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 - xp1024.com
《人间食粮》


人间食粮 1927年版序言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这句话,你在《食粮》的引言和结尾中可能已经读到,为什么非要我重复呢?

5.别人通常按照这本为青年写的书来评价我,就好像中的伦理道德,就是我一生的伦理道德,就好像我没有带头遵循我在书中对青年读者提出的忠告:“抛掉我这本书吧,从这本书中摆脱出来吧。”不错,我就随即离开了我写《食粮》那时的我,因此,我现在检查自己的一生,发现主导方面远远不是反复无常,反倒是始终如一。深深扎根于心灵和思想中的这种始终如一,我认为十分难得。哪些人临终能亲眼看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部完成,请列举出来,那么我就可以同他们并列。

1.这本书的作者,即或不是一个病人,也至少是一个正在康复的人,一个刚刚病愈的人,一个患过病的人。他就像险些丧命的人那样,拥抱生活,抒发情感未免显得过分。

这是一本寻求逃避、寻求解脱的书,人们照例认为这是我的自述。我谨借这次再版的机会,向新读者说明几点,让他们更准确地把握写作本书的背景和动机,从而不那么看重它了。

3.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刚好结婚,生活固定下来,甘愿放弃自由,但是在这本作为艺术品的书中,我又立刻疾呼讨回自由。自不待言,我写这本书时,完全是坦率的,而且在披露内心时也同样坦诚。

<small>这就是我们在人间所吃的粮食。</small>

6.再讲一点:有些人只看到,或者只愿意看到,这本书旨在歌颂欲望和本能。我认为这未免是一种短见。我重新翻阅这本书,从中看到更多的,却是对清心寡欲的讴歌。这正是我离开一切而唯独铭记的一点,也正是我至今还信守的一点。如同我在续篇中讲述的那样,正是依赖这一点,后来我才皈依了《福音书》的教义,以便在忘我中达到最完美的自我实现,达到最高要求和不可限量的幸福。

4.这里还补充一点:我说过不会停留在这本书上。我在书中描绘漂泊不定、无拘无束的状态,勾画出轮廓,就像小说家勾画主人公一样:那主人公同他相像,但又是他创造出来的;即使在今天看来,我勾画那种状态时并未脱离我自身,也可以说,我并未脱离那种状态。

人间食粮 引言

纳塔纳埃尔,请不要误解,我不是兴致偶发,给本书取了个粗鄙的名字;题为《梅纳尔克》也未尝不可,然而,梅纳尔克同你一样,根本就不存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我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不过,既作了书名,我又怎好署名呢?

我无须顾忌,自然而然地署上名字。而我在书中有时谈及我未曾游历的国度、未曾闻过的芳香、未曾做出的行为,抑或谈到你——我未曾谋面的纳塔纳埃尔,那也绝非虚应故事;须知比起你的名字,这些事情不见得更为虚妄。你哟,纳塔纳埃尔,将要读我这本书,我不知道你那时报什么名字,就姑且这样称呼吧。

这本书一旦看完就扔掉吧,然后就出行——但愿它引发你出行的渴望,无论离开什么地方,离开你的城市、你的家庭、你的居室,乃至你的思想。千万别携带我这本书。我若是梅纳尔克,就会拉起你的右手,领你走一程,不过,你的左手却毫无察觉。一旦远离城市,我就立即放开你的手,并且对你说:忘掉我吧。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

人间食粮 第一篇

<small>我这懒散的幸福,长期昏睡,现在醒来了……</small>

<er h3">一</h3>

纳塔纳埃尔,不必到别处寻觅,上帝无所不在。

天地万物,无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无一能揭示出来。

我们的目光一旦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就会立刻被那事物从上帝身边引开。

别人纷纷发表著作,或者工作钻研,而我却相反,漫游了三年,力图忘掉我所博闻强记的东西。这一退还学识的过程,既缓慢又艰难;不过,人们所灌输的全部知识,退还了对我更有裨益:一种教育这才真正开始。

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做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我往往畅快地惩罚自己的肉体,只觉得体罚比错失更有快感:我沉醉其中,因不是单纯犯罪而得意扬扬。

抛开优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我们总是举足不定,终生忧烦。如何对你讲呢?细想起来,任何选择都令人生畏,连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这种自由不再引导一种职责的话。这是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选择一条路,每人都会发现自己的路,请注意,只适用于自己;即使到最鲜为人知的非洲,找一条最荒僻的路径,也没有如此难以辨识。……有吸引我们的一片片绿荫,还有尚未枯竭的清泉幻景……不过,还是我们的欲望所至之处,才会有清泉流淌;因为,只有当我们走近时,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当我们行进时,景物才在周围逐渐展现;远在天边,我们一无所见,即使近在眼前,也仅仅是连续不断而变幻不定的表象。

如此严肃的话题,为什么用起比喻来了呢?我们都以为肯定能发现上帝,然而,唉!找见上帝之前,我们却不知道面向何方祈祷。后来,大家才终于想到:上帝无处不有,无所不在,哪里却又寻不到,于是就随意下跪了。

纳塔纳埃尔,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你无论往哪儿走,也只能遇见上帝。——梅纳尔克常说:“上帝嘛,也就是在我们前边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你一路只管观赏,哪里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唯独上帝不是暂存的。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认识的一切事物,不管多么分明,直到末世也终究与你泾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视呢?

欲望有益,满足欲望同样有益,因为欲望从而倍增。实话对你讲吧,纳塔纳埃尔,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纳塔纳埃尔,我的爱消耗在许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断为之燃烧,那些事物才光彩夺目。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耗散,一种甜美的耗散。

我是异端中的异端,总受各种离经叛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唯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我甚至从自身排除同情心;所谓同情心,无非是承认一种通常的感情。

纳塔纳埃尔,绝不要同情心,应有爱心。

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人生在世,纳塔纳埃尔,与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恸。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长眠,唯恐我在世之时,未能满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后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间,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了,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绝不要同情心,纳塔纳埃尔,应有爱心。你明白这不是一码事,对不对?唯恐失去爱,我才对忧伤、烦恼和痛苦抱有同感,否则的话,这些我很难容忍。各人的生活,让各人操心去吧。

(今天写不了,谷仓里有个机轮总在运转。昨天我看到了,正打油菜籽,只见糠秕乱飞,籽粒滚落在地。尘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一个女人在推磨,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收菜籽。

我潸然泪下,只因无话可说了。

我明白,一个人除此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不能提笔写东西。但我还是写了,并就这同一话题写下去。)

纳塔纳埃尔,我很想给你一种谁也没有给过你的快乐。这种快乐,我本人倒是拥有,但不知如何给你。我希望与你交谈比谁都更亲切。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求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的热情自觉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喷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

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激情都能丰满充实。

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我们的行为依附我们,犹如磷光依附磷。这些行为固然消耗我们,但是也化为我们的光彩。

我们的灵魂,如果说还有点价值,那也是因为比别的灵魂燃烧得更炽烈。

我见过你哟,沐浴在晨曦中的广袤田野;我在你的清波里沐浴过哟,蓝色的湖泊;清风的每一次爱抚,都令我喜笑颜开。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不厌其烦要向你絮叨的。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假如我知道更美的事物,那也正是我对你讲过的——当然要讲这些,而不是别的事物。

你没有教我明智,梅纳尔克。不要明智,要爱。

纳塔纳埃尔,我对梅纳尔克的感情超出了友谊,接近于爱。我对他爱如兄弟。

梅纳尔克是个危险人物,你可要当心;他那个人哪,智者们纷纷谴责,孩子们却无一惧怕。他教孩子们不要再仅仅爱自己的家,还逐渐引导他们脱离家庭,让他们的心渴望酸涩的野果,渴求奇异的爱情。啊!梅纳尔克,我本想还同你走别的路,一起漫游。可是你憎恶怯懦,力图教我离开你。

每人身上都有各种特殊的潜力。假如过去不是往现时投射一段历史,那么现时就会充满所有未来。然而可惜的是,独一的过去只能标示独一的未来,它将未来投射到我们面前,好似投射在空间一个无限的点。

永远不做无法理解的事情,方是万全之策。理解,就是感到自己胜任愉快。尽可能肩负起人道的责任,这才是良言正理。

生活的不同形式,我看对你们全是好的。(此刻我对你说的,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话。)

凡是七情六欲和道德败坏的事,但愿我都体验过,至少大力提倡过。我的全身心曾投向所有信仰,有些夜晚我狂热极了,甚至信仰起自己的灵魂来,真觉得它要脱离我的躯体。——这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

我们的生活展现在面前,犹如满满一杯冰水,这只着附水汽的杯子,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双手捧着,想喝下去,便一饮而尽,他明明知道应当缓一缓,但就是不能将这一杯甘美的水从唇边移开:这水好清凉啊,而高烧又令他焦渴难耐。

<er h3">二</h3>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过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

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我崇拜上帝,执迷到了骇人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灵魂的虚幻幸福,你还要寻觅很久。”梅纳尔克对我说。

最初那段日子,心醉神迷而又狐疑——那还是遇见梅纳尔克之前——接着又是一个焦急等待的阶段,仿佛穿越一片沼泽地。我终日昏昏沉沉,睡多少觉也不见好。吃完饭我倒头就睡,睡醒了更觉得疲乏,精神迟钝麻木,真要化作木雕泥塑。

生命隐秘的活动,潜在的运行,未知物的萌生,艰难的分娩,昏睡,等待;同样,我像虫蛹,处于睡梦中,任由新生命在我体内成形。这新生命就将是我,同原来的我不相像了。光线仿佛要透过层层绿水和繁枝密叶才照到我身上,只觉得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就像喝醉了酒,又像极度昏迷。“噢!”我哀求道,“但愿急性发作,大病一场,让我疼痛难忍吧!”我的脑海阴云密布,风雨交加,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万物只待闪电劈开气鼓鼓的乌黑天盖,让碧空露出来。

等待哟,还要持续多久?等待过后,我们又剩下什么赖以生存呢?“等待!等待什么啊!”我高声疾呼,“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不是我们自身的产物吗?我们自身的产物,难道还会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吗?”

阿贝尔出生,我订了婚,艾里克的去世,把我的生活打乱了,可是,我的麻木状态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日甚一日了,就好像这种麻木状态,恰恰是我的纷乱思绪和优柔寡断造成的。我真想化为草木,在湿润的土壤里长眠。有时我也暗自思忖:也许会苦极生乐;于是我就劳乏肉体,以求精神解脱。继而,我重又沉沉大睡,就好像热得发昏的婴儿,大白天让人安置在闹室里睡觉。

睡了许久,我才从悠远的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心怦怦狂跳,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百叶窗紧闭,天光从下面的缝隙透进来,在白色天棚上映现草坪的绿幽幽反光。这暮色的幽光,是唯一令我惬意的东西,就好比一个人久处黑暗笼罩的洞穴,乍一走到洞口,忽见叶丛间透射过来的水色天光,微微颤动,是那么柔和而迷人。

家中的各种响动隐约传来。我又渐渐恢复神志,用温水洗了洗脸,依然无情无绪,便下楼走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无事可干,只等夜晚降临。我一直疲惫不堪,不想说话,不想听人说话,也不想写作。于是,我读到这样一段:

……他看见前方道路渺无人迹,海鸟舒展翅膀,正在沐浴嬉戏……我还得在此蛰居……别人迫使我住在森林的浓荫下,橡树下,这地窟里。冷森森这土屋,让我住得好厌烦。黑黝黝这山谷,巍巍然这山峦,凄凉哟这树篱,披满了荆棘,居所了无乐趣。充实的生活有可能实现,但尚未如愿,不过,这种感觉有时隐约可见,去而复来,越来越萦绕心间。“啊!”我呼号,“干脆打开一个窗洞,让阳光涌入这永无休止的煎熬中!”

我的整个生命,似乎亟须焕然一新。我企盼第二个青春期。啊!我的双眼换上全新的视觉,洗去所蒙书籍的尘垢,恢复清亮,好似我所见的蓝天——今天下了几阵雨,碧空如洗。

我病倒了,我去旅行,遇见了梅纳尔克。我的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这新的天地,来到这彻底更新的事物中。

纳塔纳埃尔,我要同你谈谈等待。夏日里,我见过平野在等待,等待下点儿雨。道路上的尘埃变得极轻,稍起点风就漫天飞扬。这已不止是焦渴,而是一种焦虑了。土地干旱得龟裂,仿佛为迎接更多的雨水。荒原上野花香气郁烈,呛得人几乎受不了。烈日炎炎,草木都打蔫了。每天下午,我们都到露台下面休息,稍微躲避一下异常强烈的阳光。这正是结球果的树木蓄满花粉的季节,树枝动不动就摇晃,将花粉散播到远方。天空正孕育暴风雨,整个大自然都在等待。这一时刻异常庄严凝重,连鸟儿都缄默了。大地溽暑熏蒸,万物仿佛都热昏了;球果树花粉从枝叶间飘散,宛若金黄色的烟雾。——不久便下雨了。

我见过天空抖瑟着等待黎明。星辰一颗接一颗暗淡了。露水浸湿了草地。晨风轻拂,给人以冰凉之感。有一阵子,混沌的生命似乎还流连在睡梦中,我的头仍然困倦而滞重。我上坡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坐下来。每个动物都确信白昼即将来临,便重又投入劳作和欢乐;生命的奥秘也缘着绿叶的齿边重又传播。——不久天就亮了。

我还多次见过黎明的景象,也见过等待夜幕降临的情景……

纳塔纳埃尔,但愿你内心的每种等待,连欲望也算不上,而仅仅是迎接的一种准备状态。等待朝你走来的一切吧,但是,你只能渴望投向你的东西,只能渴望你会拥有的东西。要知道一天到晚,每时每刻你都能完全拥有上帝。但愿你的渴望发自爱心,你的拥有体现爱意。欲望如无效果,又算什么欲望呢?

怎么!纳塔纳埃尔,你拥有上帝,竟然毫无察觉!拥有上帝就是看见,但是谁也不看。巴拉姆,在任何小径拐弯的地方,每次你的灵魂停在上帝面前,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吗?只怪你用另一种方式想象上帝。

纳塔纳埃尔,唯独不能等待上帝。等待上帝,纳塔纳埃尔,就是不明白你已经拥有上帝了。不要把上帝和幸福区分开,你的全部幸福要投放在现时。

我的全部财富全带在身上,正像东方妇女带着全部家当到阴间。我在生命的每个瞬间都能感到身上携带着全部财富。这财富并不是许多实物的总和,而是我忠贞不贰的崇拜。我时时刻刻都完全把握自己的全部财富。

你要把夜晚视为白天的归宿,要把清晨视为万物的生长。

但愿你的视觉时刻更新。

智者就是见什么都感到新奇的人。

纳塔纳埃尔哟,你的头脑疲顿,完全是你的财富太庞杂所致,你甚至不知道喜欢哪一样,也不懂得唯一的财富就是生命。生命最小的瞬间,也比死亡强大,是对死亡的否定。死亡不过是别的生命的准许证,为使万物不断更新,为使任何生命形成在“此生”表现,都不超过应占据的时间。你的话语响亮时,就是幸福的时刻。其余时间,你听着好了;不过,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

纳塔纳埃尔,你应当焚毁心中的所有书籍。

——赞颂我所焚毁的

有的书供人坐在小板凳上,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后阅读。有的书可以边走边读(只因是小开本的书);有的适于带到森林,有的适于带到乡村。有的书我在驿车上读过,还有的躺在饲草棚里读;有些书让人相信有灵魂,另些书让人绝望吓掉魂。有些书证明确有上帝在,而别些书却证明不出来。有些书出来不风光,只能放在私人的书房。另外一些书却备受权威评论家的赞扬。有的书介绍养蜂的学问,有人就觉得内容太专门;有的书详尽介绍大自然,看了就不必出门去游玩。有些书有识之士不屑理,却引起儿童浓厚的兴趣。一些书堂而皇之称选集,各方面精彩论断收进去。有些书要让人们爱生活另一些作者完稿就轻生。有的书旨在撒播仇恨种,?有些书捧读字字放光芒,娓娓谈来引人发奇想。有的书爱不释手如兄弟,情意真挚活得比我们强。还有的书文字太奇特,反复研读其意也难解。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有些书不值一文钱,另一些价值不可限。有些书大谈帝王与后妃,另一些只写穷苦老百姓。有的书语言柔和如细雨,胜似中午树叶的絮语。这本书约翰像老鼠啃噬过,当时他在巴特摩斯岛,而我更爱吃覆盆子。他啃书满腹尽苦涩,后来就总是生幻觉。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

光在书本上读到海滨沙滩多么柔软,我看不够,还要赤着双脚去感受……凡是没有体验过的认识,对我都没有用。

我在这世上只要见到一件柔美的东西,就想倾注全部温情去抚摩。大地多情的娇容啊,你的外表鲜花盛开,多么奇妙。深藏着我这渴望的景色哟!任凭我探索游荡的阔野!水畔纸莎草丛生的幽径!俯向河面的芦苇!豁然开朗的林间空地!透过枝叶展现无限前景的平野!我曾漫步在岩石或草木夹护的通道。我观赏过春天展卷。

万象层见叠出

从这天起,我的生命每一瞬间都有新鲜感,都是一种难以描摹的馈赠。就这样,我处于几乎持续不断的感奋惊愕中。很快我就陶醉了,昏头昏脑地尽情行走。

自不待言,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想吸吮,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每到一家客栈,饥饿就向我招手;每到一眼水泉,干渴总等着我(在每眼水泉,干渴程度各不相同);我真想换别的字眼表达我别的欲望:

在宽展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

在绿荫相邀之处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游泳的欲望;

在每张床边做爱或睡觉的欲望。

我向每件事物大胆地伸出手,自认为有权得到我所渴望的对象。(况且,纳塔纳埃尔,我们对事物的欲望,主要不是想占有,而是施爱。)——啊!但愿万物在我面前五彩缤纷,但愿所有美物都修饰装点我的爱心。

人间食粮 第二篇

食粮!

我指望你哟,食粮!

我的饥饿不会中途止步,

得不到满足,它就叫嚷;

大道理不能把它降服,

节食只能给我灵魂营养。

满足啊!我寻找你,

你像夏日黎明一样美丽。

中午甘甜、暮晚清淡的水泉;拂晓时分冰冷的溪流;波浪送来的海风;桅樯林立的海湾;浪声汩汩的岸边的温暖……

啊!假如还有通往平野的道路,还有正午的闷热,田间的畅饮,以及干草垛里过夜的窝儿;

假如有通往东方的道路,有心爱的海上航迹、摩苏尔的花园、图古尔特的舞蹈、海尔维第的牧歌;

假如有通往北方的道路,有尼日尼的集市、扬起雪尘的雪橇、冰封的湖泊;那么,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欲望当然不会寂寞了。

一艘艘货船驶入我们的港口,从鲜为人知的海岸运来成熟的水果。快点儿卸下来吧,好让我们终于能品尝。

食粮!我期待你哟,食粮!满足啊,我寻找你,你像夏日欢笑一样美丽。我知道我的哪种欲望都准备好了一份答案。我的每种饥饿都等待补偿。食粮!我期待你哟,食粮!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寻找满足我的欲望。人世间我所知的最美的东西纳塔纳埃尔啊!就是我的饥饿。我的饥饿总是那么忠实,忠于总是等待它的东西。令夜莺陶醉的难道是美酒?令雄鹰陶醉的难道是乳汁?令画眉陶醉的难道是刺柏子酒?

雄鹰陶醉于翱翔。夜莺陶醉于夏夜。而原野则因炎热而颤抖。纳塔纳埃尔,但愿每一种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东西如无醉意,那就表明你还不怎么饿。

每种完美的行为都伴随着快感。由此你就明白你应该去做。我不喜欢有苦劳就邀功劳的人。既然觉得苦,当初何必不干别的事情呢。乐在其中,就表明这事情合适;纳塔纳埃尔,由衷的乐趣是我行动的最重要指南。

我知道我这肉体每天所能期望的快感、我这头脑所能承受的快感。尔后我就入睡,一进入梦乡,就不再管什么天空和大地了。

世间就是有些怪症,

偏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我们也一样,”他们说,“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灵魂肯定要经历巨大的烦恼!”大卫,你在亚杜兰的洞穴里,渴望喝到那城池中的清水,你叹道:“噢!谁能给我送来伯利恒城墙根下涌出的清凉的水?我小时候渴了就喝那里的水,可是现在,我发烧口干舌燥,那水却落到敌人手中。”

纳塔纳埃尔,切莫再想去尝旧日的清水。

纳塔纳埃尔,切莫在未来中寻找过去。要抓住每一瞬间的新奇,不要事先准备你的快乐,要知道,在你有备的地方,会猝然出现另一种快乐。

难道你还不明白,任何幸福都可遇而不可求,就像乞丐一样,你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碰见。你若是说你梦想的不是这样的幸福,因而一口咬定你的幸福已经断送,而你只肯接受符合你的道德原则和心愿的幸福,那么你就会处处不幸。

梦想明天是一种快乐,但明天的快乐却是另一样,幸好事实与人的梦想不同;唯其不同,事物才各具价值。

我可不愿意听你说:来吧,我给你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欢乐。我只喜欢意外碰到的欢乐,只喜欢我的声音撞击岩石迸发出来的欢乐,那是为我们奔流的欢乐,既新鲜又强烈,犹如压榨机下汩汩流出的新酒。

我不愿意让我的欢乐经过修饰,也不愿意让书念美女登堂入室;我亲吻她时,不必擦去吃葡萄留在嘴上的残痕,吻完之后,也不等嘴唇冷却,就喝起甜酒,吃起蜂蜜,连蜂蜡也一块儿吃下去。

纳塔纳埃尔,切莫事先为自己准备任何欢乐。

只要不能说:“好极啦!”你就说:“该着!”幸福也就大有希望。

有人把幸福的时刻视为上帝的恩赐。那么其他人呢,认为是谁给的呢?

纳塔纳埃尔,切莫把你的幸福和上帝分割开。

“我感激‘上帝’创造了我,假如我不存在,我会怪上帝不存在。不过,我感激的程度不会超过我的怨恨。”

纳塔纳埃尔,谈论上帝一定要自然。

我倒是认为,一旦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大地、人类和我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不胜惊愕。

确证上帝存在的回旋曲

不错,我也唱过赞美歌,还写了这首确证上帝存在的回旋曲。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了解,最美的诗篇,就是无数论证上帝存在的篇章。想必你也明白,在此并不是要重复那些证据,尤其不会单纯地复录。况且,有些只证明上帝的存在,而我们所需要的证据,也能证明上帝是永恒的。

我完全清楚啊!是的,圣安塞姆早有论证,美妙绝伦的幸运岛上还有寓言,然而,唉!纳塔纳埃尔,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住到那里。

我知道绝大多数人都赞同,

而你,却相信上帝选民中的少数。

证据确凿,就像二加二等于四,

不过,纳塔纳埃尔,不是人人都会算术。

既然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可是上帝之前还另有主宰。

纳塔纳埃尔,只可惜那时我们不在场,

否则会看到男人和女人如何被创造出来。

他们肯定奇怪出世就不是婴孩,

却像厄尔布鲁士山上的雪松,

生来就有几百年的树龄,

早已厌世地挺立在冲出涧壑的山顶。

纳塔纳埃尔!若是在那里迎接曙光该多好!可是,我们怎么那样懒,还没有起床?难道你那时没有要求出世?

啊!换了我,肯定会提出要求……不过,上帝的神灵在洪水上沉睡了悠久的岁月,那时刚刚醒来。纳塔纳埃尔,当时我若是在场,肯定会要求上帝把万物造得大一些,你可不要反驳我说:那时根本觉察不出这种差别。

也可以用目的原因来证明,

但不是谁都认为目的能反证原因。

有人用对上帝的爱来证明上帝的存在。纳塔纳埃尔,正是因此之故,我才愿意爱一切,把所爱的一切称作上帝。不要怕我举你为例,我也不会从你说起。我爱物胜过爱人,在人世上,我最爱的肯定不会是人类。纳塔纳埃尔,请不要误解,我身上最强烈的感情,肯定不是善良;同样,我也认为善良不是我身上最优秀的品质,更不是我在人类身上所最赞赏的品质。纳塔纳埃尔,爱你的上帝要胜过爱他们。我也一样,懂得颂扬上帝,也为上帝唱过赞美诗——我甚至觉得有时做得过了点。

“你这样建起一个个体系,就觉得那么有趣?”他问我。

“最能令我感兴趣的东西,莫过于一种伦理,”我答道,“我的精神能在伦理中得到满足,我所尝到的乐趣,总要与此紧密相连。”

“伦理能增加你的乐趣吗?”

