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壹)·大宋开国卷 - xp1024.com
《如果这是宋史(壹)·大宋开国卷》


正文 第一章 前因――我本乱世一根草

中国这一段的历史,从一个人的离家出走开始。

这个人叫赵匡胤,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了,娶了媳妇,也有了儿子,此前的生活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特别点的事发生(至少没有记载)。二十一年啊,就这么平淡无聊地活过来了,而且早婚早育,我有时会非常佩服他的耐性,换个人估计会被腻死。

但他是赵匡胤,从出生时就很不得了,据说声光电俱有,色香味俱全,而且之前十个月,他老妈就宣称,梦到了太阳钻进了她的肚子(在中国,太阳好像隔个百八十年的就钻进女人肚子里一次)。最奇异的是,他生出来时体有金光,三日不散,而且胞衣如菡萏。

于是,这都成了他日后之所以伟大非凡的理由。

可怜的赵匡胤,这是多么严重的异形胎加新生儿黄疸啊,一连黄了三天还没好,还被人调侃了一千多年!

在这空洞无聊的二十一年里,赵匡胤实在是一个再乖不过的好孩子,一切都无可挑剔。他干过的唯一一件出点格的事,就是骑了一匹烈马冲出城,结果脑袋命中城门,硬生生栽下马来。旁观的人吓坏了,以为他这下死定了,却不料他立即就跳了起来,不仅没事,反而冲向那匹害他丢了面子的马,骑上去,直到马服了,面子找回来为止。

但是结果却是郁闷的,千百年来从没有人佩服他意志坚强,年纪轻轻就把铁头功练到炉火纯青,反而大搞封建迷信,说有金甲神时刻守护,根本没他本人什么事。

话说,一个在冷兵器时代的军营里长大的男孩子,居然在二十一年的时光里,才弄出来这么一丁点的“光荣”事迹,他的折腾能力和顽劣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本应该一直活在父母的身边当个乖宝宝(这之前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在99.9%的历史记载里,都说他是因为天生英才难自弃,实在是没办法寂寞,甚至是看到了五代十一国(不是笔误,这段时期可以说是五代十国,也可以是五代十一国,具体原因以后再说)时兵祸连连,生灵涂炭,他才不得已离开慈母妻儿,出去执行上天交给他拯救苍生的神圣使命的。可是实际上呢?

非常简单,他家穷,得出去找食吃了。

穷啊,在那个时代里,连皇帝都没觉得自己富裕过。翻开史书,满纸都是禁贩私盐,五斤以上就处死;牛皮全归国有(军需),家存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就处死;铸钱太薄,十余纹叠加起没有以前一个厚,简直就是薄铁片子,而且敢私铸就处死……至于水灾、旱灾、虫灾或者兵灾时人怎么活,那可真是有难度,如果能真实记录下来的话,现在市面上的那些火暴畅销,专门吓小女生的恶心型恐怖片就可以歇菜了。

一点都没有夸张,《人肉叉烧包》之类的片子只不过是些个体变态者的单独行为,如果满城,或者方圆几百里内都成了这种店铺,且时刻营业的话,是什么世界?请着重记住下面这句话:那——时——真——的——人——吃——人!

然后我们才会知道后来的赵匡胤有多么的伟大。

那么赵家人的具体生活是怎么样的呢?想想在这样的世道里,赵匡胤居然能活到二十一岁,还娶妻生子了,才不得已离家谋生,他家看来混得相当的不错啊。

事实上也真的不错。

赵匡胤的祖先可查的能追溯到他的高祖,名叫赵朓,生活在唐代,做过永清、方安、幽都这三个县的县令;曾祖父赵珽在唐代藩镇势力上升时期,历任藩镇属官(注意,藩镇),兼御史中丞,在朝廷里有一定地位;祖父赵敬生于唐末,文武兼备,出任营、蓟、涿三州的刺史;父亲赵弘殷在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勗手下任职,是禁军中飞捷军指挥使。

以上的资料可以看出,赵家祖上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显赫富贵过,大都只是些县市级的中层干部。不过都挺油滑干练,比较识时务。中央不行了,马上就转地方,汉族的朝廷不行了,马上就给少数民族的政权打工,而且非常忠诚可靠。他们被各个时代的各个不同种族,不同朝代的领导人所信任和欣赏,时刻在皇帝身边工作,包括赵匡胤。只不过他最后坏了规矩。

为了更好地了解赵匡胤的成长经历,我们很有必要先知道他的生长环境,以及环境的不断变化。

终结者朱温

朱温,讳晃,本名温,宋州砀山人,本是农民。后来又叫朱全忠,不过他很讨厌这个名字(根据他的行为和职业,这简直就是在骂他),这是唐朝赐给他的,而他本来是黄巢的人。

黄巢起义,龙蛇混杂,朱温是他的得力部下,一直帮着他攻进了长安当上了皇帝。但是黄巢马上变了,简单地说,他变成了刚刚逃跑的唐朝皇帝。此人天天和宫女混在一起,并且信任太监,其结果匪夷所思,他居然让这些在唐朝后期能决定皇帝废立的死太临们重操旧业,在他的起义军里当上了监军。

朱温惨了,他像唐朝的将军们一样被压制,被欺负,时刻被太监海扁。他冤,他不服,他不止一次地按照正常程序向他的陛下上报申诉,可是一点回音都没有。因为都被太监们习惯性地截留了。

这时候朱温的反应也是非常习惯性的,他本性勃发,不可遏制,一刀下去,让太监又丢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体部件——脑袋(后来发生的事可以证明,他把太监们恨到了极点,成了所有太监的噩梦),然后朱温宣布向唐朝投降,成了宣武(汴洲,河南开封)战区的节度使,马上就向老上级黄巢开战。

这个时候,朱温并不孤单,他在战场上有一个真正强有力的队友,那就是强悍的世袭雇佣兵种族——沙陀人。

世袭雇佣兵种族——沙陀人

沙陀人真正走进中国的历史,是在公元8世纪时。中国丧失了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之后,沙陀人从蒲类县归附了吐蕃,做了侵略中国的先锋部队,从此开始了他们的雇佣兵生涯。沙陀人工作认真,战果辉煌,每战必胜,给吐蕃人带来了大批的战利品和几乎不受其他种族攻击的威望。可是他们也证明了会工作的人,通常都不会处理工作关系的悲剧。他们过分的骁勇善战,让吐蕃人都心里发毛,谁愿意和千万把如此锋利的异族刀子在一起生活?于是,吐蕃人打算把他们南迁。

沙陀人幸运地事先得到了消息,他们在9世纪刚开始时,向不遵守工作合同的吐蕃人拔出了刀。一场火并,然后转战东奔,向中原投降。唐政府大喜过望,把他们安置在灵州(宁夏灵武)附近。从此,他们为汉族效力,同样的骁勇善战,同样的所向无敌。向西曾经攻击回纥汗国的王庭,向东迁移后,主要的工作变成了帮助唐王朝消灭国内的叛乱。

当黄巢的菊花盛开时,沙陀人的领袖名叫李克用。

李克用遵守工作合同,全力攻击黄巢,不仅把黄巢赶出长安,而且穷追不舍。黄巢东撤,正好路过宣武战区,也就是他老部下朱温的地盘。一场大战,结果是朱温喊了救命,沙陀兵团听见了。

李克用以河东战区(山西太原)节度使的身份,亲自率军赴援。再次大战,黄巢还是不敌,他再次跑路。李克用和朱温也需要休整了,打扫战场后,由朱温尽地主之谊,在开封城里,摆出丰盛大餐犒劳救命先生李克用。

事后证明,经常喜欢而且习惯动刀动枪的人,还是不要在一起喝酒的好。酒席筵上李克用喝高了,他怎么看朱温都是个灰孙子模样,结果他笑嘻嘻地对朱温说三道四,主要内容也就是说你真不是个男人,连一些被我打败正在逃跑的土匪都打不过,而且还主动叫唤喊救命,真是没种之类的惯例性的酒话……本来这或许没什么,哪个男人喝酒不吹牛?也或许这类话李克用也说习惯了,谁让他兵强马壮所向无敌,经常救别人的命呢?

可是朱温受不了,他死盯着李克用,心理习惯性地阴冷。他看着李克用越来越放肆,甚至是非常享受他这时的难堪和愤怒的嘴脸,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关门。”

关的是城门,紧跟着朱温拔出了刀子。一场火并,李克用冲了出去,可是他带到城里的弟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这个梁子结死了。

这之后,朱温穷追黄巢,逼得黄巢在狼虎谷(山东莱芜)自杀。然后他数年苦战,才击败了秦宗权(这是个人渣,是这个时代,甚至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为卑鄙狠毒的人,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的部队行军,一向不带粮草,只用车子装载盐和人的尸体,饿了就割肉烹食。他平时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占领蔡州,又一口气吞并了感化战区(徐州,江苏徐州)、天平战区(郓州,山东东平)、宣义战区(滑州,河南滑县)、泰宁战区(兖州,山东兖州),成了很肥的军阀。

之后,他好运连连,登峰造极,成了董卓、曹操以及袁绍的结合体。他突然间接到了当时的宰相崔胤的密信,命他带兵进京救驾。朱温大喜,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而且准确地砸中了他!

朱温进京,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皇宫,根本没兴趣答理皇帝,先把太监们斩尽杀绝。一共几百人,全部死在刀下。其中不仅有两个新任命的禁军司令官,连绝大多数无权无势、也属于被迫害的小太监们也不放过。史称当时哀号呼冤之声,宫外数里皆闻,把皇上和大臣们彻底震住,以后少废无数口舌。接着朱温下令,再把派到各战区当监军的太监们也都就地处决(这个命令各战区的同志们通力合作,愉快合作!)。就这样,为时一百四十九年(公元755-903年)的宦官统治天下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在这一百四十九年里,层出不穷的死太监们可以随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孙,天下所有事情都由他们操办,虽然他们也是人,也有人权和参政的欲望,但是做出来的事也真是他妈的太混账了些(原谅我的粗口,比起这些太监的所作所为,我恨不得自己就是朱温),真是死不足惜。只不过,谁也不会料到,干掉他们的人居然会是朱温,这也许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这之后,朱温把长安拆了。长安城的宫殿和所有民宅全部拆毁,百万市民立即赤贫。长安,这座先后作为中国首都长达一千零三十八年之久的显赫巨城,就这样被彻底毁坏,永远丧失了被选为帝都的资格。朱温带着皇帝和长安全体市民一起回了他的老家根据地开封。

朱温像曹操那样把皇帝弄到手,却没耐心长时间地养着。仅仅四个月之后,他就干掉了当时的皇帝李晔,立李晔的儿子李柷即位。三年后,他命令李柷禅让。伟大的唐朝终于在名义上也彻底地灭亡了,后梁建立,国都开封。

这个消息让天下乱上加乱,所有的节度使们一起大骂朱温乱臣贼子,然后都忙着在自己的地盘自立为王,五代十一国正式开始。他们的带头大哥朱温,在当了六年皇帝(死的前一年还屠城)之后,被他的儿子一刀干掉。十一年后,记忆力很好的沙陀人等到了机会,他们这时的首领李存勗奇袭开封,把姓朱的人连根拔起。

没有梁了,现在的主人又姓了唐。只不过,它们都是“后”。

这之前,北方的桀燕帝国,西边的岐王国,都已经被李存勗先期做掉。如果去掉它们,加上北汉,那么就是“五代十国”。如果保留它们,就是十一国。

出生在后唐

后唐庄宗李存勗之后是后唐明宗李嗣源,这位陛下喜欢干的事是拜月梵香,同时喃喃自语,他通常都会这样说——天啊地啊,你们都知道,俺本是个蕃种土包子,被人强迫的才做了皇帝,可不是俺自愿的。你们就早点降下来个圣人吧,好把俺赶下台。(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

历史证明,他的确是个蕃种土包子,他忘了,伟大的天可汗李世民的身上就流淌着蕃种鲜卑人的血液,亏他还宣称自己是大唐王朝的合法继承人。

不过圣人真的降下来了,就在离他皇宫不远的夹马营。赵匡胤出生了,那一天是公元927年3月21日,为后唐天成二年。

李嗣源痴痴地等待,并不知道他的祈祷已经成功。他没兴趣东征西讨,怕抢了未来圣人陛下的功劳,而沙陀人的军威也让其他的“皇帝”们对他没兴趣。就这样,一连八年没有战争,后唐境内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李嗣源过的是小康生活,连带着在他身边讨生活的赵匡胤一家也过得下去。

可是李嗣源毕竟老了,他死了,他的儿子李从厚接班。李从厚没事找事,在公元934年做了一件事,表面上看很简单,就是让他的义兄李从珂搬个家。也不太远,就是从陕西凤翔搬到山西太原。按说太原总比凤翔大,职务上也是平级调动,明明是偏向自家人,可李从珂的反应却是突然抓狂,他直接起兵,攻陷洛阳,把本已经弃位逃跑的李从厚抓住干掉。

李从珂真是疯了吗?当然没有,虽然他义弟的皇帝宝座让他流口水,可要他主动造反,还真没这么利索。只不过那个年月皇上如果让节度使搬家,潜台词就是要你去死。一旦节度使离开根据地,失去自卫力量,在途中就可能被一纸诏书赐死。与其死得那样窝囊,为什么不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

这是场流了血的政变,规模之大,包括换了皇上。可是像奇迹一样,事变过后,赵匡胤一家人安安稳稳的,毫发无伤。最神奇的是一家之主赵弘殷居然还在新皇帝的禁军中找了份差使,而且还是个官,一点都没受影响(可见赵弘殷先生绝对没有贴身保护当时逃难的主人李从厚陛下,他失职了)。

成长在后晋

不管怎样,赵匡胤仍然在平安地长大。可是只过了三年,在他十岁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件事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麻烦,同时也是他子子孙孙永远都搞不定的任务。起因是皇帝李从珂也犯了前任皇帝李从厚的毛病,要他的姐夫,河东战区节度使石敬瑭也搬个家。

石敬瑭再度抓狂,但没有马上起兵。理由很简单,他没那个实力。可是他绝对不想等死!怎么办?讨伐他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千万把刀子正在向他越逼越近!

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办法有了。他想到了契丹,他要向契丹求救,用土地换生命——用中国的土地换他的生命!

燕云十六州,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东西约六百公里,南北约二百公里,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被石敬瑭连同土地上的百姓,都断送给了异族!更要命的是,我们千百年来倚为生命屏障的万里长城,已经彻底失去了功能。因为敌人已经越过了它,进入了中原。从此,燕云十六州到开封,一马平川五百公里,再没有一个险要的关隘可以阻挡敌骑,而我们要反击,就要逆着地势向上仰攻……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谁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大喜如狂,立即御驾亲征,动员全族力量帮助石敬瑭去摆平李从珂。

在这里,实在没有理由咒骂耶律德光乘人之危。换我,我也这样做,我得为自己的子民和后代子孙谋富利!要怪,只能去怪那些对不起自己民族的败类吧。

就这样,后唐完蛋了,只有十四年,比朱温建立的后梁还少了三年。末代的后唐皇帝李从珂带着传国宝玺登玄武楼自焚,在后唐的灰烬中后晋粉墨登场。这时的洛阳也残破了,石敬瑭把帝都迁到了他的根据地开封,也就是汴京。赵匡胤的父亲再次显示了他的特长,他居然还是新皇帝的禁军,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无意讽刺他,在乱世中求生存,为妻儿求温饱,是一个男人的可贵本能。只不过他的确太突出了点)

赵匡胤随着父母从洛阳来到了开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生活仍然平静,这时的他会想到吗?他现在生存着的这座城市,有一天,也会成为他的帝都,人们也会对他俯首膜拜,山呼万岁……

石敬瑭当上皇帝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他突然间心理变态,严重的程度在历史上前无古人。

他先是认真履行了事先签订的买卖双方合同,把燕云十六州连同所有原住民都交割给了契丹。按说这样就已经货款两清各不相欠了(契丹人都乐疯了,这种急病乱投医式的许诺,事后多半都不会认账,哪怕只兑现了50%,都是无可救药的老实人),可是他没隔两年,居然隆重地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这要求新奇别致得让耶律德光都措手不及,使他两颊飞红、芳心忐忑。

“爹,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这就是四十七岁的石敬瑭向三十七岁的耶律德光提出的要求。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国家出了卖国贼一点都不稀奇,哪个民族哪个时期没有过?不过这样主动寻找外国主子,把国土像大白菜一样送人,再恬不知耻地认人作父的行径,有谁看见过吗?就算是后世的卖国大盗袁世凯在签割让外蒙的二十一条时,也没找个外国干爹过过瘾吧?

耶律德光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这个儿子。而他的儿子当了七年的皇帝后,终于先他而去了。继位的人是他儿子的侄子,名叫石重贵。这个孙子,就让他心烦了。

石重贵承认是孙子,可是却绝对不称“臣”。也就是说,在私人关系上,你是我爷爷,可是在工作关系上我们是平等的!耶律德光哭笑不得,姓石的人可真是各有各的特色,那就随他去吧。可是石重贵的下一个举动,就不由得耶律德光不抓狂了。

石重贵把在后晋经商的契丹人全都抓了起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砍头,正式断绝了两国贸易。这还不算,石重贵整军经武,动员全国军队,准备重温沙陀人当年横扫天下的雄风。他下旨——“生擒德光者,擢升节度。”

好了,耶律德光明白了,该做什么已经完全清楚。他再次御驾亲征,沙陀人早已不是当年强悍无敌的雇佣兵种族了,契丹兵团没费什么劲,就搞定了开封。后晋,只立国十一年,就毁灭在当初缔造它的恩主手里。所有姓石的皇族,包括石重贵和他的家人、石敬瑭的老婆,也就是李从珂的姐姐,都被放逐到东北两千公里以外,绝对荒凉神秘的黄龙府(现在的吉林省农安,以后具体怎样再也无法考证。)

这一年赵匡胤已经二十岁,他十九岁结婚,此时已经是个完整的成年男人了。他应该亲眼目睹了契丹兵团进入开封城门,亲眼看到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登上了城楼,微笑着向惊慌奔逃的开封百姓们说——我也是人,你们不要害怕,我来当你们的皇帝,让你们休养生息。

当天日落时分,契丹皇帝退出开封城,驻兵赤冈。真是奇迹,契丹兵团虽然已经破城而入,但是并没有顺势剽掠抢劫。赵家人仍然平安,毫发无损。只不过这时耶律德光自有契丹本族的禁卫军,赵弘殷先生暂时失业。

耶律德光在赤冈换上了皇帝的新装,中原的皇帝什么装扮,他就怎么装就扮。顾影自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地道的中原皇帝了——把中原和草原联合起来管理不是很好吗?而这种工作方式,他早就非常熟悉了。

公元916年立国的契丹至今已经三十一岁了,不算长,但耶律德光深知,汉人是契丹的命根子,他的国家之所以能超越突厥、回纥,迅速成为超级大国,全靠汉人的贡献。

这是个沉痛的现实,中原无休止的动乱,让大批的汉人远远逃出国境,到草原沙漠上去讨生活,不知不觉中,让异族人迅速受益。而异族人也非常的关照他们,契丹从立国之始,政府就是双套的。分为南院北院,南管汉人,北治契丹。

南院政府对汉人“照顾”得无微不致,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一种特殊的保护措施——保证汉人绝对没办法再逃回去。

就这样,契丹成了有史以来,东亚大地上最最幸运的少数民族。想想他们的前辈,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或者是回纥、吐蕃,哪一个不是垂涎于汉人的富裕,骑着马举着刀过来明抢?可结果往往是千辛万苦抢到手,自己的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更有甚者,偶尔碰上汉人出了个强硬的皇帝,比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还要被反攻倒算。

哪一个比得上契丹?汉人先是自己送上门来帮助生产,把契丹养肥变壮,然后沙佗人突然间双手献上燕云十六州,让契丹人凭空得到巨大的财富和无穷尽的生产力,之后最绝的,是生怕契丹人突遇富贵没法消化,后晋居然让契丹人适应了整整十年,然后才由石重贵这个“孙子”把中原的腹地也断送给了契丹。

这样的机会哪里是千载难逢?简直是自有汉人以来的两三千年里,从来没有给过异族人的机会!

耶律德光决心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一定要落地生根,把契丹就此真正的做强做大。他的具体措施是这样的——首先让开封稳定,并且从他开始改穿中原衣冠,从心理上先和汉人拉近距离。接着他把后晋的文武百官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每人官复原职,薪水加倍,并把几个知名人物另行委任新职。比如李崧为太子太师(这么说这个人可以去管教和支持耶律德光儿子了?)兼任枢密使(更绝,他从此能管辖契丹军队了?),冯道为太傅(这是个神仙,以后细说)。

这样一来,后晋的各位藩镇大人们都松了一口大气,这些拥兵自重的大佬,在石重贵和耶律德光的“家务之争”中,多数没有插手,所以兵力基本健全。这时,他们大多上表称臣,让耶律德光也松了一口大气。

但是,只有一个人表现得很不积极。仅仅只是不积极,就让耶律德光在开封寝食难安。这个人就是北京(今天山西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沙陀人,是石重贵时期最强的藩镇,兵力远远超过其他节度使。此人从小贫苦,以牧马为生,长大后在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部下当兵,是真正的从生活底层做起,一步步爬到了一个军人所能达到的极限高度。在无数的腥风血雨中,他逐渐拥有了一个独特的,让他可以真正屹立不倒的武器——沉静。

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的沉静远比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勇敢机敏、凶狠残酷等等暴力特征更加具有决定意义。

在这场战争中,刘知远时刻关注战局,可始终按兵不动。就在契丹人攻入开封,俘虏石重贵时,都仍然不肯支援,真正做到了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在大多数藩镇对耶律德光称臣时,他也只是派人到开封向耶律德光表示祝贺,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耶律德光沉不住气了,他知道有很多的人都在看着刘知远。刘知远不服,人心不固,已经有一些蕃镇和后晋的大臣转而逃往后蜀或者南唐了。不能再耽搁。耶律德光决定主动出击。他没有动兵,而是给刘知远送去了一件礼物和一封信。

礼物是一支木拐,样式和用料现在已经不可考证,不过运送的过程中,汉人惊奇地发现,所有的契丹兵将都给木拐让路,就好像这支木拐正抓在耶律德光本人的手里。由此可见这的确是一件殊荣。

刘知远愉快地接受了礼物,据说当天就开始拄拐。至于那封信,就让刘知远沉默了。他真不知道,原来白痴也是种传染病,耶律德光已经深深地被石氏父子给感染了。在这封信里,耶律德光对刘知远非常亲切,亲切的程度和重视的程度完全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儿子知远,你好吗……”

刘知远深深地呼吸,再深深地呼吸,信还是稳稳地拿在他的手里,没撕碎,没骂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耶律德光则继续郁闷,他仍旧什么回答都没有得到。他纳闷,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在中原,当别人的儿子不是件很光荣的事吗?实在不解,他只好再次让人带话给刘知远——你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究竟想干什么?

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刘知远用行动告诉了他。契丹人在公元947年正月攻入开封,刘知远在公元947年2月10日,在山西太原称帝。

的确是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大丈夫兵强马壮,何须屈膝他人,更何况异族敌寇!

刘知远称帝,留给耶律德光的就只剩下了华山一条路了,那就是立即发兵,把刘知远和太原荡平。而且要快,不然刘知远就会变成一块磁铁,把原本在观望的,和已经投降的后晋所有势力,都从他的身边吸引过去!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刘知远的胆子,要知道,这个时候河北、河南已经完全被契丹控制,关中诸藩镇也已经多数归降,刘知远所在的河东三面受敌,就这样都敢突然称帝!

耶律德光惊怒之余,既而非常自信,相信只要他发兵,就一定可以迅速地剿灭刘知远。从而杀一儆百,平定中原。

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杀气腾腾的耶律德光突然间发现他的兵都非常忙,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作战!这里就要说说契丹兵团的军饷制度了。契丹从来不给军队发饷,出兵打仗就是给士兵们发财的机会,挣多挣少看本事,这种方式按他们自己的行话讲,叫“打草谷”。

这次契丹兵团前所未有地深入中原,最富庶的开封不许动,周边市县总可以打一打吧?结果契丹骑兵们每天都四面出动,随意打劫,史书记载中原数百里间,财产牲畜被一扫而空。而代价就是他们惊奇地发现中原的老百姓原来比石重贵的正规军强悍得多,多者数万,少亦千百,对他们群起反抗,让契丹兵团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等到耶律德光想对刘知远动手时,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审时度势,耶律德光长叹一声,望着刘知远的河东方向,露出了一丝极为复杂诡异的笑容——刘知远,你这算是什么?称皇争霸的人有你这样的吗?我没空答理你了,你又不主动攻击,我们就这样算了吗?也只好就这样算了。你,可真是好运气!

当机立断,耶律德光再不留恋,马上撤退。一路之上,契丹皇帝亲自打草谷,也亲身承受了中原百姓的回击。当他走到河北省栾城县境内的一片树林时,突发暴病而死。此地被中原人命名为杀胡林,以此表示对耶律德光这个蛮族酋长的仇恨和戏弄。

但无论如何,作为契丹的皇帝,耶律德光竭尽全力为本民族争取利益,前后数次亲征南下,为契丹当代取得梦想不到的富贵,也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享用不尽的遗产。平心而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可惜现在契丹人已经绝迹灭种了,不然,他一定会像蒙古人的成吉思汗,满族人的努尔哈赤那样被永远地怀念祭祀。

千年之后,我们不必再仇恨他了吧(他对汉人的杀戮远远没有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那样多)。但时光如果能倒流,在那个时代里,我们也会向他全力以赴地扔出板砖,就算没有,也会换成西红柿。

耶律德光死后,契丹内部立即分裂。原因与中原局势一样,就是谁来当这个皇帝。而办法也只有一个——就算是为了传统,一番争斗都不可避免。于是契丹军队迅速离开汉地,赶回老家。

刘知远顺势起兵,向开封进发。一路上畅通无阻,据后来的记载,是真正兵不血刃地进了京城。他的沉静,终于使他成功,让他在一个个关键时刻都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益。诚如耶律德光所言,自古称皇争霸,有他这样的吗?耶律德光地下有知,一定会极度郁闷。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中原皇位,居然就像是凭空而落的馅饼,砸到刘知远头上的!但不管怎样,刘知远就是成功了,还无比的顺畅,连反对者都没有!

公元947年6月3日,开封,后晋的文武百官列队迎接新的皇帝,从此一个崭新的朝代诞生——后汉。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凡受过契丹任命者都不必忧惧,都可原职留任。而且原后晋的支系,上至后晋的节度使,下至将领官吏,官职不变。

反正不管怎样,赵弘殷先生再次回到了禁军里,平安无事,随波逐流。

这时,赵匡胤已经二十一岁了。

回顾这二十一年,这期间三个朝代彼此更替,五个皇帝你死我活,其中连契丹人都到他家门口到此一游,而赵匡胤居然毫发无伤,这太不容易了,称得上是个奇迹。更加重要的是,连同他的家人,也没有一个人在这些翻天覆地的剧变中死亡——连受伤致残的都没有。

这至关重要,不仅对赵匡胤本人,就是对后来的建国方式,乃至于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形成,都有决定性的作用。

试想,如果一个强悍得足以在乱世中开天辟地,创立国家的男人,曾经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亲眼目睹他的亲人死于战乱,或者冻饿至死,再甚者他本人流离失所,备受欺凌,他会变成什么样的性格,习惯于怎样处世?

想想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子弟,他的人生经历,他后来怎样对待他的开国功臣,以及他所创立的明朝的国政制度,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里我想提醒所有看到这一段落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有孩子,那么就请一定给他个差不多的生存环境吧。不必太舒适,更不必怎样的奢华(惯子如杀子,反而不美),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不要在他(或她)的面前时常吵闹,就很好了。至少这个孩子的性格就不会太偏激异常,他就会正常地生长。

或许他不会成为赵匡胤,但至少他不会变成朱温。

但是赵匡胤在他二十一岁的这一年里,却是不快乐的。生活永远最现实,肚子就像《荷马史诗》里《奥德赛》中所说——永远是个无底洞,人人都为它奔忙劳苦一生。

这些年里,赵弘殷先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保持着自己不上不下的禁军官位,维持着一份不厚不薄的中低层薪水,把自己的小家保持在温饱的生存线以上。而且,还给大儿子娶了媳妇。这已经非常不易,极其难能可贵了。但是,随着战乱的不断发生,朝代的彼此更替,尤其是契丹人无情地掠夺,让国家的经济大环境越来越差,赵家的生活水平也相应地越来越低。何况,这些年来又添了两男两女,这就真正让他力不能支了。

那么作为赵家长子的匡胤兄弟得怎么办?还要靠老爹养活吗?他身强力壮,整天游手好闲里出外进,吃得比谁都多,而且连他都开始生娃了,这不是要人命吗?综合种种现实,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出家门,闯出一片天空,就算不能赚出个家大业大,也至少得把自己的一张嘴给带出去,别给家里再添乱。

我有些口齿轻薄,而且唠唠叨叨的吗?不,绝对不,赵匡胤当年听到的话远比这难听得多。二十二年之后,当他已经是后周的第一军事强人时,因为城里传言“点检做天子”(而他正是殿前都点检),他很郁闷地回到家,随口发了句牢骚。他妹妹就铁青着脸从厨房里冲出来,举着擀面杖把他抡出家门,并且骂他——大丈夫临大事,是可是否当自决于胸怀,回家里吓唬女人干什么!

谁说家里是男人的安乐窝?无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哪怕已经是要出事掉脑袋,你都不能回家来说句话缓缓神减减压——你能做的,只有把苦闷埋在心里,把笑容挂在脸上。让笑容一直存在,直到你的人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笑容都不要产生变化。这才是男人。

想想吧,那时赵匡胤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老妹都敢这样对待他,那么他在家里白吃干饭,他受到的嘴脸又是怎样的?初出家门的赵匡胤什么也不懂,干什么也不行,已经饿得在田垄地头偷吃白菜,可他仍然不回家,就都有了答案——家,回不去。一来回去也没他的饭吃;二来,他终究是个有脸有皮的大男人,怎能受那个窝囊气!

就这样,赵匡胤无可奈何,但也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奔向了他自己的命运。

正文 第二章 冻不死的种子

家,一步步地远了,生平第一次离家远行,赵匡胤的心情是怎样的?完全可以想象,他站得很直(绝不愿家人担心?还是不愿在讨厌的人面前最后一次丢脸?),在家人的目送下,很快地他的背影就消失了。

我无端地想象,赵匡胤也会回一次头,没走多远,他就会站下,向来路张望。可他已经什么都再看不见。他的家在开封城里,千家万户,陌巷勾连,十几步几十步之外,他的家就会被别人的家遮挡。

他看不见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从此上路。

第一站,南下随州,去投靠他父亲的好朋友,随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为一方之长,什么地方安插不下一个人?于是赵匡胤如愿以偿地开始工作了。他那时的理想是什么?想在董宗本的手下做多久?工作的目的是按月给家里寄钱?还是想尽快地在随州打下根基,把妻儿接到身边来?

这些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就连他当时具体负责什么工作,都查无实据。但是完全可以想象,高大强健,仪表堂堂,又开朗大度的赵匡胤是广受欢迎的。尤其是他一直生活在当时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无论是洛阳,还是开封,都远远不是小小的随州可比,多年养成的大都市气质,哪怕仅仅凭借一些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都会让他人人注目,鹤立鸡群。

但是,麻烦也因此而来了,他抢了别人的风头。一个本来人人注目,鹤立鸡群的人备感屈辱,这个人就是本地的第一公子,最大的二世祖,随州刺史董宗本先生的儿子董遵海。

这里我们必须要提出赵匡胤身上的一些特质,和这些特质在人世间的无可奈何。

不知道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身边就有些很奇异的人。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大家喝酒,总会想起他;有什么礼品券之类的好处,也会分给他一些。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人却一直没为我们做过什么,他们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于是大家私下里一想,就觉得这种人不怎么样,于是决定疏远他们,再不答理。可是奇怪的是,就算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是只要一见了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和他们笑,闹,打成一片,把以前的成见扔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没法复制,没有的人没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最没道理可讲的东西。有些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比如请客送礼,歪门斜道那些人)。而这还只是初层次低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上升了品味,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

不幸的是,赵匡胤就有这种特质。而这种特质说起来,也是一把双刃剑,会让他随时随地的与众不同,也能让他每时每刻地显头露脸,招人嫉恨。

被抢了风头董公子恨透了赵匡胤,有赵匡胤在随州简直让他寝食难安。说起来也难怪他,像他这种衣食无忧的高干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些“精神境界”的追求吗?于是,在他的大力干扰之下,赵匡胤只在随州待了半年,就不得不卷起铺盖走人。

第二站,复州(今湖北天门市),这次他是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王彦超。此人身膺武职,是防御史。赵匡胤受够了文官的气,想着在武将的手下总能痛快些了吧?

结果非常痛快,王彦超请他吃了一顿饭,在饭局上连连呼酒,主客尽欢,最后的一道菜是一个托盘,上有铜钱N贯,赵匡胤被直接打发上路走人。

真是痛快。

走出复州,赵匡胤在城外无边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四顾茫茫,还要去哪里?他的腿脚仍旧充满了力量,随时可以再走很远,可问题是为什么连到了两处,都被人拒之门外?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这种投亲靠友的方法本身就是错的?赵匡胤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不然他心里没底,只怕再走八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赵匡胤想了多久没法考证,想清楚了没有,外人也没法推敲,反正他再没去父亲的其他朋友那里丢人现眼。他记得自己是赵家的长子,也记得自己的祖先世代为官,好容易才积攒下来的这点人脉关系,千万别毁在自己的手里,从此变成笑柄。

但是,很快最初的那个难题就又找到了他——他的肚子。人一天得吃三顿饭,他太年轻了,正处于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代,而且还如此的强壮(听说身体越好的人越不经饿,困难年代先饿死的都是最棒的小伙子),让他怎么办?

可以想象,他最初从家里带不出来多少钱,在董宗本那儿半年,也弄不到多少盘缠,而王彦超的N贯铜钱经过精打细算,大概能够他走出复州,不会饿死在王彦超的地盘上。于是,在宋史中,以及宋人的历代笔记中,就留传下来了这样的记载:

比如某位和尚正睡午觉,突然做梦,梦见一条金龙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种的白菜地里。这条龙落地之后的行为非常古怪,很不符合人们印象中的神物形象,它居然马上张口大嚼,把好几垄的白菜一扫而空。

和尚被吓醒了(估计是心疼他的大白菜),马上跑到地里去看。结果发现一条大汉蹲在白菜地里,好多的白菜都不见了,而该大汉像个超级菜虫子,看见来人了都没反应,还是蹲在那里继续大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比如,赵匡胤行路劳累,无处息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树下,而树不移荫,始终为他遮着阴凉。

再比如……这样的事很多,零零碎碎的综合起来也都一个意思。值得一说的,是赵匡胤穷极无聊,开始了赌博。只不过惨了点,他先是赢大了,然后就全赔了——他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赌,赢得多了还不收手(没钱啊,估计赢一点心里就想着又能多吃顿饱的,结果就利令智昏了),那么结果就一定是得运动一番。很不巧,那天赵匡胤竞技状态不佳,被人围攻痛扁了一顿。

这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地打击着赵匡胤的肉体,更不断地摧残着他的心灵。他在不断地挣扎,要在这个乱世里凭着自己本身之力活下去,可是路在哪里,却一片茫然,越来越是茫然。请注意,这时他只是赵匡胤,还远远不是宋太祖,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出门求生,至此已经举目无亲,求靠无门。

换你,你会怎么样?

而赵匡胤没有沉沦。困境,让他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容易,行进在险恶冷漠的陌生世界里的赵匡胤,有一天面对初升的太阳,突然间豪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上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诗,很平常,并无多少文采。但歌咏言,诗言志,看诗要看其中的气象(穷究词句,为一、二字搔首终日,推敲不停,乃腐儒酸丁也!)。赵匡胤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的蓬勃激昂。他决定了,要重新北返,回到他的故乡。只有北方,那个已经变得更乱的世界里才有他发挥的空间。

这时,距赵匡胤离家已经有两年了,他可以说混得很矬,如果那时候他能有张照片留念的话,想必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的英悍青年。无须嘲笑,说实话,我非常的欣赏这副模样的赵匡胤,甚至为他自豪。

为什么?想想看,他为什么会落破到如此地步?是他没有能力?还是他运气不好?都不是。最大的原因是他坚持原则,一定要按自己的理想去活,才让他穷困狼狈。有一个外国的汉学家曾经说过,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儒者,一个佛教徒,还有一个强盗。中国人在正常的生活中,都有变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趋向;而意气消沉,或者梦想更大富贵时,佛教徒的影子又会笼罩他们的心灵;到了山穷水尽时,就都会变成强盗。

这一点无须讳言,几千年以来我们就是这么活的,而且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强盗的行径是如此的浪漫和理想。如果列举我们的偶像的话,梁山上的哥哥们都会名列前茅。

赵匡胤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变成强盗。而凭他的个人素质,在这个乱得没有王法的年代里,当个强盗一定非常优秀(世所公认,赵匡胤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中,个人击技最强悍者),他本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信念就像是一颗过了冬的种子,寒冷没有夺去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时,会更加的茁壮。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就像刘知远的帝位绝不是凭空而落。赵匡胤之所以能成为宋太祖,而不是朱温,他创立的朝代文华风流、宁温和不酷厉,从他最初的坚持中,这些就都已经注定了。

一路向北,归心似箭。赵匡胤却不知道他已经晚了。至少晚了整整一年。一年前,就在他离开董宗本,去投奔王彦超时,他的家乡就又一次天翻地覆。

皇帝又死了,刚刚登基做了一年皇帝的刘知远突然得病死了,即位的是他十八岁的次子刘承佑,这已经是当时刘氏家族里最好的选择了,但仍旧没法稳定局势。

马上有人反叛,河中护国节度使李守贞、凤翔节度使王景崇、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三大重镇联合谋反,新登极的皇帝立即接受考验。但让人惊奇的是,接到这样的挑战书,年轻的皇帝坐在金殿之上居然哈欠连天(绝对属实,不敢杜撰)。

这真是个奇异的现象,朝臣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就连官场老油条冯道都摸不着头脑。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有三点。

一.陛下已经成竹在胸,所以对反叛的蠢人们不屑一顾(这太好了,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必战战兢兢,整天坐班侍候);

二.可以看出陛下虽然年轻,却是位深藏不露,举重若轻的高人(这更加可喜可贺,哪怕他现在并没有马上想出平叛良方都无所谓,因为素质决定一切);

三.就有些不妙了,十八岁的青年精神委靡不振,难道是少年天子爱风流,他已经风流过度了吗?

刚刚成年的刘承佑高坐在皇帝宝座上,就这样承受着下面的窃窃私语,和好多双暧昧的目光,他只能苦笑,没法解释。他每天晚上都彻夜失眠,让他拿什么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抖搂精神,震慑群臣?

事情是这样的,他老爸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五个最宝贵的遗产。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苏逢吉,还有郭威。这些人或文(苏逢吉,宰相)或武(杨邠、郭威同为枢密使,杨邠内掌机要,郭威外领征伐。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负责京城警备)或管钱(王章,三司使,主管全国财赋),一个个老谋深算,久经考验。刘知远深信,只要有这五个人扶保自己的儿子,那么后汉的江山就会稳如泰山。

但他犯了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为儿子做了很多,却忘了问儿子要不要。

刘承佑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五个人把他架空了,军、政、钱,一个国家不就这么点事吗?他什么都摸不着!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老爸……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有人反叛,妙不可言!刘承佑是聪明的,居然无师自通,马上就明白了危险与机遇同在的道理。首先,他必须得平叛,那么派谁去呢?首发人选——郭威。掌枢密使,外领征伐,不是他是谁?何况此人久经战阵,威名远扬,尤其是在本国军中,也许只要他去了,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露个脸儿,就能让叛军投降。但就是不派他去。

派别人去,哪怕是些无名之辈,只要打了胜仗,就能掌握最为关键的军权,从此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一步步地收回所有在皇帝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

就这么办了,新皇帝在当年三月份下令郭威可以回家去钓鱼,然后命令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这三个在史书中都查不出当时官职的人出兵,大集王师,以期胜利!

但是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从明媚的春天打到了闷热的夏天,大家都开始穿短裤打仗了,李守贞和他的伙伴们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断地向其余的节度使们展示自己依然健在,活得很好。

局势加倍动荡,刘承佑的威信指数直线下降,迫不得已,他只好像三国后主刘禅拜会诸葛亮那样,亲自到了郭威家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可以麻烦您办件事吗?(吾欲烦公可乎?)

郭威的回答极为克制且有身份——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

就这样,郭威出兵,受命节制后汉全军。在行军的路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加入了他的队伍,成为普通一兵。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一段传奇的开始。这个青年以此为契机,一步一个脚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唯一。

唯一一位以职业军人起家,成为立国超过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开国皇帝。

郭威,邢州尧山人,父亲郭简,曾为后晋顺州刺史,但死在乱军中。郭威从小孤苦,四处流浪,在乱世中独自长大。18岁时,以勇力应募从军。当过亲兵,当过俘虏,一路辗转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个朝代,在不同的军队中以智勇不断升迁,最后拥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得授枢密使,成为后汉开国功臣。

我们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就是在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后周的开国皇帝。仅仅是两年,他就可以登峰造极,复制刘知远了,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呢?很激动吗?在热切地期盼着两年之后吗?不,这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郭威像所有人一样,不知道第二天会遭遇什么,就像他在这一天,正在正常行军,突然接到报告,说有一个自称是禁军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儿子的小伙子要见他一样。

赵弘殷?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儿子来了,有什么事?郭威想了想,还是见吧,他很随意地告诉手下让那个小伙子进来。

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历史上非常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位开国皇帝在活着的时候,而且都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见面了。

赵匡胤进来了,他马上就让郭威吃了一惊,但不是被他的风采所震撼,而是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这实在不能怪郭威,进来的这个年轻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就像是一个很长时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哪像个官宦子弟?

这可真是没面子,可也真是没办法。赵匡胤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衣服和头脸他都洗得非常干净了,但是气色还有身体状况却绝对骗不了人。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些苞米面窝头加上些原汁大白菜这样的纯绿色食品,而且还只能半饱的话,你无论如何也装不像那些成天吃海参鲍鱼龙虾的人,何况这时候赵匡胤的精神气质也与刚刚走出家门,离开当时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开封时大不相同了,绝对不像个开封的少爷,他非常冷静、不卑不亢地站在郭威面前,礼数周到但绝不谄媚地向郭威施礼问候。

几句问答之后,郭威相信了赵匡胤的身份,虽然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可以确认身份,但是一个人的谈吐和他掌握的信息更能说明问题。尤其是赵匡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让郭威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非常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从军,为郭公效力。郭威问他,为什么不回开封,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吗?那样离家近,也会轻松些。如果缺少路费的话,他可以帮忙。

赵匡胤感谢了他的好意,然后说出自己这两年的经历,经历可以证明他不管在外面混得怎样,都不想依靠父亲,要独自闯荡天下打拼人生的决心。在叙述中他没有隐瞒什么,种种狼狈困顿他都没有掩饰,他发现郭威听得很用心,很安静很专注地一直听他讲完,然后直接问他,想要个什么职位。

注意,这是个关键性的时刻,这表示郭威已经准备收下他,在问他具体的工作待遇问题了。怎么办?如果回到两年前,刚到随州向董宗本第一次求职时,赵匡胤会怎么说?相信他一定会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不同凡响的志向(唯独不考虑自己的确实斤两),然后要求一个虽然不会太高,但肯定利于升迁的职位。这才符合他赵匡胤嘛!

但是现在已经是他第三次求职了,他已经在外面独立生存了两年,无数次的寒冷饥饿,风霜雨雪,还有他所亲眼目睹的乱世中流离失所人命如草的现实让他变得理智,早就知道了天高地厚。这时在郭威的注视下,他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兵,请郭公开恩成全。

很好,郭威点头,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赵匡胤从此成了一个军人,郭威没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战部队去,而是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亲兵。

正文 第三章 皇帝流水线

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行军,在公元948年8月20日到达了河中。从此河中城下战云密布,军营林立,本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李守贞更加不愁寂寞。

春天就已经到达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并不是无能之辈,他们早已经把李守贞击败,只是没办法攻破河中城而已。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这年头流行的就是高筑墙广积粮备战备荒。李守贞是此中高手,他的城墙绝对够高,城里面也兵多粮广,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死守河中拒不投降的主意,任凭白文珂等人想尽了办法攻城,他就是玩命死撑。

因为他知道,时间的优势站在他这边,他每多撑一天,距离刘承佑的江山崩溃的日子就近了一天。就这样,他撑来撑去,终于把他的老熟人,后汉王国的最后一张底牌郭威给撑来了。

郭威到了,他先是稍事休整。这期间,他并没有假惺惺地去卖自己的老脸,劝李守贞投降,更没有故作姿态,去训斥甚至惩罚久攻不下的白文珂等人以振奋军心,他只是带上了些人,轻装简骑围着河中城转了几圈。然后,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令——即刻起开始筑寨。

常思筑寨城南,白文珂筑寨城西,郭威自领中军筑寨城东,城北不设人马。同时征调周边五县百姓近两万人,在三寨和河中城之间筑起了连接不断的小型堡垒,来保护新建的营寨。

命令一出,全军哗然。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趁着生力军新来,一鼓作气全力攻城,就此把河中城拿下?这不是坐失良机吗?筑寨是干什么?是为了更好的围困?河中城和李守贞早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只需要不断地攻城,就算不能攻破,也会迟早耗尽城中的人力粮草,火到猪头烂,到时候自然灭亡。何必要大费周折,先干起水泥瓦匠的玩意儿?这完全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士兵劳累,让敌人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结果是增加了取胜的难度。

面对质疑,郭威不动声色,他的沉默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接下来的日子,赵匡胤和所有人都郁闷地对着高大巍峨的河中城城墙龇牙,那上面本来惨兮兮的李守贞的人变得悠闲自在,甚至能舒舒服服地晒太阳。而城下的大兵们就混得矬了,他们得监工看料,如果工程进度慢,还得时不时地搭把手。

就这样,好多天之后,三个营寨都筑好了,寨前的堡垒也都筑好了,可郭威却不放周边五县的百姓们回家,可他也没再下新命令,全军所要做的事,就是各就各位,排号进住刚刚盖好的新家。

然后呢?没有然后,郭威似乎把战争给忘了,他每天都很平静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就连刘承佑都不敢问,他比谁都急,可是同样没办法)。

现实并没有让人们等多久,一天夜里,久困城中绝不露头的李守贞突然率军出击,没有准备的后汉军一片慌乱,只得放弃了堡垒,向新筑的营寨里撤退。奇怪的是,李守贞也没有乘胜追击,他的军队在战斗的间隙里全力以赴,把新建的堡垒都毁了,然后马上撤退回城,再次开始坚守。

等后汉军重新集结,列队出寨,准备痛扁敌人时,敌人已经不见了,他们的面前只剩下了满地的断瓦残垣。后汉大兵们面面相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这样全毁了?他们辛苦了好几个月的成果就这么都毁了?

愤瞒、激动、劳累,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积压的郁闷,让这些火气旺盛的大兵们再也控制不住,有人开始骂娘,有人却大笑了起来,懂得什么叫黑色幽默了吧?与其说这些大兵把李守贞恨到了骨头里,倒不如说实在是忍不住想把郭威这老浑蛋从帅帐里拖出来海扁一顿。

这时他们终于听到了郭威的第二道命令。

令——再次筑垒。

他妈的!

军营里爆发出了空前巨大的粗口,真是太棒了,大兵们终于知道那些征调来的农民工们为什么没被遣散回家了,这些人得重新劳动,而他们也别想闲着,以前干什么,现在接着继续练!

但不管怎样,军令如山,又过了些日子,堡垒就又出现在河中城和后汉军之间。

之后的事情就像是复制粘贴,再复制再粘贴的机械重复一样无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只要堡垒出现,李守贞就会心急火燎,不计利害地率队出城,不管用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把堡垒毁了,然后他才能稍微恢复点理智,带着人马逃回城。

而郭威就像故意和他斗气一样,只要你来毁,我就马上重建。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这种单调无聊的工作竟然持续了——别惊讶,是接近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守贞远远比郭威忙碌。他时常出现在城墙上,带着越来越让人难以揣摩的神情向城下测量。对,不是眺望,而是日复一日,随时随地向郭威领导的开封建筑工程队的进度行进精度测量。久而久之,他的部下们都掌握出了规律,那就是只要城下的堡垒修到了一定的位置,他们就得出城行动了。

只不过,每一次出城拆除这些违章私建的建筑之后,他们回去时的人马都会少很多。其中有战死的,有拆墙累死的,还有借机逃跑的。

就这样,不断地拆建,不断地重复,李守贞带得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拆不完的墙却越来越多,当这种反比例指数大到了某一极限时,郭威终于下达了第三条命令。

令——攻城!

郭威部全体士兵嗷嗷叫着冲向了河中城,他们的怒火和怨气已经足足憋了有一年!李守贞,我们来了,你这一年来拆了我们多少堡垒,现在要你连本带利都还回来!我们这就拆你的河中城……就这样,三面强攻,北面放行,河中城一鼓而下,李守贞贯彻了自己绝不投降的宗旨,城破后全家集体自焚。消息迅速地传向了全国,不多久,又迅速地传了回来,另外两处的反叛,凤翔节度使王景崇和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很痛快地投降了,他们实在不想像李守贞那样被郭威玩死。

一切搞定,郭威用尽可量小的代价,得到了最圆满的战果。

现在明白了吧?李守贞的确是瓮中之鳖了,只要不断地攻城,不断地消耗,就足以让河中城崩溃——但前提却是要以战具的毁坏和士兵们以可怕数字的死亡去换取。

有必要那么做吗?一定要强攻才行吗?

与其我主动去攻,去承担损耗,为什么不让对方来攻我,让对方来承受损失?也就是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躲在城里装孙子的李守贞主动跑出来打我?

答案是——有!

郭威准确地分析出了李守贞的心理——死守无援,又突然看到郭威带着大队人马来增援,不仅围得更加水泄不通,更新添了一个个新建的营寨和堡垒在向他步步逼近……最后一根稻草能压死骆驼,己到绝境的李守贞再也难以忍受这些本是无害的挑衅。

他只能一次次冒险出城,以毁灭堡垒来维持自己还能生存下去的信心。

就这样,郭威只是用一些业务不熟练,用料不讲究,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就达到了克敌制胜的目的。最后,历史可以考证的是,当这些事情发生时,赵匡胤都在现场。而历史无法考证的是,赵匡胤要在郭威的第几条命令下达时,才能明白主帅的用心。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围城的一年中,赵匡胤有了巨大的收获。他在主帅的身边听到了也看到了许多实际演练中的领导艺术与被领导技巧,这对他的成长有着巨大的教育意义。他学会了怎样做个下属,更同时现场观摩了怎样才能做一个成功的领导。军队这个大熔炉开始锤炼他,把他去芜存菁,从一个渴望进步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快速进步中的职场青年。

还有,他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一个在当时同样不起眼,而且很年轻的人。

这个人叫柴荣,历史现在还没有轮到他出场,但是很快整个世界就会发现,柴荣才是这个时代里最最英名杰出的人。实际上,他比赵匡胤能力还要强,只不过他在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上输给了赵匡胤。而这个因素是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谁能够战胜或者改变的。

那就是——命运。

是柴荣的不幸,才造就了赵匡胤的人生。

我只是想睡个安稳的觉

郭威凯旋,带回了胜利和丰厚的战利品(极小的伤亡数字和完整的河中城以及后汉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些比杀敌千万,带回来一座金山都重要),让他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迎接他的有鲜花、奖金、升职、百官的恭贺,以及皇帝更加委靡不振的脸。

时隔近年,郭威又在近距离的情况下看到了他的陛下。他惊奇地发现,年轻的陛下脸色更加差了,神色加倍的委靡,著名的哈欠也打得更多了,完全无视此时场合的正规,气氛的热烈以及全体朝臣的注视。不知为什么,郭威的心里掠过了一丝异样,像是感到了些什么,但是没容他仔细分辨,就马上被欢呼的人群和酒杯淹没了。

因为郭威的新头衔颁布了——加封郭威为官检校太师兼侍中,正式成为后汉朝中第一人。但这两个头衔几乎都是荣誉性的,这也没办法,除此以外,早就是朝中顶级大臣的郭威已经无官可升,除非是刘承佑肯脱袍让位。

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盈耳,郭威也不由得被感染了,这一年来风风雨雨,他是容易过来的吗?应该放松一下了,但是他做梦都不会料到,他的危机已经在这时候伏下了,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慵懒的哈欠和惺忪的睡眼背后真的隐藏了一些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巨大的变故。

甚至是给中国的历史都带来转折性的变数。

现在,让我们暂时离开皇宫,到民间真正欢乐的海洋里去吧。在开封城里万人空巷热烈庆祝的人群中,赵匡胤在第一时间里脱离了部队,奔向了自己久违的家,他要去探望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三年多了,家中一切,别来无恙?

家中都好,母亲安好,小妹也在,二弟匡义已经长大了,三弟匡美也已经出生,所有人都很健康,只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此时不在京城,在这次平叛的战争中禁军也被派上了前线,但和他不在一个战区,可以肯定的是,也还活着。

多么的幸运,赵家有了两位职业军人,同上战场,都还活着。

那么尽情欢乐吧!一年的期盼,一年的忐忑等待,终于等来了胜利和亲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当天的欢庆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满城欢悦的声音和烟花烛火灿烂的光亮一直喧嚣着整个开封城,也传进了开封城里最高大最幽深的建筑——皇宫里。这让早就回到寝宫独自安息的刘承佑更加难以入睡。

一个善于让自己习惯痛苦的人,总能找到让自己痛苦的理由。

他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有了反叛让他不安,可平定了反叛更让他难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欢呼,而他却加倍的痛苦。

黑暗中的刘承佑瞪大了双眼,他忘不了在白天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幕幕,郭威被群臣簇拥着,所有的人都围着郭威转,郭威才像是皇帝,才像是这座皇宫,这个天下的真正的主人!而他,本应享受这些赞誉和恭维的皇帝,却被冷落在了一边……他现在比刚刚继位时更加的痛苦了,那些困扰着他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他必须做出反应,否则他真的再也无法安睡,直至痛不欲生!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被一个人的痛苦启动了,这个敏感的年轻人一但找到了他的痛苦,就天才性地把这些痛苦无限制地放大。在不久的将来,无数人将因此而受益,同样有无数的人将因此而遭殃,比如就在此时皇宫外面欢庆太平的开封市民们,你们就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待你们的只有冰冷的刀枪和冲天的火焰,只有死亡!

变化里有着无数的机遇和凶险,所有人都只能在随波逐流,尽力而为中得过且过,听天由命。

郭威、柴荣、赵匡胤乃至于当时的皇帝刘承佑莫不如此。只不过,刘承佑在这期间掌握了绝对的主动,以他年轻人特有的激情和骚动。

刘承佑,原来你是个古惑仔

时间过去了四个月后,后汉皇帝刘承佑把郭威再次派上了战场,理由很简单——常规任务,抵挡契丹。这时候契丹的新皇帝也终于被“选”出来了,新皇帝开工,总得找点事干,很不巧后汉的边境与契丹直接接壤。契丹人不用站在高坡上都能看见后汉的繁华城市和美丽的姑娘。

后汉,我不找你又去找谁,何况我们还这么的熟?

于是郭威出征,但是等他到了报警地点,却连一根契丹人的马毛都没看见,不仅如此,连抢劫现场都没有。怎么回事?是契丹人行动太快,已经溜了?还是消息不准,契丹人根本没来,有人把皇帝连带郭威一起都涮了?但他并没有迷惑太久,没等他报告平安无事请求撤军,皇帝的新命令就又到了。

就地驻防,以防契丹。

好了,郭威就这样被调出京城,到边疆站岗。

被骗出来的人都愤愤不平,但老于事故的郭威却只微微一笑,他心里明白,千万别再说话,再一次钓鱼的时间到了。他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娃娃,还真不是一般的难侍候。但他并没有太吃惊,对现在的情况他还是有一点心理准备的,还记得当初刘承佑请他出马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

表面看来,这话说得既有身份又极为克制,政治语言和个人修养都非常到位。但是领略到里面的无奈和隐患了吗?“臣不敢请”——因为我不想您误会我要借出兵的机会总揽军权;“亦不敢辞”——我更不愿让陛下您误会我借机要挟您;“唯陛下命”——您怎么说就怎么算,一切都随您心情。

这已经是非常到位的全方面妥协式的服务了吧?但还是不行!还是不能消除刘承佑心底里的那点不安,居然还使出了这样不入流的小把戏!

郭威表面上维持着平静,但此时真实的心情却是非常痛苦而且沮丧,甚至非常自卑的,一个臣子需要向自己的皇帝如此表白,而且事后尽心尽力地工作了,却还是得不到最起码的信任,这真是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他的工作做得极为失败。

但是,他现在还没有真正地开始警觉起来,有什么必要呢?被怀疑、或者被虐待,本是历朝历代为人臣子责任内必须承受的,谁都毫无例外,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况他郭威饱经风霜,人生经历是典型的从低到高打通关式的过程,连做俘虏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点委屈算什么?

于是在他边关站岗的这些日子里,他心里经常念叨的,只是下一步要怎样和他的陛下进行沟通——陛下,我还能怎样来消除您的疑云呢?这是郭威百思都不能解决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并不需要他来解决,刘承佑自己都办了。

公元950年11月14日清晨,皇帝杀人了,一共死了三个。只有三个,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他们按照每天的正常工时去上早朝,刚走到广政殿,数十名武士突然冲了出来,没有宣判,迎面一片刀光剑影,立即处决。就是这么的粗暴简单,三个老谋深算,终生在阴谋诡计里打滚的人说死就死了。

是不是很搞笑呢?办这样的大事,竟然用了这种无大脑式的纯暴力行动。但最高明的计划就是一点都不计划,想干你就去干,想砍你就去砍,只有这样,才能收到最突然也最彻底的效果,才能让三位大师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然后皇帝给这三个死人定了性,罪名一点都不新鲜——谋反。

就这样,军权、财权一举收回。

五位顾命大臣除了郭威在外,只有宰相苏逢吉还活着,至于原因,他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一切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刘承佑生平第一次杀人杀得干脆利落,但却留下了绝大的隐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选择动手的时候偏偏把郭威事先调了出去,千年之后,他的这个举动都让人费解。

为什么呢?有郭威在,他动手没有把握?还是他竟然如此的嫉恨郭威,一定要留下他来进行一次单挑?又或者他是有什么不得已,只能这么做?

不知道,一切未知。但需要说明的是,他简单粗暴的杀人方式并没有错,也不业余,就在他之前近三百年,大唐的天可汗李世民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那也是在一个早晨,上早朝的路上,李世民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同样的突然,同样的干脆,只是李世民做得彻底,主犯和从犯一次性完全了结。

刘承佑却偏偏漏掉了手握重兵的郭威。

那么一切就都变味了,荒谬和真理只有一步之遥,成功与失败也相距不远,从这一刻起,刘承佑的命运就基本被判定了。而他之后表现也堪称绝妙,他用事实告诉了所有人,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时机做了这样的事,其原因就是他想这么做。

深思熟虑真的并不是一个年轻人普遍都有的素质,不管他是不是个皇帝。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接到这条消息时,郭威正和自己的亲信死党宣徽使王峻在办公室里讨论契丹。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关心的话题,就像英国人谈天气(在一定程度上,郭威正指着契丹过日子。没有契丹,就没有敌人,朝廷就不再需要有他郭威,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在得到这个消息后,郭威和王峻马上就都沉默了。

不是吃惊,更不是害怕,这本是平常小事,几十年的血腥生涯,让他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得马上分析出来局势的下一步走向,会不会扩大,波及到郭威时,还会有多大的余震。

好一会儿后,两人都觉得只有再等等看。目前只能保持沉默,连马上给皇帝写信,说陛下杀得好,杀得精彩绝伦大快人心都是愚蠢的。保持安静,让刚杀过人的陛下也静一静,或许就能让他想起来平日里郭威的良好表现。更何况皇帝已经杀了杨邠和史弘肇,收回了内部的军权,但无论如何他还需要一个在外领兵打仗的人吧,会不会因此就饶过郭威?

郭威叹了口气,这一点就没有把握了。接着他就开始心烦意乱,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刘承佑,这个刚刚杀了人的毛头小子,初次尝到了踩着别人的尸体抢到权力的快感,会马上就此收手吗?

郭威没有找到让自己放心的理由。

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就又有消息来了。这次是一封密信,从澶州快马加鞭抢在皇帝的诏书之前,交到了郭威的手上。拿到这封信,郭威的心凉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信是以多人的名义寄给他的,这些人是诏镇宁军节度使李弘义、侍卫步军指挥使王殷、侍卫马军指挥使郭崇。而这些人之所以串联在了一起,则完全是因为皇帝刘承佑。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刘承佑密诏李弘义去澶州杀王殷,密诏郭崇去郭威驻地魏州杀郭威和王峻。李弘义最早得到命令,他证实这确实是皇帝的密诏后,第一时间来到了王殷的面前,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出现,他拿出来的不是刀子,而是皇帝的诏书。

就这样,年轻的小孩子刘承佑被出卖了,他把需要以改朝换代为风险代价,才敢进行的削灭节度使的行动(参看李从厚、李从珂的灭亡),寄希望于用一道密诏来完成的企图,被现实很搞笑地粉碎了。

密诏,就像是一封倡议书,告诉所有想参与的人的都可以开始动一动了,如果你们还不想等死的话。

李弘义、王殷一刻都没有耽搁,以十万火急的速度抢到了郭崇前面,先期警告了郭威。之后就像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一样,郭崇紧跟着就到了。等待他的,是郭威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他已经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郭威向郭崇伸出了手,拿来——不是你的命,而是你带来的诏书。我要亲眼看一看。什么?没有?我误会了?别再装了,那让我看不起你。你必须随身带着,才能在干掉我后,安抚接管我的军队。

就这样,郭威亲眼看到了后汉皇帝刘承佑签署颁布的诏书。黄纸黑字,证据确凿。好了,他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能给他的老上司,后汉第一任皇帝刘知远一个交代了。刘知远,你都看见了,不是我负你,而是你的儿子太不懂事。

诏书,致命的诏书。

幼稚的刘承佑完全没有料到,他的诏书还有别的功能。诏书被郭威稍微改动了一下,还是杀人的命令,只是需要去死的人变成了郭威的各位重要下属。

然后郭威非常难过地把诏书拿给他的下属们看。

好了,这比什么都能鼓舞士气,军队立即集结,当天就向首都开封进发。

被无数激愤的人簇拥着走在反叛的路上,是什么滋味?郭威在五代十一国里活了一辈子,类似的场面经历了很多,但成为主角还真是第一次。但他觉得郁闷,他郭威居然有一天要对一个小毛孩子动手了吗?或者,他真的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吗?

他并没有担心失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但问题是,他想要一个怎样的胜利?

就此杀了刘承佑?

——那么谁来当皇帝?他郭威自己做吗?这个预算以前还真没做过。

还是只给刘承佑一个教训,让他从此懂得怎么做人,然后就算了?毕竟一个小孩子做事没经验也没个轻重,什么人都得有个学习和熟悉工作的过程不是吗?

——但一个人终究会长大,而所有杀人不必负责任的人都善于记仇,谁能保证刘承佑真正成年后会放过他?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让他极为头痛,简直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在郭威的心里不停地盘旋,让他时常出神,以至于他的同盟者一个个加入到位,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报告抓到了一个奸细,已经审明是刘承佑亲自派来的,他才猛地清醒。

“带上来。”郭威一反常态,对一个奸细极其重视。接着,他和这个奸细单独相处,好久之后,这个奸细才悄悄地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奸细走了之后,郭威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有人为他去做了,他衷心地祈祷这个奸细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地回到京城,好让他亲手缝在该奸细衣领里的密信,能让刘承佑看到。

在信里,他郑重地向皇帝保证,他绝对没有反叛之心,他和他的将军们士兵们都是绝对拥护陛下的,请陛下千万不要轻信某些人的造谣,要以和为贵,给和平一个机会……同时也给你刘承佑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才是这封密信的真正内核。如果刘承佑还没有大脑平滑到连游戏规则都不懂的话,他就一定会明白郭威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郭威还活着,带着大批军队,正向你靠近,随时可以做掉你,而你绝对杀不了我。不过你也不用怕,你手上也有我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全体家眷,他们还都留在开封城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你先期做掉,所以我们谈谈吧,这对谁都有好处。

这实在一点都不复杂,无论谁都应该知道怎么做,那就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各谈所需,哪怕只是一时之计。然后郭威就又开始了等待,忐忑不安,心惊胆战地等待。但是他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可怕,可是连游戏规则都不懂的人才最可怕!

刘承佑接到密信,没有对郭威做一个字的回复,他直接把郭威留在开封的全体家属一个不留地杀掉,其中包括郭威养子柴荣的家眷(这时柴荣已经有三个儿子,郭威有了两个儿子。刘承佑绝对想不到,他杀了这些人,会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同时给赵匡胤铺平了决定性的道路)。他完全断绝了郭威的后路,同时,也把他自己的后路彻底断绝。

悲愤的郭威在滑州誓师,决心攻占开封——为了必胜,他听从了王峻的建议,向军队郑重许诺,攻陷开封,尔等可以在京城剽掠一旬!

刘承佑,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一定要你死!

开封的准备

郭威迅速逼近,进兵之快,令开封措手不及。从当年11月11日(简称11·11事变)后汉皇帝刘承佑杀三大朝臣夺权算起,11月14日郭威接到的密报,16日就已经起兵抵达了澶州(还记得澶州的主持人是谁吧?王殷,最早给郭威通风报信的人。也就是在这一天,郭威通过奸细给刘承佑带去了密信),18日郭威进驻了滑州,到20日,郭威马不停蹄,已经到达了封丘(今属河南),距离京都开封不足百里。

面对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胁,后汉的二世祖刘承佑反应积极。他抖擞精神,再次向四面八方发出诏书,令各地的节度使火速向他靠拢,带兵进京勤王。让他振奋的是,响应的人数相当不少,其中最大的兵力来自兖州,是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的部队。而隔天之后就有了证明,这位节度使真的是非同凡响。

有人有枪了,这让开封的君臣们都松了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也变得安稳了些,这至少证明了皇帝的威信还在。但是另一个问题紧跟着就出现了。钱,按照惯例,让军队开工得事先赏钱。这合情合理,如果有谁说打完了仗再给钱,那他就是浑蛋——难道说让很多死尸再起来领钱?

但问题是国家实在是没有钱,近几十年来在后汉的大地上,各个朝代的各位皇帝以及契丹人不停地搜刮掳掠,已经连豆腐渣都挤压不出来了。这时候皇帝说要钱,估计就算是把皇后给卖了,都别想卖出好价钱。最后,皇帝的亲信们给宰相跪下了,再三叩拜,声泪俱下——“请相公为天子着想,不要再吝惜财物。”

宰相面色惨然,摇头不语——真的没钱。

亲信们绝不起来,说出了真正的打算——“国库里还剩下点钱,请相公全都拿出来吧。”

宰相长叹一声,再没有话说。

就这样,后汉没有国库了,只剩下了库房。但这些钱分发到士兵们的手里,每人也只得到铜钱二十贯,而且这还只是禁军的特殊待遇,外地兵在此基础上再次减半,只有区区十贯钱。

就这样,在公元950年的11月20日,后汉皇帝刘承佑的部队带着这点可怜的卖命钱,开赴战场,去迎战只要取胜就可以在京都开封剽掠一旬的反叛军队。

非凡的节度使

公元950年11月20日晚,刘承佑在开封城头,目送着他的军队开赴战场。军队的数量似乎已经很多了,包括赶到的援军和开封城里几乎所有的禁军,这已经是他现在可以动用的全部力量。

但能赢吗?

刘承佑的心底不由得泛上来他本不愿再想起的记忆——一年多前他曾亲自到郭威的家里求救。那时的郭威是他唯一的救星,是他赖以震慑朝臣,稳定江山的人。换句话说,郭威就是他后汉王国里的第一军事强人,现在这个强人反叛了,还有谁能制伏他吗?

慕容彦超,目前只能是他了。但他真的行吗?刘承佑顿时心乱如麻。

慕容彦超,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父母不详,过往经历统统地不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个男人,当时的身份是驻防兖州的泰宁节度使。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但就是这个人,将决定皇帝刘承佑的生死和后汉江山的成败。

必须承认,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当时刘承佑心目中最理想的领军人物是谁,但郭威进军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已经不容许他作任何的选择,全国勤王人马谁跑得快,谁到达得早,他就只能依靠谁。而慕容彦超到得最快,带的人马也最多,这也直接证明了他的活力和热情最旺盛,所以他就是最佳的人选。

所以,慕容彦超并不是被历史所选择的,而是他主动地创造了历史。历史记载,在这一天里,慕容彦超是充满了旺盛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去迎击郭威的。临行前,他对年轻的皇帝做出了强有力的保证——臣必胜!在臣眼中,北军不过是些蠛蠓小虫,可以随手捏死,我要为陛下活捉郭威!

然后,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了战场。在那里,他在史书中给自己留下了印记,正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虽然表现得非常搞笑。

公元950年11月21日,封丘之南刘子坡,慕容彦超终于遇到了郭威。只见对面旌旗招展,号炮连天,人马一眼望不到边。他的部下们看到这样的声势,不禁都有些发憷,可慕容彦超却变得更加亢奋,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下令列阵,眼看着一场大战就此开打,突然有人报告,皇帝陛下亲自到战场来了。

哦?慕容彦超的精神立即变得更加焕发,他先下令手下们都站得更直点,把刀枪摆得更整齐点,然后才请皇上过来。皇上来了,带着三四位宰相以及几十个大臣,各个风尘仆仆,神色庄严。这些人阅兵、勉励、许诺胜利后的幸福待遇,直到过场差不多都走完了,皇帝才在慕容彦超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话——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把握?

这才是刘承佑之所以一定要赶到前线来的最重要原因。这句话要是不问出来,他得憋死、急死、焦虑死!

就看见慕容彦超猛然间激昂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变得极为高大,他声音响亮地回答——臣必胜!请陛下看臣如何破贼,臣不必与他们交战,只需在阵前喝令,他们就会投降!

呼——皇帝和大臣们都吁出了一口大气。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满意了,终于放心了。他们就此后退,以免影响节度使阁下开工。可惜他们走得太快了些,只要再稍微等一下,他们就能听见慕容彦超的另一句话。

慕容彦超像是很随便地向身边的手下们问了一声——“喂,对面除了郭威,还有些什么人?”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他的部下们立即全体面无人色。天哪,马上就要开战玩命了,他们的统帅居然还不知道对手具体都是些谁!

难道慕容彦超接到诏书,带着他们一顿狂跑,一路跑到了这儿,在此之前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人说出了答案,就见这次轮到统帅的脸色变了,慕容彦超像是有了些许的犹豫,但是他还是马上就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进攻!

这场战斗由慕容彦超主动发起了进攻开始,然后大约半小时不到就完全结束。形式发展之快让观战的刘承佑都来不及表达任何失望的情绪,他只看见了慕容彦超的队伍向郭威的部队发起了冲锋,然后两军相接,然后一片混乱。片刻之后,两股相对冲击的洪流就汇成了一股,向一个方向急速流去。

慕容彦超跑得比谁都快,马不停蹄,比他接到诏书奔向开封跑了第一名时还要快,一路狂跑再次跑回了兖州。哪儿来的哪儿去,从此以后,刘承佑就再没有见过这个人。而郭威也在战场上被这个人弄得一片茫然,征战一生,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来去如风,居然来不及去抓他!等到郭威反应过来时,战场上已经全是他的人了。

刘承佑也不见了。

在混乱中,刘承佑尽管失望,还是证明了年轻人的反射神经就是要比中老年人的快一些,他比郭威先反应了过来,抢先向开封撤退。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他还年轻,还是皇帝,而后汉还有别的很多的节度使,只要他能活着回到开封,坚守几天,就会再有生机。

但是他错了,后面发生的事已经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弄出了规律,执行成了惯例。他在开封城下被自己的臣子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得选择了逃亡。郭威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兵直扑开封(请注意,是他的兵,而不是郭威本人。这时的郭威已经身不由己。他的士兵们都清楚地记着他在开战前的许诺,每个人都想着自己平日在开封城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钱、财,或者远比他们高贵的女人,他们已经疯了,他们要去抢!),至于刘承佑,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自有旁人去收拾。

开封,又一个千年古都,繁华世界,连耶律德光这样的蛮族酋长都舍不得下手的人间天堂,正面临着它自己子民的掳掠刀枪。只要再过片刻,它就会火光冲天,哀号遍地,满城都是空前亢奋四下乱窜肆意强抢的士兵,无数人都将家破人亡!

真的,我们有时的确应该自卑,因为我们总是被自己人无情地糟蹋。

正文 第四章 让天下人都签投名状

公元950年11月22日,开封。局势完全失控了,开封的城门刚刚打开,没有任何的交结或者欢迎仪式,郭威的人马不由分说涌了进去,然后全体立即就地解散,向全城各个角落扑开。一个字——抢!如果有人反抗,那么再加上一个字——杀!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呢?无须多说了,人,有些时候会变得让自己都不敢相认,因为他已经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一只动物。欢乐的兽性不必掩饰地爆发,那是一种怎样的享受!

沸腾的开封城,满城亢奋四处乱窜的大兵,但至少还有两个人保持着冷静。一个是赵匡胤,他哪有心情抢劫?他的家就在开封,他和这些外地兵在本质上不同!那天的开封城门前,他一定会抢在所有人之前,等着大门的开启。然后第一时间冲进去,抄近路直接狂奔回家。

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把所有的亲人挡在身后,然后拔出了刀——你以为只要跟满城红了眼的乱兵说一声兄弟这是我的家,就会管用吗?

这个世界有些时刻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能维持自己和家人生命的,只有手中的刀!

就这样,历史记载在这次仅比屠城稍差的抢劫中,赵家没有任何人伤亡。而满城的火焰、震耳的哭号以及彻底疯狂的乱兵给赵匡胤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深深地痛恨这一切,让他在不久的将来,成功地阻止了另一次类似事件的发生。

第二个人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郭威。

郭威冷眼旁观,注视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难说这时他是什么心情,反正他没有制止(或许是他不想,或许是他不能),但是他也没有参与。这就让人费解,按说他应该是这时开封城里最有杀人欲望的人,最有毁灭冲动的人,他满门的亲人刚刚死在后汉皇帝刘承佑的手里,他应该去向刘氏家族讨还血债吧!而且皇宫近在咫尺,刘氏一脉除了刘承佑之外也还有很多人,只要他随口一个命令就可以痛快淋漓地挥刀复仇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但是他却偏偏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肢解一个王朝需要分几步

抢劫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郭威的部下王殷、郭崇(注意,从此这个人已经属于郭威了,由此可见有时杀了一个人的确可以一了百了绝无后患,但是不杀却有可能赢得一个人的心)报告——如果再不制止,开封到夜里就是座空城了。

于是郭威下令收队,宣布活动提前结束,但是所有的参与者都还兴致勃勃意犹未尽,于是为了证明,他还迫不得已地杀了几个人,才算把命令贯彻了下去。那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郭威的高级干部们开始兴奋了,大餐的主菜终于可以端出来亮相了吧,既然是造反,那么就得确认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大家准备,向新皇帝郭威陛下欢呼!

但是郭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一下子跌进了失望的深渊。

郭威很平静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亲信说——“我们去皇宫吧,我好久没有向李太后请安了。”

什么意思?大伙儿都愣了。去向李太后,也就是刘知远的太太,刘承佑的老妈请安?郭威要干什么?造了人家的反,抢了人家的都城,然后去请安?这是说反话吗?是报复的开始?但是看郭威的样子,一点戏谑嘲讽的意思都没有,说得那是相当的诚肯认真。

“走吧,我们都去。”郭威以实际行动打消了手下们的疑云,他真的走向了皇宫,没带多少人,也没带多少把刀。就在这时,一个非常震撼但是意料之中的消息终于也传来了。

刘承佑被证明已经死了。他在昨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1月22日,只逃出去了不到二十里,就在开封北郊一个叫赵村的小地方被自己的原部下郭允明追上杀死。现在郭允明很快就会来见郭威,并以此向郭威请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郭威的身上。有了这样的消息,再去见刘承佑的妈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可逆转,更无法斡旋,再去见李太后只能是个笑柄——假惺惺地有什么意思?该做的事就是把已经做了的来一个彻底的收尾,痛痛快快地直接改朝换代,让这片天地从此姓郭!

只有这样才是最现实的。

但郭威还是没怎么动声色,他只是点了点头,让人转告郭允明等着,就再次向皇宫走去。

他还是要去见李太后,难道他真的要去请什么鬼安?

出人意料,郭威与李太后的见面感人至深。

郭威的表现极为悲痛内疚,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表示真是愧对了先帝几十年间对他的大恩大德,自己狼心狗肺真是大失臣子之道……李太后则充分地理解了郭威的难处,且说自己教子无方,对郭威全家死光光的结果表示了最深切的哀悼和遗憾……

两人就差来个互相拥抱,再互相勉励节哀顺变了。

就这样,双方迅速地达成了共识,一切以安定团结为主,以和为贵。具体决策条款如下:

一.这座江山仍旧姓刘。这是条根本国策,不可违反,不可更改,更不可怀疑,上至郭威下至庶民一体有效。所以也就不存在谁是反叛,或者日后还有什么平叛;

二.具体由谁来干这个皇帝,则由文武百僚、六军将校,议择贤明,以承大统。结果很快就会出现,大家都不要急,请安静等待;

三.在此期间,一切国事由太后临朝听政,百官官复原职,但决定权暂时授予了郭威。

事情就这样被敲定了,郭威在已经占领了后汉都城,杀了后汉皇帝且已经抢劫掳掠过的实际情况下,作出了如上的决定。当天,跟着他走出皇宫的人们都非常郁闷。他们实在想不透郭威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天之后,百官们的选举有了结果,新皇帝诞生了。这位“幸运儿”的名字叫刘赟,他是先先帝刘知远陛下的弟弟刘崇(请关注这个人,此人也相当的不同凡响)的儿子,当选前的身份是武宁军节度使,驻地徐州。这位皇亲国戚远在徐州一点不知情,但是突然间已经富贵临门,想推都推不掉,居然成了下一任崭新出炉的后汉皇帝。

为了让皇帝陛下能快点到任,也为了打消新任皇帝的各种不必要的顾虑,众所公推,由老宰相、太师冯道(不倒翁再次出场)亲自去徐州,务必要把皇帝安全地、迅速地接来开封,以便登基。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随着这些政策命令的不断颁布,动乱萧条的开封城渐渐地恢复了生机。人们像是惊蛰过后的虫子,慢慢地走出了各自的隐身之所,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出现了。惊恐未过的百姓们在私下里盛传,新皇帝已经在来开封的路上,而郭威的军队很快就会离开,浩劫真的过去了,以往平静安宁的日子就会再现。

就像印证这些话一样,九天之后,也就是在当年的12月1日,郭威的军队真的全体开拔,向开封以北运动。一个公开的理由是——契丹。不要惊讶,也不要腻烦,虽然真的是很老套了。但是契丹的军队就是又来了,还得要由郭威去抵挡。

郭威的军队一路向北,一连走了半个月,士兵们越走越郁闷。为什么?一来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快就离开开封;二来是因为速度实在是太慢了。有多慢?请计算,他们当年12月1日从开封出发,同月16日才到达了澶州。澶州,就是最早给郭威报密信的王殷的地盘。就在一个月前,同样的从澶州到开封这段路,处于进攻态势的郭威只走了三四天!

现在他们却要以这种蜗牛式的行军速度,去边境迎击来去如风,已经入侵的契丹兵团!

真是活见鬼,大兵们满腹狐疑,可又都心不在焉。边疆离他们太远了,就算那里的人都死光了,又与他们何干?你能想象刚刚劫掠了本国都城的士兵们会对边疆百姓们的苦难感同身受吗?何况他们这时自己也正有搞不定的事让他们心烦。

因为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京城是白抢的吗?当时的兽性和快感早已经成为过去了,在这半个月沉闷缓慢的行军途中,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想一想他们的前途和已经非常不妙的命运。一个终极问题摆在他们面前,这问题本来不应该有的,但是现在却沉重地压在他们的脖子上,其危险性就像是一把刀,而且已经割破了他们的皮,马上就要切入他们的肉。

那就是皇帝并不是计划中的郭威,而是又一个姓刘的人。这个人已经在上任的途中了,按时间计算,就算走得比他们还慢,十天之后也一定会到达开封,再之后的事情就是傻子都能知道——新皇帝迟早会有一天和他们算算账的!

那该怎么办?一股股可怕的潜流在庞大的军队中隐隐流动,每个人的情绪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暴躁不安,但是解决的办法却一点都没有。他们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他们就是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但他们却只能听从命令,去边疆和那些混账的契丹人打什么鬼仗!

尤其可恨的是,最应该着急恐慌的郭威却反而越来越镇静了,甚至非常的轻松悠闲,每天除了有快马在他与开封之间流动之外,他什么事都不管,像是他早有了把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百分之百地安全似的。

这让整个军队都极端抓狂,他们感觉被骗了,想当初他们起兵时难道不是为了郭威吗?难道他们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都走向死亡而郭威却独善其身吗?

无论如何都要把郭威也拉下水!

这种情绪不断地酝酿积累,终于在当月的16日,大军到达澶州时,抓狂的沸点来到了。士兵们都不走了,公开统一了思想——我们当初拥立郭公打京师,已经个个负罪于刘氏,现在还要立刘氏为帝,将来还会有我们的好下场吗?

这样的话马上传到了郭威的耳朵里,面对着这样赤裸裸的话,以及周围无数双火辣辣的眼神,该干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吧?但是郭威偏偏再次让所有人失了望。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说别让士兵们太累了,就在澶州放假三天,到19日再开拔走路。

19日,大军勉强再次起程,之所以还能移动,完全是出于郭威的严令——军令如山,不从者斩!但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50年12月20日时,郭威的话不管用了,无论如何军队都再也驱赶不动了。队列散开,人人奔走,军队里最可怕的现象,哗变已经初步形成。

这时的郭威不再作任何努力,他甩开众人,躲进了一间民居里,充分地表达了自己三个不的原则,即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但是很可惜,这间小小的路边民房根本难不住刚刚抢劫完开封的士兵们,只见转眼间一大群士兵拥了过来,紧跟着爬墙架梯冲进了屋里,把郭威团团围住,群情汹汹异口同声——

——请您当我们的皇帝吧!

这是大家一致的心声,表达了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以及生死不离的决心,还有我们早就绑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的现状……所以,郭大皇帝,你就答应了吧!

但是天杀的郭威仍然不为所动,还是不停地谦让。这时一个经典的、决定性的场面出现了,只见当时乱成一团的人群突然闪开了一条通道,有一个士兵抖开了一面刚刚卸下来的黄旗冲进了屋里,不由分说,就把郭威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众人簇拥,一哄而出。

转瞬间,屋外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数万名士兵终于看到了一个身披黄“袍”的郭威,一个新的皇帝真的就此诞生了!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好几万个身强力壮横行无忌的大男人都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达到心愿了,终于安全了,原来强迫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哪怕是强迫他去当皇帝……在这数万人当中,就有我们的主角赵匡胤。他身为郭威的亲兵,一定在近距离内亲眼目睹了这出黄旗加身、郭威称帝秀的整个过程,不管他是否理解了这件事的真正内在核心——也就是说,为什么会有这次出征,以及郭威一定要拖延到今天才“被迫”上位,这件事都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

十年之后,他都记忆犹新。

大军就此回程,人人精神焕发腿脚有力,走得那叫一个爽——事业有了奔头,人生再次阳光灿烂,怎能不令人高兴!至于那些讨厌的契丹人,就见他们的契丹鬼去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中国人千百年奉行不辍的“真理”——攘外必先安内。

回开封去把没干完的活儿都做利索喽!

这时郭威的士兵们除了满腔的喜悦和冲天的干劲之外,还都在心里隐隐地流动着一股对郭威的鄙视,因为他们觉得郭威在这件事上做得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男人。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次徒劳的远征,就在上次抢劫开封时,顺势把天下就搞定不就什么都安了。那样何其简单,何其利落,又多么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几十年的动乱年代里,所有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但是历史证明,这些人都错了。虽然他们是郭威的部下,天天都见到他,每时每刻都听从他的命令,却仍然不了解他。郭威是五代十一国里一个真正的异数,他的所作所为与前面的那些行事痛快的“霸主”们截然不同,所以最后他得到的成果也与前面那些稍现即逝的“寡主”们截然不同。

从眼下这件事的处理上,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来。

这些人不知道,在混乱中最初的九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幕外人所不知道的事,而在这沉闷缓慢的十五天行军里,前面所决定的事又发生了重大的变数,这更加是除了郭威及郭威留在开封的亲信死党之外,极少有人知道的。

那么,都是些什么事呢?

首先,就在刘承佑被杀,郭威率部冲进开封大肆抢劫时,后汉国内就已经有人要起兵讨伐郭威了。那就是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弟弟,“现任”皇帝刘赟的老爹,当时身为河东节度使兼职中书令的刘崇。此人兵多将广,强悍善战,在刘知远时代就被安插在边境与契丹人直接接壤,是后汉的第一道屏障。

而且在刘知远死后,刘崇就再不入朝也不上缴国税,一切都省了下来给自己当军饷,所以他军队的数量和质量都相当的了得。

刘崇从一开始就慢了,当这场造反运动开始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当他终于知道郭威造反逼近都城时,郭威已经在都城里边了,当他点兵准备进攻都城时,都城里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他的儿子刘赟在千万人的海选PK中获胜,已经被确认是新科皇帝了。

太好了!刘崇一下子心花怒放,什么愤怒难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知去向,还能有什么结果比这个更好呢?还用得着再打什么仗吗?根据这个结果,他已经是现任的太上皇了!

兴奋中,他马上派人进京去探听虚实,尤其是要面见郭威和太后,确认消息的准确程度。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尤其是郭威,他接见刘崇的使者时神色凄苦,拍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古岂有雕青天子?希望刘公能体谅我的忠心。”

使者不禁为之动容,要知道这是郭威天下皆知的隐痛。郭威出身军卒,脖子上有飞雀的刺青,五代十一国时人人皆称他“郭雀儿”。这种刺青一直留到了宋代,军卒和犯人一样要刺青黥面,所以好男不当兵!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再联想一下郭威出兵的理由,以及他现在仍然尊奉后汉,拥立新君的表现,他是忠是奸已经一目了然。而且郭威还说,请刘公一切放心,朝庭派最德高望重,从不说假话的太师冯道前去迎接天子,尽快到任登基。

好了,刘崇放心了,郭威看起来是认真的!那么就必须赶快了,夜长梦多,随时都出现别的竞争者!他准备只要冯道一到,就马上派儿子向开封出发。他已经克制不住激动的心跳,恨不得替儿子出发了。

——孩子,你尽管使劲跑吧,向皇位进发!这是千古难得一遇的良机,你跑得越快,就越能早些当上皇帝,而你老爹我,就越能早些当上太上皇……这真是太好了!

“且慢!”就在这个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关键时刻,突然有人跳出来喊停。事后证明,这是上天最后一次眷顾刘氏父子,但是搞笑的是刘崇根本没领情,他一脚就踢爆了上帝那张满是关爱的老脸。

喊停的人是刘崇的副手,太原少尹李骧。

李骧满怀好意,向利令智昏的刘氏父子点出了郭威必然有诈,天上岂有无缘无故掉下来馅饼的好事?郭威为什么不把皇位交给别人,偏偏让给你们父子?这正证明了他对你们父子的忌惮,所以千万不能把世子送到虎口里去,不然轻则被扣下当肉票人质,重则就会丢了性命。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趁着郭威立足未稳,而且刚刚抢劫了都城大失民心,赶紧发兵出太行山,号召天下所有兵马,一举剿灭他们。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到那时无论是想当皇上还是当太上皇就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了……

李骧的头脑急速运转,为刘氏父子精心打造着美好前程,可是他却偏偏看不见刘崇变得越来越黑的脸。等到李骧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后,刘崇简明扼要地对手下们说了一句话,把李骧的人生彻底定性收尾——把他拉出去,砍了。

就这样,刘崇把一个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人杀了,仅仅是因为这个人的话破坏了他的好心情!可见好人是多么的做不得!然后刘崇坚定地按原计划派儿子立即出发,向着皇位一路狂奔而去。

这个时候,郭威就像配合着他的好心情一样,带兵出了开封,向边境运动,表现出了非常“无私”的诚意。

然后就在刘赟全速前进,到达了宋州(今河南商丘),与开封相距不过百多里时,郭威突然间黄旗加身、瞬间称帝,同时急速返程,更命快马通知开封的亲信王峻,去把最重要的事做了——王峻马上派郭崇率七百骑兵赶赴商丘“保护”刘赟。

到了当月的25日,郭威回到了开封的近郊。而刘赟此时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阶下囚。至于刘崇,他则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仍然做着太上皇的美梦。一切还是因为通信太慢,他只能事后徒呼奈何。

就这样,郭威在离开了近二十天之后,再次来到了国都开封城外。他还是带着上次离开时的那些人,只不过一切与出发时已经彻底不同。

这时,我们就很有必要来彻底地分析一下郭威为什么这么做了,相信分析过后,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出郭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问题一,郭威为什么不趁着抢劫都城、后汉皇帝新死的时候一举搞定天下?

答案——首先时机火候都不成熟,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出在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的身上,虽然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刘知远死得太快太早了,他死之后到现在虽然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但是从时间上看,他才死了不过两三年而已。这样短的时间,他的影响力以及以他为代表的刘氏一族的影响力还远远谈不到消失或者弱化。所以郭威起兵时,还要矫诏改动刘承佑的诏书,来欺骗自己的部下造反,而且在进攻都城的前夕,还要动之以巨利,以许诺剽掠京城为诱饵,才能驱动起士兵们的热情去卖命。

这都说明了郭威那时根本没有真正地掌握他手下的军队,也就是说,枪杆子虽然不见得再姓刘了,可也绝没有姓郭。

这样绝对不行。在五代十一国里,没有绝对效忠的军队,就别想做任何大事。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问题二,郭威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推脱众人的拥戴?难道他对皇位真的没有野心吗?

答案——绝对不是,不管他对皇位有没有野心,局势已经强迫他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顺着反叛之路一直走到底,必须成为皇帝而且坐稳宝座,才能活命。

一点都没有夸张,自古争帝之险,险于上华山。就连十几年之后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都警告自己的儿子,“天子置身庶民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郭威在刀尖上打滚一辈子,这些本质上的事情怎么会不懂得?那么他还要去皇宫向李太后请安谢罪为的是什么呢?

无非是看到自己内部不稳,而刘氏尚未死僵,所以要稳定一下局势,让敌人不至于马上出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百官来“公选”出当时最有实力的刘族精英刘崇父子来当“皇帝”和“太上皇”,来争取自己宝贵的时间。

这个时间用来做什么?

用在最关键的事情上——夺得军权。或者叫做获得军心。

抢掠京都九天之后,郭威就带着军队北上抗击契丹,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的契丹来犯纯粹是个骗局。那么他以那么缓慢的速度带着军队去郊游,真正地目的是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一些微妙的,且极为重要的心理转变。

得让军队醒醒神,让士兵们知道现状有多危险,面对的难题绝不只是我郭威一个人的,你们哪一个都别想置身事外。

试想,如果郭威此时已经称帝了,他对军队,以及军队对他,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五代十一国时兵强叛将,将骄弑主,郭威的兵马上就会知道自己对郭威的重要性,进而要挟郭威,而郭威迫于形势只有妥协。

那之后政令不行,人心不符,再加上疯狂反扑的刘氏家族,郭威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而在这次沉闷缓慢的行军途中,郭威貌似悠闲自在地看着手下的大兵们越来越是忐忑烦躁,自己就是不忙于称帝,绝不替这些大兵顶缸。非得让这些混账大兵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当领袖,然后自己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大兵们积极主动为自己效命,让他们每个人都有危机感,不用他再去利诱驱赶,都玩命地上战场。

好有一比,这就是郭威给所有的士兵来了个投名状。他要的不是人头,而是当初还没被抢劫的开封,这些傻大兵们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凭空发了笔大横财,却不料从此就上了郭威的贼船,跟着他不得不反,再没有了回头路。

而且这一切都完成在很长的时间,和极短的路程中。他缓慢地行军,时刻掌握着京城和周边地区的局势动态,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你看,当他获得军心,成了皇帝后,只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又回到了开封城外,什么事都没有耽误,还把刘崇父子玩了一票。

这时他面临的局势是多么的理想啊——开封城已经尽在掌握,尤其是刘氏家族的代表人李太后,这真是位懂得游戏规则的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文武百官更加不用说,早在他上次离京“抗击”契丹时,朝中大臣的代表冯道先生就已经开始为他打工了,何况他人。刘崇父子更呆得可笑,给个坑就往里跳,谁如果拦着,他们都能急得杀人。这样的人本不足惧,只是怕他们一哄而起罢了。

最重要的是,人心也已经得到了缓和。

人民对郭威的反抗意识,随着一系列的和平政策,以及这次军队的远行,已经缓和了下来,再想绷紧,除非是郭威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那么郭威从此改过自新了呢?

人心的敌意有时就好比一个极度想自杀的人,不管当初求死的愿望有多坚决,只要几次寻死不成,决心自然消退。郭威要的就是这一点,人民对他的警觉和憎恨感已经少得多了,已经容许他做一些改变了。

公元950年12月25日,转变开始。

郭威率军重新回到了开封,王峻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谒。隔天之后,即27日,李太后下诏,命郭威“监国”。中外庶政,并由郭威处分。至于“皇帝”刘赟,虽然他中了大奖,但是由于他过期不到,所以奖券作废。当然他可以在宋州爬楼或者爬塔抗议,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估计没人答理他。

但郭威倒是什么都记得,看在他中奖不易,另赐给他一个别的爵位。很怪,叫“湘阴公”,不知何解。但没过几天,郭威就顺便把他埋在了宋州,此人此生此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他的老家徐州,去看看他的亲人。

在这一年剩下来的几天里,后汉的臣子们格外的忙碌,他们加班加点,争先恐后,集体上表劝进。改朝换代的时候又到了,他们每个人对之都非常的敏感且熟悉,没有哪个人愿意在这种事上跑在后面。

于是转过年来,就在正月,郭威脱下了黄旗,穿上了正规的黄袍,在一个多月以前还是刘承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成了五代十一国里又一位开国的皇帝,国号为“周”。

现在,大家预备——向新任天子郭威陛下正式欢呼!

正文 第五章 一个员工是怎样折磨自己老板的

郭威登极,首先论功行赏。这是必须的,这绝对有利于造反集团的进一步团结和巩固,更有利于对全国动乱局势的有效舒缓——告诉了有心继续造反的人已经没有多少空子可钻。

于是在激动人心的升官大会上,每一个参与了造反行动的人,不分大小都享受到了成功之后丰收的喜悦。王峻、王殷这些坚定的追随者,都被授予了枢密使、节度使、刺史之类的高官;像间接地“帮助”了郭威的另类人士们,如慕容彦超、刘崇等人也不必自卑,郭威同样给予了他们官职不变继续努力的承诺;而像官场老油条冯道及原宰相范质等人更不用说,重用更重用,加薪再加薪,一切都以安定团结为主。

在这些令人目眩、引人流涎的升职加薪浪潮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升迁。那就是原亲兵赵匡胤,赵匡胤因为任劳任怨、尽职有功被提升为禁军东西班行首,也就是相当于禁军部队里的一个小班长,继续光荣地负责宫廷的禁卫。

唉,升官了,大小也是个官儿了。可是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年轻的赵匡胤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腰里横着把刀,或者手里挺着杆枪,穿得比谁都整齐(那模样就像高级饭店里的跑堂),在皇宫里,或者在大殿下比赛谁站得更直。

唉,工作是比从前更加的无聊了。在打仗的时候,虽然有危险,可是赵匡胤还可以随时跟在郭威的身边,可以听到看到很多值得学习、非同凡响的事情。可是现在郭威当上皇帝了,身边的人就复杂得太多了。一个禁卫班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

唉,再叹一口气吧,也许再升点官,他就能有权力随时走动一下,不必再像个木头桩子了吧?唉,可那还不知道要再等到何年何月。

于是在沉闷的绝望里,赵匡胤作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选择,这个选择对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赵匡胤真是眼光非凡,可在当时,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纯粹的疯了。

因为他居然放弃了郭威这个刚刚成为皇帝,世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佬,去依附了一个边远城市里的年轻小长官!

