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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最得意》


北冥有鱼 第一章白鱼镇上的少年

大周王朝神鼎三年秋末,白鱼镇下了一场秋雨。

一场秋雨,原本算不上什么,白鱼镇一向雨水稀少,到了秋季,便更是难得见上一场雨,可这一场雨,一下就是三天。

甚至还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秋雨之中,白鱼镇东边的一座小院子前的小巷,有个少年,此刻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在这条偏僻的小巷里,行人罕见,若是有人此刻正好和他迎面而过,定然能够看清楚这少年伞下紧皱着眉头的一张脸。

“这鬼天气,还真他娘的……罕见。”

少年咬牙切齿。

白鱼镇地处大周西南,是大周的边陲之地,名副其实的偏僻之极,小镇规模极小,整座小镇里的住户加起来不过才两百余户人家,就这点住户,又经过这么些年,镇子上要说谁和谁没点关系,还真是实在是有些勉强。

不过偏偏这个少年,和镇子上的住户,实在是扯不上半点关系,他无亲无故,亦不是这白鱼镇的本地住户,小镇上的居民只是知道,在那个冬天,这个少年差不多七八岁的年纪时候,被人送到此地,那来人留下一袋银子,替当时还说不上是个少年的少年置办了一栋宅子,留下些银两,然后便独自离去,这让小镇本地百姓都有些奇怪,想着那孩子想来怎么都是熬不过那个冬天,可最后哪里知道,这个孩子不仅仅熬过了那个冬天,并且在那些散碎银子用完之前,还硬生生找到一份营生。

传闻现如今这位大周皇帝在当年初平年间,曾在少梁城对一位疆土远远比大周大出数倍王朝使者笑言:若给朕百年时间,朕必将大周疆域扩大十倍。

这句豪言壮语,使者一笑置之。

可能是不愿意拂了大周皇帝的面子,也可能是根本并未放在心上。

蜉蝣撼树,有人敬其胆气,有人笑其自不量力。

至于这个发生在千里之外少梁城的故事是如何传到这大周王朝偏远至极的白鱼镇的呢?

当然离不开那些说书先生。

现如今整座山河的王朝百姓都喜欢听说书,因为那些传言能撼山搬海的山河修士几乎都不会在他们面前显露神通,也不易得见,因此也就只能在说书先生的嘴巴里,才能得知那些修士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况且这些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可不仅仅是山河修士而已。

白鱼镇有酒楼十几家,每一栋酒楼便有一位说书先生,这些说书先生大抵会在每日午后光景在酒楼说上几场,每一家酒楼的说书先生不同,性子脾性也不相同,所以有的一日能说三五场,有的说两三场,更有甚者,一日不过说上一场便罢了,可其实内容大致都是什么山精野鬼,和什么山河修士惩恶扬善的故事,就算有些变化,但都脱离不了这大致路数。

大周王朝地处山河西南,地处偏僻,疆域说不上广阔,白鱼镇更是小的可怜,因此这些说书先生自然没有机会去见识过外面的光景,当脑子里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说完之后,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那些陈词滥调,和翻来覆去那几个故事总归有一日会让市井百姓们感到厌烦。

因此,当年纪尚小的少年将那些脑子里的故事当作货物贩卖给那些说书先生的时候,便真活下来了。

白鱼镇上的百姓都知道这个孩子不是白鱼镇本地人,是个外乡人,可也不知道这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为何脑子里能记得住这么些东西,他这个故事一讲,可就是整整五年。

五年之间,那些说书先生惊骇的发现,这个少年说出的故事,不仅仅是他们没有听过,也从来没有一个相同的,因此凭借这些故事,那孩子在小镇里便这样活了下来。

甚至于等到年龄更大一些,少年便成为了一位说书先生。

这一下,白鱼镇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李扶摇了。

作为小镇里最年轻的说书先生,李扶摇的年龄甚至不到十六岁。

大周王朝的男子二十及冠,在李扶摇这个年纪,还要整整差去四年。

李是姓,名字里的扶摇二字却是取自道家典籍《逍遥游》里面的一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的李扶摇,知道这些传说,并未理会。

此时此刻,这位少年说书先生只是撑着油纸伞走过街道来到那座酒楼门前,驻足片刻,并不曾急着踏入酒楼之中。

酒楼门前,早就有个小厮捧着一袭青色长衫等了许久。

看着李扶摇站在酒楼外许久,不曾像是有进楼的打算,小厮有些不知所以,只不过倒也知道掌柜的催的紧,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小李先生,楼上现在可就都等着你了,怎么,还有些什么事没办妥?”

李扶摇站在屋檐下,收了油纸伞,递给身旁的小厮,随口问道:“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

小厮有些委屈,这场雨要下多久,他哪里知道啊?

他看了李扶摇一样,没有搭话。

不过好在李扶摇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接过那袭宽大的青衫,走进了一旁专门供他换衣的小房间。

……

……

酒楼二楼,布置简单,除去大堂最中央有着这么一条长木凳,和一张榆木桌外,其余布置和一楼并未不同,只是现如今虽说榆木桌上,有那么一小坛酒,有着一块醒木,但那位要张口说书的先生,尚未到场。

酒楼里的酒客老少男女皆有,小镇只有这么大,他们也都自然知道那少年说书先生的脾性,因此也都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想着今日实在晚了,为何那少年还不曾现身?

相比较起来那些原本便是打算着来听一场说书的酒客们,掺杂在人群之中那几个原本就不是来听说书的那么几个年轻少女便显得有些不同,虽说还是着急,但也只是双手在木桌下搓着衣角,脸上死死压抑着那股急迫神色。

旁人是来听说书,可她们却是来看那位说书先生的。

时间缓缓流过,李扶摇总算是在人们的期许之中“姗姗来迟”他穿着一身略微宽大的青衫,来到大堂中央,坐在那条长凳上。

少年先是平静的转头看过在坐的酒客们,之后才平静道:“诸位久等。”

啪!

然后就是醒木在榆木桌上狠狠撞击的声音。

两者相撞,顿时让在场的酒客们心神一惊,注意力完完全全都放在了这边。

这也就是醒木的作用。

李扶摇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了些声音,“上回说到,那些狐妖总喜欢在夜里勾引一些借宿野外的穷书生,那诸位可曾知道,为何狐妖勾引的总是些穷书生吗?”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二楼很快便显得很嘈杂,有的说是那读书人都是假正经,禁不起诱惑,有的人又说是那些狐妖独爱书生,总之七嘴八舌,谁都有自己的看法。

坐在当中的少年等着人们的声音渐渐小去了之后,才缓缓笑道:“为何勾搭那些穷书生,不过是在于这穷之一字而已,若有钱,谁还借宿野外?既然不在野外,自然也就没有这么些故事流传世间了。”

李扶摇这么一番话,倒是让众酒客都轰然大笑,听过了这么多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哪里有听过这种说法的。

那不多的几个少女,听到这种说法,也是脸上有些红霞,不过望向李扶摇的目光里,仍旧满是倾慕。

李扶摇笑了笑,端起酒碗喝上了一口,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在这酒楼说书的时日也不短了,早已经熟悉这里面的门道,加上他的脑子里,总要比其余的说书先生的故事多出那么不少,所以在白鱼镇,人人都喜欢听这个少年说书先生说上一场。

……

……

李扶摇在二楼将那些脑子里的故事改动一番,娓娓道来,自然而然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不过那在一楼的酒楼掌柜倒没有去听,反倒是靠在酒楼的大门旁,看着这场秋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之后要付给李扶摇多少银两,那少年虽然每次说书都能给他带来不少银钱,可相应的,分去的,也不在少数啊。

沉默了很久,酒楼掌柜忽然吐了口吐沫,也不知道是为何。只不过等他抬起头之后,正好在雨幕之中看到一大一小两把油纸伞朝着酒楼而来。

一身青衫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姑娘走进屋檐下。

看着守在门旁的酒楼掌柜,中年男人平静问道:“还有空座?”

平日里看到客人登门便显得很是热络的酒楼掌柜看着这两人极为生分的面容,反而显得有些木楞,过了许久才点头道:“有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章山河有妖,以及陈年

青衫男人和小姑娘登楼,正好便遇上李扶摇刚说完一场,现如今正是喝酒润喉的时候,因此等在靠窗的桌旁看到那面生的青衫男人和小姑娘时,李扶摇有些意外。

白鱼镇这么一个小地方,本来不大,因此这小镇上的住户李扶摇早在好多年前都已经几乎全部认识遍了,而且在酒楼说书以来这几年以来,来来往往的酒客也就那么几个,就算是偶有多出的几个,但也都是镇上百姓,可现如今,这眼前的那两人,的确是怎么都没有见过。

青衫男人坐在窗旁,看着大堂中央,正好与李扶摇的视线相遇,两人对视,青衫男人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李扶摇微微点头回礼,不再纠结,转而继续开口说起下一个故事。

李扶摇在酒楼说书的时间也有了好几年了,说过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一般其他说书先生,便免不了要开始说些已经说过的老故事了,可在李扶摇这里,每日故事都不同,自然也就都喜欢听他说。

喝过了酒,李扶摇重新开始说下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那些个山河修士的故事,只不过也并非是一味打打杀杀的,反倒是有许多痴情的桥段,一个故事说完,酒楼里的酒客们有些伤感,那些少女都眼眶红红的,就连才登楼的那位小姑娘,都有些其他情绪。

一连说过了好几个故事的李扶摇不再开口,只是站起身来,示意今日便到这里,然后便脱下那身略微宽大的青衫递给一直在身旁候着的小厮,之后便转身,想着要去找酒楼掌柜拿今日自己的银钱,不过尚未踏过几步,便被那青衫男人张口喊住。

“小先生留步。”

李扶摇有些诧异,只不过仍旧是神情平淡,也没有急着离去,来到桌前坐下之后,那青衫男人才笑着说道:“小先生刚才这几场书说的倒是极有意思,不同于一般市井之间的说书先生那般老生常谈,一点也不显得枯燥。这里面倒是还有不少故事,就连在下都不曾听过。”

李扶摇神情平淡,平静道:“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里面故事也当不得真。”

或许是有些惊异于这少年的平静,青衫男人有些意外,他沉默了片刻,不曾开口,倒是李扶摇很快便问道:“看先生不像是本地人,来白鱼镇是为何?”

