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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个张翼德,当阳桥上登,咔嚓响连声,喝断了桥梁,吓退了百万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军阀的士兵们荷枪实弹,步伐整齐划一。排头的士兵吹着铜号、敲着军鼓;街两旁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士兵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人来疯似的,军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仿佛一定要在这醴陵城留下他们骄傲而坚实的脚印,就连队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土匪的脚步都踏着军歌的节奏,显得万分质朴。

人群中,一个青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穿着长衫,转身走进临近的茶楼。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人们对政治都格外敏感。“又捉了三个,那个高的就是刘老黑,哥老会的大头目!”队伍还没走远,就有茶客忍不住议论起来。

“官军都咋了,这般卖力捉匪?”另一个茶客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来!”说这话的茶客有些骄傲。

长衫青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邻座的男子凑过来,对之拱手:“杨老师?”

长衫青年答道:“是我,杨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农。”

“哦,你就是闻名江湖的周……”周世农赶紧以手制止住立仁,四下张望后,对立仁说:“那是以前的诨号,如今我是给革命党做事。”

立仁点点头,接着说:“我原以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长,络腮胡须,短衫下插两把盒子炮。”

周世农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样,被捉住的就不是刘老黑,而是我周世农了!”立仁也跟着笑起来,对自己之前的想象有点自嘲。

周世农切入正题,悄声告诉立仁,湖北的督军萧耀南刚被北洋政府任命为三省巡阅使,隔天就要来巡视地方。此次,他是领了广州革命党的将令来到这里。

立仁很好奇:“不会是汪兆铭吧,革命党领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胆子也大,敢刺杀摄政王呢!”

周世农说:“比汪精卫还要资深,具体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直接的联系人是你的同学楚材,他向我们推荐了你!”

周世农还告诉立仁,楚材去年从美国回到上海,现在在广州。

“哦,他也参加国民革命了?”

“凡有为青年都讨厌庸人气息,崇尚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革命风暴。”

“我杨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坚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农说的那样,在这个处处弥漫革命硝烟的大环境下,凡是有为青年,谁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卫国联系到一起呢?这个本是教书先生的杨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农接着问道:“你父亲杨廷鹤早年随陈其美东渡日本,读过士官学校,回国后一度官至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没错吧?”

“我看不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立仁不解。

“不,这与我们有关系,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怎么样,令尊一向还好吗?”

立仁如实回答:“家父早就不带兵了,隐退醴陵,在家集攒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将领,就这脾气,当初趋新趋得很疾,如今守旧也守得很凶。听说,他与即将到访的三省巡阅使是故交?”周世农的目光灼灼地看着立仁。

杨家宅院内,杨廷鹤正戴着老花镜端详手中的一只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后架上,满是当地出产的各类瓷器,琳琅满目。

“他姨……”杨廷鹤对着外面喊道。

好一会儿,一个女人颠颠地进来:“什么事呀?”

这个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体态丰腴,杨廷鹤的妻子在世时,她管杨廷鹤叫姐夫,如今她是杨家几个孩子的后母,在杨府,人称梅姨。

杨廷鹤问梅姨立仁去哪里了,他是让立仁去郑家瓷窑把盯梢的一只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瓷瓶拿回来,却半天不见儿子踪影。

梅姨说,她哪知道立仁会去到什么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个个对她横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为梅姨用了他们母亲生前的热水袋,就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看。

第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

听到梅姨跟自己唠叨起立青,杨廷鹤立马关心起立青来,让梅姨把立青叫来。

“我的老爷,你可千万不敢再为我训你的宝贝儿子,你训完了,他对你不敢吱声,对我可就……你就息事宁人吧。廷鹤啊,别惹事,一个家外头看着过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图个什么。听话,啊……”梅姨说着,用手抚摸着杨廷鹤的头发。

杨廷鹤和梅姨说的立青是杨家的小儿子,此时,他正顺着街巷向一个制图社飞奔而去,一脸的兴奋。

制图社内,魏大保正认真地低头忙于晒印图纸,立青破门而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魏大保没抬头,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立青张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气,他抄起旁边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声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么青衣啊?是花旦!”

两人争论起来,立青突然问:“你说的是小红杏吗?”

“怎么不是,她那身段儿我熟,穿了一水红旗袍,两只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开衩到这儿。”魏大保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着,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对错号了。魏大保告诉立青,这班戏子要在祠堂那边住几天,大概是因为三省巡阅使来了,备着给唱堂会的。立青哪有心思听大保描述,进屋取来一只木箱子,从内取出光学测量仪。

“我的天哪,你要干吗?”魏大保惊讶。

“快,快搬梯子!”杨立青指手画脚。

魏大保大呼,光学测量仪可是师傅的眼珠子,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洋货,怎么可以拿去看戏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么多,心意已决,他非看清楚小红杏的旗袍是不是开衩开到腰上不可。

见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干脆把梯子搬来推到大保手上,说了声:“还废什么话,赶紧!”转身冲出院子。

魏大保无奈地架着梯子跟着跑。

一前一后,两人飞奔,立青在前胳肢窝里夹着光学测量仪,魏大保在后扛着梯子。到达目的地,立青指挥大保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墙内,戏班子正在排练,板鼓声、胡琴声,夹杂着吊嗓子的女声。立青循声找去,找准位置后,举起光学测量仪。“啧啧啧,还真是小红杏呢!”立青满足地点头。

大保在下面,左顾右盼,焦急万分。

立青继续窥视,嘀咕着:“看看看,杨宗保在给穆桂英捶腰呢,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语,镜片里,杨立仁的身影出现,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在戏台周围溜达,目光里却透着警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立青凝神地看着。

镜片里,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着脚努力地寻觅着,突然,脚下一滑,两片瓦掉落下来,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学测量仪飞了出去,掉在屋顶上,翻滚着越过屋檐,砰地摔到地上,霎时间,魏大保口中的“师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测量仪前,两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杨立青和魏大保顺着墙根走着,他们被师傅开除了。

反正是被开除了,立青干脆来个理直气壮:“开了就开了,那老家伙本来就碍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满地找碴?”

“别充硬气了,你爹能饶了你?”

“也就十五军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说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顾自地丢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两名脚夫抬着一乘滑竿经过,滑竿的帘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当中,好奇地眺望家乡街道。魏大保眼尖,认出这个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华。在大保看来,立华是个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红杏也美,却美得邪分,如今因为那邪分的美丢了饭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颤悠悠地拐弯离去,魏大保两步赶上闷头闲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说:“立青,你小子还真有贵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第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发神秘。

杨家宅院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厨子们把菜一样样端上桌,梅姨讨好地说,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为立华准备的,立华礼貌性地表示感谢。杨廷鹤、立仁也坐在桌前。见立青还不回来,立华又问了一遍,杨廷鹤让大家可以吃饭,不用等立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立青少爷,你可回来了!”立青懒洋洋地迈进杨府,没待他反应过来家中为何张灯结彩,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问用人:“谁在那儿呢?”

“回少爷,是大小姐,她今儿从广州回来了!”

“姐姐,她回来了?”

“还不快进去,问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立青方才意识到之前魏大保所谓“贵人相助”的意思,他远远看着堂屋内的欢声笑语,却没有挪动脚步,放着平日里,要是姐姐回来,他一定会兴奋得跳起来。可今日,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实,他还是有些胆怯,深呼一口气,低着头,小心地进屋。

看见立青,杨廷鹤收敛起笑容,近边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顾吃菜。

唯有立华,站起身,招呼立青:“立青,才回来呀,来来来,坐我这来。”随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边加张凳子。

立青站在门口,偷瞄父亲,杨廷鹤低头不做声。

“瞧你,长个儿了!小胡子也出来了,这才两年没见,成大小伙子了!”立华继续打圆场,事实上,她的确也是很想念立青,家里,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立青走过来瓮声瓮气地:“爹——姨——哥——姐姐——”

梅姨看看杨廷鹤,杨廷鹤依旧严肃,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跟着李师傅学测绘呢。那可是细活,比绣花还细呢,多大的一个醴陵城,到了纸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小块块……”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地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学问大着呢,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能胜任!非大学问不足攻之!非大福泽不足胜之!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杨廷鹤虽是让梅姨别夸立青,心里还是为立青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骄傲的。

梅姨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工作的期望,这真让立青倒吸一口气。

立青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被李师傅解雇了!”

“什么?”杨廷鹤刚夹起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梅姨、立华也很惊讶,梅姨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只有立仁,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

杨廷鹤对着立仁:“我说立仁,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一年,饭碗又砸了!”

立仁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账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杨廷鹤又对着立华:“立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上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中学中学上一半儿,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杨廷鹤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立青。

立青不做声。

立华说:“爹,吃饭吃饭,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没科举,革命了,哪还有什么上大夫进士,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立青?”

杨廷鹤稍微平静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进不是?我不信你们广州学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党!”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如今的广州是全国的赤都,满街都是红色标语,民气昂扬。”立华说着说着,仿佛找到给千万的百姓演讲的感觉,越说越激动,“中国的两大政党,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轰轰烈烈地要搞国民革命,到处都是工人、士兵和几千万组织起来的农民,大学校园更不用说了,那是发表最响亮革命口号的讲坛!”

第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

杨廷鹤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立华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革命的演讲,梅姨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立华,尝尝这个,广州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立青、立仁,你们也尝尝!”

立青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杨廷鹤不住地摇头:“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么,问立华:“哎,立华,你在广州见着楚材没有?”

立华说:“楚少爷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杨廷鹤也很关切:“立华,楚自人那儿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吗?”

立华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学习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是好汉,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杨廷鹤说:“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说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还只一个祖宗呢,华夏始祖。”立华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杨廷鹤转向立仁:“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学生,说话怎么像个女赤党!”

立仁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三省巡阅使要来咱醴陵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巡阅使,就是萧老三!当初我在中枢军咨府任厅长时,他萧老三不过是新军第五镇的一名标统,也是舔了吴大帅腚眼爬上来的。”杨廷鹤很藐视这位巡阅使大人。

立仁又问父亲,这位巡阅使要来视察地方,并安排了堂会,会不会邀请父亲。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里唯我杨廷鹤做过他的上司。不过,他就是邀请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投机小人。”

立仁赶紧说:“可,人家究竟还是三省巡阅使,吴大帅帐下的扛鼎大将。”

杨廷鹤轻蔑地说:“屁,也就是蚕豆芝麻酱!”

立仁不语。

立华暂时住到立青的房间,立青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带回来的点心。

立华心疼地看着弟弟:“慢点慢点,我就知道你没吃饱!”

立青揩揩嘴角边的点心渣子:“我哪敢吃饱,姐,不是你回来了,今儿老头子准少不了十五军棍。”

“咱爹那棍子还留着呢?”

“可不是专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没挨过!”立青想想就觉着冤枉,在父亲眼中,自己永远都是闯祸的那个、惹父亲生气的那个,哥哥立仁似乎就从来没犯过错误,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哥哥。

立华没有接着立青的话往下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实话告诉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块儿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时就已经鸠占鹊巢,我都没跟你说!”

立华叹口气:“我早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回这个家,寒暑假别的同学都走了,只我一个住在学校宿舍呢!”说着,立华把头转向窗口,又叹了口气。

“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勋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第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叹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复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

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劈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脊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呼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注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第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还不醒啊?”

“你就没个正经样儿!”

立青有些不耐烦了:“姐姐,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管我是什么样呢?”

立华低下头:“你知道我这趟回来干什么吗?”

“我昨晚就问过你,可你不说啊!”

“我怀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来:“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脸、摸摸头,确定不是在梦里头。

立华索性说下去:“我有了身子了,两个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吓跑了:“你,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立华的眼神是真诚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没明白,你在外头结婚了?”

“结什么婚呀,结婚了我还跟你啰嗦?”

“那你怎么弄的,没结婚你怎么能怀孕呢?”

“我的傻弟弟,没结婚就不能怀孕?”

“那总得有个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没结婚,一高兴,播上种了?”

被立青这么一说,立华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几句,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听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立华不许立青再瞎说。

“你跟我商量什么,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现在看不出来,赶紧结婚吧!顶多也就一先斩后奏,老头子可能不高兴,别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虽吊儿郎当的,心里还是为姐姐着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这样了。

“哪那么简单,要不,我疯了,大老远从广州赶回来?”立华眼圈一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她背过身去。

立青慌了:“别呀,究竟怎么个事呀?那男人也在广州?”

立华点点头,她告诉立青,这个在她身上播种的男人是国民党中负责军事的一个大人物,更让立青吃惊的是,这个大人物还有老婆。

“姐,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还跟他混什么混?混出后果了,淌眼泪也就晚了。”立青觉得姐姐很傻。

“没晚,我得做掉这个孩子!”立华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华点点头:“我回来就是做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烧了,他推推立华的肩膀:“姐,你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广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华惆怅地摇摇头:“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还狠!”

“他打你?”

“他敢!”立华愤恨地握起拳头,对着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过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闹绯闻,影响他往上爬。”

立青虽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男人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他点了点头:“明白了。还不如老头子。老头子可没这么对女人,还算敢作敢为。”

“立青,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立华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惊讶,众人眼中,他是个顽劣的青年,没一样事情能做好,大家都这样评价,他也从来不反对,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他觉得意外,更怕会辜负姐姐。

立华眼圈又红了,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也没有强忍泪水,更加握紧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立青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脸上没有丝毫顽劣的神情。

对于立华的突然回家,梅姨觉得有些蹊跷。书房中,杨廷鹤手执放大镜看着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爷子身上,她好像又闻到前晚上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

第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

前晚上饭毕,梅姨去厨房问用人杨廷鹤的药弄得如何,灶上的一只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让炖的酸辣汤。

梅姨揭开盖子,一股奇异之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这孩子,怎么喜欢喝这个?”

一夜过去,梅姨还能记得那呛人的味道。

“廷鹤,你说广州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广东女子师范,可林家太太说,她家小姐还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你没听立华说吗,都革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杨廷鹤继续端详他的宝贝瓷器,突然,他转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问他,他定烧的瓷瓶拿回来没有?”

立仁从三省巡阅使要举办堂会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来,刚走到巷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立仁问:“干什么去?”

立青头一撇,甩甩头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嘁!”

立仁:“成年人,别成天悠悠荡荡的!”

立青:“成年人怎么了,也没吃你的!”

立仁:“瞧你贼眼飘飘的,我就不踏实,是又要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立青不依不饶:“我贼眼飘飘盯的就是你!”说着,手指着立仁的鼻梁尖,接着又说:“哥,别打听,我的事你别打听,你的事,我也没兴趣!”

立仁心虚起来:“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立青的这军将到立仁心中的要害处,颇为得意:“别问我,问你自己啊!”

正说着,周世农从不远处的茶楼出来,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声。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小混蛋,别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哥哥说话,像你这样的愚氓,芸芸众生,连只苍蝇都不如!”

立青没有屈服,直勾勾地看着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课去吧,杨老师!”说完,他把立仁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远,从怀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回头对着立仁一笑,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走了。

立仁摇头叹息。

立青从家拿了些床单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还在睡梦中,立青不由分说,只顾将床上的被单被套都扯下来,换上他带来的,弄好后,他告诉大保,得用两天这个房间。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让我猜猜,还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么手?”

大保:“是戏班子里的……”

立青对着大保胸口一拳:“扯什么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么?”

立青想了想:“哎,我问你,你知道上哪儿能抓着打胎药吗?”

大保大惊:“我的天哪,还真闹下风流债?”

立青没有正面回答大保的问题:“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帮我去春香楼问问,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儿配打胎药?你不是有哥们同她们挺熟么?帮我问问……”

大保继续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干吗,真有事了?跟哪个丫头做下了?”

立青虎下脸:“别问那么多,你是去还是不去?”

大保有些紧张,赔笑:“去去去,都是哥们,这个忙一定帮啦!”

立青已经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来,立华在家也没闲着,她去到厨房,打开柜子,将里面的红枣、桂圆、红糖一类取出装进袋子,包好后,离开。梅姨从厨房的另一边闪出来,打开柜子,看了后,疑云布满脸上,向杨廷鹤的书房走去……

城北仁和药铺的老板戴着老花镜,手执小秤,不断地从各个小抽屉里抓出药来,称后倒在柜台上的药纸上,一边和抓药人聊天,讨论着三省巡阅使来视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进来,两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流里流气地四处打量。

抓药人离去,老板走过来,立青从怀里摸出一纸方子,抖开了递过去。老板对着方子看了一眼,蓦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立青。

第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

立青诧异:“老板,怎么了?”

老板:“这样的虎狼药,本店概不配售,对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药?你看清楚了?”

老板礼貌地说:“客官,咱是做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两味药就清楚了,不是我吓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负不起责任。”

杨立青笑了:“尹老板,我看你是有点眼神不济了,这方子可是你们仁和店开出去的,还收了人家三十块光洋,居然是虎狼药,要是这样,那还真得报官了!”

老板:“客官你若闲着没事,请到别处消遣去,我还没老到连自己字迹都认不出的程度。”

杨立青:“是吗,那你看看这张方子,又是谁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再抖开递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谁的字迹?我只不过照抄了一张给你,倒闹出公案来了!”

老板低声地:“你是谁,从哪里弄来的?”

杨立青:“等你抓完了药,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从春香楼姑娘身上赚银子的!”

老板笑笑:“吓唬我?行啊小子,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可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仁和药房是谁的股东?去吧去吧,我劝你别惹事……”

老板伸手去抓柜台上的摇铃。

立青也不言语,伸手从腰间掏出手枪,砰地拍在老板面前。老板惊骇得脸煞白煞白。

立青:“别惹它生气,我是讲道理的,可这畜生生来就一副蛮不讲理的脾性,不听劝,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信?你可以亲口问问它呀!”

“客……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抓副药吗……”说着,老板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枪在手上娴熟地玩耍起来。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楼梯,冲进阁楼,他从腰间取下枪,手忙脚乱地用原先的红绸裹好,放回樟木箱内,然后闪身出门。

阁楼内,静静的,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天光泻入阁楼,母亲的画像在尘封中静静地看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立仁走了进来。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枪,打开枪膛后,从怀里取出六颗黄灿灿的子弹,一颗颗装入,装毕,又将枪用红绸裹好,放回原处。

立仁回到城关中学,上国文课,他庄严地在黑板上写道:正气歌。周世农匆匆走来,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脚步,身影从教室窗口晃过。立仁让同学们背诵课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农面前。

周世农小声地问道:“看过地形了?”

立仁:“看过了,开枪没有问题,只要离得够近。开完枪有点难办,除了大门,只有戏台子后面有一出口。”

周世农:“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布满卫队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枪要快,射击后丢枪走人,千万不要多看目标一眼,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爹为我取名立仁,也许就是为后晚上取的呢!”

周世农:“好,有此杀身成仁的决心就好。子弹试过了吗?般配不?”

立仁:“还没试过,应该没问题。”

周世农:“要提前装试,左轮手枪和别的手枪不一样,即便有一颗臭火,也不致耽误别的子弹的发射。有六颗,我想足够了。”

立仁坚定地说:“其实一颗就足矣!”

教室内传来同学们整齐的背书声:“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脸的凛然赴死之气。

夜幕降临,立青和立华出现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摇扇熬药,炭炉子熏得他满头大汗。立华坐在床头,脸上毫无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转向立华:“姐,你再想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该想的,我在广州都想过了,只有华山一条路。”说完,立华叹了口气,“立青,我只能靠你,我们这个家,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立青心疼地看着姐姐,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给立华:“你先看看这个,那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喝药前千万千万先看看这个!”

第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

立华看了看:“那就是说,这药得分三个时辰喝,出现什么症状,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们女人的事,我也闹不明白,什么红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医嘱用就是了!”

立华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华对着立青肩膀一推:“什么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还是有些别扭!”

立华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没着没落了!”豆大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么?还没喝药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喝!”

立华扑哧笑了。

立青:“我先来一小口,把我肚里的蛔虫给打下来!”

立华破涕大笑。

吃饭时间,家人迟迟不见立青和立华的人影,杨廷鹤、立仁、梅姨先吃饭。杨廷鹤划了几口饭,突然问立仁,有什么打算没有?难不成就在这教一辈子书?

立仁没看父亲,夹了一口菜:“教书也很好。”

杨廷鹤停下筷子:“就这?没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还想听什么?”

杨廷鹤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三个,打小就性格迥异,你弟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虽有一些坏习性,人倒率真坦诚。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于色,爱憎皆赋于形,唯有你九曲回肠,九曲回肠呀,温度计插在肛门里也不知你有好些温度?我没说错吧,儿子!”

杨立仁看看父亲,试探性地:“那您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杨廷鹤:“人还是以自然为好,再说,也没什么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亲的又能怎么样呢?”

正说着,梅姨由厨房那边端菜走来。

杨廷鹤对着梅姨:“喊你来吃饭,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梅姨说:“厨房里使妈丫鬟在斗嘴,说是短了一些红枣桂圆什么的,生出些猜疑……”

杨廷鹤笑了笑:“你这人,大事不问,小事上心。”

梅姨觉得冤枉:“哎哟,老爷子,咱这家还能有什么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风水地里,菩萨又保佑,还愁什么?”

杨廷鹤:“短见!短见!”

梅姨:“那您说说高见呢!”

杨廷鹤:“他姨,我就跟你这么说,一个家就像头大蒜,父亲就是蒜柱,孩子们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亲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们的母亲不在了,蒜衣破了,谁再来包裹孩子们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杨立仁咳嗽一声站起来,“噢,父亲,梅姨,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杨廷鹤:“立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立仁:“那您和梅姨接着说,我都吃撑着了,噢,对了,后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块儿赴宴,母亲没了,我这个长子,理应代劳。慢用,父亲!”

提到赴宴的事,杨廷鹤有些奇怪,立仁怎么会如此积极地要求跟着自己一起去见这个自己都懒得见一面的三省巡阅使。梅姨看着立仁离去,回过头来,对杨廷鹤说:“你这三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奇怪!”

魏大保家里,立青好不容易把药熬好,一汪赭色的药汤在碗里扬着热气。立华小心地端起药碗,慢慢地送到唇边。立青不忍看下去,别转脸,吹起口哨,一副与此无关的神情。立华一扬脸,一口气喝干药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严肃地躺在床铺上,等待着……

立青想调节下气氛,逗笑地:“姐,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猛的那种?”

立华:“别这么没心没肺。”

立青:“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华:“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静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话的好。”

立华笑了:“你又威胁我了。”

立青:“本来就是,姐姐不是个随便的人,你说,你从万千男人中挑出这么一个来,爱得愤世嫉俗,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总有点说法才是呀!”

第1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

立华眼睛放光:“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那是怎么一个环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里面,都会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华觉得一股热浪席卷全身,有些紧张,“我现在全身发热,没事吧?”

立青:“革命吗,本来就像分娩时的阵痛,你就当这也是革命。”

立华稍放松:“哟,你还知道马克思的话?”

立青:“立仁带回来的小册子,我瞄过几眼。”

立华惊讶:“立仁?他在读这种书?”

立青不屑:“他除了读书教书还能有什么本事?”

立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帮姐姐压压被子:“想点别的事,可心一点的事儿。”

立华停住说话,努力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么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吗?十万人的集会,二十万人的大游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样的洪流中,呼喊着内地无法呼喊的口号,任何一个人都能直抒自己对国家民族的忧虑和主张,所有人都有一种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愿意为国家的前途去死去奋斗……”

立青冷笑:“也愿意打胎?”

立华一撅嘴:“你真够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点,谁不盼着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晕,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开通,是男人的福气。”

立华:“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骗骗你们女孩子!别信!”

立华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开始颤抖。

立青慌张:“怎么了?姐!”

立华:“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阵阵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没什么,这种事,非疼不可!”

满头冷汗的立华痛不欲生,野兽般号叫起来,两手紧紧掐着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来:“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帮帮我!帮帮我……”

月色静静地笼罩着粉墙黛瓦的醴陵城,仿佛全城都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号叫声和控诉声:“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个东西!野兽!完全是野兽!你让我在血水里打滚,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个浑蛋!充满野心的浑蛋!……”

立青抱住立华:“姐姐,声音小点儿,让人听见了!”

立华:“我太疼了,太疼了,给我拿草纸……”

立青急忙抽身,捧来一堆草纸,立华迅速把草纸塞到身下,当草纸再次出现在立青手上时,已完全被血浸染,红得触目惊心。

自鸣钟当当地敲着,已是深夜,立青和立华还没回来,梅姨披着衣服到门口巡视,一抬头,见着阁楼上的灯亮着,她疑惑地走过去。

阁楼里,立仁对着那支左轮手枪,呆呆地思忖着,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从看戏的人丛中霍然站起,举枪射击,枪管喷出火来,三省巡阅使应声中弹,人群大乱,他毅然丢枪,扬长而去……

多么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楼梯,听到脚步声,立仁从梦幻中惊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枪,走出阁楼,在门边,两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着储藏间灯亮着,还以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两本旧书。”

说完,径自离开,梅姨狐疑地朝阁楼里看看,顺手拉上灯绳。

魏大保趴在窗棂上往内窥视,立华鼓起勇气,要拿起药碗,立青一把夺过药碗,劝道:“姐姐,第三道药,你就别喝了吧!”

立华霍然坐起,披头散发,严厉地对弟弟说:“拿来!喝!我喝!”

立青仍拿着碗不动。

立华命令:“立青,给我拿来!不能半途而废!立青……”

立青颤抖地把药递给姐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立华一股脑儿喝下,猝然倒在床铺上……

梅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似乎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坐了起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门,边上的杨廷鹤呼呼大睡。

第1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1)

梅姨赶到堂屋,一眼瞅见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议什么,看见梅姨,立青赶紧止住。

梅姨正色:“出什么事了?”

立青低下头:“没,没什么!”

梅姨盯着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渍上:“立青……”

立青求助的眼神看着梅姨:“梅姨……”

梅姨对着丫鬟:“见秋,你先下去吧。”待见秋离开,梅姨接着问:“到底怎么了?”

立青小声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说着,梅姨拉着立青,匆匆离开。



三省巡阅使在百姓的期待和议论中,出现在了醴陵城。

杨廷鹤虽瞧不起这个巡阅使,为赴宴,还是很郑重地对着镜子试起礼装来。梅姨恰好端银耳汤经过,廷鹤奇怪这种端汤送水的事情还要梅姨亲自做,梅姨嘴快,不过还是比较隐讳,只说立华不舒服,她要亲自照顾。廷鹤正要细问,丫鬟报告,说是城南林家派人来,要托立华给林家小姐往广州捎东西,来人正等在厢房。

厢房内,一个手拎挎篮的少女等在角落的椅子上,两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她突然听见隔壁屋有人声,似乎是在争执什么,好奇地循声而去。

立青正带魏大保参观书房里的瓷器,大保看得啧啧称赞,立青顺着大保的称赞,把父亲好好夸了一通,他说父亲发愤要振兴醴陵的烧瓷业。大保有些不解,他想象不出来一个曾经带兵打仗的人竟迷上这玩意,立青自豪地说,这叫实业救国,要不是老爷子中了这个邪,说不定还成了三省巡阅使呢!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话一出口,大保就嘲笑立青纯粹自夸。立青急了,干脆说:“早年,我爹的官比萧耀南还大呢!”

魏大保更不信了:“大哪儿呢?你到大街上看看,满处都是岗,人家那派头,卫队腰上插得一色德国驳壳枪!”

立青就是气盛:“驳壳枪算个屁,我爹有左轮手枪,比那驳壳枪不知道金贵多少呢!”

魏大保怎么也不相信他现在置身的地方会有枪,惊讶地看着立青。立青想都不多想一下,脱口而出:“你等着,我这就拿给你瞧瞧!”

立仁和周世农正在茶楼切磋,周世农问立仁:“在你开枪时,令尊就坐在身边,一旦开枪,你考虑过他的处境吗?”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进一步问:“革命者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父亲的呢,你也不要了吗?”

立仁缓过神来:“如果需要,当然可以不要。”

周世农笑笑:“义无反顾?”

立仁:“义无反顾!”

立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弟弟,立青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家的阁楼,一步一步逼近那把在他看来很快就要派上用场、并用此证明自己赤胆忠心的左轮手枪。

立青回到书房,魏大保看好戏似的说:“枪呢?你就吹牛吧!”

立青摸摸脑袋,叹口气:“是呀,我怎么没找着呢?”

魏大保不屑:“得了,你那一套,我早领教了!”

“别动!”

魏大保吓了一跳,黑洞洞的枪口照直对着他,立青骄傲地看着大保,又来了一句:“让你别动!“

魏大保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不动,行了吧,真的假的?”

立青:“咱家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子嘴里的两颗假牙,别的都是真的!”

立青持着枪神气地穿行在瓷器架前,不断地把枪口对准一只只瓷瓶,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大保无比艳羡地紧随其后。

立仁急匆匆地跑回来,和梅姨撞个满怀,梅姨嚷着,廷鹤都等他等了很久,立仁哪有心思和梅姨细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进屋,朝阁楼奔去。

立青还在炫耀那把手枪,一会对着瓷瓶,一会对着几案上的东西,做瞄准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一样东西打烂。林家的那位少女已经站到书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立青渐渐逼近的脚步,她忍不住清咳了一声。立青吓了一跳,扭脸看去,与此同时,食指顿时失去控制,手枪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只华贵的瓷瓶立时粉身碎骨、稀里哗啦。

第1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2)

“啊……”少女面色惨白,用力捂住耳朵。

立青傻傻地看着少女,忘记放下手枪。

魏大保浑身颤抖:“立……立青……”

阁楼里,立仁面对已经打开的箱子,呆住了。很快,枪声从他脚下的楼板连续响起。杨家书房里,连续的枪响,还有满地粉碎的瓷器……立青已经完全手足无措,食指近乎歇斯底里地不断地扣动扳机。

杨廷鹤、梅姨、立仁几乎同时跑到书房,外面一片乱糟糟的脚步人声。

立仁劈手夺过立青手中的枪,打开枪膛,回脸直直地看向弟弟,狠狠地给了立青两记耳光。立青已经完全不知疼痛。

魏大保突然看到,原先座椅上的林家少女惊恐地瞪大眼睛,颈脖处鲜血淋漓,浸淫得整个上衣也变得殷红殷红,半晌,大保冒出一句话:“你,杀人了,立青……”

杨廷鹤大喊:“别打了,赶紧救人啊!”

正说着,一群士兵撞门而入,举枪大喊:“不许动,都不许动!”军官随后赶到,问道:“枪在哪儿?找到没有?”正问着,他一眼看到立仁手上的枪,立仁也注意到军官在看他,欲解释,“别动!”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立仁。

“放下枪,把枪放在地上!”

立仁丢下枪,“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士兵们蜂拥而上架住他。杨廷鹤摆摆手:“误会,实在是误会啊……”

立仁理直气壮起来:“你们抓我干吗,快救人啊!”大家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林家少女身上,她从座椅上,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梅姨冲上去,抱住少女,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少女已然昏迷。

士兵们对枪的关注远大于少女,瞟了一眼少女,便把枪交到军官手上,军官掂了掂手枪,对立仁问道:“你开的枪?”

立青突然清醒过来,大喊一声:“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立青。

立青似乎彻底缓过神来,耸耸肩膀:“我玩来着……没想到,它就响了!”

立仁趁着当口,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少女,就往门外走,大喊:“备车,去城关医院!”士兵们没有阻拦。

军官转向杨廷鹤:“杨厅长,这枪哪来的?”

杨廷鹤:“是我的,都怪小儿玩枪,不幸走火,意外,完全是个意外。”

军官:“您的?”

杨廷鹤:“此枪系鄙人在南京任职时的佩枪,作为纪念物收藏在家,不想惹出这等祸事。顽劣呀,立青!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军官笑了笑:“这也太巧了,杨厅长,值此全城戒严之际,贵府发生枪案,在下不能不予以过问呢!”

杨廷鹤:“我说了,这纯属意外。”

军官:“杨厅长,非常时期出现枪伤案,无论何种原因,也无论枪支何种来源,为了三省巡阅使之安全,我不能不带走贵公子和这支枪!多有得罪了,带走!”

军官一挥手,士兵们上前押走立青,军官又朝杨廷鹤敬了个礼:“此案一旦审结,卑职会给厅长报告。”

军人们走了,愣怔的杨廷鹤:“乱了!乱了!全乱了!”

梅姨来到立华房间,给她送汤羹,把刚才的事情向立华说了一遍。立华奇怪,父亲竟然还有把手枪,两人正唠叨着,门外有敲门声,是立仁来了。

梅姨很关心林家那少女的病情,立仁拍拍身上的尘土,给自己倒杯茶水,坐下:“幸亏那王八蛋枪法不怎么样,差一点,差一点就把脖子打断了,已经动了手术,问题不大!”

梅姨方才松口气,立华为立仁说立青是王八蛋很不悦,瞪了他一眼。

立仁又喝口水:“那王八蛋在警备队说什么了?”

梅姨:“立青能说什么,小孩子顽皮而已。”

立仁:“你让爹提醒他,别他妈瞎说,对咱爹不好!”

立华忍不住了:“立仁,我就不懂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立青,就算他一万个不对,他能瞎说什么?他也就浑点儿,不至于把事情往咱爹头上说,他不是那种人。”

立仁冷笑:“又替他说话,我看你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第1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3)

立华:“哥,你怎么老这么对我说话?这哪像个家呀,咱家什么时候成这样了,啊?”

立仁:“你都这样了,咱杨家还能怎么样?”说完,转身而去。

立华冲着立仁的背影:“阴阳怪气,永远是阴阳怪气的!”

梅姨:“别计较,立仁就这么个人,长子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立华:“不对,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瞧他那眼神的不屑。”

梅姨让立华不要多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情不能包容的,立华低头生闷气,外面,传来杨廷鹤的高唤声:“他姨,在哪儿呢?”

梅姨应着,出去了。立华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廷鹤刚从警备队回来,气呼呼的样子,把衣帽顺手扔给梅姨,让她迅速去钱庄取一千五百大洋回来,五百用于给林家道歉,剩下一千算是给立青消灾,毕竟是戒严期间开枪伤人,即使警备队看杨廷鹤的老面子,对立青的治安处罚还是少不了的。梅姨立即就去钱庄。

立仁走进来,告诉父亲,给林家少女的医药手术费一共花去两百大洋,可能还要用些钱。杨廷鹤已经气不过了,手一挥:“钱的事,找你姨去!”

立仁应了一声“知道了”,正要离开,杨廷鹤一把叫住:“等等,立仁,我想问你一句!”

立仁:“什么?”

杨廷鹤:“你知道你弟弟从哪儿弄到那六颗子弹?”

立仁有些心虚:“他自己没说?”

杨廷鹤:“立青就是不肯说。”

立仁:“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杨廷鹤捋捋胡子:“我就奇了怪了,这把美制点三八左轮手枪子弹稀罕得很,这枪在省内就没有几把,我当初在南京就没能再找着,他从哪儿弄到的?”

立仁:“警备队询问这事了吗?”

杨廷鹤:“那不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吗,你弟弟和我都还没那么傻,跟他们压根不提。”

立仁暗自松口气:“既然如此,父亲又何必要刨根问底呢,就当他是捡来的!”说完匆匆离开。

杨廷鹤来回踱着步子:“捡来的?怎么可能捡来的?”

立青关在城关警备队有一阵子了,这天中午,士兵照例端了饭菜走进来,递给立青一份。看着饭菜,立青就皱起眉头,丝毫没有胃口:“怎么又吃这玩意?你们当兵的也太清苦了!”

士兵:“所以,我的少爷,你得让你家老爷往外掏银子,补贴补贴咱警备队的伙食。”

立青:“那你能不能跟你们队长通融通融,放我回家!”

士兵:“少爷,还提要求呢?老实说,我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你这样待遇的杀人嫌犯。对了,你使得那把枪真是把好枪,可我就不懂了,你怎么一气把六颗子弹全都打光呢?”

立青不好意思起来:“我蒙了,完全蒙了。”

士兵:“是头一次放枪?”

立青点点头。

士兵也点点头,半调侃:“不错,头一次放枪就撂倒一个。”

立青:“班长拿我开心呢!”

士兵:“有一点对你们杨家很不利呢。”

立青:“什么?”

士兵:“哥老会的大头目刘老黑供认,前些时候,有人托他们打广州秘密带来六颗左轮子弹。”

立青:“有这事?”

士兵:“你们家该不会跟哥老会有来往吧?”

士兵吃完了,洗饭盆去,立青愣怔在原处。

不错,警备队查出那六颗子弹的来源,这个消息,周世农也知道了,并且第一时间告诉给立仁。立仁倒觉得这是早晚的事。

周世农点点头:“哥老会的人在大狱里招供了,你我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就得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接着说:“如果刺杀巡阅使的计划泄露出去,你我都是杀头的罪,必须走!你一走就是有哥老会的口供,也没人能证实此事,那就纯粹是一场意外,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

立仁怔怔地:“三省巡阅使安然无恙地回武昌去了,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第1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4)

杨廷鹤正在和梅姨说哥老会的事:“警备队话里话外跟我提哥老会的刘老黑,弄得我一头雾水!”

梅姨惊叫起来:“什么?把咱和土匪往一块儿扯,明摆着在敲诈咱杨家呢!”杨廷鹤叹口气:“有什么办法,我杨廷鹤虎落平阳,谁不能踩你一道儿?儿子在人家手上,枪在人家手上,伤及的无辜也躺在医院里,到哪儿都是不在理呀!”

两人正抱怨着,立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杨廷鹤看儿子一眼,没理他。

立仁鼓起勇气:“父亲,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梅姨看看父子俩,识相地离开。

杨廷鹤严厉地问:“谈什么?”

立仁:“我的事。”

杨廷鹤:“你的事?你的什么事?”

立仁:“所有的事。”

“还嫌你老子烦不够吗?出了这么个逆子,一个醴陵城谁不在戳我杨廷鹤的脊梁骨,我这张老脸扔大街都没人要。”杨廷鹤说着,来回踱步,手举过头顶,仰起头,质问道,“祖宗啊,都什么事呀,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了我杨廷鹤……”

立仁:“父亲……”

杨廷鹤转向立仁:“不说也罢,好好地教书育人,完成祖宗的功德,别学你弟弟。”

立仁:“我已经决定了,父亲,我今晚就得去广州。”

“你说什么,去广州?”杨廷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仁:“其实,家里出的这事,跟立青原本并无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

杨廷鹤霍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你的原因?”

立仁:“爹,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子弹是我拿来的,原本是要杀三省巡阅使的。”

杨廷鹤彻底蒙住了。

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也毕竟是饱经沧桑的,杨廷鹤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找梅姨拿三千块银票给立仁,又让立华这就去警备队转告立青,一定要咬死说,那六颗子弹是自家原来就有的,是从南京带回来的。

立仁很快收拾好行装,接过父亲的银票,就离开了。望着立仁离去的背影,杨廷鹤感慨道:“看来,两个儿子里,还是立青造化大,别看他顽蛮,根子上,还是咱老杨家的种性,坦荡,率真,有情有义。”

梅姨倒有点替立仁着想,她让杨廷鹤也担心担心立仁会不会心里闷着难受。杨廷鹤笑道:“你将来会知道,是立青这浑小子保全了这个家,否则,咱杨家,那就是灭顶之灾。”说完,他让梅姨研墨拿纸,他要给楚自人去一封信。

立华去警备队,按父亲的吩咐,打通关节,把立青领了出来,但那支左轮手枪却被扣下来了。两人离开警备队,便去到城关医院。到医院门口,立青驻足,不敢进去。立华安慰他说,父亲不会一个劲冲着他发火,因为立仁也被搅了进来,并且还突然离家去了广州。

立青一怔,他早就猜测到立仁打小算盘,这下更加坚定了。立青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立华,还说,在立仁打自己耳光时,他就明白,枪里的子弹是立仁装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子弹。立华听着,脸色苍白。

立青悄声说:“我在警备队咬死了没说出他,完全是为了咱爹咱这个家,姐,你不知道,立仁近来一直与广州的秘密社团来往,他老和一个姓周的碰头,我都遇上过,昨天警备队的兵士奉命去捉那姓周的,没捉到,跑了!”

立华有点信了:“难怪父亲要我专门叮嘱你呢,我的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立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天大的事,父亲那种人能急成那样?枪走了火,伤个小姑娘算个屁!”

立华:“他真要刺杀三省巡阅使?他是和咱爹一块赴宴呀,他能完全不计后果?”

立青:“哼,他那人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别人?”

立华沉默了。

杨廷鹤、梅姨和林家的人簇拥着那个少女走出医院,立青转身就跑,立华想拉住,立青还是开溜了,他躲到一个拐角处,闪在墙后面,林家少女颈脖处缠了绷带,目光似在寻觅什么,立青羞愧地低下头。

晚饭时,大家吃得很沉闷,各有各的心事。杨廷鹤突然问立华,近来是否和楚材有联系,立华回答没有。杨廷鹤接着说,楚材的父亲楚自人和他是生死之交,楚自人刚帮杨家摆平了祸事,楚材又和立华打小就有婚约,不如就此成亲算了。

第1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5)

立华心头一震。

立青打了个哈欠。

杨廷鹤扭脸直视立青:“你怎么了?过会,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立青不屑:“怎么了,不过有点乏了,在警备队关的,筋骨又酸又疼。”

立华想笑。

杨廷鹤“砰”地拍了桌子:“你们的眼里都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你们这个父亲?”立华赶紧收住笑容,立青这下没说话。

走到门口的梅姨停住脚步。

杨廷鹤指着立青:“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立青:“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杨廷鹤:“我就见不得你这一脸玩世不恭。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在你这年龄上在做什么啊?已经从士官学校毕业了,你爹那时候的同窗,如今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立青:“爹,你说这个没用,各有各的情况,噢,就说姐姐,当初,你和楚伯伯喝醉了酒,一高兴,两家就成了亲家,有这么办事的吗?一杯酒把人家十几年之后的事都定下来了,也不问问十几年后是个什么情况……”

立华拉拉立青衣角,小声说:“立青!”

立青甩开姐姐的手:“不说不说,我这个败家子没资格说话,说了等于放屁。”

立青站起来,走掉了。立华犹豫了一下,也走了。

杨廷鹤嘟哝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梅姨紧着几步走上前:“廷鹤!廷鹤!别同孩子动气,立青刚关了七八天……”

杨廷鹤:“我看是关少了,关少了,关少了……”

梅姨:“跟自己的儿子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杨廷鹤:“你倒好,站在门口不进来。这会来劝我,你倒是早进来劝啊!”

又一顿不欢而散的晚饭,杨家已经很久没正正经经、和和睦睦地吃一顿饭了。

立青没好气地摔打立仁没带走的物什,立华跟进门:“咱爹算开明的了,你犯不上惹他生气。”

立青:“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一枪赔了他三千大洋不说,还折进去一大堆人情,我挑着话让他出出气,要不,老人家非憋死,唉,你不是要走吧?”

立华:“我这一趟原本是要去上海,解除了负担,你姐该去工作了。”

立青一惊:“工作?”

立华点头:“黄埔军校在上海定制了一批军服,我得赶过去监制,协助运往广州,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立青怔了:“你一走,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

立华:“我都出去三年了,你不是一样过来了吗?我看爹嘴上对你狠,心里头还是舍不得你这老巴子!”

立青:“你刚刚说黄埔军校,是个什么学校?”

立华:“这样的革命大事你完全不知道?”

立青摇摇头:“我一向对广州的事没兴趣。”

立华:“那现在怎么有兴趣了?”

立青:“还不是让咱爹逼的,他张口闭口地提他的日本士官学校,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能听不出来啊?”

立华笑了。

立青突然正经起来:“姐,你说我能去上这个军校吗?”

立华有些顾虑:“可你对它完全不了解呀!”

立青:“了解了,那还用上?上完了不就了解了。”

立华想了想:“我没法为你做决定,这事太大了,你得和爹商量一下。”

立青急了:“那你的事为什么不跟爹商量呢?”

立华噎住了,半晌,眼睛湿润。立青自知语失,欲上前解释。立华狠狠地搡了立青一把,夺门而去。

是夜,杨廷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觉告诉他,家里总有些事情瞒着他。梅姨让他别瞎想。杨廷鹤还是觉得有问题:“立华她生什么病,她这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梅姨搪塞:“这有什么奇怪的,女大十八变,你就别替她操心,孩子有自己的情况。”

杨廷鹤:“不是,打小她和楚材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梅姨:“女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心思,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别人说了不算,就像我对你,我姐在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吓得个要死,不敢说,可是越是心里害怕,越是放不下,给我说媒的人还少?女人呀,在这上头,犟着呢,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第1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6)

杨廷鹤很快警觉:“听你这话,立华已经有人了?”

梅姨笑了笑:“怕还不止呢!”

杨廷鹤一怔:“你说什么?”

梅姨:“我是说,楚家那孩子就算了吧,别硬往一块凑,已经晚了,别让人家骂!”

杨廷鹤一下子撑起身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

梅姨见再无法隐瞒下去,对杨廷鹤耳边一阵嘀咕。杨廷鹤猝然倒在枕上,长叹:“祖宗呀,我杨廷鹤愧对祖宗……瞧我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邪行呢!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次日,梅姨很抱歉地告诉立华和立青,自己最终没有帮立华守住打胎的秘密。立华倒还豁达,她觉得父亲知道也好,也免去了楚家的婚约。提及立青想当兵的事,梅姨让立青还得三思,外头毕竟比不上家里,凡事都有父亲罩着。立青觉得梅姨言下之意,似乎是说父亲并不反对,只要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便放心起来。

梅姨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段,咱家出了多少事,你爹的性情你们也都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说几句话,你们别在意。父亲就是父亲。你们母亲临去的那天,把家里的钥匙都交给我了,她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个不善理财不善管家的人,至于我,有许多做得不到的事,伤了你们的心,别记你姨的仇,我,我也难呀!”说着,她眼圈红了。平日里,梅姨虽有些唧唧歪歪、唠唠叨叨,在杨家三个孩子看来,还喜欢在父亲面前搔首弄姿,况且,之前是他们的姨,现在成了后妈,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可大家心里都知道,梅姨是个好心且热心的人。

看着梅姨伤感,立华姐弟相互看了一眼,立华拉住梅姨的手:“姨,别呀,我们一走,父亲可就全靠你照料了。”梅姨点点头。立华接着说:“就今天吧,立青去广州,我去上海,我自己有钱,立青怕是需要点盘缠。”

立青摆摆手:“别别别,我什么钱都不要,梅姨,您帮我转告老爷子,我欠他的三千大洋,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的!”

梅姨还是从襟内掏出一手绢包来,刚要伸手,立青忙把她手挡回去:“我说了,我什么钱都不要!”

“你这孩子啊,倔脾气和你爹有得一拼!这不是你爹的钱,是你姨我自己的!”说着,梅姨打开手绢,露出一对金手环,“你们俩一人拿一个,这原是你们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看来,我这辈子都用不上啦!”

姐弟俩面面相觑,还是郑重地收下梅姨的礼物。

三人来到杨廷鹤书房,立华轻叩房门:“爹,我和立青来和你告别!”无人答应。立青大声说道:“爹,儿子走了,儿子欠家里的,总有一天会还的!”仍然无人应答。

推开门,房间空空荡荡,钟摆有规律地晃动。

立华和立青整理好行囊,穿过院落,转过廊子,怔住了。杨廷鹤站在门边,默默地注视他俩。杨廷鹤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立青,你终于知道怎么不挨老子的军棍了。你们走吧,别忘了欠我的三千大洋,有你梅姨在,我以后的日子会活得好好的,等着你还我。”

立青垂下眼睛。

姐弟俩迈出杨家大门,看着对他们摆手告别的父亲和梅姨,终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杨家,也离开了醴陵城,奔赴各自的前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未来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包括先他们一步离家的立仁,也亦然。

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穿梭在人流中,有工人、农民、学生,还有军人,有的在电线杆下演讲,有的发着传单。凡是建筑物上,都贴着红色标语,高楼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雪片似的落下传单来,行人们纷纷去捡。

广州,一九二五年,充斥着革命的味道。

杨立青夹在人堆里,他也弯腰捡起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继承孙总理遗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一辆电车从立青面前开过,有几个学生吊在车门外,齐声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实现国民革命!”一声高过一声,听着让人热血沸腾。学生们都举着小旗子,电车整个成了一座红旗招展的行进堡垒。立青万分新奇地看着一切,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第1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7)

立青按着立华给的地址,找到立华的住所,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楼,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走了出来,立青有些不敢确认,待再次对照地址后,他走了进去。

当走进立华的房间,立青更惊讶了,非常精美的公寓套间,客厅、卧室、盥洗室一应俱全,只是,客厅的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已经枯萎。

立青走进卧室,他脱掉鞋子,光脚丫走在檀木地板上,看着羊毛地毯,还有一张双人大床,他抚摸着,心情有些复杂。

在立华家的第一夜,立青睡得还是很香,天光透过窗帘漫射进来,立青揉揉眼睛,突然意识到还得去拜访姐姐的一个好朋友,赶紧起来穿衣。

根据路人指引,立青走到一幢小楼跟前,这里很幽静,只听到鸟鸣声,他鼓足勇气,在门上敲了敲,无人开门。立青犹豫了一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仍是一片幽静,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姑娘面红耳赤地追打着一个男子,冲进客厅,躲闪中,那个男子扶着眼镜,只是笑作一团,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喘息甫定,一眼看到立青:“你是谁?”

立青:“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找谁?”

立青:“请问瞿恩先生是住这儿吗?”

姑娘回身向餐厅叫道:“哥,有人找你!”

传来那男人洪亮的声音:“谁呀?”

姑娘对着立青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一个说了你也不知道的人!”

黄埔军校政治教官瞿恩走过来,打量着立青,立青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几步,憨笑。

瞿恩:“坐坐坐,小伙子,我这个家,什么人都来,各党各派、形形色色,别拘束!”

立青:“我姐让我来这儿的!”

瞿恩一怔:“你姐?谁是你姐?”

立青:“她叫杨立华,我叫杨立青。”

瞿恩笑了:“你早说呀,说了都知道!”

立青还有些拘谨:“我,我是来考黄埔军校的。”

瞿恩点点头:“哦,考黄埔啊。来来来,先坐,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那位姑娘:“嗨,搞了半天,是立华的弟弟呀!”

瞿母也从餐厅出来,她眯眼看着立青:“有点儿像,精神头儿像!”

三个人都在打量他,立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瞿母招呼立青过来吃饭,立青拘束地入座。

瞿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母亲,那是我妹妹瞿霞。”

立青早就听立华提过这一家人,瞿恩先生早年带着母亲、妹妹一块留学法国,一块被驱逐回来,又一块来广州革命,瞿母还是个裹着小脚的革命积极分子,立青想到这点,下意识地朝桌下看去。瞿母很聪明,当即意识到立青这一举动的用意,哈哈大笑:“你姐姐定是说了我这老太婆的小脚吧,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优点,恐怕一句不提吧!”

瞿母慈眉善目,笑声爽朗,一种久违的母亲的感觉涌上立青心头。

瞿霞看上去也很清爽,嘴角微翘,总觉得她在笑,事实上,看着立青傻愣愣的样子,瞿霞是在偷笑。立青对这一家子印象甚好,瞿恩也说,立华和他妹妹瞿霞一起在中央党部妇女部上班,是他家的常客,他们一家对立华印象也颇佳。这么一来二去拉家常,生疏感逐渐消失。

瞿恩问到立青想考黄埔军校的事,立青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坚定地说:“是的,我想考!”

瞿恩问:“你有什么特长?”

杨立青:“我一无所长,就是想考。”

瞿恩:“功课怎么样?数学?理化?国文?”

杨立青:“不怎么样,都不怎么样。”

瞿恩:“那就困难了,考试是有严格规程的,具体操作有一个招生委员会,我虽是招生委员,但我并不能个人说了算。”

杨立青心一沉。

瞿霞有些疑惑,也有些挖苦:“不应该呀,你姐是广东女子师范优等生。你的功课怎么会不好?”

立青瞪了瞿霞一眼,转向瞿恩:“如果……瞿教官如果觉得为难……那我自己想办法吧。”

第1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8)

四人一阵沉默。

瞿母叹:“看把这孩子急的,都说黄埔怎么个好,可这点上还真比不了法国,人家学校连我这六十岁老太太都收,有教无类,挑学生又不是挑姑爷,非得要用那些试题卡人家。”

瞿霞:“哥,要不你找找周主任?”

瞿恩:“这种事找谁也没用,黄埔的制度,谁也不能例外。”

又是一阵沉默。

立青:“我吃好了。谢谢伯母,瞿教官,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站起来,笑得有点落寞。

瞿恩:“等等!我看咱们可以争取一下。瞿霞,我的事太多,你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帮助立青突击补习一下,有针对性的,力保他可以进入面试。”

瞿霞:“我只有下午有时间。”

瞿恩:“第三期招生还有几天。那立青你每天下午过来补课,我这妹妹功课好,俄语尤其好,军校的苏俄军事教材很大一部分她都参与翻译的,军校生需要什么,她熟!我们就努把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看如何?”