这个年轻的小长官就是柴荣,也就是后来人人皆知的周世宗。在十几年之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是五代十一国里最英明最有作为且相当公正又待民以诚的君主,可是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其原因就像面对当时的禁军东西班行首赵匡胤,也没人会相信他是同样英明神武、震天动地、继往开来、人类少见且基因突变才生出来的宋太祖一样。

那么赵匡胤当时的选择就冒了极大的风险,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投机,其行为手段就是传说中的官场升职三十六计之“烧冷灶”。

这一计非同小可,输赢之间全靠当事人的眼光准,胆子大,有双识英雄的慧眼,能在成百上千中层领导干部中认准了一个,然后坚定跟随,全情奉献,不惜一切手段帮着主子得到上位。

如果成功了,也就是说你选的主子终于一飞冲天了,那么你自然会跟着平步青云。但是如果失败了呢?官场变幻谁敢说百战百胜?你的主子如果一路冷下去,始终都没能热起来,那么你怎么办?

你就只会更惨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而且最后还得落下个政治娼妓的臭名声,谁让你还得再去找新主人呢?

但是富贵险中求,赵匡胤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的眼光,他明确地分析出自己在已经登峰造极,热得没法再热,没有潜力可挖的郭威身边是没有发展空间的,马上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转而去依附虽然官职不小,但还没有多少根基的柴荣。

赵匡胤当时作出了这个决定时,既有周密详细理智清醒的判断,更重要的还是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一个拥有非凡素质的人,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到另一个与之相似的人的存在。就像一只狼,很轻易就能知道对面那头动物的危险系数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赵匡胤选择了柴荣,而柴荣也收纳了赵匡胤的原因。

这时柴荣的身份地位颇有些微妙。说他很高,是的,他是郭威陛下唯一的“儿子”,并且头衔相当不小。全部排列出来是——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说,他既在都城之外有自己的地盘(澶州),还有自己的军队(镇宁军节度使),并且还大于并约等于当时的宰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但是非常可惜,所有这些让人头晕的高等头衔哪个也叫不准站不住。

首先他和郭威无论如何都没有血缘关系,这在古老的中国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郭威与自己的元配太太柴夫人的感情多么的坚固,内侄与儿子都是两码事,更何况这时柴夫人早就死了。而且谈到血亲,在后周朝里,郭威还有一个外甥,叫李重进。李重进不仅年龄比柴荣稍大几岁,而且早就手握重兵,战功卓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班底和显赫的威望。并且此人心高气傲,绝不屈居人下,以至于在郭威临终前,都要特意在正规场合当着朝臣的面,命令李重进向柴荣下跪朝拜,以确立柴荣的继承人身份。

这一切都说明了,虽然刘承佑帮了柴荣的大忙,把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都杀了,可在别人的眼中,柴荣仍然是个不尴不尬的假太子。就算是现在尊贵,但是将来呢?谁能保证郭威从此就再也不能生育?后周皇帝的宝座,看着似乎离柴荣很近,但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也许终柴荣一生都无法企及。

而且不仅如此,这时柴荣在官场上还多出了一个有进无退,不顾生死一定要给他添乱的政敌。这个人别说是他柴荣,就算是郭威,一时半会儿都不敢动。

这人就是后周立国第一功臣,时任宰相兼职枢密使的王峻。

王峻是一个值得细说一下的人物,通过他我们能看到五代十一国里典型的权臣形象,他的升、降、兴、衰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此人最初走向社会,并不具备人们常规意识里的所谓文韬武略等成大事者的基本能力,他最擅长的是唱歌。那时还是后梁的时代,他投奔了一位叫张筠的节度使,能做什么呢?只能是唱唱歌,陪陪酒,形象和地位真的不能算太高,而且他的生活还极不稳定,得随时准备朝秦暮楚。

另一位高官租庸使(管钱粮税收)赵岩到张筠家做客,王峻的歌声让赵岩大为倾倒,于是张筠就非常风雅慷慨地把王峻当做礼物送了出去。

王峻跟着赵岩差一点丢了脑袋。

后唐灭梁时,李存勗杀了赵岩全族,王峻极其机警地逃出了赵府,躲到了民间逃过一劫。躲了很久之后,王峻才敢再出来,投靠了另一位大款三司使(这个职位厉害,无论是五代时还是宋朝时,都是财政一把大臣)张延朗,可是终日应酬见多识广的张延朗却对他并不感冒,而经过了生死大劫的王峻也已经脱胎换骨,他不再在乎风月场上的冷热,而是对张延朗身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心里不断动着念头。

时机来了,后晋石敬瑭这个人尽可爹的杂种起兵灭掉了后唐,张延朗像赵岩一样被新主人杀掉,张延朗的全部家产包括奴婢也包括王峻都被当做奖品赏给了时任后晋大将的刘知远。不知道王峻用了什么手段,有过什么表现(实在没办法,史料上查不出具体事迹),他从一名陪酒伶人,一跃而成为领兵的将官,而且官运亨通,在刘知远开国后,进封为客省使,成了当时的枢密副使郭威的亲信死党。

再后面发生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王峻在郭威造反称帝的一系列行动里充当了最重要的副手角色,因此一步登天,成为了后周朝里郭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领袖。

纵观王峻的发迹,是典型的起自微末,达于青紫,全凭个人努力自学成才。他一直在进取,在不顾一切不计生死一定要成功不然就去死的进取,才有了这时的成绩。那么达于巅峰了,下面还要再做什么呢?是继续进取?那就是取代郭威了。可这是个强悍到不切实际的梦,公平地说就算是到了人生后期,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王峻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那么就像冯道那样从此做个和事佬不倒翁,高官厚禄终此一生怎么样?

也不行,冯道更是不可复制的。中国几千年历史,冯道这样的高人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而让已经习惯了进取并且只会进取的王峻去学习冯道,只会变得不伦不类自取灭亡。要知道人是有自己的政治符号的,搞混了只会倒得更快。

就这样,王峻在变幻诡异动静无常的政治旋涡里迷失了。

他先是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在眼前还是在不远的将来,能威胁到他后周朝臣第一人地位的,只有柴荣。为此,他利用职权巧妙地把柴荣固定在了其封地澶州,不管有没有事,或者怎样请示,都别想踏进开封一步。至于和郭威单独见面,更是想也别想。在接近整整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年庆朝贺等极特殊的日子外,柴荣只等到了一次机会来钻空子,那是他趁着王峻奉命外出监修河堤的机会,偷偷地溜进了开封,想和老爹见面说说心里话。可是没承想王峻爪牙遍布,马上就得到了信息,王峻立即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赶了回来,其结果是柴荣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了澶州。

此人的强悍跋扈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王峻对郭威也相当的不逊。按说这非常不理智,但是为官处世有时候就像用兵一样,似危实安,运拙胜巧,王峻的为官之道好有一比,就像后来的清臣曾国藩与李鸿章,谁能说得清这两人到底谁高谁低呢?

众所周知,曾国藩功成之后,战战兢兢克己自守,以极度的谦退来维护身家性命和贤臣名声,而他的弟子李鸿章则恰好相反,为了生存,为了让所有人都奈何不了自己,快意无忌的生存,李鸿章大把抓权死不放手,自谓英雄不可自翦羽翼。虽然后人扬曾抑李,但是当时的当事者到底谁活得怎么样却一目了然。

身为乱世高官的王峻,走的正是李鸿章的路子。他身为后周郭威以下第一人,宁鸣而死绝不默然苟活,在后周开国初期马上就经受的巨大考验里,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让自己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从而让所有人包括郭威都对他礼让三分,但是他与郭威的差距也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并由此走向了灭亡。

他把自己是谁,是怎样一路走来的给忘了。

他没有掌握住权力的最基础点,他不懂得所谓权术其实至为简单,那就是人与人打交道的艺术。他以为站在权力之巅的不再是人而是神,可历史早已无数次地证明,有人之所以能走上神坛,就是因为他了解了人从而满足了人;而之所以后来又掉下了神坛,变得什么也不是,也正是因为他真的变成“神”了,不再去理会人的所思所想。

郭威、柴荣、赵匡胤,他们就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是怎样一路走来的,从而做出来的事情都是人应该做的。

所以他们才能成功。

后周建国之初,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验来自政治欺诈受害者刘崇。刘赟被杀、郭威称帝终于让刘崇知道自己被非常不仁道地骗了,他的反应是马上把自己在政治地位上与郭威拉成了平级,绝不吃亏——不当太上皇了,我也要当皇帝!

他决不承认后周这个“伪”王国的存在,他仍然尊崇延续着汉的国号,只是历史比较无情,为了把他和其兄长刘知远的“后汉”区分开,称其为“北汉”。

刘崇的北汉先天不足,以他的老根据地太原为中心,只有区区十二州的土地。这个面积做节度使是太大了,作为一个皇帝就小得让人头皮发麻。面对庞大的后周,刘崇意识到了和当年石敬瑭一样的危机,怎么办?彷徨无计的刘崇走上了和石敬瑭一样的老路。

契丹,还是契丹,只能是契丹。只是这时的契丹已经改名称为“辽”。

刘崇给现任的辽国皇帝耶律述律写信,要求支援,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他答应以前后晋石敬瑭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绝不含糊。耶律述律一听大喜,这真是喜从天降,又有儿子送上门来了。却没想到刘崇在这方面非常执著地表达了自尊,别的什么都能答应,就这一条,坚决不行!

他给辽国皇帝写信,郑重其事,非常严肃认真地写道——“……侄皇帝致书于叔天授皇帝……”

天下所有的人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喽,我刘崇绝不是人尽可爹的,绝不像石敬瑭那样不要脸,我只是认了个叔叔而已,你们都别想歪了……

就这样,在郭威称帝当年的10月,辽国派彰国节度使萧禹厥率五万辽兵南下来到河东,刘崇加派两万人马与之一起南下,兵锋直指晋州,口号是尽此一役歼灭后周!

北周这边做出的反应是皇帝郭威坐镇国都,由宰相兼枢密使王峻率兵迎敌。

这已经是当时最好的攻守调派了,于是后周的每一个人都在深秋10月寒风阵阵的西北大地上,焦急忐忑地等待着王峻和北汉、辽国联军交锋的结果。但是让人极度不安的是,时间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已经进入了深冬,王峻却依然没有到达战场!

也就是说晋州城已经独自承受北汉与辽国联军的攻击,孤守无援了近两个月!

那么王峻都在做什么呢?他居然带着后周所有的后援部队,非常悠闲自在地驻扎在绛州,置身事外,远离战场。如果问起原因,他一点都不含糊,直接说自己的军队中既没有流行瘟疫,也没有什么人阻碍他的军令,一切都非常正常。他之所以不到战场,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诡异反常,让郭威都沉不住气了,他不得已派人去问王峻出了什么事,明白地告诉王峻,实在不行就换人,看来自己的事得自己办,由他郭威御驾亲征好了。

直到这时,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王峻才把身边的人都屏退,单独对使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请转告陛下,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战机。我不想带着我的生力军第一时间赶到战场,因为那时候北汉人和辽国人也都是生力军,势必会变成了硬碰硬地死拼,一点好处都没有。

别忘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晋州城非常坚固,一时半会绝对不会被攻破,而且现在是深冬,利守不利攻,再加上我迟迟不到,城里的人绝了外援的盼头,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命,这就更加强了防御的力量。他们多坚守一天,就多消耗了敌方的一分锐气,彼消我涨,等着再过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我出击的时候。那时候别说是不成气候的北汉人,就是辽国人我也要他们匹马不得还乡!

至于陛下说想亲征,我看还是免了吧。我国初立,四方的藩镇还没有真正地收服,尤其是那个慕容彦超,一直在蠢蠢欲动,如果陛下亲征,第二天就会有人乘虚冲进都城,到那时候腹背受敌,就什么都完蛋了!

恍然大悟的使者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回了开封,把已经准备亲征的郭威拦住,悄悄地报告了王峻的回答。郭威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变得非常失态,所有人都看见皇帝突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耳朵上下乱提,嘴里喃喃自语——几败吾事!

就这样,后面发生的事几乎完全按照王峻的预料在进行。在十几天后,突然间天气大变,风雪交加,北汉和辽国联军迫不得已开始撤退,王峻乘势追击,不仅北汉人损失惨重,就连辽国人也死伤大半。从此之后刘崇再也没有胆量,更加没有力量再进犯后周。

最大的危机渡过了,每一个人包括郭威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王峻以个人的聪明才智让新建的王国顺利地熬过了最初的艰难阶段,紧跟着他又带领兵马跟着郭威去讨伐公然叛变的慕容彦超。这一次他身先士卒,率众先登,干脆利落地把这个非凡的节度使干掉,去外侮之后更除了内患。一时之间后周迅速地变得国泰民安,人人都觉得安定和平的好日子已经到来了。

但越是这样,动乱的种子就埋得更深了。没有人意识到,这时的后周已经应该准备一个继承人了,事实证明,就连郭威都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危机,他一直都没有给自己的继承者任何展示能力的机会。

柴荣,这位后来的周世宗变得越来越尴尬,他此时拥有的资历让人非常鄙视。请看:郭威做后汉的枢密使时,他是左监门卫大将军;郭威驻防边境时,他是贵州刺史、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等郭威起兵造反时,他留守后方;等刘崇进犯时,由于前线总指挥是王峻,他更加只能在澶州远远观望。

也就是说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军功,所有人都只能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吃祖宗饭的富家废物。这造成了柴荣在执政初期的艰难局面,文官敢于当众向他顶撞,武将更在战阵之上公然叛变投敌。尤其是助涨了一些权臣的非分之想,就像王峻,他敢于制造出一些事端,向柴荣、更向郭威叫板,来希求更大的权势和富贵。

这样,就没有了退让,只剩下了胜负,再一次的流血在所难免了。

这是个非常实际的命题,相信无论是员工还是老板都会强烈关注,但是细想这也没有什么,人生不就是在你折磨我,或者我折磨你的过程中度过的吗?

但是身为当事人,他们的切身感受就会大不相同了。没有什么折磨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就像王峻与郭威。

刘崇败退,慕容彦超覆灭,这让王峻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都是在他的英明策划和亲自指挥下完成的,所以公平的人民也把这一切的功劳都记在了他的名下。一时之间好评如潮,歌颂不断,王峻成了后周国内人见人爱的大英雄,而王大英雄在飘飘然之际回头看了看,也发现人民的眼睛的确是雪亮的,说的都没错啊!

于是他就又顺势向旁边看了看,就发现他的顶头上司郭威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可真是够低的,矬得让人不忍目睹。

郭威都干了些什么呢?他在王峻大展雄才,叱咤风云的时候,像是无事可做,非常无聊似的,勉强做了几件婆婆妈妈的小事情。而这些事情之小,之无关紧要,都是自朱温以下无论是后梁、后唐、后晋或者后汉的诸朝诸帝都不屑一做的。

比如说当年终结者朱温先生曾经在攻打淮南的时候,顺手抢了一万多头耕牛,这在以往来说毫无悬念,这些牛马上就会变成军粮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朱温一反常态,千里迢迢地居然把这些牛都赶回了自己的地盘,还更加变态地把牛都分给了当时的农民。农民们惊喜之余才听到了朱温的附加条件,当然看上去是很公平的——从此每家每户要上缴一定的牛租。

但要命的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牛还有这些牛的儿子们都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可每一个朝代的每一个皇帝却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当初和朱温签下的租牛合同,牛租一直缴到了郭威当选。

要说郭威这人可真是没劲,他居然觉得都执行了几十年的老政策有问题,而且还无条件地删除了。

再比如还是牛,相信朋友们还有些印象,我们在开头处曾经说过,五代十一国时牛皮因为军需必须全部归为国有,如果有人胆敢私藏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就会被处死。那么对于养牛的农民呢?他们的任务就更苛刻了,他们要负责上缴牛皮,每年都有定额,达不到的就会被处死。

想想看吧,那个饿得人吃人的年月,你还能养着一头牛,等着它一年两年从小长大,然后再顺利平安地剥下它的皮来上缴国家?!

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农民就此死在了混账的牛皮上。

郭威居然置军队的迫切需求于不顾,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以后每年民间应交的牛皮,三分减二。而且实在没有的,可以把牛皮税分摊到田亩上,每十顷地捐牛皮一张,然后剩下的牛皮可以人民自用或者自由买卖。不仅如此,郭威还把盐、酒这些利税大项都开了禁,随便人民做生意,甚至可以和后周国境之外的人做生意。

这可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这在军事安全第一的当时,不是鼓励人民里通外国吗?而且这些都让国家原有的税收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影响,当时很有一些人怨声载道。

你说郭威这么反常地乱搞,他的国家还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正常世界吗?

而最最让人看不过眼的是,郭威居然把五国十一国里最最基本的一条国策给改动了。一时之间上层社会人人恐慌,都说国本一动,国将不国,后周马上就会烟消云散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郭威之前,所有的皇帝都特别注重国计民生,尤其是粮食是否稳定地高产。为此,所有的皇帝都把劳动力固定,让农民在规定好的土地上耕种,谁也不许跑,跑了就杀头,而且什么都统统是国家的,土地、耕具、牛马、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当然也包括你,都是国家的,就算死了也得埋在这块规定好的土地上,以便使之更加肥沃。

郭威却把一切都无偿地分给了农民,上述的土地耕具等都成了农民们私有的家产,而且还大面积地减免了农业税,把实惠还给了农民。

这些都让后周的官员们看傻了眼,他们不理解郭威这是怎么了,百官之首的王峻在惊讶之余,不禁对之嗤之以鼻,郭威何其短智!虎狼屯于四野,国家内忧外患,连后汉原有的国土都被分出去了一个北汉,这样的局势下不去思考怎样收地破敌,却终日理会这些婆妈琐事,郭威,你真的让我失望!

由此,一些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渐渐地在王峻的心里生成了。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对郭威有过篡逆之心,但是这都不妨碍他开始了对郭威的折磨。

话说王峻作为后周领袖郭威的亲密战友,以及后周权力集团的二当家,是每天都要和郭威见面的。两个人见面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

先是王峻必须按照传统向郭威致敬,郭威的反应总是满脸堆笑,双手相搀,并且这样说:“呵呵呵,王哥,不要这样嘛,你真是太客气了……”(峻年长于太祖二岁,往往呼峻为兄,或称其字)然后两个人就谈起了每天多种多样,但又千篇一律的话题。

谈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日,王峻说:“陛下,郑仁诲很让人讨厌,此人绝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李重进很让人讨厌,此人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向训也很让人讨厌……啊,对,我承认了,其实就是非常让我讨厌,所以此人永远不可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不重用他……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下,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于是谈话就这样每天多种多样,但又千篇一律地进行着。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郑仁诲还是李重进或者是向训,都是一直追随郭威,比王峻资历还要早的郭威嫡系,王峻压制他们也就是在削减着郭威的羽翼。当然,这还不算他在同时间内进行的压制柴荣的行动。

日升月落,长此以往,王峻和郭威的谈话每天都在继续,不管别人怎么看,郭威总是答应着王峻的所有请求。直到有一天,王峻的谈话内容终于有了次前所未有的新鲜创意。

这一天,王峻说:“陛下,王峻也很让人讨厌,把他的枢密使职务撤销了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等等!”郭威突然间回过味来,“你说什么?你要辞职?!”

“是的,陛下,我很不称职,您就把我撤销了吧。”王峻极其认真诚恳地回答。

这下子人们终于看到从不激动的郭威终于变得极其的焦灼,他对王峻进行百般地抚慰,小心地规劝,以及是否工作太累了需要节假日,实在不行就把工作带回家去做之类的询问(不要小看这一点,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极其少数的宰相可以每天不必到朝报到,在自己的府第里办工。比如南宋末期的宰相贾似道了,或者近代清朝的张廷玉了,无论忠奸都得极有资历且权倾朝野,缺一条都别想做这个梦。当然,这种事都不例外地有可怕的后遗症,朝野都会认为你有了个人的小朝廷,实在大犯人主之忌),而无论郭威怎么说,王峻都毫不妥协,他直接给自己放了大假,回家里躺着休息去了。

可怜的郭威只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生闷气,琢磨这事儿到底差在了哪儿呢?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让他感到恐怖了。自从王峻撂了挑子,不再履行负责军事的枢密使职务后没几天,后周全国各地的大小节度使们都突然间一致上书来挽留王峻留任,一时之间声势滔滔,军心浮动。

这才真是国本动摇。

郭威急了,派大臣去王峻府里传话说,王哥你要是再不出来工作,那我就得亲自去你家接你了。

王峻的回答是相当的诚慌诚恐,他说陛下如果您来,那就是不想让我活了。我马上就去死,说什么也不能让您为我出皇宫一步。

郭威极度郁闷,思来想去再没了办法,最后只好请了一位王峻的私交好友叫陈同的人,请他在自己与王峻之间周旋,务必把王峻请出来。

陈同在王峻家待了好久,回来说王峻托我给您带个话,要是一定让他出来干活儿,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请您来个声明,说马上就亲自去他那儿,给足了他面子,他就没的推脱了。

……好吧,就这样吧。沉默了好久的郭威终于同意,一切都按王峻说的办,这样王峻才再次勉为其难地回到了工作岗位。

等这次风波过去之后,郭威才从侧面打听出,之所以突然有那么多的节度使联名上书,完全是王峻写密信要求他们那么做的。既要拉又要打,一边儿要挟郭威一边儿强迫底下的节度使,王峻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这让他的信心大增,更加看清了郭威的懦弱,以及他在后周国内的影响力。这都让他进一步地增加了与郭威谈话的次数和谈话内容的质量。

自从王峻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对工作就充满了崭新的热情,工作态度和工作的力度全都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相应地,他和郭威之间谈话也变得密度更加集中,周期更加缩短了。

××日,王峻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职枢密使王峻的工作非常出色,而他还心有余而力更足,是不是再给他加点职务?”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你还要再做点什么工作呢?”

王峻:“来点实惠的,平卢节度使。”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又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职枢密使再兼职平卢节度使王峻的工作极其出色,而他家里却太穷了,能不能再给他加点薪水?”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每月再加多少?”

王峻:“干吗每月每年零敲碎打的让人等得心烦,来个痛快的。这样吧,咱们后周左藏库里还有绫罗万匹,就一次性地作为额外补贴发给王峻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请别奇怪郭威为什么咬牙,大家还记得后周之前后汉的家底子吧,国库早就被刘承佑用光光的了,而郭威轻徭役,薄赋税,哪有什么额外收入,这点东西是容易攒下来的吗?至于左藏库对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我们以后再说,但笼统点也就跟国库差不多了。王峻此举,真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就这样,郭威对王峻百依百顺,从不违逆,于是时间就此又腻歪但又平和地溜走着,直到突然有一天,王峻请郭威到他的办公地点枢密院去做客,郭威不明所以,但是欣然前去,到了一看,原来是王峻盖了座新房子,史称“极其华侈”,来请郭威临幸喝酒。

郭威非常高兴,一路参观,然后纵情欢饮,给足了王峻面子,于是这一天宾主尽欢而散。转过天来,郭威似乎受到了新房子的诱惑,打算在自己的皇宫内院也盖一座小殿,但是才开始动工,王峻就找了过来,开始了对郭威的新的一轮谈话。

王峻说:“陛下,你的房子已经很多了,再盖这个干什么?”(宫室已多,何用此为?)

就见郭威的脸色突然间急剧变红,胸膛徒然鼓起,像是憋了好久的气一下子不知从何处都涌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但是无论如何,最后郭威都仍然保持了一贯的沉稳平和。他缓缓地转向王峻,说出了下面这样一句比较反常的话。

“王兄,好像你的枢密院房子也不少啊,你怎么也盖啊?”(枢密院屋亦不少,卿亦何必有作?)

王峻一下子愣了,他似乎真的对这样的郭威准备不足,他还真没想过郭威能这样对他说话。史称其惭愧不能对,急急走开。

但是就这样,王峻仍然没有警觉收敛,没隔几天,他就又找到了郭威,进行了下面这个虽然命题比较陈旧,但具体内容却新鲜热辣得不得了的谈话。

王峻说:“陛下,李谷和范质都非常讨厌,他们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

王峻:“陛下!”

郭威:“……”

大家是不是非常的奇怪为什么郭威没有继续他的正常的回答程序?他怎么一下子痴呆了?终于被王峻给虐待傻了?

当然不是,其实理由非常的简单,因为李谷和范质这两个人跟王峻同一级别,都是后周的当朝宰相!

这让郭威怎样回答?他只有继续沉默。但是沉默对王峻而言没有其他任何的暗示感觉,只是意味着软弱。他极不满意,且绝不后退,他勇气百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更加生猛热酷的议题。

王峻说:“陛下,我觉得颜衎、陈同非常不让我讨厌,让他们来代替李谷和范质来做宰相吧!”

这时的郭威终于感到没法再沉默了,他的回答是:“爱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法定节假日寒食节啊,今天不办工的。这样吧,你让我过完了这个节,我就答应你怎么样?真的,过完节马上就办。”(进退宰相,岂可仓卒?俟假开,当为卿行。)

就这样,当天王峻志得意满,非常满足地离开了郭威,就此走出了后周的行政大殿。对于在他身后变得怎样了的郭威,他再不愿理会,哪怕一点点。据说人当了官之后会变的,郭威果然是变了,这个皇帝似乎比后汉末帝刘承佑都差劲得太多。刘承佑这个少不更事的小毛孩子还知道为自己的合法权力进行斗争,还敢于突然下手,干掉当年的权臣夺回权力和尊严呢!

而郭威,竟然如此,真是可笑复可怜!

那么郭威是真的变了吗?由于突然得到最上位而变得不思进取,只想苟且偷安,进而可以随意被别人鱼肉了吗?又或者通过以前所有的事件叙述,我们是不是也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即郭威是个极度深沉,满腹机心,但是却迟于行动,或者怯于行动的人呢?

就像一个成功的顶级阴谋家一样,一点阳刚杀气都没有?

答案当然是——错!

如果郭威真是这样,他是怎样数十年如一日地混在军队里,而且从最底层冒升出来的?那么多狂野凶悍的军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

这里面有着巨大的误区。

翻开五代史郭威传,我们可以发现其人能用里形容北方真武大帝的话来概括,“幼而勇猛,长而神明”,是一个真正文武兼资,两手都硬,没有明显缺陷的人。

当年郭威年未二十,刚进军队的时候,是个极端桀骜不驯,不守军纪,随意游荡的家伙。当时就在军营边上有一个菜市场,里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最突出的是一个肉霸。该肉霸虽然不过是个卖肉的,可是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这一天年纪轻轻的郭威走了过去,告诉该肉霸今天照顾你生意,来的,给我切肉。嘿,你别忙,切是切,不是你那个切法……先来十斤精肉,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都细细地切作臊子……慢着,还没完,再来十斤肥的,不要见半点精的在上面,也要细细地切做臊子……(呼屠者,使进几割肉,割不如法,叱之。)

后面的还要再说吗?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这个屠夫是不是姓郑史书上没记不好乱说,不过从年代上看,一定是施耐庵借鉴了郭威传,而肯定不是郭威传抄袭了施耐庵。

而其结果是一样的,如此恶搞,该肉霸不管姓什么也一样的火了,他像郑屠一样出言不逊,郭威却根本没心情像鲁达那样跟这等腌臜泼才多费话,他顺手抄起肉案子上的刀,一刀就把该屠夫宰了。然后满市场人人奔走躲避,郭威像没事人一样,把刀子一扔,悠悠闲闲地继续逛街去了。

以上就是少年郭威杀人事件的经过。试想当年的小毛孩子都敢干这样的事,难道郭威在领兵厮杀一生之后,反而怕手上溅血了?!

一切的原因都是投鼠忌器。王峻这只耗子虽然可恨,但是他现在却蹲在了珍贵的花瓶上,总不能逞一时之怒把花瓶连同王峻一起都打碎吧?那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就要再次动荡起来了。于是郭威选择了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一心盼着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王峻能自行醒悟,及时收敛,但是无情的现实让郭威的和平之梦彻底破灭了。

那天郭威看着志得意满的王峻旁若无人地走出了他的大殿,离他越来越远,他终于明白了,王峻已经不能再留,就算这时的王峻仍然没有篡逆之心都再也留不得了,因为形势和惯性,已经让王峻再也收不脚。如果还要退让,那就真的不是宽容而是怯懦了。

一时间郭威觉得愤怒,但心里夹杂着更多的是悲凉。王峻,你为什么就忘了当年我是怎样当臣子的呢?你都亲眼见过的,面对小毛孩子刘承佑我都小心翼翼、谦恭谨慎,你为什么就敢这样的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好吧,看来再次动刀的时候又要到了。

可是……唉,人生里有多少事是当事者所参悟不透的啊,不管这个人是多么的聪明机警。一天之后,仅仅隔了区区一夜,王峻就将看到,剥下他显赫的后周宰相兼枢密使兼平卢节度使的华贵外衣后,其实他这时的角色与当年的那个屠夫肉霸没有任何不同。

他极其可恨,平心而论郭威非常想亲手一刀宰了他。但是他比那个肉霸幸运的是郭威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让这时的皇帝郭威再回到当年的菜市场,郭威顶多只会拍拍那个肉霸的头,说你老实点,不是人装装人,好好工作给我多上点税,不然我杀了你。

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在郭威的眼里,所有众生都是一个样——我的子民,给我干活儿的人。你们都是有用的,我都会珍惜。只是,千万别调皮捣蛋,不然我就只好杀了你。

这于王峻也是一样。不管你立了多大的功,或者你的老板是多么的宽宏大量,其本质都是一样。

第二天,寒食节过去了,郭威很早就起了床上朝办公,所有的朝臣也在王峻的带领下都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要怎么形容呢?是很严肃认真的?还是非常滑稽搞笑的?我认为是后者。

因为不可一世的王峻一下子就垮台了。郭威只是坐在行政大厅里当众宣布了他在这两三年里的种种混账讨厌事儿,然后就把他就地免职了。什么事都没费,什么多余的插曲也没有发生。那些平日里对王峻毕恭毕敬,唯王峻马首是瞻的群臣们连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真是悲哀!直到这时王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面对无比残酷的现实,他开始后悔。看看郭威,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要么不动,要动就干净利落,绝不给敌人反击的机会。再回头看看自己呢?已经是群臣之首了,军权政权一把抓,可是还要贪图一些蝇头小利,还要对郭威三五不时地随意敲打,更可恨地是还联络了各地的节度使耍什么欲进先退、欲擒故纵的蠢把戏!

这是在不停地试探,就像狐狸过冰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走一点听听地下的冰凌是不是响了,再走一点再听听,如此走走停停,不停地推进,等着它觉得没危险了,它就会突然加速,三步并作两步往河对岸跳!

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所以郭威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不管他的这些作为是不是真的如同上面的那只狐狸。

就这样,了不起的员工王峻终于被憨厚无能的老板郭威给开除了,人人都以为郭威要扬眉吐气,痛打落水狗了,却不料郭威突然哭了起来,他面对朝臣哭得非常伤心,并且就近抓住了老滑头冯道的手,哽咽着说:“这都是王峻欺负我,我实在受不了才这么做的!”(峻凌朕,不能忍!)

被深深感动了的冯道连忙代表全体后周朝臣表示了完全体谅皇帝的苦衷,且拥护陛下的英明决定,并劝郭威千万别再伤心了,王峻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应该立即把他正法以正天下视听。

但是郭威再次摇了头说不,他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王哥呢?绝对不,而且还郑重地强调了王峻虽然犯了错误,但他仍然期待着老同志能改过自新,不能把任何人一棒子打死……于是经过讨论,作为必要的处罚,作出了对王峻降级留用,贬到了商州,任命其为司马,以观后效的处分决定。

但是结果却是令人万分遗憾的,王峻完全没有体谅郭威的苦心,他到任不久后就突然死了。历史给出的死因是王峻越想越是没面子,无论如何都想不开,自己跟自己较劲憋屈死的。

唉,你说郭威该有多么的伤心啊……

不管怎样,随着王峻的死亡,后周又避免了一次可大可小没有具体当量数值的爆炸危机。郭威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且没有阻碍地发展后周的国计民生了,这时据记载是公元953年之初,一年之计在于春,后周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当年3月,早春时分,有一行人从澶州远来,进入了都城开封。柴荣,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郭威身边,身份从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变成了简简单单的晋王,具体的工作是做开封府尹。

晋王兼开封府尹,请注意,从此这两个看似一般的头衔成了以后极为显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储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在其后一百六十余年的北宋史上,几乎每一位帝国接班人在正式上任之前都拥有这样的地位和职权,其重要性和象征意味就像西方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兰联合王国的威尔士亲王一样。

这时的柴荣三十四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而郭威时年五十一岁,也未见衰老,父子同心同德绝无猜忌,在他们的治理之下,后周风生水起,众国来朝,渐渐地恢复了中原大地在原有的全国政治格局里的地位。要说明的是,现在郭威和柴荣所占据的地方,在几十年前,就是举世无双的大唐的根基所在,辉煌灿烂强盛繁荣的大唐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接受着周边所有国家的朝拜敬仰。虽然其后伟大的大唐消亡了,但是它二百八十余年的威势和积累下来的文明经验,仍然让这里成为了中国理所当然的中心,无论是谁占据了这里,当时中国其他所有的“国家”都会对之称臣纳贡。这就是先天的优势所在。

这就是命运。

命运也同时让赵匡胤在三年之后再次回到了开封。这时他不再是禁军东西班行首了,而是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兴顺军副指挥使,这是他作为柴荣最早的班底的奖赏。而且命运之神从此之后就开始真正地对他垂青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卷里,他的名字将第一次出现。

后周的寒冬

终人一生,无论他是谁,总会亲历一个终点和一个奇迹的,那就是死亡。到那时,我们就会真的知道生命的真相,以及它到底还会走向何方。

美好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还是在公元953年,这一年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以为后周已经走上了正轨,正带着它的人民奔向幸福的彼岸,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突然间就停顿了。人们惊愕地发现,原来庞大的帝国及其无数子民的福祉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它们完全仰萦着领导人的健康。

郭威突然间一病不起,这时距离他登极称帝才不过短短的三年,一切都是这样的仓促,帝国、人民还有柴荣,都还没有准备好,他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病倒!

后周的这片土地,注定了要由真正的强者来统治。它四通八达,你强盛了固然是四方拥戴,而你衰败了就是四面楚歌,哪个方向都会冒出来必欲置你于死地的仇敌。请看,这个时候它南边有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后蜀等各割据国;北边有死敌刘崇的北汉以及雄踞朔方抚有大漠的异族契丹;在西北还有党项、吐谷浑这些在唐朝就已经极为强盛的部落。在这三年之中,郭威已经与后蜀、南唐发生过摩擦,而北汉和契丹就更不用说了,北汉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对头,契丹则要到近五十年之后才与北宋达成澶渊之盟,现在一切都没有和解的盼头。

于是郭威只有强支病体,每天照样上朝,让天下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子民和他的敌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郭威,仍然还活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倒下!

就这样,他熬到了公元954年的元旦,五十一岁本未衰老的郭威按照惯例盛装出行,咬紧牙关登殿举行了朝庆大典。在最最庄严的地方,他身着皇帝服色向他的臣民们宣布今年为显德元年,愿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并大赦天下。

当天郭威圆满地完成了自己在大典上的任务,一直端正地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直到大典结束他才站了起来,慢慢地自己走回了皇宫内院,从此他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郭威病情马上转剧,再也无法支撑。弥留之迹,他把最重要的一些朝臣叫到病床前,紧紧地拉住柴荣的手,交代了最后的遗言。

——我死后,尽速发丧,不必久留皇宫内院,孝不孝不在这上面。我的坟墓务必要俭素,所用人力,一定要雇用,不计远近,不许差役百姓。我的坟墓不用石柱,也不要石人石兽,你要用瓦做棺椁,用纸做我的丧衣,临入葬之前,当众揭开遍示百姓,切不可以人畜殉葬!你只需要在我的坟前立一座石碑,在上面刻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你若不听我言,死后阴灵不见。

还有,你要把我心爱的盔甲、刀、剑分别埋在我作战过的地方,作为我活过的纪念。

就这样,郭威死了。翻阅史书,面对上面的遗嘱,我实在无言再说什么。纵观中国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起,到公元1911年宣统帝退位止,在2131年的时间内,产生了二百三十位的皇帝里,在乱世中短暂称帝,随即死亡的郭威或许真的不算什么,但是我真的想说,郭威是一代人杰,是一个极少有的既是皇帝又同时是一个人的罕见结合体。

深沉与机谋,坚忍和决断,这是他的特点。也许通过我的记述,大家会认为他是个太凶险,太冷静,杀人不流血的伪君子。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一切都要用刀子去血淋淋地获得,像暴徒朱温那样横扫一切生命才算是理所应当吗?

历史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证明他自己,就这样吧,郭威,你来过,你做过,你的生命已经留下了千年不灭的印迹,这些就足够了……

正文 第六章 天下英雄他最强

郭威死了,后周的天塌了。按照惯例,皇太子柴荣在郭威的棺前即位,成为了后周王国的第二任国王。众朝臣举哀的同时也向新皇帝恭贺叩拜,只不过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这就像同时向两位死者致哀一样。

因为这时的柴荣离变成一具死尸也并不遥远了。

柴荣,他让每一个人都想起了另外一个已经死了三年,本应该被彻底遗忘的人——后汉未帝刘承佑。而且柴荣现在所面临的局面比之当年的刘承佑更加糟糕,刘承佑有过的优势他一样都没有,而他这时的危机,却是刘承佑从来都没有面对过的。

首先是军心。

要知道刘承佑的父亲刘知远当皇帝之前已经领兵打仗了好多年,带进开封的都是多年的嫡系,包括郭威。这些人马在他死后都臣服于刘承佑。柴荣呢?他的人马在三年前还不姓郭呢,这个致命的弱点在不久之后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差点让柴荣立即崩盘。

第二,刘承佑没有死敌,即位之初的平叛就像是一出大戏开唱前必须的过场一样,不过是个点缀。而柴荣面对的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这时后周的百官们看着他,都极其自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姓刘的人。

北汉、刘崇……柴荣注定了马上就要见到这个人。

但这还不是柴荣最大的危机。他现在最急需的是威望,是能让手下文武百官为之听令卖命,令行禁止的威望!没有这个,他就什么都做不到。

没见过被员工奚落的老板,被伙计欺负的东家吗?柴荣现在就是这样。是的,他是至高无尚的皇帝了,可是却没有人服他!而这该死的威望却是个最奇妙的东西,你用钱买不到,你用美女也骗不来,你用刀子更吓唬不出来,威望的确立,唯有众所不及的功绩和日积月累的心理压迫才能产生。这些,历史和时间都没有给他。

却马上就派给了他倾巢而出,不死不休的敌人!

郭威在公元954年元月去世,北汉刘崇在当年2月就带兵杀到了过来!三万北汉兵,一万契丹人,柴荣怎么办?

后周一片慌乱。在大殿上,满朝文武像一只,不,是一群苍蝇,聚集在柴荣面前叽叽歪歪,各说各话,没一个去看他的脸色。最后柴荣不得已主动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朕御驾亲征,亲自去攻破北汉!

请留意,柴荣说的不是抵挡,而是攻破。历史证明,他是一把人们还没有清醒认识到的空前锋利,有进无退的利剑,在他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过防守二字,事实证明,永远都是他去主动攻击别人!

但是这时豪言壮语只引来了一片讪笑。威望,致命的威望让柴荣绝望,因为他发现其中笑的声音最大,笑容最恶劣的居然是世上五千年来最滑头,最不得罪人的老油条冯道!而且不止如此,冯道还主动地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了更多的话。

——陛下,刘崇不算是什么,他并不强大,在先帝面前他总吃败仗。可是现在先帝不在了,您刚刚即位,这样吧,您派员大将出兵,抵挡一下也就是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下面一片附和之声。的确,冯道说的是“正道”啊,他说得没错,非常理智。

但是柴荣的脸色变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终于决定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昔日唐太宗创建大业,哪一次不是亲自出征,我又何敢偷安不出马呢?

话一出口,石破天惊,初出茅庐,白丁一样的柴荣竟然自比千古一帝唐太宗!唉,每一个人都在替柴荣脸红啊,就看见冯道笑了,他实在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遗憾,只好说出了下面一句更加理智的话。

——陛下,您未必能学得唐太宗。

尴尬,现在是致命的尴尬了。柴荣的脸色变幻,他心有不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胜算。

——刘崇不过是乌合之众,我要像泰山压卵一样压死他!

却不料冯道更绝,他不过是轻轻一笑,就像没看见柴荣的难堪和愤怒一样,回答得更加风雅绝伦。

——不知陛下做得泰山否?

四两拨千斤,柴荣被当场彻底撅倒。这就是他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前,在自己的大本营里所遭到的支持和爱戴。

内部不稳,可前方的战报却雪片一般飞来。军情紧急,刘崇进军神速,已经在邢州与后周第一道屏障昭义节度使李筠交战。李筠绝非等闲之辈,十年之后他成了赵匡胤的大麻烦,但是此时仍然不敌刘崇和契丹的联军,不得不向潞州败退。

但是他给后周和柴荣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并且以他的顽强把刘崇继续吸引在身边,带着庞大的敌人一道向潞州移动。

于是柴荣下令。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领兵袭断北汉军后路;河中节度使王彦超自晋州(今山西临汾)东下,夹击刘崇;禁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宣徽使向训等率军向泽州(今山西晋城)移动,那里是刘崇进军开封的必经之路,必须从正面迎击。

他自己,则在当年的3月11日,带着为数不多的班底人马,亲自领兵出发,去迎击他的死敌刘崇。这些人包括禁军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以及开封府马直军使赵匡胤。

这之前,已经外放至滑州兴顺军做副指挥使的赵匡胤,因为时任晋王,还不是皇帝的柴荣的一句挽留,就心甘情愿地再次留在了柴荣的身边。

临出发前,柴荣特意召见了后周大将刘词。他望着这位身为镇国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镇安国、河阳三城防务的军中宿将,把自己的命运交托了出去。

刘将军,你要迅速集结我军全部的后备力量,尽快地跟上我。一定要快!

久经沙场的刘词没有激昂的神色,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柴荣直扑潞州,但是这时候刘崇已经不在那儿了。刘崇吸取了上次围困晋州,被王峻钻了空子的教训,这时绝不与李筠多作纠缠,他引兵绕道南下,目标直指后周的心脏——开封。

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那是柴荣的性命。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行军,结果仍然比他预期的要早上N倍就遇到了柴荣。那是在3月18日,他行进在泽州境内高平县时。

高平,柴荣驻马山岗。眼前就是敌人了,就是敢于蔑视他,趁着他父亲新死,马上就来侵袭的敌人了。他们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想着这些,柴荣的胸中燃烧的不再是万丈的豪情,而是熊熊的怒火!是时候了,要让全世界的人,包括他的敌人,还有他自己的臣子和人民都对他重新认识!

他命令——前哨出击!

但是身边马上有人小声地提醒,陛下,我们的人还没有到齐,合围没有形成,后援更加没有到位,是不是再等一下?

柴荣高傲地看看了身边的部下,不解释,不回答,我的命令已经下了!

在柴荣愤怒的时候,刘崇的心情好极了。自从发兵以来,他在后周的国境内狂飙突进,纵横驰骋,无所阻挡!看来他这次真的是来对了,果然郭威一死,后周无人,他为儿子刘赟报仇,甚至就此恢复兄长刘知远的江山,重新振作沙佗人天下无敌的旧梦都指日可待了!

就这样,他心情激越地盼来了公元954年3月19日这一天。这一天他得到了消息,后周的新任小皇帝柴荣居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对面,而且前哨部队已经抢先发动了攻击!

太好了,真是盼什么就来什么。沙场老将刘崇微微一笑,面对这样轻佻聒噪的小辈,他的经验和身份还有优越感,都让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不和初生之犊赌最初之胜负,他要让柴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战场上发生了让后周军队意想不到的一幕,他们憋足了劲冲上来,以为必将爆发一场恶战,但是却没有料到北汉军队居然不堪一击。开战以来一直积极进攻,所向披靡的北汉军队,居然和他们稍一接触就开始了后退,并且开始了逃跑。怎么回事?后周的军队不免有些捉摸不透,但是战机稍纵即逝,后面马上就传来了皇帝陛下的新命令。

全速追击!

于是后周军队全线压上,跟着北汉人一顿狂跑,就看见大地在飞速地后退,转眼间他们就追到了巴公原(今山西晋城东北)。到了巴公原上,后周的军人们一下子都愣住了。

只见对面漫山遍野的都是敌人,北汉军队分成了三个方阵,东边的北汉先锋张无徽(无敌猛将),西边的是杨衮率领的契丹人(呀,是契丹人!),中间坐着的是北汉皇帝刘崇。北汉皇帝陛下自将中军,坐镇中央,近四万的人马就那么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后周人送上门来。

——不好,中计了!

这句中国最经典的评书台词像一阵寒风掠过后周军人的心头,让他们一下子有了不祥的预感。天哪,惨了,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玩北汉人,可是现在明显地要还债了……郭威在哪儿?王峻在哪儿?现在他们无比地怀念这些已经死了的人……但是他们这时能看到的,只有刚刚上任不到两个月的新皇帝柴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柴荣的身上,该怎么办?这时候我们已经掉进北汉人的陷阱里,刻不容缓了,无论是进攻还是后退,都要快作打算了。

但是这些人惊异地发现,他们年轻的皇帝此时毫无惧色,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对面漫山遍野的敌人。他声音清晰,绝无颤抖地再次发布命令。

令——白重赟和侍卫马军都虞侯李重进率军居西,对阵契丹杨衮部;樊爱能、何徽率军在东,对抗北汉张元徽部;史彦超和宣徽史向训、殿前都指挥史张永德领精骑在中央列阵,随朕伺机突击刘崇!

刘崇,我要让你知道,在真正的勇气和绝对必胜的信心面前,你这些可笑的小把戏什么都不是!你的埋伏算是什么?不还是你原来的那些人吗?很好,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找到全须全尾的你,和你来一次彻彻底底的较量!

公元954年3月19日,高平县巴公原。这一天之后,天下所有人都会因为一个崭新的名字发抖,那就是——柴荣!平生有进无退、坚忍不拔、遇强愈强、战无不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柴荣!

高平县、巴公原,战场上寂静无声,数万名士兵隔着一片开阔地冷冷相对。西北大地上三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每个人,让他们变得僵硬。

命运或许已经到了终点——面前的这片冰冷坚硬的开阔地,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但注定了没有人能够退缩,这就是作为一个人的悲哀,有时你没有选择不得不去做!

但是现在洪水还在堤岸里,战斗仍然没有爆发。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风。

剧烈的北风刮过战场,向南边的后周军队迎面直刮过去。这极不利于抢先攻击,人马的冲锋还有箭矢的射程都会大打折扣。所以柴荣纵然有满腔的愤怒和激情,也要适时地忍耐。何况时间的优势站在他这一边,刘词和他的所有的后备队还在赶往巴公原的路上,这时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都在增加着后周的力量。

所以,现在要稳住,不是逞一时之勇快一时之怒的时候,相反,一定要加倍提防北汉人发动攻击。但是让他们奇怪的是,对面庞大的北汉契丹联军却始终纹丝不动,任由着战场上的良机无谓地消耗,不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突然间战场上的风向变了,多变的春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后周军队的背后刮了起来,带着漫天的灰尘暴土卷向了对面的北汉军队。

太好了,天助我也!

后周的人马一阵骚动,这是天意要我们发动攻势吗?这突然来临的机遇也让柴荣犹豫,打还是再等等?但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从不给任何人妥善思考的时间,就在天时开始对后周军队有利的时刻,突然间北汉人已经抢先发起了冲锋!

历史证明北汉皇帝刘崇并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久历沙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百战名将。他不守常规,该出击时按兵不动,让后周人白白紧张。可是这时转成南风了,后周的军队刚刚放松些警惕,他却突然间发动了攻击。

后周人一片大乱,尤其是东边的樊爱能和何徽,他们首当其冲,被北汉头号猛将张元徽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来是张元徽太过勇猛;二来也是樊爱能和何徽根本就没有给柴荣卖命的心。这两人立即后退,手下一千多名后周士兵被张元徽切割进了包围圈。

战局突变,柴荣措不及防,他刚刚要做出反应,战场上突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死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只听见被张元徽击破的后周军阵地上,突然间爆发出了一阵响亮而整齐的“万岁!”呼喊声。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正常的拼杀声,难道是在向柴荣呼喊求援吗?

但是转瞬间柴荣的脸就苍白了,这不是在求援,而是那些士兵投降了!连这么一会儿都没能坚持,几乎马上就投降了!不仅如此,连投降的口号都像早有预谋一样,是直接向刘崇致敬!

其他所有的后周军人都惊呆了,“万岁!”之声响彻了整个战场,后周军团全线动摇,这时候柴荣的致命伤口完全地暴露了出来,他的威望,他的军心,他所要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的,他的军队在本国的皇帝面前,在只稍微接战不利的情况下就马上叛变了!

怎么办?初上战场,马上就挨了迎头一棒的柴荣要怎么办?整个战场上他的右翼已经完全崩溃了,本就不稳定的军心更加极度动摇,而最致命的是他孤立无援,手上没有任何能让他翻身的本钱!

失败,就是死亡,还有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的屈辱!后周、柴荣……难道在郭威才刚刚死了不到两个月之后,就要这样耻辱地被终结了吗?

此时在北汉的阵地上,刘崇笑了,他明白自己赢了,真的赢了,就这么简单。柴荣,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你懂得什么叫战争吗?你了解自己手下的士兵吗?很显然你什么都不懂,五代十一国里的士兵都像是打胜不打败的土匪,你赢了,他们都会跟着你,可是只要你稍微失利,他们马上就会掉头倒向你的敌人。

一战定江山,皇兄、孩儿、沙佗人的列祖列宗们,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刘崇就要,不,我刘崇已经胜利了,天下还是我们的!

但是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是,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他就直接面对面地见到了柴荣!

身陷绝境中的柴荣根本就没有选择刘崇想象中那些失败者通常会走的路。投降?想都不要想,不胜利毋宁死!逃跑?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至于猛拼一死倒很容易,但他同样不愿那样做,那与失败又有什么区别……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穿过乱成一锅粥的战场,柴荣的目光遥望远处北汉军团的正中央,那里——就是刘崇的所在,很好,非常好……突然间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竟然就此直接策马向刘崇冲了过去!

伟大的皇帝在他最开始的战役中,竟然如此地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当他策马冲出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谁有事事必胜的把握?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这样做——因为他不想做个俘虏,或者屈辱地作为失败者活下去。哪怕是死,他也要倒在冲锋的道路上!

就这样,冲过层层的人浪,劈开所有的阻挡,柴荣绝无反顾地冲向了开始欢庆胜利的刘崇。这时的柴荣心里极为悲凉,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他的身后并没有追随太多的马蹄和喊杀声,也就是说,并没有多少人跟在他后面。他难免有些悲哀地想到,我的部下,我的军队都在哪里?难道他们真的就此都背叛我了吗?!

全力冲刺剧烈拼杀中的柴荣对此无可奈何,但是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此时真正对他具有决定性的变化已经在他身后发生了,有另外一个极其英雄伟大的人,也在此时挺身而出,瞬间爆发了。

历史从这一刻起,将会为除了柴荣之外的另一个名字而欢呼——那就是赵匡胤。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勇的陛下,你并不孤单!

战场彻底地乱了,尤其在后周军这一边,群龙无首,谁也没料到皇帝柴荣居然这样的生猛,把阵地和部下都扔下了,直接去找刘崇单挑。那么剩下的人怎么办?是跟着皇帝往上冲?还是就地歇一会儿先,然后等着皇帝陛下胜利后来个经典的王者归来?

但什么都来不及了,面对如狼似虎的北汉军队,后周军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就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下级军官没有忙着迎敌,反而转身向自己人堆里面冲,他直接抓住了当时后周中军大将殿前都指挥史张永德,对张永德大叫——将军,你马上带人向左冲上高坡,从那里向敌人放箭。我带人冲击右翼,必须快,北汉人虽然占了上风,但我们还有中军和左翼,我们还没有败!

张永德猛然警醒了,他认出这个年轻的军官名叫赵匡胤,但平时只是皇帝身边亲随一样的小官,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但是他按照赵匡胤说的重新观察了一下战场,马上就发现乱成了一锅粥的战场其实真的还可以分出条理脉络,如果按着赵匡胤说的去做,很可能真的会一举挽回败局。这时候也容不得他迟疑了,他马上分兵给赵匡胤,两人同时行动。

就在这时,柴荣已经直接杀了到了刘崇的面前。

历史记载,这时柴荣的身边满打满算只有区区五十骑,就用这么点的兵力,柴荣就让整个战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整个战场都看到了,北汉的中军大帐在缓缓地向后退却。

刘崇居然逃了,面对近乎孤身闯阵的柴荣,他在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居然选择了躲避!

没有比这更让人泄气的了,本来占据上风的北汉人一下子变得士气低落,但是这还不算完,更加沉重的打击马上又接踵而至,他们的军中之胆,第一猛将张元徽突然阵亡。

这个打击是致命的,自从开战以来,张元徽几乎成了北汉人的箭头和盾牌,无论攻守他都在第一线。此前击败李筠,刚才又一个照面就打垮了樊爱能和何徽,他怎么会突然间就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到底是谁?!可惜战场上容不得任何人停下来观察,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把北汉军队彻底打蒙。

这时候轮到刘崇绝望了,风水轮流转,只是转得太快了,他的军队也一下子就变成了土匪,扔下他转身就跑,就算他本人站出来,亲自挥动旗帜召集都没有用。

没办法,深通游戏规则的刘崇也只有跟着一起逃跑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柴荣怎么能突破他的整条防线,单枪匹马地杀到他的面前?而在主战场那边更发生什么事?就像是中了邪,本来已经赢定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全都崩了盘?这仗打得真是糊里糊涂,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刘崇败了,败兵夹裹着他一路向北逃窜,柴荣想都没想,就选择了追击。这时候他的部下们都追了上来,提醒他见好就收,刘崇虽然败了,但是人数还是他们多,而且归师勿掩,穷寇莫追,把兔子逼到墙角还得小心它咬人呢。

可惜他们的皇帝叫柴荣,我在前面所说的平生有进无退、坚忍不拔、遇强愈强、战无不胜,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等等性格特点,没有一个字是为了烘托气氛才罗列出来的排比句式,历史可以作证,句句都是真的。

于是双方再不废话,一个没命地逃,一个不要命地追,就这样一直跑到了当天晚上天黑了以后。然后无论是刘崇还是柴荣都无能为力了,他们谁再怎么急着逃命或者如何急着杀人都没用了,他们的兵都累得瘫倒在地,再也寸步难行。就这样,他们只好在后周境内,一条山涧边上暂时安营扎塞。

这时的局面变得非常的让人撮火,这一对死冤家你能看我,我也能看见你,但是都无能为力。有一首歌是怎么唱来着——你在山涧头,我在山涧尾,日日思君要杀君,共饮一涧水。

但是就在这样难得的片刻安宁之中,一样隐伏着极大的杀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是真正的追击者和逃跑者还不一定。首先刘崇被打散的人马逐渐地再次汇集,历史记载,这天晚上柴荣的命运其实仍然站在悬崖的边上,因为刘崇很快就又有了近一万多人的兵力。而且大家千万不要忘了,在开战之初,刘崇的部队里还有一万多的契丹人。这些力量如果能有效地集结起来,柴荣还是要面临失败。

那么这些契丹人到底去哪儿了?刚才乱成了一锅粥的战场上始终都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就像是失踪了,就算是现在,北汉和后周都一样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其实很简单,他们已经提前回国了。

开战之初,契丹的主帅杨衮是很想给刘崇这个契丹皇帝的老侄子出把力的,可惜刘崇根本不领情。他一看见柴荣的人马很少,立即就觉得请契丹人来是个大失误。这么好的买卖自己做多好?何必要分赃给别人?于是他非常明确地告诉杨衮,你们契丹人可以休息了,那边有一片高坡,你们爬那上面去,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打败后周的。

于是好脾气的杨衮就都照办了,他始终站在高坡上,绝不弄湿鞋,看完了刘崇和柴荣的全部表演之后,就带着干干净净手脚齐全的人马回家去了。

但是这些后周军队和柴荣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现在本来就不多的人马更加少了。在白天的战斗中,近三分之一的右翼人马在崩溃之后投降了一些,战死了一些,其余的都被樊爱能和何徽带着向后方逃走,虽然已经派人去追了,可是还没有消息。中军和左翼“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也没剩多少,而且都累到了身体极限,这时和北汉人近得呼吸相闻,一但再次开战,他们一样还是站在刀刃上!

怎么办?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在了柴荣的身上。柴荣却沉默着,他望着不远处人影晃动的北汉营地,心中在默默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才会真正地决定这次战斗的胜负乃至整个后周的存亡。

那就是刘词……刘词,你怎么还不来?

刘词在当天的半夜时分终于赶到了,他带来了柴荣盼望已久的后援军队,而且还带来了樊爱能和何徽的消息。这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逃跑,而且逃跑的决心和表现实在是太不常见,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首先他们一边跑一边抢劫,见什么抢什么,好像国土已经全部沦陷,得马上备战备荒。然后他们逃跑的意志无比顽强,谁拦着跟谁拼命,柴荣先后派出了好几个近臣和亲兵将官来召集他们回去,结果都被他们一刀一个给干掉,表现了逃跑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尤其是当他们遇到匆匆北上的刘词时,竟然还把刘词也一把拉住,告诉他皇帝已经大败,前线的部队都投降了,识相的和我们一起逃吧!

幸运的是这个被柴荣选中交托了整个国家命运的人堪称稳重,刘词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他们,一不跟他们走,二不跟他们翻脸,一切都以尽快赶上柴荣为基准。

就这样,命运再次拯救了柴荣,他在黑夜中再不耽搁,马上向北汉营地发起冲击。这时的刘崇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勉强接战,一触即溃,那条横在身边的涧水成了绝大多数北汉人的葬身之地,在初春冰冷的涧水里,躺满了北汉人的尸体和他们的辎重。

他们的皇帝却幸运地逃脱了,要说沙场老将刘崇还真是有过人之能,在乌漆麻黑敌我莫辨的战场上,他以六十岁的高龄矫健地飞身上马,骑着他契丹叔叔赠给他的黄骝马,一路登山越岭,由小路兼程北逃,一直跑回了老家晋阳。

就这样,刘崇活了,事后他为了纪念这次难忘的北伐之旅以及这些天里发生的种种刻骨铭心的遭遇,他为这匹无比忠贞的救了他命的黄骝马专门修造了特制的马厩,按三品官的傣禄喂料,并赐号“自在将军”。

这就是刘崇为了这次战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他以为这就算完了,难道不是吗?他败也败了,兵也都死光光了,在后周抢的东西也都留在那儿了,还搭进去了不少的北汉制造的军需,他柴荣还要怎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打了这样的大胜仗也应该满意了吧?

但是他万万也没料到的是,他刚刚修好了“自在将军”的马厩,就得到了一个吓得他必须马上哭着喊着叫叔叔救命的消息。因为柴荣根本就不想就此拉倒,他已经带着人马向晋阳开拔,来找刘崇算总账了!

柴荣来了,他生平第一次带着千军万马来主动攻击敌人。这时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但是柴荣已经不是以前的柴荣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带领的军队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这都源于高平之战过后的一次沉思。

在自己的国境内把刘崇赶跑之后,人人都以为柴荣会大肆庆祝一下,无论如何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开门红,这一战打出了士气也打出了威风,尤其是让千千万万的人都重新认识了柴荣。更何况在实际力量对比上,后周也就此把北汉打得再无还手之力,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主动挑衅。

但是不知为什么,胜利后的柴荣闷闷不乐,他整天把自己单独关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柴荣在后怕。不错,这次他是赢了,赢得非常的漂亮,当时有多惊险和绝望,胜利后就变得多传奇,让人们认为他不仅高明神勇,而且简直就是奇迹。但他自己知道,这次战场之险,险过剃头,他不止一次地站在了生死边缘,每一次都是他必输必死的绝境……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不是要他每一次打仗都要自己亲自当突击队去玩命吧?!

那么到底差在了哪里?

经过冷静分析,首先,他操之过急了。当时他完全还可以再等一下,尽量多带些军队去迎战。但是他太急于把刘崇赶走了,才有了后来以后周雄厚的国力,而且在自己的国境内,却要以少得多的兵力和刘崇决战的劣势。想一想真是后怕,如果刘词再晚到一天,其实只要让刘崇熬过那一晚,第二天的北汉人就可能会反败为胜。

更何况刘词还面临过同样逃跑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柴荣就又恨又怒。他把自己关起来,主要的问题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他的部队竟然敢于这样公开地叛变他,这件事弄不明白,他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假的。那么是因为他的军队本身就不行?不,柴荣随即就否认了这点。还是这些军队,在父亲郭威还有前辈王峻的手里,就指哪儿打哪儿,绝无折扣,至少曾经把刘崇打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为什么换了他就这么费劲呢?

原因就只剩下一点了,就是他自己不行,不能服众。

意识到这一点,柴荣非常痛苦。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首先没有战功;二来当王储的时间太短,满打满算不过半年;而最重要的,还是他姓柴而不姓郭(这一点真是无可奈何,虽然历史上也有称他为郭荣的,但是在人们的心中,他始终不像刘承佑接刘知远的班那样理直气壮)。可这能怪他吗?他出生在邢州龙冈,本是个庄园主的儿子,只因为他姑姑嫁给了郭威,而且长年没有生育,才把他过继了过去。那时候郭威正处在人生谷底,别说荣华富贵,就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年纪幼小的柴荣就见识非凡,他不嫌弃郭家,相反他动用一切脑筋想办法,居然让郭家能收支平衡,不那么拮据了。这中间免不了柴荣日夜操劳,甚至孤身外出和一些商人搭伙,在飘摇的乱世中做些小本生意。就这样,柴荣从小就识得了人间疾苦,又在最平凡的生活中和郭威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父子之盟。这种本真的至亲至爱让郭威和柴荣在这一生一世里都没有互相猜疑过,所以郭威才会在临终前越过了血亲李重进,把皇位传给了他。

但是这些能说给什么人听呢?就算说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只会适得其反,人们会更加认为他懦弱,他矫情,他无可救药。

所以出身啊,是多么的重要……永远都别说什么英雄不问出身低,除非你已经成为了英雄!

在柴荣把自己关起来,不断沉思冥想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樊爱能和何徽回来了。

是真的吗?这两个人居然回来了?柴荣真是纳了闷了,他不明白,这两位高官到底还是不是地球人?做出了阵前叛变,带兵私逃,杀了皇帝的信使,还阻碍了救皇帝的后援部队的事儿之后居然还敢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张永德给了他答案——其实很简单,兵家自古多胜负,打输打赢有什么大不了?谁没有追过敌人,谁没逃过跑?而且以后的仗还多着呢,不还得用他们这些人吗?所以樊爱能和何徽才敢回来。

最后张永德面无表情地强调说,这样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常有,几十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的。

但是柴荣受不了,他想,人就怕转念一想。柴荣在转念之后突然间勃然大怒——与其说之前樊爱能和何徽敢于叛变他,是对他的不忠和蔑视的话,那么这时候还敢再回来,就是对他加倍的侮辱!难道说他柴荣怯懦得连人都不敢杀了吗?他真的还得依赖这样的混账东西,忍受着虚假的忠诚背后对他冷嘲热讽的嘴脸吗?!

但是激动之后,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无论如何张永德刚才说的都对,他还是得要打仗的,杀人容易,可是杀完之后呢?这样的事是不是真的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这时候有必要说一下张永德了,这个人不久之后就是后周的第一军人,是禁军殿前都点检(就是赵匡胤后来的官),他是郭威的女婿,柴荣的表姐夫,是后周国里真正的皇亲国戚,所以他对后周的兴衰有着直接的利益关系,所以他对柴荣是敢于也勇于说话的。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张永德宽厚有德量、识人重人,是个难得的好下属更是个难得的好上司。

敢说话的张永德在柴荣犹豫的时候说了下面这一段话,这段话当时就极为重要,直接改变了后周军队的素质。但是无论是他还是柴荣,都绝不会想到,这段话居然成了历史转变的一个根本性的契机,给中原汉人的复兴和后周的亡国都时埋下了伏笔。

他说——陛下,如果你只想维持现状,那么一切很容易。可是如果你想削平四海,抚有华夏,那么军法不立,纵然有百万勇猛之士,又怎么能为陛下所用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柴荣振臂而起,把床上的枕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樊爱能、何徽以及他们部下军使以上七十余人,全部就地斩首,虽然以往有功,但是概不赦免。而且就此通告全军,这就是临阵脱逃,不尊皇命的下场,再有所犯,一律处置!

从此之后,后周的军纪开始真正的严明了,柴荣用自己的战功和铁腕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必须百分之百地服从他。但是他还是有所担忧,那就是吐故之后如何纳新。你杀了那些没用的,可是有用的在哪儿?

别忙,张永德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清楚明白地把一个人的名字告诉了柴荣,说就是这个人在柴荣亲自冲锋之后,挽回了后周当时的战局。

他说——陛下,你应该重赏而且提拔他。他的名字叫赵匡胤。

宋史称,高平之战,乃太祖皇帝肇基之始。从此之后,赵匡胤成为了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心腹爱将,在后周军中,他成了一颗迅速升起的新星。

柴荣在公元954年5月3日来到了北汉的都城太原城下,在此之前,4月中旬,后周的前锋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已经率军先期到达,把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这也就是说,在3月刚刚结束的高平之战后,柴荣根本就没给刘崇丝毫的喘息之机,立即就开始了反攻倒算。

可怜的刘崇,他刚刚给“自在将军”建好了新家,自己的家就面临了被抄的危险。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非常积极的应对办法,这办法之好,让赵匡胤的子孙们在一百多年以后也同样地效仿。那就是他把皇位马上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刘承钧,所有的国防职务一样不留,全都交了出去,然后彻底休息。

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以为这样柴荣就不会恨他了吧?然后就此退兵?当然,为了活命,他也没有忘记最最关键的那一线生机。他给他的叔叔,当时的辽国国王耶律述律写了信,信里不管怎样追忆以前的美好亲情,和以后他会怎样的加倍孝敬,其主要的内容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快来救我——!

耶律述律真的派兵了,他当然不想让汉人统一做大。可他没有想到,柴荣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你可以让柴荣后退当然也可以杀了他,但是前提必须是你已经击败了他!柴荣立即分兵,命大将史彦超阻击契丹。他本人则抓紧时间立即攻城,他的计划很明确,只要能迅速攻破太原,契丹自然绝望退去,而且北汉的其他州镇也会不战而降。

但是攻破太原,真是谈何容易。历史证明,不仅柴荣,就连后来的赵匡胤都没有在有生之年亲身搞定。当然原因多多,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太原城墙又高又厚,本来就是历朝历代为了国防才修的边境堡垒,到了五代又特地加大了尺码,哪那么容易说破就破?

而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柴荣刚强峻急的性格让这次战役无法全胜——他太急了,虽然携高平之胜,他衔尾急追,没给刘崇喘息之机,但也同时没给他自己准备的机会。

以国伐国,怎能如此轻易?

于是战斗只进行了近一个月,后周的士兵们就战力衰竭了。更要命的是,由于仓促出征,围城不下,粮草已经供应不足。柴荣严禁士兵抢劫,可是五代十一国里的大兵们一但饿了,就是皇帝的饭碗他们都敢端,何况是北汉境内的老百姓?于是群众基础一落千丈,他们不仅得对付北汉的正规军,还得应付更加玩命的北汉民间游击队。

形势就此直转急下,这时雪上加霜,一个决定性的噩耗传来,后周大将史彦超在忻口抵挡契丹时不敌阵亡。契丹军团已经突破了防御,正在步步逼近。

好了,不管柴荣再怎样心比天高,他所能做的都剩下一个了,那就是立即退兵。柴荣退了,虽然没能就此攻破太原,把北汉灭掉,但已经让北汉心惊胆战,从此再也不敢也没能力主动进攻后周。

这样根本性的转变,就发生在柴荣即位不到半年的时间之内。在回兵的路上,他还不知道只要再过上小半年,到这一年的11月,他此战的另一个战果就将显现。

刘崇死了,连惊带吓,又气又恨,再加上年纪太大了,让他再也无法支撑。

想趁着人家死了家长去偷袭,却不料转过身来自己就是一样的报应。

柴荣回到了后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开了所有的常务,再次陷入了沉思。这次的思考议题是——为什么没能一举拿下北汉?

原因多多,有准备不足,也有讨厌的契丹,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军队不行。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坚信,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拿下太原城了!于是在沮丧追悔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柴荣的脑海里形成,他要重新招募装建一支部队,它必须是全新的,绝对服从的,战斗力超强的。

为此,他下了一条命令。令全国各地驻军,把最骁勇的士兵选送进京,同时向天下诏募勇士,只要你能打,哪怕你是逃犯或者强盗都无所谓。这项任务,就交给了刚刚因功提升为后周禁军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的赵匡胤。

赵匡胤在这次围攻太原的战斗中再次成为了亮点。当时后周军队轮番向太原城冲击,可都没什么效果,赵匡胤却带人直接冲到了城门下。史书记载,这次冲击中的赵匡胤早有预谋,他没像其他人那样爬梯子搭人墙往城墙上爬,他直接打起了城门的主意。而且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用常规的大木头或者大石头去撞,他直接放了一把大火,把太原的城门给点着了。

那时候再好的城门也是用木头做的,不管里边人怎么骂,赵匡胤纵火成功,他带人就冲了进去。可结果他往回冲的速度比冲进去时还快,太原城里的弓箭太可怕了,透过还没有完全烧毁的城门,像一大群苍蝇一样劈头盖脸地就射了出来,赵匡胤没法不往回跑,而且左臂上还是中了一箭。

中箭之后的赵匡胤反而精神大振,无论如何他都破掉了太原的城门,而且城门后面有什么他也领教了。没什么可怕的!赵匡胤回到阵地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就要再往上冲。这时柴荣亲自拉住了他,禁止他再次冒险。

在柴荣的心中,赵匡胤已经是他急需组建的新朝臣班底里的重要一员,而且这次招聘选拔出来的新士兵,就要优先安插进赵匡胤所在的殿前司诸班。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叫“殿前”。这是个简称,全称是当时最高的统兵机构殿前都指挥使司,一般简称叫殿前司或者殿司。它的领导人依次往下排是殿前都点检、殿前都指挥使(简称殿帅)还有就是殿前都虞侯(也就是赵匡胤现在的职务。怎么样,虞侯这个官名或许大家读时有个错觉,以为是各个衙门里帮闲生事的亲随小混混,其实光明正大得很,是相当大的高官)。

但是殿前司还只是禁军的一半,另一半是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那边另有系统,单独向皇帝负责。

就这样,赵匡胤生平第一次单独主持了一次国家政务。只此一次,就让他一飞冲天,再也无法遏制。他有了自己的私人小集团。

下面有一份名单请大家注意,他们是罗彦环、郭延斌、田重进、潘美、米信、张琼、王彦升。这些人的名字是不是很眼熟?只要翻开宋史,在最初的几篇里这些人都历历在目,个个名重一时。他们就是在这次的全国海选中被赵匡胤选中,并且立即安插在自己手下做官的。

赵匡胤也因为有了禁军殿前都虞侯这个职务之后,正式地进入了后周的高级官场之中。他开始了自己的正常人际交往。请再看一份名单,他们是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李继勋、刘庆义、刘忠、刘廷让、王政忠、杨光义。这九个当时已经身有官职,各居要津的人,不仅走到了赵匡胤的身边,还与他结成了生死兄弟。宋史并不讳言,连同赵匡胤在内,他们是义社十兄弟。

赵匡胤迅速冒升,成为了继柴荣之后,在与北汉的这次战争之中最为得利的人。历史稍微给了他一线阳光,他就立即展翅高飞,开始了他波澜壮阔,叱咤风云的一生。

这一年,赵匡胤刚满二十八岁。

正文 第七章 冯道之殇

在公元954年的这一年里,二十八岁的赵匡胤在三十三岁的柴荣的领导下,像一架发动机那样一刻都不停顿地忙碌着,他们四处出击,开疆拓土,后周人焕发出了五代十一国时期见所未见的创业热情,积极、开明、强盛,这些久违了的光明一面的东西再次回到了人世间。

但是就在这样一片大好的社会形式下,珍惜每一寸光阴的柴荣突然宣布辍朝三日,全国哀悼,因为深仁厚德、久孚众望、四海宾服、人类偶像的长乐老人冯道先生终于与世长辞,驾鹤西归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上一次刘崇来犯,柴荣准备亲自迎敌时,冯道当众给了柴荣难堪后,他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不仅仅是因为柴荣大胜,让他的判断错误丢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不认识他了。这还是冯道吗?他历仕五朝(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侍候了十一位皇帝(后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后晋高祖、出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后汉高祖、隐帝、后周太祖、世宗),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把新任的皇帝顶得当众下不来台,他可真是出息了。

可是柴荣却没把他怎么样,而且依照古例,给了他只有宰相才有的特殊权力——派他去给郭威修坟。这也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也告诉全天下臣民,柴荣并没有因此而计较他,想把他怎么样。但是临老出了昏招的冯道怎么想怎么难受,终于决定绝不原谅自己。就这样,他的生命终结在了这一年,非常遗憾,他只活到了七十三岁。

现在,我们很有必要来回顾他行云流水,潇洒自如,左右逢源,悠游享受的一生。我相信,从他的身上,我们能看到太多的正在我们身边活着的人的影子。

首先我们要承认,冯道是个积极进取,不断完善的人。他在青少年阶段可不是后来这个样子的。那时他有才,而且非常的愤青。

话说,冯道字可道,瀛州人,自号“长乐老”。他生在唐朝末年,超有学问,于是学而优则仕,他不例外地选择了读书人的不二职业——当官。

最初他选择了割据幽州、自封燕帝的刘守光(桀燕国王)。这时候冯道一腔热血,满脑子壮志,估计他是很佩服天可汗李世民的,所以也就非常想自己也当当魏征,于是他就时不时地给刘守光提各种意见,态度还相当的不温柔。

刘守光在他的不断招惹之下,终于确定冯道是发烧了,脑子都给烧秀逗了。于是就决定给他败败火,非常直接干脆地把他扔进了班房。并且告诉所有人,几天之后就送冯道上路,到阴间地府去体验生活,顺便满足他的志向,去侍候伟大的已经死了的天可汗。

蹲了大牢的冯道沉默了,他想不通,他有错吗?难道向领导人提意见,随时随地的发现领导的错误并积极地帮着领导改正错误不正是儒家提倡的最高指示精神和任务吗?孔子、孟子,还有很多的子,不都是强调一定要这么做的吗?

我做错了什么吗?!

话说冯道在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在死牢这个最适合反思人生的地方,进行了深刻的灵魂反思和改造。在他的朋友把他设法救出来后,他就变了,从此,他成了以后世所周知的那个长乐老。

但是请注意,变的只是一部分,他是开始随波逐流,绝不贸然出头了。可是大家要想清楚,一个真的毫无主见,只知道对上级唯唯诺诺,对同级亲切随和,对下级和蔼可亲的人,怎么会迅速地出人头地,极快地在乱世中当上宰相,而且就此屹立不倒,几十年如一日的呢?

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不管真的假的,是否出于天性,冯道在个人修养和行为上,都百分百地做到了一个君子。请看,史称冯道能“为人自刻苦为俭约”,他跟着后唐庄宗李存勗出征攻打后梁时,住在茅草房里,身为大臣连床和卧具都不用,就睡在稻草上。自己的俸禄可以和随从、仆人一起花,每天吃喝在一起,使用共同的餐具。将士们抢来了美女,照例先送给大臣们一些,冯道坚决不要,要是实在推辞不了,他就另找房子养起来,再为她们寻找家人,个个尽心。当他为父亲守孝回家时,农田大饥荒,颗粒无收,冯道倾其家财赈济乡民,并且亲自躬耕田野,当有人生病没办法种地时,他会在半夜里悄悄地替人种好。田主人登门致谢,他却认为不值一提。地方官因此给他送来“斗粟匹帛”,他也一概不收。

这或许也有博取声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是请大家注意,什么叫君子呢?真有天生就是君子,天生就是小人的事吗?也就是说不管那位天生的君子做出了什么,他就是君子,而天生的小人无论怎样清廉自守也不过是个装假无聊的伪君子?

不,绝不是!我们要承认,不管你的天性是什么人,你做出了君子的事,你就是君子。哪怕只在你做君子事的那一瞬间。这样才公平。

所以,不管冯道的真假,冯道曾经君子过,且长时间地君子过。

然后再看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具体贡献,这就要重提一下后晋石敬瑭以及耶律德光(当然,冯道首任宰相是在后唐做的,但是虽有作为,却没有后晋时期的他那么举足轻重和争议无穷)。

石敬瑭为了篡夺后唐江山,认了比自己小十岁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为父,但是不管怎样,他都需要一个人去出使契丹,表达诚意。石敬瑭遍视群臣,发现这个任务非冯道莫属,但是这终究是替国王认干爹去,稍有羞耻脸面之心的人谁愿意?但是冯道答应得非常痛快,他毫不犹豫地说——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

这一句话,就让冯道留下了千载的骂名。后世的学者范文澜对其大为不齿,忍不住口吐莲花——好个奴才的奴才!

这还不算,当耶律德光占领开封,践踏中原的时候,时任外官的冯道主动进京来朝觐。这时耶律德光小觑中原所有人物,再不对他客气。直接问——你为什么来见我?(当初耶律德光想把冯道留在契丹,可是冯道以退为进,非常巧妙地耍了契丹皇帝一道,估计这时耶律德光回过味来,要出一口气)

冯道面无难色——无兵无城,怎敢不来?

耶律德光占了上风更加嚣张,简直就在直接骂人——你是何等老子(老家伙)?

冯道却只一笑——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耶律德光就此大笑,放过了冯道。这就更成了后世的儒家君子们对冯道口诛笔伐的资本,简直就是觍颜事敌,毫无廉耻!

但他们就一点都不再看下文了。耶律德光出过一口恶气之后,终于平下心气,来问冯道一些正事。他问——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请注意,相信大家都会清楚,耶律德光问的根本就不是怎么救百姓,而是要如何治理这些百姓。

冯道的回答极其巧妙——此时佛出亦救不得,只有皇帝救得!

一语道破天机,想当皇帝,就得留下这些百姓,只有这样,百姓们才会要你这个皇帝!

不管后来像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史学巨匠怎样攻击冯道,在他们编的《新五代史》里怎样的贬低冯道,在当时,公道自在人心,由冯道此时一言得活的中原百姓数不胜数。所以当冯道死后出殡时,民众自发组织列队道旁,纸钱飞舞满天,路旁的树叶都变成了灰色。

但这丝毫不能感动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圣人门徒,在他们的著作中,冯道是——“无廉耻立人之大节”,是“国家危亡致乱之祸根”,是“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何足称乎!”的无耻之徒,奸臣之尤。

到了元代,有位学者胡三省更对冯道加倍的义愤填膺,他说冯道——位极人臣,国亡不能死,视其君如路人,何足重哉!

不过真是奇怪了,汉人在元代,已经是亡国之人了,这位胡兄为什么还活着呢?廉耻何在?只因为他不是宰相这样的人臣之极,所以就可以例外地活着?

到了清朝,就更不得了了。著名的思想家王夫之把冯道的罪行提高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冯道之恶浮于商纣王,其祸烈于盗跖矣!

真不知道冯道是怎样伤害了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去这样评价冯道。

回到宋朝,伟大的文学家欧阳修、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他们一边在大骂冯道无华夷之防,无人臣之节的时候,一方面又把沙佗人建立的“后唐”、“后晋”、“后汉”立为正朔朝代。也就是说,一边骂冯道不该给夷人打工,一边又承认夷人创立的江山朝代是合法的,真是不知道他们运用了什么样的标准,站在了什么样的立场。

按照他们的理论,冯道早就该死了,他应该至少死十一次,每一次皇帝的更换,他都应该殉葬一次,尤其是面对耶律德光的时候,他应该横眉戟指,大骂不绝,然后引颈向刀,为民族留一千古佳话,给他们的忠臣孝子的排列加上一个号码。

至于当时中原的百姓们嘛,自然也要像冯道学习了,都给皇帝殉葬,那是个至高无尚的光荣!

不管怎样,冯道还是死了。

正文 第八章 第一战将赵匡胤

三天之后,因为冯道的死而产生的悲伤情绪,终于在后周成为了往事。柴荣再次上朝开工,从这一天起,后周周边其他所有国家的噩梦就此开始了。

前面说过,后周这个地方,是个四面用兵之地,换句话说,也就是哪边都有敌人。如果有一幅当时的地图,我们会看到往上,即北边,是北汉和契丹;向下偏左,即西南地区,是后蜀;向右下方看,后周真正的敌人就出现了,那是南唐,汉人地区除了后周之外,就是南唐最为强盛发达了。至于右面,后周倒是可以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什么敌人突然冒出来,因为那边是大海,这时无论是高丽人或者日本人都还不成气候,中国无论再怎么乱,也没他们插足的份儿。

那么面临这么多的肥肉柴荣要怎么下嘴呢?思来想去,柴荣决定给大臣们出两道作业题,并限期完成。作业题的名字叫《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以及《平边策》。从这两个题目就可以明确地看出,柴荣一是要大家讲一讲内部如何安定,即大家都要明白皇帝要怎样做,臣子们又要怎样做;第二,就是明目张胆,毫不讳言地昭告天下,所有人的安逸日子都结束了,无论是我的臣民们还是敌人们,你们都要清醒过来,我这就要扫平割据,统一天下!

这两篇文章最后确定了柴荣的战略总方向,即先南后北。而且他就此发现了一个极其有用的人才,他叫王朴,时任刑部比部郎中,是一个掌管朝廷百司出纳费用的大会计。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为了柴荣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不仅在柴荣例次出征时都留守京都,镇慑后方,而且文武百官无不对其敬服,不敢稍加违逆,包括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史有记载,当赵匡胤代后周称帝之后,有一天路过供奉后周大臣的功臣阁,突然一阵风吹来,阁门大开,赵匡胤向里一看,突然整衣束冠,向阁内恭肃行礼。只见门里面王朴的画像正冷冷地注视着赵家的第一任皇帝,宛如生前。

王朴在《平边策》里说,面对四邻强敌,先从弱小着手,一边歼敌一边强己。首先要对付的是南唐,南唐与后周接壤且可以攻扰的地方有近两千里之长,先从其薄弱处下手,左右攻扰不定,对方往来应付时就会露出真正虚弱的地方,而到那时,我们就更不能用强兵去硬攻。

应该只用少量的兵力去骚扰。

南唐人素来怯懦,知道有后周这样的强敌犯境,立即就会全民动员,重兵防守。如此一来,只要经过几次试探,就会把他们的国力耗竭,进而斗志削弱。然后我们就可以真正的发重兵毕其功于一役,就此得到南唐在江北的地区。得到江北,我们的国力就会极大提升,江南也就指日可待。平定了南唐,其他的吴蜀之地就会望风而降,再之后,才可以去图谋北汉与契丹。因为这两个敌人都是死敌,绝对没有和平招降的余地。

柴荣发现他找到了他真正想要的人,王朴不仅有能力帮助他实现鸿图大业,而且两人的性格都极其相似。他们都积极进取,刚强峻急,都像一团烈火那样剧烈燃烧,从不给别人更不给自己留余地。而且历史证明,王朴最后的命运都和柴荣一样,炫烂强盛的生命就像彩虹或者流星那样划过了历史的天空,一时之间让所有的星宿,哪怕是巨大的恒星都为之失色,但是转瞬即逝,突然间就泯灭消散了,留下的只有叹息和追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柴荣和王朴开始通力合作,把战争的机器隆隆起动。历史证明,最为人类所诟病的战争不仅是无法避免的,同时也极为必须的——没有任何长久的和平是来自气氛友好的谈判桌上的,想要和平,想要统一吗?那么你必须先选择战争!

公元955年4月,战争开始。但是最初的方向稍微地偏离了一些,不是南唐,而是后蜀。理由很简单,因为早些年后蜀趁着中原大乱,在后晋时期把中原的秦(今甘肃秦安)、凤(今陕西凤县)、成(今甘肃成县)、阶(今甘肃武都)四州给占领了。

这四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无论是想出川还是想进川,这里都是必经之所。如果我们熟读三国的话,就会发现当年诸葛亮每次伐魏,都会先出兵夺取这片土地。而这时,它们就像是四把匕首一样,一直顶在柴荣的软肋上,不拔下它们,柴荣就休想发力。

于是柴荣派重兵出征,一定要拿下它们。但是天不随人愿,后周的人马虽然最初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是后蜀马上就派来了援军,他们在这四州已经盘据了多年,战事开始相持不下。

战争打成了温吞水,后周的一些高官大佬们开始说话了。反对柴荣政策的人一直都有,一个冯道倒下了,千百个冯道再站起来。柴荣有些为难了,他虽然是皇帝,可也不能真的做一个孤家寡人,怎么办?最后他决定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前线替他视察,看看这个仗还能不能再打下去。

可是派谁呢?柴荣想来想去,觉得派一个真正懂行的,还不如派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他需要只是一个能回来对他说实话的人。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了年轻的,刚刚受他提拔的人身上。

就是他了,赵匡胤。

赵匡胤年轻,能快去快回。而且赵匡胤一定会对他说实话,一来刚刚受过提拔,二来此事关系重大,如果回来说谎坏了大事,这个没资历没根底的小子就会瞬间完蛋,就算出于恐惧他都会尽心竭力。

但唯一的问题是,赵匡胤肯答应吗?这是个非常标准的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只要稍有头脑,立即就会请病假事假探亲假,就算当场答应了,都能在出殿之后回家的路上当众从马上摔下来,然后说陛下我非常的抱歉,我一定去,只是请您等我几天……好吗?

见鬼的是战局只争朝夕,就算是柴荣本人摔断了腿,前方都不会暂停的。

但是出人意料,赵匡胤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即日出发,绝不耽搁,回来之后不仅带回了实际情况,而且还附带了自己的看法和保证——陛下,我保证,这四州一定可以拿下。而且依我之见,我们先主攻凤州,这是四州的咽喉,攻破凤州,秦州就此孤立,再攻破秦州,另外两州就会自动归降……

赵匡胤侃侃而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柴荣在内却都暗暗摇头,看来这又是一个急于升官,不顾后果的蠢材。一个如此年轻,从没有独当一面,仅仅是以一时的战场表现升了官的毛头小子,怎么敢对这么重要的战局下此断言?你的信心从何而来?你的把握有几成胜算?而且最重要的,你想过皇帝和大臣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吗?

就算你说得都对,你表现得都非常的愚蠢。因为从交易成本和最后的收获来看,这都是个极不明智的投资。

你说对了有奖,可奖不过是升官发财;可是说错了就要罚,此事重大到关乎战事成败、国家气运,罚就是要抄家掉脑袋!

赵匡胤,你是鬼迷心窍了吗?

但是历史从这一天起,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谜一样的赵匡胤。我试图把他看清楚,试着去全方位多角度地揣摩解读他,但是我非常吃力,因为我真的是看不到他的特点,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就像这个时候的后周君臣们,他们就搞不清楚,赵匡胤从何而来的这样战略性眼光以及敢下必胜断语的胆量。

这可不同于凭着年轻的热血胆魄在战阵之上斩将夺旗,这需要超高的智慧和惊人的胆识,同时还要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才可以做到。这些,只有区区二十八岁,初上战场的赵匡胤没法使人信服。

那么赵匡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呢?

像谜一样,勉强解析的话,只能稍作比喻。赵匡胤的为人介乎于郭威和柴荣之间。至于他的能力从何而来,难道要说他出身军人世家,自幼苦练武艺熟读兵书,早就成才了吗?还是说赵匡胤是走上社会之后,在郭威等名师手下实地学习,才自学成才的?

哪样都很牵强,哪样又都贴了点边,其实我更倾向于一句老话——世有大年,不在多服补药;天生名将,不必多读兵书。

想想后来的岳飞,以及人类有史以来最强的军事家孛儿只斤·铁木真,一个是农民一个是不识字的夷人,谁教会的他们打仗?所以认命吧,赵匡胤就是个天才。

至于赵匡胤的为人,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人曾经看清过。在他的身心极深处,有一团让人无法揣摩的超复杂的结合体,那里才是赵宋立国精神的根本所在,才是从赵宋开始,我们民族就不断沉沦,不断挣扎,直到今天还在追求伟大复兴的根源。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钱,要命的钱

话说当年二十八岁的赵匡胤在后周国内面向所有官僚大佬口吐狂言,说千里之外的战争将如何进行,将怎样收场,仿佛他不是个将军,而是位巫师。

在所有人哂笑的表情中,柴荣的脸色是平静的,他看了赵匡胤很久,然后下令向西北四州派出重兵。他真的按赵匡胤说的办了,但离奇的是,此后战事的每一步发展,都在印证着赵匡胤写的剧本,几乎连胜利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后周人看向赵匡胤的眼光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战事结束,他已经不再是一员满身血腥的沙场战将了,而是腹有机谋,堪当大任,能独当一面的帅才。

在当年的11月,四州之战终于结束了,几乎就在同时,柴荣就发动了对南唐的攻击,目标是江北的淮河一带。

江淮,打开中国的地图,这是一片从古至今都繁华富庶的土地,这里再加上长江以南浙江以北,就是南唐。南唐与后周相比,它的国力特点可以归结为两个字,有钱。而兵力配备上,它的特点让后周人吃尽了苦头,甚至让后来的北宋都一时间无可奈何,那就是水军。北人乘马,南人操舟,真的是自古皆然。

那么柴荣的后周呢?很遗憾,在五代十一国这段差不多五十三年的时间里,后周这片土地上就从来没消停过,你死我活无法无天,一直闹到了现在,所以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没钱。

没有钱就没有一切,柴荣要扫平天下,第一步就是要找到人,并且找到钱,再之后,就是王朴在《平边策》所说的了,南唐有两千多里的国境线在等待着他们,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像骑着马举着刀,和又穷又凶又不讲理的契丹人一样,去做一件事——抢!

但是抢别人之前,柴荣得先备好军饷、备好刀枪,还得给军人们准备好长年累月,源源不断的军粮等等等等,可是后周真的是没人更没钱了,怎么办?柴荣彻底拉下了脸,露出了他最最强横狰狞的一面,转向了天下为数众多,而且最闲散,并且极其有钱的一群人——和尚,当然,还有他们的师弟们——尼姑。

说来让人难以至信,五代十一国乱到了这步田地,可是佛教事业却比以往更加昌盛,到底什么原因,我来不及调查,不好乱说,只是据史书记载,当时仅在后周国内,就寺院林立,僧尼达到了百万之众!

这都是些什么人呢?难道都是在乱世之中看破了红尘,个个都有出尘度人之心了不成?唉,罪过罪过,怎么好拿出家人开玩笑呢?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啊。请看,这些僧尼们的成分如下:

逃避国家赋役,实在没办法的;军队里的逃兵;无业游民;逃亡奴婢;还有罪犯。这些人进入空门,四大皆空,从此吃斋念佛,清静度日……啊,不对,真的是小看了人啊。要知道,人家出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大款。

佛家从来都不拒绝任何发财的机会,我可以郑重发誓绝对没有胡说八道,这都有据可查。就拿当铺来说吧,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清楚,这种抽筋剥皮乘人之危的好生意,就是和尚们首创的。还有,只要是庙产,那么就合法了,你可以不上任何税,于是柴荣就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本应到手的赋税被和尚们逍遥自在地拿走,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更可恨的是,居然有一些混账刁民,看到有利可图,居然把自己的庄田也投到和尚们的名下,和出家人伙同一气来敲诈国家。

忍无可忍,但也从来不忍的柴荣下令毁佛。

他命令凡在后周国境内的佛教寺庙,除了有皇帝敕额特批的之外一律拆毁,每县只许留一座,而且以后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贵族大臣,任何人不得奏请建造寺院和剃度僧尼。如果有谁实在是向往和尚的生活,也不是不行,但要经过官府同意,还要得到家长同意,男的必须满十五岁,女的至少要十三岁,而且要能当众背诵佛经七十纸到一百纸才可以……且慢,对不起,只是可以……申请。

就这样,柴荣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毁了佛寺30336座,还俗僧尼近百万人。这些人都回到了土地上,开始重新生活。

啊,新人类们,你们可以劳动,可以结婚,鼓励你们生孩子,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当兵或者当官很好,柴荣也非常地赞赏,他会给你们每个人公平的机会。

好了,大家全体解散,去庆祝新生吧……对了,等等,还有一件小事你们得做完。哪,你们都看到那些佛像了吗?那可是上好的铜啊,国家正缺这东西,连铜钱都造不出来了居然还铸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佛像!

把它们给我毁掉,都熔了重新铸成铜钱!

就这样,柴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做好了攻击南唐的充足的准备。南唐、李璟,你们做好准备了吗?你们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了吗?只知道风花雪月,顾影自怜的人哪,还有错把自大妄想当做豪情壮志的人哪,你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后周显德二年,公元955年的11月,柴荣任命身兼中书门下平章事,有宰相头衔的大将李谷为淮南道行军都部署,王彦超(还记得他吧?赵匡胤的老熟人)为副部署,统率后周名将韩令坤等十二将进攻南唐。

战事进展顺利,先锋都将白延遇连破来远(今安徽寿县西南)、山口镇(今安徽寿县东),击溃南唐淮河守军数千人,再攻占上窑(今安徽怀远之南)。就这样,扫平了淮河以北的南唐守军,然后在深冬时节,在正阳段淮河上架起了一座浮桥,渡过淮河,抵达寿州城下。

寿州城,即今天的寿县。它面对淮河,往西是上游的阜阳,往东是下游的蚌埠,它的后面就是战略重镇合肥,再往后就是南唐赖以生存的长江。所以它才是南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绝不可被攻破的第一道生命线。但是对柴荣来说,它却是一定要攻破的第一座堡垒。拿不下它,前面的所有胜利,就都没了意义。

南唐的寿州守将是大将刘仁瞻,请记住这个名字。历史证明,这个名字足足让柴荣头痛了两年。而且除了刘仁瞻之外,南唐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派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兵两万火速增援,并且命令同中书平章事皇甫晖、常州团练使姚凤率兵三万进屯定远(今安徽定远东南),进行策应。

救兵如救火,这时寿州已经被后周强攻了近一个月,战况紧急,时间要求刘彦贞进兵必须迅速,于是此人接到命令之后根本就没奔向战马准备昼夜兼程去跑路,而是先冲向了河边。事后证明这一招极为精明狠辣,他要利用南唐军队的第一王牌——水军,去从根本上一举击垮后周军队,让他们有来无回,彻底死在淮河的南岸!

刘彦贞乘数百艘巨舰从水路直扑正阳,那里有后周军队赖以生存的浮桥。只要先把浮桥毁掉,就能把全是骑兵步兵等陆地军种的后周军队全都截留下来,那时关门打狗,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李谷慌了,他没有想到才进攻了一个月,后路就要被抄断。他的反应是马上回兵,保住浮桥这条生命线。那么必须要快,要用步兵的两条脚或者骑兵的四条腿,去和南唐在水里顺风扯起的长帆比速度,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就什么都不能带了。

李谷命令把随军带来,准备长久之计的粮军辎重全都就此焚烧,绝不留给南唐。然后马上后撤,再不耽搁。但是他没有想到,烧毁粮草时的火光让寿州城头的刘仁瞻看得清清楚楚。被围攻了一个月的刘仁瞻根本一点都没害怕,在李谷退兵的时候,他突然冲出城来热烈地欢送了李谷一下,给李谷的队伍再次减了些员,轻了些装,好让后周军队跑得更快些。

就这样,开战仅仅一个月,敌我双方的进攻防守态势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胜负的双方完全被倾斜颠覆了。

接到这样的战报,柴荣二话没说,再次御驾亲征。其实他早就想亲自出马了,但是有更重要的事一直扯住了他的后腿。是新收复的秦、凤、成、阶四州,那里要重新加派驻兵,选派官吏,而且还要借此机会把西部的吐谷浑、党项等外族力量慑服,让他们不敢在后周背后作怪。然后才能以倾国之兵去和南唐较量。

转过年来,在公元956年的正月初六,柴荣宣布亲征南唐。由于兵情紧急,他派出了一员大将先期赶赴正阳,一定要抢在南唐刘彦贞前面保住浮桥,这是后周军队承前启后的生命之桥,绝不容有丝毫之失。由此,真正的较量开始了。最先响彻战场的名字就是这位为皇帝开路,挽救战局的大将。

他叫李重进。

是的,就是郭威的亲外甥,战功卓著,骄傲强横,不甘人下的李重进。李重进星夜兼程,挥军疾进,速度之快竟然抢在了在水路扬帆前进的刘彦贞之前。当李谷仓皇撤退,不知安危的时候,在刘彦贞踌躇满志,一心立功的时候,李重进已经在正阳段淮河浮桥边上磨刀霍霍,严阵以待了。

刘彦贞刚一下船,李重进立即发起了猛功。只此一役,彻底击溃南唐援军,阵斩南唐主将刘彦贞,及其麾下万余人,自战场向南近三十里,全都是南唐人的尸体。这一战,从根本上打击了南唐人的士气,其后果是惊人的,谁也没有料到,李重进的战斗力如此可怕,与之前的李谷等人截然不同。南唐另一路援军皇甫晖和姚凤立即闻风撤退,退守天险清流关。滁州的刺史王绍颜更彻底,他扔下城池就跑了,再也不想和恶魔一样的后周人见哪怕一面。

等到柴荣在当月22日亲临战区时,形势已经再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他可以畅通无阻,直抵寿州城下了。

寿州城,刘仁瞻,柴荣站在城下默默地观看。他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下达的命令把所有人震惊,后周的将士们没有料到他们的皇帝陛下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柴荣命令,用最快的速度征发宋州、亳州、陈州、徐州、宿州、许州、蔡州等地壮丁数十万人,从即日起昼夜不停强攻寿州,城不破攻不停!

