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 xp1024.com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该登的,还是要登 说退

人,能进,是学问;能退,退而能蓄势,能待时而动,动而惊世慑人,是更大的学问。然而,什么时候思退?什么时候该退?理论上,想退,就该退;但人非草木,总多眷恋,总是离不开,放不下,舍不得,剪不断。事到临头,要抉择,能不能有一点“退的凭据”?

当上司“送”的帽子,比你的头大,还笑眯眯搀你上楼梯,待你靠近高层,再“好心”拍着你屁股嘱咐:“走好!走不好,会跌死的啊。”这时候,就该退,退回原位,戴回那顶自备的,配合脸型的帽子。

或者,起码要思退,有退的心理准备,准备退到八千里外,卧薪尝胆,审时度势,时机到了,再卷土重来。进退,升沉,是一辈子的游戏;邓小平够厉害了,也得经历三上三落,才能指点江山。

朋友在大学里教书,照规矩,按年,或者按两年续约;忽然,他让当权的升职加薪,“提拔”为系主任;表面受重用,但只续约一年,要管的,却全是从大陆速递过来的学术雇佣兵,外援一落地,就瓜瓞连绵,近亲繁衍;人家平买平卖,让人笑眯眯“搀”上来的系主任,能不薪高势危?

要镇得住各怀鬼胎的“斯文人”,不细读,总得看看四十四集的国语版《雍正皇朝》,学一点曲折阴森的帝王术;但治人这回事,还得讲讲天分,举手投足,得有点气势。

朋友资历浅,戴着大帽子走路,视野受阻,一年里,治不好下属,没有过人表现,固然随时要滚下楼梯,摔出校门;即使称职安分,行止得宜,却未必能保教职;这是一个局,当局者迷;但布局者,心肠毒而细。人在局中,也宜思退。

有些大学,让硕士入职当讲师,却规定讲师在若干年内,必须取得“博士”虚衔,才可以继续在学院里虚混;美其名是提高学术水平,可惜真有学术水平的大儒,都早让“博士”们赶绝。“大家总得遵守游戏规则。”博士说;说得真好,学术,原来也只是一场儿戏。再过两三年,讲师朋友换不到博士衔,做得再好,也得顺应游戏规则离开;这两三年,他勉强够时间“读”博士,但当上系主任,校务繁忙,不用心做事,头上的铡刀会滑下来;用心做事,无暇写论文,时辰到,博士衔没到手,还是要让人轰走。

当然可以退而结网,但位高薪优,他怕离开岗位,回头无路;毕竟,他的大靠山,他这一脉的头头,两年前就让人铲除,他,客气点说,是遗孤;不客气,是余孽。“我不能退!我大将军既要勤王,也要护花!”他失控了;护花,是因为数年前,不惜一切,把枕边人荐入校园,为一个烂女人,他甘受贪淫之讥,长负营私之罪;烂女人摇身变成贱讲师,却忽然搞上男学生。“因为他长得好看,像年轻的你。”她的意思是:我不再需要你的扶持,我需要你的“年轻”。他心痛欲绝,还要去,“护花”,护的,还不是当日那段情的虚妄?

放不开,利禄令人癫;剪不断,爱欲教人狂。掌权的,仍旧笑眯眯,看他露丑,等他万劫不复。有人,就有斗争;“斯文人”掌了权,为保权位,残害异己的手段最阴湿,也最险恶;可惜,我这个朋友的专长,是容忍和牺牲。

时运不济,我们都容易掉进别人布的棋局,让黑子包围,逼向死角;发现身在“局”中,受人摆弄,就该思退,谋退。这不是认输;认同这样的困兽斗,才有输赢;世界好广阔,退一步,身边还有关心的人在,窗前还有一幅晚霞如画。保不住权位,但保住人性,潜修静养,岂不是更有所得?但人退下来,该如何自处?

斗人者,人皆斗之;日斗夜斗,能斗出个校长?靠斗争起家的校长,又能有何作为?不出三五年,该都相残殆尽;掌权的,就算没死透,同一座校园,能长刮这党同伐异的淫雨腥风?公私机构,人事不断更替,一般越换越坏;偶有神明眷顾,欣欣向荣的,都渴求良才;让自己成为良才,不求显贵,求一锅水蟹粥,一碗叉烧饭,又有何难?

不必虚张声势,因为这势,虚而不实,要维持,好累人;然而,行走江湖,却不宜都让鼠辈探知虚实;人,尤其读坏书的“斯文人”,都欺善怕恶,异己才落井,他们就下石,要自保,就得充实后援;都朝你张弓搭箭,你还要从容散步,就得让恶贼疑惧:你口袋里可能有个遥控器,一按钮,背后那隐藏的火药库就会爆炸,送他们阖家归西。

人退下,就广结善缘,觅干净土秣马厉兵;退,就是蓄,能蓄势,再出手,才能更准更稳,飞花掷叶,都能伤人;退,不是为了雪耻复仇,是为了逍遥看群斗。最痛恶贪权忌刻的窝囊废,不妨开宗明义:助我者,我感恩必报;阻我者,我也必记录在案,双倍奉还,人有三衰六旺,玩人者,最好求神拜佛,百世其昌。

说到底,鼠辈,其志在斗,在营私,不为公利,终会露短现形;时机成熟,撒一把灭鼠药,要他们反肚屙肠,更有何难?

乱世多虫蚁,君子自强不息;退定思进,难道不能另辟新路?

贪瞋痴顽,都让人迷惘。今夜月明,陋室中到底还有松风琴韵,碗茗炉烟,何不解下戎装,回一句:“大爷不玩了,三年后,再来杀你一个片甲不留!”然后来共赏这一壶青涩。世事如棋,我的好朋友,这一局,何妨让给城头上,那不能终朝的半场急雨?

该登的,还是要登 让时间治疗心碎

人会伤心,心伤得重,会碎。心碎,原来也可以是“综合征”,“患者”会出现“类似心脏病发的病征,如心口痛,呼吸困难和肺水肿,严重的,更会引起并发症和死亡”。

“心碎综合征”似心脏病,却不是心脏病。报纸上的“医生”说:“心碎的人只需入院治疗打点滴,好好休息,碎了的心就可修补。”这么说,实在好荒谬。你失恋?心痛欲绝?我“安慰”你:没事的,到医院里打打点滴,好好休息,“碎了的心就可修补”,你会相信?你会认为我给了你“有建设性”的意见?

治疗“心碎”的,就一帖药:时间。那几乎是独步单方,每一分,每一秒,内服外敷,不必再到药房添购什么“救心”或者“静心”。“心碎症”来得重,来得急,让漫长的时间治好了,脸上未必有疤瘌,有伤痕,但多少有点免疫能力,像患过肝炎,出过天花,不容易再染上。再害同样的一场后遗症?当然有,其中一种,叫“止水”;心如“止水”,意思就是:就算有一艘狮子星,或者双鱼星,每天从你的心海航过,你就是不起波澜;你选择了平静,爱上了冷清。“止水”和“死水”不同,境界不同;“止水”不扬波,也不臭浊。

我们都有丧失亲人和爱侣的时候,十年,二十年,回头看,粉碎的心,到底会痊愈,即使长了厚茧,变得麻木,到底会“痊愈”。

“心碎”未必致命,原来没有心跳,心“死”了,人也不会死!俄罗斯有个男人,妻子坦承偷汉,要求离婚,他心痛如绞,痛得停了跳动;没有心跳,他仍旧活着,初时,不敢走路,不敢呼吸,时日过去,据说,还敢重新谈恋爱,开始有性行为。

没有心,还可以活;没有脑袋呢?当然更可以活得逍遥。过去七年,香港有一个老懵异人,他大概就是没有脑而存活的实例;如今他走了,听说,走得好安乐,大家都觉得欣慰;无心可以不死,无脑,没死就可以上神台,谁不欣慰?

该登的,还是要登 袜子怀孕了

恶土城的黄昏,阿四发现院子里晾着的十几双毛袜子当中,有一只灰袜,怀孕了,袜头胀得饱饱的,看上去,像就要临盆。

“春天,万物孳长,连大袜子都要生小袜子了。”阿四相信老袜有灵,不敢妄动,任五颜六色的袜子悬在绳子上随风摇摆。

“记得守秘密。”这件事,阿四告诉了邻人,邻人告诉了邻人,没多久,恶土旅游局就接管了阿四的庭院,在“晾袜圣地”周围架起铁栏,供游人瞻仰。

初时,都是妇女来祈福求子;后来,也有老朽地方官来求妻:“盼得如花美眷,夫凭妻贵,攀龙附凤,永享特权。”地方官,如愿搭上国宝级美女,百姓钦羡之余,都来拜袜子;拜了袜子,有人能售出房子,也有开店的,事业重新兴旺;恶土城的生机,渐渐恢复了。

这时候,有人看出了问题:袜子有配不上对的,绿袜只有一只,另一只,哪儿去了?“四姨太洗袜子的时候,说不定心神恍惚,在灰袜里酿了只绿的,仍旧吊起来晒日头。”阿四也想到:一场误会,灰袜才怀了满盈的春意。

大家渐渐明白“袜子怀孕”的底蕴,只是不说破;说破了,希望也破了;没有希望,就没有快乐,城,徒然剩下一片恶土。

恶土城总督,是个“智者”,勤劳笃实,治城头一年,发现:“繁荣,原来是一堆泡沫!”于是,他刺破最大的那个泡泡。泡沫爆破,繁荣没有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

这天,总督见春光好,去巡区,路经阿四故院。“袜子里头,肯定只藏了袜子。”他去翻袜头,随从也不拦阻,人们的“希望”,在这年初春,又一次破碎了。

总督的“智慧”有什么用处?我没深思。不过,今天晾衣服的时候,的确发现一只“怀孕”的袜子,就想到这么一个故事。

该登的,还是要登 虫洞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破晓,大厦夹缝渗出稀薄的红云,蓦地,一个拾荒妇发出这天第一声惊呼:“洞!”地,没有倾斜,但破麻袋掉出来的铝罐,竟都骨碌骨碌滚到洞口,掉了下去。这个洞,洞口大小像一张双人床,圆形的。在这商业中心,柏油路上,红绿灯前,黄格子里,怎么会有一个洞?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一个洞?记者,测量师,学者,临时时事评论员……把大洞重重围住,议论纷纷。

有失业汉认为大洞是人生的唯一出路,是通往乐土的不二法门,纵身一跃,抢先扑进玄黑里;然而,等了半天,大家还是等不到那坠地的闷响。地质学家缒下绳子,缒了几日,才明白:就算耗尽草绳,拔尽毛发,连缀起来,大概仍探不到大洞的底蕴。

大洞,是二十三号那天发现的,人称“二十三窟窿”。“二十三窟窿的存在,是为了要我们恐惧,要我们警惕,要我们别行差踏错。”恐惧,是哲学问题;学者们热烈讨论,有人认为窟窿应该存在,有人认为不应该存在。

“一个窟窿,不会阻碍市民行动,反而会平添城市的特色。”领袖说;话音未落,一条蓬头歪嘴,澡盆般粗壮的长虫竟从洞里窜出来,巨嘴一张,就吃掉两个人。

“洞有多深,虫就有多长!”大家终于知道:这是一个虫窝!这条虫爬出来,可以吃掉七百万人!“窟窿越深,虫越长,越能提醒我们要警惕,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不行差踏错,对己对人,都有好处。”领袖安慰受惊的众生:“我们会用一个大铁盖盖住二十三窟窿,歪嘴虫不可能随便钻出来残害循规蹈矩的人。”

对,不必杜虫,铁盖造得牢固,就没问题。大家于是合力“造盖”,还在盖上上锁,钥匙交给领袖先生。多年后,人们仍旧在铁盖上走来走去,因为规行矩步,不敢惊动窟窿里的大虫,社会一派祥和。“这都是领袖造盖的功劳。”识时务者,都这么说。

该登的,还是要登 遗留在停车场的吻

恋爱中的人,都怕爱情转淡;但爱情,是必然转淡的。

当爱情转淡,摆在面前,就只有两条路:

一、寻找新的爱情。

二、学习面对,欣赏,甚至享受这变淡了的爱情。

沉醉灿烂,当然比享受平淡容易。

每年正月初二,搭几块钱地铁,就可以到海滨享受烟花的灿烂;但平淡,要能领略个中趣味,该在哪个站下车?

懂得享受平淡,大概跟年纪有点关系;然而,也得看造化,不少人到老,还会寻花问柳,在满天焰火里高呼:阿伯好寂寞,最难耐,就是爱情转淡!

猪朋在停车场遇见一对男女,车没泊好,引擎没灭,女的已把男人按在驾驶座上,狂吻滥啜。猪朋故意把车泊在旁边,男人见围观者众,有点无奈,可惜,女人爱情还没转淡,拼命啜啜啜,啜得男人一只手伸到车窗外抓空气。

警讯教导我们:要在安全的情况下呼救,嘴巴给封着,当然不是安全的情况。

席间,大家兴高采烈谈论这沉淀在湿冷停车场的热吻。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激情,火烧火燎的,四片唇,两根舌,搅成一团的青春岁月;然而,一转眼,那激情,那灼人的吻,却遗留在哪里呢?

激情,只是一个阶段,新的阶段,总取代旧的阶段;总不成一辈子“激”下去;人活到某个阶段,还怕寂寞,还怕爱情转淡,就太不优雅。

少年可以提着少女的白凉鞋,尾随着,在日出的沙滩踏浪;人到中年,还替一个腐熟的女人挽鞋,就算那叫爱情,那爱情未免太没看头,也太寒碜。

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当爱情转淡,当爱情消失,还可以一个人坐在高楼上看云。真奇怪,已经好多年,不感到一丝寂寞。

该登的,还是要登 办公室瘟疫

真是千古不解之谜:有种东西,到了不同机构,总出掌高位,但没多久,这机构就势衰,就倒闭;这种东西,却总在人家的基业崩坏前,挟最大的利益离开;“离开”,不管是被驱逐,还是临难出逃,总之,这种东西很快就再受重用,到另一个不幸的机构传播恐怖的“人瘟”。

根本就是一团流动病源,华衣里,藏着最可怕的瘟疫。

“瘟疫头儿”的往绩,难道新雇主不知道?难道就没有头脑稍为清明的老板?应该都是知道的。只是过分自信:“一物治一物,过去那几个老板没我的大能,不知道取其长,避其短,不得善终,是应该的;在我英明管治下,这东西,不可能为患!”就这样,瘟疫头儿来了。

第一步,开始换人,换上同病相依的食肉菌;瘟疫班子组成,旧人还不知难而退,就要承受一切错失。

“我早说过要除掉这伙人,老板你虽然英明,就是太仁慈;你如果还姑息他们,我实在好难大展拳脚,改弦更张。”“是我不对,你这就放手大干!”老板,原来第一个受感染,已变成丧尸。

人,是各种机构最重要的资源,但瘟疫害人。为了私利,他不断去除异己,有能者,都纷谋高就;这些人,还能对瘟疫头儿有什么好评?恶评如潮,这样的人渣,用什么方法攀附?怎样开始缠死那些可怜乔木的旅程?

除了那身华衣,瘟疫头儿,还有一条非常灵活,专攻一点的舌头。认准了宿主,他就向宿主身边红人下手,找出他们最软弱最敏感的地方,舒服啊,自然投桃报李,克尽提携后进之责。

“我服务过的机构,忽然烂而臭,根本与我无关;我服务你,用上真功夫,那可不同……”瘟疫头儿得遇明主,马上启动那条舌头。“你真厉害!”老板好受用。“厉害还在后头呢。”瘟疫头儿笑了,真是淫贱不可方物。

该登的,还是要登 亲爱的,明天再说

有一天,你早上醒来,花影投窗,床毯枕褥在温柔的晨光里起伏;也许,还有野鸽子飞过,飘进来几片灰色的羽毛。

“真是美好的一日。”你轻拍枕边人,他没反应,你想用一个吻唤醒他;然而,他显得僵硬,冰冷,没有鼻息;原来,在你熟睡的时候,他死了。

这种事情,当然有可能发生;他死了,可以因为心脏病发,可以因为中风,可以因为一个噩梦;在睡梦中死去的人,据说,是幸福的;只是,幸福,有时候会过早降临。

他死了,灰鸽的羽毛蓦地变黑,睡房仿佛垂下了黑色的厚幔;你心痛欲绝,在漆黑里摸索,后悔入睡前,因为疲累,因为激情消退,你只扔给他一句:“明天再说。”

在懊悔的长夜,你听到有声音发问:“事实不会改变;然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入睡前那一刻,让你和枕边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告诉我,你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没有枕边人,只有枕边猫;一觉醒来,猫死了,我会后悔昨夜用钢丝刷为它梳毛的时候用了蛮力;因为怕它呕吐,没有给它三文鱼罐头。你呢?同样痛悔没有好好替枕边人刷毛?

在他生前,你们有没有好好说过话?除了缠绵交媾,你有没有关心过他的身体,他的感受?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他会死?他最后听到的,除了“明天再说”,还有没有更体贴、更温柔的情节?

原来,在日落和日出之间,连接的黑桥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得经不起一片落叶的摧折。“在黎明降临之前,如果你在我的梦里消失,只愿我也不会醒来。”今夜,你也许不会在被窝里这么说;然而,你会说什么呢?

我们都太乐观,总以为这个夜晚,不是最后的那一个夜晚。

该登的,还是要登 猪朋患上“恐丧征”

有一种病,大概该叫做“前中年期恐惧丧失魅力综合征”,简称“恐丧征”。魅力,像头发,浓密如猿猴,越理越乱,还嫌这一捆捆黑线烦人;到掉得七零八落,剩下九条,豁达的,就死了心,干脆享受和尚打伞的清爽生活。

然而,当头发开始脱落,步入可能颇为漫长的脱发期,人就最彷徨,最难受;于是,药石乱投,慌不择路,让那些什么织发护发中心得以乘人之危,夺人血汗。

“会再长回来的,会长回来的……”你付高价去买幻想;最后,一切徒劳。“恐丧征”患者,就像身处这个阶段的人,魅力,似有还无,似去未去,又好像天天在流逝;病发率,以中年,或自觉临近中年者最高;病情,也最严重;到了末期,眼神涣散,如癫似丧,十分可怕。

近年,猪朋罹患此疾颇多,病征相同:兽性大发,见女就擒。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要证明魅力不减;起码,音容宛在。

如果女人流露一点“爱慕”之情,不管那是职业笑容,还是公关口吻,病者,就随时准备抛妻弃子,发动一轮轮为确认自己魅力尚存而采取的疯狂攻势;看起来,那是感情问题,伦理问题,其实,那是性格问题,是某种性格到了某个阶段必然发生的问题;因为不管出现的是什么女人,结果都没有两样,只要是女人,只要女人让病者觉得在她们身上可以发掘到自己早已不见天日的魅力,他们就失常,失控。

患上严重恐丧征的猪朋,当然不明白女人十八岁,会不断崇拜人,但这崇拜,璀璨,短暂如烟花;到二十八,她们也会有同样的恐丧征,病发时,随便抛掷一句甜言、两瓣似谢未谢的微笑,男人就心神大乱发羊吊,在“末期恐丧征患者”努力为自己的魅力开追悼会之际,她们的病情,又一次,缓解了。

该登的,还是要登 瘟鬼

热!非洲的热,热在正午;人走在太阳下,不到百步,会变炭头;但坐在大树下,就凉快;日落,还得添衣。香港的热,热得全无展望,太阳入了海,更热;那股热,带着湿气,带着闷气,带着臭气,带着瘴气,带着毒气;甚至,带着怨气。

酷暑天,古时,有叫徐太公的在书斋里喘气,窗外月色微明,却无一丝风吹入;忽然,一股恶臭袭来,只见茶几上鸡毛帚盘旋飞舞。太公知有怪异,拍床大喝;一喝,茶杯等物全飞出窗外,撞到院子里的白杨树上。他大吃一惊,命人查看,但见一团黑影绕着屋瓦徘徊,良久方才离去。

徐太公躺到床上,不一会,鸡毛帚又动了。他抓住鸡毛,着手又湿又软,黏黏腻腻,竟像女人的头发,不但臭气熏人,一道凉气更从手掌直传到肩膊。

“这绝非寻常鸡毛帚,这是恶毒扫把头!”徐太公强忍酸痛,不肯松手;这时,传来一把尖细的女人声:“我姓吴,名中,从洪泽湖来到这里,怕雷劈,才藏在府上。你放了我,等于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永远不会忘记。”

徐太公知道妖物撒谎,不为所动,问道:“现在吴门正闹大瘟,难道你是个瘟鬼不成?”妖怪见被识破,只好承认:“我正是瘟鬼,这种溽暑天,正配合我瘟鬼施虐。”

“是瘟鬼,我更不能放你,免得你扮扫把,再去害人。”太公揪住鸡毛帚不放。“避瘟有方,我把方子给你,请你放我一条生路。”瘟鬼说出驱瘟秘方;太公命家奴记下,就把鸡毛帚封在罐里,投入太湖之中。

瘟鬼扫把头开的药方,当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说也罢;事实上,瘟鬼沉了湖,瘟子瘟孙,仍旧化身为SARS和禽流感,四出害人。这是清人袁枚里的故事,我把对白略为改动,不能去暑,能为大家消消气,算不错了。

该登的,还是要登 暴龙

想到这么一个人物,叫阿龙,阿龙因为暴躁,大家都叫他“暴龙”。

暴龙这天出狱了,当年抓他的警察就多了疑虑,他觉得暴龙跟踪他,似乎要伺机复仇。“你到底想怎样?”警察面对他人生最大的威胁。“我想把一件东西送给你。”暴龙说。七年前,他往妻子和自己身上浇满火油,手里握住一个黄铜打火机,打算把偷汉的老婆点得火红,就扑过去和她一起化灰。就在那一刻,警察先扑向他,要抢他的打火机;终于,警察救了女人,但暴龙意图杀人,获罪系狱。“那天,你拼了命要抢这件东西,一定很喜欢,所以,我打算送给你。”暴龙递给他打火机。

暴龙大宅庭院里,有一艘木船,只做了骨架。“你做的?”警察问。他在牢里七年,学木工,学得很用心。“专心学一门东西,或者做一件事情,就容易忘记一个人。”暴龙说。“你忘记了?”他知道,暴龙要忘记的,是他当年要烧掉的人。暴龙摇摇头:“所以,我还在做这艘船。”他幻想有一天,船做好了,他就可以和妻子一起出海,船挂了帆,就听风摆布。

“船,两个人坐正好,不会有第三者。”暴龙说。“你认为她还会回来?”警察问。他仍旧摇头。“但你还在做这艘船。”警察有点费解。“做船,让我觉得实在,觉得船做好了,就会有那么一点不同了。”“船总有一天会做好,到时候,你可能会很难过。”他怕暴龙的躁狂症,一发不可收拾。“做船不容易,船壳做好了,我还得去雕琢它;雕琢和打磨,是一辈子的事。”暴龙说的,是创作之道;他用创作,去克服海一样深,海一样蓝的哀伤。

该登的,还是要登 慢吞吞

一直要过“缓慢”的生活,除了有些该慢的事情做得快,比方说,好多年前考车牌,逢车过车,慌不择路,吓得考牌官要急刹车,一般来说,我做人行事,还是宁慢勿快,宁缺毋滥,是个最怕遇上“急惊风”的“慢郎中”。

然而,遇上精神委顿,心情灰暗的日子,这缓慢,就容易沦为疏怠,人变了死蛇,大象当前,也懒得去吞。

舒比格《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录了篇叫《慢吞吞》的短文,里头有个“慢人”,算是我的同道;这个人,他不会到书报摊去买报纸,因为要买报纸,必须从学会走第一步那天就出门,这样,他才来得及在七十五岁之前赶回来死在家里。

报纸,只好请人送来,但光是伸手去拿,就要一整天工夫,读到的,已是第二天的报纸。当然,报纸不是天天都要读的,少知道一点“名人”糗事,高官丑闻,日子还过得宁静畅美。

船开了,就等下一班;这一辆车离了站,下一辆就要再来;事情做少一些,出门提早一点,有什么好焦急的?

不过,过分慢吞吞,实在难以跟人相处,尤其跟情人相处;舒比格那小书里,情人就这么抱怨:“等到他给我的告别吻,我可能已经旅行回来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会为他准备好见面吻。这样我们的吻(他的告别吻和我的见面吻)才会刚好碰上。等他感觉到我的吻的时候,我可能又要走了。”

慢吞吞,有慢吞吞的快乐和悲哀。

该登的,还是要登 该登的,还是要登

女人都爱男人能登高望远;局促一隅,诸事关心的男人,总让异性冠以一个“小”字;人一小,气就弱,越发惹人恼恨。

但女人爱上一个天天想着登高望远的男人,这时候,才真个明白什么叫心痛心碎,头爆头痕。“我问他,登完七大洲最高的山峰,能不能停下来,不再登?”女人对着镜头说丈夫,边说边流泪。

“不行,该登的,还是要登。”登山家丈夫说,真是铁板一块,仿佛要登的,是一篇讣闻。女人只好继续流泪;然后,搬出来登山家的母亲,仍旧泣诉:“他登上顶峰那天,他爸就要咽气,却还是要见那最后一面,我就跟老头儿说:‘你该去就去吧!他在山上,你就别等他了。’老头儿听完,就不等他自个儿去了。”

每一次登山,都体验一次新的生命,登山家说。当中,自然有过瘾得要死的原因;只是一再撂下父母妻女在家枯等,牵肠挂肚,盼天可怜见早日送他回来,更怕他一失足成别人的千古恨最终回不来,这样做人丈夫,不是有点自私么?

“我接到他在珠穆朗玛峰顶打回来的电话,激动得只是哭。”女人回想,仍然激动,仍然哭。他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女人呢?“劝不来,只能跟他一起爱山。”女人这么说,说得多么委曲;明知道他爱上一个更吸引更诱惑叫做“山”的危险情人,无奈啊,只能跟他一起去“爱”;中国传统妇女,就有这样的美德;看了,真让人有星夜越境赶去娶大婆包二奶的冲动。

禅宗劝人不必舍近图远,在家修行;《科学怪人》的作者借小说嘲讽好高骛远到北极去送死的男人,目的也只是请他们为独守空帏的女人设想,早日回家。冬天,登山家在不登山的时候送给老婆两串冰糖葫芦,问滋味,老婆答得好:“一串是苦的,一串是甜的。”在甜苦之间,女人就这样白了头。

该登的,还是要登 碉堡里的弱肉

读友爱看我写人,尤其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贱人;这种人,经常耳闻,不时目睹,偶然来些点评或者眉批,批得他贱相毕呈,就算于世无益,到底可供解颐,消气。

有一种东西,你要求他改善你的处境,他习惯上,只有一种反应:“公司,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要求,改变既定的政策。”这大概也是“末期自卑症”的一项病征,他的自卑,扭曲成自大,自觉“他”等同为“公司”;“他”不想改正自己的谬误、外行和无知,就会使出这样的末技。然而,什么是“公司既定政策”?让同僚不快,让下属离心,让同业生怨,让冤家牢记贱名,伺机毒杀他这头黔驴,难道才是“公司既定政策”?

末期自卑病患,绝不与人为善;他好斗争,但凡提出问题,要求改善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对内结怨,对外树敌,不断为“公司”制造不稳定、不畅顺的因素。自卑病患,必定好弄权;弄权者,必定会招揽狐群,联结狗党,建筑个人的碉堡,“对抗”跟“公司既定政策”不符的“敌人”;他让一家公司布满“敌人”。

我不爱摆弄人,也最恨让人摆弄;我绝对记仇,而且,有耐性;等贱人落了井,我就会去下石,再为他们钉盖;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你看得长,看得远,就知道“公司”的“既定政策”只有一项:弱肉强食,就算在碉堡里的弱肉,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

该登的,还是要登 当爱情转淡

“你不是恋爱专家,失恋总有经验吧?怎样分手,说什么总该有点心得。”读友看得起,问道于半盲。回想,人生苦短,走的爱情冤枉路,却苦长;离离合合,还真是有点“经验”的。

“两个人,同居了几年,爱情转淡。我想重过独身生活,但日夕相对,无风无浪,无雨无晴,也无第三者;性事不多,大家像好朋友,怨他少行房?又怕他乱喝补酒。你说,怎么可以摆脱这个人,又不会伤了他的心?”读友追问。

问题严重,苦思几天不果,忽然有悟:这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一个人仍旧爱你,你要走,不可能不伤他心。

既然形同好朋友,大家就当好朋友好了;好朋友也难求,也珍贵。

真要分手的话,只要一方萌生了这念头,只要这念头坚决,没有不成事的。要摆脱一个人,自然会对他冷淡,甚至冷漠;对方再健壮,一点点感受到这股寒气,大热天关空调,穿厚袄,仍然腾腾震;他要搂着你取暖,你像一座冰雕,你不会融化;他觉得眼湿湿,那是自己的泪。那张床,像停尸房的钢桌,夜半冻醒,想拥被长眠,手搭到你屁股上,惊上加惊:怎么连屁股,都像两团白蜡?

一个冰冷的“家”,本来就留不住人。

还不识趣遁走?好吧,人总有头晕身热,不幸的,甚至吃饭屙血的时候。“亲爱的,我屙血啊!”他在饭厅里惨叫。唉,实在太恶心了。你仍旧在睡房看电视,回一句:“屙完来看台庆。”这个同居的人,爱你的人,不屙死,也会伤心得吐血而亡;死了,就没有分手的问题了。

好在从没遇上“爱情转淡”这回事。

该登的,还是要登 当想像变成现实

嫌烦,也嫌贵,没再吃那些减肥健康套餐。

“大功告成,还减什么?”话没说完,猪朋天天邀去吃大餐,喂美食;一年下来,此消彼长,暴肥不止,心里有数:我一定胖了二十磅。

怕人家不知道,总是来一句:“这一年吃得好,胖了二十磅;什么事情都要付代价。”语气,像在劝世,要人回头是岸。

话,说得泰然,却一直逃避那些电子磅,拒绝上秤。

某天,住在高球场里的酒店,房间浴室里有个大磅,鼓起勇气,决定称一称自己。噢!斤两十足,竟然真的胖了二十磅!

“想像中的现实”跟“现实中的现实”,原来有这么大的距离;人,可以接受想像中的现实,但想像中的现实一旦变成现实,就难过得要上吊。

你明白我说什么吗?随便举个例子,就晓得;比方说,你有一个花心男朋友,你向来料事如神,有心灵感应,一开始,你就推算出:这家伙在某年某月某日肯定会擒住一条母牛;而且,会跟这条牛结婚。

你安慰自己,这是命,改不了的;然后,那一天来临,他骑着母牛格蹬格蹬步入教堂,神父问:“即便她有口蹄症、克瓦尔氏病,你是不是还愿意照顾她,跟她终老?”

花心男朋友的回答,还是让你心碎,肠断。

你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吗?这就是“想像中的现实”变成“现实中的现实”的悲哀。

不能接受现实,痛恨小肚子变成大肚腩;某夜,发了狂扭腰,做运动;结果,哎唷啊!一开始,就扭伤了腰肌,几乎要坐轮椅。真是越肥,越见鬼,连弯身绑鞋带,都有问题。

当可怕的“现实”降临,人,就是这样的张皇失措。

该登的,还是要登 当男人爱上蜡像

忽然想到这样的情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开了,分开了好多年;因为恨,他不愿见她;因为爱,他忘不了她。岁月流逝,女人成了大名,蜡像馆里有她的塑像,那是三十年前,她二十一岁时的模样,人们都宁愿记着湮远的故事,故事里人物的音容。

几乎每一天,男人都到蜡像院去看她,真的很像,仿佛原封不动,从记忆的密室里搬出来,身上,还透着离别那天,码头和海风的气味。

“蜡像会不会出让?”他问管理员。“不会出让,但会更换。”“什么时候更换?”“不受欢迎,就换。”“到她不受欢迎的时候,我可以买。”他可以为了她,挪用积蓄,变卖家业。

三年过去,蜡像还在那里。男人察觉她脸上容色消损,只有他,能察觉那样的消损。他不能让人恣意破坏他的记忆,他的爱情;他决定不惜一切,带她回家。

他想好了怎么去偷蜡像,蜡像院却要倒闭,他要的“存货”,竟然公开“贱让”。六十岁生日,男人终于得到这份最让他珍惜的礼物;他感到欣慰,当他垂垂老去,她仍旧美丽如昔。

“往后的日子,有你相陪,我就无憾。”他为她布置了一个房间,让她“住”在里头;每天,他到房间里去跟她闲聊,人事无常,生死离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朋友都说我开朗了,这是你的功劳。”那时候,他已经得了重病,知道相叙的时光,不会再长。他的遗嘱很简单,只是要人把他和蜡像一起火化。

男人死后半年,女人从国外回来,知道他不在了,她去拜祭他;女人也老了,岁月不留人,但留下陈年旧事,想起自己二十一岁那年,曾经那样爱他,她折了一株白玫瑰,供在骨灰龛前,算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一场哀悼。

该登的,还是要登 新生

有这样的情节:夜深,你躺在自己的床上;纱玻璃外,霓虹早已熄灭,路灯烙在窗上,朵朵是火花。床头小说没看完,翻了几页,你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个猥琐男人,他说:“你再迟到,就开除你;暂时不开除你,但要污辱你。”你没有醒过来,你习惯了;揾食艰难。

七点三十分,闹钟响。

心里有数,又睡了一会,怕梦中男人进一步的摧残,你眯着眼坐起来。

晨光透窗,你惊觉枕边有个男人,你不认识他,但他睡得很香,很坦然。“你是谁?”用枕头打他。“老……老婆,你怎么打我?”男人揉揉眼,望着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床上?”问题,越来越多。

“我是你老公,当然在你床上;这两年,我们每夜都睡这张床;你嫌床褥硬,不能消震,今天我就去换。”男人不厌其烦,详细解释。

你瞪着他,伸手到床下,要抽出铁棍痛殴他;你一个人住,怕有不测,家里遍藏兵器。铁棍没有了,除了那台闹钟,没有一样家具是你惯见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失色惊呼。“就是这回事。”男人以为你扮无知,扑到你肚皮上,又摸又捏。

你踢开他,他有点迷惘。男人长相不坏,你转念一想:有这么一个丈夫,实在,也不坏。“我……我要上班。”你打开衣柜,里头都是睡衣。“你早就不上班了,我养你,你只负责消费;偶然,痛打我消气。”男人一脸委屈,但那是幸福的委屈。

你走出睡房,饭厅很大,女佣正把两份烟肉煎蛋和鲜榨豆浆搁在桌上。“太太今儿起得真早啊。”女佣见了你,如见故人。落地大窗外,维港亮晶晶。“这是恐怖鬼故事,还是童话故事?”你很迷惑,坐下来,开始懒洋洋吃早饭……

该登的,还是要登 爱情是一枚芒果

种苹果,怎么播种,怎么施肥,怎么除虫,什么时候苹果会开花,会结实,会掉到地上腐烂,都有个谱,有个大概,有个方法,有个规矩,有前人累积的经验可以因循。

然而,一段爱情,要经历多少时日,多少波折,才能真正“成熟”?

总有这样的两个人,相爱,相恨,离离合合,千回百转,重逢再重逢,宿缘未了的,终于有一天,在生命的回旋处,在岁月催人的警笛声中,非法停车,任众生环伺,笑一回,叹一句:“原来一段感情的成熟,这么艰辛!”

爱,如果是无私的付出,当然不会有懊恼,有遗憾;但爱情的“爱”,我们都知道,不是无私的,当中有太多占有,太多要求,太多的讨价还价;杂质太多,花实,又怎能够从厚厚的苞片里长出来?

成熟,原来不是膨胀,而是萎缩,萎缩了私心,萎缩了固执和成见,萎缩了嫉妒和怨恨。

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镜头一转,两个人已经赤条条在床上翻腾,最后,女人喘着大气撕抓男人的背脊,指甲嵌入皮肉,爱情,就变得“深刻”;受了样板戏的荼毒,我们难免会认为:爱情,等于死命抓背脊。但抓完背脊,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够让这段关系,变成一段能够让大家一起进步的关系?教科书没有说,长辈只是告诉我们:长大了,自会明白。

大家都避重就轻。爱情,这个课题太难,太复杂。小说里,主角遇上感情问题,会走到天涯海角,望着蓝森森的,圆月下,有海豚跳出来的大海;可惜,看完海豚,办公室就搁着一盘炒好了的鱿鱼;老板,在现实里,是爱情的天敌。

“我从国外带回来一批种子,可以种出很大朵的玫瑰。”朋友见我家阳光透窗,清风送爽,打算送来一盆寄养。我不会种花,宁愿把陈年旧爱埋在米缸里,当一枚芒果,等时间“沤”熟了,再剥皮吃肉,细味那股甜香。

该登的,还是要登 爱把你活埋

我乖张,我暴戾,这是谁都知道的。“你这么乖张暴戾,是不是太久没人爱你?”有读者问;这一问,似乎不是关心,而是嘲讽;嘲讽,只让我更加乖张暴戾。

暴戾,不等于萌塞,我还是很认真思考这连串的问题:一、缺乏爱,人是否真会变得暴戾?二、我是否太久缺乏爱?三、读者,尤其这种爱嘲讽人的读者,为什么偏爱看这种——他们认为“因为缺乏爱而暴戾”的——专栏?

问题一,应该是肯定的,不仅人是这样,猫狗缺乏爱,同样变得暴戾;所以,我不暴戾的时候,主张:人要互爱。

问题二,我是否太久缺乏爱?爱,要多久来一次或者做一次?才不叫“缺乏”?我谈过几段恋爱,没太多的遗憾;要找个女人爱爱,也不见得困难;家人融洽,朋友和睦;读者,虽然没那种“充满爱,全不暴戾”的作家多,但偶然有几个明白我的暴戾,爱上我的暴戾,就够了。“太久”和“缺乏”,不见得。

问题三,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如果我不暴戾了,变得温柔敦厚,这种口里都是象牙的高贵读者,还会不会来看我?爱,不是讲的,是做的,身体力行;天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只是明白嘴边挂爱,格子里填爱,会得到最大的利益,最多的好处。

你喜欢,我按着电脑的复制键,一分钟可以给你一千个“爱”,一小时内,无穷尽的爱,就会将你活埋;然而,除了爱,我清楚明白告诉你,我还有我的乖张和暴戾;如果你惹火了我,我会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有两个本来面目:一个讲道理,温情洋溢;另一个,拿着狼牙棒,只想把你拖进山洞里去蹂躏。坦白说,对嘲讽我的人,我比较爱施以蹂躏。

每个人,对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认为这是一家连绵几万公里的夜总会,有人认为是游乐场,有人认为是公厕;我觉得世界是一座森林,森林有森林的规矩,这边猪婆在哺乳,那边猎豹在撕扯牛犊的肚肠;野蛮?残忍?暴戾乖张?是你少见多怪。

该登的,还是要登 爱上双鱼座女孩

猪朋爱上双鱼座女孩,三魂没了七魄。

脑死,医生就会断定这个人没救了,会签发死亡证;严格来说,猪朋也可算是死了。

死了,肉身还是让女孩控制着。

“她什么地方迷住你了?”我问。

猪朋说不上来,只是愿意抛妻弃子,荒废正事,无视风吹雪降每月飞到加拿大,就要跟女孩有个了断。

“了断什么?”我又问。

“不知道,总之要有个了断。”他跟女孩没有肉体关系,说到底,好像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入迷。

女孩刚上大学,家人管得严,她还是想方设法外出会他;她的委屈,从不向他展露;她让他明白:只要他要求,只要他暗示,她就会为他牺牲。他送她玫瑰,十一株花里有两朵已经凋谢;他觉得歉疚,那实在会破坏这段感情的完美。女孩只是感激地望着他,经过花店,她悄悄买了两株花,换走那残败了的。

她从没说过爱他,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点着头,用亮晶晶的眸子凝视他;她的眼神,只清楚传达出这些信息:明白了。你说得真对。你真有见地。遵命,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的身体是你的,灵魂也是,我绝对服从你。我是依附你的,我永远不会说一个“不”字……

绝对的柔情似水,绝对的有肉无骨,她是毫无杂质的一个女孩。

“我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掌握她,控制她。”猪朋悲哀地说;因为她是一个可以被完全控制的女孩;于是,他被这个女孩完全控制。

这就叫吊诡,吊得猪朋变了鬼。

该登的,还是要登 给我一张回程票

如果可以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年哪月哪天的哪个时刻?