立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充满感激。

瞿恩给立青几本书,让他带回去阅读。立青一回来,直接躺倒在卧室床上,他胡乱翻了翻带回来的书,又“啪”地扔在一边,仰脸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敲门声,立青挣扎着爬起来开门,是房东老太太,后面跟着一个军人。军人向立青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呈上一份请柬。

立青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军人说:“建国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上将兹定于七月六日晚,也就是今晚,在广州大饭店举行酒会敬请届时莅临赏光。”

立青万分不解地接过请柬。

天色渐渐暗下来,立青啃着面包,半只面包似乎不能抵挡饥饿,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精美的酒会请柬。然后,他拉开壁橱,一套套军装赫然在目。立青挑出一件试穿,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他第一次觉得一身戎装的自己好不精神,干脆行了几个军礼,一看就不标准,立青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立青还是挑了一套体面的便装来到了广州大饭店,一阵阵欢快的管乐声不绝于耳,一辆辆轿车鱼贯驶上饭店门廊,车内走下将领、政要和他们的家眷。立青定定神,把请柬交给侍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目光流盼的中年男子站在接请柬的侍者身后,疑惑地看着立青,待立青进去后,他从侍者手上取过请柬看,合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酒会现场华丽而热闹,服务生端着各种美味佳肴、酒水穿梭,军政显要以及他们的太太持着酒杯,交谈甚欢。立青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尽情享用美食。一个将领走过来,看到立青的吃相,不禁皱眉,很快,又一个将领走过来,问道:“怎么没见许老总?”对方回答:“听说,临时被汪精卫叫去开会了。”随即,两人议论起当下政事,胡汉民、廖仲恺、蒋介石的名字从他们嘴里一个个蹦出来,立青可不管他们,自顾自吃得开心,两位将领聊了一会,持杯远去。立青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观察全场,忽地,他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远处,立仁一身军装,由同样一身军装的楚材引领着,正逐一与政要们握手寒暄。杨立青赶紧离开座位,朝更角落处走去,他听到身边有人议论:“那是蒋校长的秘书楚材吗?”

“不错,是他!”

“他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不太熟,好像是校务部新来的参谋,楚秘书介绍来的。”

穿行于人丛中的立青被人拍了肩膀,他站住,回头。来者正是先前等在门口、对立青一脸疑惑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叫董建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之所以对立青关注,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在了立青身上。立青这下尴尬了。

董建昌问:“你是立华什么人?”

立青:“我是她弟弟。”

董建昌笑了,变得亲热起来:“哦,那我们应该很近,立华没回广州?”

立青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和姐姐的关系,不过他的语气没董亲热,冷冷地说了一句:“她去上海了。”

第1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9)

董建昌:“她不是早就去了吗,应该回来了。”

立青无语,他不想把姐姐打胎的秘密告诉这个其实和秘密很有关系的人,这时,他看见立仁和楚材正往这边走来,立青盯住立仁和楚材。

董建昌疑惑:“怎么,你认识他们?”

立青:“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说完,朝门外走去。

董建昌追上:“等等,年轻人……”

董建昌也来到立华的住所,他和立青一前一后,抱了一堆食物酒水进到卧室。董建昌看到床上散乱的军装,问立青:“你试过?喜欢吗?”

立青笑而不语。

董建昌像是洞察出立青的心思:“你想考黄埔军校?”

立青一惊:“不行吗?”

董建昌没接立青的话,却向他回忆起自己和立华的事情来。立青不想听,董建昌却坚持要讲,他的眼里,立华曾是广州女子师范的校花,各党各界所有的政治集会都愿意拉立华来站台、造势,谁都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成员。有一次,立华到党部找董建昌借油印机,他们想自己印传单,董让立华把底稿给他看,看后,欣赏起立华的文采来,索性让立华以后就把传单拿到他这里来印,于是,立华和董建昌就有了隔三差五的接触,再后来,董建昌推荐立华到妇女部做宣传秘书,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你骗到这房间来了,你向她单独介绍你们的革命!”

立青突如其来的接话,让董建昌顿时由美好回忆陷入些许尴尬,他只好把话题引回考黄埔军校的事情上。董建昌拧开酒瓶,倒满两杯酒,给立青递上一杯。

“黄埔的教学是当今中国绝无仅有的,如今你所知道的所有中国军队都是军阀个人的私家军队,唯有黄埔军,是革命党的革命军。他们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打仗不为升官发财,不为占据地盘,而是为了党,为了主义。这得了吗?不得了!前途无量!”董建昌说着,对着立青的酒杯碰上去,“喝吧,进了军校可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校规禁止学员酗酒!”

听董建昌这番话,立青对他的印象有点好转,可想到瞿恩的话,他叹息:“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董建昌拍拍立青肩膀:“有志者事竟成吗!”

立青:“白天我见了军校瞿教官,他答应推荐我。”

董建昌皱眉:“一定是你姐姐介绍的,我和她说过多少次,别和那些共产党人搅在一起,她就是听不进。”

立青:“瞿教官不好?”

董建昌也不是觉着瞿恩不好,可他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理想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瞿恩属于前者,自己属于后者。立华很有理想,他不想立华受瞿恩的影响,把理想发挥到理想主义甚至想入非非的地步。

立青听着有些困惑,董建昌一饮而尽,冷笑:“如今广州的这个局面,理想主义能生存吗?生存不了!不信就等着瞧吧!”

立青:“你是说我姐吗?”

董建昌:“不,我说的是你!”

立青的脸冷峻起来。



“0137号!0137号!”

立青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挤出:“有有有,我是,我是!”他终于在冒冒失失中迎来了黄埔军校招考的日子。

立青进门,正步走到考生位置处,长案前坐了诸多招生委员。他看向长案时,怔住了,领衔所有考官的竟是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董建昌。同一案上,瞿恩也在微笑地看着他。立青安下心来,站得笔直看着诸位考官。

董建昌清了清嗓子,“是0137号考生吗?”

“回答主任考官,是0137号考生。”立青肃立。

“我仔细地注意了,你进门的那几步,正步走得不错,比着在校先期生毫不逊色。你是刻意要给全体招生委员展示良好的队列素质?”董建昌带着一丝微笑。

“回答主任考官,家父乃日本东京第三士官学校第七期培训生,是他教过我军人应有的举止,在我七岁的时候。”立青站得更挺了。

考官们都笑了,瞿恩对此略感意外,看向董建昌。

第2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0)

“这么说,你是子承父志。”董建昌也带着笑意,接着问,“可你是否知道,先总理中山先生创建的黄埔军校和那些日本军校有着本质精神的区别?”

“回答主任考官,这是毫无疑义的。所以考生选择了黄埔,而没去日本。”

董建昌进一步问:“那你为什么选择黄埔?”

“回答主任考官,因为它值得。”立青用更为嘹亮的嗓音回答。

“你倒是干净利落!”董建昌赞叹。

“回答主任考官,军人用语,应以简洁为宜。”立青自觉表现良好,精神振奋。

董建昌点点头,看向其他委员:“不错,这理由成立,诸位招生委员,你们可以提问了。”

瞿恩问:“0137号,你刚刚说,你在本质精神上选择了黄埔,我的问题是:何为黄埔精神?”

杨立青已经没有丝毫紧张了,大声答道:“回答考官,简而言之,就是为主义而英勇奋斗的精神;忍苦耐劳,努力奋发的学习精神;为民众为国家不要身家性命的牺牲精神;主动活泼富于进攻的战斗精神。回答完毕!”

瞿恩也赞许地点点头:“我的问题完了。”

考官们小声地交流了一下,某考官扯过一份试卷,看向杨立青:“0137号,我调看了你的数学笔试,你的数学总共得了三十五分……我的问题是,一个连数学简单概念都未能答对的考生,却令人奇怪地做出复杂的正反比例试题,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事先向你泄题?”

杨立青一怔,瞿恩也怔了,董建昌笑眯眯瞥了一眼瞿恩。

立青反应过来:“回答考官,我的数学的确很差,非常差……”

“数学差没有什么,先期同学中数学得零分的大有人在,我是问你,你是否有某些不光彩的作弊行为?”

立青想了想,大悟:“你指那道正反比例题?有人事先告诉了我?”

“不错。”

“这没啥奇怪的,那是我的饭碗呀!”立青反倒得意起来,“父亲见不得我游手好闲,非逼我给一个糟老头子打了一年下手。我的师傅李寿成,民国初年曾协助日本人绘制过湖南各县地图,日本人回国后,把那套测绘设备留给了师傅,我给他做了一年的徒工,绘制地图,吃的就是正反比例。”

立青一边说,考官们嘤嘤嗡嗡起来,瞿恩放松下来,并对立青刮目相看。

董建昌存心想让他表现一下:“你能画地图?那你画一张图让我们大家看看?”

“要不画一张湖南省交通略图?”立青也不谦让,初生牛犊不怕虎。

兵士抬来黑板,立青拿着粉笔,思索起来,考官们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立青拿着粉笔,凭着记忆,娴熟而流畅地画开了,一边画一边嘟嘟囔囔:“师傅对我说,湖南地形不凡,整个图形像个伟人的大脑袋。”

片刻工夫,湖南省图的大形状就成了,考官们惊喜地看到立青坚实准确的手笔。立青手不停画,嘴里也不停地说着:“三湘四水七泽,得天独厚,育养湘人,才有太史公所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才有‘无湘不成军’的俗话……”随着立青把山峰、河流、铁路、港口、主要公路和主要城镇准确而一目了然地画在黑板上,考官们面面相觑。

董建昌看向瞿恩:“瞿恩教官觉得此考生如何?”

瞿恩微笑,“这个考生很可爱。”

“是吗,你是这么看?”另一个考官点头称道,“确有些歪才。”

董建昌说:“历来军校步兵教程中,识图用图最不易为学生掌握,我看该考生人才难得。”

“也是。上次白崇禧将军来校为二期生讲授‘湖南军要地理’,光在黑板上画湖南地图就用去了半个小时,弄得二期生们都不以为然。”又一个考官说道。

董建昌点头:“那就是说,白将军下次再来黄埔讲课,绘图之事可由这娃娃代劳。”

话音一落,列位考官都笑了。黑板前,立青仍在专注他的湖南交通略图,就快完成了。董建昌低头看了看表:“0137号,可以了,可以了。我们不需要你再给我们上地理课了。传下一个考生!”

第2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1)

立青看着黑板上的地图,志得意满地走出考场,瞿恩微笑着看他离开。

立青回到立华的住所,惊异地发现董建昌独自坐在外间。

董建昌:“从瞿恩那儿回来的?”

立青:“是的,他妹妹帮我补了三天的课,我去谢谢他们。”

董建昌“哼”了一声:“谢谢他们?你以为没有我主任考官的批准,你能跨过那道门槛?”

立青愣了,不说话。

董建昌:“我不是在要挟你,你太年轻了,完全不了解事情的复杂程度,你知道不知道,黄埔军官生跨入校门,要履行的第一道组织手续,就是集体加入国民党。”

这完全超出立青之前的精神准备。

董建昌接着说:“你说你和那些共产党人混什么混,自找麻烦不是?”

“可是黄埔是两党合作的产物。”立青很是不解。

董建昌:“那是当初。”

立青越听越困惑:“怎么,现在有变化?两党不再安危共仗,甘苦同尝?”

董建昌:“年轻人,你得放眼未来。”

立青:“未来怎么了?”

董建昌:“我这么跟你说吧,黄埔这道门未来必定出将入相,关系你一辈子的前程,明儿你一步迈进去了,切记不要纠缠到政治里去,目前黄埔,两个人就有三种主义,吵吵嚷嚷,没有意思。你要学会做一个纯粹的军人,什么是纯粹军人?那就是枪里的一颗子弹,枪就是学校,枪的扳机由校长来扣动。”

立青:“蒋中正?”

董建昌:“不错,是他。”

立青:“他发射我们?他决定我们打谁就打谁?”

董建昌:“你不要这么玩世不恭,你今天在考场上就有点玩世不恭。我告诉你,你们校长是唯一可以收拾今天这番局面的人,我看好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立青沉默。

董建昌:“听我的,入校后,绝不要和瞿恩那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前程。”

立青:“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董建昌:“因为,我几乎就是你的姐夫。”

立青瞪大眼睛,无语。

董建昌:“我已经建议招生委员会把你分到步兵科,步兵是军队的祖父,你又有测绘底子,那是最可能出名将的专业。”

立青一怔:“你还真帮我呢,就因为我的姐姐?”

董建昌:“年轻人,就算你是人才,也是需要有人来度你。不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庸俗,如今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都在争取青年,争取人才。所有的方面都清楚,未来决胜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大量地占有人才。”

说完,董建昌起身离去,不久,楼下传来了汽车离去声。立青兀自伫立在房间里,回味着与董建昌的对话,也许,当初只是因为一个冲动产生来黄埔军校的念头已经不自觉地把他带入到更加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政治环境中。

他陷入了沉思。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本校精神,发扬本校精神……”

嘹亮的校歌声震响天际,立青身着军服,意气风发。

“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承先烈生命,发扬黄埔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谨誓。”立青庄严宣誓,“谨誓。”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向第三期黄埔军官生授枪!”仪仗官发出响亮的声音,立青庄严地接过枪。

一排军号向天吹奏,号声嘹亮悦耳。

立青分到步科第五连六班,开学典礼之后,就举行了班务会。大家正襟危坐。

第一个站起来介绍的叫谢雨时,清瘦得很,他扯着嗓子喊道:“我,谢雨时,湖南长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医学院三年预科生。”真没想到瘦弱的身体能迸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哟,大夫!弃医从军?”一个叫吴融的军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吗?”看来好奇的不止吴融一个,汤慕禹跟着问了一句。

第2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2)

谢雨时说话很谨慎:“比一般人略通一点儿吧。”

“行了,咱将来负伤不用愁了,有人救护。”穆震方带头鼓起掌来,大伙应和,也跟着鼓掌。

轮到立青了,立青站起来,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杨立青,入校前游手好闲,舅舅不疼,外婆不爱,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立青同学还是有长处的,测绘出身,了不得!”说这话的是六班班长范希亮,“下一个!”

该吴融说了。“我,吴融,东吴周郎的‘吴’,其乐融融的‘融’,说来惭愧,我原是来为东家大少爷代考黄埔的……我录取了,他落榜了。”吴融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难怪,他原是陕西师范生,家境贫寒,为了帮家里还债,就做起枪手,原想做“媒人”,结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阴错阳差呀。

范希亮严肃地告诫大家:“吴融刚刚说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不要外传,于本班名誉不利,接着来!”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铁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长扳道岔。就这点优点!”

范希亮竖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决定走哪条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夸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说了,我也做个自我介绍。我,范希亮,被指定为六班班长,其实,我不想做官,我来黄埔本意是求学来的。”

唏嘘声四起,来黄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动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补充道:“别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本人入校前系老桂军十五旅旅长。”

大伙都惊得目瞪口呆:“旅长?那还不得少将?”

范希亮笑了笑:“没什么,广州的旅长多如牛毛,兵无实额,枪无实数,队伍零落,系统紊乱。我的那个旅,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进黄埔,是来求带兵打仗的真学问。”

大家更加肃然起敬了。

吴融说:“不得了,自降身价,甘做普通学员。”

谢雨时点头:“你别说,咱六班卧虎藏龙,什么样的鸟都有。”

汤慕禹边笑边说:“该这么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年轻人就是容易自来熟,短暂的班务会顿时拉近大家的距离,立青也觉得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严肃的父亲、对他嘘寒问暖但总觉得别扭的梅姨、总和他犯冲的立仁、让他觉得心疼的立华,甚至那个被他误伤的林家小姑娘……这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快乐的开始不代表一直都会处于快乐的状态,新生训练开始。这一天,空荡荡的操场只孤零零留下了五连六班。区队长大喝:“你们,步科第六班口令声软绵无力,是没吃饱饭呢,还是裤裆里没那玩意?完全像个娘们!”

区队长的话真是刺耳,六班军官生们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却都还是绷直了身体,站在凶神恶煞的区队长面前,听着他的教训。

区队长:“本区队长有责任教导你们,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懂得什么是口令,什么是军队队列生活中至高无上的神圣命令!”

范希亮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吴融和谢雨时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区队长将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满不在乎,充满野性的眼睛挑衅地看着区队长,他可受不了别人这么训斥自己。

“小子,你给我出列!”区队长对着立青吼道,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学员对自己不敬,“你在藐视我!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服气是不是?!”

“我没有!”立青觉得有些冤枉。

话音未落,区队长大喊:“六班长!”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后,关他一小时禁闭!”区队长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释,刚开口,都没发出声音,区队长接着喊:“怎么嫌长?那两小时,关他两小时!”

区队长虽这么说,立青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其他军官生倒吓得发起抖来,大家期待地看着班长,不知道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第2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3)

空气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给出响亮的回答。

区队长很满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终于有点缓和,重新面对六班全体军官生:“作为军官生,只要你站在队列中,就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动作,而只有长官的口令。口令是神圣的,因而决不允许你们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软不拉叽!必须是斩钉截铁的,响亮的,果敢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又看向立青:“还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标准地迈出队列。

“来!照我刚刚的要求,喊一嗓子给我听听!喊呀!给我喊!最简单的指挥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齐……”他又试了一次,竭尽全力地喊,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对着默默的六班全体,区队长接着训示:“你的口令必须像钉子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别以为它是一句简单的口令!”

晚上,立青关在禁闭室里,其他军官生就在露天洗澡冲凉。

范希亮默不作声地冲着,谢雨时、穆震方等讨论起白天区队长的事情,吴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别的班班长只是班长,唯独我们六班班长是旅长,出头的椽子。不整你整谁?关立青的禁闭也是杀鸡给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对吴融刮目相看,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实,还是觉得他能分析到这点相当不容易和独到了。范希亮还是默不作声。

禁闭室里传出立青的声音:“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托枪——枪上肩——”

大家停止议论,目光投向禁闭室。

范希亮给立青送来一盆饭,铁门窗砰地开了一口子,范希亮探着脑袋说:“行了,吃饭了,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谢的目光,接过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没看走眼,你小子是个好兵。”范希亮语重心长地说。立青停住吞咽,静静听着。范希亮继续:“既然当兵,那就得学会服从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这东西,眼前得有对象,想象自己就是军团长,面前全是你的军团,怎么喊都有了,懂吗?”

立青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挂着刚刚蹭到的米粒。

再说立仁,受楚材之命,准备去一个叫文华堂的地方调查。这个文华堂是胡汉民的堂弟弄的一个秘密沙龙,每晚都有粤军军官受他招待,据说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人混在里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立仁需要做的是调查出胡汉民到底想搞什么花招。

文华堂设在一幢临街的独立别墅里,立仁过去时,里面正灯火通明,不时有军官带着女人进出。立仁刚跨过铁栅门,两个黑衣人挡住了他。

“对不起,这是私人场所,非请莫入!”

立仁一怔,但脑子转得很快:“不是我想来,是有人请我来,这是‘文华堂’吧!”

“当然是了,谁请你来?”

立仁瞥了他们一眼:“当然是你们堂主请我来的!”语气颇有自信,就这么混了进去。

别墅里楼上楼下都没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将,没人注意进来的立仁。他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发现楼上有几扇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屋子正开会的军官一齐朝他盯来。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们忙!你们忙!”带上门的立仁回到客厅内。

那扇房门重新打开,堂主出来,他对迎上来的两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语几句,重又回到门内。

立仁回到客厅,独自调酒,那两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然后对着那两个人说:“这两种酒掺起来喝,一定很过瘾!”

其中一个手下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立仁抿了一口:“当然是来品酒的!”

另一个问:“谁请你来的?”

立仁很无辜:“兄弟,讲点礼貌好不好!”

两个人不由分说,架住立仁两只膀子。立仁喊道:“你们这是干吗,别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凭立仁怎么嚷嚷,还是被拖了出去,客厅里有一个牌客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竟是周世农。

第2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4)

立仁被那两个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这不是杨立仁吗?”周世农走过来,惊讶地说。

两个人停住:“周哥,你认识他?”

立仁抬眼,周世农慌忙扶他起来,“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还真是立仁。你们去吧!我们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杨立仁怎么跑这来了?”

两手下离开,将搜出来的军官证交给了周世农。周世农帮立仁拍拍尘土,一边拍一边说:“我说你到广州都没消息了,原来是去黄埔了!”

立仁还很愤怒:“都什么人,地痞流氓,简直。”

周世农说:“都是些出力气的,粗活,你这样的书生干得了吗?”

立仁说:“我早就听说你在这里,想着要会会你!”

周世农说:“你呀,随我进来,你可别说,你来得真够巧,堂主还想着要找个黄埔的人,你倒送上门来了!”

立仁跟着周世农重新进去,独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着嘴角上的血迹。两名手下殷勤地端来酒、干果一类。还给他点了一支上等雪茄。

周世农在楼梯处与堂主说着什么,两人不时地朝这边看过来。不一会儿,周世农走过来。“知道当初谁下的命令要干掉三省巡阅使?”

“谁?”

“就是他,文华堂的堂主。”

“那六颗子弹就是他给的?”

“要不,我一提这事,他立刻就没脾气了呢,大水冲倒龙王庙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个黄埔军官就在几分钟前被人那么羞辱,指挥的人竟是自己曾经冒生死危险效命的人,真是窝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说了一句:“给这种人卖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农忙说:“他也就是个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广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谁?”

周世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立仁环顾四周:“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有点不对呀。”

周世农:“哦?哪儿不对呀?”

立仁:“有股子杀气。”

周世农:“别瞎说。”

立仁:“我做过杀手,有体会,往左轮手枪里装完了六发子弹后,就这么股劲儿,人堆里坐着,也觉得特孤单。”

周世农笑了:“谁跟你似的,书生一个,当初选中你,就是个极大的错误。矮桩子绊倒人,懂吗?瞧那几个不起眼的,都是澳门请来的职业玩家。”

立仁:“玩什么?”

周世农:“玩命!”

立仁:“跟谁玩命?”

周世农轻捅了一把立仁,后者看去,此时有几名粤军军官下楼来,鱼贯穿厅出门。立仁认出了,就是开会的那些人。

立仁:“都什么鸟儿?”

周世农:“粤军第四军的人。”

立仁:“梁鸿楷的人?”

周世农:“别打听那么多,跟你没关系。对了,你和楚材还有关系吗?”

立仁想了想,说:“别提了,人家占着校长的高枝,比以往生分多了。”

周世农:“一定是你清高。要我说,立仁,该放下身段,就得放,黄埔那地方,谁的天下,不是明摆着吗?”

立仁叹口气:“我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属于真正不要钱、不要命的人,我……”

周世农拍着他肩膀,声音低了下来:“我明白,说到底,你还是没跟对人呀,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不妨这样……”

周世农专注地对立仁说着他想说的话,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立仁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别样的东西。立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到可以不顾父亲的生命危险还以为是为革命献身的热血少年,他已经知道如何选择该为之效力的人,也知道如何巧妙地不动声色地套出对方的信息,包括曾经和自己一个阵营里的周世农。

立青还在适应着军官生枯燥而严厉到不留任何情面的训练,开学典礼时的兴奋渐渐散去,他每时每刻都在接受挑战,甚至包括吃饭时间。

饭堂内,全体军官生面对饭盆,坐着不动,食堂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区队长走进来,一声哨响,大家同时动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在旁看着手表的区队长,将哨子再含嘴里用力一吹,学员全都放下餐具,正直坐立,动作一致,整齐划一。

第2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5)

区队长看了看学员,大声发令:“举起饭盆!倒——”

军官生将饭盆举到头顶,倒亮盆底,没吃干净的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菜汤,六班的餐桌前,人人高举饭盆,除了老范,人人满头满脸的淋漓汤水,狼狈不堪。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走来,大喊一声:“六班长!”

范希亮:“有!”

区队长:“你们班学员都未能在条令规定时间里完成就餐!”

范希亮:“是我督促不够。也是这几天体力消耗太大,我想……”

区队长:“不要讲理由,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条令?军校颁布的共四百三十七项条令是什么?是王法!每一条都得做到了,身体力行!”

范希亮:“明白!长官!”

区队长:“我看这样,你们六班推举一个人出来,为全班示范,他的一举一动都得符合条令,体现条令!”

他看向立青:“我看就是你!你来做这个:肉条令!听见没有,杨立青!”

立青“砰”地跳起来立正:“是,长官!”

区队长:“一个星期之内,我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对你实行检查。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条令!肉条令!”

立青:“明白,长官!”

区队长在一片静寂中离开,军官生们轰的一声围过来。

汤慕禹:“立青,是不是以后咱用不着背条令了,只要看你就行了?”

穆震方“砰”地打掉了汤慕禹伸向立青衣服的手:“瞎摸什么?”

汤慕禹:“我替他把菠菜叶子取下来,挂这儿也不符合条令呢!”

立青挤挤眉头:“别碰我,我他妈的找找感觉!”

大家都看着立青,他小心清理掉衣肩上的汤菜,然后说道:“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成条令了,是不是我一步迈出去,也得是条令上规定的七十五公分?”他看向范希亮。

范希亮笑了笑:“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立青点点头,拘谨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步伐端正地走出了饭堂。谢雨时及时地弯下腰在立青留在汤渍下的两只脚印间用手测量后宣布:“不多不少,刚好七十五公分!”

众等一阵哄笑。

吴融:“班长,要是立青拉屎呢,拉屎也得符合条令?”

范希亮:“那有什么奇怪,当然得符合条令,第一不得随地大小便;第二要讲究卫生;第三如果是课间,必须请假!”

汤慕禹问:“如果不批准呢?”

已走到门口的立青一个转身,大声地说:“憋着!”

吴融叹道:“我的天哪,这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成木偶了!”

这一天,上射击课。靶场上一排军官生持枪卧姿射击。清脆的枪声,弹壳跳跃出来,头靶处被打得尘土飞扬。范希亮持枪领着六班的军官生横卧在不远处的高坎下,重复着射击要领,强调着事先交代的事情。兄弟班刚离位,六班就一阵风地低姿鱼贯跃入射击位置,动作干净实用。未等区队长的射击指令下达,这边六班的枪就响了。区队长又气又恼,冲过来大叫。六班的军官生我行我素地并不停下,娴熟地连续射击。震耳欲聋的连续枪响淹没了区队长的斥责。

区队长望过去——远处一排人头靶被打得稀里哗啦,像是事先约好的,六班的枪声几乎一致地停下了。发射场地上静静的,大家期待的眼神望着班长。

范希亮大声报告,“报告区队长,六班全体射击完毕!”这次,范希亮好像和区队长有些对着干。

区队长的脸都要气歪了,骂道:“妈了个巴子!就你们六班显派?老子口令还没下,你们就突噜完了!”嘴上这么说,区队长心里其实很开心,他严加训练的学员们,打靶打得都很不错。

打靶归来,晚上,立青和范希亮到军校围墙外的铁丝网轮哨。

立青说:“白天的打靶真他妈过瘾,你不知道,老范,当了一星期的肉条令,都快憋死我了。是呀,咱黄埔是新型军校,可有人还是习惯旧军阀一套,要都这样,我还不如在家跟我爹学呢!”

范希亮笑笑:“别计较,区队长人不坏!”

第2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6)

“老范,多亏你,六班有你戳着,别的班同学都羡慕死了。”立青对范希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范希亮自谦:“别这么说,黄埔的兵员素质好,一个个人精似的,给点亮,就发光。”

立青想到一个问题:“老范,你说七个月,能学得完?”

范希亮说:“黄埔用的是速成法,头一个月就让你放枪,熟练射击、瞄准、装退子弹、用刺刀,这在旧军队里不能想象。苏联顾问们把在十月革命时期武装工人的那一套搬咱黄埔来了。好处是,明天有事,拉出去就能打。”

立青:“你可是做过旅长的,这一套对你是不是特乏味?”

范希亮:“挺受启发的。”

立青:“哦?”

范希亮:“古代战争,培养一名马上弓弩手,需要三年。”

立青:“为什么?”

范希亮:“那是力气活儿,又需要高度技巧,你得在飞奔的马上把箭射到一百五十米以外去,还得要有准确杀伤力。”

立青:“那倒是。”

范希亮:“可现在用的是步枪,标准化大量生产,使用也简单,男女老幼都能轻松掌握,参与战争的人员不再需要那么专业的要求。”

立青:“还真是这样。”

范希亮:“所以,战争到了今天,取胜之道就变得明了了,谁能争取到最广大的民众,谁就能取得最后胜利。”

立青一边听一边点头。

范希亮:“至于动员民众的能力,共产党实在是要优于国民党,这方面,共产党是大师,国民党是学生。”

立青:“这很重要吗?”

范希亮:“决定最后的胜负,你说重要不重要。所以才有两党合作,所以才有今天的黄埔。别管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向人家共产党学习。”

轮到上理论课了,大家坐得笔挺,等候教官进来。瞿恩教官夹讲义走进课堂。

“起立!”

一声口令,军官生们齐刷刷地起立立正。瞿恩回以军礼,轻声道,“坐下。”又是齐刷刷的声响。

看着大家平静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瞿恩说道,“今天,我要讲授的,是作战期间革命军对民众实行的宣传动员。”立青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瞿恩接着说:“我们知道,战争的伟力,及其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只有动员起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才能确保战争的最后胜利……”立青想到了放哨时老范说的话,与范希亮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瞿恩安排大家都来讲演。三人一组,一个人担任演讲,一个人担任会议主持,剩下的那个练习会议记录,再相互轮换。他告诉军官生们就当面对着万千民众,看看他们打算说什么,用什么来打动民心。

轰的一声,军官生们活跃了起来,个个兴趣盎然,纷纷讨论起来。

教室外,闪过了立仁和楚材的身影,两人走到一个角落,立仁悄声说:“从周世农言谈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快行动了,从澳门请来的职业杀手已经到位。”

楚材摸摸下巴:“问题是,针对谁?目标是何人?”

立仁摇摇头:“周世农没说。”

楚材:“他让你进一步接近我?”

立仁:“是的,他希望通过你,能了解校长的一举一动。”

楚材冷笑:“胡汉民是在找死呢!”

立仁:“他们是要针对校长?”

楚材:“问题复杂也就复杂在这里,他胡汉民的政敌可不止校长一人,细数起来,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廖仲恺。”

立仁:“廖仲恺?”

楚材:“汪精卫也算一个,可论能力声望,廖都在汪之上,整个国民政府的钱袋子都缠在廖的腰上,廖实际上总揽政府事务,光是取消防地税收就不知得罪了多少地方军首脑,何况廖是党内最为亲共的左派,理论上就是胡汉民的死敌。”

立仁点点头:“我多少明白一点了,果然是要争头一把交椅。”

楚材:“你刚刚说,粤军第四军的人也和他们搅到了一起?”

立仁:“我偶然撞上了,他们在和胡汉民的弟弟开会。”

第2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7)

楚材拍拍立仁肩膀:“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对于校长来说,许崇智的威胁远比胡汉民要大,毕竟整个粤军掌握在他许老总的手上。”

立仁:“如果胡汉民真的和许崇智的粤军联起手来,会怎么样?”

楚材:“所以,立仁,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校长要把根本立足于黄埔之上了吧,没有一支值得信赖的不世之军,你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立仁完全明白楚材的意思,正说着,从不远的课堂里传来了黄埔军官生们的演讲练习声。

立青的声音格外嘹亮,他声情并茂地喊着:“同胞们:我们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的军队来了!请记住我们的装束——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的装束:颈系红巾,军装整齐,衣领是翻领。你们可要认清楚了!”

吴融打断他:“哎哎,我说立青同学,你是在作政治演讲,你扯什么军装。”

立青朝他点点头,“这个问题提得好。同胞们,黄埔的军服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一定要把我们和那些旧军队区别开来!军服是什么?军服也是一种武器。你们就记住,我们不仅在外装上与军阀部队不同,我们的宗旨也截然不同。”

“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我们是保护人民的,决不和反动军阀一样抽捐收税,也不和其他军队一样骚扰人民。我们是打军阀,除奸贼,光明正大的军队;是保人民,安地方,公正和平的军队……”立青激情澎湃的声音在教室回响,传到立仁耳朵里,并远远地传到校园……



火车在一阵长鸣后,缓缓停下,一位打扮精致的女士从尾车走了下来,正是立华,她负责把一批在上海定制的军服运送过来。

立仁带着几名黄埔军官已等候多时,见到立仁,立华诧异:“立仁?”

立仁行了个军礼:“黄埔军校校务部参谋杨立仁奉命接收被服装具。”言辞很官方。

立华赶紧把各类装具打开给立仁过目,有士兵胶靴,军官用的武装带,还有校级军官的毛料冬装,都是一等一的料子。立仁回头对一军官说:“叫军官生们过来。”由范希亮带领的六班跑步过来,立华一眼看到队伍中的立青,有些激动,立仁一把按住立华,让她装作不认识立青的样子,免得他尴尬。

立青也看到姐姐,并掩饰起内心的激动。立青戴上军帽,佩上武装带,登上皮靴,很漠然的样子,他在来之前就听区队长说到此次任务会见到立仁,想到自己是受立仁指挥,就丝毫没有快乐可言。

谢雨时盯着立青从上到下打量,对着立青胸口擂了一拳:“立青,很合身啊,像是为你做的!”

立青说:“不怎么样,跟她娘唱戏似的!再说,这是校官服,能混上这一身,至少也得是区队长啦。”

立青的顽劣劲儿真是到哪都改不了,立仁拿这个弟弟彻底没辙,立华听到,也笑了起来。立华把清单给立仁:“这是清单,不过得楚少爷签字。”

立仁:“楚秘书?哦,我代表他,我代表他。楚材太忙……”说完就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立华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平步青云呢,原来是搭了楚少爷的车。”

立仁也将了立华一军:“立华,你们女人搭车恐怕更方便吧,甭管哪党哪派,什么人能抗拒你这样的微笑。”

立华:“这可不像做哥哥的说话。”

立仁掉脸:“告诉军官生们,抓紧装卸,今晚之前返回校内。”

“是……”

立华朝立青走过去。

立青别转脸忙于搬运。忙碌的军官生们。

立华改变主意,拎包出站而去。

立华又开始了党部妇女部的工作,跟瞿霞装订文件时,瞿霞一边干活一边说:“你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我妈可喜欢了!”

立华:“顽皮得很。真得好好谢谢你们,你还替他补了三天的课。”

瞿霞:“嗨,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要不晚上来家吃云吞?我妈嘴上成天惦记着你,还有我哥哥,总向我打听你,说你这个特派员怎么当的,没完没了地出差。”

立华淡淡一笑:“上海那地面也是太大,不好弄。”

第2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8)

瞿霞:“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哥在家。”

外间传来人声:“杨秘书!”

立华“哎”了一声。

“董秘书长让你把打印文件赶紧送过去!”

立华:“知道了!”

瞿霞:“也真是,军委会的文件偏拿咱妇女部打印。”

立华拿好了文件,走了出去。

董建昌正在和属下谈论苏俄顾问团把蒋介石任意送钱给自己部下的事捅到汪精卫那里,立华敲门,董建昌将欣喜压抑于心,说:“哎呀,又劳驾你们妇女部打印了,请进请进,杨小姐。”

属下退去,董建昌接过立华手中的文件,有意提高嗓音:“哟,杨小姐,文件格式弄错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再讲讲!”遂关上门。

立华冷笑一声:“你还真会演戏!”

董建昌顺手将文件扔桌子上,张开双臂,立华欲躲闪,却已经被董建昌搂住,只见一张饥渴的嘴唇靠了过来。立华别转了脸:“这样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董建昌讨了个没趣,松开手来:“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难道非要我给你下跪?”

立华严厉地说:“到此为止吧,建昌,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想透了,我不想再牵累你了,这么大的官,连一点尊严都没了,我们不能这么下去!”立华手往办公桌信件处一指:“看到我寄给你的钥匙了吗?”

董建昌回身看去,立华乘机拉开门,走了出去。董建昌急忙在信堆里翻找,终于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撕开来,一把钥匙掉落出来。

立华心事重重地回办公室,蓦然,她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一道门外,透过钥匙眼往里窥探,听见脚步声,那人慌忙抬身,迎面走来。

立华与其擦肩而过,此人右颊上有一颗痦子。

立华一进门就对瞿霞说:“奇怪,咱党部里哪来的不三不四的人?”

瞿霞没领会,对她说:“你可回来了,廖夫人马上要去慰问沙基惨案负伤的妇女,让我们一块儿去医院,走吧,走吧,夫人等在楼下呢!”

周世农独自坐在汽车后座,压低的帽檐下目光警觉,副驾驶的门被拉开,立仁闪身进来,司机识相地下车。

周世农很关切楚材愿不愿意和胡汉民合作,立仁明白地告诉周,楚材是蒋介石的秘书,前程无量,显然不会和胡合作。周世农很失望。

立仁:“我看对楚材这种人,得放长线了,不能急。再说,他暂时用不上,不还有我吗,你就说,要我帮什么忙吧?”

周世农讥讽地:“就你?立仁,你那两下子,在醴陵三省巡阅使的宴会前,就让我看透了。像你这样的酸文人,练练嘴还成,动刀动枪的事,哼,指望得上吗?”

周世农似乎太小看立仁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落入立仁的陷阱。

立仁:“你们要对谁动刀动枪?”

周世农:“谁挡道,动谁!”

谁挡道?挡谁的道?

楚材和立仁默默相对,百思不得其解。楚材觉得,周世农的话多少会关系到蒋介石的安全。

立仁:“校长座车不必那么招摇。”

楚材:“什么意思?”

立仁:“他的专车前总挂面青天白日之旗,太容易为人辨认!”

楚材点点头,又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人也给廖仲恺寄去了两粒子弹。”

立仁:“死亡恐吓?”

楚材:“是这意思!”

立仁:“那得提醒廖公防范文华堂的人。”

楚材神情微妙:“怎么提醒?这不是挑拨吗?廖公会以为咱们在对他威胁呢!”

立华仪态万方地出现在瞿恩家,想让瞿恩给立青捎些东西,两人再度相见,彼此相互注目,神情含蓄微妙,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瞿恩匆匆吃了几口,就要去特委开会,立华跟着要走,瞿霞也去开会了,瞿母嚷嚷:“走走走,你俩一道走吧,我晚上还有书要读呢,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都读了半个月了,还没看完呢。”

瞿恩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自己先坐上,又对立华:“你也上来吧,先送你!”立华犹豫了一下,还是与瞿恩并排坐上去了。

第2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9)

“去花园街十七号。”

黄包车车夫拖着两人奔跑起来。马路对面也有人上了黄包车,调过头,尾随而来,瞿恩自然地把手臂搭在立华肩膀上,立华微微一颤。

瞿恩低语:“别回头,有尾巴跟着我们呢!”

立华:“尾巴?”

瞿恩:“人家近来有好奇心了,你有什么办法。”

立华:“都什么人?”

瞿恩:“几个烂人,他们身后是谁,就很难说了。”

立华:“这才走几天,广州怎么就成了这样。我们中央党部那边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瞿恩:“是吗?我听说连廖先生都收到死亡警告了?”

这件事,立华也听廖夫人说过,信袋里一个字没写,只有两颗簇新的子弹。瞿恩分析,孙中山去世,原来的政治平衡被打破,开始有人对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发难。

黄包车夫的两脚交替飞奔,车轮闪闪地反射着街面上的霓虹灯,不远处,另一辆黄包车保持距离,跟在后边。

立华:“我到了,就前面那幢楼。”

瞿恩:“一会儿,我和你一块下车,你帮我甩掉后面的尾巴。”

立华:“你干脆先到我那去吧!”

瞿恩:“也好,反正不能把尾巴带到开会地点。”

黄包车在临街的楼前停下了,尾随的黄包车在近前停下了,坐在车上的盯梢默默看着瞿恩和立华挽手说笑着走进楼去,坐车的盯梢对拉车的盯梢说:“这个大共产党,也泡上女人了。”

“也对,共产共妻吗!”拉车的说完,两人猥亵地笑了。

立华小心地打开门,正要开灯,瞿恩拦住她:“别开灯,要不,人家弄清楚了位置,今后找你的麻烦。”

立华却说:“不用,真让他们惦记上了,你也躲不了!”

灯随即亮了。

立华:“这样是对的,看见灯,他们就放心了,以为掌握住你了,让他们宽心地等在下面。你要是急着走,一会儿我领你从对面水房翻下去。”

瞿恩笑了:“你怎么不是我们的人呀,我们就缺一个你这样的交通员。”

立华:“见外了吧,还你们我们,我看目前两党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知道,廖夫人对你妹妹评价可高了。”

瞿恩:“都你这样就好了。中国有句老话:身怀利器,杀心顿起。”

立华:“什么意思,谁杀心顿起?”

瞿恩:“你得问,谁‘身怀利器’了?”

立华思忖。

瞿恩:“蒋介石身怀利器,他手上攥着黄埔,还有党军第一军;许崇智身怀利器,手上有粤军的几万人枪;有消息说,胡汉民也在搜罗‘利器’。可共产党有什么呢?除了政治主张,就只有工会、农会、妇女会,说白了,也就是人气。”

立华:“倒还真是这样。”

瞿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不可靠?不是利器,而是人心。原因是它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可变性。所以我们帮助国民党在黄埔建立党的制度,以党来领导武装,防止武装的私人化,防止身怀利器的人独断专行。”

立华:“真深奥。”

瞿恩:“是呀,对你这样的女孩子是深奥了点儿,但关系到整个国民革命军的成败。你说的水房在哪儿?”

立华:“你要走?”

瞿恩:“今晚的会议很重要。”

立华扯下自己的床单。

瞿恩奇怪:“这是干什么?”

立华:“那窗口离地面老高一截子呢,别摔着你!”

瞿恩:“我来。”

立华:“帮我扯着。”

立华挣力嗤啦撕开床单,人一趔趄,两人撞到一起,鼻息的温热喷到了双方脸上,两人愣愣地看着对方,很快,拘束却默契地分开,合力将撕开的床单拧成绳子。

立仁和楚材之前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一天,蒋介石飘着青天白日旗的黑色轿车行驶到某公路,即被早就埋伏在周围的粤军官兵打得稀里哗啦,车上的警卫奋力推开车门朝粤军开枪还击,但很快就被打倒,现场顿时一片血泊。

消息传到校长楼,楚材震惊,好在蒋介石当时不在车上,只死伤了五名卫士,他立即下命令,让范希亮带着六班火速接管由粤军管理的防区,并让当事粤军务必即刻调出市区。

第3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0)

“全副武装,带足弹药,对方如果有异动,就给我开火!”楚材对着电话,发出最严厉且不容抗拒的命令。

当晚,区队长和范希亮带着六班潜伏到粤军营房外,月光下,围墙外的野地里闪出一张张军官生的脸,他们警觉地持着枪。区队长看表后转脸:“范希亮!”

“有!”范希亮持枪匍匐而来。

区队长:“你带六班摸进去,首先控制住他们的旅长,得手后,给我发信号,整个区队冲进去,解除他们的武装。”

范希亮:“明白!”

区队长:“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火!”

范希亮:“是!”

范希亮一挥手,整个六班持枪闪出隐蔽处,战术动作干练利索,他们相互掩护,交替前行,不时打出彼此默契的手语。

哨兵漫不经心地在营房前来回走动,立青悄悄出现在他身后,他丝毫没有察觉,立青一个锁喉,哨兵不能动弹,范希亮用枪抵住他:“告诉我,旅长在哪?”

哨兵仓皇地用手指向不远处一栋营房,范希亮手一挥,立青等人水银泻地般悄然包抄过去,到旅长住处,他们很快各自占据一个房门,范希亮又一个手势,几乎同时,所有的房门被撞开。

两个军官正在抽鸦片,他们惊愕地看着举枪的立青和谢雨时。

立青大吼:“别动!”

一个军官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什么人?”

立青:“黄埔学生军!”

那个军官大笑:“拿了个大鸟吓寡妇,学生军怎么了,想造反?无法无天?我是粤军第十一旅旅长!欺侮到我的头上?”

立青也哈哈大笑:“没错,要的就是你,崔旅长!”

另一个房间,穆震方倒闹个大红脸拎枪出来,范希亮正过来,穆震方告诉范,里头,某军官正在搞腐化,还是一对二,他比当事人还不好意思。汤慕禹却用枪直指床上:“不许穿衣服,老实待着,要不阉了你!”

立青和谢雨时也带着五花大绑的崔旅长过来,崔旅长的嘴里被立青塞了块肥皂,范希亮看看他:“哦,还真是崔旅长!崔旅长,立刻下命令,让你的人全部放下武器,撤离营房,由我们学生军强制接管!”

崔旅长发出一阵愤怒的嘟囔声。

立青一拍他脑袋:“听好没有?回答得卫生点儿,我可替你打了肥皂!”说罢,把肥皂取了出来。就在同时,一群粤军持枪冲了过来,范希亮扬手对着空中放了一枪,军官生们立刻举枪对准院内。

立青用枪抵住崔旅长的脑袋:“崔旅长,说呀!让你的人都放下枪!快点!”

崔旅长思忖片刻,大声喊道:“弟兄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照他们学生军的意思,放下枪,撤出营房!今后如何,自有许总司令做主!”

由范希亮率领的六班胜利接管营区。

一个急刹车,周世农大惊,立仁一身便装挡在车头,司机识趣地下车,并给立仁打开车门。立仁一上车,就质问:“是你们干的?”

周世农很无所谓:“那还能是谁?”

立仁愤怒:“太卑鄙了,你们!”

周世农冷笑:“你不是一向奉行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中国问题吗?叶公好龙了?”

立仁理直气壮:“那得看对谁!”

周世农慷慨激昂:“还有谁能比他更危险吗?只短短两年工夫,就以黄埔军校为基地,广结嫡系,招降纳叛,一点点把所有可以拿到的权力都拿在手上。一个人赢得太多了,也就没有朋友了。可不是都在担心,担心这个权诈老手操控整个天下。”

立仁:“污蔑,完全是污蔑。”

周世农已经和立仁很难达成共识,立仁跟随的是蒋介石身边的红人楚材,势必得帮着老蒋,而周世农却是胡汉民的人,两人其实各侍其主,周世农却仍然很想拉立仁到自己的阵营,只是,立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冲动就天真地以为凭一把枪就可以解决掉三省巡阅使的立仁了。

周世农终于说明约见立仁的用意,他说:“我希望你能转告楚材,冤家易解不易结,只要你们校长到此为止,粤军将依然保持与党军的紧密关系。另外,我们有一份特殊的大礼要送你们校长呢。”

第3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1)

立仁“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我们从不做肮脏交易,既然你们已经亮剑,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周世农摆摆手:“不不不,你还没听我说完,就会有一份大礼,就在这几天。”

立仁已经起身,周世农补了一句:“你等着好消息吧,到时,我会再约你的。”

立仁下车一招手,一辆深色的轿车驶过来,立仁也不和周世农打声招呼,上车离去。周世农露出沮丧的神情。

接管粤军营区,六班兄弟激动得不得了,大家在大门处修筑麻袋工事,还不忘回味那夜的精彩表现,的确也是,连楚材都大夸“不是粤军太弱,而是黄埔军官生太强”,这给了这些初入战场的年轻人莫大鼓励。

立青还是觉着有些遗憾,他带了两个基数的枪弹,结果一枪也没捞到放。范希亮却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至上也。

吴融不解粤军为何要向蒋介石的轿车开火,汤慕禹觉得是一帮反革命想造反,吴融还是不能理解。

汤慕禹说:“校长是什么人?国民革命不可替代的领袖,总理最好的学生,吾等最好的导师,茫茫黑暗中的灯塔,滚滚波涛中的中流砥柱!”竟然越说越陶醉。

穆震方冷笑:“又来个马屁精。”

这话一出,两人的战争开始了。

汤慕禹:“穆震方,我告诉你,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你竟胆敢如此不敬!”

穆震方:“不是不敬,是听不惯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动不动就泛酸!”

汤慕禹:“这是你说的,你们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我早看穿了,完全是异己分子!”

穆震方:“别扣大帽子,是你说过,真理从来都是赤裸裸的,我听你说了一大堆虚词觉着累,当兵的,脱裤子就得见蛋,别那么虚屌屌的!”

汤慕禹:“你骂人!你骂人!”手已经揪起穆震方的领口。

穆震方:“哟哟哟,还动手呢你,你敢动我?”

“吵什么吵?又来你们的狗屁政治!”范希亮喝道。

所有的目光,包括汤慕禹和穆震方的都注视着范希亮。范希亮指着两人:“我告诉你们,甭管你是何党何派哪个协会,在我六班,别给我扯这些!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战场!战场上还自己鹐自己?我今天把话摆这儿,课堂上你们怎么吵我不管,可谁要在战场上搞分裂,我就操他姥姥!”

汤慕禹和穆震方被震住了,互相看了看,又偷偷瞟了范希亮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干活?”范希亮又大喝一声。

两人又修起工事,其他人也不做声,之前的喜悦和激动也没了踪影。立青悄声问吴融:“这两家伙究竟怎么回事?吃了枪药了?”

吴融:“咳,你到现在不知道?”

立青奇怪:“知道什么?”

吴融凑到立青耳边:“老穆在铁路那会儿就是武昌的共产党,进军校后是咱第五连共产党小组长、青联会会员。”

“真的?那汤慕禹呢?”吴融说的完全超出立青的想象。

吴融:“人家更牛,是孙文学会的理事,跟一期的胡宗南、贺衷寒都称兄道弟呢!”

立青:“还有这事?”

吴融:“咳,时髦呗!你要不要也弄个会员当当?”

“去他妈的,扯那个淡!”立青很不屑地撅了撅嘴,继续干活。

休息时,其他人都在营房里休息,立青一个人守在机枪前,两眼炯炯放光,范希亮视察营房,看到立青,走过来,递上一支烟。范希亮关切地问道:“小子,累吗?”

“累什么,比校园里快活多了,我算是明白了,这打仗呀跟放大假其实差不多,不用打扫卫生,不用整理内务,不用听喝!多舒坦的日子!”说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范希亮:“熬了一夜了就你精神头还在!”

立青自嘲地笑了笑:“我爹对我有个评价,白天唯愿牛打架,夜晚唯愿鬼冲天,‘唯恐天下不乱’。”

范希亮吐出一个烟圈,抬头看看天空:“这天下恐怕得乱了。”

立青:“你得着什么消息了吗?乱?怎么乱?谁跟谁乱?”

第3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2)

范希亮盯着立青:“小子,我教你一句。”

立青:“哪一句?”

范希亮:“军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

立青不解:“什么意思?”

范希亮:“什么意思?意思大着呢!你说咱们干吗要跟粤军过不去,或者说,他们粤军干吗要跟咱黄埔军过不去?”

立青:“这还不简单,咱和他们不是一个司令官!”

“可造之才!”范希亮拍了拍立青肩膀,“军旅之事,不能令出多门,一个司令一把号,各吹各的调,非乱不可。这就叫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广州革命军司令太多,谋议可资于众人,可决断必须归于一将。你说这一将,应该归谁呀?”

“谁有本事归谁。”立青脱口而出。

范希亮又一拍立青肩膀:“可造之才!”说着,又看了看天空:“都在使本事呢,要争的就是这说话算数的‘一将’!且得乱呢!”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行进在马路上,两边踏板上,分别站了四名持短枪的卫士,目光警觉。周世农就隐在不远处,当轿车从面前经过,他很快走进路边的银行,找到一处电话,拿起话筒。

立华怀抱宣传资料向党部走来,高跟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她抬眼间无意地看了看四周。往日里,党部标牌下的武装卫兵怎么都不见了?立华犯起嘀咕。当走到走廊,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来,那张脸的左颊上有颗痦子,立华已经第二次看到了。两人擦肩,立华回头又朝那人看了一眼,那人似乎在等人。

立华失神地撞到门框上,手上的资料哗啦啦掉到地上。瞿霞一惊,忙过来帮立华捡拾着:“你怎么了?你跑什么神啊?”

立华缓缓站起身。瞿霞把散乱的材料抱向桌边:“都乱了,赶快分分吧,一会儿廖夫人就得来,又该赶不上会议了,都等着呢!”

立华眼神茫然,仿佛自语道:“看见门口的卫兵了吗?”

瞿霞不解地看着立华,突然,震耳欲聋的枪声响了。两人大惊,同时冲向窗户,只见廖仲恺向前跌倒在台阶上,刺客依然没有放过他,对着他继续开枪,廖仲恺的四周满地殷红,他的随身卫士也中弹倒在血泊中,落在后面的廖夫人何香凝大惊,冲过来俯身保护廖仲恺,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几颗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过。何香凝一边悲呼:“仲恺!”一面又大声呼喊:“快些抓人啦!”卫士们此时已开枪还击,打伤活捉了一个凶手,其他刺客纷纷逃去。往常,中央党部大门口都有卫兵站岗,可今天却不见了岗哨,一忽儿,凶手们逃得无影无踪。

瞿霞和立华蒙住了。

消息传到黄埔校务部,立仁猛然明白过来,周世农之前说的大礼就是指几分钟前的刺廖行动。楚材放下电话,告诉立仁,蒋介石要见立仁,要亲自听他汇报文华堂的情况。立仁迷迷糊糊地跟着楚材向校长室走去。

立华几乎是呆滞地被董建昌带到他的办公室,一坐下,就不停地啜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建昌握住立华的手:“不要对任何人说,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没看清楚!”

立华停止啜泣,不解地看着董建昌,她想了想,说:“这事奇怪呀,出事前我刚路过大门,没看见门岗,他们一向都在那里的,怎么偏偏出事前不在呢?”

董建昌一怔:“有这样的事?”

立华点头:“我心里当时就嘀咕了,门岗哪去了?怎么全是些陌生人,藏在门柱后,其中的一个,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党部内转悠。”

董建昌:“你还能认出他吗?”

立华想了想,那个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中:“应该可以。”

董建昌:“那我就跟你说白了,把你看到的一切,全都烂在肚子里,到我这儿为止,无论谁让你出来作证,都别理他。这事还没完,水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对付不了。”

立华摇头:“不,廖公是我最爱戴的人,夫人平素对我们像对自己的孩子,这时候他们一定需要帮助!”

董建昌:“别傻了,再好,再爱戴,人死不能复生,可你自己还要继续生活,别惹杀身之祸,懂不懂?”

