造出了大批“车船”。

这种船能载兵一千人或两千人。船身是车形,小的二十车,大的二十三车,这种装备安置在船头和船尾,踏车能使船前进后退。

说白了,这和现在人工湖里的脚踏船有点像。

如此巨大的脚踏船进入芷江(今沅江上游),配合步兵进攻夏诚的水寨。如此器械,这般兵力,区区水寨一定能手到擒来。结果,坐等好消息的程昌寓再一次悲剧了。

航道水浅,大型车船搁浅了,横在水里进退不得,被水匪们连船带人抢劫一空。程昌寓很悲愤,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能回答说出门没看日子,在屋子里造了艘航空母舰,没想过开不出去。

程昌寓落幕,下一位是纯军方人物王燮。这人在宋史里是个过客,之所以搞成了路人甲,原因就是洞庭湖和杨幺。

王燮原本很有大人物的雏形,征杨幺时,他是荆南府、潭州、鼎州、澧州、岳州、鄂州制置使,手下的兵是神武前军的番号,总兵力达到五万。

放眼南宋,这股力量,别说是当时,就算四大将鼎盛时期也不过如此。当然,兵力不等于实力。可“五万”这个数字的确令人震撼。

派出王燮,足以证明南宋的决心。王燮也非常努力,亲自率领近一万五千精锐坐着小船去剿匪。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吸取了程昌寓的教训。小船总不会搁浅吧?

小船更悲摧。

程昌寓的大船是没法接近敌人的。轮到他时,洞庭湖的水匪故意让他接近他们,直到他进入深水区……再一举歼灭他。当天,王燮创造了一个纪录,神武前军的精锐全军覆没,“一日之间,万人就死”,他本人则满脸是血地逃了出来,从此一蹶不振。

杨幺的声势更加浩大,直到有传言说刘豫跟他约好了要瓜分南宋天下。

这里要强调一下,关于杨幺与刘豫勾结的事,经各种考证,证实是诬陷。不管刘豫是怎么想的,杨幺从来没答应过什么。

这是宋王朝的惯技,要搞倒一个人,先搞臭他的名声。对王安石如此,对岳飞如此,对杨幺以及所有异类都一样。

杀杨幺前,先把他定位在刘豫的层面上。金国走狗,民族罪人。

临到岳飞剿匪,最活跃的人不是他,而是军方总指挥张浚。张大人自从富平战败以来,每天生不如死。他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伟大,是中兴的救世主,是这个时代最明亮的太阳!

可是却成了最大的笑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好不容易这次重出江湖,他立即接手全盘军事事务,在每个领域、每条战线都要插上一腿。

这时,他以江防总指挥的名义,跑到岳飞身边担任这次剿匪的监军,并且提出了行动的总前提。他说,之前程、王两人都犯了一个大错误,洞庭湖水匪靠的就是水,官军征讨,首先想到的是没有船,想趁秋冬两季水落潮时进兵。

这是错的。

水匪也是人,也得吃饭。他们在春夏两季分散出去种地,秋冬则收粮回寨聚在一起。秋冬进兵,正好赶上对方兵力集中之时。

这一次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在春夏之交进攻。于是,岳家军的征期定在当年的五月左右。实事求是地说,张浚的眼光很准,至少他看清了一个事实,洞庭湖水匪的确在这个季节里没法全部集中。岳飞到达之后,发现自己的运气也好到了没话说的地步。

五月间的洞庭湖的河岸居然比冬季还浅。

岳飞没有急着趁旱进攻,他想得很清楚,杨幺一伙儿人不只有实力,更有信仰,当年钟相打下的底子很深,想瓦解它,得先从内部来。

他带来了十副金字牌旗榜,可以给匪首安排正式工作。他还给杨幺、钟子仪两人带来了委任状,只要他们肯投降,可以立即在湖南地区就近上班。

匪首们对此表示感谢,同意投降,并且声明一直都在投降,只是需要点什么准备……岳飞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宋朝的匪帮都这样。

里的宋江就是典型,此人一门心思搞招安,和官兵打生打死之后才招安,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向施耐庵前辈致敬,他写得非常成功。只是有一点,我看了很多书、电视剧、电影都没搞懂。就是关于招安这一段。梁山匪帮的成员很复杂,来自各行各业,里边有无业游民、职业惯犯,也有富家贵人、朝廷命官。宋江当初拉人家下水时,无所不用其极,比如秦明、卢俊义,搞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说招安就招安,人家本来就是朝廷的官,当初你逼着人家当山贼,这时又逼着人家重回官场,你拿人家当弟兄吗?

涮人玩啊?

那不是一句什么“天罡地煞自然相投”就能说得过去的。

跑题了,回到洞庭湖。匪首们死性不改。岳飞先从匪徒的工作做起,他把之前程、王两人抓来的几百个匪徒都放了。这帮匪徒走上久违的大街时,发现商品琳琅满目,一律都是跳楼价。这帮匪徒如在梦中,东西又多又便宜,谁还想当匪徒啊!

这个消息传进了匪巢,引起了巨大反响。春天刚刚过去,夏天又这么干旱,人们都快饿死了,外面那么多吃的、用的……可就是拿不着。官兵重重围困,有钱也没法去买。食物是人的第一需求。很快,匪帮松动了,投降的人不断出现。

岳飞来到洞庭湖已经半个多月了。某天,张浚突然来找他。张浚说秋天快到了,见鬼,才五六月份,就快到秋天了,他要去江边巡视,金、伪齐敌情才是最重要的。

真让人鄙视,这就是所谓的领导。大头领每处必到,啥事都要参与,蜻蜓点水一样飞来飞去,出了错是具体负责人的,有功了他占头一份。

岳飞拿出一张图给张浚看,对他说了一句话:“您别急着走,八天之内,我将平定洞庭湖,也不耽误您巡视江防。”

张浚愣了,见过吹牛的,哥哥我就经常吹,没见过像你这么吹的。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一句:“王四厢两年尚不能成功,乃欲以八日破贼,君何言之易耶!”

你说得太轻松了吧。

八天之内,别说造船只,选器械,就算只进兵,走路都很紧张。毕竟这是方圆八百里、沟壑纵横的洞庭湖,范围太大了。

岳飞没有再废话,事实胜于雄辩。六月二日,他逼使杨幺军中悍将杨钦出降,俘获老小精壮万余人,船四百多条。凭借这支水军的力量,岳飞各部向位于龙阳县江水北岸的杨幺大寨进攻。战斗的细节很单调,充分显示了杨幺等人贫乏的战术素养。

岳飞命令全军少带武器,尽量收割岸上的杂草,进入战区之后全扔到水里去。杨幺的车船踏板被杂草缠住,没法前进后退,之后,水战就变成了陆战……岳飞的军队能在野战中击败金军主力部队,区区水匪算得了什么。战斗迅速结束,杨幺、钟子仪见势不妙,跳水逃跑,都没有成功。

一战定洞庭湖。

还剩下一座依山临溪的大寨,以夏诚为首。这时,牛皋提议屠寨,把夏诚大寨上下都杀个干净。

这么做是当时的惯例,说得好听一点,是为国家着想,为了长治久安。私下里嘛,谁都清楚。刘光世、张俊的钱都是这么来的,抢光之后杀光,才能毁灭证据。

岳飞坚决反对,他强调“杨幺之徒,本是村民……只是苟全性命,聚众逃生。既已出降,并是国家赤子,杀之岂不伤恩,复有何利”。

他还说:“不得杀,不得杀!”

洞庭湖之战以岳飞的仁厚之心而结束。我不是说他不杀造反的穷苦人是仁厚的,而是说兵危战凶,在那个时代,随便换哪个将领,结局都不会这样。

参与造反的数十万湖湘百姓都被放归田里,重新过上了耕种生活。之后,这片区域一直很平静,再也没有出现过动荡。我没法查到岳飞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既然不是以杀戮来威胁他们,那就只有一个结论。

仁厚。

中国的老百姓只要能有口饭吃,能妻小平安,就不会去造反。很显然,岳飞满足了他们这一点。

杨幺叛乱时的作战力量大约有六万余人,岳飞把他们都收编了。从此,岳家军达到了十万人的编制,这在当时超越了韩世忠、张俊,仅次于刘光世。

三大将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各人的反应均不相同,有咬牙切齿的,如刘、张;有苦笑摇头的,如韩世忠。拳头大才是真理,岳飞已经压在他们头顶上了。没多久,张俊和韩世忠都收到了一份礼物。从湖湘寄来的一条车船,船上器械人员齐备。

这是岳飞的一份敬意,他想以此向老大哥们表示友善,他没有忘记张俊对他的提携,更不敢藐视韩世忠的赫赫战功,他想获得友谊。

他得到了韩世忠的友谊。老韩呵呵大笑,很高兴地收下了礼物,从此交了岳飞这个朋友。张俊却很愤怒,在他看来,岳飞这是在向他示威,向他展示战功!

张俊回忆、对比这几年里他和岳飞交集的各个片断,包括这份礼物在内,岳飞的每一次进步都映衬着他的无能、怯懦、失败。他的心里缓缓生出一股怨气,在之后的岁月里,随着岳飞不断建功立业,这股怨气愈加强烈。

直至他做出人神共愤的错事。

张浚就更不用说了,他的“领导”作用被岳飞八天左右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传奇战绩戳得千疮百孔,想抢,想掩盖,根本不可能。他只好酸酸地赞美了一句:“岳侯殆神算也!”之后,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岳飞是强大的,这是好事。

他的雄心壮志必须有岳飞这样的臂助才能实现,而他的骄傲中也掺杂着高尚,他提醒自己必须高尚,这使得他每做一件事,都要以伟大事业为目标,逼迫自己去实现,失败后又表现得大义凛然。唉,一位多么可怜的落难君王啊……

对了,忘了说大衙内刘光世。从过程上看,他应该最恨岳飞。岳飞不给他写信,也不给他送礼,而他拥有最多的兵力。他本该暴跳起来去教训岳飞才对,可惜啥事也没发生,他非常平静。这人一直是南宋上层人物的礼拜天,谁都不拿他当回事,只当个乐儿。

他的兵再多又怎样,都是雄狮又怎样,他只是一只乖乖的绵羊。

这时是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六月。洞庭湖起义被镇压之后,南宋、金国同时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

金国不再进攻。南宋举国讨论,都在想以后怎么办。

金国一方行动迅速,小皇帝完颜亶上台之后,行政机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立国之本的勃极烈制被废除,改行三省制。

这个变化从纯技术角度去看,是非常正确、积极的。勃极烈制实际上是个权力集中小组。全国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都勃极烈(皇帝)、谙班勃极烈(皇储)、国论勃极烈(国相)、阿买勃极烈(国相助手)等一小撮人的手里。

女真人刚兴起时这么干还成,阿骨打还活着时这样干也成,因为他有着神一样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他的任何言行。

可灭辽之后就不成了,庞大的国土、臃肿的机构是一团复杂到无法想象的乱麻,靠这几个人累死都理不出头绪。事实让女真人妥协,就算他们再仇恨契丹人,再瞧不起汉人,也推行了南面官制度,也就是当年辽国人的那一套。

在燕云十六州地区用汉人的机构、官员处理汉人的事务。

这时,完颜亶推行的三省制,是用中书、门下、尚书三个部门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为最高官衔,管理具体办事的六部。这么看纯粹是宋朝模式嘛。不,金国声称这是汉制不假,可源头是唐朝,和宋没有关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抛开表面看实际,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阴谋。金帝换人,权力重组,大家都希望某个人换一下位置。

完颜亶把大殿下完颜宗翰从云中地区召来,微笑着问了一句:“请问您想在新机构里担任最高职务吗?”

完颜宗翰兴奋地点头,说:“当然!”

于是,这位后世公认的女真建国第一功臣完颜宗翰殿下,当上了太保、尚书令,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成为新机构的国相。作为交换,他的军职被免除,办公地点从遥远的云中挪到了皇宫隔壁。

南宋方面的事要多彩一些,准确地说,就是多彩,因为很多事一起发生。先是赵构号召全国参与讨论以后的国策走向。

是战,是和,何时决战,怎样求和,徽、钦二宗等被俘人员怎样处理,这些大事都需要从长计议。难得这时外敌撤退,内匪剿平,是时候说一说了。

当然,讨论人员的范围还是有限制的,以南宋国内现有的曾任宰执为主,这里面有当政的赵鼎、张浚,有曾任的朱胜非、吕颐浩,有同是受难者的汪伯彦、黄潜善,有不太知名、没甚作为的李邴,还有李纲、秦桧。

这场讨论浪费了很多办公用纸,却几乎没有实际效果,每个讨论者都很忠于自己,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之前自己不断强调的那些而已。

李纲仍旧是李纲,秦桧还是秦桧。

真正多彩的是另一件事。现年二十八岁的赵构给自己的养子赵瑗修了座学堂,小孩子要上学读书,学做一个合格的皇太子。

这个孩子已经出现在公众眼中三年了,之所以会出现,有很多传说。两条最著名的传说分别是:他由使者从遥远的北方带回;赵构某天夜里突然惊醒,自己陈述。

使者版是一个印象。南宋派到金国的某个使者回国之后,声称他见到了宋太祖……这让南宋举国上下震惊!战无不胜、神武英明的赵匡胤,这对宋朝是一个传说,一个永恒的猜想。如果他不是突然死亡的话,如果宋朝是由他的直系血脉继承的话,还会有如今的狼狈颓唐吗?

使者的话没说完,他是说,他发现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和赵匡胤长得很像。这又让南宋迅速形成了另一个论调,认为赵匡胤独立建国,子孙后代却孤苦贫寒,别说皇帝,连一般爵位都没有,所以他要报复。他投身金国,化身为完颜吴乞买,凌虐他的混账二弟的后代!

这个传说很有市场。

相比之下,赵构的梦就直接了一些,因为他声称自己与赵匡胤零距离接触。在那天的梦里,宋朝的开国者突然出现,把赵构瞬间拉回到一百五十余年前风雪中的那座万岁殿。在那里,赵构亲眼目睹了事发现场。之后,赵匡胤说:

“如果想让宋祚再续,必须由我的子孙来继承皇位。”

赵匡胤的话最大,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南宋政府在江南召集所有太祖系子孙,进行海选。结果发现一百五十余年间,太祖系开花散叶,人还真的不少。

符合条件的,也就是太祖第七世孙,“伯”字辈的孩子有一千六百四十五人,精中选优,最后确定在一胖一瘦两个孩子身上。

胖的孩子叫赵伯浩,瘦的叫赵伯琮。以身体强度论,自然是胖的孩子前途好。赵构选择了伯浩,命人给伯琮三百两银子,遣返回家。

伯琮刚走到殿门口,赵构又犹豫了。他让两个孩子再次并列站在他面前,他要重选。在这个关键时刻,起决定作用的是破旧残败的宫殿。

赵构当时很惨,住的地方比不上东京一个普通富商的宅子。如此这般,有一半原因是当时的物资条件真的太差,整个江南都残破了;另一半原因是他自虐,他说他哥、他爸都关在牢里,他绝不住华丽宫殿。这时,他的皇宫正殿里出现了一只猫。

这只猫在两个孩子身边经过,伯琮视而不见,安静如常。而那胖孩子却突然飞起一脚,决定和猫玩一会儿。

他把到手的皇储之位玩丢了。赵构瞬间认定他不合格,不分场合,不会克制,没有教养,这样的本性,长大了绝不是个优秀的上位者。

瘦孩子赵伯琮由此当选。

简单了解一下未来的孝宗陛下,他是宋太祖的第七世孙。追溯祖上,当年赵匡胤有四个儿子——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他是德芳的后代。秦王德芳生英国公惟宪,惟宪生新兴侯从郁,从郁生华阴侯世将,世将生东头供奉官(后追封庆国公)令绘,令绘生平民子偁。

赵子偁从小苦读,考中进士,分配到江南嘉兴县当负责人。一个县丞而已。之后,子偁努力工作,业绩突出,在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十月二十二日生了一个男孩儿,取名赵伯琮。

峰回路转啊!世事难料啊!谷底爬升啊!报应啊!宋朝的皇位终于回到了太祖系手中。

当然,这时还不能太乐观,伯琮的路还很长,几个问题遮住了他的光明前景,比如赵构的身体情况。赵九弟年纪很轻,后宫储量丰富,全江南的名医都在为他治疗。这是在宋朝,如果在现代的话,无论如何都能让他生出亲儿子来。

还有伯琮的年龄问题。他才五岁,要度过漫长的生长期。他是否健康,是否聪明,是否明智,是否能让赵构的后宫谅解,这些都事关成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回到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的深秋。赵伯琮上学了,这让很多人开心,其中包括岳飞。他曾经和韩世忠等人上书,要求赵构确立皇储,为帝国留一个后手,现在他如愿了,所以很高兴。全国都很高兴,唯有一个人不太在意。

为什么要欢呼呢?有什么大不了的,立皇储固国本……这些都是消极自保者的招数,强者可以通过击败敌人来保证安全,那才是一条正确之路。

张浚。

他设计了一个比富平决战还要庞大的作战计划。为了保证这个计划的实施,他先把南宋的军队进行了一次大整编。

全国军队分为“三衙军”和五大部“行营护军”。三衙军即禁卫军,算是皇帝的私兵,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组成。这股力量很薄弱,除了杨沂中统领的殿前司是由原来的神武中军改编而成,兵力较强外,其余两部形同虚设。

五大部,它的前身是“神武军”,五大将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吴玠、岳飞所部的总称,这时改名叫“行营护军”。

具体是,张俊部改称“中护军”,驻建康;韩世忠部改称“前护军”,驻承、楚二州;刘光世部改称“左护军”,驻太平州。三将共同担任长江中下游以及淮水流域防务。吴玠部之前不在神武军系统里,这时归入,称“右护军”,率军扼守川、陕、甘大片区域。

王彦的八字军称“前护副军”,驻荆南;岳飞部改称“后护军”,驻鄂州,两军担任长江中上游防务。

这些看上去只是换了名字,无关紧要,可是换一个角度看,就能感觉到张浚的霸道,新官上任是需要打招呼点名的,他的办法是给他们换个名。

以后,一切都得听他的!