青衫男人平静反问道:“小先生是县衙里的人?”

一句话尚未说透,但双方都已经知道话里的意思,青衫男人这是在告诉李扶摇,既然你不是县衙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发问他来此地做什么。

李扶摇沉默了很久,只是低头看着木桌上的那些常年累月留下来,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污垢。他在这小镇里待了十几年,没有碰到过这般有意思的人。

小姑娘没有去看李扶摇,只是在打量着窗外风景。

青衫男人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很快便问道:“小先生是本地人,自然便该知道,现如今的白鱼镇是否有什么异常?”

李扶摇忽然笑了,他抬起头看着这青衫男人。

眼中有些淡淡的嘲讽。

青衫男人很快便知道这是为什么,刚才自己反问过一句,现如今那少年很明显就是在提醒他,他也没有资格来问他白鱼镇里的事情。

青衫男人忽然有些感叹,他许久没有看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少年了。

能够和他争锋相对的少年,在学宫之中都算是罕见,在这个穷乡僻壤之中碰见一位,便更是更加能勾起他的兴趣。

青衫男人沉默片刻,笑着问道:“小先生既然是位说书先生,自然整日里都是说的山精野怪,说的山河修士,可当真见过?”

提起这个,少年眉头微蹙,但很快便又平复,他笑着说道:“先生若是读过圣贤书,知晓过圣贤书上的道理倒也不难,可当真见过书写圣贤书那些圣贤?”

直到现在,少年仍旧是毫不相让。

青衫男人皱了眉头,“小先生的脾气实在是有些不太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尚可,可若是走出这个地方,脾气倒是需要改改。”

李扶摇平静摇头,“不劳先生操心。”

青衫男人一笑置之,很快便回到正题上,“在下前来此地,自然是有要事在身,若不能解决,恐怕便会牵累到这座小镇的百姓,因此还请小先生如实相告,小镇是否有何异常。”

李扶摇疑惑道:“这件事大到能牵累到这座小镇百姓?”

青衫男人不开口,只是微微拂袖,木桌上原本摆放的一碗茶水便诡异的悬空,离木桌不远,大约也就是半指距离,因此除去李扶摇这般近距离观察之外,其余的人等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对此,李扶摇没有露出什么惊骇的神色,反倒是眼里有些光,“山河修士?”

对面的青衫男人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缓缓点头。

他很快又问道:“儒教还是道教?”

李扶摇没有露出诧异神情,倒是青衫男人有些意外的望着李扶摇。

李扶摇平静开口说道:“说实在的,很久之前便想着要去看看这片山河,我知道大周很小,但山河很大,所以早就生出了游历山河的心愿,知道你们这些山河修士不可能驾临这大周,便想着走出大周去看看你们,只不过这些年没急着动身的原因倒也简单,也只是在……攒钱。”

说起游历山河四个字的时候倒是嘴巴一张便行,可到底走出去,还得需要不少银子。

青衫男人没急着张口,倒是一旁一直都没有张口的小姑娘轻笑道:“就算是你攒够了银子,也走不了多远。”

小姑娘没有详细说是为什么,李扶摇也没有问。

青衫男人开门见山,并不藏着掖着,将此行目的都说上了一遍。

李扶摇皱了眉头,轻声问道:“先生是说,白鱼镇来了一条蛇妖?”

青衫男人缓缓而笑,“一条青丝境的蛇妖,境界说不上有多高,但怎么来看,杀尽这么一座小镇里的百姓,不是什么难事。”

李扶摇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他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有一场秋雨已经下了许久了,按着以往这些日子来看,不该有这么一场雨的,要是除此之外,还觉得有些什么别的异常,我倒是实在想不出来了。”

青衫男人平静点头,便不再开口发问,毕竟这件事,与这么样一个有意思的少年多说也无益,只不过看着这个少年,他很想和他聊些别的。

“对于山河,你知道些什么?”

李扶摇盯着这个青衫男人,思索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比如这座山河有三教,三教修士便是这座山河实际上的主宰,也知道大周疆域全都在延陵境内,也知道延陵有座学宫,是儒教门下,而先生……似乎便是来自那个地方。”

青衫男人平静笑道:“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李扶摇自嘲一笑,“之前先生说我是本地人,其实说的不对,实际上我算不上什么本地人。”

“先生出身于延陵学宫,自然知道,每年延陵都会有不少可以进入学宫的名额,只不过这所谓的不少,对洛阳城的那些贵胄来说,还是太少了,因此当他们知道会有个稚童铁定会占去那么一个名额之后,便想着如何抢回那个名额来,尤其是当他们知道那稚童的背景实在是不值一提之后,于是便生出了其他的心思。”

李扶摇缓缓笑道:“先生试想一下,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青衫男人摇摇头,关于洛阳城那些贵胄每年的所作所为,其实学宫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除去洛阳城实在是错综复杂之外,还有便是那些每年送入学宫的稚童实际上天资都相差不大,所以最后到底是谁进入学宫,学宫里面其实不太关心。只不过在这里遇上一个,也不算是多意外的事情。

“所以你便被送往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为得便是你身上那个名额。”

青衫男人平静看着李扶摇。

“他们到底还是没有赶尽杀绝,但也怕我再度出现在了洛阳城,这件事虽然事情不大,但终究涉及脸面,所以便把我送往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希冀一个几岁的稚童自生自灭。”

李扶摇抬头看向青衫男人,笑着说道:“可惜我还活着。”

青衫男人看着这个小小年纪,便异于常人稳重的少年,声音微冷的说道:“所以今日你见了我,是想着求我将你带入学宫,领你进入修行大路,之后便希冀报仇。”

李扶摇摊开手,“见先生是偶然,可既然见了,先生不打算看看?”

他说的看看,自然是想让青衫男人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份修行资质。

因此他摊开手。

青衫男人皱着眉,他承认之前这少年所说的那个简短故事勾起了他对他的兴趣。

他沉默片刻,总算是把手搭在了李扶摇的手臂上,片刻之后,他的经脉里便真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一般,特别是在手臂上,有个很明显的突起之处,在经脉游走。

……

……

沉默良久。

青衫男人轻声道:“我叫言余。”

然后便随即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扶摇。”

“你可愿同我去学宫?”

“不愿。”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章旧事已去,抬头是妖

木桌上的茶水凉透,那位少年说书先生已经离去多时,可言余仍旧还没有起身,他就这样坐在木桌旁,想着那少年离去时说过的最后一番话。

“今日见到先生,既然是缘分,那便实在是想说些什么,可说完之后,既不是希冀于能够让先生生出同情之意,也不是让先生觉着我是个修行苗子,带着我踏上那条修行大道。只是独居此地许久,偶然能遇上一位外面的人,自然便想起了那些旧事,当年未能走进学宫有些遗憾,不过现如今,却是不太愿意再试一次了。”

李扶摇临走的一番话,显得很是平淡,但言余隐隐感觉到那个少年这番看似平淡的言语里,其实满是骄傲的意味。

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秋雨,有些失神,这么个少年,倒是真有趣。

可原本这个少年现如今已经有了机会拿回之前自己该有的东西,为何能够抵御那莫大的诱惑,拒绝了这个可以重新进入学宫的机会?

言余有些想不透,他喃喃道:“李扶摇,你真要拒绝这么一个好机会?”

可这少年的天资,真是让他有些心动。

虽说他早已经有了一位可称读书种子的关门弟子在身旁。

可门下资质的弟子多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小姑娘扯了扯嘴角,对于自家先生的发呆,早已经习以为常。

言余回过神来,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没有说话。

……

……

撑伞缓行的少年走在路上,神情平静,但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拳头握的很紧,嘴角略微有些自嘲的意味,他有些后悔今日和言余的一番交谈了,可有些话憋了许久,总想找个人说上一说,更何况那人便真能听得懂。

李扶摇叹了口气。

雨滴打在伞面上,随即摔碎,发出一阵啪的一声,更是让李扶摇的显得有些烦躁。

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晦暗天色,李扶摇摇摇头,转过一处陋巷,走过数十步,正要走出巷弄的时候,忽然感觉后背一凉,然后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自己后背上,李扶摇汗毛竖起,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他甚至不太敢转头看。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拒绝了那位言先生,那位言先生便想着要杀人了?