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刻”。

我们希望回到过去,以为回到过去,就可以把不幸的事情改变。

十年前的某一日,譬如,你的男朋友对你说:“我看中了一只钻石戒指,橘子大,如果在我们的婚礼上,你戴着这只代表永恒和爱的大戒指,光彩照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必点灯。”

为了省电,你答应嫁给他。

“事不宜迟。”你说,拉着他赶赴珠宝店。天气翳闷,两个人走在闹市,脚印湿湿的,每双鞋,仿佛都流着热泪。“热得要命,来一部冷气机就好了。”男人说。天从人愿,一部“够冻又够静”的冷气机,果然从十三楼急坠下来。

轰!十年过去。

十年来,你不敢吃肉酱意大利面;家中空调设备全拆掉,天气再热,你只能面对不断摇头的电扇;因为回忆,因为淋漓的大汗,你每夜失眠。你渴望回到事发前的一秒,走慢一点,让挡路的另一对男女,承受那部摧毁爱情和钻石的制冷机器。

如果有那么一架能“回到从前”的飞机,再昂贵,再凶险,你都会拼命插队,争买那么一张“回程票”;而我,同样地,会不惜代价,请求你:“小姐,能不能也代买一张?我好想回到……”都是平常人,都有一颗放不下的平常心,天天在想:如果那一年那一天晚一点才让她走,如果多喝半杯茶,多吃一个包,这十年二十年的岁月,就肯定过得不一样。

如果未来这一百万年,有人发明能够回到过去的机器,我们就会碰上从“未来”回来的人;然而,你碰到过这样的人吗?也许,未来是一片乐土,根本没人想过要回头。

反而,在远古时代,说不定真有一条能把“人类始祖”送到未来的隧道,出门,就总看到这些原始人走来走去。

该登的,还是要登 琵琶鱼的爱情

在几千公尺深的海底,有一种琵琶鱼;我早知道有这种鱼,看BBC制作的《蓝地球》,才知道得更仔细;原来,母鱼比公鱼大,在黑暗的海沟,也只有母鱼额上有一盏幽蓝的小灯。

大海茫茫,公鱼就一辈子寻找那盏灯。

他眼睛前面有个香囊,太黑了,母鱼看不到他,但嗅到他的气味。

相逢,真不容易;在死寂、冰冷的世界,他们遇上了,相对无言,唯有交配。

公鱼不像人,干一回,就殚精竭虑;从此,只能依附母鱼,靠她的血管供应养分;他是母鱼的情人,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他们生死相连,唇齿相依;压力再大,生活再艰难,她不会嫌弃他,他也不会离开她。

真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虽然故事没有颜色,没有日出日落;甚至没有一朵花,一条草。

我们不是琵琶鱼,滚滚红尘,有太多的选择,太多的诱惑。

“你真会一辈子爱我?”女人问男人。男人点点头,真心的;可惜,一辈子太长;我们发明了最精密的时钟,却没什么时间观念。

有个叫席恩的人说:“跟一个好女人结婚,你是在暴风雨中找到了避风港;但跟一个坏女人结婚,你是在港中遇到了暴风雨。”

这句话,大概也可以改一改:“跟一个守诺言的好男人谈恋爱,你是在大海里找到救生筏;跟一个随便说‘一辈子爱你’的男人谈恋爱,你是给救生筏载进大海。”

我们不是琵琶鱼,爱情,注定了东拉西扯,上下求索。

该登的,还是要登 提早回来开会

好久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讲未来世界的人类因为教育普及,民智提高,有各种机器辅助,工作的时间越来越短,用来学习和享受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了余暇,文化活动自然多了,文学和艺术创作相应蓬勃;人变得优雅,世界变得和谐……推测,原来劲错!事情,背道而行。

大家的上班时间,越来越长;长,不是因为真有那么多的“工作”,根本另有原因。有一个周刊校对员,他中午上班,经常到了翌日清晨,才可以离开报馆,不计算耗费在路上的光阴,一天干活竟接近十八小时!真有那么多“工作”?当然不是。他大部分时间用来等待和“戒备”,因为任何时间都有人上班,因为越“高层”,上班的时间越随意,越“浮动”。

我曾经在杂志里做事,发现如果遇上一流的总编辑,把每月或者每周的工作流程安排妥善,严格执行,下属和他自己,都绝对可以每天朝十晚五,准时回家去从事文化活动。“高层”不能让员工准时下班,只有两个原因:一、无能;二、非常无能。

“老板磨烂席,老是留在办公室,我们怎么可以早他离开?”这是职员的顾虑和困局。老板或者上司,为什么要“磨烂席”?无家可归?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不想归?都以为浪费电源,就是有作为;事情做得不好,只以为是“因为没有更加努力工作,所以必须更加努力工作”;无能的人,永远不能明白:工作的时间和工作的质素,根本没有必然关系。

工时不断变长,还有一个可耻的原因:无能,但要体现权力。用增加下属的上班时间来体现权力。“明天开始,大家提早两个钟头回来开会!”无能老板说。开什么会?开的,就是“表现领导无能会”。工时越长,民智越低;民智越低,工时也越长。恶性循环。事实,就是这么荒谬!

该登的,还是要登 婚姻屠场

每年,死于婚姻制度的人,不可胜计。

丈夫,一般施行的,是“愤怒杀人”;妻子,是“恨怨杀人”。婚后,男人开始愤怒,愤怒的炸药一天天增加,变成一个超级无敌大炸弹,天天都有可能爆炸;突然,有人点了药引,或者炸弹受到震荡,轰!炸死了最亲近的人。炸死人,炸弹一般都后悔;他只是一个炸弹,在婚姻的战场上,他同样受到摧残。

男人多暴躁,讲打讲杀,认为自己很残忍,幻想自己很残忍,他习武,撞墙,劈砖,确信自己杀人不眨眼;但城市男人?除非是屠夫和医生,绝少手刃人畜;下厨,也不会操刀杀鸡宰鱼。砧板上,活蹦乱跳的一尾鱼,这么一刀砍下去,头身分离,多恐怖!抽着一只鸡,割喉放血,鸡在手上挣扎,更加吓死男人。“老婆,还是你来干吧。”做丈夫的,就这样,把练习“残忍”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妻子。

我练擒拿手,总觉得不消零点五秒,“卡拆”一声,就扭断人手;然而,万一真要对敌,万一真要扭断伸过来的一只手,万一这只手真会发出骨肉分离的“卡拆”一声,那怎么办?

男人的残忍,都缺乏实战经验。我们爱看战争片,因为在战争片里,我们可以跟着主角去杀人,杀的,大多数是外国人;可惜,在婚姻的战场,要杀的,是枕边人。

男人离开幻想,在现实世界杀老婆,多少有点狂,有点乱,怒火遮眼,电油蒙心,按捺了无数小冲动,却控制不了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冲动,杀,速战速决;杀完,不知所措,还怨流了一地血的老婆:“平时你不让我斩鸡,一斩就斩你,你看,多生硬!”

男人,有“杀人不眨眼”的天真幻想;然而,除了内科和妇科医生,一般来说,缺乏提起明晃晃一张刀,开膛破肚,劈头割颈的实践经验;男人的杀,急匆匆,乱麻麻,鸡手鸭脚,是“怒杀”;女人的杀,却是“怨杀”。

婚后,怨恨累积,每天恨你多一点;这股恨,庞沛深沉,可以不动声色,可以偶见端倪;男人怕血,女人每月都流几天血,习惯了;女人要动手,都干净利落。

没有适当的疏导,怨恨,就变成怨毒,怨毒攒在心里,像钱存在地下钱庄,本利相叠,忽然提出来“应急”,气势惊人。或者,男人捅开了缺口,做妻子的来一句:“我什么都可以忍,也忍了,但你到了梁锦松的年纪,竟然玩靓妹,还‘发生感情’,你叫我怎么再忍?”说完,男人以为事情就完了,翻身抱头大睡。

做丈夫的,哪料到半夜里,这个睡前还跟他“有倾有讲”的老婆,会用沸油淋他?用刀狠狠刺他?再用保鲜纸闷死他?女人的杀,有板有眼,杀后或烹或割,清楚明白,毫不含糊。怒杀,常有幻想,但没有“预谋”;怨杀,是等机会,等男人回心转意,或者等男人美梦正酣,黯然痛下毒手,没有幻想,但宰人如宰鱼,训练有素,也不必“预谋”。

怒杀之后,男人多感悔疚;怨杀之后,女人,只感到解脱。社会腐烂,不景气,压力大,摩擦多,活得不容易;恶夫怨妇,在陋室作困兽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算不是人之常情,起码,也是婚姻的“常规”;报纸的头条,常见夫妻互杀,手法,越来越残忍,越来越恐怖。政府无能,官商勾结,日子难过,无助的人,把愤怒和怨毒,原来都留在曾经甜蜜的家庭。

该登的,还是要登 唯有业随身

电影《大只佬》的广告附了两句话:“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戏没看过,话,还真有点意思。

净行编的《佛法》说:“善因结善果,不善因结不善果,同类因结同类果,若于现世,找不到如是的因,能结如是的果,那么,业报之因,便是种于前生了。但是,无论业力起于今生或前世,只有彻底的负责、忍耐、忏悔与力谋改善,才可以减弱恶报的苦恼,使它能较易接受,及早点消逝。”说的句句是道理,但“彻底负责”这四字,最难。

我们平凡人,宁愿怨天,宁愿尤人,宁愿报仇雪恨;业,就这样生生世世,如影随形;轮回,就是这业,还没清偿,还没“彻底负责”。

有这么一个故事:某夜,德山随侍在龙潭禅师身边。龙潭说:“夜深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师父保重。”德山说完告辞。没多久,他却折回来,“外面很黑。”他说。龙潭就点了支蜡烛给他。德山上前要接,这龙潭忽然把蜡烛吹熄。德山当下大悟。龙潭问:“你见到了什么?”“从今以后,我不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了。”他答,答得像天下禅师一样含糊。

然而,龙潭吹熄送他的蜡烛,似乎,也不是瞎吹的。黑路,就是随身的业,说到底,是要自己去走,去面对,去“彻底负责”的;别人的“蜡烛”,只是一点启示,总不能执着它,走完一趟又一趟人生。

我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如果眼前是业报的黑路,宁愿躲一躲,待来生再走,等百年后的另一个“我”去负责。

该登的,还是要登 做一个大南瓜

权威沦丧,典范不再存在,或者,在黑暗的角落,跟腐草流萤一起“存在”,结果就是:有抱负,有要求,有品味的人,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奋斗;因为在过去,奋斗是为了成为权威,成为典范。今天,权威和典范变得过时,成为旧物;可惜,就没变成古董,能让人抬到拍卖行换钱。

旧价值没落,自然就有新的东西抬头,那就是“虚浮”。

虚妄不实,就容易膨胀,变得肿大;浮,没有根柢,轻率滑溜,反而一下子就在浊水上窜升。“虚浮”,本来是负面语,然而,当虚浮的“高污染指数”在人生里变成“自然”,就会出现“虚浮的美学”:虚浮的东西刻意“创作”虚浮的作品,满足虚浮的市场。

虚浮,不一定恶俗,但一般都恶俗。

虚浮广告,虚浮电影,虚浮歌曲,虚浮文字作品备受热爱,虚浮创作者和虚浮作品,在书店和各种颁奖礼上,受到礼待和供奉,对于那些幼承庭训,奉命“沉实地做人”的好孩子,打击太大了,这样的世界,让他们太迷惘了。

没有太多人敢评论这样的局面,因为评论这种局面的,都是在虚浮世界里捞不到油水的人;客气点说,是酸腐的人;谁有兴趣做这样的人?看到一幅很有意思的图画:在一幢小屋旁边,有一个大南瓜,南瓜的确很大,比小屋大十几倍;图画附了一段文字:“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个东西,它们认为那只是空想。南瓜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

对于要当沉实“大南瓜”的小朋友,请“继续成长”。我可以说的,就这么一句话了。

该登的,还是要登 蚊香与烟花

二十来岁的女人,最怕平淡。

读友说:“平淡就像蚊香,恹恹闷闷点上一个晚上;熄了,还有挥之不去的余气。”说得真好。蚊香,像烟花一样,有烟有火;没烟花的爆炸性,但可以驱虫,灭蚊,很实用。

烟花中看,璀璨,但短暂;也是因为短暂,才璀璨。

试想想,烟花连续一天一月一年……日夜轰轰烈烈,头上不见青天,脚下都是炸药;人在爱情烟花里,耳聋目盲头爆,那“璀璨”,才真是最大的折磨。

可惜,女人都追求灿烂,蚊香型男人,没市场。

女人嫁了蚊香型男人,越发思慕烟花的轰炸。“你以前不那么蚊香的。”女人埋怨,其实,她已拿定主意:要是遇上烟花型男人,即使那是个焦头烂额的丑男人,只要他眼里有火,腹下有烟,她就会躺下来,尖叫:“我要看烟花!”

烟花型男人,炸完就溜,他不关心驱蚊这种俗务。“如果我这时候离开,会留给你美好的回忆;我没什么能给你,只想留给你美好的回忆。”烟花型男人说。女人很感动,他是为她好。

女人老了,日子难过,觉得蚊多,夜半有虫咬脚。

她开始学习“欣赏”蚊香型男人的实用价值,渐渐明白这种男人燃烧自己,把自己长长的青绿烧成一卷长长的灰,是为了无蚊的未来,是为了“家”这种东西。

“你原来也有个好处。”她赞美他,虽然,她心里还是想着某年某月某夜,天空里,绽开的一朵金盏花。

我是蚊香型?烟花型?我是蚊香,但会爆炸的。

该登的,还是要登 海,不一定都住着鲔鱼

大家都听过墨西哥人和美国富商的故事。

富商办公办到了墨西哥一个小渔村,见到抓了几条大黄鳍鲔鱼回来的墨西哥人。“真棒!抓这几条大鱼一定不容易。”富商夸他。“一点不难,只是一会儿的事。”墨西哥人说。

“你应该待在海里久一点。”富商见墨西哥人不解地望着他,解释:“每天多花点时间抓鱼,你就可以赚钱买一条大船,船大,抓的鱼更多,你就可以再买船,组织一个船队;然后,你不必把鱼卖给鱼贩,而是直接卖给工厂;钱再多,可以开一家罐头工厂,控制生产和行销。这时候,你就可以搬到墨西哥城,再搬到洛杉矶;最后,住到纽约,在那里经营你不断扩充的企业。”

“这得花多少时间?”墨西哥人问。“十五到二十年吧。”富商答。“然后呢?”“时机到了,你就把企业上市,股份卖给投资者,到时候,你就可以数以亿计地赚钱。”

“然后呢?”墨西哥人是个牛皮灯笼。

“然后,你就可以退休了,你可以搬到海边的小渔村去住,每天睡到自然醒,出海随便抓几条鱼,跟孩子们玩玩,再和老婆睡个午觉,黄昏,晃到酒吧里喝喝酒,跟哥儿们弹弹吉他。”

墨西哥人更费解了,仍旧瞪着眼看他:“我如今不就是这样了吗?”

故事,忘了什么时候读过,读友传来电邮,又认真地看了一次。想法有点不同了,不能说这美国富商愚笨;在他“愚笨”地创业的过程里,他也创造了无数的职位,这些职位,养活了无数的人。

现实里,不是每个人,都住在游满黄鳍鲔鱼的海边的。

该登的,还是要登 原来都消化了

读书,读到有点意思的,总把书页折起来;转眼忘了内容,就重读那折了角的;贪睡,脑细胞死得多,不能记事,只好不断温习。翻王溢嘉《洗心禅》,书角高翘,过去偶读,一定很有心得。

和尚问宗岩禅师:“《大藏经》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宗岩煞有介事:“我说了,只怕你不相信。”

和尚追问:“请师父告诉我吧。”

宗岩说出惊世事实:“《大藏经》里黑的是墨汁,黄的是纸张!”

王溢嘉认为:“读书好像吃东西,你能消化吸收的,自然已经消化吸收了;读过了,就不必刻意放在心上,尽信书,不如无书。”还说:“书,当然要读,但怕的是食古不化,死记书上的话,平日拿出来谈论、炫耀,或凡事以之为最高指导原则,这就反而成为一种虚妄,一种束缚。”

这篇话,句句说到我心坎里。读过的书,都变成“黄纸黑字”,原来让自己消化了,变成能量,变成营养,甚至,变成脂肪贮在肚肠。

住所曾在澳门大学附近,日长无事,竟想到不如去上课,跟小地方的大文豪学写诗作文;然而,记性不好,文豪嘱背书?书背不出,我如实相告:“我把东西部消化了。”会不会给打手板,罚留堂?

“能不能发一纸‘善忘证’?”我问医生朋友。

有文件证明,文豪们就明白我消化力强,一本啃完,尽成黄纸黑字。“宝玉是谁?老师你问得好,宝玉,是一块按摩氏硬度标准,超过七度的贵价石头。”

“看来,你需要一张‘死亡证’。”医生好黑心。

某夜,饭局上来了个女人,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名字,原来数年前曾经共事。“怎么你好像不认得我?”女人问。“我……我……”我好想告诉她:“你只留下黄脸黑眉,我连骨带肉,早把你消化了!”

该登的,还是要登 原来为了求输

欲,尤其性欲,是天性;人,没有寄托,只知道往肉林里钻,就算游山,见一草一木都想到女人,都思抱而操之,可以理解;毕竟,那跟一只熊,一头黑猩猩的行为无异,看《动物生态奇观》一类片集,就有答案。

赌,尤其所谓的“豪赌”,根本脱离了动物生存的本能,是人类独有的畸形;心理学家说,那是病态,是瘾;病态的瘾,当然不值得推崇。我们从不会见到两只猫据桌豪赌,各自把十天干粮推出来:“一铺过!”输的,就连累家小活活饿死。

读报,有妄人原欠赌债三百万,忽然中六合彩,得二千七百万,四年下来,又输光,倒欠阎王账一千万;结果,妻离子散。钱,让这妄人痛苦,据说,他赌钱,是为了求输。

“如果输光了钱,可以换回过去的生活,没有钱更好。”这种话,匪夷所思。钱,绝对是好东西;钱,是能量,可以让好人更广泛地行善;钱变得万恶,是用钱的人,本身就万恶。

为钱多而苦?那都送我好了。我一向会花钱,不会赚钱。谁中六合彩,谁把奖金给我,就可以“换回过去的生活”了。

《聊斋》有《僧孽》一篇,讲张某暴卒,由鬼使导游参观冥狱,“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

这“须其自忏”说得好;淫赌,非关钱多,只因妄人不悔不忏。

该登的,还是要登 原来是条死鱼

通慧禅师小时候当沙弥,一天,在河边打水。“噢,真抱歉!”通慧不小心,打死了一条跃入水桶的鱼。三十年后,他当上住持,打死鱼这样的“冤孽”,有了结果:当时,有个叫张浚的,领兵经过通慧的寺前,忽然,浑身不自在,就手持弓箭,走进法堂。

“你……你这个秃贼!”张浚见了通慧,无名火起,瞪着他,瞪得眼出血。禅师只是笑眯眯,望着张浚:“我等你好久了。”张浚不明所以,暗想:“我与这禅师素未谋面,今日一见,怎么满腹瞋恨?要射死他而后快?”

“有瓜就有藤。”通慧禅师对张浚道出三十年前打死鱼的往事:“毫无疑问,军长就是那条死鱼。”张浚也有慧根,听毕,大受感动,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劫相缠岂偶然?不若与禅师俱解释,如今立地往西天。”说完,便站着往西天了。

“好好好,大家都上西天好了!”通慧也坐在莲座上,衔尾西去。

这个故事,解释了人世间,为什么多的是怨偶,日夜拳来脚往,有你没我,偏偏就当断不断,阖家大乱。

福州有猪朋缠上人见人憎的恶女,恐怕就因为他二十年前辗死了一条母狗,或者毒死了一尾多春鱼;这条母狗这尾死鱼,是来讨债的。

活久了,慢慢就相信有因果,有业报;只是因果业报来得太曲折,太迂回,难以表列。

男女热恋,天天为情所苦,能说事出无因?然而,不恋爱,却不等于就能逃过业报。环顾陋屋,墙壁、地板都是口水迹子,问不断打喷嚏的聋猫大白灿:“好多年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误杀了什么?要你来舍下作乱?”一边喂药,一边想效法张浚,送这“蟊贼”上西天。

该登的,还是要登 风度·风范·风骨

风度和风范,有什么不同?

风度,是一种好习惯,好品味;但坏人也可以有好风度,可以谈吐优雅,举止大方。罗伯特·德尼罗在电影《铁面无私》演卡邦,他爱看歌剧,看到感动处会流泪;可是,他一身雪白踢死兔去“开会”,对头人说话不中听,他会笑眯眯走到对方背后,忽然用擂球棒敲下去,直把那人的脑浆敲得溢出来;是有点暴力,有点破坏会议的气氛,你却不能说他没有风度。

风范不同;范,是榜样,是准则,行住坐卧,道德文章,都可为人师,可垂千古。

有风范的人不必立功,但立德,也立言,为后辈景仰,为未来作楷模。常有坏人和地产商死了,灵堂高悬“哲人其萎”,是不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哲人”;挂“风范长存”,就更不对了,有什么“范”可以存?难道长存贪婪无道,嚣恶不赦?让“贪范”和“恶范”贻祸后世,遗害百年?

有风度不难,要达到有风范的文化修养,文化境界,不容易;要在有风度,有风范以外,还有风骨,那就更难能可贵了。

风骨,不仅是腰板要够挺够硬;腰硬,生骨刺就成了,可悲,但不可贵。以前在某文化报办事,就遇见过一头看起来铁骨铮铮的,面无三两肉,说话洪亮,人家三反五反,他左反右反;开行政会,要决定厕所马桶用蹲厕还是坐厕,他蹲也反,坐也反,最后决议:蹲坐各半,一厕两制。铁骨人领了功,扶摇直上,越发觉得:做人,可以坏;示人,却不能不示以“骨气”。

骨气这回事,一不能假,二不能蠢;蠢人,没有思辨能力的人卖弄“骨气”,是刚愎,是顽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硬颈死牛。缜密的思考,推理,辩证,判辨是非,是行事和立论的根本;三思而后行,思,还得有思考的方法;不然,三十思也枉然。风骨,源自思虑;有风骨的人行善,留下风范。有了风骨和风范,风度,是锦上一朵怡人的莲花。

该登的,还是要登 阿卯出门去讨债

人心不足,阿甲认为老母欠他一尺身高,阿乙认为社会欠他一个机会,阿丙认为银行欠他一笔巨款,阿丁认为中国欠他一项奇迹,阿卯……

阿卯,最不可理喻了,他认为:上天欠他一段荡气回肠、轰轰烈烈的恋爱。

阿卯,多如蚁,有过早结婚而老婆偏偏健在的,有木讷自闭不善与人交往的,有偏激歹毒人见人怕的;不管阿卯是否年过半百,也不管是否儿女成行,心中有憾,夜半无人,他们就会惊起呼喊:“还我激情!还我激情!”

求爱之声,有如厉鬼夜啼,闻者,寒毛直竖。

为什么不去买春?逞一时之快?因为买春,买不到真正的需要;阿卯们不是要玩女人,他们要玩爱情;玩女人,太兽性,不及玩爱情高贵,越曲折越多蹇阻的爱情,越高贵,越带有文学的趣味;而这,正是上天欠了他的。

阿卯一旦遇上他要索偿的对象:引发他激情的女人,他就会挺胸收腹,穿起花俏衣服,去讨债。如果他有老婆,老婆竟妨碍他讨回这么重要的一笔烂账,一段孽债,他就会生气,会发作,觉得这黄脸东西阻头阻势,不识大体。

然而,韶华渐去,事过境迁,才来为情发狂,毕竟有点像年轻时没吃到双头鲍和天九翅的人,到牙齿脱落得七八,才拼命追寻有嚼劲、够烟韧的食物,“咬”住这段情的人固然累,看的人,也累。

其实,顺其自然,大概还可以悠然见蓝天;鲍鱼之外,梅香咸鱼焗软饭,也自有美味,何必硬要跟自己过不去?

“岁月不饶人,我‘阿卵’就算失去两点,变成‘阿卯’,但我雄风犹在!”阿卯不能接受新的身份,又瞒着老婆,四出求爱。

在这个悲哀荒凉的人世,情,是那样的叫人执迷。

该登的,还是要登 拒绝不快乐

道理很简单,没想到活了几十年,才慢慢明白,那就是:人,应该尽可能活得快乐。

要活得快乐,原来不是要“追寻快乐”,我们让这样的谬见误得太久了;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快乐的,不假外求,是后来太多的外物缠身,太多的成见附体,才渐渐失去初衷,变成一条要“追寻”快乐的苦瓜。

譬如说,过去,我偶然看看网上的什么“留言区”,最初,是良莠不齐,偶有可取;后来,毫无例外地,这种三不管“区”,都变成公厕;就是“略看”,仍难免沾染一身恶臭。不看好了。

有些文字,抱着“看他怎样失常”的心态去读,读完总感叹:“人间,竟有如此孽障!”于是,动气了。动气,人就不快乐。不读好了。

有些人,面目可憎,见了,心中不悦,仍旧暗忖:“说不定也有个用处,再见无妨。”世上多是既可爱,又有用的人,只要自己也变得可爱有用,物以类聚,身边都是一流的朋友。为什么还要糟蹋光阴,陪这等妄人?不见好了。

“某某人提起你。”常有朋友这么说。“是赞美么?”我问。不是。不是就不要说好了。我只听好话。“光听好话,人会退步。”你可能有顾虑;然而,难道不能躲起来努力,来反思?听听好话,等于吸一口新鲜空气;我有权视一切批评为放毒。能不听,不听好了。

除了不看,不读,不见,不听;可以不去,就不去。

不想应酬,不去;婚礼不去,葬礼不去;颁奖礼只颁奖,不颁钱,也不去;凡有可能让自己不快的地方,如非必要,都不去。不去,也不让人来。有些人,可接待,也可不接待;不可憎,却也不可爱;过去,总觉得:“既来之,则迎之。”但人心不足,稍有差池,人家责你“待薄”,又多话了;非典,然后是禽流感……倒不如回一句:“我最近发烧,已烧了几日,恐怕是……”“你发烧?那太危险了。我来照顾你!”对方这么说,无疑是真朋友;这时候,烧,就可以退了。

快乐,不是追寻,是拒绝;我拒绝不快乐。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啱啱好

有一种境界,叫人神往,那就是“啱啱好”。

写文章,甜酸苦辣,浓淡合道;曲不高,和不寡,也不恶俗献媚,总之人见人爱,那就是啱啱好。

写完,字数啱啱好,不必费神删削,不必编辑砍伐,不添乱,不招怨,那就是啱啱好;啱啱好,事业就好。

吃饭不过饱,不咸不淡,不寒不燥,啱啱好;春寒料峭,穿衣,厚薄也啱啱好,身体一定好。

择偶,有人一个啱啱好,有人两个不为多,三个啱啱好;明白多少才是自己的“啱啱好”,鱼水和谐感情好。

我养两头猫,一只在屋外,一只在屋内,啱啱好。

丑女问:“我想在演艺界发展,你说好不好?”“好,等于不好;不好,等于好。”这么答,不伤人心,啱啱好。

最怕遇到一种人,懒怠无能,每年写几百字,常来问:“我想做作家,你别霸着专栏,让我写几天好不好?”“你是废人,没天分,请死心!”这么说,打压了他的“理想”;但鼓励他,却等于害他把光阴虚度。

左右为难,遇上这种人,最头痛;其实,由他继续做梦,绕过问题,回一句:“专栏不是私产,不能随便转让。”就啱啱好。

行住坐卧啱啱好,做人就能从容,就能雍容。

什么时候抓,什么时候放,进退得宜,啱啱好,那更是生存的大学问。

我太毛躁,总学不会啱啱好。

猪朋要娶妻,问我好不好;我认识他要娶的“老婆”,我说:“娶一头猪,还是比娶这东西好。”说完了,觉得不算“啱啱好”;但说了真心话,感觉更好。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悲伤

《新桥恋人》导演莱奥·卡拉克斯拍了一出《宝拉X》,仍旧颓唐郁闷,男女老幼在激情摆弄下,满城乱走,走累了,就去自杀。没什么值得一说的,除了“悲伤”。莱奥处理悲伤,最让人感受到悲伤的原味。

“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开你了!”作家走进年轻女人的睡房,挨近她耳边说。女人背着他,半睡半醒,仍旧让被子蒙着头,我们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任何反应。作家说完走到坝上,逝水滔滔,不分昼夜。镜头再转,女人用臂弯挡住两眼,躺在床上哭,听不到哭声,只见一只乳房从细滑的睡袍里溜出来,因为身体抽搐而不住抖动;这时候,一个打算乘虚而入的男人,还适时地揉她的胃,免得她让悲伤鲠死。

然后,一个老女人因为想念变了心的“弟弟”,驾着他脚掣失灵的摩托车在暗夜里飞驰,一路上,车灯照见的,都是骸骨一样白森森的秃桠……真正的悲伤,总是幽寂,漫长,像鬼影幢幢的夜路。

电影《走出非洲》结尾,梅丽尔·斯特里普在收拾行李,等情人驾着小飞机来了,就一起离开那幢大屋,重过新生活;这时候,前夫走进房间,礼貌地告诉她:“很抱歉,飞机失事了。”梅丽尔若无其事,仍旧把杂物捡进箱子,捡了半天,慢慢抬起头望着虚空,到这一刻,悲伤才开始发芽,若干年后,她知道,悲伤就要长成一株蔽天的高树。

电影和文学作品里,能让人记住的悲伤场面不多;悲伤多了半分,过了火,就成了悲惨;悲惨是赤裸的,呼天抢地,也未必适合爱静的人。某年大除夕,我在打扫房子,电话铃响,我接了,说完话,继续揩抹桌椅,仔细擦洗客厅的地板;寝室床单被褥,厨房杯碗瓤盘,没多久,都井井然各归其位;最后,还为瓶花换了水。“可以做的,都做完了。”环顾四周,再无琐事可为,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了好久;好像到了第二天破晓,才忽然在被窝里,抱头大哭。

几乎过了十年,我才明白悲伤不是声音,不是颜色,不是文字,而是燃烧之后,空出来的一大片“留白”。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射它的左眼

有这么一个老故事,读过的,不妨温习一下。

在夜郎国,有一个自大狂,某天,他去见师父,松毛松翼地说:“我学射箭,已经超越前人,就算后羿再生,师父你再强百倍,恐怕也胜不过我。”“你射得够准吗?”师父问。“当然,天上飞的鸟,你叫我射它左眼,我绝不会射到右眼。”自大徒弟说着,正好有一只可怜的小鸟从面前飞过。

“射它左眼!”师父说;作为师父,这家伙也够残忍的。

徒弟引箭上弦,又放下了,“没办法,这鸟从左向右飞,左眼不朝着我,你要我怎么射?”他怪师父不明事理,而且,有点狡猾。

“你臂力够强吗?”师父又问。“当然,七石的弓,我常拉着它几个时辰不放。”“好,你把箭射出去,能射多远,就射多远好了。”师父再测试他。“射得远,是我的专长!”自大徒弟“飕”一声把箭射出去。“我以前射尿,也射得比你远。”师父笑眯眯抓起自己六石的弓,随便射出一箭,竟比徒弟射得远多了。

射完,按照惯例,开始讲教训:“强弓要虚的时候多,满的时候少,才能维持弹性,成为强弓;总是拉紧的弦,不可能射出有力的箭。”

虚的时候要多,满的时候要少,是至理;不是神箭手,不会有这样的心得。可惜,放松,不固执,说一说,是可以的;要做,还真不容易。我就天天沉浸在幻想里,自觉是思想的巨人,既不接受恶意的批评,也嫌人家的赞美离了题,或者不够彻底;虽偶有慨叹:“但伤知音稀。”可做“恶人”,方便呢,称心呢,唯有吹须碌眼做下去。你叫我射左眼?好,我射不到鸟,就射人,射瞎了出题目的,看还有哪个胆生毛,敢跟我这样那样的提意见?

虚怀若谷,难矣哉!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表妹呢?

十几岁,在出版社做事,遇一位开印刷厂的老先生,先生有奇技:能记住见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即使像我这样的小工,他见一面,听我报了姓名,八年后遇见,竟能亲切地,信口唤一声:“小钟!”老先生能记得我,所以,二十年过去,我还努力记住这位殷商的高名;也明白到:要成为“成功商人”,能把每一张脸,跟每一个名字对上号,是必须的。

我,注定失败;因为偏偏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只有一半的能耐:我能记住样貌,但记不住姓名。

澳门地方小,天天遇到眼熟的人,眼熟的人越来越多,人家热情打招呼,我知道是个“熟人”,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姓甚名谁,怎么全记不起?某天,来了一个“熟人”,相谈甚欢,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他拿出来两块石头,一块老善伯刻了个观音,一看,反而认得这块石,某年某月,在香港某酒家见过;这才想起:“熟人”,是带这块石头来让我看的,当夜,大家还吃过一顿饭。

记石头容易,记人难,这又是怎么回事?“石头,你仔细摸过;人,大多数没摸过。”猪朋解释。的确,摸过的人,都能记住;但见人就摸,也不是办法,难道客人进来,我先去“搜身”?

认得样子,记不起名字,甚至故事,有个很大的害处:如果我抓到一个蟊贼,记住了模样,交警察送到牢房;蟊贼出狱,再来访,我也以为是个“熟人”,斟茶奉客,送上大田黄请他品评,他不识货,要看现金,那怎么办?

问开防盗用品公司的,能不能将闭路电视“升级”:拍了来人面目,这面目,可以另附一篇解说,例如:“大波源,人冷血,好冶游,某年某月,曾偕表妹光临敝店。”三年后,我忘了大波源是谁,但他站在门前,“发声闭路电视”会先把这篇话重播,我就可以放他进来,恃熟卖熟,问他:“这回,怎么不带表妹来了?”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忽然都是老朋友

忽然间,见了好多好多年没见的人,都老了,胖了,豁达了。老朋友是一面镜子,让他们一照,自己也同样老了,胖了,豁达了。时间好残忍,却也有仁慈的一面,时间给人时间学会豁达,学会去宽恕,去接受,去撂下固执和分歧。

“回头看,果然就像一场梦。”那虚妄的感觉,好实在。原来大家都会老,都会经历那么多的挫败,那么多的煎熬;当初的忌恨和芥蒂,怎么忽然间烟消云散?毕竟,都放下了;起码,放下好多无谓的妄念了。

“为什么不断去应酬,不断去见人?”朋友问。

净空法师某天讲了一个故事,说另一位法师在下世之前两个月,忽然四出访友,跟每个人好好的叙旧;然后,他设坛演说,听道的人很多,法师声如洪钟,讲了好久,把讲题解释得圆满;最后,他对台下人说:“往后,我要放一个长假期。”法师走到休息室,过了十五分钟,有人发现他安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往生去了。

“你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发现自己也快要死了,所以做一些平日好想做,却没有去做的事?”朋友眼神有点悲哀。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明天会死,每天都在交代后事;交代完后事,就去享受,去赚生命。”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忽然大举应酬,当然也有原因:“如果我过不多久,忽然死了,大家就会以为我能够预知大限,是个了不起的至人;死了,人人会传诵。”“你喜欢人‘传诵’?”“谁喜欢人唾骂?”“反正是死了,传诵和唾骂,又有什么不同?”朋友比我豁达,教人语塞。

“一切皆空,但因果不空。”我四处奔走,是要去把那些“果”捧回家供奉。喜欢老朋友,尤其那些已经放下,变得自在的老朋友;老得有意思,才叫“成熟”;有些人,一辈子都虚浮生涩,只能算痴长,算苟活。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那块误人的糖霜蛋糕

汤玛斯·内格尔写了本《哲学入门九堂课》,书印得不错,但译笔平庸,勉强能猜到意思;台湾书,大都有这样的毛病。

有一篇讲“自由意志”的,举了个例子:假设你去吃自助餐,走到甜品区,不晓得该拿桃子,还是有糖霜的巧克力蛋糕;蛋糕惹人垂涎,但你知道吃了会发胖,会变丑,会没人喜爱,受人歧视,成为减肥广告嘲笑的目标;然而,你还是喊一声:“肥死罢就!”吃掉了蛋糕。

第二天,照镜子,量体重,又后悔了,暗想:“真希望没吃那块巧克力蛋糕,我其实是可以吃桃子的。”汤玛斯说:当时,在自助餐厅,你是有“机会”不拿蛋糕,拿桃子的。

他说的是“自由意志”,我关心的是“机会”:在我们一生里,不管这一生有多么糟糕,上天肯定都曾经给我们几个机会,这就像上帝送来的几辆车,型号不同,性能各异,可能是自行车,可能是载人过桥登彼岸的巴士,可能豪贵,也可能寒伧;但有一个共通点:我们可以驾着这辆车远行,直开到我们想要去的地方。我们这辈子,一定是有过这样的机会的。

可惜,总是一而再地错过了;我们没看见上帝送来的车,觉得那只是一堆废铁;或者,开着这辆车,天天去撞墙。我有过这种天天撞墙的朋友,一边撞,一边怨,怨天地不仁,让他撞得头崩额裂,满鼻子灰;人家做同样的事,都有成就了,怎么他撞来撞去,越撞越见鬼?“车是你自己开的啊。你不这么开,就会开上坦途。”这么告诉他,不听,再撞;做到老,撞到老;不断糟蹋机会,不断怨怼。

为什么要这样?想不透。我们都有“自由意志”,但“命中注定”,总挑那块有问题的糖霜巧克力蛋糕。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见鸡是鸡

这天,思想史教授有点沮丧,他的是非心,他的信念,像鼻头上摇摇欲坠的黑框眼镜,望着课堂上十几个学生,他说:“如果人人指鹿为马,那只鹿,说不定有一天,真会变成马。”

温暖的十二月,冬,越来越像夏。

教授没察觉后排有个来旁听的,这人一向在街市卖猪肉,也是遇上批发商指猪为牛,影响活计,来求道解惑去头痛的。

忽然,门外飞进来一只母鸡;这鸡,不是嘴黄、爪黄、皮黄的美味“三黄鸡”;是一只鸽眼歪嘴怪鸡。鸡跳上讲坛,斗鸡眼瞟瞟教授,说:“我要给大家上一堂课。”

“请讲。”教授和颜悦色,揾食艰难,对一只鸡,他都卑躬屈膝。

“我要讲的是:名鸡,非鸡。”鸡说。

教授听说过“白马非马”,但“名鸡非鸡”是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

“我本来是鸡,但写了本《鸡婆性交史》,大家爱读,我就变了名鸡;名鸡非鸡。”鸡说。

“如果名鸡不是鸡,究竟是什么?”学生问。

“人上人。”鸡解释:“我名扬四海,大人物来求见,还得预约。如果我是鸡,人家来朝圣,就变了‘叫鸡’,就污了他们美名。”

“名鸡非鸡论”,原来也顾全了“大人物”脸面。

“不敢苟同。”教授软弱,还知道曲直。“不敢苟同?”鸡生气了,喔喔叫:“你知不知道,我在鸡书上印一张鸡相,版税,就比你讲课一年还要多?”教授哑然,他没想过鸡会变得这么嚣张,也许,乾坤错乱,世界就要毁灭了。

“我干你娘!”蓦地,那旁听的贩夫冲近讲坛,执着鸡头,手起刀落,随手拔毛,转眼把一只光鸡掷在桌上。“鸡,飞得再高,还是鸡!”贩夫说完,课堂鸦雀无声。

“见鸡是鸡,见鸡说鸡,就是教育之道!”教授憬然有悟;窗外,云雾里,隐隐有一线青天。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男人的逻辑

话说有个德国女人写了一本手册,要缩窄男女之间的鸿沟,因为男人多言不由衷;而女人,总是“好问唔问”。譬如,外出购物,男人说:“那并不适合你。”意思是:这东西太贵了。“买那个吧。”就是:我想回家了。手册,还列出十个问题,是女人决不该问男人的,因为男人不能理解个中“逻辑”,其中包括:“如果我变肥和变丑了,你仍会爱我吗?”“为什么你会爱我?”“你在想些什么?”这部书能流行,真是有益世道人心。

如果有“上帝”这种东西,这东西一开始,就决定玩残人类:它创造了两套“思考方式”给男人和女人。

比方说,女人最爱问男人:“你爱我多一点,还是爱以前的女朋友多一点?”不管事实上,还是礼貌上,男人无可选择,只能答:“当然爱你多一点。”“只是多一点?就多这么一点点?”女人,对自己设定的问题和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例必不满意。“不是一点点,是很多。”男人补镬。“有几多?”女人照例穷追猛打。“总之好多,好多。”在男人的“逻辑”里,爱,好难量化,因为一旦量化,就牵涉到测量方法,以及该使用的度量衡单位。“你怎么可以说得这样不清不楚?”女人认为:男人如果爱她,不可能答得这样含糊。“总之……”如果这是个还有点想像力的男人(男人,大部分是没有想像力的),或者看过几出老掉牙的文艺片,他会补一句:“像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一样多。”如果这是个老粗,他让女人逼到墙角,前无去路,他会目露凶光,拿话掷死她:“多到你顶唔顺,多到撑爆你这个死八婆!”悲剧收场,谁叫你系又问,唔系又问,直问到好端端一个男人,舌头打结,脑浆沸腾。

男人永远不会明白:女人,为什么这么爱问问题?为什么她们有那么多的问题?为什么分明不是问题的,变了问题?为什么他答了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当男人听到女人这么说,为了维持和谐的两性关系,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扮发羊吊。她一发问,你就吐舌翻白眼,突然发起羊痫风。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男人的贞节牌坊

每回到电台去做“嘉宾”,总接到些很有意思的电话。

比方说,有个女人,她好想嫁给一个男人,情动于中,不惜在暗夜里,问道于盲。原来,男人一开始就设下“游戏规则”:他不会跟任何女人结婚。原因是:十五年前,他女朋友死了,死前,他答应她终生不娶。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原因”,令男人变得深情,重诺,苦涩而有内涵;简单说,为旧爱守节的男人,他脚边那个镶了滑轮的流动贞节牌坊,让他显得更完美,更诱人。

对沉醉于悲剧情调、向往陷身文艺腔这个神秘泥沼的女人,一个实在的男人跟虚无的牌坊结合,迸射的光芒,简直炫人眼目!时日过去,男人越能恪守诺言,则情越深,义越重;这简单的,甚至简陋的言情小说情节,轻易地,就让男人立于不败之地,逃过被女人逼成丈夫的厄运。

“如果我不守信诺,不重情义;你,还会不会爱我?”男人问;女人语塞。她当然不能既爱一个重言守诺的人,又要这个人轻信贱诺,摧毁对一个“死人”的约誓。自相矛盾,不合逻辑。不讲逻辑的女人,总在扼要关头,让自己的“逻辑”绊倒。

“重要的是,你相不相信这个男人编的故事?”节目主持问。“我相信。”女人答得坚决。相信,就得遵守男人订的规矩,何必另生枝节?

我们都明白“深情”这回事;这回事,除了在小说,总敌不过时光的摧折。男人,可以为深爱的死人守节,怎么不可以为深爱的活人毁诺?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当中,一定有一份“爱”更深更厚;而在“过去爱”和“现在爱”的天平上,属于眼前的这一份,轻若鸿毛。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没有“标准”的年代

少年人容易轻生,我也曾经是少年人,当时烦恼多,日子过得苦,却没想过寻死;为什么?回想,还是因为相信有一个“标准”,只要刻苦磨炼,达到那个“标准”,就会得到世人尊敬,过上合理的生活。

十五岁那年,小学毕业,没考上升中试,没钱读私立中学,只能上夜校,白天,干粗活;干粗活,当然讲粗口,变粗人。

“这只是一个阶段。”我一直认为,靠近心中那个“标准”,就等于远离这个“阶段”。往返工厂和货柜码头,我必定带着一本书;上车,读书;卸了货,等码头工人接收,读书。

中二那年,有一天,生物课本留在货车上,我就在纸皮箱上趺坐,来个小僧入定,闭目“重播”读过的课文;当童工,卖气力的日子,我清楚记得,只有那一天,身边没有书。

那年头,读书风气盛,上书店,有些东西,例如,余光中等台湾诗人的集子,推出必高高摞起,转眼卖完。世界,那时候,还充满各种值得追求的“价值”:精致的诗,严谨的小说,高尚的人格……只要你达到那个“标准”,就得到赞赏;滥竽,是不多的。

“我要做诗人!”这么想,就带着诗集去送货,在纸箱上涂鸦;为了达到世人认同的“标准”,为了早日脱离困境,我很忙,根本没时间想到去见阎王。

原来,我真是很幸运很幸运的:如果我今天十五岁,我能够找到什么样的“标准”去奋斗?如果我不认同,比方说,“陈冠希”这样的“标准”,我应该怎样去开创自己的人生?上网?上网解决不了问题;上吊?上吊只能取消问题。

成年人毁坏了“价值”和“标准”,等于堵死少年人的去路;我们都有罪,是我们用苟且和浮薄,合力把这群迷惘少年逼死的。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我最爱你

一夫一妻,恐怕只是基督教教义衍生的产物,大家捧着件舶来品当宝贝;这件宝贝,当然有其价值,有其稳定人心的作用;对配偶,对情人的忠诚,也当然值得尊重,值得提倡。

只是,一夫一妻,一公一母,不见得是必然的,终极的;在这种制度里,日日有人出轨,夜夜有人离题;男男女女,陷入神秘恐怖花样百出的攻防战。

读,芸娘还会喜滋滋替沈三白立妾,教这个好姊妹怎么共侍一夫;大婆教路,当然相安无事,一家人乐也融融;这芸娘,也真是千古第一贤妻。

男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以上的女人;女人,当然也会同时“爱”上两个以上的男人。中国偏远地区有些民族,男多女少,大家向现实低头,据说,目前还有些实行“一妻多夫”,吹着母系社会的遗风。

因为生理结构上的限制,繁殖上的要求,女人,相对地,似乎比男人“忠诚”,同时爱上三四五六七八个男人的情况较少;但新欢出现,恶性未露,女人满怀憧憬,处于迷迷糊糊的观察期;对旧爱,不忍即时割舍,愧疚之情,毕竟也是情;新旧交替,拉扯之间,也可以算是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拉扯,可能只是一个阶段,但阶段可长可短,纠缠于离合聚散之间,噢,又过了一世。

人类的脑袋还没进化得完全,理性也没强得可以主宰一切;我们还是“感情用事”;这感情,往往只是盲动,只是遗传得来的,为了繁殖而产生的既强大又盲目的欲念。我们比黑猩猩文明的地方,只是行事之前,会点起洋烛,用刀叉吃吃肉,喝喝红酒,眼里烧着熊熊欲火,口里却说:“我爱你!我最爱的,是你!”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我们看塌楼去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地方重逢!”面前人很眼熟,该佯装没看见?该点头问好?还是不问,最好?