岁临新春,张浚的计划出炉。他亲自前往镇江府,抵近长江,召集东南各大将听令。令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的淮阳军(今江苏邳州市西南);岳飞由鄂州过江进驻襄阳,挺进中原,能打多远打多远,无限制攻击;张俊、刘光世所部不动,调三衙军杨沂中为其后援。

川、陕、甘方面的吴玠在计划之外,不参与行动。

针对以上情形,岳飞开始了第二次北伐。临战前,张浚特意找到他,对他说:“此君侯之素志也!”岳飞却悲欣交集、苦乐参半。

岳飞的母亲恰在此时病故了。岳飞三日间水浆不进,泪水不干,心情郁结之外,严重伤害了他的视力。不久之后,他的眼睛病了。

他决定上庐山为母亲守孝,三年之间不喜乐,不劳作,不视事,心丧若死,非如此不足以报母恩。可大战在即,举国为之观望,他怎能置身事外。

不得已,他下山临阵。说一下这时的岳飞,他已经鹏程万里,高飞于整个南宋军阶之上了。他有自己的部队,辖区内军政大事决于他一人。他已建节,并且是武胜、定国双节度使,受衔时年仅三十一岁。这是个空前的纪录,在宋朝,只有开国皇帝赵匡胤可以与之相比。

赵匡胤二十九岁建节,不过那时是五代十国,皇帝遍街走。岳飞另有一项荣誉,在赵匡胤之上。这时,他已荣升为少保,世人尊称他时,再也不是太尉了,而是“岳少保”。

如此功业,不枉他近十年的奔波奋战。这时,恰逢张浚出山,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恢复大计终于可以实现了。收复中原,非他莫属。看位置,南宋被攻击的话,韩世忠首当其冲,因为他的背后是国都临安府;如果进攻的话,岳飞注定是先锋。

由鄂州进襄阳,由襄阳进河南,直抵旧都开封,这是最近的一条线。尤其是岳飞已经打出了军威,金人进兵都绕着他走,每次襄阳地段都非常安静。

宋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二月,南宋发动北伐,第一波攻击由韩世忠发起。

正文 第十六章 光荣北伐,洛阳城下

韩世忠整军渡江,首攻淮阳。他在符离之北接近了目标,之后发现刘豫还是有两下子的,比如间谍方面。当时,南宋立国穷得掉渣,土地不够用,想起了老本行——经商。一时间,商船往来于大江两岸,冒着军管风险,使各种货物大量流通,其中就有最值钱的硬通货。

——情报。

伪齐方面,间谍工作做到家了,在韩世忠攻击淮阳城之前,这座城里已经集结了庞大的军队,只等着江东猛虎自投罗网。

他们真的把韩世忠围住了,可是数量不代表质量,史称韩“为贼所围,奋戈一跃,溃围而出,不遗一镞”,连枚箭头都没给刘豫留下。在突围过程中,前护军骁将呼延通一把掐住一个金将的脖子拎过马来,出来之后,才知道这人叫牙合孛堇。

前面说过,孛堇相当于宋军的太尉,一个不小的官儿。

韩世忠中伏,跳出来之后,返身就杀了回去,把淮阳城外围的敌兵赶跑了,按原计划围攻淮阳。一连强攻六天之后,事儿闹大发了。

刘豫之前就探知了韩世忠的动向,把军队事先调拨好了,这时被韩世忠反制,六天的时间足以做出新的安排。金兀术和刘豫的侄儿刘猊合兵杀到了这里。韩世忠在江北成孤军之势,被金、伪齐联军合围,他需要江南友军的支援。

按地势远近、军阶兵力来看,张俊责无旁贷。可韩世忠的求援信到了之后,张大将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老韩,你丫的不是出什么幺蛾子,想借机吞并我吧?那边是金国四太子领兵,决战规模一定很大,你顺手牵羊,把我派去的军队收编了,到时我找谁要去?

不行,我这边另有军情,没人可调。

韩世忠真的被孤立在江北了。刘豫大喜,下令务必要乘机除掉这根眼中钉。机会也真的来了,两军对阵,有间谍告密,对面“锦衣骢马立阵前者,韩相公也”。韩世忠自己暴露了目标。金、伪齐联军蜂拥扑了过去……不长记性的倒霉孩子,怎么就忘了韩世忠强在哪里了呢?

韩世忠迎面对冲,砍倒一片,剩下的都跑了。老韩带着全军外加一万多淮阳百姓安全渡江回到驻地。

韩世忠的北伐结束,不管过程怎样,战况如何,他没有攻入伪齐腹地,再一次受阻于金、伪齐联军。这时是三四月间,再过三个月,到七八月时,岳飞才出兵襄阳。很多人、很多史书都说这一次岳飞因私废公,为了母丧耽误了北伐大计。

如果与韩世忠同时出兵,两路并进,敌方怎样应对?势必事半功倍。其实没这必要。什么叫举国一人呢?就是他一个人足以胜过一切,根本不需要什么配合,闲杂人等有多远滚多远,别碍事就成。岳飞出征,根本不需要友军。

岳飞出征前的事很多,耽搁到七月也有些客观原因。第一是赵构想他了,召他到临安见面聊天。真的只是聊天,没说什么重要的事。

这种聊天是种必要的政治手法,会让上下级之间迅速产生亲切感,从而让工作更加顺畅有效率。

第二是因为王彦。

八字军创始人年纪很大了,健康状况迅速恶化,宋朝给他的军队番号,给他个人以辖区,实际用意是让他光荣地退休。他的军队就近交给岳飞,辖区刚好就在旁边,一切都水到渠成。

可是王彦很愤怒。

岳飞是他曾经的部下,并且是个很不听话、经常违逆他的叛将。这些年里,岳飞声威大震,每一次大功告成,都仿佛是对他的讥讽。这时,宋廷的决策更让他无法忍受。王彦终究不同凡俗,在压抑病痛中突然振作,病情好转。

他辞去了襄阳知府一职,转去张浚的都督行府参议军事。上任途中,经过鄂州时,岳飞约他在江边一叙。浩荡的江水之畔,两人执手交谈,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一阵江风吹来,王彦立即登船解缆而去。那船乘风鼓棹,很快就驶远了。

岳飞一直目送着他远去,不断叹息。王彦风骨硬朗,愈老弥坚,不愧为一代英才。不过回到现实中,岳飞却发现防务有了点小麻烦。

八字军跟着王彦到临安府去了,成了张浚的都督府嫡系。岳家军的实力不仅没有因此而增强,反而要因为接管原八字军的荆南府防区而分散兵力。

又得一番调派,又得临战减兵。

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左右的岳家军的兵力达到了十万,将官编制由原来的十将升到了三十将,每将平均兵力达三千余人。以后还会不断扩充,直到达到历史最强的八十四将。全军分成十二统制军:背嵬军、前军、右军、中军、左军、后军、游奕军、踏白军、选锋军、胜捷军、破敌军和水军。

其中,背嵬军是绝对主力,“嵬”指酒瓶子,意思是替主将背酒瓶子的亲兵。“游奕”是巡回的意思。“踏白”是侦察兵。

岳家军最有权势的将军是张宪、徐庆、王贵、牛皋。

七月,牛皋率先渡江北伐,他的路线偏东,攻击蔡州区域。对于这里,他得心应手,他不仅战力惊人,而且对这一带太熟悉了。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汝州鲁山县附近的镇汝军,这是他的故乡。镇汝军的守将名叫薛亨,素有骁勇之名。牛皋在交战之前声称必将其生擒。后来到了十一月,薛亨真的被送到了临安府献俘。

接着说牛皋,他成功地打穿了东路,连续攻克了颍昌府大部和蔡州周边地带,让伪齐的军队向这个方向集结。

一个月之后,岳飞率主力过江,攻击的方向是西边的虢州。

不必和什么友军两路夹击,岳家军本身就可以做到这一点。

八月初,岳家军的王贵、董先、郝晸等知名主将合兵攻打虢州卢氏县,这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这里有岳家军北伐时最急需的东西——粮草。

整整十五万石的粮草囤积在这里。岳飞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儿,襄阳也好,鄂州也好,都不是富饶的地区。庞大的军队需要的海量粮草没法自给,只能由后方运送。可要命的是,他的驻地、主攻方向都在长江中上游地带,临安等产粮地在它的下游,逆水送粮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只能去抢敌占区的。

粮草到手,立刻展开攻势,王贵等人迅即攻占虢略、朱阳、栾川等县,兵锋继续向西,突出虢州,进入商州境内。

严格划分的话,虢、商两州属陕西路,是西北方向吴玠的战区。吴玠的部将邵隆早就上书要求收复这两州,宋廷也预先批准了他,只要打下来,他就是两州的知州。

岳飞踩过界了,他没停,进一步展开攻势,横扫整个商州。之后,他才给吴玠写信,说可以派邵隆来上任了。这时,岳飞才率军攻向顺州方向。

岳飞先派牛皋向东吸引伪齐的注意力,再向西北进军,抢夺军粮,扫荡全境,再次吸引伪齐的注意力之后,突然转而攻击此行的真正目标——河南。

岳飞突然掉转兵锋,冲向顺州,等于揭开了决战的序幕。顺州,今河南省嵩县西南,距离北宋原西京洛阳仅有一百余里!

这就是岳飞与其同时代的所有战将不同的地方,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变幻无常。当别的将领,如韩世忠在一城一池下纠缠时,他纵横在广阔的战区内,随心所欲。他每攻必克,这种能力不仅让敌方胆寒,更让国内的战将觉得他不那么阳光,不那么正面。

南宋给韩世忠的评价是“忠勇”,给岳飞的定义是“沉鸷”。

沉,不动如山、讳莫如深、无法猜度,带有不确定性;鸷,凶悍的猛禽,如鹰、雕、隼之类,用以形容人,有凶猛残暴、桀骜不驯的意思,或者“鸷而无敌”!

无敌的人是这次攻击的先锋官。攻击在统制官王贵的率领下进行。打头阵的是第四副将杨再兴,这个人是整个两宋之交中最强的战将。他先趁守军不备拿下顺州,之后毫不停顿地冲向下一个目标——洛阳所属的长水县(今河南洛宁县西)。

直到这时,伪齐方面才做出反应,刘豫派出一个都统制和一个统制拥兵数千人迎战。杨再兴分兵布将与之阵战。

杨再兴的冲击力实在没话说,这一战迅速结束,那位都统制被他阵斩,连带五百多名伪齐军一同被歼灭。那位统制官比较幸运些,和一百多名手下被活捉。

杨再兴没有停顿,再次向西京洛阳挺进。第二天,他到达长水县边界处的张洪涧。在这儿,他遇到了伪齐在顺州界内的最高长官——安抚使张宣赞。

张安抚的大脑处于短路和连接之间,岳家军入境时他不出现,这时要出界了,他拦个什么劲儿?可拦的方法又挺明智的,张洪涧是条挺宽的河,他先渡到对岸,在那儿与杨再兴隔河对峙。

一条河……杨再兴提起跳河就郁闷,当哥没跳过吗?杨再兴率军冒箭雨渡河,冲上对岸,冲散了张宣赞的两千多人马。之后,他一路穷追,直到二更天左右。

杨再兴不追了,不是追不上或者没了兴致,而是发现了大宝贝。张宣赞把顺州境内最重要的军资随身带着,那是一万多匹战马!杨再兴乐疯了,有了这些,谁还去追什么卖国贼啊。抢,都抢过来。抢得如此激烈,乃至和战马堆在一起的一万多石粮食都没法带走,全分给了当地的贫苦百姓。

捷报在八月末传到江南宋廷,张浚喜出望外,他等的就是这个。如果没有重大战果,他没法实施接下来的计划。

他上报赵构,请求宋廷借此战机,集结各路大将集体渡江,收复河南。为此,他敦请皇帝把行在移至建康,临近大江,以此鼓舞士气,表决战之心。

赵构同意了,并于九月初一动身。出杭州之前,他去了天竺寺进香。出寺门时,正好岳飞的捷报送到。

赵构在一片欢腾之中仔细看完了信,他叫来张浚,说了这样一番话:“岳飞的捷报有没有水分,我不是不信,更不是苛惜名爵赏赐,而是要知道真相。”

张浚告诉了他一个机密消息。岳飞不仅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在另一方面也做得很好。

河南是岳飞的家乡,尤其是相州一带,他早就把间谍工作做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大的方向上,太行山一带的义军早已结盟;小的细节上,征战区域内的关隘、渡口上的车夫、舵手等人,食宿店铺里的杂役,都有岳家军的内应。

此时,只看官家的决心怎样,在战场方面,岳飞已经掌控一切。

回到江北战场,岳飞的前锋部队迅速向洛阳逼近。以杨再兴的冲击力,只需一两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西京城下。可敌人却玩起了失踪,刘豫和他的儿子、侄子都不见了,李成不见了,金兀术也没露面。要知道几个月以前,韩世忠过江时,这帮人一窝蜂地拥了上去,仿佛那是块肥肉,谁都想咬。

可这时,岳飞攻入陕西、河南,长驱直入,时间也长达近两个月,人都跑哪儿去了?不会组团一起去打酱油了吧。

形势一片大好,空前大好,可赵构的心灵之火还是小有飘摇。连首相赵鼎也觉得事情不靠谱,他建议行在可以移动,可建康太靠前了,不如按老规矩,到平江府。

赵构采纳了。

他对岳飞的支持是一封措辞优美的嘉奖信……一时间,众多类似的信飞过长江,寄到岳飞的手里,各种惊叹、赞美、叹服围绕着他,里面有他所尊敬的前首相李纲说的“屡承移文,垂示捷音,十余年来所未曾有,良用欣快”之语。

岳飞也很激动,可他最需要的东西——粮草始终没有到。他的确神勇无敌,可以孤军深入,每战必胜,不必友军支援,可粮草是必须的,再精锐的兵,少吃一顿饭就称不上精兵,而此时他留在襄阳的守军已经有饿死的了,要省下口粮去支援前线!

九月,岳飞部撤退。临行前,岳飞似乎对粮食产生了巨大的怨念,他特意派人突袭伪齐重镇蔡州,不为杀那里的兵,而是要把那里的粮草都烧光。

回归南岸的途中,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次的撤退意味着什么。当事者迷,岳飞不知道,张浚不知道,连赵构、赵鼎,甚至最终受益的那个人,都不知道。

这次的撤退,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最初的反应由刘豫引起。伪齐国皇帝在岳飞回归南岸之后突然暴跳起来,他像被啥刺激着了一样,疯狂地在境内抓壮丁,半个月左右就抓了二十多万,全都推上了战场。

岳飞刚走,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看着很纠结、很呆傻、很不可理喻,其实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他必须时刻保持对南宋的攻击,不然将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金国养他这条狗,他必须得去咬人。可他实在不敢去动岳飞,思前想后,他把目标定在了淮南西路,也就是张俊、刘光世的防区。行动前,他满腹苦涩,他有预感,哪怕他再努力,真的打出战果来,这个所谓的皇位也坐不住了。

金国正在变化中,速度之快,让他猝不及防,很多事他都做错了。前面说过,他本是完颜昌的人,可推他上宝座的是大殿下完颜宗翰。本着有奶就是娘的汉奸原则,他把完颜昌抛到一边,一心效忠完颜宗翰,这在过去的几年里很有实效。

大殿下权倾天下,威震女真、西夏、南宋,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刘走狗觉得与有荣焉,他也可以跟着升级,所以对女真贵族们也不怎么恭敬了。这时,小皇帝完颜亶用相权换军权,连带着把完颜宗翰的居住权都换到了眼皮子底下。

完颜宗翰一下子权势尽失,他没了军队,没了下属,没了地盘,别说罩着从前的走狗们,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豫发兵只能靠自己,金国人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看他能“咬”出多大的成绩来。刘豫郁闷、彷徨、呆滞……他下令,全军半数以上换装。

都穿成女真人的模样。

对岸的南宋朝野一片惊慌。赵构等人得到的情报是,刘豫第一时间率七十万精兵报仇,其中半数以上是女真骑兵!

这消息把赵构、赵鼎吓呆了。当年,金国灭北宋时也没这么大的场面。赵鼎立即提议行营后撤,回到临安府去。

张俊、刘光世反而没呆。这两人首当其冲,刘豫的主攻方向就是他们。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刘豫绝不会去襄阳那儿招惹岳飞,更不会去镇江那儿撩拨韩世忠。淮南西路这儿有张大将、刘大将,还用去别处吗?