若真是这样,那延陵学宫还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不过他不转头,不代表便无事,很快,便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出来,“背着我。”

听声音,是个女子。

同这道冰冷声音一起的,便是那具冰冷的身体彻底倒向了自己的后背,李扶摇几乎是片刻,便下意识的双手负在身后,背起这个女子。

只不过那柄油纸伞也很快随着他松手,快要跌落在小巷青石上,只不过很快在李扶摇的视线里,从他肩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握住伞柄。

油纸伞重新笼罩住两人。

站在小巷巷口,李扶摇依旧不敢向前,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感觉背后那女子好似一条毒蛇,正盯着自己。

如刺芒在背。

那种感觉,在他那段尘封了许久的记忆里曾经有过,因此片刻之后,他便已经断定这身后的女子,肯定是个修士。

面对出身于延陵学宫的言余,李扶摇尚且不能显得真的淡定从容,此刻再遇到这样一位身份不知的女子,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沉默许久,那女子重新开口说话,“去你的住处。”

李扶摇没有丝毫迟疑,抬腿便走,他见识过那些山河修士,虽然记忆里早已经有些模糊,可也知道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修士,对世俗百姓的时候,还真不是多在意,视如草芥这种说法大抵不会有什么错。

在雨中而行,背上还背的有一人,自然便走不到多快,可李扶摇依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推开了自己的那座小院子的院门,走进屋檐下的时候,背后的女子自然而然的收伞,然后等到推门进屋,李扶摇等着女子的下一步指令。

“放下我。”

李扶摇将女子放下,缓缓转身的时候,顺便将握成拳头的一只手放在了身后,那段独自求生的日子告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只不过等第一次看到过这女子的长相的时候,李扶摇还是有片刻的失神,她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薄唇显得整个人有些薄情,要不是脸上的青涩之感尚未褪去,应当是显得极有风情,只不过就算是这样,也都显得很是漂亮,她一身青衣湿透,将自己的身材完完本本的显露在李扶摇身前,只不过一双眼睛盯着李扶摇,倒是让李扶摇没有敢多看。

青衣少女平静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日之内,李扶摇第二次被问及名字,他沉默了片刻,吐出了三个字。

“李扶摇。”

李扶摇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在他的记忆里,能够成为修士的,无一不是心智极其坚韧之辈,因此要是那青衣少女铁了心要杀人,他说再多也没用。

只不过转念一想,那少女脸色苍白,很明显便受了极重的伤,能伤修士的,自然也就只有修士,李扶摇想起那位延陵学宫的言先生,又想起之前他曾与他说过的话。

李扶摇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仿佛想起了些什么。

那青衣少女嘲讽的看着他,冷漠说道:“我知道你见过延陵学宫的那个读书人,可现在看来,那家伙似乎守不住什么秘密,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李扶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探性问道:“姑娘便是那条蛇妖?”

任谁被说是一条蛇妖,可能都不太开心,即便她真的是蛇妖。

因此青衣少女仅仅冷笑一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看到青衣少女这个样子,李扶摇便真是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很小的时候便被动的离开了洛阳城,可即便是在洛阳城短短的几年时光里,他便对这座山河有着比大多数人更深的了解,比如他知道这座山河有三教,三教之中的修士便是这座山河的主宰,他甚至知道在北方有一片妖土,那片妖土之中更是有无数的妖,里面的大妖,甚至可以比肩山河之中的圣人,虽说这座山河之中也有不少山精野怪,可不管是天赋,还是血脉,亦或者是什么其他道统,都及不上那片妖土里的妖,而从李扶摇现在所得的信息来看,这个少女不仅仅是一条妖土的蛇妖,还是一位青丝境的修士。

修士九境,前三境有不同,但三境之后的青丝境开始,妖土所有妖修都是如此,不曾有什么变化。

青丝境的妖修,要想着杀他,就算是已经重伤,但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难事。

李扶摇没有和妖打过交道,但依着自己的见闻,怎么都知道,这些妖不好打交道。

青衣少女盯了他许久,才轻声道:“做个交易?”

李扶摇沉默了许久,很久才开口,“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总是两个互不相识的男女惯用的开场白。

“青槐。”

青槐倒是很洒脱,开门见山。

李扶摇拖了一根木凳坐在青衣少女身前,盯着她,问道:“什么交易?”

青槐平静道:“你对我没有任何威胁,只要你不生出什么非要加害我的心思,想来我怎么都不该害你,因此你只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我好好在这里养好伤便可。”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你还能活着不算是好处?”

“按道理来说,不算。”

青槐冷着眼看了李扶摇一眼,没有急着说话。

李扶摇平静道:“我的天资应该不错。”

李扶摇拒绝再进学宫,自然有他的理由,可这个理由并不包括他不想踏上那条修行大路。

青槐摇摇头,很快便知道了李扶摇的想法,“妖修与你们山河这边的修炼不同,你要是练妖族的功法,很可能会爆体而亡。”

“……”

李扶摇有些无语,爆体而亡?

“我虽然不能领你走上修行大路,但你若是真的老老实实的不生出任何加害我的心思,离去之前,我送你一颗妖丹,可以让你踏上修行大路之后,前面一段路会走的快些。”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很快便点头,“成交。”

从离开洛阳城到今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走上那条修行大路,可这条大路虽说之前已经被言余重新摆在眼前,他也只能摇头拒绝。

学宫他不能去。

可他总是想把自己失去的,给拿回来。

两人对视过很久之后,李扶摇忽然问道:“你来延陵做什么?”

她看向远处,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笑意,“明年春末,便该是梁溪十年一次的道会了,到时候难不成那位道种还不现身?”

“到时候我会在道会上挑战她。”

嗯?

李扶摇转头看向青槐,想问问那个道种是谁,他虽然知道的不少,可关于这些山河修士,也没有更为清楚的认识,可转头之时却看到青槐脸上洋溢着极为自信的神情。

想来便是挑战道种这件事,让青槐才能这般高兴。

于是李扶摇牢牢记住了道种这两个字。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章山河诸事

与青槐相处的时间长了些,李扶摇很快便发现这个长得不错的姑娘除去有着一身不错的修为之外,其实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心思深沉,几日相处下来,反倒是让李扶摇觉得青槐和其他这个年龄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这倒是让李扶摇松了口气,这青槐要真是那种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妖物,他这条小命倒是有些悬了。

这几日他照常往返与酒楼和小院之中,那场秋雨依旧未停,那位言先生也是每日都在酒楼等他,只是李扶摇不再与他交谈,只是见着之后互相点头示意而已,李扶摇私底下问过,说是言先生早已经在酒楼住下,显然并不着急离开,李扶摇对此并不过多询问,只是每日说完书之后,便去买些药材返回小院,他之前还有些担忧青槐这种修士的伤势用普通药材并无作用,可青槐没有拦着,他也就还是老老实实每日回到小院便熬着那些药材。

有些独特香味的药味在小院里飘荡,李扶摇蹲在煎药的砂锅前,手里的蒲扇缓缓摇动,而青槐则是躺在一旁的竹椅上,闭目养神。

“你这个笨蛋,那姓言的读书人既然是已经开口了,你为何不去,难不成真是舍不下那些可怜的脸面?如果真是这般,我倒是觉得大可不必,要知道,这个世间,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舍去自己的脸面,求得东西不见得有多好,可你要是为了这么一件事,舍去脸面,怎么都划得来。”

李扶摇没有抬头去看这个其实按着年龄来说,其实比自己还要小去那么一两岁的青槐,他平静道:“去学宫并无裨益,况且这座山河,天底下的修行之处并非是延陵学宫一处而已,我既然有这份天资,难不成找不到其他地方?”

青槐扯了扯嘴角,没有睁眼,讥笑道:“你能不能走出延陵境内都未可知,如何去得梁溪?”

李扶摇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要去梁溪参加什么道会?”

山河之地,延陵王朝以儒教为尊,修士大多便都是儒教修士,可与延陵隔着一座大余的梁溪王朝却是道教修士聚集之地,要是光论地位,甚至还要压儒教一筹。

青槐睁开眼睛,一脸认真的看着李扶摇,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李扶摇,我是去见那位道种,不是来这座山河观光,如何能带上你这个……拖油瓶?”

李扶摇自嘲笑笑,就此作罢,只是问起了那位道种。

青槐思索了很久,才郑重吐出三个字。

“叶笙歌。”

看着李扶摇疑惑的目光,青槐坐直了身子,平静说道:“梁溪道观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更是这座山河有数的年轻天才之一,在妖土那边的说法,这位道种,三岁踏入那条修行大路,十五岁便入青丝,现如今不过才十八岁,便已经只差一步就要踏进太清境的门槛,甚至也有可能踏进去了,只不过我尚不知晓而已。”

关于山河修士的九境之分,李扶摇也有些耳闻,自然知道这太清境便已经是第五境,实际上这座山河之中修士不知凡几,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修士大多也会在之前境界里蹉跎几十年光景,二十岁之前便已经踏足第五境的修士,李扶摇没有听说过,很显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青槐叹了口气,“叶笙歌这个疯女人仿佛天生便是修行的料子,这一路走来甚至没有遇上过什么难处,甚至于父亲都说过,若不是她不想走的太快,现如今也许可以摸到朝暮境的门槛了,你们这座山河之中,以三教为尊,道教无论影响力还是实力都是三教第一,叶笙歌作为梁溪道观的在册弟子,不曾有人传出她的师父是谁,只是她在梁溪道观的地位太过尊崇,反倒是有消息传出,说她是那位观主的子嗣,只不过这种无稽之谈,我不太相信。因此趁着梁溪道会,我悄悄的溜出来,想去试试她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甚至于让妖土无数年轻人都望而生叹。”

仿佛想起什么,青槐看似好意的提醒道:“既然延陵学宫要你,梁溪道观肯定不会不要你,只不过相较于去延陵,梁溪那边有叶笙歌在,你真不怕在这条路上走到绝望。”

李扶摇苦笑道:“这条路上总有个人在你前面,无论怎么都赶不上,是挺绝望的。”

青槐忽然眼里闪过一道光,提议道:“要不你去佛土做和尚吧?”

“……”

李扶摇沉默了片刻,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什么?”