“不能,”我说,“只会证明我的乐趣是正当的。”

自不待言,我倒经常希望看到,有一种学说,乃至一个完整有序的思想体系,来解释我的行为;不过也有时,我只能把这视为自己纵欲的庇护所。

纳塔纳埃尔,每件事物都因时而至,应运而生,可以说仅仅因为需要而外化。

树木告诉我:“我需要一叶肺,于是我的汁液就化为叶子,用来呼吸。后来呼吸完了,我的叶子就凋落了,但我并没有死亡,我的果实容纳了我对生命的全部思想。”

纳塔纳埃尔,不必担心,我不大赞赏寓言,不会滥用这种形式。除了生活,我不想教你别种智慧。要知道,思考太伤脑筋;我年轻时,就总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弄得精疲力竭,最后确信,干脆一动不动,才不会犯罪。

于是我写道:“只有靠我的灵魂无法排遣的烦恼,我的肉体才能得救。”这句话写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要表达什么意思。

纳塔纳埃尔,我再也不相信罪孽之说了。

不过你要明白,用许多欢乐才换取这一点思想的权利。自称幸福而又思考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强者。

纳塔纳埃尔,每人的不幸,就在于每人总在观察,又让所见之物从属于自己。其实,每个事物重要与否在于本身,而不取决于我们。让你的眼睛化为所见之物吧。

纳塔纳埃尔,此后哪怕写一行诗,我也不能不把你这美妙的名字写进去。

纳塔纳埃尔,我要让你诞生在生活里。

纳塔纳埃尔,你是否充分领会我这话的深情厚谊?我希望更加靠近你。

就像那以利沙,他要让那书念美女的儿子复活,就“俯卧在那孩子身上,嘴对着嘴,眼睛对着眼睛,手贴着手”。——我的整个身子趴在你身上,我这颗光芒四射的伟大的心,紧紧贴着你那颗仍然混混沌沌的灵魂,同时嘴对着你的嘴,额头顶着你的额头,滚烫的手握住你冰凉的手,而我怦怦直跳的心……(“于是,孩子的体温又缓过来……”《圣经》中写道。)好让你在快感中苏醒过来,然后抛开我,去投入充满激情的放荡生活。

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心灵的全部热情——你带走吧。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热情奔放。

纳塔纳埃尔,不要停留在与你相似的事物旁边,切莫停留,纳塔纳埃尔。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了。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只吸取每件事带给你的教益,只接受那事物流淌出直至流干的惬意。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瞬间。你明白瞬间的存在具有何等力量吗?不是念念不忘死亡,就不能充分评价你这生活最短暂的瞬间。难道你还不明白,没有死亡这一昏惨幽暗的背景来衬托,每个瞬间漫说赫然显现,就是连令人赞叹的一下闪光也不可能吗?

我若不是考虑并确信,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做事,就绝不肯再做什么了。想干事儿之前,我要先休息,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能做其他事情。假如我不知道这种生命形式终有尽头,不知道走完这一生,我就要安息,睡得比每天夜晚我等待的睡眠还要深沉,还要忘乎所以……那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就这样养成了习惯,总把每一瞬间从我一生中分离出来,以便获取一种独立而完整的欢乐,将一种完全特殊的幸福蓦地集中在这瞬间,以致事情刚过我再一回想,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

纳塔纳埃尔,直截了当地肯定,就是一大乐趣,譬如说:

棕榈的果实叫海枣,这是一种美味佳肴。

棕榈酒叫拉格蜜,是用棕榈树汁液酿造的;阿拉伯人见了这种酒不要命,我却不大爱喝。在瓦尔达的美丽花园里,那个卡比利亚牧人请我喝的就是一杯拉格蜜。

今天早晨,我在水泉公园小径上散步,发现一株奇异的蘑菇。

那蘑菇裹一层白色外壳,好像橘红色的木兰果,上面还有规则的灰色花纹,显见是内部分泌出来的孢粉形成的。我掰开一看,里面灌满泥浆似的物质,中心凝结一块透明的胶体物,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蘑菇周围,还有一些长开的蘑菇,酷似老树干上常见的那种蕈状赘生物。

(这是我动身去突尼斯之前写的,现抄录给你,要向你表明:随便一物只要我一注视,对我来说它就多么重要了。)

翁夫勒尔<span class="" data-note="法国西部海港城市。</p"></span>>

有时我觉得,我周围的人奔波忙碌,只是为了给我增加自身活力之感。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天啊!那些人同我有何关系,

他们说呀,说呀,喋喋不休: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我也知道有些日子,我只要念叨“二加二还等于四”,就觉得心里充满某种至乐——只要看我的拳头放在桌子上……

可是另一些日子,我就觉得它完全无所谓了。

人间食粮 第三篇

博尔热兹别墅

这个小喷水池……(黑黝黝的)……每滴水、每道光线、每个生物都快意地沉没。

快意!这个词,我愿意不断地重复,把它当作“生趣”的同义词,甚至干脆称作“生活”。

啊!上帝没有单纯为此创造世界,就是因为人们只要喃喃一说就能明白……

这是清爽宜人的地方,在这儿睡觉其乐无穷,似乎在这之前谁也没有体验。

那儿还有美味的食品,等着我们饥肠辘辘。

亚得里亚海(凌晨三时)

缆绳间水手的歌声,搅得我心烦。

啊!异常古老而又特别年轻的大地,你若是知道,你若是知道,如此短暂的人生又苦又甜、妙不可言的滋味!

表象的永恒观念,你若是知道,临终等死,能赋予瞬间以多大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娇嫩的花朵开谢那么匆匆。人生只有一个春天,追忆某次欢乐,不等于又接近幸福。

菲索尔山冈

美丽的佛罗伦萨,值得认真考察的城市,富丽的花都,还特别庄严;爱神木的种子、“修长月桂枝”的花环。

万奇格利亚塔山冈。在那里,我第一次观赏到云彩在碧空中消散的情景,不禁十分惊讶,心想云彩不可能在空中消逝,本以为会越积越厚,直到下起雨来。情况完全不同,但见云彩一片接一片消失,最后晴空万里。这是奇妙的死亡,消逝在虚空里。

罗马,平奇奥山

那天令我愉悦的,是类似爱情的东西,但又不是爱情,至少不是男人们谈论并追求的那种爱情,也不是所谓的美感。那感觉不是来自女人,也不是来自我的思想。如果说那仅仅是光引起的激情,我还要写出来吗?写出来你能理解吗?

当时我坐在这花园里,不见太阳,但是空中弥漫着光芒,仿佛天空的碧蓝色化为液体,化为霏霏雨丝。不错,空中布满光波和光的涡流,像雨点溅起的水泡闪闪发亮;不错,在这条长长的绿荫路上,光仿佛在流动,流泻的光给枝头挂满金色的泡沫。

……

那不勒斯。一家小理发店,面向大海和太阳。码头烈日炎炎,挑帘而入,放松一下,能舒服很久吗?心神恬然。鬓角挂着汗珠,面颊上肥皂沫微微颤动。刮完胡子再修脸,换上一把更快的剃刀。又用浸透温水的一小块海绵揉皮肤,提起嘴唇,修得很细。然后用淡淡的香水抹去剃刀留下的灼痛,再搽上一点香脂,进一步缓解灼痛。我还是不想动弹,便干脆接着理发。

阿马尔菲(夜间)

夜晚一阵阵等待,

不知等待什么爱。

海上的小屋,海上明月,明晃晃的把我照醒。

我走到窗口,还以为天亮了,想观赏日出……其实不然……是月亮(已是十分圆的满月),月光却那么柔和,那么柔和,仿佛为海伦迎接第二个浮士德。大海苍茫。村庄死寂。深夜一只犬吠……挂着破布帘的一扇扇窗户……

没有人的位置。再也无法想象这一切怎么还会醒来。那狗拼命哀号,天再也不会亮了。辗转难寐,你会做出这种或那种举动吗?

你会去那寂无一人的花园吗?

你会跑到海滩洗浴吗?

你会去采摘月光下呈灰色的橘子吗?

你会去抚慰那只狗吗?

(多少次我感到大自然要求我有所举动,而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干哪一件。)

等待迟迟不来的睡意……

一个小孩尾随我到这围墙里的花园,他紧紧抓住轻拂扶梯的枝条。扶梯通向花园边上的平台;乍一看无法进入。

啊!小脸蛋儿,我在树下抚摩,多浓的绿荫也遮不住你的光彩,发鬈投在你额头上的阴影,总显得更加幽暗。

我要拉着藤条和树枝下到花园里,我要在充满鸟叫胜似大鸟笼的小树丛,动情地大哭一场;一直哭到黄昏,哭到夜色给神秘的泉水染成金黄,进而使之变得幽深。

树枝下偎依着娇嫩的身体,

我敏感的手指触摸他光亮的肉皮;

我看见他那双小脚,

踏在细沙上悄无声息。

锡拉丘兹

平底小舟。天空低垂,有时化作暖雨降到我们身上。水草间散发出淤泥的气味,草茎沙沙作响。

水特别深,则不显蓝色泉水的汩汩喷涌。万籁俱寂。在这僻静的乡间,在这天然的喇叭口状的水潭中,喷泉宛如纸莎草间开放的水花。

突尼斯

天空一碧,唯有一点白,恰似风帆,唯有一点绿,恰似风帆水中的倒影。

夜。戒指在黝黯中熠熠闪光。

月光下漫步,思绪又不同于白昼。

荒径月光惨淡。墓地野鬼游魂。赤足踏在青石板上。

马耳他

天色还亮,已无日影,夏日暮晚沉醉在广场上。十分独特的激情。

纳塔纳埃尔,我要向你描述我见过的最美的花园。

在佛罗伦萨,到处在卖玫瑰花:有些日子,芳香弥漫全城。每天傍晚,我在卡西纳散步,到了星期天,则去无花的博博利花园。

在塞维利亚,靠吉拉尔达河畔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庭院里橘树相互对称,其余地面铺了石板。太阳当空的日子,人站在那儿,只投下一个矮小的影子。庭院呈正方形,四周高墙环绕,十分优雅之境,何以如此,我也无法向你解释。

城外有一座围着铁栅栏的大园子,栽植许多热带树木,我没有进去过,但隔着铁栅栏张望,看见珠鸡在里边乱跑,我想那里驯养了不少动物。

关于阿尔卡扎尔,又对你讲点什么呢?那是一幅波斯奇景的花园,我向你讲述的时候,还觉得,我喜欢那花园胜过任何园子。我一边回想,一边吟诵哈菲兹的诗:

葡萄美酒伊斟来,

溅满袍襟乐开怀;

只因情深难自持,

人称智叟何足怪。

小径有喷泉装置,路面铺了大理石板,两旁长着爱神木和柏树,还有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是后妃们沐浴的地方。园中唯有玫瑰、水仙和月桂,不见别种花卉。花园里端挺立一棵参天大树,可以想见上边囚了一只夜莺。靠王宫还有些水池,品位极低,就像慕尼黑住宅区庭院中的水池,池边的雕像全是贝壳做成的。

也正是在慕尼黑御花园里,有一年春天,我品尝了五月草冰淇淋;旁边就是不停吹打的军乐队,听众虽非高雅之士,但都是音乐迷。夜晚迷醉在夜莺哀婉的歌声中,那歌声好似一首德国诗,令我惆怅。快乐一过了限度,就会流泪。这些花园的乐趣,恰恰使我痛苦地想到,本来我也可以到别处去。就是这年夏天,我学会了特意领略高温的滋味。眼皮格外敏感。记得一天夜晚乘火车,我走到敞着的车窗口,只想体味清风的吹拂。我闭上眼睛,但不是养神,而是要体味。闷热了一整天,晚风虽还带着热气,但吹在我热辣辣的眼皮上,却有清凉舒畅之感了。

在格拉纳达,我去热内拉利夫平台,未见栽植的夹竹桃开花;同样,在比萨大公墓和圣马克小隐修院,本想观赏玫瑰,也没有如愿。倒是在罗马游平奇奥山时,正逢鲜花盛开的季节。下午天气闷热,许多人上山寻找阴凉的去处。我就住在附近,每天上山游玩。当时我正患病,什么也不能思索,精神恍惚,任由大自然之气沁入身心,有时感觉不到躯体的限度,仿佛扩展到很远,还有时觉得躯体十分畅快,仿佛变成多孔的糖块,渐渐融化了。我坐在石凳上,望不见令人疲惫不堪的罗马城了。居高临下,博尔热兹花园尽收眼底,稍远处最高的松树梢儿,也只到我的脚下。啊!平台,空间由此延展。嘿!凌空畅游!……

我真想夜间去法尔内兹那些花园里游荡,可惜人家不让进去。草木特别茂盛,掩蔽了那里的废墟。

在那不勒斯,有些花园地势低洼,沿海边像堤岸一样,阳光直射进去。

在尼姆,水泉公园布满清水渠。

在蒙彼利埃植物园,还记得一天傍晚,我和昂布鲁瓦兹坐在翠柏环绕的一座古墓上,如同在阿卡德缪斯花园里那样,一边悠闲地聊天,一边嚼着玫瑰花瓣。

一天夜晚在拜鲁,我们眺望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该城水塔就在附近,流水声哗哗不断,平静的水池上游弋着镶白羽边的黑天鹅。

在马耳他,我去官邸花园里看书;老城有一小片柠檬树,当地人称“小树林”,我们喜欢去那里,摘下熟了的柠檬,一口咬下去,酸得受不了,但口中却留下清爽的余香。在锡拉丘兹惨不忍睹的采石场,我们也吃过柠檬。

在海牙公园,一些经过驯化的黄鹿来来往往。

从阿佛朗什公园望圣米歇尔山,到了黄昏时分,远处的沙滩好似燃烧的物质。一些很小的城镇也有迷人的花园。你会忘掉那城镇,忘掉那名称,但你会渴望再去观赏那花园,可惜找不到重游之路了。

我梦想摩苏尔那里的花园,听说园中开满了玫瑰花。还有欧玛尔歌颂过的纳什普尔的花园、哈菲兹歌颂过的设拉子的花园。我们永远也见不到纳什普尔花园了。

不过,在比斯克拉,我领略了瓦尔迪那些花园,孩子们在那里放羊。

在突尼斯,除了墓地没有别的花园。在阿尔及尔实验园(栽植各种棕榈),我吃了从未见过的水果。至于卜利达,纳塔纳埃尔,我对你说些什么呢?

多么柔嫩啊,萨赫勒的青草!还有你那盛开的橘花,你那浓荫!多么芬芳啊,你那些花园的气息!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初冬时节,我没有认出你来。你神圣的树林,树叶常青,无须春天来更新;你的紫藤和常春藤,却好似用来烧火的枝条。山上的积雪滑下来,快要接近你。我在房间里都暖和不过来,更何况在你多雨的花园里。当时我正读费希特的《科学原理》,真觉得自己又虔诚起来。我变得十分温和,常说人应当安于忧伤的日子,并力图把这奉为美德。现在,我抖掉便鞋上的灰尘,让风吹到何处,谁又晓得呢?我曾像先知一样,游荡在荒漠的灰尘里;干燥风化的石头,在我的脚下滚烫(烈日暴晒的缘故)。现在,让我的双脚在萨赫勒的草地上停歇!但愿我们讲的全是情话!

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我看见你温煦而芳香,绿叶成荫,花开满枝头。冬雪早已逃逝。在你神圣的花园里,洁白的清真寺闪着神秘的光辉。繁花压弯了常春藤,紫藤的一串串花朵,竟覆盖了一棵橄榄树。空气甘美,送来一阵阵橘花的芳香,就连纤弱的柑橘树也香气扑鼻。老树皮从桉树高高的枝丫上脱落,已然丧失了保护作用,犹如天气转暖脱掉的厚衣服,又像我那过了冬天就没价值的陈旧道德。

卜利达

初夏早晨,我们漫步在萨赫勒。路边茴香粗壮的茎梗显得无比壮丽(在金色的阳光下,或者在静止不动的桉树的绿荫下,茴香的茎梗黄里透绿,的确又鲜嫩又丰茂)。

还有那些或者惊讶、或者沉静的桉树。

万物无不参与大自然,哪一种也不可能脱离。这是包罗万象的自然法则。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到凌晨则披上一身朝露。

船上

多少夜晚啊!我对着圆圆的玻璃,我这舱室紧闭的舷窗。——多少夜晚啊!我躺在铺位上向你张望,心中暗想:瞧着吧,等这只眼睛发白,那就要到黎明,我就起床,抖掉浑身的不适;黎明也要洗净大海,我们就将踏上陌生的土地。天已黎明,大海仍未平静,陆地还很遥远;我的神思在起伏摇荡的海面上颠簸。

整个躯体都记得波涛颠簸之苦,我想道:我要不要将一缕思绪挂到那摇晃的主桅杆上?波浪,难道我只能看见海水在晚风中飞溅吗?我将自己的爱撒播在波浪上,将自己的思想撒播在万顷波涛的荒原上。我的爱跃入前推后涌、前后相似的浪涛中。波浪过眼就认不出来了,而没有定形的大海,总是起伏动荡;远离人类,你的波涛无声无息,但流动不止,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这一片沉寂也无人听见。波涛已经撞击单薄的小舟了,那撞击声还让我们以为是风暴在怒吼呢。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持续不断而又悄无声息。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在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奔涌不息的浪涛,是你们使我的思想如此动摇!你在波浪上什么也不能建造,波浪一遇压力就逃之夭夭。

到处漂流了这么久,令人沮丧,会不会抵达温馨的港湾呢?让我的灵魂抵港,终于得到安歇,然后站在旋转灯塔旁边的坚固堤坝上,再回首眺望大海吧。

人间食粮 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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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在佛罗伦萨小山(正对着菲索尔山冈)上的花园里聚会。

“昂盖尔、伊迪埃、蒂梯尔,”梅纳尔克说道(纳塔纳埃尔,现在我以个人名义向你转述他的话),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燃烧我青春的是什么激情。眼见时光流逝,我心里十分恼火;必须做出选择,我也总觉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选择,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有选的东西。我惶恐地发现时光的狭隘性,发现时间仅有一维,不是我所希望的宽阔跑道,而是一条线,我的各种欲望跑在上面,势必相互践踏。我只能如此;要么干这,要么干那。我干了这个,很快就懊悔没有干那个,结果无所适从,往往什么也不敢干了,就像手臂始终张开,唯恐合抱只抓住一件东西。由此铸成我的终生大错:自己下不了决心放弃许多其他东西,就不能持续地进行任何研究。获取任何东西,要付这样的代价,都太不合算了。无论怎样推理分析,也消除不了我的烦恼。走进欢乐的市场,而手中只有几个小钱(托谁的福?)可供支配。支配!选购,就意味放弃,永远放弃其他一切,而这其他一切却是大量的,比任何单个的东西更可取。

“因此,我有点憎恶世间的任何占有,唯恐此后就只能占有这一样了。”

“商品!食品!多少新发现!为什么就不能毫无异议地供人享用呢?我知道世界的财富正在枯竭(尽管有无穷尽的替代物),也知道我喝了这杯水,就只给你剩个空杯子了,我的兄弟(尽管水泉就在附近)。然而你们!你们这些非物质的思想!你们这些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科学、关于上帝的认识、一杯杯真理,喝不干的杯子,你们为什么还讨价还价,不肯多给我们嘴唇几滴呢?其实我们再怎么渴,也不会把你们喝干;你们的水喝下去又满溢,总那么清凉,接待每一张新伸过去的嘴唇。——现在我领悟了,这个巨大的神泉的每滴水都是等价的,一小滴喝下去就会沉醉,就会向我们显示上帝的全部和整体。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痴心妄想,有什么不渴望呢?我羡慕一切生活方式,看到别人无论干别的什么事,我都想自己也干去,听明白了,不是希望干过,而是去干,因为我很少怕苦怕累,认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诲。我有三周妒忌巴门尼德学土耳其语,两个月之后又妒忌发现天文学的狄奥多西。我总不愿意限定轮廓,结果给自己勾勒的形象极为模糊,极不确切。”

“梅纳尔克,”阿尔西德说,“给我们谈谈你的生活吧。”

梅纳尔克便接着说道:

“……我十八岁完成了初级阶段的教育,不想干事儿,心没着没落,整个人无精打采,躯体也受不了那份限制,我就干脆出走,漫无目的地游荡,消耗我那一腔热情。你们所知道的事物,我全体验了:春天、大地的气息、田野盛开的野花、河面上的晨雾、牧场上的暮霭。我穿过一座座城镇,在哪儿也不想停留。我常想,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正义的东西。我常说:我们应当全身心准备好,随时接受新事物。

“书本给我们指出每种短暂的自由,指出所谓自由,无非是选择自己的奴役地位,至少选择如何虔诚。就像菊科植物的花籽,四处飘荡,寻找肥沃的土壤,好扎根生长,唯有固定不动,才能开花结果。然而,我在课堂上学过,推理引导不了人的行为,每种推理都有对应的驳论,只需找到就行了。我在漫游的路上,就常常专心寻找驳论。

“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我深知,就像疑问面对早已等在那里的答案一样,面对每种快乐而产生要享乐的渴望,总要先于真正的享乐。我的乐趣就在于每眼水泉都引我口渴;同样,在无水的沙漠里焦渴难忍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受烈日的暴晒,以便增加我的焦渴。傍晚到了神奇的绿洲,那种清爽之感,又因盼望了一整天而格外不同。在浩瀚的沙漠中,烈日炎炎,温度极高,空气微微震颤,我仿佛昏昏欲睡,但又感到无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动,在远处虽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脚下却充满了爱。

“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一心追求,追求深入自然界的更加直接的途径。我有一种可贵的天赋,就是不大自缚手脚。往昔的回忆对我的影响,仅限于使我的一生有个统一性,就好比那条神秘的线,把忒修斯同他过去的爱情连接起来,但并不妨碍他去观赏新景致。纵然那条线后来断了也无妨……神奇的复生!每天清晨一上路,我常常体味新生的感觉,体味新生感觉的温馨。——‘诗人的天赋,’我叫起来,‘你天生就有无穷无尽的遇合。’——四面八方我都欢迎,我的心灵是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愿意进就进来。我变得特别柔顺,和蔼可亲,我调动起所有感官准备接待,专心致志,什么都能听进去,自己连一点主见都没有了,什么短暂的悸动都能抓住,多么细微的反应都能捕捉,而且,什么也不再视为坏事,更确切地说,什么我也不反对了。况且,不久我就注意到,我对美的钟爱,极少建立在对丑的憎恶上。

“我憎恨厌倦的情绪,深知那是无聊所致。我主张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样性。我居无定所,有时睡在田间,有时睡在田野。我看见晨曦在一行行麦子之间浮动,鸟雀在山毛榉林中醒来。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脸,再由朝阳晒干夜露打湿的衣服。有一天,我看见农夫高唱着歌儿,赶着牛拉的沉重大车,将丰收的粮食运回家。谁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乡村景象!

“有时,我乐不可支,真想找人谈一谈,说明快乐在我心中永驻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待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界,饱览原野的绚烂景色,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自豪的狂喜。我爱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顶牧场上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便是我异想天开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过分喜欢节食,吃得极少,结果头脑总是轻飘飘的,完全处于微醺的状态。我喝过多种葡萄酒,但我清楚,没有一种使我产生腹饥的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大清早就天旋地转,趁太阳还未出来,我就躺在干草堆里睡一觉。

“我随身带着面包,但有时等到饿得半昏迷时才吃;于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觉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

“我的心灵终于充满激情,而在孤独中,这种激情尤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还以自豪的情绪支撑着,但是难免不怀念伊莱尔;前一年他就劝我改一改脾气,否则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时分同他聊天。他还是个诗人,通晓万物的和谐。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变成一种明快的语言,能让我们领会其原因。譬如:我们从飞行的姿态就能辨别出是什么昆虫,从鸣声能辨别出是什么鸟儿,从女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能辨别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种种冒险,这种渴望的力量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不错,我们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荣耀也不能同你相比!我们畅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欲望也是枉然。我们的每种想法都是一股热情,感知事物,对我们是一种奇异的刺激。我们消耗着绚丽多彩的青春,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一点也不觉得通向未来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只管大踏步地向前进,同时咀嚼着树篱上的野花,嘴里充满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余香的苦涩。

“有时,我又路过巴黎,回到我度过勤学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几天或逗留几小时。屋里寂静无声,没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乱丢在桌椅上。我端着灯,逐个察看房间,不想推开关闭多年的百叶窗,也不想拉开散发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滞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在几间屋里,书房最昏暗也最寂静,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籍,仍然保持当初的排列。有时我翻开一本书,坐在灯前阅读——虽是白天还要点灯——很高兴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也打开大钢琴,从记忆中搜索旧曲的节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断,便住了手,以免过分伤感。次日,我离开巴黎,又流浪到远方。

“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哪一种快乐都不是我个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独享的时候,也是过于自豪的缘故。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就指责他们愚妄。我的本意,绝不爱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钟爱友情、亲情和爱情。我的爱仅仅是奉献,不是给予一个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同样,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在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样,我到处流浪,哪儿也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给大家,绝不交给某个人。

“我回忆每座城市,总要想起一次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只小船上尝到爱的欢乐。由提琴和笛子组成的一支小乐队伴奏,那小船后面还跟随几只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男人。我们驶向丽都,去那里迎接黎明。然而,旭日东升时,音乐早已停止,我们都疲倦地睡着了。就连虚假的欢乐给我们留下的这种疲惫,就连醒来我们感到欢乐已凋残的这种眩晕,我也都喜爱。我乘大船到别的港口,同水手们一起上岸,走进昏暗的小街,心中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渴望,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于是,到了那些低级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丢下水手们,独自回到宁静的码头。夜晚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仿佛还听见那里传来的奇特而激动的喧哗。我更喜欢田野那些珍宝。

“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我明白,或者说,我确信自己终于成熟了,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发生这种变化,倒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旅行,而是由于在流浪中过分增长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恼。

“‘为什么?’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还要我去远游?我当然知道路边的野花又开了,不过,那些鲜花现在等待的是你们。蜜蜂采蜜只有一段时间,然后就酿蜜了。’——我回到被遗弃的故居,从家具上拿掉衣物,打开窗户,再用流浪期间节衣缩食省出的一笔积蓄,买了许多珍玩、花瓶一类易碎的小摆设、珍本书籍,尤其凭着绘画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画。十五年间,我像守财奴一样拼命积攒,不遗余力地充实自己,勤奋自学,掌握几种古代语言,阅读许多书籍,还学会弹奏多种乐器。每天,每一小时,都要花在卓有成效的学习上,尤其爱钻研历史和生物学,还熟悉各国文学。我广结友谊,况且,我博大的心灵和高贵的出身也不容我回避,我比什么都珍视友谊,但又绝不依附。

“五十岁那年,我瞧准机会,卖掉了所有东西。我凭着扎实的鉴赏力和对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件物品都卖出了好价钱,两天之内就收入一大笔钱。我把钱存入银行,以确保长久的开销。什么都卖光,任何个人的东西也不留在世上,一点点往日的念想儿也不留。

“我对常陪我到田野散步的米尔蒂说:‘像今天这样迷人的清晨,这雾气,这天光,这清新的空气,还有你这生命的搏动,你若能全身心投入进去,得到的乐趣不知要大多少倍。你以为乐在其中了,其实,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了,被你妻子、孩子、你的书本和学业所攫取,并从上帝那里窃取走了。