第3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3)

立华怔住了:“杀身之祸?谁会杀我?”

董建昌:“所以说,你这个人幼稚呢,太单纯,太理想主义!你以为那些人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跑你大门口来找点乐子?人家有实力、有势力、有组织、有预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你不是一般的人,你知道吗?”

立华:“不一般,我哪儿不一般?”

董建昌:“你会把我也牵累进去。”

立华:“把你?”

董建昌:“如果你出来作证,别人定然不相信你没有背景,他们会上天入地地搜罗你的一切,一旦他们知道你同我的那一层关系,定然会把这一切,当作我的态度,我的立场。”

立华:“原来是这样。”

董建昌:“目前广州波诡云谲,稍有不慎,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开会去了,去鲍公馆,最高特别会议,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听我的话,懂吗?”

董建昌拿起皮包,看了一眼立华,径自出门而去。

蒋介石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三人特别委员会”调查廖仲恺被刺案,这三人分别是:汪精卫、蒋介石和许崇智。立仁很奇怪许崇智也在三人之内:“这不是荒唐吗?他怎么能无事一样待在核心里呢?”

“毕竟已把胡汉民剔除在外,可以放手查文华堂了。”楚材说着,“哼”了一声,“挖出文华堂,许崇智能脱得了干系?我看未必!”

立仁:“那就是说……”

楚材说:“这是最好的开局了,大文章全凭起首,好结局总在后头。”随即,他让立仁去把瞿恩请来,“让他立即去市内报到,参与廖案调查。”

毕竟牵涉到国民党内部矛盾,让共产党参与调查廖案,以便显得公正,楚材和立仁不禁佩服起蒋校长的高明来。

瞿恩很快就位,也很快赶到广州医院,他要亲口审问案发当日唯一一个被抓获的刺客。这个刺客的左眼已被廖仲恺的卫士打瞎,伤势也很重,快不行了,瞿恩赶紧给楚材打电话。

电话那头,楚材说:“真够麻利的瞿教官!都是些什么人?你把凶犯的口供名单报给我,现在就报!”说完,兴奋地对立仁挤挤眼睛。

瞿恩很严肃地说:“现在报是不是草率了一些?毕竟这其中牵涉了一批粤军将领,凶犯的口供是否可靠,尚不能证实。”

话筒内楚材声音传来:“不管!马上把口供名单报来,校长急等着要用!”

刺客躺在铁床上,大口大口地吐气,肢体痉挛,瞿恩深受刺激,他焦急地冲着话筒:“楚秘书,凶犯马上就要断气了,很可能死无对证,所以,我的意见是……”

楚材打断瞿恩的话:“怎么搞的,人不还没死吗?我说瞿教官,我楚某人一向敬佩你们共产党严谨缜密的行事风格,但是我要说,目前是非常时期,非常之时必以非常之法,把名单报来吧,军事法庭一帮人都等着名单呢。瞿教官,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呢!”

有个军官走来向瞿恩示意了一下,很快,那张铁床推了出去,白布蒙上刺客的遗体。

瞿恩猛地把电话撂到一旁,一把掀开床单,揪起已经断气的凶犯,狂怒地:“嘿,你怎么死了呀,你张嘴说话呀?”

楚材已经从话筒里听出瞿恩那边的情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瞿恩镇定了一下,执起电话:“我明白局面紧急,正因为如此,办案者就更应慎重。请楚秘书务必转告校长,此事重大,我需要对凶犯的口供作一些必要的旁证。既然校长如此信任我,我们也不能辜负了,必须坐实了,弄确凿了,毕竟事关一批人的脑袋,脑袋掉了安不上呀!”

楚材拗不过瞿恩的倔脾气:“既然……那就请瞿教官抓紧旁证调查,务必不要超过今晚!”说完,楚材“砰”地掼了电话:“这个王八蛋,完全不合作。”

立仁:“就不应该找共产党来做这事!”

楚材叹口气:“不是避嫌吗?”

立仁:“那他怎么个答复?”

楚材:“他说他正在寻找旁证。”

立仁:“谁是旁证?”

第3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4)

楚材:“凡是目击者都可能是旁证。”

立华下班回家,一边上楼一边取钥匙,刚到楼梯口,黑暗中蹿出两人影,向她扑来,她本能地用手上的提包打去,立华挥动提包,倒退到一扇门边,护住自己。两名男子咔嚓亮出了手上的匕首。

立华不停地摆手,身体明显在颤抖:“不要过来!我要喊了!”

男子晃了晃刀子,狞笑:“喊呀!”

立华竭尽全力:“来人啊!”楼内,有房间亮起灯,但没人出来。

立华:“来人呀,要杀人了!”

两名男子逼近了,立华拎提包再打,楼下传来了尖利的刹车声。

两名男子一怔,立华乘机又是大喊:“来人啊!”

来者是瞿恩,他听到求救声,刷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冲入楼内。可当他赶到时,两名男子已跳窗户跑了。

瞿恩持枪闪到楼道窗口,窗户外,两名男子顺墙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这时楼道的住户才开了门,探头望来:“出啥事了?”

瞿恩搀住立华对住户说:“没事了!没事了!”

立华一屁股坐在床铺上,仍没回过神来。

瞿恩感慨地说:“太危险了,你还真勇敢。”

立华无奈地望着瞿恩:“如果不是提包,我已经见廖公去了。包里正巧装了块钢板,我预备带回来刻蜡纸的。”

瞿恩果然从包里找到了钢板,掂掂钢板:“宣传秘书的武器,真不错,我可以向我们的女孩子推荐。”

瞿恩这一来,帮立华缓和了情绪,立华也笑了,很快,立华又问:“他们想干什么?耍流氓?”

瞿恩:“我来告诉你,他们想干什么。”

他取出手令,展示在她面前:“这是三人特别委员会的手令,我奉命调查廖案。”

立华:“什么意思?”

瞿恩:“你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我听我妹妹说,你曾经两次看到了同一凶犯?”

立华想起董建昌之前的关照:“没想到还真让我作证。”

瞿恩:“怎么,你估计到我会找你?”

立华:“不,有人提醒过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瞿恩:“有人,谁?”

立华:“我不想提他。不值一提。”

瞿恩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摊在床铺上:“你辨认一下,你两次见到的那个人,在这里吗?”

立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颊上生了痦子的人,立刻紧张起来:“你怎么放我床铺上,拿走!快拿走!”

瞿恩看向立华,疑惑地问:“上面有你见到的那个人?”

立华小声回答:“那个长了痦子的就是。”

瞿恩挑出一张照片,指了指其中一个人:“是这个?”

立华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快拿开!”

瞿恩点头,收起照片:“关于这个人,你可以向法庭作证吗?”

立华:“什么法庭?”

瞿恩:“廖案特别法庭。”

立华没说话。

瞿恩:“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证词非常关键,它将间接证明,另一个人的供词是确凿的,没有撒谎。”

立华试探地问:“我必须作证吗?”

瞿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刚刚的事已经说明,有人担心你会开口,你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立华:“就因为我看见了照片上的那个人?”

瞿恩:“恐怕不止这个。事发后,你对人说过,中央党部的武装警卫当时不知去向。这个说法,会比认出照片更危险,因为武装警卫是由吴铁城指挥,此人恰好是广州市公安局长。”

立华惊骇地:“真的?”

瞿恩:“如果是这样,那牵涉其中的不只是粤军将领,不只是文华堂,还有国民政府的警卫军!”

立华瞪大眼睛:“集体谋杀?”

瞿恩点点头:“恐怕是这样。现场的凶手只是其中的几个,实际上,当天从廖宅到中央党部这一路上,谋杀的策划者一共安排了八十余名杀手,指挥者本人就是粤军的一名师长。”

“这么浩大的阴谋?”立华简直不可思议。

瞿恩:“对廖公,他们是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第3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5)

立华看向瞿恩:“你希望我做证吗?”

瞿恩:“我希望你活着,不要再经历任何危险。”

立华没有说话,呆坐着。

瞿恩想了想:“收拾东西,这里不能再往了,跟我走,我给你另外安排住处。”



瞿恩夹着皮包走进黄埔校长楼,楚材早已等在那里。瞿恩取出审讯材料,递过去,是一份几十人的名单。楚材看后惊叹:“我的天哪,这么多粤军将领都参与了?很好,瞿教官,谢谢贵党的精诚合作。”

瞿恩:“这只是一份案件侦缉记录,我不过客观记录下而已。”

楚材把材料给卫兵:“通信员,立刻报校长!”

卫兵接过材料离开,立仁恰好走过来。

楚材对瞿恩说:“往下校长希望瞿教官能拿一份详实的案件审结报告出来,提交给特别法庭。”

“我会的。”

“那就这样了,再次谢谢您。”

瞿恩告辞,立仁迎面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瞿恩走了几步,忽然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目光和立仁的撞到一起。

中央党部楼外的警卫已被黄埔军官生接管,一帧巨大的白色挽帐从楼上垂下,上面大大地书写着四个黑字:勿忘党仇。军官生们都臂戴黑纱。立青和战友们正守在骑楼下的麻袋工事处,大老远就看到立华过来,大喊一声:“姐……”向着立华奔去。

“你们怎么在这儿?”立华很好奇。

“是命令,命令让我们军官生过来接管中央党部的警卫。”

“你脸上怎么脏兮兮的?”立华哪知道,立青他们从东坡楼直接就过来了,五六天没洗澡,何止脏,还有汗臭味呢。

立华心疼地要带立青去楼里洗澡,立青认真地说:“那可不行,不能擅自离开哨岗,这也是命令!”立华欣慰地对着立青笑了。

“姐,看这挽帐!”立青自豪地告诉姐姐这是他们挂的,刺客杀了廖仲恺,军官生们都炸开了,个个发誓要为廖代表报仇,都想过来做警卫,六班还是挑选出来的呢。“姐,你放心进去吧,再有人为非作歹,我们非崩了他不可!”

立华依依不舍地说:“那我进去了,你们可要小心,向你的同学们问好!”说着,径自走上台阶。

立青回到工事,吴融、汤慕禹、谢雨时、穆震方都围过来。

“那真是你姐姐?”

“挺漂亮的!”

“身材不错!”

“立青,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立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听到别人夸姐姐还是很开心的。范希亮过来解围:“行了,各司其职去,你们有点出息行不?敢情八百年没见过女人呢。”

大家又回到自己位置,范希亮凑近立青:“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这有什么可说的?”

范希亮捶了立青一拳:“我说,你杨立青素质怎么这么好呢,敢情是种好呢!”

“种好?什么意思?”

范希亮很神秘地:“我会观相呢,就你杨立青和你姐姐这骨相,可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修出来的!”

立青肩膀一耸:“老范,别逗了!”

范希亮更加神秘:“我就对你说吧,你可别不信,看一个人啦,得看三缘:血缘、地缘、人缘……”范希亮干脆凑到立青耳边说,立青只顾笑,不知道范希亮若是知道立仁和立青是一家人后,会怎么运用他的观相理论呢?

蒋介石很快发令逮捕瞿恩提交的名单上的人,胡汉民也被捕了。消息传到楚材办公室,楚材和立仁都很兴奋。

“逮捕胡汉民?未出手已经赢了一半,看来,校长要借此大干一场!”立仁说。

“当然,老天给你机会,不用,就是对天的不敬。”

“这可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啊。”

“所以,你现在就替我起草一份戒严令,以广州卫戍司令的名义!”

“卫戍司令的名义?”立仁搞不懂了。

楚材告诉立仁,他们的蒋校长已经被任命为新的广州卫戍司令,并且何应钦的党军第一师已经在广州郊外待命,就等着这份戒严令。看来,坚冰已经打破,航船就要起航,他楚材还有立仁,依附着蒋介石,很快就会迎来不错的日子呢!

第3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6)

广州真的很快就戒严了,大晚上,瞿恩想找辆车回去都不行,全城交通都断了,想了想,他决定去立华那儿。

对瞿恩的深夜造访,立华有点意外,不过房子是瞿恩帮立华找的,因为戒严回不去,找到这里也未尝不可,立华帮瞿恩铺出沙发。

收拾好,立华问道:“你不打呼噜吧?”

瞿恩笑笑:“瞿霞没跟你说过,她曾经拿袜子堵过我嘴?”

立华想想,又说:“我知道你是让女人伺候惯了,要不你睡床上,我睡沙发。”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你别听瞿霞的,我这人没那么娇贵。”说着,躺到沙发上,背对着立华。立华看了瞿恩一眼,上床去了。

两个人躺在各自的位置上,却都睁着眼睛。

瞿恩把手枕到头下,头对着立华这边转了转:“立华,你怎么对我这么放心?”

黑暗中传来立华的微笑声:“你是大共产党,有什么不放心的?”

瞿恩也笑了:“共产党前头还加一大字,你不觉得别扭吗?”

“你妈妈都管你叫领导,还不大呀!”

“倒也是,我和我母亲,政治上我领导她,生活上她领导我。”

“你要让你妈领导到什么时候?就没想着要换个别的什么领导?”立华话中有话。

“换,上哪儿换?”

“你们共产党里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就没一个中意的?”立华说着,把身子侧向瞿恩。

“挑领导还得分党派呀?”

“那多好呀,公私兼顾吗。”

“还不错,你没说共产共妻。”

“那你自己呢?我听瞿霞说你的追求者不老少呀,有一个排没有?”

“这种事一个就够受的了,还一个排呢。”

“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你没谈过恋爱吗?”

“我?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两个人都在打太极,都希望对方表露出对自己的好感,又怕被拒绝。

瞿恩又说:“于千万人之中找到那一个,是很困难。”

立华:“还在找呢?”

瞿恩:“你不也一样?”

立华:“咱俩可不一样。”

瞿恩:“哪儿不一样?”

立华:“你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是吗?”

瞿恩:“你这么认为。”

立华:“别躲闪了,瞿恩,我得告诉你,男女之间,没那么诗意,你要找的那个未必就在灯火阑珊处。”

瞿恩:“没听懂。”

立华:“你装作不懂?”

瞿恩:“是吗?”

立华:“没多大意思,那事一点也不浪漫,充其量一阵手忙脚乱而已。”

瞿恩:“睡吧,扯远了!”

立华:“我不是小姑娘了,瞿恩,而你,还像个大男孩。”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黑暗中睁眼思忖着。

瞿恩兄妹一起到中央党部,瞿恩是要找立华,董建昌从后面喊住瞿恩,瞿霞先去妇女部。到了妇女部办公室,瞿霞一眼看见立青正在屋内独自抽烟。

“你怎么在这?怎么学坏了?竟然抽烟?”瞿霞有些不可思议。

“你问得多奇怪,你见过不抽烟的兵吗?”立青很久没贫嘴了。

瞿霞撅嘴:“别人抽,你也不许抽!”

立青弹了下烟灰,瞪大眼睛:“为什么?敢情你是我们区队长?他也没你这么严啊!”

瞿霞:“好啊,立青,你这家伙掉脸就不认我这老师了。”

立青假装白了瞿霞一眼:“我已经有一个瞿教官了,你就算了吧,你也就跟我同岁,干吗要好为人师呢,跟我那哥哥似的,我顶烦了。”

瞿霞没好气:“这才几天,成兵痞子了。”

立青拍拍胸脯:“可别贬低我,没见着我扛的是机关枪吗?苏制捷克式。你以为谁都能扛上?多少人跟我争,没用,这枪只跟我通脾气,我脸贴上去,它乖得跟情人似的,瞄哪儿打哪儿!”

瞿霞哈哈大笑:“跟情人似的?你小小年纪知道情人为何物吗?”

立青:“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瞿霞已经笑乱了,她觉得立青实在可爱。

第3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7)

董建昌办公室里气氛可没有瞿霞和立青那里热闹,他和瞿恩面对面坐下。

“我听说瞿教官在廖案侦缉上起了关键作用。”

“哪儿的话,一切决定都由三人特别委员会作出的。”

董建昌笑笑:“三人委员会今晚就要成为二人委员会了,一代英豪许崇智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这里面有贵党的一份贡献呢!”

瞿恩皱起眉头:“哦,这我还不清楚。”

董建昌:“不会吧,贵党可是一向擅长于借他人的酒,浇自家的块垒。”

瞿恩一愣:“你叫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些?”

董建昌:“不不不,我想和你说一件具体的事,关于我的一位学生,中央党部的一名普通职员,她叫杨立华。”

瞿恩更加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董建昌叫他来谈的用意是,让他不要将身为国民党的杨立华的证词提交法庭,也不要写入审结报告中,尤其是关于吴铁城警卫军一节里。但为什么要这么做,瞿恩却不明白。

董建昌说:“这是个徒有其表的法庭。难道你不知道,就在两小时前,主要嫌犯张国桢、杨锦龙、梁士锋等未经审判,已经枪决。”

瞿恩的确出乎意料,满脸惊愕。

董建昌又说:“非常之时,非常之法。何况本次凶案幕后的两个首脑人物,已经成为囊中之物,就不要牵动荷花带动藕了,搞得人人皆危,何况那么一个女孩子,还要在这座大楼内工作吗,如果将她架到火上去烤,她还怎么和人共事呢?瞿教官,贵我两党都得为青年着想。”

瞿恩缓缓地点头:“我知道了。”他的满腔热忱就以这样的结果收场了。相比之下,董建昌要比瞿恩世故许多。

瞿霞和立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范希亮奔来,一见立青喝道:“杨立青,带上枪赶快归队!”立青跳起身,背上轻机枪。

瞿霞问:“怎么了?”

范希亮说:“刚刚接到命令,让我们立刻去许崇智公馆。”立青已经准备妥当,和范希亮离开,瞿霞不解地看着两人离去。

不久,立华提着马灯过来,之前立青在妇女部是等着姐姐帮他拿马灯的,可立华来了,立青却走了。瞿霞笑着说,立青带着他的情人跑了!

“情人?”立华搞不懂。

瞿霞说,立青自称他的枪就是他的情人。两人都笑了,瞿霞觉得自己很喜欢和立青斗嘴。

董建昌把该交代的都跟瞿恩说了,瞿恩绷着脸走进妇女部,看到立华在,也不打招呼,对瞿霞说:“走吧。”

瞿霞看看哥哥,又看看有些尴尬的立华,小声地对瞿恩说:“你不是要立华等你吗?怎么就走了?”

瞿恩故意放大声音:“没那个必要了,有人已经代替她谈过了!”

立华愣住。

瞿霞问:“谁?董建昌?”

瞿恩目光直逼立华,立华明白一切,垂下眼帘。瞿恩走到立华跟前:“你说得不错,咱俩还真不一样,你原来还有那么一位老师!”

立华沉默,没有抬头。

瞿霞扯扯瞿恩衣角:“哥,你说什么呢?”

瞿恩的目光仍然直逼立华:“你放心,审结报告上不会有你的证词,甚至连审结报告本身也将是一纸空文!”

瞿霞问:“你什么意思?”

瞿恩愤怒地:“该审判的已经枪决,未在报告中的也已在抓捕,人家本来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完拂袖而去。

“哥……哥……”瞿霞追出去。

立华缓缓抬起头,眼角噙着泪水。

许崇智的公馆人进人出,公馆外被一群荷枪实弹的黄埔军官生包围着,许崇智私人卫队整队撤出,与此同时,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停下后,车门大开,就等着许崇智出来了。

楚材和立仁站在另一辆轿车前,远远地看着小楼那边的情景变化。蒋介石特意安排两名党内元老登门礼送,算是给许崇智面子吧。许崇智终于出来了,似乎气定神闲、风度依旧。楚材冷笑道:“这许老头,还装镇定,都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立仁内心对许崇智的遭遇有点惋惜,毕竟曾是一代名将,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而且等他被押送到列宁号上,处境还会尴尬,因为胡汉民已经在那条船上了。

第3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8)

几天前,胡汉民已是阶下囚,许崇智还是三人委员会成员,如今却同一条船上流亡下野,人生就是无常,眼看他起高楼,又眼看他楼塌下。

押送许崇智的轿车从两人身边缓缓开过,渐渐驰远了。楚材拍拍手:“咱们也走吧,历史的一页就算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已经展开,新时代可是属于我们的了,立仁老弟!”

对廖仲恺刺杀案的调查以胡汉民和许崇智被遣送而结束,或者说叫不了了之,周世农也跑去香港,他本在廖案通缉令上,胡许倒台后,也没人再想着要把这个漏网之鱼捉回来了。经历了这场政治斗争的全过程,立仁算是明白了,所有的政治家都这么玩牌,只要大鱼捉住了,小鱼小虾都无关宏旨。跟着楚材,他还明白一点,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里,要跟对大鱼,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越发后悔自己当年被周世农一怂恿,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地要去刺杀三省巡阅使。立仁想,那些经历,都是付学费,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立仁了。

廖案告一段落,国民党召开编制会议,统一军制,正式编成国民革命军,董建昌还任了第四军参谋长。立仁把这个消息告诉立华,立华感慨,董建昌一直官运亨通。立仁搞不懂这个妹妹为什么那么反感董建昌,当初还和他好,并且有了身孕。

立仁甚至告诉立华,他把当初立华回醴陵老家流产的事情也告诉了董建昌。立华气急败坏,她不明白,董建昌哪一点让她的哥哥立仁变得如此诚实,竟可以拿她的痛苦跟他人说事,并且还是在立仁和董建昌第一次见面时。

立仁本对董建昌印象挺好,董建昌通过楚材介绍认识立仁,便一直打听立华的事,立仁觉得两个成熟男人之间没什么不可谈的,便一股脑地说了。

这就是立仁和立青不一样之处,立青是万万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立华回家的事情。看立华那么生气,立仁也觉亏欠,毕竟是一家人,事已至此,立华也没再和立仁计较。

立仁来找立华,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蒋介石就要发动北伐,讨伐陈炯明,在黄埔军官生第三期学员中要挑选个别人员参战,立仁想让立华提醒立青,一定不要跑去报名。

立华:“干吗让我跟他谈?”

立仁:“我和他谈不了,我要说东,他非得往西。我已经决定随总指挥部参战,我们兄弟俩,得留一棵苗吧?”

立华有点被感动:“到底还是兄弟呀,我试试吧!”

广州城又吹响革命的号角,一排排革命军的队列穿街而过,路边的广播喇叭下,驻足聚集了大群广州市民,他们认真而兴奋地听着:

“现在播送国民政府今天发布的《告东征军将士宣言》:同志们!今年二三月间,你们很英勇地把反革命的军阀陈炯明、林虎等打败了,现国民政府又要国民革命军到东江去打一只帝国主义的走狗。这一次的东江战争,必是最后一次,必须把敌人完全扑灭,才不至于死灰复燃……”

东征的消息在军官生中传开了,身为军人,如能亲临战争,将是何等荣耀。第四军参谋长董建昌在区队长等的陪同下来学校挑选参战的军官生,其实他心里早有人选了。

董建昌一行进到六班宿舍,全体军官生都在自己床铺前站得笔直。

范希亮行举手礼:“报告董长官,步科第五连六班全体正在学习《告东征军将士宣言》,请指示!报告完毕!”

董建昌:“请稍息!”

范希亮:“稍——息!”

董建昌拍拍范希亮肩膀:“我认识你,怎么样,是从前做旅长好,还是现在做学兵好啊?”

范希亮:“回长官,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不是一回事。”

董建昌:“好汉不提当年勇?依我看,好汉到哪儿都是好汉。对不对,范希亮?”

范希亮:“遵命,长官!”

董建昌走到谢雨时面前:“我也记得你,是个学医的,对不对?手术外科,我记得。”

谢雨时:“是的,长官!”

董建昌:“外科医生胆大包天,心细如发,守口如瓶。”

第3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39)

范希亮:“前两点都对,后一点差些,他那一张嘴快着呢,狗肚里存不住二两油!”

大家轰然笑了。

董建昌一指立青:“这人我就更熟了。”立青低下头去。董建昌接着说:“给我上过地理课。”他回头对区队长:“我看就这三个吧?”

区队长:“没问题,董长官要借的人,属下理当割爱。”

董建昌:“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让他们去第四军报到!”

立华还没来得及找立青谈东征的事情,立青就被董建昌挑中了,待董建昌走后,大伙儿哗然,说这三个真幸运,一步登天,立青一时还省悟不过来这其中的道道。

瞿霞她们妇女部组成了“广州妇女支援东征军捐助站”,立华和瞿霞在接受妇女界捐来的物资,忙碌中,立华向瞿霞打听瞿恩晚上回不回家,她想让瞿恩给立青带封信。瞿霞却觉得,立华这么说只是借口,她很希望立华能和哥哥好好谈谈,作为旁观者,这两个人的心思,瞿霞多少能察觉到。

立华强调:“真是为立青的事!”

瞿霞还不知道立青被选去东征了,她对立青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前——

那天,立青带着六班几个军官生跑到她家里,先是就教材上翻译的几个问题和瞿霞讨论,因为教材是瞿霞翻译的,立青他们觉得教材上有的地方是瞿霞弄错了,比如“交通壕”弄成了“运动通道”,“散兵线”翻成了“零散队形”,等等,立青越说越激动,瞿霞却越听越郁闷。

后来瞿恩回来了,还表扬了军官生们,说他们用心学习,不迷信教材。教材的事情告一段落,范希亮又问了瞿恩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说,目前农村,农民把田荒了,去造富人的反,出地主家的谷子,那么,这到底算不算革命?城乡那些整日游手好闲,懒惰成性的人,是不是也算作无产者?农协是不是有强迫农民入会的?农协任意关押、游斗地主富农,甚至砍头而不犯法,许多农会因此被称为砍头会。

范希亮还觉得,中国农民一向以目光短浅、散漫而无组织、无纪律闻名,革命是不是说要依靠他们来完成?共产主义是不是把富人的东西都抢来吃光用光?

瞿恩从容不迫,他很好地回答了范希亮的问题。瞿恩说,关于近来的湖南农民运动,的确牵涉到一批湘籍军官的家庭。对此,他所了解到的,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部分军官说:“好得很!”一部分军官说:“糟得很!”有趣的是,说好的几乎全部是贫家子弟;而说糟的,又多半是富家子弟。想要解释这一现象,恐怕只有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学说。这个分析,已经有人认真地做过了,这个人,就是毛泽东!

立青和他的同伴们第一次听到毛泽东的名字,一阵议论。瞿恩告诉大家,不久,毛泽东会来黄埔讲学,他让范希亮把他的疑问再向毛泽东提一遍,应该会有更满意的回答。

瞿霞觉得,当日,明摆着就是立青带着一群人来家造反,还让立青不要再把这些人带到家里来。后来,两人也没联系,没想到,这会听到立青的消息,竟是他要东征。瞿霞说,她哥被派到党军一师四团做党代表。

“你哥去做党代表?”立华好惊讶。

瞿霞说:“蒋介石点名让我哥去加强政治组织,四团是东征惠州的主攻团。”

立华一下子怔住了。

瞿霞想到什么:“信呢?我替你转给他。”

立华有些失落:“算了!”

瞿霞:“要带信就赶紧给我,我哥后天凌晨开拔。”

立华:“真的不用了,替我祝福你哥!”

瞿霞一怔:“搞不懂,你俩是怎么回事。”

到出征的日子了,码头有很多候船的师生,立青、谢雨时、范希亮都在其中。立青念叨:“真遗憾,咱连的机关枪都不让咱带!”

范希亮叹息:“四军原是广东的杂牌,论武器比咱黄埔可是要差哟。”

谢雨时:“不会让我做医官吧?”

立青:“你还有完没完,成天唠叨这么一句,到地方不就知道了?真是!”

勤务兵老远送着立仁走来了,立青拉下帽檐:“见鬼了,他也来了。”

第4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0)

谢雨时疑惑:“谁也来了?”

立仁看到范希亮,随便问道:“哟,老范,你这是去哪儿?”

范希亮回答:“长官,奉四军董长官之命,我等三人,前往该军报到!参加东征!”

立仁霍地看到了范希亮身后的立青,两兄弟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立仁慢慢走到立青面前,替他整装具,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努力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摆渡船靠岸,立青一扭脸,跳上船去。

楚材过来给立仁送行,不远处,楚材在朝立仁招手,立仁朝着立青上的船看了一眼,叹息一下,跳上专用汽艇。

汽艇、摆渡船朝不同方向而去,分道扬镳。

惠州城硝烟弥漫,四团掩蔽部外,火光闪闪,时有爆炸声传来。

四团党代表瞿恩皮带上插了两把驳壳枪,目光灼灼地逡巡着面前的七八名营连党代表。营连党代表个个衣衫破损,伤痕累累。

瞿恩激昂地说:“白天的突击,本团未能突破城墙,团长刘尧宸牺牲,十五名各级党代表,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决战就在明天,新的敢死奋勇队今晚就得编成,我是当然的队长。我团党代表作奋勇队长,你营党代表就得做尖刀排长;营党代表做尖刀排长,你连党代表就是突击班长。是的,死了不少人。打仗,不死人怎么行,不死人部队出不来。革命军第四团要想杀出一条血路来,首先是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必须站出来,给全团官兵以革命的榜样,告诉所有人: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刚才还有些灰心,被瞿恩的话一鼓舞,大家顿时有了士气,大家分析起白天失败的原因。

一个党代表站起来:“瞿代表,没问题,不就是拼命吗,咱跟他拼。不过,白天的进攻,步炮缺乏协同,明天必须改进!”

另一个说:“还有攻城的云梯,高度完全不够,跃上城墙至少还差两三米。”

又一个补充道:“城墙上的侧射机枪是主要威胁,要有专人对付!白天的伤亡,一大半是敌人的侧射机枪火力所致。”

瞿恩点点头:“很好,把白天的不足全找出来。敢死,不是拿脑袋撞南墙,而是要动脑筋。”

掩蔽部外,有人喊道:“瞿党代表,蒋总指挥现在就要见你!”

瞿恩对大家说:“你们先下去准备,我回来要一项项检查!关键得打赢!”说毕,走出营帐。

瞿恩穿越成堆的伤兵,来到总指挥的营帐,立仁守在营帐外的桌前值班,瞿恩刚想进去,立仁告诉他,蒋校长正在里面发火,瞿恩侧耳倾听,从内传出阵阵浙江宁波口音的骂声:“我不听!你不要找理由,敬之!我要的不是伤亡统计!我要的是结果!结果在哪里?你告诉我!我看不是惠州城防如何牢固,是你敬之忘记了我的出征训诫!你现在就背!背给我听听,背呀!”

又传来了背诵声:“是!校长训诫:一,军人的最后目的,是在于死。古语所谓好汉死在阵头上;孔子所谓‘杀身成仁’是也……”

瞿恩与立仁相互看看,笑了笑。

瞿恩:“我们见过几面了,我和你妹妹弟弟都很熟。”

立仁:“我知道你,你让我妹妹为廖案旁证。”

瞿恩一怔,笑笑:“都过去了,你妹妹对我可能有一些误会,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对她解释一下。”

立仁一怔,没说话,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瞿恩诚恳地请求:“能替我带句话给你妹妹吗?”

立仁看看他,低下头,沉默。

瞿恩叹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瞿代表,我知道你们四团天亮后就将登城决战,求生固然不易,求死恐怕更难。校长的本意是调你这样的共产党人率领四团报仇决胜的——那是你们的长项!”他照直看向瞿恩,又说,“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替你带话。你必须活下来,你有什么话,打完仗后自己对我妹妹说吧。”

瞿恩诧异地看着立仁,末了,笑了:“你们兄妹仨,还真有点像。谢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进去了吗?”

第4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1)

立仁侧耳倾听了一下帐内,“好像已经发完了火。你可以进去了!”

瞿恩进帐前拍了拍立仁的肩膀:“回广州,我请你吃饭!”说毕,进帐。很快,传来报告声:“总指挥!四团敢死奋勇队队长瞿恩奉命向您报到——”

又传来隆隆的炮声,立仁对着营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脸严峻。

哥哥和弟弟都参加东征,立华心里七上八下,她只好到瞿恩家,找瞿母谈谈心,两人正说着,瞿霞回来,见到立华,稍显吃惊。

瞿霞笑道:“稀客呀,立华。”

立华惨淡地笑笑。

瞿母说:“别这么说话,咱家才一个,人家两个都在打仗,可不都悬着心吗,一块闹闹好呀,女人还能怎么样,也只能互相安慰安慰。”

瞿霞坐下来:“前边传来的消息好像不太好,军事委员会的人都拉长了个脸,都说这次的陈炯明,不如上次好打!”

立华更加关切:“具体的说了吗?”

瞿霞摇摇头,立华失望了。

瞿母拉着立华的手:“别担心,担心也没用,等吧,女人还能怎么样,替他们守住这个家,让他们打起仗来踏踏实实的,比什么都强。”

瞿霞说:“哎,我听说,立青是董建昌亲自从三期生中挑去的?”

立华一愣。

瞿霞:“你不知道?”

立华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瞿霞:“东征军,报上都登了。你说这人怪吧,他董建昌干吗老瞟着你呀?”

立华的脸刷地红了。

瞿母悄悄地瞪了一眼女儿,赶忙岔开:“瞿霞,你把里屋的床铺收拾收拾,立华说,她晚上要在这过夜。”

立华立刻站了起来:“不用了,我忘了,我晾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收呢。我得回去了!真是,打搅你们了。我走了伯母!”她竭力笑着,拉门走了。

瞿家母女俩愣了一会儿,瞿母问女儿:“你刚刚说什么呢?谁瞟着立华?”

瞿霞说:“一个很讨厌的人,旧军阀,成天缠着立华,刚从党部大楼调走!”

瞿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别这么说话,人家立华有自己的想法,别难为她!”

笨重的俄式电台在工作,董建昌和几名参谋军官在地图上讨论方案,讨论着,董建昌就开始发火:“妈的,侦察处都干什么吃的?未来作战区域情况完全不明!”

参谋说:“已经命令他们立刻改进,已经在组织密侦队。”

董建昌问:“党军第一军拿下惠州城没有?”

参谋回答:“还没有消息。”

另一个参谋说:“据发来的战报,第一师昨日的攻城吃了大亏,四团团长刘尧宸少将殉职,攻城各部均伤亡惨重。”

第一个参谋突然问:“老蒋会不会放弃攻城,转攻海陆丰?”

大家都看向董建昌。

董建昌想了想,说:“怎么可能呢,老蒋第一次作为全军的统帅,指挥全局,这是多大的一张饼,头一口就咬崩了门牙,说得过去吗?”

大家面面相觑。

董建昌说:“我看咱也不要替老蒋操心了,仍按计划打,命令第十二师明日沿淡水、平山进军紫金,扫荡东江上游之陈炯明军。”

参谋军官都退去传令了。

“报告——”立青背枪立正着。

董建昌:“哟,立青,来来来!”

立青走近,董建昌指着地图:“你看看图,你不是这方面行家吗,看看目前态势,都在上面了,不知你能不能看懂?”

立青仔细观察地图。

董建昌说:“我实话跟你讲,前一次东征的先例,让我过于乐观了,以为也就是个秋风扫落叶吧,所以,我就把你调出来,镀镀金,拿把扇子乘凉,也比待在学校要强,培养你的前途,懂不懂?”

立青仍在专心看图。

董建昌:“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惠州那边打得很残酷,蚀了你们校长好些老本,四军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当面之敌也是炽焰嚣张,我跟你商量一下,看看你们三个怎么办,要不就待在我军部警卫连?我到哪儿,你到哪儿。这样回去见了你姐姐,我也好说话,本来是办喜事的,别办成了别的事,你说呢?”

第4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2)

立青抬头:“长官,这图太老了,同治三年的,比我父亲的年岁都大,还赶不上我师傅绘的呢,那还十万分之一,比你这五万分之一都准。”

董建昌问:“你听到我刚刚说的了吗?”

立青:“听到了,你说让我来镀镀金,上哪儿镀呀,长官?”

董建昌:“原来,我想让你三个参加我的密侦队的。你的眼力真不错,你不满意地图,我也不满意,参战以来,为这图南辕北辙的事闹了好几回了,炮兵照图上坐标打,差出去三里路,所以,我得有个密侦队,你不是有绘图本事吗,原想着让你三个先潜入东江,把上游敌人的兵力部署、据点阵地都给我弄到了,绘准了……”

立青行军礼:“是,长官,我愿意去密侦队!”

董建昌说:“我说的是原先的安排。”

立青很激动:“那就安排吧,老范、雨时都在那儿帮厨呢,早不耐烦了。”

董建昌怔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想上一线,他可是立华的弟弟啊,真是很难办。

参谋走来:“长官,第十二师来电询问淡水、平山沿途的敌情部署,是否派出密侦队向上游侦察?”

董建昌已经思量好:“立青,既然你有意愿,那就不留你了,学在军校,历在战场,那就闯闯去!都说新手运气好,我就替你姐做一回主吧。”董建昌回身,从自己的武装警卫那里取了三把驳壳枪,又替他讨子弹,交给立青:“带上带上,给他带足子弹,都给他!”

董建昌:“我能替你办的,就这个了,剩下的,得看你自己的命了!闯出来,就是真正的军人一个!”

立青:“是!长官!嘿嘿嘿,都说咱一步登天,还真是!”



“哎,瞧一瞧呀看一看,正经澳门来的西洋景,大鼻子洋人捉强盗,西洋美人光身子洗澡……”

村子路上走来三副货郎挑子,正是化装了的范希亮、立青、谢雨时。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随着人群拥挤,他们的叫卖声更起劲了:

“英吉利印花布哩——英吉利印花布哩——真正的花洋布!”立青得意地向范希亮使了个眼色,谢雨时在旁边忙得不亦乐乎。

忙了一天,三人找了个空的屋子过夜,货担子搁一边,三人啃着干粮。

立青说:“听老乡说,再往前一个村子,就是陈军把守了。”

“董长官这个人识人识货,才挑了咱们三个,都跟你杨立青有关。”范希亮说着,指了指立青,“你小子绘图,老子给你警卫,雨时给你做战地医生,全围着你那点歪才了。”

立青不好意思地笑了:“范旅长,你是老行伍了,我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董长官会带兵打仗吗?我听姐姐说,他在中央党部里搞搞阴谋是行家,想带兵打仗?就我看到他指挥部里的那张地图,马可·波罗坐在北京城里画的都比他准,我觉得,他指望的是你这个旅长级黄埔生。他用你的眼光去看敌人的弱点,我只不过给你画下来而已。”

谢雨时急了:“那我呢?我干啥啊?莫不成,等你俩挂彩了给……”

范希亮拍了谢雨时一下:“乌鸦嘴,出门打仗,这类不吉利的话最好别说。”

“你也有优点吗,潮汕话说得好呀,白天那老乡咕噜咕噜一堆儿鸟语,你全给翻译了。”

“唉,我得提醒你,明早到了淡水那边,碰见当地人,甭管是谁,你立青不要开口,口音太重了,我和雨时答腔,明白吗?”立青本是安慰谢雨时,却让范希亮提醒了自己,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范希亮不说,他也知道。三人又嘟囔一会,各自睡觉了。

第二天,三人来到淡水镇外一处小山,俯卧着朝城镇观察,范希亮手上执着一只军用望远镜。透过望远镜,能看到,城门前筑有陈炯明军队的麻袋工事,黑洞洞的机枪正对着前方,四周戒备森严。门洞处,有乡人进出城门,都得接受检查。

范希亮把看到的告诉给立青:“南门设有机枪工事两座,城门外十五米处有护城河道流经,河上有双孔石桥一座……领头军官是名少校……”

第4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3)

立青边听范希亮描述,边往图板上绘图,把听到的细节都做好标注,几乎是同步。

范希亮又说:“从守军布置中配有马克沁重机枪这一细节看,淡水的陈军守兵当在团以上建制。”

立青停下绘笔,疑问地说:“老范,不对呢,从图上形势看,陈军没有死守淡水镇的意图。肯定没有。”

范希亮朝立青看过来:“你小子趴在山上胡猜可不行。我说,你别费心思了,只管绘图,意图让司令官去判断,咱只管提供情况。”

立青对着地图又仔细看了看,还是觉得不对劲:“淡水的城防不完备,没有完整的城墙,不可能有!”

这下,范希亮、谢雨时都一怔。

立青喊他两人过来:“你看这河,图上称淡水,由西向东自然流经城南,不像惠州那样纯为人工开挖的护城河。从我这个角度,可看见这边的码头,石阶直通镇上的中心街,也就是说,东面根本没有城墙,这南边的城墙纯属小镇的门面!”

范希亮点点头:“还真是。难怪他们把机枪工事设在城墙外,石孔桥头。”

立青说:“这桥是淡水镇的咽喉,所以他们不守城墙,只设桥头堡。”

范希亮:“这太关键,要确实弄准,得想办法混进镇里证实一下。”

立青自告奋勇:“我去一趟。”

范希亮摆摆手:“你这口音,下去就露馅。”

谢雨时说:“还是我去吧!”

范希亮想了想:“也好,你小子模样儿也像是哪家的少爷回来了,把词儿编好了,要能应付陈军的盘问,枪就不要带了。”

谢雨时说:“没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说完,掏出手枪递给范希亮。

谢雨时提着一只药包,混在进城乡人中间,陈军官兵警觉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对每一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查个仔细。

谢雨时过来了,一个军官盯准了他:“站住!干什么的?”

谢雨时说:“惠州城关医院的,赤党在那边打仗,回家躲躲,我家就在镇上。”

军官对士兵:“检查他那包!”

士兵夺过药包,打开后,里面装了绷带,各种药品,周围的乡人都驻足好奇地在望。

军官:“哦,是医生?”

谢雨时:“是医生。”

军官:“真医生,假医生?”

谢雨时:“实习医生,外科。”说着,他对着军官谄媚地笑了笑。

军官刷地抽出驳壳枪,二话没说,照边上的一名乡人的脚面“砰”的就是一枪。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哎哟喂,老总!疼死我了。”那只脚涌出血来,中枪乡人一脸扭曲。

谢雨时的脸顿时煞白煞白的。

军官说:“给他包扎!包给我看看!快点!”

谢雨时慌忙取过包里绷带用具,医用剪刀两下剪掉了乡人的布鞋袜套,止血,清创,再以绷带包扎。谢雨时一边包扎,一边发出粗粗的喘气声。

包扎完毕,军官慢慢地将枪放入枪套,一挥手:“去吧,医生,没你的事了!”

谢雨时提起药包,余悸未消地走进城墙门洞。身后传来那军官的声音:

“你!你!把他扶走扶走!防范赤党懂吗?人人有责!”

远方传来低沉的炮声,一阵草响,气喘吁吁的谢雨时出现在范希亮、立青面前。

谢雨时告诉他俩:“镇内驻了陈军两个团,城内城墙的确残缺不全,镇上人说,那年杨虎心血来潮要办商务航运,扩建码头拆去南城墙,修了通衢大道。所以陈军欲死守淡水,就没法拿城墙作文章,只能在石桥处设防。我刚刚看见镇上的兵往桥上运了两挺重机枪过去,建立了桥头堡,最要命的,他们在桥头堡前开阔地埋了几百个爆炸点,专等我集团冲锋时用!”

范希亮惊讶:“有这事?”

谢雨时非常肯定:“我亲眼看到的。”

立青皱眉:“爆炸场倒还不算最坏,最坏的是,得防止陈军炸桥,如果桥断了,那就事大了。”

三人都一惊。

范希亮:“听炮声,第十二师已经朝这边运动了,必须赶快把敌情图送到,否则,第十二师只想着一味强攻,费时费事。”

第4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4)

立青想了想,说:“老范,我有一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

“你说!”

“图,让雨时去送,你我留下来护桥,防止陈军炸毁它!”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你小子行啊,脑子转得快。打淡水,不要学惠州,得斗智,不能斗力。雨时,你把枪留下,现在就带图与第十二师的先头部队联络,告诉他们,派一支得力分队全力赶到,我和立青在桥头处接应他们!”

谢雨时:“是,明白了!”

第四军前进指挥所里,董建昌的火气显得很大:“电告第十二师,党军第一师已经打下惠州,全歼守敌。黄埔的娃娃给我第四军率先垂范了,人家赢得惊天地泣鬼神,青史留名。咱第四军也不是小妈妈养的,一定得照着拿下淡水城!惠州的经验,一是要会用炮;二是会用梯,强行登城;三是会用奋勇队,用‘连坐法’。人人似刀架在头上,班长同全班退,则杀班长;排长同全排退,则杀排长;连、营、团、师直到我这个军长官亦如是!”

参谋记录着:“就这样发吗?”

董建昌坚定地说:“就这么发,一字不改!”

卫士过来了,他走上前,与董建昌低语两句。

董建昌瞪眼:“你是替我惦着人呢,还是惦着你那三支枪呀?”

卫士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董建昌挥挥手:“滚一边去,不要再啰嗦了。”说完,心事重重地看图,过一会儿,他朝一参谋招手:“去,问问十二师,那三个黄埔生……算了算了,没什么可问的,顺天命,尽人事吧!”说到这里,董建昌隐隐觉得,要是立青有个三长两短,他真是对不住他的心上人立华,可战场上的事情,谁能左右得了呢?

参谋又进来了:“第十二师来电,其先头部队已逼近淡水镇,尚未遭抵抗!”

董建昌说:“让他们先扫清城外之敌,待主力到达后,统一实行强攻,多准备些登城云梯!”

参谋:“长官,恐怕用不上云梯了。”

董建昌:“为什么?”

参谋说:“第十二师电报上说,他们接到一名黄埔学生刚递到的敌情图,图上面说的。”

惊愕住了的董建昌叹道:“我的天哪,天上还真掉馅饼了呢!”

淡水城外,桥头工事内的重机枪曳光流火。一个军官手执电话:“是的,师座,赤党正猛攻我南门桥头堡,多少人?少说也有一个师!是不是该炸桥了?对方的火力非常猛。是!是!立刻炸桥!”

军官大叫:“王得胜,点火!”

那个叫王得胜的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烟头,对准导火索,引燃了。官兵们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导火索像一条火蛇信子一路沿工事堑壕延伸地烧燃而去。军官也捂耳朵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却无任何动静。

这帮人哪里知道,立青就隐在不远处的水里,刚刚用一刺刀截断导火索。

远处的枪炮声隆隆的,越来越近。

军官气急败坏:“妈了个巴子的,你王得胜就剩下一张嘴了。”

王得胜心急火燎,还得佯装镇定:“别急营长,我看看去,你放心,我王得胜就是用自家的老二也能把它点炸了!”说着他跃出工事,手执一把尖刀。

王得胜手摸着烧残的导火索,顺堑壕寻觅而来,突然他撞上了一把黑洞洞的枪管。

立青小声道:“兄弟,别动!”

王得胜慢慢地举起手的同时突然将手腕处的匕首亮出猛地向立青刺去。立青一手托住了他执刀的手。王得胜乘势也抓住了他拿驳壳枪的手,两人在堑壕里搏杀起来。几个回合翻滚搏力,被王得胜压在堑壕壁上的立青整个脖子都被卡住了。

“砰”的一声,两个抵近处响起一枪,立青张大嘴大口喘气。狞笑的王得胜脸上肌肉扭曲。立青挣力推开他,同时又响起一枪。

王得胜一抽搐,仰面倒下去,胸口血呼呼的。立青手握驳壳枪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而去。

堑壕外传来冲锋号声,近处一队冲过来的革命军,领头是一面红旗。

立青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是范希亮。

第4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5)

立青问:“老范!咱往哪儿打?”

范希亮说:“傻小子,拿出红巾,系脖子上,别让自己人给打了!”他帮立青系上红巾后,两人持枪射击相互掩护而去。

革命军押着被俘的陈军官兵通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一身革命军军服的谢雨时四处张望。几副伤兵担架鱼贯抬过,谢雨时每副担架前都看了看,就是没找到立青和范希亮。

谢雨时焦灼地朝路过的革命军询问,回答都是一阵摇头。

骑在马上的董建昌带了四名骑卫路过。董建昌在谢雨时面前勒住马:“嗨,学医的,干吗在街上闲逛!”

谢雨时焦急万分:“长官,哪也找不见他俩,别别别……别光荣了!”

董建昌笑了:“你瞧瞧,还淌眼泪水呢,打仗得死人,不死人,这淡水镇能打下来吗?打不下来!”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就你黄埔生的命叫命,别人的命就不叫命了?”

谢雨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董建昌打马向前:“不错,你们三小子都够种儿,我没白挑了你们。别在这儿费力找了,前锋团刚刚向我报告,那俩小子都随队在奔袭平山、紫金的路上,我已任命他们为排长了。”

董建昌打马奔驰,骑卫随护着。马上的董建昌回过头冲着谢雨时喊道:“学医的,想赶趟,就上我卫士的马。爬得上,我让你做我的警卫排长!”

五匹马沿街奔去,谢雨时在后面大叫:“等等,长官!等等,长官!”

一阵粗犷的笑,奔过去的谢雨时连滚带爬地被一骑卫拽上马去。

五匹马奔驰而去,隐隐的,远方传来阵阵炮响……

立华在办公室分类文件,瞿霞从外走入。立华问:“又到你们共产支部开会去了?”

瞿霞没理她,忙自己的事,心情似乎不太好。

立华没察觉,继续问:“全粤妇女慰问东征军代表团明天出发,你不给瞿恩捎点东西去?”

瞿霞忍不住一阵抽泣。立华看去:“怎么了,你?”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我想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总得有个……不是你哥出事了吧?”她预感到什么。

瞿霞一下子哭出声来了,立华惊愕了。

立华拽住瞿霞的胳膊:“什么时候的消息?瞿霞,你说话呀,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瞿霞:“伤兵专列早晨运回来的,在百子路公立医院……”

立华疯狂地奔在去往百子路公立医院的路上,她恨不得可以飞过去,立马见到瞿恩。终于赶到医院,找到病房,她很不忍心地朝里看去,怔住了。

瞿母在床前替瞿恩拭洗身体上的血污泥垢,瞿恩赤身裸体俯卧在床上,右腿、额头、肩膀缠满了渗血的绷带。侧脸的瞿恩显然在剧痛发作中,情绪狂躁,目光失神,口中时而高喊:“你在吗,妈!你替我看着,看着……别让他们锯我的腿……别让他们……我不能没有腿,不能没有……”

瞿母按住儿子:“你别喊,妈在呢!有妈在,没人敢锯!又不是木头,想锯就锯?”

瞿恩稍微镇定:“那就好!前线的医生想锯的,我对他们掏了枪,掏了枪……”

瞿母:“你是对的,儿子,你别喊了,妈有数,自己的儿子能不知道吗?”

一阵剧痛,瞿恩又昏过去了。立华走了进去。

瞿母看见立华,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继续给儿子擦拭伤口,口中喃喃:“我看有救,打小你就命硬,麻疹、百日咳,还有伤寒,都是要命的病,都过来了,大夫都说不行了,你能全信?我摸了你的腿,肿是肿得很,都烫手,化了点脓,排了,就没事了,顶多将来一脚高一脚低,找漂亮媳妇不行了,找个能过日子的总还可以。谁让你是教官呢,教人者,身教重于言教……”

医护人员推了手术车来了。

医生说:“老太太,请让让,瞿党代表必须马上手术,否则一旦伤口坏疽,那就不是截肢了,请您能理解我们,让一让,请——”

瞿母不理不睬,仍为儿子擦洗。

第4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6)

医生又说:“您听见了吗,老人家,你儿子是所有伤员中职务最高的,军事委员会专门电令我们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瞿母把手上的浴巾交给立华,“洗一洗,腿那里还没擦到。”

立华接过依样做着。

瞿母转过身对医生说:“你说什么委员会我都管不了,儿子是我的,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打的仗,他打完了,已经尽了忠。现在,我做母亲的要他尽孝,也就是说,他听不了你们委员会的了,他得听我的。听我的简单呀,别的都可以,就是不能锯腿。发肤受之父母,我做母亲的说不能锯,你们就锯不得!你有母亲吗?你母亲向你提这点要求你咋办?啊!”

医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病人家属:“老太太,让我给你解释,秦教授亲自为他验了伤,实在是路上耽搁太久了,感染太厉害……”

瞿母头撇过去:“甭管是哪个教授,锯腿我就不让你推走,我就不信,这里是木匠铺,除了锯子,你们就不会用点别的?你要是只会用锯子,趁早说,我带儿子回家!”

一脸为难的医生对护士:“你们等等,你们不敢说,我去跟秦教授说。”

一群人离开,威风凛凛的瞿母像儿子的守卫。

瞿恩从昏睡中睁开眼,发现立华趴在旁边,他无限柔情地摸着立华的头发,立华正在打盹,她惊醒:“你醒了?”说着,立即查看床头的输液瓶。

瞿恩说:“嗯,什么时间了?”

立华说:“什么时间,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妈撑不住了,回去睡了,我代她替你看着这条腿,你试试,还在不在?”

瞿恩脸上泛出笑意:“我妈怕我少了条腿,找不上媳妇。”

瞿恩还不知道,瞿霞从苏俄顾问那边找到一种消炎输液,医生同意不截肢,但消炎后仍需正骨。这么一来,瞿母和瞿恩都不用担心瞿恩以后找不到媳妇啦。

立华关切地问:“想吃东西吗?”

瞿恩摇摇头。

立华说:“革命军已经占领了汕头,我本打算随妇女慰问团去东江的。”

瞿恩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应该去。”

立华说:“你不是受伤了吗?我在这陪你快两天了,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

瞿恩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心里感动得不得了。

立华摇摇头:“这儿楼上楼下,转运来的伤员都住满了。”

瞿恩脸上一阵别扭,忍不住说道:“你能不能让护士来一下?”

立华:“干吗?是要小便?”