千虑万念,凝于刹那;只有一念,明明白白:那张脸,是二十年前的脸,时光流逝,脸,不可能一成不变;人有相似,原来遇上的人,似二十年前的那人。

二十岁,目迷五色,遇美女,会问:“是前生见过了?”到三十岁,四十岁,离“前生”远了;似曾相识,只是跟另一张相若的脸,曾经相识。

也许,在另一座城,那个人,偶然,也遇上“你”;她忘了时间对人的剥蚀,她不知道你变了,头发稀了,白了,胡子花了,眼神就算一样桀骜,毕竟,多了世故和沧桑;她犹豫,还是绽出一朵意味深长的笑;男孩瞪着她,一脸不解;她才憬然而悟:认错人了,认错了二十年前的那人。

活久了,都逃不过这种“相逢”的惆怅。

想到这么一个故事:隔着一片汪洋,男人,遇上“眼熟”的女孩,察觉她手中的黄玫瑰还没凋谢,他笑了;然而,她没理睬他,她认为他会污辱她,污辱之后,还要投她到海里喂鱼。

女人,在海的另一边,也遇上“眼熟”的男孩;她朝他招招手,那个动作好含蓄,好细致,属于旧时代的。男孩听说过“徐娘半老”这句话,然而,对犹存的风韵,还没到懂得品味的年龄,他假装没看见,急步逃开。

女人坐在水边,遥望摩天楼一幢幢倒下;男人也坐在水边,遥望摩天楼一幢幢倒下。

“在这个荒谬的人世,是什么原因,让我们这样孤独?”在同一分,同一秒,他们同声向虚空诘问;摩天楼,仍旧一幢幢倒下来……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我的茶道

我嘴馋,对吃,总算有点要求,有点意见;但对“饮”这一项,可真是绝不讲究;自己不讲究,对给人家喝的饮料,当然也不讲究。

刚开店,艰苦经营,客人来了,请喝蒸馏凉水,烧开水得耗电,能省则省;然后,开水有了,热茶也有了;初时用茶盅,来四个人,奉上四个茶盅,盅盅胀满茶叶,访客浅尝即去,喝得既不酣畅,也糟蹋了茶叶;而且,“饮水机”热度不够,茶是温的,香和味,都没泡出来。

好在吃“无味茶”的日子,也过去了。

午后开店,门堪罗雀,反而多了闲情,添了逸兴,干脆在较大的那爿店添了茶几、茶盘、紫砂茶具、电热水壶等物,改成了石头茶艺馆;开门,沏一壶功夫茶,喝完了,差不多就可以关门了;客来,则共饮;客不来,则独醉;喝了好茶,原来真可以醺醺然,可以酡酡然。

朋友惠下好茶,各类名品俱备。我本来只喝普洱,什么龙井、铁观音、碧螺春等,全当是一壶壶苦水。

如今喝得分门别类,喝完一罐换一罐,渐渐的,竟能弄清眉目,大概知道喝了什么东西。

老友福建华,装修技艺一流,无不良嗜好,独爱喝茶,他祖籍福建永春,家乡有佛手茶,配同样产于永春高山的野生甘橘吃,妙不可言。吃了十种八种,发现偏爱广东的单丛,这茶甘甜,有果香,我不能吃苦,最受用。

泡茶,据说得讲点技法,茶水在几只杯子上浇,圆顺地绕圈,叫“关公巡城”;残滴均沾,叫“韩信点兵”……总之,好多名目。我做事,有自己一套,不效古人,索性就地取材,把一个小茶壶荡几下,就斜斜的,侧着滋射,你这只杯子射一射,他这只杯子也射一射,“这叫什么名堂?”猪朋好生纳罕。“黄狗射尿!”我说:茶色,实在太像尿色。

这么瞎搞,真是为识者笑,不识者,也笑;这就是我的“茶道”,欢迎你来喝上九大盏。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我不敢随便爱你

想出一个好问题,有时候,比想到好答案还珍贵。

听广播,节目主持人问:如果“我爱你”这句话有配额,世界会变成怎么样?对,会变成怎么样呢?比方说,人类同样存在“我爱你爱得很有限”基因,就算五次吧,一生里,“我爱你”只能说五次;说第六次,头,就会爆炸,你会怎样处理这些配额?

当然,你不会再像洋鬼子那样,见了人,就信口说:“搭车吗?我爱你!”“你真好味,我爱你!”“吃饭前,我爱你!吃饭后,我仍旧爱你!”每一次我爱你,都珍如拱璧,像捐出一个肾,送人半边肺。

话,必然真,没有女人再会懒天真,扮娇嗔:“耶!你好坏,骗我的。”我骗你?你以为我的命,就这么贱?

少不更事,激情,转眼把五次“我爱你”说完。活该。以后不说好了。

如果你爱得够深,如果那个人不相信你配额已经耗尽,怨你:“你不够爱我,你只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那真心诚意的一句。”好,你还可以一死明志,说完第六次“我爱你”,就在她眼前爆炸,让脑浆血肉溅满她一身。

这就叫义无反顾,就叫荡气回肠;这种爱,虽然邋遢,但真实,轰烈。

世上,从此再没有“下巴轻轻”的情圣;我们都爱得认真,爱得谨慎。

酒,会滞销,因为能乱性,乱了性,继而乱说话,漏出一句“我爱你”,就会死;一时不死,醒来也震惊。

怕死,大家不会追求兴奋,不嗑丸,不吸毒,宁愿读书识字,追求宁静;失心疯的,慢慢倾向沉思,讲求理性。“我爱你”有配额,最大的好处还是:再没有女人在你刷牙的时候问:“你爱不爱我?”在你小便的时候,也问:“你爱不爱我?”

这种人,会被控谋杀,推出新一代微波电椅的时候,法官大概还会添一句:“逼人爱你,判死刑!”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我不妒忌

我有好多缺点,我对嚣张的人嚣张,对野蛮的人野蛮,对吝啬的人吝啬,对冷血的人冷血,对自私自利的人,自私自利……然而,我也有一项优点:我不妒忌。

我有一个女作家朋友,她说过,我是她认识的唯一不妒忌别人的人。

我不妒忌别人的财富,不妒忌别人的成就,不妒忌别人的才华,不妒忌别人的名声;甚至,不妒忌别人的老婆身材好。

妒忌,是一种好荒谬的情绪,没有建设性,没有推动力,也没有好回报。

人家活出今天这副模样,可能因为有祖荫,有贵人,有运气,有异能,有胆识,有美貌,有努力,有冒险,有坚持,有心思,有梦想,有目标,有性格,有投资;或者,有牺牲,有扭曲,有行贿,有贪污,有攀附,有跟对了老板,有一罐超级鞋油,有一条舔得上司舒服的好舌头……如果你相信“各有前因”,你就不会妒忌,不会看不开。

而且,你前天妒忌的大富豪,昨天,不是送到刑场打靶了吗?今天横行的地产商,明天面对死神病魔,你认为他还会一样跋扈?

“人家写的书销情好,你不嫉妒?”有读友这么问。“我写得快一点,坏一点,销情会更好。”我答得由衷。“人家写专栏,写得可以不断带团去旅游,你不嫉妒?”也有读友这么问。“如果写专栏,写得可以不断跟团去旅游,我才嫉妒。”我好食懒飞,其实,连“跟团”,都嫌操劳。

“人家做生意,赚大钱,越做越好,你一定眼红。”读友穷诘,誓要挖掘出我可能埋藏在十八层地狱的嫉妒。“我做生意,蚀大本,仍旧越做越好,那才值得别人羡慕。”我没骗人,我把稿费和版税全换成石头,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美,客人见着,都开心。“我是卖开心的。”我开了一家开心店,天天让自己欢喜的人和物包围,我没有妒忌。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死心塌地

“什么样的人,才会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读友问。

又是一个好问题;好问题,比好答案,更能引发思考。

“怎样令一个人,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是个不可能回答的问题;然而,“什么样的人,才会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却是可以讨论的,关键在于:世上,的确有些人,也许是习惯,也许是宿命;总之,就是很容易就“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的。

这种人,可能童年有不寻常遭遇,可能头脑有不寻常分泌,更可能遗传有不寻常突变,导致他们分外容易“死心塌地”奉献出爱情;原则上,都属于“不寻常情况”。

如果“死心塌地”等同家常便饭,问题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才不会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人人都被“死心塌地”地爱着,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大家是不是还可以正常呼吸?

不敢想像。

一个人,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离不开两种原因:一、要了解那个人,却没办法去了解;二、正在了解,那个人忽然不见了。

第一项的“爱”,是因为距离;比方说,一个人看见树上有一个发光的苹果,他“爱”上了这个与别不同的苹果;但他永远不能走近那棵树,把那个苹果摘下来;其实,那个“苹果”,可能只是一盏灯,他走近一点,就知道真相;他死心塌地爱着的,是自己“想像中的苹果”。

第二项的“爱”,是因为时间;比方说,一个人看见树上有一个与别不同的苹果,他把那个苹果摘下来,正要咬上一口,苹果竟让人夺去了;或者,在腐烂之前,让火神星人的死光射中,消失了;他望着那双曾触摸苹果嫩皮的手,想着苹果肉可能有的味道,越想,那味道越香浓;他不能忘掉那个在有限时间里出现的苹果;他死心塌地爱着的,是自己“回忆里的苹果”。

人,只会死心塌地爱着“想像中的苹果”和“回忆里的苹果”;这是我悲观的想法。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安眠与安息

“充实的一天,带来安眠;充实的一生,带来安息。”达·芬奇曾经这么说;当然,他说的是意大利文,未必像译文般对称。

“安眠”和“安息”,人的一生,说到底,求的就是这“相安”而已。

“相安无事”,原来是最大的幸福。

为有意义的事而劳累,事无分大小,劳累完,倒头呼呼大睡;天天有事忙,做得多,睡得好,不知老之将至;然后,忙够了,倒下就死,死得无憾,甚至,根本无暇细想该不该有憾,这就是达·芬奇的“相安”。

最爱“有事忙”;有事忙,就不怕劳,不怕累;“无事忙”,那是徒劳,是虚耗,变成一个不适当的人,在不适当的岗位,做不适当的事务;明知道不适当,却不能抽身,能不苦恼?这样地瞎干,蛮干,白干,心中纳闷,气行不畅,一般不得安眠。

等而下之的,但求欺世,欺人,充严肃,充学院,充大师,充大款,总之,充而不实;梦醒临镜,镜里好大一件充头货,看着,还能安眠,已经不是人了。

我总爱说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和尚问某禅师:“狮子捉兔子,用上全身力气;捉大象,也用上全身力气。不知道它用的,是什么力?”禅师说:“那是不欺之力。”这“不欺之力”,说得最好;不欺,才能充实;充实,才能带来安眠和安息。

如果你也想安息,听达·芬奇说,做点实事,比方说,用不欺之力捉一只兔子,或者一条鳄鱼;当然,要安息,还是捉鳄鱼,比较容易。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好想做富二代

“做富二代其实好痛苦,他们含着金钥匙出生,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目标,没有吃苦的机会,当然,也享受不到你死我活之后,获得的成功乐趣。”电台节目,又有人这么说;真是屁话。这么“痛苦”的事,怎么不落到我头上?

如果我是富二代,我会十年写一部小说;这十年,五年用来旅行,恋爱;三年研究一门看起来很无谓,实际上,也真的很无谓的学科,比方说,某个法老王在某一年跟某一个发骚的妃子的某一段情对某一个名词的词性的影响;剩下那两年,埋头写,挑战米兰·昆德拉。

这个专栏,当然占着;重赏之下,必有懦夫,我到山卡拉找个文笔比我好的当文胆,我说话,他写字;读友来信,赞我的,亲自答。

我会在巴黎、佛罗伦萨和上海买大屋,每月要人给我寄一张光碟,内有废柴言行摘要,按时放映,招呼外国朋友。“这是香港的憨豆,黑心鬼见了,笑到呕。”我不会学外文,只会请几个美女陪在身边当翻译,这才叫气势。

如果我是富二代,我会给聋猫阿灿买一间花园洋房,添置欧陆名牌沙发给它磨爪,定时开放接待小朋友。如果我是富二代,我会到福州寿山投一个大矿洞,请人爆石,爆出来了,吩咐几个专用大师雕猪头。

如果我是富二代,我会在卖四十块钱的拙作封面,贴上五十元小钞,让读友多买多赚,帮了人,也助长了销路。我疏财仗义,绝不保守,肯定周围都是好朋友。

我不要目标,我不要吃苦的机会,也不要成功的乐趣。你觉得当富二代痛苦?请把钱都捐给我,让我代你去受罪。我一定不负所托,尽心竭力,完成这天底下最艰难的任务。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在爱和恨的交界

情场,本来不是战场;可惜,人人当那是城市游击战,攻防战,肉搏战,爱火乱燃,欲焰连天。

多年前,猪朋在某地水上乐园发现一个白里透红的女人,女人身上无鳞,但有鱼腥味;他觉得她像一条鱼,他很快就爱上这条鱼,他认为自己前世也是一条鱼,曾经跟她在咸淡水的交界,在悲与喜的交界,在爱和恨的交界,偷欢。

也许在民国,也许在清朝,她吞了一个鱼钩,他爱她,宁愿也吞一个鱼钩,终于,让人铺上芫荽,浇满酱油,以九成熟的肉质,同躺在一只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瓷盘上。今生,猪朋除了不时觉得喉咙痛,就总感到这苍茫天地,欠他一段情;虽然,他结了婚,儿女成群。

他忽然爱上一条鱼,爱得失魂落魄,虽生犹死;他老婆很伤心,很困扰,四出求援:“我应该怎么做?”揭破他?逼他抉择?请那条鱼放口?央他回头?闹翻了,家破了,孩子归谁养?让迷惘的人作决定,他只会作一个迷惘的决定。

外侮突来,战事即兴,只能借重古人用兵的智慧。有一计,叫“假痴不癫”:“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电屯也。”意思是:宁可假装不知道,不行动;不可假装知道,轻举妄动。总之,要沉着,不泄露机密,就像云雷在严冬深藏于地底。

知情,心乱,妄动,几乎是坏大事的共有模式;假痴不癫,是心中雪亮,却装糊涂;既然时机不合,不可能行动,就不行动,或者等一等,缓一缓,伺机而动。

男人都喜贪新,爱尝鲜;然而,新会变旧,鲜会变臭;猪朋爱上一条鱼,激情过后,满嘴腥气;老婆假痴不癫,化解了危机。“婚姻,就是战争。”她推窗,远景一片阴霾,更大的危机,渐渐的,又逼近了。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名店

不少餐厅、云吞面档,或者老饼铺,遇名人光顾,不管名人是拍戏的,当官的,写文章的,做小丑的,总之,有点“人气”,老板就会要求合照,放大了高挂四壁;或者,请名人在墙上签名;这种涂鸦行为,我有时也会奉命而为,不能免俗;况且,我本来就俗。名人光顾名店,名店,也因人而名;年深日久,店里那一堵“名墙”,还真有点可观。

名店,不一定名实相符;食客觉得做了冤大头,认为这家店难啃,名大于实,或者名不副实,看看同样做了冤大头的名人,就会感到吾道不孤;起码,吾头不大;心理,就平衡了。

开店两年多,来访的名人,还真不少,我竟然没想到像那些食店一样,请名人都留下墨宝,或者要求他们做个无厘头的“V”字手势,实在不可原谅。查良镛先生驾临,我只是提早起来到市场去买了些野姜花养在阁楼上,免得那一瓶干瘦的薰衣草失礼于人,却没想到要预备照相机,请查先生伉俪和蔡澜先生跟我这个卖石头的来个合影,再镶成四尺见方的巨照让人羡慕,要是另附一句“设计对白”,譬如:“买得多,笑呵呵!”那才真是会做生意呢。反而对面大唐茶行的李老板认出查先生,没错失良机,拿了几本金庸小说走到门前索签名。

一九九六年,我没上班,在家里写《雪狼湖》小说,写完十几页,就传真一次到张学友先生家让他看,他看了就拿去让人筹划音乐剧;我和张先生见过面,喝过茶,也吃过饭,就是没想到要他签个名,拍个照。

名人不来,或者,不再来,我难道不可以去找?有食肆请名人在大卡纸上签名,再一幅幅裱起来示众;我其实可以买几张大画纸带在身上,遇上来访过的名人,就请他们“补签”;打算来,还没有来的,要他们“预签”;宁死不来的,也请他们签上一签。然后,分门别类框起来。试想想,连不来的,都签了名表示支持,我这家店,能说没有看头?

可惜,店小,名人们的名字和名气太大,要将这一幅幅大名恭恭敬敬地展览,我已经没地方搁石头了。名人,都保存在我心里,大家来看我,就够了。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生活态度

“什么是你的生活态度?”某天,有记者间。顿时语塞。对,什么是我的“生活态度”?什么叫“生活态度”?

好逸恶劳?我承认,但这是习性,不是“态度”;远小人,亲贤人,是做人方向,也不是“态度”;开店,遇嚣恶黄金周,提价十五倍,是宗旨,也不是“态度”。

对好人,我有好态度;对坏人,有坏态度;对“生活”,我……似乎没有“态度”。

“你说的‘生活态度’,意思是不是:我一向怎么活?还想怎么活?”我反问。“对对对,你还想不想活?”记者恍然:用字,原来可以这么平白。“我喜欢日子过得简单,我希望日子仍旧过得简单。”我好久没思考这样的问题,我说:简单,就是不需要的东西,最好不要;如果有需要,可以的话,要最好的。

如果没有需要,我不会为了炫耀,去买一辆车。我认为一个人,只需要有三双鞋:一对皮鞋,一对球鞋,一对拖鞋。没用的书,要马上扔掉;资料分类贮存,再扔掉;处理坏朋友,跟处理坏书的方法相同,在封面或者他的老脸加上眉批:没内涵、矫情虚妄、是非不分、小家子气……一律扔掉。

老公,或者老婆,愚见以为:最好没有;如果不幸有了,最好只有一个。情人,同时,同地,不宜有两个。简单的生活,源自简单的关系;如果你有三个爸爸八个妈妈,婚后有四个姨太九个夫人,再生十几条化骨龙,你的人生,美其名曰多姿多彩,其实,已经复杂得非常滑稽。

打工,理论上,比做生意简单,但端看你打的是什么工,老板是谁。碰上专门年尾裁员的无良雇主,你忙着四出谋事,就不可能安稳,不如开爿小店卖牛杂,来得简单。我的“生活态度”,就是不贪多,虚名和实利,有一点就够。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永远

“如果说你可以永远爱一个人,无异说一枝蜡烛,能点燃到你生命的尽头。”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我们有没有可能“永远”爱一个人?是可以的;关键在于得先界定“永远”这个词“有效期”的长短。

“永远”本义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光,包括宇宙诞生之前和毁灭之后这一段长过大家条命的时间。按这个“本义”,我们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行使这个词;只要使用这个词,就是讹骗;然而,诗人和恋人,没有这个词,就像夏蕙姨没有了化妆品,总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小男孩对小女孩说:“我会永远爱你。”说时,一般都是真心的;但“永远”,在这个年纪,只是一个“助语词”,作用是加强和修饰“爱”这一个单调的字。

一般来说,情侣年纪越轻,激情越浓;罗密欧如果行年四十九,茱丽叶也三十八,同样的故事,就没有说服力,也没有叫座力。罗密欧说的“永远”,按激情浓度,大概相等于现实人生的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激情完全消退,“永远”就化为乌有;拖一拖,就不必殉情。

人成熟了,我们还会偶然说说“永远”;例如,在婚礼上,或者在一次称心的性行为之后;这个“永远”,又长久些,大概七八年。

大家都明白“永远”等于亿万光年,信口胡诌,断不会把这个词写进合约,也没有谁真会追究:“你说过永远的,怎么又不永远了?”

到了垂暮之年,大家都心照不宣,避谈这个“永远”。

小时候,清明节在澳门扫墓,记得有座什么“华人永远坟场”;坟场而说“永远”,天长地久,还是比少年人的“永远”,意味深长。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木棉树下

也只是一个故事,有什么寓意?大家一起琢磨。

某年某月,某一个地方,某一株木棉树下,蹲着一个人;这个人,衣履鲜洁,头发梳得蜡亮。“你在干什么?”途人问。“等开饭。”他答。没多久,一条大黄狗来了,拉了一堆屎。这个人,抓起狗粪就吃,吃得好有感情,吃得好回味。吃粪人每天来,照例蹲在树下等那条大黄狗的恩赐;途人见了,都瞠目结舌,掩鼻窜逃。

吃粪人,原来是个富人,生意做得好大,向来有人巴结,转眼间,还在那个小地方成了名。寻常人遇吃粪人,见他张口说话,初时惶然退避,习惯了,不觉其臭;甚至,竟有人受到感染,大着胆子,陪他蹲在那棵木棉树下吃屎。“你果然有品味,像我一样有品味!”资深吃粪人夸奖后辈,到底同声同气,后辈备受信任,提携,忽然飞黄腾达。“狗粪,说不定,没有大家想像的难啃。”就这样,多了第三、第四……个吃粪人。

吃粪人,以几何级数递增,若干年后,已成党成派,结成“食屎大联盟”。因为吃狗粪的,多是头脸人物,有些,还是专业人员,学贯中西;坚持不吃的,有一些,开始动摇,夜半惊醒,时有疑问:“难道是我们太拘泥,太固执?没足够的聪明去接受、去认同这堆新鲜的‘价值’?”他们变得沉默,有人试吃,有人沮丧得迁离这个已经由“吃粪阶级”管治的城镇。

“吃粪”,渐渐成为身份的象征,那株曾经有人尊称为英雄树的木棉,因为是第一个吃粪人等大便的圣地,早就成为吃粪阶级的图腾。然后,为了维护阶级利益,有吃粪人提出:“我们得成立一个委员会,谁要吃屎,得通过审批;不合格的,不具备‘吃粪权’。”建议虽好,但谁有权“审批”?吃粪量大的,认为吃粪量小的投机;吃粪期长的,觉得吃粪期短的僭犯。争逐不休,恶臭弥漫。这年春天,木棉仍旧红艳艳地开了花,万木凋零,唯有这一株树,屹立如故。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什么是“优雅”?

“什么是‘优雅’?怎么样才算‘优雅’?”读友问。我,性凶暴,由我来谈优雅,好别扭;但既问之,则答之;答得不好,幸勿见怪。优雅,当然不是着名牌,学仪态,扮高贵这样的门面功夫,这只是优雅的皮毛;穿戴,称身整洁,视乎场合调节,就够了。

优雅,是修养,是好习惯,有诸内而形诸外;比方说,守时,就比不守时优雅;满身臭汗,气喘如牛冲进华堂:“对……对不起!又塞车。”一席十数人,衣冠楚楚,瞪着你这一个蓬头垢面“大忙人”,虽然满口“唔紧要”,但你去吃饭,变了接受宽恕,还能够优雅?

有权,滥用;或者无权,还是乱用,就不及有权慎用,甚或不用优雅。《辛德勒的名单》好像有这样的情节:狂徒用机关枪瞄准集中营里一个小孩,想打烂他。旁人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杀他,因为我有权杀他。”狂徒要体现权力。“你可以宽恕他,你也有宽恕的权力。”旁人,其实是圣人,懂得怎样理顺野猪的硬毛,救人一命。

土包和土豪都爱特权,有权用尽;然而,你什么时候发现这种“权贵”优雅?

老实,又比不老实优雅。不老实,见人,目光闪烁;行文,造作矫情,为了私利,可以蒙神骗鬼,昧着良心说话;七个破盖,要盖八个马桶,东奔西走,欲盖弥彰,私欲的臭气熏人欲呕,当然不能优雅。

有一技之长,真材实料,当然,也比虚张声势的窝囊废优雅。

优雅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不动如山;是有权慎用,有势擅蓄,有能而不乱露;是能进,也能退,能享荣贵,也能知丑知辱知道鞠躬下台。

终极的优雅,是从容,从容面对生死成败,泰山崩于前,还是走到山脚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援手;优雅是择善固执,身体力行;当然不是像我这样,说说算数。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什么叫“雍容”?

人,要活得雍容,不容易。

当然不是脖子围只死貂鼠,身上披块狐狸皮,银簪金钿挂了一头,就叫做雍容;那叫浮华,叫堆砌。

十二个陌生人同桌吃饭,十二个交换名片,不忘各附一句,譬如:“请多多关照!我是做保险的。你今天有手有脚,明天未必有眼有鼻,什么时候找我做份保单?”

或者:“请多多关照!我是卖防盗器材的。府上装了我们公司的产品,贼人来了,只能偷你老婆。噢,哈哈哈!说笑而已,你老婆,谁会偷?”

或者:“请多多关照!我是卖大补回魂丹的。拿我这名片到总店买满十盒,九折,包送货。”

又或者,有更恶心的:“请多多关照!我是卖文的。再过几天,拙作《论雍容》就要出版了。请大家做做好心,施舍个发财钱,买三两本,让小的换一口饭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人人有一个“多多关照”,到底自己不吃,一家八口可不能挨饿,大包袱里有小包袱,一个个搭到背上,步步维艰,都活得张皇;不能都怨造物弄人,家计会早提醒你:做人要有计划。

剩下那一个,他没有请人关照,他礼貌地收下名片,尽可能聆听别人有什么要被“关照”,他说:“希望我对你们有点用。”这才是雍容。

有诸内,形诸外,那是人之常情;人到无求,反过来,变成有诸外,藏诸内,精光内敛,那就是雍容。雍容的人,未必都财雄势大;财雄势大,还一脸贪相,只求“天下为私”,就很恶心。

贪婪,是雍容之敌;我不雍容,我要钱不要命。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什么人最需要爱情?

“在爱情的战场上,唯一的制胜之道,就是逃跑。”这是拿破仑说的;话是这么说,可惜,就连说这话的人,即使能避开横飞的子弹,还是眼巴巴望着一个个肉弹炸下来,浆血淋漓死在“爱情战场”上。

万劫不复,我们还是需要“爱情”;然而,问题是:什么人“最”需要爱情?

一个正常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爱情有不同程度的渴求;年纪轻,血气方刚,浑身都是欲火,要扑熄这团火,自然发狂发癫,去找“爱情”;“爱情”,这时候,是灭火器,扑熄了这场火,三分钟过后,欲火仍旧高烧,于是,通衢陋巷,满眼都是焦头烂额,在浓烟浊雾里,摸索灭火器的“急性爱情狂”。

奇怪的是,有些人,到了中年,位高权重责任大,甚或行将就木,本来该“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心田脑海,镇日里还是火烧火燎?要四出征逐,享受“爱情”的滋味?一时三刻得不到“靓妹”的爱慕,就痰多咳嗽声音哑,头重脚轻周身痕,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一生离不开“恋爱”,总在追求别人“爱慕”的人,可以说,是“最”需要爱情的人。

这么需要爱情,大概也离不开两个原因:一、欠缺了某些东西;二、要证明某些东西。例如,欠缺自信,欠缺其他嗜好,欠缺“爱情”以外的寄托;例如,要证明魅力仍在,魄力仍在,甚至生殖力仍在。

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要耗费残余精力去“证明”?想不通,大概连这些“终生爱情狂”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们需要爱情,不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爱需要付出,是因为我们爱自己,自己爱自己爱得不够,就发动很多人来爱自己。”朋友这么说;也许是这样吧,爱情,原来是一场要争取群众支持的街头运动。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女魔头

睡前翻书,读到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信,窗外,风萧萧,雨飘飘,夜半读泉下人的情书,有点荒唐,也有点感动。

从文先生说:“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第一次的凑巧错过了,我们总希望还有第二次,总以为第二次,就一定做得更好,不会平白留下遗憾;可惜,年华逝去,也只能“安慰”自己,为走过桥,看过云,喝过酒而庆幸;但这样的庆幸,到底透着一点苍凉。

我也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可惜那时候,我自己没有在“最好的年龄”;我最好的年龄,在今天。这就是我们说的“时机”,两个人,没有在最适当的时机相遇,然后相爱。

人,活久了,就有惶愧,有唏嘘,有太多错过了的凑巧,怨当时太冲动,也怨昔日没有行动。睡着了,难得没有梦。醒来屋暗,用遥控开了电视照明,客居的地方,电视能接收好多频道,有一个“新朝日”台,晚上不断播放剪得零碎的色情片段,都是要人打电话去听叫春的。“好想咻咻,好久没有咻咻啦!”女孩满口淫声;“咻咻”是什么意思?还要问台湾人。

早上播女子摔跤,明知道拳脚是彩排过的,但表现凶残,动作利落,竟然也有可观。睡眼看女子殴斗,看一会,就神清气爽,别有一番体会:虽然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女人,的确,还是应当为自己庆幸,庆幸到底还是条光棍,迄今没遇上这种用大腿夹人脖子的女魔头,负伤去结婚。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大师的下场

编了本《灿语录》,搁在店里送人,文中有教人怎样“取悦”自卑猫的,方法,只有三个:

一、忆述你过去活得怎样悲惨;二、表现你目前活得怎样悲惨;三、保证你将来活得一样悲惨。

没有这“三悲惨”,不坚持这“三悲惨”,不管是自卑人,还是自卑猫,你对他再好,终有一天,他会视你为仇寇。你的上进,你的成就,对他,都是嘲谴;如果你稍有疏忽,一句话说直了,他末期自卑症发作,就会有连串的,诡秘而无情的畸行施于你身。

自卑,绝对是一种病,一种长期病,或者该说,长期大病;大病的人,其病在“大”:自视为大师,但夜半惊醒,又怕人看穿他小得可怜。他一边攀附,找更大的长期自卑大师提携,助阵;一边划地为牢,严防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评赏”;现实世界,是自卑症病人的私家病院;你要去读他的书,看他的书,请记住:你是去探病。

对病人,不宜“清心直说”,只能礼貌地,恭谨地,来一句:“今天气息很好啊!有进展啊!外面那些人,都没你强壮啊!”自卑病人,要的,就是强而壮;不是能治好顽疾的特效药。

“你这种画,是效颦之作,没前途。”好心说了实话,就没了一个末期病患“朋友”。

“你写的这种诗,像水蛇春,人家读完会气促,多读,会哮喘发作,为免残害读者,请学会用标点符号。”再说,马上多了一个仇人。

这种“画家”和这种“诗人”遇上了,同病相怜,初时,简直如鱼得水;然后,他们就会喜滋滋去开什么手稿展、诗画会、多媒体朗诵会……然后,发现来的,只是主办单位的职员和奉命来拍照的传媒人员;台上“讲者”三人,台下“听众”两个;照片刊在报纸上,好丢人,他们更自卑了。

“曲高和寡,人来得少,证明大师你曲高。”这么说,“大师”就视你为同路人,下回探病,不必捎一瓶利宾纳去了。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一场动人的凭吊

一个肥肥白白的朋友失恋了,大家幸灾乐祸,很高兴。

朋友本来不肥不白,大概不能面对又小又黑的自己,要隐姓埋名改形象;其实,失恋,人之常情,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一辈子没失过恋的人,绝无仅有;就算有,也不见得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大闺男,就从没有失过恋。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是废话,也是至理。

不管你相不相信,时间,真的有如洗洁精,有如漂白水,就算你坚持不忘记,笔录自认为荡气回肠的细节,放大扭曲痴缠的照片,过了数月,过了几年,那锥心的痛,还是渐渐的,淡了;再过数月,再过几年,旧事,就仿佛成了别人的故事,听来的传闻;如果你还会翻看那些一字一泪的情书,你会感到,正在偷看别人的糗事。

如果你有过两次以上的失恋,又没有为那些早变成“遗物”的定情信物,例如,围巾、音乐盒、哈罗吉蒂等分类,编年,写明送赠人名字,可能还会来个张冠李戴,捞乱骨头,让时间冲刷得白白净净的失恋人,面对一抽屉杂物,只有三分惆怅,七分欷歔。

时间,除了像洗洁精和漂白水,有时候,也反过来,成为冲晒软片的显影剂,本来不清晰的,在时间的药液里泡上若干时日,头脑里不明白的,变明白了:“当年以为佳人负我,原来是我变态畸邪,负了佳人!”

因缘成熟,也说不定能看到昔日把你推向爱情深渊,让你在醋海垂死挣扎的人,有怎么样的下场。回望,只能叹息:“当年狠狠伤害我,到底得到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在时间的漂白剂和显影液里,没有所谓的胜利者,活得好,就是对岁月和情怀一场动人的凭吊。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一个痴人在说梦

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做梦,但做了一半,醒了,再睡,那个未竟的梦却继续发展,没完没了?

文艺点说,那叫续梦,叫重圆旧梦;现实里,或者说,梦乡里,这种事,时有发生。

早上做了个好梦,梦中跟想见的人相见,巧笑倩兮,美不胜收,忽然,楼上失常户以轮椅辗地,天花飔飔响,人就醒了。月来学佛,脾气好,没冲上去捣死他们一家,抱枕再睡,竟然回到一样的场景,像置身长白山天池,又像游泳池,确切点说,是天池变成了游泳池,入暮,池畔还烧起篝火;原来在梦乡里,时间还是会流逝的,梦就是能续,已是一片晚景;更美,也更凄凉。

楼上失常户仍旧轮椅辗地,剁肉饼,跑步,人又醒了。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自私的动物,杀多少,尘世才得安宁?

续梦,形式不一,梦断了,再睡即续,该最常见,毕竟记忆犹新;如果梦,算是“记隐”的话。

有一种:今天做了一半,明天,或者后天续完,连续两三天做同一个梦,直到梦残。

还有一种,最离奇,每隔一段时日,做一段,像肥皂剧,梦中有梦中天地,梦中人物,根本是另一个空间的另一个世界,总让人觉得有一天长睡不醒,就会到那个色彩沉暗一点的境界去落户。这种种断断续续的梦,我都做过,现实和梦幻,有时候,我觉得好模糊:现实太巧合,太戏剧化,梦赶不上,落后了,反而更像现实;虚有如实,实更像虚,虚实之间,日子转眼过去。

有人说,睡觉浪费时间,但梦中有梦中的时间,像去度假,度假能不能说浪费时间?我们能不能把“时间”塞进小猪扑满?积谷能防饥,积时,能不能防老?清醒的人多赚,还是常光顾美梦便利店的人有盈余?有时间,就花时间思考时间;因为有时间思考时间,于是有了心得,于是根据这样的心得,写一部关于时间的书;这样思考时间,还算不算浪费时间?因为一个梦,想到梦外之喜,梦外之悲;原来梦是沃土,我们都把根伸进去汲取养分;汲得多了,就变成痴人。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电话车”和“电脑床”

新款电饭煲,竟然强调可以用来焗蛋糕;电饭煲焗蛋糕,电烤炉还有什么用?手提电话,已经可以拿来拍照,我也有个疑问:“照相机还有什么用?”某小孩吃了某种奶粉,电视广告说:“三岁就可以计小学二年级的数。”我更迷惑了,不能不问:“孩子三岁就计了二年级的数,到了二年级,计什么?让他计三年级,或者中学三年级的数?”这个孩子,是不是很赶时间?我们,是不是很赶时间?电饭煲焗蛋糕的时候,能不能同时煮饭?电话拍照的时候,可不可以同时煲粥?

我绝不抗拒多功能产物,其实,我就好想要一部可以变成房车的电话,一句:“马上到。”挂了线,电话就变高变大,真皮座位升起来,方向盘冒出来,四个轮子贴着地,最好核能推进,卫星导航,键入食店名称,不仅马上到,还自动到。有本事就发明这样的“电话车”;不然,去研制一台可以变成大床的手提电脑,锂电最少能用三年,床面冬暖夏凉,四面都是立体声,躺在超大屏幕上,想游泳,按一字,被窝里就碧波荡漾,阳光遍照;要看电影,按二字,有过期的和《人间道》;睡前,要看病态教徒惩治妓女无删剪真人骚,按三字……

已经有在屋里撞来撞去,自动吸尘的机器,好像叫“吸尘机械人”,什么时候,再发明“洗碗机械人”、“洗厕所机械人”、“拖地机械人”、“换床单机械人”和“煮饭烧菜机械人”?如果家务都由“机械人”代劳,会不会一屋挤满“人”?

如果撞来撞去,都是无血无肉的“人”,最终,是不是也该发明一个为我们度身订造,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这个人,可以跟我们同生共死,同吃同睡,可以一起逛商场,也可以一起上战场;然而,这种终极的成功产品,该到哪里去买?哪里去找?人生,原来那样无奈!于是,我们继续研制各种无厘头电器,明天,说不定就有一盏灯,可以用来切苹果,批雪梨。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无中生有”大法

“脑海里空空如也,却要交出文章,怎么办?”小学生和大作家关心的,竟是同一个问题。

人脑,当然最好等于电脑,过目不忘,一个脑袋能盛得下一家图书馆,这时候,就算没题材,没所谓的“灵感”,也可以哔哔哔哔吐出来一堆资料,一串年份。

这种脑袋,可不是人人能有的,怎样修炼“无中生有”大法?就最值得研究。

最方便,当然是借助幻想,譬如说,幻想你的男朋友忽然变了一只大公猪,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大公猪会做什么?你会跟他说什么?

“说好了明天去日本,你变了一只猪,怎么能上飞机?就算上了飞机,护照上没贴个猪头,怎么入境?”于是,你万分苦恼,越想越深入,越想越悲哀,一篇人和猪相恋的文章,就这样产生了。

佛说:空有不二。意思就是:“空”和“有”,不是对立的,是相辅相成的同一件事情;因为总得先有“空”的状态,才能“有”;例如,你要“有”东西,首先要弄来一个“空”的袋子;袋子如果满了,不空了,就不能载东西了。

当你感到“空空如也”,恭喜你,你很“空”,就等于你有无限的可能,你是一个只载了空气的大布袋,是一个无底深潭,是一条半年没吃东西的大鳄,是一辆没有载人的大巴士,天地间万事万物,俯拾即是;总之,你想怎样,就怎样。

“无中生有”大法怎么具体施展?

唉,我不是正在“施展”给你看吗?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思考”方法

有一种“思考方法”,很奇怪,比方说,有一个男人,吃了你这块粉嫩的上肉,不旋踵,又去吃别的红肉或者白肉,甚至黑肉;东窗事发,男人热爱偷吃,偷吃还不抹嘴的习性暴露,你好难过,觉得所托非人,平白让他吃尽甜头;然而,你最后还是原谅他,为他开脱,理由是:“他是一个浪子。”或者,更严重一点:“他天生就是一个浪子。”

似乎,只要给当事人或者犯事人一个“恰当”的名词,一个“身份”,他就可以被饶恕;因为他的“身份”,例如,浪子,足以“肩负”相应的罪行。如果“浪子”或者有“浪子特质”的人是个讲师,是个长发披肩的露宿者,这些人,碰巧喜欢摄影、绘画,或者文学;“喜欢”就够了,不一定要有才情,有天分;他被饶恕的理由更堂皇了,大家会说:“没办法,他是一个艺术家。”

好多年前,有一个“诗人”带着两个老婆迁到外国一座岛上,日长无事,“诗人”用斧头砍死老婆,自杀了。因为他的诗写得朦胧,诗评家读了,自我感觉良好,他砍老婆,忽然就多了好多学术上的理由;其实,那是两回事。

他诗写得好,是个“诗人”,这是“身份甲”;他当老婆是老柴,傻笑着劈柴,是个“神经佬”,这是“身份乙”;作为一个神经佬,他跟普天下的神经佬,包括青山医院的神经佬,没有分别;他的罪行,也不应该因为他有另一个“身份”而格外“高贵”。

我们优秀的香港警察抓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贼,移送法院,你认为辩护律师,会不会这么说:他打劫银行,抢金饰手表,遇上追捕,当然应该反抗;警察职责所在,应该开枪;我的当事人既然有枪,当然也应该还击;警匪驳火,途人,当然会有伤亡;大家忠于职责,各有明确身份。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杀人拒捕,作奸犯科,全因为他是一个“匪徒”,他天生就是“匪徒”,而且是公认的“匪徒”,根据一般的“思考方法”,尤其女人常用的“思考方法”,法官大人,你应该判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这个“匪徒”无罪。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对催人岁月的抗议

女为悦己者容,为嚼牡丹的牛,也容。

吃饱饭,恶徒只想到剔牙;淑女,都拿出补妆的匣子,用唇膏和画笔涂嘴;一张嘴,两片唇,涂得姹紫嫣红,五色缤纷;涂完脂,抹过粉,对镜撮嘴发出啧啧声,满意了,华灯下,果然焕发多几分杀死人的妩媚。

米兰·昆德拉《无知》有一段字字到肉的情节:一个女孩,为了“破碎的爱情”,为了一连串“莫须有”的原因,决定寻死;她和同学们到山里一家小旅馆宿营,事前,她偷了母亲五颗安眠药。

当同学们睡规定要睡的午觉,她走上山路,走向山脊,零下十度,天,好蓝。她吞了安眠药,没多久,睡意来了,“她知道,结束的时刻到了,太阳在她的头顶,明明灿灿,明明灿灿……”这时候,她做了一件少男少女很有共鸣的事:从袋子里拿出一面镜子,拿到面前,端详着,她是那样的美丽,她不想丢下这样的美丽,“她为了自己的美丽而感动,为了撼动她的美丽、扭曲她美丽的这股感情而感动”;她,忽然怜悯那即将消逝的美丽;然而,睡意更深了……

幸运地,女孩让人找到了,冻伤的手指能保住,但左耳变黑了,要切除,她的美丽,在手术刀下,被迫打了折扣。“这一切,竟然和她的预期背道而驰!”她想把未来废除,要美丽变成永远,偏偏失去了一只嫩滑的左耳!