“‘你以为在眼前这一瞬间,就能直接、完全而强烈地感受生活,同时又不忘记生命之外的东西吗?你受生活习惯的束缚,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中,不能凭本能感觉什么。米尔蒂,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逝去了。瞬间!你会明白,米尔蒂,瞬间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为,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但愿有时你能专注于瞬间,米尔蒂,你若是愿意,而且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一瞬间不再牵挂妻室儿女,那么你在人间就单独面对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们,总背负着你的全部过去,背负着你的全部情爱,以及在人间的全部牵挂,生怕这些失去似的。至于我,我的一切情爱,时刻在等待我,会给我一个新的惊喜;这种情爱,我始终了解,但是换个场合就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米尔蒂,上帝以各种形式出现,专注一种形式,并且迷恋上,你就会迷住双眼。你的喜爱太专一,我看着真难受,但愿你能分散一些。你关闭的每扇门外,无不站着上帝。上帝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珍视的,万物都是上帝的形体。

“……我卖东西得到一笔钱之后,首先装备了一条船,带了三位朋友、几名船员和四名见习水手出海。我爱上了其中长得最不好的那个。不过,尽管他的抚摩非常温柔,我还是更喜欢观赏汹涌的浪涛。傍晚,我们驶进神奇的港湾,有时整夜寻欢作乐,天亮之前又离开。我在威尼斯认识一名佳妙无双的烟花女子,同她行乐三个夜晚;只因她长得太美了,我在她身边,就把我其他艳遇的情欢抛到九霄云外了。我那条船就是卖给了她,或者说送给了她。

“我在科莫湖畔的豪华别墅住了几个月,请来最文雅的乐师,还招来善于言谈又行事谨慎的美女。晚上,我们边聊天边听美妙的音乐,然后走下靠地面几级已被夜露打湿的大理石台阶,登上小船游荡,我们在情欢在节奏恬静的桨声中进入梦乡,归途中有时还睡意蒙眬,直到小船靠岸才猛然惊醒,偎在我怀中的伊多爱娜便悄然踏上岸边的石阶。

“第二年,我到旺岱,住在一座大园子里,请来三位诗人同住。他们歌颂我的款待,也吟诵有鱼儿水草的池塘、白杨林荫路、独立的橡树、丛生的榛树,以及园子的美观布局。秋季一到,我就叫人放倒园内的大树,特意把自己的居所搞成一片荒芜。园子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一大群人在里面闲逛,走在荒草丛生的林荫路上,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见伐木的斧声。横在路上的树枝常常剐住衣裙。伐倒的树木展现斑斓的秋色,真是无比绚丽,很久之后我还不想任何别的景象,须知我从那秋色看出自己的暮年晚景。

“此后,我到上阿尔卑斯省的一间小木屋住了一段时间,又去马耳他,住进一座白宫里,附近是老城的香树林,林中的柠檬像橘子一样又酸又甜;还坐在马车上漫游过达尔马提亚岛;再就是现在这座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小山上,正对着索菲尔山冈,今天晚上我邀请诸位来此聚会。

“请不要一口咬定对我说,我的幸福纯属机缘巧合:我固然有不少机遇,但是并没有利用。也不要认为我的幸福是靠财富实现的:须知我的心灵在世上无牵无挂,始终一无所有,我可以毫无留恋地死去。我的幸福基于奔放的热情。我狂热地崇拜,不加区别地穿越一切事物。”

<er h3">二</h3>

我们登临的那座巨大的平台,从旋梯可以上去,它俯瞰全城,好似停泊在繁枝密叶之上的一艘巨轮,有时就像正驶往市区。这年夏天,等市井的喧嚣平息之后,我时常登上这艘臆想的轮船的高层甲板,品味夜晚凝思的恬静。嘈杂无声,升上来无不衰竭,犹如波涛汹涌,滚滚而至,高高的浪头扩展开来,拍击着墙壁。但是,我越爬越高,浪头再也打不到了。在平台的极顶,耳畔只有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黑夜热切的呼唤了。

碧绿的橡树和高大的月桂树,整齐地排列在林荫路两侧,高矗入天,树梢儿伸到平台边缘;不过,平台的圆形栏杆有几段突出去,仿佛悬在蓝天的阳台。我就是到那突出的部位坐下,一时浮想联翩,真以为是乘船航行。在城市另一侧黝黯的山峦之上,天空一片金黄色:细细的树枝从我所在的平台伸向灿烂的夕阳,还有几乎光秃秃的枝条冲向黑夜。城中仿佛烟雾缭绕,那是反光的尘土升到明亮的广场上空飘浮。在这高温的迷离夜色中,有时不知从哪儿放起一枚烟花,仿佛一声呐喊,呼啸着升空,画个半圆,随着一声神秘的爆破,又散落下来了。我爱这烟花,尤爱这一种,只见淡黄色的火星儿自如地散开,慢悠悠地降落,再看美妙的繁星,真以为也是这样突然奇幻产生的,而且那些火星儿散落之后,星星还缀满天空,就不免让人惊奇了……继而,渐渐地,又认出每颗星所属的星座,于是心驰神往,久久不已。

“我身不由己,总受各种事件的支配。”约瑟夫又说道。

“活该!”梅纳尔克说道,“我还是喜欢这样看:不存在的东西,就是本来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er h3">三</h3>

那天夜晚,他们歌颂果实。梅纳尔克、阿尔西德和几个人聚会。伊拉斯当众吟唱石榴谣:

毫无疑问,三棵石榴籽,就足以勾引起普洛塞耳皮娜的往事。也许你还要久久地寻觅灵魂不可能获取的幸福。肉体的欢乐感官的欢乐,别人要谴责也不必在乎,随他谴责,我却不敢评说肉体和感官的欢乐之苦。热忱的哲人迪迪埃,我真敬佩,你坚信自己的思想,并且认为精神的快乐胜过一切快乐,但这种喜爱不是人人都能具备。我当然也爱你哟,灵魂要命的战栗,心之乐精神之乐,肉欲我要歌唱你。肉体之乐像芳草那样娇嫩,又像绿篱的鲜花那样迷人,但是要比牧草更快地枯萎或割倒,也比一触即谢的绒线菊凋零得早。视觉——最令我们懊恼的感官,触摸不到的东西,会令我们遗憾。我们的头脑容易捕捉思想,而手却难抓住眼红的东西。纳塔纳埃尔啊!但愿你渴求的正是触摸之物,不要希图占有更完美的东西。我的感官最甜美的快乐,就是已经解饮的焦渴。毫无疑问,原野日出,多么惬意呀,晨雾,多么惬意呀,阳光,多么惬意呀,赤脚下湿润的地面,多么惬意呀,海浪打湿的沙滩;还有在黑暗中亲吻的陌生嘴唇……然而果实,纳塔纳埃尔,果实,叫我怎么说呢?你还没有尝到果实的滋味,纳塔纳埃尔,正是这一点,令我大失所望。果肉细嫩而又多汁,像带血的肉一样鲜美,像流血伤口一样殷红。果实并不声称特别解渴,纳塔纳埃尔,只盛在金丝篮中供人食用。刚吃没味道,有点倒胃口,不同于世界任何水果,有点像熟透的番石榴,仿佛熟过了头;吃完嘴里留下一股酸涩,要消除酸涩应再吃一个;只有吮吸果汁的瞬间,才会领略美味的快感;再想那乏味更觉恶心,而这瞬间也尤觉销魂;篮中水果很快吃下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垫底,大家都不忍再分了吃。唉!纳塔纳埃尔,谁能说得准唇上这苦涩多么难忍?怎么用水也洗不净。我们又想吃这水果,整个心都感到焦灼。集市上连续找三天,只可惜季节已过。纳塔纳埃尔,在浪游中,在什么地方才能找见又引起我们欲望的新水果?有些水果我们在平台上品尝,面对大海,面对西沉的太阳;有些水果放进冰淇淋里,还加少许利口酒和白糖。有些水果要从树上采摘,而私人果园四周有围墙,正是夏天果熟的季节,一边乘凉一边品尝。还可以摆上几张小桌,我们攀着树枝摇几摇,果子在周围纷纷坠落,嗜果蝇惊得飞跑。拾起落果放进大碗里,我们闻香就馋涎欲滴。有的果皮能把嘴唇弄脏,只有渴极了才肯吃点儿。我们常在沙石路边发现,果子在叶丛中闪闪发亮,手去摘时要被叶刺划破,吃下去也并不怎么解渴。有的可以用来做成蜜饯,只需放在太阳下晒干。有的经冬仍保留酸味,吃几口就能倒了牙齿。有的甚至在夏天,果肉也总有凉意。大家往往去小酒店,就蹲在草席上尝鲜。有的水果再也弄不到时,一想起来就有口渴之感。纳塔纳埃尔,要不要我对你谈谈石榴?在这东方集市上,几文钱就出售。堆在芦席上突然塌方,只见好些滚落尘埃,光身的孩子就哄抢。石榴汁酸溜溜的,就像未熟的覆盆子。石榴花似蜡制作,花色也如同果色。深藏的珍宝,蜂巢的隔层,五角形筑造,香味浓浓。果皮开裂,籽粒脱落,血红的籽粒,落进蓝色杯中,还有金色汁液,流入彩釉盘中。西米阿娜,请把无花果歌颂,只因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于是她说:我来歌颂,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密室里举行婚礼,花瓣紧紧合拢;花香不外溢,美味不外扩,全部花香变美味。朴实无华的花朵,甜美可口的果实,果实就是成熟的花朵。她说:我歌颂了无花果,你也来赞赞百花吧。“好吧,”伊拉斯回答,“我们还没有唱完所有的花果。”诗人的天赋:动不动就大发感慨的天赋。(在我看来,花的价值,就在于能结果。)你还没有谈过李子。树篱上的黑刺李,经雪一冻甜如蜜。欧楂要放烂了吃。枯叶色的大板栗,火上烤裂才好吃。“记得有一天,我冒着严寒上山,从雪中采回来越橘。”

“我不喜欢雪,”洛泰尔说道,“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物质,还没有在大地上扎根。我讨厌雪那种刺眼的白光,把景物全埋没了。雪又那么冷,拒绝生命。我也知道,雪覆盖生命,保护生命,但是要等雪融化了,生命才能复苏。因此,我倒希望雪是灰色的、肮脏的,半融化状态,差不多跟雨水一样浇灌植物。”

“不要这样说,雪也同样很美。”于尔克说道,“雪只因爱得过分而融化的时候,才换上一副愁苦的容颜。你特别喜欢爱情,才愿意雪处于半融化状态。其实,雪在得意扬扬的时候,才显得非常美。”

“我们别争下去了,”伊拉斯说道,“我说:好极啦!你就别说:糟透啦!”

那天夜晚,我们每人都以歌谣体吟唱。莫利贝唱了一支最著名的情人之歌:苏勒伊卡!为了你哟我才住口,不再饮司酒官给我斟的酒。鲍阿布迪,我在格林纳达为了你才给热内拉利夫的夹竹桃浇水。巴尔基,你从南方省来让我猜谜语,我却成了苏莱曼。他玛,我是你哥哥暗嫩,因为不能占有你而断魂。伯特莎贝,我正追一只金鸽,登上我宫殿的最高露台,忽见你要入浴,赤裸着玉体走下来,我就是让你丈夫为我自尽的大卫。书念美女,我为你歌唱,听来就像宗教的圣歌。福纳丽娜,我在你的怀抱,在你怀抱做爱而欢叫。

左贝伊德,我就是那天早晨你遇到的那个奴隶;当时我走在通向广场的街上,头顶着一只空篮子,而你叫我跟随你,叫我装满一篮子枸橼、柠檬、黄瓜、各种香料和糖果。我见你喜欢我,就向你喊累,于是你留我住下,陪伴两个妹妹和三名出家的王子。我们每人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听别人讲述。轮到我时,我就说道:“左贝伊德,同你相遇之前,我的生活没有故事,现在怎么能有呢?你不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吗?”——顶篮子的奴隶说到这里,便大吃起蜜果。(记得小时候,我特别渴望吃到中提到的蜜饯。后来我吃到了用玫瑰汁做成的蜜饯,还听朋友说过荔枝蜜饯。)

阿里阿德涅,我是过客忒修斯把你遗弃给巴克科斯,以便继续赶我的路程。欧律狄刻,我的美人儿,我是你的俄耳甫斯,让你跟着好不心急,只因回头望了一眼,就把你抛在地狱里。接着,莫普絮斯也唱了一支不动产之歌一看河水开始猛涨,有些人就逃到山上,还有人心想:淤泥能肥田;另一些人心想:这回破了产;还有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河水已然涨得很高,有些地方树木还看得见,还有些地方露出房顶,钟楼、高墙和远处的山峦,另一些地方则什么也看不见。有些农民将羊群赶上山,还有些将小孩子抱上船;另一些随身带上金首饰、食物、证券和一切生财之物。还有些农民什么东西也不带,逃到船上漂洋过大海,醒来发现到了陌生地,有的到国,有的到秘鲁,还有些再也醒不来。接着,居兹曼则唱了一支疾病圆舞曲在此仅录下最后一段……在达米亚特,我患了热症。在新加坡,我浑身起了白色紫色疱疹。在火地,我的牙齿全脱落。在刚果河上,鳄鱼咬去我一只脚。在印度,我得了一种萎靡病,全身皮肤绿油油的又透明,眼睛仿佛变大,充满了伤感。

我生活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每天夜晚都发生形形色色的犯罪案件;然而,离港口不远的海面上,总漂浮着还没有派足苦役犯桨手的桨帆船。一天早晨,我登上一只船出海,总督交给我四十名桨手由我指挥。我们行驶了四天三夜,四十名桨手为我耗尽了惊人的臂力。他们划桨不停地搅动无穷的海浪,这种单调的疲劳动作,消磨了他们好滋事的精力。不过,他们的形象变美了,一个个沉思默想的神态,他们往昔的追忆在无垠的大海上流逝。傍晚,我们驶进一座运河纵横交错的城市,一座金色或灰色的城市,凭其灰褐色还是金黄色,则称作阿姆斯特丹或威尼斯。

<er h3">四</h3>

傍晚,阳光灿烂的白昼刚刚结束,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菲索尔山脚下花园,西米阿娜、蒂梯尔、梅纳尔克、纳塔纳埃尔、海伦、阿尔西德和其他几个朋友聚会。那些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城和菲索尔山之间,早在薄伽丘时代,庞菲尔、菲亚梅达就曾在那里吟唱。

天气炎热,我们在平台上吃过点心,又下来漫步在园中绿荫路上,吟唱了一阵,接着在桂树和橡树下徘徊,准备过一会儿,就躺在碧绿橡树掩映的一泓清泉的草地上,长时间休息,消除白天的疲倦。

我从一伙人走到另一伙人,只听见片言只语,不过大家都在谈论爱情。

“但凡情欲都快活,都值得体验。”埃利法斯说道。

“然而,不见得每一种都适于所有人,总应当有所选择。”

稍远处,特朗斯向费德尔和巴希尔叙述:

“我爱过一个卡比尔族女孩。她皮肤黝黑,肌体刚刚成熟,十分完美,在最娇柔、最沉迷的情欢中,能令人困惑地保持庄重的神态。她是我白天的烦恼,夜晚的欢乐。”

西米阿娜和伊拉斯都说:

“那是个经常要给人吃的小果子。”

伊拉斯唱道:

我们有几次小小的艳遇,就像大路边偷吃摘来的小酸果,真希望再甜点就好了。

我们坐到水泉旁边的草坪上。

……附近夜莺一阵鸣唱,我一时走神儿,没注意听他们的话,现在又听见伊拉斯说道:

“……我的各种感官都有各自的欲望。每次我要回到内心,总发现男女仆人坐满了餐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位置。贵宾席让渴欲占了,其他欲望也都纷纷争取那个位置,全桌闹得不亦乐乎,但是,所有欲望又联手对付我,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我走近餐桌,就群起而攻之,把我赶出去,拖到外面。我只好出来,到别处去给我的欲望采摘葡萄。”

“欲望!美好的欲望,我要给你们带来压榨过的葡萄,再次给你们斟满巨大的酒杯,不过,你们要让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并且在你们醉入梦乡时,让我戴上紫藤和常春藤花冠,用以遮住我这额头的愁容。”

我本人也喝醉了,再也听不清别的谈话。有时,夜鸟停止啼鸣,夜显得格外幽静,仿佛独自一人凝望夜空。有时,我又似乎听见各处是人声笑语,同我们这伙人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那些声音说道:

彼此彼此,我们也经历了心灵的忧烦。

种种欲念不让我们塌下心来工作。

……

这一夏天,我的所有欲念都很焦渴。

都仿佛穿越了沙漠,而我却拒绝给饮料喝,知道喝多了会病倒。(有的葡萄串上遗忘在安睡,有的葡萄串上蜜蜂在采蜜,还有的葡萄串上仿佛留住了阳光。)每天夜晚有一种欲望坐在我床头。次日黎明我发现它还没有走。它在那儿守护我整整一通宵。我走啊走,想把我的欲念拖疲劳,不料仅仅把我的肉体累坏了。现在,克勒奥达利兹则唱起:我的一切欲望圆舞曲不知昨夜做了什么梦,醒来我的欲望就渴得不行,睡梦中它们似乎穿越了沙漠。在欲念和烦恼之间,总徘徊着我们的不安。欲念啊!你们就不会厌倦?噢!噢!来了这小小的欢乐,转瞬间就会过去!唉!唉!我知道如何延续我的痛苦,可是我的欢乐,却不知道如何驯服。我的不安在欲念和烦恼之间徘徊。在我看来,全人类就像个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休息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们的欲望穿越了许多世界,却从来没有得到餍足。又渴望休憩又渴望欢乐,大自然也挣扎得好苦。我们在空荡荡的房间,忧伤地高声呼喊。我们登上塔楼,只见到茫茫黑夜。我们沿着干裂的堤岸,哀号呼叫跟母狗一般。

我们在奥雷斯山上,像狮子一样怒吼;我们在盐湖岸边,像骆驼一样吃灰色藻类,吮吸空心茎中的汁液,只因沙漠里异常缺水。

我们像海燕,飞渡了无处觅食的重洋。我们像蝗虫,为了果腹就一扫而光。我们像海藻,随着阵阵风暴到处飘荡。我们像雪花,任凭狂风卷得漫天飞扬。

噢!一死倒好,以求永远安息!但愿我的欲望终于衰竭,不再层出不穷地转生!欲望!我拖着你到处流浪;在田野里我让你凄惶,到了大都市我把你灌醉,把你灌得烂醉,却没有给你解渴;我让你沐浴在月色中,带你漫步,带你乘船在波浪上摇荡,好让你进入水上的梦乡……欲望!欲望!我拿你怎么办?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你就不会厌倦吗?

月亮从橡树枝叶间露出来,像往常一样,毫无变化,但是很美。现在,他们扎成几堆聊天,我只能零星听见几句。他们好像七嘴八舌,都在谈论爱情,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听。

不久,谈话冷淡下来,而此刻,月亮隐没在橡树的繁枝密叶后面,大家挨着躺在叶子上,听着几个男女的喋喋不休,但听不明白谈话的内容了,继而,那谈话声更加细微,传到我们耳畔,就混同青苔上溪流的潺潺声了。

西米阿娜忽然站起来,用常青藤做了一个花冠,我闻到撕破绿叶的清香。海伦解开长发,一直垂到长裙上。拉舍尔去采湿青苔,用来润润眼睛好睡觉。

连月光也消失了。我躺着不动,只觉心醉神迷,乃至有点感伤。我没有一起谈论爱情,但等天一亮就走,再去漫游。我头脑倦怠,早就想睡了。我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就上路了。

人间食粮 第五篇

<h3>一</h3>

多雨的诺曼底大地,驯化的乡野……

你说过:我们将在春天交欢,就在我熟悉的某某树丛下,在长满苔藓而隐蔽的某某地点,在白天的某一时辰,而且天气晴和温煦,去年在那儿鸣唱的鸟儿又去那儿欢唱。——然而,今年春天姗姗来迟,寒意料峭推荐一种不同的快乐。

夏季也无精打采,天气温和。你所盼望的女人没有来。于是你就说:这种种失望,至少秋天会来补偿,会来排遣我的烦恼。我估计她还是来不了,不过,至少树林会染上火红的秋色。有些日子还挺暖和,我就去池塘边上闲坐,去年那里落了许多枯叶。我坐在那里等待黄昏……在另一些日子的傍晚,我要下坡走到映着夕阳余晖的树林边缘。然而,今年秋雨连绵,树木染上霉斑,几乎没有着上秋色。池塘的水漫溢出来,你不可能到岸边闲坐。

今年,我一直在田间忙碌,观看收割和耕地,眼看着秋季一天天过去。今年不同往年,秋天特别温暖,但是阴雨连绵。快到九月底,一场大风暴,整整刮了十二小时,吹干了所有树木的半边。暴风没有刮落的那些树叶,就变成了金黄色。我离群索居,觉得这事儿和世上任何大事件同样重要,值得提一提。

日复一日,晨昏朝夕,时光流逝。

清晨,有时天不亮我就起床,头脑还迷迷糊糊。唉!秋天灰蒙蒙的早晨!因情绪焦躁而彻夜未眠,心灵没有得到休息,醒来疲惫不堪,真希望再睡下,尝一尝死亡的滋味。明天,我就离开这草地覆霜的萧瑟的乡间。狗在地穴里藏了面包和骨头,以备饥饿的日子;同样,我也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快乐。我知道,在小溪拐弯的洼地有一丝暖风,在木栅栏上方挺立一棵未落叶的金色椴树;碰见铁匠铺的孩子上学,就冲他笑一笑,抚摩他一下;再往前走,能闻到厚厚的落叶的气味;我经过一间茅舍,可以冲一个女人微微一笑,亲一口她的小孩;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秋天传到很远……“就这些吗?”——“算啦,睡觉吧!”——“事情也太微不足道了。”——“而我也太厌倦,不抱什么希望了……”

在拂晓前朦胧夜色中启程,实在太遭罪了。灵魂和肉体都瑟瑟发抖,头昏眼花,还得寻找能够带走的东西。“梅纳尔克,你临行的时候,最喜欢什么?”他回答:“最喜欢临死的滋味。”

当然,并不是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而是放弃多少对我可有可无的东西。唉!纳塔纳埃尔,还有多少东西我们可以卸掉啊!灵魂再怎么卸空了,也不足以满满盛下爱——而爱情、期待和希望,唯有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财富。

啊!所有这些我们同样能生活的地方!幸福能繁衍的地方:勤劳的农场、不可估价的农活、劳累、无比安宁的睡眠……

出发吧!我们哪里停下哪里算!……

<h3>二 乘驿车旅行</h3>

我换下城里装束,以免总保持一种过分庄重的神态。

他坐在旁边,紧紧靠着我。我感到他的心跳,便知道他是个活人;小小身躯的体温烤得我热乎乎的。他靠在我肩头睡着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呼出的热气令我难受,但是我不敢移动,怕把他弄醒。他那小小脑袋随着车子颠簸不停地摇晃。这辆车子挤得要命,其他人也都睡着了,在梦中打发残夜。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又是爱情,而且还有许许多多;可是,对当时的那种温情,难道我说不出一点体会吗?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

我成为游荡者,就是要接触一切游荡的东西。我怀着一股温情,对待一切无处取暖的东西,我十分热爱一切漂泊不定的东西。

记得四年前,我在这座小城度过一个黄昏;现在重游,同样是秋季,同样不是礼拜天;同样过了炎热的时刻。

记得那次也像今天这样,我在街上闲逛,一直走到城边,只见那里展现一座平台式花园,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沿着同一条路走去,认出所有的景物。

我又踏着上次的足迹,重温昔日的激动……有一条石凳我曾坐过。——“就是这儿,我在这儿看过书。”“什么书呢?”“哦!是维吉尔。”“我还听见洗衣妇捣衣的声音。”“我听见了。”“那时一点儿风也没有……”“就像今天这样。”

孩子们放学,从学校出来;记得那天也是。路上过往行人,也像上次那样。那天正值落日,现在恰巧黄昏,白天的欢歌行将止息……

就是这些。

“可是,这还不够作一首诗呀。”

“那就丢开吧。”我答道。

我们有过拂晓就匆忙起来的情况。

车夫在院子里套车。

一桶桶水冲洗铺石街道。压水机井汲水的声响。

一夜思绪纷乱,未能成眠,起来脑袋昏昏沉沉。这地点又得离开;小小的卧室;这儿,我的头曾靠过一会儿;感受过,想过,失过眠。——死了算啦!随便什么地方(一旦命没了,就无所谓在哪儿,而且哪儿也不在)。

多少卧室一次次离开!多美妙啊一次次启程,我从来不愿意临行成为忧伤的场面。想到现在我有这个,心头总要一阵激动。

在这个窗口,我们再凭眺一会儿吧……一瞬间又产生出发的念头。我当即希望出发的瞬间在凭眺的瞬间之前……以便在这快要夜阑的时候,再眺望一下无限可能的幸福。

迷人的瞬间,向无垠的碧空抛了一朵曙光的浪花……

驿车备好了。出发吧!让我刚才所想的一切,跟我一起消失在出逃的迷惘之中。

穿越森林。不同温度气息的区域。最温暖的地段飘溢着大地的气息;最冷的地段散发着腐叶的气味。我又睁开闭着的眼睛。不错,那里是落叶,这里是翻耕的土地……

斯特拉斯堡

啊!“奇妙的大教堂”!——钟楼高耸入云!——在钟楼顶端,就像坐在摇摇晃晃的气球吊篮里,能俯视房顶上的鹳鸟。

正规而不自然,

还有长长的脚,

好似雕刻一般;目光缓缓移动,难得有这种观赏的机会。

旅店

夜里,我到仓棚里睡觉;

早晨,车夫在草堆里把我找到。

旅店

……

第三杯樱桃酒下肚,热血冲到我的脑门儿;

第四杯下肚,便有几分醉意,觉得所有物体都向我飘来,伸手可取;

喝了第五杯,我所在的房间,这个世界似乎终于变得雄伟,而我的雄伟思想可以更加自由地演变了;

再喝下第六杯,我觉得有点喝累了,便进入梦乡。

(我们感官的所有乐趣,就像幻景一样残缺不全。)

旅店

我品尝了旅店的浓酒,回味起来有一股紫罗兰的芬芳,让人酣睡了一中午。我也体验过夜晚喝醉的感觉,在你强大的思想重压下,整个大地仿佛摇晃起来。

纳塔纳埃尔,我来对你谈谈醉意吧。

纳塔纳埃尔,最简单的满足,就往往令我沉醉,而且在满足之前,欲望已经使我醉意醺醺了。我在旅途上,首先寻求的不是旅店,而是饥饿感。

醉意,由空腹产生,尤其大清早就赶路,那饥饿就不再是食欲,而是眩晕了。行路一直到黄昏,又有焦渴产生的醉意。

我饿极了,觉得粗茶淡饭也无比丰盛,就像穷奢极欲的宴饮。我满怀激情,体味我生命的强烈感受。但凡触碰我感官的东西,无不给我带来快感,如同我这可以触摸的幸福。

我也体验过微微改变思想的醉意。记得有一天,我的活跃思想,就像一节节抽出来的圆筒望远镜。总以为抽到最后一根,已经细极了,结果又抽出一根更细的。记得还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十分圆滑,只好任其滚动了。还记得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极富弹性,每种思想都相继采取所有其他思想的外形,相互变来变去。有时,两种思想平行,仿佛永远延伸下去而不相交。

我还体验过这样一种醉意:它能使你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行,更富有……

秋天

农民在大田里正忙着秋耕,薄暮中垄沟扬起烟尘;耕马疲惫了,走得越来越慢。每天黄昏都令我陶醉,就好像头一回闻到泥土的气息。暮色中,我总喜欢坐到落叶满地的路边斜坡上,聆听耕田的农夫唱歌,观赏疲倦的夕阳要在天边的原野上安眠。

潮湿的季节,多雨的诺曼底大地……

漫步。……荒野,但并不崎岖。……悬崖峭壁。……森林。……冰凉的溪流。树荫下小憩,谈天说地。……橙红色蕨草。

“牧场啊!”我们心中暗想,“我们在旅途中为什么没有遇见你,我们多希望纵马从你上面飞驰而过。”(牧场周围有森林环绕。)

黄昏散步。

夜晚散步。

散步

……“生存”,对我来说,变得乐趣无穷。我真想普遍尝试各种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在感官的各种愉悦之中,我最想尝到的是触摸的快感。

原野上一棵树,独立秋雨中,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我想雨水长时间浇灌,它深深扎在地下的根须早已浸饱了。

在那种年龄,我还是光着脚,直接踏着湿乎乎的地面、汩汩流淌的水洼、清凉或热乎的泥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水,尤其喜欢湿漉漉的东西,只因水比空气更能直接让我们觉出温差的变化。我喜欢潮润的秋风,喜欢诺曼底多雨的大地。

拉罗克

大车运回收获的芳香的食粮。

仓棚里堆满了饲草。

沉重的大车,你碰撞着路坡,在辙沟里颠簸;有多少回呀,我和晒草的野小子躺在草垛上,由你从田间载回!