瞿恩点点头。

立华起身取便壶:“输着液呢,尿就多!”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还那么封建,都接过好几次了!”立华欲掀被子,被瞿恩死死按住。

“你的手还很有力呢,那你自己来,我替你端着。我不看!”立华将便壶送进被单下,摆正姿势。

“现在看你,倒真像个男孩,一点也不像名共产党教官了。”

传来了液体的潺潺之声,瞿恩一脸难堪。

立华继续说:“你也真是,死都不怕,还怕男女授受不亲。”她拿着便壶出门去了。

瞿恩睁眼在看天花板。

不一会儿,立华带着洗净的用具进门来,放置好。

瞿恩问:“立华,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是怎么见面的?”

立华叹口气:“别提了,你那时刚从欧洲回来,完全一副职业革命者的派头,哪里还把我们这些学校的小丫头看在眼里。”

瞿恩笑笑:“你们那时是组织了一个交换书报的团体吧,让我去听听读书体会。”

立华:“那时广州的学生谁能请得动你?我们跑到你家,先哄好了你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话了,你才勉强过来看一眼。”

瞿恩:“我那时也是太忙。”

立华:“你到了我们宿舍,什么也不听,先检查我们都看些什么书。”

瞿恩:“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立华:“你看了我们的交换书目,笑指:‘还有老庄列三书,此书的主人是谁?’我说,是我。并解释说,此书为世德堂六子全书本,版本最好。你奇怪地看着我,说,读这种书,先要穿上长袍马褂,如果有必要,还得添顶瓜皮帽。惹得我的同学大笑。”

第4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7)

瞿恩:“我真那么刻薄吗?”

立华:“你以为呢?我当时就想,这人怎么这样?”

瞿恩:“我记得,我那天对你们说,不要读死书,要学会读社会。”

立华:“你太傲慢了,甚至专横,颐指气使,让人很难接近。”

瞿恩:“是吗?我真不知道你是那么看我。”

立华:“后来我到了妇女部,你妹妹也在那儿,她领我去你们家。这我才发现,其实你是个透明的人。”

瞿恩:“你看看,还是你误解了吗,其实,我对你的头一眼印象非常深,你太漂亮了,像一把利刃,摸上去会割破手的。”

立华一怔。

第四军已经挥师北江,在打熊克武部的川军。范希亮、立青、雨时加入其中,这一天,革命军在与川军的战斗人员激烈巷战。

三人沿街市不断持枪跃进、隐蔽、开火,他们身后跟随若干革命军士兵,双方在争夺每一座房舍街铺。一名川军军官藏在杂货店的酒缸边瞄准对街的立青。低姿持枪的立青敏捷地先敌开火。被击碎的酒缸,浇了那军官一头一脸的酒水。待他抬起手枪,正欲开火,一根滚烫的枪管已抵住了他的脑袋。

范希亮:“小子,放下枪,老子不杀你!”

军官犟得很:“我堂堂川军团长,宁死不受此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

范希亮冷笑一声:“哟嗬,还是个义士呢?你团长怎么了,老子还是旅长呢,让你缴枪,委屈你了?”范希亮吓唬地欲扣扳机,喝道:“放下枪!”

军官的腰杆再直,也抵不过枪杆的威胁,他终于乖乖地放下枪。

一挺轻机枪从一家妓院挂了红灯笼的窗口伸出,川军机枪手哒哒哒地向街道开火。革命军被密集的弹着点逼到了墙根下,有人试图还击,却负了伤。

机枪不断地向外开火,房间里挤了一堆哭天喊地的青楼姑娘。

一个川军士兵拉过一个姑娘就亲:“小心肝,外头可都是赤党,赤党可不像咱这么疼你们,抓住你们绞头发,挂破鞋,扒光衣服游街都没准。”姑娘被他吓得哭得更加厉害。士兵更加猥亵,喝道:“老实待在楼上,快,把子弹递给我!”

姑娘颤巍巍地递上一颗子弹,刚要离开,那个士兵突然拉住她:“再亲一个!亲一个!”

姑娘战栗地凑过去亲了一下。

士兵哈哈大笑,手上的机枪狂吼起来,其他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立青和谢雨时隐蔽在屋檐下,立青悄声说:“给我颗手榴弹,报销了它!”

谢雨时说:“里面还有女人啊,你没听到她们在哭吗?”

立青笑道:“耳朵挺尖啊,难不成,你小子在家逛过青楼?”

谢雨时脸都红了:“我可没过过这种腐朽的生活!”

立青叹口气,仿佛回想起在醴陵老家那会,为了看给三省巡阅使唱堂会的小红杏,摔坏师傅的光学测量仪,被师傅逐出的情景。那时候的立青多么顽劣,弹指一挥间,他都成长为一名军人了!

谢雨时捣捣立青胳膊:“想什么哪?”

立青方才缓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两人轻轻跳下,默契地看了一眼,一脚踹倒楼门,交替掩护入内……

街对面,范希亮用枪管顶着那个被俘团长的脑袋:“喊话,叫你的部下,把机枪扔出来,投降!”

妓院里的机枪打出了四周一长串的弹着点。

团长大声吼道:“三营的弟兄!我是团长李惠贤!我命令你们停止射击,走出来,向革命军投降!听到没有,机枪给我丢弃!”

喊声响过,机枪声戛然而止。

立青、谢雨时持枪搜索上楼,楼梯处,有川军枪手开枪,被立青一枪撂倒,从楼梯上滚下来。两人敏捷地跃上楼层,藏在响着机枪声的房门外,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和楼外被俘团长的喊话声。

立青与谢雨时交换了眼神,同时上前,持枪踹倒了房门,大喊:“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房门倒了,一屋子的大哭小叫,刚才猥亵姑娘的士兵猛然端起机枪,调转身子,欲扫射,立青手上的枪先响了。那个人栽倒在地上,另一个士兵扑通跪下,一支枪高高举到头上。

第4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8)

静静的,特别的安静。

屋里的姑娘先一怔,又突然地扑上来,抱住立青、谢雨时又啃又亲:“赤党爷,亲亲的爷……嗯嗯嗯!”

其他姑娘也扑将上来,手足无措的立青、谢雨时呆掉了,任凭一堆女人在脸上乱啃乱亲……

北江战役胜利了,立青、范希亮、谢雨时身着革命军军服,腼腆地站在高台上,接受八把军号面对面地朝他三人吹响。

欢快的军中行进号音,表达四军先锋团对这三名黄埔生的敬意。

号音骤停,值星军官一步上前,大声发令:“先锋团全体注意,向三名优秀黄埔同学敬礼!”

在场的所有军人跟随值星军官,齐向台上的立青、范希亮、谢雨时行举手军礼。

军号再次向天吹起,三名黄埔生露出灿烂而自豪的笑容。

表彰大会后,革命先锋团举行会餐。先前的值星军官对范希亮、立青、雨时举杯:“来来来,我代表我们的叶挺团长敬三位一杯,他本来要亲自敬你们的,临时去军部开会,他嘱咐我代劳!”

范希亮说:“黄埔校规严禁学生酗酒,不过,既是叶挺团长的敬意,那一定得喝,希夷一向是我范希亮最为崇敬的战将,来,干!”范希亮一饮而尽,立青、雨时跟随。

值星军官问道:“如今仗打完了,广东也统一了,三位下面有什么打算吗?”

范希亮说:“回黄埔去,三期的课程还没完呢!”

值星军官转向立青和谢雨时:“你们二位呢?”

立青感慨道:“我真想就留在这儿,多好的部队,我头一天来,就觉得跟别的部队不一样,比第十二师棒多了。”立青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脚被范希亮踩了一下,他不解地看了看范希亮,范希亮瞪了他一眼。

值星军官似有所觉察,笑了笑。

会餐一结束,立青就迫不及待地问范希亮:“老范,我不明白,吃饭时,你干吗踩我一脚?”

范希亮说:“你可以说三十四团如何好,只是别和第十二师比较,犯忌的,知道吗?”

立青不懂了:“犯忌,犯什么忌?”

范希亮没好气:“你这毛娃子哪里知道此处的水有多深!你知道不知道,叶挺的这个三十四团从上到下完全是由共产党员领导的团?也是整个革命军中唯一的红色团队。第十二师师长张发奎正严重不满呢,你倒好,拿着他两家比开了,你不是找没趣吗!”

立青还是丈二和尚一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范希亮打断立青:“不对,好有时候是好,有时候反成为不好。仗打得好,当然好,但最能打仗的部队也是最难驾驭的部队,那还好吗?不能俯首听命的部队,仗打得再好,那也是不好,甚至是坏。懂不懂?指挥官考虑问题能和咱一样?首先,你得效忠。”

“向谁效忠,向革命?还是向个人?”

“抬杠了,向革命,也就是向个人。校长不是个人?可他代表革命,向校长效忠,也就是向革命效忠!革命是谁?会吃饭会走路会喘气吗?”

立青想到先前董建昌的话,董说过,黄埔生就是枪里的一颗子弹,枪就是军校,枪的扳机由校长扣动,他决定打谁就打谁。今天,范希亮和董建昌的话有几分相像,立青总觉得这两人的话,好像很正确,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具体哪不对劲,他还说不上来。

立华连续好几天都在照顾瞿恩,这一天,她跟往常一样,给瞿恩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瞿恩很过意不去:“怎么又劳驾你了,该瞿霞送饭了呀!”

立华反问:“你不希望我来?”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我得起来,你帮我一把。”

立华上前:“这是干吗?”

瞿恩撑身下床:“你们都在进步,我也得每天进他一小步,行了!我得两脚沾地,坐着吃!”

立华关切地问道:“行吗?”

瞿恩说:“早晨坐了一回了,听到骨头嘎嘣响。”

“嘎嘣响?现在还响吗?”

“我一用力就响,不信,你贴我膝关节听听?”

立华蹲下来,耳朵贴在瞿恩膝盖上。瞿恩看着近在眼前的发浪,嗅得到头发上散发出的气息。两人距离那么近,有一短瞬,竟相互凝视,又赶紧把目光转移到别处。立华站起来,取饭送到瞿恩手上:“吃吧!你妈给你煨的骨头汤面。”

第4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49)

瞿恩说:“让你这么伺候着真不好意思!”

立华说:“你妈你妹妹伺候你就好意思了?”

瞿恩说:“不是。”

立华给瞿恩喂了一口汤:“别解释了,你妈说你在巴黎就这么的,从来都是你妈你妹妹伺候着你革命!”

瞿恩解释道:“我的事比她们的多。”

立华有点嘲笑瞿恩:“你们共产党人真有意思,为大众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自己却工作十六个小时;为妇女争取民主平等权利,家庭里却是个大男子主义。”

瞿恩诧异:“我像个大男子主义吗?”

立华说:“还不像呢,你妹妹说你,平时连袜子都不洗……”

瞿恩害羞地掩饰,有些语无伦次:“你看看……这个瞿霞……”

立华说:“别怨瞿霞,你就说‘是’,还是‘不是’吧!”

“是。可我并没让她们洗,每回都是她们命令我脱下来,主动帮我洗。每次脱下来,袜子硬得像鞋似的,放地上就站住了。”瞿恩没底气地回答,声音很小。

立华又笑了:“还好意思说。”

瞿恩拍拍脑袋:“完了,你对我了解得太多了。对你,我一点秘密也没有了。”

立华咯咯笑了:“你就当我是个护士。”

瞿恩叹气:“问题是,你不是呀。”

“你以为我愿意是啊?”说着,立华拿着饭盆往门外走去。

一名男子走到瞿恩床边,亲热地捶了瞿恩一拳。门口的立华不经意地看看两人,又离开。

男子俯向瞿恩:“……蒋介石突然向恩来同志索要我党在第一军中的党员名单,虽未如愿,但他要在军队中排斥共产党人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在黄埔,孙文学会对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挑衅滋事不断,这些行动直接来自于国民党右派的授意……”

瞿恩感慨道:“亲者痛,仇者快,多好的局面呀,人家偏不珍惜,你有什么办法?”

男子说:“第四期黄埔招生已经开始,中央紧急通告各地,速速选拔动员左派青年来广州应试,防止右派分子垄断军事训练机关,造出一帮反动的军事人材。”

瞿恩说:“那就是说,不妥协,不让步。”

男子说:“态度坚决地维护两党合作,反对分裂。”

立华又站到病房门口。

男子告辞了:“大瞿呀,你得抓紧养伤,早日康复。”他朝立华笑笑,出门走了。

立华扶着瞿恩在走廊练步,瞿恩试探着挪动脚步,还是非常艰难。

立华说:“让你别动,你偏不信,你没听见骨头响啊?”

瞿恩故意说:“还真是,哦,喝了骨头汤了!”

立华没好气地摇摇头。

瞿恩突然严肃地看着立华:“立华,有一点我们至今没有说破。”

立华等待着:“说破什么?”

瞿恩说:“那就是我们彼此的政治观点。”

“政治观点?”立华有点意外。

瞿恩说:“你和我们一家非常亲近,像一家人。可我们这一家,是广东出名的共产党之家,我们可以不谈政治观点,而彼此亲近。不谈,并不是没有,你说呢?”

立华不太高兴:“干吗非得谈?”

瞿恩很固执:“现在可以不谈,可总有一天会谈。你可以不关心政治,可政治会关心你的。”

立华说:“我没觉得有那么严重。”

瞿恩微微笑着:“要了解一个人,你必须了解他的政治观点。你了解我吗?”

立华不知该如何回答,思忖地看着瞿恩。

一场血雨腥风,立仁又回到广州,坐在轿车里的他,再次看到广州的繁华,不禁感慨,真是恍若隔世,突然很不习惯眼前的繁华,满脑子还是战场的枪林弹雨。

坐在旁边的楚材嘲笑他:“你呀,骨子里还是书生,瞧你这一路感叹,好像在碱水里泡过三回,开水里煮过三回,血水里又涮过三回。”

立仁叹息:“难道不是吗?校长不也这么感慨,不是陈赓背着他脱险,恐怕……”

楚材严肃地说:“不要再提此事,不要再替共产党宣传了。”

立仁说:“不是,人家的确打得好,惠州要塞人家替你拿下来的,二十七名共产党的代表参加敢死队,二十一人阵亡,六人负伤……”

第5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0)

楚材疑惑地看着立仁:“连你都这么说,长此以往,不出一两年,共产党就可以替代国民党了。”

立仁不解:“怎么会呢?”

楚材说:“怎么不会呢?你我要能跟上校长的思想。”

立仁更不解了:“校长的思想,什么思想?难道国共不再握手了?”

楚材说:“握手当然还得要握,但得提防,如今,共产党的手已经足以捏碎我们的手腕了,知道不知道?”

立仁诧异。

楚材说:“校长让我们提前回广州,就是要我们掌控局面,黄埔的共产党一天天在做大。”

两人一阵沉默。

立仁说:“也是可惜了,陈赓、瞿恩、蒋先云那样的人材。”

楚材说:“又感叹了!我对你说,我已对黄埔的孙文学会做了布置,有好戏看。搞政治可不能光会感叹!”

轿车飞驰而去。

几天后,黄埔军校饭堂的确上演了一幕好戏。

偌大的饭堂,三期黄埔生们在开饭,一片调羹碗盏之声。六班所在的饭桌,范希亮、杨立青、谢雨时被同学包围着,一片打探恭维之声,大家好奇地问他们,战场上都吃什么,和军校的伙食比,哪个更好。

立青说:“那得看你吃谁了!吃自己的干粮没劲,吃陈炯明的,那就鸡鸭鱼肉样样有了。”

吴融说:“这可就应了孙子兵法了,让敌人替你办后勤。”

范希亮笑道:“别他妈的扯了,兵法都是事后诸葛亮,人家有鱼有肉,你得有牙口!”

穆震方说:“对,首先你得能打得下来,打好了,才有缴获,打不好,别的都白扯!”

“你倒成了诸葛亮了,好像你也在第四军风光了一回,嗤!”汤慕禹好像很嗤之以鼻的样子,“嗤”得格外响。

穆震方生气了:“我怎么了,没去过,就不能帮着总结总结了?也是咱三期的共同财富!”

汤慕禹说:“你总结?人家前方拼命,你倒总结上了。这是你们青联会的一贯做法,贪天功为己有,也不害臊!”

穆震方更怒了:“谁贪天之功?你就掰指头算算,整个参战部队,是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多,还是青联会的人多?”

汤慕禹说:“人多顶个蛋用,陈炯明倒是人多。得指挥英明,谁指挥呀,还不是咱国民党的统帅?”

“你就水煮鸭子一张嘴硬。我告诉你,汤慕禹,是骡子是马得拖出去遛遛,上阵才知道呢!”一听汤慕禹把国民党夸上天,穆震方就怒不可遏了。

“你他娘的才是骡子呢!”

“成成成,我们是骡子,低头拉套。你们是马,都是马,骟了蛋的马!”

“哗”的,汤慕禹手上的汤泼在了穆震方脸上。穆震方一怔,遂劈胸抓住了汤慕禹的衣领。邻桌上,有同学跳上桌子大喊:“青联会的穆震方侮辱我们孙文学会!”

立刻,像约好了的,整个饭堂炸了。

铁勺子在飞舞。

饭盆子丢过来砸过去。

被击中的同学,一脸饭花。

立青惊讶地看到,整个饭堂四处都在扭打。

冲突升级到抡椅子,拳打脚踢,一片喧嚣叫骂。

在地上翻滚厮打的同学碰翻了汤桶,整桶汤倾倒在两人身上,两人一身精湿的热气,仍在厮打。

范希亮平静地走过去,扳正了汤桶,舀出仅存的汤,若无其事地喝着。

呆了的立青:“这才几天,成这样了?老范干吗不闻不问,不劝劝?”

谢雨时:“没人劝得了!积怨太深。”

范希亮谁也不看地走出饭堂。

立青更加呆住了,老范这是怎么了?

枪械室外的走廊上一阵咚咚脚步声,一脸血迹的汤慕禹冲进来,扑向枪架,劈手取了一支步枪在手上,杀气腾腾的。

范希亮默默地坐床铺上抽烟:“当兵的扔扔饭盒的事常见,动真家伙可就犯忌了!”

汤慕禹对着床上狠狠地捶了一拳:“我汤慕禹今天豁出去了,汉贼不两立!”

范希亮质问:“谁是贼?谁是汉?你们他娘的还不都是一个炎黄祖宗?”

“我汤慕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让我见血,我就让他尝尝这个!”他哗的拉开枪栓,从口袋里掏出子弹,咔嚓压进去,提枪要走。

第5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1)

范希亮拦住了他:“你小子有种,就朝我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谁拦着我,我打谁!”说着,汤慕禹“刷”的平端着枪口。

范希亮说:“哟嗬,你汤慕禹今儿是坐飞机吹喇叭,‘响’得高啊?跟我范希亮较上了?小子,你还欠点火候,我老范能打你个走投无路,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地,你信不信?”范希亮迎枪口慢慢逼上去。

汤慕禹有点害怕:“老范,你别逼我!”

范希亮说:“我老范能揪出你那玩意来,腰中转三圈,手中还有打狗鞭你信不信?你还要打我呀,打呀,怎么不打了?”

立青、谢雨时,还有些同学进来了。

汤慕禹在众人的目光威逼下,退着,步枪擎手上,最后,大叫着朝天花板“砰砰砰”地打出三个黑窟窿,又大喊道:“汉贼不两立!”

这声歇斯底里的大叫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区队长带人出现:“枪下了,关三天禁闭!”一阵骚动后,汤慕禹被学校警卫带走。

区队长对范希亮说:“六班长,事情是从你们班引发的,我责令你们六班立刻召开班务会,作出深刻检查,检查结果报我及校纪律委员会!”

汤慕禹和穆震方在饭堂打架的事情很快传到立仁那里,楚材在秘书办公室桌前拟写文件,立仁匆匆走进:“不像话,三期军官生群体斗殴,差点酿成了火并!”

楚材不理,仍在书写。

立仁拍拍楚材的桌子:“你在听着吗,青联会与孙文学会之争,必须解决了。”

楚材反问:“怎么解决?”

立仁着急地说:“首先校长这儿,得一碗水端平了,要不,麻烦会更大。”

楚材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这碗水是端不平的。”

立仁一语道破天机:“我知道,此次三期群殴事件,你楚材做了手脚,那个汤慕禹从你这儿接受了指示。”

楚材很平静地问:“是吗?”

立仁这次并没有和楚材站在一边,他觉得政治,是众人的事,得走大道,楚材的那一套,纯属不上台面的旁门左道。

楚材不这么认为,他说:“你是只知二五,不知一十呀立仁,青联会是什么?就是共产党,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你是吹不得打不得。那怎么办?只能用旁门左道。我告诉汤慕禹,国民党是不能动手,孙文学会却可以,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打斗,因为一打起来,国民党和共产党两边的人自然就分出鸿沟来。你明白吗?从打斗中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态度,然后你就知道该记住哪些人了……以备今后不测之需。”

立仁一怔,呆了。

楚材一笑,拍拍立仁肩膀:“立仁,只要目的纯正,又何必在乎手段?”

六班全体应区队长指示,都耷拉脑袋坐在床铺上开会。穆震方刚作过申诉,一副心气不平的模样。

范希亮问:“还有吗?”

穆震方说:“没有了。反正今儿我穆震方没准备和他打架的。是他首先挑衅,首先动的手。而且是和三排的几个孙文学会的事先串通好的,九班的刘有发事先就在口袋里备了好几块石头。”

范希亮惊讶:“事先准备了石头?你怎么能判定?”

穆震方说:“动手后,不到五十秒,我脑袋上就挨了几下,刘有发脱下上衣,用上衣抡我的脑袋,他上衣口袋里装了好几块鹅卵石,有一块还掉出来了。不是事先准备,谁会在吃饭时候口袋里揣那么多石头?那玩意能当馍啃?”

范希亮不说话了,一指众人:“你们都发言,你们怎么看这事?”

这始料未及的情况,让大家都不说话。

范希亮大声命令:“说说说,再不说,我就点名了。”

还是没人说。

范希亮指着吴融:“吴融,你小子学问大,你说!”

吴融说:“要我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范希亮等半天,没下文了。他看着吴融:“你小子文绉绉的一句,就完了?”

吴融无奈地:“有什么可说的嘛,老大一人,还受过革命教育,跟孩子似的,打成了一锅粥,居然还动枪,把房顶打了三个窟窿。这房子本来就漏,再下雨可不得了,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出海没带打鱼网,当奶妈的奶错了孩子……”

第5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2)

谢雨时憋不住地哧哧地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除了气呼呼的穆震方。

范希亮发火了:“你他娘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吴融委屈地说:“咱就这觉悟,您非让我说的。”

范希亮看看立青:“立青呢,你怎么认为?”

立青却说:“让雨时说,他是医生,会瞧病!”

谢雨时推推立青:“你立青就别客气了,测绘出身,观测精确,判断迅捷,战场都看得透,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穆震方不高兴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多严肃的事呀!我告诉你们,此事背后有阴谋,一定有!”

范希亮很严肃:“说吧,立青,这的确是一件不小的事,咱班历史上,还没有谁动枪要打自己人呢!”

一阵沉默,立青说:“老范说到枪,那我也来说说枪的事。”

大家都看着立青。

立青说:“战场上走了一趟,别的没长进,对枪,感受不一样。枪这东西,平时,看上去挺温顺的,跟美人似的,让你爱不释手。”

大家奇怪立青怎么说出这么串话。

立青接着说:“可等你把它对准了一个人,并且扣响它的时候,我的天哪,你是在要一个人的命呢!我是看到了,中枪的一瞬间,对方充满了惊讶,你把一颗冰冷的东西送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不情愿呀,你是在剥夺他活在世上的权力。”立青脸上有一种难得沉重,“可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双方手上都有枪,条件是平等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是打仗,对方是我们的敌人!”

立青突然抬起眼来看向穆震方:“老穆是敌人吗?再大的气,你能把枪对准他?把他打得血肉横飞?这得多大的仇呀?同学间有这么大的仇吗?哦,你是孙文学会的,我是青联会的,就为了这个?就要汉贼不两立?谁是汉?谁是贼?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问题你都弄不清楚,你还做什么革命军人?!你不到战场上,你是不知道呀,兄弟战友间有多亲热!为什么?那是在同生死、共患难,你们两人的枪口在瞄着同一个敌人!”

立青结束发言时,全班静静的。穆震方看向立青的眼神,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同志。

几天后,立青从枪械室出来,穆震方抢上前拉住了立青:“我们能谈谈吗?”

立青说:“老穆,不是我说你,你那打架可真够笨的,跟人家抡王八拳?饭堂里出出气也算凑和,将来上阵肉搏可千万别这么着,那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别逗了,我跟你说正经的。”

“哟,还真严肃上了。”

“支部的同志一直都在观察你。”

“你们支部的人观察我干吗?”

“过去,我们一直没弄清楚你的政治立场,那天班务会的发言,让我们有了新的认识。”

立青愣了:“老穆,你搞什么搞?”

穆震方神情严肃:“支部的同志认为你已经符合一名c.p的标准,相信你会在斗争中进一步地成熟起来。”

立青觉察到什么:“啥意思,老穆。”

穆震方诚恳地表示:“如果你愿意,我将作为你的介绍人,介绍你加入c.p组织。会有一个宣誓仪式,你愿意参加吗?”

立青一怔:“你?你介绍我加入c.p?让我进一步成熟起来?”

“这是组织手续。”

立青笑了:“我不成熟,你成熟?别逗了,老穆,你要是成熟,还会上汤慕禹的当,一点就着?嘿嘿嘿!老穆,咱以后再谈这事吧!”

穆震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退了。



在立青入党的问题上,穆震方碰了一鼻子灰,而瞿家兄妹对于这件事情也持不同的看法。瞿霞主张尽快发展立青加入共产党,并且这件事情也是恩来同志同意的,可瞿恩认为这么办太过草率。

瞿恩对瞿霞说:“我,你,还有我们的妈妈,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党的?你不清楚吗?在巴黎咖啡厅里,我们整晚整晚地讨论什么?我们了解了那么多的主义之后,最后得出什么结论:只有共产主义可以拯救中国。我们把我们讨论的结果带回去,又同我们的妈妈讨论,我们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说服了她,还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戴着老花眼镜读了半年的马克思的书。噢,这还是我们自己的母亲。是呀,我们出于什么才爱上我们的党?不是功利,不是血缘,而是理想,拯救中国的理想。”

第5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3)

瞿恩又说:“这些理想,立青有吗?”

“应该有吧。”瞿霞回答。

“你这是什么话?理想就那么简单吗?瞿霞,世界上的理想有两种:一种,我实现了我的理想;另一种,理想通过我得到了实现,纵然是牺牲了我的生命。”

瞿霞无语,立青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就这么暂时放了下来。

立华对立青和瞿霞走得太近感到很是忧虑,虽然也明明白白地向立青说过不许爱上瞿霞,可这个弟弟却用董建昌来挡驾,还说家里的几个都随了老头子的种气,个个都是情种,弄得立华哭笑不得。

说到董建昌,东征结束后,他来看立华,带着一个他从蒋校长那里争取来的去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名额。虽然立华刻意的冷漠在董建昌拿出那份表格之前就已经被瓦解,但当他走后,立华一个人手握这份表格坐在屋里的时候,依然从心底里感到深深的哀伤。

立仁对立华提出的让他在立华去莫斯科之后,在必要的时候帮立青一把的请求爽快地应承下来,可瞿恩却在听说立华将要去莫斯科的事情后大发脾气,弄得二人不欢而散。

立青则弄了一大堆采购来的物品,说是在学校看见那些苏联教官特别喜欢买这些东西,成箱地带过去,这些小玩意拿过去送人,能交一大堆朋友。

立华哭笑不得,只是让立青放下,然后叮嘱立青以后不要去找董建昌,尤其是不要托他办任何事情;另外,瞿恩家也不要再去了。立青虽然不解,但也答应了下来。

立华又让立青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立仁,但这次立青却死活都不答应,还说永远都不会用得着立仁。立华无奈,也只好由立青自己决定。

出发的日子到了,立华一个人来到码头,正要上船,却听见瞿霞在叫她——瞿恩到底还是来送她了。立华把行李交给瞿霞,自己慢慢走到瞿恩面前,眼中含着泪水。

瞿恩握着立华的双手,拿出一对翡翠耳坠,说是自己的妈妈非要捎给立华的。立华连连说道:“这不合适,这不合适。”

“你只当是一位老人的心意。”

立华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坠,别在了耳朵上。翠绿的耳坠晃悠着,异常美丽。还没等二人多说几句,身后交通艇的汽笛声就响了,立华连忙与瞿恩告别,转身而去。

立华把刚才自己对瞿恩的承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代他去看看普希金的墓。

魏大保在立华走之前就到了广州,黄埔四期没有考上,无奈之下找到立华,这才联系上了立青。老朋友在他乡相逢,很是高兴。

“广州好混吗,立青?”魏大保问立青。

“没有我们打小时好玩。”

“可你还是混出来了。”

“这叫什么混出来了。”

魏大保说:“咱醴陵好几个在黄埔呢,平桥那个左权你遇到过吗?”

“左权是一期的,我入校时他已经去莫斯科留学了。”

“乖乖,留洋了,那你咋不去呀!”

立青笑道:“机会这东西,像大雨点子,你晓得哪一颗能落你脑门上?”

“那打枪总该会了吧。”

立青一脸诚恳地说:“这还真不好学,差点又打着自己人了。”

“哟,你咋不当心的?”

立青忍俊不禁地哧哧笑了,魏大保也跟着笑。

“你也太实在了。”立青看着这个熟悉的老朋友。

“你离开了,我在家都待傻了。从小就这样,你上学,我也上学;你不上了,我也不上了;你学测绘,我也跟着测绘。现在你都黄埔了,可我——”

“你真想做个军人?”

“不是做老百姓没意思吗。”

立青严肃起来:“这军人分好多种呢!你要做哪一种?”

“就你这种,穿你这一身,戴红领巾的。”

“进黄埔,我真帮不上忙。军官生得八观六验地考,我当初都结结巴巴才过关的,别说你这么笨的了。”

“你们黄埔要烧饭的吗?我给你烧饭也行啊!”

“饭不用你烧。我倒替你看好了一个地方。那是个好部队。指挥好。你不知道,一将无能,三军受累,得挑个指挥好的。上上下下的风气好,还得能打仗。只能烧烟的双枪兵不能当,当了就你这小身子骨,一个月下来准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第5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4)

“你就说是哪儿吧?”魏大保打断立青,急问道。

“在肇庆,共产党的部队,叶挺的三十四团。”

“我去!”

“你自己决定的,不要后悔噢。我这就替你找关系,介绍你过去。记住了,到了叶挺团,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放心,我忍得住。”

立青看了看魏大保,笑了:“那就这样,哎,对了,你来时见我爹了吗?”

“你还不知道?你爹你姨都搬上海两个多月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夜,蒋介石命令党军二师一团上岛实行戒严,戒严区域包括黄埔在内,并且同时命令黄埔官兵不得干涉!

黄埔三期的宿舍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声,随即各个宿舍的灯也亮了起来,区队长的口令声传来,“起床——一级战备!”

听到命令,军官生们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穿衣并收拾装备准备集合。立青依然是动作最快的,背子弹带的同时,已经取到了自己的枪。军官生们刚刚准备好,在房间内排成一列,区队长就走了进来。

区队长命令道:“校本部已经宣布戒严,所有人未经批准,不许擅离职守!”

随即又说:“我要挑几个人手,随我紧急执行特殊任务!”

说着,区队长就点了范希亮和汤慕禹,接着,又命令穆震方把枪上交。穆震方虽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然后,区队长走到立青面前,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命令立青出列。

“你们听清楚了,凡我点到的人,随我行动,不论让你们做什么,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谁若胆敢违抗命令,军法从事!”区队长面对被挑选出来的军官生们下命令道。

“是——”军官生们响亮地回答道。

随后,军官生们就在区队长的带领下列队跑步来到黄埔政治部宿舍,并迅速包围了宿舍。

“范希亮,你带几个人过来,这间,这间,还有这间,把里面的人给我押出来,如遇反抗,可以开枪!”区队长命令说。

看到大部分军官生们还在发愣,范希亮补充道:“愣着干什么?跟我来!砸开门!”

立青等军官生分别冲到三扇门前,抡起枪托,猛烈地向门砸去。几下之后,三扇门纷纷倒地,众军官生们夺门而入。可当冲进房间的立青打开电灯,他一下就傻了,举着枪怔怔地站在原地。

在他面前,穿衬衣的瞿恩正努力下床站起来。

立青这才缓过神来,一脸的错愕,举枪的手也放下了:“瞿教官?”

瞿恩微笑着,撑身站稳:“立青?”

这时,区队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三位教官带出来!听到没有!”

立青:“瞿教官,我们奉命带你出去!”

“谁的命令?”

“不清楚,请跟我们走!”

“好吧,我跟你们走!”说着,瞿恩的手往床下去够东西。

汤慕禹见状立即举起枪,哗的拉了枪栓:“别动,瞿教官,老实点,否则我开枪了!”

瞿恩一下子怔住了,看着汤慕禹,一脸的不解。汤慕禹举着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瞿恩,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见状,立青一下子把汤慕禹的枪推到一边,说道:“你他妈的充什么英雄,没看见他是拿拐杖!”

瞿恩取出拐杖拄上,神情自若地走出来。立青看着瞿恩的背影,脸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走出门外,立青才发现,同时被带出房间的还有其他两位共产党籍政治教官。军官生们手中举着枪,站在走廊的两侧,三名教官在这由他们的学生形成的夹道中缓步而行。双方没有人说话,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就在这同时,立仁匆匆走入布满武装护卫的楚材办公室,楚材正在接电话。

“是的,校长不在官邸。在什么位置我也不清楚。”

“不错,是校长本人下达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我是楚材。校长没有去海参崴,不,不,不,包围苏俄顾问团驻地只是出于保护,并没有进一步行动。清楚了就好!”楚材迅速地回应着来自各方的询问。

第5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5)

终于,楚材砰的放下了电话,对立仁说.:“你说怎么个事?共产党阴谋暴动,要推翻政府,唆使海军局代理局长共产党员李之龙,擅自调动‘中山号’巡洋舰,企图劫持校长,夺取军火。是的,校长已经下令粉碎政变,逮捕参与阴谋的共产分子。”

“共产党真的要暴动?”

“宁可信其有,否则,不能解释‘中山舰’未经校长批准,擅自出现在黄埔水面!”

“校长呢?”

“在广州水泥厂亲自布置指挥。”

电话铃再次响起,楚材连忙接起:“噢,是汪夫人。您好,我是楚秘书。校长不在官邸。噢,夫人,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汪主席询问戒严之事?校长没报告吗?他说要报告的。也许是事出紧急吧。好的,我会联系校长。一有消息我给您去电话。放心夫人,我尽快办!”

“他汪精卫是自作自受。”楚材放下电话后说道。

“汪主席也不知道戒严?”

“汪主席借苏俄人压制校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校长几天前愤然提出辞呈,表示要去海参崴休息。这个汪兆铭将辞呈留中不发,既不批准,也不否决,成心要让校长好看。就是在这样的形式下,出现的‘中山舰’异动。校长已经灰心了,打算搭船去海参崴。眼看就要到码头了,我对校长说:‘校长,为什么我们一定得走?军事权在校长掌握之中,为什么我们不干一下?’也许是校长听进了我的话,他当即命令汽车原路驶回,并亲自布置了反击。”

“我的天哪,原来是这样?”立仁恍然大悟。

“你再帮我起草一情况报告,给汪主席送去,给点面子。”

说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楚材接起电话:“是我,校长,校本部已经遵照您的命令实行戒严,并将校内的共党首要分子集中监视居住……”

包括瞿恩、穆震方在内的十几名共产党籍教官和军官生们被集中在一间禁闭室看管了起来。此时,在门外站岗的正是范希亮、立青、汤慕禹三人。

突然,禁闭室内有人敲击铁窗,发出的砰砰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同时有人高喊道:“你们这是迫害、分裂!”

“我们要见校长!”

“反对迫害和非法拘禁共产党员!”

立青等人手足无措起来,区队长也从黑暗中跑了过来。

“不许叫喊!不许喧哗!”区队长高声叫道。

可敲击声依然不断,区队长见状,立即命令范希亮把三名政治教官单独关押,专人看守,立即执行。而立青恰恰被命令去单独看守瞿恩,立青无奈地接受了命令,将瞿恩带到一件单独的房间。

进去以后,立青和瞿恩同时发现这间大厅正是当初立青进入黄埔前接受面试的大厅,里面的陈设也依然如初。

瞿恩坐在空荡荡大厅中间的坐椅上,立青持枪站立在对面,枪口不自觉地放低。

突然窗外传来区队长的高喝声:“枪端起来!”

立青本能地端起枪,刺刀对准瞿恩。瞿恩坦然地看着立青,笑了笑。立青马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只见不远处长条桌上方的条幅上写着: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四期生录取考场。

瞿恩笑笑说:“立青,这地方记得吗?”

立青无语,端枪的手颤抖着。

瞿恩继续道:“我记得,我向你提问:何为黄埔精神?”

立青沉默。

“你照本宣科地回答了我。”

立青扭脸看向窗外。

“照本宣科害死人呀,是呀,嘴上说说谁都会……”

立青确定区队长已经不在窗外了,低声说:“有规定,瞿教官,不让我们同你说话。”

大厅里马上又沉寂下来,瞿恩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立青,立青赶紧又把目光瞄向了窗外。

“那我可以喝水吗?”瞿恩说道。

“这主意好,我替你问问去!”立青连忙收枪背起走了出去。

瞿恩沉重地闭上了眼。

看到立青从大厅里出来,区队长怒不可遏道:“谁让你擅离职守的?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可他说,他要喝水……”

第5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6)

“住嘴!你是卫兵,他是反革命,谁听谁的,还喝水呢!”

“反革命?反革命该喝水还得给人家水喝是不是,就是头驴也不能不给喝水是不是?”

“杨立青,你在替谁说话?你的立场呢,革命立场哪儿去了?!啊!”

“他要喝水,我来请示,这有什么立场不立场,啊,您说呢?长官。”

“我告诉你杨立青,马上回去,你要是不服从命令,我就开除你的学籍。”

看立青没有立即服从,区队长目光阴冷地逼来:“听明白没有,杨立青!”

“也就一杯水的事,您要开除我的学籍……”

区队长回头高喝道:“六班长!你过来!……”

“别别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立青连忙背上枪往考试大厅走去。

瞿恩笑眯眯地盯着一脸沮丧地立青背枪归来:“给你出难题了,立青。”

“实在对不起,您得忍忍了,等天亮再说。”

瞿恩坐在椅子上,立青沮丧地握着枪站在瞿恩的对面,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端起枪来吧,我建议你照着命令做,我能理解。”瞿恩说道。

立青看看身后,端起枪来,刺刀对准瞿恩。

看着闪亮的刺刀,瞿恩说:“你姐姐如果看到今天这一幕,她会怎么想?”

立青表情复杂,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好在她去了莫斯科……”

说着,瞿恩看向立青:“否则,她真会难过的,你觉得呢?”

立青垂下了眼帘,无言以对。

“你不用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回答。”瞿恩的视线落在闪亮的枪刺上。

瞿恩继续说道:“这个考场在提醒你我,革命绝不是一堆美丽的词藻,也不是一件漂亮的军服,谁都可以穿在身上,而假以它的名义,去贩卖自家的私货。哦,以革命的名义赤裸裸地背叛革命。”

立青只是默默地站立着。

“同理,就是去了莫斯科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有改变。你姐姐会改变她原来的政治信仰?我是不那么乐观。蒋介石也去过莫斯科,他改变了吗?今晚的事就是最好的说明。所以,立青,我早就提醒过你姐,我和她可以不谈政治观点,而彼此亲近,不谈,并不是没有,而且总有一天会谈的……今晚我们和蒋介石算是谈开了,所以才有眼前这样的情境,兵刃相见——”

立青手上的刺刃再一次明显地颤抖起来。

“兵刃相见了,不是吗?政治就是这么无情。你姐也是太天真了,是呀,爱的冲动,有时会比死亡的伤害来得更猛烈……那晚上,她紧紧地搂着我,亲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推开了她,明明我想迎合她,却偏偏拒绝。我感觉到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可是……别误解,立青,我和你姐的爱非常地柏拉图。因为我预感到了,有什么东西隔在我们之间,是什么我出门以后也没想清楚,现在想清楚了,也只有到了今晚我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立青终于闭上了眼睛,手中的枪刺闪过一道寒光,低低地落了下去。

瞿恩抬眼温和地笑了:“不错,就是这把刺刀。我预感到了,要想超越我们彼此不同的政治信仰,拥抱在一起太难了。你看被我不幸言中了吧?”

“立青,你知道,佛教中四大金刚手中的利剑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立青依然无语。

“就是用来斩断光阴的!也斩断爱情。”

立青不说话,心里在努力想着瞿恩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可以打一会盹吗?”

“你请便。”立青长舒一口气,可心里并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瞿恩问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区队长一声咳嗽声,立青只能无奈地看看脚尖。

“也好,就让我们彼此沉默吧。嗯,这考场是不是太大了点儿。有意思,找了这么个地方,我们彼此在拷问自己的一颗心,是不是?”

立青不答,可眼眶里却充满了泪水。

瞿恩笑笑,放平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传来了瞿恩的鼾声。

第5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7)

立青见瞿恩睡着了,才放松了神经,整个人松垮下来,一直端起的刺刀缓缓地放下去。立青看着瞿恩,他的睡态平静得像一个婴儿。这让立青心里安定了不少,他的目光四下看了看,再次看到了远处长案上的台布。他提枪走过去,揭开台布,拿过来小心地为瞿恩盖上,然后站到原来的位置,重又平端起枪。

这时候,门开了,范希亮提了一只暖壶和杯子进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立仁和楚材坐在车上,从车窗可看见沿街的全副武装的党军士兵。楚材向立仁抱怨着孙文学会的人把戏演砸了,以至于对李之龙的审讯进展不顺,这将直接导致“中山舰”事件无法坐实。

“不会是冤案吧?”立仁问道。

楚材说:“也算他李之龙倒霉,一连串的通信失误,恐怕他很难说清。说不清就好,说不清就有大文章可做。”

“那校长的态度呢?”

“都到这分上了,原先的理由已经不再重要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立仁,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校长是要就汤下面?”

“聪明,为什么不呢?广州的国民政府应该有一位真正称职的统帅了!”说完,楚材意味深长地看向立仁。

“直接去中央党部!”楚材对司机说道。

到中央党部,楚材上楼去向国民党内众多元老解释此次事件的原委,让立仁在楼下等他。

就在立仁等楚材的当口,瞿霞从中央党部走了出来。见到立仁,瞿霞走上前去,“你是叫杨立仁吧?”

“是呀,您是——”

“瞿恩的妹妹,瞿霞。”

“噢,对对对,我听我妹妹说到过你。”

“你从黄埔过来的?”

“没错。”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抓我哥哥?”

“噢,恐怕我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得到的消息,有人试图劫持校长。”

“笑话,劫持校长?我哥连走路都靠拐杖,他会劫持你们校长?”

立仁沉默着,神情有些不自然。瞿霞见状继续跟立仁理论着,立仁也不针锋相对地辩解,只是简单敷衍着。

瞿霞见多说无益,于是转身就要走,立仁拦住瞿霞,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建议你回家去,不要乱跑,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已经在缓和。”

说完,立仁转脸看向司机。瞿霞看看立仁,想着他的话,不一会,转身而去。这时恰好楚材走了过来,盯着瞿霞背影问立仁:“那漂亮姑娘是谁?”

立仁敷衍道:“党部的工作人员。”说完,二人立即又驱车奔董建昌的第四军办事处而去。

来到董建昌的办公室,短暂的寒暄过后,董建昌说:“这件事,老蒋过分了,不仅我们第四军,除第一军之外,剩下的五个军都有意见……”

楚材解释道:“此次事起仓促,处置非常,事前未及通报,完全是不得已。”

“一个‘不得已’恐怕解释不了,反苏反共,排挤汪主席,是不得已?”

楚材见状,说道:“董长官,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事已如此,你董长官不会在此关键时刻,站到校长的对立面去吧?”

董建昌一怔,没有回答。

“校长之所以让我来和您谈,实在是要仰仗董长官在其余五个军的影响力,消除误会,防止那些部队节外生枝,弄出些麻烦事来。”

“是有些麻烦,不过,这些麻烦还只是小麻烦,大麻烦他老蒋看到了吗?”

立仁问道:“董长官有何高见?”

董建昌不紧不慢地说:“说到底,他老蒋有本钱跟共产党真正翻脸吗?”

“董长官是在说实话吗?”楚材问道。

“现在翻脸没那个本钱。首先,苏俄的经援卢布、枪械火炮、子弹炮弹还会再给吗?这年头,一钱逼死英雄汉。你翻不起这脸。再说,没有共产党的联合,他老蒋一人能打得下天下来?现在翻脸谁高兴?吴佩孚、张作霖、北京城的遗老遗少高兴,西山会议的老古董高兴,大便宜老蒋占不着,都到那些狗bī倒灶的人那去了。”

“其实,校长已经认识到了,目前,他的要价并不算太高,此事件虽事出偶然,但存在了必然,共党势力必须马上从第一军和黄埔内撤走,以免今后再有此类的不愉快发生。”楚材说。

第5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8)

董建昌哈哈大笑说:“老蒋还是有大略无雄才。”

楚材一怔。

董建昌继续说:“能退就好,甭管他退多少。不知进退,必然众怒难犯。楚材呀,你替我带句话给老蒋。”

“什么话。”

“不要搞‘清一色’,要打‘对对和’,仅凭一个第一军再加上他的黄埔班底,不行。”

“我明白董长官的意思。”

“其余各军的工作我董建昌去做,可他老蒋还是得给共产党消消气。”

“怎么个消气?”

董建昌道:“孙文学会那些挑拨离间的本党小人们,也得打上五十大板。我看可以取缔。告诉校长,行了,他们够本了,现在他过河不用舟了,不是吗?还要孙文学会做什么?取缔它!”

楚材笑了:“董长官果然是老手。”

一旁的立仁,对董建昌也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

自从蒋介石发布了一条命令之后,戒严令撤消了,黄埔表面上似乎已经恢复到了以往的平静。这条命令说道:“……自本令公布之日起,除本校特别支部,其余如共产支部、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等各级组织一律自行取消,此后并不得再有各种组织发生。如稍有违纪,一经查出,实行严重究办,以维纪律。此令,校长蒋中正。”

黄埔三期宿舍里,立青正在做俯卧撑。他向范希亮打听消息,却被范希亮告诫不要瞎传,小心被人家大包裹给装进去。

可立青想,这些天的事情总得有个说法,恽代英、萧楚女、高语罕、瞿恩都逮捕几天了,还关着呢。省港罢工委员会的武装纠察队全部缴械解散,第一师的政工人员,凡是共产党员,除周恩来以外几百人都被扣押在广州水泥厂,难道就一点说法都没有吗?

一班人正说着,进来一名军官生说找一套穆震方的军装出来,要送到区队部去。就在大家估摸着穆震方就要放出来的时候,区队通信员进来,瞄着立青对老范一阵耳语后走了。

范希亮走了过来:“立青,区队让你去看押室,要放瞿恩了,也算是个道歉的意思吧!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法再相处了!”

“我不去!”

“为你好,干吗要犟呢?有什么?都是军人,咱也就是执行命令,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的人格过不去。”

“还真认死理。”

“反正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好好,你不去,我去!给自己的老师赔个礼,人之常情!”

老范整整军服,走了出去。

多日的关押让瞿恩身心俱疲,参加完蒋介石的宴会后回到家中。瞿霞连忙上来问道:“可回来了,听说蒋介石专设晚宴?”

瞿恩坐下,放下手中的拐杖,一言不发。

“怎么,还没完啦,这事?”瞿母也忍不住问道。

瞿恩摇摇头:“蒋介石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回应我们对中山舰的质问,说是此次事件真相,等他死了以后,才可以完全发表。”

“这算什么,想不了了之?”瞿霞追问道。

“不是不了了之,人家已经一箭三雕,成了广州党、政、军头号首脑。”

“最后怎么处置你们这批人?”

“怎么处置?让你出局呗。集中到大庙去,政治集训,黄埔以及第一军内凡公开身份的同志都得去那儿!”

“真够阴的!”

瞿恩深叹了一口气:“多少心血呀……”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瞿恩想,枪杆子在人家手上,多年来,对于党的武装力量的组建,共产国际一直不同意。曾经提议从李济深的援助装备里匀出五千条枪用于武装工农都不行,说是免得让国民党人猜忌。

瞿恩正走神,瞿霞又问道:“你们退出来了,黄埔怎么办?完全放弃了?那立青那些人就让他们随波逐流?自生自灭?”

“是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立青那类的青年,不能不管,完全推到人家那边去。可惜了!”

“是你不让我发展他。我听说,逮捕你们,立青也参与了?”

瞿母一怔,看向瞿恩。

第5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59)

瞿恩点点头,说道:“我看得出,他当时很痛苦,比我这个被逮捕的,还要难过。我能想象得出,那一刻,他很无助,很无助。”

“都什么事呀,可别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毁了。”

瞿恩看向瞿霞:“你想办法,找一次立青,安慰安慰他,让他别太内疚了。那不是他的事。完全没必要自责。”

“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上次没有发展他?”

“没那个必要。眼下这个气候,不说破更好一些。”

“那立青能理解?”

“他得学会承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瞿恩缓缓地说道。



穆震方在收拾宿舍里的行装和私人物品,准备离开黄埔去大庙集训。三期六班的其他军官生们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穆震方一边收拾,一边把一些小东西分赠给同学们,就连平时一直和自己对着干的汤慕禹都收到了一套小工具,弄得汤慕禹一脸的惭愧。但穆震方偏偏漏过了立青,就像完全没有立青这个人似的。

收拾停当,穆震方背上背包向各位告辞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立青站在同学当中,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遗弃感在身体里蔓延。

立青独自来到江边,只见江鸥翻飞,不断地发出粗粝的叫声。他在江边坐下,不断地向水面扔着身边的一堆卵石。这时,范希亮远远地走来,在立青的身边坐下,可立青依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搭理范希亮。

“你哪儿得罪了老穆?”范希亮问道。

立青不语。

“他能和汤慕禹和解,却……”

立青仍然不说话,只是继续把鹅卵石一颗颗丢入水中。

“立青,我跟你说句实话,咱这个班,我老范最看好的也就是你了。你小子将来准能出息了。”

立青终于开口了:“你别给我灌汤了,有出息,还让老穆赏了这么一道‘大菜’!比下刀子还狠。”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可我还是可以猜出几分来。你知道,共产党最恨的是什么人吗?”

立青不由得看向了他,随即又转过头去。

“老穆发展过你?”

立青面无表情。

“我要是共产党,也会发展你。”

“我没觉得,我那么招人喜欢。”

“你是对的,都是同学,何苦弄得兵刃相见?那有意思吗?”

立青深叹一口气:“是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听我的,别凑那个热闹。人呐,可不就喜欢扎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就有了争斗。有了争斗,就有了输赢。有了输赢,可不就有了英雄?可是我说立青,咱还是别做这种英雄。要做到战场上做,打军阀、除列强,那才是真英雄!”

“老范,也就是你了,到底是战场上滚过一回的生死弟兄!”

范希亮从口袋里掏出只皮夹,打开后递到立青眼前:“看看吧,这是我妹子。”

只见照片上,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孩依傍在范希亮边上。倒是立青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哟,老范,比你可是漂亮多了。”

“我就这一个妹妹,在上海读医科,和雨时是同行,你觉得漂亮吗?”

“测绘一行,讲究的就是参照物,有你老范陪衬着,确定无疑的是个美人。”

“怎么样,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夫?”

“这这这,这怎么说的?”

“给个话,愿意吗?”

“老范,别开玩笑了。”

“你小子不会已经有对象了吧?”

“有个屁。”

“那你躲躲闪闪干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范希亮的妹夫。”

立青犹豫了,他怕刺伤老范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逼你,可毕业前,你得给我个准话,听到没有!”说完,老范就收起皮包走了,只留下立青仰天长叹。

立青和谢雨时一起到市区购买一些零碎物品,刚从商店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瞿霞打着把阳伞在朝他笑。但任凭瞿霞如何喊他,立青只当没看见,加快脚步而去。

立青和雨时来到一家小饭馆,雨时问立青干吗躲着瞿霞。立青说:“我能不躲她?我刚刚用枪指着他哥哥,调脸又跟人家妹妹嬉皮笑脸,我是畜生呀我!无地自容,地上有条缝,我都想钻!”

第6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0)

“倒也是,那天,我和老范还议论呢,咱黄埔怎么弄成这样,兄弟反目,师生成仇。”

“老范是个正直之人。”

“你也这么看?”

“咱哥仨,战场上滚过一回,能不了解?”

“所以,我把我的妹妹介绍给老范,此人可以托付。”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妹妹?介绍给老范?”

“是呀,她在长沙读师范,老范比你我年纪都大,该有家了。”

立青笑了:“这将来关系可就有意思了,大家全成亲戚了。”

“兄弟之间,生死都一块儿蹚了,哪还有彼此,哪还有辈分。”

“可不是吗,咱三期的学生,就要到头了,快分手了,将来天涯海角的,做不了战友了,做亲戚也不错!”