昆德拉这个老头,对女孩们爱美爱得要死的“深层心理结构”,挖苦,也挖得够深的。文学,真正的严肃文学,就是有这种痛苦的洞察;作者把目标人物和人物身上的瑕疵放大,置于灯下人前;我们看了,会心微笑;然后,泣不成声。

我们都是从那样的美丽和青春走过来的;为猪唇,不,为朱唇抹彩,对岁月的无情蚕食,说到底,只是一次抗议,一种徒然,一份无奈。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画中人

十九岁那年,他在理发店一边让人剃头,一边看杂志;杂志,其实是拍卖行印发的图集,那些中国人画的油画下面,都有个底价。

编号66那一幅,画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女孩眼睛乌亮,因为只画了大半边的脸,鼻子在暗影里翘得更秀气,嘴唇好饱满好红润;女孩在那个让颜料黏牢的世界回头,柔光,就投在她那张脸和从黑连衣裙的长袖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掌上。“这书能不能让我带走?”他问理发师;那时候,满头烦恼丝,总算暂时理顺。回家,他把那幅题为的图画裁好了,镶在镜框里悬在睡房墙上。他的这个房间,甚至他的人生,似乎都缺乏一个“重心”或者一个“主题”,那幅画挂在床前灯下,她的回眸,在孤寂中凝固,喜怒哀乐,从此,仿佛都以她的黑眼珠为轴心向八方辐射。

他爱上了这幅画;而且,爱上了画中的女孩。

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爱,爱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倒影,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但那年头,他太年轻,以为是同一回事。

那幅画在香港和大陆的美术馆展览过;展览过的画,大概到了拍卖行,更能卖个好价钱。半月后,他按图集所标示的时地找到拍卖会场,登记了身份资料,领了个牌子,他就坐到前排,等候竞投目标画作。

“两万?两万五!三万!有没有人出多过三万?四万!四万……”拍卖员吆喝着。他心跳得好快,呼吸困难;然而,牌子举了一次,他就恼恨自己收入微薄,耗尽积蓄,仍旧不是那些商贾的敌手。“为什么就要跟我争夺?我爱这幅画,但他们只会把她,把这幅画买下来再卖出去。”他瞪着那个最终以八万五千元投得画作的平头胖子,瞪着他离座办理确认手续;当那幅让人搬到猩红的绒帘后,他感到好失落,想哭。

然后,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向那个胖子要电话号码,他说:“过……过两三年,我一定用双倍价钱,跟你要回这幅画。”

两三年,转眼过去,他还是没攒够钱跟平头胖子买画;他每天望着睡房里缩小了的复制品,对画中女孩,总感到莫名的歉疚;他在酒店当门童,辛勤干活,终于晋升为高级门童;他迎人送人,却最怕人;下了班,只想赶回家跟画中人说话。

然后,又两三年过去。他攒到了十万元,暗想,不景气,画主或许可以减价。“董事长不在了。”接电话的人说;胖子早就过劳猝死,接掌职务的,是他儿子。那幅画,还挂在会客室,谁愿意付钱,都可以相让。“敝公司什么都卖,包括女职员。”对方说得认真。

他终于把原画“迎娶”回家,他好满足,好快乐,头几个晚上,他几乎不肯阖眼,只靠在床头和画中的北京姑娘相对。“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有一天跟我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每一个宁静的夜晚?”他觉得,她命中注定是属于他的,就像他命中注定要接受她永恒的垂顾。

时光流逝,打从他在理发店遇上这幅画算起,十载,匆匆过去。

他曾经跟一个女同事约会,但他从没带她回家,他觉得家里早就有一个人在等他。然后,他们分手,女孩都认为他是侏罗纪鸭嘴龙拉出来的一只闷蛋,热情,始终不能把这只蛋煮熟。

二零零二年春天,天天是雨天。他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步进酒店;这种事,平均每天发生一百八十次,十年来,发生了六十五万七千次;但只有这一次,他心潮涌动,他觉得女人很眼熟,那张端丽的脸,跟那六十五万个跟男人到酒店幽会的女人,是那样的不同。他们总是下午来,晚饭前一起外出;第六日傍晚,他们进了酒店,在他下班前还没有出来。第七天早晨,雨仍旧下着。男人退了房间,驱车直趋白云机场。

女人下午来,他替她开门,很自然地跟她说:“他走了。”“不可能。他说好了今天要跟我办手续,然后……一块到台湾去。”女人不相信,觉得骗她的,是这个含情看她的眼前人。

她坐在大堂一张明式红木椅上,呆望着镀金屏风前一盆兰花,大概悲哀藏得好深,脸上根本不露形迹。他一直站在大门旁看她,才二十五六的人,却有说不出的风韵。要下班了,他换了衣服出来,女人刚好站起来要走,他仍旧为她开门,问她:“要不要为你叫一辆车?”她点点头,计程车迟迟没来,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看到海?”好远,他说,但他知道。他怕她想不开寻死,冒昧说:“我陪你去。”那是一个很坏的终结和一个不错的开始,他们就在那一个细雨黄昏开始相爱。

“我总觉得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他说;她早就听过同样的话,不再感动,但接受他的好意;她明白该降低要求。她从北京到广州三年,生活,半点不容易。“女人都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你可以给我这样的日子吗?”有一天,她问他。“我会努力。”他说。努力并不足够,她知道;然而,她可以免费和他睡一次,为了报答他的真诚。

他邀她回家,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回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她说:“那是我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那夜,她换上浴袍,走进他的睡房,就看到那幅;十年前,在北京,她十六岁,一个三十六岁的画家看中她,而且把他深郁的感情化为颜色;她的青春,在那幅油画里凝固,远比在真实人生恒久。这个把她邀到睡房里来的人,根本没想到画中人会让红尘磨蚀。

“那就是我!”她好想这样告诉他,他为她“最美好的一面”付出得太多;然而,或许因为爱,又或许,因为自私,她没有说,只是温柔地问他:“你有没有发现画中人有点像我?”他如梦初醒,原来就因为“像”她,他迷上了她。

半年后,女人离开了他,他们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她一直没告诉他画中人的故事;她知道,他最终会忘记她,却仍旧会深深爱着她好多年前那瞬间的回眸;她苦涩地笑了,让人永远爱着,毕竟,是幸福的。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那永恒的回眸

在专栏里写了个故事;故事,半真半假,有感而作。

二零零二年六月,在广州住了三天,头一天晚上,到酒店隔壁的浴足馆“洗脚”;一双脚,用沸腾药汤氽成半熟,再指捏肘撞,飨以凤眼拳,人,反而舒服受用。我向来冷酷,不爱与人搭讪,招呼我的女孩也不多话;忍痛看她,那张脸,细致端丽,这样的女孩,该在奥林匹斯山的湖边照影,长发垂到湖里,都化为水仙花;怎么说,都不该在这种地方为人洗脚。

“店什么时候关门?”我问。“凌晨两点钟。”她说,最怕客人关门前光顾,害她不能回家。“下回,我凌晨一点五十五分来。”我吓唬她;她用眼神示意:她会恨我,一辈子恨我。

翌日,暴雨惊雷,我晚饭后就去;见了我,她很高兴。“你喜不喜欢画画?”她问。“我不画画,我来拍照。”的确,因为天气坏,无事可为。“看杂志啊。”她递给我印刷品。“杂志有什么好看?”我出门不看书,也不看杂志。“好看的。”她去取茶水,我翻“杂志”。

那其实是九五年广州春季拍卖会的“中国油画”图集,有一幅,九二年高强画的,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过;九三年,油画送来香港展览,当时,如果我看到这幅,我一定会把原作买下来,一定会为画中女孩意乱神迷。“画中人有点像你。”我对为我挝腿的女孩说。“是我啊。”她笑得很满足,她说,那时候,她才十六岁。

“能不能裁下来送我?”我问得自然。“拿去好了。”她答得慷慨。夺去她的“杂志”,才发觉书页早翻得黄旧;毫无疑问,这是她最感自豪的一件事,是她最美好岁月的凭证;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怎么就拱手送我?“可能她有一千本,见人就送。”小黑明说。真是一个恶俗的土人。然而,我还真希望她仍保留一册,让自己十年前那永恒的回顾,化为今日的抚慰。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变态朱铄的大棍

文学奖,多少像抽奖,某年,诺贝尔大抽奖抽中了印裔作家奈保尔,打算买一两本他的书看看;这个人有种,够老实,能老实面对自己的欲求和欠憾,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可能太坏。

奈保尔感谢妓女在他失意的时候提供慰藉,他不避俗世冷眼,坚持众生平等,坚持“平视”;平视最难,我们活在仰观和俯瞰之中,见高拜,见低踩,有多少人能直视人?把人当人?不鼓励嫖妓,因为不卫生;傍晚,乘车经过上海街,总见妓女穿了袒胸露脐贴身薄衣,在车缝人堆里逡巡,厚涂脂粉,神色,肤肉还是一样苍白;不希望人当娼,因为嫖客不一定都是会感恩的诺奖候选人,因为天气凉了,恶政,更比北风凛冽。

世上有很多时运不济的人,这些人,不一定依照我们的期望或者“理想模式”而存活;但人,总得给别人一条活路。清乾隆时,平阳县令朱铄任职期间,最爱用特制的厚枷和大棍,对犯人施以重刑。他最爱审理奸情,对男女床笫细节如痴如醉;有一次,他审问一名妓女,如常命令衙役脱光她衣服杖责,兴到,更让人用杖头捅入妓女接客的地方。“看你以后怎么干活!”朱铄得意洋洋,命衙役把妓女流出来的鲜血,涂在抓来的嫖客脸上,绑到衙前示众。朱铄表面上痛恨妓女,看起来是借毒刑煞住当地嫖风;然而,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样的变态淫虐,他自己最明白不过。

妓女不能干活,难道都去写作?都去教大学?暗夜里,街头有很多翻垃圾箱的猫;我们不喜欢这些猫,却不能,也不应该赶尽杀绝。朱铄为人不齿,但香港,最多像朱铄这样的“有道之士”;为了“平衡”意见,传媒最爱请他们亮相,邀他们撰文,让无心之物,成为社会的良心。

奈保尔千万别来访,来了,肯定难逃这一批变态朱铄的大棍。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艺术与环境

闲来,我爱踢“艺术家”要害,堵“艺术家”财路,难免犯众怒,习惯了;但只破不立,到底不好,这就给艺展局提提意见,说说该怎样花钱,才花得不冤枉。

事实证明,用公帑培育“成熟”了,而且熟得烂掉了的“艺术家”,效果不彰,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效果;比方说,政府给我一千万,限我三年之内,写一部精致的作品,可以,我敢保证,艺展局这回终于找对人了,写得不好,原银加利息奉还。然而,这部精致作品,我在“市场”上赚了钱,退休了,还是会写的;没写成就死,那是命。你艺展局来资助我,我问心有愧,总觉得这笔钱,捐给公益金,受惠的穷苦人更多。

资助人写书,行不通;但钱,可以用来鼓励人读书;只要培育出较多有品味有要求的读者,好作品就会有市场,写作精致文学的艺术家,就能够糊口,就可以得到应有的尊重。乐观点看,这些从小就培育的读者,因为品味高雅,判断力强,如果坚毅进取,头脑里,又有足够的艺术细胞,也容易成为一流的艺术家,为人类留下宝贵的文化资产。

百年树人,资助,最好从小孩上幼稚园就开始;毕竟,要读者能欣赏一个句子,即使只是“一群白羊在绿茵上”这个简单的句子,如果这个“读者”到了三十岁,还没见过真正的“绿茵”和“白羊”,只想到旅游特辑里,电视艺员在羊群里厮闹的片段,他对这个句子,就难有共鸣,也不感到有什么情趣。

绿茵,让孩子感到该爱护自然;白羊,让孩子萌生同情心;绿和白,动和静的对比,让孩子不自觉地培养出审美能力和诗情。

爱护自然、同情心和审美能力,是一个艺术家的根本;政府要推广艺术,培养艺术家,给小孩一片绿茵,几只羊;这样的开销,是省不得的。

“我看到石堤、浅滩、落日,潮正退,海水贴在黄泥上……无边的平旷丰润,千千万万泥色的花鱼从膏腴的泥土里钻出来又钻进去,在土穴里排卵,受精,成形生长,又和泥土羼在一起,静静增加土壤的厚度……”二十四岁那年,我在台湾《联合文学》发表了第一篇叫《花鱼》的小说;写的,是澳门路环岛的“泥土”;这片“泥土”是我的“老本”,让我可以“吃”到今天,而不必依靠政府的资助。

“土壤”或者“环境”,绝对影响文学艺术家的气质和品味;气质和品味,会形成作品的格调。学语言,要事半功倍,最好从小就学,还得有个“环境”;学艺术,何尝不然?

长远来说,政府要扶植艺术,就得营造这个“环境”;艺术和自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分割不得;一边摧毁自然景观,破坏生态环境,一边要重铺适宜艺术滋长的土壤,是荒谬的;但这种荒谬,是现实,只好面对现实,知其不可而为,以期百年后,下一代,或者下一代的下一代,不那么浅陋和恶俗。

事实上,我们渐渐看得见那些知其不可而为的有心人;如今,就希望习惯分肥的“艺术家”行行好,按捺贪婪和私欲,让政府把资源用在教育上,在学校里,在课堂外,撒一把栽培文化艺术的泥土;虽然“泥土”不可能“平旷丰润”;但起码,多了厚了,即使缺乏天然营养,是化学泥,也总比不播种,不施肥强多了。

教育,是长期的;今天的文学艺术家,有一些,不谙市场运作规律,刚愎自用,可能等不到“优质读者”成熟,就饿得反肚,或者愤而上吊;政府,也不能今年花钱,等看百年后的成效。

扶植艺术,我只说文学艺术,要在短期内见成绩,要有点“现眼报”,方法是有的。

听说,艺展局就打算改变拨款策略:当判头,让出版社提交计划,判头按这计划精粗优劣,再决定批多少钱,或批不批钱;想法,的确是进步了。

出版社和出版人的诚意和能力,“产品”,可以证明,比要评定谁是真正艺术家,较有客观标准;出版社向来面对市场,也较有推广经验,避免精致作品变成昂贵的填海物料。

出版社要为艺术播种,比方说,要在一年内,出版一套十种“乱棍狂殴大食懒文学系列”,这系列作品很有价值,但比较“小众”,判头认为计划可行,以合约形式拨款,时限到了,就去验货。编得好,推广有声有色,读者有弹有赞;下回,出版社再来要钱,再谨慎审批。

充头货编出一堆狗屁不通的笑话,一摞人见人怕的“严肃垃圾”,或者时限到了,仍旧声沉影寂,出版社像座搁咸鱼的义庄;下回,就不要批钱,不但不批钱,还公布名称,严令索还公帑;意图欺诈,借善政敛财的,逮住“出版人”,不妨移送大陆枪决,以儆效尤。

艺展局除了当个好判头,当然,还可以主动些,研究有什么类别的文学艺术品,是市场上缺乏的,或者根本让浊流淹没,在水底挣扎,就要灭绝的,再跟有诚意和能力的出版人协商,找出救活,或者保护这些“文学大熊猫”的方法。

请妥善投入资源,让蛇虫鼠蚁以外的珍稀生物,也有个小小的繁衍空间。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兽非兽,人非人

天气冷,会替大白灿穿衣。猫习惯了这身穿戴,临镜自照,大概也认同镜中这个越来越像人的自己,要为它脱衣理毛,它竟然长喵抗议。猫毛裘晾在太阳下,猫总是守在旁边,瞟瞟大衣,瞟瞟人,分明在说:“怎么还不替我穿回衣服?这样一身毛,实在丢人!”

大概不常见面,声大夹恶的聋猫反而显得热情,每夜要陪人睡,睡得很甜;人起来,猫也起来;玩乐憩息,竟追随人的步伐节奏。忽然明白一件事:这些年,我把猫当人来养,猫就把自己当人来活;于是,猫性日少,人性和人的积习渐多;能再活几年,恐怕这大白灿就会用两条腿走路,用八达通卡搭公共汽车了。

我把聋猫阿灿当人,它于是活得像人;同样地,这些年,聋猫阿灿也会把我当猫;我让一只猫长期看成是猫,会不会多少也当自己是猫,活得越来越有猫性?越来越认同猫的世界,远离人的生活?

庄生晓梦迷蝴蝶,庄生不知道自己是梦见蝴蝶的庄生,还是蝴蝶在梦里当上了庄生,梦里庄生再梦见庄生化为蝴蝶……说得玄了,远了。

“你的确越来越没有人性。”猪朋说得老实。

然而,少了人性,多了猫性,甚或佛性和神性,也不算太坏吧?物我两忘,花开的时候,我和花一起盛开;树倒下来的时候,我也成了断桩;能感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化与我为一,那是很高的禅境;我辈平常人,能感人所感,已经不容易,遑论感草木鸟兽之所感,跟宇宙同呼吸。

未能物我两忘,退一步,低半级,大概就是我如今能有的体会:“物我拒分,人兽懒辨。”我看猫是人,猫看人是猫;西边有一个专做坏事的好人,东边有一头专做好事的禽兽;我不觉人好,不感兽坏;活得越含糊,也就是活得越清醒。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宠辱皆惊

“我已经宠辱不惊了。”竟然有人这么说自己。听了不相信,暗想:如果我拿话噎你,用臭水泼你,唾骂你,讥谤你,把你这个自称不动如山的东西高高举起,重重掷下,你真能够不惊得喊救命?

辱不惊,难;宠而不惊,不松毛松翼,更难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鞋油和猪油一样,可以蒙心。

宠辱不惊,像一碌葛,坐看花开花落,是好高的境界;我没有这种境界,也不企望达到这样的境界。我是“宠辱皆惊”。宠来了,会问自己是不是受之无愧,来添花和贴金的人,是不是真会欣赏我的恶我的善,我的狠心和我的慈悲。

宠,从来不是天外飞来的,都有个来处,有个出处;不知道人家宠你什么,以为一朝得志,理应语无伦次,这样的“忽然之宠”,见了光,天气干燥,很快就会蒸发。

辱来了,我更惊了;惊生恨,恨生怨,怨生毒;受到惊动和唬吓,我就会放毒。我放毒,来辱我的东西,就会很难受,会吃不了兜着走;我习惯以辱还辱;辱辱相报何时了?所以我惊宠,更惊辱。

最好还是“宠辱不知”;你赞我,我错过了;你骂我,我听不见。安安静静过日子,眼前一片湖,看不见人兴波,自己也就尽可能不作浪,水光潋滟晴偏好。

“前几天,有个病态教徒作文炮轰你!”猪朋说得夸张。炮轰我?怎么我一点不痛?原来不知者不痛;我知道了,发炮的人剧痛。

“我替你找来文章。”猪朋要生事。“不必了!”我学会了懒得看,偶然逮到王八,还会放生。“从今以后,我决定‘以德服人’!”我是认真的,但每次这么说,猪朋们都大笑。

“人家批评你,有时是好意。”“我知道,但不容易从批评里,找到这些隐藏的‘好意’。”我比较喜欢赞美,宠辱两害,取其轻,还是在鞋油的沼泽里自沉,比较自在。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鹅脚长,鸭脚短

也是一个读来的故事:有个女人,非常非常苦恼,为什么“苦恼”?姑且不论。

总之,她苦恼得不能再苦恼了,就到千里外的日本京都香树院,找一个叫龙德的禅师。

“禅师禅师,我怎么样才可以了脱生死的牵绊?”女人哭着求教。

“鹅脚长,鸭脚短。就这个样子即可得救。”龙德说;说完,远走高飞去了。

女人不知道“就这个样子”,是禅师的口头禅;简单说,他是个“口头禅师”。她回到家里,日夜反复思量这句话的意思,久而久之,她的忧虑,她的苦恼,无形中消失了!女人顿时为大悲的光芒所照。她含泪谢苍天:“对此大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可见说话,未必都得字字珠玑,什么都得讲场合,遇上“无厘头”的场合,比方说,有人问:“蚂蚁生存的目的?”或者:“紫水晶是不是真会‘催旺桃花’?”回一句“无厘头”的话,反而得体,反而能引人深思;或者,引人在“深思”之中,暂忘俗虑;这,大概就是“禅”的其中一个好处。

女人问你:“你爱不爱我?”她明知道你爱她,就是要问,要问出一个前无古人的答案。你答得不好,要招咎,会受责罚,倒不如稍作闪避,后发先至,回问:“你吃不吃皮蛋肉丸田鸡粥?”往后,她同样问,你同样迎头截击。

她问:“你要不要见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你仍旧用一碗“皮蛋肉丸田鸡粥”挡一挡,格一格,事情,就有转圜余地。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让女人想一想,最终,能够“了脱生死的牵绊”;或者,最起码,了脱你自己生死的牵绊,不好么?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还是再守孝三年

三兄弟一起云游,某天,在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家借宿。

寡妇要照顾七个子女,日子十分难过,老三就自愿留下来帮助她。妇人遇上好汉,打算以身相许,老三说:“你应该为丈夫守孝三年。”

三年过去,妇人提议:“我们还是结婚吧。”老三说:“让我也为你丈夫守孝三年。”三年后,老三还是找理由拖延结婚和洞房的日子。

这样过了九年,这户人家的小儿女都长大了,老三助人的心愿,已经完成,就独自走上求道的路。三兄弟都喜欢参禅,都希望悟道,但只有老三不入山打坐,反而为孤儿寡妇奉献;他这样奉献时间心力,有人说:才算真正懂得禅机。

故事教训我们:

第一:便宜莫贪,有七个儿女的寡妇不能娶。

第二:实实在在去助人,不要像今天的病态教徒那样,要政府按照他们的“信念”办事。

很多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比方说,我的信念就是生葬那些信了“上帝”,就自觉高人一等的“教徒”;这些人,既然要在人间建立心目中的天堂,正常人,都有责任先送他们到真正的天堂取经。

我有这样的“信念”,到底没上街要求政府立法取缔病态教徒,或者像神经病患者一样,四出问人:“病态教徒横行,病态行为规范化,我们怎么可以教育下一代?”教育下一代,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做好事,不做坏事;不是嚣叫,不是禁绝,不是取缔,不是埋堆借势,为求达到可笑的“信念”,不择手段。

香港有很多奉上帝之名吃饭饮茶的人,如果他们少集结作孽,分头行善,四出帮助有需要的人,为有需要的人“守孝”,香港就算妖邪当道,大概也不会像今天那样一塌糊涂。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讲道

“怎么你天天讲道,也变道学家了?”读友诧问。山羊座,又叫魔羯座,据说,山羊人善起来很善,恶起来很恶,集神魔于一身,于是能广结善心人,滥交黑心鬼。我有不少善朋友,也的确有不少恶朋友;有恶朋友在大陆某卡拉OK遇小事,一个电话,召来五百恶煞来个大包围,来人个个杀气冲天,教随行善朋友瞠目。“真是吓死人,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善朋友心有余悸。我不在场,听了只是笑。住房子,讲“阴阳适中,明暗各半”,何况做人和处事?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好像是荀子说的;但白人和黑人杂处,不会变黑;无骨政客就是和竹子相交,也不会变直;做人,我还是相信得讲点本质,讲点慧根。总说“和而不同”,我是不同善,也不同恶;同流合污不好,我不“合污”,更不“合清”;同流合清,矫揉造作,图的不外是开眼捞油水,合眼上天堂。

我对善朋友和恶朋友都无所求,既向往大头佛的慈悲,也尊重大恶徒的殴斗;善有时,恶有时;怒有时,恕也有时;大家都得生吞善和恶的硕果。与善人投缘,相偕游乐;跟恶煞投契,吃喝欢叙;缘尽散去。我尊重你的婆妈,你不尊重我的凶残,也散去。

“你演黑脸,这样痛诋某某,彼此必有私怨。”常有小人这么度我。

其实遭我剥皮的人,十居其九不认识,也从没开罪过我;剩下那十分一,见了我,还会点点头,表示景仰和钦羡。我攻击,只是看不过眼,踢之后快而已。哪有这么多的私怨?私怨,我不会私下用最残忍的方法解决?

为人说句好话,也招咎,“你演白脸,这样维护某某,彼此必有私情。”小人仍旧猜度。我是非黑非白,也非灰;无所谓正常,也无所谓不正常;我是遇正常人则正常,遇不正常则不正常;我讲的不是正道不是邪道,不是黑道不是白道,也不是阴道阳道猛鬼道英皇道,最要紧的是,我讲得头头是道。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餐桌上的刀

春节,跟小黑明在小饭店吃小菜,吃饱饭,我想到个“哲学”问题:

“假如十年前,你小黑明跟一个女孩谈恋爱,女孩很漂亮,很贤淑,你向她求婚,她说:‘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嫁给你,你除了得到我,还会得到我的大姨妈、八姨丈和四舅母,你将会有三十六种闲愁,七十二项烦恼;然而,我可以答应你,我会一辈子爱你。’你大喜过望,觉得生命充满颜色,世界,是一张罩着绯红床单的大床。‘简直像一场梦!’你大声喝彩;但话才出口,一辆小货车冲上人行道,撞进饭馆,把你压在轮下;小事一桩,事后,你只是一条腿不见了,那话儿烂了,女朋友跑了;过去这十年,你都架着拐杖走路,每走一步,都想起这没来由的一场横祸。”

“为什么总是由我去承受横祸?”小黑明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说;然后,“假设”继续铺陈:“你这个瘸子黑明,今天,忽然遇上十年前撞伤你的人,这个人,叫大黑明,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他有一个女朋友,也长得跟那个要‘一辈子爱你’的女孩一模一样。你们在饭馆里相逢,大黑明伉俪就坐在邻席,女的温柔妩媚,男的嘴角流涎,幸福得一边吃饭,一边喃哦:‘简直像一场梦!’你听到这句话,桌上有餐刀,我挎包里有双节棍,你可以虐杀夺去你那场梦的大黑明,他就在那里,脖子那条大动脉每一下跳动,都讽刺着你的无能,你绝对有理由为他割喉放血;不过,他血流干了,你得接受终身监禁,下半辈子会活得更悲惨,你会怎么做?”

杀他?宽恕他?同样艰难,同样苦涩。“你会怎么做?”我追问小黑明。“我会杀了制造这种问题的人!”他不能面对问题,但上帝,偏偏制造了太多这样的问题要世人面对;如果你是小黑明,请告诉我,你会不会抓起餐桌上的刀?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萤光鱼

读花边新闻,知道美国加州的渔猎委员会听取了环保分子的意见,禁售宠物萤光鱼。

萤光鱼大受欢迎,禁售,当然会打击养鱼户,但这种实验室培育的基因变异鱼,不禁,后患无穷。

试想想,如果真有这样的鱼,这条鱼从人家的鱼缸逃脱了,游回江海湖泊,一旦跟其他鱼儿交合,鱼子鱼孙浑身萤光,就算不让鱼群视为异类,惨受排挤,这么一大群游鱼里有一尾闪着萤光绿和萤光紫,能不吸引一条大鲸鱼或者一艘大渔船去追捕?这种鱼,就算不因为基因特变而绝种,也会因为被过分捕猎而灭亡。

萤光鱼可以发售,而且畅销,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萤光猫和萤光狗。

一只蹲在屋檐上仰望如钩新月的萤光猫,发现头上也蹲着一只萤火虫,猫会有怎么样的想法?会觉得自己是不会飞的大毛虫?还是光芒万丈的猫明星?

萤光猫,会有“身份危机”,萤光老虎和萤光狮子在森林里,月黑风高,行藏暴露,猎食艰难,就算不饿死,也容易让人攻击,变成铺在豪宅大厅的一块萤光虎皮。

萤光基因技术再进步,女人弄一张萤光嘴唇,熄灯上床,那张唇,在被窝里忽闪忽闪的,多幽玄,多诡秘!如果再配合萤光奶头、萤光毛毛和萤光手脚甲,那实在太好玩了。

小黑明总怪我替他取了个“黑名”,年来,头头碰着黑,都归咎这一个“黑”字。暗想:等基因改造技术更完善,更疯狂,大家就可以筹钱送他到美国的实验室,让他跟一条萤光鱼,或者一头萤光猪结合,他变成“萤光明”,就算全港大停电,唯有他光照百代;实验如果成功,他想黑,真是难比登天。愿大家珍惜眼前黑人黑事,光灿灿的未来,不见得就是人人乐见的未来。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激情之后

陈凯歌拍了出西片,叫《温柔地杀我》,男女主角都漂亮,还经常脱光了衣服肉搏,这已经是卖点了。

电影,离不开“婚姻惊悚片”的老路;好莱坞有很多鬼怪惊悚片、灾难惊悚片、探险惊悚片……说不定,还数“家庭惊悚”这一项最多;在电影里,婚姻,为什么总要和凶兆、异形、殒石撞地球这一类惊悚片争长短?导演们,真觉得男女相交,最后走向教堂,就这么恐怖?

这种电影看多了,打算结婚的,大概宁愿到火星去探险。

结局,还是动人的:激情之后,劫难和纠缠之后,过了两年,男人和女人在机场相遇,电动扶梯像两条流向不同的河,上行的男人遇上下行的女人,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四目再度交投,但无话可说,要说多惘然,有多惘然。

两个人,曾经那样相交相爱相知,同生共死;然而,激情烧尽了,最亲密的人,变得最疏离,最冷漠。

这是最常见的,爱后重逢的情景,事隔若干年,在电梯上抬头,那个当年爱得最深,一丝一毫,一颦一笑,你都知道得最透彻的人,就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那几秒钟,仿佛重新剪接,用快镜头重播那一段离合和悲欢;好难承受,但彼此脸上的神色,都淡然。

有过相同经历,更感觉电影的苍凉;那一刻,真的像置身太阳系外一个布满积雪的行星,那里的雪,是炽热的;可看起来,却冷得教人流泪。激情之后,或者,最好不要相逢。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潘太太和她的女儿

读友潘太太的女儿要出嫁了,做母亲的,为了要嫁女嫁得精彩,嫁得好玩,费煞心思。

她想起李纯恩多年前写过一篇专栏,贺朋友结婚,觉得文笔缠绵而抵死,可以移用到女儿的喜帖上,知道我认识李纯恩,就辗转托人来问:“能不能找到那篇文?”我问李纯恩,纯恩问早嫁到上海的友人,数月过去,那几百字,下落不明。“专栏作家一年写稿千篇,十年过万,你要作者找一篇旧稿,倒不如要他写一篇新的。”我跟潘太太说。“那么,你能不能替我写一篇?”她走进城隍庙,这才想起:除了李纯恩是个庙祝,我这里也可以求签。

“可是……我没结过婚。”我有点迟疑,怕写得不够严肃。“好玩就成。”潘太太让我看她的“证书”,两个人,情投意合,竟然不结婚,同居了,同居三十年,才向亲朋发出“同居联合声明”,内容,果然“好玩”:

“我俩于三十年前虽曾山盟海誓,无奈遭双方亲友反对,迫于同居至今,在同渡过三分一世纪中,目睹无数家庭悲欢离合,而我俩虽偶有如中英争拗,但最终都无厘头平息,在情不投,意不合之下,竟能共对三十载至今,诚为异数。现借同居珠珠婚周年之庆,特敬告各挚爱亲友、好友、淡友,我俩暂不另起炉灶,祈望二十年后金婚之庆,再与各位嘻哈一场,共证五十年不变……”

“声明”,是一九九三年发的,当年在美丽华酒店顶楼宴客,注明“恳辞礼物,敬祈折现,支票礼券,多多益善”;这“益善”,是真的益善,贺仪,都捐到香港防癌协会去了。距今十载,潘太太仍然健朗,仍然爱“嘻哈”,爱玩。

潘太太自己同居,要“嘻哈”;女儿结婚,她要“嘻哈”;一年前,连女儿订婚,这一家快乐人,也发了一则同样教人“嘻哈绝倒”的“勾手指尾见证大会”公告,随喜帖敬送宾客:

“今夜,让一杯合卺酒,见证我俩千里相遇、相识、相交、相知、相期、相爱、相思、相许。是他?不是他?是他!是她?不是她?是她!几番寻觅,数度追逐,重重考验,终于成就我俩今夜交代、交杯、交颈、交心,交合。今夜,我俩欣然接受一杯盛载祝福的贺酒;此后共展人生的一页,一生相爱、相护、相敬、相让、相扶、相依、相关、相谅。愿忧戚与共,甘苦共尝,分享喜怒哀乐的时刻,共度清浊浓淡的日子,一起谱出生命的乐章,只要有你有我,定然精彩动听,紧扣心弦。”

从“相遇”到“相许”,从“交代”到“交合”,这段情,这篇话,一气呵成,充满文学性;尤其那一句“交合”,清楚明白,老实不客气得教人击节。男女大不同,情场上,都是伤兵、战俘,甚或是战犯;难得这两个人,排除万难,同心同德,去抵御外侮;当然,我说的是外侮,不是外母;潘太太的未来女婿有这么一个开明豁达,而且贪玩的外母,理应谢完苍天,谢祖先。

一年过去,“勾手指尾见证大会”推出“下集大结局”:

“一自勾手指尾见证大会后,我俩潜心修炼,倏忽一载,终于练就鸾凤和鸣剑及珠联璧合掌,从今自立门户,双掌双剑合璧,行走江湖,谨此召开武林大会,昭告各方亲友。”要昭告亲友,十二月,在半岛酒店筵开十席,就得发喜帖;这喜帖的内容,潘太太数月来为女儿焦灼,筹谋,然后,难题交到我这个认为婚姻和恐龙一样,是会咬人的作者手上;珠玉在前,唉,我该怎么去写这一篇“爱的通告”?

恋爱和婚姻,本来是严肃的;但太严肃,变得古板,乏味,徒具仪注,这段情,最易干枯;潘太太和女儿大概明白勤有功,戏,也有益,总在诙谐、活泼这方面着墨,办喜事,明白与众同乐的道理,玩得好放肆。

人家结婚了,我这个恶徒来写喜帖内容,当然,也该有点恶格,琢磨了好多日,勉强缀成这一篇话:

我们结婚了!

恋爱是长跑,步步为营,路上,人人泼泠水。

恋爱是攀崖,岌岌可危,山中,日日有雪崩。

恋爱是野合,紧紧相缠,帐里,夜夜有恶蚊。

但我们,唉,还是结婚了。

婚姻,不是恋爱的终站,就像乐富,不是地铁的终站;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厮守,要钻探;但这夜,我们乐山乐水,而且乐富,乐于分享感情的足富;期盼诸友,即使是饱受婚姻折磨的诸友,含笑见证我们的冒险,见证我们的鲁莽和勇毅。公然拉天窗,行好事的日子,已定于某月某日某时某地,敬候光临……

连抄带作,写了三天跟婚嫁相关的文字,从同居到订婚到结婚,一应俱全;读友剪存备用,到了危急关头,说不定,还有点参考作用。

该感谢潘太太和她的女儿,是她们的“贪玩”,为同路人,也就是那些不怕冷水、雪崩和恶蚊的男女,留下搞笑文字,那都是滋润漫长苦日子的蜜汁。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坟场里的红树

朋友的朋友有屋出售,邀去看。

楼高五层,拾级到屋顶,一个小单位连天台,真是无敌坟场景;原来旧西洋坟场这么大,像一座湖,沉积了无数的尸体;原来沿湖而建的房子这么多,坟场景,这么寻常。

大厦贴着坟场的粉蓝高墙盖建,楼下没有车道,入眼就一片碑林,一地树影,圣味基教堂在矮小的墓冢中升起,显得好雄壮。

每天在墙下走,不是居高看,还不知道这座没有路灯,却住了无数夜游猫的墓园,那样深入民心;澳门人与鬼同眠,视为等闲之事。

我爱静,窗前无人烟,无灯火,绝对清幽。“除非他们开派对,不然,静如深海。”业主说。“他们”,当然是鬼;鬼,当然比缺德的人安静;而且,我爱死了那座天台,良朋三两,白昼可以晒太阳;暗夜里,宜设一炉,置一锅,携酒赏月,邀群鬼共醉。

可惜,屋小,一个人住可以,但没有猫房和客房;阿灿临窗俯览坟场里的自由猫,会好忧郁,好孤独。

西洋坟场多浓绿的灌木,忽然有一株树,花叶都红得耀眼,红得尽兴,除了红,就没有别的颜色。“这是谁种的树?”我心里嘀咕,太远了,也看不出是什么树。

听说,有一个人,他住进这幢房子,每天看着这株树;某天黄昏,他似乎受了这株红树的召唤,忍不住下楼走进坟场;他站在树下,树,立在一座碑前;碑上,有一幅瓷照,那是他的样子,瓷照两旁有生卒年,一边是他的生辰,一边是死忌,他卒于二零零三年,日期,也就是他迁进那幢旧楼,看到那株红树的那一天。

这个“听说”,当然是我后来想到的;因为想到,就多了一个借口,觉得这屋,虽然喜欢,却不能住。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睡佛

澳门人遇疑难,几十年前,都会到镜湖医院附近的睡佛庙求签,盼这个长眠不起的大头佛指点一二。

那年头,年头求了签文,睡佛假解签的说:“今年,不宜吃午餐肉。”外婆照例奉行,往后那三百六十日,就只好吃咸鱼青菜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求了一支很恐怖的签,说我“犯水厄”,长不大;于是,要游泳,我都得偷偷到竹湾去。

大概十六岁,迁到香港数年,某天,跟三个朋友约好了到大屿山的长沙去露营;我忽然不去。为什么不去?都是好朋友,都爱好山好水,没理由,就是忽然不想去。当夜,最好的那个朋友吃饱了下水,浪打过来,人不见了,水警找了一夜,第二天才找到尸体。朋友和我,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仿佛挨了义气,承受了这一场灾劫;又或者,是因为那一句“犯水厄”,让我逃过了“水厄”。

人生充满奇谲,一个极细微的因素,会改写一组人几十以至几百年的故事;如果那天我去了,迟到一秒钟,在朋友下水前多说了一句话,那一秒钟,他就不会站在相同的地方,之前和之后那一秒的浪,也未必会噬人;多了一个我,多延误一秒钟,即使所有条件和情况相同,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一刻,我们活得实在,但所有的“实在”,建基于无数的偶然;因为感到虚无,我们去求签,回头看,真是玄之又玄。澳门人,或者香港人到澳门,还是会到睡佛那里去问前程;我已经不去了,怕睡佛有意见,怪我话说过了头,泄漏他迂回的禅机。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摸黄河

在珠海的书店看到余光中先生《左手的掌纹》,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大概不是盗版的。

余先生的散文,我看得不少;再买,是因为这本选集选了几篇二千年以后写的新作,还有余先生的近照。

编者说,选材,“尽可能地展示余氏散文融古今中外于一炉的深厚学养和大家气度”,算做到了。

选集里有一篇《黄河一掬》,写的是第一次看黄河和摸黄河的心情,“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他是真去“摸”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这就是余先生散文的节奏,像河流一样,时疾时徐,掩卷,还有回音。

以前,我们听他的《民歌》,那也真是“听”的;他的诗,不少让人谱了曲,《民歌》里有这几句:

齐豫唱这首诗的时候,余先生,原来还没见过黄河;没见过黄河,却还有那样的感动,因为那“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我第一次见到黄河是一九八零年,十九岁,带着两千块钱游中国,从罗湖到佳木斯,一个月里坐了一百六十多个钟头的火车,多是“硬座”;一天清晨,火车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普通话广播响起来,仍旧是那一把清亮的女声:“再过一会,列车就要驶过黄河;黄河是祖国的大河,孕育了伟大的中华文化……”睡眼还惺忪,朦胧而壮美的黄河,那时候,我已经听余先生歌颂过,悲叹过的黄河,就悠扬地,过去了。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路环旧事

我的“路环乡里”林秀丽和杨韶开,某日,到小店来喝茶,又说了些路环旧事。

路环岛,三十年前,比澳门半岛还要大;最高的山,最美的海滩,都在路环;后来,半岛不断填海,痴肥肿胀,才比路环稍大。路环没宣布独立,是中国和澳门的一部分;然而,这一部分和这一部分的人,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同。路环有个“信义会”,为居民做了好多实事;二零零四年佛诞,辉记咖啡室外那片榕荫,就摆了五十席盆菜,款待了上千路环人;我怕热,那天看完巡游就走,听两人说起,错过盛会,好生懊悔。平日就那两三百个“原住民”的大岛,到了四月八,不必送钱招揽,三山五岳,四方来归,这么念旧而且齐心,能说不罕有?

路环人活得优游,也活得风雅,林秀丽才开过画展,杨韶开是个鼓手,在路环的静夜里,忽然鬼杀咁嘈,说不定,就是我这帮乡亲在夹Band。有个傻乎乎的黄皮小子,叫威廉·孔,中文名,好像是孔庆翔,外观和歌喉,只能说,别树一帜,却非常无厘头地在美国窜红,这小子的老爸,听说就在路环的“大街”开杂货铺;我小时候逃课,最爱溜到那条街上偷杂货铺摆在店外那一砖砖黄油油的片糖,当然,也“光顾”过这威廉·孔的爸。

林秀丽父辈在路环开私塾授课,我舅父就曾是她爸的学生;后来,改成文具店,不知怎的,大家都叫这店做“喂鹅仔”,店也卖连环图,当时,黄玉郎的《龙虎门》还叫《小流氓》。偷书,俗称雅贼,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是个雅贼;每遇喂鹅仔办来了新书,包括上官小宝的《李小龙》等,我一概藏在衣物里取走,看完了,攒够一箱子,就低价卖回给秀丽的爸,再赚点小钱,这也是一家便宜,两家着;说起来,三十多年前,我还真比今天有生意头脑!我既然逍遥法外,这会儿,不妨笑眯眯跟林秀丽招供。

杨韶开家的辉记,卖面包糕饼,香气经年不散,在路环的黄金岁月,我早上会跟管“电灯局”的外公到辉记买几个出炉“硬猪”,再到喂鹅仔旁的小茶馆要笼蒸排骨蘸汁吃,那种味道,是乡情的味道,无法再寻。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伪善杀人

伪善杀人,每年,不知道多少孩子死在伪善者手上;新闻,都变常事了,孩子还是一个个从高楼上掉下来;然后,伪善者又尖叫了:“为了我们的下一代,要怎样怎样……”

还要怎样呢?死的还不够吗?