“金兵”铺天盖地而来,两大将流星赶月般走。他们一边向后撤,一边向赵构要救兵,速度之快,让正处在前线的总指挥张浚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这两人谁也没请示,更没有获得批准,纯粹是临阵私逃。这种卑劣的行径却赢得了一片赞同声。

为什么不逃呢?难道要先请示再汇报,用繁文缛节自缚手脚,被金军追上消灭才算正确吗?那是自毁实力,毫无意义。

这种论调很有市场,深得上层人物的认可。关键时刻,刚过三十岁的皇帝还保留着一份理智,他要张浚立即汇报情况,确定在军事上怎样应对。

张浚不管有多大的毛病,至少有一个好处,此人从来没被谁吓倒过。他一直挺在前线,很快就了解了真相。哪有什么女真骑兵,都是些西贝货!他给赵构回信,要求全军反击,这是全歼伪齐军队的大好时机。赵构同意了,亲笔给他写了一道诏书:

“有不用命者,依军法从事!”

张浚立即派人把诏书样本抄送给刘光世。刘大衙内一下子脸就绿了,皇帝动真格了,小命难保了!他把手下那批神奇的将军召来,说了一句话:

“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前面提过,刘光世本人是个战场草包,什么仗都能打输,可手下的将军们却勇悍绝伦,某些特殊的人在韩世忠、岳飞面前都敢瞪眼,却偏偏就服这个大衙内。具体怎么回事,以后有具体事件涉及,到时再说。这时,刘光世喊救命,这帮人立即炸开窝了。

行营左护军杀回淮西,和伪齐军硬拼。张俊部比之早一步到位,已经杀得热火朝天了。在他们后面,三衙军统领杨沂中正向战场靠近。

在赵构的必杀令的震慑下,宋军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以刘光世军为例,他们从原驻地庐州,也就是现在的合肥市后撤,接到命令后再往回赶,居然在霍丘附近与伪齐军接战。

那地方在安徽省的西部,论东西水平线的话,比合肥还要再北一点。这足以说明刘光世怕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将军们着实很卖力,打赢了,稳住了他的脑袋。可是,在这次战役里,真正的焦点不在这儿,而是合肥更北方的定远县(今安徽定远东南)。

三衙军统领杨沂中奋勇当先,他从长江南岸出发后,一路疾行,抢在刘光世之前,到达庐州的北方,主动迎击伪齐军。

要说一下小杨了。小杨的来头很大,有人说他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他的祖父是杨宗闵,父亲是杨震,弟弟是杨居中。

沂中字正甫,出生在代州(今山西忻州市代县),从小勇武绝人,从军后隶属于张俊。赵构组建元帅府时,小杨是最早的班底之一。那时,他整夜持戈侍立于赵构幕外,让少年期的九哥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杨沂中第一次发威时很震撼。那时,盗贼丛生,一个优秀的盗贼,不是看他抢了多少东西,而是占了多少城池和土地。

任城就这样被抢了。元帅府派了很多人去都没办法。某一天,赵构登高望城,心里非常郁闷,这还是赵家的世界吗?却见几名骑兵披甲执锐闯进了任城城门!

赵构亲眼目睹这几名骑士在城内纵横驰骋,力杀数百人。为首那人满身血污,像是受了重伤。赵构急命人召回,却发现那都是所杀盗贼的污血,他本身并没有受伤。赵构惊喜交集,亲自奉酒给他,说:“酌此血汉!”

杨沂中由此知名。沂中生来一脸浓髯,魁梧雄壮,喜欢他的人叫他“十哥”。这个排名是建炎南渡之后将军大排行时搞的,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一路排,直到最小的杨沂中。

烦他的人嘛,不大雅致,叫他“髯阉”。谁让他是赵构最贴心的人呢,忠心耿耿,无条件服从任何命令,像个太监一样听话,只不过是多了把大胡子罢了。

定远县只爆发了一次小规范的接触战。杨沂中以两千名士兵迅速解决了战斗,他没有停顿,继续主动进击,迎向刘猊率领的伪齐军主力。

两军相遇的地方叫藕塘。

藕塘地处定远县东南方六十余里处。刘猊先到这里,先于杨沂中占据了有利地势。伪齐军依山列阵,近十万人的军团严阵以待,最前排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这是以往宋军临战时的标准战队,这意味着一旦开战,进攻方会面临遮天蔽日一样的箭雨,那绝对是个噩梦。

杨沂中却偏偏往井里跳,刘猊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派出五千名精骑,向伪齐军的主阵正面冲击。当天的箭雨如期而至,却没有办法阻挡宋军骑兵。

伪齐没有宋军的制式武器神臂弓,以及与之相近的各种弓弩。如果有,金军早就剥夺专利,复制粘贴出无数份了,金兀术还用带着满身箭眼在秦岭里满山乱跑吗?这一点优势是汉人所独有的,直到宋朝灭亡,甚至明朝灭亡,异族人都没法染指。

五千名骑兵动摇了刘猊的主阵地。杨沂中适时发起总攻,他亲自率军从伪齐军的侧面冲了进去,自陷于超级大阵之内。这样子很绝望,非常像找死,不过杨沂中给刘猊留了一份惊喜。

三衙军的前军统制在开战前悄悄绕到伪齐军的背后,这时突然发动攻击,在刘猊的背后插了一刀。这就是杨沂中的风格。

这人的每一个举动看起来都非常疯狂,其实在这后面隐藏着千般小心、万般计算,每一步都机械般的精确。

这在以后的岁月里,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会被验证。

伪齐军大阵崩溃了。宋军三路夹击,出其不意。刘猊又不是什么名将,他能做到的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把自己救了出来。

大部分的军队跟着刘猊逃走了,剩下一万多人被杨沂中生俘了。另外,杨沂中夺船数百艘、车数千辆。同时,顺昌方面的刘麟、光州方向的孔彦舟也一起退兵。

从一定意义上讲,是杨沂中破坏了伪齐的大举进犯。

近卫军露脸,赵构格外高兴。他一边向宰执人员们炫耀——这回你们知道俺识人、得人了吧,一边给杨沂中送去了嘉奖令。

升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侍卫马步军司。

这个位置如果再加上殿前都点检的名签,就是当年赵匡胤造反前夕的军阶。小杨非常聪明地拒绝了,理由很伟大。

三衙军力不能归于一人,这是祖宗说了一百五十多年的话,我会牢记一辈子!赵构很感动,小杨真是太好了,可以继续着重培养。

以上这一战,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中排名第六的藕塘之战。这一战在纯军事意义上乏善可陈,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对手是战斗力普遍低下的伪齐军,里边还包括了很多临时招募的平民百姓,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又能怎样呢?

只此一点,即决定了藕塘之战的含金量。但是,它的政治意义却无比深远,它是一根导火索,上接岳飞第二次北伐被迫撤军。它让转折点变得清晰可见。

回顾一下此战中南宋上层人物的表现。当刘豫的军队换上女真人的衣服走上战场时,赵构、赵鼎都慌了,他们除了后退至临安,下命令逼迫刘光世反击之外,还十万火急地征调岳飞再一次援助淮西。这时,岳飞的眼疾急剧恶化,白天几乎看不见东西,并且他的军队刚刚结束远征,又累又饿,还没恢复过来,但他仍然闻命,旦夕即行。

他赶到淮西时,藕塘之战早就结束了。赵构很尴尬,赵鼎很羞愧,他们知道自己上了刘豫的当。不过,上位者自然有他们的遮羞办法。两人进行了一次公开性的对话。

赵鼎向皇帝陛下贺喜,说:“从这件事能够看出前方诸位大将对朝廷的忠心,每个人都很听话。”

赵构连连点头,道:“是的,刘麟败北,朕不足喜,诸将知道忠于朝廷,才是真正可喜的事啊。”

难堪面前,他们转移目标的功夫炉火纯青。可惜有个人决定狠狠揪住这次失误,大做文章,从而实现帝国实权第一人的愿望。

正文 第十七章 淮西军变

张浚。

右相、前敌总指挥大人早就看赵鼎不顺眼了,别看是赵鼎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可两人的工作方式、从政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堪称鸿沟。

赵鼎是一个抑外必先安内的人,他时刻紧盯着长江以南这一亩三分地,口头禅是“先发展自身,等国内一切都充裕富足了,兵力也都练好了,再去想外面怎样”。

张浚嗤之以鼻,赵鼎的观念看似妥当,其实不可理喻。请问到达什么程度才算是富裕,北宋仁、神两朝算不算?可那时仍然有无数官员号叫国家太穷,人民太穷,公务员太穷,没法出征。以战养战懂不懂?战争中,我方在消耗,敌方也在消耗,得失之间要两边审视懂不懂?

赵鼎在张浚的眼里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的胆小鬼,一块挡住他理想的绊脚石。比如这次征调岳飞干什么?岳飞一动,襄汉无人,要是那边被突击怎么办?每次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好几次了,总是这么补。女真人再笨,迟早也会抓住机会。

思前想后,张浚提出了两个建议:第一,乘胜进击河南,灭伪齐抓刘豫,复开封旧京;第二,刘光世既骄又懦,不堪大用,请罢职收军。

平心而论,这两条都是当务之急,而且都有必成的把握,张浚说得好。可赵鼎不同意,左相大人另有见解,说刘豫只是案上的一块肥肉,随时都能剁下去。可是,剁碎之后有好处吗?那时会和金国直接冲突。两相比较,还不如留着伪齐作缓冲。

至于刘光世,他的军队多年以来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是刘氏的私军,突然间罢免收编,小心会出大事,无法善后。

张浚大怒,真是昏聩啊!留着伪齐作缓冲,一看就是建国初期赵普对北汉的政策,那时契丹强盛,南方软弱,宋朝在进攻中要分出步骤。注意,是在进攻中。这时能和那时相比吗?一个照本宣科的胆小腐儒!对刘光世更加不能手软,抛开战争因素,光是因为私军性质就不敢去动他,更是助长了武将的气焰。这是宋朝的第一国策大政,枪杆子一定要掌握在政府手里。

照本宣科、不知所谓的胆小腐儒!

赵鼎彻底没脾气了,只好去显示雅量,他主动去见皇帝,说张浚跟自己像兄弟一样,只是被小人给离间了。

良好的工作氛围取决于良好的个人关系,现在只好两取其一。国家面临的几大重点问题,比如收失地、迎二帝等,都需要军事行动去解决,所以只好“鼎去浚存”。

之后,赵鼎潇洒地走了,给官场留下了一个高品位的印象,非常有利于东山再起。可在他重起之前,国家需要新的宰相,选谁呢?

这要由新首相张浚来定。张浚在官员花名册里找了好久,最终定下了一位,真是让人吃惊啊,居然是——秦桧。

张浚一生最让人称道的不是所谓的军事才能,而是他识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名臣有一大堆,比如赵开、吴玠、吴璘、刘锜、韩世忠、虞允文、王十朋,个个都名震当时、功业彪炳。南宋官方也承认这一点,南宋官场起伏不断,很多次的“起”都是因为他的举荐之功。可是,他却举荐了秦桧……毫不夸张地说,是他开启了两宋之交时最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张浚选秦桧的理由是“柔佞易制”。

可能吗?“佞”,这是个贬义词,是说张浚本来就知道秦桧是个坏蛋。这有根据,秦桧上次罢相时表现得很邪恶,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绝非善类。

可“柔”,是说秦桧是个软蛋,好控制吗?这就离谱了,秦桧做御史台长官时反金国,在南宋时主张南北分裂,哪一次都旗帜鲜明地站在风口浪尖上,哪一点“柔”了呢?

没有别的解释,只能归功于秦桧无所不能的骗术,号称识人的张浚也坠其瓮中。

张浚上台,时来运转,整个世界都在配合他。先是来了个开门红,他命令岳飞再一次渡江北伐。这让岳飞痛并快乐着,他的眼病刚刚有所好转,可军粮仍然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形下远征江北,合适吗?岳飞想了想,好吧,出征。

他带足了十天的军粮。

岳飞第三次北伐,只带了十天的粮草,而目标却是伪齐重镇蔡州(今河南汝南),那里不仅城池高峻,守敌众多,还有老牌游寇、死对头李成坐镇。

李成号称伪齐第一名将,还是很有两下子的。知道岳飞来袭,他非常认真,先来了个坚壁清野,决不给岳飞就地抢粮的机会。接着,他决定给岳飞一个小刺激。

岳飞来到蔡州城下,发现高大的城墙上啥也没有,没兵没旗没声音,整座城静悄悄的,像是空的。这可真是不常见。

岳飞下令攻城,管它空不空的,真空才省事。不料,城头突然间大变样,兵、旗、箭、大石头统统出现,还真让城下边的岳家军好一阵手忙脚乱。折腾好半天之后,双方陷入僵局。这很好,李成非常兴奋,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蔡州城坚固无比,周边的伪齐军队迅速合拢,李序、商元、孔彦舟、贾潭等一大堆人都围了过来。岳飞……嘿嘿,单挑我打不过你,群殴总行吧?

岳飞很快发现不对头,这回他受限于军粮奇缺,只带出来两万士兵,以这股力量,很难像上次那样横扫中原。怎么办?撤退!

岳飞抢在敌军合围之前跳出了包围圈,向长江边退却。李成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追击!好不容易逮到这种机会,之前被岳飞满世界追杀,从江南一路逃到江北,人生都被搞坎坷了,这次一定要清算回来。他命令每个士兵都准备一根长绳,把岳飞在内的每个岳家军都绑回来!

这伙人出去追杀,成就了岳飞第三次北伐的业绩。如果李成真的躲在城墙后边忍到底,岳飞还真拿他没办法,可他居然追出来了,而且在群殴没有形成之前……李成再一次悲剧了,这一战,他的人死了多少,历史没有记载,光被俘的就有好几千人,里边包括几十个将领。另外,还被缴获了三千匹战马。

李成欲哭无泪,他是个老粗,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历史上有一种极特殊的军人,他们攻必克、战必胜、谋必成,重要的是退却的时候都不可追赶!

岳飞的第三次北伐结束了。以上战果是两万军力在十天之内取得的。消息传回,举国振奋,张浚的主战理念被更多的人所接受。眼看一场规模更大的北伐即将开始,在这种关键时刻,江北也来凑趣,一个重要的消息从遥远的北国传来了。

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正月,宋使何藓回国,带回金国右副元帅完颜宗弼的信,里边提到宋徽宗已经死了。

赵佶死于两年前,即公元1135年。路途遥远,战和不定,那时,宋、金两国在各条战线上奋力火拼,没人去理会这等小事。

回顾赵佶的一生,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八年的俘虏,一共活了五十三年。曾经享尽人间之福,快活无比;也曾经寄人篱下,当亡国之君,受尽了屈辱。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活得真是丰富多彩,各种滋味都尝到了,不亏了。

其实,严肃地说,那八年的北方生活还算凑合,女真人待他还是可以的。一没打他,二没骂他,给他分土地、发农具,让他自理生活。

一定要提肉体方面的话,人们对赵佶尸体的处理办法很可能会有争议。在金国一方的正史记录里,处理的方式很有地方特色,即不用棺材,直接土葬。为了照顾汉人的情绪,他们在尸体上裹了一层生绢,并且把他与更早死亡的郑皇后合葬。

几年之后,宋、金和谈,徽宗的棺椁得以回国。赵构等南宋官方人士并没有开棺检验,而是直接落葬,埋进了土里,仿佛知道棺材里边有什么玄机,不宜让公众视听。很多年之后,宋朝灭亡,元朝军队里有个恶毒的番僧,名叫杨琏真珈,他把南宋六陵给挖了。

南宋六陵位于今浙江绍兴城外东南的攒宫村,里面埋着徽、高、孝、光、宁、理、度等七位皇帝,以及各宗嫔妃。

杨琏真珈把每个皇帝的坟都挖开,取下头骨,精心打磨,加工成佛串挂在胸前。在这个过程中,南宋诸帝的棺椁现于白日,阳光下再没有秘密了。

宋徽宗赵佶的棺材里却没有尸体,只有一段朽烂的木头。他的尸体去哪里了?这是个千年难解的谜。联想到赵构不敢开棺验尸,很有可能徽宗尸体的处理方法非常残暴,用生绢裹葬之类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到底怎样?再追溯也不可能有所谓的真实结论,更没法改变对赵构心灵的伤害。说到底,他是个人,哪怕有再阴暗的心理、再多的帝王心术,也没法泯灭父子之情。他当场失声痛哭,踉跄回宫,一连几天滴水不进,难过得痛不欲生。

众多大臣、亲眷的劝说都没法平息他的愤怒!他要报复,要让金国付出代价,血债血偿。这一刻,他决心要女真人亡国灭种!

为此,赵构宣召岳飞。

两人在内殿见面谈话,内容很古怪,是关于马的。这段时期,赵构似乎对马非常感兴趣。他先是和张浚聊了一次,说自己不用看到马,只要听到马蹄声,就能知道马的性格、特长。这次,他和岳飞聊天,岳飞重点介绍了一下自己养马的经验。

简单地说,岳飞认为好马必须吃得精、喝得好、起步慢、后劲足,而劣马正好与之相反。赵构听后连连点头。之后,不论在什么场合,赵构都宣称岳飞的心性愈加完善,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再之后,赵构起程去建康。一路上,韩世忠、杨沂中、岳飞等人都随行护驾。岳飞这个最外围的将领,又一次被单独召见。

两人再次密谈,赵构只说了一句话:“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

岳飞心神激荡,他的夙愿实现了,集全国兵力北伐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条命令一生效,他将拥有南宋绝大多数兵力的指挥权!