瞿恩正在大庙集训,不想这日却被董建昌请了去。二人见面,董建昌向瞿恩谈起了即将进行的北伐,并且邀请瞿恩及其他正在大庙接受集训的共产党员来第四军承担该军作战区域的民众组织发动工作。瞿恩在表示需要向上级请示后,与董建昌告别而去。

负责同志听了瞿恩的相关汇报,指示瞿恩不要只着眼于第四军和大庙一处,而是争取把规模扩大,抓住时机,争取有所作为!随后,负责同志向瞿恩转交了一封立华从苏俄转来的信。

瞿恩回到家中,取出信件,只见立华在信中写道:“瞿恩:广州一别,已有半年,时常想念相处的那些日子。莫斯科的冬天果然严寒难耐,夜也显得格外漫长。此间,国内的消息时有传递,中山舰一事让人揪心,同学中也分成了两派,彼此争论不休,也使我更加迷茫。原以为,飞越重重关山,置身异国他乡,可以清净一些,却不料‘梦中行它千万里,醒来依然在床上’。尤其,看不到你那张有主见的脸孔,倍感失落,不知何去何从。也许遥远的距离,夸张了实地的危机,你们置身广州当不至于如我一般忐忑不安。立青怎么样?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个弟弟。代问你母亲及瞿霞好!又及:去过了普希金墓,只是斯人已逝,落叶凋零,此间推崇的红色诗人为马雅可夫斯基!脚伤是否好转,念念!立华于莫斯科中山大学。”

这时,瞿霞走了过来,二人聊了会立华,话锋马上又转到了立青身上。关于立青,瞿恩已经和叶挺团参谋长周士第谈过了,争取让立青分往叶挺团,只是需要再和立青本人谈谈。虽然瞿霞对立青一直以来躲着自己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

立仁是从楚材口中得知立青将被分往叶挺独立团的消息的,同时楚材建议立仁去和立青谈谈,说是如果现在不拉立青一把,将来兄弟阋墙之事,不是没有可能。立仁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找立青。

立仁来到教室门口,只见讲坛处挂了各类军用地图,一位佩戴将军衔的客座教官正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立青坐在军官生中间,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立仁在门口踌躇着,看老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索性离开课堂,转身向办公区走去。

立仁一边走,一边想着立青的事情,偶然一瞥,看到瞿霞正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于是就走进去道:“哟,你怎么在这?”

“噢,三期军官生对步兵战术教材的翻译提出一些意见,我来最后征求他们一下,以便四期教材有所改进。”瞿霞回答道。

“噢,我说呢。坐坐!我没什么事!”

“你妹妹来信了,你知道吗?”

“真的,她怎么样了?”

“她没给你来信?”

“噢,她在家就和我弟弟是一拨,我都习惯了,各走各的路吧!”

“瞧你们这一家,何苦如此。”

“我父亲有他的蒜头理论,他认为一个家庭里,父亲是蒜柱,母亲是蒜衣,孩子们是蒜瓣。我母亲死得早,所以……‘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们兄妹仨,不亲热的原因,大概和我母亲早逝有关吧。”

“噢,你现在的神情,可是和你那天在党部大楼下,不怎么一样。”

“是吗,我怎么没觉着。”

第6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1)

瞿霞哧哧笑着。

立仁不由追问道:“你笑什么?”

“我是笑,如果一个人,肚子里没阴谋的时候,倒也很可爱。”

立仁浑身不自在,只好岔开话题:“哎,立青几点下课啊?”

“你也找他?他一会儿下课会到我这儿来。”

“到你这儿?”

“他对教材翻译很有见解。”

“是吗,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俄文?”

“战术课程,你弟弟可是三期的状元。”

“是吗,我没想到他还这么抢手!”

“也许是你这个哥哥对他并不了解。”

两人正说着,立青一步跨进门来,一见两人,意外地愣在原地。瞿霞说是自己找了立青的区队长,想听听他对教材翻译上的一些意见。

看到立青不断地用余光瞥着立仁,瞿霞说:“要不,你哥俩先谈?”

“噢,我没事,你们谈,我还有公务,再见,瞿小姐!”立仁看了立青一眼,走出门去,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见立仁走了,立青顿时轻松了很多,与瞿霞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说道:“这时候谈教材是不是晚了点儿?”

“不找这个理由,我能见着你吗?告诉我,干吗总躲着我?”

“我没躲你。笑话,我干吗要躲你……我躲着你了吗?你觉着我在躲你?”

瞿霞笑笑:“别学你哥哥,立青,你还没学会撒谎。”

“别把我和他往一块儿扯。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进门前我听你们谈笑风生,他就那么让你兴奋?”

“怎么,你不舒服了?我就不能认识他?”

“我怕你上当。”

“上什么当?”

“行了,你说吧,究竟找我什么事?”

“你哥哥是什么人,我们非常清楚。正因为如此,瞿恩同志非常关心你的处境。”

“瞿教官,他让你来的?”

“他不批准,我还不能来看你?”

立青惶恐地打量着周围,紧张地说道:“别在这儿放电,这儿是部队。”

“噢,我们的杨少爷不纨绔了?”

“这儿是革命军队的黄埔摇篮,没有少爷,只有战士。”

“还很是有觉悟了。想过了没有,毕业后的去向?”

“想有什么用,由不得你想。”

瞿霞低声说道:“瞿恩推荐你去叶挺独立团,正在做工作,你得有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有点意外:“是吗?”

“觉得意外?”

“我这样的人材,你们哪找去呀?”

“噢,不内疚了,自我评价还很高。”

“我愿意去叶挺独立团,我理解喜爱这支光荣团队。你们真的肯要我?”

“即便发生过三二〇那种事,我们一家人也从未对你失去过信心。”

听到这句话,立青的心里感动极了。

就在这时,一名军官走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立青和瞿霞见状,简单聊了一点关于战术教材的事情,先后离开了。

黄埔三期的军官生们在操场上一个个笔挺地列队站立着,今天是属于他们的节日——他们毕业了。

可出乎立青意料的是,他最终被分到了党军第二师第二团做上尉排长。当然,他不会看到在宣布这条命令的时候,立仁和楚材之间那会意的一笑。

瞿霞对于立青没有到叶挺独立团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倒是瞿恩说就算立青去了第一军也不代表从此就决裂了,毕竟现在局面依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然后,瞿恩又说,组织上决定瞿家三人不日将调往上海组织敌后的工人运动,配合北伐。

毕业当晚,范希亮做东宴请三期六班全体军官生,当然,穆震方没能到场。大家都乐得高兴,唯有立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大家纷纷打趣着立青,范希亮更是让立青来作开场白。

立青连连推让道:“别别别,按等级来,尊卑有序。”

范希亮不依不饶:“你来,就你来,我老范已不再是班长啦!你们说呢——”

大家也跟着起哄。

立青见状也不便继续推辞,站起身来:“那好,咱也就是个执酒令,借范旅长的酒,对各位同窗表一表咱们大家的心意——”

第6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2)

“对!这才像话!”军官生们都鼓起掌来,人人都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咱三期六班今儿没到齐呀,独独缺了个老穆。”立青的眼中充满了感伤。

众军官生们面面相觑,连连感慨着。

“花未全开月未圆,不能不是遗憾。甭管他老穆对我杨立青有啥看法,我都难过。”

立青环视一周,又道:“毕竟一口铁锅里盛饭,一只汤桶里舀马勺,一块烂泥地里摸爬滚打,一间教室里听大课。这是什么缘分?前世修来的缘分!瞧瞧现在每人领口,少校也好,上尉也好,中尉也罢,都比老穆怎么样?都比他花哨,威风凛凛,其实呢,算什么呀,啊?依我看,一概等如敝屣,视同浮云。比起咱同窗一场的缘分,统统不算什么!所以,我提议,为咱同窗一场的缘分举杯——”

立青举杯,军官生们都站了起来。

“带上老穆,我要说这话,也就是歌里唱的,同学同道,始终生死,毋忘今日本校,无论将来天南地北,见面了,都别忘了同学一场的情分!碰杯——”

军官生们的杯子砰的碰在了一起,又都仰脸喝干。

此时,范希亮说话了:“立青呀,你刚刚的话,没错,可还是没说到底呀!”

“你看看,我让你说的,你偏让我说,那你说底在哪儿?”

“要听歌吗,我给你们唱一首匪歌。”

谢雨时问:“什么匪歌呀?”

“土匪的‘匪’。我唱不了,念念词吧:吃菜要吃白菜头,跟郎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军官生们纷纷嘿嘿地笑了起来。

范希亮举杯道:“我就说一句,在座的,谁有一天就是做了匪了,咱钢刀归钢刀,情谊归情谊,同学还是同学!干——”

范希亮在轰然笑声中仰脸喝干。

党军二师二团六连一排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列队,迎接他们的新任排长杨立青。

立青站在士兵们前面,英姿勃发,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杨立青,杨家将的杨;立正的立;青天白日的青。作为党军二师新任排长,尤其是能够带领各位即将踏上光荣北伐之路,我倍感荣幸。废话少扯,下面我将点验,点验就是我们相互了解的一种方式。把你们的随身装具放下打开!”

值星班长发令:“放下装具,打开背包!”

士兵们依样把枪支弹药及背包放在面前地上。立青走上前去逐个检查,枪、子弹袋,以及个人随身装具,不时拍拍被检查对象的肩膀,夸奖上一两句。

立青检查到一名士兵的时候,从这名士兵装具里翻出装订成册的厚本子。立青问道:“情书?”

边上的士兵嘿儿嘿儿地笑了:“小海是情种!”

“你也真行,装订成册了,两斤重呢!打算背着它去北伐?”立青问道。

士兵们哄笑着:“小海行,找个女人识文断字,鸿雁传书。”

当事士兵满面通红,紧张地站在那里。

“出发前给我处理掉,两斤的负重,腾出来,可以多带三十发子弹。”

那名士兵还想解释:“可是排长……”

立青厉声道:“可是什么?你我是去拼命,别搞这些酸溜溜的名堂。”

“是!排长!”

“你打算怎么处理?”

“枪毙了它!”

又是一阵哄笑。立青也笑起来:“不错,好主意。要想活着回来见她,就得先枪毙了爱情!”

“是,枪毙爱情!”那名士兵大声应和着。

部队就要开拔了,立青专门抽时间去了趟瞿霞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瞿家已经搬走了,这让立青心里失落得很。倒是董建昌那边热情地派人过来请立青去吃饭。

席间,二人一边吃一边聊,说起立华,没想到董建昌却说:“人就这么奇怪,她越拒绝,你就越倾心,你姐的一根头发能拉动我的八匹军马!”

立青一边听一边哧哧地暗笑。

“你笑什么?我是真诚的,我喜欢你姐姐,尽管她不怎么喜欢我!”

立青说道:“我来时刚刚骂了我的一个兵!”

“你怎么骂?”

第6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3)

“我嫌那小知识分子太酸,送他四个字:枪毙爱情!”

董建昌一怔,其后哈哈大笑,笑得呛住了:“你他妈的像我,咱俩顺脾气。知道吗,立青,我原先坚持把你要来四军,后来怎么又闹到第一军去了?”

立青略略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董建昌继续说道:“我转念一想,也好,一军就一军,老蒋的嫡亲,打仗不吃亏,尽占便宜。但无论在哪儿,你真正想要出息了,没有别的窍门,还是那句话: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战争打了将近半年了,一直从广东打到了武昌。对于武昌这个对国民党具有特殊意义的城市,蒋介石专门调集了相当的精锐部队投入攻城之战,其中就包括立青所在的党军二师和第四军叶挺独立团。此时的立青已经身经百战,职位也从排长升到了连长。

城外的掩体后面,只见立青手执短枪,身背大刀,云梯搭在手边上,面色严峻。紧挨在他身后还有汤慕禹、吴融等众人,全都一色打扮的奋勇队员,枪弹掠过的尖啸声和爆炸声不断在众人耳畔响起。

团长对奋勇队做了最后的动员和战术安排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野战电话旁,等待攻击命令的下达。奋勇队员们各就各位,同样在静静地等待攻击的命令。

突然,宾阳门方向火光闪闪,枪声大作,伴有喊杀声,众人立即明白这是叶挺独立团已经发起了进攻。

那边打得激烈,这边却依然不见进攻的命令下来,立青忍不住骂了起来,但却只能继续等待。过了许久,团长过来命令道:“四军叶挺独立团攻城遭受重大伤亡,蒋总司令命令师长,二师的攻城取消,所有奋勇队员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枪插回腰间,撤出了掩体。

回到驻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几个人围着篝火一边聊一边烤地瓜吃。正说着,一支队伍从村舍前通过,带了十几副担架,看样子正是叶挺独立团在后撤伤员,众人见状都跑了过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队列中指挥担架的正是魏大保,魏大保见是立青,连忙走上前来:“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随后又嘱咐部下:“你们先去野战医院,我说几句话就到!”

魏大保跟众人坐到篝火堆边,介绍着情况:“他妈的你们二师的刘峙师长太操蛋了,为了抢功,虚报战果,谎称二师鸡叫前攻进城了。咱叶挺团长接报就立即率二营三营特别大队全力向宾阳门攻击前进,攻到城墙下,才发现全都是北洋兵,哪里有你们二师的影子?”

二师众人面面相觑,只听立青问道:“伤亡大吗?你们独立团?”

“咱一营曹营长战死了,二营伤亡也不小,四五个连排长,血战汀泗桥、贺胜桥都没死,却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说冤枉不冤枉,你说可气不可气!”

吴融突然插话道:“跟你打听个人,你们那里有个叫谢雨时的吗?”

“谢连长?”

汤慕禹说:“乖乖,他也做连长了?”

“咱团一路血战,连排长都换了四五茬了,我都做连副了。”

立青问道:“雨时还在那边?”

“嗨,光荣了,尸体还没抢出来!”

顿时,众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问:“谢雨时死了?”

“所以说你的二师真可气。谢连长人好着呢,刚刚担架上好几个伤员都是他包扎的,他的医术高着呢,比咱团的军医都高,团长让他做医务所长的,他偏不做,偏要做连长,哪曾想,自己倒没活下来,你说可气不可气,冤枉不冤枉……”

魏大保之后说的话立青没有听清楚,只是呆呆地坐着,一脸的悲伤。其他军官生们也同样低头不语。

立仁从第四军回到总司令部,此时已是总司令部机要科科长的楚材正在接听电话:“告诉你们刘师长,让他直接致电第四军,不要让我们转了,对对对!不是我的意思,是蒋总司令的意思。”

看到立仁进来,楚材放下电话问道:“怎么样,独立团的情绪?”

第6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4)

立仁答道:“叶挺愤怒至极,控告刘峙不仅有假造军情之罪,而且有陷害同志之咎,必须从严处罚。”

“没有那么恶劣,刘峙那王八蛋也就是立功心切吧。好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总司令已让刘峙致电叶挺,道个歉也就行了。”

“报告也不用写了?”

“给第二师留点面子吧。”听了楚材的话,杨立仁马上就领会了。

接着,楚材向立仁转达了一个新任务:随吴稚晖、钮永健以江苏特务委员的身份进入上海。楚材说道:“令尊不是也在上海吗,也算有个身份掩护。最重要的,你的老相知周世农也在上海混着呢!”

“他也在上海?”

“人家改换门庭跟了上海名人黄金荣、杜月笙做了。你的任务有两项,一是对孙系上层军官的策反;二是与上海滩的江浙财团建立联系,总司令急于向他们筹谋军费。你抓紧交接,马上动身去上海!”

前往上海之前,立仁决定去看看立青。

于是,在立青团长的陪同下,立仁来到立青所在的阵地上,刚好遇到他正在检查阵地:“二排长!马克沁冷却水要备好,别再打红了往上浇尿呀!”

“不敢了,那尿也不好找呢,得一个班掏家伙往上浇,眼都打红了,还真撒不出尿来!”

此时有人叫道:“连长给咱们补点子弹吧!”

立青走上前去:“你小子平时偷懒,不肯将子弹带足,现在要作战了,问我要子弹,一时我到哪去拿?”

“连长,你就帮帮忙,打完仗,我请你客!”

“你个赵有亮,就会说大话,花掉半月薪俸,你老婆孩子吃什么?”

士兵们随即响起一阵笑声。看到这个场面,团长也笑了,对立仁说:“你弟弟不错,带兵有一套!”

“那就托你多关照了。”

“不过去看看吗?”

“不过去了!”

立仁说着取下自己的望远镜和子弹夹递给团长:“替我转给他,别说是我的,也别告诉我来看过他!”

“你这哥俩,行!我照办!”说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杨廷鹤举家迁到上海后,就住进了这石库门中。这段时间里,杨家又多了一个小女儿。这天,杨廷鹤正在堂屋里看报,却听得自己小女儿的哭声不断。不胜烦躁的杨廷鹤忍不住对梅姨说道:“你让奶妈抱走好不好,看报呢!”

梅姨将婴儿安置后,走过来:“没你这样的,自己的女儿,烦什么烦!”

“北伐军上月克复武昌,现在又打下了九江,看来南昌也指日可待了。”

“打打打,成天就是打,跟你什么关系吗,隔壁的姆妈上月打红花,昨天就见了彩,赚了三百块,你说这钱不跟大水冲来的一样?”

杨廷鹤说道:“这点上,上海人真比不了湖南人,多大的革命呀,像没事儿一样。你就看着,用不了多久,他想没事也不行了。上海是中国的钱包,谁眼睛不盯着呢!”

正说着,奶妈抱孩子回来了:“老爷,外面来了位爷叔!打听老爷呢!”

还没等杨廷鹤走出堂屋,一身西服革履的立仁走了进来。杨廷鹤诧异道:“立仁?”

立仁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沉地叫道:“爹!”

杨廷鹤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打量着儿子。

“不孝之子,您老宽恕。”立仁躬身行礼道。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人之命,天注定。”

梅姨赶紧接过奶妈手中的婴儿,抢着冲向立仁,立仁见状一怔。只听梅姨对婴儿说道:“囡囡,来来来,笑一个,大哥哥回来了,知道吗,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扭脸看看父亲,杨廷鹤也不解释,一摆手说:“去书房,咱爷俩唠唠去!”

二人进到书房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许久,倒是立仁先开口道:“爹,我能理解。”

杨廷鹤似乎不愿谈论自己的事,问道:“你刚刚说,你弟弟没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们不在一起。”

“你和立华也没联系?”

“是的,我们没有联系。”

杨廷鹤长叹道:“你们兄妹仨,都怎么个事?我弄不懂呀,弄不懂,各顾各的,就像陌生人。是我治家无方,父之过呐!”

第6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5)

“社会在变,家庭自然也在变。”

“再变,父母血缘总不能变吧,一个爹妈养的,血浓于水呀,血浓于水。”

立仁不再说话。

杨廷鹤又问:“我都忘了问你,这趟来上海,做什么来了?”

“哦,做一单生意吧。”

“做生意?”

“是的。”

“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杨家打根儿上,就没这个传承。”

“我也是替朋友帮忙,他们在英租界开了家商行。”

杨廷鹤听后相当地诧异:“是吗?你让我吃惊,你总让我吃惊。你这个人,要吗不鸣,一鸣惊人。”

“噢,对了,父亲,你和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还有联系没有?你们当初在南京中枢军咨府不是做过同事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噢,我朋友的商行与武汉、重庆的商贸来往颇多,如果能找找他,办些通行手续也方便!”

“你还真行,想沾他毕老五的光?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我来这里是做寓公来的,不是给人下跪作揖的。”

说着,梅姨抱着婴儿走了进来:“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的大哥哥!笑一个,再给大哥哥笑一个!”

“行了,还有完没完!”杨廷鹤说。

梅姨并不理会,继续说:“你看她,一点也不认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说!”

立仁笑了笑:“我这妹妹还真有点像立华!”

梅姨对杨廷鹤:“她爸,你听听,你听听,该不是我一人这么说吧?”

“一个老子养的,能不像吗!给她喂过了吗?”杨廷鹤显然被立仁的态度弄得很高兴。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着立仁,说道:“噢,有一天,有个姑娘来家里,她说她是立华的好朋友,还说认识你和立青。老爷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礼品!”

立仁一怔:“她都说了什么吗?”

“她说立华在苏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夸张地压低声调,“北伐军里!”

立仁刷地看向父亲。

“哼,你呀!连你的父亲,你也没一句真话。”

立仁也不辩解,问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没有?”

“没留,只说了一句,英租界,麦脱赫斯路。”

“麦脱赫斯路?”立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瞿恩家的里屋烟雾腾腾,瞿恩与一屋子的人正在开会。瞿恩的母亲颠着小脚提着水壶,进进出出的忙碌。她走到女儿瞿霞身边,小声嘀咕着说:“瞿霞,你说说你哥哥,别让他抽那么多烟!”

正在埋头刻钢板的瞿霞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要说你去跟他说。”

瞿母笑着说:“我说就是批评,你说合适,你说是建议。”

“你还挺有领导艺术!”瞿霞也笑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里屋的门开了。瞿恩朝母亲使了个眼色,又关上了门。瞿母忙不迭地:“快,要散会了,出去同保卫同志打声招呼!”颠着双小脚,往窗口跑去,放了盆作为信号的盆花在窗台上。

瞿霞在门口探出头:“妈——”使使眼色,暗示没有什么情况。瞿母这才走到里屋,轻轻地叩了三声门。门开了,开会的人鱼贯而出,一切都井然有序。

瞿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每天就这三五分钟最紧张。听保卫的同志说,刚刚还有两个红头阿三在弄堂口巡逻!”瞿霞又问留在里屋的瞿恩:“明天还有没有会?”瞿恩告诉瞿霞,“国民党方面派了吴稚晖来上海,约好了明天在‘一品香’见面,要瞿霞陪他一起去,扮成瞿恩的太太,打掩护。”

“记住了,可别再穿红裙子了,我这么儒雅的老板,怎么能娶那么妖精一样的太太?”瞿恩开玩笑地。

“一品香”菜馆,一辆轿车驶抵,侍者拉开车门,车上走下了衣着华贵的瞿恩与瞿霞。门僮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进。瞿恩进门后,与等在屋内的两位老绅士作揖寒暄:“哎呀,幸会幸会,鄙人瞿恩,想必二位是吴先生、钮先生吧?”

“正是正是,里面请,里面请!”两位老绅士客气地说。

瞿霞随之进入,突然,她怔住了,看见衣帽架处的立仁。

第6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6)

立仁接过瞿霞的披肩挂在钩子上:“你好,瞿太太!”

瞿霞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瞿恩也看到了立仁,只打一下招呼,便与老绅士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交谈。立仁陪着瞿霞另坐在一边。

“你父亲杨廷鹤在沪上还是有些声望啊!”瞿霞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在上海,贵党的实力了得呀,不服不行呀!此地你们是大拇指!”瞿恩话中带着刺。

说话间,包房外面出现了一英籍巡捕,正与门前侍者打听着什么。瞿恩用眼色递向瞿霞。瞿霞领会,走到包间外,与那巡捕用十分流利的英语交谈着。

不一会,巡捕微笑着探入脑袋,对包间里的人行举手礼,又与瞿霞说了一句笑话,欣然离去。

瞿霞走进包间,带上门。

瞿恩问:“怎么回事?”

瞿霞说:“吴先生开来的轿车停在了黄线上,巡捕让把车开走。我对他说,这些都是虞洽卿的客人,工部局请来的。”

虚惊一场,两位老绅士这才放了心。

瞿恩与瞿霞坐在轿车的后排。轿车“沙沙”地往回开。在路上,瞿霞不放心地问:“和那两老头谈得怎么样?”瞿恩告诉瞿霞,人家对搞的工人武装起义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有什么办法?人家代表着蒋总司令!”瞿恩心情沉重。

瞿恩又问瞿霞和立仁在谈话中都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说些家常话呗,杨家的三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瞿霞说。

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叮叮当当”地响着铃,抵达杨家居住的楼前。里弄的老街坊们都惊讶地探头张望。一名洋警官下车,亲自开门,车后走下满面春风的立仁。两人在车前寒暄着,另有警员帮立仁从车上拿行李。

“杨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打电话,‘得律风!’”洋警官客气地。

“明白明白!‘得律风’!‘得律风’!”

洋警官上了车,警车“叮叮当当”地开离杨家而去。立仁站在原地,目送警车远去。

梅姨和杨廷鹤站在窗前朝外看着,面面相觑。

门开了,立仁拎着大包小包行李走进家,他想在家住几天。杨廷鹤一言不发,显然是持不欢迎态度。

“我就住书房吧!搭张床就行!”说着,立仁自己把行李拎了过去。

不大一会儿工夫,立仁从书房内走出,手中拿了两件画轴。是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亲笔所书。立仁告诉父亲,自己以晚辈的身份,向毕庶澄司令讨来两副对联。展开其中一件书轴念道:“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立仁贤侄雅赏,毕庶澄于沪上。怎么样,父亲?”

杨廷鹤有点恼:“除了这丢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破字,毕大麻子还给了你什么许诺?”

“有这几个字也行,挂这儿,至少上海北洋军就没人敢到咱家闹事。”立仁说着就要往墙上挂。

杨廷鹤大声喝道:“别往我这墙上挂,不是什么人的字画都能挂在我杨廷鹤家里的!”

“行,不挂,不挂!”立仁赶紧收起画轴。

“叮咚!”门铃响。立仁出外开门。不大一会儿,进来两位电话局工人,手里抱着电话机。

梅姨从书房里走出,惊讶地:“廷鹤,‘得律风’!”

“别洋泾浜了,电话!还‘得律风’?”杨廷鹤讨厌这洋玩意。

安置好工人,立仁从书房那边走过来,对父亲说:“电话是工部局总裁费信敦主动提出给我安的。”

“噢,你和租界洋人大班也牵上线了?”

立仁深藏不露地一笑,没作回答。

开会的人从瞿恩家离开,一个个面色亢奋。瞿恩走了出来,手里提了支手枪,叫瞿霞帮把枪上的黄油都弄掉!

“我没弄过这东西!”瞿霞说。

“没弄过学呀!”

“妈,你看哥哥,自己偷懒,还巧舌如簧!”瞿霞撒娇地向母亲告瞿恩的状。

瞿母关切地问儿子瞿恩:“真的到了动这东西的时候了?”

瞿恩点点头:“已经做出决议,明晨六点,全市的工人武装将在不同地点,同时发起对北洋军队的攻击。”

第6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7)

“你也去?”

“我被分在闸北,商务印书馆,指挥闸北的工人纠察队。”

“我和你妹妹有任务吗?”看来瞿母不光是关心儿子,还有跃跃欲试上阵的样子。

“你就算了吧,咱家是重要的联络点,看好家,就是工作。至于瞿霞,暴动后,瞿霞你负责联络杨立仁,并通过他联络上海周边的北伐军部队。”瞿恩说。

已近午夜,杨家传来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梅姨披衣走到门前,谨慎地问:“谁呀!”

立仁从书房赶了出来:“哦哦哦,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在梅姨好奇的眼光下,走进了周世农。立仁对周世农说:“来来来,噢,这是我的继母,随我来,咱们到书房里来!”周世农礼貌地对梅姨微笑点头,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披衣上床,对床上的杨廷鹤说:“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廷鹤,不会出什么事吧?”

杨廷鹤不耐烦道:“别操心,人家哪方面都搞定了,出什么事?谁来出事?”

梅姨说:“你说你这儿子,别的事往家里揽也就罢了,这种杀脑袋造反的事也往家里引,我听他在电话里跟人家尽是枪啊刀的,哪儿哪儿驻哪样的军队……你也不管管?”

“怎么管,我能撵他走?这家有他一份,他是你儿子!你以为人家造反是只造官府的反?也是在造他老子的反呢!你也不瞧瞧人家进门的派头,压根儿就没打算要和你商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军事上这叫‘征用民宅’!”杨廷鹤对儿子立仁的做派非常不满。

书房内立仁和周世农压低声音说话。

立仁:“凌晨六点?消息可靠?”

周世农:“绝对可靠,工会里我们安置了些青帮弟兄。共产党已往下分发了枪支弹药,确定了攻击目标——北洋军的军营,各地的警察署、车站、码头、电报局,包括占领市政衙门。”

“噢,这架势像是要接管整个北洋军在上海的政权。”立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听说他们已经计划,一旦起义成功,立刻成立上海市民政府。”周世农把探听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立仁。

立仁不说话了。

周世农问:“蒋总司令到哪儿了?”

“他的专船还漂在南京的下关码头。”

“还在南京?得催催他。英国人,法国人,还有日本、美国,都担心上海会落到共产党手上。”

立仁想了想,摇起了电话:“接线生,请给我接一个南京长途……”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凌晨六时。上海外滩,一颗红色信号弹无声地腾起,划破宁静的夜空。接着传来清脆的枪响。枪声先是零星响出,很快,如爆豆一般,激烈而连续。商务印书馆建筑内的门窗都用麻袋垒起防御工事,带红袖标的武装工人在麻袋垒起的防御工事后,举枪朝外射击开火。远处,传来装甲车开动的“隆隆”声。不一会,传出火炮“轰轰”的发射声,防御工事周围激起一阵很大很浓的爆炸烟团。担任军委委员和上海工人纠察队副总指挥的瞿恩,腰插短枪,置身在工事后的电话机旁。瞿恩身边满是依工事朝窗外射击的武装工人。

一名工纠队员奔到瞿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瞿总指挥,情况弄清楚了,从通天庵车站开来一趟军列,运来近千名北洋援兵!随时可能冲到这里。”

“南市和虹口的增援工人怎么还没到?”瞿恩大声地问。

“被英国人的装甲火力封锁在浙江路了,过不来!”

“还在浙江路上?”瞿恩急了。

“是的!伍豪让你们一定要守住商务印书馆,北伐军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工纠队员报告说。

瞿恩不由精神为之一振:“好!”随即挥枪大叫,“二分队长,带你的人,随我到街垒上去!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瞿恩持枪奋勇冲出,十几名武装工人紧随其后:“冲啊!杀啊……”

隐约的枪炮声中,瞿霞骑着自行车赶到立仁家。一到门口,便扔下自行车扑向门铃,急促地揿着。立仁打开门后,回身看看正紧盯着他俩的杨廷鹤和梅姨,沉着地对瞿霞说:“走,到我的书房谈吧!”瞿霞以微笑点头,算是向杨廷鹤和梅姨打了个招呼,匆匆随立仁进了书房。

第6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8)

梅姨紧张地对杨廷鹤说:“这不是瞿家小姐嘛,上次来我们家的?”

杨廷鹤对梅姨说:“去去去,去外面看着点儿,别让外人进来!”

在书房里,立仁放下手中的电话,对瞿霞一摊手:“实在抱歉,联络不上。”

“怎么会呢?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瞿霞感到困惑。

“可能还没接上头,部队刚到。”立仁解释说。

“这还用接头吗,枪炮声响成这样,二十里外都能听到。”

立仁说:“要不这样,瞿小姐,你带着周主任的信直接去南郊龙华面见薛岳师长?”

瞿霞想了想,说:“好吧,我自己去!不过,在我离开后,如果你联系上了,请你务必转达我们的请求。”瞿霞取过桌上的信函,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立仁拿起了电话:“薛岳师长吗?请你严格执行蒋总司令的密令,无论何人带了何信,你的第一师都不要理睬,决不允许一兵一卒参与共产党人的暴乱!”

中弹的街垒喷泉般地将碎片迸射腾空,炸烟久久不散。从尘土碎物中拱出的瞿恩及武装工人们,推搡开同伴的尸体,举枪顽强地射击。瞿恩哑着嗓子大喊:“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对面敌人蹦跶不了几下,兄弟队伍正在打北火车站!我们这儿坚持住了,他们就有胜利的把握!”

街垒对面的装甲车发出吼叫。机枪的弹着点打得垒上的麻包尘土飞扬。

“手榴弹!快拿手榴弹!”瞿恩急叫。

一名负伤的工纠队员抱起绑成一束的手榴弹跃上街垒,大吼:“狗杂种,你工人爷爷来呐!”他大叫着扑向装甲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街垒处腾起巨大的炸烟。瞿恩悲痛地看去,只见辟剥燃烧着的装甲车,浓烟弥漫着街区上空,久久不散。

泪珠从瞿恩的双颊滚下……

全副武装的立青和汤慕禹、吴融站在路边工事前,朝着市区方向心急如焚地望去。面前有北伐军队列在行军,一匹马反向飞奔而来。通信兵向立青敬礼:“三营长,师长命令你营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停止前进?为什么?”

通信兵理也不理,上马而去。

立青命令号兵:“吹号!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号兵举号,“嘀嘀哒哒”地吹响军号。

吴融:“真是奇了怪了,看都看到了,偏不让你进去!”

汤慕禹:“立青,要不要打一电话问问老范。他们一师在龙华,离得更近。”

立青回头:“团部的电话架过来没有?没有?没有快去催呀!叫他们架过来!”

远处枪炮声不断。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蹬来,是瞿霞。她是特地赶来给驻扎在龙华的北伐军一师送信求援。近前的公路上设有拒马、铁丝网。铁丝网后站着全副武装的一师士兵。看到一师的士兵,就像是看到救星,瞿霞丢掉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扑向铁丝网,叫道:“士兵兄弟!士兵兄弟!”

士兵们隔着铁丝网相互看看。

瞿霞气喘吁吁:“我是上海总工会联络员,有紧急公函,要交给你们薛岳师长。”

可是士兵们又相互看看,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位士兵说:“对不起,我们奉命不得与任何外人往来!”

瞿霞急切地摇着铁丝网,说:“上海工人正在流血,士兵同志,请让我见见你们的长官,行吗?”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吵什么!吵什么!啊,你是——”来人是范希亮,认出了披散着头发狼狈不堪的瞿霞,“瞿霞,瞿小姐?”

弄清了瞿霞的来意后,范希亮大声命令:“通信班长!”

“到——”

“这是黄埔的老主任给师长的私人信函,立刻送交师长本人。”

“是!”通信班长接过信,转身立刻去找薛岳师长。

门开了,周世农对开门的梅姨点点头,直接进入书房。书房里隐约传来立仁的电话声:“什么,已经打下了天通庵车站?正在进攻商务俱乐部?那北火车站呢?也危险了。妈的,我看北洋军也是腐朽到家了,屁大一点工夫,就土崩瓦解了……什么?英国军队的装甲车队也开火了?我看事态严重了,不是可能,英国人已经武装干预了……”书房门关上,声音隔断。

第6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69)

梅姨看看杨廷鹤:“你儿子把仗打到家里来了。”

“他这哪是打仗?屁,也就是个看客,隔岸观火,帮着北洋军、英国人整死共产党!”杨廷鹤说完,不由忧心忡忡。

书房内,立仁“砰”地掼了电话,怒不可遏。周世农凑上来:“法租界警察总监让我带话给你,北洋军就要垮掉,他们担心,一旦共产党的工人组织取得军事优势,就会趁势向租界扩展。因此,法租界当局认为,北伐军应该介入了,以免事态不可控制。”

“哼,法国人是做老爷做惯了,为了煮熟自己的一只鸡蛋,不惜烧掉别人的整栋房屋,不理他。让他们双方拼得再狠一点儿!”

“费信敦倒是没那么急,他主张我们应抓紧与毕庶澄谈判,争取奉鲁军向北伐军投降并移交上海市政权力。”

立仁一怔:“唔,还是英国人用脑子。这主意不错——”翻找名片,“妈的,毕庶澄公馆的号码哪去了?”

周世农问:“你和毕司令有联系?”

“那当然,你以为我到了上海是吃干饭的——”立仁找到了名片,开始拨号码。

电话接通,立仁:“是毕司令公馆吗?”

对方:“你是哪里?”

立仁:“我是毕司令的朋友,您请他接电话。”

对方:“你是他妈的什么朋友?”

立仁一怔:“你是什么人?”

对方:“我是上海武装工人代表瞿恩!我通知你,你的反动军阀朋友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喂喂,你在听吗?”

立仁丧气地挂了电话……

天色已晚,送信的通信班长迟迟未回。在范希亮的团部里,范希亮困得打起哈欠。一旁的瞿霞霍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再等了,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你真的要走?”范希亮问。

瞿霞起身时,电话铃声大作。范希亮接过听筒:“是我,师长,我是范希亮。什么,准备开进市区?”

瞿霞一听,也不由站住。

“是是是,是!”范希亮“砰”地放下电话,发出命令,“通知各营营长,马上到我这里来领受任务!”又对愣在一旁的瞿霞说,“告诉你吧,市区的战斗已经结束,贵党的工人武装刚占领了北火车站,北洋军奉鲁驻沪部队宣布投降。”

瞿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电话铃再次响起,接电话的范希亮:“我的天哪,是你,立青!”已经在门边正准备离开的瞿霞站住了。

范希亮对着话筒:“立青老弟,你也赶上了,我没时间跟你扯淡,你等着,我请一个人来跟你说话——”朝瞿霞招招手。

瞿霞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立青的声音:“谁呀?你他妈说话呀!通信班长,叫机枪连给我带过来,马上!喂喂喂,老范!老范!你还在吗?”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瞿霞:“立青,我是瞿霞……”

公路边手执野战电话的立青一时傻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汤慕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立青行举手礼:“营长,七连奉命赶到,请指示!”

立青没理汤慕禹,继续对着话筒说:“真是你呀,我的天哪——”

汤慕禹:“营长……”

立青对汤慕禹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一边待着去!是的,我此时在淞江的公路上。是的,我们也接到命令,马上进入市区,不清楚为什么……你还好吗?”

惨胜后的商务印书馆建筑外。遗留的工事,枪支、死尸与各种杂物混在一起。抬收死尸的工人纠察队员,一个个低头沉闷而过。战斗中负伤的伤员们,相互搀扶着。穿行在纷杂人群中的瞿恩一身血迹,无限感伤。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呼声,渐次扩大。终于从横在马路上的街垒后面,欢呼地爬上了大批上海民众,他们跃上街垒,飞扬着手中的红旗,对着工人纠察队,对着瞿恩他们,放声高喊:

“革命万岁!”

“工人阶级万岁!”

“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欢呼声中,瞿恩露出胜利的苦笑。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获得成功。而此时,白崇禧指挥的北伐东路军,不战而得以开进上海,摘取革命胜利果实。

第7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0)

北伐军二师三营营部,勤务兵在为立青铺床。汤慕禹进门,对立青:“呦呦呦,睡这么大一张床,还席梦思呢!”

“我考证过了,这张床原先是北洋军阀奉鲁军一名旅长的,上海工人冲进来时,被窝还是热的,睡了三个人在里面,一男两女,你说他奉鲁军焉能不败!”立青说。

“共产党把营房腾出交我们了,可缴获的枪支一支没交。”

“那能交!人家拿命拼来的,要我也不交,凭什么交给你?打仗时你在一边凉快着,打完了,你什么都想要?知足吧,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正说着,外面“七哩咣啷”地传来锣鼓声。两人都一怔。

吴融颠颠地跑进来:“立青,上海工人劳军文化队来了,让您营长大人去接慰劳信。还有,好大一车慰劳品,全是些好吃好喝的!”

“我不去,我杨立青无功不受禄。”

“看看去,踩高跷,划旱船,红男绿女,可别辜负了上海工人一片兄弟情谊。”

立青一指吴融、汤慕禹:“那,你们两位连长代表我去!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立仁兴冲冲地走进家门。杨廷鹤从里屋绷着脸走了出来。书房里的电话铃响起,立仁接电话去了。

梅姨抱着孩子从外走来。

杨廷鹤:“又白相去了!也不分分时候。”

梅姨神情神秘:“廷鹤,咱在银行里的钱要不要提出来呀?”

“你又听到了什么?”

“街坊们都去银行了。听说汇丰银行,怡和、花旗银行,排队提款的人多得来莫佬佬!怕共产党呢!”

“别瞎起哄,咱家才几个钱,也跟那些江浙阔佬攀比?”杨廷鹤的内心很是复杂。

远处是一片锣鼓喧天声,勤务兵领着瞿霞朝着立青的营部兴冲冲走来。

“报告营长,工人慰宣队瞿同志来看望你!”

蓦然回首的立青惊愕住了。

瞿霞清新迎人的笑靥。

“瞿霞?是你!”

“是我,广州一别,快两年了吧?”

勤务兵见两人情绪微妙,赶紧退出,体恤地带上了门。

“噢,这里是不是太乱了,外面……噢,我明白了,这‘七哩咣啷’的热闹是你领来的?”立青有点手足无措。

“你们王师入沪,我们箪食壶浆,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喏,这是给你个人的慰劳品,代表我们上海市民政府,代表上海工人阶级。”瞿霞说罢,递上一只全副北伐军装束的布娃娃。

“这什么意思?慰劳品,给我的?”

“这是上海玩具工会为宣传北伐军特制的,我看他的神气就像是你……”瞿霞把北伐军布娃娃搁在了立青的床头,“是不是有点像,尤其是这双小眼睛?”

“到底是上海人,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有意思,把咱当洋娃娃了,嗬嗬嗬!”

“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睛比他大,委屈你了?”

“瞿霞,你是在和东路军的少校营长说话,别把小时候的关系扯到这来。我问你,谁批准你们把慰问宣传队派到我的营来的?‘七哩咣啷’成什么了?”

“怎么,你们不是上海工人阶级的子弟兵,把我们当洪水猛兽了?”

“有些事你们女孩子不知道,我就这么对你说,我的第三营,上阵杀敌我一点都不担心,怕就怕你这样的。”

两人正别扭着,门外传来呼喊:“营长!营长!”

门开了,汤慕禹和吴融一头撞进来,看到瞿霞,两人一下子怔住了:“瞿老师,噢哟哟,还真是!”

瞿霞:“汤慕禹,吴融?”

汤慕禹故作诡秘地:“没打搅你们吧,营长?”

立青说:“废什么话,说,什么事?”

“工人慰宣队太热情了,非让咱上台说几句,我说,要说也得营长说,咱连长会说些啥呀,咱也不知道说啥好呀?”吴融说。

立青听出吴融话中有话,忙把话头岔开:“行了!瞿霞同志是文宣委员,慰宣队是她带来的。”

瞿霞笑笑:“这可不是你们三期六班的作风。不让你们说话时候你们打到我家门上要说,现在请你们说,反倒无话可说了。行,不难为你们,我去解释。回见了,我的黄埔同仁!”

第7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1)

瞿霞出门而去,外面的锣鼓又响了起来。留下的立青、汤慕禹、吴融三人,面面相觑。

“看我干吗?去!都回连里去,掌握好部队,男女关系上可别给我再出事了!”立青一本正经地。

汤慕禹、吴融敬礼而去。

立青转身向自己的床头看去——那只全身北伐军戎装的布娃娃,正可爱地站立着,小眼睛笑笑地眯成一条缝。

杨家在开饭。梅姨以一个家庭主妇的口吻唠叨着说:“这晚饭就将就吃吧,郊区的肉、蔬菜送不过来,小贩们也跑光了。最可气的是早晨的鲜奶也断了,囡囡只能喝米汤。”

“这才刚刚开始,你看着吧!再往下,这多米诺骨牌得一块块接着往下倒,要不然英国人能从印度、从香港调几万人的部队来?”立仁阴阴地。

杨廷鹤朗声说:“我看西洋人是在虚张声势,得了便宜还卖乖!”

“父亲,这话怎讲?”

杨廷鹤:“近代以来,中国每经历一次兵乱,上海都必定要暴富一场。小刀会、太平天国、义和团,次次如此。知道是为什么吗?”

“父亲指教。”

杨廷鹤侃侃而谈:“非常简单,各地的兵乱把当地的资本家、商人统统撵到上海租界上来了。北伐以来,不也是这样?江南、华南的商人、资本家都来了。一夜之间,租界的地价翻了好几番!”

梅姨:“咳,打去年九月起,咱家这房租哪个月不涨上三五成?贵得没法住了。”

立仁笑笑:“所以,西方列强各国,决不会把这到嘴的肥肉,让给红色共产党!”

杨廷鹤:“是呀,人家有坚船利炮。上海首任英国领事之所以选择外滩作为租界的发祥地,完全是因为它建在黄埔江英国舰队火炮射程之内。”

立仁:“我看历史还会重演,西方人必然会用武力来维持上海不可动摇的商业信誉。”

杨廷鹤很不高兴地:“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立仁赶紧话锋一转:“我的责任,是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杨廷鹤:“那就要看你们的蒋总司令了,你们不是要打倒列强吗?以北伐军的实力收回上海租界,应该不太困难,他会结束八十五年来中国人的国耻吗?”

立仁怔住了。

书房里的电话铃又响起。杨廷鹤带有讥讽地说:“去吧,去听听,你们的蒋总司令又要跟你说什么了!”

瞿霞喝着母亲特为她做的意大利罗宋汤。味道虽然很好,但是瞿霞心猿意马。一边吃,一边想着别的心思。

“匙子!匙子!啧,用面包蘸着吃!”瞿母提醒。

“妈,我见到立青了。”

“立青!难怪……”瞿母“咯咯”笑了。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嘛?”瞿霞撒娇。

“我笑我瞿家是怎么了,总也绕不开这杨家。”

“你干吗这副神气,妈,我这是工作,你想到哪去了?”

“对对对,你是工作,你哥也是工作。我只要跟你哥一提立华,可不也就你这副神气!别把自己耽误了,瞧瞧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还在等呢!要我说,这情感一沾上了政治,哪是个头儿?”

“妈,什么情感政治的,那不就是个小眼睛的大男孩,自以为是的北伐军营长,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想想,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瞿霞又想起了广州时候的往事。



范希亮的团部内,军官和卫兵们都忙着在打点行李,墙上的地图被摘下卷走,铺盖被提出门外。范希亮在打电话,边上站着等待拆线的通信兵,范希亮捂住话筒,对通信兵说:“你们师部的通信排也太急了,老子电话还没打完,就等在一边拆线!”通信兵只好赔笑,这毕竟是公事公办,他也没办法。

立青全副武装地走了进来,对着范希亮举手敬礼:“范团长,二师六团营长杨立青奉命接防,请训示!”

范希亮一巴掌打下立青举着的手:“得得得,咱俩还来这一套,让你一个营长来接防,不是要蔑视本团长吧?”

“哪敢,我们团长知道咱俩是亲戚,好说话呀!”立青嬉皮笑脸地。

第7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2)

范希亮白了立青一眼:“谁他妈和你是亲戚?”

“你看你这人,说你妹妹在上海,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做老婆,怎么到了上海又不认账了?”立青很是一本正经。

范希亮凑近立青:“你小子别嘻嘻哈哈,知道咱们一师怎么就给撤下去,换你们二师的?”

“我也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立青不解,放下之前的玩笑话。

原来一师进城后,上海市民政府派出拥军慰问队,吹吹打打地送些火腿香肠面包等慰问品,一师的官兵还同慰问队一块儿看了几场演出,跟着一齐喊了几句口号,却被人打小报告反映上去,上面担心受到“赤化”,便撤下了一师,换上二师。

“这些打小报告的家伙中,就有你那狗屁哥哥!”范希亮很忿恨。

“立仁跑一师来盯你们梢?”立青一惊。

“他自己盯也罢了,谁让他是上级,可他不,派些上海滩的流氓地痞来盯梢。这种人,要我说,就是个吃家饭拉野屎的乌龟王八蛋!弄得咱薛师长就地免职。”范希亮愤愤不平。

立青不说话了。

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提醒:“你也留点神,别看你们是兄弟!”说罢,转脸对屋里的部下训道:“还磨磨蹭蹭的,赶紧滚蛋,给二师的兄弟腾地方!”

部下们抬的抬,扛的扛,全都忙活起来。

“兄弟,这儿就交给你了,一句话,命令要执行,出格的事别干。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交待。”范希亮掏出皮夹,取出妹妹的照片给立青,“地址写在上面呢,有时间,你俩见见面,看看中意不?”

悠扬婉约的提琴声弥漫在酒吧内,多是些西方人,还有些高级白种妓女。楚材和立仁穿着便装,坐在角落。

“那边的几个,一看就是白俄,没准还是沙皇的亲戚。苏俄革命把她们撵到上海滩来了,她们对红色革命有着切身体验。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是做贵族好呢,还是做妓女好?”楚材指着白种妓女对立仁说。

立仁问楚材:“总司令到底是什么态度?”

“专艇驶进黄浦江时,我站在校长边上。他看到了黄浦江上的列强战舰,甲板上的火炮,炮衣全都褪下来了,炮口指向非常明确。连接租界的所有通道都架设了铁丝网,他们的海军陆战队刺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刺刀后面是机枪工事和野战炮队。整个租界,活像一只奓起刺来的豪猪。”楚材陷入沉思。

“总司令说什么了?”杨立仁继续追问。

“问题就在这儿,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楚材阴阴地答。

“第一师调往南京,仅仅是防止被赤化吗?”立仁已从楚材的神色中感受出什么。

当然不仅是防止被赤化,楚材告诉立仁,以第二师换防第一师,这是一步好棋。一者,二师进驻闸北,可就近监视设在闸北的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总指挥部;二者,第一师低调撤往南京,不为政敌留意,蒋介石的手上决不可沾血,把那些不名誉的脏活、累活,全交给第二十六军去做,让他们来承担骂名。

勤务兵在立青的营部寝室重新挂图、敲钉子、摆装具,替长官立青安置铺位。一切停当后,勤务兵特意从背包里取出那只北伐军娃娃,体贴地放在床头。

一脸疲惫的立青走进寝室,一进门就扔掉靴子。武器披挂就手扔地板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立青随手从身边一抽,竟是那只北伐军娃娃,想扔,又停住了,对娃娃说:“你还真有点像我呢!”

立青突然间来了兴趣:“就你这副模样还敢爱上人家,你在人家眼里也就是个布娃娃。没把你当回事。居然说我‘势利’?我要是势利早做小无赖了,还跑广州让你教训上三天。我立青哪一点不够格?连你哥哥都没这么对我,他说我是人才,还难得。也是呀,咱黄埔三期六班,除了老范,也就我了。连老范都让我做他妹夫……”

立青感到有点累了,扔掉布娃娃,用脚够着灯绳,“啪哒”,灯熄了,很快,传来了立青的鼾声.

立仁不在家,书房内除了电话机,桌子上摆着的都是些文件、函件、名片、会议记录,还有一份起草了一半的报告文稿。

第7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3)

杨廷鹤凑上去看了文稿标题,不由大惊失色:“共产党联结容纳于国民党内之谋叛证据!”

忽然,杨廷鹤身后冷不丁传来立仁的声音:“父亲,你在看什么?”

杨廷鹤没理睬儿子,直视地看他:“我问你,立青就在上海,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谁告诉你立青就在上海?”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杨廷鹤继续凶凶地追问。

原来梅姨在闸北的马路上,碰到了身任北伐军营长的立青,就兴冲冲地告诉了杨廷鹤。杨廷鹤想从立仁那里得到进一步确认。看了立仁起草的文稿标题后,杨廷鹤自然能明白立仁为什么一直瞒着自己。难道说立青是共产党容纳在国民党内的叛逆?立仁欲把自己的兄弟置于死地?杨廷鹤感到问题严重。

“不是我小看你,你们搞的那一套我根本看不上。古往今来,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那些阴坏的法术诈力,不是我们杨家人的本根。”杨廷鹤甚至觉得立仁所为根本就不像他们杨家人。

杨廷鹤的话并没有激怒立仁,他反倒心平气和地对父亲说:“父亲,你可以指责我这个人,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可你无权指责你儿子正做着的事,因为这件事不是我个人的事。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钱包毁于无知之手。如果你觉得我在你家里做这些事惹得你老不高兴,我可以立刻搬走!”

杨廷鹤第一次觉得和这个儿子很难沟通,气得浑身发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立青一身军装,在饭店的一个大套间门前停下。门开了,董建昌看着立青:“来了,进来吧!”门在立青的身后带上。

董建昌默默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的立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的校长简直发疯了,我是阻止不了他了!”董建昌说,“你知道吗,这样搞下去,没有前途。立青呀,也别在第二师待了,跟我回武汉,回第四军去。”

“去第四军?为什么?”立青不明白。

“你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

“听是听说了,校长好像对共产党不满意。”

“已经不是不满意了,人家要用机关枪来做最后解决,清党的命令就要下达了。”董建昌燃起了根烟,说,“别的事,我董建昌都能跟他老蒋干,背信弃义的事,我干不了。第四军的感受跟你们第一军可不一样。一路北伐,最难打的仗,人家共产党替你打下了,你说,人家替你拼完命了,你再用机关枪来报答人家?这种事咱做不了,做了会折寿的!”

立青一声不吭,仍有些不能理解。

董建昌摆出准姐夫的架子,吩咐道:“立青,马上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武汉,去第四军,我会跟你们刘峙师长说清楚。”

立青摇摇头:“我这营长是打出来的,我不想让人家说我。”

“说你什么,裙带关系?说就说吧,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董建昌不明白立青怎么忽然瞻前顾后起来,似乎不符合他的风格。

“我在乎。”立青执拗地说。

董建昌盯着立青:“小子,我可是为你的前途着想。”

“我不是傻瓜,我能把握自己!”立青依旧执拗。

董建昌骂道:“你怎么跟你姐一样倔,一口咬住个牛卵蛋,给你只鸡腿子你都不松口!”话虽这么说,董建昌的眼中仍带有几分怜爱。

立青去上海民政楼找瞿霞,走到走廊,两名武装工人拦住他。其中一个问:“请问,您是哪个部分的?”

立青没好气地说:“怎么又问,进门时就给你们警卫说过了!”

另一个工人也没好气:“问过了,也得问!”

立青怒了:“你们怎么这样?我去你们的宣文委,找你们的瞿霞同志!”

第一个问话的工人说:“那也得说清楚啊!”

立青指指衣服:“这军装你们都不信任?”

工人还真是不信任,非问出立青是哪支部队的不可,立青就是不说,双方竟争执起来,瞿霞恰好过来,立刻走上前,拉开双方:“你们干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客人,二师杨立青营长!”