伪善,跟真恶唯一不同的,就是伪善不受法律制裁,伪善者受人供奉,福寿全归。前年,有老师怒责小孩看裸女影碟,小孩跳楼;去年,有老师怒责小孩看裸女影碟,小孩跳楼;今年,二零零一年,有老师怒责小孩看裸女影碟,小孩跳楼;明年呢?明年,只会比今年更多小孩跳楼。

看了裸体女人,侥幸不死的小孩长大了,变成老师;老师“发现”小孩看裸体女人,为什么这样诧异?你们没看过吗?看了,身心受创,永远不能复元了吗?

性器官这么可怖,怎么还携带着四围走?千方百计要钻进去,要邀人闯进来?伪善者啊,你们自己去上吊吧,快去死吧!你们死一个,孩子就活百人。

为了下一代,我衷心恳求你们:去死吧!

有裸体女人的影碟,不管你称为咸片、色情片、四级片,我看过不下一万八千套;数字很难证实,但的确,保守估计,最少有一万八千套;除了有“马赛黑”的格仔片多看会头晕,严重伤害眼睛;没“马赛黑”的,对身心,我真不知道造成了什么伤害?

呼吸系统,消化系统,生殖系统,固然没受到破坏;甚至道德水平,似乎,也越看,越高。

我有不少身心正常、人格高尚的朋友,他们从小也看咸片,看得比我还多。伪善者啊,他们比伪善集团的任何成员,对社会都更有贡献,你作为伪善者,能够告诉我,那是什么缘故吗?写完这篇稿,我又看咸片了,伪善者,你们日常看的,是什么?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解剖伪善大墨鱼

骂伪善者,每年骂,每月骂,却没把这种东西的具体形象骂出来,不免有憾。二零零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刊了篇《伪善杀人》,引来“周先生”在网页上“回应”,我读了很感动,也很感激;感激周先生以身作则,提供讲材。

为了把道理说明白,我会唠唠叨叨,仔细推论,像个老媪。周先生以退为进,自认“伪善”;未打先“招”,太委屈了。不妨先假设你是“真正道德的周先生”;简称“真周生”。

真周生劈头说:“我平日最爱看你的专栏!”

这是真话,很多真周生和假道学,都“最爱”看我的专栏;不过,未必全因为“爱”,有些,是因为“恨”,是因为有被虐狂;而我,运笔如鞭,鞭鞭有力。

夸完我,真周生忽然翻脸,发难了:“我不是教师,我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你将那男孩的死完全归咎于老师及那告密的女孩,并对其他教育工作者及‘非同道者’加以咒骂,不能接受别人能持守更高的道德水平,只反映了你自己的无知和狭隘。”

真周生不是“教师”,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话,噢,就客观了。我说“伪善杀人”,前年,去年,今年,以至明年,都会有老师怒责小孩看裸女影碟,都有小孩跳楼。

伪善者,当然包括老师;可并不是说,所有老师,都是伪善者。“两个孩子的父亲”,也可以是伪善者。老师,大部分是很好的。真周生把“伪善者”等同“老师”,不是我的原意;他刻意混淆,目的,是挑拨,是借势;为什么要借势?因为理亏。

真周生,一般都粗通文墨;可惜,拙于思考;而且,把歪曲的思考结果,变成行为的规范。

当然,不是对自己行为的规范;他们规范人,他们要兼“善”天下!

真周生说我:“不能接受别人能持守更高的道德水平。”我尊敬有道德的人;然而,什么叫“更高的道德水平”?什么人正“持守更高的道德水平”?真周生暴露了自己的嚣恶,带出了问题的关键:“高”。

伪善者,或者假道学,共通点,就是自觉比人高;他们既是人,又高于人;因为高高在上,喃喃自语,都变成神的声音;他们永远不肯把“地位”调低,调到等同妓女,通渠佬,或者码头苦力的高度;他们爱你,是站在你头顶上“爱”你;恨你,也是站在你头顶上恨你。

我的确“无知和狭隘”;然而,真周生,你能够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自视比其他人高?是什么东西,让你们觉得,比其他人高?

真正有道德的人,绝不会自视高于人,自觉高于人。

伪善者,或者假道学,凝聚力大,组织力强,他们互相催眠,坚信自己“持守”的,正是“更高”,甚或“最高”的“道德水平”;只要持守这种“水平”,就可以打压,禁制,驱逐不顺眼的异己;他们发动正义大联盟,组成光明神圣会,把他们的“善”,砸向凡尘俗世。他们从不包容,永不体谅;他们宣扬的,只是:我比你高,你必须按我的旨意生存。

我说“伪善杀人”,不是“老师杀人”。我从没撰文提过什么“告密的女孩”,更不会归咎什么“告密的女孩”;所谓的告密者,甚至老师、家长,都可以是受害人,在伪善者阴影笼罩下的受害人,在“道德集团”压力下的受害人。当“持守更高道德水平”的东西横行无忌,人人顺“道德”者昌,逆“道德”者亡;小孩胆怯,焉能不死?

“……事后,那父母,校方,老师及那告发的女生都承受着重大的压力,你怎忍心向别人的伤口撒盐,向他们发第二支箭?若他们承受不了压力又自杀了,你的口诛笔伐就是帮凶,到头来,你也成了伪善者!”真周生这么说;真会栽赃嫁祸!这种人当捕头,死得人多。

害人跳楼,承受压力,是应该的;但那些人,如果只是在伪善的巨影下挣扎,怯懦,盲目,身受其害,我骂害人的假道学,那把盐,分明是用来腌道学咸鱼的,怎么会给其他人什么“压力”?

“你若是那位老师,你会怎办?称赞那男孩?问他借来看?对那女生说她伪善?因所有男人都看咸片?看得越多道德越高?”真周生追问;问得真好。

如果我是老师,学生看咸片,我会说:“小朋友,有好奇心是好的,但要看,最好等一等,缓一缓,再过几年,等你长高长大了,再慢慢看;如今看了,不会有害,但世上有太多伪善者,太多假道学了,这帮东西,最会作惊愕状,最会借题发挥,为了表现他们‘持守更高的道德水平’,是不惜害死你的;听我说,忍一忍吧。”

会不会借来看?得视乎内容和品牌,我比较爱看欧陆生产的。看得越多,道德越高?我,的确有这种情况;其他人,可能没那么高;不过,再高,也只是正常人的高度,不是假道学畸形的“高度”。

如果有个女孩来“告密”,我当然不会说她伪善;我会跟她解释:“你天真无邪,也是好的,但不必大惊小怪;大惊小怪,是伪善者的特权;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将来,值得惊讶的事,多着呢。”

我骂伪善者,所以就是伪善者?真周生,我骂董建华,难道就是董建华?

真周生说:“我自己也看咸片,我不喜欢看只因它扭曲及贬低女性,看着戏中的女角,想起妻子、女儿、姊妹、母亲,我惊觉女性在咸片中是何等不像人被看待!”

啧啧啧!真周生啊,你怎么像天下假道学一样,像同一个蛋生出来的?怎么你们的“口径”,这样一致?咸片,成亿上兆,五花八门,有扭曲女性的,有不扭曲女性的,甚至,也有扭曲男性的;你专看“扭曲及贬低女性”的,是你的选择,是你的口味;你怎么拿自己的口味责难人?我,就只看“扭曲”假道学的:女角把赤条条的假道学扭成一团,咬他,踢他,用一样假的阳物捅他……我看着就大叫:“值回票价!”

看咸片,正常人脑海空白一片,只有眼前肉;你“看着戏中的女角”,就“想起妻子、女儿、姊妹、母亲”。唉,真叫人震惊,发指!如果你是老师,岂不是还会想起女生?真周生,你真可怕,像天下间所有假道学和伪善者一样:十二万分可怕!

“请不要再肆意侮辱读者,毫不理性地恣意漫(谩)骂。若是持守道德会被人冠以‘伪善’之名,我何不一早就开宗明义说:‘你唔好去死!写埋D垃圾污染人地眼球!呃饭食!’”

真周生又偷换概念了:我侮辱他这种伪善者,他竟然说我“肆意侮辱读者”;这是把“读者”,都诬蔑成“伪善者”了。持守道德,当然不该被冠以“伪善”之名,但你“持守”的,是道德吗?你持守的,是伪善,是典型的伪善;典型伪善者最像墨鱼,最会喷射“道理”的墨汁,以为讲讲“道理”,就足以隐藏嚣恶横蛮的面目;然而,说到底,真周生,你还不是想叫我去死,骂我“呃饭食”?

对,我是“呃饭食”;我费劲把你这条伪善大墨鱼剥皮拆肉贱卖,就为了“呃”一口饭食!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脚臭

骂大闺男脚臭,大家共鸣,深以为苦,可见用脚放毒的浑人,不少于用口放毒的烟鬼。脚臭,不外乎脚汗多,积秽厚,袜子脏,鞋不通风;都是外因,容易改善。可怕的是,脚臭者,大都不觉这恶臭为臭,回家,开门一件事,竟是把趾头推近鼻头,闭目凝神深呼吸,暗叹:“真是人间真味!”这种变态行径,才是脚臭的祸根。

人有三衰六旺,不幸遇脚臭者登门,只能大开窗户,憋气,节食,恳求脚臭者:“如果大驾穿回尊履,小人一家感恩。”

试想想以下惨相:你做大寿,贤妻,或者女朋友,筹备数日,做了九大簋要取悦你,让你邀来十二猪朋见识她的厨艺。

时辰到了,华屋烛影摇曳,墙犄角有个李云迪一样的人物在弹肖邦;掀帘,皎月临窗,为了贺你多福多寿,连花,都开得特别富贵。“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你一点题,猪朋面对香喷喷一席色香味全鲍参翅肚鱼虾蟹,同声附和:“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叮咚!门铃响,脚臭者来了。

他脱鞋,大家以为他捎来咸鱼;他就坐,一双脚伸入桌底,简直就像藏了死尸。臭,越来越臭,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臭。

“起筷,起筷!”脚臭者举箸,但四顾,人人脸色发青,想吐,又不能吐,捣鼻掩口,全身抖震。“没吃,就中毒?”他大惑不解。“你摧毁了我们的幸福!”女人扔掉围裙,瞪着他一双脚,决定到厨房取刀去……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现代参婆

曾参的老婆,下称参婆,要到市场去,小儿子跟在后面哭,她就哄他说:“你先回家去,等我回来,就杀头猪让你吃。”参婆买了菜回来,发现曾参已经抓来一头猪准备要杀,赶忙制止:“我跟这小杂种随便说说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

曾参教训参婆:“小孩子不可以随便哄骗!他头脑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得跟父母学习,受父母感染。可是,你现在欺骗孩子,就等于教孩子撒谎。父母欺骗了子女,子女就不会相信父母;这绝对不是良好的家庭教育。”于是,好端端一头大肥猪,就这样牺牲了。

这是《韩非子》载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明“家教”的重要。那些在地铁和巴士上替孩子剪指甲,任指甲飞向乘客的“母亲”,其实,就比参婆更无知,更不知道家教为何物。在公众地方,不宜乱抛垃圾;乱抛,要罚款;指甲虽小,仍该算是垃圾;现代参婆的行为,等于教孩子公然犯法;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怎么还会重视法律?

除了轻视法纪,也会把公众地方,当成私家客厅或者睡房;我们在车厢里见到拥吻爱抚,把舌头伸出来舔来舔去的男女,就是“幼承庭训”,认为公家等于私地,才把车厢当睡房,甚至有把升降机、泳池当厕所的。

在澳门,改仔官也街和路环天主堂前地,除了下大雨,总有些随父母来旅游的小孩在那里掷沙炮;沙炮里头有火药,着地爆炸发恶声。小孩爱玩,无可厚非;但我看到过最恐怖的情景,是有一个现代参婆,在人挤人的官也街,把沙炮排在路中心的长椅上,让孩子可以随手抓起,扔向行人。沙炮在脚边爆炸,女孩们尖叫失态,老母和孩子都好开心。

“这个小孩长大了,会成为恐怖分子,会扔更大的炸弹!”我可以这么肯定;防微杜渐,是严拿现代参婆,押送大西北,关个十年八载,再褫夺其生育权,免得她们继续为社会添害。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爱你的蜜管够深

看《改编剧本》,每次看十来分钟,睡着了,翌日重头看,看了好多个晚上,总算把两片影碟看完。

制作班子以前拍过《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见好不收,早晚“玩谢”自己。

故事,是很不错的;有一段对白,好动人。在兰花展上,梅丽尔·斯特里普遇见常到沼泽采兰的鲁男人,男人指着兰花十二寸长的“蜜管”说:“这是圣诞星兰。”达尔文认为:这种兰花既然有十二寸长的蜜管,就一定有一种昆虫拥有十二寸长的“鼻子”;因为,圣诞星兰如果没这种昆虫代劳,为她传送花粉,就会绝种;昆虫,如果没有十二寸长的鼻子,探不到花心吃花蜜,也会灭亡;花为虫生,虫为花活;他们也许感觉不到对方的重要,但她死了,他不能独存;他病了,她会飘零,会凋谢。

达尔文是对的,他最后发现了一种飞蛾,鼻子,长短粗幼,正好跟兰花接榫。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这一场性交,让大自然变得神奇和美丽。”鲁男人好像这么说。

兰花,尤其有这条长蜜管的兰花,我总觉得,是个女人;有怎么样的女人,理论上,就会有相匹配的怎么样的男人;在茫茫人海,他们互相寻觅,当圣诞星兰遇上长鼻飞蛾,那就是奇壶遇上了怪盖,是董先生遇上了董太太,可以教苍生惊羡,也可以让七百万人憎厌;总之,是绝配;天变,地变,这份情,这身业,永恒不变。

人,活在“寂寞”里,多少因为没放开怀抱去找寻这条蜜管,或者,这个长鼻。“我爱你。”你对枕边人说。如果那是个女人,她例必会问:“你爱我什么?”你就答:“我爱你的蜜管够深,就像你爱我的长鼻够长。”虽然猥琐,但这是标准答案。

脱发 煮好一锅粥

有两种东西,三更半夜,或者天寒地冻,最希望能吃得到,那就是:猪骨粥和生炒糯米饭。

在澳门,要能吃到,不难;要能吃到好的,还是不容易。沙梨头六记,猪骨粥一流,但距我家二十分钟脚程;住久了,觉得这二十分钟,简直远似天涯。就近吃,是有一家卖粥的,但这“粥”,每夜不同,前天是猪骨粥,昨天是猪骨汤,今天是猪骨糊,有时候,根本就是猪骨糕!收费天天相同,但水准,天天浮动,宁愿吃即食面。

“煮好一锅粥,有多难?”我问六记明。“米不能太新,不能太旧,不能起胶,要跟供应商有默契,要反复试煮;钢煲煮粥易焦,要用锑锅……”六记明说了一轮,还没说到该用什么骨头。好好好,就算“煲粥”是天底下最艰难的学问,炒糯米饭一样,要拣米、拣腊味、拣虾米,要反复试炒,也是天底下最艰难的学问;但炒饭和煮粥,做得好,得天天做;做不好,也得天天做;做好做丑,同样费劲,为什么就不肯再花点心思,做到最好?

做得好,食客开心;但最受惠的,还是卖饭卖粥的老板,小则糊口,大则发财,卖一两样东西卖得飞黄腾达的,大有人在,怎么笨得要跟自己过不去,就因为这一点点不讲究,不是苟延残喘,就是光荣结业?

有姓小,译号黑明的猪朋,无事常受黑白两道迫害,走投无路。建议他:“不如来卖糯米饭。”愚见以为:这饭做得好,真材实料,现炒现卖,结合强大传媒力量,广泛报道,适当做势,一定可以行销省港澳,买屋买车买二奶,指日可待。可惜,小黑明的“不可能思想”仍旧支配他,他仍旧议而不决,决而不行。

“卖糯米饭,难道比卖寿山石困难?”我开店,悟出一点道理:一、卖有人需要的东西;二、不必贪多,卖两三样、甚至一两样东西就够;三、用心做,做得好,就卖得好。石头店,本来像一家杂货铺,生意不好;光卖寿山石和蜜蜡,成了专门店,反而有识货的熟客支持。天天跟猪朋讲道理,竟然都当耳边风。澳门新桥墨山巷有个老头卖桑寄生蛋茶和炖蛋,卖了几十年,每夜有长龙等着开卖,老头能做到的,怎么猪朋总摇着猪头,频呼:“做不到!”?

脱发 无知

米兰·昆德拉《无知》有这么一段:“关于未来,所有人都弄错了。人能够确定的,只有现在的这一刻。可这说法真确吗?人有能力可以评断现在吗?当然不行。如果我们无从得知这个现在,将引领我们走向哪个未来,我们如何能够对这个现在说长论短?我们如何能说这个现在值得我们赞同、怀疑,还是憎恨呢?”

的确,我们习惯了用“逻辑”推论,以至评断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认为今日的“因”,必然导致明日的“果”,譬如说,一家银行不断推出各种各样的“服务”,但同时不断减少分行和柜台的数目,在网上交易不普及的地区,按理说,每天到银行排队的人龙会越来越长,等待得到“服务”的时间越来越久,而怨气,会越积越盛;只要竞争者出现,这些火遮眼的客户,就会蝉过别枝,而且,在别的枝头上盼着这欺客的大店倒闭;“关于未来”的“推理”,达到这个水平,算不错了;但这家银行,真会因为“怨气”而倒闭?不会。它因为比别的银行精刮,刻薄,利己不利人而有更多的进账,它会永垂不朽。

一座城市,同样地,会不断宣传城中景点来吸引游客;游客,要游景点,得坐计程车,这时候,问题来了:计程车,为什么宁愿“吉车”开到码头和赌场,再耗上一两个小时轮候接客?当然,他们不会希望客人到任何景点或者商店,他们希望遇上四五个男乘客,而他们,都是要到桑拿浴室或者夜总会的。为什么?因为载了一车这样的“游客”,司机就可以回家含饴弄孙,靠兼职扯皮条,颐养天年。真正的,数目庞大的游客,尤其是女客,在街头截不到只往妓寨的计程车,就会抱怨,对这座城市,满怀恶感。

景点越多,游客越多,配套不完善,则怨气越大;这座城市,会走向怎样的未来?“两支大军为了神圣的事业誓死相残;但是把交战双方摆平的,却是一种微小的黑死病菌。”昆德拉说。城市的“繁荣”,会毁于“微小的黑色计程车”?应该不会。衰败,就算在情理之中,却总是在意料之外;我们都不能预见未来,而现在,是属于无知者的。

脱发 减肥论

上网搜寻自己,有个小姣婆留言:“我本来对他很有点幻想,因为他的文笔充满柔情;但看到照片,很失望,原来是个满面胡须、肥胖、丑样的中年人。”看了,无名火起。时日过去,不死,自然变中年人;再不死,变老年人,有什么好“失望”的?胡须,有时留,有时去,算什么缺陷?肥胖,难免,谁叫朋友恩重,飨以佳肴?不吃,辜负美意。小骚婆只嫌胡须长,没提头顶秃,算仁慈了。各项“毛病”合起来,人当然“丑样”;本来,也没什么好光火的。

问题是,我卖的,是文,尽心竭虑,抠词觅句,把文章写好,就算对社会,对人,负了责任;你怎么不也读读我凶残暴虐的书,研磨个中深意,却只对我“柔情”一面,对我这个“人”有“幻想”?我要多英俊,才能够满足大家的“幻想”?

“我就是对着干,偏要肆无忌惮地丑样!”气,没生完,医生朋友嘱验胆固醇。“验什么?人又老,钱又无,样又丑,书又不卖,美女又不来垂青,你就让我爆血管死掉算了!”我发“烂渣”。“不一定会死的。”医生说,胆固醇塞住心血管,缺氧,救回来,有后遗症;中风,更糟糕了,瘫在床上几十年,神智清晰,但就是除了眨眼,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不能做,就什么都不做好了。”话是这么说;然而,我天天开罪人,跟“全职道德佬”一类畜生过不去,要是下半生就这样躺在医院床上,不能动,不能骂人,道德佬天天来探我,怎么办?

“你要好起来啊,好起来,再揭露我阴险恶毒的一面啊。”道德佬佛口蛇心,细想,寒毛直竖。健康要紧。“血,我很多,都抽去验!”一验,不好了。医生说:“吃鲍参翅肚太多,胆固醇超高,不戒口,活不过三年!”

医生嘱“戒口”,但我最爱虾膏蒸五花腩,用鹅肝酱涂油炸鬼,走到街上,右手一串牛什,左手一袋酥炸墨鱼;时运低,满腔郁结,都化为食欲;戒口,等于要减肥。肥,多年前减过,吃传销公司的减肥餐,有成效,就是副作用太多,例如:烦,而且花钱。人瘦了,可以狂食了,一年里,竟重了二十磅,破纪录,这叫“失不偿得”。

终于明白,百姓作息不同,习惯有异,用人家的方法,吃药,推脂,跑步上广州,出一身汗,可以;但大雨不终朝,势难持久;减肥,必须度身订造,配合爱恶,变成生活习惯,一天减一点,才是上策。

运动不足?好,那就去运动。星期天,胡广发师父在湾仔“伊馆”教八段锦,师父六十多岁,浑身没半点脂肪,证明他那一套,减肥最好;去了一趟,离家路远,舟车劳顿,烦,烦则不能持久,讨了几式专去胆固醇的功夫,临睡前,边看影碟,边练,练十数分钟,不费劲。

想起师父的师父吕紫剑,一百零九岁,某天,在电视新闻里灵光一闪,潇洒舞过手杖,说了养生之道:“早餐要吃饱,午餐要吃好,晚餐要吃少。”问胡师父:“师公早餐吃什么?”“一碗麦皮,四只鸡蛋。”胡师父说:“鸡蛋好,我就试过一天吃八只鸡蛋。”

八只鸡蛋?你想徒儿胆固醇塞脑惨死?师父每天蹦蹦跳练功授艺八小时,当自己是条湿毛巾般狂扭,血脂病毒全拧走,吃十六只鸡蛋无妨;师公吃蛋前,也练功一粒钟,当然长命逾百岁。

我死蛇烂鳝,只能保留自己那一套:早餐,随便吃,总之吃饱;午餐,有好的,当然吃好。什么都吃饱吃好,怎么减肥?关键,在吕紫剑师公说的“晚餐”,也就是第三顿饭,吃得少。

观察过,也查问过不少肥人,发现有个共通点:每天最后那一顿饭,不管称为“晚餐”或者“消夜”,一般吃得多而不好;而且,吃饱就睡。这顿“睡前饭”,最害人。

我有经验:即使头两餐只喝水,第三餐,吃罐头死尸肉,配即食毒油面,翌日,例必脸肿肚皮胀;这种肥,虚浮不实,不妨叫做“尸毒肥”;这样连吃十日,即成肥毒之尸,虽生犹死。

“睡前饭”,是祸源,要减肥,就得针对这一餐,认真对付这一餐;吕紫剑大师说的“晚餐,要吃少”,是关键。这“少”,不仅指量,最好还少油,多纤;饭后三四个钟头,才睡觉。早午餐不改,我为自己设计了“睡前餐单”:瘦肉粥、芦荟、麦皮、白水煮青菜等;清清淡淡吃了十天,配合十五分钟“八段锦”运动排毒,果然就有小成,大肚腩变了小肚子,走路轻松了,比吃昂贵传销减肥餐,每天嗑十颗减肥丸,要简单有效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晚上酬酢,大鱼大肉,很难做到“要吃少”;我破晓上床,晚餐,等于人家的午餐,朋友赏饭,都在我反常生物时钟的“中午”,正合“吃得好”的戒条。三更半夜,一个人吃少油多纤“睡前饭”容易;但华灯初上,众众而食,油淋淋九大簋捧上来,觥筹交错,你难道硬生生咬干粮?可见减肥难,难在要配合作息步伐。

人肥,拍照难看。我不聪明,不会包装,应该只在书里附童年小照,再躲起来供人幻想;不然,拍一堆“骨灰”,刊出来,添一句:“百年后的我”,也算老实。为了对付这胆固醇,人瘦了,瘦了几个月,又打回原形;终于明白一件事:肥胖是福。不信?你到医院去看看,所有病人,都是没有肥膏的。

脱发 换心

《列子·汤问》篇有个故事:公扈和齐婴性格相异,一个“志强而气弱”,一个“志弱而气强”,各有一优一劣;但这一优一劣,互相抵消,等于白做,等于白活。

扁鹊善医,对公扈说:“你足智多谋,但优柔寡断;齐婴相反,思虑不周,却爱贸然行动。把你两人的心调换,肯定Perfect!”两人同意,扁鹊下重药,让他们昏迷三日;开刀换了心,喂以灵丹,两人清醒了,痊愈了,就辞别扁鹊。

公扈换了齐婴的心,自然回到齐婴的家,妻儿见了他,不知是谁。同理,齐婴换了一颗公扈心,走进公扈大宅,也让他妻儿驱逐。大家都看表象,不计内容。告到官里,还是扁鹊出庭作证,说明经过,官司才算了结。

其实,两人既然也调换了肉体,干脆钻进对方睡房冒充人家丈夫,享受一个新的老婆,不是很美妙么?

古人,也真拘泥。

以前念中文系,有个女同学长相跟我妹妹酷似,连声音神态,肥瘦高矮,笑时暴露的两只大板牙,都一模一样;初见,大骇。过了几年,妹妹残了些,女同学也残了些;两副残样,竟也一模一样。

打算请女同学按时造访我老母家,入屋叫阿妈,饭来就张口;老母以诚相待,肯定认不出是个外人;然后,我妹妹回来了,老母见到“两个”女儿,反应会怎样?越想越过瘾。

“你生的是孖女,从来就是这样。难道你忘了吗?”我这么一问,老母就会以为自己害了老人痴呆症,没傻,也给吓傻。吓傻,无所谓;吓瓜了,就不孝,只好作罢。

猪,吃饱就睡,睡饱就交配;如果扁鹊替政客们都换上猪心,人人像猪,天下太平。

脱发 提防地主

赤口,跟荷里益、六记明和装修师傅福建华吃夜宵,归结过去一年得失,讲神讲鬼,竟又扯到“地主”这个东西。

“昨天,我老婆拜神,拜了七个钟头。”六记明认为老妻破了连续拜神最长时间纪录。“我不拜神,连山,也不怎么拜。”我说。“你做生意,总不能不装个地主。”荷里益说:“地主会保佑你,你上炷香,拜几拜,那等于交保护费,是应该的。”

“太荒唐了!收保护费,是黑社会的事。”我怪荷里益养奸:“一个良好市民,遇人勒索,在文明社会,该去报警;在野蛮地区,可以找另一个更霸道的黑社会去‘摆平’这个黑社会。”在澳门,如果有人冒犯,我会找黑白两道的朋友对付,地主来犯,照样打三条九。<strike></strike>

“他搞不到人,会搞物,防不胜防。”荷里益恐吓我。“怪不得开业头半年,天天闹‘门患’,一扇木门,衍生七大问题,八大后患。”我余怒未息。“就是了!”荷里益说:“我替地主换新屋,忘了拜,墙上一块玻璃掉下来,就刮伤了眼角。”“拜完呢?”我问。“拜完就没事了。”他这一年,果然生意兴隆。

“神这回事,你一就是天天拜,一就是爱拜才拜;不然,少拜一天,他就怪你,整蛊你。”福建华对地主,爱理不理,不纵容,不倚仗,人神倒也相安。然而,我越听,越觉这小小的土地神横蛮,小器,好生事。我们做买卖的,货真价实,守法奉公就是了,怎么还要晨昏上香?难道不知道焚香,会致癌?人会致癌,你这小神,难道就准保不生癌?为人为神,我决计不要像先民们一样,拜天拜地拜怪兽。

“你这么嚣恶,当心没生意。”大家为我忧心。“到时候,我再装个地主好了。”我说。“反正要装,不如早装,图个安心。”荷里益为我设想。“没生意再说。”我早有后着:“到时候,我就捧个地主回来,搁在门边,天天抽打,直打到赚钱为止。”说完,大家知道遇上狂徒,只好噤声,咬着酥脆的金钱鸡,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过鸡年。

脱发 恶性循环

小时候,孩子们最怕一个不苟言笑的舅舅;这舅舅是海员,当大副,不同海域的艳阳把脸烘得黑黑的;大家见了黑脸舅舅都不敢哭,不敢笑,忽然变乖了;想起来,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可能只是有股恶气若隐若现,稚儿触觉灵敏,天生就会趋吉避凶。

黑脸舅舅有怪癖,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那个爱喝牛奶的杀手一样,不怎么会认字,抽尼古丁含量极高的骆驼牌香烟,没到老年,肥肉上长出一个大瘤,他人倔强,也不去见澳门那些“牛佬”医生。“什么毒瘤?推回去就没事。”他果然忍痛把瘤按回肚里去,这样推推按按,转眼间,人就死了;死前,在他黑脸惊吓下长大的小孩都没敢去探病,人人心有余悸,怕他一咬牙,又去推瘤。

光阴荏苒,忽然,弟妹多有了儿女,儿女见了我,本来哭闹的,忽然闷声不响,如鼠见猫;有一个,长到两三岁,还是个男孩,在酒家初遇我这个舅舅,远远望见,就哭,哭得满座不宁,只得急急送走,免得胆丧。

我不让黄毛小子喊我什么叔叔伯伯,孩子不烦,我要弄清楚这些架床叠屋的辈分,就毛躁,干脆要小孩连名带姓称呼我;大妹的儿子才会说话,在家偶见我的照片,会喊:“钟伟民!”那表情,大概跟说:“大毒虫!”一模一样。弱小心灵,哪会明白我本性慈祥,色厉内荏。

月来,忽有感悟:天地间,似乎有一种“恶性”在不断循环,未必可以治邪驱魔,但吓吓小朋友,还是可以的。

脱发 单亲猫

大白灿,本来是一只很傲慢的猫,年纪大了,反而不管亲疏,不论男女,见了人,就瞎叫嚷:“喵抱!喵抱抱!”不等来客回应,就跳上膝头,眯着眼,呜喵,呜喵地投诉:“大爷缺乏爱。”

怎么会缺乏爱呢?我最大的忍耐,我人生里最重要的时光,全耗在对抗这头聋猫带来的毛灾,还有附带的灾难上了;为了这头聋猫,我的宁静日子,全葬送了,它怎么还要四出讨爱,要陌生人,可能那还是个生虫的陌生人,去搔脖子呢?

“作为一只猫,尤其像你这样的名猫,这么热情,不觉得太……太没格调么?”我瞪着它说话,让它读唇。“我要爱!我缺乏爱!”它仍旧大声呼喊。

这天,行雷闪电,我憬然有悟:猫,缺乏爱,因为长期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它一直当我是爸爸,但没有妈妈;它以前还有个可望不可即的女朋友阿花;如今,它除了“爸爸”和一条用来磨爪的藤鱼,什么都没有。

面前,就两条路:一、为它找个老母;二、为它找个老婆。简单说,我和它,都该有个伴;起码,其中一个,要有一个伴。“婚姻,是恋爱的坟墓;你一恋爱,就有可能走向坟墓。”我问阿灿:“你怕不怕坟墓?”“你不恋爱,也会走向坟墓。我要咬死你,送你去坟墓!”它说;我肯定,它是这么说。

人海茫茫,爱情,不是能按口味到餐厅去点的;宁愿先为它去找一只母猫,再过十年,待我到了偷步阿松的年纪,我自会到游泳池畔,看有没有另一个小伏,三百六十度加转体,朝我怀里扑过来。

脱发 最怕听自己唱歌

静夜里,看蔡琴二千年的演唱会影碟,她对着录音机说话:“我最怕听我自己唱歌,太严格了,听自己唱歌会像法官一样,永远都不会放松的享受,永远都在想:‘那一句还可以怎么唱?’所以,很多人说我在台湾唱歌,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很轻松……”

蔡琴,歌唱得好醇,看起来,真的“一点不费力,很轻松”;原来也为了这“一点不费力”,背着人,费了好大的劲。

要一门专业有造诣,要“看起来”举重若轻,我们都得下死功夫,得审问自己:“哪里不完美?哪里,还可以改善?”我是法官,我也是重犯,天天问,天天改,几十年下来,终于,有小成。

可惜,最多的“轻松”,是真轻松:轻率和粗松。“大师看起来这么轻松,我举手,我投足,‘照样’轻松,就是大师了。”于是,满眼都是“大师”,“大师”都在蒙人。运动员在冰上狂转,转完了,高抬着一条腿在你面前滑过,“看起来”,脸上还挂着一个轻松的微笑;这个“微笑”,是眼泪和血汗换回来的“对人欢笑”。

飞花,掷叶,都能伤人,因为这个破坏王,曾经躲起来练举重;再练,已不必借花叶行凶,讲究的,是“气韵”。人老了,有气韵的歌,有气韵的诗,有气韵的重彩或者淡墨,仍然年轻。

“你这么随便写,写得这么轻松,我也会,怎么不也让给我写写?”偶然,听人这么说,我就窃笑:这人,真的病坏了,看到微笑,却看不到脚下踏着的钢线,这么苦,这么险的活,竟然争着干。

来吧,苦练三十年,你就明白“我最怕听我自己唱歌”,是什么意思。

脱发 竟然这样“请客”

上馆子吃饭,一向坚持付账;店主盛情,要请客,只好把饭费当小费,转送侍候的,吃一百付一百,不是不领情,就怕“情”领得多,碍手碍脚。话说回来,要请客,菜就要好,招呼就要周到。菜不好,怠慢人,那是“失礼”,徒然误人光阴,损己事业。

“某某开了家日本餐厅,想请你去试试。”猪朋说。我口味卑下,对生冷造作的日本料理,向无好感。“我不熟路,尽管去找找。”大热天,满街乱找,找得一头烟,满额汗;找到了,肃立门前问知客,知客茫然。致电问猪朋,报了几个名字,知客仍旧一脸迷惑。大概都是残障人,不便到门前恭迎,我理解;但请客,关照一声,有多难?

老板陪吃,荣幸啊,但不赐名片,我记心坏,怎知高姓尊名?老板大概也记性不好,一直“你你你……”的喊我,饭前饭后,仍不知道我是谁。点菜,就几道小吃,真省;省好。吃不饱,再点,厨子也公道,就算老板下的御旨,一拖半小时,然后,再半小时。

“我们换个座位。”老板说。原来占了的大桌子,要腾出来做生意;也对,生意要紧。于是,两个人的位子,挤了三个“赏面”来领饭的人。“能不能给我一杯茶?”我求侍应赏茶。“我这杯没喝过,给你。”老板这才发现我没有茶杯。“我想要一杯热的。”我的要求很基本;这天,肝火也不旺。

“开店,不能不卖广告;但广告费太贵,卖了也没效果。”老板用“暗示”手法,直入正题。真是明白人,明白请个专栏作家说说,既便宜,效果又好;然而,你这顿饭,值多少钱?我给你浪费时间,损失,又有多大?来日无多,今后,“情”不敢尽领;“面”,也不随便赏人;烂店当前,骂一句:“仆街!”掷下钞票,拂袖去。

脱发 脱发

脱发等于“分手”?

“过半数人因为脱发而考虑分手。”广告上,前额开始“脱发”的男人为女人套上戒指;女人,却皱眉看着他的头。同“系列”的另一个广告: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男人愕然瞪着她天灵盖上日渐稀疏的头发,旁白好像是:女人中年“脱发”,会让男人变心,最终,下场也是“分手”;总之,大家要明白:“脱发”,就算不等于“分手”;然而,“过半数人因为脱发而考虑分手”;不想“分手”,就要到他这家公司去“护发”或者“织发”。

实在太过分了!

以前,这类“广告”,还是比较“正面”的:永远是两张照片,光顾前,男人头发稀少,一脸苦相;光顾后,神采飞扬,而且,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投怀,含情笑望着他焕然一新的头壳。“正面”的意思是:“丑化”脱发的男人,但“强化”和“美化”光顾后的男人。

如今,药下得更重了,用“负面”的方式“提醒”准客户:“过半数人因为脱发而考虑分手!”

“调查”和“统计”,是怎么样做出来的?半点不重要。因为我同样可以告诉大家:过半数人因为肥胖而考虑分手;过半数人因为贫穷而考虑分手;过半数人因为欺诈而考虑分手;过半数人因为贪婪而考虑分手;更有过半数人,因为容易堕入不同的圈套而考虑分手……

我二十四岁那年忽然脱发,试过无数“挽救”方法,耗费了无数金钱和时间,结果是:百分百徒劳!

最后,我才悟到最宝贵的道理:周润发和刘德华秃了顶,永远像个刀枪不入的武僧,你不会因为他们“脱发而考虑分手”;长毛林国雄头发过多,但如果你对他的行为、信念和财富不认同!他毛再多,你也不会“因为多毛而考虑牵手”。

人,对伴侣付出的感情,如果跟头毛的稀与密成正比,总有一天,他们误闯动物园,会移情于一头头黑猩猩;如果有人因为你“脱发”而“考虑分手”,那么,快分手吧,他爱的,只是一堆毛,不是你;你们的“爱”,纯粹是一场误会。

脱发等于“缺陷”?

脱发,因为生病而脱发,当然该去看医生;但如果那是遗传和男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而导致的脱发,我相信,很难根治;因为医生治病,但“遗传”和“旺盛”,不是病。令寿堂和令尊翁高人一等,你遗传了,十六岁就像长颈鹿,你不能要医生替你“改低几寸”;睾酮,也就是男性荷尔蒙旺盛或者过盛,肌肉和骨骼会生长得特别粗壮,性能力强,还会冒出浓密的胡须,简单说,添了男性魅力;但代价是,睾酮让头皮油脂增多,堵死毛囊,容易秃顶。

要根治,我推想,可以注入女性荷尔蒙,但后果是:你会变得阴阳怪气,乳房一如权力欲,会不断胀大,像董先生的亲信;再彻底一点,可以去势,自宫,古时的阉宦面白无须,但不会脱发,更像董先生的亲信。

你如果不想脱发,又不想变人妖,更不想净身入宫迈向青云路,对不起,没办法,这是生理上的现实;请接受现实。

脱发,不是缺陷,像睫毛短、二趾公过长、尾指不能“过三关”一样,是不幸,但不是缺陷。

脱发,不会影响跑步和游泳的速度,不会妨碍思考,更不会减低食欲和创作欲;脱发?以至光头,只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观感”。但别忘记,千万别因为广告的恫吓、误导和歪曲而忘记:除了头发的多少,无数内外因素,都“影响”别人对你这个人的“观感”。

肥瘦,会影响观感;高矮,会影响观感;贫富,会影响观感;贤愚,会影响观感;雅俗,会影响观感;微笑和皱眉,会影响观感;你怎么看待自己,更会影响别人的观感。你要别人怎么看你?决定在你;不少光头人备受尊崇和敬仰,无数发满头的草包,遭到唾骂和扬弃;不幸,最多就当这是不幸好了;不幸,只需要面对,这是心理上的现实;也请接受现实。

接受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现实,就不会受愚,不会在嘲笑或者恐吓声中,奉上真正可以改变别人观感的自尊和自信。

脱发等于“没未来”?

大家一定看过这样的“广告”:一个男人从游泳池的池水里冒出头来,头发,应该说,那个美其名曰“织发”、“仿真发”或者“增发”,其实是假发的一团毛织品湿淋淋,但这个男人,志得意满,枕着池畔;他枕着池畔,一个妖媚而且肉感的女人,却枕着他;女人望着假发的眼神,流露出庞沛的敬慕,细看,还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有了假发,或者,经过各种奇怪的“疗程”而有了“头发”,就有女人,就有一切。

包括:像另一个“广告”,可以在高尔夫球场尽情挥杆,和风,轻拂假发,那个因为假发而存在的女人,仍旧会站在一旁,为那一堆毛,神魂颠倒。

反之,镜头下的那个男人,他头顶光亮,但脸,黑沉沉;他没有事业,没有未来,当然,也没有女人;就算有女人,女人也会离开他,他会受人厌弃,会活得好悲惨,别忘了,“过半数人因为脱发而考虑分手”。

“脱发”,真会有这么可怕的突变?而护了发,增了发,织了发,人生,就会这样光明灿烂?

我的头发,本来很多,多得惊人;过去这二十年,少了;然而,奇怪地,我却是因为头发少了,从游泳池冒出来的时候,才开始有女人揽着我;我头发越少,越受欢迎,如果我需要的话,女人,也越来越多。头光了,我开始打高尔夫球,可惜球技不好,总打中漂亮的女人。“广告”放大了的“享受”,我掉光了头发才有;而且,头越光,越有,这是怎么回事?

制药和生产医疗器材的机构,为什么不去恫吓和嘲笑癌症或者残障的病人?他们不贪财,有同情心?当然不是。因为政府有监管。肥胖和脱发,是法律上,道德上,两个无底的大漏洞,让商贾为所欲为,让他们可以对“过肥”和“脱发”者,施以长期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我们的平机会,我们那些“道德大联盟”,你们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恶行日烈,歪风吹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是视而不见?

脱发等于“省钱”!

“脱发”,不等于“分手”,不等于“缺陷”,不等于“没未来”;如果没有“织发”和“护发”广告的“附加意义”,脱发,就只是脱发,只是天灵盖有些地方不长毛,如此而已。

脑壳不长青丝,有人把两鬓余毛往上搭,搭成一条发桥,这条桥,风一吹就散,如寒鸦扑向败草,迎着暮色,好苍凉,也好滑稽;其实,都刮光了,眼不见干净;头发,像顶心顶肺的女人,要走,何必强留?事实上,也留不住,由她随风去,头上反而有一片新天。

一把电动修发器,好的,四五百块钱,轻巧耐用;每星期剃头一次,可以用上四五年;每次剃头,才十分钟,四五年下来,用来理发的钱省了,上理发店的时间省了,洗头烫发护发的麻烦和开支没有了;如果你光头四五十年才归西,因为没头发而少付的冤枉钱,数以十万计;因为没头发而赚回来的时间,数以年月计。

当然,头发有保护头皮的作用,光头,进出门,上落车,容易让门楣撞伤或者刮损,不妨戴一顶帽子;我最爱鸭舌帽,戴了,要撞头?一般先撞上凸出的帽檐,避过一劫又一劫;光头人搭公车,没头发抵挡出风口的喷射,寒气贯顶,会好难受,戴一顶帽子,除了挡风,下雨天,还不怕雨水打湿眼镜;省下理发钱,用来买帽子配衣服,也多了乐趣。

“观感”这回事,是整体看的,高矮肥瘦,会影响别人的观感;整洁和邋遢,也会影响别人的观感;一个人,有礼无礼,有风度没风度,更会影响别人的观感。观感这回事,很玄,很难预测,张卫健光头多年,寸草不生,就比多毛的艺人更有星运,更受欢迎,这该怎么解释?