青槐笑着说道:“佛教虽说很少插手山河之事,也有几个出彩的年轻和尚,但这帮光头和尚,脾气实在是不错,你去当和尚,肯定没有人欺负你的。”

同青槐预料的一般,她这个提议很快便被李扶摇直接拒绝,理由倒是简单,没人想当和尚,尤其是在连寺庙都少见的延陵。

两人沉默对视,似乎有些尴尬。

最后李扶摇站起身来,将药汤倒出来,递给青槐,这才说道:“我记得这世间除去三教之外,理应还有一种修士。”

青槐端着药汤,手微微一顿。

李扶摇开门见山问道:“那座剑山在哪里?”

青槐脸色微寒,生硬的问道:“你要学剑?”

李扶摇注意到青槐的神色变幻,很快便不确定的问道:“你们妖土和练剑的有仇?”

青槐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说道:“六千年之前,妖土和山河有过一场大战,最后虽然两族和解,两族仇恨渐消,可唯独有个例外。”

青槐看了李扶摇一眼,平静道:“敢深入妖土斩杀妖族修士的,除去剑士之外,再无其他修士。”

李扶摇知道的不多,因此并不多说什么。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这在山河之中已经凋零的剑士还敢如此行事,说起来,那些骄傲且愚蠢的剑士,倒是和你差不多。”

……

……

便是在李扶摇常常说书的那座酒楼房间里,言余正看向窗外的秋雨,顾缘却始终是个闲不下来的小姑娘,她十指在胸前抹了抹,忽然问道:“先生,咱们儒教修士为什么自省境过了便是青丝境啊,学宫里的夫子们都说青丝境便是第四境,那前面的一二三境去哪儿了?”

言余怔了怔,感叹道:“三教修士,前面三境其实便是说的三教的三种境界,咱们儒教是自省境,道教便是参同境,至于远在极西之地的佛教修士,是菩提。三教三境,合起来就是一二三境了。”

顾缘点点头,很有些困惑的问道:“那三教之外的修士们,岂不是菩提参同自省都要修行一遍?”

“这山河之中,哪里还有三教之外的修士?”

言余微微一笑,看着自己这个学生。

“这些东西学宫里的夫子们都说过,你为何不知晓?”

顾缘下意识低头,但很快又抬起头疑惑道:“不是有说还有剑士嘛,学宫里的夫子们总没说他们是咱们三教修士啊。”

言余默然不语,对于那些几乎已经凋零得不能在凋零的剑士,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道统都快丢了,这座山河哪里还有什么容身之地。

似乎是知道自己先生在想什么,顾缘一个人托着下巴,轻轻笑道:“夫子们说,山河之中还有一位剑仙的。”

剑仙?

言余想起了那位的名字。

怎么说,应当那一位便是这山河之中还有剑士的最后证明了吧?

若不是他,只怕这剑士凋零的局面便真要变成绝迹两字?

言余摇了摇头,很快便不去想这些,只是笑了笑。

顾缘倒是开口问道:“先生,那座剑山在哪里?”

小姑娘不知道同在此时,在那座小院子里,也有个少年如此问道。

言余自然也不知晓。

可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将那一旁的茶杯拿过来,在桌上简单摆放一番。

三只茶杯。

言余指着前面两只茶杯中间,轻声道:“那座剑山便在延陵和大余的交界之处。”

顾缘看着那两只茶杯,一脸向往的说道:“先生,什么时候我可以去看看?”

言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要是有一日你的境界能够赶上叶笙歌了,那自然便可以离开学宫独自游历了。”

顾缘扯了扯衣袖,一脸委屈的说道:“夫子们说,叶姐姐早就是太清境的修士了,我怎么赶得上她?”

“努力修行,总有一日行的,她是道种,可你也不差,只不过比她晚生了这么几年而已,如何赶不上,要知道大道漫长,今日比她快上一步,明日再一步,早晚都要赶上。”

顾缘低头哦了一声,但中气不足,显然并不太相信自家先生的这番说法。

言余没有多说,只是习惯性的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想着那位道种以及关于那道种的诸多传闻,平静一笑。

终究是百年难遇的道种啊。

片刻之后,他转头看向窗外,想到了一件事情。

脸色忽然有些难看。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章在河边骂剑取剑的中年男人

言余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件事情,原来他一直以为那条蛇妖来此,才让这座小镇下起了连绵秋雨,可就在刚才,他才想起来,那条蛇妖不过是青丝境而已,就算是青蛇成妖,也远远没有达到与天地共鸣的境界,因此这场秋雨,很明显便不是那条青蛇所引发的异象。

可他查过县志,也知道此地每到秋天,也是不会下上这么一场雨的,秋雨是异常,却是和蛇妖无关,大抵来说,便应该是另有其事。

至于是什么,言余想不透。

可他知道一点,这能够引发异象的修士,自己肯定远远不是对手。

因此这才显得脸色有些难看。

可这穷乡僻壤,哪里会有修士来此?

……

……

白鱼镇有一条小河,名字就叫白鱼河,河里特产一类白鱼,数量不多,偶有小镇百姓能够钓起一些,但就算是钓起来白鱼之后,也没有人将这些鱼儿带回家去,连白鱼镇名字都来源这一河白鱼,小镇百姓自然对这些白鱼喜爱的紧。

这几日秋雨不停,镇子已经少有行人,镇子本来就不大,居民不多,这未见什么行人之后,一条条小巷的街道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冷清,可此时此刻却是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在那条白鱼河旁缓缓而行,脚底到处是泥泞,只是一路走着一路念叨,声音不大,说的又快,自然没有什么人听得清。

偶有路过行人,看到这个中年男人,也都是瞥过一眼,便不再有兴趣再把视线放在这个邋遢的中年男人身上,其实若是他们仔细想想,便该知道,这现如今的秋雨不停,人人出门都撑着一柄油纸伞,为什么这个中年男人不仅没有撑伞,身上也都看不到一丝湿意。

只是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棉衣的男人在河边缓行,看着那条河里偶尔得见的白鱼,扯了扯嘴角,“这小镇里有只小妖便算了,为何你这柄剑还成了精,和我躲了三天的躲猫猫,等我找到你这家伙,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兴许是中年男人的这些话让那河里的某柄剑听了去,就这一瞬间,那条白鱼河便忽然有些异样,平时不多久的白鱼,现如今正是聚集在一堆,偶有露出水面的,好似在打量着这男人。

看到这副光景,中年男人拍了拍腰间,哑然失笑,“你还在犹豫,这座山河之中,你能碰上我,怎么都算是福气,要不是我之前非要去斩杀那只妖,怎么又会把那柄剑弄断了?我保证,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肯定好好待你,再说了,你都生出这么些灵智了,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中年男人在河边苦口婆心的和某剑谈着条件,若是被旁人看着,肯定也就以为这个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

“你这家伙,你要知道,我陈嵊,乃是这座山河难见的剑道天才,跟着我,准没错!”

“……”

只不过好像任由陈嵊说了这么多,那河里某剑仍旧是无动于衷。

见此,陈嵊有些恼怒的说道:“你明明是柄剑,难不成不跟着我这个剑士去,还想着做三教修士的法器?要真是如此,你作为剑的风骨在哪里去了,当年将你铸造出来的那位,肯定也要以你为耻!”

白鱼河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这家伙不要得寸进尺,你上外面去打听打听,才百年不到,我陈嵊已经踏进了朝暮境,这份修行速度,难不成当不上剑道天才之名?在朝暮境便敢深入妖土斩杀一位春秋境的恶妖,这份胆气,这份剑道修为,在这座山河,能有几个人能够比拟?”

陈嵊尽量将这件事说的云淡风轻,但明显又是想摆出一副自傲的神态,可又被自己死死的压制着,这便显得实在有些不那么如他想象之中的气态,不过这自傲倒也应当。

毕竟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像他一般,敢在这个境界就去杀一只境界在春秋境的妖,尚且能全身而退?

可即便是他如此说,那条白鱼河仍旧未见什么反应。

……

……

秋雨之中,有个中年男人蹲在河边破口大骂,而骂的对象,居然还是柄剑,这要是被旁人看着,还不得惊掉下巴?

似乎是骂的有些累了,陈嵊随便找了一颗大柳树靠着,最后有气无力恶狠狠的问道,“跟不跟我走?”

得不到回应,陈嵊点了点头,知道是这个结果,他这次不多说什么,随手在一旁的大柳树上扯下几片叶子,冷哼道:“你这是非要我动粗。”

说完这句话,陈嵊随手将柳叶扔出,那几片叶子脱手之后,便好似变得有些锋芒毕露,一片一片射入河中,很快便惊起无数水花。

河里不少白鱼都在慌张四处游曳。

之后仅仅片刻,白鱼河中某处轰然炸开,有一条身长三尺的白鱼破水而出,在天空划过一条弧线,好似嘲讽的看过陈嵊一眼,便落入河中。

陈嵊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成了精就这么不得了?”