尤其是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这支军队将划归到他的名下。这就是上次两人所谈的养马秘诀的隐晦含义,所谓“吃得精、喝得好”,是指想让马儿跑,必须得给马儿加料,得给岳家军增兵;“起步慢、后劲足”,是指增兵之后的效果,不能只看一时,北伐是长远大计,要有充足的耐心。

南宋的开国皇帝和中兴的最强将领终于在这一刻走到了一起。

这时是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三月初九。赵构、岳飞两人非常机密地达成了思想上的统一,同时紧锣密鼓地进行实际操作。

他们正走在去建康的路上,此行的目的就是去夺刘光世的兵权。

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实力强盛,达五万两千人左右,曾经是南宋军方编制最大的一支部队。这种力量,驻扎在边境线上,以刘光世这种心性的人为首,参照以往叛逃到伪齐的各支部队的教训,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危险。

极度危险,连经典招数都不能用。比如说召刘光世进京陛见,当场拿下,人命兵权双丰收,这招儿不能用,小心刘光世立即过江,根本不奉诏。

大衙内对官场勾当实在太清楚了,几乎所有肮脏、污秽、阴险、下流的招数他都……用过。不是了解,是用过!所以,别想投机取巧。

这时,赵构带着杨沂中、韩世忠、岳飞等军中猛将,一起去压服刘光世,并且在起程前还特意给刘光世去了封信。说:“爱卿,你‘忠贯神明,功存社稷’,我是非常信赖你的。现在,有些话很重要、很复杂,我要当面与你谈,你在建康等着我。”

凡此种种,赵构亲自上阵,给岳飞铺路。

岳飞非常感动,他在密谈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日,写了份奏章,把感激之情和对军国大事的思考都一一表达出来。

这份奏章非常著名,分为三个段落。

第一段是谢恩,可以忽略。

第二段是战争策略及步骤。岳飞说,他会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此三地在手,号令五路叛将,逼迫刘豫放弃开封旧都,渡黄河,退守河北。

这时,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由韩世忠、张俊负责。

上面的内容里有两个值得关注的要点:一、战争初步规划到黄河南岸,以收复旧京开封在内的土地为限,也就是目前伪齐所占领的那部分;二、除了京东路由韩世忠、张俊两人负责之外,岳飞总领天下战区,“宣抚诸路”。

等于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第三段,“……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

岳飞如是说。

后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岳飞是个政治上的白痴,只知为国进取,不知明哲保身,才导致了他后来的悲剧。看看上文,还这样说吗?岳飞何等聪明,这点尽人皆知的小事还能不懂?他深知总领天下兵权是件多么招忌的事,没成功之前就先声明,一旦事情完成,立即回归山野,连官都不当!

对此,赵构非常欣赏,他做出如下批示:

“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唯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

这是说岳飞办事他放心,怎么去做都随岳飞,他放权不干扰一切,只要岳飞不轻易杀人就是了。

多么和谐的一对君臣!

两人聊得很投机,说干就干,先联手收编行营左护军。倒霉蛋刘光世由赵构亲自出面搞定,很快,很顺利。刘光世于当月下旬左右被解除军职,以少保兼三镇节度使的虚衔去当万寿观使了。

大衙内从此逍遥自在,享受人生!

收编刘家军就费事多了。谁都知道大衙内是个草包,而他的手下却很有料,要想让这帮军痞听话,是件非常有学问的事。对此,赵构也没啥好办法,只能做好他自己的本分,以圣旨的形式给军痞们下通知。

在通知书里,赵构强调了一下他是多么喜欢行营左护军的将士们,他们自从南渡以来,甚至之前就与他同甘共苦,共乘一条渡船。这时,为了创造更大的功绩,赵构把他们划归给岳飞,让他们一切听岳飞的。他们一定会创造出更辉煌的成绩,赵构等着为他们颁奖!

当然,要是不听话……“倘违斯言,邦有常宪”。这八个字让人发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赵构相信,有了政府的支持,加上岳飞如日中天的军中威望,再加上岳家军的实力,足以吞下行营左护军这块肥肉。

一切是那么美好,岳飞都准备动身去接收了,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个人死死地盯着他,羡慕嫉妒恨得快要发狂了。

张浚。

这位大都督自从重新成为军方第一人外加首相之后,已经把自己提升到宋帝国第一人的高度了。在他的心里,自尊和自傲是永远分不开的,而自尊、自傲的基础就是权力!

岳飞总领天下兵马……那把他的都督府置于何地?把他这个实际上的帝国第一人置于何地?张浚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憋屈,他搞不懂为什么皇帝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只有他才能中兴宋室,才能驱逐异族人,才能百战百胜、鼎定中原。

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嘛!

岳飞一介农夫,一个丘八,凭什么抢他的风头?

张浚越想越怒,他决定去和皇帝谈话,把岳飞的台给拆了。什么?拆岳飞的台就是拆振兴汉民族的台?开玩笑,这个台只能由我一个人搭建!

他起身时,另一个人悄然出现了。枢密院事秦桧,这人静静地观察着一切,他早就清晰地观察到了张浚的心灵波动,决定帮这位“第一人”一把。

张、秦两人一起进皇宫,跟赵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当他们出来的时候,赵构变得非常平静。从正月到这时,差不多一百天,这么短的时间里,赵构就平静了,把国恨家仇都放下了……这就是赵构,他有血性,有复仇之心,可惜储藏量太少了,实在是不耐用。

他一定是想到了所谓的祖宗家法,武将是不能单独领兵的,也绝对不能独领天下兵权,否则会祸起萧墙,不用外鬼,内贼就会搞垮他赵家的江山。

更会想到他一直以来的那点小心思,他不想和女真人死磕,而他以往所支持的那些战斗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战迫和。

在谈判桌上多捞点筹码而已。

岳飞兴致勃勃地走在去收编行营左护军的路上。他走得很快,可后面追来的信使更快,一道圣旨来了。

圣旨上说:“去淮西合并左护军的事吧,有些曲折,之前我写的诏书,你先别拿出来,等你真正掌握了左护军之后再说。现在,你快马加鞭地去都督府,有人在那边等你。”

岳飞心里一凉,都督府里只有张浚,这是要和他说什么呢?

张浚和岳飞这次见面,开始的气氛还不错。两人曾经共事过,在剿灭洞庭湖水匪时合作得很愉快。岳飞还曾经渡江北伐,千里决胜,给张浚克复神州的大计锦上添花。说到哪儿,岳飞都是张浚的贵人。

张浚面对自己的贵人,却不自知,他那熊熊燃烧的嫉火转化成了一个小算盘,他想彻底除掉岳飞。

张浚:“岳侯,行营左护军没了长官,你说谁合适?”

岳飞:“……”(难道他说自己合适?)

张浚:“王德怎样?”

岳飞:“……”

王德、郦琼是左护军的最高军官,两人不分上下,也不可能分出上下。刘光世正是用这一点来平衡军队的势力,从而达到控制全军的目的。这时,硬要抬王德上位,不是逼着郦琼造反吗?岳飞很无语,张浚怎么说也算是个领导,这点道理都不懂?

岳飞:“王德不行。”

张浚:“嗯,我想也是,所以派兵部尚书吕祉去总领全军。”

岳飞:“吕祉是书生,从没下过基层,他不行。”

张浚:“那就张俊,资历最老的大将,军队还在附近,由他收编怎样?”

岳飞:“那是我的老领导,我尊敬他。可他性格粗暴,和左护军诸将长年存有隔阂,尤其和郦琼的矛盾很大,由他收编,效果不会很好。”

张浚:“哦……是吗?那就由杨沂中出面,他是禁军统领、皇帝的亲信,这总行了吧。”

岳飞:“杨沂中在军中的地位顶多与王德等持平,他还不如王德,难道都督不知道军队排外?”

至此,张浚大怒:“我就知道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行!”

岳飞更怒:“张都督,你以国家正事问我,我据实回答,怎么能说我在贪图多得军队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浚,“贪图多得军队”,两人心知肚明,他张浚横插一腿,暗箭伤人,拆岳飞的台,不就是在贪图淮西左护军吗?岳飞在当面骂他。

怒火中,岳飞出了都督府,前思后想,觉得如果没有赵构的支持,张浚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夺权。由此可知,左护军没了,总领天下兵马北伐更会化为泡影。一时间,他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心思做什么了。岳飞写了份奏章,辞去一切官职,不等皇帝批准,就脱去鞋袜,光脚徒步走向庐山,为老母守孝。

岳飞撂了挑子,张浚喜出望外,他正在写弹劾岳飞的奏章呢,这真是给他送材料来了,“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

定了罪名之后,张浚火速派人去鄂州,收编岳家军。你不是想辞职吗?正好,俺要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只是左护军,你的岳家军也别想跑。

好运临头,喜事成双,张浚决定一口吞下两个胖子,同时接收行营左、后护军。他派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官张宗元去鄂州,收编岳家军。

张宗元曾在张浚任川、陕宣抚使,主持富平决战期间,担任他的幕僚,是他的亲信。

张浚派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议官吕祉去淮西收编刘家军。

这两位老兄看职务都是兵部的人,另一个共同点更鲜明,都在都督府上班,他们去收编,套用一句官方用语,叫做“如张浚亲临”。

两边同时进行。先说事态发展迅速的那一边——岳飞的鄂州方面,岳飞直接去了庐山,没回鄂州驻地,军队方面都交给了张宪。

这真是个机会,在岳飞的地盘上压服他是幻想,可趁岳飞不在,压服岳飞的部将应该难度不大。张宗元带着政府批文,快马加鞭地赶去收编。

到了之后……很安静,啥也没发生。没有抵抗,没有哗变,没有半点不满的言论,有的只是整个后护军。鄂州全境井然有序。

张宗元像个观光客一样,没有人理他。他找基层人员,被告知去找张宪;找张宪,很遗憾,张宪病了。仅仅两次推脱,就把张宗元难倒了。

事实上,整个南宋都被难倒了。

近十年来,岳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爱兵如子,自律极严,这些加在一起,让整个后护军成了一块铁板,任谁来了都油盐不进。

张浚还想再折腾,一定要让这块地改姓张。赵构及时清醒过来,把“第一人”踹到了一边。从全局出发,淮西主帅撤职,鄂州主帅辞职,两边都乱的话,就不是主动进攻报仇的事了,小心长江防线崩了!赵构仔细思量,决定和岳飞进行一番笔聊。

岳飞写了份辞职信,赵构把信封起来寄回去,示意拒绝。

岳飞愤郁难消,继续写信,声明要为母亲守完余孝,无心处理公务。赵构好言相劝,及时通报军情,说:“国家少不了你,军队少不了你,爱卿,你快回来。”

岳飞仍然拒绝,既然提到了军队,他重申自己的夙愿,要成为中兴汉地的军人,有这个前提,他才有动力。赵构深受感动,从劝说升级到了赞美,再升级到许诺,说张浚又在等他,将重新商议军国大事。爱卿,请回来吧。

这一次的信尾,赵构写道:“……今再封还来奏,勿复有请。”我再一次封还你的来信,啥也别说了,快点照办吧!

岳飞仍然没有动静。

赵构终于坐不住了,岳飞想干什么,他想……谋反,或者叛逃?不会这样严重吧。只要他继续消极怠工,长江防线就会岌岌可危。

岳飞没有意识到他的负气之举让赵构的心理波动大到了何等地步。很快,宋廷下达了一个特殊的命令,令岳飞的重要幕僚李若虚、岳家军主将之一王贵上庐山劝岳飞下山。如果岳飞仍然不奉诏的话,李、王两人军法从事。

岳飞的倔犟让人震惊,到了这一步,他仍然选择了拒绝。李、王两人在山上劝了近六天,他始终不为所动。

最后,李若虚火了。

李若虚是北宋名臣李若水的哥哥,谁能忘了李若水先生?那位死难者,那位为国捐躯者!他的哥哥和他是一种人,任何时候都把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命运放在首位。岳飞的愤怒他很理解,岳飞的固执他很了解,可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国防。

他忍不住说道:“再僵持下去,于公,会耽误国事,国家会怀疑你的用意;于私,我和王贵会受刑。哪一点是你所愿意看到的?你本是河北一农夫,现在成了国家将帅,难道要和朝廷对抗吗?”

岳飞惊醒过来,北伐是他的心愿,更是国家大事,中间不知要经历多少波折才能成功,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自我放逐、自暴自弃呢?实在是意气用事。想到这里,他决定下山,并且写奏章向赵构请罪。赵构的回信非常耐人寻味。

他说:“我没有生你的气,若是生气,必定会有措施。太祖陛下当年说过,‘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我仍然让你统领军队,恢复故土,这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这是抚慰,还是警告?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还是杀人前的最后通牒?种种猜测,因人而异。当时,岳飞没有想太多,就重新投入到北伐的积极准备中去了。

这时是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七八月间,岳飞的问题看似解决了,帝国的军务调整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没人会料到,包括岳飞在内,稍后会发生什么!

相比鄂州的平静,淮西方面自始至终都很沸腾。先是张浚精心挑选了一位既忠心又能干的人去当接收大员——吕祉。

吕大参议是临安府的风云人物,他仪表堂堂、慷慨激昂,在各种场合宣扬过自己的理想。他说,如果给他一支军队,比如张俊、刘光世那种规模的,他可以横扫江北,生擒刘豫。

嗯,他和岳飞是一个级别的。

公众关注他,张浚欣赏他,于是,他成了刘光世的继任者。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理想是多么重要,宣传是多么伟大。只需要不断地宣传,哪怕什么也没做过,没打过任何仗,就能当上全国五大军区之一的总司令官!

吕祉还在路上,淮西方面就闹翻天了。张浚的都督府从一开始就下令,吕祉是政治、军事一把手,他之下是王德。

郦琼立即火了,凭什么啊?这么多年以来,他比王夜叉差在哪儿,突然间分出了上下级,这不公平。他联名十多个将官一起向枢密院告状,同时列举出王德多年以来所犯的错误,公开声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一个既无能又有罪的上司。

王德当然不服,你小子这是赤裸裸的嫉妒,说我犯过错,你说说咱们左护军里谁的屁股是干净的?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枢密院上告,要求严惩既不听话又不干净的下属。

互相告状,按常理郦琼输定了,王德是已经确定的二把手,这么闹,首先就是不服从上级领导,连皇帝的决定都敢抵抗。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王德居然被调进临安城,隶属于都督府,随行的还有他的八千名亲兵。这是怎么搞的,郦琼居然告赢了?

王德和张浚都有苦说不出,尤其是“第一人”张都督。

张浚的如意算盘突然间碎了,他本想一口吞下岳飞、刘光世两支军队,成为南宋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可是岳飞那边轻描淡写,让他很绝望,刘光世这只鸭子本来已经煮熟了,却突然间飞到了别人的盘子里。

坏他事的人让他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一直又乖又顺、“柔佞易制”的秦桧,在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秦桧说,兵权为国家之本,国家兵权只能归于枢密院,这是祖制。都督府是新生事物,不易掌权过多。这话光明正大,张浚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这就是张浚的智商,为什么他会想不到这一点呢?赤膊上阵,拼死拼活,什么脸都不要了,却给别人做了嫁衣。

枢密院姓什么?姓赵!他姓什么?姓张。姓岳的河南农民吞并军队是威胁,那么他一个四川娃儿搞吞并,就天经地义了?

不知人,更不知己,可笑。

现在,他只能借坡下驴,借郦琼上告的机会,把王德及八千名士兵弄到手里。这就是他一阵大折腾,不惜与岳飞决裂所得到的好处。

后遗症怎样,还在进行中。

吕祉到淮西,郦琼集合一大片将官列队欢迎,没啥欢迎词,劈头就问朝廷对王德的事到底怎样处理,那厮一连十几年不间断地犯罪,怎么的也得处罚一下吧。

吕祉是个地道的秀才,一下子遇到这么多资深兵痞,按说会慌神,可是他常年想着扫平中原,事到临头,倒也有几分镇静。

他以张浚的名义要求兵痞们一切向前看,把以前的种种都忘了,反正王德也不和他们同班了。说完,这位新上任的淮西军区总司令官转身进帐,从此再没出来过。

要是谁想见他,他“正在吃饭”,“正在休息”,“还在休息”,“又在吃饭”……或者正寄情于丝竹,得鱼忘筌,神游物外,因为有音乐飘于帐外为证。

时间久了,淮西军上下都起了疑心。这帮人是干吗的,学名叫官兵,小名叫匪徒,观察敌情是他们最基本的本能,反常者即是妖,这个吕祉肯定有事!

郦琼发动人马,在临安与淮西之间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很快,他截获了一封信。

信是吕祉写给临安都督府的,看内容已经很难确定是两地之间的第几封了,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淮西军已经不可救药了,吕祉在想方设法地拖时间,建议国家迅速行动,派专人“往分其兵”。

郦琼等人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全身都凉了。

这是比收编更狠的招数。

收编是保持完整的编制,原队伍中的将官士兵不变,只是换个大领导而已。这在军队里是最重要的一环,毕竟上了战场是要相依为命的,多少年混在一起的老弟兄才管用,才能一如既往地干些自己喜欢干的事。

可“往分其兵”就不同了,这是把建制打散,把兵将都分到其他部队里,等于是之前的番号不见了,一切都作废了。

这等于要郦琼等人的命!