头发忽然掉得多,不幸人自然六神无主,最易受愚;靠宣扬“脱发”的大害而谋取大利,这样的商贾,丧心病狂,是要下地狱让阎王拔毛和剥皮的。

脱发 习惯的爱,爱的习惯

狗,是习惯的动物,一生重复着从小养成的习惯;有时候,我会怀疑连忠心,也是习惯,为了投合人类喜好,世代培养和遗传下来的习惯;狗活得委屈,我们爱狗,这种爱,饱含着怜惜;如果男人“阴气”过重,总在女人的“怜惜”之下存活,这种男人,可以说,活得像狗。

活得像狗没什么不好,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教书的,在女人的怜悯下一直活得好快乐。

猫,也有习惯,猫的习惯比狗更容易养成;同样的行为发生两次,猫认为对自己有利,就会尽快让它成为规矩,要主人(在猫世界,主人和仆人的意思,是一样的)遵守。

大白灿变了,以前我睡觉,他也睡觉;我没睡醒,他绝不吵闹,这样的习惯维持了两年;旅居澳门的头两个月,每星期回来看猫,阿灿已痴肥,才入睡,这聋子就跳到枕边大叫:“我要吃夜宵!要三文鱼!”怎么会这样?只怪舍弟这个见习猫奴心软,嘱他:“不能就范,不能修改协议。”大费周章,才拨乱反正,猫保持身材,人得以安寝。

回来,习惯先赏阿灿一罐鱼,连续做了两次,第三次,不给,这猫死缠活磨,大呼小叫,使尽浑身解数,甚至跳到柜子上把罐头翻下来,踢到我面前。“有种自己开,自己吃!”我瞪着他,要让他明白:“你不能迫我养成‘见到你,先赏鱼’的习惯。”

人猫整夜抬杠,天蒙蒙亮,他还是蹲在床尾,深锁愁眉。“一只猫,对饮食有点要求,还是好的。”于是,习惯,我是说“我的习惯”,就这样养成了。

猫女阿花每夜例必在门外候我回家,五六天不见人,不等了,但看见屋里亮了灯,就来,来了就不走,我在屋里两天,她就小住两天,终夜蜷伏桌上看我写作;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也最自主的猫;她坚持过“漂泊”的生活,而且一直要让我明白:她是来看我的,不是我收养的。

爱,原来就是习惯对方的习惯。

脱发 教你如何摧残她

澳门,大家会游,本来没什么好说。

但要游得便宜,游得深入,登岸,不要找车站,找地产公司。“我想看楼,大小不拘,景好就行。”这么说,不必填表验证,就有经纪陪你周游三岛。四年前,澳门赌牌落实,房产复苏,经纪心情好,都笑面迎人;澳门做地产的多是女人,都会开车;我遇上个上海来的姐姐,温柔细心,看完牌坊,红色敞篷跑车转弯抹角开到南湾,“前面是澳督府,那边是主教山,山顶小教堂入夜会亮灯,像座水银楼。”姐姐说。

“我晓得,我晓得。”我摇摇头:“好是好,但楼高,春天雾重,还是到路环那边去看看,听说谭公庙前滨海老屋好宁静,光天化日,仍旧静得人头壳嗡嗡响,会耳鸣。”“我们没旧楼盘,但黑沙海滩有别墅,在长堤上,门口可以泊船。”“我最爱这样的房子了,转行贩毒,毒枭在睡房外登陆,就不必另租码头。”“租码头也不贵。”她总是那么周到。

“会不会入市区,经过安德鲁?”我想吃葡挞。“绕路去,买了到别墅吃。”风和日丽,上海姐姐的红色跑车过了跨海桥,沿公路堤直趋路环岛,泊近水鸭街1号。“有个贪便宜的作家,小时候就住在这里。”我说。“这个我可不晓得。”她好惭愧。隔壁安德鲁饼店的葡挞刚出炉,趁热吃,招来几只大黄蜂穷追,入山,满眼葱翠,蜂蝶都在尘后。

“果然有点耳鸣。”黑沙多空宅,住这种地方总嫌寂寥,沙滩后,就法兰度能吃吃葡菜,吃病了,也难召车去医院。“凯悦酒店附近有没有高楼能看日落?”我想看日落。转眼,跑车又开到氹仔,停车登楼。“这样的全海景单位,不多了。”姐姐有点着急。“我晓得,我晓得。”放目远望,绿玻璃框住大片幽蓝暮色,桥点了灯,晚景让人醉。

“这屋不错!”“你要?”“我认真考虑,明天落实。”饭后,我回香港;整天游城览胜,葡挞也是上海姐姐请吃的,不花半分钱。大家照做,当然会严重摧残澳门地产业;过意不去?那就买一两幢藏娇好了,不贵的。

脱发 从杯子里跳出来

跳蚤,专长是跳,跳起来,可以是身长的四百倍!

如果我们是跳蚤,跳几跳,就可以跳到广州;再跳几跳,就跳到欧洲,年终省掉不少交通费。不过,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在玻璃杯里放进一个跳蚤,这个跳蚤,就叫“小黑明”吧,“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小黑明哼着歌,轻轻一蹬,就跳了出来;再扔他进去,他再跳出来;如是者,做了好几次,突然间,那人在杯口盖上一块玻璃,“咚!”小黑明撞在玻璃盖上,头破浆流,再跳,仍旧碰上障碍,命途多蹇,他变“聪明”了,他调节了跳跃的高度,继续为生活而跳跳跳……过了一阵子,玻璃盖让人拿掉,小黑明不知道,继续跳;然后,好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在原地,蹿高伏低,看的人,都觉得累。

“跳出来,去卖糯米饭吧。”我劝他。“不可能!”他答。“跳出来,去卖臀,或者卖春吧。”“不可能!”他答。我一直认为,他是“不可能思想”的忠实诠释者和演绎者;可是,他走投无路了,开着老货车要撞上大雾山之前,让雷击中了,他决定:到澳门来开店!一旦决定了,他跳蚤的拼劲,发作了。

我拖着两大箱石头从福州回来,他的“文化杂货铺”已挂了招牌,髹了黄绿色门面。冷血大波源来赠兴,说:跳蚤黑明昨宵在香港为二手漫画分类,装箱,一夜没睡,大清早押书到码头托运了,就搭船来边监督装修,边等货到;傍晚,十八箱重甸甸的漫画送来了,连货车都压歪,他一个跳蚤,竟可以在一夜间完成转运任务!

“天助自助者;天,会帮助你的。”我受不了他满铺头的油漆味,撂下他自己拆箱上架,笑嘻嘻回到自家店里玩石头。一个满怀“不可能思想”的小黑明,他终于从玻璃杯中跳出来了,再着地,是火坑?是苦海?是十八层地狱?那可是后话了。“我说开店好,可没说过开店会不倒。”我说;说完没多久,这店,果然倒了。

脱发 鬼婚

《聊斋》有《珠儿》一篇,讲这个小孩儿能通灵,家中有人天殂,要知道亡魂在阴间祸福健恙,珠儿就去打听,回来都能说得仔细,仿佛黄泉路上,另有天地。读完,想起一桩童年旧事:

那年头,澳门还没跨海长桥,从澳门半岛到路环,要坐一个钟头的街渡,澳门人,无事鲜会到这“乡下”闲游。某天,来了一对夫妇,我家无人认识,迎入,待说明来意,原来夫妇俩多年前丧子,子在阴间过一女,情投意合,爱火,与地狱火同燃。

本来鬼男遇鬼女,实在与人无尤,跟这蕞尔小岛,这蓬门陋户更毫无关系;但夫妇俩日长无事,常让鬼迷,去“问米”,问米婆作法让鬼男附体,竟说了个详细地址,事绿鬼男在阴冥欲迎娶外婆夭折的女儿,请父母去提亲:人死了,还这么守礼,也够阳间一众活跳尸汗颜。

鬼男在阳间的双亲循址找到外婆家,这时候,我才知道有个姨儿,早夭,冥岁竟跟来人所说吻合。鬼大鬼世界,生人当然不好阻挠,也没理由阻挠。

“他们在下面过得好,大家都安慰。”外婆无限欷歔,丧女二十余年,忽然添了一桩喜事,多了一门亲家,真是“无厘头”得可以。

后来,这亲家自顾办喜事去,还送来聘礼,宛如常人嫁娶,就仪注从简而已。此事千真万确,难以索解。

没见过鬼,也不怕鬼,只怕人;披头散发,裹着白床单跳来跳去的“厉鬼”,大概只是人类恐惧的投影,是恐惧扭曲了的形象;鬼,在另一个空间,也许自成体系,也有爱恨纠缠;大概阎王没阳间的董先生活跃,鬼们的步伐放得轻,放得慢,礼义廉耻,还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悄悄流传……

脱发 高帽害人

英国有一个女孩因为穿了“舌环”,遇上雷劈,结果休克了,几乎送命。

据说,穿了舌环替男人口交,男人特别受用;为了别人受用挨此大苦,女孩,真有牺牲精神。

年前,报载有两个菲律宾女人在大树下避雨,霹雳一声,一个死了,一个吓傻了;死的那一个,原来戴了有铁线承托奶奶的神奇胸围。

现实世界,总有人因为赶时髦和爱美,遭遇雷殛;电影和漫画里,当然更多人蒙受这样的天灾。

好像是《东京爱情故事》的情节:女主角和男孩走在街头,天空阴霾四布,她把发夹竖起来,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小的避雷针。”人,一恋爱,就分外多妄念;一个闷雷打下来,她全身导了电,男孩握着她的手,绝对有“过电”的感觉,这样在闹市里轰轰烈烈地殉情,说笨,很笨;说浪漫,也真够浪漫的。

阴晴不定,搬家还遇上雷暴,很狼狈;想到一出法国电影的情节:有一个头面人物,每天要经过广场到议会里去主持大局,某时节,天天天阴,午后,例必闪电横空,雷公似乎害了狂躁症,终于有一天,这个人让闪电击中,死了。大家认为是意外,但洋金田一力排众议,认为是谋杀!证据是:死者的黑礼帽里,有一块铜片。

我有一顶帽子,后面有个铁扣,是猪朋送的,很喜欢。但遇上天阴,我都摘下来。朋友不多了,明知道人家要谋害我,我也懒得点破。

脱发 记得扣紧安全带

出门,最怕搭飞机,飞机起飞,例必闭上眼,说服自己:“我买了保险,飞机不够冲劲,掉回地面,这样死了最好;起码,对家人最好;我一直拖累弟妹,情与义,还有钱,一律有借无还,这样一死,就可以连本带利偿清,他们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飞到半空,遇气流,死命抓着扶手,暗想:“家人的好日子,没想到,真要来了!”

然后,要降落了,耳鼓好难受,照样开解自己:“人,免不了一死;早死,不必受老病煎熬,到底是幸福的;而且,这时候‘轰’一声化灰了,我活得率性,吃得精彩,遇过不少一流的好朋友,这辈子,也算无憾了。”飞机,在大海上盘旋;废话,也在脑海打转。唉,着陆了,谢天谢地,又一回,大难不死;我就是那样的“贪生”。<strike>rike>

在白云机场买了一本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的《第一现场》,在飞机上翻阅,翻到一幅跨页大照片:一九八八年,一架波音七三七客机从夏威夷飞向火奴鲁鲁,在二万四千英尺高空,舱盖,忽然掀起了,变成一辆“开篷机”,九十五个乘客,可以说:被迫和上帝一起兜兜风。

照片,拍的是飞机狼狈降落,刚停定的刹那,兜完狂风的,面无人色,东歪西倒。我把照片压在椅背,同行大波源再冷血,还是一见惊呼:“快收起来!吓死人,吓死人啦!”对,飞行途中,的确不宜展示这种充满动感的照片。

“但我看了这张照片,就不那么害怕搭飞机了。”我说:因为这九十五个兜上大风的乘客,在舱盖骤然翻起之际,只有一个女人让风洞吸走;而她,当时没有扣上安全带。

“搭飞机?扣上安全带,就会安全。”我很乐意相信,这是照片传达的信息。

脱发 茶艺之父

“所谓茶的精神,就是一生牺牲奉献的精神。你看看,茶叶很嫩的时候给你摘下来,摘下来之后,放在阳光底下晒,被你揉捻,然后用火去炒,去烘干,制成茶叶,还要用滚水去冲泡,剩下来的茶渣还拿来做枕头,做肥料,一生都是奉献,茶人的精神就是这样。”林志宏先生在访问中说。林先生下世大概有一年了,蔡传兴送来范增平著,台湾万卷楼出版的《中华茶人采访录》,读了,我对林先生又敬佩了些。澳门有四十六万人;名人,大概占四十五万;剩下那一万,是顶级名人。林先生的名,是高名,是实名,人去了,悼念文章,竟比江门对入某条村的荣誉村长还要少,初时,好费解,好纳闷,读了访问,这才恍然:他真话讲得太多,好话说得太少了。

林先生走得不冷清,他走得宁静;人的一生,有几个知音就够了,再多,徒然肥了卖花圈的。“茶要发展,首先要把茶文化推动到学校里面去,让小学生、中学生他们受这个教育,通过茶培养品德教育。”林先生借茶传道,这才叫“茶道”;他做过教师、校长,可惜,真要推行“茶教育”,却遇上太多的阻滞。

两年前,我住在氹仔,午后,偶然会到附近茶档吃盘冷面,贪图人不多,够冷清而已。没想到林先生当那茶档老板是个洋葱,一层层剥了皮。“泡茶,表演最主要是‘真’,是‘自然’,不应该只注重那个形式,应该让一个人进去觉得茶艺是很容易,不要让一个人觉得喝一杯茶这么难。”难,就不能普及;林先生说。“茶洋葱”办“老人茶艺班”,吓得耆英们连茶都不敢喝,遑论“艺”和“文化”了。

俗,我认为,宜分三等:一、通俗;二、恶俗;三、臭俗。像我,雅不到家,俗不到底,算是通俗。那戴金劳,抱俄罗斯妹,投一只乾隆青花大碗喝红酒,还鼻孔朝天说:“这文化遗产,还不是靠大爷来保护?”那叫恶俗。臭俗,源于“雅”,一千个人见了赞叹,一万个人见了赞叹;然而,遇上第一万零一个,这人见过世面,有些修养,看到破绽,知道这“雅”,不过用来沽名,渔利,欺世,好比我们看田黄,看到黄皮里有“虱子蛋”,惊悟:“又是一个充头货!”这就是臭俗。林志宏先生眼中,“茶洋葱”的俗,真是深不见底,臭不可当。

茶,是用来喝的;卖茶,总算是正当生意,渔利,是应该的;但卖弄,沽名,扮鬼扮马,算什么茶?

“搞什么唐朝的泡法、宋朝的泡法,你这个泡法,实质上不一定是真。强调水要几沸,用茶粉或茶叶,这些东西人家可以从书本或光碟上看得到……”林先生有气,继续拿“茶洋葱”做恶例。“泡法”,只是“技”,是“茶技”;技,讲姿势,不讲内涵;可惜,大家都爱看姿势,看完奔走相告;“技师”自视为“大师”,是妄;你视“技师”为“大师”,是孤陋。

四九年后,林志宏先生开始收藏紫砂壶,藏品逾千。我敬林先生,就是敬他的“真”,他的“自然”;他的真和自然,是一面镜子,镜子里,尽现小眉小眼的妖怪,连茶这种清雅的饮料,都浮着妖怪!

九四年,卢廉若公园办“紫砂壶艺展”,澳门,第一次由澳门人自己办紫砂壶收藏展,当时,林先生向市政厅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不能用“林志宏收藏品”的名义作展览名称。“澳门茶艺之父”,林先生当之无愧,自己却不居功。地小,人,难免好“作大”,分明是“氹仔”,可以吹成“中华”;卖茶水的,吹成“中华茶道”,添个“会”字,就可以做个“会长”过把瘾。怀念林先生,因为在澳门,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正常人。

零三年,蔡传兴领我去见林先生,约好了在他的“聚紫轩”喝茶。八十二岁的人,矍铄健朗,气度高华,没想到零四年,忽然病故。那天,林先生为我们泡的,是单檨;以后,我就最爱喝这种茶,每回喝,都想到林先生。

林先生认为该有一座“茶艺博物馆”,“无论将来规模怎么样,总是有比没有好。”林先生说,“外地人都热心表示支持,而‘茶洋葱’却不是那么想,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的。”(我把真姓名换上“茶洋葱”,是留有余地。)林先生走了,设在卢九公园的茶艺博物馆才盖好,大概还在展他“聚紫轩”的茶壶。我每天经过,从没进去;林先生的葬礼,我没去,连花圈也没送;我只是常常想到他,想到做人应该像林先生那样,有些骨头。

脱发 恐怖茶杯

日本江户时代,有个叫良宽的禅师,住在波罗寺。

某天,寺院来了访客;访客没在典籍上留名,为方便叙述,且称为“吴知定”。吴知定还没坐定,良宽就热情招待,先来一锅热腾腾洗脚水让他濯足,再准备斋鱼斋肉一锅斋盆菜供他解馋;翌日,吴知定起床盥洗,一锅洗脸水已搁在他面前。

招呼这么周到,本该感激流涕,但这吴知定就是要找碴,提出一个大问题:“怎么濯足,盛菜,洗脸,用的都是同一个锅?”

典籍没记载良宽怎么回答,可能他回一句:“我就是要整蛊你,谁叫你吴知定,戆层居闯进来?”然后,这两个萝卜兄弟就拳来脚往,自相残杀,不在话下。

宾主互砍之后,故事,留下让人思考的空间:良宽禅师不算贫寒,他用来濯足、盛菜和洗脸的锅,每次用完,可能都彻底消毒,洗刷一新;然而,他为什么只用一个锅?没来由的让人觉得“肮脏”?

原来我们一向拘泥于“清洁”和“肮脏”这些虚无的概念。

上高档饭馆,白瓷茶杯洁无纤尘,精致美丽,心中不禁喝一声彩:“干净,好干净!”

其实,这是自欺欺人。这只白瓷杯,中午可能有个恶男用猪唇舔过,早上可能有个老伯在杯里吐痰;昨天,饭馆生意好,两轮晚膳,有一个生唇疮的丑婆,一个口腔溃烂的花柳病人啜过这只杯,下午茶时间,有一个负资产在杯里咯血……

继续往前追溯,追上一年半载,简直不堪设想;因为细心一想,再不怕核突的人,也要吐得眼球激凸。

饭馆里一只杯子,“干净”和“肮脏”,说穿了,只是存乎一念;“道德”和“不道德”,有时候,更只是存乎一念;因为拘泥,所以迷惘。

脱发 恐怖抽屉屋

猪朋放浪,不拘小节和大节,设计家居,要顺应这种烂挞鞑的天性,又不想把一个家变成乱葬岗,吓坏来访狗友,竟想出了全屋设置柜子,柜子全装抽屉这个“装修新概念”。

不管什么东西,不洗刷,不折叠,不分类,不理好丑,但求就手,一概塞到抽屉里去;没有秽物外露,整齐干净,就算天下太平。

“还可以防盗。”猪朋自鸣得意。

的确,蟊贼入屋,会翻抽屉;但一屋几十个抽屉,该翻哪一个?等于到药材铺去偷朱砂,药柜没标识,几百个抽屉拉开来,最终,可能错偷砒霜送命。

“怪不得大家把宝贝放在银行的保险箱。”我若有所悟:“因为大保险库里有几千个小保险箱,蟊贼不知道该打开哪一个保险箱,所以不爆窃保险库。”

然而,烂鞋、臭袜、破衣、杀虫水、喷发剂、洗洁精、驱风油、暗疮膏、樟脑丸、零食水果、大学文凭、蹩脚情书……一股脑儿往抽屉里塞,年深日久,在黑暗潮湿兼闷热的环境里霉坏,发酵,滋生病毒细菌,产生化学变化,最终……最终可能有一个不幸的小偷,暗夜里,他爬进“抽屉屋”,拉开一个八年来从没打开的抽屉,恶臭扑面,小偷即时倒地,口吐白沫,魂归天国。

官逼民反,恐怖气氛弥漫,人人有当“恐怖分子”的潜质和倾向;猪朋这间屋,早晚会成为制造各种生化毒气的大本营,一发不可收拾。

猪朋装修,弄得一屋抽屉,抽屉满载秽物;然而,眼不见干净,起码表面风光,不会吓坏人。不过,他曾跟一个独行恐怖分子合租一屋;恐怖分子小时家教甚严,备受管束,日常入耳就两句话:“不准这样!”和“你应该这样!”他视父亲为监狱长,母亲是辅助监狱长的女淫魔;恐怖分子长大了,教中学,在外循规蹈矩;然而,回到巢穴,即一改常态。

“有一只蟑螂死在厅心,死了一个月,他每天跨过那只蟑螂上厕所,直到蟑螂变成曱甴干,还是没给扔掉。”抽屉屋主人解释:恐怖分子是二房东,客厅属于他的势力范围,他作为房客,出入照样跨过那只蟑螂,没想过要越权清理。

恐怖分子为了报复过去的掣肘,他活得无拘无束,绝对散漫;沙发堆满报纸,他就坐在报纸上,日积月累,坐出了一个窝;要读报,随便捡一张,看完,扔回地上;地上,烂鞋、臭袜、脏衣服,堆积如山。

恐怖分子添置了书桌,书桌让书籍埋没,年深日久,桌子就在客厅消失。新居入伙,有人送来茶具,沏了茶,茶叶泡了数月,发臭,壶不能再用。恐怖分子有过女朋友,女朋友熬了补汤,他喝一半,留一半,那一半慢慢变成死水,死水干了,发霉,保温瓶又得扔掉。

“垃圾不挡着房门口,我就不管它;不过,有一天,我邀了个女孩回家,她一进客厅,就惨叫。”抽屉屋主人说:恐怖分子的恐怖屋让他丧失了交配的良机。他们“同居”了数年,相安无事,直到恐怖分子发现再没有活动的空间,另觅大巢制造更恐怖的生活,抽屉屋主人才再独树一帜,全力污染环境。

脱发 弱智朋友

向来记性不好,除了记着谁欠版税,谁欠稿费,欠了多久没还,一般琐事,过目即忘;为了提醒自己哪本书读过,遇上有用材料,就在书页上折个小角,定期重看无数“折角页”,以为可以唤起一点记忆;然而,一读再读,总觉得都是新的内容。

一本书,看来看去看不完;一出戏,三数月后翻看,全记不起情节;记忆力差,不用常买影碟,根本不必去书店,除了省钱,对日常生活,似乎毫无障碍,也就懒得找医生开脑。

话虽如此,对“过目不忘”的朋友,还是好生羡慕。

三更半夜,电视播猎奇节目《信不信由你》,向来是飞车玩火吃玻璃一类玩命狂人,没什么看头;唯独这夜讲一个叫阿金的,最有意思。

阿金的事迹,早让人拍成《雨人》,达斯汀·霍夫曼演的,就是这个“弱智人”。正常人脑袋分左右,当中有不少“线路”相连;这个阿金,脑袋不分左右,一大堆脑浆挤在头壳里,分量比常人多两三倍,是名副其实的“大脑”;这个大脑只能记忆,眼睛就像电脑的阅读器,凡“读”到的,悉数贮存;贮存空间,几乎无限;这是真正过目不忘的人。

阿金到大学里接受挑战,学生问他拳王阿里曾经跟谁比赛?他从阿里出道开始说,打谁,胜谁,如数家珍。阿金读过上万本书,是一座流动图书馆,一间随时让人提取资料的资料库;但他完全不会运用这些资料,他不会分析,归纳,质疑,幻想,假设……他不仅不会思想,他连穿衣吃饭,还得由老父照顾。

阿金的超级记忆,很能安慰我这个“超级失忆”的人;我不再羡慕那些读书多而且快,又能倒背如流的朋友,因为我终于明白:他们,可能也是弱智的。

脱发 射杀诗人

看波兰斯基的《钢琴家》,仍旧是德国人杀犹太人的故事,当年的犹太人,百分百的无辜者,不像今日以色列那种犹太人,背靠美国,就可以动辄用坦克对付掷石头的人。钢琴家在废墟遇上德国军官。“你是做什么的?”军官问。“我弹钢琴。”他答;那时候,他身边正好有一座没给炸碎的三角琴。“弹吧。”军官说。静夜里,那是唯一流溢着生命色彩的声音。

军官好感动,他要钢琴家躲在破屋里,每天还给他送粮,终于,他熬过了那悲惨的岁月,战后,继续对人和对牛弹琴。

能活过来,因为他是钢琴家;不是诗人。钢琴演奏,有法度,有标准。好不好?好在哪里?好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有根据,有讲究。德国军官,是个行家,他懂,他知道这个到达标准的人,值得拯救。

同样的场景,废墟里的人说:“我是一个诗人。”如果不幸地,那还是一个香港诗人,军官命他吟诗,诗人吟了一首“诗”,一首“现代诗”。结果,一定会是这样:他把子弹上膛,对准“诗人”的脑袋:“你狗屁不通,还不会造句,怎么说自己是‘诗人’?”

“我有三个朋友,他们是诗人,一致‘认同’我是诗人;他们当文学奖的评判,也判我是诗人;我有资格当评判了;最近,这三个朋友来参选,我也‘肯定’了他们是诗人。”

“没有法度,没有标准,不必经过磨炼,只需要互相‘认同’和‘肯定’,你们都是寄生虫!”军官开枪打烂他,为一个行业除害。

读友问:为什么我总在专栏里提这种他们不关心的东西,还一提,就光火?

这个电影片段的变换,大概能说明白情况。我二十年前写诗,写得很认真,知道文学和诗,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手上有枪,最好是机关枪,我会毫不犹豫,去射杀“诗人”。

非常恐怖个案 农家乐

登山找石,石没找到,却吃了一顿农家菜。

“搜石前,先吃羊。”同行早安排妥当。山上,寒气逼人,桑塔纳泊近竹林前一户农家,进门过大厅,直趋庖厨,大铁锅里早浮着三十斤重一头碎羊,水气扑面,竟有浓浓的酒香。“我们自家酿红酒。”石农满脸红光,像锅里的汤色,“自家酿的酒,煮自家养的羊,这才叫‘独家’。”他说。坐下就吃,同游的大波源吃得大拇指竖起了,就软不下来。

寿山“土鸡”,颇负盛名,盛名所累,自然难有善终,“这一只,我们春天就开始养。”红脸石农好殷勤。土鸡,用姜葱和绍酒等煮熟,清鲜适口,还很有嚼劲。

“吃点青菜,这菜也是自家种的,没污染。”红脸石农端上一盘黄芽白,一看,就知道吸饱日月精华。

“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啊!”大波源瞎念咒;我这才想起他识字,读过中文系。吃石农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羊和鸡,桌底下,还有一头自家收留的小狗;这狗,怎么总在脚边转悠?一直以为狗在赶猫,原来一只八哥绕着桌子跑步,偶然跳到脚踏上,等狗追近,又绕桌游走,把一条狗耍弄得直伸舌头。

鸟,也吃鸡,衔着一大块,引狗来抢。“这鸟,也是我们养的。”石农说:八哥一天来吃三顿饭,吃饱,就出去找田黄。“对,田黄呢?”我几乎忘了来意。

红脸石农,悠然地,提出来一个袋子,不足一两的小田黄,有几十块,“就没有大一点的?”我问。“没有了,可能卖得便宜,六两的,三两的,早没有了。”他那一张红脸,都是歉意。“吃到这么一顿饭,我好满足。”临行,买了一块杜陵石,等升值万倍,换了钱,我就到他隔壁盖座大屋养鸟去。

非常恐怖个案 苦日子

感冒,发冷发热,熬了几天,还开始发脾气:我五大三粗,又不是林黛玉,病什么?

妹妹结婚,在澳门摆喜酒,照去。酥炸金钱蟹盒,照吃。饱食下楼,见新马路旁,陶陶居附近有凉茶档,把病征告诉卖凉茶的,三十块钱一碗重药,喝了几小时,喉头还留着那股苦味。

一路走,发现凉茶档和凉茶铺不少,却不像香港那些一个模铸出来的连锁店。焗了一身汗,醒来,人清爽了,还是咳嗽,又去喝什么润燥止咳茶;以前怕苦,没喝凉茶的习惯,忽然不怕苦了,还发现:渐渐爱上了这种苦。

味道,竟让人想到落叶归根,想到留在这里,每天找一家凉茶店,喝一杯最甘最苦的茶。

小时住在路环,感冒了,外婆会到小公园和山坡摘鸭脚草,再掺些草药熬汤,吃了就好;好像人人有一条古方,上承伏羲神农。

回家,有朋友寄来上海昌荣牌梨膏糖,这糖也有些历史,相传唐太宗在位,宰相魏徵之母体弱,喘咳不止,要延医,却畏药苦,魏徵心急如焚,一日,想起老母酷爱食梨,就差人用梨汁加糖和草药熬成梨膏糖,糖味甘醇,他妈当零嘴吃,吃后渐愈。

这梨膏糖,像杂货店卖的片糖,吃着,旧画面就浮现:四十年前的路环客商街,老店前堆着酥黄的片糖,乘人不察,我就捡走一两块,众生悉有佛性,当然也有贼性,偷来的糖,甜得不可告人;过了通缉期,竟都变成乡愁的滋味。

非常恐怖个案 来陪朕看雪!

“世上,有没有鬼?”小读友问。我不知道,但希望有。人死如灯灭,太没劲;变了鬼,夜半探朋友,才好玩。然而,要回答“有没有鬼”,得先解决“鬼是什么”这个问题。

电脑贮存的声音、图像、颜色,可以透过天线完整地发送;同时,也可以透过天线,接受其他电脑传来的信息;这些漂浮在空中的“信息”,可以说,是“带记忆电波”;人脑,比目前的电脑精密,电脑做得到的,人脑,为什么不能?

一台老人牌电脑刚送出一个有声有色的“皇帝上朝”信息,忽然,遇上暴徒,主机,给砸烂了;简单说,死了。

这组“带记忆电波”不断飘浮,最后,通过天线,进入频道相应的婴儿牌小电脑;从此,小电脑就贮存了那台老人牌电脑“生前”那组“皇帝上朝”的画面。

小电脑不知道那“记忆”是外来的,它“长大”了,思想复杂了,“发觉”前生原来是一个皇帝,因为:它总是“梦”见自己上朝的情景。

“鬼是什么?”鬼,就是那“带记忆电波”。

电脑是这样;人死,脑坏,那无主电波何尝不会在时空里漂流?

夜阑人静,“时运”又低,大脑的无形天线乱调,调到容易接收“带记忆电波”的频道,接收了,贮存了,甚至放大了,这个人,就会简单地惨叫:“有鬼!”

第一次目睹降雪,是在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上;那年头,游人可以越过门槛仰视龙座;殿中黑冷,再无他人;我在甪端高脚铜香炉前回头,敞开的朱门全框着漫天鹅毛雪。那一刻,像回了家,感动得只想把妃嫔都召来:“来陪朕看天降杏花!”

“说不定你某一辈子,真是皇帝。”小读友想得天真;也说不定,只是有一个韦小宝似的人物偷香获罪,杀头之际,“带记忆电波”乱飞,五百年后,让我照单收了,都化成奇想和绮思。

非常恐怖个案 皆有杀心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客人读墙上一幅,大概读到这“不生不灭”,发现夹在玻璃下的经文,有一只蛀虫;虫,比芝麻还要小,像宣纸一样颜色,不仔细看,这虫,就可能永远住在这幅里,仍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客人看到了,喊一声:“有虫!”

我当下的反应是:一只食指压在玻璃上,要让虫,即时涅槃。

虫不犯我,我不犯虫,为什么忽然头脑里空洞洞地,只有一片杀心?

佛说:众生“悉有佛性”。

但众生,我怀疑,同样“皆有杀心”。

未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见蚁杀蚁,见蟑螂杀蟑螂。纯粹的本能反应,一见即杀,一杀即忘;再见,再杀,再忘。我们天生就残忍,就不仁;能放蝼蚁一条生路,是修为,是修养,是终于明白:滥杀,不好。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客人挡一挡,我缓一缓,虫子得保小命,仍旧活在经文里,身体力行,吃一口纸,念一段佛。

“要没有虫,可以把搁到太阳下,晒一晒,虫就不住在里面。”客人说。简直是开导我了。人,把自己也搁到太阳下晒一晒,光明正大,也不易长虫。“说到底,杀心,不容易息灭。”我说:一开电视,就有想宰杀的畜生。“畜生,能彰显人性,那是畜生的价值,畜生的用处。”客人,似乎是开农场的。说完,化成一位高僧,飘然去了。

非常恐怖个案 拜肚子

清顺治九年,李定国率兵攻新会,新会城城中粮尽,清军守将肚饿,就吃居民。一天,城门就要关闭,几百个乡下人涌近,要进城避难;新会县令不同意收留他们,清军守将说:“情势紧急,这批人,可作为军兵十天的口粮。”于是,打开城门。

新会县城被困八个月,守军吃掉近万人。有户人家数口被吃,只有一人幸免,兵乱过后,这个幸存者在路上遇见清军守将,忽然跪下来向他下拜。守将惊问:“你拜我干什么?”那人说:“我父母妻子全葬在你肚子里,他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守将一脸羞惭,无言以对。

吃人不好,吃猪吃牛不好;吃猫吃狗,更不好;动物有灵性,会痛苦,午夜梦回,觉得吃荤,对不起它们;多吃,会痴肥,也对不起自己。硬起心肠,有一天,决定吃素;真的吃了一天。

吃素,是为了逃避一个噩梦:

我变成那个清军守将,某天,郊游,顺道参观农场;忽然,一头大肥猪蹲在我面前。“你拜我干什么?”我问。“我父母变了烧肉,妻子是猪扒,儿子没见过世面,就成了化皮乳猪,全葬在你肚子里,它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肥猪说。我一脸羞惭,无言以对。

然后,一条肥牛又蹲在我面前。“你又拜我干什么?”我问。“我父母变了黑椒牛柳,妻子给你当牛孖筋,儿子没见过世面,就成了烧牛仔肉,全葬在你肚子里,它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肥牛说。我一脸羞惭,仍旧无言以对。

我不能吃素,但劝朋友吃,积了阴德,就可以吃尽梦中的猪牛。

非常恐怖个案 便宜货

台湾有一个男人,因为女朋友移情别恋,醋意大发,妒火中烧,为了斩人,他买了两把菜刀,刀,又大又利。“有杀无赔!有杀无赔!”他呼喊着,找到女朋友,左一刀,右一刀,一路追,一路斩,追了很远,斩了很久,终于,把女朋友斩碎,留下一条曲折的爱情血路。

“你干吗要买两张菜刀?”法官问他。

“买两张菜刀,送一把剪刀。”男人理直气壮。

可以推断,女人离开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太贪小便宜。

便宜莫贪,因为贪便宜,多少得付上代价;比方说,黑店里,陈列着一套四张的柳州木椅子,你本来是不需要的,但买椅子送烤面包炉,你觉得“赚”了个面包炉,就买了这套椅子;然而,你吃了烤面包,易上火,口腔会溃烂,这个烤炉,对你来说,是废物,是刑具。

椅子送到家里,碍手碍脚,小屋成了货仓,木头,干会裂,湿会长虫,不干不湿会散发棺材味,没多久,你还得贴钱请人搬走这些“便宜货”。

我生活精简,只保留一张信用卡,多年来,积下来的“分数”很多;每隔一段时日,信用卡公司就寄来小册子,说明什么分数,可以换什么东西;大概分数越高,东西越名贵。

小册子,我从来不看;看,浪费时间;去换,浪费精力;这些时间和精力,本来就可以用来赚钱,用来享受。

真正需要的赠品,比方说,健康,宁静,丰足,不挑吃的猫,美丽温柔忠心的女朋友……难道可以用这些“积分”换得到?

医生朋友告诉我,某天,有糟老头去求诊,验出一身性病。“又去嫖妓?”医生问他。“你可能不相信,二十五块钱,就可以做一次,便宜吧?”“便宜。”医生同意。“你要不要地址?是老了一点,不过,说我介绍去的,会加送鸡脚汤。”糟老头,最会为人着想。

非常恐怖个案 非礼

要填满一间空屋不容易,大家私没买全,就得找惬意小家具;干脆飞到泰国,曼谷有全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场Cuc,摊位超过八千个,还有座Mab Ser,大得像几家工厂并起来,想得出和想不出的东西都有,时间充裕,没有找不到的。

狂买,天天买得大汗淋漓,但开心;开心,除了价廉得很,物美得很,还因为人,有礼貌得很。酒店门前,有替人截计程车的,头戴防毒罩,手持电光棒,在车流之间穿插,命若琴弦,危在旦夕,整天热心迎送客人,你感激,合什说一句:“级欢级!”他竟也在路中心夹着电光棒合什回礼;礼数,竟然重于生命。

在市场购物,有小孩过来卖纸巾,要了一包,给他二十铢,故意多付,他收了钱,再多给我两叠,童叟无欺。星期天,“贼捉贼”(Cuchak)市场满眼是人,但绝少拉扯推撞,都尽可能忍让;要走,你先走;有人挡路?可以等,可以绕圈过。

在小摊档挑靠枕,忽然,耳边有女人暴喝:“Excuse me!”我不假思索,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一句:“你老母!”原来两个香港八婆要从身边过,好看清货架上的东西。奇怪,我身旁就另有通道,多走两三步,就直达黄泉,怎么硬要阻人办事,而且把“请借光”的内容,用“快滚蛋”的语气来说?我回一句贴合这种语气的“你老母”,两人竟瞠目结舌,没想过有人这样以“礼”相待。

难道不知道礼貌的用语,要用礼貌的语调和态度来说?八千摊位,招引四方来客,怎么就两个会说“Excuse me”的“香港同胞”最惹人反感?礼貌,源于一个“敬”字;对于“不敬之礼”,我会滥用生殖器,还以“非礼”。

非常恐怖个案 非常恐怖个案

有两件事,我是从一个大国手朋友那里听来的,非常恐怖,非常恶心;有洁癖,或者心脏衰弱的读友,勿往下看。

医院大房,躺着一排久病不起的男人;一个老头,患了末期癌症,某天,鼻头肿胀,越胀越大,像一个乒乓球,然后,像一个网球;医生认为:按发展趋势,不出半月,会肿成一个篮球。

因为没有溃烂,皮肤润亮,医护人员全没深究:这个人,怎么会行上蓬勃的鼻运?有医生还惊叹造化之奇,掷下一句:“真大,像病床上一枚红太阳!”一天,病人要下床,但四肢乏力,脚一着地,就扑倒。

“阿伯,你没事吧?”俏女护趋前搀扶;老头左摇右摆,似乎还挂着两行鼻涕;那颗浮晃的头,忽然,搭在女护肩上,源源不绝的“鼻涕”,一大堆,甩上她的脸。

“虫!”围观者惊呼。

老头皮球鼻破了,千万条白虫连黄浆从鼻孔窜出来,虫怕光,见洞就钻,俏女护一张脸七个窍,顿成虫窝。看的人瞠目结舌,就是不敢伸手援助。原来蚊蝇最会欺人病,竟在老头鼻头的伤口里排卵,让虫子当是巢穴安居。

据说,女护从此睡不稳,得长期接受心理治疗。

另一桩,恐怖,在骨子里。小男人染了艾滋,仍旧跟女孩热恋,上床,“没大碍,用些针药就好。”他说。女孩不介意,反正早晚会给传染,干脆放手大干,由他不戴安全套瞎搞。

果然,女孩不久也染了病。“没大碍,用些针药就好。”他义不容辞,两人携手去见我的大国手朋友。“我们打算生个孩子。”女孩笑眯眯,为了就要有爱情结晶而高兴。

朋友开了药,送走这对小情人,自己却挝胸顿足,躲着惨叫:“恐怖!这代人,实在恐怖!”

非常恐怖个案 迎进一支冷箭

安徒生写了一个童话故事,叫《顽皮的孩子》:从前,有一个老诗人,一天,他坐在家里,外面刮起可怕的风暴,大雨滂沱;不过,老诗人坐在炉火旁,苹果烤得嗞嗞响,他的日子,仍旧过得很温暖,很惬意。<kbd>w</kbd>

“开门啊,我很冷,衣服也湿透了。”外头有个孩子哭叫。

老诗人心肠好,开了门,只见到一个小麦色头发的小孩;小孩拿着一张弓,几支箭,根本没穿衣服。“我叫阿穆尔。”他告诉老诗人。看到这里,大家当然知道这小孩,就是罗马神话里的爱神;但老诗人警觉性低,他招呼他,给他苹果吃,暖了甜酒让他喝。

“箭没干,好在也没损伤;弦很紧,看来还可以用。”小孩嘟囔着,忽然张弓搭箭,瞄准老诗人的心。“飕”一声,诗人中箭,杀猪般惨叫,这“顽皮的孩子”却一溜烟逃出屋外,消失在大雨之中。

雨天,读这样的“童话”,分外觉得恐怖。

老诗人中了箭,大概不会马上死掉,他燃起爱火,欲焰高烧;从此,一定不能安安稳稳地写诗,他会在风雨之夜跑到街上,在霓虹里寻找爱情。他走入花街,钻进柳巷。“阿伯,五味,任做!”一个女人对他说。他有点茫然,人生,有甜酸苦辣咸五味,他算尝过了,但“任做”什么呢?

“我想要爱情。”老诗人说。“我给你爱情。”女人告诉他:刚才,有几个像他一样老而弥坚的“耆英”来过,她就给了他们很多的爱情;他们离开的时候,还给了她一百块钱的小费。

老诗人好想回到他那幢小屋,他想好好地写一首诗,一首关于爱情的悲哀的诗;但他心房中了箭,受伤了,没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伤口会一直流血,会很难受;终于,他随着那个女人走上幽暗的楼梯……

因为雨天,因为童话,竟想到这么一个现实的“爱情故事”;我们的城市,从来就没有安徒生。

非常恐怖个案 夜海上一串号码

电话,像门铃,门铃响,主人不能不撂下杂务,看来者是谁;本来只为方便亲朋,然而,银行有了你的电话,今天会来电问你买不买人寿保险?明天问你买不买家居保险?后天问你买不买意外保险?

为了钱,银行爱什么时候给你电话,就给你电话;你在睡觉?在做爱?在洗澡?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银行不管,银行只要送你天天新款的“信息”。

出门,开手提电话,电话例必哔哔响,字幕显示:“你有三个未阅读的信息。”一个是无谓信息,一个是无聊信息,一个是无用信息;谁叫你光顾这流动电话公司?你光顾,这天杀的公司就有权给你“信息”。

搭巴士,巴士上有电视,电视不断给你信息。不要?可以闭目塞听,扮废人。谁叫你搭巴士,巴士公司有权给你意想不到的新“信息”。好,搭的士好了。的士司机听电台广播,节目主持批评巴士卖广告,让人没片刻宁静,像她的鹅公喉一样,让人没片刻宁静。

“前面茶餐厅门口停。”我说,再不停,头会爆裂。

茶餐厅很小,但电视很大;电视送我很多很多信息,比饭菜还多。

没宁静,就没思考,人不思考,就不算人,就不算“存在”;智者这么说。但没信息,我们还有什么?