啊!什么时候我还能躺在夜草堆上,等待黄昏降临?……

黄昏降临了,我们到了仓棚门口,只见这农家院里还逗留一抹夕阳的余晖。

<h3>三 农家院</h3>

农夫

农夫!歌唱你的农家院吧。

我要在你这仓棚附近休息一会儿,畅想饲草的清香将唤我忆起的夏天。

拿上你的所有钥匙,一扇一扇将门给我打开。

头一扇是草棚的门:

啊!时光有多么忠实呀!……啊!我怎么不挨着草棚,躺在温暖的草堆上休息,何必到处流浪,凭着一股热情去战胜沙漠的焦渴呢!……留在这里,我可以倾听收割者的歌声,可以清闲自在地看着大车载回沉甸甸的收获——无比珍贵的食粮,仿佛是我的欲望种种疑问所期待的答复。我无须再到原野上寻求什么,在这里从容不迫地就能完全满足我的欲望。

有笑的时刻,就有哭过的时刻。

有笑的时刻,过后,自然就有回忆笑过的时刻。

纳塔纳埃尔,毫无疑问,肯定是我本人,而不是别人,观看过这些青草随风摇晃——这些青草,现在枯萎了,同所有割倒的东西一样,散发着干草味儿……这些青草活着,绿油油的,又变成金黄色,在晚风中摇曳。——唉!怎么不回到那个时候,躺在草地边上……高高的青草迎接我们的欢爱!

小猎物在草叶下来回奔跑,跑过的每条小径都堪称林荫大道。我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地面,由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由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我看见成群的小昆虫。

我从绿叶的光泽和花瓣的质地,就能看出土壤的湿度。

哪片草地开满了雏菊,然而,我们更喜欢那块草坪,那是我们欢爱的地方,白花花开满伞状花: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形同大摇篮,色彩发暗,花瓣硕大。暮晚时分,草地变成深绿色,所有白花恍若脱离了花茎,由升腾的雾气托起,亮晶晶的,宛若漂浮的水母。

第二扇是谷仓的门:

谷粒,我要赞颂你们。食粮。金黄的麦子,期待中的财富,无比珍贵的食物。

哪怕我们的面包吃光!谷仓,我还有你的钥匙。谷粒,你们就堆在谷仓里。你们让我全吃下去,难道还不能解饿吗?田野上有天空飞鸟,在谷仓里有成群的老鼠,而我们餐桌上坐着所有穷人……你们余下来的,是否能解除我的饥饿?……

谷粒,我抓了一把保留,等到春光明媚的季节,就播种在我这肥沃的田地里:一粒产一百粒,另一粒产一千粒。

食粮啊!食粮,我越饥饿,你也越丰美。

麦子啊,你刚生出来,像青青的小草,告诉我,你这弯弯的茎秆儿,能支撑多沉的金黄的麦穗儿!

金黄的麦秸、金黄的麦穗、金黄的麦捆——我播下的一把种子……

第三扇是乳品房的门:

安歇!宁静!柳条箩筐不断滤滴,乳酪逐渐干缩,再放在金属网箱里压成实块。七月三伏天的凝乳,气味更新鲜、更寡淡,不,不是寡淡,而是隐隐约约有一股酸味,淡淡的,吸到鼻孔深处才能觉出来,可以说已经从嗅觉到味觉了。

搅乳器十分洁净。小块小块的黄油用甘蓝菜叶托着。农妇两手红红的。窗户总敞着,但是装了金属纱网,以防猫和苍蝇进入。

一排排大碗盛满牛奶。牛奶的颜色日益变黄,直到奶油全部浮上来,慢慢结层,先是膨胀,继而又皱缩,乳汁就这样脱脂了。等乳汁完全变清,就捞出奶油……不过,纳塔纳埃尔,全过程我讲不清。我有一位务农的朋友,他讲起来才头头是道呢,他告诉我每种东西的用途,就是乳清也不能白扔(在诺曼底,乳清用来喂猪,此外似乎还有更好的用场)。

第四扇是牛棚的门:

牛棚里热乎乎的,叫人难以忍受,但是奶牛的气味很好闻。啊!真想回到孩提时代,我和浑身流汗气味好闻的农家孩子一起,在奶牛腿之间钻来钻去,到食槽角落里找鸡蛋,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奶牛,看奶牛拉屎,啪的一声摊在地上,我们还打赌,看哪一头先拉屎;有一天我吓跑了,以为有一头牛会突然产下一只牛犊。

第五扇是果品贮藏室的门:

阳光普照的窗前,一串串葡萄吊在细绳上,每一粒都在酝酿和成熟,默默地咀嚼着阳光,酿制着芬芳的糖分。

梨。成堆的苹果。水果啊!我吃了你们多汁的果肉,把核儿吐到地上。让果核儿发芽,再给我们带来欢乐吧!

小小的杏仁,蕴藏着奇迹;果仁,微观的春天,在睡眠中等待。两个夏季之间的果实;历夏的种子。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要想一想,种子发芽的痛苦状(胚芽冲出核壳所付出的努力令人敬佩)。

然而现在,让我们惊叹这一点:每次孕育都伴随着快感。果实由美味包裹着,由欢乐不懈地追求生命。

果肉,爱情醇香的结晶。

第六扇是压榨室的门:

啊!厂棚下热气减退了,真希望此刻,我和你并排躺在压榨过的苹果中间,躺在压榨过而酸味刺鼻的苹果中间。啊!书念美女,我们一起来尝试一下,我们的身体躺在湿漉漉的苹果上,所产生的快感,凭借苹果圣洁的香味,会不会持续久些,会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呢……

压榨机轮转动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回忆。

第七扇是蒸馏室的门:

光线昏暗。炉火熊熊。机器黑乎乎的。大盆的铜光闪亮。

蒸馏器,神秘流出的液汁,都十分珍惜地接收。(我见过以同样方法接收松脂、樱桃木变质胶、韧性的无花果树乳汁、棕榈树截顶流出的酒液。)细口的玻璃瓶,醉醒的波涛在你这里面汇流,汹涌激荡。酒精,你集中了水果中全部甘美和烈性的成分,以及鲜花里全部甘美和芬芳的成分。

蒸馏器啊!要蒸馏出金色的液滴。(有的比樱桃浓汁还要味美,有的像草地一样芬芳。)纳塔纳埃尔!这真是神奇的幻象,就仿佛整个春天浓缩在这里……啊!现在,让我的醉意像演戏一般,一幕幕展现春天吧!让我痛饮吧,等一会儿我就不再注意是关在这黑房子里……让我痛饮吧,既解脱我的精神,又让我的肉体领略我渴望的其他一切地方的景象。

第八扇是库房的门:

噢!我的金杯子打碎了——我清醒过来了。沉醉一向是幸福的替身。马车!随时都可能逃逸。雪橇,冰天雪地,我要把我的欲望套在雪橇上。

纳塔纳埃尔,我们走向万物:我们将陆续接触那一切。我的马鞍两侧的皮套里装有金子;箱子里装有几乎能让人喜欢寒冷的皮裘。车轮,谁会计算你奔逃时转动的圈数?马车,轻便的房屋,寄居我们悬望的快乐,让我们一时兴起将你劫走吧!犁铧,让牛带你在我们的田地上漫步吧!你要像尖刀一样翻耕土地吧!犁铧放在仓库里不用会生锈,所有农具都一样……我们身上的各种惰性哟,你们全在痛苦中等待,等待套上一种欲望拉走你们——那得是向往最美丽的地方的人……

雪橇!我要把我的全部欲望给你套上,让我们飞驰,在你后边扬起雪尘!……

最后一扇门向旷野敞开。

……

人间食粮 第六篇

上帝的戒律,曾使我的灵魂受苦。

上帝的戒律,将有十条还是廿条?

界限要紧缩到何等程度?

是否教诲人禁忌日益增加?

而渴望我认为人间美好的事物,

是否还要受到新的惩罚?

上帝的戒律,曾使我的灵魂病恹恹,

并用高墙封住唯一能让我止渴的水源。

……

但如今,纳塔纳埃尔,

我心里充满了怜悯,

认为人类的过错情有可原。

纳塔纳埃尔,我要告诉你:一切事物,都异乎寻常地自然。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这一切。

小牧童,我要把没有镶金属的牧杖交到你手中,我们再带领尚无主人的羊群,缓慢地走向每个地方。

牧童啊,我要把你的欲望,引向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纳塔纳埃尔,我要让新的干渴在你的嘴唇上燃烧,然后把满杯的清凉水送到你唇边。我喝过,知道哪里有能解渴的清泉。

纳塔纳埃尔,我要向你讲述清泉:

有从山岩间喷出的泉水;

有从冰川下涌出的泉水;

有的泉水乌蓝乌蓝,显得格外幽深。

(锡拉库萨的西雅耐泉之格外奇妙,也正是这个缘故。)

湛蓝的泉水,披荫的泉眼;纸莎草丛水花飞溅;我们从小舟上俯视,只见碧身小鱼浮游在宛若蓝宝石的沙砾上。

在宰格万,从仙女洞涌出的水流,当年还灌溉过迦太基。

在沃克吕兹,水从地下汩汩涌出,仿佛流经悠久的岁月,其势已成江河;人们可以从地下溯流而上,看到水流穿过洞窟,没入黝黯中。火炬的光亮摇曳而压抑,接着,前方一段尤为黑暗,令人想道:恐怕到了源头,再也不能溯流而上了。

有的泉水含有铁质,把岩石染得色彩斑斓。

有的泉水含有硫黄,绿莹莹的温泉,乍看上去好像有毒。其实,纳塔纳埃尔,人下水沐浴,肌肤就会变得柔软滑润,浴后再抚摩身子,更是妙不可言。

有的泉水一入黄昏便升起雾霭,乘着夜色飘浮,到了清晨才慢慢消散。

有的泉水细流涓涓,隐没在苔藓和灯芯草丛里。

有的泉水,是浣纱女的天地,也是磨坊的动力。

永不枯竭的源泉啊!水流喷涌。泉眼之下水源多么丰足;荫蔽的蓄水层、露天的水潭。坚硬的岩石会因此崩裂,光秃的山坡将草木葱茏,不毛之地将生机勃勃,荒漠将变成花的海洋。

地下涌出的泉水远远超过我们的渴求。

水不断更新,天空的云雾重又降下来。

倘若平原缺水,那就让平原去山中痛饮……或者让地下暗流把山中水引向平原。——格林纳达巨大的灌溉网。——水库;泉洞。——自不待言,泉水有奇特的美,沐浴其中美不胜收。游泳池啊!游泳池!我们出浴便全身洁净。

宛如晨曦中的朝阳,

宛如夜雾中的月亮,

我们在你的清波里,

将洗浴疲惫的肢体。

源泉有奇特的美;从地下滤出的水,像穿过水晶一般明净,饮之如琼浆玉液入腹。泉水清淡得像空气,无色无臭,近乎无存,只因其无比清冽,才感到其存在,恰似深藏不露的美德。纳塔纳埃尔,你是否理解人为何渴望畅饮这种水?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

是已经解除的干渴。

纳塔纳埃尔,现在我给你咏唱:

我解除干渴的圆舞曲满斟的杯子,甚于接吻的诱惑,吸引着我的嘴唇,端起来一饮而尽。我感官的最大快乐,是已经解除的干渴……各色纷陈的饮料,是用压出的橘汁或柠檬汁来制成,酸中还带点甜味,才如此爽口清醇。我喝过玻璃杯中的饮料,杯子薄得令人担心:唇触即破,遑论牙齿。杯中的琼浆特别甘美,同嘴唇几乎毫无隔阂。我也喝过软杯中的饮料,只要用手稍微挤压,汁液就会升到唇边。我还用客栈的粗杯,饮过甜腻腻的糖水,那是顶着烈日走了一天,薄暮时分投进客栈。池中水有时凉冰冰,令我尤觉夜色的清芬。我也喝过装进皮囊里的水,有一股涂沥青的山羊皮怪味。我几乎趴在溪边畅饮,真想跳进去洗个痛快,赤裸的双臂插进流水,直到在溪底荡漾的白卵石……但觉凉意由双臂流遍周身。牧人用双手掬水解渴,我劝他们用麦管汲饮。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刻,有时我顶着烈日步行,存心产生强烈的干渴,再将干渴消弭于无形。

朋友,你可曾记得:在我们那次艰苦卓绝的旅行中,有一夜我们睡下又起来,浑身大汗,去饮那瓦罐里冰凉的水?

蓄水池、暗井,妇女要下去汲水。从未见过天日的水,带着阴凉的气味。水质特别新鲜。

水异常清澈,而我却希望水色湛蓝,最好发绿,能让我更加感到凉意迎人,并略带茴香味。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

是已经解除的干渴。

不!满天的星斗、大海的珍珠、海湾上的点点白羽,我尚未一一清数。

还有那树叶的絮语、晨曦的笑容、夏日的欢颜。现在,我复有何言?只因我缄默不语,你就以为我的心会恬静吗?

啊!沐浴在碧色中的田野!

啊!浸渍在蜜汁里的田野!

蜜蜂将飞还,满载着蜂蜡……

我见过暝色中的海湾:黎明还隐匿在如林的帆樯后面。晨曦中,小舟悄然无声地从大船之间划出;舟上人低头弯腰,好从绷直的缆绳下通过。

夜间,我见过无数的弘舸启航,一艘艘隐没在黑夜里,复驶向白昼。

小径上的卵石,没有珍珠那么明亮,也没有泉水那么晶莹,但是却熠熠闪光。在我走过的林荫小径上,卵石静静地接收阳光。

然而,关于磷光现象,唉!纳塔纳埃尔,我能讲些什么呢?磷体有无数的细孔,能吸收灵光,还接受并遵从一切法则,通体透明。你没见过,穆斯林城墙夕照红,夜间便微微发光。幽邃的城墙,白天阳光泻入;中午(阳光储存起来),城墙呈白色,好似金属一般,夜间再徐徐释放,娓娓叙述阳光。——城池啊!在我看来,你像个透明体!从山丘上眺望,你在漆黑的夜幕笼罩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盏象征虔诚之心的白玉琉璃灯,那光亮充盈,像透过细孔,形成乳白色的光晕。

幽暗中马路上的白色卵石,光的贮存库。暮霭中荒原上一丛丛白色欧石楠、清真寺里一块块大理石地板、海中岩洞开放的一朵朵海葵花……一切白色都是贮存的光。

我掌握了根据吸光的能力来判断各种物体。有些物体白天能接收阳光,到夜晚就好像光细胞。我见过正午原野上的激流,从远处黝黯的岩石上泻下来,水花飞溅,闪着万道金光。

不过,纳塔纳埃尔,我在这里只想对你谈“有形之物”,绝不谈无形的事物——因为……正像那些千姿百态的海藻,一旦捞出海面,就黯然失色了……

如此,等等。

——变化无穷的景物不断向我们昭示:我们尚未认识景物所包容的幸福、沉思和愁绪的所有形式。我知道,童年时期有些日子,我还常常感到忧伤,但是一来到布列塔尼的荒原上,我的忧伤情绪便顿时烟消云散,似乎为景色所吸收融合了;因此,我能直面自己,赏玩自己的愁绪。

无穷无尽的新鲜事物。

他干了一件极普通的事儿,然后说道:

“我明白了:这事儿从来没有人干过,也从来没有人想过,说过。”——忽然,我觉得一切都纯真无邪。(世界的全部历史都包含在此时此刻中。)

7月20日 凌晨二时

起床。——“千万不能让上帝等待啊!”我一边起床一边嚷道。不管起得多么早,你总能看到生活在运行;生活睡得早,不像我们似的叫人等待。

曙光,你是我们最亲密的快乐。

春天,是夏天的曙光!

曙光,是每日的春天!

我们还未起床,

彩霞就已出现……

然而对月亮来说,

彩霞从来不算早,

或者说不算太晚……

睡眠

我体验过夏天的午睡——中午的睡眠——是在凌晨就开始的劳作之后,疲惫不堪的睡眠。

下午二时。——孩子睡下了。沉闷的寂静。可以放点音乐,但是没有动手。印花布窗帘散发的气味。风信子和郁金香的芬芳。贴身衣物。

下午五时。——醒来,遍身流汗,心跳急速,连连打寒战,头轻飘飘的,百体通泰;肌肤的毛孔张开,似乎每一事物都能畅快地侵入。太阳西沉。草地一片金黄;暮晚时分方始睁开眼睛。啊!向晚的思绪如水流动!入夜时鲜花舒展。用温水洗洗额头;外出……靠墙的行行果树。夕照下围墙里的花园。道路;从牧场归来的牛羊;不必再看落日——已经观赏够了。

回到室内。在灯下重又工作。

纳塔纳埃尔,关于床铺,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曾睡在草垛上,也曾睡在麦田的垄沟里、沐浴阳光的草地上,夜晚还睡在饲草棚;我曾把吊床挂在树枝上,也曾在波浪的摇晃中成眠,睡在甲板上或者船舱狭窄的卧铺上,对着木讷的独眼似的舷窗。有的床上有靓女在等候我;在另一些床上,我也曾等候娈童。有的床铺极为柔软,好像和我的肉体一样专事做爱。我还睡过营房的硬板床,仿佛堕入地狱一般。我也曾睡在奔驰的火车上,无时无刻不感到在行进中。

纳塔纳埃尔,有入睡前美妙的养神,也有睡足后美妙的苏醒,但是没有美妙的睡眠。我只喜欢我认为是现实的梦。须知最甜美的睡眠也抵不上醒来的时刻。

我习惯面向大敞的窗户睡觉,有一种露宿的感觉。在七月酷暑的夜晚,我赤身裸体躺在月光下,到了黎明,乌鸦的鸣叫把我唤醒;我全身浸到冷水中,这么早就开始一天生活,未免扬扬得意。在汝拉山中,我的窗户俯临山谷;时过不久,谷壑就积满了雪。我躺在床上就能望见树林的边缘;乌鸦和小嘴乌鸦在那上空盘旋。清晨,羊群的铃铛声把我唤醒。我的住所附近有一眼山泉,牧人赶着羊群去那儿饮水。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

在布列塔尼的旅店里,我的身子喜欢接触带有好闻的浆洗味的粗布床单。在贝尔岛上,我被水手们的歌声吵醒,便跑到窗口,望见一只只小船划向远方。继而,我跑向海边。

有些住所环境极美,但是无论哪处我也不愿久留。担心门窗一关便成陷阱。那是禁锢精神的囚室。流浪生活就是放牧生活。——(纳塔纳埃尔,我要把牧杖交到你手中,该轮到你照管我的羊群,我累了。现在你就出发吧,各个地方都畅通无阻,而永不餍足的羊群总是咩咩叫唤,奔向新的牧场。)

纳塔纳埃尔,也有些新奇的住所令我留恋,有的在林中,有的在水边,有的特别宽敞。然而,我基于习惯,一旦不再留意住所,就丧失了新奇感;我又受窗外的景色吸引,开始遐想了。于是我便离去。

(纳塔纳埃尔,这种追求新奇事物的欲望,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我似乎根本没有触碰,没有破坏任何事物的新鲜感。然而,初见一种事物的一刹那感受十分强烈,以致后来重睹旧物也难以增强当初的印象。我之所以常常重游旧城故地,是想更仔细地体会时日和季节的变化,这在熟悉的场所容易感受些。我在阿尔及尔逗留期间,每天傍晚都要去一家摩尔人开的小咖啡馆,也是想观察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每个人极细微的变化,观察时间如何缓慢地改变这样一个小小空间。)

在罗马,我住的客房在平奇奥附近,与街道齐平,窗口安有铁栏杆,形同囚室。卖花女来向我兜售玫瑰花,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在佛罗伦萨,我坐在桌前,就能望见那上涨的阿尔诺浑浊的河水。在比斯克拉的露台上,夜晚万籁俱寂,梅丽爱玛出现在月光下。她浑身裹着撕破的肥大白罩袍,来到玻璃门前,笑盈盈地把罩袍抖落。我的卧室里已给她摆好了点心。在格林纳达,我在卧室的壁炉上,放的不是烛台,而是两个西瓜。在塞维利亚,有一些幽深的庭院,是用浅色大理石铺砌而成,绿荫覆盖,水汽氤氲,十分清爽;水涓涓细流,在庭院中央小水池里淙淙作响。

一道厚围墙,既能阻挡北风,又能吸入南来的光照,一座活动房子,能迁移,还能接受南边的全部恩惠……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的?美景中的一个寄身之所。

我还要对你谈谈窗户:在那不勒斯,晚间在阳台上,陪着几位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闲谈,遐想;半垂的帷幔把我们同舞会上喧闹的人隔开。谈话是那么装腔作势,真叫人难受,导致难堪的冷场。从花园里飘来橘花的浓烈香味,传来夏夜鸟儿的歌声。在鸟儿鸣唱的间歇中,能隐隐约约听见浪涛的拍击。

阳台;插有紫藤和玫瑰的花篮;夜间休憩;温馨。

(今晚,一阵凄厉的暴风雨,在我的窗外呜咽,雨水顺着玻璃窗流淌;我力图喜爱这暴风雨,胜过喜欢一切。)

纳塔纳埃尔,我再向你谈谈城市:

我看士麦那宛如一位熟睡的少女,而那不勒斯却像一位沐浴的荡妇,看那宰格万则像一个被曙光映红面颊的卡比利亚牧人。阿尔及尔白天在欢爱中战栗,夜晚在欢爱中忘情。

在北方,我见过在月光下沉睡的村庄,房屋的墙壁蓝黄两色错杂。村落周围展开一片旷野,田地上一堆堆大草垛。我出门走向空旷无人的田野,归来时村庄已经沉睡。

城市与城市不同。有时你真弄不清为何兴建。啊!东方的城、南方的城;平顶房舍的城,那屋顶是白色的露台;夜晚,浪荡的女子在露台上做美梦。寻欢作乐,爱的狂欢;广场上的路灯,从附近的山丘望去,犹如夜间的磷火。

东方的城市!火红热烈的节日。有些街道,当地人称为“圣街”,那里的咖啡馆挤满了妓女,她们跟着刺耳的音乐起舞。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出出进进,甚至还有少年,在我看来年龄很小,居然已经懂得做爱了(有的人嘴唇比刚孵化的小鸟还热乎)。北方的城市!火车站台、工厂、烟雾蔽空的城市。纪念性建筑物、千姿百态的钟楼、宏伟壮观的拱门。林荫大道上的马队、行色匆匆的人群。雨后发亮的柏油马路、大街两旁无精打采的栗树、始终等待你的女人。夜晚,无比温柔的夜晚,稍一招引,我就会感到全身酥软了。

十一点钟。——围墙,铁窗板的刺耳声响。城区。深夜,街道阒无一人,在我经过时,老鼠飞速地窜回阴沟。从地下室的气窗望进去,能看到光着半截身子的男人在做面包。

——嘿!咖啡馆!——我们在那里一直闹到深夜。醉意和谈兴驱走了睡意。咖啡馆!有的挂满画幅和镜子,显得富丽堂皇,出入的全是衣着考究的雅客。在另外一些小咖啡馆里,舞女唱着滑稽下流的小调,边跳边把短裙撩起。

在意大利,夏天的夜晚,咖啡馆露天座一直摆到广场上,供应美味的柠檬冰淇淋。在阿尔及利亚,有一家咖啡馆顾客常去抽大麻,我在那里险些遭人杀害;次年,警察局查封了那家店铺,因为去那里的人无不形迹可疑。

仍旧谈咖啡馆……啊!摩尔人开的咖啡馆!有时来一位说书人,讲述一个长篇故事。多少个夜晚,我尽管听不懂,还是去听他说书!德尔布门的小咖啡店,毫无疑问,我最喜欢你,傍晚安静的场所:一间土屋,坐落在绿洲的边缘,走出不远就是一片沙漠。我从那里看到,白天越是闷热,夜晚就越是恬静。在我近旁,吹笛人神情专注,吹着单调的曲子。——于是我想起你,设拉子的小咖啡馆,诗人哈菲兹颂扬过的咖啡馆。哈菲兹,陶醉在爱情和司酒官的酒中,静坐在露台上,几枝玫瑰伸到他身边;哈菲兹,挨着酣睡的司酒官,彻夜作诗,等待天明。

(但愿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诗人只需以简单列举的方式来咏唱世间一切事物。这样,我就逐一赞赏每种事物,而这种赞美就表明事物的价值,这便是它存在的充足理由。)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没有一道观察树叶。叶子的各种曲线……

树木的叶丛;绿色的洞窟,叶间的缝隙;微风轻拂,枝叶婆娑,变幻不定;形状的旋涡;破裂的绿壁;富有弹性的框架;溜圆的摇曳;薄页和蜂房……

树枝参差的摇动……缘于细枝的弹性不同、抗风的能力各异,经受风力冲击的强弱也就不同……——我们换个话题吧……谈什么呢?既然不是作文章,也就无须选材……那就信手拈来!纳塔纳埃尔,信手拈来!