第7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4)

工人终于住手,还替立青捡起军帽:“误会,杨营长,向你致以工人阶级的敬礼。”立青还想讽刺工人几句,瞿霞赶紧拉走他。

“乌合之众,完全是乌合之众!”立青一进办公室,就气呼呼地说。

“也是你太傲慢了,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说你是来找我的嘛,人家不就让你进来了吗,可你偏不说。”瞿霞安慰。

“一座城市两支武装,两个指挥系统,你懂吗?是非常危险的。”立青从军事上考虑分析。

“你打电话来说要见我,就是为说这件事来的?”瞿霞问。

“我跟你谈不了,我要见瞿教官。”立青仍旧气呼呼。

接着,立青生气地说:“瞿霞,你说说这大走廊上,是我们在广州要的那个‘革命’吗?那时候,黄埔学生军的军服是什么?是旗帜,所向披靡的旗帜!穿上它,你就是最可爱的人。可是现在,军服还是那个款式,看法可就变了。你告诉我,还有信任没有?”

瞿霞终于明白立青发火的原因,说:“我忘了向你解释了,就在昨天,三名穿你这样服装的人,冲进我们一位领导同志的家里,打死了他。这也就是刚刚那场误会的原因。”

“真的?我们真这么干了吗?”立青一愣。

这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没说你们干的。”瞿霞说。

“那我就更要见瞿恩了,你马上替我找到他。我给你十分钟,再晚就来不及了。”

“十分钟时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哥哥瞿恩他不在这座楼里。”瞿霞无奈地望向立青。

“那就没办法了……”立青感到有点失望。

立青难过地对瞿霞说:“瞿霞,我需要瞿恩的智慧来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中山舰事件再不能重演了!你知道吗?我只想亲口听听瞿教官对我说,我该怎么做?做什么?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痛苦……”立青说完,“砰”地带上了门,走了。

身后的瞿霞追喊:“立青!立青!”

哪里还能见到立青的影子……

瞿霞快步来到瞿恩的指挥室,瞿恩正与几名领导同志在研究市区图。瞿霞对瞿恩一阵耳语,瞿恩一怔,领瞿霞到了边上:“噢?立青是这么说的?”

“好像还有一些,他不便说。”瞿霞说。

瞿恩神情严肃地对瞿霞说:“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对蒋不能抱任何幻想。上海冲突已不可避免,我们要做好斗争失败的准备。”

“失败准备?这还没开始,就准备失败?”瞿霞不相信地问。

瞿恩叹了口气:“唉!党内的意见不一致,决定权在共产国际手里,你有什么办法?伍豪同他们争论过,但没用。”

接着,瞿恩关心地对妹妹瞿霞说:“以后的路还很长,你现在就回家去,一旦他们翻脸,上海党必然会转入地下,咱们家是党在上海最机密的联络地点之一。你和母亲现在就要做好隐蔽工作的准备。”

瞿霞点点头,站起身来要走。

“告诉我们的妈妈,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对组织有信心。这不是结局,蒋介石如果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要垮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瞿恩处惊不变。

一辆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停在杨家门外,英籍警官克拉克笑嘻嘻地接过立仁递过来的行李,协助他装上车内。

立仁对克拉克说:“这——我家!你——要保护!”

克拉克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杨廷鹤和梅姨透过窗户,目送着远去的警车尾灯。

“你说这立仁究竟是什么官,怎么这么大能耐?”梅姨说。

“你就记住了,暮色底下,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杨廷鹤感到生厌。

这时候,书房里电话铃响了。

“还在打,人都走了?!”梅姨说。

“老子替儿子传一回话吧。”杨廷鹤说着,走进书房。

杨廷鹤拿起“叮呤呤”的电话。

电话中传来楚材的声音:“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我跟你说,行动时间已经定下了,四月十二日凌晨四点!你在听吗?也就是明天!”

杨廷鹤呆住了。

第7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5)

警报声尖利地从瞿恩家窗外不时划过,连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不断传来,瞿母与瞿霞隔窗向外眺望。

“这枪声,是你哥哥那儿吗?”瞿母忧心忡忡。

瞿霞无声地点点头。

枪声连续不断,又有警车呼啸而过。瞿母机警地将窗台上的红色盆花搬入,换了蓝色盆花后,关上窗户,对瞿霞说:“从现在起,我们等你哥哥指示,等。”

“你说,党还有希望吗?”瞿霞问。

“二十年后见高低吧!”

同儿子一样,瞿母的心中,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立青与汤慕禹等几名军官在驻地打牌,室外隐隐的警报声不断。

“就他二十六军在外面瞎忙乎呢,打仗不行,做这种事卖力得很!”汤慕禹说。

“出牌出牌,啰嗦啥呀你!”立青心中窝着火。

“昨天,我去师部机要室,看到一百九十七个共产党首要分子中,咱黄埔的熟人就占了四十五个。穆震方又上榜了——”汤慕禹边打牌边说。

“老穆?”立青一怔。

“是呀,人家现在是中共江西省委的军委委员。”汤慕禹说。

“老穆真的上名单了?”立青不放心地又问。

“我骗你不成?师机要员是咱三期同学。”

“名单上还有谁?”

“我可记不全,不过,有一个离你最近的,瞿恩,瞿教官,排在了前五十呢!”汤慕禹说完,注意着立青的脸色。

“你盯着我干吗?”立青不高兴地。

汤慕禹凑到立青耳边:“听我的话,别和他妹妹再来往了。”

不大一会,急促的脚步声中,跑来通信兵:“杨营长,师部命令,三营抽一个连,由你带领,现在出发,协助二十六军抓捕共党首要分子!”

接到抓捕命令,立青感到一阵震撼,不由为瞿恩担心。

两辆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开来,在临街一幢建筑前紧急刹车。

车后挡板打开,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车。

从驾驶室走下立青和吴融。

立青一挥手,士兵们包围建筑物,同时用枪托砸开门窗,持枪冲入。不大一会儿工夫,士兵们从建筑物内带出十几名中共人士。他们一个个大义凛然,目光似箭般朝立青等人射来。

“押上车,带回去!”立青不敢正眼对视,无奈地命令。

在立青身后,忽然闪出一名高级军官:“杨营长!”

“你是谁?”

“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

对方在作自我介绍的同时,一批二十六军的队伍“刷刷”开到。

“给你的命令是就地正法。”自称是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的高级军官命令。

“我不管,我要带回去审讯。”立青不从。

“你第二师不管我来管!”那名参谋长说罢,命令他的二十六军队伍准备执行枪决。

“你们什么东西,敢欺侮到老子头上!”立青“刷”地拔出手枪。

“怎么,你想背叛校长?”参谋长狞声喝道。

吴融一把抱住立青:“立青,你冷静点儿!”

“举枪——”二师参谋长厉声发布命令。

“刷”地,二十六军执法队士兵齐整整地举起步枪。

“瞄准——”

颗颗准星对准一排手无寸铁的中共人士。

被逮捕的队伍中一名年轻女子突然高呼:“革命无罪!背叛可耻!中国共产党万岁!”

“放——”

“砰——”一排枪响。

中弹的十几名中共人士踉踉跄跄地倒下,最后倒下的是那名年轻女子,她用哀伤的目光看着立青,猝然倒地。

立青恍然觉得,那女子长的酷似瞿霞,他呆住了。

瞿恩在租界里弄顺着墙一路紧跑,弄堂口,警车凄厉地鸣笛开过,到了一处石库门建筑外,瞿恩看了看门牌,揿铃。梅姨打开门,惊讶地看着瞿恩。

“我是立华、立青的朋友。”瞿恩急吼吼地说。

“噢,请进请进,快请进!廷鹤——廷鹤——”梅姨把瞿恩迎进来。

杨廷鹤从书房出来,惊讶地看着瞿恩。

“租界戒严,回不去了,能不能……”瞿恩说。

第7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6)

“没问题,请坐!他姨,把书房收拾出来,您贵姓?”杨廷鹤问。

“我姓郑,郑锐。”瞿恩临时编了个名字。

“那立仁,你认识吗?”杨廷鹤问。

瞿恩点点头:“认识,不过请伯父还是不要向他提到我。”

杨廷鹤朝梅姨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等梅姨不在的时候,瞿恩轻声地问杨廷鹤:“立华给家里写信了吗?”

杨廷鹤摇摇头:“我这女儿,唉……”

“立华给我来过两封信,最后一封是年初来的。”瞿恩说。

杨廷鹤一听,瞪大了眼睛。

“她很好,今年底就可以回国了。”瞿恩轻声地说。

几名军官在二师六团驻地营部翻找着立青的物品,那只北伐军布娃娃还在,可北伐军营长立青却不知去向。

“妈的,枪支弹药都在,不像是反叛。”一名军官说。

“你们最后分手是在什么地方?”另一名军官问吴融。

“就在营房外的小酒馆,从衡山路执行抓捕任务回来后,他心情一直就不好,我陪他喝了二两。”

“他神情稳定吗?”

“稳定呀,也就是骂了几句二十六军。”

“依我看,就报未经请假,擅自离队吧,反正他哥哥是东线指挥部的要员,让他哥哥自己去找。”

两名查找失踪营长立青的军官,小声商量着而去。

汤慕禹悄悄地拉过吴融:“你没打掩护吧,你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小子是不是看到营长位置空着,就活了心眼了?我告诉你,舔别人的饭盆,谁舔了谁小命不长。”吴融恼怒道。

立青正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户人家门前,他停住,辨认门牌后,揿响门铃。怀抱着孩子的梅姨开门后发现眼前的立青,不由一惊:“立青!”

立青嘘着手指:“我哥不在吧?”

“搬走有好几天了。”

“我回来看一眼,马上就走。”当看见梅姨怀中的孩子,笑了,“这是我妹妹?一定是!”接过孩子,一阵亲吻。喜得梅姨在一旁直掉眼泪。

杨廷鹤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儿子,不由怔住了。

“爹!”

“立青……”杨廷鹤心头一酸,别转了脸,“我以为你早忘了这个家了。”

“我买了船票,外滩十六铺码头上船,是晚上的船,还剩下几个小时,回家看看。”立青对父亲说。

杨廷鹤一惊:“怎么你不干了?”

“不想在这浑蛋地方干,换个干净的地方干去。”

“难怪你哥哥立仁打电话找你。”杨廷鹤告诉立青。

“立仁?什么时候?”立青问。

“昨天晚上。电话是我接的,我狠狠地训斥他一顿。对了,书房里还住着位郑先生,说是你和立华的朋友,他病了,病得很厉害……”杨廷鹤说。

立青狐疑地走进书房,瞿恩躺在床上,正睡着。立青走出来,问:“他怎么会来我们家的?”

“我猜他是没地方可去。”杨廷鹤说。

“爹,你还真仗义!他是个大共产党,我的黄埔老师,姐姐最好的朋友!”立青不由对父亲生出浓浓敬意。

瞿恩终于醒了,朦朦胧胧中,他觉得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床头,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是立青!

“立青!你怎么在这?我这是在哪儿?”瞿恩的大脑意识还有点模糊。

“你病了,你这是在我家。”立青弯下身子,关切地告诉瞿恩。

“我想起来了。唔,我浑身疼痛,动不了了……”瞿恩试着动弹,感觉很是吃力。

“那你就别动,好好躺着。”立青帮瞿恩压压被子。

梅姨端碗过来:“能喝点新鲜牛奶吗?”说罢坐在床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瞿恩。

梅姨一边喂瞿恩喝牛奶一边对立青说:“你不知道,大夫给郑先生检查时,吓了一大跳,浑身伤疤,怀疑高烧是旧伤引发的。”

“大夫不会乱说吧?”立青不放心地说。

“你爹嘱咐过大夫,说郑先生是咱家的姑爷,回来探假的。”梅姨说。

“你爹说,我是你们家的姑爷?”瞿恩咳嗽了一会,问立青。

第7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7)

“我也很吃惊,老头子眼神怎么这么好。”立青觉得惊奇。

正说着,杨廷鹤探进身子在门前问:“立青,你是几点的轮船?”

立青没说话,看向瞿恩。

“你要去哪儿?”瞿恩问。

“武汉,第四军,我不想在第二师干了。”

“我明白了。我也不能在这久留。立青,你还有点时间,能不能去我家一趟?”

“行!”立青回答。

立青来到瞿家,开门的是瞿霞,立青愣住了,两人默默相望,几滴眼泪顺着瞿霞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哥在我家。”立青说。

“在你家?”瞿霞回身望向母亲。

瞿母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眼眶有晶亮的眼泪闪动。

瞿霞再也控制不住地一下子抱住立青,忍不住地扑在立青的肩头,嘤嘤地抽泣起来,瞿霞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对立青诉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辆巡捕房的警车驶抵杨家,立仁下车,对驾车的英国警官克拉克示意了一下,意思让他等在这儿。克拉克会意,等在车里。立仁走到自家门前,揿响门铃。

杨廷鹤开门,发现立仁,不由吃了一惊。

立仁进门就问:“立青回来没有?”

“你弟弟没回来。你怎么……”

立仁盯向父亲:“我怎么觉着他像回来过的样子?”

“立青怎么了?”杨廷鹤故意问。

“他跑了,失踪了!二师把此事报到了东线指挥部,我这当哥哥的在帮他擦屁股。”立仁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书房里去。

“你别去那儿——”杨廷鹤紧张地拦住立仁。

“怎么了!”立仁感到诧异。

“哦,你姨在里面休息。”杨廷鹤强作镇静。

“你让她出来一下,我打一下电话。”立仁还要往书房里去。

“你能不能有点孝心,虽说她不是你亲妈……”杨廷鹤伸出双臂拦阻。

“父亲,这跟孝心没关系,你那小儿子在犯浑呢,刚刚走上正道,又来事。你知道,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早发通缉令了!校长嫡系中的一名中校营长,公然违抗清党,事后,还跑了,丢下了他的部队。”立仁认定弟弟立青就在书房内藏着。

“我不管你什么事,这里是你老子我的家,你去别处找他吧,别在我这儿来事。去去去,去吧!”杨廷鹤把立仁往外推搡。

“父亲,你愿意看到你的小儿子从此惶惶如丧家之犬,亡命天涯,躲避追捕?这时候不拉他一把,还等待什么时候?”立仁试图做父亲的工作。

“走吧,走你的阳关道去吧!”杨廷鹤继续把立仁往外推搡。

“好,我走!将来你小儿子出什么事,可别来找我——”

立仁抬腿正要走,忽与进门的梅姨撞个满怀。

“是立仁呀,我说咱家门外怎么停了辆警车呢!”梅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同立仁敷衍着打了个招呼。

杨廷鹤一脸沮丧。

立仁“刷”地转身,目光盯向父亲。

“立青肯定在书房——”不顾杨廷鹤的阻拦,立仁大叫道,“别躲了立青,你哪也不能去,必须跟我回去,你——”拉开书房门,立仁一下子怔住了。

瞿恩孱弱地从床上撑起身子:“你好,杨参谋——”

立仁触电般“砰”地关上了门,垂头站在门前:“他怎么会在这儿?”

杨廷鹤和梅姨都不说话。

“我在问你呢,我的父亲!”立仁无力地对父亲说。

没人做声。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父亲,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没把我看成你的儿子,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一只六亲不认的疯狗,是一个拿别人的血染自己顶子的无耻之徒,是一个靠出卖他人领取奖赏的野心家。可你看错我了,我和你们藏匿的瞿先生,是黄埔的同事,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个人恩怨,甚至到现在我还对他的才华人品抱有深深的敬重。你们也许不知道,东征攻克惠州的前夜,我和瞿先生有一场谈话,我们谈到了生死,也谈到了我的妹妹立华……”立仁忽然动起真情。

杨廷鹤与梅姨面面相视,相互交换心中的不解。

第7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8)

立仁继续说:“老实说,我和共产党人只是信仰主义不同,并不视其中任何个人为敌。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尽可以藏匿他,我决不会派人动他瞿先生一根毫毛。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有关瞿先生的通缉令,张贴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车站码头,租界的英法巡捕们几乎个个都了解他的外形特征体貌,对他的悬赏,高达五万大洋,仅次于周恩来!”

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没关系,是克拉克上尉,我的朋友。”立仁开门。

克拉克探身问:“杨,没事吧?”

“没事。这——我父亲!”立仁指向杨廷鹤,对克拉克介绍。

“噢,幸会!”克拉克朝杨廷鹤点头致意。

“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立仁对克拉克说。

“也斯——”克拉克微笑着,掩门而去。

立仁再次看向父亲:“父亲,我就跟你这么说,瞿先生是中共重要成员,万一在我们家出了事,你负不了这个责任。如果你还相信你这个儿子,你就把他交给我,我送他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杨廷鹤盯着立仁:“你不是想搞什么花样吧?告诉你立仁,你休想抓他,除非从你老子的尸体上踏过。”

“你误会了,父亲,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帮得了他,只有我。”

杨廷鹤垂下目光:“立仁,我为你取名‘立仁’,你知道这‘仁’字是什么意思?仁者爱人呀。”

“父亲,我还知道,何时不仁,何时当仁!”立仁说。

杨廷鹤无言地以眼锋看向儿子立仁。

“我进去和瞿先生谈一下,听听他自己的意见——”立仁走进书房。

立仁站在瞿恩身边。

瞿恩说:“你们的争论我都听到了,你真想帮我这个大共产党?”

“瞿先生,从明天起,整个上海租界会逐家逐户地搜捕所有的通缉要犯,这儿并不安全。你告诉我,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送你去。”立仁一副恳切的样子。

“你如果真想帮我,劳你给我弄张去武汉的船票,送我登船。”瞿恩说。

立仁一怔:“去武汉?为什么?”

“是你说你要帮我,送佛嘛,就劳你送到西天。”瞿恩说。

“你是在防着我,不愿回你们的那些秘密联络点?”立仁说。

“我坚持我的选择。”瞿恩执拗地。

“你的身体行吗,去武汉?”立仁问。

“死在船上也比死在监狱里强。”瞿恩说。

立仁想了一会,说:“好吧,我这就送你上船,外面的英国警察克拉克是我的朋友,租界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事。不过,你到了武汉一定得发封电报给我的父亲,否则他会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你能答应我吗?”

瞿恩点点头:“我答应你。”

十一

杨家门铃再次揿响,梅姨从书房匆匆而来。开门走进了立青和瞿霞。

“吓死我了,我以为立仁又回来了!”梅姨余悸未消。

“立仁来了?”立青错愕地。

梅姨点点头。

“那瞿教官呢?”立青问。

“立仁带走了。”

“他带走了?”立青大惊,看向瞿霞。原来他二人是来接瞿恩回家的。

立青按捺不住地大叫:“爹,你怎么能相信立仁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能放过这样一位到手的大共产党?”

“可是,可是瞿先生自己同意了的,他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情绪很好,还聊着什么。”杨廷鹤也感到此事做的有点唐突。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猫枕着咸鱼能睡得着觉?黄鼠狼能对鸡发慈悲?”立青说。

“立青,你能不能不喊?伯父,你是说立仁答应送我哥哥登船去武汉?”瞿霞从中圆场,并问杨廷鹤。

“是的,我听他们是这么商议的,所有手续由那位英国巡捕帮着办。”

“立青!会不会和你同一班船?你现在就去登船,我留在这儿等消息。”瞿霞催促立青。

“儿子,我送你去码头,如果遇上你哥,你不用管,由我来对付他。”杨廷鹤对儿子立青说,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

第7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79)

十六铺码头,轮船发出沉闷的呜咽,立仁站在巡捕车旁,不一会儿,克拉克从轮船那边走了过来。

“都办妥了?”立仁问。

“也斯。船长,我们英国人,安排他在船长室,没问题。”克拉克的中国话有点生硬。

“克拉克,你真够朋友!”立仁笑了。

立仁与克拉克上了车,巡捕车亮灯开走。

此时杨廷鹤和立青就在近旁一直隐蔽着,观察动静。

杨廷鹤听了立仁和克拉克的谈话后,这才感到放心,对儿子立青说:“我们都看错了你哥哥……”

“妈的,还真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立青还是有点似信非信。

“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吧!我就不送了,你们各奔前程……”杨廷鹤忽然有一种沧桑感。

在武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董建昌的指挥室里,瞿恩与立青并排坐在沙发客座上,董建昌发出爽朗的大笑后,对瞿恩说:“瞿先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相看两不厌呢!瞿先生肯屈尊来我第四军,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武汉政府就要二次北伐了,第四军不日将开往河南前线,与张作霖的奉军作战,兄弟我急需你这样的将才……”

“你敢收留我这个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恩有意问。

“瞿先生,第四方面军之所以号称为铁军,是以叶挺做先锋,贺龙任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战无不胜!你瞿先生如果不弃,可现在就去二十五师任党代表。二十五师的师长李汉魂一直对我抱怨,离开了共产党的帮助,他那里的仗打不好。你去二十五师把政治组织给我统领起来,就像你当初带领四团打惠州,你看可好?”

“我愿意前往。”瞿恩说。

“好,赵副官,你领着瞿党代表现在就去见一见唐长官和张司令。”

瞿恩站起身子:“那,我就先告退了。”

董建昌说:“你先去,我会派我的参谋长陪你去二十五师宣布任命!”

瞿恩看了立青一眼,跟着参谋长前往二十五师。

瞿恩走开后,董建昌对立青抱怨起来:“立青,你把瞿恩带来,可是给我出了大难题。”

“长官,您刚刚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立青感到不解。

“你懂什么?瞿恩这样的共产党,就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丢出去可以炸张作霖那些王八蛋,可搞不好又会攥在手里炸了自己。不是二次北伐,我敢用他吗?”董建昌不愧为老谋深算。

“那你干吗不明说,说完了又后悔?”立青诧异。

“还不因为他是你姐姐的朋友,我不能让你姐姐觉得我小肚鸡肠。我要让你姐姐看到,我与瞿恩,孰高孰低,谁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董建昌不无傲气地说。

“可惜,我姐姐远在重洋。”立青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不,她就要回来了。”

立青眼睛一亮。

原来蒋介石在上海杀共产党,激怒了共产国际。莫斯科东方大学国民党籍的学员,日子不好过,蒋介石自己的儿子蒋经国也在苏联公开在报上与父亲决裂。

“难能可贵呀,你姐姐!她没有向左转,而是选择了回国。南京方面为此大做文章,在刚刚改组的监察委员选举中,特意选中她为妇女委员。”董建昌对立华此举十分欣赏。

“有这样的事?”立青问。

“也是性格使然,你姐姐就不是那种随大流的人,也因此,我董建昌爱慕她呢!”董建昌很是得意。

“可是长官,武汉同南京是势不两立呀!我姐姐要是去了南京做委员,你们能好得下去吗?”

董建昌笑了:“一个党,两个政府,三个党部,四分五裂,能长久吗?你就看吧,分分合合的事还长着呢。对了,你呀,哪也别去,就在我的司令部特务营,做副营长吧。营长是张长官的人,五百人,一色手提机关枪,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子。”

立青是一个宁作鸡头不为凤尾的人,当然不愿去特务营,对董建昌说:“派我去作战部队吧,我这人不会伺候人。”

董建昌想了想,说:“好吧,二十五师还缺名营长,你就去二十五师,让瞿恩照看着你,至少,他和你姐是朋友,不会派你去做敢死队。”

第8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0)

外滩十六铺码头,熙熙攘攘下船的旅客,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着笔挺西服的立仁等在码头处他自己的一辆黑色轿车前。人群中走来了拎箱子的立华。

“立华!”立仁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立仁!”立华又惊又喜。

“欢迎回国,立华委员。”立仁朝立华伸出手。

“什么呀,你这么一五一十的,还握手呢!”立华不大习惯。

“请上车!”立仁为立华开车门。

轿车径直开到杨家,再次回家的立华,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千。立仁让她不要在门口徘徊,赶紧进去见过父亲,立华才缓过神来。

杨廷鹤和梅姨见到立华,都好开心,立华一眼看见梅姨怀里抱着的婴孩,走上前,轻轻地捏捏孩子嘟着的小嘴巴,立华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母性的爱怜,她索性把婴孩抱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还真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

梅姨羞涩地说:“那能不像吗?父系母系都一个种儿,就是奶水差了一点儿,要不,还更像!”

“给她起名字了没有?还是‘立’字辈吗?”立华问。

“起了,立秋当天生的,你爹就给取了‘立秋’,小名‘秋秋’。”梅姨说。

“秋天生的,那和立青一个月份,对吧,咱爹!”立华冲着父亲说。

没想到,杨廷鹤却坐椅子上,一言不发。

“立华,你来一下。”立仁站在书房门口对立华招手。立华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梅姨,进了书房。

梅姨嗔杨廷鹤:“你干吗不说话?”

杨廷鹤不高兴了:“你跟她说什么‘孩子’‘孩子’的,你没见看她那笑?哦,就你当妈的能生会养?也不替孩子想想,这是好话题吗?立华上次回来吃了多大的苦!”

杨廷鹤真是细心,梅姨却忘记立华曾经的那茬事。

“别再跟她说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人!”杨廷鹤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梅姨自责地低下头。

“立青做共产党了!”立华一进来,立仁给了她一个天大的讯息。

“他做共产党了,在哪儿?”立华吃惊地问。

“在董建昌的部队。”立仁说。

“他又去找董建昌了?可董建昌不是共产党呀!”立华感到蹊跷。

“问题就在这儿,他董建昌什么人?朝秦暮楚。宁汉对立,他买了汪精卫的期货。如今宁汉就要合流了,他又回头向校长示好。可是晚了,共产党已经深入他二方面军的内部了。立青在二十五师做营长,可二十五师的党代表是谁你知道吗?就是你的朋友,瞿恩!”立仁说。

“瞿恩?他也在董建昌的部队里?”立华又是一个吃惊。

“昨天晚上,我刚收到的密电,说二十五师也靠不住了,连立青也在共产党的名单上。”立仁向立华透露。

“‘靠不住’是什么意思?”立华问。

“绝密呐!你对谁都不能说,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包括瞿恩任党代表的二十五师都在往南昌集结,他们很有可能在南昌有动作。”立仁嗅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全副武装的立青从一列刚刚到站的火车上下来,顺着月台往站长室走去。途经之处,突然从一间房舍里传出敲击声。门窗铁栅栏里露出被软禁的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在朝立青招手。

“杨营长,瞿恩要造反,你劝劝他,别把弟兄们往绝路上带!”

李汉魂话没说完,被一名看守军官喝住:“已经对你很优待了,别自找没趣!”

立青没理会李汉魂,走进站长室,向正在忙碌指挥的瞿恩行了个军礼:“瞿党代表,七十五团一营营长杨立青向您报到——”

瞿恩回礼:“你那一营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车厢里待命。”

瞿恩亲手将一根红领带扎在立青颈项上:“我们久已盼望的一刻就将来临,两小时后,即八月一日凌晨二时,南昌起义正式开始。我们对一下表——”

立青举起手腕:“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七分!”

“你过来,领受一下你们营的任务。”瞿恩在地图上对立青指指点点的作着交代。

第8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1)

通往南昌的铁路桥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立青带领起义部队驻守在铁路桥头。

火车越驶越近。

哨兵报告:“营长!是二方面军长官专列!”

“鸣枪示警!让它停下!”立青命令。

哨兵举起机关枪,“哒哒哒”地对天连续打出长点射。

火车不得不在铁道拐弯处停下,雪亮的灯光照亮了铁路。

一名军官顺铁道跑来,手中挥舞小旗:“不要开枪!我是二方面军董司令长官的联络官!”

立青命令部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联络官跑到近前,认出立青:“是杨营长,董长官就在专列上,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大家都是朋友。”

“当然还是朋友,不过我奉命封锁这座铁路桥,任何车辆未经批准,不得通过。”

“那杨营长何不到专列上亲自向董长官说明。”联络官说。

“可以。”立青回身叮嘱部下,“你们守在这儿,如果有意外,立刻炸断桥梁!”

立青由车门走进专列,敬礼:“董长官!”

董建昌“砰”地拍了桌子:“你还认我这个长官吗?啊!立青,你回答我!”

“据我所知,您和张司令都在我们起义部队的指挥名单里,当然还是长官。”立青说。

“还不错,还认我这个长官。那么,我现在命令你,带领你的营,随我的特务营一起,去二十五师师部,把他们从共产党手中拉回来!”董建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

“这办不到,我受命在铁路桥设防。一仆不侍二主。”立青口气坚决,不容迟缓。

“下了他的枪!”董建昌吼道。

边上的卫士拥上来,用枪指住立青,下了立青的佩枪。

车厢外传来“砰砰砰”的枪响。

联络官冲进来报告:“长官,七十三团过来了!”

董建昌“刷”地站起:“来得正好,我要向他们喊话!打开边门,我得下车,喊话!”

卫士们顾不得立青,簇拥着董建昌走下火车,立青乘机取回了自己的手枪,立即离开。

车下传来董建昌苍白的喊话声:“七十三团的弟兄们!我是董建昌!我与你们势若唇齿,情同手足,万望你们详审利害,明辨顺逆……”

回答董建昌的是声声尖利的枪响。

有人大喊:“快走,董长官,往山里走!往山里走!”

董建昌一见不妙,赶紧逃脱。

瞿恩带人持枪冲进车厢,问:“董建昌跑了?”

“可不是,跑了!连地图望远镜都丢在这了。”立青说。

“太遗憾了,恩来同志听说他从武汉来南昌,特意派我请他去起义指挥部。”瞿恩深感遗憾。

也许是偶然巧合,也许根本就不是,瞿霞和立华在街上相遇。

两人十分亲热地来到一家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着心。忽然,瞿霞发现立华耳朵上那对翡翠耳坠好生眼熟,问:“这耳坠……”

“是你们家的,你哥哥分手时送我的。”立华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我妈的耳坠哪去了,让我哥哥拿去定情了。”瞿霞调皮道。

“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敢戴了呢!有你哥的消息了吗?”

“南昌起义失败后,就一直没他的消息。”瞿霞说。

“可是去年底的广州起义,他仍然名列指挥名单中。”

“真的?”瞿霞一惊。

“我现在的工作,时常会看到些这样或那样的通报。”立华向瞿霞说了自己的工作性质。

“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时常来往于沪宁之间。报上经常有你的消息,有时排名就在孙夫人的后面。”瞿霞说。

“说那些干吗!噢,对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湖南老家有人给我父亲写信,说是在朱德的工农革命军里看到过立青,这消息确实吗?”立华问瞿霞。很显然,立华知道瞿霞还在为共产党工作。

瞿霞笑笑:“这事,你得问杨立仁,他有无线电台,而我们没有。”

“瞿霞,你知道立青是我最心疼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他为什么没和你哥哥瞿恩在一起?他俩一个在广州出现,而另一个却在湘赣边界的大山!”

第8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2)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首先是白色恐怖,南京政府‘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屠夫政策,把共产党人逼上了梁山。他们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要斩尽杀绝我们,而我们呢,也就针锋相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实行武装反抗。”瞿霞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兄弟阋墙,壁垒分明,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立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监察委员会里的妇女民意代表,你有责任有义务替全中国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们说话,呼吁政府放弃他们的屠夫政策嘛!”瞿霞说。

立华不无敌意地看向瞿霞,瞿霞坦然地微微一笑。

“你今天是碰巧遇见我的?”立华问。

“可能是。”瞿霞说。

“可能压根就不是!”立华说。

“我也是做妇女工作的,你我过去和现在都是同行。”瞿霞说。

“我的天哪,瞿霞你在做我的工作呢!”立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笑了。

“彼此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好。”瞿霞也笑了。

立华点点头,对瞿霞说:“你能告诉我,以后我能在哪儿找着你吗?”

瞿霞不便告诉自己的住处,对立华说:“你是合法身份的,找你容易,还是我找你吧!”

二人分了手。

穿越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里弄里的孩子,瞿霞抬眼朝自家窗台望去。窗台上,端放着一盆作为信号的“勿忘我”蓝色花盆,瞿霞放心地走进家门,只见母亲正在给哥哥瞿恩理发。

南昌起义失败后,瞿恩回到上海,从事上海地下党的领导工作。瞿家又成为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点,瞿霞为联络员。

“伍豪那有指示吗?”瞿恩问。

“带回来了,湘赣边界发给中央的军事报告。”瞿霞答道。

“哦。”一边剃头的瞿恩,一边拆开文件看,忽然高兴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哪,终于有立青的消息了!”

“真的,报告上谈到立青了?”瞿霞也感到惊喜。

“听听这一段:十六日下午五时许,敌先头部队陈壁虎一个团逶迤而来,朱德亲自指挥林彪的第七连和杨立青的第六连两个排从桥头和山圩包抄,先敌开火,在八千名农军配合下,陈团一千余人悉数被歼……”瞿恩激动地念着。

“不简单啦,一次吃掉他一个主力团,令我欣慰!从报告上看,我拉出来的二十五师,老底子都在。”

“立青的官怎么越做越小,早先还是营长,半年下来,倒成了连长。”瞿母在一旁问道。

“南昌起义部队的主力在潮汕受到损失,冲杀出来的,在湘赣边界做了整编,能当连长已经很了不得了。中央已经指示他们往宁冈方向发展,争取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井冈山。”瞿恩解释说。

“对了,伍豪指示你选择两三个合适可靠的人,报考杨立仁在上海的无线电学校,争取打入中统内部。”瞿霞向瞿恩转达伍豪的指示。

“这个决策好,一举两得。现在各地的武装太需要无线通信人才了,就让他们来替我们培养。”瞿恩击节赞好。

杨廷鹤在家看报纸,饭做好了,梅姨催丈夫吃饭。正说着话,门铃被揿响,开门后,立仁走了进来。

立仁进门就问:“立华回来了吗?”

“怎么,你有事找她?”杨廷鹤问。

“爹,你应该提醒她,作为一名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以后别再和瞿家来往了。”立仁说。

“哪个瞿家?”杨廷鹤不解。

“还有几个瞿家,就是拉走立青的那个瞿恩家!”立仁没好气道。

“瞿先生家?他们一家还在上海,这可能吗?”杨廷鹤不大相信。

“你看看吧!”立仁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看,“这是我的部下三天前在大街上拍下来的,你看看立华和瞿恩的妹妹瞿霞,在一起,有多亲热呀,像姐妹!送到我这儿,让我给认出来了。”

“你在盯梢你的妹妹?”杨廷鹤不可思议。

“中统的职责,就是调查本党每名党员的忠实程度,即便是中央监察委员也不例外。”立仁说。

第8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3)

“这么看来你在上海不是办学?”杨廷鹤更恼。

“爹,我不便和你说什么,也不便直接和立华说什么,你替我劝劝她,咱家再也不能出第二个立青了!”立仁说罢,扭头走了。

入夜,忙碌了一整天的立华回到下榻的饭店,发现房间门已向内打开,不知什么人未经许可便已捷足先登。

进了房间,立华有点疑惑地敲了敲门帮:“有人吗?”

从套间走出笑眯眯的董建昌。

“是你?”立华感到诧异。

“委员同志,学成归来,还没来见过你的留学推荐人呢?”董建昌一副嬉皮笑脸。

“你不是来开会的?”立华问完后在沙发上坐下。

“我才瞧不上这种屁会。我是来筹饷的,三军要饷,锐利难挡。皇帝不差饿兵,老蒋要我剿共,可我的部队连饭都没得吃,你叫他们怎么打仗?”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立华说。

“噢,什么事?”董建昌跷起二郎腿,不急不慌地问。

“立青的事,是你把他要到第四军的,你为什么要把他逼到那一步?”立华生气地问。

“你这话就说得不凭良心。你杨立华替人家找了两个姐夫,你让立青听谁的好呢?”

“你别那么猥亵好不好?”杨立华恼了。

“立华,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董建昌一副无赖。

“你不要扯那些,目前你的部队在江西,你应该知道立青的情况。”

“没有办法,立华。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我董建昌统统都给你弟弟算过了,可瞿恩还是把他拉走了,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你对瞿恩比对我更多情……”董建昌说到此处,忽然有点伤感。

屋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立华又问:“你刚刚说,你的部队奉命剿共,是剿立青他们吗?”

“就算是吧。”

立华叹道:“你这姐夫可是真的做到家了!”

董建昌笑了:“噢,我以为你做了监察委员,早就认不得我了。”

董建昌走了过来,弯腰看着立华的眼睛。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立华避开董建昌凑过来的眼神。

董建昌伸手抚摸立华的耳鬓:“说吧,亲爱的。”

“替我找到立青,把他带回上海。”

董建昌坐到了立华身边:“可以,你做姐姐的说话了,我这做姐夫的能不照办吗?”

立华没好气地笑了。

在湘赣边界的一座山村里,随处可见休整中身穿北伐军服的军官士兵,立青凭着记忆在纸上认真地绘制地形图。

有人叫:“六连长,团部新来的保卫委员让你去一下!”

立青跑步来到团部:“报告!”

“进来!”

立青一步踏入,立刻怔住了:“老穆,是你?”

“想不到吧,立青,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穆震方。

“你就是新来的……”

“江西省委派我来加强七十三团的党的保卫工作。”

穆震方仔细地看着立青,口气一本正经:“杨立青,你现在回答我,是谁,在何时何地介绍你入的党,证明人又是谁?”

“还真这么认真呢,老穆!”立青没把穆震方的提问当回事。

“我就奇怪,当初我在黄埔要介绍你加入组织,你是那样的蔑视组织,蔑视党。所以,我一到七十三团就觉得奇怪,你杨立青竟然已经是党员了?”

“我想你可以去问二十五师前任党代表,我们的政治老师瞿恩同志,是他亲自介绍我入的党。”

穆震方笑了:“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嘛!我可是亲眼看到你,在中山舰事变的当天,你用步枪对准了瞿恩,并逮捕了他,这是事实吗?”

“是的,我是这么干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就算瞿恩出于某种原因,介绍你入党,那么谁又能保证,你在下一次的什么事变中,不会再次把枪对准我们的同志呢?”

“你这是在侮辱我,老穆!”立青感到这已不是一般的谈话,不由有点愠怒。

“不,是你在侮辱党。我问你,你在“四一二”的第三天,是否率队在上海衡山路抓捕并且处决了上海区党委的十四名同志!这是事实吗?”

第8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4)

立青牙齿紧咬着嘴唇。

“回答我!”穆震方厉声喝道。

“我是在现场,但是,但是……”

“好了,杨立青,能承认就好。”

立青突然大吼:“我不承认!!”

“你想干吗,嗯,想干吗?”穆震方发现不妙,忙朝门外急呼,“来人——”

门“砰”地打开,魏大保带了两名战士冲进,下了立青的枪。

立青不解地看向魏大保。

“魏干事,把他关起来!听见没有!我带你来七十三团,就是要清除这些党内奸细!”穆震方用严厉的目光逼向魏大保。

魏大保低低地对两名战士命令:“带走杨连长!”见立青不在,魏大保有点不满地对穆震方说,“穆委员,你应该让他解释清楚。”

“还用解释吗?我们一口锅里吃了一年多的黄埔饭,我连他会放什么屁都熟悉!太熟悉了。你拿笔来,起草判决书,这种杀害同志的刽子手,决不能留在革命军队里!”穆震方恼羞成怒。

魏大保手拿钢笔,取纸后,问:“判决书怎么写?”

穆震方:“你写,这样写,第七十三团革命军人委员会判决书。查七十三团第六连连长杨立青,系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异己分子,曾经在‘七二〇’、‘四一二’中坚持反共立场,并欠下杀害我革命同志的累累血债。为坚持党对七十三团的有力领导,纯洁革命队伍,特此判决如下……”

穆震方一边说着,随手推开了门,不由他大吃一惊,只见门前站满了六连的官兵,一个个像沉默的雕像。

穆震方“砰”把门地关上,怔怔地:“他杨立青还真有人缘呢!唉,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偏偏用不得……”

“杨连长还是有功的。”魏大保趁机为立青求情。

“那就……算上他的功吧。罪减一等,不予枪决。撤消杨立青连长职务,开除党籍。责令其立即离队,另行分配任务。”

魏大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立青离开部队后,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走到一泓由竹筒逐节由山上引下来的泉水边。立青在竹筒前饮水。饮完水后,蜷缩着身子,在水源处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两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炊事兵挑桶从石阶处走下,一眼看到睡在石头上的立青。

“快,快去叫人来,准是赤匪。”炊事兵中一人慌乱地抄起扁担,准备搏斗。另一人丢下挑担,拔腿就跑。

立青下意识地睁开眼来。

炊事兵手举扁担:“别动!动一动,我夯死你。”

立青冷笑:“夯呀!夯呀!老子本来就不想活!”

正相持着,从山上石阶处跑来十几名带枪的国民党兵,沿路大叫:“抓着了没有?”

举扁担的炊事兵胆子壮了:“跑不了的!赤党,起来吧……”

语音未落,立青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出枪,“砰”地一声枪响,举扁担的炊事兵被击中,痛得他大叫。

双方举枪对射。

不断有敌兵中弹。

有人叫道:“小子枪法还很准,拿机关枪来!给我打!”

“哒哒哒——”

立青藏身的地方被打得碎石乱崩,抬不起头来。他迅疾地滚翻腾越,转换地点。

弹着点跟随着立青,不离左右。

立青忽然叫道:“机枪打得不错!哪部分的!”

对方回答:“那是!爷爷是第四师的!”

立青一边还击一边说:“我说呢,第四军改第四师啦?”

“哟,还挺明白!爷爷就是先前的‘铁军’!”

“小子,老子才是正宗的‘铁军’!看枪!”立青“砰”地一枪射去,那边“哎哟”一声,又倒下一个。

立青打着打着,忽然手枪没子弹了。

“啊哈!跑不了了,给我上,捉活的,抓住他非剥了他的裤子,看他小子还敢不敢叫‘铁军’!”十几名敌兵“哗啦”上了刺刀,朝立青隐身的地方逼来。

正在这紧张时刻,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端刺刀的敌兵回头看去。

“砰砰砰”三枪,一匹白马飞速冲来。马背上一人持双枪连发射击,打得围攻立青的敌兵抬不起头。

第8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5)

白马一跃而过,马上的人对立青大叫:“好汉,随我走!”

立青瞅准空儿,跃身飞奔,跳到马上。

白马上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飞奔而去。

十二

白马一路飞奔,来到一座山寨。一群执枪的乡亲,听到马蹄声,一齐看去,欢呼道:“司令回来了!”

白马飞快驰到,立青还没回过神来,被骑手一把搡下马来,骑手大喊:“捆起来!”

执枪的乡亲一拥而上,将立青三两下就捆成粽子了。

三名壮汉搬来立青,扑通扔进水牢,关上木栅,加铁锁链子而去。浑身透湿的立青一脸疑惑,啐地:“操,脸盆子也能淹死人!”

操也没用,都虎落平阳了,立青无奈地困在水牢里。

此山寨名青花寨。寨主姓白,是个女的,叫白凤兰。话说这白凤兰原先是名农会干部,革命形势发生变化后,地主还乡团在国民党反动派支持下反攻倒算,无法生存下去,就拉上一支队伍上山,在青花山扎寨为营,继续进行斗争。

白凤兰有个舅舅叫张国器,给白凤兰当师爷。张师爷足智多谋,白凤兰遇到什么大事都要向师爷请教。

属下把从立青身上搜出的物品盛在盘子里端到了张师爷面前,有枪,手表,钢笔,两块银洋,一只金手镯,一本小册子《共产主义abc》,以及折叠的手绘地图。张师爷每一样都仔细看了。

张师爷拿出一副纸牌,娴熟地洗着,不断地抽牌,最后剩下三张,逐一翻出:

一张红桃3,一张方片q,一张草花a。

白凤兰从里屋走出来,问道:“舅舅,算出来了吗?什么人?”

张师爷若有所思地说:“司令,此人来头不小呀!”

白凤兰看到盘子里的物什:“这都是他的?”

张师爷点头:“枪,手表,钢笔,还有小册子,都是苏俄的。”

“共产党?”

“应该是咯!”

白凤兰有点不放心这个杨立青是不是个正宗的共产党,前阵子被他们抓来个号称共产党的人,结果啥也不会,拿只算命的罗盘,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的,没个准。

“这个看来是个洋的,学问不浅。”张师爷从盘子里取了一张折叠的毛边纸,展开后,两人相视看看。

白凤兰好奇地问:“这画得什么?”

“地图,手绘的地图。”

“是他画的?”白凤兰暗自佩服。

“好眼熟呀,这地形,耒阳?肯定是。”张师爷说。

“是他们打掉陈壁虎的十三团?”白凤兰又问道。

张师爷看着外甥女:“得问问他,如果是,此人可留。”

白凤兰嘴一撅:“你去问!”

“不,还是你去,男人对女人,少一点戒备心。”

白凤兰还是不愿意:“此人太傲,一边打枪还一边和四师的官军胡扯八扯,先关他一天,杀杀他的傲气。”

张师爷笑了:“凤兰,你是司令,你说了算!”

天光漫射进来,立青泡在水牢里打盹。门“哗啦”开了,有人端来一张太师椅,又搬来茶几。一名佩带武器的女孩,端来一把紫砂茶壶,和一只粗粗的水烟筒。

立青奇怪地看着。

一切停当后,搬太师椅和端茶壶的人退下。白凤兰一身碎花衣裳走了进来,看也不看立青一眼,傲慢地坐在太师椅上。

白凤兰先喝了口茶,接着燃着了火纸,凑着硕粗的水烟管,吸得咕噜噜的。

“你能不能先把我捞上来,老子快给你这一池凉水泡化了!”立青在水牢里隔着栅栏叫道。

白凤兰不理,回答立青的是“咕噜噜”的水烟筒声。

“你们是什么人,绿林呀,还是侠女呀?发横财发到我的头上!也不打听打听,老子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亏!”

白凤兰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吃亏是福呀!你说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立青见白凤兰并无恶意的样子,又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现已被开除出党的情况,如实相告。

“我明白了,难怪共产党要开除你。你这腔调,跟白党的还乡团几乎一模一样!就泡在那儿吧,姑奶奶事情还多着呢!”扔掉水烟筒,告诉带枪的丫头,“叫师爷来,我懒得跟这种人说话!”

第8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6)

立青在水牢里急得大叫:“哎哎哎……”

白凤兰转回身,“啪”地扯开碎花小褂,里面皮带上插了两把驳壳枪。霎时间,白凤兰抽枪在手上,“砰砰”左右开弓,铁牢上的铁链大锁,应声飞出。

立青吁了一声,暗地赞叹:好枪法!

张师爷闻枪声急忙赶来,看到没出什么事,松了一口气,吩咐左右:“还不快把人给我拉上来!”

张师爷把立青带到客房,立青捧着海碗吸溜溜地吃着米线。张师爷掏出那张手绘的地图,对立青说:“如果我没看差的话,这是贵军不久前对陈壁虎团之战?”

立青怔住了:“我的天哪,你还真是师爷,有点眼神!有点眼神!不错,是我做的图上总结。”

张师爷说:“不瞒你杨同志,你们打完仗半个月后,我专门骑毛驴走了一百里去耒阳城外战场上实地看了一整天,不得了呀你们!”

立青疑问:“你专门去战场上看过?”

“虽说空荡荡的,可看的东西不多,可我看了你们的阵地工事,水平高,得地理之利,形胜之势,胜得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加上你们对附近农家秋毫无犯,实在是兵法武德样样出类拔萃,赢得人口服心服。我那时就想,天哪,这是什么部队呀,就凭这个,你们共产党前途无量啊!”张师爷言语中颇多赞叹。

“谢谢了,可是这个夸奖对我来说,有点晚了。”立青有些落寞。

师爷说:“不不不,何以晚矣?我听了你刚刚的陈述,杨同志,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共产党,哪有你这样的反动分子呀,放着老蒋的营长不做,一路从上海杀到这山沟沟里来,命都不顾?”

立青感激地说:“谢谢你,师爷,怎么说我心里还是展不开,失败得很,让党给开除了。”说完,抹抹嘴,推开了海碗。

张师爷忽儿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起诗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立青定定地看着张师爷,显然是被眼前这位老人感动了,他试探性地问道:“可以卷土重来?”

师爷很坚定,说:“大丈夫不可一时气短!我看你就在我们青花寨住下来,给我们做党代表,我们一直想有的,半年前找来一个,却是个冒牌货。”

立青遂问:“你们有多少人枪?”

师爷回答:“明摆着有三百七十多人枪,暗里头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呢!”

立青:“暗里头,怎么个说法?”

师爷:“别小看寨子里头三百七十人,个个可都是丹坪镇的当家劳力,人人都有亲戚呢,方圆一百里,一时半晌就能召来两三千人。”

立青:“哦,家家皆兵,户户皆营。”

师爷:“白党还乡团,勾结第四师第三营,弄得丹坪镇天怒人怨,我的外甥女原是丹坪镇农民总会的妇女主任,白党豪绅要清算她,这才逼上了青花寨,跟他们斗。”

立青:“明白了,是这么回事。”

师爷:“怎么样,杨同志愿意留下来,做我们的党代表吗?”

立青想想:“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留下来。”

师爷:“杨同志只管说!”

立青说的三个条件是:第一,党代表对每次军事行动有最后决定权;第二,没有战斗期间,由他对人枪实行训练;第三,党代表在实行前两项工作时,任何人不得干预。

“任何人?我也不行?”白凤兰问张师爷。

“看来是这样。司令,要想留住他只能如此。”张师爷认定立青是个人才,很想留下他。

白凤兰见舅舅这么帮立青,也觉得此人估计真是个可用之才,就同意了立青的三个条件。立青就这么当上了青花寨白凤兰武装的党代表。

青花寨场院里,白凤兰的武装在场院上列队,各类武器一字摊放着。有机关枪,老套筒,大刀,长矛,松树炮,各类自制炸弹……立青挨个察看,队员们都在看着他。

白凤兰与师爷远远地在竹楼上眺望。

立青取了一把军用铜号在手上:“这是谁的?”

队员们推搡着一名五十岁的老汉:“是他,朱成喜的!”

第8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7)

立青:“你是司号员?”

一个队员说:“屁,在家吹唢呐的!”

立青:“吹鼓手?”

老汉点点头:“嘿嘿嘿,红白喜事,吹吹打打,挣点酒钱!”

立青:“平时,你都拿它干吗用啊?”

老汉:“兄弟们攻城拔寨,我替他们助助威风!平时间,拿他给大伙解解闷。”

立青明白了:“原来不是号兵,是个吹鼓手!”

大家轰地笑了。

立青突然严肃起来:“都别笑,这一堆武器里,我能看上的,就这把军号了!”

队员们直愣神。

竹楼上,白凤兰与师爷相视而看。

“作为一名士兵,要牢记的事无非三件:射击,行动,联络。射击好理解。行动也不复杂,无非是利用地形地物,冲锋撤退。就是这个联络,最容易被我们忽视!作战不是单打独斗,是要整体联络协作,方能打大仗,打胜仗。联络靠什么?仅仅依靠指挥员喊话,靠通信兵传令,都不如这把军号。眨眼间,这号音能传个十里八里呢!”立青说得慷慨激昂。

队员们都听得眼睛眨巴眨巴的。

立青又走到老汉跟前:“一会儿点验完了,你来找我,我教你各种号谱,我要让你这把号能说话,无论冲锋集合撤退,调张三李四,所有的人一听就明白。”

“党代表,不是吹牛,只要你给个调儿,我准给你吹得花花哨哨!”老汉朱成喜没想到这把军用铜号有这么大的用场,不由喜出望外。

“那就好,从今天起,青花寨无论起床,吃饭,睡觉,都听你的号音,让大伙儿逐渐养成听从号令的习惯!”立青指示大家,声音铿锵有力。

白凤兰没想到这杨立青头一天来就给青花寨定下调调,张师爷更觉得共产党果然名不虚传,稍微一点声色,就让他们青花寨生气盎然。

午饭时,白凤兰和张师爷客气地请立青上座,立青也不推让。

白凤兰敬立青一杯酒:“党代表看了咱青花寨的家底子,怎么没听你对武器人员评价呢?”

立青放下酒杯,很认真地回答:“不便随意,怕伤了士气。”

白凤兰:“但说无妨!”

立青:“有一些好东西,你们居然有两挺捷克式轻机枪!”

师爷:“这是司令那年打了何健部队的伏击,拿三十五条人命换来的。”

立青称赞:“不错,真的不错,只可惜机枪是7.62口径,子弹都是7.9口径,差那么一点点!”

白凤兰哈哈大笑:“党代表果然是行家,可我的弟兄有办法,他们用锉刀将每发子弹,锉去一点儿,照样可打。”

立青话锋一转:“打是能打,只是手工锉磨,机枪不能连发,精确度也大打折扣,也就是吓唬吓唬对方,更危险的是,手上稍有差池,枪管随时可能炸膛。”

白凤兰与师爷对看,心想,这人果然是正规军啊。

“我看了你们的兵,一个人才几发子弹,还都是老套筒,打出去枪就掉地上了。手榴弹也不行,一炸两半,炸不死人的。”立青说得似乎有些直接了。

“在党代表的眼里,我的队伍一无是处?”白凤兰感到不高兴了。

“不,你们的人员成分极好,都是朴实的农家子弟,没有无法无天的绿林气息。最可贵的,他们都土生土长,对还乡团反攻倒算的恶霸豪强武装,充满了阶级仇恨。”立青说。

“党代表慧眼独具。青花寨说到底,就不是土匪窝,是乡人求生存的堡垒。”张师爷解释道。

“我最看中的就是这批人,有了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地盘,可以打出地盘。”立青说。

白凤兰高兴了:“那依党代表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杀回丹坪镇?”