郦琼等人震惊、怀疑,派人去临安打探消息,结果半路上就回来了。分兵的人已经走在路上了,张俊、杨沂中、刘锜这三人分割淮西,很快就要过江了。

绝望了……这三个人是临安方面能拿出来的最强军人了,哪一个到了都不是郦琼等人能对抗的。还用怀疑吗?事实的确如此,吕祉这个阴险肮脏的贼,要不是他故作镇静表演过头了,整个淮西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郦琼等人多年官匪一家亲,从来没有服从领导这一说。领导是什么,只是带头做事、第一个分赃的人而已,比如从前的刘光世。

这时,他们带人冲进吕祉的大帐里,一顿指责、咒骂、嘲讽,之后全军开拔,向江边运动。吕祉蒙了,他知道什么是哗变,可亲身实践是另一回事儿,一直到快出淮南西路了,他才惊醒过来,这是要去哪儿?

过长江,投伪齐,这是在叛变!

吕祉重新鼓起勇气,跳下马斥责郦琼,激励全军,要大家分清楚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叛贼,如果去投奔刘豫,就是做叛贼手下的叛贼,会骂名千载、后悔莫及……郦琼一刀就砍了他。

原南宋行营左护军近四万士兵,以及六万多家眷、百姓一起投靠伪齐,史称“淮西之变”。事发时是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八月八日。

消息传进临安,南宋举国震惊。五大军区之一突然间全空了,竟然全军叛变,这是宋朝前所未有的事,哪怕遍查中国历史,也找不出几回。

赵构急火攻心、懊悔无及,这是他的家底,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容易吗?当年急慌慌地逃到江南,被女真人万里追杀,几乎身葬大海,都是因为没有兵。这些年,他节衣缩食住小房,忍辱负重装孙子,才攒出几支军队来,居然一下子丢了五分之一。

这是投敌叛变,里外叠加的损失是翻倍计算的,所以,赵构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

赵构派人用最快的速度传令岳飞,要他给郦琼写信。只要郦琼肯回头,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国之后,升官、奖钱,要什么给什么。

算他有自知之明,岳飞这时的面子,是谁都要给的。郦琼在叛逃的路上不仅看了信,还写了封回信。在信里,他把南宋君臣上下均匀地鄙视了一遍,说他和刘豫情投意合、非常有缘。岳哥,你就别拦着了,给兄弟点祝福。

岳飞恨不得亲手砍了他,淮西哗变不只是南宋丢了四万多军队那么简单,五大军区之一空了,全盘形势瞬间改变,南宋再也没有进攻的资本了,岳飞想北伐,只能再等机会。而机会……等到军队再次强大了,所谓的条件成熟了,那会是哪一年的事呢?

岳飞很苦闷,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个疑问让南宋举国沸腾,每个人都怒不可遏。答案是清晰的,所有的错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张浚!

这个不知所谓的人,被猪油蒙了心。本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之前为了拿下左护军,皇帝亲自出面,再让最强将军亲身莅临,去压服那帮兵痞;可张浚居然派去了一个只知道到处宣扬理想的书生……两者对比,傻子都知道会出事!

张浚白痴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个谜!

南宋基层人民的评价就不用说了,引用御史台长官的一段弹劾词吧。我个人认为那段话真是说得既到位,又淋漓尽致,还非常解恨。

“……浚轻而寡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唯恃其权;诚不足以用众,而专任其数。若喜而怒,若怒而喜,虽本无疑贰者,皆使有疑贰之心。予而复夺,夺而复予;虽本无怨望者,皆使有怨望之意。无事,则张威恃势,使上下有睽隔之情;有急,则甘言美辞,使将士有轻侮之意。”

以上,正是张浚的写真集。

关于张浚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赵构亲自下令,解除张浚一切职务,降为散官,流放岭南。从力度上讲,这是仅次于杀头的重罚了。

心比天高的“第一人”阁下,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掉到了泥坑里。并且,他在赵构的心里深深烙上了一个印记——永不复用!

富平决战、淮西兵变,这两件事都是足以决定国家命运的悲剧,居然连续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除了这个人本身太愚蠢之外,用这个人的领导又是怎么回事?

赵构恨不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为啥自己就发了昏,看不清这个绝世蠢货呢?恨归恨,临行前,赵构还是把张浚单独召进了皇宫,咨询了一下行政问题。

“张浚,你看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好呢?”

赵构真的成熟了,他能忍住怒火,理智地做每一件事。张浚虽然不分好坏人,但只要有能力,他就能认出来。

张浚不说话。

赵构继续问:“秦桧如何?”

张浚差点气哭了,这个阴险狡诈、背后捅刀的东西!他悲愤地说:“我之前不了解他,共事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这人真是太黑了。”

赵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就选赵鼎吧,他还算有经验。张浚同意。于是,赵构给了他最后一个任务,由他执笔,去都堂写赵鼎的拜相制。

当天深夜,张浚端坐在都堂里,一笔一画地写着关于赵鼎的赞美诗。拜相制嘛,一定要花团锦簇、歌功颂德,要不是帝国最有才有德的人,怎么能当上帝国首相呢?这样写着,张浚的心像刀割一样疼。他明白,这是赵构给他的惩罚之一。

你不是要官吗?就由你亲手写别人上位的诏书,以最近的距离看别人得到你所失去的!

不过,在这种销魂时刻,张浚的心态还是很平稳的,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睁着一双诚挚、无邪的大眼睛,非常崇敬地望着张浚,嘴里不断吐出轻柔、恭维的话语,仿佛面对的还是帝国最高行政长官。

秦桧。

正文 第十八章 沉默的铠甲

秦桧的消息非常灵通,他猜到赵构一定会去咨询张浚由谁来继任帝国首相,那么回忆一下,这段时间里谁对张浚最好呢?

无非是他秦会之。

因此,他一夜没回家,下班之后就候在都堂里,决定整夜陪着张浚,让老首长感受到同志带给他的温暖,从而确立自己的首相位置。

奈何他之前阴了张浚一把,让“第一人”及时领悟到了什么。哪怕是仍然认不清他的本来面目,至少出于报复,张浚也很乐意看着他坐在那儿不断YY,幻想着首相位置能到手。他在猜想,当秦桧看到拜相制上写着赵鼎的名字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哈哈哈,真好玩。

可悲的张浚,这是他做的另一件悲摧的事。他真的把秦桧得罪了,他只是个蠢人,而秦桧是个小人,当蠢人得罪小人时,怎一个倒霉了得!

赵鼎回归了,他上任之后搞了一系列动作,充分证明了干部还是很有必要被下放一两次的,这非常有利于提高行政水准。

他先是力排众议,一定要保住张浚。按他的话来说,处理张浚的最好办法就是保留相位,将他留在身边,随时参与国家大事。

赵构调整了好半天情绪,才感慨地说了一句:“赵爱卿,你在外地学有所成,知道逆向思维了?张浚有罪不罚,能对天下乎?”

赵鼎不以为然,说:“现在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挽回淮西兵变的损失,确认责任人。”

赵构说:“很好,已远窜的张浚就是责任人。”

赵鼎道:“浚已落职。”

赵构大怒,说:“张浚误国误君,撤职就可以抵罪了吗?”

赵鼎微笑,一脸仁慈,说:“张浚的老母年岁已高,他又有勤王之功,陛下忍心让他们母子不相见吗?”

赵构脸色铁青,说:“勤王有功,朕已赏给他相位了,足以抵过。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不能相掩。”

话说到这份儿上,于情于理赵鼎都该闭嘴了,可他偏偏没有。赵鼎的理论才刚刚开始,他提醒赵构要注意军方动态。

赵构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说:“你什么意思?”

赵鼎说:“淮西之变的根本性错误在于军方,是军队骄横过分的表现。从朝廷典章上看,无论君上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军队都必须无条件地遵从,这是根本大法,没错吧?”

赵构泪流满面,非常认可。

赵鼎说:“可淮西兵只为了个人待遇、职务调动之类的小事就造反了,这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赵构泪流满身,说:“他们的错!”

赵鼎说:“对啊。所以,绝对不能助长这股歪风邪气,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全国的军队都在看着朝廷,朝廷绝不能示弱,不然他们以后都会蹬鼻子上脸的。”

赵构无语哽咽,说:“朕的爱卿!”

“所以,目前不能严惩张浚……”赵鼎如是说。

这样啊,赵构不由得点头,首相真是有水平,说得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浚不必去岭南了,改成“责授左朝奉大夫、秘书少监,分司南京”,贬至永州(今湖南零陵)居住。

至此,淮西之变的处理决定结束。总结一下,张浚因为对军队的控制不力导致国家损失五分之一的兵力,但为了能继续有效地控制军队,所以,基本上不处罚他……也就是说,不管文人怎样浑蛋,都得由武将去埋单!

这叫什么事?

当天,赵构、赵鼎聊得非常开心,赵构趁热打铁,进一步关心了一下赵鼎的工作,他授予了赵鼎组阁的专断权。也就是说,新一届的宰执人选名单由赵鼎单独决定。

面对这份信任,赵鼎没有得意忘形,他只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工作伙伴,这个伙伴是必须要保留的,其余的人还是由皇帝做主。

这个人就是——秦桧。

还是秦桧,仍然还是秦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骗完了张浚,接着骗赵鼎。他一直在赵构的眼皮子底下骗,在赵构等人早就知道他本性不良的情况下,没完没了地欺骗,而且都成功了。这说明了什么呢?是上面这些人太好骗了,还是这个骗子太高明了?

秦桧在乱世宦海中随波浮沉、始终不倒,距离权力之巅只有一步之遥了,眼看就能几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他身在其位,也知道百尺竿头想要再进一步非常困难。

尺水之阔,天堑之远。

不知什么时候命运才会垂青他。随着赵鼎组阁的完成,南宋进入了一个平稳期。一来赵鼎的本性就很“稳”,“安内高于一切”是他的宗旨;二来淮西军变之后国力急剧下降,由不得他不去防守。

从宏观上讲,南宋再也没法得到什么利益了。可命运就是这样奇怪,当你极力追求时,往往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当你放弃了之后,它又主动来找你。

还得从淮西之变说起,郦琼带着四万左护军、六万多军属与百姓投降了伪齐。刘豫惊喜若狂,为了迎接这支凭空而降的精兵,他把皇宫里的墙都重新粉刷了一遍。一边大肆庆祝,一边向金国报喜。说他实力大增,这回一定能打过长江去,活捉赵九弟。

豪言壮语,耿耿忠心,刘豫觉得他的女真主子们一定会像往常那样给他一些“甜蜜”的鼓励。可是他等了很久,金国方面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

实话实说,这倒不是女真人故意怠慢他,而是金国政坛正在大地震,规模之大,堪称改天换地,搞得人人自危,根本顾不上他。

昔日的女真第一人完颜宗翰终于倒了。自从他两年前贪小便宜吃大亏,用军权换政权,到金熙宗身边生活之后,处处受制于人。在淮西之变前夕,他连自己的亲信死党都保不住了。他的一大批心腹被绑上法场杀了头。金熙宗还算体贴他,允许他去法场上送行。

他是去还是不去呢?不去不义,去了……情何以堪!堂堂的大殿下,当年在完颜阿骨打的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居然在法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信被杀头,无可奈何啊!

几个月之后,完颜宗翰被活生生地气死了。

金国政坛大洗牌,上位的是完颜昌和完颜宗弼。这两人的对外政策截然相反,昌说对南宋要和,弼说一定要打到底。

在这之外,两人对伪齐刘豫的看法倒是一致的。等国内政局稍微稳定之后,两人给刘豫下了一道命令,令刘豫立即解散投降过来的原南宋淮西军!

刘豫蒙了,从这时起,他陷进了一个思维泥潭里。他搞不懂,为什么要解散这支有史以来最精锐的降军呢?用它去攻打南宋不好吗?

以南宋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军队,去攻打南宋曾经的防线,这是个多么划算的买卖,又是一种多么快意的折磨啊!

想想都快乐,可为什么不呢?

他不懂。很快,他的女真主子亲自来跟他解释了。这一年的十月,完颜昌和金兀术两人同时出现在开封城外。这两人带着大批精兵,声称要去攻打南宋,路过开封,顺便进城休息。

刘豫照例派儿子刘麟出迎,自己在皇宫里列队站班等候,却不料金军一拥而入,把伪齐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

刘豫更蒙了,他不懂这又是怎么了?他尽心尽职地当走狗,从来没有疏忽懈怠过,为啥突然之间就被废除了呢?

他不服,他纠结,他不理解!

完颜昌是个非常独特的女真人,思维方式与众不同,面对过期走狗的抱怨,他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原文非常精彩,抄录如下:

“刘蜀王,刘蜀王,尔犹自不知罪过。独不见赵氏少主出京日,万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雾,号泣之声闻十余里。今废了尔后,京城内无一人为尔烦恼。做人犹自不知罪过。朝廷还尔奴婢、骨肉,各与尔父子钱物一库,煞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怎么无耻的人都该脸红了。刘豫终于闭嘴,走上了一条过期走狗的标准归路。他全家被女真人北迁,迁到比宋徽宗父子的居住地更偏的地方——临潢(今内蒙古巴林左旗东南)附近,最终病死。

这个人,不予评论,因无耻而兴,由愚昧而覆灭,一条不知起倒的走狗而已,不值得浪费笔墨。说他覆灭之后的事情吧。

南宋方面反应迅速,尤其是军方,岳、韩两大军区搞了很多小动作,派人过江联络各方势力,趁局势动荡,尽一切可能招降伪齐军队,安抚伪齐百姓。

淮北一带,众多百姓渡江归附南宋。军队方面更令人惊喜,小的不去说了,伪齐重镇蔡州发生了兵变,两万伪齐军杀了金国守将,过江投降岳飞。

形势大好,岳、韩等将领派出更多的线人向更远的河南等地前进,为下一步的进攻作准备。以上这些看着很有效果、很有成就感,可和他们的皇帝所做的事儿比起来,就差太远了。

真正的上位者高瞻远瞩,站在杭州的梅山上,就能看清楚草原深处的变化。赵构从一件小事上敏锐地发现了机遇,进而迅速做出了试探。

开封城里最近流行一个小段子,由女真人原创,散布到全城。

“不用尔为签军,不要尔免行钱,不要尔五厘钱,为尔敲杀貌事人,请尔旧主人来此坐,教尔懑快活。”

旧主人是谁,姓赵!

赵构派人去金国,带去了一句话:“河南的土地,上国如果不想要的话,尤其是不想给刘豫,那么为什么不还给我呢?”

乍一看,这句话问得太天真了。女真人千里跋涉、刀头见血才抢到的土地,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不给走狗就给你,这个逻辑说不通吧。

却不料,金国的回复让人无比震撼——“很好,同意。我方还给你河南的土地、你父亲的棺材、你还活着的生母,条件是你得臣服。”

作出这个决定的人是完颜昌。前面说过,这个人的思维与众不同,在当时和后世,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在金国举世无敌,尤其是在金国对南宋不断进攻的情况下,会做出如此大的让步,以求和平。要知道之前赵构求和时,金国的条件是只留广东、福建,长江以南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得交出来。两者对照,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啊。这么搞,他很像一个金奸,是宋朝派去卧底的。

其实也很正常,历史惊人的相似,联系一下现代就会得出答案。

现代欧美国家的财富是靠战争掠夺而来的,不必讳言,直到现在仍然还在掠夺中。按说欧美人民既然享受着掠夺来的丰富物资,那么就该站在战争一方才对。可是,与之对应的是,反战人士也多在欧美国家。

这个例子足以证明完颜昌的存在是合理的,他的心灵很宽阔、很宁静,思想很超前。

在现实世界里,滞后必将受到惩罚,而超前也不见得能赢得鲜花。和谐与中庸之所以能成为主旋律,是因为生存者必须与周边的人有足够的契合点。

这就是伟人的一种存活法则——要想成为大众的代言人,就必须懂得以上这些浅显的真理。谁要是违背的话,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惜的是,完颜昌不懂这些,他是个刚刚走出野蛮时代的人,却干着即使在文明社会里都不被广泛认同的理想主义的事情。他因为无知而无畏,却不会因为无畏而金刚不坏。当然,这是后话。

眼前的事是,他派出了一个和谈使者,名叫兀林答赞谟,也叫乌陵思谋,去临安找赵构签合同。这让包括赵构在内的极少数人喜出望外,却让宋、金两国的其他人破口大骂。

当时,宋朝的宰执有四个人,按职务顺序排列是:赵鼎、秦桧、刘大中、王庶。前三个人紧紧团结在一起,最后的王庶被孤立出去了。

王庶不久前还是鄂州知州,是岳飞的同事兼部下。两人堪称志同道合,都是力主直线救国,以直报直、以怨报怨的人。他坚决反对这件事,尤其指出这个叫乌陵思谋的使者本身就是南宋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个女真人在开封陷落时搜刮百姓,抓捕皇族,干尽了坏事!

王庶倡议,乘机抓住这个死敌,先报仇于万一。

赵构凄然地摇了摇头,说:“王爱卿,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不能杀这个人啊,更不能阻挠议和。我的母亲还在北国受难,眼下这是唯一能接她老人家南归的机会。朕以孝治天下,这一点点的思母之心,难道爱卿都不能成全吗?”