——身上的全部感官,突然同时集中到一个点,就能(也很难说)使生命的意识完全化为接触外界的感觉……(反之亦然)。我到此境界,占据了这一洞穴,只觉得传入我耳朵的是:

这潺潺不停的流水声、松涛忽强忽弱的呼啸、蝈蝈儿时断时续的鸣叫,等等。

映入我眼帘的是:

太阳下溪流的粼粼波光、松涛的起伏……(瞧,一只松鼠)……我的脚在碾动,在这片苔藓上碾了个洞,等等。

侵入我肌肤的是:

这种潮湿的感觉、这青苔的绵软的感觉(噢!什么树枝扎了我一下?……)我的额头埋在手掌里、手掌捂着额头的感觉,等等。

钻入我鼻孔的是:

……(嘘!松鼠靠近了),等等。

这一切汇总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这就是生命。——只有这些吗?——不,当然还有其他东西。

你认为我仅仅是各种感觉的一个聚合体吗?我的生命始终是:这个,加上我本人。——下一次我再向你谈我本人。今天不再给你唱:

精神的不同形式的圆舞曲

也不唱

挚友圆舞曲

更不唱

各种际遇的叙事曲

叙事曲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在科莫,在莱特,葡萄成熟了。我登上一座大山丘,上面有古城堡的残垣断壁。葡萄的味道太甜腻,闻着不舒服,仿佛呛入我的鼻孔深处;但是吃了之后,却没有吃出什么特殊的滋味。——不过,我又饥又渴,几串葡萄足以把我醉倒。

……其实,在这首叙事曲中,我主要谈论男人和女人。现在我不想对你讲述,是不愿意在本书中诋毁什么人。恐怕你也了解,本书没有人物,就连我本身,也仅仅是个幻影而已。纳塔纳埃尔,我是守望城楼的林叩斯。长夜漫漫。曙光啊,我在城楼上翘首呼唤你!怎么绚烂也不算过分的曙光!

我向往新的光明,直到夜阑。如今我还未盼到,但还是寄予希望,我知道从哪个方向破晓。

毫无疑问,全体人民都在准备;我在城楼上,就听见街头喧声鼎沸。天将黎明!欢腾的人民已迎着旭日前进。

“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哨兵,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

“我看到新的一代人上升,旧的一代人衰落。我看到,这浩浩荡荡的一代人上升,那么欢欣鼓舞,走向新生活。”

“你在城楼顶上望见了什么?你望见了什么,林叩斯,我的兄弟?”

“唉!唉!让另一位先知去哭泣哀号吧!黑夜来了,而白天也来临了。”

“他们的黑夜来临了,我们的白天也已来临。谁想睡觉就睡吧!林叩斯!现在,你从城楼上下来吧。天亮了。到旷野上来吧。仔细观察观察每个事物。林叩斯,来吧,过来吧!天亮了,我们相信天亮了。”

人间食粮 第七篇

<small>阿敏塔斯的肌肤为什么这么黑?</small>

渡海 1895年2月

从马赛港启航。

海风强劲,万里晴空。早到的暖流,樯桅的摇晃。

灿烂辉煌的大海,好像装饰了无数羽翎。波浪汩汩,催动航船。光辉灿烂,压倒一切的印象。想起从前的历次启航。

渡海

多少回啊,我企足而待黎明……

……在沮丧的大海上……

我看见了曙光来临,

而大海并未因此而平静。

鬓角汗津津,虚弱无力。听天由命。

海上之夜

波涛汹涌,浪花飞沫冲刷甲板。螺旋桨跳动不已……

啊!冷汗淋漓,魂不附体!

枕头上的脑袋好像要裂开……

今天夜晚月圆,光华皎洁,清辉洒在甲板上——但是我没有去观赏。

……等待浪涛袭来。……海水訇然涌上船舷。憋闷窒息;涌起来,又跌下去。我只好一动不动;我在海上究竟算什么呢?——一个软木塞,一个任凭风浪抛掷的可怜的瓶塞。

顺其自然,甚而忘却波浪;无念无欲的快感。化作一个物体。

夜阑

清晨特别凉爽,水手用吊桶打起海水冲洗甲板;通风。——我在客舱听见用硬刷子刷木板的声响。剧烈的冲撞。——我想打开舷窗——海面疾风扑向我淌汗的前额的双鬓。我又想关上舷窗……铺位,重又撂倒。噢!抵港前这一路,颠簸真可怕!映在白色舱壁上旋转的倒影。逼仄。

我的眼睛看得发酸……

我用一根麦管吮吸冰镇柠檬水……

继而,在新的大地上醒来,好似大病初愈……——梦中未见的种种景物。

阿尔及尔

整整一夜随波涛摇晃,清晨醒来,却在海滩上。高原,丘峦到此休憩;西方,白昼到此消逝;海滩,浪涛前来冲击;深夜,我们的爱前来酣睡……夜好似大港湾向我们围来;思想、光线、忧愁的鸟儿要避开白昼来此歇息;荆棘丛中阴影悄然……

牧场上静静流水,清泉边水草芊芊……继而,远航归来。海岸平静,港口泊船。我们会看见候鸟和抛锚的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安眠;夜幕降临,给我们敞开它那宁静而友好的大港湾。

——现在是万物入梦的时辰。

1895年3月

卜利达!萨赫勒之花!冬天你黯淡凋残,到春天又争奇斗艳。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天空倦慵、温和而忧伤。树木繁花正盛,芳香飘溢在修长的小径上。平静的水池有一股喷泉;远处传来兵营的军号声。

这是另一座花园,小树林人迹罕至,只见白色的清真寺在橄榄树下微微闪光。——神圣的树林!今天早晨,我拖着无比疲倦的思想,以及因相思而弄得精疲力竭的身体来此休息。紫藤哟,去年冬天,我目睹你那寒碜的光景,想象不出你繁花似锦的芳容。紫藤在树枝间摇动,成串的花球宛如高悬的小香炉,花瓣儿飘落在金砂小径上。水声,水池边的汩汩声,湿漉漉的音响;高大的橄榄树、白色的绣线菊、成林的丁香、丛丛荆棘、簇簇玫瑰;只身来到此境,追忆冬天,会感到多么倦怠,纵然面对春天也提不起精神,甚或希望景色更加肃杀些才好。唉!美景盛情相邀,向孤独者微笑,却处处蕴藏着欲望,如同排在空寂的小径上卑躬屈膝的队列。平静水池的潺潺水声,益发显得周围一片阒寂。

我知道那水泉,要去洗眼睑,

去神圣的树林我也认路,

熟悉那枝叶、林间空地的清凉;

待到黄昏,万籁俱寂,

我便前往那里,

清风软软抚弄,

更邀我们入梦而非做爱。

夜幕降落在冷泉上,

晨曦要在冰冷的水中泛起,

发白而抖瑟。纯洁的泉水。

往日我惊愕地望着霞光和万物,

总觉得晨曦有一股香味,

再待晨曦出现的时候,

我来到泉边洗洗发烫的眼睛,

是否还能闻到这种香味?

给纳塔纳埃尔的信

纳塔纳埃尔,你想象不出这一派阳光普照的景象,想象不出这持续的炎热给肉体带来的快感……悬空一根橄榄树枝、覆盖山峦的苍穹、一家咖啡馆门前的笛声……阿尔及尔显得十分炎热,充满节庆的气氛,因而我要离开三天。我逃避到卜利达,方始发现橘树已满枝繁花……

天一亮我就出门散步,也不注视任何物体,但又无不尽收眼底。各种未予理睬的感觉,在我身上汇集起来,组成一首美妙的交响乐。时光流逝,我的兴奋情绪也减缓了,好比偏西的太阳放慢了速度。接着,我选择一个能引起我爱恋的人或物——但我希望是活动的,因为我的激情一经固定,就丧失活力了。每当新的一瞬间,我就好像什么还未见过,什么还未品味过。我狂热而胡乱追逐正在流逝的东西。昨天我跑步登上那俯临卜利达的山峦之巅,打算多观赏一会儿太阳,观赏夕阳西下、晚霞染红白色阳台的景象。我无意中发现树下的阴影与宁静;我在月光下徜徉,常有游泳之感,但觉身子沐浴在光亮温煦的空气中,轻飘飘地浮起来。

……我相信我所走的路是“自己的”路,相信自己走的是正路。保持这种无限的自信,已然成为我的习惯,如果宣过誓,就可以称为信仰了。

比斯克拉

女人在门口候客,她们身后有一条陡立的楼梯。她们坐在门槛上,神情严肃,脸上粉饰得活像一尊尊神像,头戴钱币缀成的冠冕。入夜,这条街就热闹起来。楼梯顶端点起灯,每个女人都坐在楼梯口所形成的光亮的壁龛里,全背着光,头上的金冠闪闪发亮。每个女人都好像在等我,特意等我。你要上楼去,往她冠冕上投一小枚金币就行了;那妓女顺手将灯熄灭;领你走进一间小屋,陪你用小杯喝咖啡,然后就在低矮的长沙发上同你做爱。

比斯克拉花园

阿特曼,你在信上对我说:“我在等待您到棕榈树下放羊。您快回来吧!枝头行将报春:我们一道散步,排除一切思虑……”——“阿特曼,你这牧羊人,你不必再去棕榈树下等我,也不必看春天是否在树枝间出现。我已经来了,春色也已满枝头;我们一道散步,排除了一切思虑。”

今日天色阴沉,金合欢花香气浓郁。空气温馨而湿润。大片厚实的雨滴飘浮着,好像在空中形成……雨滴在树叶上滞留,逐渐加重,最后骤然落下来。

……我回忆起夏天的一场暴雨——真的,那还能叫作雨吗?温乎乎的雨点那么大,那么沉重,击打这座叶绿花红的棕榈园。沉重的雨点把枝叶和花瓣打落一地,好似情人送的花环散落在水中。水流浑浊泛黄,把花粉冲到远方去繁殖。池中的鱼呛昏了过去,听得见鲤鱼在水面上张口喘息的声音。

下雨之前,正午刮着呼呼的热风,将灼热的气息吹入地下。因此,现在树下的小径热气腾腾;金合欢枝条低垂,似乎要遮掩那些在石凳上作乐的情侣。——这是一座尽欢的乐园,男人穿着毛料衣裳,女人穿着带条纹的罩袍,都等待着水汽浸入体内。他们仍像原先那样坐在长凳上,但都沉默无言了,静静地聆听雨声,让这匆匆来去的夏日骤雨落到身上,打湿衣衫,洗浴身体。——空气湿重,树叶繁茂,令人流连忘返,以致我无法抗拒这种爱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们附近的凳子上。——雨霁,树枝还往下掉雨滴。这工夫,每个人都脱下皮鞋或凉鞋,赤脚踏着浸透雨水的泥土;柔软的泥土给人以快感。

两个身穿白羊毛衫的孩子,领我走进一座无人散步的公园。园子狭长幽深,里端有一扇洞开的门扉。树木高大,而天幕低垂,仿佛挂在树梢上。——墙垣。——雨中一片片村庄。——远处一座座高山。雨水汇成湍流;树木的食粮;严肃而纵情的授粉;飘忽流动的芳香。

绿荫下的溪流;水渠漂流着树叶和花瓣,水流缓慢,当地人称为“灌溉渠”。

加夫萨游泳池具有危险的妩媚:“对歌手有害的阴影”。现在,夜空没有一丝云彩,连雾霭也不见,显得特别深邃。

(那个身穿阿拉伯式白羊毛衫、模样很俊的孩子,名叫“阿祖斯”,意思是“宝贝儿”。另一个叫“瓦迪”,意思是“生在玫瑰的季节”。)

溪水如空气般温馨,

我们俯身浸润嘴唇……

一泓幽暗的水流,夜色中看不清楚,一直到月光在水面洒上一片碎银。这股溪水仿佛从树丛里流出来,有昼伏夜出的动物来活动。

比斯克拉——清晨

黎明即出去……冲进……清新的空气中。一株夹竹桃在抖瑟的清晨里摇曳。

比斯克拉——黄昏

这棵树上鸟儿啁啾鸣叫。咦!简直不能想象,鸟儿能叫得这么响亮,就好像树木在呼叫——仿佛所有树叶都在呐喊——因为看不见隐藏在树冠中的鸟儿。我想:这种激情太强烈了,它们这样呼号会死掉的。今天晚上究竟怎么啦?难道它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黑夜一过去,又会诞生新的黎明吗?难道它们害怕长眠不醒吗?难道它们想一夜之间尽欢而终吗?就好像一睡下去,便永远坠入漫漫的长夜里。暮春之夜多么短促啊!——嘿!夏之晨光又会将它们唤醒;它们快乐极了,只是模糊记得昨夜的睡眠,再把夜晚怕死的心情减轻一点儿而已。

比斯克拉——夜

灌木丛寂静无声,但周围的沙漠却震颤着蝈蝈儿的情歌。

舍特马

白昼渐长。——躺在这里。无花果树的叶子又长大了。用手搓搓叶子,便留下一股清香;叶柄流出泪般的乳浆。

骤热。——哈!我的羊群来了,我听见我所喜爱的牧人的笛声。是他过来呢?还是我迎上前去?

光阴慢移。——又是一个经年的干石榴挂在枝头,干瘪得裂开了,而那枝上已敛起新的花苞。斑鸠从棕榈树间掠过。蜜蜂在草地上忙碌。

(记得在昂菲达附近有口井,常有美妇人去汲水。离那儿不远耸立一块灰红色大岩石,有人对我说,岩石顶上常有蜂群盘旋;果然,一群群蜜蜂在那儿嗡鸣,蜂巢就筑在岩缝里。到了夏天,蜂巢不耐暑热而化开,蜜浆顺着岩石淌下来,昂菲达的居民纷纷来采蜜。)——牧人啊,快来吧!——(我口中嚼着一片无花果树叶。)

夏!金子的熔流;繁茂丰足;强烈的阳光灿烂辉煌。爱的畅快的流溢!谁愿意尝蜜?蜂房的蜡已经融化。

不过,那天我所见到最美的景象,还是赶回圈栏的羊群,它们小小的蹄子急促地踏着地面,沙沙声宛如骤雨;大漠夕阳西下,羊蹄踏处尘土飞扬。

绿洲!犹如岛屿浮在沙漠上。远处的棕榈树碧绿,标明那里有水源,树根可以畅饮。有时的确水如泉涌,夹竹桃俯向水面。——那天,约莫十点钟,我们到达那里,起初我们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园中的鲜花十分娇媚,让人依恋难舍。——绿洲!(阿赫迈德对我说:下一片绿洲还要美得多。)

绿洲。下一片绿洲更美,鲜花遍地开放,树木飒飒作响;更高大的树木;垂在更丰沛的水泉上。时值正午,我们下水洗浴。——然后,我们又得离去。

绿洲。下一片绿洲,叫我怎么说呢?它还要美上几分。我们在那里等候夜幕降临。

园林!我还是要说,薄暮时分,你是多么静谧而恬适!园林啊!有的青翠欲滴,给人以洗浴之感;有的宛似树木单一的果园,杏子成熟了;另一些园中鲜花盛开,蜜蜂嘤嘤,花香四溢,浓烈得令人欲饮,像醇醪那样令人沉醉。

翌日,我只爱沙漠了。

乌马什

中午,我们抵达绿洲,就在岩石和黄沙之间。烈日下的疲惫村庄,不像在等候我们。棕榈肃立不动。几个老翁在门洞里闲聊,男人昏昏欲睡,儿童在学堂里喧闹;妇女,一个也见不到。

这个村落由土房组成,几条小巷白天呈玫瑰色,黄昏时变成紫色;中午阒无一人,到傍晚就热闹起来;咖啡店座无虚席,儿童放了学,老翁依然在门洞里聊天;天色暗下来,女人登上露台,她们摘掉面纱,都像花儿一样美;她们久久地相互倾诉烦闷。

阿尔及尔这条街,中午时分弥漫着茴香酒和苦艾酒的气味。在比斯克拉的摩尔人咖啡馆里,顾客只喝咖啡、汽水和茶水。阿拉伯茶叶,甘甜中略带胡椒和生姜味;这种饮料乏味,难以下咽,无法喝完一杯,令人联想起一个更为过分而极端的东方。

图古尔特的广场上,有卖香料的商贩。我们买了各种树脂香:有好闻的,有好嚼的,还有用于焚烧的。供焚烧的树脂制成丸状,点燃后冒出呛人的浓烟,同时散发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这种烟气能引起宗教的玄想,清真寺举行宗教仪式时,焚烧的就是这种树脂香。口嚼的香料会使人立时感到满嘴苦涩,粘在牙齿上,非常难受,吐掉之后许久,余味还不消失。嗅的香料只需闻其味儿罢了。

在特马西宁的伊斯兰教隐士家吃饭,最后端上餐桌的是香饼;糕饼上装饰着金黄色、灰色或玫瑰色的树叶,好像是用面包屑揉成的,入口酥脆,俨若嚼沙,倒不乏风味:有玫瑰香的,石榴香的,还有的似乎完全走了味。——在这里就餐,如不拼命吸烟,简直难有醉意。菜量多得倒人胃口,而每上一道菜,话题也就随之改变。餐后,一名黑仆拎来水壶,往你手指浇浸了香料的水,下面则用水盆接着。那地方的女人和你行乐之后,也是这样给你洗手。

图古尔特

在广场上宿营的阿拉伯人;熊熊的篝火;夜色中几乎看不清袅袅青烟。

——沙漠中的商队!晓行夜宿的商队,旅途劳顿的商队,每每为海市蜃楼所陶醉,而现在却垂头丧气!商队!我为何不能同你们一道出发,商队!

有的商队向东方跋涉,去搜罗檀香、珍珠、巴格达蜜糕、象牙和刺绣品。

有的商队向南方行进,去寻觅琥珀、麝香、金粉和鸵鸟毛。

还有的商队选择西方,黄昏出发,渐渐隐没在耀眼的夕照中。

我见过疲惫不堪的商队归来:骆驼跑在广场上,商人卸下货驮,那是用帆布缝制的大货包,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货物。另几匹骆驼载着妇女,她们都躲在驮轿里。还有几匹骆驼驮着帐篷什物,晚间就支起帐篷宿营。啊!无边无际的大漠黄沙,无穷无尽的伟壮的劳顿!——广场上燃起了篝火,准备晚餐。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树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要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望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但是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灯芯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逐渐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虚幻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烈日下暑气蒸腾。)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卡尔杜山变成玫瑰色,仿佛是一种正在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旅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虫鸣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放眼望去,是一片随风起伏的绿色原野。

乱石杂陈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虎岬虫飞来舞去,灯芯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暴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黏土地表的荒漠,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下一场雨,万物就会葱绿。这里土地虽然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是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逝。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是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宛似海浪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座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便停下来,赶驼人躲到骆驼身后避风。

黄沙漫漫的沙漠——生命灭绝,唯有风和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则像燃烧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之间形成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穿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惫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该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还记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从什么爱情中分离出来的?微尘也希望受到人的赞颂。

我的灵魂啊,你在黄沙上看到了什么?

——一堆堆白骨、空空的贝壳……

一天早晨,我们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歇阴。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芯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这是缓慢的航行。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扫罗,你在沙漠中寻找母驴,却没有找到,不期得到了你无意寻找的王位。

养一身虱蚤也有乐趣。

生活对我们曾经是野性和骤然的滋味。但愿这里的幸福,赛似荒冢的繁花。

人间食粮 第八篇

我们的行为同我们紧密关联,

仿佛磷光依附于磷体;

那些行为固然构成我们的光辉,

但也无非是消耗我们自身。

我的精神,你在传奇般的旅途中,曾经极度亢奋。

我的心啊!我曾经让你鲸吞牛饮。

我的肉体,我也曾使你饱尝情爱。

如今,我静下心来,要点数我的资财,结果一无所获。

有时,我抚今追昔,要搜寻一些记忆,以便敷衍一段故事。我在其中却几乎认不出自己,而我的生活却充满故事。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种不断更新的瞬间。所谓静心默思,对我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束缚。我再也不理解“孤独”一词了;我一旦感到孤单,就不再成其为自身,而是兼收并蓄,济济一身了,并且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最美好的回忆,对我只不过是幸福的余波。最小的一滴水——哪怕涓滴之泪——只要滋润我的手,就变成一种弥足珍贵的现实。

梅纳尔克,我思念你!

说说看,你那只被浪花泡沫玷污的航船,又要驶向哪些海洋?

梅纳尔克,如今你豪华阔绰,惹人艳羡,又因为能引起我的欲望而沾沾自喜,难道你还不回来吗?现在我若是停下休息,却没有你那么富足……不行;——你教我永远也不要歇息。——这种漂泊无踪的生活,难道你还没有厌倦吗?至于我,有时我会痛苦地呼号,但是做什么事都没有感到疲惫。身体倦怠时,我则怪自己懦弱,而我的欲望早就期待我更加勇敢些。——诚然,要说有什么遗憾,哺养我们的爱神哟,那也是任凭你呈献给我的美果腐烂,连咬也没咬一口,就白白损失了。——因为,据《福音书》上说:今日你失去一件,来日你会得到百倍的补偿……唉!我的欲望捕捉再多的幸福,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体验了极为强烈的快感,哪怕再多一点点,恐怕我也无缘领受了。

远方有人说我苦修赎罪……

然而悔痛于我又有何益?

——萨迪

是的,我的青春一片黑暗,

如今悔之已晚。

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

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

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

也曾害怕会丧失自己的咸味。

大海的盐绝不会丧失咸味,可惜我的嘴唇已然衰老,尝不出味儿来了。当我的灵魂渴望咸味时,我怎么没有去呼吸大海的空气呢?如今,哪一种酒能令我陶醉?

纳塔纳埃尔啊!你的灵魂冲我快乐微笑时,你就尽情欢乐吧;你的嘴唇还适于接吻时,你的拥抱还有快感时,你就满足你要爱的欲望吧。

因为,你肯定会这样想,也会这样说:美果就在眼前,沉甸甸的,压得枝头弯下来,不胜其负;我的嘴也正对着,垂涎欲滴;——但是双唇却紧闭着,双手也合十祈祷,无法伸过去;——我的灵魂和肉体都绝望地忍着焦渴。——时光也令人绝望地流逝。

(书念美女,难道这是真的吗?真是这样吗?——

你等过我,而我却一无所知!