他转过头在大柳树上扯下不少柳叶,再扔出时便排成了一条直线,他抓住一头,另外一头便直接深入河中,好似渔翁钓鱼一般。

只不过旁人是钓鱼用鱼饵即可,可陈嵊今日是钓剑,那所谓的“鱼饵”也不是其他物事,正是剑气。

一缕缕凌厉的剑气,附在柳叶之上。

源源不断的进入河中。

河中,那条身长可达三尺的白鱼正在惊慌逃窜,可最后鱼尾被那柳叶卷住,越是挣扎,便越是激起无数的水花。

河岸上,陈嵊哈哈大笑,将柳叶向后一扯,直接将那条白鱼扯离河中,就好似渔人钓鱼一般。

白鱼再度离河,可才破水而出,便直接化成了一柄带鞘长剑。

长剑尚未出鞘,却是剑气外溢,只是片刻,长剑便将那条柳叶所做的绳索挣断,带起无尽剑意直刺陈嵊。

陈嵊眼里眼里尽是欢喜。

他脚尖在岸边轻点,大袖微卷,斥去那些剑气。

看着河面上悬空的带鞘古剑,陈嵊拍了拍腰间,“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陈嵊的佩剑了。”

说完这句话,陈嵊身形掠过,很快便来到那柄古剑前。

白鱼所化的古剑,正要再度返回河中,便被陈嵊一手握住剑柄,陈嵊另一只手轻轻抹过剑鞘,这柄不知道多少年都没有出过鞘的古剑瞬间出鞘。

一抹剑光照亮雾蒙蒙的天空。

此刻剑气,更是胜过之前。

一手持剑的陈嵊再不像是之前那个有些疯癫的邋遢男人,而是瞬间便爆发出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好似一剑在手,天下何处都可去,不平事都可平一般。

陈嵊低头看向这剑身上的游鱼图案,轻声承诺道:“铸造你的那位前辈,肯定是位了不得的剑匠,要不然为何你自行待在河中便生出了些灵智,但你应当要相信我陈嵊不会埋没你的,说起来你我也算是有缘,若不是我佩剑折断,稀里糊涂从此河下游寻着一丝剑气来到此地,也见不到你,既是有些灵智,你便该知道,我辈剑士,不铸法器,不修道术,唯独只有一剑而已,你既然是我的那一剑,我自然也会好好待你。”

不知道是被陈嵊这番话打动,还是被这位来历不明的剑士的剑道修士给压制,这柄古剑被收鞘悬于腰间之后,便不曾有过动作。

陈嵊笑了笑,蓦然转头。

在白鱼河岸远处街道上,有个手里提着药材,一只手撑着油纸伞的少年脸色发白。

陈嵊目光所及,少年转身便跑。

这让好不容易做足了一次气势的陈嵊立即便骂道:“兔崽子,老子有这么可怕?”

少年隐入小巷,很快不见踪影。

陈嵊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忽然抽了抽鼻子。

复而看向那少年消失的地方,自顾自念叨,“差点忘了还有只小妖。”

陈嵊转身向镇里走去,而这个时候,这场秋雨,才终于停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章愚蠢且害怕的少年

提着药又撑着伞的李扶摇一路小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秋雨已经停了,推开小院木门,再度关上之后,李扶摇这才松了口气,他靠在木门上大口喘着粗气,片刻之后,正准备抬头,便看到青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前,正看着李扶摇,不等她先说话。

李扶摇便抢先问道:“你们当妖的是不是最怕剑士?”

青槐有些疑惑,但是还是很快点头。

李扶摇很快又问道:“要是有条鱼先是鱼,然后又变成了一柄剑,在那条河里掀起了无数水花,之后却是被人以柳叶做绳索给捆上了岸,最后便将那柄剑悬在了腰间,有这种神通的剑士,你怕不怕?”

青槐的脸色开始有些变得难看。

然后李扶摇才直起腰来,一脸理所应当的问道:“所以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跑?”

李扶摇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

青槐忽然笑了,“要是真有这么一位修为通天的剑士驾临,往哪里逃?”

李扶摇沉默不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既没有踏上那条修行大路,也没有得到过什么奇遇,因此他面对着那位性情不知好坏的剑士,他唯一能够选择的便是逃,至于之后等那位剑士找到此处的时候,会不会因为他和青槐在一起便顺便会把他一剑也斩去了,这不是他能够左右的,现在的局面不同于之前得见言余的时候,读书人总会讲道理的,可这位讲不讲道理,他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现在做出选择。

走或者留。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几日朝夕相处的姑娘。

李扶摇叹了口气。

青槐很快便想清楚他再担心什么,讥讽道:“怎么,李扶摇,你怕我牵累到你?”

李扶摇没有张口,他知道这个姑娘心肠不会太坏,长得也好看,唯独就是嘴巴损了点,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这看着好似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似乎也有些惨。

李扶摇动了动嘴唇,“我不是太怕死,我保护不了你,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青槐勾了勾嘴角,脸上有些笑意。

这两位少年少女没有在纠结这个问题,反倒是冷静下来的李扶摇很快便注意到,这场雨竟然是停了。

他抬起头,想着今晚会不会便能看到星星了?

也有可能看不到。

李扶摇低声笑了笑,想起了那位蹲在河岸骂剑的中年男人,觉得他似乎也不太像个坏人。

甚至于,对于他展露出来的东西,李扶摇有极大的兴趣,要不是知道这家里还有条蛇妖,当时他说不定就不会跑了。

李扶摇没有转头再去看青槐,他很怕她在眼里看到些什么东西,真的假的都不愿意。

于是互相有些心思的两人便在这座小院里坐了一下午,李扶摇是在等那个剑士,想着等到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显得有些挣扎,而青槐则是要淡然许多,若是真有人能够在她竭力压制住妖气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她,那倒是不必多说,她自然是会死的。

只不过在等的这段时间里,青槐生出了不少想法,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在她脑子里而已,并没有付诸于口。

等到黄昏,李扶摇得见了这几日都未曾得见的夕阳,那颗多日不见的太阳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的时候,正好照在李扶摇的脸上,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黄昏之中,李扶摇轻声道:“其实我还是很怕,就算是我在脑子里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可我害怕这件事,真的就这样存在着。”

青槐想了想,似乎听得懂李扶摇的这一番话,她笑道:“我知道。”

说完这三个字,青槐站起身,走出了小院。

什么都没带,自然什么都没丢。

天色渐暗,李扶摇自嘲一笑。

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着有些乏,想着去睡一觉,可脑子里的想法似乎驱使不动他的腿,半响之后,他仍旧还没有能起身。

看向远处,李扶摇低声道:“我保护不了你,可我没有说要赶你走。”

声音不大,传不太远,没什么人能够听到。

良久之后,李扶摇站起身,拿了根木棍,走出了小院子。

……

……

暮色之中,白鱼镇外忽然生出一道妖气。

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是为什么的的言余只向顾缘嘱咐了一句,便追寻着天地之间那一缕妖气而去,这位学宫之中青丝境可称第一的言先生走的极快,在暮色之中,很快便来到了一处说不上有多茂密的林子之中。

不多也不少的树木正好挡去大部分光线,让这座林子显得有些阴暗。

言余站立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远处,那里有一颗相对而言比较粗壮的大树,正好能挡下一个人。

当然,一条蛇妖也行。

闻着那条蛇妖特有的腥味,言余平静道:“若你放弃抵抗,跟我回学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颗大树后始终无人现身,但有一道声音传出来。

“呵呵,你们这些山河修士说的话,没一句能信的。”

声音轻柔,要是依着李扶摇来听,肯定会判断对面未露面的那位肯定是个极为温婉的姑娘。

只不过对于言余这等踏上修行路已经超过半甲子的修士来言,声音就算是再好听,也掩盖不了她的真实身份。

是一条恶妖便是一条恶妖,很难让言余生出些别的想法。

只不过那条蛇妖不曾现身,便不代表言余会不出手,他的一只手泛起些青光,微微一招,那些青光便好似一根根青丝分散出去,仔细数来,多不胜数,其实任谁也数不清楚,修士九境,这青丝境处于第四境,便是说山河修士修到此处,可得体内灵府气机如青丝千千结,气机多而密,对下三境的修士有碾压之威。甚至还有人曾言,若没有踏入青丝境,也便算不上真正踏入修行之路了。

而踏入青丝境,便才算是真正脱离凡躯,寿命可至三百岁。

言余作为延陵学宫的青丝境的先生,早在十年前便已经踏足此境,十年打磨,已经深知青丝境真髓,若不是如此,如何称得上青丝境第一人这个说法?

这次面对着那条同是青丝境的蛇妖,言余不曾有一点掉以轻心,甚至这一出手,便丝毫没有留力。

两位修士对敌,尚可互相观望一番,可面对从北边那妖土而来的恶妖,言余不太敢留力。

面对着同是青丝境的蛇妖,言余便不用多说什么,早就是郑重相待。

同是青丝,他就算是要比她早些时日踏进青丝境,可一样不敢说稳胜,更何况是那蛇妖经过这么些天的修养,极有可能已经恢复到了鼎盛时候。

他如何敢说稳胜?

除非他言余惊艳绝艳,又或是他有些真正不错的儒教法器。

也除非他用剑。

早在六千年前,那些不用其他法器,腰间唯独只有一剑的剑士早便让这些山河修士吃够了苦头。

实际上在六千年前那场两族大战之中,动辄便是成千上万出现在战场上的剑士,那种御剑千万柄的壮丽景象,言余虽然没有亲自看过,但光是翻看那些记载得有当年那场大战的典籍,只言片语之中,便实在能够想象出到底有多让人心神摇曳。

若不是有这么一份战力,那位硕果仅存的剑仙又如何能硬生生将现如今这种剑士凋零的局面维持住?

若是没有他,只怕凋零两字,对剑士来说,都是奢望。

言余来不及感叹,只是那些青丝散出之后,他便一直盯着那颗大树,专心致志的等着那条蛇妖的应对之法。

甚至他早已布好后手。

可事实上是,那些青丝越过那颗大树之后,无功而返。

言余猛然转身。

果然,有个青衣少女冷着脸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青衣少女生的极为好看,一双柳叶眉,两片鲜红薄唇,无不是在像世人展示着她的美貌,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肯定还会好看一些。

言余有刹那失神,他之前夜里看过她的行迹,当时她还是个女子,现在自然也是,但年龄看起来绝对没有现在这么小,只不过很快言余便想清楚缘由。

依着这条蛇的寿命来看,要是化成人,也便该是如此。

言余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

那少女忽然笑了,“你知道我要是死在这山河之中,后果有多严重么?”