南唐、李璟……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拔掉寿州这颗钉子,然后我就可以隔着长江和你见上一面!

但是更加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以后周百战之余的精兵,再加上数十万征调来的壮丁,如此不分昼夜强攻了一个多月,寿州城竟然巍然不动!

刘仁瞻,这个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声名的人,以一城之力,竟然坚强地抵住了后周的倾国攻势。这极大地鼓舞了南唐本已经变得绝望的士气。刘彦贞被一举击溃带来的惊慌消失了,南唐继续增派援军,而且军舰就停在淮河边上,在不远的地方威慑着后周的军营,退守清流关的皇甫晖、姚凤也重新出动,从北面和西面形成了对后周的反包围圈。

一时之间,战局变得让人看不清楚了。但是遇强愈强的柴荣却在这个时候更强烈地爆发了,他绝不容忍任何敌人的任何方式的挑衅,哪怕这种挑衅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威胁!

在公元956年的2月初,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命令攻势暂停,他要换一个方式。他命令以方舟竹筏载炮,从淝水(今安徽寿县北肥河)上向城里发射石弹。为了激励士气,柴荣亲自搬运一块大石到前线(想象一下吧,古代的抛石器能有多远的射程,这时的柴荣离寿州城已经有多近),他身边的所有随从官员也都完全出动,参加运送石料。一时之间,我们可以想象,寿州城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后周正规军队加上数十万民夫壮丁,就算每人每天只发射十块石头,那就是近数百万颗的流星雨,然后再乘以攻击的总天数,我想寿州城里的人民肯定都是没处下脚而且满头大包了吧。

但就是这样,见了鬼的寿州城仍然还是攻不下来!

这时候,后周军里有些军人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他们不再相信各种专业的攻城用具以及什么围城打援,什么久困无粮,不攻自破了之类的烦人术语,他们恶性勃发不可遏制,抓过几条小船,举起刀剑就杀进了护城河,向这座该死的寿州城发起了冲锋。

这里面就有年轻气盛,敢对着死神龇牙的赵匡胤。

历史记载,那天赵匡胤他们刚刚跳下护城河,就遇到了生死大险。寿州城上估计早有了防备,突然之间射下来无数支利箭,不仅密集如雨,而且所发射的箭支都是特殊制造,专门为赵匡胤这些猛人量身度制的——“矢粗如椽”!

赵匡胤等人当时坐在一条条小皮筏子上,一时血气之勇,什么盾牌了,什么护身重甲了统统地没带(想想穿那种东西也就别想去爬城墙了),面对这样的“箭”雨,简直都可以立即自杀了。

但是这时,赵匡胤平时为人处世的高明之处就显露出来了,他能躲过此必死之劫完全不是出于侥幸,而是突然间有一个人主动伏在他身上,为他挡箭。这个人叫张琼,当时大腿上就中了一箭,只是腿上中了一箭,就立即昏了过去。

每当翻阅史书看到这里,我都不禁不寒而栗,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另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给收伏感化到甘愿以生替死,且毫不犹豫。

回到岸上,大难不死的赵匡胤恶狠狠地瞪向了寿州城,他完全没有被险死还生的经历所吓倒,反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柴荣给他的一个新命令。

根据战场形式,围攻寿州已经快一百多天了,寿州攻不下来,可外围的敌人却渐渐地逼迫了。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彻底打消城里城外的南唐人的幻想,柴荣决定,一边继续攻城,一边四处出击,把寿州周边的坛坛罐罐都砸个稀巴烂。

“赵匡胤,”柴荣叫过了未来的宋太祖,“我给你五千人马,你去把寿州城北面,涂山附近,所有的南唐军队都击溃。能行吗?”

只见赵匡胤表情平静,似乎还笑了一笑,然后他非常感激地回答:“感谢陛下对我的信任,这是我的荣幸。”然后他就去召点人马,领取军械,立即出发了。

但是留在当地,听到了他们君臣对话的其他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泥塑木偶,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真的听清楚了吗?给赵匡胤五千人马,去肃清寿州以北所有的南唐军队,这是可能的吗?

要知道寿州以北,驻扎着南唐的两万重兵,而且水陆军种齐全,不仅岸上有寨,水中还有随时可攻可守也可退的战舰,这样的兵力配备,而且是据寨而守,赵匡胤凭什么去主动攻击,并且要一举击溃?

就凭着区区五千人马?

但不管怎样,赵匡胤真就带着这区区的五千人马出发了,他真的要主动攻击南唐守军了。在这里,我们就很有必要先澄清一个事实了,即南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国力和军队到底怎样?如果他们真的是我们印象中文弱单薄的李后主那样的军队,那么别说赵匡胤带着五千个人,就算是五十个人都敢举着刀砍过去了。

但问题是,南唐真的那么好欺负吗?

其实并不是这样。南唐不仅仅地大、钱多、人多,而且历史证明,这些年来,南唐的皇帝李璟称得上心高志大,他在后周忙着内乱、篡位、分裂,不停地在自己的窝里杀来杀去的时候,一直做着开疆拓土,壮大国家的正事。已经在南唐原有的二十八州之外,又攻灭了闽、楚两国,增加了建、汀、漳、泉、剑等七州,总共达到了三十五州的地域。这些地方加在一起,面积已经不下于后周,而国力更加强过后周不止一筹。

所以现在好有一比,柴荣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举起刀,准备到外面抢劫的小兄弟,李璟和南唐早就是个纵横黑道,杀人如麻的大阿哥了。

就在这样的情形对比之下,赵匡胤带着不足对方四分之一的兵力,主动过去砍人了。于是,我们就能非常充分地理解到,当南唐在涂山地段淮河附近的守军看到赵匡胤等人来袭时的心态了。

这些不知死活,不懂天高地厚的北方佬,就这么点人居然还敢过来主动进攻?!真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弟兄们,还等什么?我们冲出去,一口气干掉他们这百十来号人……对不起,这里是我没说明白,赵匡胤真的是没把南唐人当人看,不仅带来的人少,发起进攻的人更少。

一共才一百多个骑兵,就冲向了两万多人的营寨!

于是在这场战争开打以来,一直被追杀,被围攻、被迫防守的南唐人再也忍不住了,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这时候出口恶气,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结果南唐的营寨突然间大开寨门,一大群一大群的将军和士兵们蜂拥而出,其中竟然包括了南唐当地最高长官兵马都监何锡,他们争先恐后地举刀砍向了敌人——就一百多个,先到先得,砍完即止!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不管赵匡胤带来的兵都是些什么样的狂人,想要再活下去,就只有一条道可以走了——马上逃跑。

说来北方人骑马真的是好,这一百多个骑兵转身就逃,慌不择路一直跑向了西边。南唐人一看就乐了,看来这群北方佬明显地被吓傻了,南边的寿州城方向才是他们的大本营,怎么往西边逃跑?啥也别说了,追!一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一百多个骑兵带出了一万多人,一路向西,一直跑到了涡口(今安徽怀远境内涡河入淮河处),然后这一百多个后周骑兵再也不跑了,终点站到了。

就在涡口,赵匡胤所部伏兵四起,只有五千人,但彻底击溃追击中的南唐大军,阵斩南唐兵马都监何锡,而且立即趁势反攻,再由原路杀回涂山,捣毁南唐淮河岸边的陆寨,而且以步兵夺得南唐五十余艘战舰。

这就是赵匡胤平生第一次单独领军出征的经过,他一点折扣不打地执行了柴荣交给他的任务,五千破两万,一举解除了来自寿州北面南唐军队的威胁,撕开了南唐军对后周军队的反包围圈。

赵匡胤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了寿州城下。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对,见过打胜仗的,没见过这样打胜仗的,就像是带队出去溜了一圈马,然后就把事给办成了。

看来此人深不可测啊,一句话,还可以给他更重更艰巨的任务。

这也正就是柴荣的想法。他当众夸奖了一番赵匡胤,然后问他——北面的威胁已经解除了,但是东边的威胁才最大。滁州,你能拿下滁州吗?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向了赵匡胤,心理都习惯性地想到了一句合情合理的话——陛下,我刚刚因公外出回来,很累,能不能放两天假再办公先?

但是赵匡胤的表情却像上次一样平静,他点了点头——好的,陛下,我这就去拿下滁州。

——要多少人?

——上次那些就够了。

柴荣很是认真地看了赵匡胤一会儿,然后就点头让他走了。就这样,赵匡胤带着五千人马,再次杀向了滁州。其实在他走出后周君臣的视线时,他真的应该回头再看一眼他的同僚们的表情。那真的是难得一见,精彩绝伦。

滁州,在寿州之东,扼守南唐人的都城金陵的西北门户,是江北的重镇,仅此于寿州。而且滁州之险,比寿州险过万倍。这一点都没有夸张,滁州的门户就是两座山,滁山与石驼山,山势极为险峻,以两山之险,其夹口处另设一关,叫做清流关。在清流关之后,才是滁州城。

也就是说,想拿下滁州城,你得先把这两山夹一关的天险搞定。

但这都不算什么,都有人能在那儿修出来关口了,还怕爬不上去吗?但要命的是,得看一下守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而且人数一共有多少。

守关的将领就是皇甫晖和姚凤。姚凤也就算了,皇甫晖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后晋时期驻守燕云十六州里瓦桥关的北方悍将,专门和契丹人玩命的正牌将军,当初是看不惯石敬瑭这样认贼作父的杂种,才投奔南唐的。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和见了小便宜就占的何延锡来比较。

而且最致命的是,皇甫晖和姚凤驻守天险还不算,他们的兵力足足超过十万!赵匡胤才带了多少人?五千!

也就是说,已经是二十比一的比例了。这个纪录不能算是绝后也绝对是空前的了。翻阅史书,之前两军决战,兵力对比最悬殊的,是距此时五百多年前的东晋谢玄以八万兵力隔长江对峙前秦苻坚的九十万大军,而那也不过是近十二比一而已!

何况当时谢玄有长江天险,以逸待劳。赵匡胤却是要主动进攻,强攻天险。

当他那天离开寿州时,所有目送他远去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向他告别——多看一眼是一眼了,可惜没法合影留念。他们确信,一定是赵匡胤哪里做错了,而且错得不可原谅,无法弥补,所以柴荣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给了他这些根本没法搞定的任务。

唉,所有的后周的员工们不禁都同声哀叹,给别人打工,在什么年月都不容易啊。遇到个了解你,信任你,敢于重托于你,而且还比较人道的老板,咋就那么地难呢?

赵匡胤重新带着五千人马上路了,一路之上整个队伍都在沉默中,每个大兵都有预感,估计这次是没法在沉默中爆发了,就等着大伙儿一起在沉默中死亡吧。

唯独赵匡胤,他不仅愉快地接受了任务,而且在路上他的心情特别的好,他居然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一套一套又一套花里胡哨的行头,一会儿穿上这件,问大家这套怎么样?我穿着帅吗?一会儿又换上了另一套,再向全军展示——这一套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套好……

全军心情沉重,没一个答理他的。

可赵匡胤不仅不理会,反而变本加厉了。他居然又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套套更加花里胡哨的行头来装饰他的战马!只见崭新的带着花边的马鞍子,精制的绝对高档的璎珞挂件,还有闪闪发光的马蹬子……应有尽有。而且他本人更加光彩照人,铠甲兵刃擦得锃明瓦亮,就见走在五千人的大队伍中,他闪闪发光,就像是另一个会发光的太阳,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时候终于有下属看不下去了,他们比较好心地警告了赵匡胤一下。说将军,你太招眼了,小心被南唐人认出来,给你一箭或者都奔着你来,那可就麻烦了。

赵匡胤一概不屑一顾,他扔下了一句极端有型有款的话——我正是要给南唐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从此知道我是谁!

吁!全军郁闷地长出口气,什么都不用说了,跟着这样的长官,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很快清流关就到了,还是面对据险坚守的敌人,这次赵匡胤却没像上次那样派出少股人马去诱敌出关。他一反常态,把所有人马都排列在清流关前,自己盔甲鲜明,人马招摇,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向南唐人讨敌要阵。

我就是赵匡胤,有种的下来决一死战!

没一个有种的。所有的南唐人都站在清流关的城楼上往下看,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后周人马一共有多少,也看见了领军而来的将军长得什么样。

事后证明,当时是有人想下去和赵匡胤较量一番的,可都被皇甫晖给拦住了。沙场老将皇甫晖的经验太丰富,他已经知道了涡口之战的全部经过,赵匡胤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他绝对不相信,刚刚原诱敌深入,以少胜多的赵匡胤,居然转过身来就会这么的简单粗暴,以这么点人就来“决一死战”?

你骗谁呢?你刚用一百多人来当诱饵,后面就埋伏了五千人。那你现在用五千人当诱饵,甚至你自己都在里边,那么后面又埋伏了多少?是不是连后周皇帝柴荣都来了想打埋伏?!

他命令全军不可妄动,兵法云,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我们现在据险而守,而且兵多将广,怕他们什么?只要我们自己稳住,就绝对不会出事。

于是这一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刚刚威名传扬战场的赵匡胤,居然像个时装模特似的,在两军阵前白白地表演了一整天,连个鼓掌喝彩的都没混到。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夜晚的群山里山风呼啸,寒气逼人。想想吧,清流关就是个大山坳,三、四月份的大山里边是什么天气?皇甫晖站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后周军营,觉得非常满意。就这样吧,让这些火力特旺的后周大兵们先喝几天山风败败火,然后我们再出城打牙祭。

还有什么策略比这更好呢?坐拥坚城,听敌自败,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但是却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在回去睡觉之前,他又一次郑重地警告了守城的士兵们,一定要百倍警惕关前的敌人,想想涡口吧,我们再不能上他们的当!

没有谁想死,皇甫晖的士兵们都保证会打点起百倍的精神头,彻夜不休全天候地监视后周军营,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很好,挑剔的皇甫晖终于满意了,他放心回去睡觉了。在这天夜里,他的睡眠非常的深沉。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战场上的睡眠,多么的奇妙,皇甫晖在这一晚的睡眠中,会不会有一种非常奇妙的错觉。就像一只非常幼小的小动物,身处在漆黑凶险的大森林里,它躲在深深的洞穴里,听着外面世界里你死我活、拼命撕咬的声音,是一种什么感受?

应该是带着一丝微微幸福的极私密的舒适——我还活着,不管别人怎样,我还活着,我仍然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能活着……多好。

可也真的是仅仅就此一晚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真正的大亮,清流关里突然间杀声四起,后周的军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杀向了毫无准备,甚至还在睡梦中的南唐人。蒙了,彻底地蒙了,熬了整夜都没敢合眼的哨兵们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些还没起床的就更加只能任人宰割。历史记载,在这一天的清晨,发生的根本不能算是战斗,因为几乎没有哪个南唐人来得及反抗,他们中间反应最敏捷,行动最快速的,也只是做到了马上撤退,逃出了清流关,奔向他们的大本营——滁州。

这中间就有沙场老将皇甫晖。他急怒交加,又悔又恨,但也死都不明白,赵匡胤和那些后周大兵们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他们是怎么突破的清流关天险,一下子就把战斗变成了没有准备的城内巷战的。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就在他酣然大睡,享受战场上难得的片刻安逸的时候,赵匡胤已经脱下了白天作秀时所穿的炫目的时装,换上了短衣襟小打扮,命令全军都和他一样,把所有的马匹帐篷都扔在清流关前,和他一起乘夜进山,来一次彻底刺激地徒手攀岩。这一夜,赵匡胤不仅翻过了数不清的高山怪石,而且据史书记载,他还在初春的深山里,涉水泅过了一道涨水了的西涧(又名上马河,今安徽滁州城西北),就这样千辛万苦地抢在了天亮之前绕过了清流关正面,从背后向南唐军发起了出其不意的猛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晖败得一点脾气都不应该有,因为赵匡胤付出的代价比他大得太多。试想只要赵匡胤不能在天亮前抵达攻击点,那么南唐人就会在关前看出他军营里的虚实,从而有所防备,只要清流关里有了准备,赵匡胤就会陷在大山里进退两难。而且就算他如愿地发起了进攻,跋涉了一夜的士兵们还有多少战斗力?只要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南唐人能在最初的慌乱中稳定住阵脚,那么失败的就一定还是他赵匡胤!

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无论怎样赵匡胤都把一个个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对于南唐人和皇甫晖来说,只有赶紧逃跑吧,赵匡胤就在他们后面不远处紧紧地追着,一整夜的深山跋涉,再紧接着一场以少胜多,必须速胜的战斗之后,他的体力和战斗欲望却变得更加的旺盛,前面就是滁州城了,天险已经拿下,难道还要让敌人再进城喘上一口气吗?

但是没办法,所谓的经验丰富,也包括了逃跑的经验。那天早晨,在后周和南唐军人之间举行的晨练狂奔中,无论赵匡胤和他的部下怎么拼命加快速度,还是让皇甫晖带着大量的南唐败兵逃进了滁州城。

而且经验的确异常丰富的皇甫晖当机立断,使出了一招损人也不利己的绝招,妄图把吃了兴奋剂一样的赵匡胤挡在城外——他把滁州城护城河上的桥给毁了,这等于摆明了告诉赵匡胤,小子,你行,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了,可是你也别得意,我把门彻底关死行不行?我不打算出去了,你也别想着进来!

但是他的如意算盘再一次打错了,我们可以宽容地原谅他,因为他的脑子一定是急得半中风了,导致神志不清。他怎么不想想,连清流关两边的大山还有冰冷的西涧水都挡不住赵匡胤,你一个人工挖出来的护城河能顶个屁用?

于是所有惊魂未定的南唐人又看到了让他们心惊肉跳的一幕,只见剧烈运动了一夜加一早晨的后周军人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那架势轻松得就像运动后洗了个澡一样,然后就冲上了对岸,直奔城门。

见过生猛的,没见过这么生猛的,这简直是不要命了……一群疯子!

从梦中惊醒一路被追杀到这儿的南唐军人看得都有些傻了,眼看着这道城门也什么都不是了,马上就要被这群疯子冲进来了……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曾经有过辉煌的军事职业生涯纪录的老将皇甫晖愤怒了,他经过稍微的喘息回过些神来后,突然间勃然大怒。赵匡胤小儿,你欺人太甚了!谁没打过仗?谁没有打过胜仗?!哪有像你这样小人得志,不依不饶的?!好吧,我就让你看看,我皇甫晖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突然间伏在城墙上,向城下大喊——赵匡胤,我们各为其主,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偷偷摸摸地进攻,太不光明磊落!有种的等我打开城门,列好队伍,咱们真刀真枪地见过输赢胜负!怎么样,你敢吗?

城墙下头正对着城门后悔没带火种来的赵匡胤一听就乐了,所有的后周大兵都乐了,天哪,真是想啥来啥哈,这真是突然间城头上面掉下个林妹妹啊……大家退后,给人家留个地儿,也让南唐人当把爷们!

后周人听话地后退了,愤怒中的皇甫晖开始实现他的诺言,真的大开城门,列队出战了。史书为证,这是他军事生涯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其实平心而论,他真的是经验丰富,不愧是沙场老将。从最开始到现在为止,他所有的预先决定都是对的。比如说在清流关前不理会赵匡胤的挑战,那时的坚壁清野绝对是最佳应招。但是很可惜,他也是初到滁州,并不是这里的本地人,不知道天险背后还有一条小道,让天险变成了他的噩梦。至于逃到了滁州,毁掉护城河桥,决定再次坚守也都是对的。因为赵匡胤奔波了一夜,无论怎样神勇都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战场稍得缓和,南唐人的地利及人数优势就将再次压倒他们。

但是可惜,他又一次没有真正贯彻自己定下的决战方针,他一怒之下,真的带人出城和赵匡胤决斗了。

城门渐渐地打开了,后周人没动;南唐的军队开始从城门后鱼贯而出了,可是还很少,赵匡胤他们还是没动;渐渐地人开始多了,但仍然不成威胁,他们还是没动……是不是赵匡胤这个未来的宋太祖也开始犯病,就像春秋时候另一个宋,啊,是宋襄公啊,那样开始“仁义”起来了?“彼渡河未半不可击之”?

可是皇甫晖终于出现了,真男人,纯爷们……你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赵匡胤突然启动,直扑皇甫晖!

那天这一幕的具体情况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也不想象欧阳修、司马光那样为他们的老主子歌功颂德、增光添彩,请看这只有一句话的记录——太祖拥马项直入,手刃晖中脑,并姚凤禽(擒)之。

不说后来的雄才大略,只说这时的骁勇绝伦,这也是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名,绝不像后来梁启超所说的——宋太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以区区一殿前都点检,未尝有赫赫之功,亦未敢久蓄不臣异志。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己加,夺国于孤儿寡妇手中,日未旰而事已毕……

但是非有赫赫之军功,怎得军人如此之拥戴?随便喝醉就有黄袍加身。世人皆曰宋为积弱无勇之国,但至少在开国之祖赵匡胤的身上,绝不缺乏勇气与战斗力!

赵匡胤空前迅猛地占领了滁州,这把整个江北战争的格局全给打乱了,南唐的咽喉重镇寿州已经完全孤立。这时候不管寿州里的刘仁赡还有多少坚守不破的决心,其他人是开始对他绝望了。

想想吧,以后周倾国之兵,加上后周皇帝亲临之威,再加上四境完全扫平的态势,还有什么理由再保持信心呢?

绝望的人中就包括了南唐的皇帝李璟。这时,李璟有些后悔了,真的是有些小看了柴荣啊,如果在战争的初期也御驾亲征呢?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呢……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事后的叹息罢了。历史证明,南唐近些年的开疆拓土,李璟从来没有亲临过前线,与动不动就披坚持锐亲自冲锋的柴荣比起来,他的品味很高,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高人,从来都不崇尚一刀一枪的匹夫蛮勇。于是,在这个紧急的关头,他做了一件非常及时,而且绝对理智的事。

其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让人没法不佩服。

李璟决定谈判,现在已经是谈判的最佳时间了。之前不行,因为形势还没有真正的恶劣,如果抢先和谈,马上就会涨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士气,战局很可能会迅速恶化。但现在再等也绝对不行了,趁着寿州还在手里,这就是谈判的筹码,如果寿州一旦丢了,柴荣就算是他的亲弟弟,都不会再答理他。

李璟派出了南唐翰林学士钟谟、李德明,来到了寿州城下,代表他给柴荣带来了几句话——现在貌似你赢了啊,恭喜。但是战场上的变数实在是大,我建议,基于打仗无非是为了找钱,我直接给你些钱,你拿钱走人,我们就当这些事都没有发生。怎么样?

一般来说,按照五代十一国这些年的惯例来看,柴荣就应该很高兴地答应了。真的,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真的想就此一统天下不成?!小心做得过分,不如现在见好就收。

可惜那个时候通信设备太差,李璟没办法和北汉取得联系,要是他能问问刘崇,就不会犯这个错误了。因为他不知道柴荣的另一个显著的性格特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柴荣的答复很让向两位翰林先生费解,他不说同不同意收钱走人,而是询问了一下南唐的国库怎样,坐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的库存?然后他转向了四周的将士们,大声地宣布,拿下金陵,南唐的国库就是你们的奖金!

后周将士在一瞬间热血沸腾,轰然欢呼,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给你打工真的是太痛快了!陛下,万岁!我们必胜!

南唐文人钟谟和李德明面无人色,谈判就这样破裂了。不仅如此,柴荣还进一步地辜负了李璟的好意。南唐人前脚刚走,他立即命令另一员大将韩令坤向扬州出发,自古扬州多钱粮,去把扬州给我拿下来,免得李璟这个混账笑话我们穷,拿些小钱来就想打发我们回家!

韩令坤显然被刺激着了,此人不仅迅速拿下扬州,并且一鼓作气扩大了战果,把附近的泰州也顺势攻破。一时之间,江北重镇有一大半都在后周的手里,看来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回到滁州城里,这时赵匡胤已经成了滁州城里的城管了。没有办法,他不管谁管?军民人等,街市弄堂,乃至于小商小贩或者强盗匪徒,他都要管。这可真是麻烦,好大的滁州城啊,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这让年纪轻轻,习惯快刀斩乱麻的赵匡胤怎一个烦字了得?

还好,柴荣充分体谅了赵匡胤的难处,给他及时派来了一个人,把他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给解脱出来。这个人姓赵,名普,是个年纪比赵匡胤稍大的书生。就像名字一样,这是一个沉默寡言,脸色平静,外表一点都不出奇的普通人。他的履历也很简单,之前只是大将刘词的府中幕僚,所有的工作都在幕后,不为人知。刘词在高平之战立下大功后,很快就死了,临死之前,郑重上遗表把赵普推荐给皇帝。

柴荣已经有了太多的人才,他把赵普派给了赵匡胤。

历史记载,当天赵匡胤正心烦,他的手下抓到了一百多个趁火打劫,扰乱制安的匪徒,一百多个,想想吧,一个一个地审,要审到什么年月去?何况就算他们每人只作案一次,每次伤害一个人,那就是多大的危害?赵匡胤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对伤害平民百姓的匪徒绝不能手软!为了杀一儆百,他的命令像在战场上一样简单有效——拉出去,都给我砍了!

这时有一个声音非常平静地说,“将军,在混乱之中逮捕的强盗,其中一定有很多是冤枉的。请您交给我,让我审理一下。”

是赵普,虽然平静,但是目光直视赵匡胤,绝不闪烁退缩的赵普。

赵匡胤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出人意料,文弱的书生绝不退让,就像多年以后那样,让步的居然是赵匡胤。那好吧,在对视中惨败的赵匡胤有点坏笑——拿走吧,这些人都是你的了,你一个一个地给我审出来。

没想到赵普真的一个一个地审问,并且盘查出有很多后周的大兵们误抓误判的。这时候赵匡胤震撼了,一百多人命啊,险些被他误杀!在战场上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他绝不想在平常的生活中也做一个满身血腥的人。要注意,这是真的,赵匡胤一生都在奉行着这样的原则。

从此之后,赵普在赵匡胤的心里,别有分量,不比寻常。

滁州城,这里有着赵匡胤太多的回忆。多年以后,他的儿孙们在这里给他修建了“端命殿”,以纪念“应天顺人,启运立极”的太祖皇帝在这里“历试于周,功业自此而成,王业自此而始”,同时这里也是他与他的首席大臣,终身精诚合作,兄弟相称的赵普风云际会的地方。但是,赵宋的史官们,也都在极力地回避着另一件也发生在这时的滁州的事情。

那是赵匡胤毕生的大恨,让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伤痛之深,让他在临去世的前一年,还回到了出生之地洛阳,扑倒在自己父亲的坟前,深深地忏悔怀念。

父亲,原谅我……

事情发生在一个深夜里,刚刚剧战易主的滁州城外,突然来了一支军队,向城上的士兵喊话,要赵将军马上开城,他的父亲到了。

赵匡胤惊疑不定,立即登城,他和父亲虽然同在一军,但是所属不同,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这时突然间深夜出现,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城下真的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赵弘殷本来跟着韩令坤去攻打扬州,可是半路上突然发病,只得返回来调养。在路上,他听到了赵匡胤夺得滁州的消息,是特意绕道来看他的。

赵匡胤一阵激动,兵凶战危,生死难料,突然间竟能和父亲在战场上重逢,这是多大的惊喜!但是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他现在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皇帝陛下选派的滁州守将。

他的回答是——父子虽是至亲,但城门关闭乃是王家之事,儿不敢奉命。

就这样,身染重病的赵弘殷被儿子挡在了关外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之后,赵匡胤才亲自把父亲迎进城去。但是赵弘殷的病情更加沉重了,已经不能再如期起程,返回开封静养,只能留在滁州。就在这个时候,柴荣突然传来了命令,令赵匡胤火速赶往扬州,韩令坤部如有敢从扬州后撤者,不论是谁,立即杀无赦!

战局突然剧变,和谈不成的南唐已经大举增兵,由南唐皇帝李璟的弟弟李景达为帅,统率精兵六万,来江北决战。李景达知兵好武,可没有李璟那样的好风度,他才过长江,就派出了南唐右卫将军陆孟俊,第一战一举收复泰州,然后马上进逼扬州,一场血战,韩令坤竟然被迫后退,把扬州给丢了。

这还了得?柴荣没有二话,他给了赵匡胤两千人马,这两千人有权可以斩杀任何后退逃跑的败兵!

赵匡胤进退两难了,君命难违,可是父亲病到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一走了之?何况父亲之所以病重,他也有脱不掉的干系……这时候,赵普站了出来,他还是很平静地说——将军,请把令尊交给我,你放心地走吧。

赵匡胤只好如此,他深深地拜谢了赵普,火速起程赶赴扬州。这之后,赵普尽心服侍赵弘殷,“朝夕奉药饵”、“朝夕无倦”,直到战局变幻,后周主动放弃了滁州,赵普又亲自护送赵弘殷回开封。但是一生劳碌征战的赵弘殷还是没能活着回到家乡,他死在了半路上。

就这样,赵匡胤永远地失去了父亲,虽然宋史盛赞他守滁州时“勇于战、谨于守”,把父亲都能拒之门外,但是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此衰病下去,自己却要弃之不顾而去。要知道,父亲当时是特意来看他的……

赵弘殷死了,从此,赵家待赵普以“宗分”,再不把他当外姓人。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年的赵匡胤离开父亲,抖擞精神,再上沙场,他赶到了韩令坤后撤的必经之路六合,然后宣称——扬州兵有敢过六合一步者,断其足!

但是决然无情之外,他暗中派出了信使去警告韩令坤,你唯一的出路只有立即反攻,重夺扬州,不然就算我放过了你,皇帝那里你也过不去。至于南唐人,我就在六合,必要时,我可以帮你。

驻兵六合,虎视天下,赵匡胤以为自己会是韩令坤的坚强后盾,却没有料到他已经首当其冲,变成了后周军队整个江北战局的一面盾牌,只有区区两千人马,却几乎要承受全部南唐援军的反攻!

李景达,南唐开国皇帝烈祖李昇第三子,先后封宣城王、鄂王、齐王,经常领元帅衔出兵征伐,为南唐皇室中第一军事强人。这次他领兵出征,已经是李璟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

历史证明,李景达不负盛名。他渡过长江以后,一边命令陆孟俊强攻扬州,击败韩令坤,以震动后周;一边却悄悄地脱离了主战场,绕过了后周所有的人马直扑两国交战的焦点所在——寿州。

如果能突然出现在寿州城下,直接打击后周的神经中枢命脉柴荣,那是多么的理想!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像天意一样,他选择了六合这个地点做他的迂回道路,而赵匡胤也偏偏选择了这里来完成柴荣交给他的使命。

就这样,极端幸运的赵匡胤比李景达先期到达了六合,但是他也极其不幸地发现,李景达带来的竟然有两万人!而且都是南唐军中千里挑一的精锐。

怎么办?如果要退,相信没有人会就此责怪他,包括柴荣。因为人马对比悬殊,已经是十比一,并且最重要的赵匡胤毫无准备,他只是带人迅速赶来执行战场纪律的,为了速度,也为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军需战备刀枪箭簇他都没有带足,这与之前他主动进攻时完全两样。

但是后退的话,李景达这支突然而至的大军就会改变整个江北的战局。要知道,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有李景达这支军队的存在!怎么办……面对生死考验,赵匡胤下达了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首先结寨,集结所有兵力,不分偏寨,不要呼应,不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兵力虚实;然后在营寨前竖立我赵匡胤的认旗,让南唐人知道挡住他们的是谁;而后赵匡胤开始了真正的冒险,他重新亮甲红缨跃马出寨,在南唐军队前耀武扬威,旁若无人。但是老天在上,这一次他没有主动地冲到李景达面前大呼小叫,问一下南唐人到底谁有种没种。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制造烟雾,把李景达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而李景达真的上当了,他此行的目的就在于偷袭,心态首先就没有摆正,而后他突然发现前方居然有后周军队在严阵以待,这就更让他吃惊。之后他就连连吃惊了,赵匡胤干的所有的事都让他摸不清虚实,但是赵匡胤是谁,都干了些什么,却已经是所有南唐人都知道的了。

于是,他变得小心翼翼。他一直观察着,思考着,派人四面打探小心防备着,就这样,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他的耐心真是无可挑剔,他居然观察了……四天!

四天之后,李景达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四天啊,真的没有白废,他想清楚了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他是来杀人打仗的,不管对方是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是他的敌人,都在他的打击之列!那么进攻,可是……再等等,我们还是要小心点,先试探着,千万不要太鲁莽冲动了,那样可不好……

于是进攻开始,由南唐元帅亲自率领的千里挑一的精兵们向赵匡胤的营寨发起了冲锋。客观地讲,那天他们真的没有犯什么错误,他们列好队伍,举着刀枪,听命令,听指挥,稳扎稳打,一切都进行得非常正规和顺利。只是没有想到,突然间后周人像是集体被马蜂蜇了一样,从营寨里跳了出来,向他们疯狂冲击。

李景达慌了,他没有想到试探的结果是试探出了一群疯子,他搞不懂,怎么会有人从战斗开始就不留余地,全力冲击,这样会很快就后力不济的,会很容易就全线崩溃的……这是兵家大忌呀!但更让他搞不懂的是,他的了不起的,本来准备去杀后周皇帝柴荣的勇士们,居然被这些犯了大忌,不懂战术的疯子打得落花流水!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赵匡胤倾全力的一击,如果不胜,后果就不堪设想!因为没有援军,没有后备,只有这些人马,必须一鼓而胜,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在这次的战斗中,赵匡胤用剑劈向了自己的士兵,他没有杀他们,只是把稍有后退的士兵的皮笠劈出剑痕,事后有剑痕的立斩不饶。

战场之上,与战场之下的赵匡胤判若两人。

李景达兵败如山倒,被卷在乱兵中仓皇撤退,好不容易逃到了江边,他的精兵们又不争气地开始自相残杀,只为了能抢先登上逃命的渡船。两万精兵,有五千人被当场阵斩,剩下能逃过长江的,不过三千余众。

事后李景达和赵匡胤隔着长江,几乎都在后怕。

赵匡胤知道自己又赢了,他又赌赢了一场生死之战。他不需要有人说他用兵如神。真的,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怎样,但是我必须要这样做,尽力而为……

战局就这样不停地瞬间变幻,后周与南唐的军队,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域上犬牙交错,往来攻战。虽然总体来说,后周作为攻击一方的优势要大一些,但是以南唐雄厚的国力和多年的经营,后周还是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更何况,时间进入了四、五月份,天气变暖,春天来到了人间,后周人的寒冬就开始了。

天上开始下雨,淮河与长江的水位骤涨,南唐巨大的战舰开始纵横水面,无论想到哪里,都可以朝发夕至,并且无所阻挡。因为后周连一条船都没有,所有的士兵都是旱鸭子,连过淮河这样宽阔的河面,都不敢坐船,得搭出浮桥来才行。在主战场寿州城下,后周的麻烦就更大了。

史书记载,后周兵营之中积水数尺,攻城军械多遭漂散腐毁,同时道路泥泞,军需粮草都运不上来了。并且最重要的是,柴荣御驾亲征已经快半年了,作为一国之君,他除了战争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是,在当年的5月份,柴荣宣布留下李重进总管江北战区一切事务,他带领大部分军队北归。禁军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赵匡胤跟随皇帝一路回国。后周第一次的南唐之征就这样结束了。

柴荣回到了开封,一刻都没有歇息,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做。首先是必须解决吃饭的问题,前线的军人和国内的人民都在等着他想出办法来,从久己荒废的土地上给他们找出吃的。于是柴荣下令,在郭威当年优化农村生产力的基础上,加大优惠和管理的力度。

当时在战乱中,产生了大量的无主荒地。柴荣规定,无论是谁,都可以在无主的荒地上耕种,田主三年后归来,土地归还一半;五年后回来,归还三分之一;五年以后回来,这片土地就已经更改主人了。可是如果田主是被契丹掳去的,就可以另当别论,五年内归来,归还三分之二;十年内回来归还一半;十五年之后才回来,就非常抱歉,你可以去开垦别的土地了。而且以上农户都可以享有免除一年内所有租税的优惠。

只此一项,即活生民无数,可称功德无量。

而后,柴荣开始了城建工作。

在后周时,开封城顶多只能算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县市级地区,它在唐以前从没有当过任何朝代的首都,在五代十一国里当选的都不能算数,朱温那样草头天子们胡乱有个窝就不错了,他们只在乎城墙够不够高,护城河够不够宽,其余的他们才不管。

可是柴荣管,他把街道扩宽,而且加筑外城,发动了十万民工前后一共干了三年,终于让开封城初具规模,变得宽阔宏伟,给后来的赵匡胤盖好了新家。

此外,柴荣日理万机、戎马倥偬之际,还关心了文化事业。他请王朴主持修订了历法,制成《显德钦天历》,并且立即使用,取代了之前各国混乱不堪的历法;之后命群臣编订《大周刑统》,让人民有法可依,也让混账的贪官污吏们有点工作原则;并且极为难能可贵的是,柴荣还修编补齐了五代十一国期间散乱无章的历史,除了他的父亲郭威之外,他还把后梁末帝朱友贞、后唐闵帝李从厚、末帝李从珂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修编了实录,基本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还有,他下招搜求散落在民间的各种珍贵典籍,建立了国家史馆,并组织当时的文士校勘唐朝陆德明所著的《经典释文》三十卷……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柴荣,就像是知道自己短暂的生命不容许他虚掷光阴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做事。史有记载,黄河在他短短几年的执政期也照样泛滥了,柴荣除了派人去抢修之外,还自己亲自去实地勘查,一连数日生活在洪水边缘。还有一次,关于河道的清淤输通,他亲到实地都不算,回来后竟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把水位及淤泥的数量都一一举出。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所述都算是柴荣的副业,在这期间,他还着重做了一件对他和南唐来说,都具有决定意义的事,这件事之重要,彻底改变了后周与南唐之间军事对比的平衡。

停不下来的柴荣事事亲力亲为,他的确是精明强干了,可也就此埋下了他英年早逝的阴影。

还是在这一年,7月26日,回到了开封的赵匡胤终于得到了他父亲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了,再也没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世事就是这样的变幻无常,才过了两个月,赵匡胤还没能从悲痛中复苏,就被柴荣因功提升为匡国军节度使(治所在同州,今陕西大荔),拜殿前都指挥史。

赵家世代为官,终于有人节镇一方,开府建牙了。可是这竟然是在赵匡胤身受丧父之痛时来临,让他悲喜交集,难言苦乐。这似乎也成了他一生命运中难以抹去的复杂色彩——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彻底地得到些什么,上天似乎有意地折磨他,让他永远都不曾真正地开怀大笑。

正文 第九章 陨落的太阳

时间很快就到了下一年,公元957年,这时柴荣和后周都面临了一个决择——还想再拿下江北吗?进攻或者撤退已经迫在眉睫,因为前线的局势糟得一塌糊涂,李重进已经把事儿给弄坏了。

无情的现实,证明了当年郭威的高明。他清晰地判断出李重进不是帝国合适的接班人,而把位置传给了本是外姓的柴荣。因为李重进的个性太鲜明了,他在战场上勇不可当,但是战场之外,他就太低能了。柴荣带走了大部分的军队,他为了收缩战线,把韩令坤已经夺回的扬州、泰州还有滁州都主动地放弃,把几乎全部主力都集结在寿州城下。这都没错,而且这一招极其狠辣。

把主力顶在南唐人的咽喉上,有种的就冲出来拼命,不然就大举派来援军到城下来决一胜负,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也就是说,这相当于逼迫南唐人来一次大兵团决战,可是谁敢?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南唐人貌似收回了不少的城镇,可是战争的主动权仍然牢牢地把握在后周人的手里。

可是李重进只知兵不惜民的劣根也就此完全暴露了,他从来就没把淮河以南长江以北这片“战区”当做自己的国土,他纵兵抢粮,随意杀人,保持了五代十一国时军队的风格,于是老百姓们也就不跟他客气了,遍地烽火,后周军弄得处处挨打。

而且李景达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五万人,听说比以前的还要精锐。并且他吸取教训,不再搞什么试探,目标直指后周人的要害——浮桥。他派出了大将林仁肇(记住这个名字,这人让赵匡胤都深深忌讳),乘战舰去下蔡(今安徽凤台)烧毁后周人的浮桥,他看得很准,只要把这条通道切断,李重进就会被截断在江北,那时就不信以南唐倾国之兵还对付不了他!

何况他还事先打听到,守下蔡浮桥的是后周出了名的老实人张永德。据可靠情报,此人既不凶狠也不狡诈,平时品德优良得连军队纪律都没违反过。这样的敌人你还要到哪里去找?林仁肇,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可是估计他们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在张永德的面前才死得最难看。

林仁肇乘战舰顺流而下,直奔浮桥的河心一段,战舰未到,先放出了百十来条小船。至于小船里装着的是什么,那就是孔明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了。只见大火熊熊,一百来只大火球分散开向浮桥的各个位置连续不停地冲了过来,张永德和所有的后周大兵站在桥上手足无措,不管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船撞了过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偌大的后周军队,连一条小船都没有……

但是不要怕,一个人能身居高位,总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的。张永德虽然没有李重进或者赵匡胤那么能打,可是他一生足够幸运(这一点不服不行,他的下场比李重进好上一万倍)。就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风向变了,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急速大转弯,火船直接掉头,哪儿来的哪儿去,向林仁肇的江南水师烧了过去!

这场战斗的经过和结果就是张永德一直站在浮桥上,连根手指头都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南唐人在自己忙活。看着他们放火,再看着火球掉头,然后林仁肇玩了命地开船往回跑,可是还是没能快过机动灵活的小船,烧着了,这下可真的烧着了……后周大兵们一致摇头,说这事儿给闹的,都不好意思了,怎么南唐人的命都这么的苦呢……

李重进就没有张永德那么好命了,他顶在了南唐人最要命的要害部位寿州,让南唐人如梗在喉,的确是非常英明神武,可惜,这也相当于把他自己扔在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口上,无论南唐什么时候进攻,他都要首当其冲。

李景达就奔着他来了。五万大军坐镇濠州,与寿州遥相呼应,然后再召集朱元等大将向寿州靠拢。朱元,这是南唐真正的猛将,在柴荣回国,李重进收缩战线的情况下,一鼓作气夺回了舒州(今安徽潜山)、和州(今安徽和县)、薪州(今湖北薪春),一连串的胜利之后,他来到了寿州外围,准备合围李重进,彻底搞定后周人。

这时李重进的态势就相当地不妙了,与其说他在率兵围困寿州城,倒不如说寿州在他怀里随时都会反攻爆炸,他的外围又被更多的南唐人所包围,这样里应外合,稍有不测他就会被彻底吃掉。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显露了李重进的强人本色。他把刘仁赡继续死死地摁在寿州城里,别说是人,连只耗子都别想透过他的军营;至于外围,不管来的是谁,带来多少兵将,都别想越雷池一步。历史证明,当年寿州城外紫金山(今安徽寿县东北,淮河南岸)上南唐人扎下了十八座连环营寨,重重叠叠,互为犄角,在山上用峰火和寿州城里朝夕相应,可就是咫尺天涯,说什么都没法再近一步。

到最后,寿州城里都快饿得人吃人了,南唐的援军无奈之下,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们想到了长城——我们从紫金山开始,修一条长城到寿州城下总行吧。利用长城攻守兼备的功能,边修边打,相信总可以应付一下李重进,把粮送进城里了吧!

于是南唐人开始日以继夜地赶工修长城。为了城里的弟兄,为了南唐的胜利,弟兄们,加油干吧!李重进也像是发了善心一样,一概不闻不问,直到长城好不容易修完了十多里,眼看着快到寿州城下,就要大功告成了,天杀的李重进才突然变脸,一阵猛攻,不仅把长城给破坏了,还杀了南唐五千多人……

这时候,仿佛要再折磨一下南唐人似的,又一个让他们伤心的消息传来了。那个传说中品德非常优良,从不骗人的张永德也变坏了。他经历了上次浮桥之战的侥天之幸后,深感日子再不能这样过了。痛定思痛,他首先做了件本分点的事,他用千余尺长的铁链来封锁浮桥上下游几十米之内的水面,然后为了保险,再在铁链上系上巨大的木头来增加浮力,使铁链绝不下沉,以彻底拦截南唐的战舰。这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悄悄地派人溜进了夜色中的淮河里。

后周还是有几个会游泳的,大家趁着夜色,慢慢地游到了停泊在下蔡附近的淮河里的南唐战舰底下,这时候用来封锁淮河水道的铁链还剩下了一些,张永德很慷慨,把它们都送给了南唐人……第二天天还没亮,张永德突然发起了攻击,这时候南唐人才发现自己的战舰都开不动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用铁链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江南名将林仁肇死都不相信,自己赖以成名的水军,居然会这么窝囊全军覆没。还好,他本人又一次逃脱,活了下去,直到五六年之后,才由赵匡胤给他编织了最后的命运。

但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动摇南唐人在江北巨大的优势,无论是李重进还是张永德,都仅仅是保持着不败而己,尤其是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寿州城,不管怎样攻击、围困,就是无法拿下。而且在公元957年正月间,还从城里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仁赡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因为他的儿子想从饥饿的寿州城里逃跑。不管谁来劝阻,就连李璟派来做监军的周挺构亲自说情都没能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

刘仁赡把自己的儿子处以腰斩极刑。此后寿州城里哭声一片,军民同心,再也不提逃命投降的话。

城外的李重进绝望了,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寿州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真的想面对面对地问问刘仁赡,南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然这样的忠于职守,冥顽不灵!

愤怨之余,久历沙场的李重进知道,以他个人之力,看来是真的拿不下寿州城了。

公元957年2月17日,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出汴京城,第二次亲征南唐江北之地。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虽然在为父服丧时期,但战事紧急,被柴荣夺情起复,一起出征。这一次,柴荣选择的突破口是张永德刚刚拿下的下蔡渡口,一切顺利,他在3月初渡过淮河,重新抵达寿州城下。

这时,战火刚刚再次燃起,还没有真正的刀兵相见。可无论是后周,还是南唐,敌我双方都已经一致确认,胜利已经被柴荣牢牢地抓在了手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因为在柴荣出发之前,先锋大将右饶卫将军王环已经让南唐军队彻底胆寒。他们魂飞魄散地发现,后周人这次居然不是骑着马来的,而是乘着巨大的战舰,从颖水一路扬帆破浪,冲破他们的各个水寨,进入了淮河,他们的水上优势已经一去不复返,后周仅仅在大半年的时间之后,就拥了强大的水军!

这就是柴荣在上次回国后真正做的那件正事,历史证明了,他之所以主动离开战场,并不是因为他厌倦了,或者他胆怯劳累了,而是他要迅速弥补自身的缺陷,等他再一次出现,他就会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当年3月3日清晨,柴荣亲自披上阵出现在了战场上,紫金山,这是第一个攻击目标,要把寿州重新完全孤立,就必须先攻下它。赵匡胤作为全军攻击的箭头,率先登山强攻。这时候皇帝亲临,全军注目,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赵匡胤到底拥有怎样的战斗力。

历史记载,仅仅一个上午,赵匡胤就将南唐的前锋寨和山北营寨全部击破,斩敌三千,把紫金山通向寿州城的“长城”彻底毁坏。这一战的后果是惊人的,当天晚上,南唐军营里就发生了哗变,朱元,这位南唐首屈一指的猛将不战而降,带着自己的部下一万多人投降了后周。

至此这一战再也没有了悬念,第二天柴荣就发动总攻。南唐军彻底崩溃了,他们习惯性地从山上往河边跑,坐上了船才觉得心安,可是这正中了柴荣下怀。

我们也有船!后周新建成的水军扬帆就追,柴荣本人更亲自策马疾驰,史书记载,“帝自率亲骑沿淮北岸追贼。及晡,驰二百余里。”晡,申时也,下午三至五点,也就是说,柴荣亲自乘马追敌,奔驰了一整天,追击了一百公里!

皇帝当先,人人奋勇,只此一天,在淮河南北两岸及水路上,南唐军战死、淹死和投降的将近……四万!

只区区两天的时间,南唐人准备了近一年的寿州援军就彻底覆灭了。

寿州绝望了,刘仁赡在城头上亲眼目睹了本国军队的土崩瓦解。他明白,他苦心经营,死守待援的寿州再也守不住了。伤痛绝望,让一直强自支撑的刘仁赡突然崩溃,他中风了,一下子昏倒,就此人事不知。他的同僚们再没有他的勇气和坚贞,他被卑劣地出卖了。在他昏迷不醒时,由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联合以他的名义起草了降书,开城投降。

可怜昏迷不醒的刘仁赡被人担到了柴荣的面前,柴荣立即对他大加抚慰,并当众封他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如此高官厚禄,对他人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但是对刘仁赡而言,这是尊敬,还是对他的污辱?史书记载,刘仁赡自从昏迷,就再也没能醒来,他没有接受柴荣的“好意”,就此死去了。

但不管怎样,随着寿州城的陷落,南唐在江北的门户被彻底打开了,中原的版图已经被重新规划。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柴荣突然间退兵了。面对南唐大开的门户,他千辛万苦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机遇被他说扔就扔了。

2月17日出兵,4月中旬柴荣就回到了开封。

这一切让人费解,让后周所有人扼腕!但是柴荣却心知肚明,他必须得回来了,不然他的后院就会突然着火。因为李璟,因为渤海海峡,因为契丹。

李璟显示出了柴荣所不及的高级政治手腕,面对强大的后周,他把自己当做了刘备,那么孙权在哪里?这世上还敢对柴荣说不的人在哪里?别急,人还是有的,只是太远。而且隔着整个的后周国土。不过老天从来都不会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下,它早就给此时的李璟还有后来的赵佶配备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外交联系通道——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的渤海海峡。

南唐人用他们先进的航海技术,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后周人的封锁,与契丹更与北汉达成了共识——柴荣已经变成了曹操,我们大家必须得联合起来才能生存!

于是柴荣只好忍痛放弃刚刚到手的希望,马上后撤返回自家后院去砌墙。这时候,南唐一方开始举国庆幸了,终于逃过这一劫了……看来后周也不是不可抵御的,而他们的国王还是很有办法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赢得了外交胜利的南唐国王李璟此时非常的痛苦,极端地懊悔,他忘了父亲李昪临死前对他说的话,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全都错了!

李昪,南唐开国烈祖皇帝,说起他,话可就长了。首先,如果此人不死,柴荣能不能或者敢不敢向南发展都不好说。史有定论,李昪在五代十一国里的皇帝排行榜里可以远远地排在郭威、刘知远以及李存勗或者大终结者朱温先生的前面,可以数二,也可以数一。

当然,之所以要数二,就是因为后来有了柴荣。但是李昪比柴荣还要高明或者更加艰难的地方,就是他几乎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不像柴荣那样,虽然没有人望却还可以接过养父郭威的班。

李昪本是个无依无靠,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只能进庙当小和尚勉强度命维持不死(和后来的朱元璋挺像的,不过朱元璋出家时已经十八岁了,李昪惨遭离乱时不过才六岁而已!)那时南唐的地盘还叫“吴”,国王是大名鼎鼎的后吴武帝杨行密。杨行密攻下了濠州,掳走了一个意外获得的战利品,就是这个小名叫彭奴的小和尚。彭奴长得非常漂亮,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手握屠刀的杨行密,让他再也下不去手。不仅如此,还收了彭奴做养子。

可是杨行密的儿子们似乎有什么预感一样,看见彭奴就讨厌(历史证明,这些孩子真的应该当时就杀了彭奴,那样他们就不会有后来的落寞结果了。注意,是落寞,而不是悲惨)。没办法,杨行密把彭奴交给了手下大将徐温,这孩子又做了徐温的养子。从些改名换姓,叫做徐知诰。

以后的事简短地说,就是徐知诰长大成人,先是帮助自己的养父徐温夺得后吴的军政大权,然后在徐温死后,把徐温的子孙也排挤到了一边,自己身登大宝。从此改元换号,恢复自己“李”这个荣耀了二三百年的光辉姓氏,而且不管死人愿不愿意,他声称自己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儿子吴王李恪的十世孙,重新定国号为“唐”。给自己改名叫李昪。

历史上为了与当时并存的李存勗所建立的“唐”区分开,称之为“南唐”。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李昪虽然在权力之路上一路走来,手上却没有沾上几滴人血。他对自己的养父深深地感恩,对养父的子孙们尽量优待,就算是后吴的末代王孙,也大都没有过分悲惨的下场(当然,后吴最后一位皇帝杨溥及其家属,还是不得不杀,实在是没有办法)。

而李昪真正高明的地方,是他极端地理智。他在世时已经是南方最强国家的君主,手下人都劝他抓住机会,尽快把周边的所有小国都灭掉,统一了南方之后,就开始北伐,进而统一全国。可是李昪却只是微微而笑,终他一生,都在修养生息,静等机会。

他临终时告诫儿子李璟的话是——一定要牢记,用兵中原,南方诸小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用兵周边的小国,中原王朝必然发兵南上。因此,千万不要把南方的小国当作心腹大患,要尽量保持睦邻的关系,这样以后和中原争胜时,后方也会稳定。

至于北方的中原王朝,不管谁兴谁败,都是南唐的死敌。例来以南伐北例困难重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北方越来越乱,机会总会来的,只是到那时,一定要做好准备,没有负担才行。为此,他给李璟留下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光是他的光德昌宫就存有七百万余缗(超巨大的数字,赵匡胤积攒一生都没达到过)的库存。

而他自己,则衣衫俭朴,穿的是蒲履鞋,用的是一个铁脸盆,夏天在内宫只穿麻布衣,至死宫殿都没有扩建,最多只是增加了一些盆景……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儿子李璟的基因突变,一点都不像他。从李璟开始,南唐就文华风流了起来,兴之所至,无所不为,具体奢侈糜烂到了什么程度,到李煜时达到了巅峰。我们到时细说,此时我只想先撂下一句话:

李煜之亡国,应该应份,合情合理,半点同情都不配获得。谁规定的会作几首顺口溜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吃喝享乐?!

而且还杀戮功臣,信用奸邪!

回到李璟,这位二世祖从即位开始,就雄心壮志,向四邻用兵,把老爹的话扔到了九霄云外。他攻灭了闽、楚两小国,国家从二十八州增到了三十五州,一时之间军威强盛,众国侧目。可是从此也背上了包袱,这些抢来的地方随时都反叛,他必须连续不断地派兵镇压,于是就恶性循环,没完没了。等到李昪生前怎么也等不到的千载良机出现时,南唐已经腾不出手脚向北发展了。

那就是当耶律德光率领契丹人攻陷开封,灭亡后晋,转眼就死在了北归的路上杀胡林时。还记得刘知远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吧?简直就没有阻挡,像遛个弯一样到了开封就捡到了皇帝。

如果那个时候南唐能干手净脚没有累赘,从淮河江北之地直扑过来,天下会是谁的?

还有在刘承佑时期,北边也乱得可以,可李璟统统地有心无力了,而且他诗人的性格发作,根本就不愿再理会这些讨厌的“凡人俗事”。他很忙,非常的忙,他用心地大搞艺术创作,鼓励全国都诗歌吟唱起来!

他自己则轻衣盈步,月夜凭栏——“一钩初月临汝镜,蝉鬓凤钗慵不整……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是的,李璟就是那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男人,他早期的奋发就像是年轻人特有的意气之争,人在年少一定要出点风头。等他真正遇到了敌人,久战不胜时,就会变得再而四,四是什么呢?就是掩耳盗铃,得过且过。

无论如何,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这个无可救药的性格特征也毫无例外地传给了他的儿子,并且在李煜的身上更加发扬光大了。只顾眼前的享受!

难道柴荣会就此善罢干休了吗?简直是笑话,果然才过了半年,柴荣就卷土重来。契丹人,还有北汉人,都何足道哉。柴荣在北疆稍稍留心之后,就立即波平浪静了。

这一点都没有夸张,辽国也是一世之雄,可是要看皇权具体掌握在谁的手里。这时的辽国国王耶律述律是个非常绝妙的人,通过这次短暂的接触,柴荣已经非常想和他进一步沟通了。但是当务之急,仍然是把南唐在江北的势力彻底连根拔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当年10月16日,柴荣再度亲征,一路势如破竹,无所阻挡。首克濠州,这一战让南唐人把后周人当成了魔鬼,因为后周人突破他们设在淮河里的巨木水障时,竟然没用战舰,而是直接骑着骆驼冲过了河面(上帝,别说是南唐人,就是我刚看到这一段,也不相信沙漠里的动物竟然能当船使)。李重进、赵匡胤、王审琦等大将争先破敌,所有南唐的水寨、旱寨、战舰以及濠州城无一幸免。当战斗结束时,才是10月18日。

10月19日,南唐人继续挣扎,实话实说他们已经非常努力,派出了数百艘战舰从涣水(今浍河)的东面来援救濠州。可惜没等他们到,柴荣就已经亲自挥军迎了上去,在洞口(今安徽凤阳东)将他们彻底击败。请看战绩——斩首五千,俘三千,夺战舰三百余艘。之后柴荣不顾劳累,马上率军向东,扫荡剩余的南唐溃兵,一直追到了南唐人的下一个军事重镇,泗州。

什么都无法阻挡柴荣了,泗州没有支撑多久,就举城投降。柴荣绝不停息,不仅强迫士卒,更强迫自己主动寻觅战机。这次是南唐水军的劫难到了,他们剩余的全部数百艘战舰从清口(即泗水入淮河之处,今江苏靖江西南)匆忙撤退,但是很不幸被后周发现了。柴荣立即出动,派水军在淮河疾追,他自己和赵匡胤分率骑兵夹淮河两岸追击,一直追到了楚州西北。就是这里了,史书记载,南唐节度使陈承诏被赵匡胤俘虏,南唐水军全军覆没,数百艘战舰,只逃出去四五艘。

从此,长江以北的水系里再也不曾见到过南唐的水军。

轮到楚州了。这时柴荣已经劳累到了极点,而且他突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顽强抵抗,楚州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他像刘仁赡一样把要投降的儿子亲手杀死,然后发誓与城共存亡。他说到做到了,城破之后,他和手下一千多名将士和后周人巷战,无一人投降,全部战死。而后周一边也因此死伤惨重。

柴荣狂怒!

自从出兵以来,一刻都没有停歇,始终亲力亲为全速运转的柴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亢奋暴躁之中他暴露了性格之中最大的缺陷。

他下令,把楚州屠城,一个不留!

这是这位“五代第一明君”的唯一一次暴行。我不知道他事后是否后悔,只能从这次的突然失常中,判断出他性格里的缺陷——冲动。

冲动,他的力量来源之一,这让他做任何事都果敢勇猛,锋锐难当,但也失之急于求成。就这件事而论,我想他之前肯定没有屠城的打算,而且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是他一怒之下还是做了。就像他与刘崇在高平之战中,他虽然御驾亲征,但也肯定没有自己来打头阵做先锋的打算,可他一怒之下也都做了。

冲动,是非凡的动力,结合他非凡的才能,让他如虎添翼,势不可当,但这也是把地道的双刃剑。很快就伤人也伤己了。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柴荣的短命,并不是上天对他不公,而是他自己没有掌握好生命的节奏。

血洗楚州之后,不管史书如此记载评价,在当时的确没有人再敢反抗柴荣了,至少在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后周军所到之处,如滚汤泼雪,海州(今江苏连云港西南)、天长(今属安徽)、静海军(今江苏南通)等地望风而降,再往南,柴荣的目标已经锁定了长江以南的南唐都城金陵。

这一年的春节柴荣是在战场上过的,春节刚过,在公元958年正月末,柴荣就命令征调当地民夫浚通鹳水(今江苏淮安西老鹳河),2月初即引战舰数百艘自楚州逼近扬州,进一步扫平江北。但是事后证明他完全是多此一举,白耽误了工夫。因为扬州城已经人去城空,城里除了老百姓,没有半个南唐军人了。

3月初,后周的水军终于冲出了淮河,浩浩荡荡冲进了烟波浩渺的长江——终于冲出了江北,终于看到了长江……柴荣驻立船头,率千军万马,举长帆强橹,中流击水,壮怀激烈!

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是月中旬,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亲至江口,大破南唐屯泊在瓜步及东沛洲(即东洲,今江苏启东吕泗镇一带)水军,其部下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勇冠三军,居然率军直扑长江南岸,以自己所部之力就突破了长江天险,杀散南唐驻岸守军,登岸后把南唐人的营寨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然后才从容收兵回归北岸。

李璟彻底绝望了,所有的牌全都输光了,连最后一条心理上的安全底线——长江,都被后周人儿戏一样地突破,这仗还能再打吗?这时候他慷慨痛快了,派使者给柴荣带去了如下的条件:

向后周进献尚在南唐控制之下的庐(今安徽合肥——该死吧,这样的重镇在手,居然就此投降!)、舒、蕲、黄(今湖北黄冈)四州,以长江为界,岁贡称臣;

并献犒师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五十万斤、米麦十十万石;

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去南唐年号,从此改用后周纪年。

以上种种,只要柴荣点头罢兵,马上生效。

柴荣却沉默。但是还有什么好想的呢?人马骁勇,水军强盛,长江已经不是险阻,还有什么理由还不一鼓作气地冲过去?更何况,在立国之初,王朴就已经替后周定下了基本的国策——先南后北,统一南方之后,才能进一步想到或西南或北。

那么还在犹豫什么呢?柴荣已经让全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本来面目,有进无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难道他会突然转性吗?

可历史证明,柴荣真的就此止步了。他答应了李璟的求和条件,就此北归。第三次亲征南唐之役就此结束。他的目光已经从水气氤氲,树木葱笼的江南收了回来,转向北,面向了千里长风,雄关漫道的大漠草原。

契丹,你还是要在我的背后捣鬼……撮尔小民,化外野人,趁我中华一时糜乱,竟敢如此猖狂!你以为中国从此就无人敢向你们挑战了吗?!

我会让你们,会让世人所有人都记得,我柴荣都做了些什么……

柴荣回到了开封,他所要的消息也都到了——关于辽国,关于辽国皇帝耶律述律。

开战之前必须知己知彼。

耶律述律,汉名耶律璟(上帝,多么的巧啊),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耶律德光,而且他身为长子。但是在他和他父亲之间,还有另一位辽国皇帝,辽世宗耶律兀欲,汉名耶律阮。他的父亲是耶律德光的大哥,让国皇帝耶律倍。

说到这个“让”字,可就真的是污辱耶律德光了,耶律德光小名尧骨,他从来都不用别人让他什么,从大哥的储位到汉人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敢抢的。史有定论,他的功绩超越了他父亲耶律阿保机,成为了辽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强势皇帝。但就是这样一位极力为本民族争取生存空间外加各种朝贡的好皇帝,一但暴毙,马上就被族人遗忘,立了他的仇人兄长耶律倍的儿子当皇帝。

耶律述律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吧。这就给辽国的内乱埋下导火索。只过了五年,耶律兀欲突然被人刺杀,虽然没有迹象表明是耶律述律派人下的手,但他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辽国皇权再度回到了耶律德光一支的手里。

耶律述律开始报复,这人根本不懂得整个辽国都是他的,哪一样他都应该珍惜。他把他叔伯哥哥耶律兀欲的所有大臣都清除了干净,然后开始了充满了新奇刺激的夜生活。从此万事轻风过,壶中日月长,只知道打猎、喝酒、睡觉,被人称为三绝“睡王”。

虎父生犬子,估计就算已经死了十多年的耶律德光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是这么块料。辽国在这种宝贝的治理下,给半个世纪以来备受欺凌的汉民族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还等什么?性如烈火的柴荣绝不容许机会在他的手里白白溜走。他命令全国再次紧急动员,全力以赴准备下一次战争。但是命运从这个时候开始,突然收起了对柴荣的笑脸。在他准备向最大的敌人契丹挑战时,他最得力的人才——王朴,突然去世了。

王朴是活生生累死的,他的史书中虽然名声不显,那是因为他做的是萧何的事。他坐镇后方,镇抚百姓,使粮道源源不绝,让柴荣能在前方安心地打仗。不说他平时是怎样劳累了,他死的时候是去巡察河道防务的途中,路过大臣李谷的家,两人正常交谈,突然间王朴昏倒在地,从此再没醒来,时年五十四岁。

王朴死了,一个志同道和,性情相近的帮手就此离开了柴荣。这对柴荣的打击非常巨大,在王朴的葬礼上,柴荣不顾皇王之尊,亲来吊唁,史书记载他伏在王朴的棺椁上痛哭失声,谁都无法劝解。

当时有一个小孩子也站在灵前,他叫王侁,是王朴的小儿子。爱屋及乌,柴荣以及后来的赵匡胤都对王侁宠信有加,可是谁也不会料道,就是这个孩子铸成了北宋初年最大的一次忠良之殇。

但不管怎样,柴荣都要沿着他的命运之路走下去,战争的机器再次隆隆地开动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次,向北!不胜不归!只要能够夺回燕云十六州,汉人就会恢复长城这条维系着全民族生命的防线,就会从此再也不必担忧北方蛮族的欺凌!

而那时,以他击败契丹,夺回失地的军威,无论是南唐,还是后蜀,就会不战而降了……多么美妙,我要使汉统中兴!

疲劳至极,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柴荣被这个宏伟的目标深深地打动了,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这才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出发!

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3月28日,后周世宗皇帝柴荣重披铠甲戎装,从京城开封出发,下诏亲征契丹,以收复燕云失地。

命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先期出兵至定州(今属河北),加强西山路的戒备,以阻止北汉对契丹的援助;命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请留意这个人,之前他一直被柴荣留在京师,帮助王朴镇抚后方,声名虽然不显,可是位高权重,非同一般)率领水陆军为先锋出发。然后招集所有后周众将,包括淮南李重进所部,都快速向沧州集结。

南方已经没有威胁了,京师已经不必戒备,这已经是后周所有的家底,柴荣已经起倾国之兵与辽国决战!

千载一时,不容错过!

柴荣率军疾进,于4月16日抵达沧州,兵行迅速,他没有休息,当天就率兵骑数万直趋契丹边境。为了隐蔽,他走的全是山野荒路,数万大军掠境而过,连当地的居民竟然没有发觉。第二天,柴荣就出现在了乾宁军(即辽国的宁州,今河北青县)城下。

宁州刺史王洪进大惊失色,不敢抵抗,马上就开城投降了。

宁州城外,后周的水军已经到达。随后柴荣命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进,毫不停留向契丹内部继续挺进。

后周战舰如云,旌旗蔽空,首尾相连,绵亘数十里……柴荣率当时中原最强的军队顺流而行,直逼辽国南院重镇幽州。两天之后,越过独流口(今天津西南独流镇)、再溯流而西,直抵幽州前哨益津关(今河北霸州)。

益津关与瓦桥关(今河北雄县旧南关)、淤口关(今河北霸州东信安镇)合称三关,是幽州方面正南防线上的三座重要关隘。

不下三关,难抵幽州。

但从来都是契丹骑兵从三关出发南下侵略汉地,从来都没有过汉人军队主动出击,攻到三关之下。一点防备都没有的契丹守军一哄而散,世宗皇帝到达关前,益津关守将终延辉就出关投降了。

益津关向西,水道变得狭窄了,柴荣弃舟登岸重上战马,迅速向下一个关口瓦桥关挺进,当天日落时只得停驻稍歇,柴荣露宿在旷野荒地,与众将士同宿同起。

次日清晨,太阳又一次升起了,柴荣振奋精神,命赵匡胤向瓦口关挑战。赵匡胤率部直抵关前,刀兵未动,瓦桥关守将姚内斌出降。进驻瓦桥关,柴荣稍微歇息了一下,这时辽国莫州刺史刘杨信和辽淤口关守将不敢抵抗,直接遣使归降。

5月1日,后周强大的后援部队到达,而且战场上锋锐难当,所向披靡的李重进终于从淮南赶到了。柴荣终于有了强大的实力可以和契丹人正面对冲,而这也可以看出,柴荣对自己的苛刻,他又一次充当了全军的先锋,就像高平之战那样,不等主力齐集,就已经先期出发。

李重进等后援部队的威慑力极其强大,辽国瀛州刺史高彦晖不堪重压,主动投降了。至此,三关以南所有失地,都被后周迅速收复。

此时,距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下诏亲征只有区区四十二天,而从京师出发开赴战场,实际只有三十二天。短短的一个月里,契丹边关守将望风归顺,无人撄其锋,一举收复三关三州十七县,共复民一万八千余户,为大唐中期以后汉人从所未有之胜利!

5月2日,柴荣在瓦桥关行宫大宴众将,将士们,前面就是幽州,即为古之燕地,为燕云十六州之首……

但是出乎柴荣的意料之外,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沉默了下来,包括以悍勇无敌著称的李重进。他们向柴荣报告了最新的情报——辽国王耶律述律已经率领契丹精锐骑兵来到了幽州附近,他不再喝酒了,此时就屯兵在燕山之北。契丹的前锋部队马上就要到瓦桥关了。

耶律述律……柴荣默默地念着这个异族酋长的名字。是的,幽州,辽国绝不会轻易放弃,而耶律璟更不是李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次进攻并不是偷袭,本来就是要与契丹分出个输赢胜负!

但是随军的大臣和众将们却不这么想,这些人的心理完全符合唐末以来汉民族的心态——“陛下离京才四十二天,兵不血刃,北举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虏骑皆聚幽州,未宜深入。若贸然进军,一旦有失,则前功尽弃矣。”

柴荣听得忍无可忍,奋然而起——“乘胜长驱,正如破竹之势,怎可中辍?!”

就在当天,柴荣即令先锋都指挥史刘重进率军先发,就在瓦桥关以北,与契丹先锋相遇,一场激战,斩其数百游骑,进而攻占距离幽州仅一百二十公里的固安(今属河北)。到第二天,柴荣亲自来到了最前线,他到固安的安阳水(即今永定河)视察军情。然后命令立即架桥,以备全军迅速通过。不等耶律述律前来,他就要主动去向契丹兵团挑战。

请记住这一天,公元959年5月3日,柴荣从前线返回瓦桥关,准备下一天的征战……这一天是柴荣命运的分水岭。就像古希腊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波斯得胜,会宴将士;也像是神话传说中无敌的勇士阿喀硫斯最后一次冲击特洛亚城门,他们都到了命数终止的那一天。

传说柴荣当天心神激越,纵马驰上一片高坡,他要“驻马高阜,以观六师”。是的,他看到了他雄壮的军队在他面前源源不断地开赴战场,也看到了当地的父老牵牛举酒来欢迎他。他顺口问道:“此地何名?”

“回陛下,故老相传,谓之病龙台。”

柴荣愕然,既而黯然下坡,当天夜里就突然发病,就此卧床不起。

当然,这是传说,出自《五代史补》。但细查史书,此时柴荣即位已经五年了,五年之中他五次亲征,鞍马劳顿,事必亲躬,有迹象表明,就在此次出征以前,他就已经有病。因为有大臣上疏劝他——“待圣体稍安之后再行北伐,亦不为晚。”

但柴荣毫不理会,终于在和契丹国王决战的前夕,他突然倒下了。但就是这样,他倒在了床上,仍然不肯罢休。史有记载,5月4日,有义武节度使孙行友攻破易州(今属河北),擒获契丹刺史李在钦,献于柴荣帐下,柴荣为表示决无退军之意,令押赴军前斩首。

5月5日,柴荣下诏以瓦桥关为雄州,以益津关为霸州,征发数千民夫来修筑霸州的城墙。既以得之,决不放弃;

5月6日,柴荣命大将李重进统兵出土门(今河北获鹿西南)攻击北汉,进一步削平契丹的援军,一切仍然为了与契丹兵团决战作准备。

但是到了7日,柴荣终于支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背叛了他,让他知道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群臣苦苦劝说,他无可奈何只能回京养病。临行前,他命令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率本部驻守二州。

一定要守住!等我回来……我还要回来,这是我们进攻契丹,收复燕云的基地……

5月8日,柴荣从雄州起程南归,于30日回到了都城开封。自离京北征到此时返回,总计才有六十天,但柴荣身体的健康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多年的积劳,平时的大喜大怒,让他的身体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康复。而到了6月2日,命运再次给了柴荣剧烈的打击,他的女儿突然死了,柴荣悲恸难当,他不懂,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了无生趣,柴荣真的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在公元959年6月19日晚,他死了,带着无尽的遗憾,带着未完的理想,在年仅三十九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间……

正文 第十章 机关算尽伤聪明

谁是那个木匠

柴荣死了,留下了庞大的帝国,他年幼的孤儿寡妇,以及无数个亟须解决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由谁来取代他。

他七岁的皇太子柴宗训吗?

可怜的孩子,其实以我们中国传统的计岁方式,这位已经被确认为后周帝国合法继承人的孩子的真实年龄(生于公元953年),至此公元959年,其实只有五六岁!可后周的那些骄兵悍将们连当初已经三十四岁的柴荣都不服……

于是柴荣活得劳累,想死也无法安宁,他得拖着将将垂死,筋疲力尽的病体,给他年幼的儿子做出种种安排。

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重点:

第一,册立皇后。

他的皇后本是大将符彦卿的女儿,可惜死于显德三年(956年),比他还要先走了一步。他非常怀念,一直没有再立皇后。但是现在不行了,孩子太小,没有母亲怎么行?他思来想去,最后册立了皇后的妹妹,也就是符彦卿的另一个女儿为后周皇后。

想来她会对自己亲姐姐的儿子们痛爱一些吧……同时也会得到符彦卿的全力保护吧!

第二,确立幼子的皇嗣地位。

在得病之前,柴荣为示公允,从不提给自己儿子加封的事。但现在一口气封柴宗训为梁王,领左卫上将军;封柴宗让为燕公,领左骁卫上将军;并立柴宗训为国储。哪怕自己死了,帝国也至少有两个继承人。

第三,柴荣要托孤了。

文臣方面,他选择了三位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他们都是深受柴荣恩宠的大臣,尤其是魏仁浦,此人没有科班资历,不是进士出身,是柴荣一手提拔起来的(可是后来证明,此人完全辜负了柴荣)。在武将方面,柴荣就让人看不懂了。

无功无过,他居然罢免了后周军衔第一的张永德的官职。不仅免去其殿前都点检之职,而且外放,让他去做澶州节度使。这等于是把张永德彻底排斥出了权力内核。

这太反常了,要知道,这时皇帝病危,正是张永德这样常年统兵,深具威望的皇亲国戚出力的时候,柴荣为什么要自断臂膀?而且翻阅新旧《五代史》,完全找不到张永德在这段时间内做过什么错事的记载。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稍微懂点宋史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块长约三尺,藏在一个皮囊中的木条在作怪。它就出现在柴荣北征幽燕的途中——“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

木条很平常,皮囊更常见,只因为木条上的这一行字——“点检作天子”。非常不巧,后周殿前都指挥使司大内都点检正是张永德。而且更不巧的是,这发生在柴荣一生事业的最顶峰,也同时面临着最大挑战的时候。

关键的时候有人拆台,柴荣为了保持全军的士气,当时把这块木条随便扔在了一边,不予理会。但是他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他一直在暗中追查,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猜猜看,那个做木条的木匠到底是谁?

谁鹤谁蚌

站在不远处得意微笑的人应该是李重进。无论怎么分析,他的嫌疑都最大。

因为按照犯罪动机的基本分析原理——谁犯罪,谁受益来看,张永德的倒台,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在职位上,都会让李重进大为享受。这不仅仅涉及了两人私下里的恩怨,更牵扯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司与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的权力争夺。

这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后周的先先帝郭威一手造成的。

严格地说,在郭威之前,世上根本没有殿前司,只有侍卫亲军司,五代时完全由它来掌握全国的禁军。郭威当初之所以能黄旗加身、澶州称帝,完全是在侍卫亲军司的支持之下才做到的。可是郭威事后越想越后怕,才平空创造出了一个殿前都指挥使司,把禁军军权一分为二,各自互不统领,相互牵制,直接向皇帝负责。

那么由谁来具体的领导这两司呢?

再没有比张永德和李重进更合适的人选了。请看,这两人一个是郭威的女婿,一个是郭威的外甥,两人能力相当,数岁接近,就连资历都差不多,不是他们又是谁?何况非常奇妙的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张永德还有一个特殊的小毛病,注定了会让这两个不该成仇的人迅速交恶,达到郭威的目的……

张永德有好几张脸,他对上司非常恭敬顺从,堪称忠心不二;他对下属也仁慈宽厚,非常有德有量;可是对与他平级,资历威望权力都相差不多的人,他就变得心胸狭隘毫厘必争了。

李重进的条件是多么的理想啊,简直是事事都符合,条条都达标,再也没有这么般配的了。于是,张永德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一直在柴荣的耳朵边打小报告,就算在淮南江北之地与南唐倾国交兵的时候,他都没让李重进好受过。

最严重的一次,在公元956年11月,他居然派使者携带“密表”进京上奏柴荣,说李重进有“歹心”。这让柴荣怎么办?得让马儿跑,又不能让马儿互相咬。难哪,柴荣最后的反应是既不相信,也不追究,更不做调解。

他以一种强者的姿态让两方面都明白,老实点干活儿,别闹事。但就算是想闹事,本皇帝也不在乎,只要你们敢!

可战场上的气氛还是变了,战士们各自拥护主将,变得人人敌对。这时候李重进表现得很是男人,他把部下们都留在军营里,自己单人匹马来见张永德,在张永德的地盘里两人喝了一顿酒,才算把危机勉强渡了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李重进都不会善良到健忘的程度,有仇不报,那会影响心理健康的!!

机会终究会来的,李重进要干就干了个狠的。“点检作天子”,除了张永德外没有第二个人,而且最奇妙的是,柴荣绝不会因此而询问张永德,张永德就算知道了有这回事,而且柴荣很生气,他都不敢主动去解释……就等着柴荣什么时候气不顺,来一次全面大总结吧。

这个机会还真的让张永德自己给争取来了。这实在没办法,怪不得任何人,事后张永德如果要后悔的话,只能说——好人难做,自己找死吧。

那是在柴荣因病退兵的时候,路过了他最初的发祥之地澶州。柴荣一反常态,把自己单独关在行宫,默默想自己的心事。可时间一长,外面的大臣们都慌了,他们不知道病中的皇帝是死是活!

这时候,只有张永德能进柴荣的行宫里问安,大臣们就托他给皇帝带个话——天下还没有完全平定,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这里离开封太远了,如果出了事(“如有不可讳”,这是说柴荣如果会死),天下就不一定是谁的了!(奈宗庙何!)

张永德想了想,觉得这些大臣说得对,想得很周到。于是他就进去把这些话都对柴荣说了。

柴荣静静地听完,然后才问——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谁使汝为此言?)

老实人张永德觉得皇帝这是听高兴了。本来嘛,这些都是为皇帝着想的好话嘛!而他不能掠他人之美,于是就直接承认了是所有大臣共同的想法。(永德对以群臣之意皆愿为此。)

柴荣接下来的样子让张永德摸不着头脑,就见柴荣对他打量了很久,尤其对他那张本己看得太熟的脸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看了又看,最后才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有人教你这样说的,可惜啊,我看你面相穷薄,不足以当此富贵!(然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

说完柴荣就立即起床返回了京师。

从此,柴荣对张永德彻底绝望了。他再不担心什么“点检作天子”的木条,这样毫无心机,头脑简单,直接被别人当枪使,问皇帝生死大事的人不足为惧。不仅如此,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后大事交给此人,此人不堪重托……

可是舍弃张永德,又能托付给谁呢?

李重进吗?

柴荣苦笑了,如果说张永德还有些许的慈悲之心,能不杀他的小儿子的话,那么李重进的强悍嗜血就让他寝食难安了。根本就不能让李重进留在京师,还谈什么交付托孤大事!

张、李不成,那么下面还能是谁呢……

后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张、李之下,那个幸运儿就是赵匡胤。但是对当年三十三岁的后周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本人来说,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喜悦却远远没有震惊多。

喜,喜从天降啊,想想看,从都指挥使一跃升为都点检,看着好像只升了一级,但是咫尺天涯,从全国军队的二把手升到一把手,那是不知多少人一生都迈不过去的门槛,而他居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迈了过去,怎能不让人高兴?

但是惊,一样的触目惊心。要知道此次出征幽州,在后周一方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根本没打什么仗,三关三州一万八千户都是以皇帝之威千军之力压制降服的,功劳属于全体官兵,怎么算也算不到赵匡胤的头上。

可现在最大的彩头就凭空砸到了赵匡胤的头上,这对一般人来说,可以摆酒庆祝了,可对赵匡胤这样的聪明人来讲,就应该把这个头衔当做块大砖头,没道理的凭空而落,脑袋会被砸破的。

唉,富贵险中求,拿着刀上战场砍人是风险,回到京城升官发财一样也这么的心惊胆战……多么明显,这是个政治需要下的官职变动,里面大有玄机。

是的,后世学者,在这团迷雾一样的玄机里,本着谁犯罪谁受益的原则,也得出了张永德被三尺木条终生砸倒的幕后指使人是赵匡胤的内幕分析报道。持这一观点的主要是张其凡先生的《赵普评传·陈桥兵变的指挥者》和台湾的学者蒋复璁先生的《宋代一个国策的检讨》等文章。按他们的说法,赵匡胤才是那个神秘的木匠,原因有四:

一.赵匡胤在此前是张永德的手下,虽然实力已经不容小觑,可是要挤掉张永德,取其位而代其职,却遥遥无期,并且基本绝望。因为他硬件就不行,他不是皇帝国戚,禁军是国家安危命脉,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人,凭什么一步登天?凭他的军功和英勇?这种事你越强悍才越不敢用你。不然何不选李重进?

所以赵匡胤只能耍点阴谋诡计,才能脱出张永德的阴影,彻底独立。

二.在公元959年的这一年里,枢密使王朴死,皇帝柴荣重病,让赵匡胤野心极度膨胀,让他有了非分之想,而张永德正是他的第一块绊脚石,必须得尽快踢开,于是就做了一回木匠。

三.用这种含糊不清也解释不清的办法来搞倒搞臭张永德,同时也给自己日后登极做理论铺垫,一箭双雕,不亦乐乎。

四.柴荣北征期间,赵匡胤一直率军拱卫左右,大有做手脚的机会。因此,蒋复璁明确指出——三尺木之来,实属可怪,代者为太祖(赵匡胤),不是有很大的嫌疑吗?

我想,以上这四点疑问,也会引起广大的共鸣吧,因为无论如何,赵匡胤真的就是最后的受益者。但是很可惜,综上所论,破绽多多,请看逐条反驳:

一.就算搞掉了张永德,受益人也不见得就肯定是赵匡胤。军中比他资格高,功劳大的人大有人在。用这种损阴德的下三烂招数给别人做嫁衣衫,想必赵匡胤没有多大的兴趣。

二.根据《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以及《宋史·太祖本纪》中记载,这块写着“点检作天子”的木条出现在“世宗不豫”之前。那时候赵匡胤是玩了命都要好好表现,去吸引柴荣的眼球,只求当个后周的好员工的。而且以柴荣之强,三十三岁,才开始了富贵之路的赵匡胤就敢于野心膨胀,用这等险招阴谋造反,真不知道赵匡胤是怎么想的。

在之前,赵匡胤冲锋陷战,每每在必输必死的情况下反败为胜,这是把自己当下任天子必须珍惜身体的表现?而且为了给柴荣打好工,他还把自己得病的老爹关在城外喝一夜冷风……再这么说他,就真是太不厚道了。

三.柴荣北征,赵匡胤是不离左右,可是他身为武将,要在四方进奏给皇帝的文书中做手脚,就那么容易?那可不是一封薄薄的用纸写出来的信,那是一块三尺多长的木板子!史书记载,柴荣精明非常,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赵匡胤敢动这样的手脚,他可真是活腻了!

所以,在柴荣死前,赵匡胤绝无篡逆之心,这是肯定的。人都是到哪山才能唱哪歌,唱错了只有死路一条。当然,也有那些不知死的鬼,不管局势如何都要去犯罪,但是在以理智、宽厚著称的赵匡胤身上,如果也这样的话,那可就真的让人无话可说了。

临死之前提拔了赵匡胤,这是柴荣大有深意的一招,是他维持朝廷权力平衡的绝妙创意。只是他犯了一个聪明人容易犯的错误——想把机关算尽。

这是所有聪明人都会犯的错,而且也可以说,是全人类,包括你们都会犯的错。

为了生存,谁不计算?但是谁又能真正的把机关都算尽呢?

柴荣乃至后来的赵匡胤,都在这上面复制着悲剧。没办法,算人者人恒算之,有来必有往,天道总是好还的。

正文 第十一章 北宋诞生记

不管天上掉下来是砖头还是馅饼,最后赵匡胤还是走马上任了——殿前都点检啊!可是当他坐上了这后周第一军人的宝座之后,他才发现,做柴荣的敌人是多么的不舒服。

他发现自己被已经死了的柴荣给耍了,他是第一军人没错,可是没有任何命令是他能独自颁发且立即生效的。京城之中高官多如牛毛啊,不说别的,他头上先压了三位大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后两者也还算了,那位姓范的哥哥可实在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范质有才且执拗,而且此人非常的专横,敢于作任何决定——柴荣临死时,招见范质等人进宫受遗诏,柴荣曾说——“翰林学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召他入相,幸勿忘怀!”

可范质转身出宫,立即对身边同行的大臣说——“王著日在醉乡,乃一酒徒,岂可入相?此必主上乱命,不便遵行,愿彼此勿泄此言。”

看到了吧,不管范质是否是为了朝廷着想,至少把王著的宰相给抹掉了。连还没咽气的柴荣都敢欺瞒,小小的一个刚刚上任,没有根底资历的赵匡胤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不仅如此,就算在军队里,赵匡胤都发现自己实不符名。

真正的军权已经到了殿前司的死对头——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司的手里,具体来说,就是侍卫司副都指挥使韩通的手里。韩通深受柴荣的信任,每当柴荣出征,他都会配合王朴留守京城。此人鲁莽,暴躁,人送外号“韩瞪眼”,可是就有一个人所不及的长处——忠心耿耿,绝不会变节投敌(这一次柴荣是选对了人的,韩通真的没有辜负他)。

这样,再加上对赵匡胤的任命,柴荣才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那就是朝中大事,由范质等三位资深宰相做主;军队之中把张永德和李重进都调出京师,出守边疆,禁军由韩通掌握,为了牵制韩通,又任命了赵匡胤做侍卫司的死对头,殿前司的首领。这样内外平衡,没人能做得了怪。

针对赵匡胤,虽然他冒升极快,但是资历太浅,年纪太轻,就算想作怪,也没有什么号召力,他的威胁可以暂时忽略不计。等到他也资深时,七岁的小皇帝想必已经长成了。

就这样,军政体系中每一个环节的都完成了互相牵制,使它们既能运转,又不会勾结成一团。

看明白了这些,赵匡胤变得非常郁闷。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啊,皇王心数不可测度,柴荣真是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现实版的政治理论实践课。但是他也没有绝望,三十四岁的柴荣能一战击败死敌刘崇坐稳了江山,他赵匡胤今年也三十三岁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当年6月份去世,赵匡胤7月份就离开了京城开封,到外地工作生活去了。他的理由非常的正当,让人无可挑剔——去归德府,那是他的属地,那儿有许多许多堆积如山的日常工作需要他去处理。

对他这个请求,无论是范质还是韩通,都没有丝毫的异议。

这很好,京城之中有你不多,缺你不少,最好你能在归德府多待些日子,回来得越晚越好。当然,你可以尽量地把你的人都带走,比如说你的幕僚,什么赵普啊、楚昭辅啊、王仁赡之流,统统带走,别留在京师里给我们添乱。

但是,最关键的一条你可别忘了,得把你的家人都留下来。

这样才合乎规矩。

面对种种苛求,赵匡胤一一照办,只求能到工作单位正常上班。于是他就扔下了全体家小,在当年的7月到归德府(今河南商丘)报到了。此后,在历史记载中,完全找不到他在公元959年7月份之后,至当年岁末之间,在官场之中都有过任何的特殊举动。但是后周的官场却已经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悄然无声。

变化主要在军界。

首先,在殿前司系统里,一直空缺着的殿前副都点检一职,由慕容延钊出任。这位慕容仁兄是赵匡胤的发小,关系近到了不必再收纳到“义社十兄弟”里去的程度。因为早就是兄弟了,再提都会伤感情;殿前都虞候则由王审琦担任,此人正是赵匡胤的“十兄弟”之一;而在慕容延钊和王审琦之间的是石守信(他还用介绍吗?),由他来做殿前都指挥使,也就是赵匡胤之前的官职。

在侍卫司那边,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赵匡胤原来的政敌,侍卫步军都指挥史、曹州节度使、检校太保袁彦被赶出了禁军,先升官为检校太傅,然后直接离京,去陕州做节度使;他的位置由原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常州防御使、检校司空张令铎来顶替,具体为遂州节度使、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再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陈州节度使、检校太傅韩令坤为侍卫马步都虞候,加检校太尉;以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岳州防御使、检校司徒高怀德为夔州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是不是觉得名头太长,太烦,根本记不住?越往后当官的头衔就会越多,名目就会越杂,这是宋朝的特色,更是赵匡胤的最爱,里面有绝大的国策)。

看出了点门道了吗?赵匡胤的敌人被驱逐出境了,他的兄弟朋友们都被安插进了各个重要部门。尤其是在他的敌对势力,侍卫司一边。

请看具体介绍:韩令坤早就是赵匡胤的朋友,张令铎是出了名的“仁厚”之人,绝不与人轻易作对,并且在一年之后,他就和高怀德都成了赵匡胤的一家人——高怀德娶了赵匡胤的妹妹,张令铎的女儿嫁给了赵匡胤的弟弟赵匡美。

但是,还剩下了两位侍卫司的顶级高官,是赵匡胤所搞不定的,那就是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可惜他身在扬州;还有副都指挥使韩通,他威名赫赫,留守开封,镇慑全局,是全军乃至全国人民的保护者。他是如此的伟大,从而,也必须一个人面对整群饿狼。

而绝妙的是,此人对此毫无知觉,反而认为开封城从政治的上层建筑,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平稳有序,绝无异常。他非常的满意,对坊间隐隐流传的各种流言以及他儿子韩微给他的警告毫不在意(可惜了韩微,此人年幼时生病,落下了终生残疾,成了驼背,人称“橐驼儿”。可他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穿了赵匡胤必将成为后周和韩家最大的凶兆。一直在劝父亲早动手,主动除掉赵匡胤),现在一切不都很好吗?一切都证明了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就这样下去,要一直平稳地保持着这样的局面。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公元959年的年关到了。

那个七岁的孩子

过年如过关。

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一个叫柴宗训的小孩子被早早地叫醒了,他被大人们摆布着穿上了烦琐沉重的衣服,戴上了更加沉重压得脖子都生痛的帽子。这时他知道了,他又得要去那个又宽又高的大屋子里,去见那些长着白胡子或者黑胡子的人了。

听他们讲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看着宰相们的表情,去缓缓地点头。

这样的事他现在已经有点习惯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可是他得做。不然,他死去的父皇就会难过……就在前些日子,11月初,他才把他的父皇安葬在庆陵。

朝会大典,这个姓柴的小孩子高高在上,也孤零零地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上。他听着下面有人在向他叩拜称贺,说是建议在新的一年里,仍然沿用先帝的年号,为显德七年,希望先帝威灵保佑大周国泰民安……这些他都无动于衷,也真的听不懂。之后的事就非常有趣了,那么多的胡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走来,挨个向他叩头,此起彼伏,真的好有趣……

就在这个孩子刚刚露出了些许笑容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把他的欢乐从此永远地埋葬泯灭——北方边疆的镇州、定州火速发来了警报,契丹人联合了北汉人,突然来袭,要朝廷马上派兵救援。

大殿乱成了一团,所有的大臣都现出了原形,他们围住了三位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宰相,七嘴八舌地讨论要怎么办。

孤零零坐在高处的小孩子柴宗训茫然地看着下边突然慌乱的人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这些人正在纷乱争论的,其实就是他的命运……

争论的结果出来了,来者不善,要派出最强的人马迎敌。由禁军统帅、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率大军北伐,即刻起程!

这个意见被全票赞成、一致通过了,包括最上层的领导——三位宰相,以及韩通。这个决定非常合适,京城里是离不开韩通的,而赵匡胤年富力强,正应该多作贡献,更何况他本就一直在外,他带兵出征,一点都不会造成京师官场的不适应。

而且是多么的巧合呀,这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时,赵匡胤本人也正好就在京城里,可以马上就带兵出发,一点都不耽误军情。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二,军情紧急,后周禁军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升帅帐调兵遣将,分派如下:

令——禁军殿前副都点检慕容延钊领前军为先锋,先期北上;调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及侍卫步军虎捷左厢、右厢都指挥使张光翰、赵彦徽率部随自己出征。

留下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率兵在京协助韩通把守京城。

看到这样的一份军力分配名单,如果还有人要说赵匡胤没有包藏祸心的话,他一定是拿了赵匡胤的钱了。

把韩通名下一大半的侍卫司兵力带走出征,留下的却都是殿前司的亲信主力,但是从表面上看,一切却仍然无可挑剔——殿前司和侍卫司都是部分出兵、部分守城,仍然是劳逸均沾,互相牵制。

这非常符合已经去世的先帝柴荣的遗证,也足以让现在的朝廷大佬们放心。

好了,那就马上出兵吧!可是且慢,军情再紧急,也没有点兵当日马上出征的道理,男人出兵和女人出嫁一样,得选日子,还得挑时辰,哪有那么唐突儿戏的事……于是,这还得等至少一天。

在这要命的一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每一件事都足以让这段历史上的第二天、第三天按照既定顺序发生的事情流产。要命啊,想想真是后怕,这就像一场战斗首先发生在敌我双方的参谋室里一样,这一天里的经历远远比一天之后发生的事让赵匡胤心惊肉跳。

因为开封城里突然流言四起,大街小巷人心惶惶,有些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都在搬家出城逃难了。还是因为那块神秘的木条上的五个字——点检作天子。

开封城里的居民是见多识广的,也是记忆力健全的。“主少国疑”,而且“外敌突现”,再加上马上就大军集结,再加上“点检作天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时光倒流整十年,公元950年11月22日的开封,郭威也是带着本国的军队,冲进了开封,那一天无数人家破人亡,血淋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谁敢掉以轻心!

而且多么的不巧啊,“点检”,当然是“都点检”,他正在此时的开封城里,已经在集结军队了!

流言,有时就是谶言,会让你平空得到人心,进而敢跟着你做任何事——因为老天爷在帮你嘛……可有时流言也会变成杀人刀,把你完美的“阴谋”变成了路人皆知的“阳谋”,让你什么把戏都再也玩不出来,只能等着提前清醒过来的被算计者预先报复。

史称赵匡胤害怕了,他在外边的所有场合都待不住,只好躲回家里,他不由自主地嘀咕——外边都在传我要造反了,满城轰动,我该怎么办啊?(外间汹汹若此,将奈何?)

经典的一幕出现了,没等他母亲,未来的杜太后发话,他的妹妹就冲出了厨房,其“面如铁色,引擀面杖逐太祖,击之(上帝,她真把她哥给抡了),并喝骂——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来家内恐怖妇女何为耶!”