回家,信箱里都是垃圾邮件;开电脑看电邮,又是一大堆宣传品;排山倒海,仍旧是无谓、无聊、无用的信息。

累,太累了,外望,一艘大驳船浮在夜海上,船上竖着个大铁网,是个仓库广告,千百盏灯围着网上一串号码,数目字,比屋大,一列发光电话号码在月下缓缓移动,潮声沙沙,如梦似幻。

“如果要租用仓库摆垃圾,就可以打这个电话了。”忽然,发觉自己正向“信息”投降:来吧!来接收这一点点残余的宁静岁月吧!

非常恐怖个案 咒朋友

友侪谨言慎行的少,终日咒人的,很多。一天,小黑明替我捧着个玻璃箱,一边走,竟一边说:“我像不像捧着你的骨灰罂?”“你张着乌鸦嘴,当心让骨灰呛死。”我反咒他;他虽然一时不死,但没多久,就失恋了,生不如死。

旧时人开玩笑,也有闹出大祸的。读到一个故事:清朝,有张旺和贾冲,二人臭味相投,见了面,互相挖苦取乐,不以为忤。一天,张旺和贾冲各约了几个猪朋去郊游,两伙人到了集合地点,面前却横着一条河,河,几丈宽,但水流湍急,无法涉水而过。

张旺在河的这边,贾冲在河的那边,闲着无事,又斗嘴。斗了一会,张旺忽然拔出佩刀,笑望着对岸的老友:“你这王八再咒我,我就用这刀捅死你!”

贾冲知道这也是一句戏言,笑哈哈把话掷过去:“想杀你爹吗?我生下你这个不肖龟儿子,也是该死!”说完,把胸脯对着张旺,笑个不停;张旺也举着尖刀,装出要刺杀他的模样。

众人正在捧腹,忽然,贾冲惨叫一声,仰天卧倒,胸口多了个血洞,鲜血直冒,抽搐片刻,就断了气。再看张旺,只见他在对岸含笑操刀,刀口上,鲜血淋漓!

县官急忙升堂,审问奇案,问不出原委,就派人把河的上游堵住,待河水断流,干涸,县官在河床上发现了一行脚印,脚印,分明从张旺提刀站立的地方,伸向贾冲那边;然而,脚印纤小,不像是男子的。

县官大奇,决定深挖河床,结果在脚印尽头挖到一个小箧子;打开一看,里头竟装着一双女人的绣花鞋,颜色红艳,像一朵新绽的莲花。

“说不定这是前世结下的冤孽,贾冲虽然不是张旺亲手所杀,却是由他的玩笑而起。”县官裁定:“玩笑开得大,也该判死刑。”

非常恐怖个案 来了个萧廷良

开了店,就不必出门购物了;下午坐在店里,总有人走进来,不一定是买东西的,更多的是,卖东西的。

读友藏了好石,要出让,要交换,固然会来;编绳结和卖玉器的,也会来兜售和寄卖;我不会看玉,但遇上精致的,会买下来送人。大陆人涌澳,我这家店没对他们宣传,从没受惠;但大陆人满街乱走,某天,忽然撞进来一个雄赳赳的虬髯汉,“我是画家,画山水,在国内算很有名气的。”他老实不客气,自我介绍,像自我吹擂。请他写下名字,字太草,“萧……萧什么?我眼睛不好。”名画家,真抱歉,我就认识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程十发、黄永玉……

“萧廷良。”他说。“幸会啊,名字,对,我听说过,听说过。”当然,是客气话。“明天,我带一批画让你看看,你觉得可以,就挑一些。”他说话直率,半点不迂回。“你怎么知道我这家店?”我问。“不知道,我到处走,碰上了,随便走进来。”他说。大概整个澳门让他走遍了,口干了,喝掉我大半桶水。

虬髯汉一走,我就上网,查他底细。“中国著名画家,一九四九年生于辽宁辽阳,作品多次被台湾海基会和辜振甫老先生收藏……多次在韩国和日本获奖,名字编入中国美术巨著,如……”果然,有点来头;北方人,长得豪迈有气度,也不像是来瞎吹的。

翌日,他捎来十几张水墨画;眼前一亮,暗喝一声彩:“自由行,让大陆画家满街自由乱走,原来也有个好处。”买了一张,他送我一张,认真嘱咐:“你自己收藏好了;要卖,别卖得便宜,那会影响我的声誉,往后难做事。”画家萧廷良喝掉余下半桶水,又满街乱走。

我一天里买了好多东西,几乎花光版税和稿费;开店,自己过购物瘾,我大概还是港澳第一人。

非常恐怖个案 即食的人生

世上,充满了“即食”的东西。

“即食”,有时候,是为了方便,有其必要,无可厚非。比方说,攀登额非尔士峰的人要在山上喝一碗牛尾汤补充体力,他没可能去捉一条牛,砍下牛尾,投入番茄等配料慢火熬几个钟头,他只能吃罐头,或者用汤粉掺了水喝;“即食”,是权宜,是暂代,是无可奈何的偶一为之。

然而,我上餐厅去喝牛尾汤,你给我一盅用粉末泡的,即冲即饮,我为什么还要来?我怎么不在家里喝?偏生好多餐厅,就算那是“一流”的西餐厅,供应的“汤”,都是“即食汤”。

到澳门荷里活餐厅去吃饭,黑眼圈六记明和荷里益这天刚参观过一家美国公司的汤粉展销,“什么汤都有!”荷里益大开眼界,捎了几包“龙虾汤粉”回店里,让朋友们试味;可惜,就是另添大量鲜鱼鲜虾同焗,焗出来的汤,也只是有其形,失其神,口感丧尽,味道虚无缥缈,不持久,得出来的结论是:要做好汤,汤粉用不得,工序省不得。

再好的汤粉,甲店用,乙店也用,仍然是“千店一味”,怎么能留客?

更坏的,其实是这种“即食”的态度,这种态度,滋生了电影的“七日鲜”,“作家”七天内写一本小说;艺术作品,即兴,是有的;但从来没有“即食”这回事;生产的人,不以生产“即食”小说或者电影为耻,难得“吃”的人,还视为十全大补餐,嗷嗷待哺。

当“即食”渗透到每一个范畴,那其实是文明和文化的沦落;厨艺在沦落,文艺也在沦落;甚至,你正在谈的这场恋爱,这即食的感情,也在沦落……

非常恐怖个案 衣橱里那一片月色

绝少买衣服,然而,时日过去,大衣橱还是爆满;衣橱爆满,日常穿的,唯有叠好了堆在床头;反正到了该着眼“内在美”的年纪,外在美不美,懒得讲究。

穿衣,是眼前有什么,穿什么;明知道衣橱里,是不合身也不会穿的衣物,却一直不想,也不敢去整理;杂物无穷,空间有限,整理,意思就是舍弃;然而,真能舍弃么?

这条领带,曾经紧勒年轻的硬脖子,飘扬在某个难忘的场合;这条围巾,奇形怪状,是很旧很旧的情人第一件针织实验品;这方手绢,为自己辜负的女孩,拭过泪;这袭毛衣,害另一个女孩耗费钱粮,当年,从远方寄来这柔韧的情意;这套运动服,怎么就只有上衣?唉,记起来了,原来裤子买大了一号,她拿去换,这一去,就没有回头……

所谓的衣橱,根本就是一部用木头做封面,拿布料当字纸的情感日记;那软绵绵的册页,触手仍有余温。余温犹在,怎么倏忽十载?转眼二十年?旧衣橱,实在翻不得!

衣物,重新叠好归位;这样一座记忆体守在床畔,静夜醒来,恍惚间,还看得见缝里透出来当时的月色。但衣橱满了,毕竟有个好处,那就不怕女孩出嫁了,还忽然再跳出来吓人,埋怨说:“你回来太晚,烧好的菜,都凉了。”

再过若干年,或许,真该找个道德神父念念经,为大衣橱来一场庄严的葬礼,待献上最后一束白玫瑰,就目送这几块结满爱恨的木头滑入焚化炉。

当然,也说不定是衣橱木然送我,水远山长,记忆送人,人送记忆,从来都一样。

非常恐怖个案 老师吃掉小飞侠

原来有一种病,叫“小飞侠综合征”;病者到了高龄,还是爱穿花俏童装;严重者,甚至“七张几嘢”,还“扎起辫仔”,把自己扮成小可爱。彼德潘认为世上有不老之地,他贪恋那片不老地;他要做一个永远的小飞侠;老飞侠,是他人生的梦魇。

不是说人该有“童心”吗?为什么坚持“童身”,却是病?

因为碍眼。为什么碍眼?因为大家对年龄,其实有个定见:什么岁数,该是什么样子。没明文描述,但心里,有个谱;谁不依这个“谱”装扮,行事,就离谱了。不在众人的期望下活着,有时候,会被视为病,变成综合征。

“书展”一来,“女作家”又得开始斗坚挺;坚挺,代表年轻,就算年近花甲,还是年年去挺胸,以为书堆里,也有一片不老地。美,就是在不同的年纪,有跟那个年纪相应的样子,做跟那个年纪相应的事;年高,德昭,那叫美,叫雍容。

也有上了年纪,不扮小飞侠,却找个小飞侠来“永葆青春”的;那是另一种恶性综合征。

听广播,有中学老师诱奸女学生,一天,老师驾车接女学生下课,遇上老婆开车穷追,老师不肯面对“老”和为人“师”的事实,他踩尽油门,想逃;两部车,在情欲的公路上飞驰,终于,轰!三个人受伤送院,没有人不治。后来,老师回到恶妻身边,把女学生拱手让给一个同事,没多久,女学生就怀孕,还跟老师的同事结了婚,据说,婚后很快乐。

这件事,反映了一些“老师”对年轻的眷恋,尤其对年轻女学生肉体的眷恋;他们不穿童装,没有童心,他们道貌岸然,外观百分之一百成熟;他们不是小飞侠,他们在课堂里走来走去,机会一来,却会撕破小飞侠的衣服,上下其手,逼她们变成大人。

非常恐怖个案 老老实实学中文

要学好一种语文,很难,几乎要穷毕生之力;有些人,天资聪敏,长于书香门第,家学既厚,中文学好了,又有缘放洋留学,或者因公在外地字海词林里经年浸淫,英文,也讲得顶呱呱;人各有命,我们只有钦羡的份儿;然而,这种能人,始终不多。

要大学生中英文俱佳,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

我们要跟日本人沟通,下了班,去学日文;要跟法国人沟通,去学法文;沟通,源于“需要”,也许需要学会看日本菜牌,也许需要跟法国妞儿交流。学英文,也是为了不同的“需要”。

如果把教英语私营化,因应需要,各人到不同机构去学习,市场调节,可以创造多少就业机会?省下多少公帑?有目的,自愿去进修,效果会比“被逼学习”逊色?

人人会讲英语,社会才有竞争力?人民才得到尊重?别妄想了,菲律宾很多人会讲流利英语,为什么大家不把菲佣奉为上宾?

我的英语水平只足够讲粗话骂鬼,法语水平刚可以订桌子吃法国蜗牛,一直活得好,半点不自卑;曾经半月内三入英国,过移民局柜台,同行朋友貌美,每回得表演流利对答半小时,移民官认为会讲英文的中国美女,都是去做鸡的。

问来意,我只一句话:“Sseeing.”再问,就回一声:“Pardon?”然后,继续“Pardon Pardon Pardon?”我去消费,还会说一句英语,身为移民官,竟不能让访客明白他问什么,有羞耻心的,都垂头摆手,不阻我“购物和观光”的雅兴。

英文讲得比菲佣好,不会就变了上等人。回头是岸,老老实实,先学好中文,再去扮鬼,看着,会顺眼些。

非常恐怖个案 死相观察员

“身份”,我一直认为,是天赐的,譬如说,在老母面前,我是儿子;在弟妹面前,我是哥哥;在大官面前,我是小民;在宠物面前,我是饲主;上学,我是学生;开店,我是老板;到餐厅去,我是顾客……“身份”,因时,因地,因人,变化万端,本来不必强求,不必挂齿。

然而,人家迈进门来,递上名片,有双面印的,有折合式,有风琴式的;字,密麻麻,都是会长、理事、监事、常务委员会主席……“钟先生原来是作家啊!”理事甲细心,看到我陈列的几十种书。“写了这么多书,我怎么都没看过?”会长乙眼高,看不到自己的孤陋。“是我不好,没出有声书,照顾文盲。”这么说,当然开罪人。

写作,蜗角虚名;卖石,蝇头微利;几十年过去,所得,就这“虚”、“微”两字,人,越来越自卑了;没有一个,或者一百几十个响当当的头衔,以后,我还怎么活?忽然有悟:高名难得,厚利难求,但要“身份”,又有何难?

过去,寒舍临海,惊涛与微澜,观察了好多年,何妨自封“前海港常任监察员”?在澳门荷兰园天天吸废气,可以美其名为“民间废气义务测试员”。我狂躁,贪睡,听说,也算是精神病,学术点说,是“临床精神病被研究专家”。小店门前,时有道友霸占树下长椅死睡,臭气熏天,我驱赶这白粉道人,就是“扫毒”,就是“偶发性扫毒委员会荣誉会长暨常务委员”。

在松山买了屋,居高临下,能看到西洋坟场、圣味基教堂、史料馆和广场,无事临窗,就是“古物古迹监察员”。每天下午,在店里摆开茶局,牛饮良朋送来的佳茗,更创出“黄狗射尿”这一门斟茶奇技,自称“原创茶艺家”,厚脸,绝不变红。我有个小学学长教耆英写大字,按理说,我就是“老人书法班导师学弟”……有人出了猫影集,从此有了“身份”,成为“野猫生活记录员”;我受了启发,每逢打扁蟑螂,遇死状古怪,富地方色彩的,即拍下娱宾,假以时日,我就是“曱甴死相观察员”;稍有心得,是“观察家”了。决定把头衔通统印在名片上,做一个有“身份”的人,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非常恐怖个案 在密室里放毒

“钟先生,我喜欢你的诗;然而,有一次跟老师提起你,他说你在八十年代是很可以的;不过,到了九十年代,就没什么好东西了;而且,你的名声,在盐叔文学界很不好……”这样的电邮和来信读多了,有点气,想解释一下:我名声不好,是因为我把盐叔的老婆五花大绑,强奸了;意犹未尽,连来做架梁的,也每人踢几脚,抽几鞭;他们受辱了,自然含恨放毒。

“盐叔文学界”是什么东西?脚踏实地,为糊口奔波的正常人不明白,我就简单解释一下:那是一小撮盐叔和一小撮盐婶叙集的场合;这种场合,一般是个密室;他们在密室里唱酬,勾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颂赞之声在四墙回响,外头听不见,但闷在密室内,盐叔盐婶但觉对方大名震耳欲聋,大得听完要见耳科医生。

过去,我不懂事,谑称为“寒夜取暖派”;寒夜,叔婶相拥取暖,还值得同情;为了取暖,不断伸手向政府要钱买炭,也可以谅解;然而,他们纠党营私,攻击密室外的“俗人”,就不可恕。

所谓的盐叔文学,几乎可以说,就是“密室文学”;盐叔文学界,就是社会蛀虫们的“密室制毒界”。盐叔盐婶非常势利,身上烙满符号,例如,“巴黎”和“布拉格”等于高贵,“深圳”、“珠海”等于庸俗;“同人刊物”等于高贵,畅销刊物又等于庸俗;所以,艺展局资助,行销数十份,有一两份在大学图书馆暗角发霉的诗刊最高贵,在报纸风月版刊载的小说就最庸俗。他们有病,认为文学的“贵”和“贱”,不在其质,在乎发表的地方。

“制毒界”有马脸毒物,不甘毒气闷在密室,教大学,开“写作”课,广纳信徒。读友中毒头痕,问:“什么叫‘非功利性写作’?”一言以蔽之:非功利性写作,就是无共鸣性写作,无共鸣,就无好坏,就没有人能揭发这帮狗娘养的盐叔盐婶有多坏。

唉,我话说得这么明白,声名,还会好么?

非常恐怖个案 回忆里,草色常青

听“thers Four”演唱会。

会展三号展馆很大,满座了,上万人;歌者老了,也许一开始,就这么老。那年,我十五六岁,香港还有冬天,上夜学,下课经过南昌街,灯火阑珊,人车寥落,o grave-yards every one……寒风里,小店传来歌声。

夜深,就那爿唱片店和两三家粥面铺营业。

那年头,家里没唱机,请店东把黑胶唱片录到录音带上,磁带盒没有肖像,只抄了歌名;去学吉他,会弹唱几首容易的,记得还学会了读五线谱,懂几段独奏。

似乎什么都忘掉了,就只有那些温柔的旋律还记着。

我十五六岁那年,四兄弟,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四个人,难得都健在;歌也老了,老了的歌变得醇了;平和,宁静,仍旧诉说着战争的荒谬和荒凉;这是我鲜有地认同的,其中一种“美国精神”;如果反战,算是美国精神的话。

四兄弟,四十多年唇亡齿寒的手足情,到了台上,才由拉大提琴的“长辈”简述各人名字身世;想知道得多一点,“场刊”宣传的,却是不相干的酒楼优惠乳猪全包宴。

听众有了些年纪,都内敛,难得没一管荧光棒在歌声中浮动。

一九六零年,这四兄弟就开始演唱;一九六零年,我还没出生;听说,在白宫,他们为四任总统唱过歌,经历过变迁,感动过千万人。

try to remember tember o remember……尝试回忆,回忆,总是比现实醉人。

非常恐怖个案 再见大冰箱

雪柜,或者说电冰箱,内冷外热,像躲在厨房的怨妇,不管是饱是饿,总在暗夜里长嗟,或者短叹。

电影里,常有这样的画面:女主角夜半醒来,赤条条走到厨房,拉开雪柜,柜里头一盏灯把她的裸体烙在银幕上,若隐若现,就看到一点点,越发撩人绮思。

当然,更常见的,是那惨白的纤维门打开,赫然出现一个人头,或者一袋袋尸肉。看过一出戏,因为天气燠热,陋室没空调,女主角竟打开雪柜门,睡在溢出来的寒雾里;这算是藏尸以外,比较新鲜的用法。

香港旧居的NEC雪柜坏了,坏得也离奇,苦寒四五日,忽然不冻了,过了两天,待冰淇淋全化了,食物全坏了,又运作如常;常态维持四五日,问题又来,周再复始;掌握了雪柜的发病规律,勉强能用。

那年犯太岁,太岁专门破坏电器,雪柜失控前,已换掉电脑和洗衣机。

一直渴望有座很大的雪柜,雪柜里,塞满爱吃的东西;实在每次到超市大采购,回家填充那冰冷的箱子,心头,总也让短暂的幸福感填塞。

人生,但求丰衣足食;雪柜爆满,最能体会这“足食”二字。

后来,旅居澳门,置了大雪柜;但搁了好多天,还是懒得接上电源;周围超市都卖熟食,路过,捎一两道小菜回家,根本不必烧饭储粮;而且,出门满眼食店,进店满桌佳肴,有几家,还通宵营业,吃不完。

曾经,在客厅置了台望远镜看海景,猪朋从新口岸登陆,来电通告座驾色样,沿海行,过大桥,沿途兽行,尽收眼帘;我当时热爱澳门,总觉得有责任监察狼纵;然而,这望远镜的最大作用,原来还是用来叫外卖。

方圆一两公里,食店门前都贴了号码,肉眼看不见,但用望远镜管窥,按号码摇个电话,水蟹粥、乌鱼汤、葡国鸡陆逐送来。冰箱,决定改为贮物柜,放杂志;不必倚靠大雪柜的日子,原来才是大好的日子。

非常恐怖个案 奴才作者

报刊业“拖风”严重,一般罔顾作者温饱,会计部门也苟且疏怠,向来贱视作者权利。

然而,拖风穷吹,恶行日烈,作者,还真该付上一点责任。有一堆人,从来不当写专栏是一门专业,甚至,不当是一种职业,按时拉撒的,是工余,茶余,饭余的应酬文字;又或者,正业是公关先生、公关小姐和公关公司的主持人,专栏,是用来发放消息,向客户交代的;这种“公关作者”,跟老板互有默契:“你让我写专栏,已经有不共戴天之恩,就是分文不付,奴才一家,存殁均感。”既然都是公关稿,拖欠稿费是人情,不付是道理;做“作者”的,吃了人家茶礼,难道还好意思向办报的追数?

有一种,第一志愿是当作家,但求有一个发表园地,钱,是第二志愿,“我满足了你的第一志愿,是义;你还跟我锱铢计较?你这个写字的,怎么未见其利,先忘其义?”老板这么问,你,能不哑然?

还有一种,不喜欢写作,但喜欢“作家”这个身份,他(大多数是“她”)随便乱写,报刊随便乱登;“作家”这个头衔,是他的化妆品,他根本不需要稿费去买别的化妆品。作者不把写作当职业,老板当然也不当这是职业;既然不是职业,何必还给你付酬?这是不专业的“作者”对这个行业的戕害。

然而,老板不尊重作家,祸源,还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文人,不应该计较金钱,更不应该贪钱。年深日久,异象,更彰显了:追稿费的,自觉理亏,脸红心跳;拖稿费的,睡得稳,吃得安然。

我是一个绝对贪钱的人,我写作,是为了稿费,像你上班,是为了薪酬;偶有编辑来邀稿,问:“你有没有兴趣为我们写稿?”对不起,我消耗宝贵脑汁给你写字,为你留客,不是为了“兴趣”的。

非常恐怖个案 毛姆的启示

“应不应该把写作当职业?甚至,当事业?”爱写作的朋友问。

不敢做主,一句话把人送入歧途,说不定害苦这准作者全家。

这天,读到一个故事,讲英国作家毛姆“成名”前的苦难生活:“做作家的最初十年,一年赚不到五百美元,只好不停跟贫穷搏斗。”六十年代以前,年入五百美元,其实不少;不少作家和“贫穷搏斗”的年资,远比他长。

毛姆进过伦敦医校,为了取得医师资格,他到附近的贫民街做过三星期的产科医生助手,除了窥探女人阴私,也留意路人行止;见闻,成了第一本小说的材料。小说有点回响,毛姆就弃医从文;而且,经济迅速陷入困境;因为接二连三推出的作品,都不畅销。

“我实在愚不可及,竟然舍弃从医这条路;如果晚上写作,白天照常行医,就不必穷得要吃西北风。”他很懊悔;毕竟,当了医生,女读者对“大国手”的“形象”有幻想,有寄望,下笔扮扮天真,显显爱心,大家感动了,就掏腰包买书,“医生作家”,活得可够畅美的。

毛姆对爱写作的朋友,应该有点启示;当然,做医生一定要称职,要专心,剖开人家肚皮,脑袋却想着怎样取悦米饭读者,就不是病人之福;大概也没有病人,希望由一个作家来替自己锯头开脑。

不幸当了作家,书不好卖,出版社又算死草不花钱宣传,可以如何?

毛姆在伦敦大小报章,付款登广告:“本人乃年轻百万富翁,爱运动和音乐,有教养兼性情温和,希望跟毛姆小说笔下女主角一样的美丽女人结婚。”广告刊出数天,毛姆全部著作,销售一空。

动动脑筋,让自己先变成“百万富翁”吧;女人为了钱,是会去看看书的。

非常恐怖个案 手痕之误

蠢人,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蠢钝,固执,反应慢,学习能力低,偶有能自知,甚至能自嘲的,尚算可爱,我总觉得:自己属于这一类。另一种,他不觉得自己蠢,他从来聪明过人,屈居低位,不是因为天赋和能力,是因为时运未够高,是因为蠢人组成的世界,还没能领受他的聪明;这种聪明,早有专名,那就是: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是奇蠢而不自知其蠢,是蠢到上心口,蠢到看的人,遇上的人,冤气都要卡在喉头。

写作人,遇到自作聪明的编辑或者校对,深受其害,饱受其苦,是家常事。碰上一个典型案例,我在某饮食杂志写一家咖啡室,写咖啡室里的黄老板:“中秋节,去吃午饭,听黄老板问食客:‘大家去赏月,为什么不去赏日?’问得人无言。”重点在“赏月”和“赏日”这一问,这一问,带出这位黄老板的童心;短文写人物,得靠一两句对白点出性格,突出形象;我们写作的,就靠这一两笔与别不同,托砵乞食,或者扬名立万。

很不幸,黄老板遇上自作聪明的校对,他觉得老板不应该这么问,他要问得平庸,问得大路,问得要合乎他这位校对的心意,他不必去查证,决定以“月”换“日”,易一字,改成:“大家去赏月,为什么不去赏月?”黄老板这天晚上,只好随大队,去赏月了;他不必再对人世间的异象生疑:“为什么不赏日?”日,化育万物,难道不值得看一看?赏一赏?

作者、编辑和校对,本来是合作关系;合作,建基于尊重;校对,为什么就是不会尊重人?别告诉我这是“手民之误”,你不是执字粒的“手民”,你没有这种专长;我用电邮传稿,也没有潦草这回事;自作聪明的校对,你,这是手痕之误。

非常恐怖个案 手的故事

看电视,男人意外失一臂,医生锯下死人一条前肢,移植到他身上;手术很成功,十多年来,男人和那只死人手相处融洽,比不少夫妻还要和谐。

死人手的来源,本来保密;然而,有一天,男人发现这只移植到身上的手,是一个杀人犯的;这只手,杀了很多人。“你有什么感想?”记者问男人。“我不管这只手以前做过什么,如今它是我的手,我只关心它今后会做什么事。”男人说。

这么说,好像他爱上了一个风尘女子,因为相爱,他们结婚了,难舍难离;忽然,有人来讥讽:“你这个妻子,人尽可夫。”他明白:过去,他管不了,他只着眼未来;没有一段关系,是无缺的。

这个“移植”故事,有共通的情,所以教人感动。

忽发奇想:这只死人手如果爱掐人脖子,不受控制,怎么办?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男人摸进睡房,新婚妻子赤条条躺在床上;然而,男人没有性欲,只有杀意。死人手变得很有力,掐住妻子喉头;另一只手要援救,可惜太软弱,男人眼巴巴看着“凶手”捏破爱人咽喉。

他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因为恨,男人砍下这只手,为妻子复仇;因为余恨未消,他继续追查“手的主人”身世。

最后,他发现杀人犯原来不是男人,她是一个醋坛子,生前充满妒意,心狠手辣,总为嫉妒而害人;男人爱这只手,这只手,也慢慢爱上关怀它的男人;男人用这只手摸老婆,手很难过,难过得要再一次行凶;故事这样发展,也有共通的情,只是有点教人吃惊。

非常恐怖个案 不是请,是叫!

读方学雕散文《叫与请》,提到文学家夏衍临终,痛苦难熬,秘书说:“我去叫大夫。”正要推门外出,夏衍忽然睁开眼,艰难地说:“不是叫,是请。”说完,昏迷过去,就没再醒来。

“不是叫,是请。”于是,成了夏老的遗言;情节是真是假,不必深究。“叫”与“请”,一字之差,也真是“差天共地”。某日,打电话找人,人不在,秘书代接,我大概心情不好,掷下一句:“叫某某给我电话。”秘书,当然不会有话直传,对某某说:“钟先生叫你回电!”但搁下话筒,就觉得自己没修养,欠道行;我向来说“请”,但忙中一“叫”,竟露了底,让人顺藤摸瓜,最终,发现我仍旧是一个恶徒和莽汉。

不断责怪,也不断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一个“叫”字,让人窥破自己嚣张,目中无人,不知道平等为何物,不值得。

这个“请”字,要用,必须用得真心,用得恰当。立法会开会,窝囊废用不三不四的比喻蒙神骗鬼,忽然有人抗议:“废除恶法!”主席就会高喊:“请他们出去!”这个“请”,分明是“叫”,是“赶”,已经没有“请”涵蕴的礼和敬。

颠倒字义,用得妙到毫巅的,该是台湾的璩美凤。某年,她在电视上接受主持人“质询”,对于恶毒的指控,她劈头总有这么一句:“我好高兴某某这样说我……”竟然把一个“高兴”当“痛恨”来用,这样一个女人,不简单的。

文学家为文,求的是“精确”;律己以严,律文更严。但政客和艺人,行蛊惑,走精面,讲的不是修养得来的“圆通”,是“畸变”。畸变容易,“请他们出去!”问题就解决了。天网恢恢,夏老泉下知道竟有人这样滥用文字,夜半,大概仍得亲临大小主席床边,掐着他们脖子,无奈把遗言反过来再说一遍:“不是请,是叫!”

非常恐怖个案 小声点好么?

一天里,遇上三台人肉扩音器。

入夜,约了猪朋饭叙,搭公车,车上,有台人肉扩音器,声如丧钟当当响,全程不停嘴;乘客掩耳怒视,他照样响当当。同伴下车,掉一物,人肉扩音器发出超高频震音:“死狗,你丢了东西!”

死狗戳在站头,指手画脚,扩音器隔着玻璃瞎叫嚷;车长受惊,不开车,一车厢的人,几乎让噪音烦死。

“搞出版社?这里谁会看书?人人吃屎拉饭,及早打消念头,北上求生吧。”猪朋泼冷水;他泼我不倒,但嗓音庞沛,震撼饭馆,食客想到自己正在吃屎,将要拉饭,尽皆失色。

猪朋声大,自知扰人,常觉有憾;他的声带,构造异常,输出的声音,就只有“巨响”和“耳语”两种。搭小巴,乘客死睡,他一说话,全车惊醒。“小声点。”提醒他。“对对对。”他再说话,就咕噜咕噜向人耳朵喷气,变了大舌头;先天缺陷,怪不得他,只盼早日发明“人用灭声器”,出门套在嘴上,减低惊人声浪。

吃夜宵,茶餐厅里,有台人肉扩音器,更讨厌,竟视食店如家中大厅,高谈房事,连老婆如何偷汉,照样公诸同好。这种人,有精神病。

头痛,仍想起多年前,在地铁车厢遇一异人,异人伤风,每打喷嚏,身边老伴就一脸尴尬,因为那声音,不像人声,像枪声。砰!砰!砰砰!人人以为发生枪战。武侠小说有“狮子吼”神功,闻着心胆俱裂;现实里,让那种“喷嚏”直冲耳鼓,肯定七孔流血。

非常恐怖个案 女孩久居地下室

丈夫不忠,妻子自杀,但自杀之前,总先把子女杀掉;甚至,有打完通宵麻将,输光了钱,回家烧炭,把稚子一起带入鬼门关的。这些人,他们要死,却拿孩子陪葬,大概觉得孩子是他们的私产;他们不认为那是独立的生命,本身就有生存,而且生存得好的权利;这些杀人者唯一的“良好动机”,是:不想孩子留在人世间受苦。

荒谬!不想孩子受苦,就不要贪图一时之快,拼命播种,不断“造”人。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甚至不养就杀,算什么?

看看那些为植物人辛苦半生,不厌不弃的父母,就益显那些随便杀子自杀凶徒的可耻。电视节目《V邮件》,报道台湾有位叫曹庆的老先生,不辞劳苦,不问回报,为了让植物人活得好一点,有尊严一点,耗费了大半生的心力;终于,在数以百计沉睡的生命当中,有一个醒过来了;这个苏醒的生命,泪流满面,充满感恩。

曹庆在瘦田瘠土上播种,当人们都放弃了,他仍旧执著;这才是真正的人,怀有大爱的人。

元代末年有这么一件事:至正二十七年,张士诚被朱元璋消灭,钱鹤皋散尽家财,只想到起兵为张士诚报仇。钱鹤皋有个女儿叫钱莲仙,十八岁,才貌双全,人见人爱,钱鹤皋担心她无依无靠会遇上灾祸,受恶棍色魔、狗官鼠吏摧残,基于同样的“良好动机”,他在地下建了一座石头房子,囤积三年的粮食,让女儿住在里面;实际上,是将女儿活埋了。

钱鹤皋对女儿说:“三年之内,我打败朱元璋,攻下南京,就接你出去。”没多久,他兵败被杀,这莲仙,就只好在地下石室过日子,孤独无告,彷徨无助,一天,两天,三天……

如果有一天,你挖地挖到她,她一定会向你哭诉:“我父亲是个大乌龟,他不应该这样削夺别人的生命!”

非常恐怖个案 要人权,也要猫权

读者来看大白灿,以为这只猫是店员,总守在门前迎客。

开店,曾把阿灿安置在阁楼,他聋,但嗅到人味,会跑到楼梯探望,不管来客是光临,还是光顾,一概“喵呜哇!喵呜哇!”地破口大骂,骂走了人,仍旧盘成一个大毛球,在安乐椅上死睡。

我是一九九九年收养这头小畜生的,一直当他是人,他也当自己是人;阿灿要做一个四条腿走路的长毛人,没有不妥;不妥的是:他要有人权,也要有猫权。

我在店里摆了一盆文竹,十块钱买的,本来不是什么宝物,但要种出那么一点生动的……气韵,不容易,细心浇灌,绿茸茸的细叶上,终于叠起了一蓬蓬青翠,远看如烟似雾,近观,秀美如青鸟的羽毛,搁在老旧的茶几上,真是雅得要命,雅得见者心惊。阿灿,对这种观赏植物,有自己的看法,有他作为一只猫的看法:他认为那些新叶,是用来吃的。

乘我不察,他就从阁楼跳下来,把葱翠的吃掉,留下一堆老叶,伴着一盅茶叶。

我暴跳如雷,他一脸轻蔑,“喵呜哇!喵呜哇!”连发恶声,走开了;等新叶长出来,又悄悄去吃。

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吃,就不能有一点“文化生活”?要吃文竹,我可以买,那起码比“猫草”便宜;但我这一盆,是用来点缀这家店的,没有了这一蓬新绿,我这家店,就死气沉沉,就没有生意,“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生意?”我问这只聋猫;他聪明,知道在我清醒的时候扮乖,乘我熟睡作怪;不靠嗅觉,他可以从一罐罐的五香肉丁里,认出自己心爱的猫罐头,可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品味”,叫“情趣”。

“你继续作恶,我就将你人道毁灭。”自从知道澳门有个地方专门替人处决猫狗,我就心安理得,从容面对挑战。

悲情动物 读者爱看

“读者爱看”,就有“新闻价值”?不敢苟同。

且不说这“读者爱看”是真的爱看,还是报刊编辑忖测的爱看,这样的推论,本身就很有问题;比方说,我是“读者”,我“爱看”娱乐版编辑洗澡,很明显,这就很有“新闻价值”,很值得这个编辑把自己的美态或丑态拍下来,捎回编辑部,当头条。

好了,这时候,你会说:“编辑没有名气,有名气才会有‘读者爱看’,才想知道这个名人的一切,包括她怎样洗澡。”于是,针孔摄录机,就可以悄悄伸入这个“名人”的浴室,不惜一切,要拍到一个光屁股。

因为“读者爱看”,这个“光屁股”,才有“新闻价值”。

因为“读者爱看”,报刊老板和编辑的权力,可以无限膨胀;只要财力雄厚,可以派上百人包围你的房子,用所有高科技器材对付你;不是为了发掘什么“真相”;不是为了揭发什么政治丑闻,纯粹因为“读者爱看”这个名人用什么样的厕纸,“读者爱看”这个名人有没有良好的大便习惯。

最不堪的实例是:记者,在舞会里专门偷拍女人裙上的经血;编辑,专文推介这几点著名的秽迹。

只要界定为“读者爱看”,就可以不惜一切挖掘;于是,读者,给一点点丑化了,没有人再会尊重这种报刊的读者;因为,读厕纸人的,最关心的“文字”,只是裙子上那几点血。

大家都在合力羞辱自己。

悲情动物 说氹仔

我最早的一个家在氹仔,春天,官也街都是燕子掠地飞;那年头,“氹仔”,好配合那样的乡土情味。“氹”,按《中华新字典》说,同凼,即塘。氹仔,就是小池塘,是水洼;洼藏水,水为财,添个仔字,谦虚点,是好的;然而,电脑时代来了,问题,也衔尾来了。

键入仓颉码弓山水,就“函”和“弢”跳出来;常用的中文软件,竟都没有这一个“氹”字!另装“不常用字软件”,或者“造字”,问题算解决了;但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发电邮,人家没这种设备,出来还是一堆怪码。

读周刊,竟有把“氹仔”刊成“(乙水)仔”的;排版员临急南水北调,水在乙外,大家虽能意会,但水去,则塘干,不是吉兆。电脑程式的设计员,原来都是独眼乌龟,都忽视、甚至歧视氹仔人,半点没为氹仔日增的文书往还设想。

氹仔,作为地名,不能说有问题;起码,问题没蛇口和江门那么大。我到蛇口,总觉得会让蛇吞噬;江门没去过,不想去,但每回听说江门要搞清洁运动,就喷饭;遇天气女郎报告:“江门,二十八度……”就觉得她搞错了;医生说,正常温度,该是三十七。

氹仔,意为水洼,有了歧义,书写和言传,就可能闹笑话;大雨过后,氹仔烂地多氹仔,氹仔映出浮动白云,正也反映氹仔和氹仔人悠闲的特性;但很不幸,一个氹仔深不见底,氹仔人误踏氹仔过溺,氹仔消防车急驰氹仔施援,无奈氹仔人脱离氹仔前受惊过度,从此,再分不出氹仔和氹仔……

当然,这是我杞人忧天,但古语有云:“氹仔浸蛟龙。”如果你大名蛟龙,比方说,叫戴蛟龙,到了氹仔,难免就会浑身不自在,终日觉得湿淋淋。过江龙日多,要创业,不妨来卖抽湿机,或者开干洗店。

我不是说文学该有一套特定的语言,但写乡土,宜用清淡文字,像遇上无污染海鲜,清蒸,才是上算;写城市,城市浮华,精致,但腐坏多杂质,不妨用沸油煎烹,通篇璀璨浮华,才跟火烧火燎一座欲望城相匹配。

“氹仔”这个词,是属于乡上的;氹仔旁边,该点缀吃草的牛;但氹仔没有牛,有赌场,当铺,还有白俄女子、台湾商人和大陆嫖客,交流频繁,氹仔,凸显不出这“国际性”。

澳门多山多水,本来是乡土;但乡土,经年修饰,会“雅化”为“园林”,园林的雅致和文学的雅致,是分不开的。我写过一部叫《雪狼湖》的小说,背景,主要是氹仔的嘉谟公园,改编成音乐剧,张学友演的胡狼,就是嘉谟公园的花王。

嘉谟公园红树林前那几幢葡式华屋,曾搬到香港、北京和新加坡的舞台,不过,在小说里,我从没提过“氹仔”二字;不是这两个字丢人,这两个字很好,只是跟“园林的雅致”和“文学的雅致”格格不入;这乡土的方枘,实难周旋于园林的圆凿之中;于是,刻意让地域模糊;但越模糊,心头越有憾。

我怎么可以让张学友在红馆舞台,对林忆莲大呼:“阿雪,我会在氹仔等你!不管多少年,我都会在氹仔等你!”不怕这话滑稽,就怕宁静雪误解,反问他:“哪一个氹仔?你知道,澳门一下雨就水浸街,到处都是氹仔,你要我到哪一个氹仔去找你?你湿淋淋,我怎么爱你?”

我们又不是白纹伊蚊,怎么可以在水氹里海誓山盟?

悲情动物 悲情动物

学长蔡传兴说了一个动物故事:北方有大雁南迁,途中,雁小姐让射雕的误中,受伤坠地。她大难不死,让一户庄稼人治好收养了。雁在农家和鸡豕共食,不出一年,已肥硕如火鸡。翌年,庄稼人发现园中多了一只雄雁,竟然是南迁的雁先生循原路来寻觅爱侣。雁先生不嫌旧爱走样,要再效比翼;就可惜,雁小姐身如铅铁,已飞不起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雁公心碎。”庄稼人,只能为这一段悲情,黯然落泪。

龙华老板何明德,也说了一个动物故事:“过去,我经常到水塘去钓白花鲈;钓鲈鱼,要钓一对;不然,剩下的那一条,没几天就死。”德哥临风缅怀。他曾经钓了一尾公鲈,两三天后再去,鱼群闻声而遁,就一条鲈鱼直朝他游过来,吃了饵,从容赴义;水族有情,公鱼死了,母鱼就不想独活。

我也有一个动物故事,早说过了,再简述,好和雁情鲈爱相映照。住公屋的时候,家里有天来了一只金钱龟;一层楼几十户,户户是没掩门的鸡笼;这龟,让人从国内掳来,却不知是哪一户的逃龟。家母用塑料大桶把龟养了,第二天,竟看到桶旁伏着一龟,体形较小,该是龟公。龟公龟婆,看不见,却原来互有感应。两龟共患难,龟婆逃亡路上失散了,龟公竟甘心潜入陋屋,爬到阳台水桶畔,等人逮捕。我们不会养龟,水浊不换,死了公的,母的一月不食;后来,悲伤大概平伏了,孤苦的龟婆活下来,活了十余年,今犹健在,日常唯散散步,聊遣愁怀而已。动物有情,情,深得教人惶愧。

悲情动物 有空多读书

一晃眼,原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查先生正在“牛津”游学,春节了,我们在他《明报》董事长办公室上班的,传了一首打油诗给他,是讨红包的。查先生回了一首诗,我记心不好,最后几句,好像是:“你地班马骝,办事勤且快,利是一定来。”年中,查先生“学成”回来了,头一件事,就是过来派利是,时值六月,我们做马骝的,竟然接到压岁钱。

十七岁,我就追随查先生和董桥先生做事,做过不同职位,包括查先生的中文秘书,好多读者对“金庸小说”的情节有意见,查先生都重视,我就整理了让他看;秘书要写信,写不好,查先生亲自改,这样习文,不是太多人能有的福缘。《明报》易手,我不打工了,游手好闲,也没再见过查先生。我当然知道怎么去联系,心里惦挂,就是不肯惊动人;年前,有作家协会邀查先生演讲,我知道地点,就回香港去跟他握握手,说声:保重。<strike>rike>

在凤凰卫视的新闻频道看到查先生,这回是“剑桥”了,好像是得了荣誉博士,查先生披着饰了红缎的黑袍,跟世上顶尖的学问家走在一起,校园,绿油油的,他在园里漫步的画面,好优雅,好美丽。查先生告诉记者,那袭黑袍,是要有大成就的人才佩穿的,他自己,是名不副实,还得用功,得努力去做研究……查先生的虚怀,是境界,是典范,高不可攀,也平易近人。

二零零五年八月四日,艳阳高照,吹火风。这天,“蔡澜美食城”开幕,蔡先生忙坏了,四点多,开幕式一完,还得把查先生和查太太护送到我的“石头店”。

感谢蔡澜先生,我终于可以在店里给查先生奉上几杯清茶,可以再侍候查先生一会儿,说到底,要不是他的容忍和庇荫,我十七岁以后那十六年岁月,一定会遇上更多的蹇滞。“有空多读书。”查先生嘱咐。知道了,我提早与世无争,查先生“花间补读未完书”的意境,我是向往的;店里有个小阁楼,访客日稀,以后就是小书房。查先生来看看我就回香港,我不会说什么,送到门外,还是请他保重,劝他:“多休息,刚光惦着读书。”

悲情动物 下一盘文字棋

用电脑写小说,有点像捉围棋,白屏上每一个黑字,都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得计算;计算,是写作的乐趣,却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譬如说,一个女孩,才十六岁,就要病死,但怎样死,才恰当?才有戏剧性?才可以顺势带出下一步?