言余平静道:“杀一条祸害过山河人间的青丝境蛇妖,能有多大后果,就算是你在那片妖土里有些地位,或者是某位大妖的子女,那又如何?这山河之中,到底是容不得你们这等妖物猖狂。”

少女面若寒霜,实际上她也明白,这座山河之中,到底没太多人会在意他妖土的身份,甚至她就算是死在这里,大抵也不会有妖愿意为她和人族大动干戈,毕竟在这座山河之中,儒道佛三教加起来便有多达十二位圣人。

十二位站在山河顶端的人物,哪一位又是易与之辈?

可她出声的原因,不是因为其他什么,而是拖延时间。

她是青丝境不假,可这也并不代表着她出门并无其余厉害的法器傍身,之前不曾拿出来是因为面对那几个老家伙,这法器并无多大作用,可现如今面对青丝境的言余,她这个法器很有用。

尤其在她确认了言余这趟出门并未带着其他法器的情况下。

因此当她解下手腕上那一条绿色丝线,将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机灌入之后,异变突生。

那条绿色丝线竟然化为了一条青色巨蟒。

……

……

巨蟒身躯巨大,远远要胜过当初这少女化作的那条小青蛇。

言余在这条巨蟒前,就显得很渺小了。

可这位一身青衫的学宫先生,并无半点慌乱,反倒是伸手捏了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

山河之中,除去那一个镇压了无数恶妖的破碗,又有其余什么法门能够比儒教的圣人真言更能镇得住妖邪?

山河之中有浩然正气,儒教修士将其以养自身,而圣人则是将其反哺山河。

故有圣人一言能镇压世间诸妖邪邪魅。

当年那场两族大战,若说是剑士们铺天盖地的剑气让这座山河皆惊。

那这儒教的浩然正气便足以让人心安。

幸得有此。

无数青丝朝着那巨蟒而去,临近之时便又变得无比坚硬,想着要钉入那条巨蟒的各处窍穴,可那巨蟒蛇皮却异常坚硬,无数青丝只能缠于表面,万万进不到里面。

少女负手冷笑,这法器当中的那条巨蟒本是她的一位叔祖,只不过修行有碍,最后竟然是走火入魔而亡,家族用秘法在叔祖修为尽散之前,将其残余精气神炼入丝线当中,只需要用气机催动,便能将叔祖生前原形彻底显现,虽无了那份修为,可光是原本那份修为锤炼出来的体魄,便不是青丝境修士能够应对的。

言余的万千青丝不得而入,那些圣人真言也因为他自身的修为局限,施展不出来太大的威力,他皱了皱眉头。

忽然有些懊恼。

原来真是在学宫里安逸惯了,让他有些忘记了这山河的本来面目了。

可是下一刻

远处密林之中便有声音响起。

“你看看,一条小青蛇便让你应对不下来,真是这几十年修行都修得有些莫名其妙啊。”

言余蓦然转头。

在那青衣少女和言余视线中,密林之中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下一刻不仅是言余,就连青槐都吃了一惊,因为那中年男人腰间明明悬有一剑。

剑士?!

中年男人自言自语,“不过是来取一柄剑,可总是能碰到你们这些我不想碰到的,难不成这运气真的有这么差?”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看那条吐着蛇信子的巨蟒,叹了口气,“不过我辈剑士到底还是有妖邪处便斩妖邪。”

对这样一句话,言余哑然失笑,而那青衣少女则是警觉忽生。

下一刻,那中年男人一掠而起,手中长剑出鞘。

剑光生出,剑意盎然。

没有轰然作响,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现象发生,只是那条巨蟒的头颅随着剑光被斩落。

中年男人落地之后只是掏了掏耳朵,“不禁打啊。”

言余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此刻心里只有两个字。

剑士?!

而实际上,在那条巨蟒生出的时候开始,便有个少年来到了这个地方,只不过在场的三位都不是普通人,对于突兀而来的少年,都选择了“视而不见”提着一根木棍的少年但却是确确实实到了这里。

一日里得见两次剑士出剑的李扶摇,有些心神摇曳,但更多的是有些害怕。

害怕这种情绪,果然是自己控制不了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章要不要学剑?

林中三位修士,已经收剑入鞘的陈嵊看向这个白日里在河边见过的少年,有些兴趣,特别是看着李扶摇手里甚至还提着一根木棍的时候,嘴角还更是有些笑意。

少女蛇妖青槐看着李扶摇,神情不变,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来,而那位延陵学宫的言先生,则是很快便想通了些东西,只不过看了看这个少年,也不曾开口。

提着一根木棍的李扶摇手臂微微颤抖,脸色有些发白,可他仍旧看着那位现在已经收剑的陈嵊。

深吸一口气,李扶摇往前走了一步。

陈嵊起了些其他兴致,看着这少年手里提着的那根木棍,笑着问道:“少年,你是那条蛇妖的朋友?可想好了为她丢了性命?”

李扶摇没有去看青槐,也没有去看言余,唯独只是盯着陈嵊,沉默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我听说剑士最是喜欢杀妖,可不知道先生是见妖便杀,还是要看过善恶再说出剑的事情?”

陈嵊笑了笑,“讲道理这件事,我向来不太擅长,不过想来,要在你这么个少年面前拔剑,总归要拿出个解释才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嵊转头看向言余,后者意会,很快便抱拳道:“这位前辈,此妖先后打伤我学宫两位夫子,之后被我学宫重伤,才逃窜至此,学宫命言余将其缉拿,哪知道此妖还有如此法器,幸得前辈出手,才没让此妖再度逞凶。”

陈嵊讥笑道:“你学宫两位夫子都打不过这样一个才入青丝境的小蛇妖,六千年了,到底是儒教都开始走下坡路了?”

言余苦笑不语,对于这么一个能一剑便斩落那条巨蟒的剑士,别说是他,延陵学宫也要郑重对待,哪里是他能够冒犯的。

李扶摇往青槐那边靠了靠,然后才出声道:“言先生,据我所知,应当是学宫先出手,然后青槐才出手自保的,如此一样,罪责其实不在青槐。”

李扶摇和青槐相处时日不短,自然是知道这段事情,只不过现如今对着陈嵊和言余说出这么句话,他最怕的是言余为了要将青槐置于死地,而反驳这件事,毕竟那位剑士最后是信他还是信言余,显然一目了然。

只不过很快李扶摇便发现自己这番担心是多余的,言余虽然脸色有些难看,但也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学宫中的两位夫子的确有些唐突了……”

陈嵊摆摆手,懒得听这些,也没有了再逗弄那个少年的心思,“算了,要是被山河之中的其他修士知道我陈嵊欺负一个才入青丝境的小妖,还不得笑掉了大牙,这条小妖我懒得管,不过你这小子倒是有点胆量,明明还未走上那条修行大路,又见过我出剑,居然还敢跟着来为那条小妖发声,这份胆气,虽说比不上我,但到底也是极为难得了。”

陈嵊这一番极为臭屁的说法,李扶摇充耳不闻,言余则是记下了陈嵊两个字,想着等回到学宫定要好好请教下学宫之中的夫子,毕竟这座山河的剑士不多,有这般修为的便更是凤毛麟角,出了这任何一位,都足以让三教中人记下。

李扶摇松了口气,转而去看言余,陈嵊既然没了出手的意思,那这场间便只有言余一人有危险了。

言余叹了口气,“刚才若不是前辈,言余早已命丧与此,既然如此,言余怎好再出手,那青槐姑娘与学宫之中的恩怨,一笔勾销便是,言余回到学宫,定然劝解学宫夫子放下此事。”

两人都说不打了,李扶摇心中大石便真的落地了,他走到青槐身旁,看着她好不容易才有些血色的脸庞再度变得煞白,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青槐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笨蛋。”

陈嵊没兴趣再去看这两个人腻歪,转身便要走,可才转身,便看到那少年其实一直盯着他腰间那柄剑。

陈嵊原本已经没有了兴致,可现如今不知道为何便想再和这少年聊几句。

“怎么,想看看?”

李扶摇摇摇头,他可不太想横生枝节。

陈嵊皱了皱眉,既然这少年拒绝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还要想走的时候,青槐却是一把将李扶摇推出,正好让李扶摇踉跄着身子来到了陈嵊身前。

“这家伙天资不错,险些被收进学宫,前辈不看看他是不是有练剑的资质?”

陈嵊不以为然,这座山河,适合成为三教修士的不知道有多少,可这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剑士的?

剑士凋零,除去实在是高手陨落太多,无数精妙剑术失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成为剑士远远要比成为其他修士难得多,可只要出现一个,被剑士发现,自然便是要将其领进剑道一途的。

李扶摇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陈嵊一把握住手腕。

片刻之后,李扶摇便发现这个邋遢至极的中年男人脸上居然有了些笑意。

言余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中年男人原本打算粗浅看上两眼便行,可才把手搭在李扶摇手腕片刻,便神色有些凝重,足足一炷香之后才把手收回去,然后这个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的中年男人舔了舔嘴唇,好似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他看向李扶摇,问道:“你是不是想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却不愿意去那座学宫?”