你找过我,而我却没有听见你的足音。)

唉!青春——人只能一段时间拥有,其余时间便成追忆。

(欢乐来敲我的房门,欲念在我心中响应,我在跪着祈祷,没有去开门。)

诚然,流水还能灌溉许多田地,为多少嘴唇解渴。但是,我从流水中能了解什么呢?对我来说,除了清凉还有什么呢?而清凉一过,又化为灼热了。——我的快乐的表象哟,也如水一般流逝。即使祈愿水在这里长流,那也是为了清凉永驻。

江河流水那永不枯竭的清凉,涧溪永不停歇的流泻,你们已不是当初盛来给我洗手的那点水:那水洗完手便倒掉,只因不清凉了。汲来之水,恰如人的智慧。人的智慧,你没有江河流水那种永不枯竭的清凉。

失眠

等待。等待;焦灼不安;小径上的韶光年华……对一切你所称之为“罪孽”的强烈渴望。

一条狗对着月亮凄然地嚎叫。

一只猫像婴儿一样啼号。

城市终于要尝到一点宁静,以待次日全部希望焕然一新。

我记得在小径上徜徉的时光,赤脚踏在石板上;记得我的头倚在阳台湿漉漉的铁栏杆上,月光下,我皮肤的光泽像熟透待摘的果实。等待哟,你使我们憔悴……熟透了的水果,我们焦渴难忍时,才肯吃上一口。腐烂的水果,使我们满口臭味,还让我的灵魂躁动不安。——无花果哟,幸运的人趁年轻,急不可待地咬食酸溜溜的果肉,吮吸香甜的乳汁……解渴之后,精神重又振奋,再继续赶路——我们即将上路,结束我们艰难的时日。

(自不待言,我竭尽了全力,防止我这灵魂遭受重大损耗;不过,我只有消耗感官,才能转移灵魂对上帝的专注。而我的灵魂,原本夜以继日地瞻念上帝,千方百计地进行种种困难的祈祷,消耗自身以示虔诚。)

今天早晨,我是从哪座坟墓潜逃出来的?——(海鸟舒展双翅戏水。)纳塔纳埃尔啊!生活的形象,在我看来,就好像馋涎欲滴的口中一个美味的水果。

有些夜晚难以成眠。

在床上久久期待——往往自己也不清楚期待什么——我徒然寻觅睡意,但觉四肢像情欢之后那样绵软无力。有时,我仿佛在肉欲的快感之外,寻求另一种更隐秘的快感。

我愈饮愈渴,干渴时时加剧,最后变得十分强烈,真想为这种欲念大哭一场。

我的感官都磨损得已然透亮,在早晨进城时,蔚蓝的天色竟侵入我体内。

我的牙齿也因撕破嘴唇的表皮而感到剧痛——齿尖似已磨损。双鬓也因口腔吮吸而塌陷下去。——田野里洋葱开花的一丝气味,也会无端令我恶心。

失眠

……夜间听见喊叫和呜咽的声音:唉!哭声,这就是那类恶臭之花结出的果实,甘甜之果。今后,我将带着欲望的不可名状的苦闷去游荡。你那些遮风避雨的房屋令我窒息,你那些床笫也难再使我满足。——从今以后,你在那无尽的漂泊中不要再寻找目的地了……

——我们的干渴变得十分强烈,以致这水我喝下一满杯,才发现它多么令人作呕。

……书念美女啊!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熟果,吊在禁闭而狭小的果园树荫下。

哦!我暗自思量,全人类都在安睡和享乐这两种渴望之间疲惫不堪。——在极度紧张和高度亢奋之间,肉体颓然瘫软,只想入睡——啊!睡眠!——啊!但愿新的欲念不要突然萌生,又唤醒我去追求生活!……

全人类都像病人似的躁动,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以求减轻痛苦。

……几周劳作之后,便是永久的休息。

……就好像人死了,还能保全什么衣服似的!(简单化。)我们一旦溘逝——好比脱衣裳睡觉那样。

梅纳尔克!梅纳尔克!我思念你!……

是的,我知道,我说过:有什么关系呢?——在这儿还是在那儿,我们都同样会很好。……

现在,那边夜幕降临了……

噢!时光如能倒流!往昔如能复来!纳塔纳埃尔,我真想带你去领略我那充满爱情的青春年华,那时生命在我身上像蜜一样流动。——尝到那么多幸福,灵魂是否终能得到慰藉?须知我曾在那里,曾在那些花园里,那正是我而非别人,倾听着芦苇的吟唱,呼吸着花香,凝视并抚摩着那孩子——无疑,每度新春都伴随一种欢乐。然而,过去的我,那另一个人,噢,我如何才能复归为那个人啊!——(现在,雨敲打着城中的屋顶,我的房间孤零零的。)这正是洛西夫那边放牧归来的时候,羊群从山上返回;沙漠在夕照中金光闪闪;傍晚的宁静……现在;(现在)。

6月之夜——巴黎

阿特曼,我思念你哟;比斯克拉,我思念你的棕榈。——图古尔特,我思念你的黄沙……——绿洲,沙漠的热风是否还在肆虐,刮得你的棕榈飒飒直响?晒裂的石榴,你是否听凭酸涩的籽粒坠落?

舍特马,我记得你那清凉的溪流,还有你那一靠近就出汗的温泉。——坎塔拉金桥哟,我记得你清亮的早晨和迷人的黄昏。——宰格万,我又看到你那无花果树和夹竹桃。——凯鲁万,我又看到你的仙人掌;苏塞,我又看到你的橄榄树。——乌马什,我想象你的荒凉,沼泽中间的断壁残垣的城市;还有你,晦暗的德罗赫,穷乡僻壤、荒沟芜谷、苍鹰盘旋的地方,我也想象你的萧索。

高耸的舍加,你是否一直凝望着沙漠?——姆赖耶沙漠,你是否还把纤弱的柽柳浸在盐湖中?——特马西宁,你始终还在阳光下憔悴吗?

我记得昂菲达附近那块荒瘠的岩石,每逢春天就从石上淌下蜂蜜来,记得旁边还有口水井,美妇常半裸着身子去汲水。

阿特曼的小屋,一直摇摇欲坠的小屋,你是否还在那里,现在沐浴在月光下?——在那小屋里,你母亲在织布,你那嫁给阿穆尔的姐姐在唱歌或讲故事;离那儿不远,在灰蒙蒙昏沉沉的泉水边,一窝斑鸠在夜间咕咕叫。

欲念啊!多少夜晚我辗转难眠,全神贯注于一种梦想!啊!这梦想如若是暮霭,是棕榈树下的笛声,是幽径上的白衣,是强光衬出的柔和影子……那么我就前往!……

小小的土陶油灯!夜风摇曳着你的火苗;窗户消失了,只有一方天空;屋顶上宁静的夜;月光。

在那空寂的大街小巷,有时一辆公共马车、一辆出租马车驶过;远处,火车长鸣,离开城区疾驶而去,大都市等待着晨醒……

室内地板上的阳台影子,在洁白书页上摇曳的灯光。呼吸声。

现在,云彩遮住月亮,眼前的花园宛若一池碧水……呜咽,紧闭的嘴唇,自信得过分,思绪不安。叫我怎么说呢?“真实的事物。”——他人——“他的”生活重要性;对他讲……

颂歌

——代结束语

献给安·纪德先生

她把眼睛转向初现的星辰,说道:“那些星星的名字我知道,每颗星星都有好几个名字,也各有各的效能。它们的运行看似平稳,实则迅疾,因而才炽热闪光。躁动的活力是它们疾速运行的动因,而光芒则是其结果。一种内在的意志推动并指引它们运行;一种美好的热情使它们燃烧并耗损。唯其如此,它们才璀璨绚丽。”

“那些星星各具效能和力量,因而紧密相连,此星附于彼星,一星系于全体。每颗星都有既定的轨道,并且循规蹈矩,如若改道易辙,势必干扰其他星辰的运行,只因每颗星无不相互依存。每颗星都选择既定的轨道运行,既是它应遵循的,也是它愿遵循的轨道。每条轨道,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命定的,却又是每颗星最喜欢的,是它的心愿所归。它们受一种痴迷的爱所指引,而它们的选择又规定了运动的法则;我们都受制于这些法则而无法摆脱。”

人间食粮 尾声

纳塔纳埃尔,现在抛掉我这本书吧,从这本书中摆脱出来吧。离开我,离开我吧。现在,你缠住我不放,扰得我心烦。当初我对你过分的爱,现在让我不胜其负。佯装教育人我也厌倦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变成我的样子呢?正因为你不同于我,我才爱你,我爱的仅仅是你身上与我不同的东西。教育!——除了我本身,我还能教育谁呢?纳塔纳埃尔,要我如实相告吗?我不断地反躬自省。我自诲不倦。我向来只根据我能做什么来评价自己。

纳塔纳埃尔,抛掉我的书吧。不要在这书中寻求满足。也不要以为别人能代你找到,这种念头正是你的奇耻大辱。假如我为你找来食品,你反而不饿了;假如我为你铺好床铺,你反而不困了。

抛掉我这本书吧,须知对待生活有千姿百态,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去寻求你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吧。别人能做得跟你同样好的事情,你就不必去做;别人能写得跟你同样好的文章,你就不必去写。凡是你感到自身独具、别处皆无的东西,才值得你眷恋。啊!既要急切又要耐心地塑造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为无法替代的人。

新食粮 第一篇

<er top">一</h3>

等到我再也听不见大地的声响,再也吮吸不了大地的甘露那时候,你就会来了——以后也许你要看我这本书——要知道,我这部书稿正是为你写的,考虑到你对生命的好奇心大概还不够,还未以应有的态度赞赏自己的生命这一惊人的奇迹。有时我倒觉得,你要带着我这种焦渴去畅饮,而且也恰恰是我的欲望,令你俯向并爱抚另外一个人。

(欲望一旦变得多情,变得模糊不清,多么令我赞赏啊。我的爱扩散开来,朱庇特哟,一下子就裹住欲望的整个躯体,我就仿佛不知不觉化为云海。)

漫游的清风

爱抚过鲜花。我一心倾听哟,人世初晨的歌。清晨的陶醉,朝霞、花瓣,都沾满了露水……不要过分等待,要听从最亲切的劝告,让未来缓慢地侵入你的肌体。阳光的温暖爱抚变得特别轻柔,多么胆怯的心灵,也会沉迷于爱情。人就是为幸福来到世间,自然万物无不这样指点。

一种弥散的快乐沐浴土地,而这快乐却是大地应阳光的呼唤渗出来的——就像大地制造出这种亢奋的氛围,元素虽还处于抑制状态,但是已经具有生命,要摆脱原初的桎梏……只见错综复杂的法则产生了种种绚丽的现象:四时交替;潮涨潮落;水汽蒸发,又化雨返回大地;日复一日,平静地转换;季风来而复去;活跃起来的万物,都由和谐的节奏维系着平衡。一切都在酝酿着快乐。这不很快就要具有生命,在绿叶中放肆地悸动,很快就要有个名称,分门别类,成为鲜花的芳香、水果的美味、鸟儿的意识和鸣声。因此,生命的复苏,发出信息,复又消逝,恰似水的循环;水在阳光下蒸发,重又凝聚为雨水。

每个动物都是快乐的一个载体。

万物都喜爱生存,而生存之物无不安乐。当快乐变得美味可口时,你就称为水果。当快乐变成歌声,你就称为鸟儿。

人就是为幸福来到世间,自然万物无不这样指点。正因为努力寻求欢乐,植物才发芽,蜂房才酿满蜜,人心才充满善良。

野鸽在树枝间欢跳,——枝丫在风中摇曳,——风吹斜了白色小船,——在透过枝叶可见的波光粼粼的海上,——那海涛卷起雪白的浪尘,——还有那笑声、那蓝天,还有这一切的清亮,——我的姊妹啊,这是我的心在诉说,——向你的心诉说它的幸福。

我不大清楚谁能让我降生到这世上。有人对我说是上帝;不是上帝又能是谁呢?

我的确觉得,人生乐趣无穷,有时我甚至猜想,我出世之前就已渴望生存了。

不过,这种神学的讨论还是留待冬天吧,因为一讨论起来会惹许多闲气。

一扫而光。彻底清除,一切荡然无存!我赤条条立在处女地上,面对要重新繁衍的天地。

嘿!我认出你了,福玻斯!你在结霜的草坪上方披散开浓发。带着你的弓箭来解救吧。你的金箭射穿我这闭合的眼帘,正中里面的阴影;你的金箭胜利了,打败了里面的妖魔。请给我的肌肤带来鲜艳和欲望,给我的嘴唇带来焦渴,给我的心带来迷惑吧。你从九霄向大地投下无数丝线的天梯,我要抓住最迷人的一条。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抓住一束阳光的末端摇荡。

我喜爱你哟,孩子!我要带你一起逃走。要手疾眼快,抓住这束阳光;这就是太阳!卸掉你的负载吧,过去的包袱再怎么轻,也不要让它扯你的后腿。

不要再等待!不要再等待啦!壅塞的道路啊!我要穿行而过。现在轮到我了。那束阳光向我示意。最可靠的向导,就是我的欲望,而今天早晨,我对一切都充满了爱。

万道光线交织,来到我的心上结扎起来。我用千百种敏感织成一件神奇的衣裳。神透过衣衫冲我笑,我也冲神微笑。谁说伟大的潘神已经死啦?我透过呼出的水汽瞧见他了。我的嘴唇也向他伸过去。今天早晨,我不正是听见他喃喃说道:“你还等什么呢?”

我用思想和双手拉开重重帷幕,再也没有眼障,唯见光灿灿、赤裸裸的一片。

春天你这么懒洋洋,我求你要温厚雅量。春天你这么无精打采,我这心投入你的胸怀。我这犹豫不决的思想,随着微风四处飘荡。柔和的光线漫流,蜜一般将我浸透。啊!唯有通过睡眠,才看得见和听得见。我透过眼帘,迎接你的光线。太阳哟爱抚着我,请原谅我的懒惰……痛饮吧,宽容的太阳,我这心田毫无设防。

新型亚当,今天由我来洗礼。这条河流,就是我的焦渴;这片荫凉的树林,就是我的睡眠;这个光身的孩子,就是我的欲念。鸟儿歌唱,就是我爱情的声音。我的心在这蜂房里嗡鸣。能推移的地平线啊,你就做我的边界吧;你在斜阳下还要往远推移,越发变得朦胧,变得蓝莹莹的。

这是爱情和思想的微妙汇流之处。

这页白纸在我面前闪闪发亮。

上帝要化为人形,同样,我的思想也要服从节奏的规律。

我这个善于再创造的画家,在这里要给我的美满幸福的形象涂上最动人、最鲜艳的色彩。

我只想抓住文字的翅膀了。是你吗,野鸽,我的快乐的化身?唔!先不要飞上天空。停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我趴在地上,身边树枝鲜果累累,弯下去接触到青草,拂弄最细嫩的草尖,稍加上野鸽一阵咕咕叫的分量,就摇晃起来。

我写这本书是为一名少年,一名像我十六岁时那样,但更自由又更成熟的少年,为让他日后能从中找到他惴惴不安提出问题的答案。不过,他会提出什么问题呢?

我同这个时代没有多大接触,而同时代人的种种游戏,也从未引起我多大兴趣。我从现时俯过身去,更有甚者,我预感过了一段时间,再回顾今天我们觉得生死攸关的问题,就会很难理解了。

我幻想新的和谐。文字的一种艺术,更为精妙,也更明快,不尚浮华辞藻,也不图证明什么。

噢!谁能把我的思想从逻辑的沉重锁链中解脱出来?我最真挚的激情,一表达出来就走了样儿。

生活可能会更美好,超过人们所允许的程度。智慧并不存乎理性,而是寓于爱中。唉!时至今日,我的生活也过分谨小慎微了。必须无法无天,才能摈弃新的法律。解脱啊!自由啊!我的欲望能抵达哪里,我都必定前往。我喜爱你哟,跟我一道走吧,我要把你一直带到那里;但愿你能走得更远。

遇合

我们从早到晚开心,完成生活的各种举动,就像跳舞一样,又像完美的体操运动员,务求一举一动完全和谐,富有节奏感。马克去打水,压水泵,提水桶,无不合乎精神的节奏。我们要下窖去取一瓶酒,拔开瓶塞,再斟酒开饮,所有动作无不心中有数,都经过分解组合的。我们碰杯祝酒节奏鲜明。我们发明一些摆脱困境的步伐,还发明一些步伐表露或掩饰意乱心烦。有哀悼的快三步,也有贺喜的快三步。有巨大希望的轻快舞步,也有正当向往的小步舞。就像在著名的芭蕾舞中那样,我们既有小口角舞步、大争吵舞步,也有言归于好舞步。我们都擅长集体一致的动作,不过,完美伙伴的舞步则要单独完成。我们发明的最富情趣的步伐,就是大家一齐沿着宽阔的草地跑下坡去洗浴:步伐极快,因为都想跑一身大汗,于是连蹦带跳,而草地又适于大步跨越,同时伸出一只手,好似追赶电车,另一只手则抓住在我们身上飘动的浴衣;我们气喘吁吁跑到水边,欢笑着背诵马拉美的诗句,立刻跳下水。

然而你会说,这一切还缺少点随意性,就很难有多大激情……哦!刚才我忘了讲:我们也有突发的欢蹦乱跳。

我一旦确信我不需要追求幸福,不料幸福就开始常驻心头了,是的,就是从我确信我什么也不需要就能幸福的那天起。我朝利己主义刨了一镐头,心中立刻大量涌流出快乐,足以供所有人畅饮。我随即明白,最好的教导就是表率。我把自己的幸福当成一种使命来承担。

“怎么!”我想道,“如果说,你的灵魂势必要随肉体泯灭,那就尽快欢乐吧。或者,如果说灵魂永存不灭,那么你就有永生永世,不是可以从容地关注你的感官没有兴趣的方面吗?你穿越这个美丽的国度,是不是因为它的魅力很快就要在你眼前剥夺走,你就不屑一顾,拒绝欣赏呢?你穿越的速度越快,目光也就越要贪婪;你逃离得越匆忙,拥抱也就越要果断!我作为瞬间的情人,明知留恋不住,为什么就不能那么深情地拥抱呢?不能专一的灵魂哟,抓紧时间吧!须知最美丽的花朵也最先凋谢。赶快俯身去闻它的芳香吧。永不凋谢的花朵是没有香味的。”

天生欢快的灵魂,你的歌声是清亮的,再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能使之黯然失色。

不过,现在我已然明白,事物都来去匆匆,唯有上帝永存,上帝并不久驻于物体之内,而是寓于爱中,现在我懂得如何在瞬间体味恬静的永恒了。

这种快活的心态,你若是不善于保持,也不要执意去追求。温和而奇妙的景观迎候我睡醒的双眼!我绝不会声称是非物质的化身;但我爱你,无云的碧空。我就像精灵一样轻盈,如若依恋一角蓝天,我就会命丧黄泉。没有比这更具实质性,据我所知来判断。倾听你就意味听得见。我不愿再久等,要品尝这蜂浆。

今天早晨,就像提笔写字的人,知道墨水蘸多了点儿,怕滴在纸上,便写了一些花体字。

<er h3">二</h3>

我心中感激,便每天创造上帝。每天醒来发现自己存在,就不免惊奇,赞叹不已。为什么解除痛苦只带来很少快乐,而欢乐结束却造成很大痛苦呢?其原因就是,你在痛苦中,总想着你没有得到的幸福,而在幸福中,就根本不想你侥幸免遭的痛苦;也就是说,你天生就是快乐的。

一个人该享受多少快乐,要视其感官和心灵的承受力而定。我的份额哪怕剥夺一丁点儿,我也是遭受了抢劫。我无从知晓我出世之前是否渴望生活,但是现在既然活在世上,我就理应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的感激之情极为诚笃,势必就有一颗诚笃的爱心,因此,微风稍许爱抚,就在我心中唤起一声感谢。常怀感激之情,我就懂得将迎面而来的一切化为快乐。

我们的思想抓住逻辑的扶手,就是怕跌跤的心理在作祟。有逻辑,就有摆脱逻辑的东西。(毫无逻辑令我恼火,过分强调逻辑,也让我受不了。)有人爱讲道理,也有人让别人有道理去。(假如我的理智认为我的心不该跳动,那么我却要断言我的心有理。)有人轻生,也有人轻道理。正因为没讲逻辑,我才意识到自身。我最宝贵最欢快的思想哟,我何必还煞费苦心证明你的产生是合理的呢?今天早晨,我翻阅普鲁塔克的《名人列传》,看到罗慕路斯和忒修斯一章,这两个城邦国家的奠基人,不是因为是“秘密结合的夫妻秘密”生下来的,就被人们视为神的儿子吗?……

我完全受我的过去的束缚。今天任何行为,无不受我昨日状态的规定。不过,在这急促、短暂而不可替代的瞬间,我的所为却可以逃脱……

啊!能够逃脱我自身!我要跳过自尊强加给我的约束。我迎风张开鼻孔。啊!起锚,去冒天大的危险……但愿这不会给明天造成后果。

我的思想绊到“后果”这个词上。我们行为的后果,自身的后果。我等待自己的,难道只有后果吗?后果,妥协,循规蹈矩,我不想走了,而想跳跃;一脚踢开过去,矢口否认过去,再也不信守诺言:原先我也太守信啦!未来哟,不忠实的,我多么爱你!

我的思想哟,什么海风或山风,才能带着你飞跃?青鸟儿,浑身悸动,拍打着翅膀,待在峭壁的边缘,不管现时把你送到多远,你还是要向前,你已经全神贯注,朝前冲去,逃匿于未来中。

新的不安啊!尚未提出的问题!……昨天的折磨已使我精疲力竭,让我尝尽了苦头,我再也不相信昨天了;我探身望这未来深渊,丝毫也不头晕目眩。深渊的风啊,把我卷走吧!

<er h3">三</h3>

每种肯定都以否定而告终。你自身舍弃的一切,都将存活。一切力图自我肯定的,反而自我否定;一切力图自我否定的,反而得到肯定。完全的占有,只有通过奉献才得以证实。凡是你不善于给出的,反过来会占有你。没有牺牲就谈不上复活。不祭献就不可能充分发展。你自身有意保护的东西,却要日益萎缩。

你怎么能看出果实熟了呢?——一离枝儿就看出来了。成熟就是为了奉献,最终无不成祭献品。

啊!由快感包裹的无比甜美的果实,我知道你必须放弃自身才能发芽。你周身的甜美,让它死掉!让它死掉吧!这厚厚的香甜美味的果肉,就让它死掉吧!因为它属于大地。让它死掉,你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果实如若不死,就只能孤孤单单。”

上帝啊!告诉我如何不是为了死去而等待死亡。

任何美德,唯有舍弃自身才能圆满。果实的无比甜美,就是要追求萌芽。

真正的雄辩是放弃雄辩;个人唯有忘我才能得到确认。只考虑自己的人举步维艰。我一向最赞赏不知其美的美。最动人的线条,也是最柔顺的线条。基督正是放弃了神性,才真正变为上帝。换言之,正是以基督之形舍弃自身,上帝才创造了自己。

遇合

致让-保罗·阿莱格列

(一)

那天,我们信步走在巴黎街头,走到塞纳河街时——你还记得那条街吧——遇见一个可怜的黑人,我们久久地打量他。那是在菲茨巴舍书店前面。我说明这一点,就是因为大家往往只顾抒情,根本不考虑准确性了。且说我们停下脚步,佯装欣赏书店的橱窗,其实是打量那个黑人。他显然十分穷苦,他越极力掩饰穷相就越看得出来;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黑人。他头戴高筒礼帽,身穿合体的短礼服;不过,那顶帽子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而礼服也破得不成样子;贴身固然穿了衬衣,但也许仅仅因为穿在黑皮肤上才显出白色来;他的穷困从他那双磨破的鞋子看得尤为明显。他走路步子很小,完全像一个丧失目标的人,很快就不能往前走了。他每走三四步停一停,尽管天气挺冷,还是摘下炉筒帽扇扇风,再掏出一块脏手帕擦擦脑门儿,然后放回兜里。那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露出宽阔的脑门儿;那目光无神,恰似一个对生活再也毫无指望的人;他仿佛视而不见迎面走过的行人,不过,一见有人驻足打量他,他出于自尊,立刻戴上帽子继续走路。他肯定抱着希望去拜访了什么人,结果空手而归。看那神态,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就像要饿死的人,宁愿饿死也不再去折腰乞求了。

毫无疑问,他要表明,并向自己证明,不光是黑人才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噢!我真想跟上去,看他去哪里;其实,他没有可去的地方。噢!我真想上前同他攀谈,但又不知怎么讲才不会触怒他。再说,当时有你在场,我不清楚你对生命和一切有生命之物,究竟关心到什么程度。

……唉!不管怎么说,我本该上前同他谈谈。

(二)

就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我们乘地铁回来,遇见那个善气迎人的矮个儿男人。他吃力地抱着一个有布罩的玻璃鱼缸;从布罩侧面的开口看得见里面,但是外边又整个儿包了一层纸。起初还真弄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包得那么严实,我不禁笑着对他说:

“这是颗炸弹怎么的?”

于是,他把我拉到灯光旁边,诡秘地回答:

“这是鱼。”

他生性随和,也感到我们很想聊聊,就立刻补充说:

“我把鱼遮起来,免得惹人注意。不过,假如你们喜爱好看的东西(想必你们是搞艺术的),我就让你们瞧一瞧。”

就像母亲给婴儿换襁褓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鱼缸外面的纸包和罩布,同时接着说道:

“这是拿出来卖的,是我养的鱼。瞧!这些小的,每尾十法郎。别看这么小,但你们想象不出这非常稀有。而且非常好看!阳光一照,你们再瞧瞧看。喏!这条绿色,这条蓝色,这条粉红色;鱼本身没有颜色,但是阳光一照就五颜六色了。”

玻璃缸水中有十来条灵活的颌针鱼,轮番游到布罩的开口处,的确色彩缤纷。

“是您养的吗?”

“我还养不少别的鱼!不过,那些鱼我不拿出来卖,太娇嫩了。想一想吧!有的每尾值五六十法郎。买主要到我家去看,只有成交才能拿出去。上周有个喜欢鱼的阔佬,花一百二十法郎买走一尾。那是一条中国金鱼,有三条尾巴,就像帕夏的脑袋……是不是很难养?当然难养啦!鱼食就是个难题,鱼总得肝病。每周要放一次矿泉水,这样成本就高了。如果不这么难饲养,当然就不贵了,那就跟兔子一样了。先生,你喜欢养鱼,应当去我家瞧瞧。”

现在,我把他的地址丢了。唉!真后悔没有去一趟。

(三)

“考虑问题,”他对我说道,“就应当从这一点出发,即最重要的发明创造,还有待于逐一发现。这些发明创造,无非表明观察到了最简单的事实,因为,大自然的所有奥秘都明摆着,我们天天熟视无睹。将来的人会觉得我们很可怜,将来他们利用了太阳光和热,就会可怜我们的照明和燃料,还是千辛万苦从地下开采出来的,不为子孙后代着想而浪费了煤炭。在节俭方面,人是最灵巧的,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搜集不适用或多余的热量,汇总到地球所有热点上呢?会做到的!总有一天会做到,”他以说教的口气继续说道,“等地球开始变冷的时候,就会做到了,因为到那时,煤炭也开始缺乏了。”

“可是,”我见他又要陷入枯燥的玄想中,就想用话岔开,“看您这么洞彻事理,想必您本人一定是个发明家了?”