将门虎女啊,啥也别说了,我们除了对她未来的丈夫高怀德先生表示担忧并报以同情之外,就只能对她鼓掌欢呼了。历史证明,真是对症下药,她老哥还就吃这一套。这种强硬摧残式的刺激,远比小心呵护式的鼓励管用,赵匡胤当时默然而出,深深为自己的胆怯行为脸红,转而他就做出了一件极为勇敢并且关键的事来。

这件事彻底地让他的第二天、第三天得以到来,中国的历史得以顺利地传承。

赵匡胤决定主动去见韩通,而且是直接去韩通的家里求见。

他明白,作为开封城的军事兼警察总监,韩通对市面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了如指掌。那个见了鬼的传言一定已经传进了韩通的耳朵里,而且通过韩通,很快就会再传到三位当朝大宰相外加太后和小皇帝的耳朵里。要是他再不采取些有效的行动,别说是领兵出征了,就算他想平安地返回到归德府那个小地方,都是痴心妄想。

《闻见近录》中记载,赵匡胤当天来到了韩通家,韩通真的把他让进去了。可以想象,他的身份让他可以带进去几个跟班的,但除非他的班底都是萧峰那一级别的,要不然,只要韩通不高兴,他活着出来的概率就等于零。

事实上,他真的遇到了危险。韩微,这个虽然背驼但是心明眼亮的年轻人再一次建议自己的父亲就此干掉赵匡胤,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可是固执的韩通再一次地让机会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事后几乎历代所有的史学家都认为韩通这时做错了,当断不断,身受其乱,而且把柴荣交托给他的江山断送了出去。可是再往深里想一层呢?为什么韩通还有三位宰相以及皇太后等人都没有对赵匡胤下手,并且仍旧让他按时带兵出征?

问题在于,杀人容易,善后极难。

想想十多年前的后汉末帝刘承佑吧,他不就是因为莽撞出手,无罪处死朝中大臣,逼着外面的郭威造反的吗?这时候赵匡胤毫无反迹,只是因为一些流言就处死统兵大将,开封城外其他的将军们会怎么想?

还有,真的要杀赵匡胤也不是那么的容易。就在眼前的这三位大宰相之中,排名第二的王溥,据苏辙的《龙川别志》记载,就已经向赵匡胤“阴效诚款”,韩通除非是不计后果,说干就干,不然是拿不到批条的。

唉,瞧见了吧,救人的总比杀人的难,顾全大局的总比造反的费劲啊。于是,那一天赵匡胤还是活着走出了韩府的大门。我想那一刻,在开封城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真的在韩府里传出了厮杀呼救的声音,此时的开封城里一定会提前开练,血流成河。

就算救不了领袖的死活,同党们也要为自己着想,难道要静等着韩通拿着名单来挨个抓人吗?

很快的,天黑下来了,一天将要结束,所有预谋参演的人员也都在向赵匡胤的身边集结。在这些人中,我们会看到一个个后来名声显赫不可一世,这时却还默默无闻的名字。他们面色平静,可心情激动,因为他们正在干的,是当时世界上风险最大,回报也最多的冒险买卖。赢了,得到江山;输了,就会全族抄斩。

你很难说这是买一赔十,还是买十赔一……

而这些人还会不断地增加,总会有一些默默旁观,心灵手快的人要做些投机的买卖的。从此刻开始,很多意料之中,以及意料之外的事就都会统统到来。

但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导演只有一个。这个人隐身在幕后,在当时拍片的现场,你会看到他忙前忙后、无处不在,但是在事情过后,在观众们的眼睛里,在五彩斑澜,变幻莫测的银幕上,你是看不到他一点点的身影的。

因为流传下来的,给我们看的历史,已经是一部剪接完毕,变得天衣无缝,能以假乱真的成品电影了。

据说这个人叫赵普,而另外还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少年,他突然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夹缝里。从此之后,他就以他独特的方式,牢牢地站在了这片舞台的中心,直到最终成了千万人注目的焦点。

他的名字叫赵匡义。

导演的功力

做一个合格的导演,最起码的条件的是什么?

不好说,但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要首先明白你的演员是哪个类型的,需要怎样去包装,才能达到万众瞩目、人神合一的效果。那么,赵匡胤是哪个类型的呢?

需要怎样去包装他?

难道你要召开一个万众大会,然后在会上公开宣扬赵匡胤有多么的优秀,为了光辉的明天,和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我们只能跟着他走?

或者为了增强说服力,还要把赵匡胤和他的每一个竞争对手都来个全面比较,逐条分析,和观众们来个空前火暴的PK大讨论,把所有人都说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这时他们就都会抛开一切顾虑,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跟着赵匡胤一起造反了?

玩笑似乎开得太大了。但历史证明,这出大戏的开场,竟然比这还要幼稚。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公元960年正月初三,大军集结完毕,由爱景门出京城开封,北上迎击契丹北汉的联军。这时候,开封城里非常的安静,人们想象中的动乱并没有发生。人心,随着军队的离开,渐渐地安静下来。

但是军队里却发生了异常现象。有个人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来,仰着头望着天,准确地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太阳,且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变。

但更加奇怪的是,军队里那么多的兵头将尾,却一个个谁也不管,而且还特虔诚,特期盼地望着他,都在等着他进一步说明他都看到了什么。因为这个人实在不寻常了,他乃是后周军中著名的半仙,会看风云,学过占星,能掐会算的殿前司军校苗训苗大神仙。

只见苗大神仙聚精会神没完没了地看,谁也不敢打扰,最后来了一位同样了不起的高人,才敢向他发问——兄台,你看到了什么?

苗神仙一看,啊,原来是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忠心耿耿、老少无欺的殿前司都点检赵匡胤手下的幕僚楚昭辅楚老先生。很好,这是个可以聊一下的好朋友。于是他开金口启玉牙说出了传颂千古的一段瞎话——难道您看不见吗?请仔细看,天上此时有两个太阳,一上一下,黑光纵横,摩擦震荡,没完没了(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请问您看见了吗?

啊!我看见了!——楚昭辅瞬间爆发出了激情四溢的欢呼——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两个太阳啊!大家都来看,快来看啊——!不仅如此,楚昭辅的视力神经在瞬间就超越了苗大神仙,他已经进一步看到了原本处在下方的太阳,已经把上面的太阳赶跑,“一日克一日”,这个千古难得一见的神奇景观正在进行中,大家都快来看!

于是所有的人就都来看……或许那一天的太阳也非常的郁闷吧,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它老人家不放。于是很快,它就让所有人的眼睛里面暴出了无数个太阳……于是,大兵们就真的相信了苗神仙和楚先生的话。

这真的像是一场闹剧,每当我看到这里,都极度地蔑视古人的智力——包括军队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兵们,更包括当年的总导演赵普先生,这简直是说给幼儿园的孩子听也不见得过关的童话!

可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的成年人都相信了?

你不能简单粗暴地归纳为一千多年前的人都极度迷信,仔细推算,赵大导演这样安排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赵匡胤不是李世民,李世民开头就是给自己的家族企业打工,到后来虽然小有波折,可是登基时也名正言顺;赵匡胤也不是郭威,郭威那时时间紧迫,生死悬于一线,不容他有什么天人合一的理论安排;赵匡胤也不是柴荣,柴荣只要够强,能把到手的宝座坐稳即可,不存在理论人文上的缺陷。而且以柴荣和王朴的硬度,人家也不屑于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假招子。

但是对于赵匡胤,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就有了大用场了,因为他有些像刘邦。刘邦一来是要造反,他得给自己更得给别人一个强有力的,比当权者的刀枪更神圣的精神动力;二来,他还有比他强悍得多的竞争对手项羽,如果没有天命所归,神龙之子这样的先天优势,谁敢陪着他跟项羽玩命?

而赵匡胤也正是这样,年纪轻、根基浅、本身只是柴荣临终前布下的一颗制约韩通的棋子的赵匡胤,除了眼前必须要成功的篡位之险外,还必须在事后把全国各地的大小高官都摆平,于是,这种“天命所归”、“克日之日”的谶语就绝不可少!

时间飞快,当天的天空中不管是有一个太阳,还是两个太阳,或者是混账到无数个太阳,它们到点都会正常下班的。就这样,天黑了下来,军队要驻地休息了。前哨回报,前方就是今晚的宿地——据京城开封四十里远的陈桥驿。

吃过晚饭,大戏上演。这时候赵匡胤已经什么人都不见,独自喝酒直到喝醉,直接上床睡觉了(主角就是有特权),场务和配角正式开工。

第一个办事的人叫李处耘,此人是赵匡胤幕内都押衙。他晚上在军营里转了一圈,随便和人聊了聊天(我一万个不相信,李处耘到这时候还会浪费若干的唾沫星子去劝人,说他找人聊天都是夸张了,应该只是给个暗号),就有一大群的禁军高官突然行动,他们闯进了……对不起,是赵匡胤的第一幕僚赵普的房间。

这些人口风一致,态度强硬——诸军无主,愿策太尉做天子!

这才是群情汹汹,好事临门,还等什么?半年多的准备,每时每刻的提心吊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那就……再等等,这样就答应了,赵普不过就是个小蟊贼。他突然板起了脸,义正严词地说——太尉赤胆忠心,必定不会宽恕你们如此言行!

一盆冰水劈头淋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愣了,是这样吗?听清楚了没?赵匡胤不是答不答应我们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不会宽恕我们!这还玩什么……没搞头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之后,都灰溜溜地哪来儿的回哪儿去,静等着被修理。

这时赵普的房间里还剩下了三个人,赵普、李处耘,还有赵匡义。这三个人坐得很稳,一点都没有着急上火,或者什么后悔可惜似的样子。一丝诡异的笑容在他们脸上隐隐流动,人的心,是非常奇妙的,他们要的,你如果给的太快,那么他们就不会珍惜……

果然,才过了不一会儿,那些人突然去而复返,这回这些人目露凶光,刀剑出鞘,直逼向赵普等三人,说出来的话完全都是赤祼祼的——按军规,军中有聚谋者按灭族论。现今太尉如不从,我等难道要坐等明日受刑不成?!

赵普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相信赵匡胤的这些部下们应该知道些往事,以及眼前的这笔买卖曾经的行情。在五代十一国短短的五十三年时间里,我能查到的至少发生过四次这样的事。第一个当然是郭威,这是成功的例子。当兵的事后既有官做,又能随便抢劫发笔横财。可是不要就此以为谁都会喜欢当皇帝,尤其是被民意强奸着当皇帝。

剩下的那三次就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一个是石敬瑭,这个人是谁就不用解释了吧?他一天打猎时手下有人喊他万岁,老石的回应是当场砍了三十多个大兵。这事就过去了。

第二个是后晋的杨光远,这是个厚道人,只是骂了那些兵一句:“皇帝是你们贩卖的东西吗?!他妈的给我滚!”也就算完事。

第三个就黑了点,是瓦桥关的守将,叫符彦饶,这小子狠,当时满口答应,可在第二天的皇帝开业大典上,这人埋伏了一千多把刀,把那些想强暴他的大兵全都砍了。

这都是沉痛的经验教训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前头摆着,谁还有回头的路能走?这些大兵们真的急了,赵普,赵老先生,我们都已经非常有诚意地把刀都拔出来了,难道还非得让我们把它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才能答应吗?!

但就是这样,赵普居然还是有别的话——策立,大事也,汝等怎可如此放肆狂妄?现今外寇压境,不如退敌之后再图册立……

这简直就是在恶搞,大兵们愤怒了,他们再也没有了耐心,他们叫了起来——主上幼弱,我辈出死力破敌,谁则知之!不如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

好了,这次火候真的到了,再装下去就要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一位真正的重量级人物说出了事发当夜的第一句话。是年轻的赵匡义,他说——兴王异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汝等各能严饬军士,勿令剽掠,都城人心安,则四方自定,汝等亦可共保富贵矣。

请注意这些话,多么的大仁大义,完美无瑕。这本应出于当天的主角,未来的帝国主宰之口,但是,历史记载,这些话先于赵匡胤之口而先由他的弟弟说了出来。然后,才开始了具体的造反工作流程第一步——派衙队军使郭延赟连夜回开封,密告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一切顺利,明天按计划回城。

史称,赵匡胤就是这样被安排了命运,被自己的亲信和弟弟强迫着,走上了兵变得国,而国祚绵长的帝王之路。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公元960年正月初四的清晨,宿酒未醒的赵匡胤被军营中突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鼓噪之声惊醒。史称他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了什么事,就被一大群人破门而入,这些人乱哄哄地拥到了他的床前。

“干……干什么?!抢……抢劫啊……”我实在不能确定曾经狼狈流浪过的赵匡胤,是否会在这一瞬间恍惚迷茫,觉得是否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让他身不由己了。

这些人嘴里念念有词,总之就是那句从昨天晚上就不停练习的“诸将无主,愿策立太尉为天子!”然后根本就不跟赵匡胤费话,直接把他扯到外间屋的办公桌(公案)前,一件新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标准的皇帝职业套装。

时光倒流,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和公元950年12月20日那天一样,赵匡胤化身为郭威,被人强迫着换了衣衫——比郭威职业一些的是,终究是第二次操作了,有了经验的人总会让事情变得圆满顺畅,黄旗变成了黄袍,赵匡胤有了裁剪合体的新衣。

只不过这后来被发现是大导演赵普先生犯了第一个业余水平的小错误。

黄色,是所有封建时代的皇家专用颜色,想当年郭威的军队里之所以能有黄旗,也是因为他当时在名义上是代天子出征,而赵大导演为了追求视觉效果的完美,以及一会儿之后赵匡胤在全军面前的闪亮登场,一定要他穿上正规的黄袍,这就造成了第一个硬伤,让几十年之后不世出的大文豪苏东坡都没法补救。

再下面的事就要以机械流水作业的速度进行了,要抓紧时间返回开封,把京城搞定了才算功德圆满。大家簇拥着赵匡胤一哄而出,外面早就排好了队的大兵们纵情鼓掌欢呼。在热烈而和谐的气氛中,赵匡胤上马,历史证明这时他还有理智,知道哪边是北,而他要去的方向是南。

就在这个时候,最为经典,也最富争议的一幕出现了。

这时候居然有人敢突然挤出了人墙,拦在了赵匡胤的马前,而且就此把整个要急速行军的大队人马都拦住。是赵匡义,这个后来神圣无比可此时还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声音响亮,神色庄严,让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对他大哥说的话——请以剽劫为戒!

于是赵匡胤这才恍然大悟,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啊……他停驻三军,向周围的大兵们发问——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

所有的大兵有马的下马,没马的下跪,回答得痛快,只有两个字——唯命。

于是赵匡胤下令——太后、主上,吾北面事之;朝廷大臣,皆我之比肩也。汝等不得惊犯宫阙、侵凌朝贵及犯府库。用命有厚赉,违则孥戮。

这次的回答更简单,只有一个字——诺!

就这样,所有的过场才算走完,大军才得以回程。但是请留意,以上的过场都是根据《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收录汇集而成的。而《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又都源出于赵匡义的儿子宋真宗赵恒时修撰的太祖朝《国史》,《国史》则出于《太祖实录》,《太祖实录》嘛,就不那么好说了……宋代多次重修,有《旧录》更有《新录》。光赵匡义登极之后就改了两次,到了真宗赵恒时再次重修,就在这一次,时隔几十年,赵匡胤的老人都死得死,老得老,再没有人证物证了,才把当年的事情补充完善到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些。

尤其是赵匡义拦在他哥哥马前,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的一幕——似乎没有了这句话,赵匡胤就会纵兵大掠,重现当年郭威入城时的满城血腥一样。

时间飞快,要了命的太阳在无情地往天空正中央行进,赵匡胤必须提快速度了。这时,他已经进入了角色,他要盛装入城,进城就是天子,再不愿在城墙外面动刀枪,以免把还没有正式添加在他名下的产业以及他在历史上的名誉弄出不必要的瑕疵。

经过严密的分析,他决定,派出两个人,去做一公一私两件事。

首先派出老少无欺、视力超群、人见人爱的殿前司幕僚楚昭辅先生,让他赶在大部队的前面,悄悄地进入开封城,向赵匡胤的母亲及家人报个平安,也顺便告诉他们皇帝轮流做,今年到他家,姓赵的已经中了超级大奖了!

这个活儿好干,说实在的真是个美差。想想吧,那年头连中个状元都会有些职业报喜的登门要喜钱呢,何况是突然之间中了个皇帝!而且楚先生这件事一点风险都不会有,他大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京城,根本不必在大街上敲锣打鼓地向所有人宣布。

但是下一个命令就要命了。赵匡胤决定要派一个人先回京城,直接去见三位当朝大宰相以及城防司令韩通,甚至直接向太后和小皇帝摊牌——告诉这些人新的皇帝已经产生了,你们的身份现在也都要变一变!

想想看,这种事以前有人干过吗?似乎是有过,比如李世民在上早朝的时候干掉了大哥和三弟,然后自己不好去见父皇李渊,派了杀人助手尉迟恭去见老爹。可那到底是家务事,而且李世民也没说要把老爹如何怎样!

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得自己一个人赶在造反的大队人马前面,单枪匹马地进京,向以前的君主说你现在马上从金銮殿上给我滚下来,那已经不是你坐的地方了……你信不信皇帝就算砍不了后面的新任皇帝的脑袋,也一样先砍了你?

而且说实话,现在赵匡胤的手下,还没听说过谁有尉迟敬德那样的单兵作战能力和胆量。

太难了……这时候,赵匡胤把目光转向了一个非常年轻的低级官员,在此之前,此人默默无闻,从未在任何事上出头露脸。他叫潘美,时任客省使,也就是负责全国信使、宴赐、四方进奉这方面迎来送往的小差使的官。

大伙儿看着潘美,有人觉得悲哀,有人则露出了微笑。此时人人清楚,大家都在一场残酷的围猎行动之中,谁都想当猎人,可也终究得有去死的野兽!很好,看来潘美就是那第一个去送死的。

但是历史证明,潘美后来得享大名,绝非幸致。此人胆识超卓,今天这件事之后,他又孤身一人,深入敌境,做出了更加耸人听闻的壮举!这时潘美欣然领命,他纵马狂奔,直奔四十里开外的都城开封。

一路疾行,潘美进入开封的时候,后周君臣还没有下早朝。潘美昂然上殿,向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宣布赵匡胤已经兵变称帝,此时正在回程的途中!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奇变突生,措不及防……当时在曾经是柴荣设座议事的大殿之上,唯有一片死寂,历史记载,最大的一个举动就是首席宰相范质突然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另一位宰相王浦的一只手而已。

他愤然大叫——仓卒遣将,吾辈之罪也!

这句话一点回应都没有得到,王浦咬紧牙关一声不出,事后才知道他是在忍疼——范质养尊处优,指甲留得比妙龄女孩儿还长,偏巧王浦也是这样的货色,他的手那是相当的酥嫩。史称——爪入溥手几出血。溥噤不能对。

这就是骤然临变,生死关头时的后周群臣众生相。可是别忘了,后周至少还有一位真正对柴氏忠心的人,那就是韩通。韩通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位大宰相,看他们有什么举措。等他看清楚后,他绝望了。但是他绝不允许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韩通扔下了文武百官,以及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他急匆匆地奔下了金殿,去集合还能听他调度的军队。不管实力对比怎样悬殊,他都要为后周,为柴荣尽到他曾经答应过的努力。

韩通跃马出宫,先回自己的侍卫司,他要招集兵将。但是韩通绝望地发现,这时他还能号召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绝对不够他分兵据守偌大的开封都城,至于领兵出城平定叛乱,更加是想都不要想。

怎么办?人心已经在片刻之间,就在赵匡胤和小孩子柴宗训之间作出了选择。“点检作天子”的谶言终于还是应验了,只不过晚了两天而已!当时的人对改朝换代是多么的熟悉啊,谁都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素以“拥戴”见功的军队。让他怎么还能有办法力挽狂澜?

但是现实要求他,必须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应变对敌的办法。

韩通不愧老将,他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把目标缩小,具体到造反者赵匡胤本人的身上——去捉拿他的家人,来以此作为阻止兵变的筹码!

这已经是当时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行,并且也唯此一招的办法了。

他分兵两路,其中一路由他本人率领,杀向赵匡胤在左掖门附近的殿前司官署,希望能在那儿抓到赵家老小;另一路奔向开封城内的定力寺,有人报告,赵匡胤的家人在这一天去了那里上香。

左掖门,殿前司……历史记载,那天迎接韩通的是一阵空前密集的乱箭。

就在这时,开封城北陈桥门外,率领大军兵临城下的赵匡胤也同样在郁闷着。眼前就是开封城的大门了,可他就是进不去!

城上守城的官兵无论如何都不给他开门,不管他是以新任皇帝的名义,还是以前后周殿前都点检的身份,都一样不好使,不开就是不开。而且这些守门的大兵还明目张胆地叫出了自己的姓氏——一个姓陆,一个姓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爱咋咋地了。

出行不利,赵匡胤强压着心头怒火,更强压着一直隐藏着的极度不安,他扭头去看身边的总导演赵普。这时他的疑问完全可以用眼神就表现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石守信和王审琦没有接到通知?还是城里边天翻地覆了,他们都被韩通给干掉了?现在要怎么办?强攻吗?还是要继续封官许诺,哪怕给个王爷也得先进城再说!

赵普不动声色,数万大军就堵在他身后,僵持在城下,他的主人更加焦躁不安,可他就是不急。历史证明,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急,因为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更像是一道搞笑的脑筋急转弯,那实在是必须得有一颗时刻活泼灵动的心灵才能想得出来——正对着陈桥驿方向的陈桥门不通,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个门进去?开封难道只有这么一座城门吗?

我们换一个就是了。

于是历史记载,当天赵匡胤的造反大军是在开封城外小转了一弯,到了旁边的封丘门,才进去的开封城。

进城之后,大队人马立即分散,按照主次之分以及危险系数的不同,各自奔向自己分片包干的责任地点。这时候,历史把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身上。他叫王彦升,是当时禁军殿前司系统里的一员战将。接到的具体任务是先回赵匡胤的老巢殿前司官署,给新任皇帝清清路障。

很简单的任务吧?但是要看由谁来办。这一天里的王彦升不知是亢奋过度,还是有什么别的内幕隐情,他把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任务办得震惊当时,流传千古,让人实在是没法不佩服。

殿前司的人回殿前司官署,那是熟门熟路,王彦升带着大兵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他正撞上了败退下来的韩通。

不走运的韩通,他不知道当天驻守在殿前司官署里的人居然是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本人。这下好了,他正中铁板,但是好在石守信充分领会了赵匡胤以和为贵的工作原则,不和他短兵相接,始终只是弓箭招呼,但就是这样也足以让韩通绝望了。时间,都消耗在挡箭躲箭,步步为营上了。赵匡胤的家人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可赵匡胤的军队却已经杀到了身边!

历史记载,当天王彦升看到韩通之后,突然变得无法克制,他带人就冲了过去,杀散了韩通的部下,杀得韩通上马逃跑,然后一路追杀,直接杀进韩家大门,把韩通本人、他的妻子、长子、次子、三子全部杀害,乱兵之中仅有韩通的幼子韩守琼以及四个女儿活了下来。

如此赶尽杀绝,毫不留情,我不知道王彦升是过去和韩通有什么私人恩怨,还是他接受了什么特殊的指令,比如满城权贵,一律保全,但除韩通之外……至于理由,是多么的简单,因为只有韩通才有能力在这时或者将来造反。

面对残暴的灭门杀戮,赵匡胤在陈桥驿郑重立誓的允诺言犹在耳——“不杀后周大臣,不惊犯宫阙府库。”可韩通就被杀死在自己的家里。而且更加令人寒心的是,由宋人编撰的史书中,记载的却是地兵变当日,韩通从皇宫中“惶遽而归”,直接回家,在半道上遇到了王彦升,从而被杀。

也就是说,从来都没有韩通为后周的尽忠行为,开封城里更加没有过任何的敌对抵抗——一切都是和平进行的,都是绝对符合仁义道德的,赵匡胤的行为是所有人一致拥护赞赏的。

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想想潘美先期进城,韩通随后下殿,如果直接回家,怎么会在半路上遇到王彦升?是韩通在半路看见了个漂亮的MM,多聊了一会儿?还是王彦超会绝顶轻功,他紧跟着潘美就飞进了开封城,并且知道韩通正在哪条大街上,从而发生了这样令人极为遗憾的误会?

一千多年以后,一个叫海明威的美国老头儿曾经说过,你尽可以杀死一个人,可是你就是没法击败他。可是在当天的开封,赵匡胤和他的谋臣以及勇士们说,我们尽可以杀死每一个人,而且会让他死得默默无闻,平淡无味。

那天的开封城终于逐渐地安静了下来,赵匡胤在诸将簇拥中缓缓地登上了明德门。登高望远,只见街市繁华,屋宇林立。

多么的熟悉……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真的属于我了吗?

没有人会再有疑问,这已经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在一瞬间,三十四岁的赵匡胤会在恍惚间觉得时光以及时空的不真实,在他年轻时,具体地说在他二十岁时,也曾亲眼看见过有一个人登上了开封的城头,那人当时微笑着向惊慌奔逃的开封百姓们说:“我也是人,你们不要害怕,我来当你们的皇帝,让你们休养生息。”

那是曾经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

不论是汉人还是夷人,赵匡胤都在一瞬间和耶律德光心意相通——多好的一片江山!难能不让人心动……更怎能让它荒废残败!

他下决心,要让这片江山更加的繁华昌盛……在他的治理之下。

这时赵匡胤看到了自己的士兵分布开封城内各处,市面安定如旧,史称“市不易肆”。之后他没有在城头上再作停留,他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因为在总导演赵普先生的笔记本里早就规定好了一切的行程安排。

下一步,先回殿前司官署。

这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皇宫已经近在咫尺,那个高高在上,可以统治万民的至尊宝座已经触手可及,为什么不直接去得到它?这时大局初定,不怕夜长梦多吗?

赵普对所有热切期盼的眼神统统视而不见,在他冷漠的表情下,他的心更加的沉静。在他看来,这些人迫不及待的样子真是低劣,人世间有很多需要积极进取的东西,却要用另一种看似羞怯的状态才能完美地获得。尤其在当时的中国。

就这样,当天赵匡胤就像还在后周上班时那样,直接回到了自己工作生活的老地方,殿前司官署。不仅如此,他还当众脱下了进城时还穿着的黄袍。时间还来得及,他坐下来歇了歇,因为一会儿之后,他需要体力,更需要情绪。

史称“有顷”之后,三位大宰相范质、王浦、魏仁浦以及一些重臣都被迫主动来见赵匡胤(诸将拥范质等至)。这就是赵普的计划,要赵匡胤等朝臣来觐见,而且这给以后的记史者留下了绝大的发挥空间,因为可怜的赵匡胤在同一天里,又要被人第二次强暴了。

好了,我的宰相,我的大人们,你们终于来了……你们可算是来了!受尽了委屈的赵匡胤突然间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说出了他满腹的不得已,以及……惭愧——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请留意,“将若之何?”我现在怎么办?赵匡胤已经六神无主,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没等范质等大佬说话(质等未及对),那些要命的强暴者突然间爆发,散指挥都虞候太原罗彦环挺身而出,按剑厉声喊出了这几天以来听得叫人腻烦了的行动口号——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刀将出鞘,剑甲林立,周围都是杀气腾腾的叛兵,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原形毕露了,包括对富贵权力红了眼的大兵们,也包括常年一脸道学,满腔正气的高官宰相们。

第一个屈服的是王浦,他率先走下台阶,向赵匡胤跪拜,施以臣子大礼。然后谁也没有料到,第二个就是以骄傲执拗著称的范质(质不得已亦拜)。

大局己定。

这时,终于轮到去做最重要的事了。去皇宫,去做真正的皇帝!

但是他们扑了个空,皇帝和太后此时已经不在皇宫里了。在赵匡胤率兵入城时,小皇帝柴宗训就由他的姨母小符皇后带出了皇宫,皇后亲手脱下了皇帝和自己身上的黄袍,穿着白衣,走进了后周世宗皇帝柴荣记名的功德禅院天清寺。

这是典型的政治避难,也是明确地传达着他们对造反一事的态度——我们输了,只求不要杀我们。

看到这里,或许会有人点头称赞年轻的符太后真是明智吧,但是有没有人笑话她过于胆怯,辜负了柴荣呢?需要补充一下的是,这位小符皇后可不是轻易低头的人。

小符皇后在历史中查不到她的名字,她在嫁给柴荣前,曾经先嫁于后汉重臣李守贞(那位喜欢拆墙的人)的儿子李崇训。李守贞被郭威攻灭时,李家全族走死逃亡,无一幸免。而小符皇后自己独自当门而坐,对乱军呵斥——我符魏王(符彦卿)女也,魏王与枢密太尉(郭威)兄弟之不若,汝等慎勿无礼!

史称乱兵耸然引退,无人敢犯。

这样的主见和胆量,就是柴荣临终时选中她的原因。可是这时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后周国中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她的父亲符彦卿(要小心,符彦卿之强,曾经让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都仓皇逃跑,威名镇慑塞外,连耶律德光的老妈,都问符彦卿是不是死了,才允许儿子再次入侵),可别说远水不解近渴,就算是符彦卿在,也只能保持中立。

原因很简单,符家三个女儿,两个嫁给了柴荣,还有一个,那是赵匡义的媳妇。

于是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当天的赵匡胤的了,他来到了后周皇宫里的崇元殿,这里非常荣幸地成了他取代后周,建立新朝的登极典礼举行地。

可是让他非常没面子的是,把所有正规和非正规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挨到了快晚上时(至晡,晡为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想想吧,正月天有多短,都天黑了),文武百官才陆陆续续地出现在赵匡胤的视线里。

郁闷吧?感觉不吉利吧?哪有在天黑时办事的?在古代只有二嫁三嫁四五嫁的女人才在这种时候出嫁呢……可惜了,这才是赵匡胤的初次造反啊,难道就不能有点喜气的选择?

但是,有些事,有心情你要做,没有心情你也得做,难道你敢把造反称帝的事儿推到明天举行,就为了让灿烂的阳光能照着你?!

开玩笑!于是在当天,赵匡胤只能一直保持着他脸上既无奈更无辜甚至非常惭愧难过的表情,等着与会者一一到齐,至少得把被篡位的小皇帝再次从庙里回到宫中现场,才能把必须的作业流程完工。

但是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事件的性质也确定了——不是篡位,是禅让,最道德、最理智、最无私、且绝不流血的权力交接性质。

可是这样一个人类罕见、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却突然被卡住了,与会者发现事到临头居然缺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禅让诏书!

中国人办事就讲究个名正言顺,且留字为据。连卖一头驴还得有字据呢,何况是把偌大的后周白送出去?当场的人都傻眼了,包括无所不知、早有准备的大导演赵普,这时他是现场最欲哭无泪的。天哪,为什么造个反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啊,繁文缛节害死人啊,可怜我也是第一次帮人造反……没有经验啊!

就在这时,一位真正的有心人慢悠悠地站了出来,翰林学士承旨新平陶谷。此人从容地在袖子里抽出了一张黄纸,史称“出周恭帝禅位制书于袖中。”也就是说,七岁的小皇帝柴宗训已经早就秘密地把禅位诏书写好了,并单独交给了他,让他在这个时候拿给赵匡胤看!

于是万事俱备,东风亦起。制造皇帝的合法程序正式启动——宣徽使高唐昝居润,引匡胤就龙墀北面拜受。宰相掖升崇元殿,服兗冕,即皇帝位。群臣拜贺。奉周帝为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迁居西宫。诏定有天下之号曰宋,因所领节度州名也。

就这样,中国的历史上,出现了宋朝。准确地说,是北宋。

正文 第十二章 请注意,现在我是皇帝

当天夜里,赵匡胤就入住了原后周的皇宫内院。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绝对神秘且陌生的地方,无法猜度这一夜他睡得怎么样。不过,他肯定会遇到刚刚入葬两个月的柴荣的鬼魂。

深宫空旷,寒云漠漠,赵匡胤与柴荣的鬼魂冷冷相对。双方都没有什么愧疚,或者什么愤怒。谁欠谁的吗?谁背叛了谁吗?都谈不到。

在没有外人,也没有所谓的道德约束时,人们才可以真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谁规定的这座锦绣江山一定就是谁家谁姓的?

同样,柴荣也不会对赵匡胤的手下留情而致谢,赵匡胤也曾杀人无数,他不杀柴荣的后人,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统治……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如果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交谈,相信也是平淡而真挚的。

毕竟曾经摆在柴荣面前的问题,现在又都同现在赵匡胤的面前,而且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说柴荣只有外忧,而没有内乱,可是今天赵匡胤加班加点、起早贪黑演的这出戏,到头来很有可能只会变成他自娱自乐的一出小游戏。

是皇帝了,可是谁承认呢?

不说此时都城之内有多少人是忠心拥戴,国内宛如诸侯的藩镇们又有几个肯于真心低头?何况国境之外又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敌寇……唉,赵匡胤一定会在独处的时候深深地叹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卧榻之外,皆他人家也……

于是,就从这一夜开始,赵匡胤心灵深处那团混沌不清的物质开始了衍生变化,他再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勇武、豪爽、披坚执锐争战以为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巩固他的皇权,进而去兼并天下。

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为了这个目的,赵匡胤要强制自己,必须变得更高更强;同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更要压抑自己,很多不快乐、不愿意去做的事,他也必须去完成。而且要快,快到必须从第二天就开始。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五,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开工理事。首先大开库房,搬出来无数的金银财宝,这是事先答应给禁军将士们的赏赐,必须立即兑现,不然小心大兵们自己出去再抢;之后又给所有参与演出的人员加官进爵,让他们劳有所乐,且增强继续为他劳动的信心及乐趣。

其中重要突出的几个安排如下:

让石守信接替韩通的班,任侍卫司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可以升官,虽然死了,也追任其为中书令,并以礼厚葬;至于侍卫司的原最高领导李重进,也水涨船高被升为中书令,变得和韩通平级,继续留守驻地扬州,不必来朝。他的侍卫司工作嘛,就由韩令坤接替;赵匡胤本人的原职位殿前都点检比较特殊,要由真正的亲信,且有巨大号召力的人来做才行,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合适,那就是原来的副都点检慕容延钊。

说起慕容延钊,真是让赵匡胤又爱又怕,他既是赵匡胤的发小,从小“素以兄事”的亲密战友,但是其能力和威望也时刻让赵匡胤小心提防。

不说别的,三天前大军从都城开拔奔赴前线,据说是赵匡胤统兵八万为中军,慕容延钊为先锋带的兵是五万,几乎和赵匡胤兵力相当。这里面就有玄机,因为事后证明,并没有契丹兵联合北汉入侵,那么慕容延钊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陈桥驿兵变现场?而且一直进兵,等到赵匡胤在今天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登极坐殿升他的官时,他都已经带兵到了河北真定!

不清楚慕容延钊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时的心情,不过自赵匡胤以下,赵宋江山所有的官家们都是小心精细的,这一点,让历朝历代所有的中国人都无可奈何,甚至悲愤扼腕。慕容延钊又怎能特殊例外?

其他的任命中比较突出的就是赵普和赵光义(从此,“匡”字成了禁忌,只许赵匡胤一人专用了)。赵普被提升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从赵匡胤幕府的私人身份变成了国家正式的官员。赵匡义更加一步登天,从内殿祇侯、供奉官都知,被直接提升为禁军殿前司都虞侯。

这里需要指出,内殿祇侯、供奉官都知,只是皇帝身边一个稍有等级的侍候人的身份,谈不到品级,更说不到身份。完全就是柴荣看在赵匡胤的面子上给他的一个小“恩荫”,而且这个身份也绝对没有随军出征的义务及资格。有资料显示(北宋王禹的《建隆遗事》、赵普的《飞龙记》),赵光义根本就不在陈桥现场,当赵匡胤率三军进入都城开封时,赵光义才率人“奔马出迎”。

于是他在陈桥驿万众面前,拦住他哥哥的马头,说那句“请以剽劫为戒”的真实度就可想而知。但是他作为赵家除了赵匡胤本人之外,唯一的一位成年男性(赵光美此时才十岁),他的升官已经是极有必要且理所当然的了。

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宣布把后周原有的朝臣们都原职留任,并派出使者向国内所有外镇通告,不仅仅要说明自己已经当上了皇帝,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除了皇帝换了之外,其实什么都和往常一样,大家都不必惊慌。

但是所有美好的诺言,至少在外表上看都和谎言挺像的,所以要是有人不相信的话,那可一点都不奇怪。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第一个公然跳出来要和赵匡胤掰掰手腕竟然不是李重进而会是李筠。

李筠,并州(今山西太原)人,幼年从军,以勇力著称,史称能开百斤硬弓。在后唐时期已经名扬军界,到了郭威的手下,更被任命为昭义军节度使,驻守潞州(今山西长治),几乎以其一部之力来抵挡整个北汉。大家还记得他当年怎样把刘崇拖住,给柴荣争取的时间吧?真是既忠且勇,但是他为人却有一个极大的毛病,他特别地注重资历。

在他的心目中,你光有能力不行,你有成绩还不行,你无论如何都不行,除非,这些再加上你有比他还要高的资历,这样才行。

当年的柴荣强不强?李筠就敢公然叫板,他擅自征用国家赋税,招集天下亡命之徒,增强自己的实力。这还了得?柴荣派来的监军实在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他的反应是立即暴跳如雷,把该监军使关进了大牢。

事儿闹大了,公开上报到了柴荣那里。柴荣大怒,满心地想暴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可是那时柴荣正以倾国之力与南唐争夺江北,无论如何都不敢让后院起火,于是也就只好仅仅写了份公文扔给了潞州,臭骂了李筠几句了事。

这明明是柴荣顾全大局,没心跟李筠较真。可是在李筠的心里可就不这么想了,哈哈,以柴荣之强,都要对我妥协,说明我李筠真的是极其强大、非常特殊,且无人强惹的!现在你赵匡胤一个提不起来的小后辈竟然想爬到我的头上,当我的皇帝?!凭什么?还要我日日称臣,天天朝拜,你做梦!

就这样,在接待赵匡胤派到潞州传旨的使者时,李筠一肚子的邪火无处排泄,终于都当场爆发了出来。但是说实话,场面一点都不火暴,只显得十足腻歪的小家子气。

先是李筠千不情万不愿,态度极其恶劣,但还是以臣子之礼跪接了赵匡胤的圣旨,史称这是在他的儿子李守节和众将士的苦劝之下,才勉强为之的。可是接着宴请使者时,他的举动就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了。他居然突然间拿出了一幅画挂了起来,并且对着画像伤心痛哭,没完没了。

当时没有人不心惊肉跳,因为那幅画上画的居然是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怎么样?不是柴荣是郭威,柴荣的资历都不够)

不知道当时的使者是哪位,史书中没有记载,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有人恶心到要当堂呕吐——大丈夫说反就反,说服就服。如果要反,就不要接旨,如果要忍,就不要在酒桌上装女人掉眼泪,索性孙子装到底,直到突然间翻脸拔刀子。像他这样孙子也没装成,刀子也没敢拔,这算是什么?

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让赵匡胤知道了刀子可能藏在谁身上,从而早有准备;还有就是,李筠突然间接到了北汉皇帝刘钧的一封密信(蜡书)。

刘钧对他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李筠,我们合作吧。

李筠拿着刘钧的密信觉得闹心。反吗?心里真是没底,赵匡胤是什么人,他身在后周自然清楚,尤其是开封都城里的禁军人数、质量,都不是地方上的节度使所能相比的,这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不反?又真的是于心不甘!何况,连死敌刘钧都知道他要反了,还装成个乖宝宝有什么意思?还有谁能信呢?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面临重大决择,李筠再度苦闷,反复地权衡啊思考啊,再思考啊权衡,于是历史就又证明了一句老话的准确性——长考出臭棋。他最后作出来的决定让人看不懂,他竟然把刘钧秘密送来,仅限于当事几个人所知道的密信上缴给了赵匡胤,希望用这个能够证明,让赵匡胤也让天下人都明白,他对新兴的宋朝还是非常的忠心耿耿。

于是就轮到赵匡胤郁闷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做错了,让李筠把他当成了个傻小子。这有点像是一边打一边拉,既示好又反抗吧?难道李筠是想弄到些更大的好处吗?哼哼,可是要用谋反来要挟,这诚意就未免显得太大了点。

说实话,赵匡胤这几天心情不错,他派到各地的使者们大都回来了,基本上消息都不错。最坏的,当然就是李筠,但是李筠毕竟也当堂接了旨,不管打了多少的折扣,还是表示了臣服。

而最大的惊喜居然来自李重进。

李重进接旨,并主动向赵匡胤请示,自己是否可以按照惯例以节度使身份到开封觐见新任皇帝,来个当面谢恩?

赵匡胤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李重进是谁?那是早就有当天子资格的人,虽然被柴荣抢了先。但是一但名分定下,李重进就绝对守信,再不反悔。不仅从来没有背叛过柴荣,而且终柴荣一朝,他都东征西讨尽心竭力……那么,那么现在李重进也会这样对我吗?

赵匡胤不禁幸福地幻想了一小会儿。于是,投桃报李,赵匡胤也决定给李重进一个天大的面子——回旨,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君主元首,臣僚股肱,相隔虽远,同为一体。君臣名份,恒久不变,朝觐之仪,岂在一时?”

就这样,至少在表面上,刚刚篡位成功的大宋天子和后周时期最强的藩镇力量暂时互致敬意相安无事。这让赵匡胤着实在地松了一口大气。

而且还有惊喜。是潘美,他第二次为赵匡胤充当使节。这回可不比上次回开封了,他要去见的人是赵匡胤在官场上的夙敌袁彦,这人原来是后周侍卫司的步军都指挥使,现在在陕州(今河南陕县)当土皇帝,史称此人凶悍嗜利,且善甲兵,早有谋反之心。试想这样的一个先朝大将,地方重镇,以潘美一个无名小卒,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结果是惊人的,潘美单骑入陕,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袁彦亲自带回了开封,当众向赵匡胤表示了臣服。

这实在太让赵匡胤惊喜了,潘美真是太体谅他了,知道他这时最需要的是什么。袁彦的和平归顺等于给天下所有观望者一个绝对利好的消息,让所有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大宋天子气度恢弘,不计前嫌,对任何臣子都一视同仁!

但是赵匡胤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连串的喜讯之中,反叛会突然间就发生在他的身边。

一支冷箭突然射了过来,就在目睽睽的开封城里大溪桥上。当时赵匡胤在百官的陪同下,正坐着御辇里缓缓行进。

箭没射中,但场面大乱,谁也不知道这一箭是从哪儿射出来的,更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箭。侍卫们拔出了刀,老百姓们又哭又叫,随行的大臣们更加吓得不知所措,可是赵匡胤却在御辇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望着来箭的方向冷笑,猛地拉开了衣襟,叫道——教他射,教他射!

笑话!千军万马之中,无数血战之后才活下来的人,还会在乎这区区的一支冷箭?但是赵匡胤的心理却被沉重地打击了,看来反对他的人不仅有,而且就在他的身边。怎么办?是继续宽大为怀,不予计较,还是立即全城搜捕,就此大开杀戒,施展铁腕政策?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敢于对天使咆哮,却不见得也敢在恶魔面前叫板,所以,铁腕一定会有效。

但是这样一来,还能谈到他的新朝风范吗?他和之前半个世纪里各个短命暴戾的小朝廷们有什么不同?那一天,三十四岁,血性强悍,从未在战场上示弱于人的皇帝又缓缓地坐下了,他命令保持安静,继续前进,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皇帝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他给李筠写了回信,高度地赞扬了李筠的那颗忠君爱国之心,并且表示相信李筠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忠心耿耿,为了表示感谢,他还特别加封了李筠的长子李守节为皇城使。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宋朝的天子不为已甚,不管是真的相信李筠没有谋反之心,还是真的很忌晦李筠的那份超高的资历,赵匡胤都以笑脸示人,一团和气春风。

那么就又轮到李筠出牌了,还是那个老问题,反?还是不反?到底反不反……李筠在同一个旋涡里陷得越来越深,机遇和危险,一无所有或者赢取天下,这样的反差可真是让人抓狂!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关键的时刻,李筠的儿子李守节站了出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运,都得劝一劝他这砍自家树根的老爹了。问题其实多简单,想想能和潞州结盟的人有几个?都可靠吗?北汉的刘钧就算真心相助,他能敌得过赵匡胤吗?而其他的人都在观望,到头来就只是以潞州一州之力来和宋朝全国对抗,这样能赢吗?

道理浅显易懂,相信稍微有点智力的人都会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前提却有一点,那就是理智还在。面对儿子的苦苦劝说,李筠的反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居然这样下令——很好,你说得都对。这样吧,我派你去开封,你亲自去见一下赵匡胤,给我探个虚实明白,也顺便可以给他谢个恩。

李守节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真的没法相信,这命令竟然真的是他父亲给他下的。这时想必会有一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自然生成了——老爸,我是你亲生的吗?

别怪李守节,换了谁都会这么想。

要知道,政治只是一种需要,它无所谓真假。不像爱情,必须得身心合一。政治只是政治,根据需要会随时调整,这时赵匡胤都已经明确地表态了,相信你,鼓励你,并且奖励了你,你还要再探什么?而且还派你的儿子亲自去探个“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呢?想看看赵匡胤是不是真的很有诚意,试试他会不会就此抓了你的儿子,来要挟你,让你不得不听话?还是到那时你还想着让天下人再大吃一惊,你公然宣布——大家都听清楚了,李守节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赵匡胤爱杀就杀吧……彻底疯头了吧?

但是李筠板起了脸,无比正经地告诉儿子,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

那好吧,可怜的李守节只好告别家人,独自进京,去见一见新科皇帝赵匡胤。而赵匡胤也没有让他失望,第一句话就差点让他昏了过去。

赵匡胤笑吟吟地问——“太子,汝为何而来?”

这一句,不仅让李守节害怕,就连赵匡胤身边的人也弄不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要极力地安抚李筠,而现在又开门见山地点明李筠的反意?这不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吗?

不,一点都不矛盾,只是内幕里的事没法让所有人都知道。就在这时,赵匡胤已经收到了一个让他差点昏过去的消息——李重进反了。

历史证明,李重进才是那种嘴上叫哥哥,腰里摸家伙的标准的造反货色。他之前给赵匡胤编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假象,不仅臣服,而且心悦诚服、一服到底。可是背地里他却不仅仅磨快了刀枪,扩招了人马,更加开始了着手联络同党。

他瞄上了李筠。作为同龄人,李筠是什么货色他可比赵匡胤了解得太多了,没有什么试探,他直接派人去和李筠结盟。在李重进的心里,上战场是杀人,造反不外乎也是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皇位嘛,多年以来,他不可能不想,柴荣就算了,可是赵匡胤算是什么东西?一个稍有战功、刚刚露头、乳臭未干的暴发户!趁着朝中无人,从孤儿寡妇手里抢东西的无耻小人!

想着这些,李重进无论如何都没法说服自己为赵匡胤工作……要知道,以上这些,除了赵匡胤家的打工仔,或者孔圣人再世的门徒之外,谁也没法说李重进错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反就反。

难道真有谁是上帝的私生子吗?凭什么就要别人全身心地为之服务?李重进的造反,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反贼”二字,只不过,除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这个中国式的宿命之外,更加遗憾的是,过于硬朗的李重进又犯了知兵而不知人的本性式缺陷的老毛病,让他没等起跑,就已经输定了。

从当时宋朝的最南端,顶在南唐国境边上的扬州出发,穿越几乎当时宋朝的整个国土,到达另一端,与北汉接壤的李筠所在地潞州。

这中间有多少关隘,多少盘查,而且要带去的还是造反结盟的使命。李重进啊李重进,你怎么就选不出一个稍微可靠点的人呢?

李重进派出去的人叫崔守珣,这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扑进了新任天子赵匡胤的怀抱。理由很简单,第一,赵匡胤已经是皇上了,没有必要再去烧李重进这个还冷着的锅灶;第二,李重进犯了一个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压根就不知道,崔守珣与赵匡胤是老相识,你不派他出使,他都有可能当你的内奸!

于是就有下面这样的对答:

赵匡胤:“……李重进终于还是反了……如果我赐给他丹书铁券,保证永不相负,他能不能不反呢?”

崔守珣摇头:“彼终无归顺之心。”

好了,赵匡胤完全明白了,他对崔守珣大加赏赐,并且许以官爵,要他回到扬州之后,不要劝李重进不反,而是要劝李重进一定要小心谨慎地反,尽量地拖延一下时间,这样就足够了。

打发走崔守珣之后,赵匡胤陷入了沉思。李筠和李重进,无论哪一个都是后周藩镇的代表,他们如果造反,马上就会变成整个国内人心顺逆的风向标。所以不能再等了,养痈为患,不如一快挥之!

但是这很有难度,不是说击败他们就可以的,既要赢,还不能伤动自己的元气,而且实际操作起来,既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而且还不能由他赵匡胤先出兵……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赵匡胤的心胸宽广如海,能容万物。从来都是人负他,而不是他负人。

那么就唯有让李筠不得不反,立即就反!至于李重进,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愿崔守珣撒谎和拖后腿的功夫足够一流。

于是才有了赵匡胤对李守节的那句——“太子,汝为何而来?”

可怜的李守节被这迎头一棒彻底打蒙了,他的解释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营养,无非就是再表忠心,绝无二心,请您务必相信……这样的话半点都打动不了赵匡胤,他笑了笑,说出了一句不像是出自天子之口的话——“归告汝父,吾未为天子时,任汝自为之;吾既为天子,汝独不能小让吾耶?”

像不像是不系外的老朋友之间,争个小东西取个乐而已?你看这东西你先不要,我拿了你又急,你就不能消消火,让我一步?

哪像是在争夺天下皇权的主宰,人间独一无二的权力。每当翻阅史书,看到这里,我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赵匡胤微微含笑的表情,那真是笑面含春威不露,一点杀机隐在心。让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他就把送到了嘴边的肥肉李守节给放了。是的,为什么要杀他呢?这孩子一点危险都没有,放他回去才最符合赵匡胤的利益。于是李守节就平安回到了潞州,给他的父亲带去了赵匡胤这些非常“温柔贴心”的话。

可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李筠马上就明白了赵匡胤想干什么,别看他嘴上说得雍容大度,这年头哪怕稍微有点身份的黑道大哥都不会再动不动就叫嚣着给我砍了谁谁呢。

于是,李筠终于可以对自己说,看,我说过了吧,最后还是得造反,一切都像当初我怀疑的那样……我算得多准啊。

建隆元年,即公元960年4月,原后周昭义节度使李筠正式造反。这时距离赵匡胤创建宋朝才刚刚过去了一百多天。

经过搜查案底,李筠干造反的买卖还真是头一次,不过没吃过猪肉不要紧,五代十一国时遍地都是肥猪在跑,李筠对造反怎么操作早就烂熟于胸了。

首先,他派人四处出击,广为收集、编辑了大量赵匡胤的反面教材。比如说赵匡胤怎样对柴荣忘恩负义,用卑鄙可耻的阴谋诡计篡夺后周的江山,怎样欺负可怜的孤儿寡妇等等等等,从根儿上追究宋朝的不合法性;然后再大力深挖赵匡胤家族都是怎样的出身卑微渺小,根本就不配做皇帝,希望以此来唤醒民众们沉睡的激情,来跟他一起造反,并且借机打击赵匡胤的追随者们的信心;

第二,他办了件实际点的事。他把宋朝派来的监军绑了,送给了太原的刘钧,以此请刘钧确信,这一次他是认真的,破釜沉舟,绝不回头了;

第三,李筠还要联络后蜀的孟昶,他派人秘密穿越陕西,前去结盟,但是很不幸,他的使者虽然没有背叛他,但是却被宋朝的边防卡给逮到了……

但是这都没什么,一切的较量都要在战场上才能分出真正的输赢生死,李筠手里最大的筹码不是所谓的天时或者人和,那都太假,他占了绝对的地利。

潞州,古称上党,高居太行山之脊,所谓“居天下之肩脊,当河朔之咽喉”,是绝对的兵家必争之地。而他的手下更加不乏深谋远虑之辈,谋士闾丘仲卿说得很清楚——开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不如下太行山,直抵怀(今河南沁阳)、孟(今河南孟州),堵塞虎牢关(今河南荥阳西北)之路,据守洛阳,东向而争夺天下。

但是谁知李筠听了之后竟然非常生气。闾丘,你怎么把我最大的优势给忘了?要时刻记得,我的资历……资历!什么开封兵甲精锐,难与争锋,就算那是真的,也都是我的!

——“吾乃周朝宿将,与周世宗义同兄弟,禁军军校皆吾旧人,闻吾到来,必定倒戈归顺!”

面对这样的自信,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真不知道一个人要失常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惜当时没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问上一句:“请问,就算此时周世宗本人复活,开封的禁军们是否会倒戈归顺?”

谁敢冒犯拥有如此辉煌巨大的资历的人呢?何况李筠紧跟着又斗志高昂地宣称——“吾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天下不平哉!”

这里请注意,所谓的儋珪枪,并不是李筠自己的武器,“儋珪”为李筠之爱将,擅使长枪。至于拨汗马,是指一匹能驮着李筠日行七百里的快马。这两样东西就是李筠敢和赵匡胤叫板的最大本钱。看到这里,有没有想到吕布呢?奉先当年曾在坐困白门楼之前也说过“吾有画杆戟、赤兔马,天下谁敢近吾!”

祝福李筠吧,希望他也有三国时温侯冠绝天下之神勇,而他的拨汗马也千万别用在逃命上,虽然看起来一天能跑七百里,可真是不容易追啊。

公元960年4月,打着为后周报仇复国旗号的李筠率先动手了,不管他之前做过了哪些脑筋秀逗的事,只要一回到战场上,他作为一个杰出统帅的本能就指引着他取得了一个重大的胜利。

一战即夺取了泽州城。

泽州,在潞州之西,面向太行山,这时李筠的局势好得无以伦比——只要冲上太行,赵匡胤就再也没有办法阻止他。李筠以太行之险,一冲而下,直接就可占据黄河上游,进而控制沿岸的永丰、回洛、河阳等几乎所有的重要粮仓,断绝宋朝都城开封的漕运之路。

国家无粮,那是最致命的、无可救药的硬伤,别说赵匡胤刚刚得国,人心不符。就算是他已经根深蒂固都没法维持统治!

消息传来,赵匡胤慌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以力求胜,必须取胜!命令——驻兵河北的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石守信与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立即率军火速进讨。一定要快,“勿纵李筠下太行山,急进师扼其关隘,破之必矣!”

而这时,又传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北汉皇帝刘钧已经亲自率军出太原,来援助李筠了。

好了,赵匡胤彻底冷静下来了,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有余地了,只有御驾亲征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尽最快的速度把反叛荡平,就像当年的柴荣那样!

于是赵匡胤抖擞精神,重操旧业,把多半年没动的刀枪盔甲再往身上套,一切都应该还挺熟悉……可就在这时,又一件闹心的事发生了,让他恨得牙根儿痒痒,忍不住都想抽出刀来先把这个混账东西砍了祭旗再说,然后才领兵出发。

这个混账姓王,名彦升。对了,就是在陈桥兵变当天把韩通全家都杀了的那位仁兄。话说赵匡胤登极,给所有与会人员都升官发财,唯独对他不赏反罚。那么罚了什么呢?真的是很严重,赵匡胤说了,“终生不得授节铖!”也就是说,王彦升你一辈子都别想当节度使!

但节度使是谁都能当的吗?王彦升已经立了什么大功,到了差一步就能当上节度使了吗?这样无厘头的处罚,就好像某一天上帝对高天流云说,你浑蛋!为了处罚你,罚你一辈子都别想当上国王!这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然后赵匡胤就任命他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负责在开封城里日夜巡逻守护(怎么样,不是可靠的心腹不能干这个活儿吧)。可是在一天晚上,王大指挥使不知哪根筋不对,一时兴起,半夜三更猛敲宰相王浦家的大门,史称“溥惊悸而出”。问他什么事,他直接大模大样进了王浦家,坐好了才说——巡夜是很辛苦地,到你这儿讨杯酒喝。

王浦长出了一口气,真怕啊,谁知道这个浑人是不是杀高官杀出瘾来了。没办法,摆酒,而且亲自作陪。可谁知道王彦升根本就不是几杯酒就能打发得走的,他还要钱。据历史记载,有说“彦升得白金千两而退”的,也有说“彦升意在求货,溥佯不悟,置酒数行而罢”的,反正当天晚上王浦是没死。第二天就把这事密告了赵匡胤。

赵匡胤这个气,他压了又压,才勉强把火压了下去。不过再不能留这样的东西在都城里了,尤其是在马上就要御驾亲征国中无人的时候。结果王彦升被赶出了开封,到唐州去混饭吃。然后赵匡胤才能放心地集结军队,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和李筠比一比,看谁能先爬上太行山!

赵匡胤已经决心玩了命都要抢先爬上太行山了,可是李筠却还在太行山脚下忙着跟刘钧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狗扯羊皮。

李筠攻下泽州城后,本想一鼓作气去爬山,可是没想到刘钧听到这个利好的消息后,马上就带人马赶了过来。说是要以北汉精锐之师御驾亲征来支持李筠。李筠大为高兴,怎么说刘钧也是一国之君啊,这么给面子,那就等等他吧。

可是一见面,李筠大失所望。他可真的没想到,几年不见,北汉已经彻底贫困,都潦倒到这个地步了!只见堂堂的皇帝陛下只带来了几千人马,而且人疲马瘦,军容不整,别说军队了,连他的銮驾都寒酸简陋得要命。

就这样,刘钧还大摆架子,要李筠以臣子之礼觐见!那天李筠的神经一定是在极度愤怒之后突然短路了,他真的以臣子之礼拜见了北汉皇帝刘钧,而刘钧投桃报李,封其为西平王(一字之差啊,差点就拍成平西王),然后两人才谈起了如何合作。但是遗憾的是无论怎样都谈不拢。

首先的问题是契丹,刘钧这些年靠着契丹人过日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外国干爹,想给李筠也介绍一下。但是没想到李筠一口拒绝,不管怎么样,不许契丹人沾边,这是原则!而且,在谈判桌上,李筠一口一个“忠于周室,不敢爱死而臣宋”,压根儿就不给刘钧面子。

谁都知道后周和北汉是什么关系,血仇积压了两三代,根本无可化解,可李筠却仍然要做后周的忠臣,而且是当着刘钧的面直接说!刘钧沉默了,但是已经习惯了低姿态生活的北汉皇帝最后仍然选择了继续合作。不过,他为此额外又给了李筠一个礼物——监军。派宣徽使卢赞从即日起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李筠的军事生活。

就这样,谈判结束,李筠从北汉那里得到的全部好处就是——几千名卖相不佳的士兵、一个西平王头衔,外加一个叫卢赞的军事特派员。

真是有够衰!

但衰的事情还在后边,石守信和高怀德马上就到了,在结盟地点太平驿不远的长平附近,双方第一次接战,可能是拥有巨大号召力的西平王李筠没有亲临战场的原因吧,潞州的叛军居然被打败了,损失了近三千人,还丢了泽州外围重要据点大会寨。

这都没什么,一次小胜负而已,但接下来的就是重要军情了,宋朝驻真定的二号军事人物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以及彰德军留后王全斌已经出动,正向泽州迅速靠拢,并且陕西、京西(今河南西部地区)诸道兵马也已经完成集结,不仅对泽州的李筠部,就连其老家潞州,都在威慑打击的范围之内。

形势剧变,李筠压力骤增,这时他有些慌了,他一边命令潞州的长子李守节加强警戒,一定要守住老巢。一边自己更加小心谨慎。他的应对办法就是收缩兵力,时刻戒备。

就这样,太行山就在他的眼前,可是这座山的意义乃至形状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再不要提什么捷足先登,顺势而下夺取黄河掌控开封,眼前的这座高山,是上天恩赐与他,让他守住眼前的战果,保存实力的最佳天险。

这正是赵匡胤希望他做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匡胤已经打出了当时手里所有的底牌。并且他本人也于公元960年5月21日率禁军从开封出发,24日到达荥阳,急速渡过黄河,直扑巍峨险峻的太行山。

出开封前,赵匡胤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他悄悄地把弟弟赵光义叫过来,小声吩咐——“是行也,朕胜,自不待言,如不利,则使赵普分兵守河阳,别作一家计较。”

请仔细分析这些话里的内蕴,为什么要说“如不利,则使赵普分兵守河阳……”?为什么不是赵匡胤本人来下令如何应对?因为赵匡胤已经决心与李筠决一死战,不胜即死,绝无二志!而且他非常清楚,自己家里的人都太嫩了,连最年长的二弟光义都挑不起大梁,真要到了那一步,都得倚仗赵普来支撑危局才行……就这样,赵匡胤率领大军,不顾一切冲上了太行山!

史称“山路险峻多石,帝先于马上负数石,将士因争负之,即日平为大道”,全军迅速翻越巍巍太行,出乎潞州军意料之外,突然出现在泽州城下。

战局至此,李筠已经彻底失败了,他唯一的机会已经在他稍微犹豫的时候从他的指缝中迅速溜走。而且他没有料到,赵匡胤敢在刚刚建国,人心未定的时候就远离国都,御驾亲征。这严重打击了潞州军的士气,随后在泽州城南爆发的第一场主力决战中,李筠近三万人的大军被石守信、高怀德所部击溃,李筠狼狈逃回泽州城,回城之后才知道,这一仗下来他还是有所收获的。

北汉派来的监军卢赞,还有北汉的河阳节度使范守图,连同那几千个老弱病残的北汉兵都被宋朝的军队给咔嚓了。唉,累赘都死了,应该高兴啊,可是直到这时,李筠才能体会出刘钧还有那些北汉的朋友们对他是真心实意的。你看,人家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这样的诚意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是为了这些为他而死的朋友们,他也得继续战斗,绝不投降!

于是赵匡胤带着全国大半军队在泽州城外日夜围攻,操练了近半个月,可还是攻不进去。这时候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时间,要命的时候开始对赵匡胤不利。全国各地的大小节度使,尤其是南边扬州的李重进,都在盯着泽州城,都在蠢蠢欲动,而赵匡胤的筹码都压在了李筠这里,其他的地方都是空的!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抓住李筠的问题,而是李筠能不能拖着赵匡胤一起下地狱的问题。

局势要求赵匡胤就算是拿他本人拿牙去咬,也得马上把泽州城的城墙啃破。于是皇帝下旨重赏三军,不惜一切代价攻进泽州城!

这时候赵匡胤的老班底站了出来,殿前司控鹤左厢都指挥使马全义(当年赵匡胤受柴荣的命令召集天下壮士扩建禁军,殿前司诸班中有散员、散指挥使、内殿直、散都头、铁骑、控鹤之名号。马全义是控鹤班中的一部分)率几十个敢死军冒着箭雨仰攻泽州城头。史称“箭如雨下,飞矢贯臂,而全义拔镞进战”,终于攻上了泽州城头。

泽州城终于被攻破了……人人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城将破未破,场面最乱最危险的时候,皇帝本人竟然一跃而起,跟着敢死队第一时间冲了进去。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当时赵匡胤的心情,亲历杀场十余年,从来没有这样惊心动魄过!往日为别人卖命,就算战死了,也知道自己的妻儿家小有人照料,可是这时贵为天子,失败了就求为匹夫而不可得……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

而这也正是李筠的想法,城破之后,迎接赵匡胤的是一团熊熊大火,李筠像当年的李守贞那样,投身火海,绝不偷生。这时候,相信没有人会再挑剔他生前的种种不智之举了,无论如何,他敢做敢当,给自己的行为买了单。

火海映红了胜利者的笑脸,这是赵匡胤登极之后的第一个胜利,同时,千里之外远在扬州的李重进的命运,也随着这团大火被确定了。

攻破泽州,逼死李筠,赵匡胤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这时他可以从容地给这次平叛的行动来个妥善的收尾了,那就是继续进兵潞州,彻底扫平李筠的势力。

但是在这之前,他还得先处理一个意外的收获——北汉的宰相卫融。

倒霉的卫融,以堂堂的宰相之尊成了李筠的陪葬品。都是因为李筠从开始就和北汉的监军大人卢赞两人见面就掐,刘钧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大宰相派过去来做调节人。可谁知道赵匡胤来得这么快。

这时赵匡胤的心情极好,他像闲聊一样问了卫融一句废话——听说你赞同刘钧帮着李筠造反来对付我,为什么?

卫融笑了笑,这还用问吗?他的回答非常无奈——我一家数十口都在太原,怎能不竭力效忠刘钧?愿陛下杀我,不然,有机会我一定逃回太原,决不会为陛下效力。

史称赵匡胤大怒,“以铁挞击其首,血流披面”,而卫融大呼:“臣得死所矣!”直到这时,赵匡胤才突然猛然醒悟,停下了手,说,“此忠臣也”。于是给卫融敷药治伤,然后联络北汉,要以卫融交换以前李筠送到北汉的原潞州监军。但是北汉没有回应,很可能该监军已经被刘钧给杀了。最后赵匡胤留下了卫融,给了他一个太府卿官做。

这里请注意,赵匡胤的突然猛醒。这位世所公认的仁德之君,有时会从心底里的某种本能出发,一瞬间还原到最初那个纵横沙场杀人无数的将军角色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粗野强暴的本性。这样的事以后又发生过几起,但是随即就都被他转念间就恢复的理智给克服了,而无一例外的,理智的恢复,都带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就像这时,赵匡胤不杀卫融,反而优遇的消息传了出去,举国一片庆幸,包括李筠的儿子李守节,也包括赵匡胤一方已经对他背叛不忠的臣子们。

先说李守节,赵匡胤继续北上,刚刚到达潞州李守节就出降了,再没有动过一刀一枪。赵匡胤不仅赦免了他,还封他为单州团练使,并且免掉了当年泽州、潞州的租赋,让北疆迅速平定。这样不仅军事上再没有反叛,就连民心也一下子对新兴的宋朝彻底归顺。

仅仅一个多月,赵匡胤就胜利凯旋了。回到开封,他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宽恕。比如先朝的大臣李谷,他在这段时间收了李筠的五十万贯钱,证据确凿,都成内应了。这样的背叛不说在五代十一国时,放在哪一个朝代里都会人头落地吧。可是赵匡胤一笑了之,不予理会。其他的像中书舍人赵逢侍,跟随出征,可是根本就不看好赵匡胤,自己从马上掉了下来,说脚脖子崴了,一定要脱离赵匡胤的队伍。事后赵匡胤更加理都不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必一一细举。至于赵匡胤的处理办法,就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过来人,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对人情事故的透彻理解。

人,起码要懂事。想想看,权门如市,你有权了大家都来,没权了大家自然都散,这天经地义。同样的道理,你的皇帝当好了,都巴不得来巴结你呢,怎么还会背叛?所以,强求每一个人从心里往外地臣服你,是件非常无聊的事。

这就是像是夫妻之间,全身心地水乳交融当然再好不过,但其实大多数只要能做到互相忠诚就谢天谢地了。一个成功的皇帝,能让不管是否真心服从的臣子都努力办事,这样其实就够了。仁义道德,君臣父子,有时就是一层你知我知的窗户纸,至于那层纸的后面是什么,更是大家都知。

但是,无论对谁宽大,都不包括李重进。赵匡胤坐在都城开封的皇宫里,目光穿越过无数的山河社稷,森冷地盯向了李重进所在的扬州。桀骜不驯的李重进,军功显赫的李重进……可惜啊,就算再加上个忠诚可信的李重进,都不会再让赵匡胤动心。

公元960年7月赵匡胤攻灭了李筠回到了开封,几天之后,就发出了诏书,徙原中书令、淮南道节度使李重进为平卢节度使,移镇青州(今山东益都),克日即行。

这条命令一经颁布,所有人立即就知道了李重进的命运。大家还记得后唐皇帝李从厚、李从珂,以及后晋的石敬瑭这些人的兴亡起源吗?对,就是让节度使搬家。节度使一但离开了自己的根据地,几乎立即就会在路上遭到灭亡。现在只是宋初,谁会知道它有多长的命运?当时所有人都还保留着五代十一国时的思考规律。其中包括了李重进本人。

但是让他以及所有人都迷惑的是,赵匡胤紧跟着又发出了一道旨令,令六宅使陈思诲带铁券丹书去扬州抚劳李重进,以表示朝廷对李重进的隆重尊敬以及永远爱戴的真诚。

李重进蒙了,事情比较反常。见过皇帝修理节度使的,可没见过有皇帝这么玩节度使的。赵匡胤,你到底要干什么?思前想后,他决定相信赵匡胤一次,准备跟着陈思诲一起进京谢恩,就此做个大大的顺民。可是他的部下们不干了,旁观者清,他们都看出了这是个标准的大坑,跳进去就别想再活着出来。而李重进已经彻底地方寸大乱,有人劝他就听,这下子不仅不进京了,还公然把陈思诲扣留,开始修城练兵,要跟赵匡胤大干一场。

决战的时候到了。李重进寻求所有可能的帮助。他给南唐的皇帝李璟写了封密信,要求李璟看在过去和赵匡胤苦大仇深的分上出兵助战。可万万没有料到,李璟现在是每日里寻章摘句,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结果连处理国事时也是大大地与众不同,他居然把密信直接送到了开封,让赵匡胤成了最后的收信人。

还有什么可说的?李重进暴跳如雷,开始加倍地疑神疑鬼,结果适得其反,扬州都监、右屯卫将军安友规再也受不了他,在一天夜里带着几个亲信从扬州跳城墙逃到了开封,向赵匡胤告急。这一下李重进疯了,他怀疑起每一个人,把平时对自己不那么亲切的几十个将官突然抓了起来,不问情由,一股脑都砍了脑袋。

杀完了人,李重进才松了口气,省心了,这下子应该就没有叛徒了吧……结果真正省心了的是赵匡胤,时任枢密副使的赵普漫不经心地说——李重进仗江淮之险,缮修孤堡,尽采守势。既无恩信,复伤士卒。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急取,缓攻缓取。其亡必也!

赵匡胤决定缓取,任由李重进在扬州变本加厉地砍自己的树根。直到9月20日,赵匡胤才下令削夺李重进所有官职爵位,在10月21日,下诏再次亲征。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轻视李重进的战场能力,调石守信、王审奇、李处耘、宋延渥等亲信大将一同出征。

但是历史证明,这都是多余的了,战斗力离不开凝聚力,李重进已经人心离散,再也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抵抗。当年11月11日,赵匡胤亲临扬州城下,扬州城随即陷落。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李重进,居然在败亡时,没有让自己的敌人付出大量鲜血的代价,其失败比李筠还要颓唐。

扬州城里,迎接赵匡胤的是另一场熊熊大火,刚烈的李重进同样选择了葬身火海,连给敌人示众炫耀的尸体都不留下。历史证明,英雄真的只可远观,没法近瞧。你能想象他挥刀杀敌英勇潇洒,可是你身临其境的话,不是被吓着,就是被崩了一身的血……

最后的胜利者,又一次属于既是英雄,同时又是个没法猜测的复合体的赵匡胤。

正文 第十三章 我的江山我装修

话说地球人都知道,精力过剩的男人绝对没法安生过日子,尤其是好几万精力过剩的男人扎堆聚在一起。在被李重进一把火烧得焦黑一片的扬州城里就是这样,赵匡胤和宋朝的大兵们怎么想怎么没劲,就这么回去?对得起半年多的准备,还有眼前的大好机会吗?

眼前就是长江了,长江对岸就是既肥又软的南唐了……还用再说什么吗?干掉李重进出人意料的轻松,还没热身就运动结束了,李璟,只能算你命苦吧。

赵匡胤命令把能找到的船都放到水里去,把柴荣当年就组建的水军再次操练起来。南唐、长江,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匡胤站在江边向对岸眺望,风高浪急,古今天险,但似曾相识。时间过得好快啊,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柴荣手下的一员战将的时候,就曾经率领自己的本部人马冲过长江,到对岸杀人放火,而且全军而退,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松容易。

但是,这就真的代表李璟的南唐不堪一击,可以随意征服吗?哼哼,赵匡胤不为人知地笑了笑,他很清楚,长江在中国的历史里是条多么邪门的大河,多少朝代以它来分割彼此的疆界难道都是偶然吗?

有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带着千军万马来到这里,只要迈过这片去,就可以统一江山,万古流芳。可是最后都灰头土脸,有的输光了家当就此完蛋,像苻坚、刘备;有的就此划江而治,终生难进一步,比如曹操……那么他赵匡胤呢?

人没法预知自己的将来,这时三十五岁的赵匡胤要是能自信一定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位古人都强的话,那么他也就离失败不远了。自信和狂妄就差那么一步之遥。

但历史证明,赵匡胤生性谨慎,甚至过于谨慎。就像这时,他没有像曹操那样,写一封信送过长江,约李璟在江南一起打猎,来进行恐吓和敲诈。他只是率领人马在长江边上运动一番,这非常正常吧,可是,就这样李璟坐不住了,他派人过江,送来了大量的犒军物质,就为了探听一下赵匡胤的虚实口风。

真是没办法,心虚有时比肾虚还要命。

来的人是南唐左仆射严续、李璟的儿子蒋国公李从鉴以及户部尚书冯延鲁,一见面赵匡胤就像对付李守节那样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说!你们国主为什么和我的叛臣私通?(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

“私通?”这一句,把严续和李从鉴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反正一口气憋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想想也对啊,私下里的交通啊,为什么不能简称一下呢?可是剩下的那位冯延鲁却面不改色,他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让赵匡胤差点跳了起来。

——陛下只是知道他们私下里交通,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还曾经参与谋反呢。(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预其谋反。)

真是火上浇油,赵匡胤怒不可遏,这个冯延鲁他认识,当年曾经是柴荣的俘虏。好啊,看来还是罪没受够,竟然敢这么气他!但是就算是在火头上,赵匡胤仍然问了一下,这么说是怎么回事。

冯延鲁回答得很平淡。

——李重进当初派过来的使者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国主的话都是通过我传给使者的。国主说“造反可以理解,但是你失去时机了,当潞州李筠造反时,你就应该一起造反。现在你单独面对整个朝廷,我南唐就算有兵有粮,也不敢帮你。”就是这样,李重进才失败的。我们南唐有什么错?

请留意,这是南唐人第一次问赵匡胤南唐有什么错。赵匡胤明显没有准备,不能像后来那样理直气壮地叫出来那句传世之语。这时他拉下了脸,骨子里的军人本色突然爆发。

——就算是吧,可是诸将都劝我乘胜渡江,夺取南唐,你看怎样?

答案是不怎么样,这样的气势能压倒严续和李璟的儿子,却对曾经进过战俘营的冯延鲁无效。面对赤祼祼的恐吓,冯延鲁冷冷地回答说:

——李重进是无敌的英雄,可是在您的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我们南唐?不过我们先王(李昪)也为我们国主留下了数万精兵,如果您舍得将士与他们血战,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长江天险,波高浪急,万一有什么闪失,您自己想结果吧。

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就要轮到赵匡胤问他,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而冯延鲁就算真的是唐雎先生转世,想给赵匡胤来个血流五步,伏尸二具都不可能,赵匡胤的单打独斗能力会让他绝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的反应却是微微一笑——哈哈,你真逗啊,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了把说客。累不累啊?

当天大伙儿就此打住,除了喝酒吃肉,再不提什么长江南唐,然后几天之后赵匡胤就宣布班师回朝。

大队人马回京城,一路之上,除了皇帝本人脸上还带着微笑之外,所有的将士们都一脸的郁闷。他们不解、愤怒、想杀人!那个前战俘冯延鲁想必这时正在南唐受到英雄般的欢呼了吧?就因为他敢梗着脖子跟大宋的开国皇帝顶嘴,而且大宋的皇帝竟然突然之间软了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些大兵的心里,他们战无不胜的皇帝跟这种没用的文人多说句话都是浪费,直接杀过长江去,把南唐那帮软柿子一把捏碎,那该多么痛快,而且一了百了!可现在倒好,被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老文人几句话就崩了一脸的屁,灰溜溜地往老家跑,这算怎么回事嘛!

这只有赵匡胤本人知道。的确,打过长江去并不是不可能,而且一但他下定了决心,别说是冯延鲁,就算真是唐雎复生,也不过就是伸手拔刀再砍过去这么简单而已。可是赵匡胤自己清楚,他的底子有多薄,好不容易把李筠和李重进都摁倒了,这时候要是在长江边上稍有闪失,大后方那些刚刚稍停下去的大小节度使们就又会一个个地蹦出来。那时就真的大事去矣。

现在有什么不好吗?李重进死了,扬州夺回来了,此行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全须全尾地回到老巢去,休息几天,然后把自己的内部彻底理顺。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确立赵普的身份地位。

在平定李筠之后,赵匡胤因功提升他为兵部侍郎,充任枢密副使,作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名正言顺地接管全国的军务大事。从这个时候起,赵普就开始在北宋初年的十年里大权独揽。

这里要提一下枢密院。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唐朝的唐代宗时候,标准名称叫“内”枢密院,很遗憾,这个在后来威名赫赫,统率全国军队的部门,最初的领导人是……太监。而且只是负责朝廷的机密文书。就是这么的简单。到了五代的时候,国家动乱,百业凋零,连太监都成了稀有动物,于是才用了文人谋士来当枢密使,进而参与国家的军国大事。

针对于赵普,他在枢密院一干就是两年,这让后来的元朝人都非常佩服,编宋史的脱脱先生在修《赵普传》中,大为称赞赵普作为赵匡胤的首席心腹,兵变成功之后赵匡胤不急于酬其功,他也不急于揽权,君臣相安,同心同德,非常罕见。

但是,这都是见皮不见骨的表相说法。元朝的仁兄们对汉族的历史研究得不到位。因为在五代时候,以及北宋初年时期,政府的权力中枢就在枢密院,而不是宰相那里。道理极简单——枢密院握着全国的刀把子,这是当年最重要的国计民生保证。宰相,不过是摆设。至于后来宰相的位置又稍高于枢密使,那是一来因为赵匡胤所立的祖宗家法,不许武人当政;二来,也是因为赵普后来被提升为宰相。他以他的影响力和长期造成的权力重心的惯力,把实权都硬生生地转移到了宰相一边。

关于赵普,是个让人头疼的话题,翻遍宋史,他的资料少得可怜,就连被人们广为传诵的赵普因为某人当用,而赵匡胤就是不用,那么赵普就一次上奏、两次上奏、三次上奏,把赵匡胤惹火,把他的奏章撕得粉碎,他都一一捡起来粘好再送去,直到赵匡胤答应为止,这样的事情,都查不出他具体是为了哪个人做的。

历史上就称为“某人”。

《赵普传》中所记载的事,要么极大,像赵匡胤雪夜问国策,要么就极小,用赵普当年的某一份奏章来充数。极少有他某年做过某事的具体记载。这种反常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当年纳粹德国的二号人物马丁·鲍曼。

鲍曼是纳粹第三帝国里最神秘也最狡诈的人,人称“元首的影子”。当时全世界都知道纳粹的外交官是里宾特洛普,空军司令是戈林,宣传是戈培尔,甚至陆军方面有隆美尔、凯特尔等等等等,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位马丁·鲍曼做过些什么,但是他却无处不在。

或许就是因为参与的隐秘事太多了,马丁·鲍曼才不愿留下哪怕一张照片,而赵普想必也是如此,有太多的事没法摆到桌面上来。而从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里,我们可以隐约地看见些赵普的真实面目。

赵普面色阴沉,目光炯炯地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他冷冷地看着每一个人,包括赵匡胤兄弟二人,他一方面以天下事为己任,史称刚毅果断、未有其比,一方面他生性深沉克忌,需要狠毒的时候他杀人都不见血,等到需要无耻的时候,他会比谁都无耻。但这些一点都不会影响他在历史上的意义。

他就是一位权臣,一位能臣,一位不屑于文字之间,所谓仅仅稍通半部的半吊子书生。可是他有真才实学,就从这时开始,宋朝开始了它的内部权力设置,这些具体翔实别出心裁的巧妙构思,保证了北宋在此后一百多年间,没有武将作乱,没有藩王造反,更没有内廷太监作怪,就连后族方面也没有所谓的女祸发生。

历史把这些功劳记在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头上。这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就像一座摩天高楼的建起一样,人们记住了投资商和奠基者的名字,但是那一砖一瓦是什么人砌起来的呢?大厦的蓝图是什么人设计的呢?

人们似乎更应该记住他们,他们才是那座高楼真正的建设者。

公元960年12月,赵匡胤从扬州凯旋,回到了都城开封。每个人都为他高兴,但是他本人却一反常态,变得整天无精打采。有人问他怎么了,赵匡胤就摇头叹气,显得非常的苦恼——你们觉得当皇上挺好玩是不是?唉……比我当节度使的时候差得太远了。

有点吓人,这让别人怎么安慰他呢?难道满足他的愿望,大伙儿齐心合力造他的反,把他再打压回节度使原形?开玩笑,于是赵匡胤就只能继续郁闷,直到他的心理变得非常恶劣。

烦啊,他只能自己找乐,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拿弹弓打鸟玩(情趣不太高),但不管怎样心情总算好了些,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官紧急求见。赵匡胤以为出了大事,不敢怠慢,立即接见。结果,这位仁兄说来说去却都是些平常小事。赵匡胤火了,问他到底搞什么。可这位官一点都不在乎,一句话就顶了回来——臣以为再怎么的,也比打鸟玩急些。

下面发生的一幕,应该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关赵匡胤习惯随时在手边提着一把斧子的记载。就见赵匡胤武人习性再次爆发,没有二话,举起斧子就砸了过去,干掉对方两颗大门牙。

这个官真是有种,没哭没骂,慢慢弯下了腰,把自己的牙一颗一颗都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里。

赵匡胤火还没消,继续大骂——搞什么?你把牙藏起来,要到哪儿去告我啊?!

但这个触了晦头的官却似乎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倔头,要顶就下定决心把你顶到底——我是告不了你,可是自然有人都记在史书里!

好了,赵匡胤再一次泄气,历史再一次证明,有了利的人就会要名,尤其是像赵匡胤这样得了天下最大之利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因为这种小事给后人天天念叨。于是他只好笑嘻嘻地掏钱包,拿出大笔钞票跟人家私了。

这些都被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的赵普看得清清楚楚,等到没人的时候,他慢慢走近了赵匡胤,您到底怎么了?

赵匡胤这才说出了心里话——我在想一件事,你说为什么从唐朝末年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当过皇上的有八家,一共都十二个了,这还不算那些称国主之类的二皇帝。这都是怎么回事?这么乱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说着,深深地凝望赵普,下面的话还用再说吗?我,我赵匡胤是第九家了,要怎么办才能不让第十家出现?这难道还不是个值得闹一次心的事吗?

却不料赵普马上就向他深深地祝福——陛下,您能想到这些,真是天地神人之福,真是社稷百姓幸甚啊!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办,只要您能定下一个合适的制度……

就从这一刻起,赵宋三百余年的治国精神就此定下了。由此,百十余年的安定富足从此开始,而之后千百余年来的痛苦衰落,几度沦丧,几次濒临亡国灭种的病根也都从这一刻深深地种下了。

那天赵普说——唐朝的崩溃,以及五代十一国的纷乱,都只有一个症结,那就是方镇权重、君弱臣强。要想根治,只有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从根本上打消所有人的妄想,之后天下才能自然安定。具体的办法就是所谓“强干弱枝”……

一语道破天机,史称赵匡胤恍然大悟,没等赵普说完就打断了他——爱卿可以闭嘴了,朕都明白了。

历史可以证明,赵匡胤真的明白了,几十天之后,他就开始了实践。但是非常遗憾,他明白的是眼前这五十余年里问题的症结所在,以这个病症,那么用赵普的药方就的确是药到病除。而且治得干净利落,不留病根。但是再往远处看呢?

无论是往身后的远处看,还是往遥远的未来看,这样的解决方式都对吗?

让我们回忆唐,或者再往前推想一下隋,又或者再远一些,越过五胡乱中华,直接到三国之后的晋。它们的动乱之源是什么?病根是什么?他们都是怎么总结前人的得失,进而处置本朝国策的?

晋之衰亡,在八王之乱,之所以会乱到让胡人前所未有地侵入汉家江山,完全就是司马家的藩王都有极强的兵力,可以无视皇帝大杀四方;那么藩镇之害就已经天下皆知了吧?可是隋唐两代,明君能臣数不胜数,他们为什么就没有吸取两晋的教训,严格地限制藩镇,不管是亲王发展成的藩王,还是后来作大的节度使?

有客观的原因,因为他们无法知道后来的节度使们会嚣张到那步田地,而且节度使们之所作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所谓的积重难返,到了火候谁也扳不回来;但更重要的,还是隋唐天子的主观意识。因为他们的自信与强悍。

天可汗李世民登极之后还和士兵们一起较量箭法,有臣子劝他,唐朝的士兵籍贯杂乱,异族人太多,小心有人暗箭弑君。可李世民哈哈大笑——朕视天下万民皆如赤子,无所分别,何来提防?

赵匡胤自然不是平常人,可是他和李世民没法比,他在先天上就输了。他的国家不是在战场一刀一枪杀聘为的,让他从开始就提防着反叛和各种不稳定的因素。这让他全体保留了后周的官员,来保证官场的稳定,但是又不能给他们实权,小心他们会造反。那么活儿要交给谁去办呢?只能交给赵普、李处耘甚至亲弟弟赵光义这些亲信来担当,但是对他们也要限制,即不给他们高官位置,哪怕只是暂时。

这就是未来的赵宋天下,官、职、差各立名目,层层设防的雏形。说来冗官、冗兵等等都是不得已的,谁愿意那样呢?

但是千年之后,我们活在衣食无忧,连被人打个耳光都可以随时报警的今天,说实话也没什么权力笑话赵匡胤的胆量魄力。而且再深一步想,难道赵匡胤和赵普就想不到强干弱枝的弊病所在吗?

也许他们早就想到了,选择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就会从根本上把国家活力和民族的精气神都压抑住,最后每况愈下精尽而亡。可是选择强悍呢?即放心大胆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国家做强做大,那么后果就是复制了晋、唐王朝,到最后一样死得非常难看……人类发展到了宋朝,就算再歌功颂德的人都会承认家天下迟早必亡的吧,怎样都是个死,那么为什么不选择家里平安,没有内乱的死法呢?

就像俗语所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哈哈,不管怎样,我活了三百一十九年,晋、隋、唐、元、明、清、你们谁活得过我啊?屈指算来,只有汉朝,两汉加在一起才比我长了几十年……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说干就干,当年3月,除宋太祖赵匡胤本人之外,宋朝最强的军事人物慕容延钊以及韩令坤一道进京述职。这两人来时满心欢喜。鲜花、美酒、奖金、升职……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但是一切别急,赵匡胤永远都有惊喜给他们。

令——罢免慕容延钊禁军殿前都点检一职,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罢免韩令坤禁军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出任成德节度使。

一盆冷水劈头浇了下来,慕容延钊和韩令坤傻了,做错了什么吗?真的做错了什么吗?前思后想,两人相对苦笑了。高啊,到头来还是赵匡胤高明,这样的命令在两人进京之后才当面颁发。多么的坦诚,有话当面说个明白,非常方便你们就近提出抗议,可以由皇帝亲自对你们解答……

等狗自己进了门里,似乎抓起来就更加容易些,是吧?

等他们再次出京,去新地点当新官时,才知道韩令坤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由更贴近皇帝的石守信来接任,而国家第一军衔殿前都点检已经收入了宋朝的历史博物馆里,由老东家赵匡胤再次独家珍藏,谁也不给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庆幸吧,还活着。至于石守信,只有羡慕……谁让人家从开始就是部下,而不像我们以前曾和皇帝平起平坐过呢?

但是历史证明,石守信的快乐是多么的短暂,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之前由强悍无敌的李重进所把持的高官,他只担任了不到一百多天,就是这可怜的一百多天,还是在赵匡胤的人生突然遭遇重大不幸的情况下,才被忽视一样地延续下来的。

赵匡胤的妈妈杜太后突然生病了,赵匡胤动用人间一切的物资人力,也仅仅拖到了当年的6月份。不到一百天,赵匡胤的人生就跌入了谷底。

赵匡胤是公认的孝子,生母的去世让他极度悲伤。但是事实上这位贵妇人的死,绝不仅仅是赵匡胤一人的不幸,随着这位在宋史中只有五百四十五个字记载的老太太的去世,北宋初年两件最大的、也是从来没有正解的疑案——金匮之盟、烛光斧影中的前者,就此发生了。

古今第一老太太

话说龙凤生龙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可惜的是这种事没法反过来说,即生出第一条龙的妈一定也是龙吗?不过这也得两说,比如朱元璋他妈就有些遗憾,而赵匡胤的妈就真的非同凡响。

这位嫁给职业军人赵弘殷先生的杜氏夫人,其言行真的是女中豪杰。比如说当赵匡胤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皇帝时,消息传进开封,赵匡胤的老婆吓坏了,可杜老夫人却泰然自若——“吾儿生平奇异,今日果然,何忧也?”

等到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成为名符其实的皇上,众臣依礼向太后道贺时,她老人家却又“愀然不乐”。赵匡胤亲自询问,新任太后才说——“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危之不促忧,得之不妄喜。这样的人临死的时候,除非是得了脑溢血之类的急症,不然她是不会就此轻易撒手,什么都不管不问的。果然,据宋朝的官方历史记载,杜太后临死的时候突然问了赵匡胤一句话

——儿子,你说说你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当时赵匡胤都哭傻了,啥也答不上来。可杜太后就是不闭眼,一定要他回答。

赵匡胤只好说——这是祖宗积德,以及您的福分。

杜太后摇头,儿子说得很有礼貌,可是她快死了,不想再听喜歌,她必须得把不放心的话都交代清楚才成。她说——不对,你能当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儿子太小,要是后周有成年的皇上,这个天下怎么能轮得到你?所以你死之后,要立你的弟弟当皇上,这样才能把这片江山坐稳。

史称赵匡胤马上就答应了(唉,不知道是出于安慰临死的老妈还是什么别的心理)。可是没想到他老妈真的是个厉害无比的人物,临死都毫不放松。她趁热打铁,马上说——去把赵普叫来,当着我的面,立即把这份誓书写出来。立字画押,不得反悔!

赵普被火速召来,他写好誓书,并在纸尾处签上“臣普记”三字,然后装在皇宫专用的盒子——“金匮”里,由谨慎可靠的宫里人收好保管(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

以上就是北宋之初,两大疑案中“金匮之盟”的官方记载。根据以上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活下来的大概只有三个人——即赵匡胤本人、赵普以及那位专用掌管金匮的谨密宫人(保守估计,只有一个宫人)。

关于“金匮”的真假之谜,甚至到底有没有“金匮”的存在,都因为在公元961年6月份宋太祖赵匡胤的生母杜太后的去世而无从考证了。流传到今天,它的起源出处至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那是取材于宋初名臣王禹偁所著的《建隆遗事》中的记载,但是不必细究,随便读一下都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恶搞。

这本宋人笔记里记载,皇位传递这样的大事,竟然是在一次举族欢庆的家宴上公开决定的。而且提出这个决定的,竟然是赵匡胤本人。

他向他妈妈敬酒,当众宣布,当他死之后,就会传位于晋王光义,光义死后,就传位于三弟光美。他妈妈大喜,这完全成就了一个女人的最高愿望——让他老妈杜太后不仅是一代开国之君的母亲,还要让她空前绝后地成为三位天子的母亲!

而太后大喜之下,再要求赵光美死后复归皇权于匡胤之长子德昭……真是一家和睦,雍容揖让,古今之典范大成!

我们把目光向南转吧,一直越过长江,再越过南唐的都城金陵,溯江直上,来到古代的洪州,也就是今天的南昌。在那里,也是在公元961年的6月,发生了一件真正对当时的中国影响巨大,且史实准确的大事。

李璟死了。而且非常遗憾,这时他已经叫李景。与他最初的本名李景通只有一字之差。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南唐国主。”

李景,当他死的时候,或许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他生命最初时的印迹吧。他生于安乐,父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但是却无奈地死于忧患,他应该会想起,父亲临死时仍然对他不放心。那时李昪挣扎着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个要求

——儿子,把你的手指放进我的嘴里。

李景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命执行。只见李昪狠狠地咬了下去,把儿子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这时,才说出了心里最不放心的事

——儿子,疼吗?要记住你要善交邻国,守住祖业,保住社稷,不要像隋炀帝杨广那样自侍强大随便出兵,最后自取灭亡。要记住我的话,你才是孝子……才不会疼啊!

可是李景都忘了,在治国用兵这些国家根本大政上没有一件是按照他父皇最后的嘱托而做的。到他死的时候,他的国家已经少了一半的国土,而且四邻交恶,民生贫困,能暂时保住江山的,只有一条上天赐予他的长江。

但就是这条长江,还差点让他落入北岸的宋军手里。那是在当年的三月,李景觉得金陵与长江北岸的敌营离得太近,太不安全了,执意要迁都到洪都(今南昌)。可是在迁都的过程中,他的龙舟在长江中突遇大风,直接被吹向北岸,差一点就让宋朝的水军不劳而获。

历尽周折到了洪都,李景却病倒了,真是生有地死有处,他千里迢迢担惊受怕地来到了洪都,竟然就是为了死在这里。他死的时候万念俱灰,给留在金陵的太子李从嘉的遗命是——再也不要为我奢靡浪费了,别修什么陵寝,只要有一个几尺高的坟头就好。我只求在地底下能够重获安宁。

这是平民一样的临终要求了,可惜他二十五岁的儿子李从嘉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父亲这样的要求。他一边大修陵墓,一边上表请求北方的赵匡胤,请求给予自己的父亲以皇帝的礼仪安葬。

也许是同样刚刚死了亲人的原故,赵匡胤答应了。李景的尸体被隆重地迎回了南唐的京城金陵,追复帝号,定谥号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下葬于顺陵。

当年的7月29日,他的儿子,准确地说是六儿子李从嘉,在金陵袭位为第三代南唐国主,从此改名为李煜。

杯酒释兵权

公元961年的7月间,注定了是一个动荡的年月,在长江之南,第一大国南唐换了新的国主,在江北的中原第一强国宋,也同样发生了一次震动全国的政令改动。

没有任何的预兆,宋朝在乱世中国家安危的根本支柱——都城禁军里的高级主官们突然间被大面积地罢免。这些人包括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人,一个个威名赫赫、忠心耿耿,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过什么反叛的迹象,但是一夕之间,全都丢官弃职。

能够想象当时外界有什么样的反响吗?严格地说,当时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摆脱了血腥杀戮的五代十一国时期,就算赵匡胤本人都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南唐、后蜀、北汉、吴越等等等等国家毕竟都还与宋朝并存,虽有强弱之分,可是谁敢说最后的胜负?而在五代时期,国王与自己的统兵大将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诚信关系。像现在这样,突然之间禁军首领几乎全部罢免,在人们的记忆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血腥政变。

但是实际上,至少在史书文献的记载里,事情进行得波澜不惊,一切都像是微风细雨一样。和平、轻松,赢的人如释重负,而所谓失去了什么的人,也同样的额手相庆。

似乎是双赢。

这件事是这样记载的——当年7月的某一天晚上,赵匡胤下了晚朝,把石守信等亲信都留下,邀他们到内宫喝酒。喝到兴头上时,赵匡胤突然非常不快乐,说——要不是你们,我做不了皇帝。可是我现在难受,没一个晚上能睡好觉。

石守信等人问怎么回事。

赵匡胤的回答直指要害——“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

以后的事就谁都知道了。石守信等人伏地请罪,发誓绝无二心,赵匡胤宽大为怀,给他们指出条活路,即“释去兵权,出守大藩”,并赐予大批金钱田产、歌儿舞女,使彼等“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到第二天,石守信等人就都因病退休了(称疾请罢)。

赵匡胤遵守诺言给他们一一安排了新的工作——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除石守信本人还保留了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虚衔外,其余所有人的禁军官职一起罢免,尤其是继慕容延钊的殿前都点检这个极为敏感的职位之后,殿前副都点检一职也被永久取消。

而且在各种史书中,如《宋史纪事本末》及《续资治通鉴》,都在石守信的仍旧兼职之后附加了一句——“其实兵权不在也”。

谁也没逃了。

以上就是被世人大肆称道的宋太祖仁政之一,“杯酒释兵权”。千年之间,无论怎样细查,怎样怀疑,至今也没有谁能发现并证明这件事是假的。于是就没法不称道赵匡胤是真的仁义了,比之刘邦、朱元璋那样大杀开国功臣,他真是好得太多了。

但是细想一下,我没法不摆出这样的疑问:

一.即石守信等人是开国之功臣吗?

二.赵匡胤是不能杀,或是不敢杀,还是没有必要杀?