李扶摇极为认真的看向这个中年男人,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个嗯字。

那中年男人笑了,像花儿一般灿烂。

可是这种笑容,让李扶摇看着只觉得瘆得慌。

他笑着说道:“在延陵境内,你不愿意去那座学宫,便算是断了你的修行大路,那又想踏上那条大路,是不是得重新另辟蹊径,对不对?所以啊,是不是得好好想想其他的路。”

“……我是说,你要不要跟我学剑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的神色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敢在妖土杀一位境界在春秋境的恶妖的剑士,反倒是和郡城里街道旁那些神棍如出一辙。

听到这句话,言余已经忍不住要爆粗口,这李扶摇是他先见到的,他在这些时日也是每日在想着要怎么才能将李扶摇带去那座学宫,可这尚未有什么动作,居然便被一位剑士盯上了,更为让人难以接受的,那少年还真能学剑。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章上路

很多年之后,当少年李扶摇已经不是少年的时候,可当他站在某座孤峰上,想着那个领他走上剑道一途的那个男人的时候,依然会忍不住哑然失笑。

可现如今,李扶摇却得好好想想自己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到底有几分本事,以决定自己到底跟不跟他学剑。

昨日黄昏他在林中看见过陈嵊一剑便斩落那条巨蟒的头颅,更早些他在白鱼河河岸上见过陈嵊用柳叶所做的绳索,这两件事情都足以说明陈嵊不弱。

甚至是很强。

在清晨的晨光里,李扶摇坐在自己的小院屋檐下,在他身前,陈嵊看着这个少年,满脸都是笑意。

陈嵊看着李扶摇久久没有说话,便有些气急揉了揉李扶摇脑袋,没好气的说道:“你还要想什么,我是剑山这百年来出过最天才的两个剑士之一,不到百岁就能跻身朝暮境,这份天资,山河里有多少人比的上?你以为谁都能在我这个境界击杀一只春秋境的恶妖?”

李扶摇虽然知道一些山河修士的传闻,也知道不少,可对这剑士,其实知道的不多,三教主宰的山河之中,实际上这剑士真的便是相当于是要另辟蹊径了。

“小扶摇,你要知道,这山河之中,剑士本来就凋零,可为何不曾断了传承?除了有那座剑山之外,便是因为有那位剑仙支撑着现如今的局面,要不然,现如今剑士是否已经末路,不好说。”

“先前我说我是剑山近百年来最出色的两个天才剑士之一,那位剑仙便是这六千年来这山河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剑士,不是一两百年,而是整整六千年!”

“修士九境,三教修士走到最后一境沧海境便能称为圣人,而我剑士,走到最后一境便能称为剑仙!何为剑仙?便是一剑出时,圣人也要避其锋芒!”

“六千年前,这座山河之中剑士不少的时候,可是整整出了六位剑仙,要知道,现如今山河中最鼎盛的道教不过也才六位圣人,六位剑仙是何等意气风发,每位一剑都足以斩落万千星辰,当时我剑士一脉,便是这山河第一道统,三教修士都要对我剑士一脉礼让三分。”

“小扶摇,你资质还算是不错,不是说你修行资质不错,反倒是你修行资质很一般,但是要练剑的话,要走的远一些,天资这个东西,三教修士喜欢讲,咱们剑士喜欢讲,但相比较起来,我剑士一脉,天资普通的最后成为剑仙的也有之,但绝对不多,最后说上这么一句闲话,我剑士一脉为何能在同境之中一枝独秀?那便是剑道一途,比不上那修行大路坦荡,反倒是崎岖不已,步步难行。”

“对了,我提及的那位剑仙,你要记住他的名字,要不然便真是白练这剑了。”

“他叫朝青秋,是这六千年来山河之中的唯一一位剑仙。”

陈嵊一个人说了不少,可最后李扶摇除了将朝青秋三个字记下之后,好似并没有什么反应。

陈嵊站起身来,有些不可理喻的看着李扶摇,恼怒道:“小扶摇,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的,要不要跟我学剑,一句话的事情,想这么多干嘛?”

李扶摇有些疑惑的问道:“那我跟你学了剑之后,还用去那座剑山么?”

“当然要去,没登上过那座剑山,且又没有走下过那座剑山的剑士能算是什么剑士?就算是那位剑仙,也是从剑山里走出来的”陈嵊顿了顿,继续说道:“等你学了剑之后,再去那座剑山,到时候你把我的名字一说出来,哪里用得着担心什么其他的问题?”

陈嵊就好像一个街道旁那些算命的神棍一样,一步步要将李扶摇银袋子里的银子骗到手上,因此看起来就越发的不太正经。

好在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而在他身后,青槐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她看向李扶摇的眼神里,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

……

李扶摇开始学剑。

可学剑总归得要有剑才行,只不过面对着李扶摇的这个问题。

陈嵊仅仅是摇了摇头。

“剑山上多的是剑,登山之后选一柄便行。”

依着这位的说法,这山河之中,其他地方的剑哪里有剑山的好?而陈嵊自己,则是将自己才寻到的那柄白鱼剑,悬在了腰间。

对此,李扶摇脾气再好也翻了个白眼。

不去理会李扶摇的脸色,陈嵊平静道:“天底下的修士共分九境,最高的第九境称为沧海,也不知道是不是取自沧海桑田之意,总之修士走到此境,便已经是尽头,要是再想着往上爬,就算不上修士了,而是仙人。”

“只不过当年那场大战,把这座山河都打的破碎不堪,所以这六千年来,山河之中无人可成仙,自然也就不见仙人。”

陈嵊抬头感慨道:“山河六千年无仙啊。”

他在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在他身后,青槐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沧海境之下是登楼,这境界取自‘登得楼高处,方可观沧海’之意,你要是踏进这境界,山河之中除了圣人,只怕没几个人能要你小命。”

“春秋、朝暮、太清、青丝这四个境界依次递减,越到后面自然越差。”

“至于前三境,儒教是自省、道教参同、佛教菩提。各不相同,这三教修士只要将各自这第一境参悟,自然便可踏足青丝,倒是省去了一境一境攀升之苦。”

“咱们剑士一脉,后六境和修士相同,前三境却当真是三个境界,正意、宁神、剑气三境,都得去走,小扶摇,你可得注意了,前三境是剑士的最基础的东西,若没有走踏实了,日后便会越走越慢。”

李扶摇牢牢记住这些自己当年在洛阳城里不曾知道的东西,最后重重点头。

陈嵊呵呵一笑,大手一招,随手拿起一根木棍,看着李扶摇笑道:“所以小扶摇,现在咱们开始练剑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章那些星辰和风景

看过了书上描绘的风景和亲自去走上一遭到底是两个概念,所以当李扶摇真正从听说过到亲自去走过之后,便越发发现这条路的艰险之处,虽然是早有些心理上的准备,他也有些有些觉得意外。

陈嵊领他走上修行大路,准确来说,属于那条大路上的一条歧路,剑道一途在陈嵊自己看来都算是一条崎岖不堪的小路,因此在领李扶摇走上去的时候,并无如何吹嘘,只是告诉李扶摇,之后的岁月里,他在这条路上,会走得很困难。

到底有多困难,其实都在于自己的感受,所以这个问题,李扶摇很明智的没有开口相问。

因此在李扶摇答应走上那条路开始,陈嵊便一直在难为他。这个平日里看着很是随性的中年男人在教人练剑这件事上,显得很认真。

他让那个从不知道什么是练剑的少年,第一日在院子里挥剑刺一千次,李扶摇那条细小的胳膊哪里能够一日挥剑一千次之多,再加上那根木棍实在是不轻,因此从清晨到黄昏,也才堪堪刺出六百剑,陈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屋檐下看那个少年到底能不能刺完那一千剑。

很明显,没有。

一直到子时,都在咬牙坚持的少年也没有刺完那一千剑,反而是直挺挺的倒在了小院里,虽然最后还是爬起来继续挥着手中剑,但怎么看,都没有能刺完那一千剑。陈嵊没有说话,他只是让李扶摇刺上一千剑,没有说刺不完会如何,李扶摇也没有问,只是在尽力去挥动手中的剑。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这一对师徒,显得很是怪异。

至于第二日,陈嵊让李扶摇去走万里路,这很显然是个完不成的任务,可李扶摇到底还是将那跟木棍悬挂腰间,独自而行,走到子时,也不过百里。然后那个少年看了看天色,再转头回到小院,一来一还,两百里,他用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的不停行走,让李扶摇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可等到了第三日,他还是出现在了小院里。

陈嵊平时看着不正经,可到了真要教李扶摇练剑的时候,便显得异常沉默,他只是每日公布李扶摇需要做的,至于他做不做得到,他不管,也不说。

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到了第十五天,李扶摇终于栽倒在了小院里,爬不起身来,陈嵊才终于将李扶摇抱起,将他丢在床榻上,喂他吃了一颗黑色丹药。

在床边,陈嵊摸了摸李扶摇因为过度动作而变得僵硬的四肢,他总算是点了点头,山河之间的剑士,入门第一件事,不是去教他们如何用剑,反倒是告诉他们一个道理。

第一日刺不完一千剑,第二日也走不完一万里,乃至这十五日之内,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一日做完,这并不丢人,反倒是本该有的常态,有些事情,本来就不能完成,那做不完,又有什么关系?