“这要因敌情而定。如果只是那些乡团武装,现在就可以打回去。可那天,我在路上遇到的,是原先第四军的部队,很显然是正规的强敌。这支部队,我了解,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不那么好打。”立青如实告知。

哪知道,白凤兰已经定下,三两天之后,就得吃掉驻在内山下的四军第五连。

“三天后就打?”立青一惊。

第8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8)

“没错,救你的那天我就是特为去看地形的。”白凤兰说。

立青沉默了片刻,说:“司令,我们事先可是有条件的,党代表对每次军事行动有最后决定权。”

“可这件事例外,在你没来青花寨之前就已定下了。”

白凤兰一句话说得立青哑口无言,人家那是事先就做了决定的,怎么好横加干涉?尤其白凤兰提到那回下山为看地形救下自己的事,是在暗示,没有她白凤兰,哪会有你杨立青党代表的今天?

立青一时无语。

大伙儿很快就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起准备,茅屋内像一个大作坊,青花寨人人都在利用各种工具改造自己手中武器,拆的拆卸的卸,锉的锉磨的磨,忙得不可开交。

白凤兰带着警卫进门问:“谁让你们在这里忙的?”

一个正在锉子弹的机枪手回答:“是党代表。让咱们改造武器,他给每人都提了新标准。”

“手榴弹每颗都得横竖加铁槽儿,炸起来,能崩碎。”

“松树炮党代表也说硝太多了,得装填些铁钉子!”

“老套筒枪托上得裹上棉花,减少后座力!”

……

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

白凤兰看后,望了警卫丫头一眼。

“党代表这是要打仗呢!”机灵的警卫丫头说。

白凤兰喃喃地说:“那就是说,他还是听话的。”不由心中暗喜。

丹坪镇老街的祠堂内,临时设立的国民党四师三营营部就在这里。

一名还乡团豪绅急匆匆地进入营部,向三营梁营长报告:“……近来白凤兰武装活动频繁,时常从青花寨方向传来正规军的军号声,会不会与资兴、永兴、耒阳的朱德武装有来往?”

梁营长不以为然:“一把军号,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那我也给你派名号兵去,他吹你也吹,可好?”

“梁营长,白凤兰武装实在是我们丹坪镇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匪患,那都是些与我们有累累血债的仇家!此匪不除,谁头上不是悬着一把剑呢?”还乡团豪绅说。

“怪谁呀,是你们对分田分地的农户太过火了,现在知道冤冤相报害怕了?我们正规军有正规军的任务,对付白凤兰那样的女毛贼,是你们团防自己的事,与我们不相干。”

梁营长推托是假,趁机敲点竹杠是真。

前来求援的还乡团豪绅早已摸清梁营长这些花花肠子心思,让团丁抬来几副礼品挑子,有肉有酒,还有白花花的钢洋。

“客气!客气!”梁营长笑眯了眼,“那我就代兄弟们笑纳了。”

“回去后我如何对丹坪镇的乡绅们回话?”还乡团豪绅问。

“回去后,你们还乡团各团防选择一个良辰吉日,集中所有人枪,去掏白凤兰的老窝子,到时候我们第三营一定帮忙!”

“长痛不如短痛,这回下死力,斩草除根!掏掉她白凤兰青花寨的老窝子!”还乡团豪绅恶狠狠道。

在青花寨议事堂,立青指着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地图,布置作战任务。在此之前,立青曾派朱国富等人下山侦察搞情报,白凤兰等人均不以为然。为此,党代表杨立青特别强调情报的重要性:“为什么我要让你们不厌其烦地搞侦察,就是要取得敌方的情报。什么是情报?仅仅是多少人,这个情报还不够。你得告诉我,是些什么人?什么部队?什么番号?长官是谁?从哪来的?打过什么仗?哪个学校毕业的?有何特长?是正规军还是还乡团?都得要搞得很仔细……”

“跟哪个女人睡觉也要搞清楚吗?”一名队长故意问。

“不错,这也是情报呢!”立青一本正经地说,“休看是件小事,关键时刻说不定能起到大作用!”

大家哈哈大笑,白凤兰也笑了。

立青继续说:“有了情报,仗就好打了。据侦察得来的情报,敌方第五连连长叫高伯龄,原来四军军长的卫士,我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我认识,至少他是认识我的。这就叫知己知彼了。”

众皆面面相觑。

白凤兰的眼睛针锋般看了过来,听立青还有什么高见。

第8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89)

“这个情报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情报细节是由朱国富提供,据朱国富报告,第五连每月逢十的下午都要回丹坪镇营部点名。明天就逢十,这就是此战的打点。据守的正规军火力配系很强,我们无法接近,只有等他调动之时,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狠狠地把第五连消灭在他们去丹坪镇的半途中,就是这儿。”立青手指地图,“肖家坡!”

众人目光灼灼。

几日后,通往丹坪镇的土路上,一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财礼往丹坪镇而来。花轿颤颤地抬在八名大汉的肩上,花轿两边紧随着两名陪嫁丫头,花轿后面是一抬抬的奁箱子。扮成新郎的立青披红挂彩骑在马上。

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肖家坡。

路边有一车马店,团防在此设了岗卡,三名团丁背着快枪,瞅着远处吹吹打打而来的迎接队伍。

“站住——站住——”团丁端枪厉喝。

鼓乐声停了,乔装成乡绅的张师爷过来,拱拱手:“哎呀,各位各位,辛苦辛苦,来来来,今日大喜,各位也分点喜气——”给三位团丁,每人都塞了红包。

团丁们得了红包,一个个眉开眼笑。正待放行,忽然团总刘秃子走了过来,“慢着!”刘秃子不怀好意地凑近花轿,掀开轿帘,“我倒要看看新娘子是谁……”

花轿内新娘子的盖头揭开了,迎接刘秃子的是两支黑洞洞的枪管,白凤兰一张含粉的笑脸:“看清楚了没有?”

“哎呀,是白……白司令!”刘秃子吓得魂都不在身上。

“认得就好!要想活命,就得按我说的去做……”

立青大声命令:“按计划,各就各位!”

很快,团丁的枪都被拿下,嫁奁箱子被打开,大伙从不同的箱子里拿出枪支,抬出松树炮和各类土制炸弹。

肖家坡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客店前仍只有三名团防在站岗,茶座上添了些吃茶的脚夫,那都是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装扮而成。

只见远远的土路上,敌方第五连荷枪实弹,百倍警惕地以战斗队形搜索而来。

眼看到了客店,连长高伯龄才放心地收起枪,对身后说:“行了,要进镇了,一排长,全连成三列纵队,齐步唱歌进镇——”

突然,一辆马车从客店后赶出,冲到队列前挡住去路。

刹不住的士兵们挤成一团,都还没反应过来。

路两边冲出了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团团围住,把所有枪口都对准了五连士兵。

白凤兰高举双枪,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上:“都别动!”

高伯龄正愣神,一支枪管对准了他。

“高卫士,还认识我吗?”问话的是立青。

旁边有一士兵正要举枪反抗,“砰”地一声枪响,士兵的枪被打落。

“谁动枪,我就不客气了!”白凤兰在士兵愣神的片刻,高声怒喝。

刚才这一枪是白凤兰打的,很准,就打在士兵举枪正要扣扳机的右手上。

士兵们一见,吓得一个个都不敢乱动。

高伯龄回过神来,认出了立青:“杨营长,是你呀?你别忘了你头一次打仗,用的驳壳枪还是我借给你的!”想套近乎。

“不错,我没忘,所以这一次我又来借枪了,让你的兵把所有武器都放在地上,人枪分开!听到了吗?别让我做我不愿做的事!”说着用枪口抵了一下高伯龄的脑门。

高伯龄被迫无奈,好汉不吃眼前亏,朝部下高喊:“听口令!照他们说的做!把枪放地上!听到没有?全部放下!”

五连全体士兵,人人都从肩上摘下枪,弯腰放到了地上。眨眼间,被白凤兰武装的战士们,冲入队列,将所有武器全都抱走。

马车上的白凤兰一挥枪,高叫:“撤——”

原地上,只剩下赤手空拳的第五连官兵。

立青也持枪翻身上马。

高伯龄在身后高喊:“杨营长,你有什么话要带给董长官吗?他可是一直在找你!”

“你就对他说,我杨立青这辈子,跟定共产党了!”双腿一夹马肚,“驾!”飞奔而去……

肖家坡一战,青花寨没费一枪一弹,便击败了国民党的四师三营第五连,还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全寨上下对立青佩服之至。白凤兰和张师爷更对立青刮目相看。

第9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0)

这天夜晚,白凤兰见立青的住所内亮着灯,便一脚踏进门来。

立青正聚精会神地绘制一张新的军用地图。

“怎么,又有新目标了?”白凤兰一见地图,以为立青又在准备打仗。

“我想琢磨一下青花寨的防御。”

“防御?”白凤兰不解。

“跟我们交手的第四军是很有荣誉感的,咱这么羞辱他一回,人家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白凤兰点点头,认为立青说得有道理。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能断定,第五连会在肖家坡变换队形的呢?”白凤兰问。

立青说:“肖家坡距离丹坪镇不过一里,站在坡上就能看到镇上的屋顶。任何一支第四军的部队都会在这整队进镇,让长官和镇上居民看到他们的军容军貌,这就是士兵!”

“你当时对那连长说了什么,他才下令放下武器?”

“你想知道?”

“是呀,想长长见识?”

“我对他说,向女人缴枪不丢人,好男不和女斗!”立青调皮地说。

“你呀……”白凤兰笑了。

高伯龄来到营部,笔挺地站在梁营长面前。

“一枪未放,一个连的装备都送掉了,你还有脸来见我?”梁营长大为光火。

“营座,你容我解释一句。”

“高伯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过董长官的卫士,我就治不了你,我现在就能枪毙你,你信不信?来人!”梁营长动起真格。

“营长,白凤兰武装领头的,就是咱老四军的一名营长!所以我才……”高伯龄忙不迭地解释。

“你说什么?”

“他叫杨立青。”

“杨立青!我知道他,都说他是董长官的小舅子?”

“不是他,我能一枪不放嘛?”

“难以置信,董长官的小舅子怎么和女毛贼搞到了一起?”

“我也感到纳闷。”

梁营长想了想,说:“高连长,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你我这回可以向上头交差了。不过,装备丢了,上头可以再补,军人的荣誉丢了,你我将来还如何在四军立足?”

高伯龄连声说:“明白,营座!”

梁营长命令高伯龄,马上联络各地团防,让他们今晚就往青花寨集中,配合三营的六、七、八三个连,“明天凌晨,端掉青花寨!”

高伯龄回答:“遵命,!”

梁营长的三营倾巢出动,欲血洗青花寨,报五连丢枪丢面子的一箭之仇。而此时的青花寨,按照党代表杨立青的精心安排,巧施妙计,全体悄然撤离青花寨,直扑丹坪镇,同国民党的正规军打了个迂回。

梁营长不知就里,杀气腾腾地将青花寨团团围住,命令炮手:“开炮!给我先挫挫毛贼的锐气!”

在隆隆的炮声中,青花寨涌起巨大的炸烟,建筑物四分五裂,燃起熊熊大火。

梁营长继续命令:“炮火延伸,机枪组,给我上!”

在高伯龄的带领下,机枪手随即摸索向上。很快,在前方建立了机枪阵地。“哒哒哒哒”的机枪声,震耳欲聋。

“王团总,该你们的神汉队了!”

“啪”,一只酒壶飞出去,赤着胳膊的王团总一抹嘴角,跳起来,手提大刀,喊道:“喝了符的跟我上!”身后大群黑压压同样装束的还乡团神汉队员,手执大刀,赤膊齐喊:“打不进!杀不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片刀光闪闪,向山上涌去。咒语声震天动地。

梁营长咬牙切齿地:“我要让她青花寨,变成血花寨!”

此时的丹坪镇,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布满了白凤兰武装的男男女女,不时响有零零星星枪声。三营营部内,人们欢天喜地往外搬着各种枪支弹药装备,往一溜马车上装运。立青与白凤兰站在一起,沉着冷静地指挥。

张师爷领了几个乡亲过来:“司令,党代表,四乡的乡亲们闻讯都赶来了!”

“是呀,听说你们打下了丹坪镇,乡亲们都想来帮帮忙!”

“没什么忙可帮,我们带不走的,你们统统拿走!所有的装备粮食商品统统分掉!”立青说。

第9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1)

“我们不想要东西,我们想参加队伍!”乡亲中有人带头高呼。接着,又有不少的人跟着呼喊:“我们要参加队伍!”“我们要参加白司令的队伍!”

白凤兰激动道:“好啊,原先我们是人比枪多,现在枪比人多,正愁着没法带走呢!乡亲们,有愿意去的跟我上山,同地主还乡团干!”

“快来呀,白司令批准咱参加队伍了!”欢天喜地的青年一齐拥上来,从缴获的被装里,挑衣服的挑衣服,挑枪的挑枪,一时间,白凤兰武装的队伍扩大了好多人。

一位白凤兰武装的战士急匆匆地跑来,将缴获的敌军文件交给立青。立青仔细看着,不由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白凤兰走了过来,问:“情报上说了什么?”

“这是一份缴获的敌军通报,通报上说,上个月,南昌起义出来的朱德部与秋收起义的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组成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

“中国工农红军?”白凤兰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

“司令,你有没有想过,把咱们的队伍也拉过去?”

“去井冈山?入伙朱毛?”

“是的,青花寨没了,丹坪镇也不能久留,一支队伍没有后方是不能生存的。叫花子打狗还要找堵墙根护在身后,这个后方,就叫根据地。依我看来井冈山是最好的根据地。”

让白凤兰武装离开青花寨投奔井冈山,显然他们不乐意,首先反对的便是张师爷。

张师爷说:“党代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乡下人,野惯了,再说也是穷家难舍,熟地难离呢!你让我们抛乡别土,到那不相干的深山野林,不要说我这老骨头拖累不起,我也说服不了大伙儿。”

正僵持着,镇外传来阵阵军号声。

立青倾听后,对白凤兰说:“了望哨报告,敌军第三营及各路团防,正往丹坪镇赶来。”

白凤兰:“让他们来,姑奶奶已经完事了。”

张师爷:“传令各队队长,抓紧装载,全体往鸡公山转移。”

立青阻止:“我仔细地研究过了,鸡公山的环境不足以我们长期进行游击战。”

白凤兰突然问道:“你不是不想和我们一块撤吧?”

立青反问:“我当初的第一个条件,你记得吗?”

白凤兰回答:“当然,所有的军事行动,党代表有最后的决定权。”

立青逼问:“那你们还认我这个党代表吗?”

白凤兰与师爷交换了眼神。

白凤兰又一次问道:“你真的不想和我们一块儿走?”

立青倔强地一甩头:“空头虚衔的党代表,我做不了。”

“你想走,我还舍不得放!”白凤兰和立青铆上了,她大声喝道,“来呀,把党代表给我捆起来!”

手下一怔,都愣着。

白凤兰刷的拔枪:“执行命令!捆起来,送我那匹马上!”

众人们把哭笑不得的立青捆成了一只粽子,搬到了那匹白马的马鞍上。立青不住地大叫:“凤兰!凤兰!你听我话!不能蛮干!……你会后悔的!”

白凤兰:“把他那张嘴堵上!”

属下听命,拿来一团布,堵上立青的嘴巴,立青的声音沉闷了,以至消失。

白凤兰跃上马车,大叫一声:“往鸡公山,撤!”

一声鞭响,马车满载而去,驮了杨立青的白马随车而去,武装男女有序的队伍也随之撤去。

上了当的敌军第三营在青花寨扑了个空,转又恶狠狠地杀回丹坪镇。到了丹坪镇,又是扑了个空,气得梁营长嗷嗷叫。

“这个杨立青果然历害,不愧是黄埔的高才生!”高伯龄无奈地说。

“写报告,快写报告!直接给董长官写报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董长官!看他做姐夫的怎么处理?!”梁营长气急败坏。

高伯龄遵命。

再说上海那边,得知立青受处理被开除出党,作为立青的入党介绍人,瞿恩感到这样的处理是草率和不恰当的,将极大地挫伤那些与立青同志有着相同经历的一批骨干的革命热情,并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大批人,对党的认识是也逐步走向成熟,年轻的中国共产党正是伴随着其成员思想和理论认识的不断成熟,而走向坚强和正确,因此,他奋笔疾书给中央写信。

第9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2)

瞿霞推门而入:“哥,我要去伍豪那里,你有什么要带给他吗?”

“你稍等一会儿,就好。”

瞿恩又书写了一会儿,交给了瞿霞:“交给交通科,请他们尽早发往井冈山。”

门外间有巡捕车鸣笛驶过。

瞿母不放心地叮咛:“路上要当心,近来风声很紧。咱家这一个月都搬了三次了,我得收拾收拾,没准又有通知来让搬。”

化装停当的瞿霞,对母亲招招手,昂然挎手袋出门而去。对立青的事,瞿霞比哥哥瞿恩还要上心。

为了对付共产党在上海的频繁活动,国民党南京的中统特务机关将立仁派往上海。楚材将一份名单交到立仁手上:“这是我从中央军校新挑出的三十名毕业生名单,你可以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随即又取一清单:“这是六部刚从美国进口的短波电台,比较目前军中使用的长波电台,灵敏度和发射距离超出了整整一个时代。你拿去,首先是沟通上海和南京之间的短波联系,其后再推广到全国各大城市,以使我中统的情报交流效能更快更高。”

“这倒是不错的东西!”电台虽然还没有拿到,仅清单已足以使得立仁爱不释手。

“我还给你备下一批专家,帮你建立短波无线网,并专门编制通信密码。”楚材继续交代。

“太好了。”立仁更是喜出望外,他正愁自己不会使用那些洋玩意儿。

临分手的时候,楚材还向立仁交代一件事,要他提醒妹妹立华不要同国母宋庆龄走得太近,蒋介石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立仁找到立华,正巧立华也到上海,以监察委员的身份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活动。

立仁告诉立华,听董建昌说,立青在湖南同一名女土匪搅在一起,立华对此有点不大相信。

“他那人打小就流里流气,做绿林流氓就对了,一点也不奇怪。”立仁大不以为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瞿恩就太让我失望了,我把弟弟交给他,弄成这样,和他瞿恩往昔的崇高理想,真是相去太远!”立华心情很复杂。

立仁趁机说:“就个人品质,瞿恩是个完人,可惜被那几块洋面包撑着了,那马克思列宁就根本不适合中国文化道统。所以他共产党成了草莽流寇,连董建昌都不如,这不能不是遗憾。瞿恩和董建昌这两个人,实际是目前中国思想界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实用主义,一个是理想主义。找情人,你可以选瞿恩,浪漫,刺激;嫁丈夫,你得挑董建昌,什么时候也断不了车子、票子和房子!”

“你胡扯什么呀你!”立华不高兴了。

“妹妹,我能不懂你吗?别对瞿恩抱希望了,如果天气不错,时机也正好,你很可能再见到他,不过,那一定是在监狱!”立仁垂下目光。

立华“刷”的看向立仁……

十三

瞿恩在房内,瞿霞推门,身后领了一名女青年,她朝哥哥示意了一下,自己留在门外。女孩略有些腼腆,瞿恩针锋般的眼光投向她。女孩单纯的两眼并不躲闪,照直迎来。

瞿恩和颜悦色了:“坐,林娥同学。”

林娥坐下,上身挺直。

瞿恩:“你进门,我还纳闷,交通科看上的数字天才,怎么这么单薄?饭吃不饱?”

“我喜欢自己有点骨感。”

这个女孩说话很有个性,也很自信,瞿恩笑着又把林娥打量一番:“骨感?到底银行家的女儿,当四分之三的中国人还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你却在减肥。”瞿恩突然注意到林娥脖子上有道疤痕,他指了指那里,问道:“你那颈项上怎么有一个疤痕?也是骨感?”

林娥连忙把取下的纱巾又围上:“我十四岁那年在老家时出了场事故。”

瞿恩皱皱眉:“事故?”

林娥:“是的,一个男孩子出了意外,枪走火。”

瞿恩:“枪伤?匪夷所思。”

林娥说的男孩正是当年偷父亲手枪在魏大保面前显摆的杨立青,后来,她的父亲请圣约翰医院的教授做了整形手术,伤口愈合算好,已经不太能看出来。“也就跟蚊子咬的差不了许多!”如花的大姑娘,能不破相还是不破相的好,但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呢,林娥只能豁达地接受,并自我安慰,说着,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9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3)

瞿恩也笑了:“那得是一只多大的蚊子呀!不是我太挑剔,做我们这一行,外貌越普通越好,最好不要有任何外貌标记。”

林娥昂起头:“我有二十一条纱巾!”

瞿恩又笑:“你可真够阔的。”

林娥话锋一转,问瞿恩是不是广州的那个瞿恩?瞿恩对这个女孩的问法觉得有意思:“广州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广州的?”

林娥说:“我堂姐是你的崇拜者,她是广东女子师范的,听过你的演讲,讲过你的许多传说。”

瞿恩:“是吗,你还对我做过什么调查研究呢?”

林娥:“我很高兴,能和您一块儿工作。”

瞿恩:“不,我们暂时还不会让你工作。”

林娥吃惊:“那……”

瞿恩的意思是,先送林娥去中统上海无线电学校学习无线电,林娥很有点失望,她本以为会和瞿恩一起工作的,她也是瞿恩的崇拜者,还听过他的演讲。可组织需要你去哪,就得无条件服从,林娥还是欣然接受这个任务。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在中统无线电学校,立仁微笑地逡巡着报名前来学习的青年们。据校长介绍,这些人多半是来自上海的名门大家子女,觉得无线电神秘时髦,故而争先恐后地报名入学。立仁感到很满意。忽然,他发现学员中一个人很眼熟,这个人便是林娥。

“您是怡和银行的?”没等立仁问话,林娥抢先问对方,并下意识地拉了下脖子上的纱巾,她很机警。

“傻丫头,这位先生是你的老板,学校的老板。”校长说。

接着,校长又对立仁说:“她父亲是怡和银行的上海董事。”

立仁笑了:“没错,咱这也是银行,可储备的不是钞票,而是新科学的技术人才,懂了吗,同学?”

林娥很害羞地抿嘴一笑,腼腆而去。

这时候,一名便衣中统急匆匆地从外赶来,上前对立仁一阵耳语。

立仁一惊:“哦,可以肯定他是共党中央与朱毛红军的联络人吗?”

便衣点点头。

立仁自言自语:“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什么来什么?看看去,看看共党江西都带了些什么消息过来。”

国民党的四师三营在丹坪镇失利后,调来了中央军的范希亮团。刚到的中央军团长范希亮凭窗远眺,原先四师的高伯龄陪在一旁。高伯龄谄媚地说:“范团长,你们中央军到底是军中老大,你的团一到,地方抚定,商业又发达了。”

范希亮笑笑:“高老弟也学会应酬了,我记得我们在东征实习时,老弟还是董长官的一名马弁,朴实得很。别学这一套,没什么意思。”

高伯龄尴尬:“别当真,范团长,我也就是奉命向你们中央军介绍情况。”

范希亮问:“听说你与杨立青有过一次不那么愉快的见面?”

这可是问到高伯龄的痛处了,他叹息道:“是呀,东征时我借了他三支驳壳枪,他还了我六支。这一次他借走一百余支枪,恐怕只有范团长才能帮我要回来。”

范希亮又笑笑:“你也真够大方的。”

高伯龄转念一想:“你范团长不会因为对手是同窗老友,就手下留情吧?”

范团长觉得高小觑自己:“这你放心,我和立青毕业的那天就有言在先:谁有一天就是做匪了,咱同学归同学,钢刀归钢刀!”

高伯龄信任地点点头。

范希亮很快进入角色,这一天,他召集部下开会。范希亮的身后挂着一幅地图,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军官们:“对于这支土生土长的小股土著武装,大规模的进剿毫无意义。山地丛林作战,应以小股对小股,游击对游击,也就是说要比他共产党还要共产党!”

原来,范希亮在进驻丹坪镇前,就已经编了特务连。特务连的人都是擅长爬山的湘籍川籍班排长,一色的花机关枪和连发驳壳枪。并从上海带来德国的压缩饼干和轻便睡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减轻单兵的负荷,提高在山林内的持久生活能力。

范希亮问特务连长:“这几天的山林适应训练搞得怎么样?”

第9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4)

“按照长官的要求,我们已经掌握了鸡公山所有地标地形,以及进山的每一条可以攀登的小道。每一个班都配发了指北针,每人均可以按方位角隐蔽行军。只是,配发的瓜式手榴弹太少,木柄手榴弹又太沉。”

范希亮对军需官说:“告诉各营,将现存的所有瓜型手榴弹都集中到特务连去。”

军需官回答:“是!”

范希亮:“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全团在外围配合你们特务连中心开花,捣毁白凤兰的老巢,让他们群龙无首,四处逃窜。外围部队守株待兔,结果他们!明白了吗?”

军官们齐答:“明白!”

白凤兰这边,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立青在辅导游击队员们战术动作。游击队员利用树干,交替掩护射击。有人喊道:“党代表,司令让你去一下!”

立青临走前交代:“就这么练,三人为一火力小组,每班三三编制,要学会战术协同!”说完跑步离开。

溶洞内,燃着火明子。立青走进来。老远就传来白凤兰的声音:“党代表,你老家来人了!”

立青循声看去,竟是魏大保:“大保!是你?”说着,快步走过去,两人紧紧拥抱,快乐极了。

魏大保告诉立青,他是奉上级指示,特地从井冈山一路寻踪而来:“湘赣特委是从缴获的敌军通报上,得知丹坪镇活跃着你们这支力量不弱的民众武装。”

白凤兰与张师爷相视而看。

魏大保接着说:“这里的情况湘赣特委都了解,特委决定成立中国工农红军丹坪游击支队,由白凤兰同志任司令员,杨立青同志任党代表,张国器同志任参谋长。”

张师爷一怔,自嘲地说:“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参谋长。”

“湘赣特委同意你们保持原建制,暂不派人过来。”魏大保又说。

白凤兰、张师爷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魏大保继续说:“湘赣特委让我带来指示,特委认为你们目前发展总体尚好,但一支由农民组成的游击队,要真正锻炼成党指挥下的人民军队,还有很大距离。首先,要有铁的纪律……”

“听魏科长的意思,咱不是在接受改编,却是又给自个儿找了个爹。”白凤兰不乐意。

“白司令员,在我来你这儿同时,中央军刚刚调来一个团,清剿很快就要开始。鸡公山远离居民区,缺少群众工作,又没有政权建设,如果没有铁的纪律,恐怕很难坚守。”魏大保说。

立青一惊:“中央军的一个团?不是第四军的部队?”

“十天前,我们的南昌情报组就发现,中央军一师六团开过来了,原以为是去郴州方向对付红四军的,却不想开到丹坪镇来了。”

立青怔了:“一师六团,我的天哪,我的班长来了!老范来了!”

窗外,武装哨兵在换岗。屋内,范希亮仍提着马灯在地图前改改划划。高伯龄走进:“范团长,还在看图呢,我们原先的营长如果有你一半的上进心,也不至于栽在你同窗的手上。”

“你知道吗,对手是测绘出身,图上的功夫我们谁也撵不上,观测之精确,判断之迅捷,黄埔有名的。”范希亮指指地图。

高伯龄恍然大悟:“我说呢,区区土著武装,连张地图都没有,怎么每次作战,地点时机像是老天指点的,总选得恰恰好!”

范希亮:“咱现在的这张图就是他师傅绘的,整个湖南省分县地图他在家就能背得出,咱现在湘赣作战,不背背书,打他不赢!”

范希亮回身:“传令兵,让特务连长带图过来,他那图上有七处错误,统统给我改过来!”

传令兵:“是!”

高伯龄竖起大拇指:“你范团长是要拿满分呢!”

范希亮自谦:“不敢奢望,能拿八十分就不错了。”

同一晚上,立青对着墙上的地图仔细研究。白凤兰带着警卫丫头过来。进门后,警卫丫头知趣地留在门外。白凤兰一屁股坐在立青床铺上:“喂,我说你停一停行不行,见了司令员不敬礼也就算了,陪着说说话总可以吧?”

第9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5)

立青心不在焉:“什么事?你说。”

“没事就不能说话了?”

“你别没事找事,我在考虑我们游击支队的生存大计。”立青头也不抬。老班长范希亮率一师六团前来清剿,给立青带来很大的思想压力,他在苦苦思考怎样应对。

白凤兰抱怨地说:“你说那个魏科长呆了半天就跑了,还给咱留下一大堆要求,我是给你面子,要不早绑了他。”

立青“啪”地丢下了铅笔:“司令员,我得跟你严肃地谈谈了。要从个人关系上讲,他魏科长不过是我小时候跟班使唤。可你看我是怎待他的,他代表的是党组织。在咱部队里,党是决定一切的。”

白凤兰可没立青这么高的觉悟,她哈哈大笑:“哟,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跟班使唤。”

“凤兰,形势的确很严峻。”立青说。

“你是怕你的中央军老班长?”

“要是我手上也有他那样的装备,也许就不怕了。”

“你还真怕?”

“怎么能不怕呢?老范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过去遇到的对手都不知道我的底细,所以能够屡屡以弱胜强。可是碰上这么一个知根知底的对手,那弱就是弱,很难再转化为强了。”

“你说咱弱在哪儿,武器?”白凤兰问。

“武器算一个,可纪律是我最担心。”

“不听话是么?”

立青婉言说道:“凤兰,你知道我是黄埔毕业的,尽管黄埔的教育并非是天下最好,可它毕竟帮助国民党真正建立了自己的军队。黄埔正反两方面对我的教育,使我真正懂得了,军队不能是任何个人的,必须有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目标,而方向和目标只能来自于正确的主义和政党!这也是纪律呢,军队的政治纪律。”

白凤兰不解:“我不是已经接受改编了吗,还要我怎么样?”

“那就不要再做山大王,马上跳到中央军的外围去,另选一个群众基础好的地方,去发展壮大自己。”

白凤兰站起来:“我去和参谋长商量一下。”

立青让白凤兰马上就去找张师爷,他在房里等消息。白凤兰却说:“多大的事儿?干吗这么着急!”

真拿眼前这个女人没办法,立青掏心窝地说:“对手是我的班长,就差没把妹妹嫁给我!他能吃几两饭,我比你们都清楚!”

叮铃铃的闹钟响了,范希亮一跃而起,扯掉盖在身上的披风,直接拿起电话,只说了一句:“告诉特务连长,可以出发了。”说完,就砰地挂了电话,这时是深夜。

行军床上的高伯龄说:“你范团长打仗这么简单,连战斗动员都不做?”

“准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可说?打什么是早就定下来的,怎么打是分队指挥官自己的事。”范希亮看看闹钟,“还可以再睡他两小时,两小时后,全团集合,去给我守株待兔去!”他熄了灯,重新躺下。

黑暗中高伯龄将信将疑,也躺下了。

白凤兰还没和张师爷商量出什么结果,立青急死了:“我再说一遍,鸡公山的地理形胜连青花寨都不如,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样与世隔绝,我们就真的成了聋子和瞎子。”

张师爷想了想:“要不,明天听听大伙的意见?”

立青都要跳起来了:“那还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没有结果的漫天扯皮,这是大事,得我们做指挥的当机立断。”

张师爷看向白凤兰,后者打了个哈欠:“太晚了,还是睡一觉再说吧!鸡公山就一点好,山大林密,就算他中央军明早上动手,找到咱,也还得费上一阵子。睡觉,你不想让我在这过夜吧?”

立青怔住了,白凤兰笑笑拎上枪,打着哈欠,走了。张师爷:“你也睡吧,党代表!”他拍拍立青,也走了。这两个人真让立青抓狂,“我操!”立青恨恨地跺了一脚,想想,提了枪,走了出去。

密林中,弹匣和武器发出金属的撞响,一色的德国钢盔在林间闪动,随着指挥官朝后作出手式,一串装备精良的特务连士兵快速进入密林。月色下,万籁俱寂,只有野狼的嗥声。

第9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6)

立青提着抢,来到营地查哨,守哨的两名游击队员正呼呼大睡,忽然,听到有异样的动静,立青警觉地把两名哨兵按倒在地:“有情况!”

立青话音刚落,只见两只瓜式手雷从黑暗中丢了过来,“轰隆”一声,背后的茅屋飞上了空中。十几名戴着钢盔的黑影,乘势从前方闪出。手上的连发火器“哒哒哒”地开火。打得三人面前的工事一片火星溅迸。

立青乘空翻滚,举枪击倒已冲到面前的两名敌军。哨兵手上的机枪也及时响了,一阵猛射,打得对面火花四射。立青回到哨兵身边:“别打了!”

哨兵停止射击,前方杳无声息。三人看去,面前的敌军不见了。相反,背后营地方向的枪声、爆炸声更加激烈。

立青一听:“糟了!让人端老窝了!你俩在这守住,我回老营看看!”

立青刚欲起身,十七八名游击队员仓皇而来。一见立青,领头的白队长便哭了起来:“党代表,师爷,不,参谋长给打死了!许多兄弟衣服都没穿上就完了……”

立青大声喝道:“哭什么,究竟什么情况,慢慢说,白司令员呢?”

原来敌人是从几个方向分头爬了上来,打死才当上没几天参谋长的张师爷和十多名游击队员,占领了老营。混战中,白凤兰带着人朝老熊沟方向冲了出去。白队长领着剩余兄弟,打算从这里突围。

立青当机立断:“检查武器,子弹上膛,三人一组,三三编制,这边也有敌人,随时准备战斗!”

重新振作的队员们,列组编队,一片枪声四起,立青枪一挥:“跟我来!”

立青领着十几名游击队员持枪行进,寻找突围方向,似乎哪个方向上都有枪声。立青听听枪声:“原地休息,等到天黑得深一点再走!”

队员们闻令,全部原地倒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立青:“别躺下,都给我找地方隐蔽,三人一组,随时准备战斗。后面的小股敌人随时会来!”

队员们又爬起来,依令而行。立青把朱国富等人找来,同他们一起商量:“我们路遇的小股敌军,只要我们往外走,他们就不跟我们纠缠,打完就走就跟我们脱离。”

“是呀,是很怪。没见过这么个打法。”白队长也觉得奇怪。

朱国富把脑门一拍:“是不是要把咱往套子里撵?”

“肯定是这样,中央军的大部分在外围张网待捕呢!”立青说。

“那咱可不能再往前了!得回头!”朱国富说。

立青想了想:“我看了一下敌军的装备,树林子里的这些小股敌人是做了充分准备,可以长期在内圈和我们周旋,回头也很难缠。”

“那怎么办?”大伙儿问。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司令员那边,会上当。凤兰是个多勇少谋的急性子人。”立青此时更多担心的是白凤兰的安全。

“咱现在这点人手也帮不了她们。”朱国富说。

“帮不了也得帮!所以咱不能回头,得继续牵制敌人。”立青主意已定。

范希亮指挥所的电话忽然中断,范希亮一面下令派出通信兵查线维修,一面带着警卫到三营营部查看。因为在电话中断前,三营报告有两名特务连人员从白凤兰的老营下山,到了三营营部。范希亮要亲自从他们那里了解山上清剿情况。

突然,警卫班长前边的电话线在跳动,警卫班长停住了,端枪喝道:“谁?口令!”

穿军服的立青出现:“查线的!”

原来电话线是立青带着游击队员破坏的。他们杀了查线的电话兵,换穿了军服,循着电话线,朝指挥所一路摸来。

警卫班长这才放下枪。

范希亮在后面训斥:“你们查线的也得按条例,以后必须回答口令,听到了吗?”

“听到啦!”

范希亮走到近前:“那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立青端出枪对准他:“是这个,老范!”

“砰”的一声枪响,警卫班长眼疾手快地开了抢。

立青的右臂应声溅出血浆。立青身后的游击队员也开火了。三名警卫被打倒了两个。

第9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7)

立青大叫:“不许开枪!谁让你们开枪的!”

范希亮挺直身子,看着立青,毫无反抗。

游击队员冲上来缴了范希亮和幸存一名警卫的枪。

立青忍着剧痛,发出命令:“绑上,带走!”

游击队员麻利地用电话线反缚住范希亮和他的一名警卫。立青在包扎枪伤,范希亮一旁无言地看着分别已久的好兄弟立青,百感交集。

手持双枪的白凤兰,领着几名游击队员,在密林中与敌军相互对射,且战且走。手提连发火器的国民党军不断追随跃进。

“啪啪!”

“哒哒哒哒!”

树干被打得一片白花花。

白凤兰突然腹部中弹,痛得她浑身冒汗,她一声没吱,解下头巾,悄悄塞入裤中。

突然,远处传来了军号声,悠扬飘荡。正在追捕的国民党军听到号音,立即停止射击。有军官把枪一挥,钢盔从树丛间消失。

白凤兰有点纳闷:“妈的,撤了?”

四野上军号声不断传来。一声声很急促。

“是集结号。”有懂号的游击队员说。

“这帮王八蛋撵了我们整整两天两夜,累得跟兔子似的!”白凤兰这才长舒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

白凤兰哪里知道,中央军一师六团发现团长不见,断定是被游击队绑架。为了不使团长范希亮受到伤害,故停止清剿行动,下令撤退。

休息了一会,白凤兰又拄枪站了起来,带着剩下的游击队员,往獐子涧艰难而去。

密林中,负伤的立青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走不动路,他靠在树干上喘气,昏昏欲睡。

范希亮对看押他的游击队员说:“我上衣口袋里还有盒烟,拿出来给你们党代表抽!他不能睡!得醒着!”

“少来这一套!想玩花招,我毙了你!”

范希亮苦笑笑:“你听我的,没错!”

“拿过来,给我点一支!”立青对抡起枪托欲揍范希亮的游击队员说。

队员赶紧收起枪,掏范希亮口袋。把烟点着,插在了立青嘴里。

立青吐出一口烟雾,说:“你老范的卫士下手真狠,我看了,把我骨头都打碎一块。”

“你得狠狠心,取出骨头碴,要不会发炎,整条膀子都保不住。”范希亮说。

“去,把你的刺刀烧一烧,帮我把骨头碴挑出来!”立青对游击队员说。

“你让我来吧!我来帮你弄!”范希亮帮立青用刀尖取出骨头碴,再用随身带的碘酒、消炎粉倒在急救绷带上,给立青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娴熟而专业。

苍白脸色的立青对游击队员说:“搜搜他俩的身上,看看还有什么宝贝?”

队员们从范希亮的身上,搜出一张用来此次清剿作战的折叠军用地图。

立青看后,把眼睛盯向范希亮:“你老范好大一张网,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呀?”

范希亮苦笑。

“马上改变行军方向,往西北方向走!”立青从地图上看到范希亮布兵的疏漏之处,调侃地对范希亮说:“你老范火候还欠点,百密一疏,总算给我留了一条活路……”

西北方向就是獐子涧,此处正是白凤兰游击支队的存粮营地。

立青躺在担架上昏睡过去,突围的游击队押着俘虏,在密林中艰难地行进。趁着看押的队员不留神,范希亮一个鱼跃冲入荆丛,翻滚着朝山下逃奔而去。看押队员举枪射击,打得范希亮四周泥土飞迸。范希亮凭着身手灵活,借用山中树干作弯曲迂回跑动。

听见枪响,白凤兰抽出双枪,朝枪响处一挥:“跟我来!”

气喘吁吁的范希亮又一个翻滚跃下石坎,躲在一隐蔽处。三名游击队员没有发现范希亮的藏身处,从他的头顶处追了过去。

吁出一口气的范希亮,转身往另一方向而去。可刚出崖口,一双驳壳枪指住了范希亮的脑门:“别动——”

是白凤兰。

范希亮无奈地站住。

几天过后,在立青的营地住所内,整个左臂卸了夹板绷带的他,对着镜子在刮胡子。朱国富押着范希亮走了过来:“报告党代表,俘虏押来了。”

第9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8)

“给他松绑。”

朱国富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不会再跑吧?”

立青让朱国富到一边去暂时回避,他要单独跟范希亮谈一谈。

谈话中立青告诉范希亮,准备放掉他,但要范希亮答应个条件,给游击队送来五千块大洋,置办些被服、药品、盐等装备。

“你他娘的是在绑票呢!”范希亮不乐意。

“是,是有点这个意思,绑票怎么了,不光彩?”立青生气地问。

“此举与土匪无异,这样做下去你们没有前途。”

“你老范也是班长做惯了,好为人师。你说我们没前途我们就没前途了?我还真不信这邪!你可以叫我们土匪,可你老范又是什么呢?你的武装到牙齿的部队,活活打死了我们两百三十多人,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都是些世代务农的穷苦农民,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穷则思变,办了农会,从那些剥削他们的地主豪强手上分得了他们本来应有的土地和粮食。还乡团回来后,对他们反攻倒算,剥皮砍头,不得已才上山造反……”立青越说越气。

范希亮垂下了脑袋,感到有点汗颜。

“我开出的条件是够低的了,如果你不给,我们就绑着你跟我们一块打游击,直到你愿意给为止。我不管你把这个称做什么,反正你老范的土豪我杨立青是打定了!”

“就算我能弄到你们需要的东西,那也运不进来呀!”范希亮终于松口。

立青笑笑:“你老范是做团长的,这点人缘还没有?”

“我如果那么做,就是通匪。”

“我看是欠债还钱!”立青笑得更灿烂。

白凤兰伤势严重,她自知顶不了多久,让警卫丫头把立青喊来。

一见立青,白凤兰苍白失血的脸上露着艰难的笑,对立青说:“我挨不过今天了,我太累了,太……”

“不要这么说,你行!你一定行!”立青抓着白凤兰的手,拼命地鼓励她,一定要坚持住。

“我,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出的气出了,该爱的人……”白凤兰深情地看着立青,“也爱过了。”

立青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哟,你还会哭呢,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双小眼睛,从你上山第一天,就喜欢……”白凤兰看着如此动情的立青,更加喜欢。

“凤兰……”立青拭了拭泪水。

“能把剩下的弟兄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你答应我,一定得把他们带出去。”

立青点点头,嗓子哽咽:“嗯,我一定把他们带出去……”

“别为我难过,没什么不好,奈何桥上,我爹、我娘、我舅舅都还等着呢,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我过去,还给他们当司令,你别太着急,我到了那边暂时还用不着党代表你……”

一种极大的悲哀朝立青袭来:“不,凤兰,你不要走!好好给我活着,还给我当司令,我还给你当党代表,我们有能力从这儿跳出去,你得坚持住,坚持住……”

白凤兰微微一笑,无力地闭上眼睛。

“凤兰!”立青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次日,一座新坟前,立青及游击队员们肃立致哀,大颗眼泪从立青脸颊上滚落。不远处,站着反缚着双手的范希亮和他的勤务兵。范希亮表情复杂,轻叹了一口气。

几日后,范希亮的警卫骑着毛驴由两名士兵护送,来到团部门口,熟悉的卫士们都拥上来了:“可回来了,三喜子,团座呢?”

警卫说:“团副呢,我要见团副!”

“在在在,哎呀,团座不见了,全团上下不安啦……”卫士们把警卫领进去。

范希亮的团部里,多名团职军官围着,七嘴八舌打听。警卫只顾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言不发。副团长以眼色遣走其余军官,然后坐下来:“三喜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警卫放下馒头,贴近团副耳朵一阵长长的嘀咕。

副团长半信半疑:“给了这些物资,他们肯定会放人?”

警卫:“团座特别交代你,物资所需费用,由团座个人从家乡筹集,不要公家出一块银元。”

第9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99)

副团长:“不是钱的事,隔墙有耳,传出去会说咱整个六团通匪。”

警卫:“团长说,弹药可报战损,药品被服算不上军品。”

副团长:“团座的身体如何?”

警卫:“很好,非常受优待。”

副团长点点头:“唔,还真是群义匪呢!”他又仔细想了想,看向警卫:“物资批量虽不是小数,但能换回我六团的一团之长,还是划算。三喜子,这事你谁都不要说,一切由我来承担,范团长对我黄某恩重如山,我不能有负长官,但有一点,如果我给了物资,赤匪伤及长官或者违反约定,可就怪不得我们第六团了。”

警卫:“应该不会,我看团座与匪首的同窗情谊不是一般的!”

与范希亮同窗情谊不是一般的立青率领一班人马,埋伏在山林里,机枪步枪直指山道口。朱国富用驳壳枪管顶住范希亮的脑袋。

很快,远处传来了一阵联络军号声,立青与范希亮相视而看,立青又回身示意。朱成喜老汉将一支自制的竹哨放在口唇处,鼓着腮帮子吹出响亮而优美的答音。

远处的军号变调儿又吹出新的号谱,朱老汉又奋力答以新的音调。一唱一和的军号竹哨相互呼应,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不久,山道处出现了一队马帮,每匹马上驮着两只箱子棉包。马帮在山道处停下了,卸载。

立青一挥手,白队长空手从隐蔽处走出,往马帮处走去。很快传来隐约的说话声,白队长显然在验看物资。

不一会儿,远处传出白队长的叫声:“物资一样不少!可以放人!”

立青爬到范希亮边上:“老范,你走好,我们算扯平了。”

范希亮无限感慨:“立青,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你也保重。”

“老范,上树莫上尖,走路莫走边,事事留一半,日后好相见!”立青说着给范希亮松了绑。

两人重重地握手,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后走出隐蔽处,立青目送着范希亮的背影。范希亮频频回首,感慨而去。

马匹边的士兵们纷纷向范希亮敬礼,范希亮跨上一匹军马,回头朝山林看了一眼,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士兵们策马,紧追团长而去,原地上是大批的弹药物资。

营地一片喜气洋洋,人人穿上了整齐的服装,领足了子弹,还有罐头食品。立青在展开的地图前,对同样换装的游击队干部说:“此地不可久留,要准备长途行军,向北去找彭德怀,今晚就出发,不要等到范希亮修改部署,把通道都堵上了!”

“明白,党代表!”大家响亮地回答立青。

十四

立仁在克拉克的办公室坐下看表,很焦急的样子:“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说吧上尉,什么事?”

克拉克给立仁倒了杯茶:“杨,耐心点,是我在帮你的忙。”

立仁不耐烦了:“哦,你们英国人真会说话。”

克拉克:“那当然,就像苏格兰老歌里唱的:你并不知道你得了多少,直到这一切都失去。”

立仁笑了:“我只知道我在你克拉克上尉的抽屉里存了两万美金,就算租界的共产党个个都是大鱼,这根线也够长的了吧?告诉我,我们何时该收竿了?”

克拉克说:“听着杨,你还得再拿两万美金,要现款。”

立仁又笑了:“你当我是肉头了,上尉?”

克拉克拉开抽屉,取出一信笺:“看看吧,这不是我开的价。”

立仁将信将疑取信笺在手上。

克拉克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送来的,能讲德语,声称她手上有我们感兴趣的地址,交换条件是两万美金和两张出国护照。”

立仁看了信笺:“这个数目太大,我得派人核实一下,看看值不值。”

克拉克摇摇头:“不行,我们是租界的执法者。我建议你最好备好现款,你存在我这儿的美金都在流通运转中,否则,这信能到我手上吗?”

立仁:“也好,只要是物有所值。你是知道行情的。”

克拉克:“两万美金买一名中共政治局常委,你觉得合算吗?”

第10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0)

立仁“刷”的盯向克拉克。

瞿霞十万火急地赶回家,一进门就问瞿恩在不在。瞿母告诉她,瞿恩一夜起草文件,刚躺下。

瞿霞:“得叫醒他。”

瞿母:“又怎么了?”

瞿霞:“来了三名外省代表,跟中央接头,中央派中常委罗亦农去戈登路机关,我哥去哈同花园边上的成都路机关,现在就得走。”

瞿霞大口喝水,小脚的瞿母只得颠颠地进里屋叫儿子。不一会儿,睡眼惺忪的瞿恩披衣出来。

瞿恩问:“说了没有,是哪个省的?”

瞿霞:“亦农同志接待湖北代表,让你接待山东代表。你等在这儿,我叫辆车去,成都路老长一截路呢!”

瞿恩睡意全无:“快点,别耽误了!”

瞿霞陪着哥哥坐在后座上,两人夫妻打扮。突然车外前方一名红头阿三衔哨拦下座车,示意靠边,熄火。“怎么回事?”瞿霞问。

司机抱歉地说:“临时戒严,道路封锁,得等等。”

瞿恩看看四周:“这是哪儿?”

司机说:“戈登路,望志里。”

瞿家兄妹惊愕地对望了一下。车外,红头阿三的哨子紧吹,与此同时警笛嘶鸣,两辆巡捕车呼啸从近旁驶过,扬长而去。

兄妹俩怔住了。

红头阿三哨子又响,交通恢复。

瞿恩自言自语:“亦农出事了!”

瞿霞点头,欠身前座:“师傅,我们不去成都路了,改去先施公司,我的先生要买双鞋。”

瞿家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进出时的神情都很凝重。瞿母提水壶进屋,房间里面传来瞿恩的声音:“要动用我们在巡捕房的内线,无论花多少钱,不惜一切代价,都得把亦农同志救出来!”

“已经同巡捕房接触了,对方开价四万元。”一位同志说。

“可以给他,但他能保证救出人来吗?”是瞿恩说话的声音。

“怕就怕人财两空……”

瞿母不无懊恼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老罗刚进中央设在戈登路的机关,才落下脚,英国巡捕就来了,结果,别人都没事,单单带走了老罗!”

“哦?看守机关的贺稚华和何家兴都没事?”瞿霞感到事情有点蹊跷。

传来了敲门声,又有人进来。

瞿霞领来人进了里屋,所有人眼光都从里间投来。

来人说:“刚刚获得消息,亦农同志的身份已经暴露。”

所有人都怔住了。

电报员嘀嘀哒哒地敲击电报,立仁在口授电文:“……该犯系中共政治局常委,中央组织局主任,考虑其身份的极端特殊,我意由南京直接联系租界当局,减少中间环节,不公开审讯,直接引渡,以免节外生枝。并请示处理办法。望兄接电后直呈校长本人,淞沪警备司令部已做好接收准备,随时听从最高命令。中统上海站杨立仁。”

“卖报卖报,看共党首要被捕,看摩登选美出炉,看先施公司春季大甩卖,看少妇深夜捉奸丈夫……”报童卖力地叫喊着。

瞿霞走过来,买了一份报纸,匆匆离开。

瞿霞把报纸给瞿恩看,瞿恩沮丧地告诉瞿霞:“亦农昨天就递押到龙华了,敌人的行动神速诡诈,武装营救计划完全落空。最不幸的是,蒋介石已电令钱大钧,对罗亦农同志判处死刑。”

“噢,太残忍了!怎么这么快?”瞿霞感到震惊。

“中统上海站的杨立仁提前进入了无线短波时代,南京直接在操控上海。劲敌呀!我们的这位老相识!”瞿恩说。

“是中统插的手?”

“就是杨立仁!”瞿恩很肯定,他感到,对于中统的恐怖手段,必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该给他们打张牌出去了!”瞿恩狠狠地说。

“是张什么牌?”瞿霞问。

瞿恩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妹妹:“看看吧,也许你会觉得有点安慰。”

瞿霞看了惊愕地说:“立青!他有消息了!”

瞿恩点头:“立青率部与彭德怀会合,做了红军团长。”

瞿霞疑惑地看着哥哥:“你不是想调立青来上海吧?”

第10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1)

瞿恩说:“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近期中央的经费在德国银行兑付上出了些麻烦,经费使用越来越困难。中央指示湘赣苏区将一批没收土豪劣绅的巨额黄金派专人送来上海。此人必须忠诚可靠。”

瞿霞:“你想让立青……”

瞿恩:“一举两得不好吗?来了就不走了,直接进入红队,充实特科力量,让他专门对付立仁,你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吗?”

瞿恩目光灼灼地看向妹妹。

一辆轿车驶抵杨家门前停下,四名彪形大汉从车内走出,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动静。一名护卫拉开车门,立仁迅疾走出。杨廷鹤懒得理睬,让梅姨去开门。

梅姨一见立仁便说:“巧了,立华刚下火车,你们兄妹今天又碰到了一起。”

立仁径自往书房去,招呼立华:“立华,你来一下。”

“有话说话呀,人家刚进门!”立华怀里抱着妹妹小立秋。

“我是为你好!”立仁说罢,一头钻进书房,给立华留下一团雾水。

立华把怀中的妹妹小立秋交给了梅姨,跟着立仁进了书房,问到底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人家要干掉你哥哥立仁我,你知道你不生气吗?”立仁没好气地说。

“谁要干掉你呀,你神出鬼没,出门带保镖,一带还带四个,谁有那么大的胆量?”

“还能是谁呀,共产党呗。我接连搞掉了他们好几个重要首脑,人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立华听了,表情很复杂。

立仁忽地提高嗓门说:“刚刚得着消息,也许是他们有意放出的风声,共产党要把我们的弟弟立青调来上海,专门对付我!”

“立青!立青会来上海?”立华又惊又喜。

“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已经感觉到他了,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立青来上海了,已经到了……”立仁喃喃地说。

“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立华感到,如果让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交起手来,兄弟阋于墙,那真是太可怕了!

“你看吧,我不会手软的,我们的弟弟立青大概也不会。我们分属于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走着瞧吧!”立仁像是一头困斗的野兽,显得暴躁而又凶诈。

在瞿恩家,立青将从湘赣苏区带来的巨额黄金交给上海中央机关后,关起门来在浴室洗澡。瞿霞拿了一套衣服进来,两人隔着一道淋浴门。一声门响,立青从门里伸出手:“毛巾毛巾,我的眼睛眯住了,这香皂怎么这么一股怪味?”

瞿霞把毛巾递到立青手上。

“别走呀,瞿妈妈,行行好,把我的裤头背心也递进来。”

“你那破玩意儿还能穿吗?”

听出是瞿霞的声音,立青慌里慌张地喊:“吓死我了,你怎么一声也不吭就进来了,别乱看呀!快出去!”