首先说一,当刘邦、朱元璋大杀功臣的时候,都是到了天下一统之后才开刀的。那么赵匡胤呢?这个时候他仅仅是把原后周的天下稳定下来而已,根本谈不到什么开国。而石守信等人最大的功劳,也只是在陈桥兵变时或里或外地推举赵匡胤政变成功而已。说到开国功臣,他们还谈不到,最多只能算是立国功臣。

再说二,赵匡胤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真的是威胁到了他的帝位以及生命了吗?根本谈不到,他们的威胁都是潜在的,最多只是怕他们步赵匡胤的后尘,也被部下逼着当皇帝而已。这有多大的可能性呢?犯得着刀头见血,让极力维护的和平形象受损吗?

所以,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完全可以看得淡一些,它的确可以算是赵匡胤的仁政之一,也给赵宋的官家们以后的立了个好榜样,但是它与刘邦、朱元璋等人大杀功臣的行为完全不可比,因为终赵匡胤一生,以及赵光义的一生,甚至赵宋所有官家的一生,都没有到达刘邦、朱元璋的境地,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来大杀开国功臣。

除了以后的宋高宗赵构,此人才真正杀了他的开国功臣,杀得千年以来,无数国人扼腕痛恨!

时间过得飞快,几乎就是一转眼之间,公元961年就过去了,紧跟着下一年,公元962年也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在中国的历史上,从961年7月份开始,直至962年的年底,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基本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刀兵争战。尤其是赵匡胤乖得出奇,他几乎是整月整年地窝在自己的家里,任由宝贵的黄金岁月匆匆而过,放任自己发霉腐烂。

好像他已经满足了,只是想在乱世中做一个平稳度日的守成之主。

但是奇怪的是,他身边的人却都累得要死。那么,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首先,还是军队。继“杯酒释兵权”之后,赵匡胤仍然对他的军队不满意。要知道,军队始终都是一把刀,不仅要对它放心,还要让它有用。

在放心的一面,赵匡胤的智慧让人没法不佩服。历史证明,“杯酒释兵权”仅仅是他改良军队的前奏,后面的事才是他治军之道的精华。

通过改换领导,殿前的都、副都点检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到了962年的9月,石守信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也被罢免且从此撤销,并且从此把马军与步军分开,使他们各自为政。从这时起,“两司”变成了“三衙”,其长官就是后来宋朝军中统称的“三帅”——殿前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南北两朝变成了三国鼎立,看你们还怎么联合起来作怪。

而这仍然不够,赵匡胤在“三帅”之下又设制了“四卫”,即属殿前司的铁骑军、控鹤军;属侍卫马军司的龙捷军;属侍卫步军司的虎捷军。这“四卫”下面再各设四厢都指挥使,再一层的剥离四卫的兵权。

但这还是不够,兵权如此细分,赵匡胤认为还是有危险。他进一步规定这些将军们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拥有了“握兵”之权,即平时由你们负责训练、职守、迁补赏罚。真正“调兵”之权他们一点边都别想沾。要“调兵”,只能去找枢密院。而枢密院应名是全国最高的军事统治机构,但它也仅仅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喉舌而已,它只能接受皇帝的命令,然后由它发布由哪位将军具体“统兵”。

由此,军中三权分立,无论谁也没法直接掌握一兵一卒。按说这样赵匡胤就应该放心了吧,不,还不行。赵匡胤结合自身的发展轨迹,又找到了新的隐患破绽。那就是将军们身边的亲兵。

赵匡胤下令,无论是什么级别,什么高度的将帅,都绝对不允许拥有心腹亲兵,严禁军人培养自己的私人力量,违令者斩!

这一条是重中之重,赵匡胤咬得极紧,不管合不合情理,对谁都一视同仁。就连他的义社兄弟、开国的元勋,被赐予殿前都指挥使,贵为“三帅”之一的韩重赟,被人告发拥有亲兵(仅仅是怀疑有),都差点被赵匡胤砍了脑袋。

这一步针对有用,赵匡胤的措施非常得当。他爱惜并重视士兵是特殊工种的劳动人士,军饷赏赐绝对优厚——“金币绢钱,无所爱惜”。但是,一定要守规矩,针对五代十一国其间骄兵逐主帅,悍将废帝王的血淋淋的教训,赵匡胤命令全军严格遵守“阶级之法”。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官大一级真的能压死人了。而且不仅能压死你,上级军官还真正有了生杀大权,使“士卒知将校、将校知统帅、统帅知朝廷”,彻底断绝以下犯上作乱骄横的不法之心。为了贯彻这些前所未有的命令,赵匡胤不惜大开杀戒,翻开宋史,因此一次杀二十九人、杀四十人、杀一百二十人屡有记载。

没办法,五代时军汉强鸷,不杀不足以立威,甚至不多杀都不足以立威。

这还没完,在开封城里,赵匡胤还有各种各样让军人暗自叫骂的阴损招数。比如说为了锻炼军人的体格,以及让他们保持勤劳防止懒惰,每到发粮饷的时候,赵匡胤就命令城东的兵去城西取粮,城西的兵到城东头去取粮,他本人就站在城中的制高点,看着满城的大兵各自背着至少两石(二百斤)的粮食从巨大的开封城这边走那边,那边走这边……而且他还规定了,绝对不许雇车或者有人帮忙。

这样的事太多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赵匡胤全心全意地梳理打造着自己的帝国内部,要尽快彻底地把他从后周偷来的江山改造成功,变成他自己的私有财产。而且对军队的改良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的发现,他的命令还会不断地增加,直到后来达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完美境界,才算是大功告成。

正文 第十四章 我有一个梦想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公元962年的年底。又快过年了,开封城里的大小官员们被赵匡胤折磨了一整年,都在盼着放假、休息、分年终奖金……千百年来的中国人都这样,只要刀子还没架到脖子上,到了年底就都会尽情找乐。可是这绝对不包括当时的赵匡胤。

赵匡胤还是阴沉着脸,整天见不着个笑容,而且他还行踪诡密,尤其是当天时不正,雨雪纷飞的时候,一旦到了这种案发率非常高的天气,他就越发的神出鬼没。据传说,就在一个正下着大雪的晚上,他突然出现了赵普的家里。

雪地里的赵匡胤显得异常,因为他笑了,他“呼赵普妻为嫂,为之炙肉暖酒”。然后在远离了皇宫群臣的环境下,他才向自己的首席谋士说出了心里话。

——吾夜不能眠,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特来见卿。

之后两个人谈了很久,关于新兴的帝国是否要发展,要向哪里发展,就在这一夜里定下了基本方针。但是说到底,当时的赵普直接把一张尽人皆知的奏章扔给赵匡胤也就是了,就是王朴当年的那篇《平边策》。

无非都是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何必赵普多废口舌,而我再多废笔墨?但是,有一点无论如何要注意到,那就是对于北汉的处理。

柴荣除了第一次因为报复而出征北汉之外,从来就对那个弹丸小地不屑一顾,他的目标直接定到了战略意义比天都大的燕云十六州。而纵观日后的赵氏兄弟,无论是知兵的赵匡胤,还是素不知兵的赵光义,都把北汉放在了首位。

不下北汉,不顾燕云。

这里面的区别我们以后细谈。只是历史在这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之后,就向赵匡胤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他要的机会,最适合他的机会,竟然不请自来。

话说当时是五代十国,细算其中是十一国,而再细分,里面还有很多不称国但是又独行其是的“国中之国”。荆南、湖南,就是两个非常典型的代表。

湖南,最早是一个叫马殷的许州鄢陵人建立起来的。最初只有潭、邵(湖南邵阳)两州,不断苦心经营才逐渐发展到后来的七州。这么点小地盘,按说不会太招人眼,可是很不幸,他遇到了早年雄心壮志不甘寂寞的李璟。

凭着老爹李昪留下的家底,李璟很快就拿下了湖南,但是随后他就被拖进了淤泥里。反复拉锯,再加上柴荣对李璟的折磨,马氏的部将刘言趁机收复了湖南,之后就被部下干掉,最后的受益人叫周行逢。就在962年的年底,周行逢也死了,死后湖南的局面就像柴荣死后的后周一样。

十一岁的小孩子周保权要比七岁的柴宗训大上一些,但无论他大多少都没用,因为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个差不多可以平起平坐的老战友——张文表。周行逢刚死,张文表毫不犹豫,马上起兵反叛。

周保权慌了,严格地说是周保权身边的大臣们慌了,他们一边派出湖南大将杨师璠出兵平叛,一边向赵匡胤求救。因为之前周家一直向北方称臣,而无论是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承认他们的臣属地位。

消息传来,开封城上下军民人等都不由自地深深呼吸,接着两眼烁烁放光,据说这是人类见钱眼开时的共同生理特征。他们都相信,此时皇宫里的皇帝陛下一定也和他们一样的反应,还等什么?马上出兵!

但是让他们咬牙切齿的是,他们的皇帝居然对此毫无反应。

赵匡胤脸色平静,他对周保权派来向他喊救命的人说,你们先别急,都下去歇一会儿,过两天等信儿。就这样,来自湖南心急如焚的使者被不咸不淡地打发了下去。

之后,赵匡胤也开始了深深地呼吸。机会真的来了,他比谁都要清楚,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周保权和湖南那个没经过大场面的小朝廷已经引火烧身。别人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可这些乱了方寸的人却是因为张文表这只狼,来引他这只空前巨大的饿虎。

那他还等什么?湖南已经出现了权力真空,如果他不马上出手,湖南周边的荆南、后蜀、南唐可都在虎视眈眈!

湖南是块肥肉,谁吃了都会更壮……但是,面临机遇才能称出一个人真正的斤量。赵匡胤不急不躁,直到等来了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他才作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信息回来了,是他派到荆南(也称南平)吊唁的使者卢怀忠。荆南,这是另一个名为藩臣,实同割据的小朝廷,它最初的统治者叫高季兴,是五代开始时大终结者朱温手下的大将,官拜荆南节度使。当时的荆南小得可怜,只有江陵一座孤城,而且久经战乱,破败不堪。高季兴几乎是骈手抵足一点一滴地把家业做起来的。

传到宋朝建立,荆南的主人叫高保勖。高保勖毫不例外地向柴荣、向赵匡胤称臣纳贡,以求平安,历史记载,他和他的前任哥哥高保融都到了“一岁之间三入贡”的孝顺程度。但是非常不巧,在周行逢还没死的时候,他就先死了,荆南就交给了他的长子高继冲。

赵匡胤是仁德之君,对臣下的死非常难过,他专门派出了吊唁的使者。使者这时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些跟婚丧嫁娶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信息

——陛下,荆南甲兵虽整,而控弦不过三万。年谷虽登,但民困于暴政……取之易耳。

赵匡胤哈哈大笑,心怀大畅。一幅地图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地映射了出来——从北方的宋朝出发,要到达周保权的湖南,中间必须得经过高继冲的荆南……而荆南,又深深地迈过了长江。也就是说,有朝一日,从荆南出发去南唐,别说是坐船,就算是光着脚走路,脚上都只会有土,绝不会变成泥……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妙的事吗?

赵匡胤再不迟疑,出兵!按照原先的军事布防分区,荆、湖一带正是宋朝第二号军事强人慕容延钊的主战区。很好,就由慕容延钊来负责这次出征,并且派出赵匡胤原来的幕僚老班底、当时已经是枢密院副使的李处耘监军。同时,再任命太常卿边光就职襄州,命户部滕白为南面军前水陆转运使,全力以赴供应慕容延钊的军需物质。

这是宋朝自开国以来,第一次走出国门,征讨天下,赵匡胤已经派出了他最强的,甚至比他本人还要强的军事班底,再汇集了十州之兵,务求一举克敌,示威四方!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在这次以众凌寡,泰山压顶似的攻伐中,真正令人胆寒的,却不是久经沙场威名远扬的慕容延钊,竟然是那个出身幕僚、貌似柔弱文人的李处耘。历史证明,他比当时,甚至比人类历史上最最残忍狠毒的人类公敌都毫不逊色……

北宋乾德元年,即公元963年正月,帮助湖南武安节度使周保权讨伐叛逆张文表的宋朝大军起程出发。但是第一个命令却下给了必经之路上的荆南高继冲。

令荆南王高继冲发水军三千协助宋军一同南下潭州。

高继冲慌了,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湖南周保权的事,平白无故地找我荆南高继冲干什么?而且这时候高继冲才刚刚上班,对工作没有经验,面对突然发生的军情几乎束手无策。但是他父亲毕竟给他留下了一些成年员工。他们马上就替他识破了赵匡胤的诡计——假途灭虢。

这可真是老掉了牙的骨灰级计策了。在有宋朝之前的一千多年里就弄得尽人皆知——春秋时,虞国和虢国同姓相邻,彼此相亲,晋国虽然强大,可也拿他们没办法。于是晋国人想出个阴招,先拿大批金银珠宝无偿送给虞公,让这个眼皮子忒浅的小公国让出了条道,晋国的大军灭掉了虢国,然后回国途中,顺手牵羊也把虞国连同之前送的金银珠宝都收了回来。

就这么点事,这种诡计是典型的可一不可再的欺诈式阴谋,第一个用的人是天才,第二个还想再用的,那就是成心找抽,送上门去给别人取乐了,比如众所周知的三国周郎……但要命的是,现在高继冲不是刘备,他没法把赵匡胤的军队挡在家门外,然后骂一句——滚吧,回去想个新鲜点的招法再来骗!

之后就一切平安。

因为他实在是不敢。要知道,这个时候赵匡胤的实力已经达到了拥有一百一十一个州,九十六万户人口,而且军队里都是百战精卒,陆有陆战水有水战,兵种齐全……你让高继冲怎么应付?而且赵匡胤下的命令合情合理,你荆南自从我登基就表示了全方位的臣服,现在我只是要向你借个道,然后再出三千个人助战,顶多再沿途补充些给养,这过分吗?不是臣子应尽的责任吗?

于是荆南小朝廷里的人想来想去,不能硬可也不能太软,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备犒军物资,主动迎上去,半明半暗地对宋朝人说——荆南百姓恐惧王师,犒军物资可以尽量满足,可是要在百里以外供应,宋朝的军队不能进入江陵城。

只希望宋军主帅慕容延钊讲些良心吧,做人不要赶尽杀绝……但是谁知道呢?毕竟赵匡胤已经先下了这样的命令!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在当年的2月9日,高继冲的叔叔高保寅带着大批酒肉来到了离江陵城百里开外的荆门,遇到宋军,接待他们的是监军李处耘。李处耘待他们一团和气,笑呵呵地告诉高保寅别怕,宋朝真的只是借个道而已,你们可以现在就派人回去报个平安,然后在我的军营里休息,我们的主帅病了,他晚上就来亲自接待你们。

死里逃生,高保寅立即派人回江陵,把这个天大的喜迅第一时间传给高继冲。而宋朝人真的很讲信用,当天晚上,慕容延钊就真的亲自设宴来给他们接风。在筵席上,高保寅等荆南人真的是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发现,传说中威风八面战功显赫的慕容延钊真的是病了,可仍然亲自出席陪他们饮酒谈笑,这真是让他们受宠若惊……

于是,就算他们发现最初接待他们的那位和蔼可亲的监军大人李处耘并未出席,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了。

李处耘已经远离军营,率领数千轻骑直扑荆南首府江陵。夜色漆黑,百里奔袭,李处耘撕下了文人的假面具,这时他是监军,是实际意义上的军中第一领导,第一枪由他打响,这是光荣,也是他的期望!

他所要做的,就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高继冲和所有荆南人的面前,一举击碎那些可怜虫的幼稚幻想,让他们在一瞬间就明白,除了彻底的臣服,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天色大亮,他已经逼近到江陵城外十五里处,这时,他被一群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遇到这些人。能想象吗?二十一岁的荆南小朝廷的主人高继冲,竟然大清早地带着荆南小朝廷的人在大道上等着他!

怎么回事?要说高继冲知道了他正在向江陵疾进,李处耘倒并不意外,再隐秘的行军也会被发现,尤其这是敌人的都城附近,但是为什么高继冲会放弃都城江陵,跑到十五里时之外来“迎接”他?

难道有埋伏?可是太奇怪了,就算真的有荆南倾国之兵在附近埋伏,难道竟然要用高继冲亲自做诱饵?

但是李处耘一点都不怕。从他的个人简历上看,他巴不得这样。

历史记载,李处耘是潞州上党人,父亲叫李肇,是后唐时的检校司徒。后唐征讨定州时,突然遇到契丹人,李肇率兵决不后退,力战而死,从根儿上讲,李家就有孤胆独斗的勇气。到了后晋的末期,李处耘跟着哥哥来到了开封,他的运气可真好,正好遇到了耶律德光进攻石重贵。后晋的叛将张彦泽率先冲进了都城。当时李处耘二十岁都不到,满城乱兵,杀人放火,他“独当里门,射杀十数人,众无敢当者。”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天黑。到了第二天,乱兵又来了,李处耘“迨晓复斗,又杀数人,斗未解。”直到有他家的亲戚率兵来援助,才算结束。

这样的人率领千军万马,还会害怕?这时他冷冷地问高继冲,你在这儿干什么?

高继冲彻底崩溃。站在他的角度,难道说他可以躲在城里,然后任凭宋朝的“王师”在城外叫门,他不理不睬?要是“王师”攻城呢?他还要怎么办?反抗?或者投降?

哪一样似乎都没有出城迎接的好……这样就能占住“理”了,他一直都没有反抗,一直都是宋朝的好臣子,那么皇上就不会再抢他的什么东西了吧?

就这样,高继冲好半天才说出来,他是在这儿迎候王师。李处耘察颜观色,对这个“臣子”彻底失望。他再不愿浪费半点口舌,命令高继冲就站在原地别动,后面的慕容主帅很快就到,你向他报到吧。然后就领兵直奔江陵。

在他的身后,高继冲和他的荆南臣子们一脸的颓丧,他们不懂,宋朝的人怎么可以不按规矩办事呢?按说“假途灭虢”不是这样的啊,是要先借道,消灭主要敌人“虢国”之后,回来才顺路灭掉“虞国”的,可宋朝人怎么可以擅自颠倒顺序,先拿好心借道的人开刀呢?

这让他们非常的不解,而且不服,毕竟,球不是这样踢的……

刀上没沾一滴血,李处耘就进占了荆南的都城江陵。太容易了,胜利来得过分简单,让他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是他应该做的事吗?是他想要的吗?他应该面对强敌,几番恶斗,甚至险死还生,最后关头才战而胜之。这,才是他李处耘式的胜利,才能成就他流传后世,万人敬仰的威名。

而且,才能让他在赵匡胤的身边显得与众不同。

意犹未尽,李处耘开始满江陵城的忙碌,要布防,要接管,要收编,还有安民等等等等,等慕容延钊带着高继冲进城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大局平定,可以再次动身,离开江陵了。

下一个目标,湖南,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请注意,时间截止到这里,李处耘的表现都非常良好。虽然他稍微积极得过分了些,但身为监军,而且主帅生病,他有理由负起更多的责任。但是随后,这个人的心态就彻底失衡了,一朝大权在手,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一个人潜藏在心底的真面目就会突然暴露。

首先,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让李处耘又急又气。周保权比当初求救时还要十万火急的传了一个消息,说叛贼张文表已经被他自己搞定了,宋朝能及时来援他万分感谢,只是现在事已经办完了,你们可以不必再来了。

开玩笑吧,李处耘大怒,他奇怪难道整个湖南都像周保权一样是个十一岁的小毛孩子?堂堂宋朝的军队是你们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此,整个宋军的反应是加快速度,不仅全体出动,还带上了荆南原有的军队,一起扑向了湖南。就不信了,面对这样的大军,你们还不望风而降?

但是事情就这么怪,湖南人居然敢于反抗!在陆地,湖南人关门闭户,拆毁桥梁,尽一切努力阻挡宋军;在水路上,湖南人做得更绝,他们把船装满了巨大的石块木料,沉在各个关键的水路滩头,把宋军水军的路全都堵死。

事情严重了,慕容延钊向赵匡胤请示该怎么办。赵匡胤远在千里之外,倒没觉得怎样,只是给了周保权一句话——“大军既拯尔难,何为反拒王师,自取涂炭!”

全部的意义都在最后的四个字,小心“自取涂炭!”但是湖南人没有反应。那就没有办法,只有进兵了。这时,厮杀一生的慕容延钊很平静,有进攻就会有反抗,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在李处耘的心里,就完全是另外一种事。

这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在他心里,真正的主帅绝不是慕容延钊,以后发生的事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他绝不允许有人反抗他,让他的事业有任何的差错闪失。面对他,所有的人都应该像高继冲那样,自动走出城来,站在路边等着他征服!

当年3月初,宋军陆路由李处耘率先锋前行,主帅慕容延钊统大军随后,出澧州(今湖南澧县),攻击的目标是湖南朗州。

才出澧州就遇到了湖南军队,悲剧就此发生了,李处耘一战大胜,不仅杀了很多人,还捉住了很多人。他在俘虏里挑出了几十个肥胖的,然后架起了锅,点起了火。他不仅把敌人扔进去煮熟了,还当着其他俘虏的面,要自己的士兵吃了下去……

回忆人类有史以来各种族的全部历史,大批虐杀俘虏,几万几十万地杀也屡见不鲜,可就算是纳粹德国的集中营也仅仅是用毒气集体杀人,死后才收集人的头发、金牙等值钱东西;以屠城灭国著称的蒙古人,在最初的野蛮时代,铁木真的敌人札木合也仅仅是把敌人扔进锅里煮熟,可也没吃下去……李处耘当时并没有疯,他事后更加没有后悔,他的目的达到了,湖南人真的怕他了,就在3月10日,他就攻进了湖南的都城朗州,杀了主战的张从富,抓住了十一岁的小孩子周保权。

可是他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期盼的荣耀。人,可以杀人,但是,要有起码的底线!

战报很快就传到了赵匡胤的手里。喜讯,从出兵到现在,不超过一百天,实战中两天之内收服荆南,十天之内攻破湖南,生俘高继冲和周保权,堪称战果辉煌,共得十七州、八十三县共二十三万七千户人口。

大功告成。

但是赵匡胤却没法高兴。因为这并不是他想要的胜利。

胜利,有时真的并不是一切。他出生在五代十一国里,成长和拼杀在五代十一国里,他的功名富贵,甚至他的名声家业都与刀剑厮杀密不可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它们。我们不要忘了,就在赵匡胤少年时离家出走,落魄到走投无路时,他都没有允许自己坠落。历史早就证明,赵匡胤善于杀人,但不以杀人为乐。

我想,他始终都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想随着他的成长,随着他遇到柴荣去争战天下而逐渐地清晰。那就是,刀剑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这是个终极问题。里面包含着另一个极其深刻的内核,即他凭着刀剑为生,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具体来说,他能超过柴荣吗?

以柴荣之强,有生之年无日不征无日不战,严于律己,也苛求于人,虽然活得痛快淋漓,可是最后怎样?以刀剑之利威服天下,难道刀剑还能千年不损?柴荣的教训就是他把自己都当成了一把刀,哪里有事哪里到,最后终于强不可久,一刀砍得崩了刃。

所以再不能那样了。于是赵匡胤开始派部下出兵,而且选身边的亲信来做监军。既要胜利,更要人心。他深深地懂得,他的是他的,而别人的,一但抢到了手,也就是他的了。所以一定要珍惜。

可是李处耘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胜仗人人都能打,没见过他这么干的,难道湖南人已经顽固到只有把他们扔进锅里煮熟了再吃下去,才能让他们服从?!赵匡胤痛心疾首,他明白,这是一个标准的五代十一国时期的胜利,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弊病马上就出现了,周保权虽然被抓住,但是湖南民愤大起,兵民齐叛,朗州城都在叛兵乱民的威胁之下了。李处耘,现在你的大锅还够用吗?要不要我从开封给你送一些去啊?

而且不止如此,杀过人的李处耘性情大变,不仅对外凶残,在自己的军队里也开始严刑峻法毫不留情。尤其是主帅慕容延钊的士兵,只要有错,李处耘直接杀伐决断,一点都不请示全军的主帅,在他的心里,监军,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高领导!

后果是严重的,慕容延钊带病出征,连气带累,从此一病不起,回后不久就死了。这时回头看一下,李处耘的功劳在哪儿?以荆、湖弱小之地,派慕容延钊这等大将出征已经是大材小用,只为必胜,也一定必胜!可是李处耘把所有一切都弄变了味。

为了善后,赵匡胤只有下诏宣布大赦荆南、湖南所有叛乱,乱者无罪,而且免除当年茶税及各种无各杂税,再免去荆南地区当年夏税的一半……而这还远远不够,赵匡胤明白了,他仍然还活在五代十一国里,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当上了皇帝而改变什么。

不,我有一个梦想,我想要的世界绝不是这样的!

那么要怎样处置李处耘?赏,做梦都不要想了;那么罚,要罚到什么程度?在五代十一国里,甚至在中国历代的开国皇帝那里,“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非常的有市场,可是赵宋的官家们不这样。结果出人意料,李处耘仅仅被调整出中央,到地方上去学习改造——黜李处耘为淄州刺史。史称“处耘惧,不敢自明。”

他还有什么可以表白的?此后不过三年,李处耘就死了,只有四十七岁。或许也是神明有亏,坐卧不安吧!

但问题还没有了结,赵匡胤要弄明白,为什么会有李处耘这类凶残暴戾的人存在?这样的人渣只有李处耘一个吗?他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本答案。

还是权力,不加遏制的权力一定会让人返祖变成野兽。

而从唐朝末年,各地的节度使就变成了能和皇帝分庭抗礼的诸侯,他们在自己的地盘里有兵、粮、钱,还有自己的司法机关,这样他们就彻底地自由了,而请相信我,当杀人可以不负责任时,人类就会感到快乐!

就是从这时起,赵匡胤把刚刚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无论是荆湖东边的南唐,还是它们西边的后蜀,赵匡胤都暂时地扔在了一边。他的目标回到了国内,他一举收回了各藩镇节度使们的“支郡”管辖权(支郡,就是节度使驻地以外防区以内的其他州县),财权,以及司法权。

其中管辖权,从此以后由朝廷统一分派文官去担任各州县的知州知县;

财权,则由朝廷专门设立了一个专职机构——转运司来负责,每一个转运使来负责一路(路,简单地说,相当于现在的省,最高的行政区)的财政收入。每年税收除了少量应付日常开销的经费之外,全部上交;

司法权就更加彻底,赵匡胤下令从此以后全国各州所有的死刑案件,要全部上报朝廷,由刑部复查,州县官员再加上节度使再没有处死子民的权力。尤其是以前由节度使的校尉担当的司法提刑官员被全都清除,由科举录取的文官但任。

而且在这之后,赵匡胤又再次向全国派出了“兵样”,也就是一些高大威猛,符合标准的士兵,全国各州军队是凡符合条件的大兵都要上交出来。

就这样,赵匡胤才基本上做到了“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大圣人朱熹语录。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到,他的前任皇帝柴荣有多危险,那是长年累月地赶着一辆没有缰绳的马车,随时都会翻掉。

赵匡胤可不想这样,他要创造出来一种能长期有效,不必对下属随时施压就能传达命令保证执行的制度。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国家长治久安。

正文 第十五章 六十六天平后蜀

一个烦恼,真是让人头疼——今晚,我是约会西施呢?还是去陪貂婵?

看着似乎有点无病呻吟,没事找抽。不过赵匡胤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是进攻后蜀呢?还是先搞定南唐?

弄得好像时光倒流了,又回到了东汉末年的三国。隔着长江,那边是东吴;隔着剑门蜀道,里边就是蜀汉,而广大的关东大地就是曹操的地盘,而现在赵匡胤变成了曹操。

怎么办呢?

要是回到后周,事情很容易,柴荣想都不想就会提兵直奔长江,那边他熟,二来,南唐可真是有钱啊。可是现在不同了,南唐已经彻底称臣做小,尤其是新接班的李煜,对赵匡胤恭敬得了不得,已经是合格的下属了。那么当领导的也得有些正规的形象不是?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不要脸。

而后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后蜀的皇帝孟昶不仅不服,而且还在主动进攻。

孟昶,初名仁赞,字保元。邢州龙岗(今河北邢台)人,还是柴荣的同乡。是五代后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个儿子。此人得天独厚,老爹给他打下的是中国地理上最隐秘、最安全的一片江山,而且非常的富饶,他可以躲在剑门蜀道的天险后面,一直稳稳当当地当化外皇帝。

他真的创造了五代时的一项纪录,他是所有短命朝廷里在位最长的皇帝。一共是三十一年,不过还是很遗憾,同样是蜀国的后主,他比刘禅还是少了点。

但是平心而论,他的表现比刘禅强多了。他父亲孟知祥本是后唐宗祖李存勗的妹夫,沙佗人干掉了前蜀后主王衍后,就派他做四川节度使。没想到后唐迅速崩溃,孟知祥就来了个山高皇帝远,自己称大王,守住了西川,再干掉了邻居东川的董璋之后,他就当上了刘备。

可惜在称帝的同一年,孟知祥就病死了。那时候孟昶只有十六岁,可怜啊,他老爹给他留下的都是从中原那边带来的地道的骄兵悍将,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印着“将相没有种,男儿当自强”的时代标签。可是孟昶即位刚刚几个月,就把原来把持着禁军并且兼职宰相的李仁罕、张业甥舅二人干掉,一举收回了国政大权。

开板就唱,满堂大彩。那时后蜀的藩镇大将李肇来见孟昶,刚开始时拄着拐杖装模作样,说老了跪不下去。可是孟昶干掉李仁罕的第二天,他远远看见孟昶,马上就扔掉拐棍,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大气都不敢喘。

之后孟昶的表现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圣明天子。他衣着朴素,兴修水利,注重农桑,与民休息,什么好事都干,后蜀国势强盛。而孟昶也志向高远,他在后晋刚刚被契丹灭亡的时候,趁刘知远立足未稳,将北线疆土扩张到了长安。可惜他不能亲上战场,手下人不太得力,又败回来了。但是也得到了秦、成、阶、凤四州土地。直到柴荣出世,这四块肥肉才被中原又叼了回来。但就是这样,孟昶仍然不服,他为了再次和柴荣较量,专门训练了一支精兵,命名为“破柴都”,摆明了向柴荣叫阵。

可是柴荣一直都很忙,没空答理他。

而这之后,孟昶就变了。或许是一直安枕无忧吧,躺在天府之国里享福太久,他开始坠落。此人纸醉金迷,大修宫殿,而且非常沉迷于房中之术,这混账把全川各地美貌的川妹子没完没了地往身边搂,最后四川基本上没有未婚女孩儿了,早婚早恋成了民俗习惯……

这都没什么,按照一位国学老前辈的说法,在中国,皇帝的特权之一就是随便看中了哪位姑娘,只需要在一张黄纸上写几行字,就可以拉进宫里,合法受用。而且女方还要叩头称颂,说真是家门大幸,祖坟都冒了青烟。那么孟昶在自己的国家稍微合法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什么事都有个度。你可以随便玩女人,但是不要想着随便去玩赵匡胤。而孟昶本着连柴荣都可以随便搞一下的决心和魄力,那么赵匡胤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说自古有蜀就有后主,有后主就有诸葛亮。这既然是定式,孟昶也就不例外。他的诸葛亮叫王昭远,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两人数十年如一日,亲密无间,好到了孟昶的国库就是王家的仓库,可以随便拿,但就这样,王昭远还是不满意。

因为他的人生还有更大的追求——要做真正的诸葛亮,要出川北伐,平定天下!

何况当时川中都有人不服了,当面对他说——你根本就没有功劳,可都当上枢密使了,不立点功,能堵上众大民众的嘴吗(何以塞时论)?

而且进兵的具体步骤都替他想好了——应该先联络好北汉,命令它南下,我们后蜀趁机出黄花谷、子午俗(西安南一百里处),中原表里受敌,那么关右之地,就都是我们的了。

那还等什么?王大枢密使急不可耐,和他的孟后主商量了一下,就派出了他的枢密院大程官孙遇,以及兴州军校赵彦超、杨蠲等人,带着写好的蜡丸密信去见北汉的皇帝,“令”其出兵,一起攻打宋朝。

但是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君臣间那么伟大的幻想式的激情,尤其是赵彦超。这人在半路上拐了个弯,把孙遇、杨蠲连同蜡丸密信都交给了大宋皇帝赵匡胤——或许是他觉得千辛万苦像做贼似的偷渡整个宋朝国境,把信送给北汉皇帝,倒不如直接做贼,把后蜀皇帝和北汉皇帝一起卖给大宋皇帝来得好吧。

于是赵匡胤的烦恼不见了,他终于知道,这个晚上他应该去见西施还是去找貂婵。当时他仰天大笑——吾西讨有名矣!

乾德二年,即公元964年11月2日,赵匡胤以后蜀皇帝孟昶勾结北汉共谋犯宋为由,发兵近六万,分北、东两路合进收川。其中北路,以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凤州路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为副都部署,枢密副使王仁赡为都监,统率禁军步骑两万、诸州兵士万余,自凤州(今陕西凤县东)沿嘉陵江南下;

东路,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义为西川行营归州路副都部署,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统领步骑两万,自归州溯长江西上。两军分进合击,约期会兵合攻成都。

与此同时,赵匡胤再次显示了他的宽广无私博爱仁慈天下为公我为人人的巨型胸怀,他命令从即日起,就在开封城右掖门外南临汴水的黄金地段,修建一座有五百间独立房屋的庞大的河畔豪宅,里边日常用具要一应俱全、面面俱到,要做到房主一到,就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然后他命令王全斌和刘光义为他带个信给孟昶,这就是他为孟昶同志准备的新家,虽然仓促,但是非常有诚意。等你啊,都给你准备好了,预祝你乔迁大喜、居住愉快。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四川怎么会被人攻陷呢?尤其是从东从北向西攻。要知道,在公元1937年的2月以前,也就是川陕公路全线通车以前,中原内陆入蜀的道路只有三条。

一、金牛道,即众所周知的“剑门蜀道”;二、阴平道;三、米仓道。没一条道能让进川的人舒服,何况是顶着枪林弹雨往里攻。

米仓道,是因为它要翻越米仓山而得名,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比阴平道更糟糕,行军打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阴平小道,其实那是三国时的邓艾在自寻死路。别说是从阴平道上滚下来九死一生,根本就断了回头路。而且他没摔死的几千个满头大包的大兵连匹马都没有,还打什么仗?一切都是因为刘禅和诸葛亮的后人太操蛋,才让他侥幸成功。

剩下来的就只有金牛道了。这条路相对来说好走点,而且路程较近,但要命的是,它又叫“剑门蜀道”,记得诗仙李白曾经说过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吧,说的就是剑门之险。

但是,“要想得四川,必下剑门关”。你还非走它不可。

古之剑门,指的是距今天的广元以北五十三公里,南距剑阁县三十公里的一座东西横亘百余公里的山脉。其间七十二峰绵延起伏,高入云霄,陡壁断处两山相峙如门,形势险要,因此得名。

这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三国时姜维就是在这里以三万人马挡住了钟会的十万大军。旷日持久,相持不下,最后还得邓艾拼死一搏,从阴平小道绕到剑门后面偷袭,才把蜀汉给灭了。

那么赵匡胤派了多少人呢?不到六万,还分了两路。而他面对的却是当了三十一年皇帝,在五代十一国里有着巨大号召力的孟昶。他的胜算在哪里?也许他自己也有点心虚吧,所以他在给王全斌和刘光义践行的宴会上,突然这样问——西川能取得否?

千万道目光瞬间注视,征蜀主帅王全斌凛然而坐,目露凶光——回皇上,西川若在天上,固然不能到。若在地上,到即扫平矣!

没有人敢笑话他口出狂言。王全斌,并州太原人,他父亲是后唐庄宗李存勗的手下,当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父亲办了件蠢事,没有多大的官,却私自储备了亲兵牙将,这犯了所有皇帝的大忌。李存勗命令他父亲进京回话,这时候他父亲怕了,不敢去。而十二岁的王全斌说,这是皇帝在怀疑你有异心。这样吧,把我送去当人质,皇帝就会相信你。

一场灭门大祸就此消平。

再后来,李存勗把王全斌收在身边当近卫。等到李存勗众叛亲离,乱兵入城的时候,宫廷卫士不是叛变就是逃跑,只有王全斌和符彦卿一直保着李存勗在皇宫里苦苦支撑。直到李存勗被冷箭射中,王全斌还把他扶到内殿,等到皇帝死了,他才痛哭而去。

这样的执拗,这样的忠贞,才是赵匡胤选他作平蜀主帅的最重要原因。因为纵观中国历史,四川是个非常邪性的地方,在那里割据的政权,不管是贤明的还是荒淫的,不管是有刘备的胸怀还是诸葛亮的才能,都绝不会超过两代。而外来平蜀的将军们就更加不幸,不是死在了崇山峻岭里,就是在九死一生侥幸成功后,反而被自己的皇帝砍头。

理由很简单,因为没有哪一个皇帝不害怕那些成功入川覆没了一个朝廷的将领,会留在了那里自立为王。那么王全斌呢?赵匡胤就那么相信他?

历史证明,赵匡胤不仅相信,而且给了王全斌极大的行动自由和特权。在临行大宴上,赵匡胤当众与攻蜀将帅约法三章:

第一,鉴于后蜀将校多为北方人,为了分化后蜀的内部,只要能率众归降,并且给大军当向导,供给军粮的,那么立即成为自己人,并且重赏;

第二,宋军所至,不许烧房子,不许随便打人,不许挖坟,不许砍桑树……以及同性质事件。违者军法从事;

第三,这次打后蜀就为抢地盘,打下城镇,只要兵甲粮草,其他所有战场所得的钱、帛等等硬通货朝廷一个子都不要,全分给前方将士!

注意第三章,赵匡胤为了激励士气,已经不惜血本。要知道在五代时期,天下真正动荡的是在北方,在长江以南,以及蜀道以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相对来说,那里平安富足,不识刀兵,尤其是天府之国的成都附近,那真是富得流油。而这些钱财的保障,就在于蜀道的易守难攻。

那么,为了攻陷四川,就唯有动之以巨利。可是这时的赵匡胤侵略经验毕竟还少,而且生性谨慎,他把困难想得太高,却没有意识到,过分的赏赐也有负作用,把他的士兵变成了一群彻底红了眼的战争狂徒。

朝廷只要四川的土地,其余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战利品!这就是征蜀士兵对这条命令的理解。很快,赵匡胤就为之追悔莫及。

战争的机器隆隆开动,至少六万把尖刀逼向了后蜀。那么后蜀的反应是什么?高兴,极度的兴奋!如果非得要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遗憾的话,那就是枢密使王昭远大人的生平第一仗,并不是像前诸葛亮那样北出岐山攻伐中原,而是先奉命抵抗。

但这就是机遇,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王昭远被孟昶封为西南行营都统,全权负责后蜀对宋军的防御。临行前,他带着都监赵崇韬,出席了宰相李昊(一绝妙之人)为他举行的壮行酒会。席间王大都统慷慨表态——我此行何止战胜宋军,以我手下的三万雕面恶少年(可怜,后蜀和宋朝一样,士兵就是囚犯,都在脸上刻记),取中原易如反掌耳!

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王昭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手势,以及当时手里拿东西,都让他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恒久不灭的光辉形象。那是一把铁制的如意,尺寸不知,估计应该不小,因为王昭远行军布阵时把它当成令旗或者指挥棒来用。

想来万马军中,无数盔甲兵执之间,王昭远羽衣纶巾洒然谈笑,随意挥指铁如意,敌军则狼奔豖突溃不成军,功名等闲到手,那是怎样的风采绝伦啊。人生至此,不亦快哉!

就这样,王昭远满怀豪情壮志,带着他的三万雕面虎狼之师,离开成都,去迎战把整个蜀国都当成了无限量提款机的宋朝平蜀远征军。

伐蜀,再一次伐蜀!行军的路上,宋军数万将士心神激越,热血沸腾。这不光是钱财的问题,更是个荣誉,以及从此变富变强的象征!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想起短短的三十九年前,那时中原大地的主人是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勗。从李存勗最初的起步姿态和成果来看,他已经势不可当,马上就会席卷全国,统一天下。那时,在公元925年9月末10月初,他派出了自己的宗室亲王,魏王李继岌,以及大将郭崇韬去攻伐蜀国。

那是一个极度惊人,前无古人,也绝对后无来者的胜利。巅峰时期的世袭雇佣军团沙佗人竟然只用了不到三十天就越过了无数的蜀山天险,攻破了天府之国成都,迫使前蜀的后主王衍走出国门,白衣请降。

那么他们呢?现在的宋军会用多少时间?

全军主帅王全斌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极度的兴奋,甚至焦灼感的狂热同样在他的全身奔流。不为别的,创业,每个人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在伟大的创业征途中,而创业,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大的享受!

首先,第一个目标……很遗憾,不是险峻崎岖的蜀道关隘,而是陕西境内的兴州(今陕西略阳)。没办法,后蜀就算丢了秦、凤、成、阶四州,它的最前沿阵地仍然远在后蜀本土之外。而在这里负责前敌守卫的,是后蜀国王孟昶除了王昭远之外的另一个亲信韩保正。他领兵数万率先出蜀,赶在王全斌之前抵达了兴元(今陕西汉中东)。

公元964年12月初,战争正式开始。王全斌率军冲出凤州,直奔兴州。兴州,是后蜀多年经营的军事重镇,不仅城高墙厚,兵甲充足,而且就连城外都因地势之险而修筑了一连串的兵寨据点,乾渠渡、万仞、燕子等等各寨都在史书中留下了名号。

但是后蜀军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开战当天,这些苦心经营的防线就像滚汤泼雪一样被宋军一一攻破,到当月的19日,后蜀重镇兴州就宣告陷落。旗开得胜,可王全斌不屑一顾,他眼里最大的战利品是在兴州所缴获的四十多万斛军粮,这给他的军队增添了巨大的补给。他一刻都没有停顿,杀奔后蜀下一个据点——兴元。

那里有后蜀军团最高的前敌主帅韩保正,一定要拿下它!

韩保正,这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但却查不到任何光荣事迹的后蜀主帅之前所有的介绍,只有在孟昶的老母亲李太后的一席劝导儿子的话才能找到:“……吾见庄宗及尔父灭梁定蜀,当时主兵者,非功不授,故士卒畏服。今昭远乃汝左右给事之人,而保正又世禄之人,素不知兵,一但有警,此辈何所用之!”

但史称孟昶不听。

今日果然,面对王全斌如狼似虎似的狂飙疾进,韩保正坐拥数万精兵,躲在兴元城里不寒而栗,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而王全斌攻陷兴州之后,又毫不停留连续击破石圌、鱼关、白水军等二十余寨,兵锋直指兴元,让他再也无处可躲。这时,韩保正的勇气和惊人之举就都来了。

他竟然直接放弃了兴元城,领兵来到了城墙之外!

出了城的韩保正快速动动,可惜却不是去找宋军的主力对决,而是快速地带着人马赶到了更远一些的西县(今陕西勉县西老城)。神啊,救救他吧,直到这时,这支拥有数万人马的后蜀军团才弄明白,他们的主帅这么做只是为了暂时性地与王全斌拉开些距离。

或许这样,就能挽救一下他马上就会猝死的心脏吧。

王全斌已经没兴趣亲自对付他了,只是派出了先锋大将史延德一路疾追。史延德进兵神速,没等韩保正逃进西县,就迫使他在三泉(今陕西宁强西北阳平关)依山背城,结阵自保。

这仗已经不必打了,一位晚于宋朝而生的西方战神曾经说过——一群由狮子率领的绵羊,能打败一群被绵羊率领的狮子。就算这时的蜀军都是一个个嗜血如命强悍勇猛的狮子,在韩保正这样的官家公子哥麾下都会被活生生地憋死……史延德挥军疾进,没等主帅王全斌的主力到达,就向数十倍于已的蜀军发起进攻。

数万蜀兵全线崩溃,这一战直接把战场向西推进到了后蜀的国境之内。

王全斌抓住了韩保正,而且再次缴获军粮三十多万斛。这是个巨大的收获,宋军后方至关重要的粮道可以暂时不必考虑了,完全可以乘胜直追,鼓勇前进。

没追多远,他们面前已经是蜀道的绝境天险——葭萌关了。

葭萌关,有时人们误以为它是“剑门关”的误读名。其实不是,葭萌关的故城在今四川省广元市元坝区昭化镇以北五华里的土基坝,关城现已荡然无存。而剑门关在葭萌关故城西南约二十公里处,属广元市剑阁县。不过它们同在一座山脉之间,同样的雄关险峻,飞鸟难逾。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攻破的军事险塞之一,三国时蜀汉大将军姜维,就是在这附近挡住了钟会的十万伐蜀大军。剑门,葭萌,这才是蜀人的真正地心理上,同时更是实际上的防线。你完全可以相信,在此前蜀道之外的战斗中后蜀军队都没有真正的发力,因为那毕竟不是蜀人世代生息的根本之地,而且身后有如此屏障,谁还会提前拼命?

缩进天险里,后蜀人更使出了最绝的一招——烧毁栈道。

栈道,那是我们的先民们在本来绝无道路的岩石崖壁之间硬生生地凿孔,再插进去木梁,梁上铺设木板,下面再用斜柱加以支撑,才无中生有制作出的一条名副其实的“天路”,是一条真正的奇迹之路。而它一但被焚毁,那么就又恢复了悬崖绝壁的本来面目。

赵匡胤的军队再牛,也不会突然间都变成猴子或者飞鸟吧,他们爬不过来更飞不过来,何况还要带着那么多的刀枪剑戟的……吁——后蜀全境的军民人等,包括国王孟昶都可以大松一口气了,天险就是天险,他们已经安全。

何况更加重要的是,伟大的后蜀第一军事强人,枢密使领北面行营都统王昭远先生,已经带领后蜀的真正主力大军抵达了利州。利州位于嘉陵江东岸,它的前面是广元,也就是葭萌一带,它的背后才是剑阁,它本身就建筑在崇山峻岭之间,是剑门天险之前的另一道天然鸿沟,足以让宋军望而却步。

那么请大家鼓掌,还活着的诸葛亮先生隆重登场,历史证明,他马上就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全部进程,其卓越突出的表现,让敌我双方都难以置信、目眩神迷。

上天赐给孟昶和王昭远的地利环境无比优越,而王昭远在和王全斌直接遭遇以前,也表现出了一位卓越的军事领袖所应有气度,以及敏锐的位置感。

他从遥远的成都出发,不急不躁,视前线迅速恶化的军情于不顾,始终极其人道地保留着自己精锐军团士兵们的体力,在秀美雄奇的蜀山蜀水间逶迤前进。而上天更加给了他不可思议的运气,当他终于赶到前线时,宋军刚好被挡在葭萌之前,他可以安全顺利地进入了天险利州。

又是天险。真不知道,我们民族所生存的这块大地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构造。但也万分庆幸这样的地理环境。请想象一下,如果在我们的北部平原,甚至沿海一带,要是能有四川的崇山峻岭,天然的绝壁屏障,那该多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异族入侵,国亡民丧的悲剧发生了吧?

不要说长城,那是我们的无奈之举,而且其险峻无论如何也比不了蜀山之万一。

但是让我庆幸的是,我们毕竟没有。如果我们真的拥有了放大万倍以上的蜀川天然屏障,我们国人的民族性格和安危意识就会变得更加的委靡不振、不堪一击……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侥幸心理!

王昭远就是这样,他进入了利州之后立即就放了心。他面前的天险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可以放心倒头就睡。他相信,就算不派一兵一卒防守,那些走惯了平地的北方佬都别想四肢健全地爬到他的面前来。

因为在群山环峙中的利州城的前面,是大小漫天寨两处更加险峻的兵营。想知道那儿有多险吗?那地方连后蜀都只能设寨而筑不了城,而在大小漫天寨之间,就是在深峡巨谷间奔腾咆哮的嘉陵江。完全可以肯定,宋军千里奔袭,绝对不会扛着战船来,而在本地伐木造船,那根本就是笑话,唯一的过江指望就是那几条木桥。可是别说桥又长又窄,没法展开兵力强攻,就算万一守不住的时候,一把火点着了它们,都会让宋朝的大兵在对岸跳脚发疯!

而且这些还统统都是次要的,王全斌得把第一道死扣解开,才能说别的,那就是栈道。葭萌之前的栈道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烧焦了的悬崖绝壁……看你还能怎么过得来?

于是,整个战局就在王昭远这种躲进危楼成一统的小康心态里急剧恶化了。蜀人彻底失算了,这些在平原上生龙活虎的北方平地佬们进了山后更加变本加厉,没有栈道,他们马上就派出部将崔彦进开始抢修,而且在抢修的过程中,主帅王全斌已经亲率两万多人的主力大军,在嘉川东南的罗川小道上劈荆斩棘觅路前行。几天之后,王全斌就突破了罗川防线,出现在了嘉陵江渡口的深渡一线。

这时,更加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本是牵制蜀军注意力的崔彦进一部,不仅已经修好了栈道,而且还迅速攻克了天险小漫天寨,赶到了深渡和主帅会合。

没等王昭远和他的副手赵崇韬意识到了危险已经临头,宋军就扑向了嘉陵江上的木桥。战争,从这时开始就变味儿了,最初的战利品诱惑已经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厉尽艰险磨难后所产生的仇恨。就是这些该死的险山恶水,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可你们等着,只要我们跨了过去,就都会加倍地还给你们!

这时候王昭远终于愤怒了。他奇怪,难道北方人都没听说过诸葛亮吗?武侯一生功绩何其伟大,而且只攻不守,永远都处在神妙莫测出奇不意地进攻当中。那么为什么就不让他这位继任者,能够真正的步其后尘,也尝一尝进攻是什么滋味呢?

于是他点兵派将,集结人马,发誓要把王全斌生擒活捉。可是等到他和赵崇韬终于带着蜀军精锐军团冲出利州城时,一个晴天霹雳,王全斌已经冲过了嘉陵江木桥,到了江对岸来了!

王昭远变得有些恍惚,搜遍他脑海里所有诸葛武侯与北方魏国的战史,也找不出这样的战例啊。北方人……不都是很好骗的吗?他搞不懂,他不信邪,他再一次鼓足了勇气愤怒了一次,带着全军从又高又陡的利州城冲了下去——兵法有云,以高凌下,势如破竹,他要把刚刚渡过嘉陵江的王全斌再压回去,最好是让他们溃不成军,把桥都挤塌,都掉到江里淹死……

王昭远带着刚上战场的生力军扑向了连日劳累,天天上演徒手攀登的宋朝军队,结果却是三战三败,不仅丢了江边的滩头阵地,还被王全斌反攻倒算,夺下了嘉陵江后面的大漫天寨。之后王昭远就再也刹不住车了,他居然连返回利州重整阵脚都做不到,他被王全斌直接赶上了剑阁。

这一天,是公元964年12月30日,战争正式开始近一个月。历史证明,王全斌失败了,他没能打破后唐战将郭崇韬三十天平蜀的灭国纪录。但另一面,血淋淋的事实,以及利州城,还有丢给宋军的八十万斛军粮,让王昭远明白了诸葛孔明不是谁都能当的。现在整个后蜀都不再奢望他是诸葛亮,只想他能做一回姜维,把此前从未被人正面攻破过的绝世天险剑门关守住。

剑门关前,王全斌下令全军休整,必须让士兵们喘一口气了。而且,他要向后方的皇帝赵匡胤汇报战况。

回到北方的开封,这时是一年的年底,天气最冷的时候。史称赵匡胤接到王全斌的战报时,正坐在皇宫的讲武殿里。外面冬雪纷飞,殿里暖意融融,皇帝的身周围用毛毡围了一个小间,中间燃烧着炭火,皇帝身穿紫貂裘,戴紫貂帽,正襟危坐。

是他盼望的好消息……赵匡胤长出了一口气。六万大军,这已经是他这时候所能派出的全部军队了,果然,经过全国挑选,再经过军纪整顿的军队战斗力大胜从前。这让他非常欣慰,史称赵匡胤突然站了起来,把身上的貂裘连帽都脱了下来,说——“朕被服如此,体尚觉寒,念西征将帅冲犯霜霰,何以堪此!”

即令快马日夜兼程以此貂裘赐王全斌,王全斌拜赐感泣。

但随后,赵匡胤就再次陷入了沉思。这一年,赵匡胤三十九岁了,当柴荣三十九岁时已经震惊天下,所向无敌,威临异族了。而赵匡胤却在当打之年留在了后方,像征蜀这样的大事,都委派给手下的将军们去做。这在后周时期是不可想象的。

但却可以理解。

自古征蜀难进难出,别说进攻不好打,就连后方突然有事,都撤不回来。所以除了刘备当年饥不择食,一定要抢个地盘盖房子之外,没有任何君主敢于亲征蜀川。

赵匡胤就更是这样了,他的开封紧挨着就有两个无可化解的死敌——北汉和契丹。之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了,赵匡胤决不是变懒了,而是他迫不得已。他当时京师实有兵力大约只有十万,到他的后期才达到了禁军精锐满二十万。全国其余剩下的都是些派不上大用场的厢军、乡兵,这时一但北方有警,而他又远在蜀道之内,谁来保住他的老巢?

派出去了六万,还剩下不到四万,既要防备境外的敌人,还要小心国内的臣子,怎一个“烦难”了得?

为了安全,除了他本人之外,他还在开封以北布置下了一连串宋朝当时最强的将军——韩令坤、郭进、李汉超、李继勋、王彦升(这亡命之徒终于派上了用场),还有董遵诲。还记得这位姓董的仁兄吗?请回头参照一下赵匡胤最初的流浪生涯。

如果不是董大公子的刻忌霸道,也就没有了后来赵匡胤近两年的饥寒交迫。但赵匡胤不仅没有报复,反而想方设法把他流落在辽国幽州的母亲接了回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董遵诲从此以后成了他最忠心的几位将军之一。

就在这段时间,赵匡胤还尝到了做大汉天子的威风。远在契丹之北的女真,不远千里遣使进贡名马;而更远的平存拓跋部更是一次就进贡战马三百匹。

赵匡胤大喜,这都是宋朝所急需却产不出的好东西。尤其让赵匡胤想不到的是,拓跋部的首领李彝殷居然为了他的父亲叫赵弘殷而主动避讳,把名字改成李彝兴。这样的臣子到哪里去找?赵匡胤感动之余,亲自监工做了一条玉带赐给了李彝兴。

多好的臣子……女真、拓跋李氏,这点微不足道的贡品,要让赵匡胤的后代子孙还有中原亿万的无辜百姓怎样加倍地偿还!

但这时的赵匡胤一切都预料不到,他的目光很快就又投向了西南方向,伐蜀,这毕竟是当时宋朝最重要的一项国事。

北路的王全斌已经旗开得胜,那么东路呢?刘光义,还有曹彬现在都怎么样了?

刘光义面临重重艰险。他要从鄂西进入三峡,由三峡入东川,沿长江溯流而上,才能到达最后的目的地成都。但是自从宋朝夺下荆湖之后,后蜀就在他的必经之路,涪州(今重庆涪陵)、泸州(今属四川)和戎州(今四川宜宾)一带设下了层层关卡。

尤其是三峡重镇夔州(今四川奉节东),那里是重中之重,不善水战的北方军团注定要在那儿大受磨难。

这之前,他和王全斌一样,出鄂西势如破竹连破三会(今重庆巫山东北)、巫山(今重庆巫山东)等蜀军营寨,击破后蜀水、步军共一万余人,缴获战船二百余艘,逼近了夔州。然后他就止住了全军,自己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从怀里往外摸东西。

摸出了一张地图,这是赵匡胤亲笔签名,亲手交给他,要他一定在临近夔州的时候才能打开的。并且严令,上面怎么写,你就怎么做,绝对不许自作主张!

这或许是宋朝开国之后,第一次君主在后方实行“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的祖宗家法,而幸运的刘光义不仅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更加幸福地没有亲身实践这套规矩最后也最要命的一项,即“贵臣督视”。

他身边的监军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曹彬,此人不管才能到底怎样,至少是个名副其实的彬彬君子,不会怎么太折磨他。这时刘光义打开了赵匡胤的锦囊妙计,心里万分激动——太好了,只见地图上标注详细,敌我分明。具体到他连探子都不用派出去了,更不用说他应该怎样应对。

还能再说什么呢?领导就是领导,英明得锃光瓦亮让人睁不开眼,就剩下了按章办事了。不过这里请注意,这时的赵匡胤并没有做错,他授阵图布方略遥控指挥是迫不得已。因为刘光义不是慕容延钊,也不是韩令坤或者他本人,甚至也不像王全斌那样战功赫赫。于是巨大的先期准备就必不可少,赵匡胤必须给他铺好道。可是后来的赵光义以及再后来的那些长在皇宫内院,让各级母后皇娘们爱不释手,让儒家道学们夸成人类典范的官家们有没有资格也这么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回到眼前,刘光义面临的是一条水陆两栖立体防御的马奇诺防线。首先在江面上蜀军不惜功本,先来了条浮桥封锁了整条长江,而且为了结实,还在浮桥上又加了三重木栅栏。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是在沿江两岸,后蜀居然“夹江列炮”——不管打出来的是石头还是炸药,都是非常的不人道吧?!

但是更加不人道的是赵匡胤。历史证明,这人在夔州城外浮桥一段的攻防指挥上连做人的起码标准都失去了,他让后蜀人千辛万苦弄出来的防御工事像千年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的马奇诺防线一样,连一炮都没打出去就彻底完蛋了——根据分析,该防线的最强点在水路,不论是浮桥还是大炮,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宋朝的战船。

这没有错,谁让这是在江边呢?而且宋朝人真的是坐船过来的。

但是赵匡胤让自己的大兵们在离浮桥三十里外就全部弃船上岸,然后有马的上马,没马的迈腿,三十里的江边小道一口气就冲了过去……不知道后蜀的大炮是什么口径,是高射型的,还是平轰型的,反正什么都来不及了。

杀完人,再毁了桥,大家伙儿重新上船,后蜀的川东重镇夔州已经近在眼前。

守夔州的是后蜀宁江节度使高彦俦,孟昶给他配备的监军名叫武守谦。后来证明,这两个人是在这场战争中,后蜀方面唯一可以被载入史册的正面形象。但是极其可惜的是,熊掌和鱼翅放在锅里做成一道菜会变成恶搞,而这两个人待在一座城里,也会自相矛盾,一塌糊涂。

同样的忠心耿耿,同样的独行其事。

看到宋军兵临城下,久经战阵的高彦俦一眼就看出了敌我双方的优劣要害之处。他强烈建议(唉,只能是建议了,他名为主帅,可惜监军更大)据城死守。因为宋军远来,粮食后勤都供应不上,他们得在长江上运给养!

想一想夔州段的江水有多急,再想想这一段长江边上的道是不是人走的。

这一点真的就是宋军的致命要害,要知道赵匡胤这时候仍然还是个穷人,而打仗讲究的是米山钱海,他手头哪一样都不宽裕。所以王全斌一路缴获了近一百二十万斛军粮才会被宋史一一记载。

所以高彦俦是对的,只要先死守一段时间,等着城外边的宋军既饿又累又没办法时再出击,肯定就会事半功倍。

想得很好,可惜,监军大人不同意。武守谦的反应是勃然大怒——兵临城下,怎能龟缩不出,任由敌军耀武扬威?不行,一定要出击。而且必须趁着宋军远来疲惫,刚刚在前面的浮桥上打过一仗的大好时机,冲出城去,一举击溃狂妄的宋朝人!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并且他绝对不逼着高彦俦去做不愿做的事,更不强迫手下的部将出去送死。他说战,那么他自己就去战!

他亲自率领着自己麾下的千余士兵冲出夔州,向刚刚登岸的宋军杀了过去。

这很反常,入川以来还真没见过。刘光义不敢怠慢,他派出的是征蜀东路军的王牌——禁军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

宋军三衙主帅之一的张廷翰亲自出战,率领着宋朝全国精选出来的士兵,而且两军相遇的地方还在长江边上的猪头铺,也就是说是片陆地……结果是奇迹没有发生,武守谦败了,就在败退的时候,他还想着夔州城。他为夔州尽的最后一份力,就是尽量离它远一点,他怕带着追杀的宋军一起卷进城去。

但是无济于事,刘光义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儿。他命令全军登岸,猛攻夔州。后面发生的事,就要看这个世界对英雄的定义了。

历史记载,当日“廷翰等乘胜登其城,拔之。彦俦力战不胜,身被十余枪,左右皆散去。”孤城无援,部众溃散,高彦俦为自己的陛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彦俦奔归府第,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楼,纵火自焚。”

英雄,一定要是胜利者吗?

几十天之后,有个女人很鄙夷地撇着嘴,充满不屑地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男儿在边关,死战尽勋戎,贵妇深宫乐,凭甚论英雄!

那么再回头去看一下蜀国最著名的那位“英雄”。剑门关,王昭远。

按说,逃回了剑阁的王昭远应该彻底安心了吧?

雄关如铁,绵延百里——“蜀道剑门无寸土”。剑门关的山脉是从秦岭而来,完全由巨大的砾岩组成,尤其在剑门关正面一带,岩石如镜,寸草不生。这是天险里的天险,已经是后蜀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上苍给历代蜀人的最后一线生机。

历史可以作证,在此之前,剑门关从未在正面失守。但不幸的是,伟大的纪录,都是留给“伟大”的人去打破的。

王全斌带着宋朝征蜀北路军,在剑门关下吃着从后蜀军队抢来的军粮,整整休整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65年),不过别害怕,回首从前啊,在上一年的12月30日的时候,他们才攻下的利州城。所以说他们可真是慢。转过年来,王全斌走出营房,看了看耸立在眼前的剑门关,毫无例外地再一次感到头晕目眩。

唉,钟会啊……你攻不上去真是情有可愿啊;邓艾啊……我还以为你以前特别淘气,就爱从山上往下滚着玩哪……唉,你们的命可真苦,不过我也一样。

就在这么哀叹的时候,他已经决定了一件事——傻子才会正面强攻剑门关呢,就算山上的只是群猴子,往下面扔两块砖头都能出人命!还是老办法,迂回穿插。他再次派出了手下头号亡命之徒先锋官史延德,要他带着兵悄悄地翻过眼前这座见了鬼的大山,然后再经来苏(今四川剑阁东)的小路渡江迂回到剑门关南二十里的清强店。

而这只是命令的前一小半,后面的就变得非常不像话了。王全斌说,到了清强店之后,你们就要尽一切力量向剑门发起攻击!无论如何一定要胜利,而我会配合你!

老天在上,史延德或许是过分勇敢了有些脑筋秀逗,他从来都没想过主帅是否急疯头了在说胡话——那时候王全斌想必还在剑门关正门前等着买票进城吧,拿什么配合他?而他又爬山又过江,还要强攻天险,到时候想撤回来都是妄想。

可他真的就这么去了,而且宋朝的大兵们也都一如既往地跟着他。那样子,就像是在宋朝开国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艰难险阻能难得倒他们。

这时候在剑门关的上面,王昭远也得到了一个空前的好消息。他有救了,孟昶来信了,不仅没怪他,而且还给他增派了援军。

久旱逢甘雨,久旱逢甘雨啊……王昭远空前地激动。孟昶真是他的发小,就是知道他此时此刻最需要什么。这要是在以前给他援军,“诸葛亮”一定会认为是对他的奇耻大辱,而这时不同了,他真的需要有尽可量多的人围着他,这样,他到了晚上才能睡得安稳些。

更何况,孟昶派来的援军主帅居然会是太子孟玄喆。这真让王昭远对未来充满了渴望和信心,因为太子殿下的军事天赋可真是……那个神妙莫测。

很多人都不懂,孟昶为什么会派自己的太子去当援军呢?难道偌大的蜀国,竟然找不出一位领兵的将军了吗?

这个问题要这样解答——孟昶当初为什么要派王昭远来负责整个北路的战局胜负?难道偌大的蜀国,竟然找不出一位领兵的将军了吗?

答案是他真的就找不出来。蜀国安逸,一连三十九年的唯我独尊的好日子,把孟昶最初的那点锐气和理智都消磨光了。没有天敌的威胁,他彻底退化,他能相信的,只有日常与他共处的那么几个有限的人。

除了他的发小,就是他的儿子,可以说都城之外,他什么都不了解。

就像这次增兵,应该增吗?似乎应该,因为剑门已经是最后的一段天险,过了这道屏障,成都面前就再没有任何的阻挡。可是历史证明,他的增兵,是使后蜀迅速灭亡的最大败招。

增兵,给了王昭远又一个可以幻想的理由。所以当史延德突然出现在清强店,扑向他的剑门关时,王昭远的反应是马上后退,连稍微的抵抗都没有,就退向了汉源坡(今四川剑阁东)。至于关乎到整个后蜀命运的剑门天险,他交给了手下一个在历史上都查不出姓名的偏将。

他可以等待援军,没有必要现在就拼命嘛……那位不知姓名的偏将就非常可怜,他不仅要抵挡史延德,还要面对从正面冲上来的王全斌。历史没有记录下他有多神勇,因为史延德和王全斌在剑门之巅胜利会师了。

蜀川最强的天险,也是最后一道屏障就此被攻破。

但王昭远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带着近两万大军仍然驻守着剑门的一部分。汉源坡,两万蜀军站在崇山峻岭之间,面对着冲过来的敌人勉强列成阵势,可是他们却看不到自己的主帅到底在哪里。他们看不见,王昭远瘫倒在胡床(能折叠的行军床)上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由他的副手赵崇韬勉强带人迎战。

没法解说这场战斗,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战斗。后蜀人一哄而散,赵崇韬被非常搞笑地晾在了最前面,他成了王全斌的又一个平蜀纪念品。但是打扫完战场,人们却惊奇地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王昭远。这个刚才还站不起来的人这时神奇地失踪了。

王全斌没有时间遗憾,他的面前还有剑州城(今四川剑阁),这是后蜀人在剑门关上的最后一个据点,刚刚溃散的蜀军都跑到了那里,他必须速战速决。剑州城成了后蜀人不堪回首的地方,一退再退,苟且偷生,所有的天险都不知利用,最后在剑州城里,一万多蜀军被集体屠杀……

之后,王全斌继续进军,才在东川(今四川三台)一个农家院的小仓库里偶然抓到了一个哭得泣不成声、双目红肿,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人。经确认,这就是后蜀的“诸葛孔明”王昭远,当时他面对宋军的刀枪视而不见,只顾着反复吟咏一首唐诗的最后一句

——远去英雄不自由。

可惜了晚唐才子罗隐的佳句,他到了这时还是死不认错,因为前面一句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这时他不是诸葛亮了,他变成了项羽。

因为,“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这时候太子殿下孟玄喆已经领兵到了绵州(今四川绵阳)。这样的“神速”有点像是之前王昭远支援韩保正,不过太子殿下既然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比王昭远就还要走得加倍的自在悠闲。

出趟远门不容易,尤其是长在深宫很少出成都的城市青年。孟玄喆召集了一万人马,首先把他们打扮一新,具体的细节要精确到连旗杆都与众不同。蜀锦,这是几千年来中国锦绣中的老名牌,太子用它来把军中所有的旗杆都缠了起来。旗杆用蜀锦,那么旗子用什么?大家自己去猜吧。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太子殿前是个奢侈浪费的人,出兵当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太子为了不影响装饰效果,就下令把旗子蜀锦都卸下来,等雨停了再装上去……结果很多没有艺术修养的大兵把彩绣的旗子都挂反了,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前卫美感,这让围观的群众得到了乐趣,而太子本人也大为激赏。

就这样,孟大太子带着一万大兵外加成群的姬妾,再外加好几十个优伶戏子,踏上了增援剑门,拯救家国的征途。可以想象,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了繁华喧闹的成都的孟玄喆一路之上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四川,你是这样的神奇,我真是太爱你了……但是一切都在绵阳戛然而止。

孟玄喆立即掉头就往回跑,就算他再天真可爱,也知道剑门关失守意味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军事天才也真正的显露了出来。抗战需要什么?需要付出代价!于是,他的身后就出现一团团的熊熊大火。当他一路狂跑,回到他的父亲面前时,他得意地说——老爸,我把事情都办妥了,现在从绵州到成都,什么都不见了,能烧的都被我烧光了……

孟昶彻底僵硬。天哪,他不懂,这是什么样的臣子,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他仰天长叹,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玩我?不过眼前的事实让他变得清醒,无论是他还是王全斌以及刘光义,都非常清楚一个事实。

那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统,只要失去了剑门关,成都城下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抵抗了。此前无论是刘禅的蜀汉,还是王衍的前蜀,都是这样。

孟昶登上了成都的北门,极目远望,他的眼前仍旧是无限江山。不过可惜,很快就会有敌人兵临城下了。这时,有位叫石奉頵的老将军走了过来,对他说不必惊慌,宋军远来,不能持久,只要我们坚壁清野,还是能守住成都的。

孟昶苦笑,他这时比谁都看得清楚了。史称他叹息了一下,说——“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今虽欲闭壁,谁肯效死者!”

理智重新回归,在他需要清醒的时候。他真的理解了当年刘禅和王衍的决定,想想前面剑门、三峡间派出过多少的士卒,守着多少的沟壑绝岭,可是都无济于事,现在要垂死挣扎,换来的除了死亡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这时他的宰相李昊走了过来,提醒他不必绝望,臣已经打听清楚了,荆湖两地的前君主高继冲和周保权在开封都活得挺好的,一样地做官,一样的安全。而臣还听说,宋朝皇帝还给您特意盖了房子,很大,有五百间哪,算是特殊优待……说着,李昊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诡异笑容,他小声说,陛下,如果你同意,我会为此而尽力。

孟昶看着他,像是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只是片刻之后,他就似乎恍然大悟了,进而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更加难以形容的笑容,那是苦涩?是自嘲?又或者是深入骨髓的悲哀?不,也许是尖锐得像钢针一样伤人的讥讽!

孟昶哈哈大笑,对变得有些僵硬的李昊摆了摆手,说——你去办吧,我想起来了,这事你在行……然后他就此下城,再不回顾。

时光倒流,一切都从头再来了。当年前蜀是怎样灭亡的,现在后蜀就原样再次翻版。就连当初写降书顺表的执笔人都没有变化。

话说当天后蜀的李大宰相下城头回到家来,拂纸执笔,文不加点,片刻之间就把国王孟昶交给他办的事做完了。降表己成,然后他就难免有些得意了。毕竟时间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其间人世变幻,山河易主,而他却并没有老,当年做过的事现在他仍然得心应手!

四十年前,前蜀王衍的投降文本也是由他起草成写的。

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公元965年2月7日,他还要提醒孟昶,投降更要讲究个积极主动,要快马加鞭地把降书顺表送到杀过来的宋军手里,以便争取个宽大处理。还有,更加重要的是,作为当年前蜀灭亡时的目击者,他还要把怎样投降,以及投降时的应有穿着礼仪,所需要的用具都向孟昶全面介绍。

这时他叹息了一声,毕竟那时的人,现在几乎都不在了。你说他要不挺身而出,到时候要不合规矩出了丑,那可多丢人啊……

于是在公元965年2月19日的早晨,成都北郊外升仙桥畔,四十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现。孟昶身穿白衣,衔玉壁,手牵一只白羊,头上缠着草绳站在桥边。他身后是他的文武百官,这些人身穿孝服,赤足,伏在一口空棺材上放声痛哭。

这就是中国当时出降的国君所应必备的官方“礼仪”,以此来表示自己犯有死罪,听候发落。而他的官员们,是在为他而服丧悲痛。

受降的一方,由宋军主帅王全斌代表赵匡胤走了过去,取下玉壁和草绳,把白羊牵走,再把那口棺材烧了,然后当众宣读赦免孟昶的诏书,这一过场才算走完。据说当天的仪式在后蜀元老李昊的主执讲解下进行得非常顺利圆满,双方皆大欢喜,各得所需。唯一的遗憾是这位叫李昊的大明白人回到家后,发现他家的门上多出了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端端正正地写着他一生为历史所记录下的最大功绩

——世修降表李家!

公道自在人心,孟昶纵在千般不是,也轮不到身为宰相的李昊来做这样的事。“食其禄而杀其主,居其土而献其地”,是诸葛亮要杀魏延的理由,而李昊虽然不曾杀王衍和孟昶,但他却连续侮辱了自己的两个主人。至于土地,他不仅献了一次,还献了第二次!

但什么都没法阻止赵匡胤的胜利了。后蜀从公元925年起,至此享国近四十年。宋军从公元964年12月初出兵起,到孟昶出降,只用了区区六十六天,巴蜀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余户就从此换了主人。

正文 第十六章 胜利者的规矩

如果有谁自恃凶悍,做得实在过分,他一定没有好下场。不管是在他生前,或者还是死后,都一样。比如说我问,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做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百战百胜的将军是谁?

相信没有人会想到白起。但,就只有他,才配得起这个称号。但是我们民族所世代供奉的战神,却是兵败溃逃,被敌人抓住砍了头的关羽。

这说明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甚至也不管我们自己人怎么看,相比于单纯的胜利,我们民族更看重的是胜利背后升华到精神层面的东西。

可是王全斌和刘光义却不懂这些。他们只记得一个命令以及一个事实。命令——皇帝陛下曾经说过,这次出征他只要蜀国的土地,所有的库存财宝都是我们军队的!

至于那个事实——后蜀人都是些孬种懦夫,是不堪一击的,可以随意摆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王全斌的北路军就不用说了,他们进入成都的当天就开始了梦幻般的新生活。当时成都的繁华美丽绝对要在北方久经战乱刚刚复苏的开封之上,这些长期被赵匡胤的各种新定军规虐待的大兵哪见过这些?

抢!只要是我能看得见的,只要是我的手能抓得住的,就是我的!不管那是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宝,还是店铺里的绫罗绸缎,又或者是灵秀美丽与北方佳丽迥然不同的川妹子,他们见什么抢什么。至于他们的主帅王全斌,一来他在军中的口碑就是“宽容”,从来不会扫大兵们的兴;二来,他本人是没有参与到外面公然的抢劫,但他直接走进了后蜀的国库。十六万贯,这只是他私吞的铜钱的数目。

刘光义的东路军就更上层楼,他们自从攻破夔州之后,就一路畅通无阻。万州、开州、忠州、遂州等地都是不战而降。刘光义每进一城,就把官府库存全部打开,赏给士兵,士兵们的反应是一边收钱拿东西,一边要求主帅屠城。

这是在物质享受之后,再要求精神娱乐了。宋史上记载,这是将士们想让后面的胜利更容易些,所以要加倍地立威。但是请问,都已经望风归降了,你还要怎样再进一步的投降诚意呢?宋人无耻且狡诈,在他们写就的史书中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劣迹!

之所以没有发生屠城的惨剧,完全是由于东路有监军曹彬。这是个老成持重,通达世情的人,不管他的军事素养到底有多高,他至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就这样,东路军比北路军晚了几天进入的成都。之后成都就成了赵匡胤两年不醒的噩梦。

当年3月,后蜀的亡国之君孟昶被宋军押解进京。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孟昶这一年四十七岁了,考据史书,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出川,回望蜀乡,家国渺茫,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了……

对他稍有安慰的,是远在开封的赵匡胤给他的承诺——“尔既自求于多福,当尽涤其前非。朕不食言,尔无过虑。”

似乎赵匡胤是认真的,他不仅对孟昶宽大,连对孟昶的母亲李太后都尊称为“国母”。

但无论怎样,他都得带着自己的亲族家小,再加上他的原朝臣班底到开封去。生死由人,索性听天由命,孟昶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但是一路上,熟悉各项投降业务的李大宰相李昊却时常面无人色,甚至一夕数惊。

知识太多了也不好啊,李昊的脑海里总是会闪现出四十年前的那一幕。

当时前蜀王衍举族投降,君臣一共有几千人,出江陵,经襄州,像他们一样向北去洛阳,向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勗投降。很不巧李存勗因为部下叛乱,正要御驾亲征,怕过多的降臣再让局势动荡,于是就下令把“王衍一行”全部处死。当时接旨的是后唐枢密使张居翰,这人实在不忍,趁着诏书上墨迹未干,李存勗匆匆离开,他马上把诏书靠在殿柱上,将“一行”改为“一家”。仅仅杀了王氏一族了事。

那么赵匡胤会履行诺言吗?当年李存勗也曾经答应王衍全家不死的!

证明李昊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赵匡胤真的接到了一个臣子的密报,这臣子说——“孟昶称王蜀地三十年,成都距京师遥远,请擒杀孟昶及其僚属以防不测之变。”

这是怕千里押解的路上再出事了。猜这个人是谁?王全斌?刘光义?或者别的哪位心狠手辣的高人?都不是,是宅心仁厚的曹彬。他尽力为赵匡胤的利益着想。要保住蜀地的繁华,就要对孟昶一家斩草除根。

赵匡胤给他的回复却只有六个字——汝好雀儿肚肠!

在赵匡胤的心里,孟昶是他第一个国君级的俘虏收藏品,他正要以此来向天下所有人展示,他的能力,他的气魄,他的胸怀!好让那些与孟昶同级别的,还没有报到入库的“藏品”们心里有数。

但是非常郁闷,不管他说过多少次,强调多少回,他的臣子们还是习惯性的把他和以前的那些屠夫们相提并论。那么好吧,他唯有再一次亲自现身说法,做个榜样表率。

孟昶一行抵达开封郊外时,赵匡胤派出了自己的皇弟晋王赵光义在玉津园慰问;次日,赵匡胤在崇元殿备礼召见孟昶以下原后蜀君臣三十三人。礼毕,即率孟昶等同登宫城门楼检阅三军,然后在大明殿大摆筵席为孟昶接风。封孟昶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其弟孟仁贽、其子孟玄喆及其宰相李昊等人也都各授官职。

这是打算友好共处,一起长远过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类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孟昶死了,真是没办法,一路上千里风霜舟车劳顿他都挨过去了,可到了开封,住进了赵匡胤给他特意修建的河畔豪宅之后却突然死亡。只在新主人赵匡胤的光辉照耀下生存了短短的七天。

比起血腥的死亡,人类更加津津乐道的,就只有香艳的男女关系了。孟昶的死,马上就让一个女人的妙曼形象加倍地鲜明了起来。

花蕊夫人孟费氏。

人们传说,这位比花还要娇贵,只能以花蕊命名的女士,让赵匡胤一见钟情,大约春梦一直做了近六个晚上,到第七天的时候孟昶就终于死于赵匡胤久旷的男性激情了。

谁能说这是胡说八道呢?按历史记载,这时候赵匡胤的老婆已经死了,就是陈桥兵变时被吓着的那位。其实那已经是赵匡胤的续弦,他青年离家出走时的那位妻子早就过世了。而他至今己有一年多没有合法的正妻,那还有什么要怀疑的呢?一年多啊,赵匡胤不会有生理障碍了吧!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美貌的女人是祸水,美貌的女人人人爱,杀其夫而夺其妻,摘其花而近其蕊……人生不亦乐乎?

就连国学演义大家蔡东藩老先生的大作《宋史演义》里,都要对此大书特书,其篇幅要比王全斌攻剑阁都要多。但是很遗憾,我认为,关于花蕊夫人与赵匡胤的露水姻缘纯属虚构,充满了中国民间所特有的逻辑智慧和以讹传讹不断加工的不要脸精神。

都是假的。

以蔡东藩的书里引证,该“花蕊”姓徐,父亲叫徐匡璋。可是很遗憾,现代早有定论,姓徐的“花蕊”是前蜀国王王衍的老妈,小徐王妃。那女人才真正的了不起,美到出格就不用说了,而且能把前蜀的开国之君,真正白手起家打天下的王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儿子王衍排行第十一,前面有十个哥哥,可他老妈硬生生地把他推上了蜀王的宝座。

不过徐“花蕊”结局挺惨,杀红了眼的李存勗根本没兴趣见她,直接就把她跟一大堆花梗花肥什么一起剁成了肉酱。

而孟昶的“费花蕊”除了陪着孟昶奢侈浪费之外,倒没听说过别的能耐。对了,她会作诗,野史所载,赵匡胤初见时对她大发雷霆,问她搞什么搞,为什么把堂堂的大蜀之王弄成了我的阶下囚,浪费我的粮食?

该花蕊嫣然一笑,出口成章——君王城上坚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赵匡胤龙颜大悦,荷尔蒙突增,顺势如此这般了……不过程序似乎太经典了点,赵匡胤以前的昏君们似乎都这样。而更多的好戏还在后头,关于费“花蕊”的故事多得没法计算版税。

一.该花蕊还是念旧情的,她画了孟昶的像供在自己的寝室里,被赵匡胤看见后,就谎称这是位管女性生殖健康的男性神仙,在蜀国那片是很灵的,她不过是想再给赵匡胤生个儿子而已……而且赵匡胤跟孟昶在大明殿上一起喝过酒,画像上要真是孟昶你猜赵匡胤会认不出来?

二.那就更加神奇伟大了。传说到赵匡胤驾崩的那天晚上,该“花蕊”都是主要的灾难源头——大赵病得昏倒,二赵一直床前护理。这时看见该花蕊便再也克制不住。但是很不巧,大赵突然醒了,一见大怒,而且大赵的正牌老婆,当时的皇后也闻声赶来。二赵惊慌之下连忙撒了丫子往自己家跑。跑回家就得知大赵已经就此气得翘了,他就再往皇宫里跑,跑到了后就当了赵家的二世祖……有点眼熟是吧?像是杨广跟他爹杨坚的往事。呵呵,要说广大的劳动人民有时候脑筋还真是秀逗,想把人搞臭都没什么新的创意。

三.那就可以给赵光义翻案了。话说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花蕊·费一直在蜀国唯她独尊,到了宋朝后也把大赵给麻翻了,一天天地赵匡胤再也无心国事。于是伟大英明的二赵看不下去了。他也没有别的话,一切都化作了实际行动。在一次和他大哥的单独酒会上,他就是不喝酒。他哥怎么劝都不行,最后他说——请花蕊夫人为我摘下那朵花,摘下即饮酒。结果在花蕊·费摘花的时候,赵光义突然拉弓射箭,一箭就把他哥哥的欢乐女神彻底干掉……

四.还是孟昶的死,在蔡东藩及太多人的笔下,孟昶都是赵匡胤毒死的。尤其老蔡振振有词——“大明殿之赐宴,明载史传,蛛丝马迹,确有可寻,著书人非无端诬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补正史之阙,益以见欲盖弥彰者之终难文过也。”真是见你的活鬼,在大明殿那样的国宴场合下毒,而且是孟昶一家才到开封,赵匡胤就立即见色起意。大赵也未免太猴急了点吧!要说下毒,还得说二赵,比如说史传李煜生死皆在七月初七,钱俶生死皆在八月二十四,都是贵人异相啊。可那是因为二赵总是喜欢在别人生日的时候给他们意外的惊喜……

花蕊事件就此打住,谁也别问该花蕊最后的结局到底怎样,因为谁能告诉我们,西施最后的结局怎样?是活着在太湖里和她的范哥哥划船,还是被勾践的老婆给扔进了西湖淹死?貂婵最后的结局又怎样?是为吕布死了,还是被阿瞒收入帐中?

那么花蕊·费的结局也就那么回事吧,就此打住。因为赵匡胤的烦恼已经真的来了,就从四川蜀国那片铺天盖地,没完没了地来了!

首先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要怎样才算征服了一个国家?

相信在每一个时代里,人类都有不同的解释。而在公元965年的赵匡胤和他的部下王全斌的心里,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针对于后蜀,只要抓住了它的国王孟昶还有太子孟玄喆,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么现在,就完全可以享受一下胜利的果实了。王全斌和他的部下们决定,在经受了六十六天的超人类战斗生活后,无论如何都要尽情地放纵享受一下人生。

暴乱首先从一个叫王继涛的人开始。他奉命押送孟昶一家去开封,一路之上他作威作福,而且公开勒索后蜀王室、大臣们,而且对孟昶的宫人不轨。这已经激起了蜀人的民愤,但还不致命。下面发生的事,才真正王全斌和他的士兵们是什么样的货色。

他们不尊重自己的敌人,蜀兵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群可以随意屠杀的猪羊,而让人无话可说的是,之前也的确就是这样的。所以,当赵匡胤下令,为了安定后蜀局势,且为了增加北方的壮丁,要把后蜀军人迁往开封时,王全斌老大地不愿意。

因为赵匡胤说了——“行者,人给钱十千,未行者,加两月食粮。”

当时受降的蜀兵有多少,史书中不见统计,但是在稍后的一个报表中却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十万。那得多少钱啊……王全斌心疼了,因为那可全都是他的钱啊!

于是王全斌下令一切从简,赶一群猪羊上路用得着那奢侈浪费吗?在他和当时的宋军眼里,这些蜀兵无非就是一群劳工,有口吃的有口气就足够了。而且这都不算,史书上还有一行字,来简述宋军当时的行径——“王全斌等擅减其数,仍纵部曲侵挠之。”

仅仅是“侵挠”吗?

其后果是已经放下了武器,决心投降,且甘愿被迁离故土,去北方当劳力的后蜀军人全部暴动哗变了!你完全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他们推举原后蜀大将全师雄为首领,决心向宋朝占领军讨回做人的起码尊严!

王全斌大出意外,但他作为全军主帅,还是记起了自己的皇帝是什么人,对他有过怎样的警告。于是他派出了部将朱光绪带了七百个骑兵去全师雄的老家招抚一下,毕竟有些仗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虽然他一点都不怕!

强将手下无弱兵,朱光绪也一点都没怕。蜀兵算是什么?还敢哗变造反?还要他去“招抚”……见了鬼了,他带着七百个骑兵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了全师雄的老家,二话没说,先把全氏全族一个不留全都杀掉,再把姓全的举族财物全部充公,之后唯一幸免的是全师雄的女儿。

全师雄,你的女儿还是蛮漂亮的嘛……呵呵,我要了。

悲愤到极点的全师雄痛不欲生,他和所有的蜀兵都看到了,宋朝人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来对待……后悔,痛悔交集,为什么当初会那么轻易地让宋朝人杀进来!

造反!全师雄率领蜀军以空前的决心和战斗力马上就攻陷了彭州(今四川彭县),杀了都监,更杀光了守城的宋军。然后全师雄自称“兴蜀大王”,号召全蜀一起反抗宋军,把宋朝人赶出去!

史称全师雄置僚属、署节帅,分兵战领灌口、新繁、青城等战略要地,屦战屡胜,很快就兵临成都城下。这时候宋朝人怕了,王全斌怕了,整个军队连同开封城里的赵匡胤都惊慌了。他们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还是客军,身在异地,而且无险可守。

形势继续恶化,就连宋军兵力最集中的成都附近,各州县都纷纷起兵响应全师雄,已经达到了十七个州,而蜀军更是迅速发展到了十多万人。

羊……变成狼了。五代十一国里长大的职业军人王全斌彻底冷静了下来,经过慎密思考,他作出了一个当时被全体宋军所拥护的“英明”决定。当时成都城内还有后蜀降卒二万七千余人,把他们马上骗到内外城之间的夹城之中,全都杀了……以免蜀兵里应外合。

之后蜀人就都疯了,这就是所谓“仁慈”的宋朝人……这还是人吗?!从此之后,宋人的安抚、利诱、许诺等等完全失去了功效,只剩下更加赤祼祼的刀枪厮杀你死我活。整整两年的时间,蜀中之乱才彻底地平息下去。其间真正居功至伟的,再不是以六十六天超神速破蜀的王全斌,而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刘光义,以及曹彬。

六十六天平蜀吗?不,是整整两年!

而且由于全师雄等人绝不投降,拒绝招抚,平乱之战完全是彻底剿杀。从此以后,蜀人与宋人结下不解之仇,天府之国再不是中原皇室在危难时天然的避风港了,就在短短的十几年之后,这里再一次爆发了规模更大,让整个宋朝震惊恐惧的民众暴动。让四川真正成了宋朝人的噩梦。

当两年之后,王全斌再次回到赵匡胤的面前时,相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钟会、邓艾,还有四十年前的郭崇韬,都是他的榜样,甚至他们的活儿干得比他利索多了,也没逃过一死。那么他呢?

赵匡胤的脸色一定是铁青的,他面前的这个浑蛋只是为了些贪婪和兽性的快感,就整整耽误了他两年的宝贵时光。其间不光是钱财和军力的浪费,而且有多少机会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面前溜走……西蜀不靖,他不敢在别处发力!

那么杀了他吗?朝廷公议平蜀将帅的功过,王全斌按罪当斩。但赵匡胤的决定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令王全斌退还赃物,贬其官为崇义军节度使观察留后,随州安置。其下其他有罪将官依此例降级处罚。

竟然只是相当于严重警告,留用察看。

这时有人会想,这是赵匡胤还在用人,想让王全斌再次出力吧。可是从此王全斌就在历史舞台上彻底谢幕了,杀之无助挽回什么,只能留下和李存勗等人相似的名声。这是赵匡胤从来不愿去做的。

这更是赵匡胤在两年的蜀乱期间,没有派人入蜀替换王全斌的原因。只要把事情办妥了就好,激起更大的乱子,甚至逼着王全斌在蜀中自立为王才犯不着。

好了,现在相信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胸襟宽广的赵家天子决不会为一时之怒而杀人,更不会因为长久的怨恨失去理智。他是个善良的完人,大家可以放心大胆在他的爱护下生存。至于曾经“遗憾”过的后蜀……人生就是由遗憾组成的。

正文 第十七章 爱我的间谍

事实上,在这两年当中,赵匡胤时刻都坐在火山口上,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危言耸听吗?那么请回忆南唐是怎样由盛而衰的。

李璟贪多务得,攻占闽、楚,耗费国力,更分散了兵力,最后遇到了柴荣,结果就不可收拾。赵匡胤正走上了这条老路。

好大的后蜀,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余户,那是多少个“闽”和“楚”?再加上他之前还吞并了的“荆”和“湖”……新兴不到十年的宋朝有那么大的消化力吗?

但不管怎样如履薄冰,赵匡胤还是挺过来了。他用的办法却不是小心谨慎,紧守国门,而是主动出击,让四下里所有的邻居都胆战心惊,时刻处在他的威吓之下。这有点像是活腻了找死,不过兵法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有些时刻就必须得打肿了脸充胖子,倒驴不倒架。

不然,你总不能要赵匡胤带着烟酒糖茶,去找人送礼聊天套近乎吧?

对付南唐,赵匡胤是给了个甜枣之后紧接着又抽了李煜一记响亮的耳光。甜枣是满足李煜吃斋念佛的特殊愿望,给他送去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和尚,陪着他整天讲经念佛;那记耳光是紧跟着就在长江边上不断地训练水军,摆出时刻杀过江去的姿态,吓得李煜每天再给佛祖多磕了不少的头。以至于他的大将林仁肇等人看破了赵匡胤的虚实,鼓动他主动出击,他都没那个胆子。

对更远一些的南汉,赵匡胤的办法更加直接,他早在王全斌入蜀之前,就派出了潘美攻克了南汉的郴州,以彻底的暴力让远在广州的暴戾青年刘鋹自愧不如,不敢妄动。

而相对于南唐的近邻吴越国,却不必担心,它的国君钱俶是个妙人,而且早就是赵匡胤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历史证明,他们始终都亲如一家。

最大的问题仍然还是在北方,北汉和契丹。北汉,这个不起眼的小国是一颗崩牙的铁蚕豆。当年的李筠看走眼了,这块没肉的骨头硬得可怕,终赵匡胤一生都没能啃动。而轮到了赵光义的时候,北汉终于陷落了,可是也因此耗尽了当时宋军所有的士气和精力,紧接着就是空前的崩溃式灾难。

那么该怎么对付它呢?打?想都别想,证明了多少次了,刘钧立即就会回击。和?小心刘钧看出了破绽,马上联络契丹入侵……契丹,那可不是好玩的。该怎么办呢?必须临之以威,却要精确把握尺度!

思前想后,赵匡胤给北汉的刘钧带去了一句话——“君家与周氏世仇,宜其不屈。今我与尔无所间,何为困此一方人也?若有志中国,宜下太行以决胜负。”

不单纯地示好,更不虚言恐吓,很理解你一直打仗的原因,并且再次邀请你出兵决战!只要你有志于中国。

然后赵匡胤就开始了等待。他相信,与其歼灭北汉多少士兵,攻占它多少城池,都不如直接打击刘钧的精神信心,更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刘钧的回话很快就来了,出人意料,北汉国王的意兴很是萧索苍凉——“河东土地甲兵,不足当中国之十一,区区守此,盖惧汉室之不血食也。”

我只是想在北方这么一块小地方上祭祀祖先而已。

赵匡胤笑了,原来如此,下面的就容易了,顺水推舟人人会。他笑着对刘钧的使者说——“为我语刘钧,开尔一路以为生。”

既然你说得这么可怜,那好吧,我给你一条生路。并且宋史记载,就因为这次问答,赵匡胤“故终其世,不以大军北伐。”但是请注意,我绝对怀疑这句话的真假,理由同下。

“宋挥玉斧”——史书上记载,王全斌进驻成都,俘虏孟昶之后,曾经把南疆地图快马加鞭送进开封,向赵匡胤请示是否还要继续向南进兵。而赵匡胤用手中片刻不离的玉斧在地图上大渡河一带挥舞了一下,说——“此外非吾有也。”就此把大渡河以南的大片中华故土扔出版图。

于是大理国就此合法。

此后宋人还对此大为赞赏。因为“……艺祖画大渡河为界,故历一百五十余年无西南之边患,今如若在此以南建城立邑,如蕃夷一旦有贰心,边隙即开,非中国之福也。”这是当宋徽宗时,有人想在南疆筑城,以便与大理国“互市”贸易时,一位大臣的廷议奏章。

更经典以及官方的说法,却是赵匡胤博览史书,知道唐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出兵征讨南诏,所以,为了不灭亡,宋朝应该根本就不要南诏。

多么高深的理论啊,多么明智的选择。可如果这么说,有鉴于后晋是因为与契丹相争才导致的灭亡,那么宋朝为什么不马上接受教训,向契丹称臣纳贡伏低做小,或者干脆也当干儿子来保个长久平安呢?

这都是为什么呢?其实多简单,孟昶被俘,几乎马上就押送京师,紧跟着就是蜀兵造反,王全斌和赵匡胤都时刻在刀刃上站着,还敢想着再去打大理?或者再去搞北汉?真是疯了吗?何况当时中原还有大片的土地没有征服,吴越、南唐、两广,哪一个不比南诏小国大理重要?

可宋人就是要说谎,你有什么办法?

但这都与赵匡胤无关,他在全心全意地注意着国境周边的动静,“先南后北”,这是柴荣和他都公认的基本国策。但是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当机会来临时,你能任由它随便溜走吗?

一连串的死亡突然来临,让他措手不及。先是北汉的皇帝刘钧突然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养子刘继恩,不过在血统上来说,这个养子本来是他的外甥。

然后是在宋朝国内,曾经的军中第三号人物,归德节度使兼侍中韩令坤死了。大业未就,良将凋零,赵匡胤曾经的战友慕容彦钊和韩令坤都先他而走了。

再之后,死的是一位权势地位都在赵匡胤之上的人物。这个人的死亡,给赵匡胤以后的岁月带来了太多的变数。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匡胤能早知这些,他一定会天天上香祈祷,让这个人多活几天。

在这些声名显赫的当世豪杰人物的死亡中,还有另一个本来默默无闻的人也死了。这人姓柴,叫柴守礼。生前的官不小,是宋朝的太子少傅,不过一直是致仕的。他死后赵匡胤派出了专人为他治丧。

这人是已故的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生身父亲。

十年英雄老,逝者如斯夫。还有人记得柴荣吗?和他那波澜壮阔,史诗一般的人生……

时光这时进入了公元968年,抚有绝大部分中原,一小半江南和整个西蜀的大宋皇帝赵匡胤又开始了沉默。

北汉的刘钧死了,他应该怎么办?