“先生,”他立刻接过话题,“最伟大的人,不见得最有名气。请问,比起发明轮子、针和陀螺的人来,或者比起头一个发现孩子玩的滚圈能立得住的那个人来,一个巴斯德、一个拉瓦锡、一个普希金又算什么呢?关键就在于观察。然而,我们在生活中,什么也不注意看。比方说吧,衣兜儿,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发明啊!怎么样!您想到了吗?可是,人人都在使用。跟您说吧,只要善于观察就行了。喏,瞧吧,要当心刚进来的那个人。”他突然改变了口气,并扯着袖子将我拉开。“他是个老笨蛋,自己没有任何发明,却总想剽窃别人的发明。在他面前,请您一个字也不要提。(他是我的朋友C,是济贫院的主治医生。)瞧瞧他是如何盘问那个可怜的神父:那边那个绅士,虽然一身世俗打扮,其实他是个神职人员。也是个大发明家。非常遗憾,我同他谈不拢,我认为我同他一起,肯定能干出很大名堂;可是,每次我对他讲点什么,他总像用中国话回答。再说,近来他还总躲着我。等一会儿那老笨蛋走开之后,您就去见他。您会看到,他懂得不少有趣的事情,也看看他考虑问题是否有连贯性……喏,他现在一个人了,去吧!”

“等一下,您先告诉我,您发明了什么?”

“您想知道?”

他身子朝我探过来,随即又猛地朝后一仰,口气异常严肃地低声说道:

“我是纽扣的发明者。”

我的朋友C既已离开,那位“绅士”坐在那里,双手捧着头,两肘支在膝上,于是,我朝那座椅走去。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我就这样同他搭讪。

“我也有这种印象,”他打量我一眼,就说道,“不过,说说看,刚才是不是您在同那位可怜的大使交谈?对,就是在那边独自散步的那位,他就要转过身去了……现在他怎么样啦?当初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他生性特别嫉妒。从他明白少不了我之后,他就再也容忍不了我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冒昧地问道。

“一讲您就明白了,亲爱的先生。他发明了纽扣,大概他告诉您了吧。不过,扣眼是我发明的。”

“因此你们就闹翻了。”

“当然了。”

<er h3">四</h3>

在《福音书》中,我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禁忌。问题倒是在于要尽量以明亮的目光瞻仰上帝,而我却感到,这世上我所贪图的每件物品,都变得不透明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贪恋尘世,整个世界才很快就丧失了透明性,或者说我的目光失去明亮,我的灵魂再也感知不到上帝,抛开造物主而去亲近造物,也就不再生活在永恒之中,不再拥有上帝的王国了。

我又回到你面前,天主基督,正如回到你是活化身的上帝面前。我厌倦了,不想再蒙骗自己的心灵。我童年的神圣朋友,我原以为逃避你,却到处都与你重逢。我确信我这苛求的心,现在只要找到你就如愿以偿。唯独我身上的恶魔还否认你的教导是完善的,否认除你之外,我可以放弃一切,而我放弃一切才能重新找到你。

真正青春的门槛,天堂的大门,新的狂欢迷醉我的灵魂……主啊!让我的迷醉有增无减。要填平这空间,不要让我这灵魂再同你隔断,灵魂失意也不忘天尊……主啊!让我的狂喜更加滋蔓。干涸的沙滩有赤足的脚印,我天真的诗篇也不排除押韵。无忧无虑而狂喜,把过去完全遗忘,我的灵魂游弋在有节奏的波浪上。小树林欢笑,只因鲜花初放,大量鸟儿做巢在哭泣的老橡树上。摇动枝叶吧,欢笑,神圣的节奏!我尝过一种饮料,比美酒还醇厚。光线啊太强烈,穿透我的眼帘!主啊,你的真理,刺伤我的心田。

遇合

那是在佛罗伦萨一个节日。什么节日?记不清了。我的窗外是阿尔诺河滨路,在三圣桥和维奇奥桥之间。我伫立在窗前观赏人群,等待萌生投身进去的渴望,那要到傍晚气氛更加热烈的时候。我朝上游望去,只见维奇奥桥一片嘈杂,人群纷纷跑向那里;那正是在桥中间,没有遮拦,桥上镶缀的房屋在那里中断。我望见人们蜂拥过去,俯在桥栏杆上,伸臂指着浑浊河水中漂浮的一个小物品;那小物品没入漩涡中,再浮出来,被激流冲走。我下楼去询问,行人说是一个小姑娘掉进河里,她由衣裙托着漂浮了一会儿,现在沉下去不见了。靠岸几只小船解开缆绳,有人用挠钩在河中打捞,忙到天黑也没有打捞上来。

岂有此理!密密麻麻那么多人,谁也没有留意那女孩,在她要落水时抓住她?……我走到维奇奥桥。就在小姑娘投河的地点,一个约有十五岁的男孩在回答行人的问题。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看见那小姑娘突然跨过栏杆,就冲过去,抓住她一只胳膊,拎着她悬空待了一会儿,而身后来往的行人却毫无觉察。他要把小姑娘拉上桥,一个人又力气不够,很想喊人帮忙,可是那小姑娘却对他说:“别拉了,让我去吧。”那声调极其哀婉,他终于撒开手。小男孩哭着叙述这一经过。

(他本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无家可归,那身衣衫破烂不堪,但也许还没有那么不幸。我想,他抓住那女孩的胳膊,要同死神争夺她的时候,也一定和她同样感到绝望,心里也同样充满能为他俩打开天堂之门的绝望的爱。他是出于怜悯才撒手的。“恳求……放开。

有人问他是不是认识那女孩;不认识,是头一回见到。谁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后来调查几天也毫无结果。尸体捞上来了,看样子有十四岁,瘦骨嶙峋,衣裙十分褴褛。我真希望多了解些情况!她父亲是不是找了个姘头,她母亲是不是找了个汉子,她赖以生存的东西,在她眼前突然崩塌了……

“可是,”纳塔纳埃尔问我,“你这本书是写快乐,为什么要讲述这件事?”

“这件事,我本想以更简单的语言讲述。老实说,冲击不幸的那种幸福,我绝不要。剥夺别人财富的那种财富,我也绝不要。如果我的衣裳是剥夺别人身上的,那我宁愿在世上光着身子。主啊基督!你摆了宴席,你那天国的盛宴之所以美,就因为邀请了所有人。”

这尘世间还有多么深重的穷困、苦难、灾祸和惨事,幸福的人一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感到惭愧。然而,自己不能获取幸福的人,就无法帮助别人实现幸福。我感到内心有一股要幸福的热切愿望。不过,凡是靠损害别人、强占别人的方式得到的幸福,在我看来都是可憎的。再深一步探讨,就触及悲剧性的社会问题了。我这番道理的全部论据,也挡不住我从共产主义斜坡滑下去。要求富有的人分散其财产,我认为是个错误;况且,期待富有的人自动放弃他们视为生命的财富,那纯粹是痴心妄想。我一向憎恶独占任何财富;至于我的幸福,完全是上天的赐予,死亡从我手中夺不去什么东西。死亡能从我手中夺走的,也无非是零散的、天然的、不受控制和人所共有的财富。尤其是这种财富给我足足的享受,其余的就无所谓了,我喜欢小客栈的餐饮胜过最丰盛的宴席,喜欢公园胜过高墙围起来的最美的花园,也喜欢散步时带着也不必担心的书籍,胜过最珍稀的版本;同样,一件艺术品,如果只能由我一人欣赏,那么它越美,我的忧伤也就越压倒我的快乐。

我的幸福就在于增添别人的幸福,我有赖于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实现个人幸福。

我始终赞赏《福音书》中追求快乐的非凡努力。书中向我们传达基督的话,头一个词就是“幸福的……”他显圣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水变成酒。(真正的基督徒,喝纯净的水也足以沉醉。迦拿的神迹,正是在真正的基督徒身上再现。)然而,经过人们的可恶阐述,才导致崇拜《福音书》,圣化了悲伤和痛苦。只因基督说过:“来找我吧,你们都受苦受难,我会给你们解除苦难。”人们就以为,只有折磨自己,饱尝痛苦,才能去见上帝;人们把上帝给人解除苦难变成了“赦罪”。

我早就觉得,快乐比忧伤更珍稀,更难得,也更美好。一旦发现这一点,无疑这是此生所能有的最重要的发现,快乐对于我来说,就不仅像过去那样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还成为一种道德的义务了。我认为,向周围传播幸福,最有效、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本人做出表率,因此,我决意要幸福。

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幸福而思考的人,可谓真正的强者。”——因为,基于愚昧的幸福,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督的头一句话“幸福的是哭泣的人”,就是让人在快乐中,也要理解悲伤。谁认为这是鼓励哭泣,那么他的理解就大错特错了。

新食粮 第二篇

我思,故我在。——

就是“故”这个词蹩脚。

我思,我就存在;下面的说法也许更有道理:

我感知,因此我存在——或者说:我认为,因此我存在——这就等于说:

我想我存在。

我认为我存在。

我感到我存在。

这三种说法,我倒觉得最后这种说法最确切,也是唯一确切的。因为归根结底,“我想我存在”,也许并不包含我存在的意思。同样,“我认为我存在”,就是模仿“我认为上帝存在”,一种证明上帝的方法,这样照搬未免胆大妄为了。至于“我感到我存在……”在这里,我既是判断者又是当事人,怎么还会弄错呢?

我思,故我在——我想我存在,因此我存在。——因为,我总得想点儿什么事情。

例如:我想上帝存在。

或者:我想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等于两个直角,因此我存在。——在这里,倒是“我”无法确定……可以说,因此这个存在——“我”是中性的。

我想:因此我存在。

完全可以说:我痛苦,我呼吸,我感觉,因此我存在。不错,如果说人不存在就不能思考,那么人存在完全可以不思考。

然而,只要我仅仅感觉到,那么我存在而并不考虑自己存在。通过思考这种行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简单的存在;我是思考的存在体。

我想,因此我存在,就等于说:我想我存在;而“因此”这个词就像天平的梁,是不占一点分量的。天平的两个盘上只有我放的东西,即同样的东西。X=X。颠来倒去毫无意义,引不出任何结果,不大工夫就弄得头疼欲裂,想出去散步了。

搅得我们寝食不安的某些“问题”当然不是微不足道的,但根本解决不了——我们的决定若是依赖这些问题的解决,那就太荒唐了。因此尽可以不管。

“不过,在行动之前,我必须弄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世上,上帝是否存在,是否看见我们,因为,上帝若是存在,我就认为他必然看见我,我就必须首先弄明白是否……”

“您就探究吧,探究吧。在这期间,您绝不会有什么行动。”

赶快将这碍事的包袱放到寄存处,而且像爱德华那样,随即把包裹单弄丢了。

以为可以不相信上帝恐怕更难,除非真的从来没有观赏过大自然。物质极细微的搏动……为什么会动起来?是什么动向?这一信息引我背离无神论,也同样背离你的信仰。物质能穿透也能延展,还能受思想的支配,而思想能同物质结合,甚至融为一体,我面对这种种现象的惊讶,完全可以称为宗教性的。世间万物无不令我惊讶。把我的惊愕称为崇拜吧,我欣然同意。大大超前啦!在这一切当中,我不但没有看到你的上帝的存在,反而看到,反而发现哪里都不可能有上帝,上帝在那里也就不存在。

我准备称为神圣的,就是上帝本身也丝毫改变不了的一切。

这种说法(至少最后几个字),是受歌德一句话的启发,它妙就妙在既不包含信仰一个上帝,也不包含不可能接受一个与自然规律(即与他自身)相对立的上帝,一个不会与自然规律混同的上帝。

“我看不出这和斯宾诺莎学说有什么差异。”

“我并不强调差异。我上面提到的歌德,就乐于承认他得益于斯宾诺莎之处。要知道,每人总有一点吸收别人的东西。我所因袭的或认同的一些人,我乐于敬重他们,就像你们敬重你们教会中的‘神父’一样。所不同的是,你们的传统要依据神的启示,排除任何思想自由,而充满人道的另一种传统,不仅让我的思想任意驰骋,而且还给予鼓励,让我只承认先由自己验证或无法验证的东西是真实的。——这绝不意味着妄自尊大,反而蕴含着谦抑,要极为耐心地思考,但也摈弃那种假谦虚,即认为人只能靠神的启示显灵,单凭自己不能认识任何真理。”

遇合

“近来,人们总谈论我,”上帝对我说道,“许多反响传到我这里,有些还颇为刺耳。不错,我知道现在我挺时髦。可是,关于我的言论,大多我都不喜欢,有的我根本不理解。对了,您是行家(您不是自称有文学修养吗?),请您告诉我,在许许多多谬论中,有这样短短一句话:‘应当自然而然地谈论上帝’……我挺喜欢,是谁讲的呢?”

“这句话是我讲的。”我满脸通红,答道。

“好哇。那么,你听我说,”从这时起,上帝用你称呼我了。“有些人总希望我干预,为他们打乱既定的秩序。这样越弄事情越复杂,还会弄虚作假,完全违背我的法则。让他们好好学习如何服从这些法则吧,让他们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人所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人陷入了困境。”我说道。

“那就摆脱困境嘛,”上帝又说道,“我正是尊重人,才让他们自己应付去。”

上帝接着又说:

“咱们不妨私下说说,这事对我倒也没有多大损害,而且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天地万物仿佛违反我的愿望,从几种原始材料中诞生了。因此,就连最小的芽苞放叶舒展,给我表明的道理,也胜过神学家的所有空论。我一下子创造了万物,自身也就分散在其中,隐匿并消失了。但是随着万物反复重现,结果我同万物融为一体,甚至怀疑起没有天地万物,我是否真会存在;可见,我是在造物中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不过,万物纷乱无序,只是在人的头脑里才排列有序了,例如声音、颜色、芳香,只因同人发生了关系才存在。无比瑰丽的朝霞、最为悠扬的风鸣、水中映现的天光,以及潋滟的粼粼水波,只要还没有经人搜集;还没有通过人的感官变为和谐,这一切就永远是空泛寡味的。我的全部创造物,只有映现在这面敏感的镜子上,才显得有声有色,才显出情调……”

“不瞒你说,”上帝还对我说道,“人类令我大失所望。有些人口口声声自称是我的子民,借口为了更好地崇拜我,就无视我在世间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不错,恰恰是把我称为天父的人,为了表达对我的爱,就苦修斋戒,弄得日益消瘦,他们怎么能推想我看着会高兴呢?……这样干对我毫无益处嘛!”

“我把我最美好的秘密隐藏起来,就像你们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将复活节彩蛋藏在枝叶丛中。我特别喜欢肯花点儿力气去寻找的人。”

我斟酌并掂量我使用的“上帝”这个词,不能不看到它几乎没有实质意义,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随手拈来。它是一个形状不定的容器,内壁能无限扩展,能装下每人喜欢放进的东西,而且只容纳我们每人放入的东西。假如我放进去的是至高无上的神力,那么我对这容器怎么能不诚惶诚恐呢?假如我放进去的是对自身的关切,以及对我们每人的慈悲,那么我对这个容器怎么能不充满爱呢?假如我放进去的是雷霆,旁边再挂上闪电剑,那么我就不是面对暴风雨,而是面对上帝吓得发抖了。

谨慎、良知良能、善良,我根本想象不出人不具备这些品质。不过,人却能脱离开原本的含义,非常模糊地,即抽象地把这一切想象成为纯粹状态,从而塑造上帝;人还能想象先有上帝,先有绝对存在的主,再由他创造出现实世界,转而证明上帝的存在;总之,造物主需要造物,因为,他若是什么也不创造,就不成其为造物主了。可见,这两者始终关联,完全相互依存,说这个少不了那个,提造物主不能丢下所造之物;人需要上帝并不超过上帝需要人,而且更容易想象,无论少哪一方,那么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上帝支撑我,我支撑上帝,我们同在。我这样想,就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了;同时,我也就融解并化入芸芸众生之中。

遇合

“仁慈的上帝,倒还说得过去。”那可爱的女孩对我说道,“喏!算了,我把上帝丢给你了,因为我觉得,同你讨论根本没用。再说,上帝总能反复再现,照一般的说法,他总能找到他的造物。你就是其中一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昨天,本堂神父又对我说:‘上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拯救你,就因为你善良。’然而,你怎么能说你不热爱仁慈的上帝呢?你只要不十分固执,很快就会承认,你的善良是上帝的一部分仁慈,你身上的所有好品质都来自上帝……不过,我来找你,是要同你谈谈圣母。哦!真的,这回我可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问个究竟,你是个诗人,怎么可能不热爱圣母呢?其实,你是热爱圣母的,只是自己不觉得,更确切地说,你因为太傲气,不肯面对这一点。死不认账,你这个人真是顽固透顶!……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清晨在睡梦惺忪的牧场上飘浮的白雾,就是圣母的长袍呢?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突然降到汹涌波涛上的宁静,就是她那制伏蛇的纯洁双脚呢?还有在黑夜里,你欣赏的颤悠悠降落下来的星光,照得泉水粼粼发亮,并在你的心田映现,那正是圣母的目光;微风轻拂树叶的悦耳絮语声,沁入你的心灵,那正是她的声音。圣母的真身,唯独渴求圣洁,毫无邪念的人才能看见。圣母保护人心的纯洁,正是为了能在上面照出自己的仪容。我从来没有见过圣母,是的,还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是圣母,以及我对圣母的爱,使我的心灵免遭玷污。……好啦!要随和一点儿,还是承认并热爱圣母吧,这两者是一码事,你也会让我特别高兴!……而且,圣母无比宽宏大量,她还允许我更加喜爱小耶稣。啊!小耶稣!……不过,我爱他的同时,绝没有忘记他是圣母之子。再说,我们不能爱一个而不爱另一个,同时还爱圣灵。喏,真的,我越想越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固执。我的全部看法……如果冒昧讲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有点愚昧。”

“那好,我们就谈谈别的事吧。”我对女孩说。

我承认长期以来,我把上帝这个词当作废品堆放室使用,把我最模糊不清的概念全丢进去。久而久之,便形成一个轮廓,极不像弗朗西斯·詹姆斯塑造出的白胡子的仁慈上帝,也没有显出多少生命力。正如老人要相继失去头发、牙齿、视力、记忆,最终失去生命一样,我的上帝也逐渐衰老(并不是他,而是我衰老),失去我从前赋予他的种种属性,首先(或最终)失去生命力,或者说失去现实性。一旦我不想他了,他也就不再存在了。唯独我的崇拜还能把他创造出来。我的崇拜可以离开上帝,而上帝却离不开崇拜。结果就像照镜子玩,我一旦明白自己是中心人物,就不再玩了。但是在一段时间,这个丧失了自己属性的圣体,还要躲进美学中,即躲进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数字的和谐中……现在,我连提一提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前我称为上帝的那一大堆模糊的概念、情感、呼唤,以及呼唤的回声,如今我知道了,只是通过我,只是在我心中才存在,但如今想起来,我却觉得,这一切比整个世界,比我自身和全人类都更值得关注。

多么荒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竟然造成我们四分之三的苦难,而且还留恋过去,怎么也不开窍,不明白只有今天的快乐让位,明天的快乐才有可能;只有前浪退却,波浪才能呈现曲线美;而每朵花必须凋谢才能结果,而果子不落下来死掉,就不能保证再次开花结果;因此,就连春天也偎靠在冬天的门槛上。

上述的考虑促使我,而且始终促使我更注意倾听自然历史的教导,而不是人类历史的教导。我认为人类历史的教导收益不大;这种教导始终恍惚不定。

多么纤细的一棵小草的生长,也要服从一成不变的法则,而那些法则脱离人类的逻辑,至少绝不会归结为人类的逻辑。在这里可以重新开始探索,虽说难免失误,但是经过更严格的观察,更巧妙的比较,总能越来越接近永恒的真理,接近一个理解并超越我的理智的上帝,我的理智无法否认的一个上帝。

一个不讲慈悲的上帝。其实,你的上帝也只有你所赋予他的那点慈悲。赋予他的无不具有人性。只差完全变成人了。只能如此,必须从这点出发。必须出发了。

仁慈的上帝和希腊诸神两相比较,我更倾向于信奉希腊诸神。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那种多神论极富诗意,也就等于一种根本的无神论。而人们谴责斯宾诺莎的,也正是他的无神论。其实,他面对基督鞠躬所怀有的爱戴、崇敬,甚至笃诚,往往超过天主教徒,我指的还是最顺从的天主教徒。当然,他敬奉的是一个无神性的基督。

基督教假说……不可接受。

然而,这一假说,唯物主义的看法却动摇不了。

是不是因为发现并揭露上帝的一种手法,我们就认为抓住他的过错了呢?

是不是因为明白了闪电的形成,我们就要剥夺上帝的雷电呢?

“星星太多了,人太多了。”X想道。他相信,也许他以为能在地球周围的天空,发现足数的星体,恰好可以维系地球悬空并运行,给予它光和热,还能让诗人们幻想。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把我们的地球看作宇宙的中心。“这样一来,也就不存在救世了。”他说道,“对我来说,基督如果不再是中心,不再是一切,那就什么也不是了。”

然而,两者必居其一,可是我始终未能确认,究竟哪一种最难构想:一个容纳无限星体的无限空间;一个容纳有限星体的有限世界,其中一个星体也不多,然而越过那些星体运行的空间,还能看到什么呢?我的神思撞到一个界标。一个不能再翱翔的虚空。一个有存在物的障碍,或者一个无存在物的禁区——既不存在主体,也不存在客体。——如是逐渐消亡,那么从哪儿开始的呢?这种虚无,究竟是存在物缓慢减少,还是骤然完全消失呢?

不对,这一切都不着边际。不过,从前人们不是照样诧异:大地怎么能有尽头,尽头又在哪里呢?直到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大地是圆形的,从它规则的圆周一点出发,又能到达出发点。

我干脆抛开了信念,我已确信人的思想不可能有这种信念。承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自己臆造或者接受一些人为的东西,并竭力不以为是虚假的呢?……还是学会不要什么信念呢?我就是潜心探究这件事。我绝不认为,人丧失这种信念,就会悲观绝望。

新食粮 第三篇

<er top">一</h3>

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快乐中得到的教益多于书本,为什么我越看书越糊涂。

这既不用深思熟虑,也不用讲究方式方法。我不假思索,一头就扎进这欢乐的海洋,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海洋上游泳,根本不会沉下去。正是在快乐中,我们才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这不用下什么决心,我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投入。早就听说人本性恶,但是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不过,我对自身不如对别人的好奇心强烈,更确切地说,肉欲隐隐导向销魂的冲动,促使我挣脱自己。

探究伦理道德,在我看来并不多么机智,甚至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停止寻找自我,就是要重新投入爱中。

在一段时间,要舍得抛开任何伦理道德,不再抵制欲念。唯有欲望能给我教益,因此我听凭驱使。

遇合

“唉!”那可怜的残疾人对我说道,“哪怕有那么一回呢!哪怕有一回,能像维吉尔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搂在怀里……我觉得领略这次快乐之后,就是再也尝不到别的欢乐,就是死了,我也都认了。”

“可怜的人哟!”我对他说道,“这种快乐,只要尝过一回,你就会希望多多尝几回。假如你是诗人,在这类事情上,回忆比想象给你的折磨大得多。”

“你这是想安慰我吗?”那人反问道。

然而有多少回,我正要采撷快乐之果时,却像个禁欲者那样,猛然掉头而去。

这绝非放弃,而是一种十足的观望态度,看看这种欢悦究竟如何,也是一种十全十美的预测。因此,这种快乐实现了,我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收益,就只能弃之不顾了,我深知一场欢乐有所准备,以求确保,就只能使其乏味,而一场惊喜完全把人抓住,才是最甜美的。不过,至少我还能从内心消除一切抵触、廉耻、审慎、犹豫和胆怯;这些障碍不除,人在寻欢作乐中也惶恐不安,肉体的快感一旦消失,心灵往往感到内疚。春天常驻我心间,而我在旅途中所见的天光水色、幼鸟的孵化、盛开的鲜花,我觉得无非是这内心春天的回声。我周身仿佛一团火,能把热情传给别人,就像借火给别人点烟,自己的烟头也会燃得更旺。我抖掉身上的烟灰,眼含炽烈的、传播爱的微笑。我想: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通过幸福这种简单的效应,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了。

尔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的不是欲望减退,也不是厌腻,不是的。然而,在我贪欲的嘴唇上,欢乐往往提前兑现,留下过快衰竭的印迹。我认为占有不如追求那么有价值,我也越来越喜欢焦渴而不是解渴,越来越向往快乐而不是享乐,越来越想无限扩展爱而不是得到满足。

遇合

我去瓦莱村探望。他说是快要康复,其实快要死了。他病得脱了相,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噢,还不行,真不行了。”他对我说,“现在,器官一个接着一个,肝脏、肾脏、脾……全出毛病了。还有我这膝关节!……哪怕出于好奇,你也不妨瞧一瞧。”

他半掀开被子,收拢干瘦的腿伸出来,显露一个大球状的膝关节。他出了很多汗,衬衣贴在身子上,就更显得瘦骨嶙峋。我勉颜一笑,竭力掩饰内心的悲伤。

“其实,你早就知道,要很长时间才能康复。”我对他说道,“你住在这儿还不错吧?空气新鲜。饭食怎么样?……”

“好极了。我能保住这条命,就是因为消化还很好。近几天,我甚至增加了点体重,烧也退了不少。唔!总之,我明显好转了。”

他强颜一笑,脸就变了形,看来他可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再说,春天来了,”我急忙补充说,同时把脸转向窗口,不想让他瞧见我眼中满噙的泪水,“你可以到花园去坐坐了。”

“已经去过,每天午饭后就下去待一会儿。只是晚饭我才让人送到病房来。午饭,我要强撑着去食堂吃,到今天为止也就缺过三顿。回房要爬两层楼梯,有点儿吃力,但是我不着急,上四级就站住喘喘气,总共要爬二十分钟。不过,这样我也稍许活动活动,然后回到床上,心里就高兴极啦!而且,这样也好让人来打扫房间。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怕自己消沉下去……你在瞧我的书?……对,那是你写的。这本小书一直陪伴我。你想象不出,我从中得到多少安慰和鼓励。”

这话比什么恭维都令我感动;老实说,我当初就是担心,这本书只会对身体强健的人产生影响。

“真的,”他又说道,“我病成这样,下楼到花园里,看见花要盛开了,也要像浮士德那样,对正在流逝的时间说:‘你多美呀!……停下来吧!’当时,我看什么都那么和谐、美好……令我难堪的还是我本人,就像这合奏中的一个走调的音符,像这幅画中的一个污点……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很美啊!”