死法一:男主角尾生守在病房门外,因为困累,在长椅上瞌睡着了,梦中,他跟女孩在回转木马上团团转,忽然回头,女孩不见了,就是在那一刻,她离开了人世。

死法二:女孩要求换一个房间,她对尾生说:“我上次住的房间,可以看到窗外的鸢尾花。”他知道花已经凋谢,还是去找人为她换房,待他回来,女孩却在那个没有花香的房间离开了。

死法三:尾生买来一盏桌灯,是送她的生日礼物。“怎么都是扁的?”他发现病房用的,都是扁口插座;桌灯,却连着圆脚插头,那是方枘周旋于圆凿,始终配不上对。“你稍等,我去借个万能插座就回来。”尾生保证:“这灯亮起来,可美呢。”他转身要出去,但女孩小声叫住他。“怎么了?”他问。“谢谢你。”她的笑容化开了,溶了,在黑暗里,就留下跟消毒药水分不开的幽甜气味。

“我们不供应电器,也不鼓励家属带来电器;不过,”值班护士告诉尾生:医院大堂有小卖部,可能有他要的东西,小卖部,出售零食和护理用品,连玫瑰花都有,而且,服务周到:“你要插座,我们可以代订,过两三天就有。”店员说。尾生百般无奈,忽然一阵凉风,原来过道上有台电风扇朝他不住摇头,电扇旁长椅上,就一个老头歪着打呼噜,他心生一计,到小卖部买了剪刀和药水胶布,蹑手蹑脚走近长椅,拔掉电扇插头,铰断电线,没等老头热死,走到候诊室把电风扇的插头接到桌灯上,就回到二楼病房。女孩侧卧着,脸朝垂着厚帘的窗户,尾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没喊醒她;他点了灯,那个阴冷的房间,就有了颜色,有了暖意……

最终,选择了“死法三”;在小说里,人的生死,都可以选择。

悲情动物 一室中国气

过去,感冒咳嗽都吃西医的丸药;这一回,全盘中国化,吃梨膏糖止咳,晨昏翻热浓酽的药汤驱寒散热,味苦,就来一包久违了的陈皮梅。陈皮梅,真像一个老女人的名字;难得仍旧一样酸,一样甜,一样叫人回味。

洋人病了吃西药,我,中国人嘛,中国人有中国心、中国肠和中国胃,当然宜配中国汤;一碗浓汤,用中国碗盛着,搁在明式花梨木案上,旁边配一方中国石,几条中国草,趁胡琴奏到哀恸处,来几声中国咳,我的天,窗外海棠花影里,再点缀几个穿蓝布长衫的女学生,简直就以为五四运动又要来了。

国难当前,迷糊间,几乎就要披一袭中山装,抱病赶上女学生,一起瞎叫嚷:“打倒美国佬,打倒万恶帝国主义!”

西药霸气,像美国佬,坏的杀,好的也杀;大家体质不同,洋鬼子不知道什么叫“热毒”;但唐人吃了西药,一时不死,热毒也积聚,医好小感冒,留下大祸根。

吃了中药,汗也有苦茶味,换一床织锦中国被,昏灯下最宜读《红楼》和《聊斋》,这时候,如果还有几声冷雨,才真算病得入形入格,有声有色。年纪大了,越发思慕中国的风物;或者,由风物构成的“中国”;中国味的东西,就怕那种柳州大棺材,闻到那种“香”味,就发噩梦。

中国人就是死了,也没霸气的洋人会享受,洋人的棺材,既豪华又舒适,让人觉得那一条条的洋命,也远比中国命来得矜贵。药汤凉了,汤里有白芷、连翘、板蓝根、荆芥、不患……想着,山花野草都在摇曳,一碗汤,竟苦涩地,把人带到神农走过的山上去了。

悲情动物 “症”字害人

“症”字可怕;因为这个字,连接上不同的词,就变成不同的病。

我狂躁,大家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然而,一旦有人为这狂躁缀上“症”字,问题就大了,就得去看急诊了。

抑郁,人皆有之,吃一颗巧克力,去旅行,开始另一段恋爱,抓着无良老板的头,飨以膝撞……抑郁,就没有了;但抑郁积众,成了“抑郁症”,“手尾”就长了。

“很遗憾,你患了‘抑郁症’。”医生神色凝重;得了“症”的人,更抑郁了。

然而,狂躁到哪一个程度,才算“狂躁症”?抑郁到哪一个阶段,才算“抑郁症”?

天晓得,最好请教家庭医生;当你请教医生,很明显,你已用行动证明:事情,已发展成“症”。

“症”字可怕,就容易受人利用,例如,肥胖,脂肪多,你本来不当一回事,减肥公司为“肥胖”续一个“症”字,宣扬“肥胖症”的祸患,你这个身罹重“症”的人,就开始坐立不安,除了付费去“医治”,无路可逃。

肥胖,肥达二百磅算“症”,一百九十磅,算不算?日本那些相扑手,为什么不住医院,反而去竞技?大家看末期肥胖症病人比武,不变态?

在店里跟来客聊天,聊得喉咙发炎,我总觉得是害了“聊天症”;为了治疗恶疾,我继续聊天,就盼大家聊完了,买一两件东西帮补医药费。我向来爱钱,开了店,还添了一个“爱钱症”;这症,最难治了。

悲情动物 昆德拉先生谈旋律

米兰·昆德拉在里谈到“旋律”,他在听一首“十二世纪巴黎圣母院学派的二声部复调声乐曲”的时候,发现两种旋律,“各自属于一个不同的时代,彼此相隔好几个世纪”,然而,“这一交融拥抱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就像现实与寓言的结合,这就是作为艺术的欧洲音乐的诞生”。

他一谈音乐,我就想睡;同时,我也察觉一件事:梦,总是像那种欧洲“旋律”一样,是复调的,总是和现实交织成一块,就像鸭蛋黄和莲茸交融成一个油腻的“梦饼”;又或者,是两组现实的重叠,比方说,梦中的你拿着随男朋友那张喜帖附送的饼券,似乎在排队轮候结婚礼饼,蓦地,却发现派礼饼的,是航空公司的柜台服务员,你原来已置身机场,准备登机,准备离开这个伤心地;“领取礼饼”和“离开失恋现场”,是两组不同的“现实”,但在梦境里重叠了。

这两组现实,可以是相隔好几十年的,我就经常梦见下世多时的亲戚跟活人为琐事争闹;如果死人和活人在梦中合唱,那样的音乐,就是复调中的复调,在“交融拥抱”中同样会“产生神奇的效果”。

现实,也永远是复调的;你正在和一个人相处,自问对这个人还有一点爱意,但同时,爱上另一个人;在还没完全变旧和变老的爱情旋律上,新的旋律忽然“融”进来,平行合奏;然后,新旋律变得尖锐,激扬,取代了旧调的迟缓和拖沓。“我们分手吧!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乐曲奏到这个阶段,当日承诺和你厮守终生的老情人,就会这样对你说。你可以大哭,可以狂笑,但我建议你节哀,抹干眼泪去跟昆德拉先生学音乐。

悲情动物 自卑潜水人

最狂妄的人,在某种场合,某些情况,死穴让仇家或者情人点中,都总有自卑的时候。一点点自卑,驱使人上进:“你让我自卑,明年今日,我就要用钱掷死你!”用钱掷人,太笨,不宜鼓励;但斗志昂扬,是好的。

然而,整个人让自卑感笼罩,像穿了潜水服上街,黑湿冰冷,密不透风,就叫人不敢亲近。

自卑潜水人,很恐怖,因为没有平常心;你让他看一样东西,这东西有七个缺点,八种好处;他永远不会欣赏那些好处,他只看见缺点;而且,尽快让你知道他目光如炬,在鸡蛋里,他最能挑出骨头。

“我这么会挑骨头,你还不崇拜我?仰望我?”自卑人不要朋友的平视;他要崇拜,要仰望;你要不断夸奖他,不能无意中践踏他。

踏中自卑人,等于踏中地雷,他死,你也得陪葬。

“能不能走慢一点?”你哀求脚短的自卑人。“走慢一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脚短,所以只适宜‘走慢一点’?”自卑人脚底抹油,拉紧潜水衣飞奔,只露出火红红一双眼。

“我累了,有病。”你说。“我不累。”自卑人报以鄙夷目光:“我脚短不累,你脚长,怎么就累了?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外强中干,虚有其表。”他喘着大气,但越走越急。

“再见了,自卑人。”你只好放弃这个“朋友”。

自卑人也有不爱竞步,爱泡妞的。

你跟欲海自卑人聊天,左穿右插,一转眼,他就探及“性”话题:“你知不知道陈某某是谁?”这陈某某,十年前,是个肉弹,专拍三级片的。“对,就是她,我以前搞过她,躺到床上,像条死鱼。还有李某某,就是那个落选什么姐呢,我曾经和她……”女人的名气,是自卑人的拐杖;没有拐杖,他只能趴街。

“真羡慕你!我还是个处男呢。”你这么说,自卑人就开心死了。

悲情动物 读得快,好世界?

向来羡慕那些一目十行,甚至瞜一眼就看了半页书的人。

“如果我读得那么快,头脑里贮存了那么多东西,写文章,一定得心应手。”我总是这么想:我有那样的能力,早就发大财。

后来,听朋友说起一个人,他阅读速度惊人,旁观者只见到他眼球不住转动,书页不住翻动,一本厚厚的书,半天就看完;看完了,最恐怖的,是都记住了。朋友跟这个异人去旅行,下了飞机,异人马上要去书店,买一大箱书,回酒店去速读;书读完了,扔掉,搭飞机回香港。

有一回,两个人到了一个地方,虽然有书店,店里却没有中文书,也没有英文书,异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嚷着要走:“没有书不成。”他说的是实话,没书看,他会全身发抖,像毒瘾发作般难受。

异人要不断吸收知识,知识是力量,也是能量;没有新鲜热辣的知识,他寸步难行。这样的人,根本是个活动图书馆,你认识他,找资料,写论文,就不必四出张罗。“他书读得多,但就是写一篇短文,也写得不顺当。”朋友说。这怎么可能?“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老甫难道是骗人的?

上天,原来好公平,让一个人的左腿发育得超乎常人,他的右腿,也就会弱于常人。当然,偶有能速读,能强记,能作文的,这算是个天才了。这个天才,如果还是个勤快的天才,他活一天,就等于常人的两天;他到了四十岁,就等于常人的八十岁;心老了,样子也老了。这时候,你就会发现上天也没有特别眷顾他,只是让他活得浓缩,活得苦涩而已。

人生识字忧患始,识这么多,想这么多,还能自在?我读书,不能一目十行,只可以读一读,搁一搁,一曝十寒。“但愿生儿愚且鲁。”到底还有点道理。这样的道理,宜向老母宣扬;老母听了开心,我就快乐。

悲情动物 女人爱上大蜡烛

爱情,有拖泥带水,抱病延年,甚至死而不僵的;一晚流流长,只是厌厌闷闷,似有还无地飘散着烟气;读友认为:这是“蚊香型爱情”。

五年后,她摆脱了那个似断还续红头绿身的蚊香男人,却害怕新的恋情,像烟花;烟花动人心魄,七彩缤纷,轰轰烈烈;然而,一转眼,就烧完了,两个人都焦头烂额,四眼冒烟,要劳烦消防车送上化学泡沫。

忽然,天从人愿,她遇到一个男人,英俊健康人品好,高大孝顺有前途,男人还告诉她,他不是蚊香,不是烟花,他是蜡烛;他长烧长有,在暗夜里,一心一意为她照明引路。

“原来烟花和蚊香之外,还有这样一支蜡烛!”读友欢呼过后,问我:“蜡烛男人这么好,一定很多女人争夺,怎么办?”这一问,可以说,是“晒命”;不过,就算这不是一个好男人,起码是一个好比喻;男人,能说出一个好比喻,算不错了。

诗人,不少是只靠一句话,就留名千古的。

好男人和世上任何好东西一样,取价公道,例必人见人爱,人见人争;问题是,好男人跟一般死物略有不同:男人可以选择“买家”和“用家”。

他就算人见人爱,自己却不必见人就爱;他认定你是一个好用家,挽着你的手,决定跟你走上经常发生交通意外的人生大道,就不会,也不该随便去勾搭其他女人;今天执子之手,明天与其他女子偕老,这样的一支“蜡烛”,东家不照照西家,四面八方点起火头,也不能算好货色。

遇上真正的蜡烛男人,做一个好用家,不浇熄他的爱火,就够了;蜡烛,只有一条芯,不会旁骛;如果他轻易让其他女人夺去,那他只是酒店房间里的手电筒,灯灭,警钟大鸣,女人就算握着他四围走,还是心慌慌,叫救命,叫到天光。

悲情动物 可敬的人

推拿,有正规和不正规的:不正规的,就是男女苟合,不必说。人在福州,做“中医推拿”,都找一对连江来的姊妹;某夜,姐姐有事,就妹妹代劳。“你做得像姐姐一样好。”我鼓励她。“差得远了,还没一半好。”她说。做到一半,悄悄换上刚“下钟”的姐姐,像摔跤赛,接手的拳打脚踢,不遗余力;而妹妹,就在一旁观摩,有如实习小屠夫看大师傅解牛。

“该重的地方,她没有重;该轻的,也不轻。”姐姐一边责怪,一边示范,雕刻家朋友所言不虚,这小妮子读书钻研,真把推拿当一门学问。我告诉她,深圳蛇口南海酒店的孔维贤老师傅写了几本书,配合中医理论,讲经络穴位,保健养生,很精到。“我明天就到书店去找。”她说。

我四出搜石,搜得腰酸;她用自备活络油推,推了半日,连旧患都推好。打算去取钱,多付一点小费。“收了小费,公司知道,要罚十倍。”姐妹俩只望这大澡堂,能设计出激励人进取的制度。

她们没底薪,没任何工资和保障,推拿两小时,公司收一百元,她们分账二十六。一个钟头的操劳,就挣十三块钱!这一点钱,还不是毛利,入职要先付千元“按金”,一年内,熬不住退走,按金没收;没工资,但不上班超过三天,扣工资,也就是说,要反过来付出“工资”。

有一种“管理方式”最值得无良老板“参考”,那就是:把员工,也当成顾客。入职时,要她们付钱买“制服”,两套运动装,收二百;街上买,不过五十。三个月换“制服”一次,再向每个员工赚一百五十;只要不断有新人进出,不必真有客人来洗澡消费,“公司”这种剥削集团,也总可以在员工身上榨油。

在这么恶劣的制度下,这对姊妹,还是用最专业的态度和精神去干活;她们是最可敬的人。七月一日,无事值得庆祝,只愿年薪数百万的庸官,有两三个,能以这对姊妹为榜样,学会什么叫“专业精神”。

悲情动物 女人是水,水能覆舟

“真不明白那些男人,不是第一次了,还没有回来,又去洗澡了,去滚了;问一句,他就发脾气。家里有个好老婆;替他做家务,带孩子,他还是天天出去,晚晚不回来。真不明白那些男人……”凌晨四点钟,还是有女人打电话到电台自说自话;这夜,女人似乎特别不明白男人;一个说完,一个接上,相同的哀怨语调,相同的问题:“真不明白那些男人,我爱他,任他摧残,他为什么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出去滚啊。

一直爱用生物学的角度看待“滚”这回事:男人和女人,只是地球上亿万个“物种”之一,出现的时间,不长,比鳄鱼和海鲎,比阳台上一盆羊齿植物的生存历史短得多。生物为什么要交配?只有一个原因:繁殖,让这个物种可以继续生存。

大部分“高等动物”,明显地,在交配过程中得到乐趣,于是,他们乐于交配;“高等”到人类,发明了避孕工具,就只享受交配之乐,逃避生育之苦。黑猩猩,脊椎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在生物分类上很接近只是不同“科”的人类,猩猩公在树林里,遇上几十只翘着红屁股的猩猩婆,因为没有儒家思想的制约,会这头操几下,那头操几下,兴之所致,可以遍施雨露;猩猩婆处之泰然,相信从没一头在半夜里高呼:“真不明白那些雄性动物……”

雌性动物,怀孕了,会抗拒交配,生育为先;雄性动物,交配第一;这是生物进化繁衍的必然。忽然,竟有个男人代所有雄性动物在电台上发言:“男人,都是犯贱的;我身为男人,也觉得男人贱。”贱,只是这个男人贱;“男人”作为地球上雄性动物的一种,有“滚”的基因,有残留的“原始天性”,没有所谓对与不对;“文明女人”怎样对抗这种基因,才是问题。

正常男人,可以,而且乐意跟美女交配;猪朋中有年纪轻,兽性强的,甚至连丑女也不放过。“可以”和“乐意”,是灵长目雄性动物的本能;女人尖叫:“男人贱,男人有性无爱!”太无知。既然“可以”,又“乐意”,为什么见了女人,不放手大干?简单得很:一、怕内疚;二、怕招咎。内疚,因为有个“爱”着的人;招咎,包括怕招绝症,怕招来恶警或者恶贼。

这两个原因,制衡,压抑着男人的盲动。

女人,要男人不“滚”,也有两个方法:一、剔断他们脚筋,剪断是非根,禁锢在密室;二、让他们明白:去滚,会内疚,会受到一种叫“良知”的东西谴责。

女人,如果像皱皮布殊,无知,爱挑衅,凡事对着干,那是最失败的女人;女人不宜以力胜人,恃强压人;那不是女人的优势;女人要柔如水,像海,凡事包容;大海,永远不对小舟说:“不!”

舟,像餐刀一样切割水;但水,逆来顺受。为什么逆来顺受?因为水知道:我可以把你抬得天高,但翻起小漩涡,却可以把你吸入深渊覆亡。男人,在水性女人怀抱里,自由自在,东钻西探,乐而忘忧;游得再远,始终离不开水。

“你回来,我就高兴。花生鸡脚汤快熬好了;你去滚多久,汤,就滚多久,补精,也补脚;腰痛?趴着,我先替你揉揉。”你的按摩,既专业,又带有深厚的感情;他睡着了,替他盖好被子;天亮前,不让他看到你留在枕边的情书:“老公,有个男人更需要我,我要离开你了。好好保重。冰糖燕窝炖好了,就放在冰箱里,够你吃一个月了……”水性女人,看似被动,但永远手握主动权。

温暖的潮水一退却,男人的小舟就搁在苦涩的礁石上,辗转哀号,抱月等死。这才是做女人的境界。

悲情动物 九同人

江苏有一对夫妇,不仅同姓、同年、同月、同日、同产房生,还同血型、同籍贯、在同一个单位、同一个柜台干活。

本来蒙在鼓里,八六年,女的到下关商场服装柜台卖衣服,头一天上班,就遇上了她“命中注定”的丈夫;两个人闲得慌,乱磕牙,瞎扯淡,终于扯到两家人原来住得很近;再聊,竟发现对方除了性别不同,简直是自己的“副本”:除了上述“九同”,出生证还连号,祖籍同是宿迁市皂河镇;两人的父或母,都是教书的。

遇上这样的情况,男人和女人,根本没选择,只好去交拜天地,择吉洞房。

男女大不同,其实,越不同越好,像这样的“九同”姻缘,好在不多;发生在穷乡僻壤,要求低,有粥食粥,能忍让,也易偕老。“和而不同”,是修养;但“同而不和”,是常情;两个人,鼻子同样尖挺,发狂湿吻,也多摩擦。恶男,最好遇上弱女,那叫刚柔相济;我大你八年;你无知,我原谅你,忍你三天,大事,就化小;同龄、同软硬、同高矮的两块铁,日夜互砍,一床金属声。

我爱鸡,恨薯,你最好喜薯厌鸡;大家爱鸡,一盘薯仔炆鸡上桌,初时会口角:“你怎么总挑我喜欢的吃?剩下这堆淀粉和碳水化合物,你想我胀死?”大家同性格,没退让空间,唯有擎起同年同月出厂的大铁椅,攻击对方同样厚薄的脑壳。一个爱说话,另一个,最好认命,甘心聆听;不然,见了面,争相宣读自己的日记、周记或者编年史,读完,都嫌对方长气兼长舌:“你就知道插嘴,我那么要紧的话,你都没记住!”同狠辣,同爱在秋后算总账,争斗岁月,再添祸乱。

找到一个“镜子情人”,是“浪漫”的;然而,爱人家的相同,等于自恋,恋火熄灭;你就会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的缺点,你会好憎恨自己的缺点。“我想咬死你!”不消多久,你就会露出狼牙。“我也想咬死你。”这,就是“镜子”必然的回应。愿“九同人”同好,不同丑;同吃,不同呕;上山遇猛虎,知道要分头走。

悲情动物 女人三十

男人三十,不必大惊小怪。

女人三十,过去,似乎还真是个关卡:不情不愿,让后浪推着向前,女人掐着那张身份证,瞧瞧青春焕发的相中人,悲从中来,进退维谷。“师奶,过来!”关员铁面无情,赶她走过时间的关口。

“你喊我‘师奶’?你……你……我投诉你!”女人哭了,就在柜台前发作,要上吊。

饭局上,跟两个女人谈起“三十”这不祥之数。

时代进步,护理得法,年纪一大把,古之师奶,今天,可以当个超龄女童;在背包上挂个毛娃娃,就傻憨憨上路。

“三十岁算什么?”女人豁达了,都说:“只是个数字。”

没结婚,享独身之乐:要男人?老了,阔了,去鸭店。

“真是男女平等了。”我衷心赞叹。

“活得好,什么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女人笑问。

说得对,重要的,还是生活的品味和质素,不必受三十、四十这些关卡所限。

时光飞逝,既无风雨,也无鸟啭的清晨,浪花在窗玻璃外无声开落,岁月,从来令人惊。

三十岁,未来天空海阔;过去,到底一言难尽。女人三十,有三十的可爱;四十,有四十的韵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欣赏少年时眼中的“老女人”;也许,能欣赏“老女人”,自己也变“老男人”了。

在爱和恨之间,我们都“老”了;但活得好,再老又何妨?

悲情动物 给我最后的温柔

多年前,小读友阿铭给我写信,字迹端正,人也礼貌。我回了几行字。那时候,他还在上中学,转眼间,已考上台湾最好的医学院。

我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人,但我活得好,竟也刺痛了一些人的心。

互联网,是有助人类沟通的好发明,像炸药一样,本来好得很。我写作,卖字换钱,亏欠什么人了?网上有些所谓的小圈子,圈中人,似乎很了解我,闲来,就藏头露尾,宣泄他们的血仇和海恨,指控,千奇百怪,包括:

无品、贱格、粗鄙、行文幼稚、口出狂言、走火入魔、沽名钓誉、人渣、抄袭、烂滚、自渎、自以为怀才不遇、自称现代作家、靠猫发财、老来还扮愤怒青年等等。

大部分说对了,有一两项是诬灭。

对那些人,那些事,向来瞧不起,也就懒得搭理。

后来,辗转知道阿铭每逢遇见这些“评论”,总为我认真去辩白;他一直悄悄为捍卫我的名誉而尽心。忽然很难过,鼻酸。他学医,要做好医生,时间那么宝贵,竟然默默为我赔上那么多光阴。何必呢?让黏附在光纤暗隅的沉渣拖慢脚步,不值得。

有理想的人,都活得优雅;阿铭的优雅,有时候,让我想到当医生,还是比做作家明智;起码面对的,只是病人;病人病的,只是骨髓血肉。

我写过让人觉得低俗的文字,也写过让人觉得高雅的文字;今后,还会努力写作更低俗和更高雅的文字;绝不是为势所迫,那是志愿;你再怎么说,我仍旧会这么写。

我早就知道,要在烂泥恶土上长成大树,一点不容易;我的生长方式,我的枝叶,你看得不顺心?感到失望?路走好,不送了;请静静离开,让我怀念你留下的最后的温柔。

悲情动物 防盗眼

盂兰节,夜半听广播,凌晨三四点,总有不眠人摇电话到电台讲神讲鬼。“我又见到她了,青面獠牙,好恐怖,真的好恐怖!”这样开场,都无足观,果然像鬼一样虎头蛇尾;这夜,听到一个故事,说得零碎,但真实;回想,毛骨悚然。

我整理了,仍由爱窥秘的大闺男来演,免得情节失传。

大闺男下班回家,出了升降机,又逐户看人家的防盗眼,由外往内看,就一点光影,勉强能辨屋中有人没人;为求美观,住户不得擅装钢闸,过道寒光照影,脸贴木门,大眼看小眼,已是闺男枯寂生涯的卑微娱乐。

“这户人,神台灯坏了好多天,怎么还不修理?”屋里幽暗,就红光闪跳,大闺男最爱窥伺这一点红,总觉得那点红,红得好润。

他踮着脚,忽然伸舌头舔那防盗眼。“如果屋里有女人,一定吓死她!”他称心如意,见那红灯不闪了,方才“沙唷娜拉啊,沙唷娜拉啊……”哼着黎明的怪歌回家就寝。

“那屋是谁住的?”大闺男忍不住问管理员。“好久没人住了。”管理员答。“没人住,怎么神台灯总亮着?”“空落落的单位,哪有什么神台灯?”管理员说着,浑身鸡皮疙瘩:“你说的那……那盏灯,多久眨一眨?”“我眼睛眨一眨,灯就眨一眨。”大闽男笑答。

管理员踌躇半天,告诉他:“那单位,本来是住了个女人的,早就不在了。”“漂亮不漂亮?”大闺男兴致高,硬要追问。“不知道。那张脸,让情夫剁烂了,剁得好烂。警察来的时候,女人眼睛瞪得好大,全红,布满血丝,说什么都不肯瞑目!”管理员瞟一眼摇摇欲倒的大闺男,叹了口气:“尸体移走了,没想到还是移不走那双红眼睛……”

悲情动物 红灯笼

中秋夜,月亮那一脸寿斑越发碍眼了。老和尚在一株玉兰树上挂了个纸糊的红灯笼,就退入禅房,隔窗看烛焰明灭。

“师父,你知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恐怖的?”小沙弥傍着他坐定,就问问题;古往今来,老和尚身边,例必有位擅长发问的徒儿,作用,就一个:彰显师父的睿智。“最恐怖的,是一只脸青发白的女鬼,忽然间,从窗口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咬掉你的头。”老和尚答。“为什么是咬掉我的头,不是咬掉师父你的头?”小沙弥不解。“咬掉我的头,我就不能去‘恐怖’,也不能告诉你,怎么样才算最恐怖。”老和尚,最会为徒儿设想。

“我觉得最恐怖的,是蜡烛烧尽了,灯笼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蓦地里,这个灯笼竟又亮起来了!这座山,就只有我们师徒两人,这灯笼,是谁去点亮的?”小沙弥说完,抱着手,但觉满室都是寒气。老和尚着著跳闪的灯火出神,半晌,烛灭了,大小和尚同吃一惊,连声怪叫。“三更了,睡吧,夜生活太多,到底不好。”老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我总觉得灯笼会再亮起来,这么想着,不会睡得稳。”小沙弥说。“把窗户关上,看不见灯笼,就没事了。”老和尚着他去关窗。“你以为关了窗,灯笼,就不会亮起来?”小沙弥讲原则,认为眼不见,不等于就干净。“你到院子里去把灯笼除下来,一把火烧掉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老和尚不耐烦。

“万万不可!”小沙弥解释:“师父你年纪大,夜尿频,我把灯笼烧掉了,你半夜里起来发现灯笼还在那里,亮堂堂照得满院子一片红,你还尿得出来?”老和尚让他说得毛骨悚然,夜尿多,够可怕了,夜尿再遇上死而复生的红灯笼,能不胆丧?他六神无主,反问徒儿:“你……你说该怎么办?”“你是师父,该我问你;如果你问我,那我就是师父了;我再笨,也不会笨得去当师父。”小沙弥答得直率。

这夜,师徒俩没有入睡;第二日,第三日……老和尚仍在苦思这个“灯笼问题”;一年过去,老和尚圆寂了。不过,临终那一天,他心境非常清净,他开悟了,终于明白“最恐怖”的,是不断兴起的妄念;院子里那盏红亮的灯笼,也只是他管束不住的一个妄念而已。

悲情动物 等着你靠近

“你会等我吗?”某女问。“我会永远等你。”某男答。这是很普遍,也很动人的对白。然而,这个“等”的概念,是错的,是不存在的。

时间,我们理解的时间,是流动的,直线前进的;我们在时间上漂流,根本就不可能有“等”这回事。

时间,就像一条宽阔无边的行车道,线,有五十亿条,人人风驰电掣;忽然,有一个人说:“我停下来等你。”这不可能,除非他给天外射来的死光击中,连人带车急冻在路上;但那个他要“等”的人在前进,也不可能在若干年后回头,驶到他“等”的地方,为他解冻,然后,抱着这个浑身雪水的人,听他说:“我终于守着我的承诺。”

不是这样的。那句话,应该是:“我要换线,但你会让我再次靠近你么?”“我会尽可能保持这条行车线,方便你的靠近。”这是标准答案,不浪漫,但合逻辑。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总有人说:“我们分开吧,大家的‘时间’不对。”时间不对,因为靠近的时候,一个开得太快,一个开得太慢;而且,大家都载着太多东西。

路是直的,在直路上可以切线;所以,我们不会只爱上小学同学,或者住在隔壁的人;所以,有人连切几条线,开到亚马逊森林,遇上食人族,而且爱上酋长的老婆。“这是宿世的缘分。”你说。不对,那只是乱切线的报应。

我们都在路上孤独地驾驶,都渴望有个人并靠着,开上一段路;同居,结婚,当然不等于同乘一辆车,一言不合,猛踏油门,已经各奔前程。“这是一条长路。”你说。“对,这是一条寂寞的长路。”我靠近你,问得由衷:“能不能借点油用用?”

悲情动物 云儿坐在棺上哭

天阴雨湿,忽然想起那样的一个故事:

乙水镇;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墓园里,新坟并着旧冢,厉鬼笑看幽魂,一朵花出来,一个人进去,生命在出入之间,轮回不息。

阿云死了,急病死的,死时十九岁,一朵花的年纪,该冒出头的蓓蕾萎了地,当然不甘心。

“云儿,你这就去吧,这是何苦呢?”她娘在灵前哭;棺材到了坟坑边,一搁下,八个人竟再抬不起来。

“云儿坐在棺上哭。”神婆说:她哭一回,望一回,似乎在等人,那人不来,她的魂,有千斤重。

“你就问她等的是谁?我们替她找来,让她安了心,好走黄泉路。”阿云她娘看不见女儿。

神婆说:“我有阴阳眼,可没有阴阳耳,听不见新魂的心事。”

再等,天就黑了,人鬼都着急。

风吹草动,树后来了一个男人,脸上尽是泪痕和风霜。

“云儿,我来晚了。”男人在灵柩前跪倒,他说,他会随她去,当她入殓,他就在坟前老树上吊;男人看不见她,但她捧住他的脸,摇摇头。

神婆转告男人:云儿要你活。

阿云苦涩地笑了,笑完,化为一缕青烟。

仵工喝一声:“起!”棺材竟应声而起,顺利缒入坟穴。

都说阿云固执,但那年头,谁不对爱情这回事固执?

十八年后,男人娶了一个长得跟阿云一模一样的女子;女子不叫云,叫雨;男人一生,在云雨之间来去,哭笑无端。

悲情动物 文艺片遗失了

多年前看到电影《恋恋三季》的广告:一个穿越南国服的女人,仰着脸,站在火红红的花树下。因为这帧剧照,好想去看这出戏;但事情多,搁下就忘了。买来影碟,不舍得看,又搁了半月。“这是一出‘文艺片’!”看完了,有这样的感觉。

文艺片,有什么值得诧异?再想了几日,原来,香港是没有什么文艺片的;文艺片,离不开一个文艺的剧本,要写出一个精致的文艺剧本,离不开一个精致的文艺人,或者,离不开一部精致的文艺小说。

是有人把严肃的作品,比方说,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影的;拍得再认真,还是让人觉得遥远,变了“历史片”;等而下之的,虚浮无血肉,都沦为造作的笑片。

《恋恋三季》的导演东尼·包拍越南,让人看到“越南人在越南生活”的具体面貌;观众看得到,也感受得到他们的文化、诉求、爱和自尊。一个三轮车夫天天在酒店门外等一个妓女,“我是一个妓女,而你只是一个车夫,我们可以怎样?”妓女觉得酒店好气派,好华丽,她要住进去,变成“那个世界”的人;我们也明白她的苦涩和“虚荣”。

酒店门外,有一个卖白莲花的女孩,她叫甘欣,日头毒,甘欣汗流浃背;这天,莲花卖不出去,因为有人载来一货车的塑料白莲花。“塑料花还有香味,大家都爱喷到花上那些浓郁的气味。”这是采莲女的控诉:“文明”,很虚浮,但大众趋之若鹜。

哈威·凯特尔演回到越南寻找女儿的退伍美军,遍寻不获,他沮丧得借酒浇愁,这时候,他的女儿却出现了:是来陪酒的。镜头再转,他向甘欣买了一束幽香的白莲花,送给女儿;命途,布满泥污,但人心,可以出污泥而不染。

《恋恋三季》的越南,不是大美国恐怖分子作为武器试验场的越南,这个越南美丽而清雅;开场,戴斗笠的女人泛舟池塘采白莲,池塘中有一华屋,屋前,采莲妇唱着老歌,“……女子命运,犹如雨点,一些落在黑阴沟,一些落在金池塘……”是知命,也是认命;认命的歌,一唱百和;新来的甘欣不随俗,她唱的,让老女人皱眉;字幕译得粗陋,我琢磨原意,润饰了,也许更贴近采莲女的心事。

有谁知道田里有多少稻穗?河有多少湾流?

云有多少重?森林里的落叶,谁可以清扫净尽?

谁可以叫风,再吹动大树?

蚕要吃多少桑叶,才可以造就美服华衣?

天要下雨,但海洋,能承受多少眼泪?

月亮要等多少年,才会苍老,才可以在静夜里停驻?偷走我心的人,我仍旧会为他歌唱,愿他青云直上……

池中华屋里,住着一位老诗人,染了恶疾,绝少见人,却为自己的莲园骄傲;他告诉甘欣,小时候,有一个女人对他唱过这首歌;如今,死神就要来做客,他希望她最后一次为他唱这首歌。

象征,用得着迹,是有点“样板”的,但不减情味;有情的故事,都好看;有情,还有那么一点文化味,就可以流传了。

没有文化,没有对这文化的反思,反思不出一个所以然;或者,这个“所以然”处理得不好,就没有文艺片;香港没有文艺片,因为我们的文化,长期交白卷。

《恋恋三季》没有贬抑穷苦人,大家都是穷苦人,没让“道学家”玷污的国度,人都活得有尊严;莲花本来不沾泥,泥,都是伪善之徒糊上去的。

悲情动物 吃人升降机

海边屋小,没升降机,出门赴宴也未必部是楼上店,十天半月没搭“电梯”,忽然置身这么一只铁匣,总觉不安,总多幻想。写过一篇升降机爱上一个男人的故事:夜深,大堂电梯打开门,飘出来千万朵蝴蝶;电梯叫海仑娜,因为某天有人在“她”的铁扉刻了:“海仑娜,我永远的爱。”男人没察觉这个铁匣的心事,他带女孩回家;女孩踏进升降机,升降机就变成微波炉,再开门,男人只见到一摊血水。

电梯的声光颜色,总让我觉得那是一个微波炉,大家挤在一起,都希望给烤死的,是身边人。

“心理学家发现一件事,两个人,同赴一个目的地,在电梯里,他们不会交谈;如果一起爬楼梯,或者,拾级于鸟语花香的长阶,这两个人,一般会聊聊天,话话家常。”拖鞋麦飞说;他能吃饱,就关心思考。

升降机把人关在一起,人反而变得疏离,冷漠,那是“速度”带来的遗害;我们失去“慢”的情趣,“慢”的从容;我们感到闲逸,觉得下一秒,眼前人仍旧存在,大概才会想到跟他“发展感情”,谁会跟一个在微波炉里等出生天的人打交道?

微波炉里这个人,他可能比我们更早“离去”,在下一个数目字出现的时候,化为乌有。

米兰·昆德拉写了一部书,也叫《慢》,对有速度,但无方向的人生,就很有感慨。好想再写一篇小说:升降机会吃人,每隔一段时日,每部升降机都吃掉一些人,吃得骨肉不留;大家只觉得人口少了,出门清静了,朋友不见了,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情侣在电梯前吻别,温柔的夜,大堂管理员鼾声有如鲸鱼哼的蓝调。“明天见。”你说;但今夜,你可能让电梯吃掉,你的女朋友,也可能让电梯吃掉。繁华闹市,我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门开门合,而生命,是那样的无常。

悲情动物 奴婢·驴马·工具

人,生而不平等;教育,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我们学习尽可能平等待人;能平等待人,就很不错;没有人我之别,还要没有人猫,或者人狗之别,全无“分别心”这是禅者的境界了。

有这么一个故事:和尚拜访翠岩禅师,禅师不在,就去找主事僧。

“见过禅师了?”主事僧问。“还没有。”和尚答。主事僧忽然指着身边小狗,说:“你要参拜禅师,就先礼拜这条狗。”

“你要我拜狗……”和尚不知所措。

当然不知所措。他习惯了见高拜;狗,不够高。

江山坐稳了,富起来了,要无分别心,要能尊重人,要明白这“平等”二字,就更难了。“大爷有钱,大爷爱怎么摆弄你,就怎么摆弄你!”你见过有财有德的人吗?都把人当奴婢,当驴马,当工具。

今天兴到,招来一批;明天,都裁去。用你,是为了增强公司竞争力;裁你,还是那一句:“为了继续增强竞争力。”把员工当奴婢,奴婢还是人,大爷偶发慈心,奴婢还有半碗开眉饭;把人当驴马,年深日久,效力的也把自己当驴马,谁多赏一块骨头,就为谁卖命;驴马,何必对旧主忠心?

等而下之的财阀,把人当工具。

“我既然是工具,是一张刀,一口钉,谁多付我钱,我捅死你,钉死你,绝对问心无愧。”工具,有工具的逻辑;员工沦为工具,工具冷而硬,当然更不必对旧主有情。

不把人当人,到头来,四面受敌,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要财阀不解雇员工,不可能,也不合理;要他们“富而好礼”,更是妄想。倒不如立法保障驴马,维护工具:驴马踏主,一律轻判;工具重锤反击,理所当然,合该免罪。

悲情动物 四个守夜的阿婆

大闺男迁居离岛村屋,每夜,总听到雀战的“洗牌”声。“吵死人!”头几天,他棉被蒙头,辗转直到天亮。“这条村怎么搞的,晚上总有四个老太婆在海边打麻将,霹雳啪啦,直打到天亮;你们不干涉,怎么受得了?”早上,他到隔壁小面馆吃面,问店东李老板。“哪有什么老太婆?这里晚上最安静。”李老板说,他年老貌寝,但老婆和三个女儿都娇美,问起,四美都没听说过有沉迷雀战的老媪。

“这怎么可能?”大闺男认为李老板阖家愚弄他,但再问村长和邻居,都异口同声:“你见鬼了!”“荒谬!”世上没鬼,是大闺男的信念。午夜,霹雳啪啦麻将声响起。“这几个老虔婆眼力真好,几支白蜡烛,就打个通宵。”他明白不宜用强,提了盏用干电池的日光灯走到楼下,堆笑说:“灯送你们,光猛些,打得快些,再打四圈,好回家睡觉了。”他瞪着四个惨白的阿婆,毛骨悚然。

“你才搬来?”甲婆问他。大闺男点点头。“早点睡,半夜别乱走。”乙婆劝他。“你们打牌,声音大,我……我好难入睡。”大闺男顺势抗议。“我们不打牌,村里的脏东西没半点顾忌,你恐怕要长睡。”丙婆搭腔。“碰!讲多错多,说得太明白,大家没好处……食糊!”丁婆翻出底牌。

翌日。“真要有脏东西,你看到那四个老虔婆,就是脏东西!晚上,我和村长去看看。”李老板满身正气,似要诛妖除魔,释他疑虑。这夜,大闺男黎明前醒来,见四个阿婆全伏在桌上。“一定打得太累了。”回房,直睡到艳阳高照,他出门觅食;但四个阿婆,仍伏在桌上。“阿婆死了!快报警!”他冲进面馆,不见李老板,要到厨房去找,才发现过道有五帧黑白照,照片旁,还附了李老板和妻儿的生卒年月!

“五年前,才开始‘发人瘟’,李老板说的村长,还有同村几十人,就全死了!”大闺男忆述见闻,浑身仍有余震。

悲情动物 人鱼故故事

他每天都会经过那条路,但今天,他才发现路旁有一爿酒家,酒家门前有一排水族箱;暗夜里,水族箱幽光照人,箱里几条鱼,他全叫不出名字;有一条,身体细长,眼睛圆而明亮;他总觉得那双大眼睛在看他,事实上,那条鱼见了他,也真会游近向街的那面玻璃,静止不动。

车流,在鱼的眼前流过来,流过去,“鱼,究竟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他好想知道鱼的想法。

第三个晚上,他本来不“经过”那爿店,他是专诚去造访那条鱼的。他们看着对方,看得很仔细。回家,他翻书,书说:“这是一种外洋性的鱼类,但繁殖期间,接近沿岸……体侧有银色纵带,状似丁香花,故名丁香鱼。”的确,她有点像丁香花;说不定,她真是一条丁香鱼;从一开始,他就用“她”来思考和思念这条鱼。

丁香鱼,在遍布海藻的砂质海域长大,每年八月,也就是这个时候,鱼就会回到大海里去;捕鱼的,尾随红燕鸥,就会找到丁香鱼;鱼,如果可以活下来,又会回到那片属于海藻的海域……“做一条鱼,真不容易。”第四和第五个晚上,他都去看鱼;第六个晚上,他睡不着,又到离住处不远的酒家去看她。

“鱼,怎么不在了?”他竟然忘了这是一爿酒家,她能活,是因为还没遇上要吃她的人。他好难过,好失落,但没有深责自己,他的家,没有能养活这么一条咸水鱼的设备;而且,他还为她,为自己,编了一个理由:“大家‘水平’不同,未必能相处得好。”从此,他没有再经过那爿酒家;为了“逃避”那个换了鱼的水族箱,他还搬走了,远离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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