说着,赵孝子泪如雨下,痛不欲生。于是,御座之下,众高官出于礼节、出于孝思、出于拍马屁,都跟着泪流满面……这一招屡试不爽、百战百胜。

可是这一次,赵构遇到了敌手,有人反驳他。

一个姓冯的大臣站了出来。

翻开历史书,请大家回顾一下秦末楚汉相争的那一段历史。当时,项羽抓住刘邦的老爹,威胁说不投降就煮了他。

刘邦笑嘻嘻地回复,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项狠人搞不定刘青皮,只好放人了事。

冯大臣说,此时,宋、金交恶,比楚、汉相争还要凶险,已经是两个民族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怎么能以一个母亲的生死安危来要求整个民族屈服呢?况且,那样的屈服也带不来平安,更没法让彼此平等!

皇帝应该向刘邦学习,努力振作,对女真人说出刘邦式的外交辞令……没等他说完,赵构掩面痛哭,呜咽着说:“太可怕了。”“杯羹之语,朕不忍闻”,这样残酷的事,永远不要来找我!

之后,赵构踉跄回宫,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大臣。

不愧是领导,这样就终结了反对党。带有讽刺意味的建议,居然衬托出了更高层次的慈孝,给原本无耻的事镶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谁还能说赵九弟是无能的、不健全的,这人的思想早就升华到另一种境界了。

赵构第三次痛哭,是在金殿上接见金国使者的时候。当时,他“哽咽,举袖拭泪”,向乌陵思谋询问他母亲、他哥哥渊圣皇帝以及其他亲人的状况。

乌陵思谋很郁闷,让他怎么回答?说他们家的女性亲友团洗衣服很卖力,洗得很有成就感;他们家的男性亲友团在十多年的田间劳动中,已经成了优秀农民……这不是逼着赵构骂人吗?

他只好非常政治化地说:“但望和议早成。”

这就足够了,赵构立即表示出最大的诚意,派专人护送金使回国,让他传话说自己同意全部和约条款,同时勒令沿途南宋官员,尤其是鄂州、镇江方向的军队,不许寻衅滋事。

这太有必要了。很多年以前,韩世忠曾经亲自带人在半路上埋伏,要干掉当年的金国使者,只是由于对方临时改道,才没得手。

赵构深知议和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军方的态度,因此,他迅速命令东南方向的三大将即刻率亲兵觐见。

到得最快的是张俊,其次是韩世忠。岳飞一直拖拖拉拉,从鄂州到临安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勉强到达。这一路上,岳飞连续不断地写奏章反对议和,临安方面打马虎眼,只说再议、再议。岳飞火了,直接写辞职信,说自己从此回家种地去,不再当官。

赵构被逼无奈,亲自写信说:“爱卿你来临安,我们当面谈好不好?”

岳飞只好上路。

对比两人此时的心情,岳飞万般无奈。皇帝置国恨家仇于不顾,敌方突然间毫无理由地提出议和,他居然急吼吼地答应了。这是天真还是幼稚?仿佛这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双方领导人刹那间的心血来潮。这是一场游戏吗?

赵构呢,他心里所想的除了议和之后的平安清闲岁月之外,剩下的很可能是几个月前的淮西兵变。只要不高兴,就辞职……只要不高兴,就叛变!

这是多么危险的部下。

好不容易,三大将终于到了皇城之下。大浪淘沙,当年的落寞少年、地痞、农夫,现在已经是手操国家命运的大将军了,他们都变了。于此时而言,要怎样对付他们,很是耐人寻味。

先是张俊,他跑了第一,赵构却很不待见他,准确地说,是没给他半点好脸色。这个张俊再不是当年那个默默走进西北军营的草根少年了,他成了草根的对立面,一个新兴的大贵族。

张将军爱权,此时,他权倾东南,辖区面积远在韩、岳、吴之上;张将军爱钱,他的钱,数额之多,成了一个传说。

有个小故事,据说是真的。某一天,赵构心情大好,带着秦桧、韩世忠、张俊一起出去玩。午饭过后,随行的御用戏子即兴表演了个小节目。

一个丑角拿出一枚铜钱,说这是仙家至宝,可以通过中间的方孔看出人的前生本相。获得允许后,先是照向了赵构。

丑角满脸虔诚,说:“这是帝星。”

接着照向秦桧,变成一脸敬畏,说:“这是相星。”

照向韩世忠时,丑角脸色大变,好像吓出了一身冷汗,说:“这是将星!”

最后照向张俊,只见他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照了好半天,仍然很迷茫,像是不认识方孔里出现的东西。赵构等得不耐烦了,命他据实讲来。

该丑角说,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看见张大将军坐在钱眼里……满堂哄笑,真是一语中的!张俊爱钱爱到了一个让人仰视的高度。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还创造了一个任谁也偷不走钱的办法。

张俊把银子铸成了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这些球又圆又沉,没法拿没法举没法扛。哪怕是盖世神偷,也只有一个办法能偷走它们。

就是用马车运……这是在欺负张大将军家里没有兵吗?

这些大银球堂而皇之地放在他家里,稳稳当当的,啥事也没有。时间长了,大家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没奈何”,很独特。不过,这只是张将军追求金钱的初级阶段,随着时间的流逝,张俊对财富的迷恋会不断升华,他还会玩出更多的花样,比如房地产。

回到眼下,张俊第一个来见皇帝,见面之后,大表忠心:“臣当与岳飞、杨沂中大合军势,期于破敌,以报国家。”

却不料拍到了马蹄子上,赵构大怒,老子当初让你上战场,你不上,现在老子想和平,你居然张牙舞爪来劲了,纯粹是主动找抽!

赵九弟对张俊一顿冷嘲热讽,终于让他明白了眼前的行情。张俊及时表态,一切行动听指挥,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韩世忠的态度和他的亲兵的装束非常一致。宋武宁安化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少保韩世忠的亲兵进临安城时,以铜面具遮脸,全身铁甲,沉默不语。

赵构问及他对议和的态度,韩世忠只有一句话,不可和,并且希望决战时把最重要的地段交给他。

赵构点头叹息,韩世忠忠勇过人,质朴出于天性啊。这个人在当初南渡建国时就已久经考验,这时虽然不会轻易驯服,但也随他去吧。

当年平叛救驾之功犹在眼前,旧恩不可忘。

于是,韩世忠带人去休息。过了多半个月,岳飞姗姗来迟。赵构、岳飞终于再一次面对面了。时隔小半年,物是人非,两人之间再没有当初的默契了。

是什么让他们之间有了隔阂呢?张浚吗?秦桧吗?郦琼吗?或者……赵构本人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笔账。具体到岳飞,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为国为民,始终如一,错的怎么会是他呢?反而是皇帝与宰相,朝秦暮楚,游移不定!

赵构却在想,“既为天子,富有天下”,所有的事都是我的私事,所有的人和物都是我之私有,我想怎样就怎样,臣子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儿,怎么可以怀疑我、反对我、忤逆我,动辄以辞职威胁我呢?

错的是岳飞才对。

有了这样的基调,两人的交流可想而知。赵构平静地向自己手下的最强将军询问关于议和的意见。岳飞斟词酌句,回答说:“夷狄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议。”

之后,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平心而论,岳飞的回答是经典且准确的,准确到百分之百与历史结果相契合,就像上次他预言淮西兵变一样。可悲的是,效果也一样。你对又怎样,还不是既让人妒又让人恨。这四句话不仅隐约地讽刺了皇帝的智商低下,而且直接点出了宰相们的无能,会造成中国人最无法忍受、最害怕的结果。

后世的讥笑。

换谁都受不了。世上的人就是这样,哪怕你的意见再正确,也要以礼貌、委婉的方式告诉别人。

不然,只能视之为挑衅!

而岳飞却不管这些,他是一根坚挺刚锐的长矛,只会直指核心,从不去理会什么曲折、回避。他认为是对的,那么就去做。说到底,他把政治当成了战场,用最直接、最精简的办法去面对问题。却不知道所谓的政治,讲究的是利益,一小撮人的利益,至于什么对与错之类的事,根本无从谈起。

这些,至少在宋朝是这样的。

当天,岳飞离开了皇宫。在他的身后,有两道冰冷仇视的目光,一道来自于赵构,另一道是右相秦桧的。随着议和的突然发生,迅速提速,秦桧迎来了他的春天。之前长时间的隐忍终于到头了,从依附张浚到讨好赵鼎,他实在是太低调了。

机会终于出现了,他的大领导完颜昌终于掌握了话语权,此时不振作,更待何时?他决心放开手脚,不再顾忌,就搏这一回了。

可眼下却有两个眼中钉,一个自然是岳飞,他是军方代表,不与他合作,会坏自己的大事;另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帝国首相赵鼎。

其实,赵鼎非常赞同议和,不用开战就可以收回河南旧都,还能救回太后,有什么不好呢?可是,他一方面想收东西,另一方面却想要面子,甚至还想讨价还价,比如,派去金国的议和使者就被告知,条款里谈到以黄河为界,可黄河在近年已经被改过道了,一定要以没改之前的河道为准。

秦桧特烦这种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当什么好事都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啊?去死吧。留着这个唧唧歪歪的首相,早晚会坏了大事。

他终于要出手了。秦桧,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强悍的权臣,操纵国家最久,掌控皇帝最成功,改变历史进程,甚至改变民族性格的人,终于开始了他的罪恶之路。

正文 十第十九章 英雄的黎明

眼下,踩住秦桧梦想之翼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帝国首相赵鼎,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赵构。这是南宋目前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要怎样扳倒他们呢?

秦桧先是把他们区别对待。

对首相是要扳倒,对皇帝则是诱惑。两方面要同时动手,精确掌握进度,才有成功的可能。审时度势,秦桧决定先斩去赵鼎的左膀右臂。

四位宰执中,王庶排在最末,他崇尚气节,已经被排除在外。秦桧位居第二。下面是参知政事刘大中,关键就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时刻与赵鼎同进退,要不是这样,在宋朝的制度下,哪怕是首相也很难说一不二。于是,一切从刘大中开始。

纵观南、北两宋官场,政治斗争不计其数。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认为秦桧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前,宋朝高官之间的倾轧很有所谓的风度。就像欧洲贵族很注重礼节,互相扔出白手套,就意味着决斗一样,宋朝的宰执们互相交流时,只要声音稍微高一些,都被视为瑕疵。

而有了瑕疵,必须辞职。

这种情况到蔡京时被终结。蔡京之所以能在官场洪流中升腾,是因为他做事没有底线,可以无耻,可以凶狠,可以借题发挥。他把元祐党人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敌手不死,永不收手。可究其根本,一来他是拾人牙慧,在旧瓶老汤间做文章;二来他对皇帝没办法,只能、只敢去迎奉赵佶,终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些在秦桧的政治生涯中都被颠覆了。

秦桧信奉一个原则——社会是由人组成的,而是人就会有弱点。控制了一个人的弱点,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控制了所有人的弱点,就等于控制了所有人,进而控制了整个社会。

有人会说,大仁则无惧,大智则无缺,总会有无弱点可抓的时候……真的没有吗?呵呵,好,那就“莫须有”吧。

眼下,不必费心去抓刘大中的什么弱点,此人的毛病官场皆知,他不孝顺父亲。这简直让秦桧无语,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嘛。找个御史弹劾他,就这么简单。结果,刘大中被贬往外地,当了处州(今浙江丽水)知州。

之后,临安城里谣言四起,都是关于首相赵鼎的。先是说御史们开会,决定只弹劾刘大中,不动赵鼎。当然,这不是说赵首相过于完美,无可弹劾,而是要给首相大人一个面子。

自己辞职会好看些。

接着,说“赵丞相乞去矣”,说“赵丞相搬上船矣”。看进程的话,赵鼎已经坐船出了临安,走在去外地就任的路上。

这些谣言传进了皇宫。当秦桧确信赵构知道之后,才开始主动和他说话。秦桧首先强调,自己坚决拥护议和,可其他大臣却首鼠两端、左右观望,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再犹豫下去就会错过。为了议和大事,他请求皇帝把任务只交给他一个人,不许任何大臣干预。

这是在冒险,赌的就是赵构的心理。眼看着议和的曙光就要出现了,好日子在向他招手。他已经家破人亡,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了很多年。这时,偏偏手下人或赤裸裸的反对,或阳奉阴违有私心。赵构会怎么想,他最盼望的是什么?

秦桧赌他一定需要帮手,一个不惜发动国内战争去议和的人。

历史证明,秦桧的眼光太准了,下一秒钟,赵构果然作出了决定:“朕独委卿。”他真的把议和权只交给了秦桧一个人。

秦桧却立即反对他说:“您的信任让我感动且惶恐,可这么快就作出决定,肯定不成熟。现在,我请您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三天。如果三天后您还是这样决定,那时我们开始实行也不晚。”

赵构同意了。

读史每到此处,我都为秦桧叫好。抛开善恶忠奸,单以才华而论,此时的秦桧是个天才。他牢牢地抓住了赵构的心理,一个没有安全感、不惜一切代价去讲和的人,怕的是什么,就是上当受骗,就是丧失他一直追求而不可得的安全感。

前面,我曾经试着归纳了赵构与秦桧之间长达十七年之久的错综复杂、难分主仆的关系,做了一个比喻——婚姻。此时,就是这俩人的初恋。

秦桧像个小伙子一样去追求女孩儿,一边主动诚恳地示好,一边用实际行动让女孩儿相信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半点都不勉强她。

有过恋爱经历的人,我是说,有过失败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有多么重要。很多女孩儿不是不喜欢你,不认可你,而是被你吓跑了,对,就是你急吼吼的表白,或者快爆炸了一样的热情,把她们吓跑了。这时,秦桧恰到好处地控制火候,怎能不让赵构倾心且放心呢?

三天后,两人再见面,赵构重申他的决定没变,一切只交给秦桧一个人去处理。可秦桧再一次拒绝了他,他说:“您的心真的静下来了吗?真的确信自己要什么了吗?此事重大,为了事后永不后悔,请您再思考三天,然后再作决定。”

赵构同意。

两人分开,各不相扰。三天之后,他们又见面了。赵构议和的心更加坚定了,他重申对秦桧的支持,议和之心决不动摇。

秦桧还是摇头,说:“古人云‘事不过三’,两次不足以定大事,请陛下再静心细思三天。”

至此,赵构对秦桧的看法完全变了。如果说这时的赵九弟是一个经过风浪、阅尽世情的熟女,觉得世间所有男人都无法迷惑她的话,那么秦桧已经成功地绕过了这一雷区,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种下了一粒信任的种子,让她觉得他是一个既可信赖又能掌控的男人。

九天时间,让秦桧获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同一时间,首相赵鼎已经堕入深渊,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主动跳了进去。

赵鼎在后世评价里有名相一说。所谓名相,必然富才学尚气节,是个倜傥不群的君子,在权力与风度之间,一定会放弃前者,选择后者。

面对漫天飞舞、愈演愈烈的谣言,赵鼎和他的幕僚都觉得保持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辞职。于是,他就辞职了。时间上与秦桧的得宠配合得天衣无缝,正好是赵构答应秦桧独相的时候。

秦、赵两人,求名者得名,求利者得利,堪称各得其所。

赵鼎离京那天,两人的表现达到了极致。秦桧得了便宜还卖乖,拉着王庶去送行。王庶满心悲凄,他很清楚,随着赵鼎的离开,南宋连表面上的一点体面都没有了。王庶说:“公欲去,早为庶言。”你倒是早点告诉我啊。

赵鼎满脸倨傲,说:“去就在枢密,鼎岂敢与!”秦桧是枢密使,行右相权,这是在当面指责秦桧搞小动作,阴谋害人。

秦桧像是没听见一样,微笑着前来送行。赵鼎理也不理,转身登船。秦桧偏不放过他,在后面说:“已得圣旨,为相公饯行,何不稍等一会儿?”

赵鼎大怒,只要设宴,必有大批官员作陪,会让他更加难堪。他道:“议论已不协,何留之有!”接着喝斥船家开船,再不停留。

秦桧笑呵呵地道:“桧是好意。”边笑边喝斥手下撤了宴席。

赵鼎走了,他的离开很有中国特色。在中国,从古到今,从官场到民间,都有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比如总有人说,某某是个阴谋家,是个坏人,让他去坏吧,我离他远远的,让他尽情去坏好了!

说这话时,表情是激昂的,声音是颤抖的,仿佛自己的姿态很高、境界很高,不会与他同流合污,甚至不屑与之争斗。

到底是自傲,还是胆怯,先不予以考虑,光是这种行为,就让人发抖。为什么不争呢?为什么要躲开呢?难道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真理存在吗?

“当罪恶滋生时,助纣为虐和漠然置之都是错的!”

偏偏在中国传播最广、最有影响力的两种思想学派——儒家和佛教,对坏人、坏现象的处理方法就是不与之争。儒家的君子恪守“君子难进易退”、“夫不争是为争,争是不争”等高深到不能随意解释的教条;佛家更彻底,争?坏人坏事?