作为通过信,聊过天的好朋友,似乎应该派出治丧委员会,专程去太原来个亲临吊唁才好。不管真诚与否,这都符合他一贯的仁义有礼的长者形象。而且,“先南后北”嘛,现在也应该对北汉好一点。

不过……事情另外还有点小内幕,让他的手痒心更痒。

首先,是赵匡胤有钱了。就在这一年的稍早些时,他有了著名的“封桩库”。这就是平蜀的好处,想象一下吧,孟昶在后蜀经营近三十余年,富贵到连夜壶都用七宝装饰,其他的东西是什么级别?更不用说在古代可以当货币通行的锦缎之类了。

而有了钱,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说,可以再次发动战争,给士兵们发放军饷……但是还不能忙,沉默中的赵匡胤在不断地问自己,下一步到底要怎样走。

回首前尘,当他发动陈桥兵变的时候,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拥护者,或者是他的臣民以及敌人,有谁能想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除了拥有了柴荣以前的天下,居然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吞并了荆、湖,平定了后蜀!天啊,他的效率竟然比烈火一样的柴荣还要快。而且,这样的势头还在旺盛地升涨中……但是,赵匡胤自己知道,从最初的开始时,就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他不是一个短暂的过度性角色。

他的篡位,以及他平定“二李”之乱,一点都不血腥刺激,一点都没有强悍暴戾的影子。软绵绵,混沌沌,一反常态——对了,他就是五代十一国里的一个怪胎。

每一步走来都是小心翼翼,每一项国策的改动,都是为了心里时刻存在的不安。毕竟他不是李世民,天可汗从开始时就奔着天下宝座而去,那是从天性里就有的争霸之心;他也不同于后来的朱元璋,那是个没有退路,只有造反到底才能谈到基本生存的人……他赵匡胤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在机会和命运之前,总带着三分的被动。

而且从心底深处的精神内核来说,李世民之所以成了天可汗,除了与生俱来的雄才伟略之外,他身为将门之子,从小就雄霸一方的成长经历也让他从心底里就是个“贵族”;而明太祖出生即饥寒交迫,父母双亡,人世间先亏负了他,他才无比凶狠地对待世间万物——从争霸到治天下,从来没有妥协温柔的时候……可赵匡胤不同,请留意,他在二十一岁时,决定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离家出走前,品尝过真正的平民的乐趣。

所以,他心里的天堂是平静的,是无争的,是一个非常和谐富足的温暖人间。一切的努力,都为了这个目标。

所以,当再好的机会出现时,他都要仔细地思量,再思量……

赵匡胤继续沉默,到底应该怎么办?现在北汉的皇帝已经是刘钧的养子刘继恩了,这是一个极好的,不容放过的机会。

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在时刻诱惑着他出手。可是,却要顾忌到自己的基本国策——“先南后北”,还有就是更远些的契丹。

契丹一定会管的……但是,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连他在内,一定不会超过五个或者最多六个人,才会知道那个极大的秘密。

三个当事者,加赵匡胤本人,加赵普,那个猜想中可能会知道的,是赵光义。

时间不等人,每分每秒的流逝都意味着那个可能获利巨大的秘密的流失。终于,赵匡胤一跃而起,决定了!火速出兵,讨伐北汉,理由是——为死去的刘钧讨还公道。

刘钧有近十个亲生的儿子,从大到小一应俱全,可皇位居然传给了实际上是外甥的刘继恩。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我不能不管!

必须快,为了速度,赵匡胤命令距离北汉最近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为副都部署;宣徽南院使曹彬为都监,率领河东诸州精兵分潞州和汾州两路北征,目标直指北汉的都城太原。

赵匡胤给他们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快,只要你们能尽快地攻到太原城下,你们就会有极其意外的收获!但是现在一切都不许问,马上执行!

就这样,李继勋等人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开始了向太原城的冲刺。一路之上,决不恋战只为速度,连克北汉军寨,夺取汾河桥,直逼太原城,并且立即攻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就把太原城的延夏门给烧了。

但是直到这时,赵匡胤所许诺的那个奇迹一般的收获也没有出现……怎么回事?李继勋等人在太原城墙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接下来做什么?等待奇迹?还是玩命攻城?

答案是,攻城。

只能是这样了,不然还能做什么?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时远在开封的赵匡胤的心已经凉了,机会还是失去了。刘钧7月份死的,他在8月份派出了大军,不能算慢了。而李继勋等人更快,他们在9月份就攻到了太原城下。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攻到了北汉的中心所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被指责。

可是,机会还是没抓住——还应该再快一点才行!因为就在这期间,北汉的皇帝就已经又换人了!

现在当选的是刘继元。他是刘继恩同母异父的弟弟,也就是说,仍然不是刘钧的亲生儿子。那么刘继恩怎么了呢?他过分的疼爱这个弟弟,把皇位都拱手相让吗?

当然不是,刘继恩已经死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

事情千头万绪,但是要从头说起,就要先提一下北汉的原宰相,那位道法高深的前武当山真人郭无为。

郭无为,他以前的职业真的是道士。在道教的圣地武当山修炼,按时间辈分论起,三百多年以后才出生的绝世高人张三丰还是他的晚辈。

而他的人生哲学也绝对的与众不同,他认为,当一个神仙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风光地下凡。于是他从武当山上飘然而下,找到了当年的郭威。郭威非常欣赏他,但是郭威当时身边能人太多了,还记得王峻吧?只是一句简单的警告,就把郭大真人的美梦打得粉碎——在乱世之中,要小心突然出现的纵横家,来历不明,能力越大,为害就可能越烈。

郭威恍然大悟,于是郭无为只好另谋高就。他带着对后周王朝深深的失望,找到了郭威的死对头刘崇,从此开始在北汉平步青云。到了刘钧的时代,他已经是北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大人了。而且他还在北汉的朝廷里找到了一位堪称志同道合,从出身到政治愿望都极其相似的好同志。

前五台山高僧,现任北汉鸿胪卿继颙。

两个人亲密合作,把持北汉朝纲,直到刘钧死了,刘继恩继位。这时郭大真人虽然一手遮天,但眼看着北汉一天天地衰弱,而南边的大宋却一天天地强盛,他不禁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离开了郭威——唉,人在第一次找工作时都是年轻气盛,不知珍惜啊……唉,年轻!幼稚!

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北汉时刻都受着契丹的压迫和剥削,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罩着你,你得交保护费的!何况契丹人从来不给自己的士兵发军饷,有本事就自己去抢。可富得流油的宋朝离得太远,怎么办?只好时常拜访紧挨着的北汉……这就是郭无为眼前的境况。

隔岸看风景,大宋实在美。他深深地觉得,二次创业的时候已经到了。而一个叫侯霸荣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的愿望有了成真的可能。

侯霸荣,据历史记载,他以前也是北汉的人,具体官职不详,但在一次战斗中被宋朝俘虏,此后他忍辱负重,心怀故国,居然又成功地单独逃回了北汉。

这在当时可实在少见,他立即被北汉视为正面典型重点宣传,来感召民众多来点乡土情结。

这人在某一天和郭无为单独见面之后,就被选为北汉的供奉官。这个官职不大,但是可以随时在北汉王廷出没,成了当时刘钧的随身近臣。而经过侯霸荣的介绍,又有一个叫惠璘的人,也由郭无为推荐,成了另一名供奉官。

就是这三个人,郭无为、侯霸荣、惠璘,让赵匡胤改变了己定的“先南后北”的基本国策,在刘钧刚死的时候,迅速地向北汉出兵。

因为他们许诺,只要宋朝大军兵临城下,就能迫使刘继恩出降,不然,就发动政变,把刘继恩推翻。

赵匡胤经过缜密分析,得出结论,这是完全可能的。第一,郭无为在北汉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有这个造反的实力;第二,刘继恩以外系继位,此前并不是王储,真正的亲信党羽还没有培养出来。何况刘钧还有那么多亲生的儿子,白白丢了王位,哪一个不眼红想拼命?所以只要有人煽风,就一定会点起火来。

那还等什么?等着日久天长,刘继恩把位子坐稳吗?于是火速出兵,但还是晚了。可是在快慢之间,还另有说法。确切地讲,不是李继勋等人慢了,而是郭无为和侯霸荣太快了。

但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新上任的刘继恩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遗憾的人,北汉的国力和当时的形势让他没法证明自己,但是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上任伊始,他立即给当朝宰相郭无为再次升官,升到了三公之位——司空。并且在当年的9月10日晚,在皇宫里大摆宴席,宴请所有的大臣。

当天晚上,每一个臣子都到了,新皇帝第一次请客,谁敢不给面子?可唯独缺少那位惯例性的主角,北汉朝野第一人,郭无为。他请假了,理由是病了。

在场的人都相视微笑,心照不宣——解气啊,他郭无为也有今天。人人都知道他得的是心病。因为新皇帝明着升了他的官,让他当了个什么“司空”。但是已经明升暗降,把他的宰相给免了。这时候想必是又生气又害臊,不好意思来喝酒吧!

于是当天晚上,所有的臣子们都喝得非常到位,非常尽兴。可是,他们也因此没有发现,就在他们欢庆郭无为终于倒台的时候,他们的皇帝陛下的脸色也非常的难看。

因为这个宴会,本来就是为郭无为专门招开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宴会上直接砍下郭无为的脑袋。

夜宴

当天晚上,北汉的国宴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尽兴回家,皇帝本人满怀失望关门睡觉。请注意,这时所有的知情者,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就是失望。

只是没有达到杀郭无为的目的而已。

但是不要紧,这次不行,还有机会。因为刘继恩毕竟是皇帝,就算不想、也不能明着杀郭无为,但弄个手段找个借口杀一个臣子总是做得到的吧?哪怕他是一个权臣,一个能臣。

就这样,一切都很平静,天很晚了,每个人都应该洗洗睡了……可是就在刘继恩进入寝宫,身边最多只剩下了他当晚想亲热的那位嫔妃的时候,突然有十多个人持刀破门而入。史称皇宫中没有任何的防备,刘继恩本人更是毫无防备,危急中只能绕着屏风逃跑。但还是瞬间就被这十几个人乱刀砍死。

这十几个人中为首的就是侯霸荣,他早就是赵匡胤的间谍了。这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一直想不通,他是因为什么才背叛的北汉,投靠了宋朝?

是他被俘虏后贪生怕死?不,绝不是,怕死的还敢做出这样的事吗?无论准备得多充分,在一个国家里刺杀了当时的国王,还能谈到安全吗?那么是他贪财?也不像,贪财的人都会更惜命,毕竟有命才能享受他赚来的“财”……搞不懂,但是侯霸荣真的就做了这件事。

其刚勇暴烈,就像古战国时才有的国之勇士,如要离、专诸、聂政。不惜一切代价,突然袭击干掉了一国之君。

但是可悲的是,他的命运也像前面那三位古代的勇士一样——被当时的权谋者计算。就在他刚刚成功,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时候,突然间大群的士兵一拥而入,不由分说,把他们全部砍杀。

这是闻讯而来的皇宫卫士吗?不,也许直到死后,侯霸荣都不会想到。这些突然杀到的士兵都是郭无为的亲信。

他和刘继恩都把郭无为想得太简单了,直到他们两人都死了之后,也没有弄清楚郭无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郭无为先是敏锐地洞察到刘继恩当晚的阴谋,马上称病不去赴宴,另一方面找来了侯霸荣,说事情必须提前办了,刘继恩已经起了杀心,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杀劫就会接连到来。一次比一次难挨,不如先下手为强,而机会就在今晚。

一心算计别人的刘继恩绝对不会想到,今天晚上就会有臣子敢对他下毒手。所以,一定会一击成功。而事实上,事情也真的都按照郭无为的设想而发生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证明,连刺杀北汉皇帝刘继恩这样重大的冒险都只是郭无为计划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精明的权谋家始终都记得,做事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是尽力邀功,以求归附宋朝。

那么就一定得留下自己的命来。所以,当天晚上,刘继恩要死,侯霸荣更加不能再活着。因为这时宋朝的大军还没有杀到,太原城里还遍布着刘氏一族的势力,侯霸荣在,他的同谋身份就有暴露的危险。那么侯霸荣的死就又多了一层利用的功能——既然一定要死,为什么不就死在他郭无为的手里呢?

这样,他不仅无罪,反有大功。而且凭着他三朝元老的身份,他还可以大有作为。

北汉乱了,老皇帝刘钧死了,新皇帝刘继恩才登极不过六十多天,也紧跟着死了,而且还死于皇宫里不明真相的刺杀。

一时间谣言四起,关于那天晚上夜宴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无数个版本在坊间流传,但是无一例外地都只能是猜测。人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一个结果。那就是,北汉必须再立一个新皇帝了。而这个似乎不难,毕竟先先帝刘钧还有那么多的亲生儿子,对他们来说,这还是一件凭空而落的大好事。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再次当选的人,居然名叫刘继元,是刘继恩的弟弟,仍然不是刘钧的嫡系子孙!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让人看不懂了,刘钧的儿子们都是白痴吗?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去争一下抢一下吗?但是很遗憾,从结果上来看,他们一定都是非常聪明,并且理智健全的人。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丢了本应是他们的皇位。

原因只有一个,郭无为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明君当朝的。

被他拥立的新皇帝刘继元仪表堂堂,庄重大方,历史上对他郑重介绍,其特长是佛经禅学,而他最好的朋友相信大家一猜便知。谁呢?就是北汉第一人郭无为的亲密战友、前五台山和尚、鸿胪卿继颙。

凭着这样的朋友和爱好,他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于是北汉人确信,他们的冬天到了。有了这样的皇帝,再加上这样的大臣,还有宋朝那样的敌人,而且所有的保障又都来自不停抢掠他们的蛮族契丹人……这样的日子还能再过吗?但是历史证明,他们都想错了,真正感到寒冬般冷酷无情的,只有拥立新君的郭无为本人。

至于北汉国,从此弱而不竭,衰而不亡,在大宋与契丹的夹缝里异常顽强地生存着。

新皇帝刘继元登极之后性情大变,佛书禅经被他扔到了一边,他露出了真正的狰狞面目。简单地说,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把先先帝刘钧的皇后,也就是他的养母郭氏、刘钧的所有儿子及孙子,还有别的旁支近亲都杀个一干二净,把自己的皇位彻底巩固,从此再没人敢抢夺。然后他转向了群臣,不管是谁,只要对他稍有违逆,轻了是砍头,重了,仍然是砍头,只不过砍得多点——灭族。

就这样,剩下的都是精英了。每一个人都在全心全意地为他而生存。

郭无为后悔了,他搞不懂,他怎么会被一个后生小子骗到了这个地步!是他突然不会识人了,还是刘继元的道儿太深,让他都探不出来?但是说什么都晚了,他的能力仅限于扶持某个人当上皇帝,却没有大到能随时再废了他。

这时他所能做的,就是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在寒冷干燥的北方冬天里,穿着宽厚舒适地衣服,默默地想心事。

似乎他已经退出舞台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有真正的秘密武器,就贴身藏在他宽松舒适的衣服里。这些东西他刚刚到手,只有它们才是他以后美妙生活的保证,以及挽回目前劣势的法宝。

以上就是发生在公元968年9月份期间,宋朝出兵攻打北汉时,北汉国内所生的事。现在以太原城墙为分界线,内外两端,所有效忠赵匡胤的人,都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

现在还要怎么办?

李继勋是继续攻打,还是马上退兵?郭无为是再次发动政变,杀了新的不听话的皇帝,还是潜伏一下,等待更好的时机?

没法选择,哪样看来都是对的,但同时也都是错的。

作为李继勋,兵临城下了,没有理由不打。但是打,没有内应就是单纯的攻坚,那跟违背基本国策,蛮横出兵有什么区别?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每过一天,契丹的铁骑就离他们近一分,那些现在还看不见的蛮人军队是一定会出现的……但是撤军,他怎么敢?皇帝还没有下令,他只能顶在太原城下尽职尽忠。

对郭无为来说,情况就加倍的凶险。他杀刘继恩虽然在理论上毫无破绽,但是很可惜,自从中国有皇帝以来,皇帝要杀谁,从来不讲什么道理。他这时随时都可能被刘继元拉出去砍了,给亲哥哥刘继恩报仇。

想到这里,郭无为不为人知地微笑了。他清楚,之所以现在刘继元没有动手,很可能还是托了城外宋朝大军的福,刘继元不敢再让局势动荡……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对他极为不利的事。

惠璘,宋朝派来的第二个间谍,也出事了。当初各有分工,侯霸荣去杀刘继恩,惠璘留下来监视郭无为。等到侯霸荣被杀了灭口,惠璘马上就逃出了太原。但是当时整个北汉都进入了战争状态,他只逃到了临近边境的岚谷就被抓了回来,而且他被一个叫李超的北汉军官给认出来了。

郭无为再次面临选择,他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继续杀人灭口。可是杀谁?留谁?这里边的学问可太大了。

杀惠璘就一了百了,从此回到北汉一边。但是他的地位再也不是从前了,而且永远没法恢复;可是留惠璘,就必得杀李超,那就意味着彻底滑向赵匡胤一边。但是宋朝的军队攻不下太原怎么办?契丹人马上就到怎么办?那时刘继元还会放过他吗?

到那时,他就只有逃出太原,投奔宋朝了,别说能不能逃得了,就算逃出去,可是什么也没带来,赵匡胤凭什么给他高官厚禄?那还不如这时就收手,在北汉得过且过……矛盾重重,但是郭无为最后的选择还是把背叛进行到底。

原因只有一个,利益。远在开封的赵匡胤把郭无为的心理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这个敏感无比的时间段里,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让郭无为绝对没法拒绝的投降砝码传进了外面重重包围,城里更加重重戒备的太原城。

是近四十份的,由赵匡胤本人签名,可以随时生效的委任证书。证书上的人选范围非常广泛,上至刘继元和郭无为,下至北汉一些重要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可说面面俱到。

这是赵匡胤这时所能作的最大努力了,他算准了郭无为只要收到了这些东西,就会马上行动,再不观望。而行动的结果也是非常乐观的,他已经替郭无为联络了那么多的死党——近四十多个北汉高官哪,一起造反,太原一座孤城,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可是非常遗憾,赵匡胤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郭无为,只听情报和传闻,是没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他低估了郭无为罕见的贪婪、自私的程度。

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哪怕自己快撑死了都不会分哪怕一点点好处给别人。撑死就撑死,死得好快乐。郭无为就是这样,他把四十多份委任状只留下了两份,其余的完全收藏,决不让他从前的那些北汉同事们吃到天上凭空掉下来的馅饼。

这有什么不对吗?凭什么啊?为什么我千辛万苦,冒着杀头的危险换来的好处要分给这些人?何况经过他缜密的计算,只要有剩下的这两份委任状就足以让他搞定眼下的局面了。

两份委任状,一份是他自己的,上面写着郭无为是宋朝的安国节度使——节度使耶,高官哪!比什么操心费力的宰相实惠多了;另一份就是北汉皇帝刘继元的,价格要更高些——平卢节度使。还记得当年王峻曾经向郭威要过什么官吗?就是“平卢节度使”,其地理位置、辖区面积都首屈一指,让人心跳眼红。

起码郭无为的心是跳了,眼是红了。所以他想,作为刘继元来说,也应该满足了。难道不是吗?这么一个小破国家,外有契丹里有大宋,还混个什么劲?他乐观地想象,一会儿他去见刘继元时,都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要把这份委任状交过去,再让刘继元看准了上面宋朝的国玺以及赵匡胤的签名都是真迹之后,就可以立即生效了。

之后,平定北汉,和平解放北汉,这些显赫的功劳将单独属于他一个人……“安国”节度使,多么名副其实!

但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赵匡胤都能犯的错误,他凭什么就能避免?赵匡胤猜不出他有多么的贪婪和愚蠢,那么他怎么就能相信刘继元和他是一样的投降坯子?

当他满怀信心和喜悦把“平卢节度使”这样罕见的高官委任状交到刘继元的手上之后,难堪的沉默就产生了。有什么不对吗?他越来越觉得忐忑,最后战战兢兢地问,您……您不满意吗?或者……还有别的要求?我……我可以替您再问一下那边,再涨涨价……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俩大嘴巴。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刘继元,自己在这样围城的状态下还能和赵匡胤顺利沟通吗?

但是刘继元却没有计较这些,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这样的头衔怎么样?

啊……啊?郭无为眨着眼,一时反应不过来。刘继元真的在讨价还价?

只听见刘继元冷笑一声,继续说——那么,或者“尚书令、楚王,再赐谥号‘恭孝’”如何啊?

郭无为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些显赫的,比“平卢节度使”要显赫一万倍的头衔,都是两年前,后蜀皇帝孟昶被抓到开封后赵匡胤所封的官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刘继元根本就不信任赵匡胤,压根就没想过投降的事!

那么……郭无为习惯性地把问题的重点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那么……现在他可怎么办才好呢?

正文 第十八章 啊……天杀的城墙

没有什么怎么办,事实上,事情已经结束了。就在刘继元拿着赵匡胤的委任状沉默不语的时候,这次奇袭北汉的计划就已经彻底流产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是对赵匡胤这次轻举妄动的惩罚。在当年的11月,北汉的援军终于到了,契丹铁骑像钢铁的洪流一样,从更加寒冷的北方席卷而来。围城不下,早已经失去锐气的宋军急速后撤,尽量避免接战,终于全军而还。

但是,契丹不会白白出兵,而北汉也不会白受欺负,它们顺势反攻宋朝。宋朝边境上的晋、绛两州城池都被攻破,城中财物人畜被一掠而空。

消息传进开封,大宋的皇帝赵匡胤惊怒交集,据说他本来就深紫色的脸膛变得颜色更深,至于那像是马肝、牛肝、猪肝或者别的什么东东就都很不好说了。而他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除了一些羞愧之外,并没有怎样后悔。他深深地知道,如果再回到三个月以前,面对那样的机会,他仍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失败的?

是阴差阳错的失去了里应外合的机会?还是说,有谁没有尽力,把他给骗了?不,都不是。无论是李继勋,还是侯霸荣、惠璘,又或者郭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尽力了,堪称尽职尽责。至于行动时间的不一致,那没办法,谁打仗也不能随身带着上帝。

那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糟的?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开始变得郁闷,变得烦躁,变得看别人时眼神很是不对头。

可就是这个时候,仍然有人顶风作案,一定要挑衅赵匡胤忍耐力的极限。这个人叫雷德骧,是屯田员外郎,并责受商州司户参军。这位雷先生人如其名,十足一个地道的霹雳火,他有一天不等引见,就直接闯进讲武殿找赵匡胤本人说话,而且“辞气俱厉”。

他说,宰相赵普是个地道的混账东西,长期横行不法,看中了百姓房屋就强买强卖,而且收受贿赂,要求赵匡胤秉公执法,把赵普罢免。

说实话,雷德骧没有私心,他很可能说出了当时许多人的心里话,可他不仅选错了时间,火气更大到了硬是看不见赵匡胤此时手里正提着那把著名的斧子,而且眼睛非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大门牙。

结果是惨烈的,怒不可遏的赵匡胤手起一斧,正中目标。由于手法已经熟练,不是第一次操作,控制的范围非常精确,雷先生上牙膛的两颗门牙不翼而飞。就这样赵匡胤的气还没消。他下令,把这个擅自对他大喊大叫的家伙拖出去,直接交给赵普,把他砍了!

当雷德骧被拖走时,大殿里还回响着大宋官家的怒吼——“鼎铛犹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

但是当然了,赵匡胤到底不是终结者朱温,一会儿之后,他就收回了死刑命令,只以擅闯讲武殿之罪把雷德骧罢官了事。

出过气之后,赵匡胤平静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公开维护赵普了。在几个月前,有几个官更大的人,分别是枢密直学士冯瓚,绫锦副使李美,殿中侍御史李檝,合起伙来弹劾赵普贪脏枉法,要求把宰相处死。他的反应是,把这几个人统统地押送到传说中的流放圣地沙门岛(到底这个地方有多经典,请参看),并且遇赦不还,在那儿永久定居。

这样做看起来很昏君是吗?哼,赵匡胤冷笑,既然在这些人的眼睛里赵普是个赃官,那么很可能他也就是个昏君了。君臣勾结,祸国殃民……好啊,可是你们不知道,接下来我作出的这个决定,才真的是一意孤行,不管你们的死活呢!

赵匡胤决定不顾一切,踢开所有的反对者,再次出兵,目标仍然是北汉!

消息传出,举国愕然。宋朝人真的搞不懂了,他们一向英明理智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了?那个既贫瘠又狭小的北汉到底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诱惑着他?又或者是北汉哪里招惹到他了,让他必将灭之而后快?

很好,面对众多的质疑,赵匡胤非常满意。要的就是这样,如果连他自己的子民都不理解的话,那么相信北汉以及该死的契丹就更加预料不到了吧。尤其是在它们刚刚占了大便宜,而宋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时候。

一定要干掉北汉,赵匡胤有N个理由支持他这么做,他总结了上次出兵失败的教训后,也得出了再次出兵一定必胜的结论,其理论依据如下:

第一,北汉的国势更加不稳。新皇帝刘继元在折腾,听说他杀了不少的国亲国威,外加大臣,搞得北汉人人自危。可绝妙的是郭无为却还活着,而且仍然是高官显赫,位极人臣。这就是巨大的利好消息,有机可乘。

第二,在他自己这一方,巨大的潜力还没有挖掘。首先是再次出兵由谁挂帅。李继勋?不,他已经被证明很强,能迅速突破北汉防御体系,直逼太原城下。但是却仍然不达标,他不能攻下太原城,也没能顶住契丹人。那么派谁?慕容延钊、韩令坤都死了,让契丹人胆寒的符彦卿已经老了,那么派离职退休的石守信或者曾经的妹夫高怀德(那位拿擀面杖抡赵匡胤的公主阁下这时已经死了,她死后宋朝就收回了高怀德的驸马身份)重操旧业?还是起用杀人成性的王全斌?不,都不行。赵匡胤在独自无人时向北方微微地冷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骄傲和冷酷——我要派出宋朝真正的第一战将,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论敌人是谁,在他面前都只有失败!

这决不是吹牛,历史可以作证,这个人真的是百战百胜!至少在这次以前……

第三,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就在这几个月里,那个前面提到过的比赵匡胤的地位和权势更高的人突然死了。这个人不是赵匡胤的哪位亲戚长辈,而是契丹的皇帝耶律述律。

这是件很遗憾的事,不管汉人承不承认,或者心里会怎么想,一个事实无情地存在着——从宋朝立国开始的那一天,契丹就比它大,直到北宋和它相继灭亡时也一样。翻阅历史,与五代同始,与北宋同终的契丹是当年亚洲大陆上的第一大国,这无可争议。而贵为最大帝国皇帝的耶律述律的生活就比赵匡胤幸福得太多了,此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迹是无数次的宴饮、围猎,以及听信女巫的鬼话,杀人取胆做长生药,还有哪怕君臣奏对时一点点的小失误,就加以砲烙、铁梳、手刃刺之,斩击射燎,断手足,折腰胫,划口破齿,弃尸于野等等非人的刑罚。每当看到这些,我都怀疑这是不是痛恨契丹的宋朝史官们在夸大其词,但是无情的历史证明了这些肯定都是真的,因为契丹人也没法忍受这样的暴虐之君了。《辽史》记载,耶律述律在又一次围猎纵饮之后,被他的近侍、厨子,还有他的美容师所杀。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契丹人也乱了,这真是天赐良机……天赐不予,反受其咎!这么多有利的条件加在一起,再不出兵,他还是赵匡胤吗?更何况,南方的南唐、吴越、南汉这些国家都眼睁睁地看着哪,如果他连一个小小的北汉都奈何不了,这些已经臣服或者还在观望的国家就都会跳出来造反!

所以,必须出兵,必须获胜,必须全胜!

公元969年2月,刚刚才从北汉退兵近三个月,宋朝皇帝赵匡胤就再次出兵。这次出兵注定了要震惊当时,因为自从建国之初平定“二李”之后,就再也没有亲临沙场的皇帝居然御驾亲征,要以倾国之力来彻底荡平北方的敌国。

这时候谜底揭开了,不用石守信,也不用高怀德,更不起用先朝老将张永德、符彦卿,大宋的第一战将,真正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的人物就是赵匡胤本人!

历史可以作证,上面的评语有问题吗?这一年,从普通一兵起家的皇帝已经四十三岁了,经验、精力、智慧都已经均衡地达到了巅峰,他充满了信心,也极其地理智。御驾亲征并不是他静极思动,杀心难遏,而是他清晰地意识到,北汉虽弱小,但契丹是他真正的劲敌。

必须得他亲临战场了,遍视宋廷满朝文武,除了他本人以外,还谁有信心且有能力面对契丹战而胜之?契丹……赵匡胤默默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异族死敌的名字,开始了分兵派将。

命——曹彬、党进等人为先锋,率军杀奔太原;再命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赵赞为步军都虞候,率精兵随后跟进;再后面,就是由他本人率领的全军主力。

这是合理的安排,不论怎样,三个月之前的太原之战已经证明了李继勋等人至少可以做先头部队。

至于必将出现的契丹,他反而一点都没有安排。这让很多人不安,但面对亲政已经将近十年的开国皇帝,每一个臣子都只能默默地遵令执行。就连本来不赞同他出兵北汉的前宰相魏仁浦都一样。

魏仁浦是和范质、王浦一起退出政治中心的,但有所不同,他一直都是赵匡胤的顾问。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后,赵匡胤设宴款待老臣,席间突然向魏仁浦微笑致意——为何不劝我进一杯酒?

于是魏仁浦离席上前,为天子上寿。两人相隔极近时,赵匡胤突然发问——朕欲亲征太原,如何?

久经大事的魏仁浦神色不变,仍旧提壶斟酒,小声回答——欲速则不达,惟陛下慎之。

但赵匡胤决心已定,不仅一意孤行,而且还征发魏仁浦随军参赞。这一年魏仁浦已经五十九岁了,在古代已经是老龄了,但赵匡胤看中了他的经验。魏仁浦是与众不同的,虽然他的鼎盛时期也不过是后周三大宰相之末,但是郭威起兵反后汉、柴荣攻伐北汉,甚至最初的高平之战,魏仁浦都在生死关头站在皇帝的身边,甚至有记载,当柴荣在巴公原上身陷绝境时,还是魏仁浦提醒了他必须“出阵西殊死战”,才挽回了已经崩溃的战局……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赵匡胤对此次北伐必胜的决心。

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法预料到,他还没有走出自己的国门,就遇到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突然而至的暴雨。能想象吗?在开封与太原之间的北方平原上,在仍然是深冬季节,最为寒冷的2月份,赵匡胤的大军刚刚走到了潞州区域,居然突然遇到了连绵不断的大雨!

雨大到了连当时汉族军队中最精锐的宋朝禁军主战军团都无法正常行军,被迫整整停留了十八天。

战局瞬息万变,前面的曹彬、党进已经深入了北汉国境。怎么办?赵匡胤还能沉得住气,他那些虎狼之性的部下们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大雨里四下乱窜,没事找事,几天之后居然给赵匡胤抓来了一个北汉的奸细。

赵匡胤如获至宝,要说他一点不急那鬼都不信!他立即亲自审问这个倒霉的间谍,北汉国内,具体到太原城里,这时候到底怎样了?

间谍的回答让他龙心大悦——太原的老百姓苦啊,都盼着你呢,白天黑夜地等,都骂你为啥来得这么慢!(城中民罹毒久矣,日夜望车驾,恨其迟耳。)

赵匡胤大笑,不仅没杀他,还赏了他一身新衣服,打发他逃命去了(帝笑,给衣服纵之)。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表明,这个命大的奸细可真是个机灵鬼,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结结实实地摆了赵匡胤一道。但是在当时,赵匡胤还是被大大地鼓舞了,他命令,趁着雨势变小,马上起程,尽快赶上前方的曹彬、党进还有李继勋,尽快突入北汉的国境。

前面李继勋等人早就已经轻车熟路,没费什么力气就再次攻到了太原城下了。太容易了些,让人都产生了错觉,是不是北汉已经彻底衰落了,宋朝的军队可以随时随地到它的国都中心来转上一圈?而在进攻的途中也真的证实了这一点,北汉当时的第一名将刘继业(请留意,他本姓杨),就在团柏谷被他们轻易击败。

其实说击败都有些夸张了,当时刘继业派出了几百个骑兵巡逻侦察,结果李继勋的大队人马刚一露面,这些巡逻兵立即举手投降。宋军当时就乐了,这就是北汉的精锐?这就是刘继业手下的兵?刘继业就是那个“无敌将军”?要笑死人了,大家伙儿还等什么?还不快冲上去见识一下无敌将军到底长什么样!

于是宋军一拥而上,结果就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冲到了终点站——北汉都城太原城下。而且,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一直跑在他们前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无敌将军”刚刚逃进了太原城,就被自己的皇帝刘继元给解职查办了。

“哈哈哈……”李继勋等人在太原城下纵声狂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爽的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北汉江河日下,前后仅仅相差了三个月,就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还等什么?攻城!要赶在皇帝陛下抵达之前就把太原城攻下来,把三个月以前就该干完的活儿办利索了!这样才能显出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无敌将军”。

于是,噩梦上演。

一个问题——你喜欢阿喀硫斯,还是赫克托尔?

无敌的古希腊勇士阿喀硫斯被传颂千古,因为他战无不胜,而且为朋友复仇,杀死了敌方特洛亚的王子赫克托尔……那么赫克托尔呢?

虽然他也极其英勇善战,但是终究敌不过半人半神的阿喀硫斯,被杀死后还被拖在战车后面,绕城侮辱……但这有损于他勇士的英名吗?在荷马的史诗中,不断地看到他与敌军中最强悍的主将作战,不断倒地,不断站起,一次次重回战场。也许会有人笑他不自量力,但是,他背后的特洛亚城里有他的父母妻儿,不容许他后退妥协……他是失败者,是被杀者,是徒劳者,但是,他不是一位英雄吗?

那么请看刘继业。

刘继业,本姓杨,名重贵。祖居麟州,后来他定居于太原,所以宋代史书中一般称他为并州太原人。他的父亲叫杨信,本是麟州的一方大豪,在五代乱世之中,拉起了一支人马,就地占领故乡,自称刺史。但杨信虽强,也只是一方人物,无论是后汉、后周、北汉,哪一方兴起,他就得归附哪里。在后汉时,他被迫派自己的长子杨重贵,到后汉大将刘崇的太原城听令。

实际上,就是人质。

杨重贵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要怎样说呢?纵观他的一生,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怎样尽心效忠,他的遭遇都充满了坎坷和遗憾。他的一生之中,别说尊荣显贵,就连起码的尊严和生存,都要奋力抗争。

就连他的名字,都要因为不同时期主人的名字而不断避讳,他曾经叫杨重贵、杨重训、杨重勋、杨崇贵,后来连自己的姓都没法坚持保留,被彻底改名叫刘继业,成了刘崇的干儿子。可是由于年龄的关系,却还要和刘崇的孙子辈的刘继恩、刘继元、刘继文等同辈……但不管怎样,他忠于每一个主人。

非常遗憾,忠,这是他最为人所乐道的美德,但从个人命运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他一生不幸的最大根源。

这时候,“无敌将军”又失败了,他没能把来犯的宋军挡在国门之外,相反一路败退,逃回都城。这都让君王恼怒,让敌人耻笑。可是要注意,一来他无敌的威名是在与契丹长年对抗中得来;二来,缺兵少将,难道要让他真的以一敌万,以自己一个人就搞定所有敌人?真的只有那样才符合什么该死的“无敌”之名?

没办法,这就是盛名之累,“无敌将军”就像是武林第一高手一样,在中国注定了不得好死。历史作证,十七年之后,这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真的就把他压死了。

说现在,刘继元盛怒之中,把刘继业就地免职,但是等到宋军真的兵临城下,又马上改变了主意,要刘继业再次带兵出城,命令是一定要守住太原城外的汾河桥,那样才不至于被宋军再次死死地围困。

汾河桥……从这里开始,赵匡胤第二次进攻北汉的太原之战拉开了序幕,而刘继业的名字也从此在宋史中隐约间断地被人提起。

首先要提一下汾河。“汾”,本身就是大的意思。它有七百一十公里长,在太原境内横贯南北,足有一百多公里。怎么样?相当的大了吧,看来无论是民用,还是商用,或者别的什么用,都足够了……请原谅我有些啰嗦,但为了说明白这段历史,汾河就必须先有个交代。

汾河桥就是当年出入太原的重要通道。这时宋朝的人马熟门熟路,来了就直奔重点,满心想着北汉人应该识相了,老实点在城里等着攻城,一切都按去年临走时重来。但是没想到,他们刚到桥边,太原城里的北汉兵就冲了出来,领头的还是那个手下败将刘继业。

宋朝的大兵们愣了,真是没想到,这个刘继业是疯了吗?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非常清楚了吧?能不能在城外野战,应该在去年就彼此心知肚明了吧?那么为什么还要出城来找死?留下实力守城难道不好吗?难道刘继业征战一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宋朝人愤怒了,最后的结论是刘继业严重欠揍,他这么做,只能解释为根本就没把宋朝的大兵放在眼里。那还等什么?干掉他!

此时刘继业的心情是悲凉的,他什么都懂,但他只能出兵决战。其原因和遭遇与他十七年之后如出一辙。因为他忠,因为他无条件服从,就算明知道前面有埋伏,一定会失败,一定会败到不可收拾、全军覆没,他都会服从命令,冲向数倍于已甚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

就这样,汾河桥变成了血红色的地狱,当不甘失败的刘继元不得不在城里传令退兵时,在桥边已经倒下了一千多具北汉士兵的尸体。而杀敌人一千自伤八百,宋朝的损失也可想而知。

大宋皇帝赵匡胤驾临太原城下时,已经城如孤岛,战阵如云,太原城被再次围得水泄不通。赵匡胤看着巍峨壮观的太原城,再看看血肉狼藉的汾河桥,觉得很是满意,这一切都表明,他手下人的工作还是卖力气的。

之后他骑着马登上了城外的一片高坡地,据说在那儿能俯视太原全城。就在那儿,他对部下说,去给我找几万个农民工来,至于是回大宋找,还是在北汉就地取材,你们自己决定。但我要快。我要围着太原城的护城河再挖一条大壕沟,然后再去砍木头,在壕沟之外盖四座兵营。记着,那是给你们自己住的,盖的好坏,你们自己监工。

最后他命令——四面围困,各自负责。李继勋在城东;赵赞在城西;曹彬在城北;城南的是党进。从即日起,开始攻城!

但是让赵匡胤泄气的是,他的命令根本就没法执行。理由很简单,他的大兵们非常忙碌,太原四周,四座大营,每一座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进攻?

事情是这样的,要说山西太原城,那可真是大,要围着它挖出壕沟,还得又深又宽,深到人掉下去爬不上来,宽到战马都不能一跃而过,那是什么样的工程?而且还得盖房子修堡垒,想想就让人头疼。但是不管怎样,得先安家才能工作吧,于是,四座兵营就先成了建筑工地。

但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北汉的西城门悄悄地打开了,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摸了出来,人人手提刀剑,眼露凶光。没想到吧?开战以来哪怕一次胜仗都没赢过的北汉居然还敢出兵偷袭!

要说偷袭,这可真是大有学问的一招。不知道在外国是怎么样的,在我们中国,只要翻开史书,或者每一本经典的章回小说,都充满了千篇一律,百用不厌的——偷袭。即白天你死我活怎么打都没结果,那么就半夜里拼着不睡觉,给马和自己的嘴上都堵好了东西,趁着黑杀进对方的营地……然后就此胜利。当然更高一级的是被偷袭的一方,早就预先挖好了大坑,然后等着敌人半夜三更来往里跳。据说当敌人真的掉进坑里时那是非常的让人享受。

但是这些都与刘继业挨不上边,他接受的命令就是不断地偷袭。请注意,是“不断”地偷袭。首先,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西门外的赵赞。理由简单而正确,李继勋、曹彬、党进、赵赞,其中赵赞的名气最小,实力和经验也相应地最弱,不找他找谁?

于是一声呐喊杀进去,满天火光冲起来……偷袭开始。

效果良好,毕竟这是北汉的第一次偷袭,宋朝人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真的被打蒙了。但是要特别强调的是,赵匡胤时期的宋军绝对不能和后期人们印象中的宋军画等号,这是一支既保持了五代时的凶悍善战,又多出了严明的军纪的队伍。他们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尤其是步军都虞候赵赞本人,他第一时间冲出营房,来到了战场。只不过非常非常的遗憾,这天晚上似乎注定了是他的倒霉日子,黑暗中乱箭纷飞,刀枪无眼,他突然间号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别……别动,中……中箭了。而且让他极度郁闷的是,中箭的部位竟然是他的……脚底板。真是不知道当时他站在什么位置,而那一箭到底是从哪儿射过来的。

但不管怎样,这一箭让宋军再也不看见主将了。你总不能要求赵赞这个部位中了箭,还能威武雄壮地站着指挥吧?就是这么的该死,刘继业趁机冲杀,眼看着宋军的西门大营就此完蛋。

但是,仅仅是……眼看着。

来援兵了。这支人马来得太快了,完全让刘继业措手不及,偷袭之前他严密地计算过,宋军不可能有这样快的援军。

但是无情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偷袭,只能是攻其不备,不然就变成了以弱攻强。这支部队来得这样快,只能说明是精锐中的精锐。没办法,只有立即后退了。

但是事后他咬牙切齿地了解到,这支救了赵赞,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的军队居然是一支半劳力半工兵的杂牌军!

都是因为那座要命的汾河桥,上一次争桥时把桥给弄散架了,赵匡胤派这些人去西寨边上的树林里砍木头,结果听到了战鼓厮杀声,这些杂牌居然就不要命地冲了过来……唉,刘继业长叹一声,还有什么话说?这就是宋军的素质,闻战而进,遇险不退,真是天下精兵。

而他自己……不要想了,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要记住,他得“不断”地偷袭——该死的,偷袭还得不断!但是,他刘继业就是要百分之百地执行。

那么,第二个目标是谁呢?赵赞那儿刚刚去过,再去是不合适了;李继勋?不,那是上次的主帅,这次也是仅次于赵匡胤本人的行营前军都部署,到那儿去注定了没有好果子吃;那么是曹彬?也不行吧,曹彬至少是个谨慎人,而且他刚刚偷袭过了一次,曹彬那儿要是没有防备才真是见了鬼呢……就剩下一个党进了,只能是他了。

何况,据可靠情报,党进还是个行为特糙,而且喝酒误事的粗人。就这样,刘继业把再次“偷袭”的目标定在党进的身上。老天作证,这一次可不是他的运气不好,而实在是他自找的。党进嘛……是糙了点,而且真的喜欢喝几杯,平时也很粗心大意,尤其好开玩笑,没什么军纪。只不过……他是张飞。

他的特点几乎和张飞一模一样——平时捣乱,关键时刻清醒,而且,他的战斗力极其强悍!就这么几个稍微特殊的亮点,就让刘继业真正彻底地栽了个大跟头。

再一次偷袭,选择的时机仍然非常好,而且刘继业为了增加机动性,这一次完全选用了骑兵,既是偷袭又是突击。几百名北汉的精锐骑兵疾风突进,瞬间杀到,党进营地的反应是立即慌乱,所有的宋朝大兵们一下子就都找不着北了。

形势大好,形势比上次在赵赞的营地里还好!刘继业精神大振,看来成功有望……然后他就突然发现有一个异常高大魁伟的壮汉从乱成一锅粥的宋兵里冲了出来,直接向他杀了过来。

然后一切就都不可收拾了,没有人能挡得住党进,被偷袭的党进怒不可遏,他一直把刘继业赶出了自己的营地,再追向了太原城,到了城边还不肯罢休,逼得刘继业跳进了护城河,游到了对岸,由太原城头上顺下来一个大箩筐才拉了上去,直到这时,党进才悻悻然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营盘。

赵匡胤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了,太原城被壕沟和军营所渐渐包围。但是赵匡胤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了。每天处理完从宋朝国内传来的文件后,他都会纵马驰上太原城外的那片高坡,长时间地看着太原城出神。

人,只能凭着自己的心性和智慧生活,只能凭借以往的经验来对事情进行判断和预测。

赵匡胤凝视着眼前的太原,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二十一年前的河中城,以及十一年前的寿州城。这是他所亲身经历过的围城之战,当年的郭威和柴荣,一个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来彻底围困,一个动用了数十万民夫日夜攻打……这两样,他能做到哪些?

何况,太原不比河中和寿州,后两处不过是一方重镇,而这里,却是一国之都。在赵匡胤的眼前,太原城和他的军队都一目了然,不管他凝视多久,实力的对比都不会有丝毫改变……而且,还要再加上契丹。这时候,两个本来已经不被考虑的字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增兵。

现有的兵力足以消灭北汉所有的机动部队,但是那要有一个前提,即北汉出城与宋军野战。如果要攻城,就必须得增兵。增兵,这真让赵匡胤发愁。

他的战线太长了,荆、湖、蜀,还有与南唐、南汉的交界处,都要派兵驻守,而且就连国内,都要保持一定数量的禁军部队,随时防备叛乱。而他现在全国所有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十万……唉,捉襟见肘啊!

难道真的要在太原城下无休止地消耗,直到不得不退,或者哪怕获胜,也会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吗?赵匡胤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但仍然毫无办法……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身边轻声慢气地问了一句——陛下,有件事似乎很奇怪。

嗯?什么事?赵匡胤没好气地转头看了看,发现是左神武统军陈承昭。

陈承昭的脸上带着些许稍微神秘的微笑,很小心地问——是这样,陛下,您早有千万雄兵就在此地,可您为什么不用呢?

赵匡胤连连眨眼,他很惊喜,但他实在不懂。

陈承昭不再多话,只是示意他向眼前看,再向左右看,再向远方看……不停地看,突然间赵匡胤恍然大悟,纵声狂笑!

一语惊醒梦中人,看来做任何事都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这块方寸之地。好了,当赵匡胤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再次聚拢到眼前的太原城时,它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他夷为平地。

这时候城里头的刘继元信心却更足了。理由是他的力量之源——契丹。与以往不同,这次契丹人的反应速度和赵匡胤亲自统兵的力度成正比,没等刘继元喊救命,就先派了人来。

来的是一个使者,名叫韩知范,他抢在了赵匡胤大军合围之前,悄悄在夜里溜进了太原城。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契丹新皇帝给北汉的册封,再次承认刘继元的身份是皇帝;至于另一个,那就更加的激动人心——契丹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根本就不必担心什么宋朝皇帝的御驾亲征,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过了,契丹铁骑的面前人人平等,个个都得喊救命!

刘继元放心了,这就算死里逃生了,没事了……好,明天大摆宴席,庆祝新生。可是刘继元想错了,他和古往今来所有的当权者一样,都犯了一个想当然式的大错误。

他以为他是皇帝,那么他的高兴就是全北汉的高兴,他的新生就是全北汉的新生。可问题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吗?

第二天,刘继元在请客现场摆好了酒菜,笑容满面地等待着臣子们向他祝贺。可是迎接他的是一阵声嘶力歇的号啕大哭,有一个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一边居然拔出了佩剑,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就要表演自杀。

没有人敢劝,更不敢拦,因为这是已经又当上了宰相的郭无为。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自杀需要多少时间?在他手里拿着剑,往自己脖子上比划的时候?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太长吧,不过是一挥手。但是郭无为的自杀就比较诡异,剑和脖子之间似乎非常的遥远,远到了容许他的皇帝刘继元走下了台阶,再接近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夺下他的剑,再拉着他走回主席台。这期间,他居然一直都活着。

所以,他才能接着说出来下面这句在正史里都能查出来的话——干吗要拿一座孤城来对抗百万雄师?(奈何以孤城抗百万之师乎)声音据说是相当的响亮,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

郁闷吧?这就是刘继元跟他死去的哥哥刘继恩请臣子们喝酒的结果,一个在酒局之后被郭无为要了命;一个在开喝之前被郭无为搅了局。但就是这样,郭无为却仍然还是北汉的宰相!

就在这个时期,局势突然变化,无论是赵匡胤还是刘继元,他们的目光都突然转向了北方。契丹……无论你是喜欢它,还是憎恨它,都绝对无法抹杀它的一个重要的国家性格——守信,尤其在它答应出兵攻击的时候。

契丹人来了,他们突然从石岭关出现,杀向了自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之后最强势的皇帝赵匡胤。那么赵匡胤会是谁?是被契丹轻易灭国的石重贵、李从珂,还是大败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勗?

没有人知道,但是世界很快就会都知道……

公元969年,注定了是一个刀兵四起,凶杀恶斗的年头,首先天时就不正。赵匡胤在2月份起兵时,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摁住,一连洗了十八天的冷水澡。而刚到了4月,山西境内的天气竟然热得连单衣都穿不住了。

当赵匡胤接到契丹人杀过来的消息时,他正手里把玩着一把出了鞘的宝剑,赤着头光着脚,坐在汾河的岸边,看着他的大兵们在岸边忙碌。这时候他完全恢复了一个军人的形象和本能,其心情和状态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形容,爽!

热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在他白皙细腻的脚部皮肤上……真是久违了,酷烈的阳光和冰冷的刀剑,还有身边一大群一大群和他一样赤膊精壮的士兵,这些才是他生命核心里不可或缺的东西。而那些叽叽歪歪的腐儒酸丁,这时候终于离他远一点了……想想吧,他曾在一个又闷又热的夏天晚上,在便殿接见大臣,就因为没穿正经礼服,那位仁兄就死活不进殿说事,直到他穿戴整齐,才勉强进门。

老天在上,那怎么会是一个活人的生活?

重回战场,生命重新变得酷烈而狂放,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他真正的敌人,契丹人来袭的战报。突然之间,汾河河畔的风冷得让人发抖,每一个记忆力健全的人,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近五十多年来,汉人在契丹的铁蹄钢刀下血肉横飞的惨状。不错,他们都是精锐的战士,但是精锐到什么程度?能强过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史彦超吗?

史彦超,就是在柴荣攻打太原时,阻截增援北汉的契丹人阵亡的。

那么现在军中还有谁?慕容、韩、石、高这些威名赫赫的百战良将都不在这里,唯一叫得响的名字就是赵匡胤本人。他自己在亲征中降格为将,亲自带兵迎上去吗?

赵匡胤在汾河岸边缓缓地站了起来,手里仍然提着那把出鞘的利剑,发出了指令——宣何继筠。

何继筠,字化龙,祖籍太原,其父为后周大将何福进。有宋之后,官封建武军节度使,为人深沉不苟言笑,在赵匡胤这次在汾河边上突然宣召他之前,他已经戍边近二十年。这次契丹人入侵的路径石岭关,正是他的防区。

历史记载,赵匡胤把他叫来之后,两人秘密地商议了一会儿,说了什么没人知道。然后何继筠就领兵出发。当时天很热,赵匡胤命人特意做了一碗麻酱粉,亲手递给了何继筠,只说了一句话——明天中午,我等你的好消息!(翌日亭午,俟卿捷奏至也!)

面对皇帝特殊的荣宠,何继筠仍旧沉默寡言,他接过碗来,几口吃完,就此领兵出战。但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他领出去的兵居然只有几千人!

最折磨人的就是等待,这一夜无比的漫长。宋军和城里的北汉人刁斗相闻,却再没心情顾及眼前的敌人。他们都在盼望着北方的战果。只不过区区百里开外,却牵动着整个的战局走向。

到了第二天,连赵匡胤本人都沉不住气了,临近午时,他亲自登上了高坡向北方遥望——胜负到底如何?

其实这时候每个人都清楚了,不管胜负怎样,战局都已经注定有了结果,遥望没有意义了,所应该做的,只有两件事。一,准备庆功大宴,犒劳胜利归来的何继筠;二,就是马上向北集结队伍,准备迎击马上就会到来的契丹!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理智的。

但每一个人还是向北遥望。终于,北方出现了一个黑影,那是个疾驰的骑兵,由远及近,但还是看不清楚。赵匡胤再也无法忍耐,他命令迎上去,马上问出消息。

铁骑飞掠,片刻之后全军欢呼!

胜利——!难以置信的辉煌胜利——!何继筠在石岭关列阵,在阳曲县之北与契丹遭遇,一场激战,居然生擒契丹武州刺史王彦符、俘虏百余人、战马七百余匹,另外还带回了一千多颗契丹的人头。

来报捷的那个骑兵是何继筠的儿子何承睿,他带回了胜利的消息,但也带来了他父亲的忧虑。就在全军的欢呼声中,他向皇帝悄悄地报告,有另外一支契丹军队正从定州方向来袭,虽然离太原还远,但是一定要注意。

紧张过后的赵匡胤微微一笑,似乎他并不在意。果然,只是十几天之后,就又有捷报传来,他当年的义社十兄弟之一,曾任禁军殿前都指挥使的韩重赟在定州方向重创来犯的契丹人,不仅将对方击败,还彻底将之逐出汉地。

至此,援助北汉的契丹军队还没有到达太原城下,就被宋军赶回了本国。战争的重点重新回到了太原城下,赵匡胤和他的士兵们的信心空前地高涨,他们后撤腾出了一块干净的开阔地,在那儿把石岭关带回来的一千余颗契丹人的人头整齐码放,让城上的北汉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样?投降吗?还不?

赵匡胤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时候坚定和固执真的很像。那好吧,他传令给陈承昭,我不是早就在这儿驻扎了一千多万名的精兵吗?派他们上场吧……

汾河,前面提过的在太原城边静静流过的黄河第二大支流,随着赵匡胤的一声令下,突然之间向北汉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一声巨响之后,汾河改道了,只在片刻之后,太原城就变成了一片汪洋。

这就是赵匡胤的那一千万精兵,请重温那天陈承昭向赵匡胤所说的那句原话——“陛下自有千万精兵在左右,何不用也?”

自古引水灌城,威力何止胜过千万之兵?

负责此项水利工程的陈承昭显然是位行家里手,他从赵匡胤站在高坡上纵声大笑那天起,就一直在修筑堤坝,囤积洪水,这时候郁积多时的洪水突然破堤冲出,水势强大到了一下子就把太原南城的一段城墙冲倒。

糟了,哪里出事不好,非得是南城……那里是猛人党进的地盘。党进一见大喜,真是喜从天降,这明明是老天照顾他,让他去立头功!

他招呼手下的大兵跳上了早就预备好的小船,直奔城墙的缺口。这时候的事情就需要有创造性的头脑才能理解并实施的了。首先,划着小船就能进太原,这在以前能想象吗?再次,这个时候还有人能相信北汉的都城不会就此陷落吗?

常识告诉我们,两者都不会。可是现在党进已经真的率兵操舟杀到了城墙的缺口,但是他马上就被一阵空前密集的箭雨给射了回来。回来之后,党进就变得有些神情恍惚,刚才是真的吗?连契丹人都被打败了,城墙也被冲塌了,北汉人还在顽抗?刚才这阵箭雨是不是幻觉?

为了证明,他再次发起进攻,然后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他恼羞成怒,一把火把太原的南城门给点着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个通道不行,我再开一个行不行?之后的情景相当罕见壮观,为血腥的战场涂上了一层炫烂迷人的美妙色彩,只见一片汪洋大水之中火光冲天而起,水火相映,晶红蔚蓝。太原城的南城门就此慢慢倒塌。

成群结队的宋军往南城集结,连赵匡胤本人也亲自督战。北汉人会射箭,那很好,赵匡胤命令把攻城用的强弓硬弩安装到小船上,举起大盾牌,划到城墙边,抵近射击,先把北汉的射手全部消灭搞定,然后第二梯队马上冲上去抢占城墙。

再下面的,就可以是列队欢迎皇帝进城了……

按说这样的命令和步骤都非常正确吧,应该管用了。可是历史再一次证明,胜利有时就是不讲道理的。它就像爱情,要有惊喜,才会刺激。而刺激赵匡胤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

箭来箭往,没完没了,宋军里的猛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先是内外马步军都军头王廷义恶性勃发,抓过一面大鼓,一顿狠敲,之后把盔甲一把扯掉扔到一边,跳上小船直奔城墙,结果对面满天飞蝗一般的箭雨中,一箭正中他的脑袋……下一个是更加有名的殿前都指挥使都虞侯石汉卿,这时的宋军是极其勇悍的,面对危险,每个人都敢像当年赵匡胤跳下寿州城的护城河时那样对着死神龇牙。但他的结果和王廷义一样,中箭之后栽下了船,被洪水冲走淹死。

主将如此,士兵的伤亡可想而知了,可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更惊人的事。这时太原城里也都是水了,突然在水里漂出了一个空前巨大的草堆!这草堆一边抵挡着宋军射过来的箭,一边缓缓推进,宋朝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草堆居然把城墙的豁口给堵住了!

在当年汾河的滔滔洪水之中,宋朝的士兵们渐渐地冷却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在他们心底里慢慢地升起。太原城,难道真的没法攻破了吗?

但这是城墙外的哀叹,很像是富得流油的财主对更大的财富流口水。可城里面的人呢?生,还是死?已经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

危难之中,才显出了真正的勇敢。前武当山真人,现任北汉宰相郭无为大人突发神勇,他越众而出,向刘继元请命——单纯的防守终定了失败,请给我一千精兵,我要出城向宋军挑战!

这真是空前的勇敢,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答案。能赢吗?一千个士兵就想打退赵匡胤?守城的兵力本就不够了,还要再浪费吗?可不知道刘继元是怎么考虑的,他居然同意了。还派出了太原城里最强的将领,刘继业和郭守斌一起陪着郭无为出战。

出战选择在一个标准的偷袭之夜,史称“夜雨晦冥”,北汉国王刘继元亲自登上太原城北的延夏门送这些勇士出城,而且久久不愿离去。郭无为带着人马出了城,走到北桥,他停下了马,他要所有的战将都到他身边来,说有机密的事要和他们商量。

事情很反常,他要说什么?要来个战前动员,还是计划有变?但不管怎样,宰相大人被尴尬地晾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刘继业,刘继业呢?”他叫。

刘继业远远地回答说我的马蹄子伤了,就在刚才。现在必须得回城去,不然马会很难受的……然后他就带着一部分人先走了。

“郭守斌,郭守斌呢?”郭无为再叫。

可惜这次连回答他的人都没有。史称“守斌迷失道,呼之不获”。之后就在他的面前,一大群一大群的士兵转回身往太原城里走,再没人看他一眼。

郭无为傻了,这和他预想的场景太不一样了。这本来是他精心构思的,可以在眼前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夺回荣华富贵的大好机会,只要他能成功地夹裹着这一千精兵外加两员勇将一起投降宋朝。可这是怎么了?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样,这……这不太可能吧?是他突然变傻了,还是这些人吃了什么药,突然变聪明了?

但是不要急,他身边仍然还站着几十个人,一直都离他很近。人不多,但已经足够堵住了他奔向不远处宋军大营的路。

郭无为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了,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又回到了太原城里,刘继元还在延夏门上等着他。两人再次见面,一个还是北汉的国王,另一个,再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

隔天之后,为了满足赵匡胤能就近观赏,郭无为被用一条皮带勒死在了太原的南城墙上。而让人难过的是,他虽然死于反叛这个千真万确的罪名,但是揭露他的居然变成了一个叫卫德贵的太监。

这不知是对郭无为的揶揄,还是对刘继元本人的嘲弄,就因为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太监的密报,就把一国的宰相杀了?还在他刚刚领兵想为国征战的时候?

话说城里城外千百万人同时欣赏了郭无为被活活勒死的现场表演之后,每一个人都对今后还要怎样生活有了进一步的想法。

想法之后,行动如下:

有的人拒绝再玩了。比如北汉一方的岚州刺史赵宏,本来就被宋军围困,这时候被郭无为的例子所震撼,觉得前途实在“无亮”,而且听说赵匡胤那边几乎从来没杀过大臣,于是决定主动投降。在他的感召之下,北汉太原附近的州县不断有人向赵宋投降。

在太原城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似乎通过近距离观赏了郭无为的死亡之后,每个人的心都和刘继元贴得更近了。其表现是斗志突然飙升,在又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太原的西城门悄悄地打开,黑黝黝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城里杀了出来。

西城,这是北汉人通过分析之前的偷袭成绩,得出的正确结论。他们不考虑李继勋、曹彬,当然,也绝不再去城南找党进。就是赵赞,就是他了。而且他们此行的目标也非常的理智,不再是偷袭营盘,而是把宋军攻城的战具烧光就行了。

只求能暂缓一下城墙部位的压力而已,但就是这样,他们付出的代价都是超级巨大的。因为他们百密一疏,忘了赵赞的脚底板在前两天才被他们射了一箭,他疼啊,他恨,所以他睡不着觉……这注定了他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迅速凶狠。

当天晚上,宋军的攻城战具完好无损,北汉人扔下了一万多具尸体狼狈回城。

但这样还没完,西城赵赞的主意打不成,北汉直接想到了宋朝的皇帝赵匡胤。又是一天夜里,赵匡胤在自己的大营里睡不着觉想心事,突然听见营寨之外有人大喊四个字。

这四个字让宋营里所有听见的人都蹦了起来,做出了同一个动作——竖起耳朵,再听一次,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整天想这事,都弄出幻听了!

但喊声再次传来,四个字原样不变——北汉主降!

天哪,刘继元竟然投降了……吁——宋朝人都惊喜得快要虚脱了,不过想想也对,他们都快累垮了,刘继元他们还能好吗?只有比他们更惨……投降,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想法很快就在宋营中达成了共识,包括见多识广,以理智沉稳著称的赵匡胤。

于是,赵匡胤下令,所有的卫士都穿好盔甲拔出刀,打开寨门,准备受降仪式。但突然有人叫停,给这个万众欢乐的时刻夹杂了点杂音。是宋营里的八作使赵璲。

赵璲没有反对受降,只是给喜出望外的皇帝提了个醒——陛下,自古受降如临敌,半夜进行,好像不那么隆重正规吧。

不必一盆冷水,赵匡胤恢复冷静只需要一杯冷水就足够了。他点了点头,让人到外面去问问,结果一切就没了下文。

但是没人会相信当天晚上刘继元真的满怀投降诚意而来,只是因为赵匡胤没有在第一时间亲自欢迎就失望地回城了吧!

那天晚上赵匡胤站在漆黑的露天地里,被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停地看,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向他摇头——唉,这样就被骗了?还郑重其事地准备受降……想赢都想疯了吧!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就是那天晚上赵匡胤心灵的真实写照,而且马上就变成了宋军的具体行动。

攻击点再次选中了太原的南城,那里的崩塌效果最显著,有草堆堵漏的城墙,还有勉强拼凑起来的城门。敌之弱点,即为我之要点。攻击绝对正确。但遗憾的是,没什么新招儿。

没办法,这时正值四五月,是中国所有河流的水量最丰沛的季节,除了船,这时太原城下没有更好的战斗工具了。宋军在东西班都指挥使李怀忠的率领下驾着小船,再次冲向了南城门。老办法,一把火点着了它,然后就近冲向城墙的缺口,完全复制了前些天的战斗过程。

结果也和以前一样,李怀忠中箭,不过没死,他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来。这时候,不管别人是什么感受,宋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也就是赵匡胤本人的亲兵卫队再也坐不住了,接二连三的伤亡失败,对别人产生的效果是惊愕和恐惧,可他们感到的是气愤,是不服!是突然间跳起来去找赵匡胤。

殿前司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率领殿前司诸班卫士叩头请命——“愿先登急击以尽死力!”

但是皇帝犹豫了,愤怒不像忌恨,它注定了只在短时间内强烈爆发。随着李怀忠和大批的战士死伤狼藉,他的心一边在权衡利弊得失,一边在逐渐冷却。

一个在出兵之前就反复思量的问题再一次浮现出来——得到北汉真的是这么重要吗?难道要用宋朝军队中所有精华的生命去换取吗?

没有了军队……就没有了一切,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法保住。

赵匡胤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是我亲自训练的,我知道你们都能以一当百(汝曹皆吾所训练,无不一当百),所以才用你们卫护左右,我们休戚与共。我宁愿不要太原了,也不能命令你们去送死!(岂忍驱汝曹冒锋刃,蹈必死之地乎!)

士兵们先是愕然,接着都哭了。这时的赵匡胤不再是皇帝,也不是将军,而是比他们年长二十余年的叔伯长辈。他的理智,把所有人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而且再次拉近了与自己士兵之间的距离。但是,无论是由衷的感动,还是精明的计算,在这种温馨感人的气氛里,一片冲天杀气也就此都消散了。

战争,本就开始于人心里的一点或好胜、或贪婪的欲念。失去了这点欲念,一切都显得荒谬可笑。

何况就在这时,几个极端恶劣的消息一起传来了。首先,魏仁浦死了。五十九岁的前宰相随军出征,在半路上就病了,只能回国疗养,可还是没缓过来,而且更要命的是契丹人突然出现。

这支契丹部队躲过了宋军散布出去的所有哨卡,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到了太原城的西门外。他们没有马上发动攻击,而是鸣鼓举火,向城里的刘继元发送消息。这下子本就顽强不屈的北汉人更加有了底气。

而且,这支部队的首领级别居然是契丹的北院大王耶律乌珍!并且有消息表明,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也已经出动,马上就会到达。

这些消息都让赵匡胤深深地呼吸。他明白,这是上次那两次胜仗的后遗症。契丹的国王刚换人,于情于理于利,从哪方面都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才会把南北两院的大王一起派上了阵。这时候耶律乌珍到了还不开打,原因也非常的简单。

一来是等南院的耶律斜轸到达;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赵匡胤本人。但相持注定了是短暂的,摆在赵匡胤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趁其孤单,马上攻击;另一个,就是立即后撤。

攻还是退?赵匡胤的心变得极端的平静。除了眼前的强敌,他更加注意到了另一个致命的不利因素。时间,从出兵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师老兵疲,后继乏力……曾经也是一个大兵的赵匡胤,比十年之后的那位“天才”皇帝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信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刘继元在面对赵匡胤时一定要顽抗到底,死不投降?而对异族契丹人却靠得紧紧的,任凭他们随意地欺凌压榨,敲骨吸髓都不在乎?

奥妙何在?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情吧,比如说刘继元是个严重的受虐型变态狂,不然套用一句名言来解释,倒也贴切——契丹只是要我的钱,可是赵匡胤却是既要我的钱,更要我的命。

所以,我只能继续投靠契丹,绝不能投降宋朝。因为我对契丹来说,是一只会不断下出金蛋的鸡,为了保护我,他们都会派大队人马过来拼命。我何乐而不为?大不了就再多交点保护费。至于钱,谁让我统治下的人民都那么能干呢?

这样来解释刘继元是不是有些靠谱?

但是他却忘了,契丹治下的燕云十六州里汉人也占绝大多数,一样非常能干,契丹没有理由相信,只有他刘继元统治北汉才能给他们不断进贡交钱吧!

但是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形势要求赵匡胤必须退兵,而且必须得快——这时时机正好,北汉人不敢出来,契丹人还在等大部队。这时不走,更待何时?而且在走时他为了给刘继元再留下点深刻的印象,还顺手牵羊带走了太原城边的一万多户居民。

只是一万多户百姓,这数字很大吗?能让刘继元感到肉痛吗?我们可以就此给刘继元算一笔账,就会知道这一万多户百姓对这时的北汉到底意味着什么。

北汉在刘崇立国的时候,有十一州之地,作为国家来说是标准的“地狭民少”,而且国计民生在那时就到了可以随时审请救灾款的边缘。以他们的宰相大人为例,一年的工资居然只有铜钱……别害怕,是一百贯;而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大人们就更加的凄惨,居然是三十贯!

虽然这只是标准工资,不包括各种福利,但是水平怎样,可想而知了。就这样,还要每年向契丹上交十万贯的保护费,而契丹人还会不定时地纵兵抢掠。

没法不佩服那位开国皇帝刘崇了吧?在这种民生基础之上,他还没完没了地向后周开战,想想他每一次失败之后,都扔下了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和粮草给养空身往太原老家跑,北汉那点可怜的家底就是这样被他迅速败光的。

然后刘钧就只能惨淡经营了,他后面的刘继恩、刘继元又被赵匡胤雪上加霜。这时宋军从太原城下退兵之后,北汉全国十一州之内只剩下了军兵三万人,人口约三万五千户!

这还是一个国家吗?知道赵匡胤带走那一万多户居民能让刘继元多心疼了吧?

但是折腾还没完,宋军撤走之后,契丹人的大队人马又到了,太原城下仍然是兵马云集,仍然不是他们自己的队伍。

而北汉人赖以生存的太原城墙却在排水之后突然大片崩塌了。斯情斯景,历史上所记载的那个契丹使者韩知范的惊叹就不值一提了,那不过就是说宋朝人还是不懂得怎样以水浸城,要是先泡一下,再晾一晾,太原城墙就会变成泡了牛奶的饼干,一脚就可以直接踹倒(若知先浸而后涸,则并人无类矣)。

这充其量不过是危险过后的一个感叹号,真正的危险和机遇都在这时才刚刚出现。

城墙塌了,刘继元的反应是立即全民筹钱,不管每家每户在战争中已经损失了多少,家里还剩下多少,马上都交出来,不许私藏哪怕一个铜板!

可问题是,这些钱并不是用来抢修城墙的,而是送给城外面那些契丹人的。

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时候每个太原人只要推开自己的家门,不必站在院子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城外面成群成片的契丹骑兵。他们都明白,相对地,城外面的那些契丹骑兵也能每时每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

不寒而栗,而且这些契丹人的数量还在急剧地增加着。几天之后就达到了一个高峰,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也到了,带来的后续部队更加庞大。

这时候相信每个北汉人都想到了一句老话——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危险是没完没了了,没办法,只好积极响应自己皇帝的号召,拿出所有的钱来,好打发这些契丹人上马回家。

但是同一个问题,在不同人的眼睛里,代表的意义是绝对不同的。就在整个太原都为近在咫尺的契丹骑兵集体发抖的时候,北汉第一名将刘继业悄悄走到了刘继元的身边,小声向他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见北汉国王突然间脸无人色,直勾勾地盯着刘继业不说话,像是再不认识这个人。

刘继业是这样对他说的——陛下,现在是个天大的好机会,能让您长享富贵,而且我们山西人也从此安全。一切都只看您敢不敢做。您看到城外的那些契丹人了吗?说是来救我们的,可是契丹人既贪婪又没信义,以后终究会灭亡我们。现在不如趁他们没有防备,由我带人杀出去,一定大胜。然后至少光战马就能抢到数万匹,再以后……我们不如回归中原吧,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平安。

这个计划怎么样?真是相当的大胆。那么这个计划可行吗?就不好说了。但是抛开成功失败,单纯点只说说刘继业这个愿望的纯真美好程度,那可……真是一相情愿啊。

他为国为民甚至为民族都考虑到了,可就是忘了为他的国王也考虑一下。深挖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发现,忠臣以忠于国忠于君忠于民为荣,以自己的本心推及他伟大的国王时,也会想当然地以为比他更了不起的国王必定更忠,于是就总以自己之心去度国王之腹。

但是在国王的心里,国与国王是一回事吗?国王会为了国家来牺牲自己甚至压抑一下自己吗?或许有过,但是,那样罕见的动物既不是这时的刘继元,也不是此后三百余年里的赵姓官家。

于是刘继元就本着自己是只专为契丹人下金蛋的鸡的基础立国理论,去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他把从自己子民那里搜刮来的钱,都交给了契丹南北两院大王,让他们可以不必再动刀枪,就能金银财宝驮马背,哼着小曲把家回。

北汉就此平安无事,继续苟延残喘。

正文 第十九章 宋朝的内核

走在回家的路上,赵匡胤的心变得越来越舒展开朗。离开封近了,离太原远了,四个月的刀剑风霜慢慢回味,他越来越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所不满意的。

环顾当时的舆论,还有后世的史书,提到宋太祖亲征北汉这一段,大都是“无功而返”或者“失利而回”,乃至于这时跟他走在一起的大兵和臣子们都加倍的小心,生怕惹他邪火上升,导致他们大门牙落地。

可赵匡胤的心情就是那么的美——占了大便宜了。甚至目前这个结果是远远比拿下太原,占领北汉全境还要最妙,简直就是妙不可言。

想一下,如果拿下了太原,就直接和契丹接壤了。就算契丹人不全力反攻,他都得在边境布置下大量兵力来防守,而且压力只会越来越大。那样的话,他还能腾出多少根手指头,去把南唐、南汉还有南方那么多的小割据集团一一摁死?

现在的情况多理想啊,北汉已经完蛋了,就像一栋彻底烂了的房子,他们随时过去踢上一脚,它马上就会倒。而这间“破房子”却还在发挥着为他隔断契丹的重要功能,让他可以再次放心大胆地进攻南方。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于是,赵匡胤回到开封的时候,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的心情飘在云彩里。他所要做的,就是先休息一下,连带着再次整和一下自己的各个职能部门,为下一次的开疆拓土作准备。这时候,就得说一下赵匡胤私家企业里的另一半——文臣一面了。

地球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一切都是从赵匡胤的立国精神开始。但是,有无数的迹象和例子都可以证明,赵匡胤从心底里往外地看不起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呆子,他之所以重用文人,甚至纵容文人去欺压武将,完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就像他说过的那句名言——哪怕我派到地方上去当官的文人都是混账,可他们为害的程度也比不上一个据地叛乱的武将!

他轻视文人,甚至都嘲笑过他最信任亲近的赵普。

话说有一天,两位姓赵的大佬一起散步,更大的那位突然向上一指——喂,这个“朱雀门”的朱雀二字后面为什么要加个“之”字?

赵普虽说没念过多少书,但这个还懂,随口说——语助词。

却不料换来的只是冷冷一哼——哼,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而宋朝后来得意无比的文臣们为了从根儿就证明自己享受人生是天经地义的,还特意寻找出赵匡胤当年对文人的推崇之语,以证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事情是这样的,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宋朝平定了后蜀,往讲武殿后面的封桩库里运宝贝的时候,发现了一面刻着“乾德四年铸”的铜镜。这下子赵匡胤就有点发毛,俺才到乾德三年啊,怎么就有四年的东西了?怎么回事?是什么凶兆吗?还是什么更……

心是越想越邪,可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道理。这时著名的翰林学士窦仪慢慢地走了出来,说了一句——前蜀的王衍也用过“乾德”年号,是那时候的东西。

于是赵匡胤心情瞬间放松,高潮过后他庆幸了一下——唉,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啊。

就这一句,从此就上纲上线,把赵匡胤以及他后来的历代接班人们,全用文人当宰相管国家定成了铁打不动的死规矩。可见宋朝的文人有多无耻,还有后世这么多年来一直强调这件事这句话的研史者的无能。

因为当时赵匡胤的这句话完全可以准确地理解为——靠,看来选当铺的朝奉先生还是要用读书人啊!

鉴定古董与治理国家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年小孩子的脑袋硬一些,在城门上没撞死,跟当不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当然了,后来的那些文臣们与这时的文臣们截然不同,他们最重量级的武器和功劳,无非就是拿笔写奏章,或者站在庙堂之上发表言论,他们每一个人都敢于自由发挥,全力发挥,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最大的后果也不过就是到地方上去公费旅游,绝对不会被杀头,连板子和皮鞭都不会挨。

而现在的文臣就不同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上和心里都血迹斑斑,随时都在想着怎样杀人,以及提防被别人所杀。他们除了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不能亲自上阵杀人之外,与武将没有任何的区别。

于是,赵匡胤除了要改革军队,撤罢节镇之外,还要重新规定文臣们该怎样生活和工作。

三大纪律,一项注意

宋朝的官员和职能部门都有多少种,清单如下——先是中央部门,计有三省、二十四司。

三省:中书省、枢密院、三司;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二十四司:吏部——吏部、司封、司勋、考功;户部——户部、度支、金部、仓部;礼部——礼部、祀部、主客、膳部;兵部——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刑部——刑部、都官、比部、司门;工部——工部、屯田、虞部、水部。

再来是地方政府,按级别来分,宋朝是三级:路、州(府、军、监)、县。而在赵匡胤时期,“路”还没叫路,是“道”。全国分为十三道,道级单位里又有“漕司、宪司、仓司、帅司”。其他的州、府、军、监、县也都有各自的正副之称,级别清晰。

以上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乱?要先说明的是,这里面大部分都与唐代相同,甚至也被后世延用,如六部二十四司等。但是其他的就充满了赵匡胤的个人智慧和他特别的需求爱好。

首先为什么要有“三省”?在唐以前,只有宰相没有三省。三省之中中书省是最高行政机构、枢密院是最高军事机构、三司是最高财政机构。说白了就是权、兵、财,这在以前,都是宰相一人说了算。

但在赵匡胤这里不行,之前赵普曾经对他说过,对付天下藩镇,防止他们造反的最好招数无非就是“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可他想不到的是,人总是自作自受,赵匡胤把这一套突然间原数奉还,都安到了他头上。首先就把宰相之权中的权、兵、财给分了,然后下面再层层分割,所有部门的设置以及官员的调配,都按照这个“三大纪律”来进行。

比如分完宰相之权后,先给中书省的老大“中书门下平章事”配备了个秘书——参知政事(几年之后就和首长平起平坐了);给枢密院老大“枢密使”分的副手就更多,连名称都能和各个的资历挂上钩;三司的老大“三司使”能好些,他的职能部门是盐铁司(工商收入、兵器制造等)、度支司(财政收支、粮食漕运等)、户部司(户口、赋税、榷酒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注定了只是个操心费力的小角色。

精神继续贯彻,向下到“道”一级。道的主管叫“转运使”,总管一道之内的财赋动转,最先是用它来收夺藩镇的钱谷,可是后来连它也要被怀疑,因为时间稍长,转运使不管名字叫什么,它本身就又有了唐朝藩镇的权力。于是才又有了“漕司、宪司、仓司、帅司”的设立,把转运、提刑、提举常平(就是监管一道之内的新法、水利、茶盐等事)、帅司比较特殊,它的长官叫安抚使,负责军政。这些又把转运使的权力都分了。

下面的州、府、县等官就更不用说了,加派的“通判”是他们的克星,名义上是副手,可是动不动就名目张胆地叫嚣——我是监郡,朝廷就是派我来监督你的!

看到这里,应该明白赵匡胤的饭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了吧?但这还没完,还有那个更重要的“一项注意”——防。

职能部门的制度都设置好了,可是对具体办事的官员得怎样控制呢?别忙,在这里赵匡胤显示出的才华让历代所有帝王都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他来了个官、职、差三分离。

你当了官,不管这个官名有多大,也不等于你就是个什么人了。那只是代表你到了什么级别,可以每个月领多少钱回家。所以很贴切地叫“寄禄官”;而职,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个荣誉头衔,只有你被差遣了。好了,这样你才真正既有了官,也有了职,又有了权……但是,也别高兴,一切都是暂时的,随时都会有一位仁兄突然走过来,告诉你可以回家歇会儿了,我的差遣来了。

于是你就得让位,一切从头开始,再次等待。

除此之外,宋朝还有审官院(考核京朝官)和考课院(考核幕职和地方官),负责官吏的考核,当时称为磨勘。一年一考,三考为一任。但是要注意,不是考查你有什么政绩,而是查你有什么过错。只要你不犯错,就能升迁。怎么样?明白为什么宋朝官员都老成持重了吧?

还有御史台。这可真是个累人的活儿,请注意,一来宋朝的言官不像唐朝,唐朝是直接对皇上说话,给皇上挑错。可在宋朝,你得背对皇帝,面向同僚,认准了主攻的方向。而且有各种硬性规定。比如规定每月至少要奏事一次,称为“月课”。如百日内无纠弹,即罢免降职,或罚“辱台钱”,而只要敢于奏弹,无论实否,一律有赏!

明白为什么宋朝的官那么敢说话,那么不停地说话了吧。

以上所说,还有好多没有说到的,还是以后慢慢来吧。总之一句话,去佩服赵匡胤吧,他的新奇创意无穷无尽,但是只要紧守这“三大纪律,一项注意”,大约也就能明白他是怎样摸着石头过河,DIY他自己的国家了。

但是问题仍然存在,官职定下了,职务分清了,由谁来担任呢?这时要牢记一点,中国在进入19世纪中叶以前,别管是否一直在叫喊着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者什么“国法无情人人平等”,其实都是“人治”而非“法制”。

所以,这个“人”要怎样挑选,就成了当皇帝的最头痛的事。

怎么办呢?我们都知道有“科考”这回事,考中了你就有官做,皇帝每三年一次在京城等着你,你所要做的就只是十几年如一日,或者几十年如一日,把考试内容复习复习再复习(反正就那么几本东西),于是官服和银子(还有美女)就都会从天而降准确地砸中你。

但问题是,真的是这样吗?

是,但也不是。一切都得看你出生在什么时候。如果很不巧,你生在了隋朝以前,准确地说,是那位以空前绝后的速度败光家产的隋炀帝杨广之前,那你就惨了。那样如果你想当个官为国效力的话,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你一定要事先跟阎王爷拉好关系商量好,让你投生到某些极少数的贵族豪门家的贵妇肚子里。唯此一途,再无他路。

隋之前,所有朝代均一片绝望,直到魏晋时期才稍微开明了一些,那时有个制度叫“九品中正制”。所谓九品,就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很烦是不是?嘿嘿,如果你身临其时,就绝对不是一个“烦”字可了得了,你得时刻小心后面那个“中正”。

中正指的就是国家派出来评定你到底是哪一品的人,但要命的是,他用什么来衡量你呢?用“状”,即对你这个人的道德、才能、家世等的总评价。举个例子吧,西晋时,中正王济“状”孙楚时,就是这样说的——天材英博,亮拔不群。

就这八个字,此人一生就此平步青云,可以荣幸地为国操心费力了。

所以,在那个时代里,每个人都梦寐以求地想被别人“状”一下啊。

到了隋炀帝杨广时,笼罩在全体平民百姓头顶上的那块终身、世代只能做被压迫者的乌云终于裂开了一丝丝的缝隙。这个敢于也乐于为天下任何事之先的皇帝下令,出人头地要公平,谁有能耐谁出来,大家可以公平地下场考试。

但是这很可能只是他众多的心血来潮式的新浪潮运动中的一个小插曲,没怎么认真实施,何况他的国家又倒得那么快……但是这都被天可汗李世民记住了。

唐朝才真正开始了科举,可是非常遗憾,不管伟大的唐朝人喊出了多么响亮的口号,如——广开才路,豪庶平等。可真正实施起来却完全走样。有一个统计,唐代状元共有二百五十一人,能查出名的有一百三十九人,其中能查出家世的有七十四人,这七十四个人里,出身官僚家庭的六十九人,占92%,而且其中家世较显赫者就有五十九人,占79.73%。出身相对“寒素”者仅五人,占8%。

那些家世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家世呢?其中“皇家宗室”有4人;孔门之后有五人;当朝宰相的子、弟、侄、孙、重孙等二十人;一般官僚家庭出身的状元十人等等。

明白了吧?这就是唐朝的科考,其实就是上层社会内部的权力再分配,是上层社会中的平民一族从传统豪族手里分权,跟广大的劳苦百姓根本不贴边。

这让根红苗正的真正平民赵匡胤很愤怒。

有观点认为自从五代之乱,华夏辉煌灿烂的文明从世界的巅峰开始了下滑。但是有一点,如果从科考制度的演变上来看,这反而是好事。

站在历史进步的角度上说,五代之乱,以及之前的两晋的破灭,让中国的社会结构彻底变化,把之前一直牢牢压在民众头顶,生下来就有权吃喝玩乐、祸国殃民的豪族门阀一一推翻打倒。取代他们的,是唯力是视的藩镇强人。从此,人们再不重视出身,只有凭着自己拼手抵脚、从低到高、一路攀升,踢开所有竞争者,昂首站在广阔天地间的真豪杰才能让人真心地尊敬。

比如刘知远、郭威、柴荣还有赵匡胤。而他们,更加清醒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把为国选材的目标定向了广大的平民百姓。

有宋一代,从赵匡胤开始,不许任何宗室、官宦的子弟下考场,并且废除了公荐制度,从根本上杜绝了官官相护,科考舞弊的可能。据记载,只有在北宋的末年,徽宗的儿子赵楷才参加了科举考试,这是极其特殊的例子(没办法,他爸就是那么的好玩嘛),他在糊名阅卷的情况下被定为状元,拆封后还是被换了下来。除此以外,没有一例当朝宰相的直系亲属入考,考生里连有直系亲属任四品及以上官职的都非常少。

环境变好了,那么作为一名应届考生,具体要怎样考呢?

非常简单,远没有后来的明清科考那么复杂烦琐,最初只有两级考试。第一级,你要在各州举行的取解试里过关,然后就可以进京到礼部报到,这里是省试,就是第二关。一般来说,省试考中,你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赵匡胤在开宝六年,也就是后来的公元973年觉察出了问题,他决定亲自当考官,来自己选取真正看得上的人。

这就是殿试。

从此以后,历朝历代,殿试都成为科举制度的最高等级,也就是最后一关。只要殿试也成功,就可以把吏部踢到一边,直接去当官。而且从此你的身价倍增,成了天子门生(再次强调,是皇帝考了你),所以再也不必(更不许)去认主考当老师,更不许再去拉同年当同伙,免得一辈子互相勾联,去拆皇帝的台。

这样的考试三年一次,考的内容也非同小可,绝不只是人们常规意识里那几本千年老书。从唐朝开始,就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等五十多种考试分类。

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俊士等科不经常举行,秀才一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就成了唐、宋两代科考的主要科目。其中进士科尤其是重中之重,唐、宋间大部分宰相都是进士科的优胜者。

为什么呢?因为“明经”实在是个既可笑又讨厌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填空题。把古文经书两边盖好,中间空出,能填出来你就过关,再稍高一点的就是“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进行标准的解释,其实只要你记准了经文的注释就成。一切纯属死记硬背。

而进士,不仅要考你诗词歌赋,还要你写时文论政,那可都是真才实学,还得临场发挥。所以才值钱。但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变得不切实用了。等到宋朝那位无视一切牛鬼蛇神以及祖宗家法,甚至天地神明都不在话下的强人出世的时候,进士科就变成小儿科了。

因为问题很明显,而且无比的尖锐——谁规定的,会作几句诗就能管理好国家?正如赵匡胤当年所说,“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但那都是后话,这时所有的人都努力吧,读书才是硬道理。你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且全中国的人,我再次强调,指的是所有出生在中国的人,都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吧?

请看原文如下——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很唠叨,很儿歌是吗?但是小心,绝不准听歌嬉笑,不然以君前无礼论罪,全家、全族……嘿嘿嘿嘿。因为写的人是……乃是“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连上天以及太上老君都不断与他见面说话的宋真宗赵恒。

正文 第二十章 对这个杂种要毫不留情

话说赵匡胤在公元969年6月从太原回到了开封,在首都各职能部门之间视察了一下工作之后,觉得一切都还正常,就安心回皇宫里继续看地图,想心事去了。

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天下,还那么的大。而且要留意一点,即从他在公元960年当皇帝那天起,到现在快有整整十年了,除了最开始那年,他两次出远门,干掉不听话的李筠和李重进之外,只有这一次,他才离家出差到北汉公干了四个月。

有近九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开封城里。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有一点极其重要,也非常的诡异。想一想,赵匡胤无论如何都是个非常仔细,非常小心,非常容不得无组织无纪律等讨厌现象出现的人吧?事实上他在这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无论是杯酒释兵权,还是罢藩镇,制钱谷,收精兵,还是重新分配官职权力,做的都是这样事。

但是历史证明,就在这十年之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股力量极大,影响深远,对宋朝的国计民生千行百业无孔不入的势力已经悄然生成了。

有迹象表明,当这股势力还在萌芽状态中,甚至连其主导人都还默默无闻时,赵匡胤是特意栽培提拔,让这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山露水的。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既有赵匡胤情不得已之处,也有他从自本身利益出发,也要让这个人开始做大的初衷。

但是放虎容易收虎难,而且关门养虎,虎大伤人。当这股力量变成了一只庞大致密坚韧有毒的网时,或者更像是渗入了宋朝这个生命肌体里的另一套血网神经时,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这时的赵匡胤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再一次强调,他的宽厚、仁慈,真的变成了一把双刃之剑,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帝国顺利衍化,变成了他希望生成的形象;另一方面,也让他最终失去一切,其惨痛的后果,不仅是他本人,连他五六代之间的子孙都终生压抑苟且偷安。

这真是美德吗?人世间早就证明过了,当一个君王,甚至做一个普通人,都不能过分的善良!人,说到底都只是一种动物,思维和理智,还有情操,都只是生命的点缀吧……从这一点上论起,天可汗的玄武门之变,才真的是唐朝兴盛的开始,以及李世民本人幸福的开端。其后唐太宗的所有仁政,都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得以实现的附属物而已。

但是这时赵匡胤忙,只要安静下来,他就会注意到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

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他已经从三十三岁到了四十三岁,人生最宝贵的黄金年华就要过去了,他怎能不急!他的目光一次次地抵达宋朝在南方的国境边缘,必须要做事了,但是具体在哪一点,还要再思量,再斟酌……于是,赵匡胤从此就变成了蜡烛。

不是说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某个人。而是说,他能把千里之外的东西都照亮,却照不到自己的脚下方寸之地。

历史早就证明了,他的卧榻之侧,一直都有他人酣睡。不管这个人与他有着怎样的身世关系。

赵匡胤举目四顾,在他的领地之内,晴天白日,祥云缭绕,连他金峦殿墙根的每一根野草都是茂盛而舒展的。

就像他的心情。

经过深思熟虑,他终于想好了要先对谁下手。这时的南方,还剩下了南唐、南汉、吴越,还有割据漳、泉两州的陈洪进。

以今天中国的地理名称而论,当时的南唐,就是现在的长江下游以南今苏皖南部,江西、福建的西部;吴越是今浙江和上海、福建的东北部;南汉,是今天的岭南两广。至于那位陈洪进,说来也是位强人,能在乱世中讨生活,在夹缝里求生存,但他实在太小,五代十一国里他不仅排不进五代,连十一国都没他的份。

于是他根本就算不上是赵匡胤的敌人。

吴越也可以排除在外,钱氏子孙既明智且坚定,谁劝都没有用,就是不当国王,一定要做赵匡胤的兵马大元帅,而且不必赵匡胤找,他自己就会随时进京汇报工作,听从组织训示。

剩下的就只有南唐和南汉了。先是谁呢?从地理位置来看,无疑是南唐。与宋朝只有一江之隔,而且宋朝对它知根知底,如果动手,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能多完整地接收的问题。

但是赵匡胤偏偏把目光从它身上跳了过去,直接盯住了它身后的南汉。

南汉?这绕远了,并且岭南两广地险酷热,人地生疏,攻击它的难度不会比打后蜀小多少。看上去赵匡胤完全是没事找事,舍近求远。

但是换个角度,就会发现这个创意妙不可言。因为无论怎样大费周折,赵匡胤最后的目标还是南唐,主攻的方向就在李煜脆弱且易幻想的心理。

首先看位置,如果先拿下南汉,就从根本上把南唐彻底包围。李煜如果还想逃避,就只有乘船出海。而且最重要的,此举还对李煜的心理再次完成了摧残。这里好有一比,比如你的女朋友貌美如花,但连手都不让你牵一下,可如果你直接去吻她呢?她还会对她的手那么当回事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轻重贵贱的等级,就在心灵的转念之间。尤其是对李煜,当他没有后路时,才会扔掉幻想,接受现实。

尤其当赵匡胤和他的幕僚把目光聚焦到南汉,他很少见地变得愤怒急迫。如果说对李煜他们还有三分怜惜之情的话,那么对南汉的刘氏一脉,就只有极度的鄙视和厌恶。

那是一条既脏又丑,难看到了极点,没有办法形容的满身溃烂的臭蛇,趁着中原动乱,躲到酷热偏僻的最南方张牙舞爪无恶不作,只是没人有空去答理它而已,它却偏偏自以为身有剧毒,人人都退避三舍。

话说好多年以前,当猪八戒第一次见到九头虫的时候,曾这样对他大哥惊叹——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过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

我当年是这样回答的——兄弟,哥也不知道。不过别看它长得吓人,要是比起五代时南汉姓刘的那些皇帝来,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南汉的第一位皇帝叫刘陟,称帝后改名刘岩,之后又改名叫刘龚,再之后再改名叫刘?(此字读严音,上龙下天,取《周易》飞龙在天之意)。名字改得有点乱,不过这就是五代时的传统,除了赵匡胤英雄不改本色之外,就连后来的赵光义也改了名。

刘?绝妙,公开宣称——寡人此生难成尧、舜、禹、汤,但不失为风流天子。

这句话放在当今网络世界里简直万人生厌,俗不可耐。但在当时却石破天惊,惊才绝羡。翻阅中国历代史书,除此一人之外,再没有第二家敢于如此率真坦诚,实话实说。那么看一下他如何享受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每年都修宫殿,一般来说内部装潢档次高点,标准级别是以黄金饰顶、白银铺地,殿中开设水渠,渠底遍布珍珠美玉,再用水晶琥珀琢成日月形状,镶嵌到殿中玉柱之顶。在宫殿之中就能看到山川河流之美,日月星辰之光。

再次强调,这只是一般规格。史书中提到,他晚年所修的南薰殿,已经让上面所说的这些摆设变得陈旧寒酸不堪入目,而到底有多华丽,大家自己去想吧。不过估计你们是想不出来,因为此人太有创意,而且魄力之大,让人惊掉下巴,到底怎样,可以从他的另一大爱好中可见一斑。

酷刑。

刘?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别人上刑。古代流行下来的诸般酷刑,他都用,古代没有的,他随时都能因地制宜推陈出新。如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等等,这些在他都是太平常了,比较有些特点的是他建造的水狱。

水狱顾名思义,牢里全都是水,不过岭南多蛇,那么再扔进去几条蛇,效果就会截然不同。而他还特别喜欢亲眼目睹刽子手施刑,并且随时转移会场,到他的宫殿里去继续开工,以便他指导修正,一边在天堂里享受,一边就近观赏。

还有,当他偶尔兴致突发的时候,就会把人先扔进热水里,再取出来日晒,再敷上盐和酒,再去晒,再扔进水,如此九蒸九晒,直到皮肉烂光,慢慢死去。

就这样,他华丽且刺激的一生就过去了,为了纪念他,岭南人民给他取了个外号,非常响亮——“真蛟蜃”。他的儿子们为了纪念他,就在他的基础之上把一切变本加厉。

他们不仅对子民们更狠,而且开始了自相残杀。其规模和效果都远远超过了唐朝的各代皇帝,唐朝的每一位皇帝登极前都会手足相残,但除了第一代之外绝不会弄到只剩一人。南汉就绝对彻底,自刘?以下两代人,一共近二十多个兄弟被三个皇帝统统干掉,有的还被全家抄斩,一个不留。最后的胜利者叫刘晟。

胜利后的刘晟自我感觉极好,残暴者在没被硬性打击之前,总会把凶残当成勇敢,此人对北方(对他来说,可真是广州以北全是北)每一位皇帝都不屑一顾。郭威开创了后周,派来使者向他问候,临走时刘晟送了一枝特别香的岭南特产鲜花,其实就是茉莉。但郭威不认识,使者替刘晟传话,这叫——小南强。

郭威把花闻了好一会儿,细细品味,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就此扔开。但是北方人都记住了,一直记到了刘晟死后,他的儿子刘鋹当上了皇帝。

历史证明,刘鋹的治国业绩比他的祖先们更上层楼,青出于蓝之后,那种不知是甚气血才生成他们这种禽兽的特殊遗传基因,在他的身上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刘鋹十六岁当上了皇帝,堪称年少有为。而且就当皇帝的资历来说,赵匡胤还得甘拜下风,因为到了刘鋹十九岁的时候,他才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

当时的南汉,已经大非昔比,不要太吃惊,它竟然比以前更强盛了。原因是刘鋹的老爹刘晟,“小南强”不是白叫的,他在公元948年突发神勇,出兵楚国(今湖南大部,立国者马殷)。苦战近三年,夺得宜、连等十州之地,并且把当时正处于全盛时期的李璟击败,硬生生地留住了胜利的果实。

这就是少年刘鋹幸福生活的开端,岭南两广之外,又加上了湖南大部,从此他就开始了对自己国家的改造,使之变成他梦想中的国度。

其行为堪称绝妙,他的爷爷是“真蛟蜃”,他父亲的刑堂叫“生地狱”,他更绝,在照例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之后,又把整个南汉朝廷都变成了后宫,具体行为就是近90%的臣子都变成了太监。其理由充分且实际,请听一下当时南汉第一权臣龚澄枢(这就是个太监)的高论——陛下,群臣皆有家室,所以各有私心。唯有宦官无牵无挂,干净利落,所以才能为陛下忠心效力呀。

如此高论让刘鋹大为倾倒,他连连点头,立即实施。从此南汉朝野混成一家,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像在后宫里一样的温馨可人。于是南汉的高官们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一是去自杀;二是去动手术。例年赶考的举子们就更要注意了,他们从此就只有金榜题名时,再也没有了洞房花烛夜,功名利禄和光宗耀祖只能任选其一。

这还只是刘鋹的政治工作一面,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就更让人出其不意。南国万千佳丽都太平常了,他的爱妃是一位外国美女,出产自神秘古老的波斯。她胖,她黑,她力大无比,与中国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让刘鋹一见倾心,赐号为……不要惊讶,叫“媚猪”。从此媚猪专宠后宫,朝里的“三公”、“三师”等高官也都变成了太监和嫔妃,全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则由一位叫“樊胡子”的女巫担任。这样,刘鋹才终于感到一切都和谐了,接下来他所有的愿望就只剩下了一点--让美好的时光无限地延长。

但这时,赵匡胤终于在公元969年从太原城下回到了国都开封,他的目光飘过了长江,越过了南唐,直接射向了躺在媚猪身边欣赏酷刑的刘鋹身上。

一切就此终止吧,这些世袭的禽兽恶棍!到此时为止,这样的噩梦已经在岭南两广做了近六十年!此前赵匡胤无论是出兵荆、湖,还是讨伐后蜀,都尽量地找借口挑毛病,生怕为人诟病,但这次攻打南汉,则完全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我个人非常相信赵匡胤当时所说的那句话——吾必救此一方黎民!