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敞着的窗户,眺望蓝天。继而,似乎十分胆怯,压低声音说:

“我希望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我父母。我呢,实在没有勇气给他们写信了,尤其不敢告诉他们实情。我母亲每次收到我的信,就立刻回信,说我病倒了是我的造化,这是上帝要拯救我,才让我吃这种苦头;我应当吸取教训,改过自新,只有这样,我的病才能治好。因此,我给她写信总说见好了,免得惹她说教……弄得心里只想咒神骂鬼。你给她写封信吧。”

“今天上午就写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说道。

“噢!别用这么大劲儿,把我握疼了。”

他说着笑了笑。

<er h3">二</h3>

我们的文学,尤其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也就是让诗人的额头大大的苍白,目光充满惆怅的神色。这包含着时髦和风雅。快乐则显得粗俗,显得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笑脸往往呈现一副怪态。可是,忧伤却显得雅人深致,因而显得老成持重。

至于我,一直喜欢巴赫和莫扎特,超过喜欢贝多芬,我认为缪塞这句广为传颂的诗:

绝望之歌才是歌中的绝唱

未免亵渎宗教,我认为人处逆境,遭受打击,也不应当自暴自弃。

不错,我知道这其中毅然决然超过放任自流。我知道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折磨,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两个都是因为爱人类。我知道在半人半神中,唯有赫丘利战胜了魔怪、九头蛇妖,以及欺压人类的所有邪恶力量,额头留下忧虑的神色。我也知道,要战胜的恶龙实在太多,现在还有,也许永远也铲不尽……然而,放弃快乐无异于不战自败,无异于认输和怯懦。

时至今日,人仅仅靠损害他人、骑在他人头上来享乐,即使是能达到幸福的那种享乐,我们再也不能允许了。要大多数人在尘世放弃由和谐自然而然产生的幸福,我同样也不能接受。

不过,人类把希望之乡,把这片天赐的乐土糟蹋成如此模样……实在叫众神羞赧。就连摔坏自己玩具的孩子,践踏天天吃草的牧场、天天要饮水的泉流的牲口,以及弄脏自己窝的鸟儿,也都没有如此愚蠢。噢!城市凄惨的郊区!多么丑陋,多么杂乱,又恶臭不堪……郊区哟,我怀着几分理解和爱心,想到你本来可以成为花园,成为环城绿化带,保护最繁茂最温馨的草木,制止个人破坏大众快乐的任何行为。

闲暇哟!我考虑你可能是什么样子!那是在快乐的祝福中充满情趣的游戏啊!而工作,甚至工作,既然得到补偿,也就逃脱了亵渎宗教的诅咒。

哪个进化论者会去设想,毛虫和蝴蝶之间有什么关系——除非他不知道这两者是同一生物。只有同一性,不可能存在进化关系。作为博物学爱好者,我自觉会竭尽我思想的全力,穷尽我思想的全部疑问,去解这个谜。

如果只有极少数人观察这种变化,如果这种变化又十分罕见,那么我们见了也许更要惊讶。然而,面对经常出现的奇迹,大家就不觉得新鲜了。

变化的何止是外形,还有习性、食欲……

“认识你自身吧”,这一格言既有害又可恶。凡是只顾观察自我者,就停止发展了。毛虫若是专心“认识自身”,就永远也变不成蝴蝶了。

我明显感到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多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这种不变,既然我知道也感到它存在,那么又何必去争取呢?我这一生,始终不肯努力认识自己,也就是说,不肯探究自己。我总觉得,这种探究,更确切地说,这种探究的成功,势必给自身存在带来几分局限和贫乏;或者说,只有少许相当贫乏和局限的人,才能认识并了解自己;再确切点儿说,这种自我了解,会限制自己的存在和发展;因为,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还因为人最好不断地保护那种期望,保护一种永恒的、难以捉摸的变化。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忠实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此外,我还认为,这种反复无常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正好应合某种深藏的连贯性。我同样认为,在这方面和其他方面一样,我们总受语言的欺骗,因为言语强加给我们的逻辑,往往比生活实存的还要多,而我们身上最可宝贵的,正是尚不确定的东西。

<er h3">三</h3>

我有时乃至经常出于恶意,说别人的坏话比自己想讲的还要多,也出于怯懦,怕得罪作者,对许多作品、书和画说的好话比自己想讲的还要多。有时我冲一些人微笑,心里却觉得他们了无趣味,而且还佯装觉得一些蠢话十分风趣。有时我感到无聊得要命,却还装作很开心,不忍走开,只因人家对我说:“再待一会儿吧……”我容许自己的理智制止心灵的冲动是常事;反之,内心沉默而嘴上高谈阔论也是常事。有时,为了赢得别人的赞同,我就做出蠢事;反之,我认为应当做的事有时不敢做,心知做了也得不到别人的赞同。

追惜“活跃的年代”,是老年人最徒劳无益的日常营生。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难免。你鼓励我这么做,认为这种追悔能不知不觉将迷魂召回来。不过,你误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质。我心头痛悔的是“毫无作为”,是我在整个青年时代,本来能够做并应该做的事情,却被你的道德观制止了。你那道德观我再也不相信了,当初它最妨害我的时候我却认为最好遵奉,结果我为满足自尊心而拒绝了肉体的需要。须知人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心灵和肉体就最适合恋爱,最有资格爱,也最有资格得到爱,拥抱起来最有劲儿,好奇心最强烈也最有教益,情欲也最有价值,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年龄,心灵和肉体最有力量抵制爱情的撩拨。

当时你称作的,我也随你称作的“诱惑”,正是我所怀恋的;如果说今天我感到懊悔,那不是因为受了几次诱惑,倒是因为抵制了许多诱惑,而后来我再去追求,那种诱惑已经不那么迷人,对我的思想也不那么有益了。

我懊悔自己的青春时代郁郁寡欢,懊悔当初看重虚构的而轻视现实的东西,懊悔自己背离了生活。

“噢!多少事情,我们本来可以做却没有做……”他们要辞世的时候会这样想,“多少事情,我们本来应当做却没有做!由于种种顾忌,由于延误时机,由于懒惰,总是这么想:‘嗳!反正有的是时间。’由于没有抓住一去不返的每一天,没有抓住再难寻觅的每一瞬间。由于总往后推,迟迟不做决定,不努力,不拥抱……”

光阴逝去再难追寻。

“噢!要轮到你了,”他们会想道,“你可得机灵点儿,抓住每一瞬间!”

我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确定时刻,正处于我所占据的空间这个点。我绝不同意说这个点无关紧要。我伸直双臂,说道:“这是南,这是北……我是结果,也将是原因。决定性的原因!一次机会,永世也不会再有了。我存在,不过我要弄清存在的理由。我要了解我为了什么活在世上。”

我们怕人讥笑,往往就十分怯懦。许多青年很有抱负,也自认为浑身是胆,然而他们一听人说他们的信念纯属“空想”,就立刻泄了气,唯恐自己在明智的人眼中成为幻想者。就好像人类的任何重大进步,不是一个个空想变成的现实!就好像明天的现实,不是昨天和今天的空想!除非未来仅仅是过去的简单重复,而这种看法最能剥夺我生活的一切乐趣了。是的,不抱着进步是可能的想法,我就会觉得生活毫无价值了。我在中赋予阿莉莎的话,现在当作我的来引用:

“不是处于进展的状态,无论多么幸福也不可取……不是‘进展性’的一种快乐,我一概不屑一顾。”

没有多少妖魔鬼怪值得我们那么惧怕。

妖魔鬼怪产生于恐惧——惧怕黑夜和光亮,惧怕死亡和生命,惧怕别人和自身,惧怕魔鬼和上帝,此外,你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恐吓我们了。不过,我们还生活在用来吓人的妖怪的威慑之下。是谁说过:敬畏上帝是智慧的开始。那是失慎的智慧,而真正的智慧哟,你始于恐惧的结束,你教育我们如何生活。

尽可能将信心、悠闲和快乐带往四面八方,这很快就成为我的渴望,成为我不可缺少的幸福的要求。就好像我只能拿别人的幸福铸造自己的幸福,只能出于同情,也可以说受委托品尝他人的幸福。因此,我觉得一切可能阻碍幸福的东西,都是可恨的,诸如胆怯,气馁,互不理解,诽谤中伤,美化臆想的痛苦形象,徒然渴望不现实的东西,党派、阶级、民族或种族的纷争,一切把人变成他自身和别人的仇敌的东西,不和的种子,压迫,恐吓,拒绝,等等。

松鼠不容许游蛇爬行,兔子见到乌龟和刺猬蜷缩起来便逃开。所有这种多样性,在人类也能见到。因此,你不要再指责不同于你的方面。人类社会只有具备多样活动方式,只有促进多样幸福的形式,才可能十全十美。

有些人成为我个人的仇敌,诸如:诲淫诲盗者、大煞风景者、教人意志衰退者、落伍者、迟钝缓慢者、玩世不恭者。

我痛恨一切降低人的价值的东西,痛恨一切减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锐气的东西。因为,我不能接受明智总伴随着迟缓和狐疑。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儿童往往比老人更明智。

他们的明智?……哼!他们的明智,最好不要太看重了。

他们的明智就是尽量少生活,防范一切,务求平安无事。

他们给人的忠告,总有一种墨守成规、停滞不前的味道。

他们就像一些家庭的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弄得孩子无所适从:

“别荡得这么厉害,绳子要断的。”

“别待在树下,要打雷的。”

“别走在湿地儿上,你要滑倒的。”

“别坐在草地上,会弄脏衣裳的。”

“到你这年龄,也该懂事了。”

“还要向你重复多少遍:胳膊不要支在桌子上。”

“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嗳!太太,不见得比您还甚。”

我把快乐比作那一大盆鲜奶,既出乎意料,又是特别期待的。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我们在荒漠中走了一天路,赶到中途住地见到那盆鲜奶。我们穿越的地区,正流行非洲锥体虫病,饲养不了牛羊,因此,我们有几周没喝到奶了。不过,我们却没有觉察到,几个小时以来,我们已经走在能养牲口的地区了。假如青草不是那么高,而我们骑的马再高些,沿途我们就能望见放牧的一群群牲口。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什么奢望,就将就喝热水解渴。那地方的水不洁净,小心起见,我们就烧开了喝,可是总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几天喝了多少烧酒和葡萄酒,也冲不下去,时常反上来。不料,那天晚上,在昏暗的茅屋里,我们发现为我们挤的满满一大盆鲜奶,真是喜出望外。薄薄的浮皮落了一层灰沙,失去了光泽。我们用杯子破开那层薄皮,在经受一天的酷暑之后,看到下面的奶,尤其觉得纯洁新鲜。我们喝下去的似乎不是雪白的奶,而是阴凉、休憩和安慰……

新食粮 第四第篇

<er top">一</h3>

我只喜爱能呼吸并活着的东西。归根结底,我的思想在致力于组织,致力于建设。然而,我要使用的材料,首先还没有检验,也就什么也不可能建设。已经公认的各种概念、原则,我的思想没有亲自辨识之前概不接受。况且我也知道,最响亮的话也是最空泛的话。我信不过那些夸夸其谈的人、那些正统派、伪君子,一碰到就先戳穿他们的高谈阔论。我要弄清楚,在你的德行里隐藏着何等自命不凡,在你的爱国主义中隐藏着何等私利,在你的爱情中隐藏着何等肉欲和私念。不,我不再把灯笼当作星星,我的天空并不会因此而黑暗;我不再听凭幽灵牵着鼻子走,只喜爱现实的东西,我的意志也并不会因此而衰退。

人过去并不完全是现在这个样子,这种信念立刻允许一种希望:人将来也并不完全会是现在这样子。

真的,我也会像福楼拜那样,对着进步的偶像微笑或大笑,因为别人给我们描述的进步,恰如一尊可笑的神像。商业和工业的进步,尤其艺术的进步,简直愚蠢透顶!知识的进步嘛,当然还算得上。不过,我看重的还是人本身的进步!

人过去并不完全是现在这样子,这是缓慢变化取得的,尽管还有神话传说,但这一点我已觉得无可置疑。我们的目光局限于为数不多的几世纪,因而看到人过去同现在差不多,并赞叹从法老时代以来就毫无变化;然而,若是探进“史前的深渊”中,那就大不一样了。如果说人并不始终是这个样子,那么怎么能认为人会永远如此呢?人会变的。

可是,他们想象,而且还要我相信,人类还像那个该死的但丁,永世伫立不动,绝望地喊道:“哪怕每千年能跨进一步,我也早就上路了。”

这种进步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扎了根,并同其他想法相结合,或者降服了其他想法。

(完人的幻想,由于古时能暂时得到平衡,每个时期都产生过。)人类必须超越现状,这一想法令人心驰神往,也立刻降低了一切能阻止这种进步的势力的声望(就像基督徒憎恨邪恶那样)。

这一切将荡涤干净。该扫荡的,还有可能不该扫荡的,因为,两者怎么分得开呢?你要通过维系过去来拯救人类,其实,只有摈弃过去,只有摈弃过去中不再有用的东西,才可能进步。然而,你就是不肯相信进步,说道:“过去如何,将来还那样。”我却认为:过去如何,将来不会再那样。人要逐渐摆脱从前保护自己、今后要奴役自己的东西。

不仅要改变世界,还要改变人。新型的人从哪里出现呢?不会从外部。伙计,要善于从你自身上发现,就像从矿石中能提炼出毫无杂质的纯金属;你期待的这种人,向你自身索取吧。从你自身得到吧。要敢于成为你现在这样的人。不要轻易放过自己。每人身上都蕴藏着极大的可能性。要坚信你的力量和你的青春。要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这事儿完全取决于我。”

通过混杂得不到任何好东西。

我年轻的时候,满脑子尽是杂交、骡子和鹿豹。

选择的可贵。

首要可贵之点:耐心。

与单纯的期待毫无共通之处。不如说耐心同执着相交融。

遇合

(一)

我在波旁内地区认识一位老小姐,她在衣柜里保存了大量陈药,越存越多,几乎装不进别的物品。我见老小姐现在身体完全康健,就冒昧地向她进言:这些药她肯定再也用不着,保存下去恐怕没有什么必要。老小姐听了这话满脸通红,我真以为她要大哭一通。她把瓶装药、管装药和盒装药,一样一样拿出来,边拿边说道:“这药治好过我一次肠绞痛,这药治好过我的疲劳症!有一次腹股沟涂了这药膏,就渐渐化脓消了肿,难保病不复发,留着还有用。有一段时间我大便干燥,服了这药片就立刻见好。至于这件器械,大概是吸入器,不过恐怕坏了,已不好使……”最后,老小姐还向我透露一点,当时她买这些药花了许多钱。听了这话我才明白,这正是她舍不得的原因所在。

(二)

尔后,到了终须抛开这一切的时候。“这一切”,包括什么呢?对一些人来说,就是积聚起来的万贯家财、房地产、一架架的藏书,以及专供寻欢作乐、消磨闲暇的大沙发;对另外许多人来说,撇下家庭和朋友、正在成长的子女、刚刚动手的活计、有待完成的作品、快要实现的梦想;还有想重读的书籍;还有从未闻过的芳香;还有不太满足的好奇心;还有指望你救济的穷人;还有期待的平安和清静……忽然大势已去,一蹶不振。于是有一天,听人这样讲:“你可知道……我刚刚见到,龚特朗,他一命呜呼了。一周以来,他只剩下一口气儿,反复念叨:‘我有感觉,我感到我要走了。’然而还抱一线希望,可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是内分泌腺失调。而且,大夫说他心脏很糟,好像是胰岛素中毒的症状。”“你讲的这些,真有意思。”“据说他留下的遗产好大一笔,还有收藏的绘画和勋章。列出清单全上缴国库,一文钱也不给旁系亲属。”“收藏勋章!真是莫名其妙,人怎么还能有这种爱好!”

别说大话了。你见过死亡,这根本不是什么滑稽事。你极力开玩笑,就是要掩饰你的恐惧,听你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而你这首打油诗也蹩脚得很。

“有可能……不错,我是见过死亡……我倒是觉得,临死的时候,恐惧往往过去了,感觉完全迟钝了。死神是戴着毛皮手套来捉我们的。它先把人弄昏了再掐死,先把我们要诀别的一切变得完全模糊,离开眼前,失去现实性。世界变得极为苍白,也就不难离开,离开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此我就想,死也不会是多难的事情,归根结底,人终有一死。说穿了,如果人生在世不止死一次的话,那也许习惯一下就好了。”

不过,一生未能如愿,死倒是很残酷的。于是,宗教便可乘虚而入,对这种人说:“别担心,到彼界再开始吧,你会得到报偿的。”必须从“此界”就生活。

朋友,什么也不要相信,未经验证概不接受。殉道士的血从来就没有证明什么。哪种狂热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信徒,都能激起炽热的信念。有人会为了信仰而死,也会为了信仰去杀人。求知的欲望产生于疑问。不要再相信了,还是求知吧。正因为缺乏证据,才更要强加于人。不要轻信,不要接受强加的东西。

剧烈的精神震荡——麻痹痛苦……

想起蒙田讲过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从马上摔下来,昏迷过去。卢梭也叙述过一次事故,说是险些要了他的命:“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不知道碰撞、坠落,以及随后的情况,直到苏醒过来……夜已深了,我望着天空,有几颗星星,还有点青草绿树。我最初的感觉是个美妙的时刻。我还能意识到自己,也完全是通过这一刻。这一刻我获得了新生,仿佛觉得我看见的所有物体,充实了我轻松的存在。我全身心沉浸在现时,什么也不记得了……既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害怕、不安的感觉……”

那本博物学的小书,战争爆发时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连书名和作者的姓名都忘记了(那是小开本的英文书,酱紫色封面),我仅仅看了导言部分,那意思是劝人学习博物学。导言中(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说道:所谓痛苦,坦率地讲,是人的虚构,而自然万物都争相让人避免,如果没有人的臆想,还能把痛苦压缩到微乎其微。并不是说生物都不会感到痛苦,但首先那些孱弱的、不适于环境的生物,生灭就似乎没有什么意识。接着举了几个有力的例证,其中一例就是母鸡,它从老鹰的爪下死里逃生,立刻又去啄食了,无忧无虑一如既往。据作者说,我也同意他的看法:这是因为动物生活在现时,感觉不到人所臆想的绝大部分痛苦,既不会追念过去(遗憾、内疚),也不会担心未来。作者继续他的大胆论述,而我一看就立刻同意他的观点。他认为被追逐的野兔或鹿(追逐者不是人,而是另一种动物),在奔跑、腾跳和闪避中获取乐趣。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老鹰的爪子,同一切猛击一样,能使猎物当即昏迷,往往不待猎物感到痛苦就已毙命。不过我也看到,他的论述走得太远,难免显得有悖于常理,但是我认为总括看来完全正确,从自然万物到人类,生存的幸福远远超过痛苦。然而,这情况到人类面前则止步。这也怪人类自己。

人类如若少几分疯狂,本可以免遭兵灾战祸;如若少几分残酷,本可以免受穷困之苦,大大有利于绝大多数人。这不是空想,而是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们大部分痛苦绝不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完全是我们自找的。有些痛苦虽然还无法避免,如各种疾病,但是我们也有治疗的办法。我坚信人类会更强壮,更健康,因而也更快乐,而我们所受的痛苦,差不多全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er h3">二</h3>

我把大自然称作上帝,只是图简便,也是要刺激一下神学家。因为,你会注意到,神学家闭眼不看自然,他们即使偶尔看一看,也不会观察。

与其求学于人,不如求教于上帝。人是虚伪的,人的历史就是遁词和伪装的历史。我从前写过:“一辆鲜菜车上装载的真理,比西塞罗最美好的时代还多。”有人类史,也有十分准确称为博物学的自然史。在自然史中,要善于聆听上帝的声音,不要随便听听就罢了,而要向上帝提出具体问题,迫使上帝明确地回答。不要欣赏一下就罢了,而要仔细观察。

这样,你就会发现,凡是幼小的都十分娇嫩,每个花蕾外面包了多少层!幼芽一旦萌发,起保护作用的表层就立刻成为障碍;幼芽必须冲破苞皮,冲破当初保护它的外壳,才可能生长。

人类珍爱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摆脱襁褓,人类才能成长。断奶的婴儿推开母亲的奶头,并不是忘恩负义。他不再需要母乳了。朋友,你再也不肯从这传统的、由人提纯过滤的奶水中吸取营养了。你已经长出牙齿,能咬食并咀嚼了,就应当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求食粮。你勇敢点儿,赤条条地挺立起来,冲破外壳,推开你的保护者;你只需要自身汁液的冲腾和阳光的召唤,就能挺直地生长。

你也会发现,所有植物都把自己的种子散播到远处。那些种子或者散发着芳香,引来鸟儿啄食,被带到它们独自去不了的地方;或者自身有小螺旋片和小翅膀,能随风飘到四面八方。须知一种植物长期生长在一块土地上,土壤就越来越瘠薄,越来越差了,新一代植物在同一地方,就不能像上一代植物那样汲取营养了。不要去吃你的祖先消化过的食物。瞧一瞧梧桐树和无花果树带翼的种子飞翔吧,它们似乎懂得,靠父辈的荫庇,就只能变得孱弱,衰退下去。

你还会发现,汁液冲腾,总让离树干最远的树梢儿最先鼓起芽苞。要领悟这其中的道理,就要尽量远离过去。

要理解古希腊这个神话:阿喀琉斯浑身刀枪不入,只有一处例外,就是母亲触摸过而变得敏感的那个部位。

忧愁哟,你制服不了我!我通过哀叹和啼哭却听见一首美妙的歌曲。这首歌由我随意填词,它在我感到意志要动摇时给我信心。这首歌由我填满你的名字,朋友,还填满对能勇敢回答者的召唤:

“低垂的额头,挺起来吧!俯视坟墓的眼睛,抬起来吧!抬起眼睛不要望空荡荡的天空,要望那地平线,要望你双脚会走到的地方,新生而勇敢的朋友啊,你准备离开死人腐臭的这些地方,你要让希望带领你向前,绝不让眷恋过去之情拉住你。冲向未来吧。不要再到梦幻中去寻求诗情画意,要善于到现实中观赏吧。现实中若是还没有,那么你就给它增添几分吧。”

尚未解除的焦渴、尚未满足的食欲、战栗、空盼、疲惫、失眠……这一切你都能幸免,朋友啊!我多么希望会是这样!你的嘴唇俯向你的双手,果实累累的树枝弯向你的双手。拆毁所有的垣墙,铲平你前面所有屏障;正是贪婪嫉妒的人在屏障上写道:“私人邸宅,禁止入内。”你的劳作,终于能获得全部报偿。抬起额头,你的心终于充满爱,不再积满仇恨和妒意。是的,终于让空气尽情地抚摸你,让阳光尽情地照耀你,让幸福盛情地邀请你。

我异常兴奋地俯在船头,望着向我扑来的无数波涛、岛屿、陌生国度的冒险,而且已经……

“不对,”他对我说道,“你这景象是虚假的。你看见那些波涛,你也看见那些岛屿,而我们却看不见未来。只看见现时。我看见这一瞬间带来的东西;想一想吧,这一瞬间要从我这儿夺走的东西,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了。谁站在船头往前看,形象地讲,就只看见空茫茫一片……”

“空茫茫一片,却充满可能性。在我看来,过去的不如现时的重要,现时的不如可能的和将来的重要。我把可能和将来混为一谈,认为凡是可能的总要竭力变成现实;而且,如果有人促进的话,凡是可能的,将来必成现实。”

“你可能矢口否认是神秘主义者!然而你完全清楚,这么多可能性,只有一种会变成现实,这就要把其他所有可能性打入虚无之中,本来能成为现实而未成为现实,多么叫人遗憾啊!”

“我更清楚,只有把过去抛到身后才能前进。据说,罗得的妻子就因为要往后看,结果化为一尊盐的雕像,即凝固的眼泪。罗得转向未来,便同自己的女儿睡觉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这本书,就是为你写的哟,纳塔纳埃尔!当初我给你起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哀怨的色彩太浓了;今天我称呼你朋友——你在心里再也不要接受一点哀怨的情绪。

你要力图使哀怨对你毫无作用。自己能获取的,就不要哀求他人。

我已是过来人,现在轮到你了。此后,我的青春将在你身上延续。我将能力传给你。假如我感到你能接替我,那我死了也甘心。我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感到你很勇敢,有这一点,我死而无憾。接过我的快乐吧。把增加别人的幸福当作你自身的幸福吧。工作吧,斗争吧,绝不要接受你能改变的任何不幸。要反复告诫自己:这完全取决于我。你若是曾经相信逆来顺受就是明智,那么就不要再相信了,也不要再追求什么明智。

朋友,不要原样接受别人推荐给你的生活。要始终确信,生活,无论你自己的生活还是别人的生活,能够变得更美好。不要相信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要用来世生活来安慰现世生活,来帮助我们接受现世的苦难。不要接受。有朝一日,你开始明白,生活中几乎所有的苦痛,责任不在上帝而在人类本身,你就不再甘心忍受这一些苦痛了。

不要祭祀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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