为什么要争?要的是“远离”。只要躲开就好了,争斗是要开杀戒、犯嗔戒的……我身为中国人,真是搞不懂老祖宗怎么会这么有喜感。

这时,赵鼎不争的结果是秦桧独相。

秦桧独相之后不久,金国使者来了,应南宋皇帝的要求,他带来了议和的具体条款。

金国使者张通古的头衔是诏谕江南使。也就是说,南宋根本不是国,而是江南;这次的文书不是国书,而是对下位者的诏书。

张通古每到一处州县,必坐于公堂正中,南宋官吏陪坐末席,以迎天子诏书之礼与之相见。也就是说,南宋的官吏们得向他跪拜叩首。他受礼之后还要宣称,金国本身不想搞什么和谈,是南宋使者“百拜恳告”,所以,他不得已才来的。

这是在京城之外。到临安之后,赵构要升正殿,拜于张通古脚下,奉表称臣,接受金国诏书,从此成为女真人的臣子。

这连当初的刘豫都不如。刘豫只是金国的“子皇帝”,最起码还是个皇帝,赵构却只是金国的臣子,他的身份一降到底。

这些条款迅速传遍江南,整个汉人族群愤怒了。江南重镇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市)知府带头拒绝接待金国使者。

想叩拜,做梦!

说我不称职?可以,我辞职。这就是当时一省之长的举措。随后,一场空前强烈的官场风暴席卷南宋。

先是军方站了出来。这一次,韩世忠忍无可忍,率先发言。他自己还不会写字,由幕僚代笔,连写了十几封奏章。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南宋皇帝受辱之甚,已经无以复加。当此主辱臣死之际,他强烈要求立即开战。他再次强调,他要去最紧要的阵地。

赵构压下奏章,不予理会。

韩世忠要求单骑入京,当面陈述。赵构终于回话了,要他老实待在驻地,不许移动,并且预先给了他一个任务,金国使者回国时,由韩世忠部派军队护送。

这下好了,韩世忠想劫持使者都没机会了,除非想监守自盗。

岳飞就更不用说了,他在这方面从来没让赵构高兴过。这时,赵构怕他会变成淮西军第二,组织一支叛军发动政变。

前首相李纲的上书引发了第一次反抗高潮。他在奏章里写道:“……自古夷狄陵侮中国,未有若斯之甚者……今陛下藉祖宗两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恢复土宇,岂可不自爱重,而怖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议哉!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这是正面的、不留余地的指斥,是赤裸裸的打脸。这些话迅速传遍天下,尽人皆知。每个人都在想,赵构会怎样回答呢?难道他会直接承认,他就是怯懦,就是“不自爱重”,就是不顾一切地要求女真人饶命?不,大家都忘了皇帝的特权。

皇帝可以不回答。

李纲的指斥石沉大海,掉进皇宫里,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以往这招的确百战百胜,哪个臣子也没法指着赵构的鼻子问他为啥不回复。

可这一回,城门失火,连最听话的禁卫军都打上门来了。

临安禁军三衙长官,即殿前司公事杨沂中、侍卫马军司公事解潜、侍卫步军司公事韩世良(韩世忠兄)一起去都堂找首相秦桧,以及首相的大爪牙御史中丞勾龙如渊。

他们威胁说,一旦皇帝以臣礼受诏书,天下军民不服,因此而闹事的话,他们三衙军没有把握能平息暴乱。

并且,他们提出一个问题——盖缘有大底三个在外,他日问某等云:“尔等为宿卫之臣,如何却使官家行此礼数?”

三个大的,是指在外的三大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三位禁军大统领其实很怯懦,是非常合格的赵构式臣子。他们提出的这两条,与其说是为难秦桧,还不如说是提早给自己安排后路。潜在的危险,我都提前告诉你了,出了事不要怪我啊。

秦桧不屑一顾,打发走人了事。

说到底,军方给赵构的压力很小,因为到这时为止,还没有军人敢跳出来对他怒吼:“你爸受罪是罪有应得,你哥受罪是咎由自取。你为了你妈一个人的自由,就让整个民族当孙子,你脑子进水了啊。老子不服,反了!”

只要还没人敢这么说这么干,秦桧就不怕,完全可以无视军方的任何意见。

可文臣集团的怒火是他所无法平息的。有宋一代,从赵匡胤开国时就一直作养的文臣们,代代相传,耿直敢言,这是经历了靖康之祸后也没有改变的传统。

这时,反对的言论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的人直接到临安城里找秦桧面谈。整个官场除了少数几个聚在秦桧身边的无耻之徒,如勾龙如渊之外,其他全都是秦桧的敌人。

最先站出来的是礼部长官。

金国以臣奴之礼压江南,正属于礼部的职权范围。礼部侍郎兼侍讲张九成先去见了赵构,很平和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转身去找秦桧时,立即变得冷若冰霜。秦桧很机敏,眼见形势不对,马上抢先开口,他说,这个当官做人嘛,应该“优游委曲”,才能对国家有益处。

张九成要给他讲道义,他要教张九成怎么“做人”……张九成进一步了解了眼前这个人的本质,干脆也别说事情的对错了,来点真格的。

张九成说:“未有枉己而能直人。”没听说过对自己放纵、变成奸邪的人,还有资格去教别人怎样。你都是个坏蛋了,还想对我说三道四,你配吗?

秦桧顿时恼羞成怒,这是史无前例的侮辱!这是自从宋朝立国以来,首相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宰相礼绝百僚,唐代以前,皇帝之下的任何官员见到宰相都必须施以跪礼。宰相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达于巅峰。别说是教某个官员做人,就是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为过。所以,秦桧刚才的话符合身份,可张九成偏偏无视、讥讽,这让秦桧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很好,他找到了借口。赵构也找到了理由,走正常程序罢免了礼部侍郎大人。

噩梦才刚刚开始,接任的礼部侍郎名叫曾开,这人上任之后没去办公室,直接就来找秦桧了。秦桧察颜观色,再一次抢先开口。这一次,他面带微笑,语气舒缓,说:“主上把宰执的位子留给了你。”

直截了当的收卖,开价开到了宰执,这是多么高的封口费啊。秦桧觉得自己很有诚意了,却不料曾开脸板得跟块茶盘似的,问了他一句话:“你说说,这次宋、金议和是什么样的体制?”

秦桧很郁闷,这人怎么比张九成还直接。体制,这是问两国之间的名分问题。秦桧想了想,没必要瞒,也瞒不住。

他举了个例子,说:“就像高丽对我朝一样。”

曾开顿时就怒了,这是当面骗人。高丽对宋朝一向称臣,可两者不接壤,宋朝想控制也没办法,这和金国、南宋的关系能比吗?稍加一句,曾开之前是在直学士院上班的,很有学问。他当场引经据典驳斥秦首相,从古人的正义正理开始上课。

秦桧气得发抖,老子当年是状元好吧,用得着你来上课!怒火上头,他回了一句:“侍郎知道古时的事,唯独我秦桧不知道吗?”

被曾开抓个正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桧被气疯了,急火攻心,再也没法保留所谓的面具与体统了。他公开声称,这是陛下决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桧只想成就国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礼部侍郎迅速被罢免。第三任礼部侍郎名叫尹焞。尹侍郎的来头很大,是北宋圣人程颐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赵构等人觉得程圣人的门下一定会尊王守法,与皇帝步调一致吧。事实证明,他错得很离谱。程圣人纵有千般古板万般讨厌,说不出的不近人情,也从来没有教学生当卖国贼!

尹焞不屑与秦桧说话,他要找的人是皇帝赵构。

尹焞抄录了《礼记·曲礼》中的一句话寄给赵构——《礼》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现在,金国与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吗?不反兵了吗?反而要议和。这样做孝顺吗?有礼吗?要知道国之大事,无非“礼”、“孝”二字!

赵构急得焦头烂额,他一直以来都以老妈的自由、所谓的“孝”道来做挡箭牌,这时根本无从解释、无法掩饰。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然后迅速罢免尹焞。

一个小小的礼部成了秦桧的梦魇,挥不去绕不开。秦桧无奈、懊丧之余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他的实力有短板。他得形成一个更大的权力集团才成。目前这样事出突然,他在高层中只有敌人没有帮手,简直举步维艰。为此,他拟了一份名单,有勾龙如渊、施廷臣、莫将、沈该等亲信,并提交给赵构,请他立即将这些人安插在重要部门。

赵构同意了,下令特事特办,马上实施。

另一边,文官集团立即识破了秦桧的意图,不敢单打独斗了,想组团群殴吗?开玩笑,想都别想。这一次,由兵部侍郎兼吏部尚书张焘带头,合兵部、吏部、刑部、礼部之力,集体上书反对。秦桧不按干部考勤制度升官,建立私人小集团,他居心叵测,破坏制度!

如果这些人升官,我们就立即辞职。

赵构呆了,他可以轻松地任免某一部门的长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体辞职,这让他没法承受,这会使国家大半职能瞬间瘫痪。

这还没完,国家干部基地、馆阁方面的人也站出来发言。胡珵、朱松(这是未来的朱圣人他爹)、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联名上书,哪怕不要前程,也要弹劾秦桧。这些人的文字里,以范如圭的话最为犀利,他单独写了封信给秦桧。

“……苟非至愚无知,自暴自弃,天夺其魄,心风发狂者,孰肯为此。必且遗臭万世矣!”

以上这些事、这些人,大家以为怎样?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只是一些文人之间的口舌之争,不见血、不砍头的,没啥大不了的。骂得再狠,也不见秦桧掉一根头发,中华得半分好处。

这么想就错了,毫不夸张地说,上面这些事迹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就是最——重——要。

因为它涉及风俗。

风俗是什么?在传统观念里,大家对之很轻视。所谓风俗习惯,不就是大家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不自知的一些小动作而已嘛。

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这事非常大,堪称最大。风俗是由一个民族的日常习惯性思维、习惯性动作组成的,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民族的性格!

一个民族地大物博又怎样?历史悠久又怎样?出产丰富,男性强壮,女性漂亮,儿童聪明,各种优秀品质集于一体又怎样?这一切都相当于一座超级恐怖的火炮阵地。什么都齐全,可缺少发射按钮。

那个小得不起眼的按钮,就是风俗。

当危机、考验来临时,全民族都得勇敢面对,敢于迎战,才能按发射钮。这样,才能万炮齐鸣,使敌人灰飞烟灭、尸骨成堆。

否则,那些了不得的素质,那座设施齐全、超级恐怖的火炮阵地,就只是一堆摆设而已。如果觉得上面说得很抽象或者夸大的话,去参照一下近百年以来中国与日本的关系、英法百年战争记录,都会得到佐证。小小的岛国凭什么欺侮比之庞大、富饶不知多少倍的大国?

面对同一场战争,为什么会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决策出现?现代战争打的是纵深,拼的是消耗,那么,为什么巴掌大点的岛国敢于向幅员辽阔的大国主动叫板呢?

原因就在于民族的内核——所谓的风俗习惯、民族性格上。

这时,秦桧、赵构所看到的就是汉民族虽然大受欺侮,但没有摧眉折腰的整体性格。汉民族仍然从心底里认定自己是优等人种,是发达、文明、富裕、勇武的代名词。女真人也好,从前的契丹人也罢,都只是乘虚而入,在汉民族自我堕落时,捡了一个大便宜而已。

事实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赵佶所做的一系列蠢事,怎会有靖康之变?如果没有无厘头的耶律延禧,辽国怎么会灭亡?所谓的金国怎么会出现?

这时,面对金国的压迫,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汉民族集体反弹,文臣武将空前地团结起来,要求对外强硬,绝不接受屈辱的报价,向仇敌屈服!

奈何汉民族的皇帝、首相并不这么想。

赵构、秦桧注意到了风俗的巨大作用,两人在正式场合认真地讨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结论是“……待疆事稍定,当须明政刑,以示劝惩,庶几不变”。

等议和的事办成了,再秋后算账,以政府的法令惩戒说事。

也只有这一个解决办法了,因为风俗不是一两天形成的,改变一个民族的性格,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可这时,风俗的力量正排山倒海一样向他们压来!文官集团继续行动,这一次站出来的人没有之前那人的脾气好。听一听监察御史方庭实所说的话:

“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陛下纵未能率励诸将,克复神州,尚可保守江左,何遽欲屈膝于虏乎?陛下纵忍为此,其如中国何?其如先王之礼乎?其如百姓之心乎?”

这是多么强烈、独立的思想,敢于正式地、公开地对皇帝宣讲,千年以后读之,也不禁拍案而起,对方庭实起敬。试问之后的元、明、清三朝,明朝除外,另外两朝有没有这样的言论?有没有这样的反抗精神?那时,中华民族的风俗怎么了?

是谁搞的?

方庭实的话让赵构震惊,终于有人敢不买他的账,蔑视他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苗、刘之变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没等他做出反应,更强烈的动荡又开始了。

临安城里各大主干道、显要地段,出现了大批榜贴,上面写着:“秦相公是细作!”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秦桧是汉奸。

这让秦桧心惊胆战,更让赵构惊慌,他的回忆是完整的,他没有忘记十几年前,就在他现在所在的这块土地上,曾经出现过声势浩大的起义,反抗他父亲的苛政。眼下,他的作为比他父亲恶劣万倍,他爸只是要汉人的钱,他是要汉人的脊梁!

怎么办,需要军队介入吗?可是,自从淮西兵变以后,他最担心的就是军队。剖析心理的话,现在,他兵强马壮,却仍然卑躬屈膝,向女真人求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不信任自己的军队。

试想,如果他的军队在北伐中不断壮大,会是怎样的局面?

是金国的末日,还是他赵构的死期?

两难中,赵构等到了议和事件中,来自文官集团的最强烈的攻击。这一次,他和秦桧都承受不住了。

胡铨,字邦衡,庐陵(今江西吉安)人。非科班出身,因贤良方正被推荐,跻身官场,时任枢密院编修官。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位置,相当于国防部里的一个小科员。

胡铨写了一份奏章,字数不多,共一千两百四十个。与当时动辄万言以上的文章相比,实在很不起眼,但要看他写的是什么。

以金国诏谕江南事件为背景,胡铨将涉及此事的南宋官员从上至下,从赵构、秦桧到使者王伦,都尽情地批判了一番。他的用语或许没有方庭实那样干脆透彻,但他的要求却震撼官场。他要求宋廷杀秦桧、王伦以谢天下!

以国贼之名杀秦桧。

这篇讨伐投降卖国主义的檄文一问世,立即传颂四方。宜兴有位名叫吴师古的进士出资刻板印行,让它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国。

讨伐秦桧的声浪达到了最高峰。

世人皆曰可杀,初入相府的秦桧顶不住了。宋朝的宰执们哪受过这个,一般来说,几句谣言就会让他们自动辞职,比如赵鼎那样的人,那才是爱惜羽毛的君子。这时,舆论到了这种程度,无论如何,他都得写辞呈。秦桧真的写了,一边递上去,一边转头对亲信说:“就让皇帝杀了我吧,这样才能平息民怨。”

赵构气得满脸青筋,这都怎么了?上书……又有人要当陈东!胡铨是吧,真不知他是怎么混进干部队伍的,好,杀了他。

可秦桧不让,他说这样会让舆论爆炸的,已经有人在说陛下不孝了,这时再杀言事者,就会不孝到太祖皇帝那儿去。

赵构深吸了一口气,他忍!他下令将胡铨发配得远远的,尽可能地远,到岭南昭州(今广西平乐)去。立即起行,哪怕他的小老婆有孕在身,也不得耽误。

秦桧长出了一口气,他爽了,对政治犯就是要从重从严。可是,偏偏有人又说不,还是他的亲信,“只莫睬,半年便冷了。若重行遣,适成孺子之名”。

真知灼见啊,秦桧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胡铨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改为去广州管理盐仓。如此这般,文官集团的对抗愈演愈烈,金使也离临安越来越近了。

这样不行。赵构非常无奈,此情此景,只有开启官场“第二形态”,才能应付的了。那就是——官场无赖。谁都知道,为官之道千奇百怪,有一种人通常被形容成“官场流氓”,因为他们不讲道理,倚势欺人。可那太初级了。

官场流氓是欺负别人时的做派。而被人欺负,陷入困境时,官场无赖才能逢凶化吉。无赖们像一团烂泥一样,随便你怎么样,躺倒挨锤随你砸,只要你不敢真的下死手捶死我,那我就赢了。

赵构就这样干了,他决定不管官员们怎么反对,抗议到何种程度,他都要安排接待金国使者的事宜。当然,这些都交给秦桧一个人全权处理。

可秦桧却不干活儿了。秦桧很想促成这次议和,可因此导致他丧命的话,他还是不会那么情愿的。现在,举国沸腾,形成了谁议和谁去死的局面。你是皇帝,你不出面,啥事都让我扛,这现实吗?

更何况,恋爱中的小伙子也不要太慷慨,什么都答应,这样做,只会让女孩儿不在乎你。这时,秦桧还不能让赵构觉得万事无忧。

结果,赵构就郁闷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皇位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帮士大夫真无耻,想当初朕在明州(今浙江宁波)下海逃难时,朕就算下跪一百次,他们也不见得反对!”

周围一片沉默。

赵构更火了,说:“王伦本奉使,至此亦持两端。秦桧素主此议,今亦来求去。去则无害。他日,金人只来求朕,岂来求他秦桧。”

秦桧很高兴,终于等急了吧,这样才好办事。于此无可奈何之际,秦桧说出来的办法,赵构才会不打折扣地采纳。

秦桧的亲信之一给事中楼炤翻书翻到了宝,在《礼记·丧服四制》和《尚书·无逸》中找到了这样一句话:“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也就是说,在三年的时间里,在工作层面上,赵构可不出面。

这让赵构一下子轻松了。古人真是太可爱了,什么事情都为后世想到了,真不愧是永远正确、永远值得怀念的古人!