剩下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主帅了。是谁呢?赵匡胤不再考虑那些威名赫赫的宿将,不久之后他就要再摆一桌酒席,请人喝酒吃饭。那么就是新人,曹彬?不……宽厚的将军应该留给风雅的敌人。赵匡胤的眼前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步履轻捷,神情英悍,连笑容都像轻刀薄刃一样锐不可当。赵匡胤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把所有的噩梦都还给刘氏禽兽,让饱受其害的两广人民看到,最凶残的往往就是最可怜的,只要你能戳破它最外面的那层硬壳!

下面请赵匡胤亲自发掘培养出的第一名将隆重出场——潘美!

一定会有人问,是不是错了,“北宋第一良将”不是曹彬吗?但请注意,这里说的是“第一名将”潘美,其功勋、战绩都遥遥领先于任何人,包括“第一良将”曹彬。而所谓的良将之“良”字,此字可褒可贬,内含丰富深有玄机,一切都看人怎么理解。

潘美,字仲询,河北大名人也,古之燕赵悲歌之地,是潘美出身之所,即今河北大名县人氏。他的父亲潘璘不过是一个普通军校,他起步时注定要从最低层开始。但他胸怀大志,曾对好朋友王密这样说——“汉代将终,凶臣肆虐,四海有改卜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时立功名、取富贵,碌碌与万物共尽,可羞也!”

正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

潘美的功名从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第一仗高平之战开始,虽然没有准确记录,但他在战后以功迁升西上阁门副使,从此他在后周朝野崭露头角,并被赵匡胤所识重。

再之后,赵匡胤在陈桥兵变,潘美敢于一人先回开封,使后周满朝文武听他一人传信,就群情慌乱束手无策,太后带着小皇帝出宫避难。在宋朝确立以后,潘美又单骑入陕,带着赵匡胤的政敌袁彦入京陛见。这是其胆。

史书记载,赵匡胤在兵变当天回到开封,进皇宫里清理除柴荣的遗迹时,可以看到潘美之仁。

因为当时发现了柴荣的两个最小的儿子,其中一个是纪王。赵匡胤问怎么办,赵普微微一笑,只回了两个字——去之(杀)。周围人纷纷赞同,唯独潘美以手掐柱,低头不语。

赵匡胤问——汝以为不可耶?

潘美沉默。

赵匡胤长叹一声——唉,“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

这时潘美才说——“臣与陛下皆北面事周世宗,劝陛下杀之,即负世宗;劝陛下不杀,陛下必疑我。”

但他仍然把柴荣的一个儿子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侄子来养。从此,赵匡胤不问,他也绝口不提。这就是潘美的心,他可以追逐名利,争夺功勋,但绝不会不顾一切,泯灭天良。

下面是他和曹彬的功勋比较。曹彬平南唐,潘美平南汉,且南汉是长途奔袭,客境作战,是北宋向江南开疆拓土的第一战,难度远远超过平南唐。而在南唐之役里,潘美是曹彬的先锋,很多仗都是潘美为曹彬打下来的,“第一良将”不过是坐享其成。

平定南唐之后,潘美席不暇暖,又披挂为帅,为赵匡胤第三次出征北汉。那时潘美正当全盛之时,战阵之上锐不可当,眼见成功,后方却传来了“烛光斧影”,第三次北征戛然而止。

到了赵光义时期,太原终于被攻破了,潘美是宋朝太原的第一任留守,就此在北疆守边,和杨业亲密合作,屡破辽兵,是宋朝当时最强的边境屏障。

再后来,赵光义雄心壮志,派潘美与曹彬、崔彦进分率三路大军向北挺进,去收复燕云十六州。潘美负责西路,正是这一次出征,发生了他一生中最为人所诟病的那件事——北征失败,杨业战死。但请看全局,潘美一路摧枯拉朽,连下寰、朔、云三州,他进展过快,让中路主攻的曹彬相形见拙,曹彬就此首鼠两端,忽进忽退,自乱阵脚,导致了岐沟关大败。

曹彬败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后才发生了杨业在陈家谷兵败无援,力战殉国的憾事(但这里另有细节,到时再议)。细究根源,若无曹国华之败,何来潘美退兵,杨业怎么会死?但潘美就此有愧于心,心中怏怏不乐,仅仅一年之后,就病死在太原。终年六十七岁。

纵观潘美一生,不愧为一世之雄杰,人中伟丈夫。可恨一个不知名姓的明朝人,写了一本《杨家府演义》,从此潘仁美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连他的形象都被写成了张飞和判官合体的脸,一个怀孕母猪的肚子,再套上件深黑色的官袍。而他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完全是因为他的女儿是赵光义的西宫娘娘。

天可怜见,潘美的孙女儿是宋真宗的媳妇,是赵光义的儿媳妇啊,并且才二十二岁就死了,死后才追封的“章怀皇后”。真正有后宫之力的是曹彬才对。“第一良将”的孙女儿嫁给了宋仁宗,就是那位杀伐决断,权倾一时的曹皇后,都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再后来还有位更强的外曾孙女,就是那位帮某位砸缸成性的仁兄复旧的高太后。

潘美、曹彬,这是闪耀在宋初疆场上的双子星座,都是汉人的骄傲。只不过曹彬被当时推崇,被后世敬仰,潘美却日见零落,被众口铄金,谣传成了一代奸邪。

潘美,不亦悲夫!他从赵宋官家那里挣到的每一分钱,闻一闻都充满了沙场上的血腥气,扔到地上,每一块都足以硌痛曹彬的脚。但这就是命运,从宋朝开始的时候,中国就成了干活儿受委屈,好性格的才被嘉奖的混账世界。

但这时的潘美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兴致勃勃,全心全意地向北方和南方不断地眺望。向北,等他的皇帝给他下达命令;向南,他时刻都盯着南汉的每一个风吹草动。

他清楚,战斗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的心已在跃跃欲试……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对南汉做的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给潘美下达进攻命令,而是先对南唐的李煜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李煜给刘鋹写一封信,劝刘鋹马上投降。

一封信,几行字而已,很重要吗?李煜每年都会给赵匡胤写很多封信,最近的一封还是派他的亲弟弟送到开封的。除此之外,还外加无数的南方土特产,所以由此看来,写这一封信似乎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是吧?

但是你能想象,曹操会让刘备写封信给孙权,要孙权马上投降吗?那除非是现代人的恶搞。在古代,在稍有廉耻的人心中,那不仅是曹操在肆意侮辱刘备和孙权,也是对曹操自己的极端自虐。想一下南唐和南汉唇齿相依,正如三国时的蜀汉和东吴,都面临着宋朝的血盆大口,难道不知道合则力厚,分则两败的浅显道理吗?

但李煜就真的写了。他真的劝刘鋹向赵匡胤投降。

信送到了南汉,刘鋹爆炸了。这个人有自尊,他们刘家人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了,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待他!爆炸了的刘鋹撕了李煜的信,扣留了南唐的使者,然后动笔也给李煜写了封回信,以刘鋹的素质和当时的状态,信里写了什么可想而知。李煜看了特别的委屈,于是把信原封转交开封,让赵匡胤也分担一些骂声。赵匡胤刚刚开始读信,愤怒中的刘鋹已经有了实际行动。

南汉在宋开宝三年,公元970年10月,派兵进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县)。

为了国王的荣誉,更为了国王的享受,一定要攻到开封去,抓住那个不知死活的赵匡胤!把他抓到刘鋹家祖传的“生地狱”,让他知道里面的服务等级!

接着潘美就接到了行动的指令,他可以放开手脚,随意进攻了。但是他的反应也比较奇怪,他的脸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丝坏笑,对部下们说——你们先都消停一小会儿,别急,我还有点事得先让刘鋹知道呢……

这一年,据考证南汉国王刘鋹是二十九岁,潘美已经五十岁了。可是近一半的年龄差距并没有让潘美变得慈祥些,相反,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厚道的事,其恶劣性质在以后的两三年里,乃至以后的三百余年里,不断地被重复。

北方人不断地给南方人配药,其核心内容就是只要南方出了某位让北方头疼的杰出人物,那么北方人就会搞点小动作,或是暗示,或者干脆就直接提出要求,让南方人自己去砍自己的刀把子。而让人万分惊异不解的是,几乎每一次南方人都让北方人如愿以偿了。

潘美这时说,给番禺(南汉都城,今广州)的内线带个信儿,就说可以行动了。然后没有多久,刘鋹就突然派人到屯洸口(今广西桂林境内)赐内常侍邵廷绢自尽。这位姓邵的内常侍在历史的长河里名姓不显,但他却远见卓识,且对刘鋹忠心耿耿。他早就提醒过刘鋹,北方宋朝崛起,迟早都会南下,南汉要么及早向宋朝称臣纳贡,要么赶紧修墙练兵,以备厮杀。

当时史称刘鋹“默然不对”,直到公元964年以后,才任命他为招讨使,集结人马,修兵演武。这些都被潘美看在了眼里。

一封没有来历,没有署名的信,信里说邵廷绢谋反,就这么简单,刘鋹就杀了自己的忠臣。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公元970年9月1日,原潭州防御使潘美领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继勋为行营马军都监,率潭、朗等十州兵马自郴州出发向西,避开位于湘粤交界的骑田岭、萌渚岭险道,直插入南汉的中部地区。

宋朝向南方开疆拓土的第一战就此打响。

为了方便理解,我们不妨就用潘美的眼睛来看一下当时的局势。首先南汉是相当大的,翻开五代十一国时期的地图,在中国的最下方,与大海相接,承托整个陆地的那个半圆,都是南汉的。不管宋初时,南方的经济军事等要素到底落后或者先进到什么程度,南汉起码有一点是潘美绝对不敢小觑,并且时刻发抖的。

南汉很大,人很多,而他的兵马却非常的少。

查阅史料,查不到潘美当年到底拥有多少兵力,只是笼统地提到是潭、朗等十州兵马。十州,看似不少,但是当时赵匡胤手里已经有了近二百多个州,并且每一州的精壮士兵都被挑选进京当禁军了,留下的不是州镇的厢军,就是平民保安队一样的乡兵,这样的战斗力,还只给了十州之众,能有多少人?但是就要潘美去进攻一个国家。

不知是赵匡胤彻底鄙视南汉,还是潘美的这十州人马与众不同,反正就是这么办了。我想在当时,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形象地对比——铜头铁齿小蚂蚁,鲜美诱人大肥猪。

你赌哪个赢?

潘美进兵,第一个目标,富州(今广西钟山)。没有什么好说的,突然袭击,一战而下。南汉人根本就没有防备,不仅丢了城,还死伤了一万多人。

潘美乘胜追击,第二个目标,白霞(今广西钟山西)。仍然是迅速攻克,然后直逼第三个目标,南汉重镇贺州(今广西贺县东南)。

这时消息终于传进了南汉国王刘鋹的耳朵里,这位生来就习惯去欺负别人的四世祖一下子愣了。

你们快说说啊——我该怎么办?

他向下面喊人,但是没有人答应。南汉早就失去了进攻和防守的根本力量了,沙场名将和皇家宗室都被刘家三代人四个皇帝通力合作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面对贺州的告急文书,万般无奈,挺身而出的是第一权臣加第一太监龚澄枢,他的办法让刘鋹一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龚澄枢说他亲自去一趟贺州,带着圣旨去……来个宣劳慰问。

这个办法好,太好了,刘鋹由衷地喜欢。这不花他的钱,不费他的力,他只需要写几个字,就可以在番禺的皇宫里继续逍遥,以往无所不能的龚澄枢自然会把事情替他办好。于是他马上写好了诏书,让龚澄枢立即起程。

日夜兼程的龚澄枢在贺州城里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士兵们自发地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无比热切激动地望着他。这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多好的士兵啊,我记得好多好多年都没人答理他们了……可他们居然还无怨无悔地在边疆放哨站岗,而且还这么热情地欢迎我!

感动之中,他声情并茂地宣读了皇帝的慰问诏书,就见听的人个个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直到他读完,仍然意犹未尽,围着他久久不愿离去。直到他被看毛了,不自禁地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众位大兵的眼睛里神情变幻,屡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钱,我们的军饷!积压了那么多年了,你带来了多少?

龚澄枢傻了,他的手里只有那张刚刚读过了的诏书。

接下来的场景非常的不爽,众位南汉大兵被骗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次!他们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了龚澄枢和贺州刺史陈守忠两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刘鋹的诏书发呆。下面还要怎么办?他们都清楚,这时不要说国库,就是祖传的那些宫殿里的每一面墙,拆了之后上面镶的金银财宝都够打发这些军饷白条的,但刘鋹就是不给。历史证明,刘鋹的钱不给任何人,就算到了他国破家亡时,他都没留给赵匡胤,何况是这些混账大兵?

但是宋军的前锋已经到了芳林,马上就到贺州!龚澄枢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立即出城,临行前告诉脸无人色的陈守忠,你一定要守住,朝廷很快就会派救兵来,相信我,没错的!

然后陈守忠就多少安了点心。南汉人都知道,龚澄枢是很坏,但是他为人还有可取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何况,这世界上无奇不有,一群雌鱼中会突然变异出一条雄的以便传种接代,那么你信不信一大群太监里也会突然间跳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来拯救南汉?

男人姓潘,不过不是潘美,而是南汉宿将潘崇彻。这是刘鋹的父亲刘晟手下的大将,当年平灭楚国,击败南唐,潘崇彻居功至伟。不过非常遗憾,一来他不是太监,二来南汉不需要军人,他注定了迅速失宠,这时他已经提前退休,在家休闲好多年了。

危险使人的脑筋灵活,突然间刘鋹和龚澄枢都想到了他。马上派人去找,立即要他回来,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可是使者是一个人回来的,只带回了潘崇彻的一句话——陛下,我老了,而且最近眼神不好,你找别人吧。

愕然,紧接着刘鋹和龚澄枢就都火了。什么?!多年以来,谁对他们说过“不”字?潘崇彻居然这么不识抬举!那么很好,立即启动第二方案,南汉还有那么多争着抢着给我卖命的人呢。

刘鋹愤怒地叫了起来——“何须崇彻,伍彦柔独无方略邪!”

于是梧州统领伍彦柔就此迅速领兵出征。

不知道这时待在家里的潘崇彻是什么心情,其实稍微懂点人情世故常识的人,都能听出来潘崇彻最初的拒绝不过是一时牢骚,只是这些年被冷落弄出来的怨气而已,只要刘鋹稍微表示一下愧疚,再小小地抚慰一下,潘崇彻就会精神抖擞地冲出来,再给刘家卖命。

但是二十九岁的刘鋹是那么的敏感和自尊,稍微被怨气冲了一下就遍体鳞伤了。他就此打定了主意,哪怕冒着国破家亡的危险,都绝不向这些卑微的臣子低声下气。何况在这时,还没有任何的迹象能表明,他的生命有了什么危险。

伍彦柔动作迅速,他率领一万多南汉的精锐士兵,坐船出西江,沿贺水(今贺江)北上救援,在当年的10月20日到达了贺州附近的南乡(今贺县之南)。南乡,这是伍彦柔此行的第一站。

伍将军有种,他没有直接进入贺州城(宋军当时并没有围城),而是留在江中的战舰里保持着行军的状态,并且派出哨探,去侦查宋军的动向。

探子回报,宋军突然后撤,幅度相当大,至少有二十里。

这个消息让伍彦柔振奋,来势汹汹的宋军原来也会撤退……好,他下令今夜全体睡觉养好精神,明天早早起床登岸追击。

形势很明显,他是这次战争开始之后,第一批开赴前线的南汉援军,而孤军深入的宋朝军队已经胆怯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追击。追上去消灭他们,收复刚刚丢掉的富川和白霞,这样战争就结束了,他就可以回番禺领功请赏了。

但是非常遗憾,历史证明这一切都是潘美给这个匆匆赶到的沙场对手准备的见面礼,一道小小的测试题。答对了有奖,答错了……人世间有些事最多只能错一次。

第二天,南汉军人早早起床,全军的主帅伍彦柔身先士卒,率先登岸。史称他“挟弹登岸,据胡床指挥”。胡床,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能躺能卧的大椅子,一些有派头并且习惯于抢风头的将军们都喜欢在战地使用。至于挟弹,似乎是伍将军的个人武器,不管实用价值怎样不好说,但是总会比铁制的如意强得多。这时相信伍彦柔的心情是相当的好,他所要担心的只有士兵们是否坐船坐得太久,突然间追击快跑会让身体吃不消。

潘美已经在岸上静静地埋伏了一整夜了。这一夜里,伍彦柔和他的南汉大兵们一直在船舱里美美地睡觉,潘美和他的宋军们在冰冷的草丛泥地里默默地忍耐。

这就是付出与代价。但这远远不是最根本的胜负差别所在,一次佯装撤退以及一夜的埋伏等待,这在军事史上什么都不算,太平常了,只能称其为潘美给伍彦柔出的一道小测试题。但是南汉王朝千挑万选才派出来的将军居然就上了当。

突然间伏兵四起,没有任何征兆,宋军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他们每个人的目标都非常准确,伍彦柔,先抓住他!这就没办法了,一来宋军等了一夜,几乎每一个南汉大兵从船上跳下来他们都看在了眼里,个数都能数得出来;二来伍彦柔太显眼,所有人都站着,就他坐着……

一场大乱,注意,只是乱,根本就称不上战。史称南汉兵“死者十七八”,伍彦柔被生擒活捉。之后潘美率军重新回到了贺州城下,先在城下砍了伍彦柔的脑袋,然后向城上问了一声——投降吗?

没反应,城上一片寂静。可那上面明明白白地站着很多的活人。

据说,这到现在,都可以算作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充满了死气活样,能拖就拖的生活智慧。但是潘美拖不起,他比谁都清楚南汉有多少人,杀了一个伍彦柔,击溃了一次援军什么都不算,援兵们会源源不断到来。但是攻城……他可实在犹豫,因为他的人太少。

这时有一位官职比他还大的人说话了,随军转运使、原荆湖转运使王明。这位只负责调集运送军用物资的文职高官愤然而起,对潘美说——南汉援兵将至,当急击之!

但是潘美和全体将领仍然犹豫,他们必须考虑成算和消耗。王明怒视了他们一眼,转身冲了出去。下面发生的一幕让潘美以下所有征南的职业军人汗颜,王明召集了自己护送辎重物资的士兵和丁夫,就此冲向了贺州城。

士兵只有一百余名,丁夫不少,有几千,可连武器都不齐全。

冲到了贺州城下,第一个问题是城下的壕沟,就见这些丁夫精神焕发,拿出了各种各样自己称手的家伙,又是锹又是铲,一阵忙乱,壕沟就填平了,紧接着他们就冲向了城门……再以后,他们就进城了。

潘美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下巴都把脚上穿的皮鞋都砸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眼睛,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吗?

但其实原因非常简单,例来如此,死气活样得过且过的就怕凡事拼命来真格的,你在他们的面前砍了谁的脑袋他们都不心疼不害怕,可是只要真杀到了他们跟前,哪怕只是填平了壕沟,还隔着整面城墙他们都会尿裤子。

不信吗?这一段史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堙其堑,直抵城门。城中人大惧,开门以纳,遂克贺州。”

就是这么的简单,当潘美垂头丧气哭笑不得地走进贺州城时,他终于明白了赵匡胤为什么就只给了他区区十州的人马,并且之后再也不曾给他什么援军。

因为南汉实在是……什么也别说了,领导就是英明伟大。

赵匡胤很忙,有充足的资料显示,潘美和征伐南汉的战事并不是他在这个时期里最关心的。

就在潘美踏进贺州城的时候,契丹人突然集结了六万人马,偷袭宋朝边境的重镇定州。事发突然,契丹人的骑兵忽聚忽散,转瞬即至,无可捉摸,但是这时才真正显示出了赵匡胤多年经营北方的成果。他迅速接到了战报,而且还有充裕的时间调集人马选派将领,他派出的人叫田钦祚,时任判四方馆事。

判四方馆使,一个小官,最早出自唐朝末年的内诸司,这个部门权势滔天,源于它的主管者和皇帝零距离,对了,就是太监。进入宋朝之后,内诸司使的最高级官员变成了枢密使。其下为宣徽使、内客省使、客省使、引进使、四方馆使、东上阁门使、西上阁门使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这位田钦祚,是主管兵部的枢密院的直属下属。

赵匡胤一如既往地发挥了自己的强项,他把田钦祚拉到了一边,小声吩咐了好一会儿,之后田钦祚连连点头,火速带人冲向了北方边境。请注意,不管此人之前多么的默默无闻,也不管他以后是怎样的混账讨厌,这时候他勇猛坚毅无可挑剔。

有一个数字让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他带去的人马只有三千!

契丹的人马总数却是六万……就这样,田钦祚和他的三千人马在满城与契丹兵团遭遇,双方立即接战,众寡如此悬殊,可战斗的结果居然是田钦祚获胜!

史称“辽骑小却”。可是下一步,就证明了田钦祚当时已经全力以赴,杀得超状态了。因为他眼见敌人退却,立即追击,把赵匡胤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忘到了脑后。

赵匡胤告诉他——“彼众我寡,背城列战,敌至即战,勿与追逐。”

前面三句十二个字田钦祚执行得非常好,他快速赶到,背城列战,战之能胜,而后……他开始了追击。边追边战,田钦祚带着他的三千人尾随着庞大的敌群,一路追到了遂城。就在这里,契丹人乱箭如雨,突然间田钦祚翻身落马。

下一瞬间,田钦祚迅速从地上跳了起来,虚惊一场,是他的马中箭了。英勇的战将被自己的战士所爱戴,立即有一位名叫王超的骑士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之后宋军士气大振,就在遂城城外,与契丹兵团剧战,史称“自旦至晡,杀伤甚众。”

旦,为“平旦”,是早晨五点至七点;晡,是下午三点至五点,自己的边城要塞就在身边,可宋军将士决不入城,与契丹人在城外的旷野之中血战将近十个小时!

入夜之后,田钦祚率领自己的士兵退入遂城,城外虏骑千重,契丹人把他们包围了。之后的几天里,田钦祚一直坚守遂城,城外虽然有六万敌人,但遂城始终没被攻破。但是真正的难题还是出现了。

遂城缺粮,这是个边境的小要塞,不可能像太原、开封那样随时囤积巨额的粮草。而田钦祚还不知道自己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面临危境,他绝不苟延残喘,而是选择了再次冒险。在一个晚上,田钦祚整顿了剩余的兵马(整兵),突然打开南城门,聚积全部力量于一点(突围一角出),冲出了契丹人的包围圈,赶到了附近的另一个据点保寨。

由于他的迅猛以及出其不意,史称这次突围“军中不亡一矢”,而后契丹人就此退兵。

查阅历史资料,有后世学者对田钦祚突围之后,契丹人就此退兵很不理解,认为此中有假。试想人数对比如此悬殊,而且田钦祚已经是困兽犹斗强弩之末了,契丹人怎么会突然不打了?

其实这很好理解,当时的契丹人对宋朝并没有多大的领土野心,这样的突袭只是为了一时的掳掠,俗称“打草谷”。干这个活儿必须快,讲究突然袭击,得手就走,是契丹人发财的重要手段,可没想到这次赵匡胤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田钦祚过分勇猛,死死地缠住了他们。围困遂城的那几天,已经足够宋军调集人马,纵军合围的了。并且在契丹人的心理安全方面,几天的原地不动,也超出了他们的警惕极限。

契丹人退了,一时间之间田钦祚名声大震,北地传言这一战是“三千打六万”。而在史书中,随后就出现了一句在宋史里极其著名的话——赵匡胤大喜,对左右人说:“契丹数入寇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自是益修边备。

如今去看任何一本研究宋史的现代书籍,这句话出现时,都会与赵匡胤在讲武殿之后的私人金库“封桩库”联系起来,整句话是说——“待储满五百万贯,即向契丹赎回燕云十六州,如不允,则散此金绢募勇士,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但在《续资治通鉴》中却记载着这是赵匡胤在田钦祚以寡敌众,逼退契丹之后的兴奋之语。

但不管怎样,这是有宋以来难得一见的雄壮勇烈。宋人真的是怯懦的吗?回答是“不”,这与问现代的中国人为什么一度举国贫困一样,根源在于体制。纵观华夏历史,汉人的活力总是被自己的制度所压制,尤其是宋朝,细读宋史就可以发现,无数次被外敌所侮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极其震撼但又万般无奈的史实。

如靖康时被数万金兵击破都城,掳走皇帝,那时的宋军给人的印象是彻底的不堪一击,可是短短的七八年之后,宋军就可以用压倒性的优势击溃金兵的主力军团。这是什么原因?而后更有独力抵抗已经占领半个世界的蒙古军队长达四十余年的空前壮举……这都说明了什么?

我们是能战的,只是不要随时给我们披上枷锁!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赵匡胤的帝王心术,这时宋朝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战争都方兴未艾,正是用人之际,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自己的开封城里,再次给军中仅存的宿将元老们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威名赫赫,震怖当时的军中名将。他们以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为首共十二人。赵匡胤的目标主要定在了其中的安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武行德、凤翔军节度使王彦超、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赟及保大军节度使杨延璋等五个人的身上。

再一次摆酒,还是摆在了赵匡胤的皇宫里。被特殊邀请的五个人里,有的忐忑不安,因为心里有鬼,比如说王彦超。有的人是愤愤不平,因为实在难受,比如郭从义。

先说王彦超,还记得这位节度使大人吧?在二十二年前,赵匡胤第一次离开家浪迹天下时,曾经投奔过他。可是他只用了几贯铜钱就把后来的皇帝老儿打发出门,这样的壮举换了谁,还能梦想过安生日子?

但是赵匡胤不比常人,早就主动替他解开了这个疙瘩,在某次君臣同乐的宴会上,赵匡胤在酒酣耳热之余,突然在大厅广众之前问他——爱卿,当年你在复州,朕去投靠你,你怎么不收留我呢?

可以想象当时赵匡胤一定是半认真半玩笑,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王彦超吓坏了,他立即避席跪倒,说出了想了好多好多年的圆场话——当年臣不过是个防御使,一勺的浅水怎么能容得下神龙呢!要是陛下当年真留在我那小地方,您还能有今天吗?

赵匡胤哈哈大笑,就此把那一页揭过去。但在王彦超的心里,这件事却是一片永远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阴云,天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再说郭从义,这位节度使是位地道的行伍人,勇猛善战,没有什么歪心思。可这也辜负了赵匡胤的一片好心。

几天前在最初的殿廷接见时,赵匡胤曾微笑着向他致意,说郭爱卿,听说你马球打得非常好,今日为我表演一下如何?

郭从义正中下怀,他二话没说,当场甩掉礼服下殿,骑马纵横驰骋,周旋击拂,史称“曲尽其妙”。之后人人喝彩,郭从义也喜气洋洋地上殿谢恩,结果赵匡胤似笑非笑地说——你球打得可真好啊,可惜,这是将军应该做的事儿吗?

郭从义僵那儿了,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玩他?但就是这样,他仍然得出席皇帝特意为他们举行的特殊酒会。酒席宴上,九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赵匡胤喝了几杯,向五位节度使从容微笑——爱卿们,你们都是国家的老臣子,在外面工作操劳很久了,总是这样,显得我一点都不优待你们(非朕所以优贤之意也)。

心里有鬼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彦超马上站起来表态——臣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劳,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冒领奉禄。现在又老了,总想着能回到老家去,把这一把老骨头归葬故里,这是臣真实的愿望(今已衰朽,骸骨归丘园,臣之愿也)。

赵匡胤一听大喜,史称他马上离席,执手嘉慰。可本就一肚子闷气的郭从义可不这么想,其他那三位更是满头雾水,在他们的理解,赵匡胤之前的话完全是在说他们的功劳大,非常大,他对他们还不够好,正想着怎么补偿呢!

于是这四个人七嘴八舌,互相提醒,互相印证,把自己的履历功劳从头说起。但是赵匡胤的脸色变了,他冷冷地只回了八个字——“此异代事,何足论也!”

本来嘛,你们都是后周的臣子,给我大宋出过什么力?

就这样,这五个人喜气洋洋赴宴来,垂头丧气出宫去。等他们出了赵匡胤的皇宫,迎面正看到已经等了他们好久的符彦卿、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等一干人。这些人对着他们哈哈大笑,连声欢迎,王彦超等人几声叹息之后,也突然顿悟。

这一天,在宋朝都城开封府的大街上,十二个年过花甲,鬓发斑白的老兵把臂高歌,旁若无人,渐行渐远,终于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他们的歌声还隐约可闻——

“漫揾英雄泪,揖别帝王家。想当年金戈铁马称雄壮,不过是胡乱厮杀。攒家一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且莫道种豆反得瓜……”

国内的事潘美并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会辞职吗?笑话,功名利禄就像人的青春年华,谁都知道是昙花一现,但每个人都因此而更加珍惜,把它紧紧抓住,绝不放手。

潘美坐在贺州城里,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在想着怎样从贺州到番禺。这段路无论怎样测量,都实在算不上远,但是中间还是有很多的阻碍。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他本身的致命缺陷——兵力太少。

作为攻击一方,现在他已经站在了南汉境内,哪里是路?哪里都是路!他应该分兵疾进,虚实相生,把南汉的防御体系彻底搞乱,然后从中找出一条尽量短的道儿来,让他从贺州冲向番禺。

只要冲进番禺,就意味着战争结束。他非常清楚,这就是南汉的特色。别的皇帝可以出逃,可以东山再起,但是像南汉刘氏这样的禽兽,只要出了番禺,就注定什么了都不是。

但是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终极目的呢?潘美想来想去,只好再次求助于他的亲密战友——刘鋹。历史证明,刘鋹在这场战争中给潘美的帮助无比巨大,从战争开始直到战争结束,堪称对潘美有求必应。这时潘美向番禺发出信息,声称自己嫌走路太累,要直接坐上伍彦柔开来的战船,从贺水的原路直捣南汉国都。

刘鋹慌了,伍彦柔脆败,只一个照面就被潘美放倒,这太出他意外了。怎么办?他和龚澄枢面面相觑,最后的答案仍然还是潘崇彻。事情紧急,脾气本来就不是原则。刘鋹加封潘崇彻为内太师、马步军都统,给他三万人马,要他马上北上,不必考虑别的,只要他守住贺水。

贺江,潘崇彻再没多话,领兵就出去了。这让刘鋹稍微安心,但他绝对想不到,潘崇彻在走出番禺城时,脸上的表情是深入骨髓的讥讽。他清楚,南汉完了,就从这时起,南汉就注定了亡国。谁都知道,南汉真正的门户在哪儿。

是韶关!

一条贺水,几十条船,这怎么能成为亡国的危险?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不过都是行军的道路,只要加强防守就是了。可韶关不同,那是南汉六十余年来重中之重的必保关隘,是刘鋹的祖先多年心血铸成的门户,重要性在南汉尽人皆知,可笑刘鋹和龚澄枢居然连这都不知道,还能不亡国吗?

之后潘崇彻就尽心竭力地防守起了贺水,他可以问心无愧向刘鋹的老爹,他的老领导刘晟的在天之灵起誓,贺水在他的防守之下稳如磐石,绝对不会被攻破。

事实上,潘美根本就没到贺水这边来。

潘美在公元970年的10月从贺州出兵,杀数千人,攻破南汉开建寨,擒南汉守将靳晖,兵锋直指昭州(今广西平乐西)、桂州(今广西桂林)。这两州的刺史田行、李承珪非常配合,直接弃城而逃,在10月末,潘美进一步攻克了连州(今广东连县)。

这时他的前面再也没有阻挡,韶关近在眼前。

真正的危险终于到了,可就是那么的诡异,番禺城内的刘鋹突然间面带微笑,向臣子们说出了下面一番话——大家别慌,昭、桂、连、贺这四州本来就是湖南的,北方佬就是为了它们才来的,拿走了这些,他们就满足了,就再也不会来了(今北师取之足矣,其不复南也)。

祝大家好梦,只要一觉醒来,明天的世界就又会那么美好……

一觉醒来之后,刘鋹就改了主意,或许是他的祖先们在梦里告诉了他什么吧,他决定马上派兵增援韶关。但是一个老问题又出现了,派谁去呢?

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折磨刘鋹,最后终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说实话,这个错觉很无奈的,但是非常美丽,让每个人都向往。因为它源自一个终极幻想——天下无敌。

南汉得天独厚,有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强的动物——大象。

一头头比房子还要高大的大象顶盔贯甲,上面坐着十几个手持超长武器的战士,在矮小得像是一条条小狗的敌人骑兵阵中往来冲杀,所向披靡……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啊,难道真的只能在梦中才会出现吗?如果能够变成现实,宋朝派来的那些敌兵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刘鋹的脑海里升起,也被其他所有的南汉人所认同,于是一个南汉将军的名字就被确认了——李承渥。他就是战象在南汉国内的代名词。刘鋹决定派他带着战象,率领大队人马去增援韶关。

这时候,就要肯定一下刘鋹和龚澄枢的工作成绩了,他们为了应付这次战争,在短短的二三个月期间,已经在都城兴王府(番禺)城内集结了至少二十万兵力。

二十万,不管怎样,这个数字都绝对惊人了。据考证,当时宋朝的全国总兵力也不过就是这么多。而且刘鋹变得理智,他似乎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韶关有多重要,一次性地派给了李承渥十余万兵马。

举倾国之兵的半数以上,再加上那么的超级战争武器——战象,刘鋹肯定这支军队必将胜利。就这样,在当年的12月,李承渥在韶关城外的莲花峰(今广东曲江南)下,终于和潘美相遇了。他没有犹豫,在第一时间就甩出了他的王牌。

好多的大象啊,突然从南汉的阵地里冲了出来,每一头上面都骑着十几个南汉大兵,史称“皆执兵杖”,向宋军冲了过来。

据史料所限,真的不知道宋朝的大兵们在面临这个场景时是什么反应,更没有理由说潘美在事先就知道了南汉人的阴谋诡计,要用这些肉山来对付他。进而像传奇小说那样,事先准备一些大象的天敌,比如说耗子之类(真遗憾,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耗子到底对大象有没有危害),或者水了火了之类的超人类武器。他的办法非常简单,极其粗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他先是命令军队把拒马(挡马的)都搬出来,在阵地前码好,虽然肯定挡不住,但是能顶一会儿是一会儿,然后命令全军所有的弓箭手都站到最前排来,一个字——射!

这就是一个军人所能做的一切。无论面对的是人,还是鬼,或者是神仙或者是大象,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兵刃与弓箭!

潘美的粗暴有了完美的结果,打个比喻吧,一只箭头与大象的吨位相比,好比蜜蜂的尾针和我们的体积的比例,但要是有一整窝马蜂的屁股都冲着你扎了过来,你的反应是什么?

原谅大象吧,它们真的迫不得已。

大象发现它们被骗了,自从它们玩这种游戏开始,就永远都是它们追,人类跑,它们乐此不疲,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虐待过它们!

它们转头就往回跑,速度之快,史称“乘者皆坠”,而且一头扎进南汉人的队伍里,继续玩了命地跑。潘美就跟在它们后面,跟着这些大象一直冲入敌阵,再冲出敌阵,之后就再也没有敌人了,他一直冲进了韶关。

南汉的门户就是这样被打开的。

之后收拾战场,发现死了好几万人,不过李承渥不在里面,这位李将军可能一直想追到大象问个明白,所以脱离了现场。宋军抓到了韶关刺史辛延渥和南汉的谏议大夫邹文远。潘美对他们很客气,但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辛延渥派个使者替他正式给刘鋹传个话,要刘鋹马上投降。

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大门开了,一大半的兵都死了,还有反抗的可能吗?但是刘鋹不这么想,他接到口信后的反应让潘美大吃一惊,经典,太经典了,这人居然想到了中国面对外敌入侵时最传统最经典的防范办法——长城!

刘鋹要在韶关和兴王府之间的马迳(今广州北马鞍山)筑垒挖壕,来阻挡宋军的进攻。想想吧,垒得有多高?壕得有多长?才能变成另一道屏障?而这一切都要抢在潘美进攻之前完成才能有效。潘美没办法了,他想起了贺州城头上那些没法“劝降”的南汉人,看来上行才有下效,南汉的皇帝比他臣子们更难对付。

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的正月,潘美从韶关进军,接连攻克南汉的雄州(今广东南雄)、英州(今广东英德),这期间刘鋹也没闲着,他说干就干,已经在马迳开始筑垒,不过让他抓狂的那个老难题又一次出现了,他还是找不到人!

要派谁去守马迳啊……这时他终于想到了老将潘崇彻。不过一个消息紧跟着传了过来,让他彻底变冷。消息说贺水丢了,潘崇彻主动向宋朝投了降。

潘崇彻居然叛变了……得承认,这是个巨大的打击,让刘鋹很是震惊,也很痛苦,之后他痛定思痛,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再不派什么军中宿将了,这回他派出去守马迳的人是他皇宫里一个姓梁的宫女的干儿子,叫郭崇岳。他封郭崇岳为招讨使,统兵六万赶赴马迳。

这是他的身边人,他的亲信,该不会再欺骗他了吧!

郭崇岳到了马迳之后,第一件事是在堡垒和壕沟的中间再立上了一道栅栏,第二件是非常虔诚地向鬼神跪拜祈祷,每天早晚坚持,从不懈怠。(崇岳无谋勇,惟日祷于鬼神而已。)

就在这时,潘美意外地接到了刘鋹的信息。这是刘鋹自开战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宋朝人提出的建议——不说战,也别说降,我们谈和可以吗?万事好商量。

潘美的反应是马上把使者给扣了,然后全军开拔,向马迳挺进。行军途中,他再一次感谢了刘鋹,马迳的前面是泷头,那是一片真正的险山恶水,他一直怀疑那里有伏兵。现在好了,有这位使者的带领,宋军一路平安,迅速通过,直接来到了郭崇岳的面前。

这时是公元971年正月二十七日,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了近四个月,兴王府近在咫尺,潘美的速度并不算慢,可是历史很快就要记录下他毕生的一大遗憾。他应该更快一些,不过就算再快,他也没法挽回那些巨大的,没法弥补的损失。

在那以后,他可以对曹彬表面嬉笑,内心不平,也可以埋怨他的皇帝赵匡胤对他不公,尤其在下一场的并国之战中无视他平南汉的灭国经验,只让他当副将。但是谁让他这时真的把事给办砸了,让赵匡胤到嘴的肥鸭子变成了鸭骨架。

潘美到了马迳,离城兴王府只有一百多里远。也就是说,只要突破了马迳,潘美就可以在一天之内杀到刘鋹的面前。

刘鋹还是很平静,但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命令宫里的一个叫乐范的太监,把他最喜欢的女人加上南汉最高档的珍宝运往海边,装上了十几条大海船。他要逃了。

但是非常可悲,他又一次被人出卖。那些在他看来没有家世之累,绝对没有私心的太监没等局势进一步恶化,才到了海边就突然背叛,乐范和押船的一千多个士兵面对这么多的女人和财宝,一点都没犹豫,直接上船,开进了大海。

这群人从此在历史上杳无音信不知下落,但他们应该很幸福,有男人、有女人、有钱、有武器、还有久经官场的宦官,他们什么都不缺了,而且就算在海里遇到了飓风,翻了船都比在南汉时活得痛快。

但是刘鋹掉进了深渊,女人和钱都丢了,最重要的是出海求生的路断了!但是他求生的愿望仍然无比强烈,他再一次派出使者去见潘美,这次的价码被迫走低,他第一次提到了投降。

这时一个历史疑案出现,刘鋹请降,潘美也见到了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答应,并且没有回复,潘美直接把这些使者押送开封,交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匡胤处理。

是潘美没有接受投降的权限?还是另外有什么隐情?史料中没有交代,已经不可考证。但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严重的。

刘鋹更加害怕了,没处逃,连投降都不行,他只有命令郭崇岳加倍戒严,而且在2月份,他派出了硕果仅存的弟弟刘保兴带着勉强拼凑的一些部队来增援马迳。但再多的兵到了马迳都不起作用,他们每天都在郭崇岳的祈祷声里混日子,想活吗?那就跟着主帅大人一起祈祷吧,让宋朝人晚一点进攻……再晚一点进攻。

但是南汉还有一位真正的将军丁植廷在这里。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了郭崇岳,挑明了说——北方人把咱们横扫了(席卷之势,锋不可当),别看咱们人多,可不是吓破胆的,就是带伤的,再不冲出去挑战,一直这么守着只是等死!下面的事你听我的!

2月4日这一天,丁植廷命令郭崇岳殿后,自己率军出马迳,据水列阵,向宋军挑战。这真是大出潘美意料之外,不过他求之不得,立即响应,为了表示自己的谢意,他命令宋军积极一些,主动涉水过河,向南汉军发起攻击。

当天一场恶斗,限于实力,更限于士气,丁植廷败了,他当场战死。为他殿后的郭崇岳就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眼见战场上自己的人快死光了,他就带着人又回到马迳的栅栏里面去了。

就像那片栅栏神圣无比,能让他免受任何伤害。

就在当天晚上,宋军士兵加上运粮的丁夫每人手持两只火把,冲到了马迳的栅栏边。这时候这些抗御体系的真相露出来了,壕沟被一跃而过,栅栏竟然是用竹子扎的,一把大火之后,什么都没了。马迳的工事、南汉的士兵再加上郭崇岳,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潘美连夜起程,前面就是兴王府,就是这场战争的终点。要快,他知道必须得快,但是在当时,谁能告诉他必须得有多快,才能挽救那些马上就要毁掉的东西和他自己的命运?

有一个问题最能反映出一个国家的民族性格和智慧深度——怎样面对侵略。

欧洲的小国瑞士,以国家小钱财多著称,这正是标准的被打劫对象,但奇怪的是它已经有近二百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其间无论是法国的拿破仑还是德国的希特勒,都似乎对它视而不见。这是怎么搞的?

很简单,瑞士人公开宣称,我们国家里任何地方都有三样设施——酒馆、咖啡店、射击场。每一个想入侵瑞士的国家随时都可以,只是至少要扔下二百万具的尸体!

但是我们中国不是这样,我们的智慧是蛮深的,我们的老祖宗这样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就是说,我们要做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扔掉,这样自然就没有人来抢我们了。这里有些故意歪曲庄子先生的神圣语录了。不过这正是南汉刘鋹等人的处事哲学。他们是这样想的,也真这样做了。

宋朝的潘美火速杀来,刘鋹和龚澄枢、李托与内侍中薛崇誉等人迅速想好了对策——宋朝的军队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咱们国家里的好东西太多。那么这样好了,我们一把火烧光了它,变成一座空城,这样他们还会常驻吗?他们自然就回去了!

怎么样?多棒的主意,多高的见解。而且他们说干就干,从南汉的国库和宫殿放火,最后把所有能烧的全都烧掉。这样都做完之后,他们才在第二天大开城门,迎接潘美进城,告诉这位还是跑慢了的仁兄——你赢了。

潘美欲哭无泪。

潘美的心里在声嘶力竭地大骂,想仰天长啸之后就势狠狠地咬刘鋹一口!这就是你们给老子的报复吗?就是这样吗?!你们……得逞了。

谁都明白,侵略一个国家,为的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人口等等,最后这些才会升华成形而上的富足代表——那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珍珠、美玉什么的。所以这是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南汉三代人敲骨吸髓彻底无情才聚揽出来的财富,就这么白白地烧毁了!

这让他怎么向赵匡胤交差?现在比起来,他连王全斌都不如,不管平后蜀时杀了多少平民,耽误了多少工夫,可是孟昶的金银财宝现在都运进了开封,就藏在赵匡胤平时办工的讲武殿后身,那个叫封桩库的私人保险柜里。每天赵匡胤见人办事,派兵打仗,背靠着那么多的钱心里那叫个踏实,而南汉的宝藏早就划进了封桩库的账面了,可是现在……要他怎么办?!

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继续留在潮湿闷热的岭南,给赵匡胤彻底清理现场,为了赎罪,把后面的事做得地道些。然后他派人把刘鋹一伙儿都押送开封,让皇帝陛下自己发落。

后面的事就着实让人恶心了,刘鋹等人到了开封,赵匡胤先问他们焚烧府库之罪,刘鋹一概推给龚澄枢、李托、薛崇誉等人,甚至连平日里作恶多端都是这些太监替他干的,原话如下——“臣年十六僭伪号,澄枢等皆先臣旧人,每事,臣不得自由,在国时,臣是臣下,澄枢是国主。”

龚澄枢等人一片默然,不否认,不反驳,直到被宋朝砍头。

刘鋹连个懦夫都不算,他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不想再在这个人的身上浪费笔墨了,就此把他留在历史上的所有印迹都说一下,然后彻底揭过,从此不谈。此人在公元971年的5月1日,被赵匡胤用布帛拴着脖子,像拉条狗一样拉到了太庙去举行献俘仪式,然后把他赦免,封他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爵位是恩赦侯,他的弟弟刘保兴在马迳居然没有死,逃到民间又被潘美给挖了出来,这时也被封为左监门卫率府率。

之后他就在宋朝的开封开始了自己的侯爷生活,具体工作就是每天准时上朝报到,证明自己还在开封,还在被监控的安全范围之内。而他做得格外经心,每天早到晚退,结果有一次赵匡胤在讲武殿大宴群臣,他又先到了,赵匡胤看他真乖,于是先赏了他一杯酒。没想到这人马上就吓哭了,跪地下磕头,说——我反抗朝廷,让您派军队远征,这是我不对。可是我都投降了,就让我当个开封的顺民活下去吧,这酒我实在不敢喝。

赵匡胤大出意外,摸不着头脑。经他解释才知道,这个浑蛋在南汉时,只要看哪个臣子不顺眼,就赏一杯毒酒来了断。赵匡胤哈哈大笑——朕推赤心以待人,怎会行此事?

取过酒来,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左右示意,再给这人倒一杯。刘鋹满面羞惭,这才敢喝。

到了赵光义的时代,这个人变得更乖,开始主动讨好(这就是卑鄙狠毒的好处,这种人只要你能打服了他,他就会比你儿子还要孝顺),赵光义要攻打北汉,在公元979年于长春殿设宴饯行起程,席间刘鋹和各位降王一起出席,只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朝廷威灵远及海外,四方降王今日尽在座中,旦夕间太原刘氏又至,臣因率先来朝,原得以执鞭为降王之长!”

顿时满堂大笑,尤其赵光义得意非凡,正要出征,这个吉利讨得多好!刘鋹当时就又得了好多的赏赐。

还有什么话好说吗?当俘虏都当到了这个份上,刘禅、孙皓都算是什么?但就是这样,这个人仍然在宋太平兴国五年,即公元980年3月间死去,年仅三十九岁。

至于死因嘛,官方公布是病死,不过好像李煜、钱椒还有很多挡了赵光义路的人都是病死的……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寄生胎

平定南汉之后,宋朝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路人皆知,只剩下了南唐。而且宋朝已经行动,就在刚刚平定南汉之后,赵匡胤就命令在长江的上游汉阳地段屯积重兵,南唐就在它的下游,只要风帆一鼓,即可顺势而下。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战争随时爆发。

但是奇怪的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历史记载中,只能找到当时南唐的李煜害怕了,他派自己的弟弟李从善带着大批的贡品到开封朝贺,并且主动要求赵匡胤以后给他写信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并且自我降级一等,正式成为了“南唐国主”。

就这样,赵匡胤似乎就满意了,他召回了在汉阳屯积的军队,就此对南唐宽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种“宽容”居然一连延续了……三年!

这三年里赵匡胤都做了些什么呢?是各地突然间风起云涌,不停地有人造反吗?还是北方的死敌契丹再次入侵了?又或者是赵匡胤突发重病,像当年的柴荣那样不得不回家养病?不,都不是。简单地查一下历史资料可以证明,这三年里宋朝举国升平,边疆平静,而且赵匡胤本人的身体健康得不得了,除非去查他的起居注,不然连他感冒发烧的记载都没有。

能查到的,就是他在讲武殿进行了第一次科举的复试,从此中国有了殿试这一关;还有对南唐使了点小手段,破坏了一些李煜的君臣关系;再有就是把契丹人正式当成了邻居,两国第一次互通使者;再有嘛,就是一些琐碎的家务事了。

比如他换了个宰相,比如因为这次换宰相,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整个上层官场开始重新洗牌,再比如一位皇室的重要成员被封为开封府尹外加晋王,成式和当年未登极之前的柴荣的官职一样大小。

以上这百十来个字里所包括的微不足道的内容,就是赵匡胤在他四十五岁到四十八岁之间的,白金钻石玛瑙翡翠珍珠蓝宝石一样珍贵稀有的时光里所做的事。

可以肯定,他是虚度光阴了。如果长江那边的皇帝不是李煜,而是一位稍有进取之心的皇帝的话,三年的时光足以让南唐恢复些元气,让赵匡胤再次启动时大费手脚了。但一切都是那么迫不得已。

现在可以说一下赵普了。但是要先声明一点,宋史里这一部分的资料已经严重缺失,而且绝对地无从查考。这很遗憾,就像赵匡胤被突然终结的人生那样,既残酷,又无情,当年发生过的事,都被他的好弟弟赵光义、亲侄子赵恒一连两次从《太祖实录》里删除了。

毁灭一个人,再毁灭他的家族,做到彻底的干净利落名正言顺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些零星的蛛丝马迹了。千年之后,我们只能从这些残缺不全的碎片里勉强地看到一些当年的影子。

而赵普,是公认的和赵匡胤走得最近的人,他的事迹被抹平,就算是池鱼之灾吧。

一切皆在恍惚朦胧间,是耶非耶,凭君自测。

赵普,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是诤臣、正臣、名相,无论怎样划分,他都应该站在阳光下面,整个人都被照得金光闪闪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但正因为他站在了阳光下面,所以也就难免的有了阴影。概括地说,从某些方面上讲,只要他再稍微往前走一步,或者赵匡胤再稍微往后退一步,那么他们就成了宋朝版的郭威和王峻。

王峻错在哪里?贪财、贪官、欺负郭威、压制柴荣。再看一下赵普,几乎完全复制。

赵普贪,不管他是真的贪,还是像后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让君王对他放心,才在小利上贪婪,他都真的贪了。不说以前,就在公元971年这一年里,赵普就至少三次被赵匡胤抓了现行。

第一次,在当年的3月,南汉还没打下来,就有以前的三司使(高官,只比赵普理论上小半级)赵玭告发赵普违反禁令,贩运木料。史称赵匡胤大怒,不过这次他没像对雷德骧那样,拿斧子再去敲赵玭的门牙,而是罕见地把斧子对准了赵普。他直接问前宰相王浦——赵普当得何罪?

王浦却只一笑——赵玭诬陷大臣。

赵匡胤想了想,再没往下问,只是把赵玭下放,到汝州去当个牙校了事。

第二次,可以说赵普是奉命贪赃。首先是赵普爱钱之名,名扬国外,连南唐都知道了。于是李煜托人悄悄地送了赵普白银五万两。赵普没敢要,毕竟钱比命次要点,李煜现在可是敌人,五万两就让他挂上通敌的头衔也有点不值。他直接报告了赵匡胤。

赵匡胤的反应是——你收下,记得写封回信谢谢李煜,再拿点钱犒劳一下给你送钱的使者,这是规矩。

赵普不明所以,坚决不干。

赵匡胤说——别小家子样(大国之体),自己给自己难堪(不可自为削弱),收下,别让李煜乱猜(当使之勿测)。于是赵普奉命收钱,但是等到李煜派人再次朝贺时,赵匡胤在正常的赏赐之外,多给了一些金子,正好是五万两白银的数。李煜那边心知肚明,再不敢做小动作,而且对赵匡胤感恩戴德。

第三次,赵普丢了大人了。话说有一天,赵匡胤突然到赵普家,正好看见墙边一溜摆着十个瓶子。赵匡胤问是什么。赵普说是吴越王钱俶送的海鲜。结果打开一看,里面一片金光耀眼,是金子……赵普只好跪下来发誓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像上次一样报告了。

这件事很大吗?赵匡胤可以让它大,只要结合一下上次李煜贿赂他的事,就完全可以上纲上线。所有的敌人都来贿赂你,你怎么解释?

可赵匡胤像平常一样笑了笑,说——收起来吧,钱俶这小子,以为宋朝的国家大事,都是你们这些书生做主呢。一句话,轻飘飘地放了他一马。

这是钱,至于官位,赵普十年独相,在宋史上只有后来的蔡京、秦桧等廖寥数人可比,而蔡京、秦桧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到了这一步,相信中国没人不知道。

那么赵普呢?他具体强势到了哪一步?历史记载,赵普曾在自己的政事堂里明目张胆地放了一只大陶壶,无论中外臣僚奏章,只要他看不顺眼,就往壶里一扔,等到快满了,就一把火烧了了事。可就算这样,赵匡胤都忍了,那么在公元971年到973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赵匡胤不得不收回了侵略南唐的脚步,转回头梳理自己的内部,而且要耗时整整三年?

先说两件事。第一,在宋朝开宝四年,也就是971年的11月间,很不幸,黄河又决口了,这次是在澶州地段,山东大片的农田被淹,损失惨重。

赵匡胤大怒,追究地方官责任。其结果是澶州的知州杜审肇被免官,知州的副手澶州通判姚恕,却被身穿官服当街砍头,死后尸体还被抛入仍在泛滥的黄河里。

很不公平是吗?但没人敢说什么,第一,那位知州姓杜,赵匡胤他妈杜太后的杜,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第二,稍微知道些内幕的人都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多嘴多舌,就连眉毛都不敢多挑一下。

因为那位被砍头后还抛尸的姚恕在两年前曾经得罪过一个人。这个人在当时普天下都知道绝对惹不得——唯一敢惹的还不爱惹。

对,赵普。据正史记载,在两年前,也就是宋开宝二年,有一天赵普正在家里大宴宾客,这时姚恕在门外求见。请留意,姚恕那时的官职是判官,说实在的,京官多如牛毛,小小一个判官真是毛都不算。而赵普是当朝响当当的唯一的宰相大人,于是相府门房六品官,也就没把姚恕放在眼里,表现得颇为傲慢。但万没想到,姚恕的表现更加出格,他立即大怒,转身就走。而赵普知道后马上派人就追,追上之后还诚恳道歉。

很反常,是吗?判官敢对宰相这样牛,而宰相居然这样伏就。可是后果更让人瞠目结舌,判官姚恕面对宰相的道歉居然傲然不理,径自离开,在万众瞩目下让赵普下不来台。

赵普当时的反应是没反应,之后不久澶州通判出缺,他还主动地推荐姚恕去应职。直到两年之后,黄河终于泛滥决口……是否觉得我有点牵强附会?别急,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时间再往前移,到宋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赵匡胤曾经对宰相赵普感叹——冯瓒这个人好啊,真是“当世罕有,真奇士也。”

赵普的反应是——您说得太对了,所以,要对他升官。

那时候宋朝刚刚平定后蜀,西南方面需要大量的官员去管理,于是当时的枢密院直学士(赵普当宰相以前最后一个官职)、右谏议大夫冯瓒,就被派出京知川东重镇辛州。一年之后,突然有人从川东偷跑回来,直接找赵普,说冯瓒贪赃枉法的证据终于找到了。于是赵普带着证人去见皇帝,赵匡胤就命令冯瓒火速进京对质。

对质的结果是问不明白,即冯瓒可能枉法,也可能没枉法,证据,缺乏足够的证据。

赵普立即命人到潼关去截留冯瓒的行囊。结果在行李里发现了大批的金银珠宝,上面的封皮上还写着刘嶅之名。于是罪名成立。其结果是赵匡胤大怒,把他亲口许为“当世罕有之奇才”的冯瓒免官流放,发配到沙门海岛,并且遇赦不还,准备老死海中。但行贿的刘嶅,却不过是罢官,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刘嶅的官职,也跟当初的姚恕一样,是个判官。

回顾一下,从四川往回调人,再从潼关截留证据,这真是天下大搜捕了,而最后却只是贪脏而已,还是由赵普这个大赃官来揭发的,赵匡胤至于这么抓狂吗?或许说,赵普至于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吗?

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有人会说,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连时间都差了那么远。是的,看上去的确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一定要说其中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就是姚恕和刘嶅的官职——他们都是判官。

宋朝开封府判官。

宋朝开封府,又称南衙,随便翻一下宋史,这个衙随处可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它的房子在五代的后梁元年时盖起来的,它的官职就相当于现在的开封市市长。最开始的时候,这个职位无比敏感,因为它曾经是柴荣以下四位皇帝的专有头衔,但是其间也有像寇准、包拯、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这些人不停地倒班。所以它的具体权力和每一个时期的影响力也都随时浮动,各不相同。

在公元971年时,它的主管名叫赵光义。

这个人超复杂,无论是概括地说,还是分析地说,现在都说不清他。

这时,赵光义的开封府尹已经当了十年了,他的权限很模糊,当他哥哥在开封时,他管市长该管的事,当他哥哥出征时,他干国王该干的活儿。他最初的定位,就是他哥哥最信得过的人,是帝国稳定的一块基石,是赵匡胤的影子。

所以最开始时,赵匡胤用了很多的手段来把他扶持起来,而到了后来,赵光义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他没让他哥哥失望。从历史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里,能查到他与当时宋朝京里京外大小官员都过从甚密,其势力已经无孔不入。

这就碍了一个人的事——赵普。从正常的官职分类上看,皇帝以下就是宰相,当时的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开封府尹,无论潜台词是什么,不过是一个知州,可赵光义以自己独特的身份,把这个市长无限制地做大了。姚恕当初是什么人?开封市长手下的小秘书而已,就敢对宰相如此无礼,他仰仗的是什么?这是赵光义和赵普两个人私下里尊卑关系的体现吗?这是公然以下犯上,侵凌相权!

赵匡胤就算再宠着弟弟,也不会放任到这个地步。所以后来杀姚恕,动用的是政府皇权。

至于刘嶅和冯瓒的金钱关系,这就更敏感了,赵光义的手越伸越长,不仅在京城里培植党羽,连远在西川的知州都要收买,这样下去,天下到底是谁的?

就算宋史被一再地修改,赵光义的一些活动还是被留存了下来。他不停地送礼,可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先是御史中丞刘温叟,赵光义连续两年给他送钱送东西,可他都用封条封好,既不当面拒绝,可也绝不动用。赵光义发现之后,只好派人都收了回来。

另一次他的不轨之心就再难推脱了,他居然去贿赂禁军殿前司控鹤指挥使田重进。田重进是什么人?那是赵匡胤晚上睡觉时守大门的人!

用当时赵匡胤的眼睛来看周围的世界,相信他会突然间感到寒冷。在公元971年之后,史称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普的“堂贴”——由宰相颁行的书面命令,“与诏令无二”,甚至重于诏令。而且他还突然发现亲弟弟的院子里龙盘虎踞,深不可测,要命的是他还不好一刀把它连根砍掉,这是个怎样的局面?

一国之内,政令三出。这种时候还能再发兵江南,去图谋别人吗?赵匡胤要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杀他弟弟的心,而说实话,这时他早已把江山坐稳,再不必像最开始时那样需要一个帮手了。他在犹豫,可有人已经忍无可忍,要替他出手了……

赵普躲到了一边,在仔细掂量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同时也在评估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其核心内容就是如果这一棍子真的砸了下去,是赵光义的脑袋开花?还是他自己的棍子会断?

这问题很实际,而且非常的普遍。其实从古到今,每一个生活过的人都是人手一棍的,无论是在职场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里,这根棍子每时每刻都得准备好去砸人,不然你就挨砸,就在砸人与挨砸的过程中,以及手法判断等水平的高低里,你的人生就被定位了。

赵普砸过太多的人了,砸得越多,经验越丰富,下一次实战前所需要衡量的东西就越多。尤其是这一次,他先问了一下自己,第一,非得砸不可了吗?

回答是苦笑,他可真不想砸赵光义,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当赵匡胤的老母亲杜太后还活着的时候,还时常吩咐赵光义说——出门“必与赵书记同行仍可。”而且还约定好赵光义回家的时辰,由赵普来监督。可以说在那些年里,他是赵匡胤家族的一分子,曾经多么的温馨和谐啊……但这时再想这些,就极其可笑。结论是只有一个字——砸!

狠狠地砸!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更得小心考虑了——有把握吗?

赵普为之放平了心态,详细分析。先看一下朝臣们的拥护意向。那就得先看一下三省——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的意向了。毕竟这是百官之首。

中书省,没有问题,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虽然有薛居正、吕馀庆等几个参知政事的副手,但是他们“不宣制(敕书)、不押班(每天上朝没资格像赵普那样引领百官)、不知印(相印)、不升政事堂(赵普的办公厅没他们的份)而且工资也只有赵普的一小半。”这让赵普可以完全放心。

再看枢密院,赵普不禁会心一笑,这时的枢密使是李崇矩。他和李崇矩好到了什么程度,用一个事实来说明比什么都有力度——他的儿子和李崇矩的女儿很快就要结婚了。还要再往下说吗?

最后是三司使了……赵普的心突然变乱。这时的三司使是他的老熟人楚昭辅,按说这是在赵匡胤还是个后周的将军时,就和他同在幕府里当差的老伙计了,就算两个人平日里处得不怎么样,总是你喊我叫的,但大面上总还过得去。尤其是互相都知根知底,他楚昭辅是不简单,但比起敢把活人扔锅里煮熟了再吃下去的李处耘怎样?哼哼,在赵匡胤的幕府里,楚昭辅和李处耘的资格都比赵普老得多,可是赵普进去后就能把他们挤到一边,把他们当手下人一样使唤,再加上这十年里官场唯我独尊,想来楚昭辅没有敢对他造反的胆子。

但是,这是在一年之前。时间截止到开宝三年,也就是公元970年的秋天以前,这之后,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话说公元970年,也就是宋朝开宝三年,入秋之后的某一天里,三司使(计相)楚昭辅突然去见赵匡胤。当时赵匡胤正坐在讲武殿里想心事,他一方面得想着北边的契丹,“三千打六万”的事情刚过,契丹人会不会马上再来;一方面他还得关心一下潘美,那时的南汉还没有打下来。

不过总体来说,他的心情非常好,尤其是秋天,收获的季节又到了,这意味着他的国库会变得更加充足。无论如何,有钱有粮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就在这时楚昭辅跑过来告诉他——陛下,完蛋了,现在国库里的粮只够吃到明年二月份的。没办法,得把禁军都解散,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吃饭。然后再把所有的民船都征调起来,到江、淮一带去运粮。这样才能保证明年开春开封府里饿不死人。

这消息让赵匡胤一下子从黄金梦里重返赤贫,落差太大了,让他瞬间抓狂,对楚昭辅一顿大吼——你这个三司使是怎么当的?国家没有九年的储备就是不足,你居然只给我留了半年的口粮!要分军屯田(解散禁军,分散各地,亏他怎么想的出来!),搜集民船,这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告诉你,要是到时候真的缺粮了,我就杀了你向天下人交代!

当天楚昭辅从赵匡胤的皇宫里出来时摇晃得厉害,他知道,他的死期不远了。他是计相,是一国之中财力调运的中枢神经,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这么严重的事态解决,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事实上,他给皇帝的建议已经是他最好的办法了,分散禁军,尽搜民船……他也知道这根本行不通,但还能怎么办呢?

危急之中,他想到了赵光义。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求这位皇帝的亲弟弟给讲个情,能宽限几天。但没想到赵光义是如此地乐于助人,不仅帮他讲情,还用自己开封府的班底人员陈从信帮他谋划出力。结果是惊人的,宋朝的计相,三司使大人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开封府尹的私人班底居然轻松搞定。

禁军没解散,时间没用多久,也没有尽征民船,江淮的粮食就出现在了开封城的国库里。

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皆大欢喜的,可在楚昭辅、赵普,甚至每一个朝中重臣的心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力量,一向以亲和温存面目示人的赵光义牛刀小试,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能做到些什么……所以赵普的心会乱。

第一,楚昭辅会站在哪边?第二,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得重新估量。

那么到底还砸不砸呢?赵普微笑了,得承认,他一定没在这上面费太多的心思。砸!为什么不砸?不管有多少的客观因素存在,最重要的要害只在一点——赵匡胤。

他所需要知道的,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赵匡胤到底喜不喜欢,同不同意他砸赵光义?

要想清楚,那可是亲兄弟,而且同父同母,并且一直都是兄仁弟贤,父慈子孝的……这一棍子砸了下去,是成,是败,要砸多狠,要收几分力……唉,都太复杂了。

但是一定要砸,赵普牢牢地把握住了最重要的那一点。他打赌,赵匡胤一定同意,并希望他抡圆了棍子狠狠地砸到他亲弟弟赵光义的头上。

理由只有一点,但是绝对够了——赵匡胤的儿子们都长大了。

赵匡胤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依次排列是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但是德秀与德林均未成年就死去了,剩下的德昭与德芳,在这时分别已经是二十岁与十二岁。

尤其是德昭,二十岁了,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已经是标准的成人。而且作为国之长子,并且是赵匡胤元配夫人贺皇后所生的嫡子(很遗憾,德芳的生母在历史上没有记载,很可能是一位偏妃所生),到了这个年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帝国的合法继续人了。但是让人万分不解,赵匡胤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一直把德昭与德芳关在屋子里,从来没让他们在出头露面。

时间截止到公元971年,这时的赵匡胤是四十五岁,赵光义是三十三岁,赵德昭是二十岁,三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不过是十二年。表面看,赵家真是人丁兴旺,壮盛满堂,但天子之风不同于庶民之风,这是尴尬更是危机。而对赵普来说,这就是机会。

砸!赵普决定,不管赵匡胤这时是否同意,他都要抢先把棍子抡圆砸过去。他相信,只要变成了事实,就会逼着赵匡胤作出选择——不是说在他赵普和赵光义这个亲弟弟之间的选择,而是在帝国的安全,和赵匡胤儿子们的幸福之间来选择!

他就不信了,赵匡胤到时会不帮他。历史都无数次地证明过了,杀兄弟是多么的必要,就算只看当时,都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就连刘鋹和刘继元那样的蠢材都知道登极之后,还知道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清扫隐患呢,何况是赵匡胤!

赵普摇了摇头,都在笑自己多虑了。事实上这都不需要什么理智的判断,只需要动用一下人的生物本能就能懂得怎么做……何况,他又想起了从前,他不是没砸过赵光义。就在建国之初,赵匡胤先是封弟弟为禁军殿前司都虞侯,之后又加封到开封府尹。这时赵普不干了,他硬生生地把赵光义禁军将领的头衔给撸了下来,在军与民之间只能任选其一。

那时赵匡胤没有二话,非常支持。

思前想后,万无一失,而且赵普还越想越乐观,越想越兴奋。试看前景,砸倒赵光义之后,于公为赵匡胤守住了皇位,于私会让自己宋朝臣子第一人的身份更加稳固,还会趁机结恩于宋朝的第二任接班人……诸班好处,何乐而不为?

并且更妙的还有一点,那就是赵匡胤的本性。此人有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管是真是假,在一些利益极大的纷争面前,喜欢躲在幕后,不管自己多热切,都要让别人半强迫地做事——比如陈桥兵变。呵呵,那好吧,像上一次一样,这次的恶人还是由我来做……赵普踌躇满志地想,这件事马上就做!

什么?风险?

哈哈哈哈,赵普大笑,此生做过没风险的事吗?富贵险中求,风光在顶峰。就这么干了!

事情开始了,也早就结束了。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我们从一份表格开始吧。

时间:公元971-973年之间;

地点:不确定,从宋朝的都城开封起,遍布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人物:赵普、赵光义,以及双方各自的战友加亲信;

起因:赵普要压制赵光义;

过程:缺失;

结果:……要怎么说呢?如果说赵普是在公元973年,被赶出京城时,才知道自己失败了的话,那么,就真是太蔑视这位宋朝开国第一元勋,第一位独任的宰相了。

在这之前,有无数的证据表明事件的每一个进程,优胜劣汰,一目了然。

首先,在公元972年的9月份,某一天赵普照常上班时,到达长春殿等着赵匡胤召见时,突然感到身边少了点什么。稍一迟疑,他发现了,原来是他的老朋友,枢密使李崇矩不见了。是病了吗?赵普以首席大臣的雍容风范向左右询问,得出的结果却是李崇矩也上班了,只是从此以后,他另到一屋办工。

事情很小,赵普却突然一身冷汗。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坏了,他犯了赵匡胤的大忌——专权。这真是无可救药的大失误!他和李崇矩的身份合起来正好是宋朝的军政大权,可是他们居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还成了儿女亲家!

要命的是,这种事还没法解释,越解释越糟。从此之后,李崇矩接连降级,到公元973年的3月份,原枢密使、镇国军节度使李崇矩已经降到了左卫大将军。

截止到这里,还是没有记载能证明赵普与赵光义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连李崇矩的降职,都是由李自己收受贿赂,自作自受。

之后的事情就突然间急转直下,当年的4月份,赵匡胤突然下诏,命重选“堂后官”(相府属吏),并规定从即时起三年一换。这样赵普多年的亲信手下,立即被裁撤一空。到了6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还记得雷德骧吗?那位闯进赵匡胤的讲武殿,对皇帝大喊大叫,说赵普贪赃,然后丢了两颗大门牙的硬汉?

这人现在又出事了,他远在商州,做户部参军,和当地的知州也处不来,被人再次抓住把柄,从商州贬到了大西北的灵武。这事会跟赵普有关系吗?按说一朝宰相,对已经贬到外任的一个芝麻小官还会继续找碴寻事?太高看姓雷的了吧。

可是雷德骧的儿子不这么想,他跑到京城去告御状,说是赵普在背后搞鬼,并且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相府几个属吏的污点。这件事的结果是赵普的一个亲信被处死,其余的被杖决除名。而雷公子被授予秘书省正字。至于他为什么当上了官,天下人就都看得明白了。

因为有功,功何在,批赵普。

从此天下风起云涌,每个人都知道了应该怎样做。赵普的苦日子来了。但是他心里应该还是没有着急,更加谈不到什么害怕。因为他此时更加坚信着另一条官场上的铁律。

即皇帝的行为准则。

这里有一个例子,话说距今三四百年以前的清朝,康熙当皇帝时,权相纳兰明珠犯事了,罪名成立,只等着康熙一声令下,就要人头落地。明珠半夜里去求他以前的门客,现在的内阁大臣高士奇想办法。高士奇想了想,告诉他,要人告他谋反,并且告发的人一定要是明珠的死敌索额图的人。

明珠一听大惊——谋反?这是杀罪变成了剐罪,罪加一等,满门抄斩啊!

可高士奇却笑着说——你这个笨蛋,这是对第一流的皇帝才能用的百发百中的保命绝招。很简单,皇帝要想保住位子,就得看好手下的臣子,所以他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中的一个党压倒另一个党……明白了吧?就算为了自己,康熙都会留下你的命,来牵制索额图。

虽然时代顺序颠倒,但是道理是一样的。赵普相信赵匡胤不会放任赵光义把他彻底搞倒,如果那样,赵光义的势力就会更加做大。

但是赵普想错了,自从雷德骧的儿子告赢御状之后,赵匡胤很快就把赵普的原手下参知政事薛居正、吕馀庆扶正,开始和赵普同知印、押班、奏事,所有一切平等。从此,他的权力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了。而且就在这时,他真正的灾星出现了。

卢多逊。

这人是压垮赵普的最后那根稻草。翻阅史书,可以发现,卢多逊当时所做的其实很平常,他不过就是向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报告,说赵普贪赃枉法,纵容手下,还有就是非常模糊的动作——“每召对,多攻普之短。”

不过就是经常性在赵匡胤跟前讲赵普的坏话,但是讲了什么,历史却没有交代。

这并不重要,结果已经出来了。赵普在宋开宝六年,公元973年的8月,被赵匡胤从京城赶走。官方的说法是怕赵普累着,让他先外出歇几天。并且给了他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仍旧是挂名宰相的头衔。

败了,千真万确地败了。赵普愿赌服输,再没起什么刺,只是在临走前,给赵匡胤写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外臣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

你的弟弟是完美的人,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赵普走了。想来他走出开封城门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悲凉愤怒相对都是非常少的,他会笑。赵匡胤,我尽力了,我们相识相知近二十年,精诚合作,才有了今天……别怪我,今后无论你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怪我!

赵普出京不到一个月,赵光义加封为开封府尹兼晋王,正式变成了当年柴荣的翻版。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我的名字叫李煜

现在终于轮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后,赵匡胤站在开封城里,拉着好弟弟赵光义的手向南看,只见率土之宾,莫非“赵”土,除了南唐一隅。

那好吧,该做的事终究还得做,虽然凶拳不打笑面,欺负老实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过针对李煜一向是那么的温顺,赵匡胤也不想把事做绝。最开始他只是派人传话,说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经到了不论是入冬的“柴燎”之礼,还是仲冬时“有事于圆邱”,都特别希望李煜能贴身陪伴。

李煜怎么办呢?去?他怎么敢,他的弟弟李从善只是例行上贡,就被留在开封,再也没回来。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于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可赵匡胤的邀请却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后来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宋朝的使者说——“臣事大宋恭敬,原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说着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扑了过去,要一头撞死,可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远……没死成,但态度已经传达出去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摇了摇头,看来他还得再次出兵。只是他有些郁闷,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很懂李煜啊,“不思进取,委曲求全”,这不对吗?对付这样软弱的人,也非得像对荆湖、后蜀、南汉那样大动刀兵,不能像吴越那样让他主动投降吗?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样,有他的底线和原则,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许根本、从来就没有过,所以那些事让人看得费解,看得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来的机会,当宋朝绕过他的南唐攻打南汉时,他的水军大将林仁肇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陛下,机会来了。宋朝灭了后蜀,现在又攻打南汉,往返要几千数里地,累也累死了他们。现在他们的淮南地段每个州的守军不超过一千人,您给我几万人马,我从寿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们的江北再夺回来!

李煜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没听见。

林仁肇想了想,又说——陛下,您不必多虑。当我起兵时,您可以对外宣称我带兵叛变了。这样事情要是办成了,是您和国家得利;如果失败了,您杀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没有贰心……您看这样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沉思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提起笔来,展拂锦笺,精心措词,给南汉的刘鋹写了封信,劝这位邻居向宋朝投降,千万不要抵抗……

林仁肇长叹一声,顿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很快卢绛又来了。这是南唐的枢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检。他比林仁肇看得还远一些。他说——陛下,别忘了还有吴越,它和咱们是世仇,从先先帝(李昪)开始就势不两立。一旦宋朝打过来,它一定会变成帮凶,不如我们先动手灭了它,既除后患,又能增强实力。

李煜苦笑一声——卢绛,你也来说这些。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吴越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北方大国的附庸啊,怎么能对它出兵?

卢绛深深地呼吸,没愤怒,没气馁,他继续说,只是不再啰嗦方针计划,而是直接去说美妙的明天和具体办法——陛下,其实灭掉吴越很容易,只要您点头。比如说我现在就出去发假消息,说咱们国内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县)叛乱,您宣布征讨,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吴越求援。吴越那帮人贪便宜肯定出兵,然后您突然发兵把他们的退路截断,我再领兵偷袭杭州,必能一战灭吴越!您看……您看,这样好吗?

最后,卢绛的声音还是低沉了,因为他的陛下已经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了。

劝不顶用,江南人也不都是好脾气。一个叫潘佑的人,官位很小,不过是内史舍人,但他激愤上疏,议论国事。可能是性子犟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过分的仁慈,这人把李煜比作了“夏桀、商纣、孙皓”。

前两个也就算了,自古以来,这两位天子老大随时都会变成拍向任何一位现任天子的大砖头,连当初刘邦骑在周昌的身上开个玩笑,周昌都会结结巴巴地骂街——陛……陛下乃桀……桀纣之君!但是孙皓这个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对上号了。

江南之主、亡国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户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监,但没想到潘佑这人真有种,他本来就想一死以谏君王,他在狱中自杀了。这让李煜大为丢脸,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赐死在狱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这样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但无论怎样,这时候他杀江南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引起什么轰动了。因为他在潘佑和李平的前一年,他居然杀了……林仁肇!

就因为他的弟弟李从善给他从开封带回来的一个口信。说是有一天赵匡胤带着李从善在皇宫里散步,走进了一间偏殿,闲聊中指着墙上的一张画像说——爱卿,你认识此人吗?

李从善小心辨认,最后还是很犹豫地说——似是江南林仁肇。

赵匡胤连连点头——对,正是林将军,他已经归降,很快就会来开封,先寄来一张画像做信物。说着他还向外一指——爱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吗?那就是我赐给林将军的新家……

李从善如获至宝,立即十万火急将此“密”信传回金陵,而李煜也没耽搁,马上就赐给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你忠心,竟如粪土!

但李煜的心情还是很快就平复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对他无礼,也不管有谁突然间对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复过来,因为他有一处任何人都没法打扰,也没办法损伤的精神圣地。

他的诗词。

无论有多么难受的事发生,只要经过诗词的洗涤过滤,李煜都会焕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说他日夜思念着他远在开封的好弟弟李从善,百般无计,他只好付之一词。

词云——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从善,我的好弟弟,你还好吗?难为你身在敌国还是这样的惦记我,帮助我,给我传回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是多么地想你。

李煜在乱想,可有人从始至终都头脑清醒,心口如一——吴越国王钱俶。

钱俶和李煜一样,名义上都是赵匡胤的臣子,而且职位还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马大元帅(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赵匡胤封的)。这很符合吴越和南唐在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地位。

吴越国,这是钱俶的爷爷钱镠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过说是建立有些勉强,它是被封出来的——后梁太祖朱温封钱镠为“吴越王”。从那时起,吴越的国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来了。

国策——“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这是钱镠的临终遗言,直截了当地告诉后代子孙,不管中原地区换了谁当皇上,我们的态度都只有一个,就是“善事”。

作用——牵制南唐。这真是历史悠久,从南唐的前身“吴”开始,两浙地区的“吴越”就和苏皖赣闽间的邻居不和,北方大国的君主们,不论是后梁、后唐,还是后周和宋朝,交给吴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条,即牢牢地扯住邻居的后腿,绝不让以前的吴,现在的南唐跳过长江去。

这两件事就是吴越的立国之本,虽然是任务,但也是保障,这让钱镠的子孙在两浙温暖富饶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国王钱俶为止。

任务变了,赵匡胤在开宝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钱俶,别再牵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钱俶沉默了,吴越全国却突然间沸腾。打南唐,解恨,这么多年有多少吴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里,正好借宋朝来复仇!

但是官场里的意见却截然相反。吴越宰相沈虎子忧心忡忡地找到了钱俶——陛下,南唐是我们的仇人不假,可它也挡着宋朝,一旦它垮了,我们怎么办?

钱俶继续沉默,但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吴越一如既往,听命宋朝,无论什么命令,都无条件答应。

沈虎子愕然,进而大怒,这般懦弱!无法理解!吴越虽小,难道没有兵吗?南唐还那么大,难道不能联合吗?宋朝又怎样,自古以来中原北方的大国有多少次是在长江边上一败涂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国划江而治的?怎么能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认输?!

钱俶没生气,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大人,你被撤职了,回家去吧。之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钱俶是一个比李煜还要怯懦委靡的亡国君主,连稍微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而且还给夺国的敌人去扛刀!

但是钱俶却一点都不在乎。他仍旧安稳地坐在自己的王宫里,脸上带着些许复杂,但相当安逸的笑容。

历史证明,或许他没有李煜那么聪明,更加没有李煜的才气,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势,而他看到的,却比他们都深远。

也许他真的应该反问他那位爱国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现在反宋联唐,你信不信赵匡胤会先来打我?到那时你觉得南唐能发兵来救我吗?能吗?!

人生不过是一盘生意,人人都得为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一个问题,李煜是什么时候知道宋朝要下决心攻打南唐的?

无法考证。史书记载,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后一次拒绝了赵匡胤的邀请不去开封之后,“帝始决意伐之。”但那是指赵匡胤,问题在于李煜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做下面的这两件事。

第一件,赵匡胤被拒绝了之后,突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马上派人护送南唐境内一家姓樊的人到开封来,全家老小必须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着头脑,但他刚刚拒绝过赵匡胤,心惊胆战之余正想着怎样讨好,何况根据调查这家姓樊的人极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个叫樊若水的落地举人。那就送吧,无足为惜。于是他下令立即照办。

后来他后悔得想跳江,但是当时他和他所有的南唐臣子们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件,时间就要往前推一点。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来了一个叫卢多逊的使者,人很和气,对李煜也不像别的使者那样侮慢刻薄,于是他们很谈得来。在临别时,这位卢使者突然说——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馆中独缺江南诸州的,能每州都给一本,让我带回去吗?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没想,就立即命令手下连夜抄写赶工,务必要抢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边,以免耽误了宋朝使臣开船。就这样,宋朝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江南十九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远近、户籍多寡等等国家级机密统统一网打尽。

直到这两件事都办完了,赵匡胤才对李煜进行了那次最后的邀请,李煜不识好歹,于是历史上就记录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强不朝”。

因为一个人不来,那么就派十多万人过去!

赵匡胤在宋开宝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都监;颍州团练使曹翰(留意这个人)为先锋都指挥使,统军十余万,战船数千艘,并与吴越联军,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荆湖水军自江陵沿江顺流东进,攻取池州(今安徽贵池)以东长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阁门使梁迥领马步各军向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集结,直抵江边,然后待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开封的水军沿汴河而下,经大运河取道扬州入长江,再向东去会合吴越军队攻取润州,迂回到东边去威胁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菪招抚制置使,率吴越军数万自杭州北上,先攻击南唐的常州,然后迎接开封水师,挺进金陵。为了关心和爱护,特派宋将丁德裕为前锋兼监军,随时关怀和指导吴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黄州刺史王明(承贺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强人)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牵制武昌(今湖北武汉)、湖口方向的南唐军,阻击其东下赴援,保障宋军主力东进。

事情到了这一步,长江以北宋朝已经举国动员,南唐的周边所有要害都在威胁之下,但你能想象吗?历史居然能证明,李煜到了这时都不知道马上要出什么事!

但是这一点都不能怪李煜。不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说整个南唐没有一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时间终于到了18日这一天。在长江南岸的湖口一带,整整十万人的南唐驻军突然间发现江面上出现了宋军水师,只见樯桅林立,帆带蔽空,一支规模空前巨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江陵一带顺流飘下。面对敌人,南唐军队的反应是马上收拢船只,关闭寨门,免惹麻烦。

但是他们没有心慌,因为比较常见,这是宋朝的水师在例行巡江。双方对此早有默契,宋军出现,南唐军只要收敛一下,给宋军点面子就足够了。

可是今天就稍显不同,船只渐渐地近了,又慢慢地远了,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为在前面的战舰后面,居然是无边无沿的巨大的竹排、满装着绳索的民船,以及数千只怪模怪样的不知装着什么,要做什么用的大船。这让南唐的湖口驻军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们终于勉强回过神来时,宋军船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远远地越过了他们。

也就是说,南唐的最前沿防线,湖口,已经被突破了。

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闰10月5日,南唐与原荆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将戈彦也发现了宋军,他的反应是主动打开了城门,捧着大批酒肉出去欢迎并犒军。

要注意,他没有叛变,更不是变态,这就是当年南唐军队与宋朝军队的主仆式关系。通常,宋军在吃喝一阵之后,就会好来好走。但是这次不同了,宋军一拥而上,直奔城门,当戈彦明白过来时,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来。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样未经战斗就被宋军拿下。

征讨南唐的战斗就是这样打响的,就在这种时刻,国门已被打开,李煜却还蒙在鼓里。历史记载,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淳朴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这时,还派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江国公李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带着贡帛二十万匹、白金二十万斤再次入开封,向赵匡胤朝贡。而赵匡胤当时正站在开封城外汴水的长堤上目送自己的舰队向前开去,去征讨李煜……

在这里,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错,尤其是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最强的水军将领,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拦住宋军水师,林仁肇都会冲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李煜怎样强调“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关的将领都有自己的职责。但他们也是无奈,翻阅宋史,里面隐藏着一个相当不正大的现实。

不管赵匡胤怎样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后来的史官们怎样矫饰掩非,宋朝开国阶段的战争从来都不按规矩办事。什么是吊民伐罪?什么是传檄而定?哪儿来的召见使臣、断绝邦友、递交战书,然后才正式开打这些烂规矩?出身于职业军人的皇帝只知道一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迅速决定胜负才是仁慈。

因此无论是对荆湖,还是后蜀、北汉、南汉,乃至于现在的南唐,宋朝从来都是偷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

但是对李煜来说,这些都不对。一个读书明礼的人不能轻动刀兵,就算迫不得已要粗鲁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条件,和一些必须得走的过场。

比如说,当李煜看清形势之后的第一个决定,是先恢复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来对抗外敌的侵侮,而且这样也好能唤起南唐民众的敌忾之心。

但是非常遗憾,这也从根本上把这场战争的性质改变,让它真正成了两个敌对国家的争斗,再也不是赵匡胤无礼欺负自己的臣属了。

这还没完,李煜重新成为皇帝之后,有鉴于眼前的危险局势以及重当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觉得很有必要和老邻居,也是死怨家钱俶说两句话,于是他提起笔来,写了二十多个字——“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深信,钱俶见信后立即就会撤兵,转而和自己联合,一起对抗宋朝。因为多简单啊,他们的目标一致,谁都不想去开封当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么就那么的邪门呢?钱俶收到了信,据说也看了,但结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开封的宋朝皇帝,然后继续马不停蹄杀向李煜。李煜愣了,他不解,是信里还没说透?还是……但他没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刘鋹给他的信转交给了赵匡胤的。唉,报应……虔诚的佛教徒李煜开始想着怎样去消灾祈富。但是要强调,就在这个时段,李煜是不紧张的,事态的确挺严重,战报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个个的要塞被宋军攻破,巨大的国土像一堵四面漏风的墙,哪里都有敌人在往里钻,但并不绝望。

请看,从当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于一时疏忽被宋军溜了过去,之后20日,这支宋军水师突然靠岸攻占了南唐的峡口寨(今安徽贵池西),杀守军八百人;之后又迅速进兵铜陵,再进兵芜湖,进一步攻克当涂,一路获战船百余艘,俘守军八百人,已经逼近了南唐在长江上的第一要塞采石矶。

这时候南唐已经知道了这支舰队是由此次宋军的主帅曹彬亲自率领的,那么很显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动,第一它像偷渡一样闯过了湖口,然后一路小胜,毙俘不过才千余人,它的战斗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装备和人数也不足为惧,带那么多的民船、竹排还有绳索怎么打仗?并且它已经自己钻进死胡同里了,前面是采石矶,后面是湖口,两端都是军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经进退维谷,前后无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调集水师,就一定能把它一网打尽。

所以这时的李煜一点都没慌,他所着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师动作慢,把曹彬这条大鱼放跑了。因为有情报显示,另一股宋军已经从陆路由宋朝国内快速赶向了长江边上的和州。而和州……与采石矶可相距不远。多明显,这是赵匡胤派来接应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机会,把赵匡胤的元帅抓住,这是南唐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辉煌胜利!

李煜为之激动了,但是他绝对想不到,战争这个魔鬼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就等着他露出那片充满了希望的笑容,然后才突然砸碎它,好尽情欣赏这位天才诗人的惊恐和绝望。

战争也是艺术,它充满了磅礴的气势、惊人的胆略、灵动的变化和天才的创意。如果你能像欣赏一首诗那样去理解它,你就会被战争的主导者们所折服。

因为那不可修改,不许重复,随时应变,而且奇幻横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

就像这时的李煜,纵然他再聪明百倍,他也绝对想不到曹彬为什么要轻舟突入,自陷重围,而赵匡胤为什么又要派另一支部队十万火急一样地向曹彬靠拢,并且他们的会合地点居然是长江流域中称为绝险的采石矶一段。

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但作为南唐一方,其实却没必要一定得知道。他们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数优势,抢先进攻,就足以胜利。比如说,抢在宋朝那股“援军”的前面,立即由采石矶和湖口两处出兵夹击曹彬,曹彬就一定会崩溃。理由很充分——兵力对比。

采石矶当时的守将是南唐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兵力有两万;而湖口,守将名叫朱令赟,是南唐的神卫军都虞侯,他的兵力是……十万!而且大部分是水军,南唐的主力舰队基本都在他手里。这样的实力,如果能趁着曹彬正落单漂在江心里,合力围歼的话,至少也能把曹彬从江里赶到岸上去吧。

那样就至少能毁掉了曹彬随身携带的那些民船、竹排、绳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梦都想不到那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否则他们会舍得用任何代价去换。

但是历史上没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谨慎,他不给敌人任何机会。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结战船,从正面强攻长江天险采石矶。

采石矶,是长江翠螺山临水的尽头悬崖,突兀江心,绝壁凌空,扼据大江咽喉,水流激荡。历代北方豪强如想硬攻过江,这里是必经的生死场。总之……就是天险。

话说开战之前,宋朝的大兵们站在船头不住地打量着采石矶,有欣赏的,有运气的,更有琢磨着待会儿怎么打的,可是全军主帅曹彬却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舱里连一眼都懒得去看。天险,又是什么天险,他都烦透了。这时候,曹彬已经四十三岁了,前些年他跟着王全斌杀进了后蜀,那才叫天险,可又怎么样?

天险更要有人来守,这时他根本没心去看江边那块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大悬崖,总攻的时间到了,他只是下达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话,他烦。

战斗很快结束,采石矶当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还被活捉了一千多人,里面就有杨收、孙震两位大将军,此外还有三百多匹战马。

这时,金陵恐慌民,长江天险没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开阔地,下一瞬间就会跳过来对他们大肆屠杀。但是惊人的一幕再次出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搁,直接撤回了长江北岸。

南唐人彻底蒙了,开始举国思考曹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答案还是不知道,只是据当时的目击证人描述,说紧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体积庞大,累赘麻烦的民船、竹排、绳索等杂物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紧跟着又传来了最新的情报,说曹彬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石牌镇(今安徽怀宁)。就在那里,刚刚强攻过采石矶天险的宋朝人行为诡异,集体发疯。

那种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说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样都没法了解——宋朝人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宋朝的大兵们全体出动,他们扔下了战舰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团的民船、竹排、绳索等等杂物还有各种钉子、斧子、凿子等等工具之间,他们用绳子绑船,用钉子在船与船之间钉木板,还在水面上不停地量着,测着什么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标柱子打进水里去……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南唐人对这些事生来就懂,事实上如果这些事让他们来做,肯定比宋朝这些二把刀要强得多。但是……但是这真的是那回事吗?

最后他们终于没法不信了,因为这就是在——搭浮桥。

一旦确认之后,南唐人立即就笑场了。没办法,就算再严肃再重大也没法不笑了。浮桥,不是这么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里搭临时性的浮桥,可长江是什么,万里水流有多大的冲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几百米宽,自有人类以来就从来没人想过要在长江上架桥,不管是浮桥还是什么桥!

连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宫里问自己的亲信张洎——这事能成不?

张洎——陛下,臣翻过书了,书上没写,所以这事肯定不成。(载籍以来,无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是玩哪……(吾亦谓此儿戏耳。)

时间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绩了,浮桥已经跨江而成,直抵两岸,并且就在当天,曹彬命令把浮桥上移,重新回到了采石矶。就在这里,曹彬把自己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锋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里——潘美。

从宋朝国内日夜兼程赶往这里的那支军队就是由潘美率领的征南第二路大军。就在这里,在采石矶,一共有数万人组成的步骑混合部队将踩着这条浮桥杀过长江去。

想不到吧,这里居然就是宋朝预先选定的突破口。但问题出现,长江沿岸千百里,哪里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又险又硬的采石矶?难道这是曹彬的个人爱好?他有强攻天险那个瘾?又或者这是赵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强点突破,从一开始就让南唐人彻底胆寒?

不,都不是。请回忆一下当初赵匡胤给李煜的那两个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开封,以及这家人里的原举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举人,屡考不第,但志在千里。他主动给国王李煜写信,对国家大事精心议论,提出各种建议,可惜,没人理他。报国无门,当官无路,更不要说金银美女……于是举人先生很伤心,他扔下了书本,决心寄情于山水,其具体表现就是——划船打鱼。而且他偏爱一个地段,采石矶。就在这里,他日夜不停地打鱼,捞鱼,还时不时往江心里扔下去像网?又像鱼线?或者是系着石头的浮标?反正他神出鬼没地独来独往,坚持了很长时间。之后,南唐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点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紧接着,长江上就亘古未有地出现了一条没有根基,却能稳稳地托住千军万马迅速通过的浮桥。

潘美迅速过桥。中国的历史开始改写了,不管这时的潘美是不是已经杀心难遏,只想着冲过桥去打开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国历史上,继西晋灭东吴、隋灭南朝陈之后的第三次跨江作战的主力。

刚过长江,潘美的脚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头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万,带队的是南唐天德军都虞侯杜真,是李煜十万火急派过来堵漏洞缺口的。双方二话没说就杀到了一起。潘美纵横沙场,百忙中觉得身后边不对劲,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长江里也一样的热闹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领,全是水军,任务是要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宋朝的浮桥毁了。南唐人很清醒,知道只要浮桥在,宋朝就能把无数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来……所以必须毁掉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南唐在这方面的成绩极差。不管是以前毁柴荣搭在淮河里的浮桥,还是这时毁赵匡胤搭在长江里的浮桥,他们都没能做到。尤其是这时的郑彦华,此人是个孬种,他在长江里眼看着杜真和潘美浴血厮杀,逐渐崩溃,直到最后所剩无几,他不仅没去助战,更没去救援,而是迅速后撤,脱离了战场。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没心再答理他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在很远的地方,再没时间耽搁了!

下一瞬间战线全面铺开,宋军水陆并进,就像是一张大网,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盖。但中心点却只有一个——金陵城。这是所有行动的最终目的,其战术思想完全是征南汉时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时间,走最快的路线,迅速杀到对方国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结束。因为很明显,不管李煜和刘鋹有多少不同之处,他们的身份和处境都完全一样。第一,他们的国家里都没有第二座能和国都的防御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们也都没有寸土必争,哪怕步步后退,可也让敌人举步维艰的勇气。

所以他们注定了只能死守在都城里,等着敌人越逼越近,最后就是终点站之前的等待——人人都知道车一定会停下,问题只在还有多少的剩余时间。

时间注定了很少,因为潘美从来都不拖泥带水,他是一把刀,轻刀薄刃,斩筋断骨,就算沉稳的曹彬一直在后面叫唤,要他慢一点都没用。

攻势毫不停顿,金陵西南方向的新林寨、白鹭洲、新林港,被一路攻破。此外曹彬尾随着潘美弃舟登岸,同时派出两支偏师,迂回到南方,从背后攻击金陵外围的溧水(今属江苏)、宣州,把金陵城彻底地包围了起来。

这时其余的那三路人马也都没闲着,史称连吴越王钱俶都亲自上阵,把南唐的东南方重镇常州团团围困。至于像李汉琼、田钦祚这样的猛人,他们每天都有战报飞向曹彬,再转往开封,记到他们各自的功劳簿上去。

到了12月,南唐的国都金陵城被迫宣布戒严,进入战争状态,从城内守军中分出近十万之众,前依秦淮河,背靠金陵城,据水列阵,以待宋师。

宋军在秦淮河的北岸止步了。对岸战云密布,宋朝人决定让自己冷静一点。直到转过年来,到了公元975年的正月十七,宋军才再次开始进攻。

却很难说是主帅曹彬的命令,因为直到这时,宋军还没有准备好运载大军渡过秦淮河的船只,但是潘美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面对深冬时节的秦淮河冷笑,突然间纵马跃入河中,率先向对岸的南唐军杀去!

强攻金陵的序幕就此拉开了。

潘美带水杀上对岸,与南唐近十万守军展开厮杀。没过多久,他身边就出现了一片火海。这是宋军大将,营马军都指挥使李汉琼赶到了。此人聪明,当天正是深冬,北风凛冽,他带来了超级巨大的战舰,里面装满了芦苇……还用多说吗?南唐的水寨片刻之间就灰飞烟灭,熊熊的大火和潘美雪亮的刀子让南唐人只能后退,一直退回到金陵城里。

潘美率部开始攻城,但是马上他也后退了。而且十万火急地一退再退,直接向长江边上跑。跑到江边之后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拔出刀子直接就冲向浮桥。没办法,南唐人又在打浮桥的主意,他们是坐着船来的,想想潘美得怎么跑?