瞿霞扑哧一笑:“谁稀罕看你?脏得要死,臭得要命!拿好了,你的衬衣、外衣!都替你放门上了……”

瞿恩回到家,问:“立青人呢?”

“还在洗澡呢,脏得跟头猪似的,哪像红军团长。”瞿霞说。

“叫咱妈把理发工具备好,他那发型一看就是外地人。”瞿恩考虑得细致。

门响了,先冒出一团水蒸气,水蒸气散后,一个西服革履的立青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

瞿恩和瞿霞惊诧地看过去。

“瞿教官,看着还行吧,扎眼吗?”立青笑嘻嘻的。

“你比我还像上海人!”瞿恩感到放心了。

在一家以民宅作掩护的上海地下党特科据点,桌子上摆着立青凭着白天侦查回忆手绘的地图,立青又用铅笔在上面不时添画着一些细节。

“人手什么时候过来?”立青问。

“八点整。”瞿霞答。

立青看表,笑了:“到底是上海人,个个门槛精,一分一秒都不肯多给。”

瞿霞告诉立青,派给立青做助手的那几个人,个个都是身手不凡,通晓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用不着替他们画地图。

“外行了,瞿霞!这图不是给他们用的,我画它是要说服我自己,这么复杂的环境,凭老经验不行,得抽象出来,理论分析。事物都是有逻辑的,非常缜密的逻辑,牵一发而动全身,都得关照到。”立青认真地说。

第10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2)

对这次行动立青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做了充分的准备。

室外传来了海关大楼的报时钟响。

外间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随即叩响。

立青调皮地对瞿霞说:“还真是上海人!八点钟准时到。”

立青带着行动小组,以飞快的速度,爬上白天侦查好的一家旅社房顶。房顶上放下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立青麻利地随着绳索下滑,接近三楼的窗户。

立青从窗外看到一对正在卧床上熟睡的夫妻,“狗叛徒!”立青从牙缝里狠狠地蹦出这三个字。“砰”的一声,荡起的身体砸碎了窗户玻璃,立青穿窗而入,滚落在地板上。

一个鲤鱼打挺,立青从碎玻璃上飞快跃起,手举双枪,“叭叭叭叭”!出卖罗亦农同志的叛徒贺稚华、何家兴,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枪声惊动了楼道走廊的便衣特务,他们迅即拔枪,冲开了房间门。

没等便衣发现,立青已抓住绳索,荡出窗外,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立仁一行快步赶来,英国租界巡捕克拉克上尉等在房间门口。两人相视而看,克拉克向内一指,耸耸肩。

立仁上前一步,朝房间内看去。房间内血迹斑斑,两块白布盖着卧在地毯上的尸体。

立仁捂上了手绢,厉声地问:“人呢?”

两名便衣特务迎上来:“主任,实在是,共党行动太快!我们……”

“你他妈的有什么用,让你们张网待捕,可你们人没抓到,老本都让人给掏了!”立仁恨不得上前扇这两个没用家伙的耳光。

“守候的弟兄们一个也没伤着。”两名便衣不知立仁说的“老本”是怎么回事。

“那就更羞耻了,至少得有点交火吧,也不枉中统花钱训练你们一场。”立仁感到手下这些窝囊废实在不可理喻,无力地吩咐道,“所有情况写成报告,明天一早送我这来!一群废物!”

立仁思索,原以为共产党的特科会利用旅社服务人员,赚开房间门,进屋暗杀,因此在走廊布下便衣守候,一有动静,立即实施抓捕。没料到杀手是从旅社楼顶悬索而下,以身体撞开窗户,跳入房间内,开枪后,又顺着绳索跳窗而去。

“天哪,这哪是谋杀,简直就是野战攻击,正规陆军的动作!”

于是,立仁脑子里转动着弟弟立青的影子,“难道说他真的是到了……”

除掉了叛徒贺稚华、何家兴后,立青和特科的同志们又把目标瞄向立仁的得力干将——上海公安局被称为“杜矮子”的杜科长。但这一回立青决定采取的不是直接刺杀,而是借刀谋杀。

瞿霞沉着地拨通电话,立青守在一边。话筒接通,“嘟”一声。瞿霞看了一眼立青,立青以拇指示意。一个声音从话筒传来:“法国巡捕房!”

瞿霞用法语说:“请找一下莫里哀冉上校,我是玛亚餐厅。”

“等等小姐……”

不一会儿,冉上校来接电话。

“上校,一个自称是上海公安局的中国恶棍领了一帮流氓,在玛亚餐厅撒野,还打伤了我们的经理。”瞿霞用流利的法语对冉上校说。

“你是谁?”

“您太健忘了,我是索菲亚,快点来!上校,他们在抢夺财产!”

“噢,我实在……那恶棍长什么样?是姓杜吗?”

“对对对,矮矮的,胖胖的,快点,上校,快来救我们……”

瞿霞说完挂了电话,对立青说:“这下就有好戏瞧了!”

不大一会,传来警笛的鸣叫声,是法国巡捕冉上校带人抓杜矮子来了。

立青捂着嘴巴笑:“嘻,还真听话!”

法国巡捕莫里哀冉上校带人到了玛亚餐厅,找到杜矮子杜科长,免不了又是一顿猛揍。幸亏立仁及时赶到,说明是误会,否则杜矮子便要被活活打死。

是谁下的套子?立仁脑子里又浮现出立青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狠狠地骂道:“你、你这个打小就坑蒙拐骗的小混混!”

立青来到一家以私人诊所作掩护的地下党联络点,向一名以医生为合法身份做掩护的地下党同志打听立仁的住所。

第10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3)

“狡兔三窟,至今我们也没能找到他的住所在哪。有时候他也会去石库门他父亲家,吃顿饭什么的。但从不在父亲家过夜……”

立青的表情很复杂。

“大夫,一位姓林的小姐等在外面,说认识你……”护士探脸进来说。

“叫她进来。”

林娥走了进来,坐下来。

“哪儿不舒服?”

“没哪儿不舒服,是有人通知我来的。”

医生笑笑:“你稍候,我去去就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是立青,微笑地说:“你是林娥吧,瞿恩同志要我见一下你。”

林娥一脸惊愕,恍然若梦。

“瞿恩同志对你擅自传递电子管的事,非常不满意,你胆子也太大了!”

原来林娥没向上级请示,便偷偷将一只报废的电子管拿到中统无线电学校,换了只好的。所幸没被发现,否则瞿恩把林娥打入敌人内部的计划,就将前功尽弃。

林娥低下头:“我……”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任务,你完全违反了地下工作纪律!”立青批评道。

林娥抬眼看着立青。

“干吗这么看我?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我还是要代表瞿恩同志毫不留情地批评你一句。党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是为了党的长远利益,可你竟然为了一只电子管……”

“我听说我们一号台因为缺少那个型号的配件,停顿了,所以才……”林娥想解释。

“那也不是你操心的事。谁给你的指示?谁让你调换电子管了?万一被校方发现怎么办?”

“他们不会发现的,我给他们的印象一向很好。”

“你还顶撞!我是谁你知道吗?”

立青正要说我是堂堂的红军团长,打过无数次大小战役,在部队,谁敢对我这个团长说个“不”字,“你这小丫头,还想……”忽然,林娥说了句让立青很是吃惊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杨立青,你哥哥杨立仁是我们学校的老板!”

立青目瞪口呆:“你……”

地下党的工作纪律,不允许刨根寻底地追问。因此,立青也不好问林娥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而且连杨立仁是他哥哥的事也知道!

当然,立青没问,林娥也没就着话题往下说。

立青走到林娥身边,关切地拍着她的肩膀:“别干傻事,你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本事,别把自己折腾到班房里去,埋没了,红军里缺的就是你这类宝贝……”

立仁在一家装潢十分讲究的酒吧自斟自饮。

酒吧的入口处,都站了保镖。

门开了,立仁的手下领着克拉克上尉走进酒吧。

克拉克上下打量着建筑陈设,赞叹道:“唔,杨,你在我的地盘上,还弄了个香格里拉?”

此酒吧乃是上海中统特务机关的一个据点。立仁经常来这里,一是工作,再也是适当放松。当特务的滋味,总是不那么好受。

立仁端着高脚酒杯,抿了一口白兰地,问克拉克:“你向冉上校打听了没有?”

对杜矮子被打的事情,立仁一直耿耿于怀。

“你知道法国人对中国的美食向来感兴趣。”克拉克说。

“冉和玛亚餐厅是什么关系?我听说,他在法租界上任何餐厅吃饭从不付账。”

“问题正是出在这儿,你的杜居然去他的地盘上找食。”

“有人报告说,那儿是共党的特科据点。”立仁说出杜矮子去玛亚餐厅的真实意图。

克拉克笑了:“冉跟我说,是一个法语说得很好自称是‘索菲亚’的小姐,向他报的案,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认识。”

“法语很好的小姐?”立仁一惊。

“是的,其实并没有‘索菲亚’这么个人。”

立仁在想:“法语说得很好……我好像闻着点味儿了。我那弟弟身边,就有一个法语说得很好的小姐。”

克拉克:“哦?你弟弟?”

立仁:“也斯。”

克拉克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中央决定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瞿恩虽然认为这么大规模的会议,此时在上海召开不够安全。但上级已经做出决定,只好服从。

第10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4)

而此时的立青,正在与特科的同志们商量怎样除掉杨立仁这个国民党的鹰犬,瞿霞来了。

立青看见瞿霞,便把瞿霞拉到一边,两人悄声对话:

“有进展吗,你这边?”

“好像是找到了破绽。”

“杨立仁的?”

“……”立青无语。

“你真打算动手?”瞿霞问。

立青沉默。

“是顾顺章在催你?”瞿霞接着问。

立青点点头。

“我一猜就是他……”瞿霞说。

“你哥哥是什么态度?”立青问。

“情况有些变化,他在组织全国大会……”瞿霞声音低了下来。

“哦?”立青一怔。

很显然,立青也不愿这样的非常时期,在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

瞿霞告诉立青,瞿恩认为此时不宜过分刺激敌人,五十多名全国代表的安危是头等大事,除掉杨立仁的事可往后摆一摆。

“如果有可能,希望震慑一下对手,争取会议期间,双方相安无事。”瞿霞说。

立青慢慢地看向瞿霞:“请转告瞿恩同志,我会执行他的指示。”

一辆黑色轿车,驶抵花旗银行门前停下。

立仁下车,进入银行。

在银行经理室,立仁向正傻坐在那里的美方经理问:“怎么了,麦克?上笔美金南京十天前就汇出了,应该到了……”

麦克歉意地看着立仁,又看向立仁的身后。

立仁“刷”的扭过脸。

只见身后沙发处,坐着一个人,慢慢摘下礼帽和眼镜。

“立青?”

“你好,立仁。”

“干吗来了,取我的脑袋?”

“噢,别这么说,咱多少年不见了,啊?我们应该见见了,你说呢?”

立仁放声大笑,“哈!哈!哈!”与此同时,门“砰”的开了,门外拥进七八名中统,一齐举枪对向立青。

立青手上的枪定定地怔在手上。

一名立仁保镖“刷”的收了立青的枪。

“弟弟,还把我当中学教师呢?从你踏入上海滩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来了。黄埔教给你的陆军战法,在这儿并不完全有用。是的,每月第二个礼拜五我会来见我的银行经理,今天我也来了,是惯例,连我保镖都熟悉的惯例,我的弟弟能不洞察?所以,我料定了,你会在这儿!”立仁得意地笑了。

“可你还是忘了,立仁!我的黄埔战术老师最后教我们的,军人最好的老师是自己的敌人。军人嘛,谁厉害,他就学谁。上海滩谁厉害?你立仁厉害呀。所以,我也向你做了学习——”立青眯缝的小眼睛,调皮地看向外面。

在持枪中统的背后,银行的上下楼梯处,七八名乔扮的特科同志全都同时掏出了枪,齐齐地瞄准这边。

一片黑洞洞的枪口。立仁对持枪中统说:“把枪放下!都放下枪!”

“想鱼死网破,立仁?”立青还是眯眯地笑着,看向立仁。

“行啊,立青,到底是三期战术科目的状元!你打算怎么收场?”立仁问。

没待立青说话,麦克经理忽地扑向立仁:“杨,决不能开火,银行的信誉,银行……”

“立青,银行报警的电铃响了,租界巡捕五分钟后就会到达。”立仁不无威胁地说。

“是么?那咱们该谈谈了。”立青镇定自若,依旧诙谐幽默。

“谈什么?”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可以立即从这儿撤走,条件是,你们中统不再与我们动干戈,双方停战十天,就十天。”

“就这条件!”立仁感到疑惑。

“是的,在你的地面上,有个十天的清闲可不容易。我想看看电影,去趟大世界,你知道我这人爱玩。”

“奇怪的条件……”立仁感到这个条件也太奇怪了。

“如果十天内我们双方都觉着了舒服,可以续约,我可不想和自己的亲哥哥打仗!”

“好吧,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答应你,把枪还给他!”

立仁的保镖把枪还给了立青。

立青掂掂枪,大步离开。

十五

全国苏维埃大会以后,立青就变得沉默许多,寡言少语。瞿恩感到,是不是安排立青与立仁的见面残酷了点儿。“看来,刘伯承的事由他办,不那么合适。”瞿恩跟瞿霞商量。

第105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5)

刘伯承从莫斯科回来后,中央任命他为红军的总参谋长,要求刘伯承即日赶往苏区。可是由于敌特活动猖狂,刘伯承一回国便困在了上海,哪里也出不去。刘伯承和立华是莫斯科东方大学同学,瞿恩想通过立华这条线,把刘伯承送出上海。

瞿霞自告奋勇:“要不,我去试试?我去和立华谈。”

立青在望远镜里观察到,立华走进了一家成衣店,便对瞿霞说:“你现在可以去了,正是时候!”

立华从更衣间换了身衣裙走出,对着镜子试衣。

“怎么样?”立华问。

“蛮好。”女店员答。

“是不是露得太多了点了?”立华问。

“蛮好。”

立华不满地看了女店员一眼,又走进了更衣间。立华进门后,走进了瞿霞,也对着镜子试新装。当立华的门再次打开,换了身衣裳出来,她没让女店员一旁参考,而是直接对着镜子自己端详。

“这衣服很合适你!”身后传来瞿霞的声音。

立华转身看来,盯了一下瞿霞,又扭过脸继续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声不响。

“立青问你好呢,立华!”瞿霞柔声道。

立华不动声色,依旧整理着身上的新衣服。

瞿霞又说:“他就在上海,本想见你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又没见么?”

立华冷冷地说:“你俩又搞到一块了?”

“这是什么话?”瞿霞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那弟弟立青,他喜欢你这个姐姐呢!凡是家里最小的男孩,都愿意找比自己大的女孩,这是个普遍规律。也不问一问是否合适!”立华话中带着刺。对眼前这位漂亮的才女瞿霞,立华心里着实是很喜欢,但是两党相争,势必会影响到未来家庭,前景堪忧。立华的心中很是矛盾。

“是吗?我怎么没留意,他还有这么个特点?”瞿霞故意搭讪。

“这样的姐弟恋不是很刺激么,一边躲避着追捕,一边做着浪漫的鸳鸯!”立华笑了。

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变得融洽起来,说话也较随和。瞿霞同立华单刀直入地挑明,请立华帮忙把刘伯承送出上海。“到了南京后就没有你的事了。”

立华说:“我可以帮你们送刘伯承出去,但得有个条件。”

“说吧!”

“立青知道你来找我吗?”立华问。

瞿霞点点头。

“我就知道是这混小子出的主意,他摸透了他姐姐的心……”

瞿霞说:“你还没说条件呢!”

“很简单,你告诉瞿恩,不要让我的弟弟来对付他的亲哥哥,这不像是他做的事。他瞿恩可是个彻底的人道主义者!”立华并要求,在送刘伯承的同时,立青也跟随着一道,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

立华不愿再看到立青和立仁兄弟之间的血肉相争,那样太残酷,太不人道了!

瞿霞把同立华谈的情况向瞿恩作了汇报。当得知立华提出的“条件”,瞿恩沉吟了一会,说:“这条件也不过分,合情合理……”

瞿恩把立青叫到房间谈话:“立青,特科的同志对你来上海这段时间的工作评价很高。”

“怎么这时候说这话?”立青发现瞿恩话中有话。

“我们得暂时分手了,立青!”瞿恩很舍不得地说,“已经决定派你护送刘伯承同志去苏区,搭你姐姐的包厢,立华已经同意了。”

“真的,那是好事呀,我以为谈崩了呢!”立青很高兴。

“国民党内难得有你姐那样的,始终保持着良知啊!”瞿恩叹息道。

“瞿霞还真行,居然谈下来了!”立青感到,能做通立华的工作,瞿霞功不可没。

瞿恩发现瞿霞对立青离开上海有点神伤的样子,便对立青说:“一会儿,你去安慰一下瞿霞,她有点……”

“安慰……怎么了她?”立青不解。

“女孩子家,脆弱一点儿。”

“脆弱,干吗要脆弱?送完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问题是,你不能再回来了……”

于是瞿恩便将答应立华条件一事,告诉了立华:“其实,前方也很需要你这样的战将。”

第106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6)

立青护送着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登上了监察委员杨立华的列车包厢。包厢内,窗帘低垂。

立青和立华面对着面地坐着。分散多年今又重逢,而且又是在特殊的场合,姐弟俩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还是弟弟立青首先打破这种沉默,调皮地说:“姐,你的手还是那么有劲,瞧给你掐得,都青了。”刚上火车时,立华一把攥住弟弟立青的手,攥得很紧。“想起你那次回老家,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别提那些事了,提了我心里就过不去……”立华难过道。

“哪儿过不去?嫌我做土匪了?立青故意问。

立华忽然以姐姐的口吻,教训立青:“你觉得有意思吗,你这么干下去?”

立青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便岔开话头,问立华:“姐,莫斯科怎么样?我给你带的那些小礼物,都派上用场没有?”见立华不说话,陷入深思,立青便又问:“姐,我挺奇怪,像你这样去过莫斯科的,为什么没成为布尔什维克?”

“我也正想问你,你说你这样的,瞎起劲个什么?还搞苏维埃,你见过苏维埃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那就是乌托邦!”立华忽然敛容正色。

“奇怪了,那位老刘,刘伯承,跟你读同一所大学,他怎么没你这副腔调?”

“那我们俩还是一个父母养的呢!”

“也对,各走各的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姐弟俩一时无语,听由火车隆隆的往前开……

立青走后,瞿霞好一阵子从感情旋涡中拔不出来。于是,她便想通过拼命的工作,摆脱这种思念。这一天,瞿恩把一份才写好的文件交给瞿霞,要她尽快交给上海地下党的交通站:“这里有份南京敌人核心圈内传出的重要情报,有关蒋介石军队对我苏区围剿的兵力布置作战计划。你快去找地下交通员,让他设法启用特殊关系,把这份东西传给朱毛。”当瞿恩把折好的文件交到妹妹手上时,关切地问:“怎么了,还没从思念里摆脱出来?”

瞿霞不好意思地说:“哪儿呀,哥!”

“别说你,我也挺想他的。从那边传回的消息说,立青又做了红三军团的主力团长,也许这更适合他。”瞿恩说。

“你就不想立华吗?她可是又来上海了。”瞿霞感到奇怪,哥哥瞿恩跟立华的关系,渐渐开始疏远。

瞿恩长叹了一口气:“我和立华只是精神上交往,对她,我从来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瞿霞在送情报的途中,忽然发现有人跟踪,“糟了,今天遇上狼了!”瞿霞心中先是一阵紧张,继而又平静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服装店的试衣间。以极快的速度掏出信函,把信函撕碎,塞进嘴里,使劲吞咽着。

试衣间的门“哗”的被拉开。中统便衣闯了进来,见状,猛扑上去,死命卡住瞿霞的脖子:“吐出来!快吐出来,给我……”

闻声赶来的女店员大惊失色,上前拉扯:“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您不能在这耍流氓!”

中统便衣回身给了女店员一个嘴巴,亮出派司:“巡捕房办案!”瞿霞借机咽了下去,以胜利者的微笑,看着惶然不知所措的中统便衣。

因是在租界实施抓捕,人家的地盘,中统便衣不得不把瞿霞铐上后,交给了英国巡捕。然后火速赶往淞沪警备司令部,向立仁报告。

立仁听说抓的是瞿霞,不是瞿恩,十分恼火:“不是反复交待你们,我要的是她哥哥!”

“街上撞见的,我们怕她又溜了,把她铐起来,人现已被巡捕房带走。被捕前她销毁了随身一份文件。”便衣递上残剩的几张碎纸。

立仁努力将碎纸片拼起来,只见一行抬头文字:“朱毛及红一军团总前委……”

“其余的呢?”

“她吃进了肚里,当时我真想拿刀剖开她!”

“没想到她竟掌握了中共核心机密,我过去算是小看了她!”立仁在心里面说。

在巡捕房监室内,女警察先丢进几盘食物给了同室的女犯人,最后掂着手上的一盘,对瞿霞说:“新来的,这份是你的!”女犯人们都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瞿霞观察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并无特殊之处。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感到里面有异物,悄然取在手上,是一字条,展开来,只两个字:“立华。”瞿霞思忖着,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第107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7)

英国巡捕克拉克对瞿霞进行审讯。瞿霞给自己编了个名字,“祝明霞”。坐在克拉克旁边的中统便衣特务大叫:“不对,她撒谎!她叫瞿霞,原先广州中央党部的妇女部秘书,她哥哥瞿恩是租界通缉的大共产党!她自己也是名共产党。”

“你说她是共产党,有证据吗?”克拉克问。

“当然有证据,几个月前我们就拍到了她非法活动的照片。”中统便衣忙从怀里掏出张照片,摆在克拉克面前。那是瞿霞与立华谈话的照片,被偷拍了下来。

克拉克看后,用英语对瞿霞说:“非常不利呢,对你。这照片上的确是你本人!”把照片递到瞿霞眼前:“你承认吗?”

瞿霞点点头。

“你们当时在接头做交易?”

瞿霞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不,我们只是在聊家常。”

“不,不要欺骗我。能告诉我,这漂亮女人是谁?”

“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杨立华。”瞿霞忽然用中文大声说。

克拉克看向中统便衣:“她说的对吗?”

中统便衣呆了。

克拉克对中统便衣说:“把这位杨立华女士请来,我要传讯她!”

抓捕瞿霞的中统便衣特务,自然知道杨立华是自己顶头上司杨立仁的亲妹妹,捅了马蜂窝,这还得了!因此在送达巡捕房传票到杨家的时候,显得特别的小心谨慎。立华接过传票,很不高兴地问:“传票?他租界巡捕房传我做什么?”

“这租界洋人,对咱平头老百姓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对立华这样身份的人,也敢随便传人!这不是把咱中国当成他自己家了吗?没王法了?不去,去了丢咱中国人身份!”梅姨很不满意,说罢取过传票,狠狠地丢进废纸篓里。

正在这时,瞿母颠着小脚,一路小跑着来到杨家,告诉立华,瞿霞被捕了!立华吃惊地问:“她真的被捕了?”

“都三天了,关在英国巡捕房。”瞿母说。

立华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他们给我也发了传票。”

“他们为什么抓了她?”立华问瞿母。

“还能为什么。”瞿母苦笑着摇摇头。

立华叹道:“我一直为她担心,到底没能幸免!”一边安慰瞿母,一边就要给立仁打电话,让立仁跟巡捕房说一下,立即放人。

瞿母拉住了立华:“别着急,别一下子把人家逼到墙角上。只一条,不能让他们引渡,引渡到他们手里,就成死扣,没法解了!”

“伯母,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瞿霞救出来!”立华说。

“立华,也只有你能救瞿霞了!”瞿母说罢,眼睛湿了……

立华来见克拉克上尉。在同克拉克的交谈中,立华证明瞿霞是自己在国民党中央妇女部一起工作的好朋友。化名“祝明霞”,是因那时候工作需要,很多人都用过不少的名字。克拉克收起手上卷宗,脸上露出微笑。

“你们可以释放她了?”立华见克拉克态度变好,以为有了转机。

“不不不,你所提供的证词,只能说明其中的一项指控不能成立。”

“还有别的指控?”

“也斯。”克拉克举起手上拼贴出的文件抬头:“朱毛及红一军团总前委……”

“就这么几个字,你也要抓人家?”立华问。

克拉克微笑:“唔,中国的文字十分神奇,几个字就能代表许许多多的内容。我喜欢中国文字。”

立华怔住了。

十六

立华一再努力,也找了国母宋庆龄帮忙说情,租界法庭却仍以瞿霞“在公共租界从事危害安全的共产赤色政治活动”为由,认定嫌疑人瞿霞有罪。应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法律请求,准予引渡。不久,瞿霞又被从上海押往南京,关押在南京老虎桥陆军监狱。国民党军警对瞿霞采取一次次严刑逼供,把瞿霞折磨得死去活来。

瞿霞受刑时发出的惨叫声,使一直暗恋着她的立仁受到震撼。立仁对陪同他一起参加审讯的中调局军警表达着不满:“你们他妈的陆军监狱只会这个!”

“没办法,中调局急于要她的口供,这女人都扛了三天了,硬是不说。”

第108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8)

“别把她折腾死了,孙夫人已经上书领袖,得留点后路,懂吗?”立仁搬出了孙夫人。

“是,我这就转告!”

这时候,从审讯室传来惊慌的说话声:“不好,犯人昏过去了!”

审讯室的门开了,推车上推出了躺着的瞿霞。立仁朝瞿霞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瞿霞,双眼紧闭……

立仁回到上海,此时中统无线电学校已经结业,成绩优秀的林娥被甄别录用。在立仁的办公室内,立仁仔细打量着眼前表现拘谨的林娥:“我注意到,你林小姐进来后一直系着纱巾,不觉得有点热吗?”

林娥不好意思地解下纱巾:“我这有道疤痕,习惯了。”

“唔,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你的美丽。他们告诉我,整个无线电学校,你的成绩最好,发报、收报、译电,三项都拿了高分,这很让我吃惊。无线电学校的状元,居然是你这样一位女孩子!”说完后,立仁接着问:“你有男朋友了没有?”

“一定要说吗?”林娥不好意思。

“那就是有了?”立仁追问。

林娥腼腆地没说话。

“有机会你约他出来,我请他喝咖啡?”立仁说。

林娥看着立仁,点点头。

立仁笑了:“你不要误会,我们已经录用你为中统上海站的无线电报员,我这个做主任的,需要对每位下属有所了解。”

此时的林娥,在瞿霞被捕后,已经接替了瞿霞的全部工作,给瞿恩当助手。林娥把中统录用她当无线电报员的消息告诉了瞿恩,瞿恩认为,打入中统上海站,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不能错过!根据地下工作要求,两条线不能交叉,所以林娥暂时必须离开瞿恩。林娥对离开瞿恩感到很伤心,眼泪流了下来。

“新的住处和为你作掩护的男朋友,我通知特科今晚就给你办齐。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瞿恩安排得十分仔细。

林娥摇摇头,别转脸。

“怎么了?”瞿恩问。

“没什么。”林娥抽泣着。

“没什么,还掉什么眼泪?”

“有点悲哀呗!我在这儿都一年多了……”

“悲哀,你这是怎么说的?”瞿恩感到不解。

“都一块儿工作这么长时间,说换掉就换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能不悲哀吗?我本来可以说没有男朋友的,可我还是说有。瞿恩,我觉得我已经有了,我这样回答他,对吗?”林娥流着泪说。

瞿恩点点头:“这很自然,也省去了将来的一些麻烦。”转而又说,“林娥你说得对,我们一起工作一年多了,像一家人一样,乍一分开,我也不习惯……”对林娥张开了双臂,微笑着。林娥一下子趴在瞿恩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我爱你瞿恩!我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

瞿恩轻轻地拍着林娥的后背:“林娥,我也不是一块石头,我早就感觉到了,可我觉得做领导的,爱上自己的下属,总有点不太好……”

“现在可以了,我们要分开了,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林娥仰脸看着瞿恩,渴望地。

瞿恩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林娥……

下班了,立仁提出开车送林娥回家。林娥不好拒绝,只好坐进了立仁的黑色小轿车。到家后,林娥打开车门,对立仁说了声:“谢谢您了……”

“噢,我还有点时间,能去你家坐坐吗?”立仁提出。

“可以呀,请!”林娥只好把立仁请进门。

立仁走进室内,四下环视着,笑了,“唔,还有一架钢琴!”随手在琴上敲了两下。

“父亲的琴,他嫌太沉,没往天津运,留给我了!”林娥也敲了两下,恰好是《命运交响曲》的前奏。

“不错,命运的敲门声。”立仁很是赞赏,问林娥,“你的男朋友在哪儿?怎么这里见不着他?”

“哦,他有自己的房子,偶尔我们也会约了一块儿吃晚饭!”

“今晚有约吗?”

两人正说着话,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名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门外。

“默涛!这是我们杨主任!”林娥向来人介绍。原来这位叫“默涛”的青年,是瞿恩特意安排给林娥作掩护的,及时赶来。

第109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09)

“杨主任您好,我听林娥经常说到你。幸会幸会!怎么,一块儿吃饭吧?我刚好在红房子定了座位!”

立仁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青年,笑笑:“不了,还有事!改日吧,啊?林娥,改日我请你们!”

林娥在给立仁收译电报时,发现一条来自南京中央党部组织部调查统计局的绝密专电,电文内容是:“中统上海站:前日,你站发来的有关对中共党首彭湃的处置报告已呈报校长审阅,校长着令你站立即将此案移交淞沪警备司令部,所有人犯务必于明日押往龙华……”趁着立仁不注意,林娥快速走到洗手间内。反扣上门,将马桶盖放下,坐上,拿出纸笔,聚精会神地凭着记忆,迅速写下她能够记住的电文内容。然后避开办公室所有的人,叫了一辆黄包车,路上注意没有人盯梢,便放心地直奔瞿恩住所,把情报交到瞿恩手中。

瞿恩接到情报后,迅速向伍豪作了报告。告诉林娥说:“你送出的情报非常重要,伍豪已决定在他们转移彭湃同志的必经之路上,实施武装营救。”

“我也没想到,杨立仁会突然让我代他译电。”林娥激动地说。

瞿恩关切地问:“在敌人眼皮下工作,感到紧张吗?”

林娥深情地说:“瞿恩,也许是有了你,我在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感到紧张。”

“不要大意,尤其是明天,如果营救彭湃同志的行动得手,敌人一定会在内部搞清查。要沉住气,知道吗?”

“我有你,什么都不怕!”

“那也要小心……”

瞿恩后面要说的话,被林娥缠绵的长吻打断……

杨廷鹤过六十大寿生日,立仁让林娥陪自己一道回家参加给老人家贺寿。林娥本不想去的,但迫于上司的命令,只好顺从。

济济一堂的餐桌,摆满了菜肴。梅姨眉开眼笑地招呼:“吃菜吃菜,林小姐,你怎么这么秀气?别围着丝巾了,摘下来,我替你放一边去。”

“噢,我这两天气管炎犯了,护着点,您别客气,真的别客气!”林娥说。

“姨,就别劝了,立仁在这呢!”立华在一边说。

“林小姐,你代我敬咱爹一杯酒!”立仁笑着对林娥说。

林娥端着酒杯,站起来敬酒:“伯父,作为您儿子的下属,我代长官敬您一杯,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杨廷鹤举杯,说:“林小姐,我这儿子从事的职业我杨某人不敢苟同,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什么意思呢,远方有人不服,只有自己修德安民来吸引他们,这就叫作‘修文德以来远人’……”

“父亲!”立仁感到这样的场合不便说起政治。

杨廷鹤没理会儿子立仁的劝阻,继续往下说:“所以,手枪、镣铐、匕首,还有你林小姐的电台,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夫有生之年,希望看到你们能找出一个别的办法来修德安民。如果是这样,这杯寿酒喝下去,我也就宽心了!”说罢,一饮而尽。

林娥也仰脸喝了下去,才半杯,就呛得“咔咔”咳嗽不止。突然,林娥脸色泛白,站起身子,一脸痛苦。

“要吐?来,这边,这边……”梅姨慌忙将林娥扶进内室。

立华凭着直觉,感到林娥的呕吐有点异常:“不是怀孕了吧?”

立仁一脸无辜。

“我看这女孩不错,赶紧把事办了,别又重演立华当年那幕了。”杨廷鹤心事重重。

林娥躺在立华的床上。守在床头的立华问:“是怀孕了?”林娥点点头。

“多久了?”立华问。

“两个多月了吧。”林娥一脸苍白地回答。

“那就对了,这时候反应最大,当初我也是这样。你可千万不能再喝酒了,对孩子不好。”

“可是长官命令,我又不能不喝。”林娥说。

“傻丫头,你还真拿他当长官,立仁就这点不好,在外头搭足了架子,也就罢了,家里头还称什么长官?”立华说。

“你们误解他了,长官人很好,是我自己不当心,我和我那男朋友都谈两年多了,准备下个月就把事办了。”

第110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10)

“男朋友?不是你和立仁……”立华傻了。

立仁开车把林娥送回家,忽然对林娥十分了解自己家中每一名成员的位置和相互关系,感到奇怪。林娥不得不向立仁说出了那段往事……

“十四岁那年我回老家,婶婶让我去你家为堂姐送东西,堂姐是你们家立华的同学,广东女子师范时的。”

“我的天哪,我说你颈子上怎么会有疤痕……那真是你?”立仁惊讶道。

“你弟弟开的枪,把瓷瓶打得稀里哗啦,我一直在看他,根本没意识到受伤,直到鲜血浸透了我的上衣……”

“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事?”立仁呆了。

“我进中统的第一天就认出了你,是你抱着我去医院的……你几乎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我不愿对自己的上司重提旧事,那太像是要挟。我得用自己的能力取得工作,不想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林娥善解人意。

“已经弄复杂了,林娥……”立仁满脸无奈。

林娥的假男友默涛向瞿恩汇报了林娥向立仁挑明关系的事。瞿恩对默涛说:“转告林娥,这层关系挑明了也好,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的对手是从不讲旧情的。”

默涛点点头,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凑到瞿恩耳边说。

瞿恩惊讶了,脸上并无喜悦。

林娥的假男友默涛走后,瞿恩听取江西秘密来沪的湘赣红军政治保卫局穆震方的汇报。

穆震方告诉瞿恩,上海送去的敌人电报密码起了很大作用,红军保卫局三处破译了南昌剿总与敌二十八、四十七师的通信电报。毛泽东很兴奋,已经布置了红四军和红第三军团,力争全歼国民党的这两个师,尤其是第四十七师,号称蒋介石的御林军。吃掉这两个师,蒋介石的二次围剿肯定没戏。

敌人的电报密码,就是打入中统内部的林娥所窃取的。

“看来林娥的工作还是很有成效,有了这个,红军就如虎添翼!”瞿恩赞许道。转而又问穆震方:“立青最近表现怎么样?”

“我这老同学,打仗是没得说,就是大大咧咧的。彭总倒是挺喜欢他,也敢用,上次反围剿,张辉瓒就是他杨立青的那个团抓到的。”穆震方说。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对这样的同志还是要宽容一些,用其所长。”

“那当然,那当然,我和他过去有些误会,是不应该那么苛求,这次三军团提他做师长,我们政治保卫局也还是开了绿灯的。”穆震方尽释前嫌。

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红军第三军团第九师缴获了敌大量武器装备,其中还有一部电台。师长杨立青兴奋不已:“妈的,在哪儿?我倒要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这个——”营长陈三喜指着地上摆着的一部电台及配用电器。

“行啊,你陈三喜这回没把它给我砸烂了。好使吗?”

陈三喜一脚踢在白军电报员的屁股上:“听见没有,我们师长问你话呢?”

白军电报员“啪”的立正:“报告红军长官,五十九师电报主任向您报告,这部五百瓦德国军用电台,可以随时工作。”

立青对电台爱不释手地摆弄着。

“没错吧,师长,我陈三喜有了打张辉瓒的教训,战前,我给我的每名连长都上了课,让他们都知道知道什么是电台,什么用处,结果,就闹了个这玩意儿!”

“警卫员!”

“有!”

立青命令:“马上用我的马,把这宝贝疙瘩驮上,我要亲自给总部送去。小心哟,得像摆弄鸡蛋那样,别给我闪了。”

在红军总部,立青遇到了刚从上海回来不久的政治保卫局副局长穆震方。穆震方告诉立青,瞿恩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妹妹瞿霞在上海被捕后,又被押往南京,差点判了死刑,多亏了孙夫人宋庆龄出面,上个月才改判了无期。

立青一怔:“什么,瞿霞被捕了?”

“你还不知道?”

“我离开上海时还好好的。”

“不是孙夫人说了话,撤了死刑判决,我们那漂亮的黄埔女翻译已经就……”穆震方已经发现立青与瞿霞关系不一般,停下没说。穆震方还告诉立青,瞿恩已经跟一个叫林娥的女孩子结了婚,两人岁数整整相差一轮。

第111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11)

“林娥?中统无线电学校的那个女孩?”立青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出于职业习惯,穆震方忽然发现自己不该同立青说起林娥,对立青一再打招呼,此事绝密,这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党的头等机密,关系到反围剿的得失成败。

十七

林娥怀孕已有七个多月,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到中统上班,表面上看林娥是对中统工作敬业,暗地里却是为地下党搜集和传递情报。

这一天林娥下班的时候,碰巧立仁的轿车也等在门口。在立仁的殷勤客气下,林娥只好坐上轿车,让立仁开车送自己回家。立仁一面开着车,一面同副座上的林娥说着话。说着说着,立仁忽然发现林娥没有声音了,扭脸看去,只见林娥满头大汗,一副疼痛难熬的样子。

“怎么了你?”立仁关心地问。

“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是羊水破了……”

“我的天哪,看来我又得送你去医院……”立仁看到林娥的座位下面一片精湿,连忙打方向盘调头,加大油门,风驰电掣般朝医院开去。

“林娥,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到医院!”立仁开着轿车,疾驶而去。

一路上,立仁不断安慰林娥:“坚持住,有我呢!我好像命中就是送你上医院的……那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漂亮,小丫头一个,一路上搂着我的脖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美好了。别呀,这就到……”

在医院走廊,立仁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医生走出来问立仁:“你是十七床的先生吗?”

立仁不好直接回答,只好绕着弯子地问:“产妇怎么样了?”

“胎是保不住了,正考虑引产。”

“像这样七个多月的孩子能活吗?”立仁是听林娥在路上说的怀孕时间。

“看吧,你们得做些婴儿准备。”医生转脸进去了。

立仁赶紧走到医院电话处,摘下话筒,给办公室打去电话,吩咐手下:“我是杨立仁,你马上去林娥家里,让她的男人到妇幼医院来,林娥早产了……什么?南京让我今晚就赶过去?知道了!”手下在电话中告诉立仁,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让他立即赶过去,有要紧事情面告。

立仁挂了电话,朝产科病房犹豫了一下,调过脸,悻悻地走了。

林娥的假扮丈夫默涛接到电话,立即赶往医院。林娥趁旁边的人不注意,塞给默涛一个折叠的纸条,然后又大声呻吟起来。

默涛没敢怠慢,揣着纸条,急匆匆赶到瞿恩住所,递给瞿恩那张汗湿了的情报。瞿恩展开看后,告诉默涛:“这是最后一批密码,非常重要,立刻送交李克农!”

一旁的瞿母显得神色有些慌张。默涛在一进门时,已将林娥早产到医院的事告诉了她。瞿恩看到母亲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妈?”

“你媳妇林娥她早产了,住在妇幼医院十七床,我这就得去看看!孩子还没下来呢,受罪呀!”

瞿恩一怔,不知孩子的降生,是喜还是忧。

瞿母来到妇产医院,孩子已经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忽然当起了奶奶,瞿母十分高兴,急着要看孙儿长的什么样,问护士:“我能进去看看我那孙子吗?”

“孩子早产,在暖箱里,医院规定外人不能进入,怕感染。”护士含笑而去。跟瞿母说话的护士是范希亮的妹妹,过去范希亮就是要把她介绍给立青做对象的。

瞿母回到家,兴冲冲地正要把医院看望林娥和孙儿的事告诉瞿恩,瞿恩脸色凝重地对母亲说:“妈,出大事了!顾顺章叛变了,打入敌人高层内部的钱壮飞从南京赶过来透的消息。中央机关所有联络点,今夜之前必须全部转移!”

原来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后,押到南京,供出了所有他所知道的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名单。立仁被急召南京,就是为的此事。国民党中央党部让他立即对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实施逮捕。

“我的天啦,老顾,老顾叛变了?”瞿母感到吃惊。

“伍豪已经决定,我和林娥今晚就得出发前往中央苏区,你也不能在这呆了,想办法搬别处去。”

第11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12)

“可林娥早上才生的孩子……”

“生死攸关,顾不了那么多了。”瞿恩让母亲马上带人去医院,接完林娥母子,直接去码头上船,紧急转移。

瞿母带着地下党的两名同志,来到妇幼医院接林娥母子回家,被范希亮的妹妹范护士拦住不让接走。瞿母心急如焚:“护士,实在是家里有急事,要接她们母子出院。”瞿母知道,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中统特务随时都可能来抓人,央求范护士帮帮忙,替办一下手续,人立刻就得接走。

范护士想想,对瞿母说:“不论你们家出了多么大的事,产妇你可以接走,但孩子却万万不可以。”

“为什么?”瞿母一惊。

“实话告诉你,早产孩子太弱,分娩时一度窒息,心跳都没有了,现在一直在育婴室暖箱里输氧,你现在把他抱出育婴室大门,他肯定活不了!”范护士说的很诚恳。

瞿母一下子傻了。两名随行而来的地下党工作同志看着瞿母,轻声说:“瞿妈妈,开船时间就要到了,不能再等了。”

瞿母想想:“那就这么办吧,你们把林娥接走,我守在这儿。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孩子可不成!”一脸慈祥和坚定。

已是深夜时分,立仁守在无线电电台旁边,根据顾顺章提供的名单,遥控指挥中统上海站的特务实施残酷的搜捕行动。

又有一份顾顺章提供的名单到了立仁手中。立仁接过一看,简直不敢相信:“中统上海站通讯室无线电报员林娥,系中共军委瞿恩之妻!”立即下令:“告诉第一行动组,马上放下手上的一切工作,会同巡捕房,赶往妇幼医院产科病房十七床,逮捕林娥!”

“嘀—嘀嘀—哒哒……”电键急促敲击的声音。立仁下达完抓捕命令后,浑身都是冷汗:怎么回事?几小时前还是自己亲自把林娥送进这家医院……

凌晨,天色熹微。立仁的黑色轿车驶抵立华的住所停下。立仁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车,告诉司机:“你现在就去加油,完了后回这儿来,我们直接赶回上海!”直挺挺地瘫倒在沙发上。“两天两夜没睡了,这又要赶回去,立华,我心里不好受,痛苦极了……”立仁想跟妹妹立华诉说心中的烦恼。

立华披着睡衣,匆匆忙忙起了床,问:“这一大早就跑来,究竟出什么事了?”

“立华,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是很难动感情的,尤其是对女人……”

立华自然知道立仁说的“女人”是谁,没好气地对立仁说:“你爱的也是太畸型了,放着那么多女孩子你不去追,偏偏喜欢这么一个……”

“你不是也喜欢过董建昌嘛?爱情这东西,没什么道理可讲!”立仁说。

“你不要和我比,那是什么年代?红色广州,一颗火星子就能点燃几十万人的狂热,那时候的人,今天能找回来吗?”

“你不要教训我,这事你也在其中呢,我要说出来,会把你吓一跳,你信不信?”立仁惨笑。

“你干吗要扯上我,自己闹下的伤口,自家去舔,不要跑这来烦我。”立华不想听些不愉快的事。

“你跟我说实话,你爱瞿恩吗?”立仁问。

“我看你没事干,又胡扯了。”立华不想提到瞿恩。

“你知道林娥是谁的妻子吗?”立仁发出一种怪异的笑,“她就是瞿恩的妻子!是瞿恩打入我们中统的卧底!我以前也觉得,那个戴眼镜的银行小开,怎么能驾驭林娥这样的女人,那不是一朵花插在牛粪上吗?现在明白了,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背后原来站着瞿恩这样的男人。老实说,得知这事,我反倒有了一种解脱,败在瞿恩这样的男人面前,我不丢人!”

立华听立仁一说,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立华想不到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瞿恩,已经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而且还有了孩子。尽管瞿恩目前处境不好,前途未卜,但在立华心中,情感的挫折实在受不了。她神情恍惚,约董建昌到一家茶座会面,说有事情跟他商量。

董建昌如约而至,但对立华这种从未有过的主动,感到奇怪:“怎么了,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还是头一次主动约我。”

第11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113)

“你能不能不做官了,我也辞掉监察委员,我们一块儿去欧洲,离开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董建昌一怔:“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我来找你,就是说这件事,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吗?”立华说。

董建昌笑了:“告诉我,在哪儿受到刺激了?是不是瞿恩那儿又有消息了?”

“你别跟我提这个名字,他同我毫无关系!”立华怒道。

“立华,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多少人眼红你今天的地位。”董建昌好言相劝。

“我不想再干了,一点心劲都没有……”

“听我的,立华,别做傻事,那不是你的生活。”董建昌进一步劝道。

“这么说,你也拒绝我了?我真的是自作多情。好了,你就做你的官去吧,我走了!”立华挎包而去,头也不回。

“立华!”董建昌跟在身后喊……

立仁回到上海,带着几名中统特务直扑瞿恩住所。

“能够确定这是瞿恩的住所吗?”立仁厉声问手下。

“顾顺章介绍,这正是瞿恩最后的住址,与他同时住在这里的,除了他的助手,还有他的母亲。”

“搜!”立仁命令。

特务们上下翻找,结果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搜到,在衣柜里,只找到了一件婴儿的上下衣。

“那个早产的孩子也带走了?”立仁问手下。

“克拉克上尉去过医院,产妇是提前跑了,他没有提起孩子。”

立仁盯向手下:“你现在就派两个人去医院查查,七个月的早产儿,他们能够当天带走?我不信。”

林娥走后,瞿母就一直躲在储藏间,避开搜捕。克拉克见留下的只是一个七个月的早产婴孩,母亲已经逃跑,便带着巡捕们草草收兵,离开了医院。瞿母和范护士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一名护士气喘喘地跑来:“快走,奶奶,巡捕们要搜查医院了。”

“又是怎么回事?”范护士问。

“是有人对巡捕说漏了嘴,说孩子不是弃婴,孩子的奶奶一直守在储藏间里。”

范护士赶紧对瞿母说:“快走,孩子你就交给我,他们不能把不满月的孩子怎么样。”

“那,我只能拜托你了!巡捕房如果亏待孩子,你就帮我找一下这个人,她叫杨立华,是政府里专管妇女儿童的委员,你就对她说,是我老太太托她的,立华家的地址是……”

瞿母逃走后,范护士按照瞿母提供的地址,找到杨家,正巧立华在家,便说:“我叫范媛,妇幼医院的护士,是瞿妈妈让我找您的……”

“是瞿恩的妈妈?”立华一怔,“瞿妈妈现在何处?”

范媛摇摇头:“不知道,巡捕盯了这孩子三个多月,半个月前他们又撒手不管了,虽然有人愿意领养,可又怕巡捕房将来找麻烦。”

“孩子现在在哪儿?”立华急切地问。

“在我的宿舍,我们几个护士轮流照看。我想,既然瞿妈妈委托我找您,就想着您能出面帮忙,给孩子争取一个合法的身份。有了合法身份,哪怕我来收养他……”

“你来收养?”

“孩子太可爱了,护士们都喜欢极了,我也喜欢。”

立华想了想,说:“这样吧,既然是瞿妈妈之托,由你收养不合适,你现在就回去把孩子送我这来。我这就打电话跟有关方面联系,合法身份的问题我来解决。”

立华和范媛的对话,一直被梅姨和杨廷鹤听见。等范媛走开后,梅姨问立华:“孩子,谁的孩子?不会是瞿家的吧?”

“你还真会猜!你准备着把咱家秋秋打小那些用品都拿出来用,劳神帮我喂几天,我这就给立仁去个电话,这孩子的命,攥在他的手上。”立华说完,就去书房打电话。

梅姨与杨廷鹤面面相觑。

“真是瞿家的孩子?”梅姨感到纳闷。

“这有什么奇怪,难道共产党就不生儿育女了?”杨廷鹤觉得梅姨有点少见多怪。

“……我说立仁,我不管孩子的父母是谁,四个月大的婴儿没有罪,你们中统不能也不应该拿孩子做什么文章!”立华打电话的声音,大得吓人。

第114节:人1间正道是沧桑(114)

一九三三年的大上海。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报童高声的叫卖:“看报看报,看日本关东军占领沈阳东大营,看张学良部队一枪不发退回关内。哎,看报看报,满洲事变!满洲事变!”

突然,从路边大楼上雪片似的飘下传单,纷纷扬扬。传单标题:中共中央发表对九一八满洲事变看法,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而此时的国民党军队,不顾全中国人民的反对,放下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却把枪口对准中国共产党,向江西瑞金红色革命根据地的中国工农红军,撒下第五次大围剿的天罗地网。

瞿恩离开上海后,辗转来到中央苏区瑞金,担任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行长。这一天,立青的红三军团第四师调回来休整,抽出空闲时间特地看望瞿恩。由于左倾路线的干扰,排斥了毛泽东在军队的领导地位,红军境况每况愈下,全军上下都充满怨气。立青也是牢骚满腹,一见面就对瞿恩说:“一大堆上海来的、莫斯科来的在当家,如今是书生在跟你讲兵法,不打败仗才怪呢!”

“不要这样,我们的党就像大海一样,要相信大海会有一种自我调节自我净化的能力……”瞿恩劝立青。

立青不说话了。

“下面部队对临时中央的《今后作战计划之指示》有什么反映没有?”瞿恩问立青。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那就请您转告恩来同志,此计划不怎么样,分离作战?两个拳头打人?这跟咱四次反围剿的成功战法,刚好相反。”立青气呼呼的。

“我知道,你们习惯了老毛的集中优势兵力的运动歼敌的那套做法。”

“是呀,这有错吗?您得提醒恩来同志。”

“你得体谅他,太复杂了,恩来自己也在受清算,要不,我也不会跑这来印钞票。”瞿恩无奈地说。

说话间,林娥来了。林娥跟着瞿恩来到瑞金后,担任政治保卫局三处机要报务员。林娥告诉立青:“瞿霞关在南京国民党老虎桥陆军监狱,终身监禁。”

立青眼红了:“我听说了……”

林娥体恤地为立青送上手帕。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那个王八蛋!”立青恨恨地说。

“你是在说立仁吧?”林娥问。

立青感到吃惊,自己没讲到那个“王八蛋”是谁,林娥怎么就知道是立仁?

“你们家的事,我一点儿也不陌生。”林娥笑道。

“你看上去还真像我的师母,连说话都像瞿恩。”立青不由刮目相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那倒也是,我那姐姐要是知道是你代替了她,还不知是喜是悲呢!”立青感叹。

立仁调离上海,任江西剿共总司令部情报中心少将主任,临行前,来向立华告别。立华此时已跟董建昌生活在一起,收养的孩子取名“费明”,已长成三岁。

“怎么叫费明?谁起的名字,这么怪!”立仁问。

“老董起的,费解的费,明白的明。”立华说。

“这名字,对立统一呢!过来!费明,让舅舅看看!”立仁一把抱过了小费明,感叹道:“太快了,这孩子,转眼就三岁了!”

立华听说立仁调到江西“剿共”,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哎!你们哥俩还真的刀兵相见了……”

“不那么直接,我主管情报侦缉。”立仁说。

“那有什么区别?”

“咱家出了个立青,委员长还能这么信任我们,已经是万幸了!”立仁有点沾沾自喜。

立华冷冷地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不包括我。我对‘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有异议!”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安排,原先黄埔三期六班的军官生范希亮、汤慕禹、吴融,都被派往江西执行“剿共”。而被“剿”的“共”方,其中就有三期六班的“赤匪”,红三军团九师师长杨立青。

范希亮此时担任师长,汤慕禹任师参谋长,吴融任团长。三个人都为人生道路的际遇感慨,在一起喝酒谈心。正在尽兴当中,黄埔的老长官杨立仁赶到,三人不由又是一喜。可是立仁并没有融入到久别重逢的喜庆当中,而是很严肃地把范希亮从酒店叫出,同范希亮谈话。

“我的人告诉我,你范师长几年前曾经和我弟弟立青有过一段特别的日子,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立仁问。

“怎么?你在怀疑我?”范希亮不满道。

“不是怀疑,我只是想弄清事实。那一仗,你的团打得很好,可蹊跷的是,你这个做团长的却整整失踪了八天。这八天你都在哪儿,又做了些什么?”立仁不阴不阳。

“不是像你杨主任想象的那样!我可以说,我范希亮始终保持了一名军官的荣誉。”

“那就是说,你承认你曾有被俘的经历,我没理解错吧?”

“没错,你走投无路的弟弟,利用了我的电话线,与我豪赌了一场。”

“我要听具体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遗漏,尤其是他为什么会放你。”

“他可不是放了我,你那弟弟从不做吃亏的买卖。”范希亮把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就这么回事,那些药品物资都是我老范自家掏的腰包,没动用一个子儿的军费,不信你可以去查!”

立仁深深地沉陷在范希亮的叙述中。

“杨主任,我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范希亮说。

立仁笑笑:“噢,没什么。立青他的伤没什么大的妨碍吧?”

范希亮略感意外:“应该没问题。”

“此事你范师长不必再向外人说了。这件事,你就当我是作为一个哥哥,在打听自己的弟弟。”立仁对范希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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