他再次强调议和的事情由秦桧一个人全权处理,任何人不得干涉,不得阳奉阴违找麻烦。是吗?文官集团有自己的打算。金国使者的要求很明确,要南宋朝廷在正式场合接受诏书。那么,俺们百官就是不上班,这样不算违法吧。看陛下、首相们有啥办法。

想法很好,可惜的是,秦桧还真有办法。

人至贱则无敌,人无耻则无碍。秦桧想到的办法,放在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是无法想象的,可它偏偏就出现在了最讲礼仪规则的宋朝!

他先找金使张通古商量,说让宋朝的皇帝给他下跪显然不那么现实,由首相代替怎么样?不知道张通古当时是啥表情,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答应了。

转眼到了宋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宋朝首相秦桧率领宰执大臣来到使馆,向金使张通古跪拜,之后用皇帝的玉辂载着金国诏书,向临安皇宫进发。

张通古骑在一匹马上,昂然直入都门。放眼望去,只见大殿前的宋朝官员按班列队,穿着绯色、绿色、紫色的朝服,腰间配戴着金鱼、银鱼。很好,的确是最高规格。

却不知这些人都是秦桧的亲信假扮的。

能相信吗?国家最高权力核心居然自我造假,骗人骗到了自己头上!中华自古以来,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丑闻?翻遍世界历史,谁曾经这样拙劣无耻过?

秦桧就敢做出来,而赵构很欣赏。

当天,金国使者骑马直上金殿,向南宋皇帝赵构大声宣读金国诏书。赵构静静地听完,从这一刻起,他和他的子民成了金国的臣属。

三天之后,张通古带着南宋的第一批岁贡——五十万两白银回国了。陪同他的人有南宋的各项专责使者,比如奉表报谢使韩肖胄、副使钱愐,迎护梓宫、奉还两宫、交割地界使王伦,副使蓝公佐,这些人负责为宋朝带回议和所得。

能不能带回来,带回来多少,赵构并不那么计较,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老妈回来就好,大哥的归来就两说了。可是,仍然要作准备,他得给他们修宫殿。另外,有更加重要的工作要迅速展开,他身为南宋皇帝,得向部下解释一下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赵构迅速向岳飞、韩世忠、张俊、吴玠等各战区司令发去公文,说他已于某月某日得到金国诏书,里边没有一点过分的要求,只是把河南诸路还回来了。这都是首相经办的,我并没有参与。之所以能获得这些好处,都是因为爱卿等忠勇护国。

因此,要嘉奖你们。

上述四大将,外加禁军统领杨沂中,再加已经退伍的大衙内刘光世,所有的统制、统领、正将、副将各进秩一等。

消息传来,各将军都懂了,这是皇帝给的封口费,想收的收下,不想收的也得收下。同时,自己得把嘴严严地闭住,这是将军们的封口费,也是皇帝的遮羞费,再说三道四,小心皇帝脸红心跳受不了……

吴玠没说,张俊没说。韩世忠很忙,他真的派人到楚州淮阴县洪泽镇(今江苏清江市西南)堵金国使者去了。可惜,他的部下郝卞向淮东转运副使胡纺告密,消息走漏,金使临时改道,去了张俊的防区,从此安全周到,一路回国。

岳飞说话了。

他说:“……切唯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以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行赏论功,取笑夷狄!”

赵构的脸啊……岳飞,你能温柔些吗?

同一时间,秦桧更加忙碌,他要做的事太多了。议和只是初步成功。之前,他瞒天过海,把整个南宋官场都当猴耍了,谁不恨他?可以说,他举国皆敌。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决定把事情彻底给了结了。趁着皇帝还需要他、支持他,干脆把整个官场都据为己有。

办法就是把所有敌人都干掉。

先是张浚。这人强悍,至少表面强悍,虽然已经倒了,可官场浮沉,谁敢说他不会东山再起?为此,秦桧派人去试探赵构,问他是否还喜欢张浚。

一提张浚,赵构立即火冒三丈,他怒吼道:“宁至覆国,不用此人!”嗯,这样啊,那就放过张浚吧。想来他是主战的死硬派,看样子跟赵构风马牛不相及了。

下一个是前首相赵鼎,必须将这个人打压到死!

赵鼎死于宋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也就是说,在秦桧的打压下,他一共挺了九年。这九年里,他被一路发配,从泉州、兴化军、漳州、潮州,一直到了大陆的最南端——海南岛吉阳军。

到天涯海角之后,赵鼎绝望了,他对儿子说,秦桧一定会弄死他的,他不死,就会拖累家人。于是,赵鼎绝食,直至饿死。

他死之后,突然间颂词如潮。从南宋到现代,从宋朝官方史书到百度搜索,都极力赞扬他为国为民、大公无私、勇于卫国、与奸邪死磕到底的精神。人们对他的评价之一是“与李纲并称名相”。真是活见鬼了,想歌颂他,随便!宋朝以黑为白的事多了,比如王安石的悲剧。

可为啥把李纲给牵扯上呢?

两者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李纲自始至终极力抗金,一直到死都没有半点游移;赵鼎主和,只是不像秦桧那样啥都答应,有一点点迟疑而已。李纲曾经亲历战阵,挽救过第一次东京之险,阻止靖康之难的发生;赵鼎做过什么,他的主要功绩之一是第二次上台之后,把国都从建康迁回临安,宋史的评价是“此举意义无比重大”,因为他让赵构安全了。

再次活见鬼,那时发生了淮西兵变,郦琼带人投靠刘豫,什么事都发生在长江北岸,跟南岸有什么关系?南宋所面临的最大危险也只是空虚。而迁都临安,是战略上的后退。从那一刻起,南宋朝廷就选择了以议和为主的执政方针。

赵鼎是个接近投降派的议和派,提勇于卫国什么的,真是让人呕吐。另一件事有助于人们看穿这人的本质,那就是他死前所写的一句诗:“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箕尾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二星,相传商代武丁帝中兴时的名相傅说死后,灵魂骑跨在箕宿、尾宿之间。赵鼎以此自比,觉得自己是宋代的傅说,并且,他一生所为,把南宋搞得很强大。

呕吐,这就是赵鼎的本质。

这个世界有个很好玩的现象,越像什么的,其实就越不是什么。看大款,个个低调;看高官,每人都面带微笑;看真正的作家学者,一个个不修边幅、随意自然。越是奇装异服的,越是初入行的小毛蟹。

赵鼎把自己比作傅说,把自己比作山河,只能显得自己浅薄无聊。他没像傅说那样中兴过国家,更没有任何辉煌事迹来激励后人、彰显气节。甚至,连他的死,都是懦弱的。

因为同样是流放,胡铨能一直挺到秦桧死!如果说赵鼎的一生还有什么警示后人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他的可悲下场。

“当罪恶滋生时,同流合污和漠然视之都是错的。”

赵鼎玩清高、不抵抗,造成了他个人的悲剧,更让民族一起受害。他根本就不知道政治是什么。伟人说得好,政治不是请客吃饭,没有什么客气可讲!

赵鼎之后是吕颐浩,再之后是李纲。这两位秉性刚烈的前首相被秦桧隔离在临安城外。李纲不去说了,他永远都没有靠近赵构;而吕颐浩哪怕进了临安城,病得快死了,挺在宫外整整七天,都没能见到赵构一面。吕颐浩在半年之后就去世了。李纲的时间还要长些,他有幸亲眼目睹了一些他所坚持的东西。我相信,李纲死时有当年伍子胥的心情。

时光飞逝,很快,宋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到了。这年三月,金国真的把开封城、河南等地空了出来,允许南宋官方进驻了。

消息传来,赵构欣慰得意,这是他的胜利,是他政治成功的标志。他向臣民们夸耀之余,选择性地屏蔽了王伦的另一份报告。

王伦是议和使者、交割地界使者,是主战派的眼中钉。胡铨就曾上书把他和秦桧相提并论,主张一起砍头。可这时,目睹了金人的举动之后,王伦不安了。他看到金军把黄河上的所有渡船都划到北岸,保持着随时渡河的状态,并且占据了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跨黄河到同州(今陕西大荔)的大桥。

这都预示着什么?

王伦以最快的速度上书示警,建议赵构“乞令张俊守东京,韩世忠守南京,岳飞守西京,吴玠守长安,张浚建督府,尽护诸将”。

这是南宋当时能出的所有底牌了,把这些军队从长江南岸迅速推进到河南诸路,占领地界要害,才能保住所得的土地。要不然,它们就像没关上门的保险库,随时会招来贼。这本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赵构做出的批示却是:

“闲着没事别捣乱,派什么兵,小心搞得友邦惊诧。”

另一边,金国把王伦扣押了。

南宋官场再一次震动,扣留使者是对一个国家的巨大挑衅,无论是当年北宋开国时对南唐,还是靖康之变前金国对北宋,这种事基本都没发生过。

相反,赵匡胤也好,完颜阿骨打也罢,处于上位者的位置时,都保持着非常豁达的风度。

这些官员强烈抗议,要求赵构立即对金国开战。开战……赵构很无奈,当此形势空前大好之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存在呢?

连备战都不应该!

于是,安静。王伦本就是金国、南宋两边跑的人,这时让他在异地拘停一段时间,没关系,他会适应的。这件事就此揭过,另有一件急事逼着赵构必须紧急处理。

他家的祖坟。

赵氏宗族的祖坟在河南,从赵匡胤开国时到北宋结束,已经埋了八位皇帝(包括赵大他爸)。这么多祖宗聚堆,久无音信,赵构无论如何都要派人去探望一下。

探望之前,每个人心里的预感都很不好。以女真人对赵宋皇族活人的态度来看,已经死了的各位就很难保持什么尊严了。

果然,派去的人到了之后,发现触目所及一片荒凉。北宋八陵经过金国、刘豫的轮番“照顾”之后,几乎所有的宫墙、屋墙都倒了,地上地下的建筑被破坏殆尽了。其中,宋哲宗的永泰陵最惨,他的尸骨现于天光之下……

唯一的好消息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永昌陵是完好的。

据说女真人和刘豫很多次想对永昌陵下手,带齐了家什儿想去挖,可偏偏找不到坟在哪儿。这事怪了,平地找不着,那么登山向下望去,总能定位了吧。是的,站在附近的山上往下看,永昌陵目标明显,可下山之后,这些人照样变成了路痴,说啥都找不着。

这或许是个美好的传说,附带着对赵匡胤的敬意,对赵光义之后所有北宋皇帝的抱怨。毕竟,他们这样或那样,把一个堂堂大宋帝国搞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确实可恨,亦可悲可悯。至于皇陵被破坏的真相,是不会有任何侥幸可言的。

因为刘豫把坏事做绝了,他派正规军去挖掘北宋皇陵,号称“淘沙队”。这是历史上仅排在汉末曹操后面的官方挖坟运动。

在这种力度下,有什么能幸免的呢?

探陵使回临安之后,深感难堪,没法向赵构述职。他讲了一大堆的官方话之后,赵构实在忍不住了,就问皇陵到底怎样了?

探陵使回答:“万世不可忘此贼!”

赵构头晕目眩,一下子失去了表达能力。他的孝字号招牌突然倒塌了,以和平换老娘,这个借口没法变得更可笑了。他的老娘比他祖宗八代都重要?现在的事实是,他那货真价实的八辈祖宗在向他发问,这事儿怎么办,他到底要孝顺谁?

还有什么理由不开战?

赵构忍无可忍,可还是用尽全力忍受了下去。不管怎样,和平至上!于是,宋廷在一片吵嚷之后再次归于沉默。

沉默在宋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年初被打乱。赵构真是个命苦的孩儿,他一心等着和平,等待着久别的老娘,可金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居然是政变。金兀术杀了完颜昌,这个好战分子终于受不了什么议和、名分、交换之类的事情了。

他是女真人,他要战争。纵观金国历史,什么都是用刀枪铁血抢来的,搞什么见鬼的议和,统统是败坏传统的歪理邪说。

于是,他把完颜昌之流全砍了。这是金国历史上第一次皇族大流血。金兀术不会想到他开了一个什么样的先河。这种野蛮人只相信手里的屠刀,认定谁的刀快心狠,谁就会使金国繁荣昌盛。历史会证明,他是多么的浅薄可笑,没知识的人只会让悲剧重演。

女真皇族以后会不断地自我屠杀,直到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这些都是后话,摆在赵构眼前的是另一道选择题。他是要和平呢,还是开战呢,或者等待呢。金国内讧,百事待定,这对宋朝来说绝对是个天赐良机。慢一点的话,可以派岳飞、韩世忠等部队开赴河南,占据各处要害地段,等待机遇。

快的话……前北宋官员张汇隐居北方,他夜渡黄河赶到临安,建议南宋,“王师先渡河,胜负之机,在于渡河之先后耳”。

此时,目标不应该只限于河南开封一带,而要北渡黄河,乘机收复河北,进占燕云!

一时间,朝野振奋,尤其是军方,岳飞、韩世忠等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纷纷上书要求立即向北方挺进。

韩世忠的态度最恳切,他再次重申,要去战争的最关键处驻军。

对此,赵构再一次无奈,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呢,你们瞎闹什么?首先是消息来源,比如这个张汇,他可靠吗?

他是北宋的官,为什么南宋立国这么多年不见他回国,这期间他在干什么,是怎么生活的?如果赤胆忠心的话,为什么不在南宋最危险、最需要人的时刻渡江回归,参与国家建设?这时,眼见宋、金和平有望,他跳出来煽动战争,这真的是为宋朝好吗?

同志们啊,你们要头脑清醒地考虑问题,不要被人轻易蛊惑。并且,回到宏观角度上来,这时,金国对宋的政策改变了吗?没有。所以,由宋朝挑起战争是错误的、没必要的、不合时宜的。

所以,赵构对这件事的处理决定是,给予韩世忠口头警告处分,定性为“世忠武人,不识大体”,责令他端正态度,认真反思,以免下次再犯。至于对金国近期变化的应对嘛,他们变他们的,中华的传统是以不变应万变。

以和平之心等待金国的友善,哪怕对方曾经很野蛮,正在返祖,也决不动摇。相信女真人总会有醒悟的那一天。

和平终究会到来。为了实施这个理念,南宋再一次派出使者,去履行议和合同剩下的条款,比如迎接赵构老娘回归。

在北方,完颜宗弼有点哭笑不得。他实在搞不懂,是赵构的大脑太喜感了,还是他本人的铁血本质的浓度不够。他都杀得本族人血流成河了,赵构还在搞什么和平进行时啊!那好吧,继续扣押南宋使者,看看是南宋的使者多,还是俺金国的牢房多。

到了这一步,赵构终于绝望了。他知道议和暂时没搞头了,他将再一次面临金国骑兵的威胁。

这时是宋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年初。

议和失败,很难说,最痛苦的人是赵构还是秦桧。不过,最彷徨失落、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肯定非秦桧莫属。他怕死了。

在宋朝,当首相必须完美无缺,哪怕前一晚喝多了,第二天早朝时稍微失态,都得引咎辞职。更何况,他主导国策失误,使皇帝蒙羞,让国家降格。

可是辞职……那就死定了!走到这一步,他举世成仇,每一个汉人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敢失去权力。哪怕仅仅是为了生存,他都要牢牢抓紧权柄。

那好吧,既然曾经无耻,那就一路无耻吧。

秦桧作出这个决定,开始为相权奔忙。他指挥亲信多方造势,让官方承认议和是不变的国策,只是中间出了点小插曲而已。国策大政的方向是不变的,并且,在特殊时期,秦首相仍然是国家的第一选择,他必将带领宋朝走出困境……

如此云云,皇帝适时出面,做出了正面肯定,秦桧职务不变,仍然是帝国首相。消息传出,举国大哗,秦桧真是太特殊了,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宋朝之最。

继跪接敌国诏书之后,他又坚决不辞职,成了宋朝历史上的又一个大亮点!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安内了。至于攘外,在金国肯定出兵河南的情况下,赵构终于下旨派兵过江驻防,只是派去的军队让人很困惑。

从地理位置上看,距离旧都开封最近的无疑是鄂州方面的岳飞。按兵力战绩排名的话,也非他莫属。可岳飞自始至终安静地待在原地,一直未动,哪怕南宋派去开封探望祖陵的使者从他的辖区路过,他申请带兵护送,也被勒令别动。

风起云涌、无比动荡的宋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之初,岳飞被死死地摁在鄂州,没有半点自由。

岳飞如此,韩世忠也是这样,可以说,整个南宋的前沿阵地一片寂静。

派出去的将军名叫刘锜,率领的军队是八字军。

自从富平之战后,刘锜的声望就跌落谷底了。八字军从刚组建起就是半官方半民间的边缘军队,始终被南宋官场排斥在外,平时的待遇连临安府的衙役都不如。这时,派这对组合孤军深入,远赴河南,真搞不懂宋廷的用意何在。并且,要注意的是,全部兵力只有两万。

以河南幅员之广褒,区区两万人不过是一小撮胡椒面,撒进那么大一锅汤里,立刻就消失不见了。这就是三百年的两宋历史中,最动荡不定、壮怀激烈、屈辱难当,又光耀后世的战争之年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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