一路狂奔,满身血腥,潘美在浮桥边把南唐人赶跑,还抓住了带头烧桥的人——南唐神卫都军头郑宾。之后潘美再次回头,赶回金陵城下,这次的目标是金陵城的外关城。

至此,战火已经真的烧到了南唐皇帝李煜的脚下,不管他精美华丽的宫殿有多么的深邃,也不管他教坊里的歌声是怎样的悦耳,城外数十万人就在他不远处呐喊厮杀,想必他还是会听见的吧……那么,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在想着怎样迎敌?还是躲在罗绮深处美人丛中,在瑟瑟发抖,担忧害怕?

不,都猜错了,李煜好着呢,他每天的生活跟战争没有半点的关系,一切和从前一样的潇洒安逸。

因为张洎对他说了,对付宋军其实很容易,四个字——坚壁清野。具体的作法就是,只要把地方都腾空了,把金陵城再守住,时间稍微长一点,宋朝人就会自己撤走。

李煜相信了,因为张洎是他真正的亲信,亲到了随时留在他身边,就住在皇宫深处的澄心堂里,和另外两个叫徐邈、徐游的人一起主持国政。至于南唐的宰相府、枢密院这些正规办公场合,已经成了摆设。史称“政令不出”。

而李煜也没有一味的贪图享乐,他每天都把大批的和尚、道士聚集在自己的深宫内院里,除了必不可少的法事之外,他还殆精竭虑深思密谋于一本旷世奇书里——《易》。

不知道他研习的是哪一个版本,但在传说中《易》是我们中华民族在传统意义上一切文明的起源。在《易》之中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一切知觉,纤毫毕现。只要你研习得法,入神照坐,那么哪怕你身处斗室之中,也会遍知宇宙之事……所以,李煜绝对没有脱离本职工作,他的日子过得紧张而有意义。

何况,他还把金陵城的城防任务交给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武将世家之子,时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的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这可是赵匡胤的故人之子,他的老爹就是当年滁州城的皇甫晖。皇甫老将军个难得一见的硬汉,不仅战场上勇猛,就算失败了也绝不投降,这都在江南人民的心中留下了光辉的形象,于是所有人冲着这份强硬的遗传基因,就都期待着皇甫小将军的表现。

李煜也是这样,他把任务交代下去之后,就重返深宫,再捧《易》经,不问外界的俗事了。毕竟,他有那么事的要做。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地过去,直到公元974年5月份的某一天。这一天里李煜静极思动,突然想到城墙上去走走。

虎踞龙盘石头城,金陵王气覆满江……李煜独上城头,突然发现外关城丢了,举目所及全都是无边无沿的宋军营帐!

李煜惊呆了,他知道宋朝人打了过来,也知道长江被突破了,更知道浮桥搭在了采石矶江面,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金陵城已经被敌军团团围困!

这就是现实,宋军围困金陵已经达到了五个月,南唐国君居然还不知道……那一天在城头之上,温文儒雅的李煜终于怒吼了起来——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呢?要他马上来见我!

皇甫继勋很快就来了,李煜手指城外,浑身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城下这都是些什么?!

皇甫继勋面不改色,很清晰地回答——宋军。

李煜差点昏倒,他很勉强地才能想起来下面还要再问什么——我是说,我为什么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报告我?!

皇甫继勋笑了笑,说出来的话非常地有哲理——那有什么区别吗?臣这都是为了陛下好。因为“北军强劲,无人可敌,即令臣日夜报闻,徒令宫中震惊而已。”

难道不是吗?

李煜彻底昏倒,他再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无力向卫士们挥挥手,示意赶快把这个如此“体贴”他的将军扔大牢里去,马上就扔!但他随即就改变了主意,直接把皇甫继勋砍掉了事。可砍人的时候还是发生了意外,只见城防士兵们,也就是这五个月里受皇甫小将军指挥的南唐大兵们突然间一拥而上,各自拔刀,一阵乱砍,把皇甫继勋当场剁碎……

事后李煜才知道,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他选的这位年少有为,具有优势遗传基因的皇甫将军在守城时不仅懦弱畏敌,而且非常无耻。他的口头禅就是——“北军强劲,谁能敌之!”而且一旦南唐兵败,他就会满脸笑容,逢人就讲——我就知道肯定得败,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吾固知其不胜也。”)更可恨地是,有一些偏将军眼看局势恶劣,想出钱召募一些敢死队,趁夜杀出去,动摇宋军的合围态势。皇甫继勋知道之后,立即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不论主从,一律鞭子侍候,抽完了之后还得再关起来……

李煜长叹一声,只有自认倒霉。可是他事先怎么会知道,同样都是姓皇甫的,而且还是父子,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的大呢?!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李煜所能做的,就是最后再看一眼城墙下面黑压压一大片的宋朝攻城部队,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还剩下的家底。

惨了……李煜不禁悲叹,他发现这时还剩下的除了这座金陵城之外,就只有远在湖口的那十万人了。李煜苦笑了一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冲破重围,向湖口的朱令赟传令,要他火速起兵,带着所有人马来解救金陵。

信息真的发了出去,历史上没有记载,是谁,怎样冲破了宋朝连绵数里的军营,把李煜的求救命令送到了朱令赟的手里,记录下来的是朱令赟接到信时的反应。

朱令赟很民主,先问湖口众将——怎么办?

众将答——冲过去,现在正是五月份,长江涨水,正利于战舰出动。

朱令赟却面色沉重地摇头——不,你们的头脑太简单了。想想看,我们如果出动,敌人会怎样?他们一定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反据我后)。我们战胜了,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败了,连粮道都保不住(粮道且绝),那时候怎么办?

众将军面面相觑,听上去很高深啊,那怎么办?就这么干呆着,什么都不干?

高深的朱令赟再次向他们摇头——唉,要说你们可真是头脑太……太简单了。怎么就想不出办法呢?这样吧,等我写一封信给南都留守柴克贞老弟,让他来代替我把守湖口,这样我们不就还有后路了吗?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了!

于是写信,于是等信,于是他们都非常无奈地收到了那位柴老弟突发重病,实在是爱莫能助的消息……于是朱令赟也没办法了,他只好满脸失望地对南方不断向他呼救的皇帝陛下说抱歉,陛下……我,我也爱莫能助了。

没有外援,李煜开始了自救。首先,他内部挖潜,在金陵城里来了个壮丁总动员,其原则是只要还能动的,就得拿起家伙上城楼。

于是城头上就出现了许多“以纸为甲,以农具为兵”的白甲军,不管战斗力怎样,金陵城头上为之气象一新,人满为患。

之后,李煜思之再三,决定向赵匡胤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徐铉。

徐铉,是一个人,时任南唐修文馆学士承旨。说实话,这官可真是不大,但是此人满腹经纶,利齿伶牙,名震中外,只要提起他的名字,长江以北的那些不可一世的宋朝大臣们,立即就会晕倒一半。

文的那一半。

一点都没夸张,话说故老相传,李煜在某年按例给赵匡胤上贡,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派出的贡使就是徐铉,然后宋朝就开始举国发愁。不为别的,按照惯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天候陪着徐铉,直到这人离境,但是这时全体的宋朝官员们都在找借口,请病假,说什么都不跟这个姓徐的见面。

因为丢不起那个人。

想想吧,大家都是文人,应名都是孔圣门徒,可是人家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引经据典,而且人越多状态越好,你却总是瞠目结舌,不知所谓……这日子还怎么过?往小里说你个人声名扫地,可以引咎退休,往大里与一国文人都被人小瞧,碰巧赵匡胤还特别地重视这方面的成绩,这影响可就太大了。

于是最后连宰相赵普都没了主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向皇帝汇报,说这个人实在是搞不定,得请您亲自想办法。

赵匡胤哼了一声,面沉似水,似乎他也很烦。但他命令把殿侍(宫里站岗的)的名单呈上来,而且强调一定要一个大字都不识的那部分人的。之后就见他大笔一挥,几乎看都没看,就在一个人的名字下面打了个挑——就是他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好容易有人顶缸,立即照办。于是噩梦就此出现。只见一路之上,徐铉出口成章,语惊四座,没完没了,让江北所有文人心惊肉跳。但是那位主陪的殿侍仁兄却似乎充耳不闻,除了偶尔点头称是之外,全程都默不做声,一语不发。

徐铉大怒,这是藐视,这是挑衅,这是……还没说到位!于是再说,还是沉默,再说,继续沉默……如此N个回合,徐铉终于元气大伤,疲劳过度,等到他进了京,终于站在赵匡胤和所有宋朝大臣面前时,已经彻底走火入魔,武功全废……

但这毕竟是稷史传说,正史不载,何况南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论怎样,徐铉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鼓足勇气,调整状态,再次进开封,一定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赵匡胤拿下。

任务很艰巨,但并非全无可能。毕竟在几千年以前,文人们就曾经出使列国,游说天下,可以用只言片语去挑动战争,或者平息干戈。那么徐铉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希望在李煜和徐铉的心中激情在剧烈地燃烧着,他们眼望北方,心潮澎湃,一句共同的心声可以充分代表他们的心情——

赵匡胤,打仗,我不行;谈话,你不行;所以,一切还都是胜负未定……

公元974年10月,南唐徐铉终于走出了重重围困中的金陵城,他坦然面对宋军的刀枪,从容地说,要见宋军的主帅曹彬。

曹彬接见,问明来意之后,派人护送他渡过长江,以敌国使臣的身份进入了开封。开封城里即刻气氛紧张,不为别的,徐铉博学强辩之名,实在是骇人听闻。但要强调的是,徐铉这时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他真的是要为李煜扭转乾坤。

来之前,李煜曾对他说——你既然要去,我立即就命令朱令赟按兵不动,不让他再来救金陵了。(汝既行,即当止上江援兵)

徐铉不解,问为什么。

李煜长叹一声——我派你去求和,但又召救兵,你不就危险了吗?(方求和而复召兵,汝岂不危?)

徐铉缓缓摇头——陛下,请把臣置之度外,该怎么办还要怎么办。(当置臣于度外耳。)

李煜当时就哭了,什么是忠臣?这难道还不是忠臣吗?但是局势危急,李煜只能忍痛让徐铉去冒险。为了多点把握,他又写了十几张纸的私人信件给赵匡胤,让一个叫周惟简的亲信道士藏好,这才让他们起程。

开封城到了,徐铉立即求见,然后马上就有人警告赵匡胤,对徐铉不能大意,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宜有以待之),赵匡胤却哈哈一笑,说——只管把他叫上来,其他的你们都不懂。(第去,非尔所知也。)

徐铉上殿,他在当时宋朝最神圣庄严的地方,抬着头,声音响亮(仰而大言)地说出江南所有人的愤怨——“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宋廷震惊,这话很平常吗?不,这正中赵匡胤的要害。谁都知道,赵匡胤每次出兵都要有理由、有根据,不是由对方请求他出兵(荆湖),就是他被迫还击(后蜀、南汉),从来都没有不讲道理,上门欺负别人的时候。而这次征南唐,最冠冕堂皇最官方的理由也不过就是李煜“倔强不朝”,这无论如何都太勉强。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对赵匡胤说什么,现在徐铉上来就揭赵匡胤的底牌,从根儿上让他原形毕露。

人人都在看着宋朝的皇帝,赵匡胤这时可以有多种选择。他可以当场大怒,无论是胖揍徐铉一顿,还是把他轰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当,毕竟徐铉以求和的身份,却说了指责批评的话,其实就算杀了他又能怎样?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

但是赵匡胤却没生气,他很从容地叫徐铉走近些(帝徐召升殿),让他有话尽管说完。

徐铉更加气愤,南唐多年来种种委曲求全的事涌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李煜事俸陛下,就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孝顺,有过什么过失吗?你凭什么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之后他反复论说,慷慨激昂,史称达到了“数百言”之多。但是很不幸,迅速进入辩论状态中的徐铉忘了自己从最开始时就走进了死胡同,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等到他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赵匡胤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话——你说我和李煜就像父亲和儿子,那好,你说父亲和儿子能分开住吗?(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徐铉一下子愣住了,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一条无论如何都再没法辩驳的“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所有儒家弟子必须永远遵从的天地立心之本!

还能再说什么呢?赵、匡、胤……算你狠!徐铉无比痛恨自己,没想到自己满腹的经纶,竟意外地败给了这个出身行伍,一肚子草包的强盗皇帝。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在他的难堪中,道士周惟简拿出了李煜亲笔写的信件,呈给赵匡胤,这是最后的努力了。让人欣慰的是,赵匡胤当场看信,但看完后说出的话让徐铉加倍的愤怒。

赵匡胤说——你们国主所说的话,我看不懂。(尔主所言,我亦不晓也。)

还能再说什么?徐铉一行人至此已经彻底失败,而且无话可说。因为赵匡胤从始至终,居然都是那么的宽仁大度,胸襟似海,让你找不到他半点的不是,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郁闷至死。

徐铉失败了,金陵、南唐还有李煜的命运就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手里了——湖口大营,朱令赟。那是江南战局最后的一点点变数,毕竟那里还有南唐的十万大军。

公元974年10月的中旬,也就是徐铉终于满腔愤怒地离开开封之后,朱令赟再也没有了选择,局势要求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了。

朱令赟倾寨而出,再不回顾,什么后路或者伏兵他都不在乎了。史称他集结了所有力量,对外宣称有十五万之众,然后让士兵们坐上能容纳千人的超大战舰,以及长百余丈的大木筏,顺流东下,直扑采石矶。他的战略意图很明显,还是要利用南唐水军的优势,拦腰切断宋军的进退之路,然后再顺江而下,直抵金陵,去拯救他的皇帝。

这个计划很老套,真的不新鲜了。但正中宋军的要害,其实在战争中南唐人一次又一次地瞄准了浮桥就说明了问题,这的确就是宋军的命门——无论是进退,还是必须的给养,都必须通过这座浮桥来实现。所以这就是南唐之战的关键,得浮桥者得胜利!

宋朝方面,一直屯驻于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西路军主将王明发现了朱令赟的动向,他立即上报,要求调集重兵拦截朱令赟。而这个消息直接惊动了赵匡胤本人。

赵匡胤亲自批示——调兵来不及了,但必须得拦住。否则湖口之兵一天之间就能抵达金陵,那时我军必须撤退。

赵匡胤命令王明在朱令赟进兵必经之路的江面洲浦之间竖立桅杆形状的长木作为疑兵,他打赌,朱令赟一定会上当。果然,朱令赟迟疑了,他太谨慎了,人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就算抱着必死之心出击,朱令赟还是在一片林立无边的“桅杆”前停了下来,开始小心观察。

就在他的观察中,曹彬赢得了千金难买的时间,他派出了部将刘遇率战舰增援。21日,刘遇和王明会合了,他们一刻都没耽搁,立即就向刚刚到达了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的朱令赟发起了攻击。

战斗刚开始,朱令赟就感觉到了凶险。他的强处已经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超级巨大的战舰,尤其是他的座舰,史称舰有十余重,也就是说是已经达到了十几层的楼船。甚至连他们的木筏都有百余丈,那是三百多米长……可是这时是10月份,冬季水涸,航道又浅又窄,这样的大船简直寸步难移!

但是朱令赟不愧是南唐数一数二的水军名将,他当机立断,不再用常规的水军战术。当时他在偏西南,宋军偏东北,初冬的天气里罕见地吹着强劲的南风,朱令赟命令把大量的桐油倒进江里,然后纵火点燃,顿时一片火海向北漂去,刘遇马上就支持不住了(遇军不能支)。

但是谁能想到,胜利的天平刚刚向南唐稍微倾斜,命运就再次残酷地捉弄了江南人。风向突然变了,南风猛地变成了北风,剧烈的变向让朱令赟措手不及,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他和南唐水军彻底包围……下面的事没法再多说了,南唐水军的船越大,可烧的东西就越多,火势就相应地越大。

南唐的湖口水军就这样全军覆没,朱令赟指天斥地,愤怨无及,最后投火自尽。至此,李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是开封还是金陵,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安静。谁都清楚了,大局已定,南唐就连理论上的反抗都不可能了。

但是李煜却仍然不死心,他作出的决定让人费解,但是其实也非常的正常,因为谁都有挣扎求生的权力。李煜决定,派刚刚回到金陵的徐铉再次出使开封,为南唐的生存再进行一次努力。

出人意料,徐铉竟然又答应了,其实上一次他能从开封城里回到围城中的金陵,这本身就是极其的难能可贵的。不管成功与否,他都忠于臣节,自归死地。这种行为已经相当罕见了,印象中,只有战国时的先贤们才有这样的忠贞。但是这一次李煜再次开口,他就再次同意,无论如何都要再去一次开封,为南唐,为李煜再努力一次。

好说话的曹彬再一次放行,赵匡胤也再一次接见,只不过接见的地点换在了便殿里,没有了上一次的正规和隆重。徐铉不敢挑剔,他尽量温顺地说——李煜实在是因为病了,才没能入朝觐见,并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诏令。恳请陛下稍微退兵,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这时,人见人怕,伶牙利齿的徐铉已经容颜惨淡,近乎恳求(其言甚切至),但是赵匡胤不为所动。徐铉不甘心,他“反覆数四”,与宋朝的皇帝辩论不休,到最后终于没法克制自己,变得“声气愈厉”。

赵匡胤的耐心也终于到头了,他感觉这样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眼前这个书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势,还在翻着战前的老皇历——什么有罪没罪?什么奉诏入见?似乎这真的是在什么法庭上吗?还是在做什么游戏,有理才能打人,没理就得撤兵!

赵匡胤按剑而起,怒喝徐铉,说出了人人都心里知道,可就是不往桌面上摆的话——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也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好让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傻书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正在哪儿,和谁在说什么事。

徐铉沉默了,历史上记载,这位江南才子“惶恐而退”。但我想,这一定是宋朝的臣子们在为老主子遮羞,因为当时的场面就算一个字都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想必赵匡胤的豪壮之情里也夹杂着太多的恼羞之怒。试问普天下谁被逼到了赤祼祼拿刀剑说事,把仁义道德扔到一边,承认自己就是因为你的钱财土地才见财起义、不安好心的,之后还能再有什么自豪之情?

除非那本身就是个仗势欺人,没有廉耻的强盗鼠辈。

徐铉又败了,他默默无言,在赵匡胤面前转身,他仍然选择了千里之外的金陵,还是要回到已经势尽力穷,注定亡国的李煜身边。在他的身后,赵匡胤慢慢放下了握在手里的剑柄,他吩咐左右,立即把金陵的围城地图拿来,他要再仔细查看一下曹彬和潘美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因为他从徐铉的身上看到了江南人远远还没有屈服……果然,赵匡胤指着金陵城外宋军的北寨说——立即派人通知曹彬,马上在这里挖深沟,江南人一定会在夜里来偷袭这里,绝不能粗心大意!

北寨,真是不巧,那里正是潘美的防区。果然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里,金陵城的北门突然打开,南唐人真的来偷袭了。

历史记载这次来偷袭的一共是五千人,可怜潘美和曹彬早有准备,南唐人没有一个能逃回去(皆歼焉)。天亮后打扫战场,宋军在十几个战死的南唐人身上搜出了将帅级的符印……这就是公元974年11月中旬以后南唐都城金陵的防御现状,兵都没了,将军们亲自来做敢死队。

到了这时,曹彬终于能确定一件事了——金陵城已经油尽灯枯。于是他决定给李煜写一封信。

曹彬正式开工。可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曹彬在这场战争中的真正作用才开始显现。之前所有的资料都在显示着一件很无奈的事实,曹彬在这场战斗中似乎无所事事。

比如说,赵匡胤坐镇京城,前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他好比一辆汽车的方向盘,无论整车的所有部件怎样精良,动力怎样强劲,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由他来决定;而冲锋陷阵,领军厮杀自有勇将潘美,“第一名将”的作用是发动机和四个轮子,所有的力量和前进的速度都由他来体现;曹彬呢?说来他只是搞定了采石矶,而浮桥还不是由他来设计搭建的……那么赵匡胤为什么要把全军主帅这样敏感重大的责任交给他?凭什么?!他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历史证明,没有曹彬还真的不行。因为曹彬是刹车。

不论方向盘多稳定,发动机多强劲,或者四个轮子是什么名牌,如果你想安安稳稳,全须全尾地到达终点站,你必须得有一副管用的刹车。

曹彬在这一点上绝对合格。

这时,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曹彬的生平和他的成长经历了。首先,他和赵匡胤相识极早,都是柴荣的老澶州帮成员,而且那时曹彬的地位要远在赵匡胤之上,因为曹彬的姨妈是后周太祖皇帝郭威的张贵妃。这样,曹彬就有了真正的皇亲国威的身份,但是曹彬却绝不乱用这样的特权。历史记载,当时曹彬掌管着茶、酒这样的肥缺买卖,赵匡胤年轻好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牙将,总是嬉皮笑脸地私下里向曹彬讨酒喝,请想象一下,曹彬的反应会是怎样的?

其实很简单,一是随手给他些,拿官家的东西送人情,什么时候都是得体的;二是一脚把赵匡胤踢走,俺是谁,你一个小小的牙将敢来空口白牙的要东西,你不想混了是吧?

但是曹彬却不是这样,他把赵匡胤拉到酒馆,自己出钱,请赵匡胤尽兴而归,却绝不动用官酒。按说这样,他和赵匡胤能处得非常好了吧?可是赵匡胤得势之后,曹彬却离他远远的,不论是赵匡胤当上了后周第一军人殿前都点检,还是陈桥兵变后做了皇帝,曹彬都保持距离,绝不攀龙附凤。最后连赵匡胤都纳闷了,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喂,曹彬,你过来,我总是想跟你走得近点,你怎么总疏远我?

曹彬的回答是——臣是后周皇室近亲,现在又是您的内职近臣,靖恭守位,还怕有所过失,怎么敢狂妄与您有所交结?(靖恭守位,犹恐获过,安敢妄有交结?)

赵匡胤很满意,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个时刻清醒,懂得分寸的人。于是他给了曹彬生平最重要的一次任务——以监军的身份,跟随刘光义入川平后蜀。历史证明,曹彬的作用无可替代,平蜀、安蜀,他功劳最大。之后赏功罚罪时,他的表现更加突出。

曹彬拒绝单独受奖,理由是——“征西将士俱得罪,臣独受赏,恐无以示功。”

这理由可以是相当的和稀泥,没个性,甚至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一面,但无疑对安定团结极为有利。赵匡胤心领神会,对他更加看中,之后随时把他带在身边,比如亲征北汉,完全是重点培养,直到这时派他挂帅出征南唐。

但这是信任,也更是挑战,想一想曹彬挂帅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宣徽南院使,这个官职应该说不低,在宋代由检校官员充任,或兼领节度使、枢密副使等官职才能担当,但是真正的职权不过是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这都是什么?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杂役!

再看曹彬的履历呢——一言以蔽之,从未独当一面。

那么一个难题就摆在了赵匡胤的面前,军队不同于其他任何部门,要么是高资历,要么是大能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用,尤其在战争爆发时。那么,怎样才能确保曹彬的军中地位呢?

赵匡胤给了曹彬一件从来没有给过任何臣子的信物——天子之剑。

剑是当着潘美等副将的面赐剑的,并且说明——“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人立即大惊失色,这也就是说,曹彬随时都有权力杀了他们!

不仅如此,赵匡胤更给了曹彬另一个让人眼红心跳的许诺——“待南唐扫平,当拜卿为使相。”也就是说,曹彬会有同平章事的头衔,相当于宰相了。

从此曹彬在同事们的心目中形象更为高大,每个人只要想到以后,就会加倍地对曹彬尊重,相应地也就达到了令行禁止的目的。但是让人奇怪的是,在潘美等人羡慕的眼色中,在赵匡胤亲切的注视下,曹彬却仍旧平静如水。

如果说他当时笑了,笑容里也一定带着一丝神秘且苦涩的味道,就像他早就预先料定了什么,所以根本就没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真的,曹彬什么都懂,他太了解“人”是什么,“权”又是什么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逃出过他的猜想之外。

这次攻打南唐,以宋朝和南唐的军力对比,再加上战前赵匡胤对南唐的种种压制手段,派谁来不能完成任务?那么为什么要派他曹彬?还给了他这样的特权和许诺?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曹彬开始给李煜写信,他直接说——金陵城你守不住了,该干什么你要早点准备了。(宜早为之所。)

李煜只能认输,他回信和曹彬约好,派自己的儿子李仲寓先去开封做人质,然后举族投降。但是说了他又不做,南唐的国储没露面。曹彬的耐心就是好,他不生气,只是每天都派人传信督促,并且自动降低标准——国储不必到开封去,只要出城到我的军营,就可以立即停战。(若到寨,即四面罢攻矣。)

但就是这样,李煜最终还是选择了拖延,而且他给出的借口真的太离谱了,让曹彬都感到被当众戏耍了一次。李煜居然说,他的儿子没准备好出门的衣服,所以不能出城见人。(仲寓趣装未办。)

曹彬没办法了,这时宋军全军都在愤怒狂躁之中,李煜的滚刀肉精神以及金陵城一脚就能踢倒的现状已经彻底让宋军抓狂,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进攻?为什么还不冲进城去?还在等什么?可天杀的曹彬却仍然不急,他又警告了李煜一次——“稍迟,即无及矣!”

但仍旧石沉大海,李煜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死气活样,把拖延进行到底。

曹彬没有退路了,他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件对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的事……他“病”了。他对外宣称自己突然得了重病,重的程度已经达到了没法办公的地步。于是所有的大小将领们都拥进了他的帅帐,来看望这位现在的主帅,未来的宰相。

只听见曹彬用虚弱的声音说——我的病没治了,是绝症……但是只要能听我的话,我就死不了……你们能听不?

所有人面面相觑——听话?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听你的话吗?这还需要保证吗?但是曹彬不依不饶,一定要听到保证,于是大家就只有保证。

这时曹彬才说——“愿诸公共为信誓,破城日不妄杀一人,则彬之疾愈矣。”

说这句话时,曹彬一定还在气喘吁吁,显得病骨支离,但是在他的身后,那个极为经典的特殊装饰品,一定已经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把所有将领都震慑得魂不附体——那把赵匡胤亲自赐予,能杀任何人的天子之剑。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曹彬有权不用,却用这种变相的恳求来“感化”大家,请给他的个面子,别杀金陵城里的俘虏,好让他“别病死”……于情于理,仁至义尽了吧?

就这样,时间终于到了公元975年11月27日,这一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的名字叫李煜,不过你要是这样叫我,很可能我会茫然四顾,不知道你在叫谁。因为我的名字叫“从嘉”。我从出生起就叫从嘉,我的父皇这样叫我,我的母后这样叫我,娥皇,她也这样叫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叫李煜,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盼望过自己能成为南唐的皇帝。

但我出生在了这个动乱飘摇的年代里,而且还生在了所谓的帝王之家。这是幸运?还是一切悲哀的开始?我不知道,就像更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给我一副与众不同的相貌。

传说我出生时,我那英明神武,识见非凡的祖父已经在五代的“吴”国里大权独揽,但是他仍然不敢篡位。可是当他看到刚刚降生的我时,就立即决定了要开创一个新的王朝。因为我生有奇相,就像古时的圣君舜,和秦末时无敌的霸王项羽,我生就骈齿,一目重瞳。每个人都知道,我天生就是非凡的皇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是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样非凡的我,在家里却只排行第六,我上面有五位哥哥,皇帝的位子离我远得遥不可及。何况还有我的大哥,那位南唐皇室真正的太子李弘冀。

我的大哥是个遗憾,我想多年以后,南唐曾经的子民们提到我时,会哀伤地感叹,说那个仁义的、和善的、也是懦弱的李煜真是可怜……可提到我的大哥时,他们一定会扼腕痛惜,说南唐如果有弘冀太子在的话,一切就都会不同的,或许南唐就不会灭亡。

我的大哥文武全才,就算当年与后周交战时,面对那个战争狂人柴荣,我的大哥都取得过胜利,远远胜过我的那些做全军主帅的叔叔们。而且他还有比我和父皇都更适合当皇帝的先天优势——他的心是硬的。

为了皇位,他能一直打压我,更能把叔叔李景遂毒死,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间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哦,我忘了说吗?这是我大哥的早逝,而在他之前,我的另外四位哥哥,也都早就死了。这样看来,人生真的是有命运的。

命运给了我百世难逢的圣君之相,更把我五位哥哥的生命夺走,一切都在预示着,我就是皇帝,我,没法逃避……于是就在我二十五岁时,我埋葬了我的父皇,正式成为了南唐的第三位皇帝。从此,我就成了李煜。

“煜”——光辉明亮的火光,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我像一团烈火那样,让已经沦为北方王朝的附属之国的南唐重焕生机,更盼望我能像我的神奇相貌所预示的那样,振兴祖业,统一华夏。但那是个多么荒诞的梦啊……

其实多么简单,你能让长江北边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放下刀剑吗?同样的,你似乎也没有办法让长江南岸姓李的人放下诗词和书卷。

我不否认,我很奢侈,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我的皇宫以销金红罗为幕壁,以白金钉玳瑁装饰。在外苑,我广种梅花,每年当我的生日时,宫女们会用红白绫纱百余匹,做成月宫天河的形状,以供游乐。当春天到来时,我们又在宫殿中四处梁栋阶拱间密插各式花枝叶蔓,奇丽清雅,我称之为“锦洞天”……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妻子娥皇会亲自为我弹奏已经失传的唐代古乐《霓裳羽衣曲》。这是她根据几页残谱而悉心钻研补成的。

而我的舞女“窅娘”,她在金莲花上为我翩翩起舞,“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她体态轻盈,以丝绸裹足,她的脚纤小弯曲如天边新月,宛如水仙凌波……美得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但这一切都毁了,毁在长江北岸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手里。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欲望为什么会让千百万人都跟着发疯,北方人开始向南方不断地发兵侵略,先是荆湖,再是后蜀,然后是南汉,最后终于到了我的南唐。

每一个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放任赵匡胤去攻打我的周边,为什么我会帮着他去劝说我的邻居们不要抵抗,甚至宋朝的军队把我金陵城团团围困了,我仍然躲在皇宫的深处,要在围城五个月之后,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为什么呢?

我真的是个疯子,一个蠢人吗?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亲自拿着刀,跳上船,冲过长江去找赵匡胤拼命吗?那会有用吗?

这样的事我的祖父能做出来,我的父亲尝试过,我的大哥盼望过……可到了我,南唐的国力、军队、士气、民心,还允许我这样做吗?

我知道,我这样说时,会有无数的人笑话我在找借口,他们会说,我天生就是个懦弱的人,注定了就是个失败者。何况,我还杀了林仁肇、潘佑、李平……这些难得的忠臣。

不要问我后不后悔,那些毕竟都已经发生了。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做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平静。

十三年了,从我登基做皇帝起,平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每年我都要用丰厚的贡品和谦卑的词句,从赵匡胤那里换到它。我不愿改变,哪怕是林仁肇劝我趁宋朝国内空虚时发兵,或者对吴越先发治人,我都拒绝了。或许我真的很傻吧,错过了那么好的机会,但是你们谁能理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只要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和往常一样,那就什么都好了。

那样我的心灵就会告诉我,生活仍然没有改变,我仍然可以在我的世界里悠游快乐地生存……所以,我才会杀人,才会继续地向宋朝讨好,才会在宋朝的军队杀进我的国境时还没有准备!

时间多么的无情,我的希望一个个的被破灭了,湖口的朱令赟,两赴开封的徐铉,还有辜负了我的皇甫继勋!当这些人都成为往事时,我最后的时刻也来临了。

11月27日,宋军的主帅曹彬告诉我,金陵城必将在这一天被攻破。我知道,他做得到,而我给他的答复是,我将在我的皇宫周围堆满干柴,城破之时,我就带着我全族的亲人,在这片火海里化为灰烬……不管怎样,那也会是一片炫目的光彩吧,就像我的名字——“煜”,希望我能用这片最后的光芒,洗刷掉笼罩在我名字上空的“昏庸”、“无能”、“懦弱”等等的耻辱字句!

远远的,金鼓厮杀声近了,那很慢,我知道,那是众多的南唐将军们仍然在为我拖延、抵挡这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们会是呙彦、马诚信,还有他的弟弟马承俊,他们都和陈乔、张洎一样,无论是生是死,都为我尽最后一点忠心。就像陈乔,他刚刚在我的面前自杀,决不愿亲眼见到我成为亡国之人。而张洎在默默地流泪,他说——陛下,我会一直陪着你,哪怕去开封,我也要留着这条命,去为你向赵匡胤申辩你的冤情!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命令守在殿外的军士把干柴点燃。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抓住了一支笔,一些字句像是从天外飘来,像是那份无情的命运在给我的最后判决暗示一样,从我自己的手里,流淌到了纸面上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后面还有好多的词句,但是突然间杀声到了我的身边。城,真的破了……

让我们翻开史书,回到公元975年11月27日那一天。按照宋朝的官方史书记载,曹彬等人冲进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马上整军列队,结束人马,然后军容整肃地来到南唐皇宫的墙外。

这时候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已经完全按照标准的国君投降礼仪,即光着膀子,高举降表,并且带着近四十五个南唐高级臣子来到宫外向曹彬投降。至于他有没有准备好棺材,牵没牵那只礼仪中所规定必备的白羊什么的,记载中没提,就不好乱说。

记载中曹彬和潘美以礼答拜,并且马上精选一千多名士兵守在宫墙之外,并向全军宣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

然后曹彬请李煜到他的帅舰上去喝茶(这有重大意义,从此李煜就将被严格看管,必须得保证他活着到达开封),而李煜看见上船时的跳板太窄,他害怕,得有人扶着他,才能走上去。喝茶闲聊,没几句,曹彬却突然送客——我看,您还是马上回宫去吧。尽量多收拾些金银财宝,想带多少都随便。要知道,一旦被收缴后登记造册,那就什么都拿不出来了。等到了开封之后,工资和奖金都有定数,您是过不惯那种日子的……

李煜感激涕零,马上赶回皇宫拿钱。这时候潘美、梁迥、田钦祚都不干了,他们围着曹彬一顿乱吵,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曹彬,你搞什么搞,好容易抓到了李煜,你又放他回去,他要是在皇宫里再出什么事,谁来负责?

曹彬笑而不答。直到潘美等人实在吵得实在要命,让他烦不胜烦,他才说——别担心,也别害怕,李煜无胆寡断,你看他上个船都打哆嗦,既然投降了,就绝对不会再自杀。

果然,第二天李煜如约出降,带着几百口装满黄金的大箱子,一起坐船过长江,进开封,让曹彬等人功德圆满。

而曹彬在保证了李煜安全的同时,还号令全军严明军纪,对南唐的士大夫家族也悉数保全,并且在军队中严格检查,看是否藏着抢来的江南女子,或者民间财宝。至于南唐的官方仓廪府库等财富聚集处,曹彬一概不问,全都交给朝廷派来的转运使之类的专职官员处理。而且这样的作风还延续到了征服金陵以外的所有南唐城镇,总之一句话,南唐之官幸甚,南唐之民幸甚,长江以南的猪马牛羊等等全体生灵都极其的幸甚。等到宋军班师回京时,在曹彬的行李里,只有一些书籍和平常的衣服而已。

以上,就是“第一良将”的征南唐官方记实。

可在官方之外的一些史书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南唐书》中记载——“王师既入金陵,惟后主宫门不入。”至于后主宫门以外,举个例子吧,金陵城内有一处古迹,是由南北朝时梁所建造的升元寺,其中一处阁楼高十余丈。这就理想了,中国人自古就有兵祸时躲进寺院的传统,尤其是这样的阁楼,结果一阁之内躲了千余百姓,可悲的是,宋朝的军人没把佛祖和传统放在眼里,他们抢完财物,放了一把大火,一千多人全都烧死在阁楼里……

这是在金陵城里,再向南,南唐的名城江州,全城百姓的命运居然跟这座阁楼一模一样。江州人不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年的4月,结果城破之日,宋军的主将曹翰下令屠城,数万百姓一个不留,所抢得的财物“所略金帛以亿万计”。为了运送这些“战利品”,曹翰动用了数百艘官舰,他很聪明,为了遮人耳目,特意把庐山脚下一处古寺里的五百尊铁罗汉装在了船上,说是要送给皇上,称之为“押纲罗汉”。

年代久远,史书芜杂,真假虚实之间,至少在我是没法辨认了。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曹彬平南唐,绝对不像王全斌平后蜀那样,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曹彬是仁慈的,并且尽力了,为了南唐没有变成处处焦土,遍地哀鸿的地狱,我们向他致敬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五字错千年

李煜到开封了,同来的还有江南十九州、三军、一百零八县,以及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的百姓户籍。从这时起,整个南部中国都已经被宋朝统一。

这时候别提吴越,小心扫了赵匡胤的兴,他会敲掉你的大门牙。就算吴越的现任领导人钱俶听见了都会不高兴——你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君臣的关系!

开封城沉浸在欢乐里,戎人远归,壮士还家,都快两年了,谁不想啊?尤其是赵匡胤,他连与群臣说事都是在快乐地争吵。中心点是关于对李煜的处置问题。

群臣们说,好办,现成的例子,把当年拴在刘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条子再找出来,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后拉到太庙去献俘,让您老祖宗也高兴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赵匡胤摇头——那不行,李煜不是刘鋹可比的。李煜曾经臣服于我,不能那么对待他。

于是李煜只是换上了一套纯白色的衣服,在大厅广众之下给赵匡胤叩了几个头,然后就换来了宋朝的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的职务爵位。之后赵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属,人人都有官有职有奖金,再之后战胜的皇帝就一把拉起违命侯入席喝酒,场面上只有融洽欢乐,绝对没出现过冷场和任何的不和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锦上添花的还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庆功时才真正的达到了“第一良将”的绝世风采和职业高度。首先他虏敌君夺敌境,以全胜的战绩凯旋而归,给皇帝的工作报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当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办工回来了而已。多么轻描淡写,对皇帝是多么的崇敬体贴!

可是赵匡胤却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脸红,因为他必须得食言一下。他说——本来是想封爱卿为使相的,不过……不过现在北汉还没来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这时就看见潘美突然间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诡异,似乎含义多多。赵匡胤立即就看见了,他马上问潘美你在搞什么。潘美不敢怠慢,马上解释,他笑,是因为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凯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经向曹大平章事祝贺,因为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从不失信。但是曹彬却一笑了之,说出来的话极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庙谟(皇上的筹划),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况使相乃极口之官乎?”

当时潘美差点翻脸,认为曹彬你这孙子得便宜卖乖,有话还不好好说,你跟我转什么转,成心气我是不是!这时曹彬才换成了普通人话,一共七个字就把问题说明白了——“太原还未扫平耳。”

多简单,又多准确,和赵匡胤这时的赖账理由如出一辙。结果赵匡胤就更不好意思了,他马上补偿,加封曹彬为枢密使、领忠武节度。要特别说明一点是,枢密使兼领节度使,这样的官职在宋朝就是从这时的曹彬开始。而且这之外,还另赏曹彬铜钱二十万贯。

结果当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见了一满屋子的钱……好了,这下子真是掉钱堆里了。就见当时的曹彬突然间哈哈大笑,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

勘破世情惊破胆,好官不过多得钱……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来的事就是看你怎么花钱了。而他的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处,封赏如下--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史书中另加注解,宋“节度领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开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经做过什么,曹彬又做过什么,何况曹彬回家,有满屋子的钱与他亲密接触,而潘美连个额外的铜板都没有……人生到哪儿去说理啊?

但这就是官场,一切都得看最高领导的兴致与爱好。但是这时有一个很诡秘的问题要提出来了,那就是——请问这时的赵匡胤真的快乐吗?

或者,这时的赵匡胤他敢快乐吗?

他已经整整五十周岁了,人生已满半百,尤其是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个极其明显,无比怪异的规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将悲哀或者愤怒。

比如说,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攻下了敌人的城池时(滁州),他的父亲半夜叫门,他不给开,结果父亲病死了;

他在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可是仅过了一年,他的母亲死了;

他攻下荆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价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钊死了;

他攻下后蜀,可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来平叛,而且彻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汉,可是紧跟着就必须在老伙计赵普和他的二弟之间进行选择……这时,他又扫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吗?

巨大的功业,无尽的悲哀,如果他能选择,他会要这样的人生吗?

但是快乐来了,就像是痛苦来临时一样,你没法阻挡,只有接受。赵匡胤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面对成功和喜悦。

其实多简单,这就像他二十七年前离家出走时那样,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不断地成功,不断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个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来降,当年的2月,吴越的国王钱俶也亲自来到开封向他朝拜。这时,在南海边上的吴越国都杭州城里,每一个吴越人都在祈祷着钱俶的平全,甚至为他在西湖边的宝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苍垂怜。

但他们都想错了,赵匡胤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还是他多年征战,已经意兴阑珊?他对钱俶格外的友善,不仅在事前郑重保证——元帅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暂时来朝,很快就让你回去。朕手持礼器拜见上帝,岂能食言乎?

而且赵匡胤还给了钱俶另一个殊荣,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来迎接这位名义上吴越国王——他的长子赵德昭。

在以往,这样的场合都是由大宋御弟,德昭的二叔,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来主持,从无例外。

之后赵匡胤信守诺言,仅仅留了钱俶一个月,在当年的3月就让他回国了。在开封期间,赵匡胤对自己的“元帅”照顾周到,日日宴饮,有一次在席间,宋朝宫廷内侍乐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钱俶当场献词一首,其中有“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行即玉楼云雨隔”之句。赵匡胤闻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来,走到钱俶身旁,拍了拍吴越王的后背,说出了一句贯行始终的誓言——“誓不杀钱王!”

后面的话,就不知为何突然变得苍凉。他低声说——“尽我一世,尽你一世。”只要还有我,就绝不对你如何……

或许是他预料到了什么吧,人生最多只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决定什么。就这样,他把钱俶又放了回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突然说要西幸,回自己的老家洛阳去看一看。没有人敢反对,以赵匡胤这时如日中天,重建汉人大一统国家即将完成时的威望,没人敢对他说“不”字。

钱俶要走了,临走前,赵匡胤送给了他一个黄布包着的小包袱,告诉他一定要在回程的路上才能看。这时钱俶感恩无及,主动说,由我陪着您西行吧,让我当您的扈从。赵匡胤微微摇头,对他说——南北两地,风土各异,现在天马上要热了,你早早回国去吧。

钱俶哭了,他没有想到赵匡胤会对他这样好,他请求以后让他三年一朝,来向赵匡胤谢恩。可赵匡胤仍然摇头——不必这样,山川途远,来往不易,等我什么时候写信找你,你再来吧。

就这样,钱俶回国了。当他在回程的途中打开那个黄布小包袱时,才发现里面全都是宋朝的臣子要求赵匡胤就此留下他,不战而得吴越的奏章……至此钱俶更加死心塌地臣服于宋朝,史称他回到杭州之后,再不在西北殿坐卧,永远选在偏东方,因为“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违颜咫尺,敢宁居乎!”并且勤于朝贡,每次入贡前,都把贡品先陈列在自己皇宫的廷院中,焚香礼拜之后,才派遣出行。

但这时他的恩主,那位如日中天,在万民眼中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赵匡胤已经踏上了一条难知祸福的返乡之路。临行前,他的二弟赵光义照例向他请示——大哥,这一次您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得自然,就像他大哥以前每一次出征时那样,他因为要留守,所以要请问返程日期。可是这一次,他等了好久,他的大哥都没有回答。直到他迷惑不解,抬头去看时,才发现他的大哥正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

四目交投,只见赵匡胤缓缓地说——不必了,这一次,你跟我一起走……

赵匡胤西幸洛阳,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冠冕堂皇,一定要去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有,那么最大的,最合情理的说法,就是他要回乡祭祖。

毕竟他的父亲赵弘殷就埋在那里。

他带着自己的二弟光义和文武百官一起程前往。开封,就留给了他的儿子德昭及三弟光美来看守。这时天下大定,南方尽平,北方的北汉苟延残喘,唯一的劲敌契丹也已经和他暂时结盟通好,一切都安定平静,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尽可以富贵还乡,锦衣昼行了。于是,赵匡胤就回到了洛阳。

先办公事,赵匡胤携弟来到父母的陵墓安陵前,依礼奠献号恸,史称左右皆泣。之后他寻视洛阳故地,见洛阳宫室壮丽,他召来河南知府、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嘉奖勉励,晋升为彰德军节度使。再之后,有传闻他到了赵普家。

赵普罢相之后,虽有河南三城节度使等名衔,其实他一直在洛阳闲居,再不参与任何政事。这次会面,对外宣称不过是赵匡胤借机看望一下老朋友,而且还留下了非常质朴温馨的印记——赵匡胤看见赵普的家外大门都是极为简陋的柴荆所制,可进去之外内园亭台楼榭壮观瑰丽,但正厅中却又大反常态,只放着十张大椅子,且式样古朴。赵匡胤不禁摇头哂笑——这老头儿终究不地道。(此老子终是不纯。)

之后就再没下文了。

可是从赵普家里出来之后,赵匡胤却突然提出不走了,他要把皇都从开封迁到洛阳。一言既出,天下震动——准确地说,是他的臣子们地震了。但地震归地震,就算真的天塌地陷了,也没有人敢对这时的赵匡胤说“不”,史称“群臣莫敢谏”。但事无绝对,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跳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表现了自己的“忠心”。

是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此人是赵匡胤的多年心腹,他说——东京开封有汴渠之漕运,每年从江、淮间运米数百万斛,京城里数十万兵丁都靠这个生活,陛下您突然迁都,在洛阳怎么运粮?况且库府重兵,根本之地都在开封,实在不可动摇。

说得似乎有理,但赵匡胤理都没理他。他知道,严格地说,这时每一个人都不再代表自己了,他们都是有目的的。真正不愿意迁都的那个人很快就会自己找上门来。果然,晋王赵光义来了。

这个温文有礼,得体大方的弟弟从多角度,多方面的考虑出发,小心从容地对哥哥说了很多不宜迁都的话,但赵匡胤决心已定,他的回答非常干脆有力——你说迁到洛阳不行?不,洛阳只是一时之计,往后我还要迁到长安。(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

洛阳、开封、长安,它们有区别吗?这都是中国古代的帝都名城,每一个城市都有多次成为历代王朝国都的荣耀。但是这里面却大有分别。

说开封,开封居于中原的要冲地带,周边四通八达,尤其是水陆码头,从汉代起,就修有汴渠,隋唐时又再次扩决,使它“引入泗,连于淮,至江都而入海……”,占天下漕运之大利,所以以开封为国都,注定了会繁华昌盛。

但是开封的地利条件又注定了它不配成为一国之都。它四面旷野,一马平川,没有任何的天然屏障,只要有敌人渡过黄河,它就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请大家回想,战国时孙膑的围魏救赵,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开封无险可守,攻之必下。而洛阳,西有函谷,东有虎牢,皆为天下之险关,当年秦国就是因为这些关隘,独抗中原六国而安然无恙。再看长安,那就更理想了,“以河为池,以岭为墙”,那是黄河与秦岭直接作为屏障!

在长安建都,那是连近二百年之后的世界最强军队蒙古铁骑都没法正面攻破的安全保障。

这些会有人不懂吗?要知道,赵匡胤身边的人大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北人,而且每天里所想的就是攻防之间的生存与灭亡,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常识了。那么还会有人反对吗?

赵光义反对,他给他哥哥跪下,史称“王叩头切谏”。

赵匡胤没办法,只能进一步解释——我要西迁国都,不为别的,只不过是想据山河之险而去除冗兵之害,就像周朝、汉朝那样使天下平安。

请留意,赵匡胤作为宋朝的第一位皇帝,一切的政治法令,立国之本都由他来开创,而他也在时刻地修改着各种经实验证明不合适的东西,比如说让宋朝后世苦不堪言的“冗兵”。在开封那个无险可守的地方安家,就必须得有大量的机动部队,而搬到了洛阳或者长安,就能彻底地改变这一陋政。

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但是赵光义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抬头,向他哥哥说出了五个字。历史证明,这区区五字,就彻底决定了中国民族近三百多年的屈辱和悲哀,以及此后不断地亡国、变种之祸。

赵光义说——“在德不在险。”此言一出,史称赵匡胤“不答。”也就是说,皇帝陛下被这五个字给震住了,没话可说。

但是这五个字有什么可怕的?字面上理解,不过是说,天下最重要的是“德”,按照中华文明的古理,“德”即为人心。整句话就是在强调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所谓真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同样也可以理解为,赵光义在教训他的大哥,说守天下,固国都,别老想着什么地理上的险要,只要全民一心,共同抗战,那么天下自然就太平了,绝对不会出事。

这对吗?每一个人都清楚,赵光义在说梦话。

饱经离乱,在刀枪箭雨里滚出来的赵匡胤满可以一脚把他弟弟踹倒,然后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大声呵斥他,警告他你念的那点古书狗屁不通,什么“在德不在险”,人心这么管用,李煜是怎么抓来的?金陵城是怎么打下来的?只需要寥寥数语,就可以打掉这个混账弟弟的气焰,从此要他守些本分。

或者就更阴险点,学一学汉武帝刘彻。当年刘彻的太子也有个满口仁义道德,叫嚣着要用“德”去感化匈奴的智囊,这人整天拿着圣人的语录来砸皇上。结果刘彻没生气,直接把这人派到了边疆。没过两个月匈奴人就砍了那位有“德”之人的脑袋。

赵匡胤何不有样学样,也把同样有“德”的赵光义派到西北去感化一下契丹呢?那样岂不一了百了,干手净脚?

但是赵匡胤偏偏选择了沉默,沉默啊沉默,直到当天他让“在德不在险”这五个看似光明磊落,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了这次谈话的最后结点。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当天赵光义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哥哥面前从容地走了出去。之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胜利的人是哪一个。

危言耸听吗?那么现在来总结一下,这次谈话的内核是怎样的。首先,不要看赵光义在外表形象上有礼无礼,要看的,是他话里话外的含义——先是赵光义强调迁都的各种不便及弊端,这时赵匡胤很强硬,直接说洛阳不算什么,长安才是吾所欲,给了他老弟当头一棒。但是没想到小弟根本没在乎,反而开始喋喋不休地讲道理,而且还给他当众跪下了,“叩头切谏”。从这时起,赵匡胤就开始了颓唐疲软,其实他该做的,是要么就让二赵自己跪着去,自己爱干吗就干吗;要么就像往常那样,亲切动人地把弟弟扶起来,是喝酒是看戏嘻嘻哈哈混过去,让你有劲无处使,有气撒不出,像李煜和徐铉那样郁闷死。但要命的是,他居然开始了解释,就像心虚似的,说了些什么“迁都只是为了不冗兵,要学周、汉故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气势一弱,立招外崇,赵光义马上跟进,说出了那句五字真言。之后谈话就结束了。细细品味,这期间完全是二赵在步步紧逼,用各种手段加肢体语言逼迫他大哥就范。而赵匡胤也真的配合他,一再地解释,一再地迁就,直到最后像理屈词穷一样的哑口无言了。而且更加诡异的是,他当着弟弟的面没有话说,当弟弟如愿离去之后,他才望着背影,对左右人等说出了另一番话——“晋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仍然看得极准,仍然雄才伟略目光如炬。但为什么你刚才不说啊?这时你多像一个当面吃了亏,没了办法,只能背后说点闲话找些平衡的可怜虫啊……

那么到底这“在德不在险”的五字真言有什么厉害的啊?它有什么魔力让赵匡胤当场就范,把迁移国都这样的国政大事都放下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的“德”字上想。德,即人心、官心。稍微搜脑一下,想必大家都知道,有无数的官场事件曾经让历代的皇帝们跳脚骂娘,可是等到要出狠招整治时,往往只要一些重臣向皇帝低声说出一句话来,皇帝老儿就一下子偃旗息鼓不玩了。

那句话是——陛下,小心“官场震动……”

皇帝是什么?万人之上,杀伐随意,还怕什么官场震动?不服就都杀了算了。可郁闷的是为什么皇帝们就都害怕了呢?

看一下,关于官场、民心还有权贵们的羽翼一旦丰满起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有另一件活生生的例子可以参照——汉高祖刘邦没法换太子。

同样是开国皇帝,而且是远比赵匡胤强硬不羁,习惯性不按常理出牌的刘邦,由于喜欢小老婆戚夫人,爱屋及乌,就想把太子换成戚夫人所生的儿子如意。但是他大老婆吕雉在一次宴会上请来了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头儿们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原太子旁边喝酒,就彻底打消了刘邦换太子的念头。因为什么?刘邦事后说——那是商山四皓,四个出了名的贤者啊,彼羽翼已成,我没有办法了……

羽翼和贤良名声的影响力在古代可想而知了,而赵光义这时所拥有的声望以及班底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商山四皓。这时重新回顾一下四年前赵普罢相,赵光义升官的争斗,难道赵匡胤真的是疯了吗?他真的看不出弟弟的勃勃野心?

当然不是,解读赵匡胤,可以发现他的初衷是稳住赵光义,先拿下赵普,两个混账专权的东西都不能留,只是要有先后。

先赵普,说拿就拿,甚至借光义之手来打压,一来国君不出面,政局不大乱;二来也让光义的原形露一露,以后动手时没人说他不顾手足之情。

而对赵光义,要一步一步地来,终究是自己人。这个步骤分为如下几步,首先把德昭推上前台,再把国都迁了,一来符合国家利益,二来可以解掉燃眉之急——光义已经尾大不掉,在开封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想一举拿下,势必惊动天下,不如趁迁都之名,把整套班底人马都换一下。这样,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就把事情都办了……

但是别急,你有初衷,我有定律,光义的主意很稳——我已经牢牢抓住了上层建筑里的根本力量,你是皇帝,你的诏令至高无上,可是也要人去实施才行。如果全体反对,你能一个人去搬家吗?尤其是你一切求稳,对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极度珍惜,而且还特别地好面子,社会要和谐,官场要安定,决不留下任何的污点骂名……那么好吧,我当场向你叫板,除非你肯立即翻脸!

要不你还得听我的!

就这样,赵匡胤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弟弟大摇大摆心满意足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却毫无办法。他的心情,就此低落了。郁闷之中,赵匡胤决定四处走走,首先,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阳夹马军营。

往事历历在目,这是他生活了近二十一年的地方。触目所见,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昨天一样,他还是那个无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出了家门,被迫去外面世界闯荡……

无数群臣环绕,身处人世之巅,赵匡胤却仿佛视而不见,他缓缓地向一条陋巷走去,轻声地说——朕记得,小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匹小石马,常被玩伴所窃,所以埋在了这里,不知它还在吗?

一呼百诺,立即有人去挖,那匹石马竟然还在。

赵匡胤接了过来,默默地把它带在了身边。之后,他就要回开封去了。临行前,他再一次来到了父母的坟前,这一次他悲从中来,突然扑倒在父亲的灵前,向早已死去的父亲痛哭告别——“父亲……终生不得再朝拜于此矣!”

当天赵匡胤久久不愿离去,他登上了陵园神墙上的角楼,四处观望,只见南有少室、太室诸山;东有青龙、石人诸峰,西临伊河、洛水,北靠黄河。名山形胜,终古长青,突然间他取过弓箭,向西北方尽力射出,然后向左右吩咐——“朕生不当居此,死当葬于此矣……此箭所停处,即朕之皇堂(墓地)。”他拿出了那只小石马,命人埋在箭落之处,作为标记。

之后,赵匡胤走了,他又一次离开了洛阳,走向了他无法预知的命运……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烛光摇曳话当年

赵匡胤回到了开封,这时不管他本人的心情怎样,也不管他本人想要做什么,他都被一股空前炽烈的民族热情给包围了。回望历史,自从上个世纪,即8世纪唐王朝的安史之乱开始,汉民族就开始了沉沦,彻底失去了安定平和的好日子,并且从那时起,异族不断入侵,割据不断形成,整个汉文化开始了空前的衰落……至今已经整整二百二十二年了!

不断地改朝换代,不断地厮杀掠夺,生灵涂炭,直到赵匡胤横空出世。他居然只用了短短的十七年,就让中原与江南重回版图,让破碎不堪的原唐王朝州县渐渐地重新捏合成形,开始复原。那么下一步又要做什么了?北汉……乃至于更北边的燕云十六州,只要夺回了它们,就可以重新江山一统,复我神州!

那还等什么?历史的车轮谁也没法控制,就算是亲手推动了它的赵匡胤也没法让它停下来。就这样,宋朝的战争机器再一次隆隆开动,征讨北汉,刻不容缓,又一场战争来临了。

对赵匡胤来说,这就是再一次的欢乐和喜悦的来临了。因为无论谁都得承认,北汉已经彻底不堪一击,只要去打,就一定能顺利拿下。

时间很快到了公元976年的8月份,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命令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为河东道行营马步军督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为都监;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为都虞侯,骁将郭进为河东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临,分兵五路开始了第三次北伐,会攻北汉:

第一路:郝崇信、王政忠率一部出汾州(今山西汾阳);

第二路:阎彦进、齐超率军出沁州(今山西沁县);

第三路:孙晏宣、安守忠率军出辽州(今山西代县);

第四路:齐延琛、穆彦璋率部出石州(今山西离石);

第五路:郭进率军出代州(今山西代县)。

五路齐发,直指太原。这一次,是宋朝以百战之精兵,趁新平江南之威势,要一战成功,彻底攻陷北汉,灭此朝食。北汉的刘继恩没有别的办法,除了集结少得可怜的部队直接进城防守之外,只有马上向契丹求援。

但是契丹已经不比从前,它已经和宋朝互通使臣,互祝正旦,经常地礼尚往来了。刘继恩只能乞盼新继位没几年的契丹皇帝耶律贤能认清形势,别被赵匡胤的伪和平假象骗倒,看在多年的“叔侄”情分上,能再拉他一把。

但是看一下宋朝派出去的将军们都是些什么人。第一,几乎都是驻守西北边疆多年的宿将,他们轻车熟路,有的已经不止一次地带兵杀到过太原城下,这活儿实在是干得得心应手;第二,无论是潘美还是党进或者是郭进,都是飞扬勇决,锐不可当,只认刀枪不认人的主儿(注意,这一次可没有“刹车王”曹彬的份儿,这是硬仗,注定了要血流成河的!)。

他们绝不会留给刘继元多少时间。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杀到了太原城下。第一战,主将党进杀了几千个北汉大兵。这个曾经让北汉第一勇将刘继业躲进壕沟的猛人已经憋了好多年了,旧地重游,他决定速战速决,决不让上一次赵匡胤亲征时的事再发生。

这时,时间进入了9月末,契丹人终于做出了反应。契丹皇帝耶律景(历史证明,他和他的臣子堪称明君能臣,是同时期的亚洲大陆上最强有力的政治班底)派出了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塔尔率重兵前来援救北汉。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一场规模空前的血战已经无可避免。这是处于巅峰状态下的宋朝军队直接面临刚刚从辽穆宗的昏庸统治下复苏的契丹军团的挑战,如果两军真的正面交锋,鹿死谁手,殊为难料,但是结局一定是惊人的,它很可能直接改变历史的进程。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宋朝国内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重回当年,数万的宋朝将士在一瞬间都僵硬了,他们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消息会是真的吗?!

他们的皇帝,那位英明神武,从不生病,就在一个多月前还生龙活虎一般送他们出征的人,竟然死了!

赵匡胤死了,在宋朝的官方历史中,关于他的死,只留下了一句话——“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即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皇帝陛下死在了皇宫中的万岁殿里,时年五十岁。

如此简单,只有结果,没有经过,更没有原因。

查阅所有的宋史记录,包括后人笔记,以及南宋时才成稿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文献资料,也会查到关于赵匡胤突然生病,并且由宫里的太监王继恩在开封城内建隆观设黄箓醮为之祈福的记录,但这毫不足信。因为历朝历代,都有为暴死的皇室成员或者政府要人死后宣布“病例”的规矩,何况连记录了赵匡胤生平的《太祖实录》都能篡改,这点为死人看病的小文章做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公元976年10月20日的那天晚上,记录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按照什么顺序发生的文献记录实在是太多了。有宋代不世出的史学大家司马光的个人笔记《涑水纪闻》;有当时的和尚释文莹所写的《续湘山野录》;还有南宋徐大焯的《烬馀录》;南宋史学大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甚至还有《辽史》,就连契丹人都对赵匡胤的死有着自己的看法。

但是,在辨别它们的可信程度之前,我们要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资料的来源到底可不可信,如果连最起码的可信的理由都不存在,那么还有根据它们而研究下去的必要吗?

先看《宋史》,这是被公认为最官方、最正统、最权威的宋史研究材料了。但是非常遗憾,这是由元人为宋人所写的,三百一十八年的历史,无数的史料经券,居然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这能谈到史学的严谨和考证的精神吗?

再看司马光,此人的史学巨著的确高乎人寰,世间少见,但他只写到了后周显德五年,也就是公元958年,就此彻底打住,对于宋朝本代历史此人一字不提,明哲保身。而且他的《涑水纪闻》早已被史学界鉴定为“小说界的史书,史书界的小说”,脍炙人口而已,绝对谈不到采信;

至于南宋史学大家李焘和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这可真够神奇的。宋人南渡,国破家亡,无数的史书经典都在异族的铁蹄战火之下散佚失踪了,而他居然能以私人之力,把整个北宋史料重整如新,并且无限加细,篇幅弄得比《明实录》、《清实录》之类最详最细的日记式史料都长,实在是让人无限地佩服。但是他的可信程度,不说其他,只在宋太祖之死这一关键事件中最敏感的当事人语言留存方面,就有着极大的争议——他把原话给改了。

南宋徐大焯的《烬馀录》则纯属宋人的私家笔记,看也可,不看也可。研究历史,永远都是先官方史,再其他史料,直到什么也没有时,才可以去看私人笔记;

其他的,如那本由和尚所写的《续湘山野录》,根本就不值一驳。请问这位叫文莹的释家子弟到底是何方神圣?除非他是宋太祖皇帝身边的人,并且还机缘巧合亲历其事,不然他有什么发言权呢?更何况由他所记载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所发生的事,完全是一个经典的、充满了佛教趣味的神话传说,如果我们真的要信,那么就先集体皈依吧,佛曰由信生解,因解而行,因行成证……要是不信的话,那就一切别提了。

最后说《辽史》,《辽史》很奇妙,许胜不许败。我们在《辽史》里很少看到辽国人失败过,他们永远胜利,胜利,再胜利……直到彻底地亡国灭种,烟消云散。不过《辽史》也有一点好处,它在谈论别国兴亡大事时堪称心直口快,一针见血,尤其对它的邻邦宋朝,从来都不惯毛病,一针一针又一针,直到宋朝人喊救命……

好了,不管怎样,以上就是能查到了关于赵匡胤之死的各种史书资料,不管它怎样繁杂,或者可不可信,我们都尽量把它细化,再简化,浓缩成如下几个问题。相信只要能够如实回答,那么真相虽不中,亦不远矣。

问题一,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按照著作人的声望而论,我们应该先参看司马光先生的《涑水纪闻》,但是很可惜,司马先生的大作里关于“烛光斧影”一段的记录,开头就是从“癸丑,上崩于万岁殿”开始,只写了赵匡胤死后发生了什么,绝口不提半点太祖之死的隐秘。

真正有头有尾情节丰富的,是文莹和尚的《续湘山野录》和徐大焯的《烬馀录》。

先说一下南宋徐先生的《烬馀录》,这本书里记载的事情非常香艳而经典——赵匡胤病了,昏迷中他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在床前侍候,他最亲爱的弟弟赵光义来探病。美色动人心,光义一时把持不定,欲行不轨,而花蕊挣扎,一下子把太祖皇帝给闹醒了,大怒,于是赵光义杀人……还需要再分析什么吗?把光义改成杨广,太祖变成文皇,一切就都对号入座了。要说有什么评价,我只能说,这可真是充满了浓郁的中国特色,在田垄地头间很有市场的民间小说。

再看文莹和尚的纪录,《续湘山野录》写道——当宋太祖与太宗两位皇帝还是平民的时候,和一个道士相识在关河,该道士姓名无定,常用的一个叫“混沌”,一个叫“真无”。众所周知,那时赵匡胤兄弟都极穷,而这个道士只要伸手探囊,随时都能拿出金子来。他曾经准确地预测出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日期,所以赵匡胤对他非常的迷信。可惜的是,赵匡胤当上皇帝,此人就不见了。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年,这人才突然出现,赵匡胤大喜,直接问他——我一直找你,想问一件事。我还能再活多久?

道士回答——在今年10月20日的夜里,如果天气晴好,你还可以再多活十二年。如果阴,“则当速措置”。也就是说,如果阴天,赵匡胤就将必死。说完此人就再次消失了。

赵匡胤牢牢记着这些话,到了这一夜,他独自登上皇宫里的太清阁四面遥望,只见天晴气朗,星斗明灿,他刚刚有些高兴,却不料突然间阴霾四起,天地陡变,只是片刻之间,大雪夹着冰雹从天而降……赵匡胤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来自己的弟弟开封府尹赵光义。两人进入寝宫,把所有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人等都斥退,开始喝酒。

守在外面的人,只能远远地看到,窗棂烛影之中,赵光义不时地离席站起,向后退缩,像是在推脱躲避着什么,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更看不清。等到他们喝完,时间已经到了最标准的深夜,三更天。这时大殿外积雪已有数寸之厚,赵匡胤和赵光义走了出来,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赵匡胤拿着柱斧戳雪,回顾赵光义说——好做!好做!

然后他独自回到殿里解衣就寝,鼻息如雷。到了五鼓时分,也就是天已经快大亮时,殿外的守卫人等就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了,宋太祖已经在睡梦中死去。而当天晚上,赵光义一直都在皇宫中,他马上就接受了他哥哥的遗诏,在赵匡胤的灵柩前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著名的“烛光斧影”事件的最初出处。没错,就是由一个和尚说出来的,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该和尚这么说有什么根据。下面请司马光先生登场,他将为我们讲一下“烛光斧影”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过请留意,这一僧一俗的各自记录之间有一个最根本的分歧。

文莹说,宋太祖死的当夜,其二弟赵光义是在皇宫里的,并且和他哥哥同桌饮酒,在场只他们两人,再无第三者;

司马光的一切纪闻有一个最大的前提——当晚赵光义根本没有出现在皇宫里过,晋王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王府里。直到……有个叫王继恩的太监来找他。

当天夜里,赵匡胤死后,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的皇后宋氏,命令宫中的大太监王继恩出宫,召贵州防御史赵德芳,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很显然,这是召德芳来灵前即位。但是据司马光记载,这位姓王的太监想了想,想起了赵匡胤活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是要让赵光义来当接班人的,所以他自作主张,把赵德芳放在一边,直接去开封府宣召晋王赵光义。

这里要留意,一切的事都是王继恩的错,赵光义就像当年陈桥之夜的赵匡胤一样,是被骗的,是没有责任的。

王继恩来到开封府门前,却突然发现府门前有人。一看,是开封府左押衙程德玄。王继恩心里有事,马上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程德玄回答——我正在信陵坊睡觉,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说是晋王召见。我急忙出去看,却没有人。等我睡下,外面又喊,这样一共有三回。所以我害怕了,想是不是晋王生病了,所以我才赶来。

这里要特别指出,据《宋史·程德玄传》记载,此人善医,深通药性。

王继恩不再啰唆,他直接扣门求见。时值四更之后的深夜,赵光义立即接见,听说他哥哥死了,而且要他马上进宫即位,他“大惊”,且“犹豫不行”,最后说——我得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然后进入内室,久久不出。

这时王继恩急了,他向里面叫了一声——再耽搁,就要白给别人了!

赵光义马上出来了,当时天降大雪,他和王继恩、程德玄一共三个人(注意,司马光说,当夜只有这三个人),徒步踏雪进皇宫。进去之后,王继恩想赵光义按着以往的规矩,在直庐前等候。他说——请晋王在这里稍等,我王继恩先进去为您通报。

漫天大雪之中,赵光义没言语,他身边的程德玄说出了八个字——“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于是三个人直接进入了万岁殿。殿里守着赵匡胤尸体的宋皇后听到王继恩回来了,她问——“德芳来耶?”

王继恩回答——“晋王至矣。”

然后宋皇后就看见了晋王赵光义。她的反应是“愕然”,之后她马上喊(遽呼)官家,说——“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里请留意,“官家”,在人们的印象中,它是宋朝人对皇帝的特殊称呼,有点像清朝的“老佛爷”,似乎很是口语话。但事实上,“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至宋朝对皇帝的普遍称呼。宋皇后见到赵光义之后,马上就改口,直接叫了赵光义为皇帝,并且清晰无比地求饶,把她和赵匡胤所有子孙的性命全都交了出去。

这时赵光义的反应与他一贯的仁德形容非常般配,他哭了,边哭边说——“共保富贵,勿忧也。”之后天就亮了,赵光义在清晨时分,在他哥哥的灵柩前即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以上,就是司马光版的“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赛跑夺权,先到先得事件”的描述。在这里,司马光没有提到任何“烛光斧影”的痕迹,在他的笔下,赵光义之所以能够抢在二侄儿赵德芳之前,接任他哥哥的皇位,完全是由于太监王继恩的自作主张,以及赵匡胤的皇后宋氏的主动礼让。甚至连他走进停放他哥哥尸体的万岁殿,都是由于程德玄的强迫。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半点的主动,更加绝对谈不到有什么不轨之图。

再以下,就是宋史资料中的第一大部头《续资治通鉴长编》了。在这本融汇万千于一体的鸿篇巨著中,南宋的李焘先生把以上的所有版本去芜存菁,合而为一。既有文莹和尚的“烛光斧影”的传说,更有后来王继恩奉旨出宫,却变向叫人的司马光版当夜纪实,更有甚者,他把赵匡胤以斧戳雪,回顾赵光义时所说的话由“好做!好做!”改成了“好为之!好为之!”

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按说当时南宋里忧外患,君王臣宰日夜不安,一来根本就没人愿意理会他这个自顾自拍字著书的个人爱好(可是奇妙的是,南宋官方没有找李焘的麻烦,居然在后世被理解成了南宋的官方已经认可了李焘的宋史主张);二来《续资治通鉴长编》成书于公元1183年,那时赵光义最后一位当皇帝的子孙赵构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太上皇,马上就要老死了,天下人早就都知道赵光义断子绝孙定了,还有必要再拍他的马屁吗?

但是李焘这位堪称名副其实的史学大家就是这样改动了赵匡胤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之变,变化万千,稍后我们再分析四字变六字的内在奥妙。

现在要做的是,根据以上罗列的所有有关赵匡胤之死的官方、非官方、私人笔记资料,来论证以下的两个关键问题。相信所有的疑问,都包含在这两个问题里。

第一,赵光义到底杀没杀他哥;第二,赵光义就算没杀他哥,得位可正?

首先,把第一个问题再细分。即,一、没杀,可有证据?二、杀了,用的什么办法?

回答一,世间尚存的赵光义有作案嫌疑的资料,只能从文莹和尚及司马光的两篇私人笔记中搜寻了。其中以文莹的《续湘山野录》中的记载比较露骨,因为据他记载,死者生前最后一个在场者正是赵光义。赵光义有作案的时间、机会以及动机(谁让他是最后的受益者)。可是无论怎样细致推敲,也找不出赵光义曾经对他哥哥做过什么的真凭实据。

至少他们在当夜三鼓时罢宴,各自睡觉,赵匡胤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大雪中对弟弟说——好做!好做!之后,他才回到殿里“鼻息如雷”,直到五鼓时分“悄无声息”地死去。

世人分析“烛光斧影”,总是会想到,赵光义为什么会在窗棂烛光的映衬下时不时地离席躲避,像是在推辞着什么。那么,也就是说,他的哥哥在强迫着他什么。强迫他什么呢?这在后面酒局结束之后,赵匡胤送他出殿,在漫天大雪中公开对他所说的——“好做!好做!”中得到解答。

连贯起来,只能得到一个结论,即他的哥哥在要他做皇帝,而他推辞,可他哥哥不止一次地强迫他,所以他才“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甚至直到两人分开时,赵匡胤还在继续强求,并且一再叮咛——“好好去做!好好去做!”

完全是在千叮咛万嘱咐弟弟把治理帝国的重任接过去。

当然,也有史学家把“好做!”解释为“你做的好事!”并且直接联想到赵光义在酒桌上捣鬼,给他哥哥下了毒,之后他连连躲避他哥哥,是因为赵匡胤已经发觉了不对,要亲自动手除掉赵光义。甚至他们说,在烛光摇动中,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那是赵光义在躲,还是赵匡胤在踉踉跄跄地举步进逼。所以这直接证明了赵光义亲自出手谋杀了他哥哥。

但是其后发生的事又怎样解释呢?根据文莹和尚的记载,至少赵匡胤在酒局结束之后,还曾来到过殿外,以柱斧戳雪,才说出了“好做!”的话。当时众目睽睽,侍卫、太监、宫女所在多有,他完全可以当即下令把赵光义拿下,就算自己死,也会让仇人死在他前头。

可为什么没这样呢?

所以通篇连贯理解,只把把“好做!”解释为“好好去做!”即从始至终,赵光义都是清白的,甚至之所以接过治理庞大帝国的重任,都是他哥哥强加给他的,才让他后半生劳累不堪,既伤且病,最后饮恨而终。

再看司马光的记载,前面已经说过,以《涑水纪闻》为据,那么赵光义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之夜,纯粹是闭门家中坐,富贵天上来,他一切的行动都是被动的,都是被强迫和不得已的,而且在他哥哥死之前,他从来没到过现场,根本就谈不到有半点的谋害之嫌。

所以综上所述,如果说赵光义是清白的,那么,绝对是言之成理,证据确凿。

那么再看问题二,杀了,用的什么办法?

要谈这个问题,首先就得要请宋朝的太宗皇帝恕罪则个了,只能先假定他就是当天夜里杀了赵匡胤的凶手。那么赵光义就一定会反问——我是怎么杀的啊,能不能给个手法先?

手法有二:

一、斧子;二、毒酒。

先说斧子。提这个要被人笑话,稍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会说,什么“斧影”啊,赵匡胤手里经常提着的那可不是上战场杀人用的战斧,那是一种当时非常流行,当文具类用品在手里玩的“玉柱斧”,那是工艺品,是玩具,根本就没法杀人!

但是我有疑问。一,如果没法杀人,那么怎能随便就敲掉别人的大门牙?是赵匡胤天生神武,手法与众不同?还是那些大臣的门牙特别的脆弱,不堪一击?按我的理解,能敲掉别人门牙的东西,就足以要一个人的命了。你信不信一根针都能杀人?

二,“玉柱斧”似乎很小是吧,那么赵匡胤是怎样站在漫天大雪里,以“以斧戳雪”的啊?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把在手里玩的小斧子砍到地面上的?当然,如果赵匡胤的手臂比通臂猿刘备的还长,那就另当别论了。

先假设赵匡胤是被他弟弟用斧子(不管是玉柱斧还是别的什么斧),那么尸体上必定血肉模糊,痕迹昭然。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宋皇后见着赵光义的面马上就求饶了——她会立即明白,不马上诚恳表态,她会死得比赵匡胤还难看!

但这毕竟无法证明,所以姑且绕过去吧,就当一个纯粹的假设。

下面看毒酒。

无数的人都在煞有介事地论断,赵匡胤是被毒死的,问题就出现在他和亲弟弟赵光义单独喝酒时。结合赵光义在以后人生里的表现(李煜、钱俶的死法),他要是没给他哥哥配药才是怪事。何况,在文莹和尚及司马光的笔记中也对此有着无数的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看《续湘山野录》,里面提到赵匡胤送走赵光义之后,回殿内解带就寝,之后“鼻息如雷”,而其死后尸体的颜色又“玉色莹然如出汤沐”,这样的体色变化以及声音异常,都是中毒的表现,而且这种毒还非同一般。

看《涑水纪闻》,宋朝的忠实官吏司马光先生就算再“为尊者讳,为贤者隐”,他也透露出了极其重要的“毒”之线索,而且其真实性,及可考证性更远远超出了那位有故事的文莹和尚。

先说事先就守在赵光义家门外的程德玄。这事可真的诡异,奇怪的地方并不是说,姓程的医药高手睡得好好的,门外有人叫他去见晋王,起来却没人,躺下就还叫,让他心慌意乱,直到在大雪天里主动跑到主子家的大门外,就等着晋王生病,他好进去治……这都是纯粹的劣等谎话,相信的人是地道的猪头。

哈姆雷特说,天空中没有哪只小鸟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一切都要从程德玄的奇特副业着手,这个开封府里的一般小吏有着人所不及的特长,他深通医药,并因此成为赵光义的心腹。再结合一下他在当天夜里的具体表现,就完全可以得出,此人在公元976年10月20日夜里出现,绝对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件——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试想,一个小吏,如果事先没有准备,怎么敢在皇宫里说出那样强硬甚至凶狠的话来——“便应直前,何待之有!”

这完全是一个同谋者,甚至主事者才会说出来的话。但我说的诡异,是指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会那么露骨地守在赵光义的大门之外?他为什么不在赵光义的府内守候,直到事到临头?

那么也或许真的是巧合吧,程德玄当夜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真的是碰巧在赵光义家的大门外偶然地遇到了来送皇冠的王继恩,才得参与其事的。至于他后来那么的积极,也可以理解为富贵险中求,当场搏一把。谁都想立个功嘛。

但可惜的是,这里还有个内幕,隐藏得很深,在宋史的《马韶传》里。马韶,赵州平棘人,此人在当时很是高人一等,因为他彻底地能为人所不能——他通晓天文占卜。他与程德玄是好友,但是当时宋朝严禁“私习天文”,所以程德玄一般不和他来往,更不允许他靠近开封府。但是在公元976年10月19日的半夜,马韶突然来找程德玄,说“明日乃晋王大吉之辰,吾特来告知。”程德玄的反应是“恐骇不已”,马上把马韶藏在一间密室里,并且急忙入禀赵光义。赵光义要程德玄把马韶看住,说自己明天向皇帝告发以求自解。

但是《马韶传》里说,第二天赵光义上殿之时,竟然受赵匡胤遗诏而登基了,真的是“大吉之辰”!于是马韶被放了出来,拜为司天监主簿。

事情没有关联吗?这至少可以得出一个很明显的结论——在事发当夜之前,晋王府上下人等对赵匡胤之死是有所预谋的。像程德玄,他一听到马韶的“预言”,立即想到谋反的事情已经泄露了,他能做的就是把马韶先关起来,然后马上向赵光义报告,而赵光义更加惊慌,他甚至想到了贼喊捉贼,向自己的哥哥告发马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至于马韶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则一时之间没法细查了。

回到主题,那么说这样就可以证实赵光义的确是杀了他的哥哥了?而且是用毒药?很遗憾,这样的证据,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赵光义都会轻蔑地瞥我们一眼,然后冷笑着说出三个字——“莫须有。”

难道不是吗?请注意,如果只分析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匡胤到底做出了什么,没做什么,那么在总前提下,就已经陷进了一个没有了局的泥潭里。因为别说是千年之下,就算是当时,这都是最高的、最敏感的国家机密。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正解。

就算把赵光义挖出来,给他上大刑,他都不见得说真话,而他说出来的话,我们也不会信。

那么说,此事就真的年深日久,埋没无闻,彻底的人死两不知了吗?不,历史会证明,没有人能真正的一手遮天,历史的真相,就像一棵参天大树的年轮,只要你会阅读,你就会发现在千年的印迹之中,哪一年发过大水,哪一年特别的干旱,又或者哪一年遭了山火虫灾,在树的年轮里一切都有记载,只要你会阅读……真相,虽然隐秘,但总还是有的。

欲求真相,就得把时间往前推移,回到赵匡胤在洛阳时。当时他面对弟弟那句“在德不在险”的空话,为什么就没有当面反驳,进尔索性一意孤行,强制迁都呢?

他真的那么“懦弱”?

当然不,事情要连贯起来看,看他回到开封之后又做过些什么,答案自然就会显现。史料记载,赵匡胤回到开封之后,在公务繁忙之间,居然在七月这一个月里,“三幸光美府第”。

赵匡胤在一个月里连续三次到三弟赵光美的家里去。

这是极其反常的。在这里,要强调一下中国古代的皇家制度。皇帝是不可能随便到某个大臣的宅第去的,那是极大的特殊性荣誉,代表着“圣眷优渥,高厚隆宠”,大家别想着赵匡胤随便就到赵普家去吃肉喝酒,就觉得这事很平常。在《宋史》记载中,赵匡胤到二弟光义家去的次数都可以用一只手的手指头数出来——“王性仁孝,尹京十五年,庶务修举。帝数幸其府,恩礼甚厚。”

十五年里,赵匡胤不过才“数幸其府”而已。可是赵匡胤居然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去了三弟赵光美家三次。这是个极其敏感的政治符号,相信所有视力正常的宋朝官员们,都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大宋皇帝赵匡胤已经积极明显地向其三弟示好。

这样做的用意何在?难道是赵匡胤祭祖归来,突然心血来潮,觉得长兄如父,要给从小就缺乏父爱的三弟以深沉地、炽热地、不求回报的父爱吗?

玩笑开得大了点,只要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马上就会明白,这是赵匡胤在着意培养三弟,要光美登上政治舞台。其作用只有一个,用他来牵制二弟光义。

这样做,好处真是妙不可言。想想四五年前的赵普、赵光义之争,赵匡胤打破了政坛的平衡,赶走赵普,让赵光义一人独大,直到后来他二弟敢于公开向他叫板,拆他的台。这是恶果,让他在洛阳时公开丢脸,且无可奈何,那么就索性让光美来成为第二个光义如何?

我把从来没有权位的光美扶植起来,用来打压光义。什么?有人说,光美无法和光义对抗?为什么没有?光美无功劳,那么光义有什么功劳吗?光美无根基,那更不在话下,由我来着意培养,比当初培养光义时还要用心,事情怎么就不会成功!

而且一旦成功之后,光义被分权,从此老实,安心做人;而光美毕竟根基浮浅,我会吸取当初让光义尾大不掉的教训,把握好分寸。甚至他都不会像得势的赵普那样,想象一下,当初如果扶赵普压光义,由赵普独揽大权,那样的日子就很好过吗?

如果事情能按照这样的设想去发展,那么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啊……分掉了光义的权柄,就等于拿掉了他的野心,他和光美从此就都没有了非分之想,就还是我的好兄弟。再加上之前,我派德昭去迎接钱俶,派德芳主持当天的迎接宴席,我的儿子们也会顺利地走上前台。于是,一天的云彩就都会散开了……

更何况,我还做了另外的一件事,来压制光义最有力的那部分力量,让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地实施。

出征北汉,相信很多人都在想,赵匡胤为什么要这么的急呢?按照他以往的行动规律,每次灭掉一个割据大国之后,他都会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来消化它,把当地的矛盾都解决,并改善那里的国计民生,比如说用减税、免税之类的手段来把那片土地彻底大宋化。那么为什么在平灭南唐这样的超级大国之后,赵匡胤仅隔半年就决定出兵北汉呢?

是被民众国情等热烈因素推动的吗?有,但相信赵匡胤如果决意等待,谁也没法强迫他。那么是他彻底地轻视已经残废了的北汉,觉得只要出兵就一定能获胜吗?

可是全地球的人都知道,打北汉就是动契丹,再怎么样,赵匡胤也不会轻视那些来去如风的契丹铁骑吧?那么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诸多因素纷繁杂乱,如果一定要刨析疑团,相信下面的这个因素才是他诸多考虑中被最重视的一点。

他要借助另一场大的胜利,来继续提升自己的威望,使之达到一个辉煌的,时人不可企及的顶点,然后无论自己再做出什么事,都能压制整个官场。比如说废掉晋王,或许干脆杀了赵光义。

就算不那么暴烈,通过这次战争,也可以调动整个官场来为自己服务,把赵光义多年来当首都市长所培植起来的官场势力下降到最低点……纵观这一切,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赵匡胤还是在顾全着大局,他还是想着怎样既平稳过渡,又能达到削弱赵光义,扶植自己儿子登台的目的。

那么这时,把目光转向赵光义,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站在赵光义当时的立场上,想一想他已经是什么处境了——眼见得赵匡胤的声威会更加的震烁古今,如果这次的北伐成功,他的功业将直追千古一帝李世民,那时候无论赵光义曾经怎样广施恩惠、小心结交了多少的官场同仁,都不会再有人陪着他蹚浑水了;更何况三弟光美马上就会在名利场中异军突起,有赵匡胤的刻意栽培,这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最要命的还是德昭与德芳,他们一个二十五岁,一个十七岁,早已成年,尤其是德昭,正宗的太子,而且连皇孙都生出来了,赵匡胤既然已经开始把他们往前台推,就绝对没有突然偃旗息鼓的道理。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自古华山虽险,尚有一线之生机,而他,在这样的局势下再不使险招的话,等待他的就只有安乐死!

而所谓的险招会是什么呢?历史证明,赵匡胤是在事业处于辉煌的顶峰时突然死亡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我们要追究,只能从曾经发生的那些有记载的事情里来分析,事情从赵匡胤一步步地谦让,想方设法地让朝政的变化,权力的再分配变得平和些开始,所以他难免地从开封退让到了洛阳,再从洛阳迁就回到了开封,可是变化却没有停止,他一直在努力,而且事实证明,他越来越接近成功——因为他至少还真正地掌握着当时的国政大权!

可是他唯一的漏洞,就是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和善淳朴,教育良好的弟弟会突然间对他下杀手,以终结他生命的办法,来阻止他计划的完成。

综上所述,赵光义杀兄,已可定案。千古之谜,就算没有真凭实据,就算赵光义事发当夜没有和他哥哥独处饮酒,他都脱不了最大的主使者的干系!

至于说到他是用怎样的手法杀人的,就要根究于王继恩和程德玄了。先看王继恩,这个太监很不寻常,他是太祖的亲信,同时也被宋皇后所赏识,事发当夜,皇后把召唤皇位继承人这样的大事都交给了他独立去办。可是他却违背命令,自作主张去找了赵光义,并且亲自带着赵光义回到皇宫,逼迫皇后就范。这样的表现,如果说他事先没被赵光义所收买,成了二赵一党的话,那连鬼都不会相信。

再看程德玄,此人当夜出现在晋王府门外绝非偶然,此人深通医药,再联想到后来南唐李煜、吴越钱俶在太宗朝的死法,能让人想到些什么呢?

如果说是程德玄配药,由王继恩下毒,是不是很合理呢?当然,这一切的猜想都没有意义,作案的细节在千年之后,甚至在当年都没人会知晓,更不会有人公之于众。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从宋朝当时的国朝大政,以及赵匡胤本人的各种施政方针来分析理解当事人们的处境,及他们的想法,还有他们可能举取的行动。

是赵光义杀了他的哥哥,这是我再次重申的个人看法。下面,要探讨的是总问题之二——赵光义就算没杀他哥,得位可正?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通顺,因为既已确信是他杀了他的哥哥,那么还问什么“就算没杀,得位可正?”

是的,但就得这样问。试想,如果真是他杀的,那还谈得到得位正不正吗?他是个凶手,自然不正!所以要谈得位正或不正,就只能先假设他没杀人。

好了,我们就先假定他是个好人,来探讨他的皇位是抢来的;还是凭空而落,靠运气才砸到他头上的;又或者是他生而幸运,投胎到了一位难说是贤明,还是偏心的女人的肚子里,是靠上一代的临终遗嘱才合法得到的。

先说第二个可能——皇位凭空而落,是靠运气砸到他头上的。

理由,司马光说,赵光义当晚闭门家中坐,富贵找上门,王继恩送皇冠,程德玄推波助澜,他完全是身不由己,最后还被他那年轻的,“少不更事”的小嫂子给强迫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接了他哥哥的班。

似乎很牵强,但是司马光先生的字面意思就是这样的。后世人等道德伦理败坏,什么事都往歪里想,一心想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就算没骨头,也要先把鸡蛋打碎再说,这样,就实在和司马先生没有关系了。

但是非常遗憾,我们就是要往歪里想。现在返回头去看第一个可能——他的皇位是抢来的。

多简单,就算一切完全像在赵光义死后二十二年才出生的司马光所说的一样,在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都没法自圆其说——宋皇后当时要叫的人是“德芳”,无论如何不是“德芳”他二叔!

赵光义可以说他什么都是被迫的,一如他哥哥在陈桥兵变时的身不由己。但是别人给你什么你就要什么吗?我给你口棺材你就躺进去?

所以赵光义你还是不要再装了,抢的就是抢的,何况那一点都不丢人,抢,毕竟也是一种相当复杂而且高难度的劳动付出,不是谁想做就都能做的。

只不过历史证明,有些人是鼠窃,有些人是豪夺,人就是这么的奇妙,就连抢东西,都能分出来人品里的高低上下……所以该承认时要承认,无论是大丈夫还是真小人,共同的特点是“光明磊落”。

但是赵光义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会喊冤,因为他会说,以及他的臣子们都必须替他说——他的皇位是由于他亲爱的妈妈杜老太后的临终遗嘱才合法继承过来的,而且其中所包含的政治意义是无比重大神圣,对当时整个汉民族社会的安定团结以及繁荣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可以说所有人的个人福祉和家庭完整都彻底依赖于这个遗嘱的贯彻执行的程度!

这个遗嘱,就是众所周知,但又真假难辨的“金匮之盟”。

讨论第三个可能性。

故事急速往回倒退,一直回到赵匡胤的生母杜老太后去世时,她临终遗言,要大儿子本着“国有长君,家国之幸”的大前提,把皇位不传子而“一传光义,再传光美,三传德昭。”并且当场要儿子签字画押并由赵普监督生效,最后放在一个小金盒里,并由宫人秘藏在皇宫内某处。

一言以蔽之,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知道有这个“金匮之盟”的存在!

那要在赵光义当了五年皇帝之后,才由急于在政治上复出的前宰相赵普突然提出来!

还有什么疑问吗?想一想当时赵普是什么处境,他被死敌卢多逊已经压制了七八年了,这期间不仅他度日如年,连他的儿子都要成为政治迫害的牺牲品了,随时都可能家破人亡,他为什么就不早点使出这招撒手锏呢?

而赵光义在得知“金匮之盟”之前,一直都活在“篡位”和“杀兄”等恶性传言的阴影里,并且他已经第一次征燕云失败,德昭已经自杀,他背负的恶名以及军国大事的压力无比沉重,赵普如果有这样的法宝,简直可以随时上报朝廷,让自己咸鱼翻生。

他为什么就是不做呢?

一句话,所谓的“金匮之盟”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把戏,它不过是赵普和赵光义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交易——你让我重新上台,我让你平安过渡。

其真相性,嘿嘿,不仅现在的人会不屑一顾,就算在当年,只怕也是路人皆知,对这样劣等的把戏,实在没必要评论,只需要……嗤之以鼻。

那么有人会问,怎样解释赵光义登基之后,立即对赵光美的提拔呢?他就像当年赵匡胤对他一样,封光美为齐王,任开封府尹兼中书令,位于宰相之上。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他在遵守着“再传光美”的“金匮盟书”嘛。所以,“金匮之盟”还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着的。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证明着赵光义已经知道了“金匮之盟”的存在,所以他才这样地遵守,对吧?那么五年之后,赵普还在搞什么呢?

这到底是赵普是个傻子,还是赵光义是个傻子?说到底,这件事如果再往下深究,就可以确定另一件事了,那就是——我们是傻子,还在这件事上浪费精力。

分析到这里,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个夜晚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定性。那两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一,赵光义杀了他的哥哥;二,赵光义得位不正。

这时历史上唯一的正解就出现了,《辽史》,契丹人半点都没含糊,直接说——“赵炅自立!”

干净利落。

但是要强调,关于第二点,我没有半点对赵光义不满的情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去偷去抢却不必有半点愧疚心理的东西就是——皇位。

甚至人类有史以来,发出的最多的欢呼声,都送给了那些不择手段,摄取皇位的人。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赵匡胤。他从七岁的小孩子柴宗训的手里抢到皇位时,难道人人都心悦诚服吗?不见得吧,如果他之后不是雄才大略,给我们民族带来了统一和稳定,我们会把他当做什么呢?

所以,纵然是赵光义杀兄夺位,这也并不能就此把他定在耻辱状上。请比较,虽然他杀兄的手段还不能确定,但是总好过李世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杀了大哥和三弟吧?而天可汗可以永享英明,那么赵光义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人们的原谅呢?

因为这里面的一点点的小区别。

李世民不杀大哥和三弟,不仅得不到皇位,更连身家都保不住。赵光义却没有这份危机。

李建成、李元吉对李世民先下毒,再诬陷,更进一步要把秦王府诸将分散坑杀,一网打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平日里根本就谈不到任何的兄弟恩义。

可赵匡胤是怎样对待二弟的呢?《宋史》记载,赵匡胤对赵光义关怀备至,不仅在官职上让二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比尊贵,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都爱护得无微不至。

赵光义的家地势很高,没有水源,他哥哥遣工匠做大轮,“激金水注第中”,并且“数临视,促成其役。”赵光义在皇宫里喝醉了酒,没法骑马,他哥哥亲自扶着他下殿阶,看到他的侍卫“执镫以出”,就赐那人以官职衣带及器帛,以勉励更尽职心。史书更记载,赵光义曾经重病,昏迷到连人都不认识了,赵匡胤急忙赶去,亲自为他灼艾治疗。当时赵光义在昏迷中仍然觉得疼痛,他哥哥的反应是取过点燃的艾绒在自己身上同样的部位熏灼,来感应疼痛的程度……就这样,从辰时一直治疗到酉时,直到赵光义出汗苏醒过来,赵匡胤才回宫。

恩义种种,难以尽数,至少可以说,赵匡胤对儿子都没有对光义好。史书记载,直到他死,长子德昭都没有封王,次子德芳更加仅仅是一州的防御史……光义,光义,如此恩重如山的哥哥,你竟然也能忍心下手。这不是篡位,这是忤逆,这不是在争权力,而是丧尽了天良!

也许在光义的心里,他也是迫不得已,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心灵,随着一次泯灭所有良知的叛逆而幻灭,在那一夜之后,在背叛了他最最亲爱的大哥之后,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呢?

杀德昭、杀德芳、杀光美……进而怀疑天下所有人,还有什么难度吗?

正文 第第二十五章 魂归洛阳川

但不管怎样,公元976年10月20日那个夜晚还是过去了,时间……继续流动,不以任何人的死亡而稍微停顿。

赵匡胤死,赵光义即位,天下第一富贵权柄骤然转接,但一切波澜不惊。在《宋史》的记载中,明确地记录着“开宝九年冬十月癸丑,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

就是这样的简单,赵匡胤死了,他的二弟赵光义即皇帝位,其间没有任何的蹊跷、谜团,更没有任何人有过什么异议,或者不寻常的举动。

因为,紧接着就是“大赦,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之后,“群臣表请听政”,而赵光义“不许”,“宰相薛居正等固请”,赵光义才勉强同意——“乃许”,并在即日起,“移御长春殿”。

他是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对于赵匡胤,人世间给他最后的一点印迹是“群臣谒见万岁殿之东楹,号恸殒绝。”只是一片哭声而已。紧接着就是商量怎样埋葬他了,而那极其的简单,在中国都执行了上千年,是一整套完整的、规范的专流程作业了,真是再容易不过。

给赵匡胤定庙号,“太祖”,无论如何,谁也没法否认是他亲手开创了宋朝;给他定谥号,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

《宋史》中给他的盖棺定论是——“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呜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以上文字,取自《宋史·太祖本纪》,看着像是极力在为赵匡胤歌功颂德,可是古人文笔精妙,尤其是此文为元朝人所撰,是好是坏,褒贬之间要细细地玩味。比如“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只说了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武功大治则一点不提。这说来似乎也无可厚非,谁让宋朝在武功上一败涂地呢?而宋朝的朝政制度,尤其是军事制度,绝大部分都由赵匡胤一手创立的,并且一以贯之,三百年不变。

以元朝人的胜利者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已经非常的厚道了。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但已无须细辩了,赵匡胤的一生,笔者已经勉运拙笔,恭录于上了,其中的是非曲折,伟岸卑微,相信一切公道自在人心,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因此而有了一个明暗参半,但又宽容博爱的赵匡胤。这就足够了。至于他的千秋功罪,是否给宋朝打下了积贫积弱的底子,却没法盖棺定论。

因为他的生命是被突然终结的,宋朝的国运、权柄,它的施政纲领,也是突然间拐了弯的,这甚至带动了我们整个民族的命运跟着一起滑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境地。

而这些,都随着赵匡胤的突然死亡拉开了序幕。如果他不死,如果他还能再多活几年,事情还会是这样的吗?

这是一个绝望中的猜想,注定了没有答案……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人能预知到这些。每个人都争着擦干了眼泪,向新一任的皇帝聚拢,去进行下一轮的权力游戏。

公元976年10月21日之后,赵匡胤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柩里,被孤零零地安置在皇宫的一个角落,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977年的4月27日,他才被运往洛阳,葬入由他本人选定的陵墓里。

他死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当他落葬入土为安时,他的故乡洛阳已经春满人间,柳絮纷飞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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