陈嵊点头的原因不是李扶摇终于倒下了,而是李扶摇丝毫没有因为做不到而不做,反倒是去极力完成这些不可能完成的东西,最后倒下了,便是因此抽干了最后一丝精力。

正意两字,李扶摇貌似摸到了门槛。

尽力做可为之事,就算是不可为,那也要去试试。

这便是剑士的正意。

李扶摇没有听到陈嵊给他讲这个道理,但等他睁开眼之后,重新拿着剑站在那小院子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明白了很多。

有些事本就不用言明。

开始练剑的李扶摇所受的苦难远远不止如此,若是之前那十五日是陈嵊想着要他明白一个道理,后面的一月时光,便真是剑士的艰险前路,一点点在李扶摇前铺开。

好似一副锦绣画卷,缓缓展开。

但这过程之中绝对没有任何的舒适之感。

至于这些折磨,很快便让李扶摇忘了些其他东西,只不过在此期间,那位延陵学宫的言先生曾领着那小姑娘前来道别,只是李扶摇没有精力去理会,倒是陈嵊看着那小姑娘,若有所思,那位叫顾缘的小姑娘对于陈嵊的剑士身份也有些好奇,不过到底最后还是被言余领着离开此地,返回学宫。

李扶摇开始被陈嵊用剑气打磨身子。

那些锋利无比的剑气一丝一缕的侵入李扶摇的各处窍穴之中,如同一根根牛毛细针,一针一针的扎在他的身上,这个过程,让李扶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苦。

除此之外,再被这些剑气侵蚀的情况下,李扶摇还得带上那柄“剑”去院子里挥剑刺出去,刺骨的疼痛让他的脑子时刻保持着清醒,但也让他每刺一剑都极为困难。

以至于不过刺出那么几剑,便已经大汗淋漓。

这要是一般修士,万万不会在一踏足修行大路开始便如此艰苦,可李扶摇选择练剑,便只能默默承受下去。

他被折磨得甚至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自己要去做那种山河之中,唯有一剑的蠢剑士。

直到第二个月,到了冬末时节,再也没有李扶摇觉得有些春意的时候,李扶摇才微微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楚要轻了许多。

再低头看过自己的双手双腿,发现确实是要比之前要壮实不少,虽然看起来仍旧是清瘦,但李扶摇总觉得自己有些变化。

陈嵊这些日子话不多,这个男人不喜欢喝酒,但话实在是不少,只不过都不与李扶摇讲,只和青槐说上不少,李扶摇老老实实的练剑,偶尔在夜晚,他会和青槐两人坐在屋檐下看星辰,不知道陈嵊喜不喜欢,但李扶摇肯定是很喜欢的。

偶尔也会看看朝霞和晚霞,只不过这般时节,远远没有夏季的朝霞和晚霞好看。

练剑的前三个月过去之后,陈嵊的话才多了些,他时常与李扶摇讲讲北方那片妖土之中的事情,也常常给他讲那些三教圣人的事情,但讲的最多的,还是那位剑仙。

李扶摇可以听得出,那位剑仙,就是他要追逐的对象。

只不过才踏足正意的李扶摇这些时日除去听他闲聊,大多时候其实都是在打坐,他在内视自己灵府里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气机,将那些气机耐心引导到自己的经脉之中去,希冀能有一天将这气机驱使在体外,那个时候,气机尽数化为剑气,他便是这剑气境的剑士了。

陈嵊说,踏足剑气境,才算是真正走上了剑道一途。

至于李扶摇开口问他用了多少时日踏入剑气境的时候,陈嵊骄傲的笑道:“只用了一年。”

依着陈嵊自己来说,他便是这剑山百年难遇的天才,因此走得这般快也算是正常,可李扶摇不知道自己在剑道上的天资到底几何,因此也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时日。

只不过依着他现在连剑都不曾有过来看,肯定有些遥远。

……

……

又是一日黄昏后,结束一日课业的李扶摇一屁股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台阶上,盯着那些晚霞有些出神,陈嵊不知去向,青槐来到李扶摇身旁坐下,看着这个家伙,李扶摇咧嘴一笑,率先问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们妖族其实和剑士说不上友好,为什么还要我学剑?”

青槐冷淡道:“我以为你该想得通的。”

李扶摇有些诧异,“难不成真如我想的那般?”

青槐点点头,感叹道:“不是那般那还能是哪般?”

李扶摇有些无语,心里想着,原来你也是这般有烟火气的姑娘。

青槐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掏出一颗绿油油的珠子扔给李扶摇,“之前说好的。”

李扶摇接过那颗妖丹,问道:“这怎么用?”

青槐平淡道:“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吃了它,不过以你现在的境界,估计会爆体而亡。”

“……”

李扶摇没有说什么,心想着就算是不会爆体而亡他也不会服下这颗妖丹,境界这件事,陈嵊说的很直白,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假借外物终究不是个好路子,只不过既然是青槐送出的东西,李扶摇还是想留下来。

两人在台阶上坐的时间不短,很快便是满天星辰的时辰。

李扶摇抬头看了看那些星辰,心里想着这是你和我几个月之中第一次正经聊天,难不成不多聊聊?

可想是这样想,李扶摇还是不曾多说。

只不过青槐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春末梁溪那边有一场道会,我在这几日便要离开这个地方,前往梁溪,去挑战那位道种。”

对于这件事,李扶摇是知道的,因此他只是点头哦了一声,“你要小心些。”

很快李扶摇又试探问道:“你没有其他的什么要说了?”

青槐讥讽道:“你想听什么。”

李扶摇尴尬的摆摆手,“其实说起来,我就你这样一个朋友,自然是有些担忧你的。”

青槐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在远处,陈嵊正斜躺在一颗大柳树上,以他的境界,对于这小院里的情形当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对于这对少年少女,他觉得有些头疼,他摇摇头,喃喃道:“这傻徒弟。”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章离别

“李扶摇,我要去梁溪,只不过能与你同行至延陵边境,你收拾收拾,等几日便启程。”

第二日清晨,一觉睡醒的李扶摇才踏出房间,便看到青槐,后者平淡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是让李扶摇实在是有些吃惊。

只不过青槐没有说太多,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倒是陈嵊正坐在台阶上,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想了想,倒是很快便来到他身旁坐下。

陈嵊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费一大堆唾沫去讲透一个道理的老夫子,反而这位最擅长的事情,不是别的,偏偏是拿起剑杀妖或者杀人。

要不然为何有他一人一剑去斩杀那只春秋境大妖的事情?

所以当他李扶摇坐过来之后,陈嵊也没有藏着掖着,直白道:“你小子境界太低,一路上只怕你吃亏,正好那小姑娘也要去梁溪,正好顺路,让她带着你走一程便是,你在路途之中要好好练剑,最好在走到剑山之前便给我踏进剑气境去,要不然我倒是有些后悔收了你这么一个笨徒弟。”

李扶摇没有给出承诺,只是平静道:“尽量而为。”

陈嵊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少年,为何不像其他的少年那般骄傲且愚蠢,虽然这样的确很是愚蠢,但不得不说,有些时候这些蠢劲会让我觉得你这小子会在剑道上走得更远些。”

李扶摇对此只是沉默,对于练剑之初心,他的确没有那么纯粹,可却一点都不抵触。

陈嵊摆摆手,“罢了,这山河之中到处都是蠢剑士有什么好的,改变不了这局面,终究枉然。”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去拿起那根木棍子,继续开始练剑。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一日练剑结束。

才看过晚霞,便又坐在台阶上看星辰的李扶摇抱着那根木棍坐在台阶上,主动发问道:“真有剑士能一剑斩落星辰?”

陈嵊平静答道:“那是自然,六千年前有整整六位剑仙,每一个都能有这份修为,只不过现在,山河之中,只有一位了。”

李扶摇看着满天星辰不眨眼,笑着说道:“那位朝剑仙,既然是这六千年来最强的一位,怎么不曾流传过斩落星辰的事迹?”

陈嵊微嘲道:“斩落星辰不过只能让凡夫俗子们仰望,真要做大事,自然是去妖土斩杀大妖,你知道这位朝剑仙,可当真是去过妖土,斩杀过一尊大妖。为此,妖土将山河剑士列为必杀之人,可大抵也不敢太过分了,不敢遣派妖物来到山河之中,不然只怕那位剑仙便又要去妖土再杀一番。”

陈嵊说一半,留下一半话没有说透,那便是那位朝剑仙,当年曾放出过话来,若是这山河之中剑士断绝道统,那他就真要去儒教道教佛教门前分别走一遭,这句话当年掀起了无边风波,不少三教修士各自请求自家圣人出面好好教训一下那位剑仙,可三教圣人共计十二位,不曾有一位出声,更无一人出手,于是这座山河之中才清楚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三教圣人都不愿意招惹那位剑仙。

再加上那位剑仙在放出这句话之后,短短一年之间便进入妖土斩杀了一位大妖,更是让山河皆惊,要知道妖族大妖,境界修为便是和山河圣人一般,都是第九境的沧海修士。

有如此战力的朝青秋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众人,他说的话,不是开玩笑。

陈嵊忽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认真说道:“小扶摇,其实这座山河里的剑士总有些不受人待见,原因大抵便是山河修士都归于三教之中,偏偏咱们这一小撮人非要坚持己见,去练什么剑。可我练了这近百年来的剑了,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你虽然是才踏足这条路,可也别觉得咱们就低人一等,现在山河之中剑士凋零,说不定之后千年,这座山河便再度是风流剑士居多了,说不准的。”

李扶摇咧嘴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陈嵊站起身,这位腰间悬有一剑的中年男人轻声笑道:“这座山河里的剑士就算是再凋零又如何,咱们这些剑士的腰始终未弯,小扶摇,我倒是很是期待能看到你名扬山河的一天,要是有机会,站在那位朝剑仙身侧,那便是给我陈嵊大大涨了一回面子。”

李扶摇也是站起身,走出过几步,郑重其事对着陈嵊鞠了一躬。

“先生慢走。”

今日陈嵊说这么多,李扶摇自然而然是猜到他要离去,只不过要去何处,既然陈嵊没有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毕竟没有什么意义。

陈嵊平静道:“其实说起来,在朝暮境里,我还是挺年轻的,所以自然不会满足于如今这个境界,也许你我下次再相见,你这小子会是这山河之中不错的剑士,至于我,便是鼎鼎有名的剑仙了。”

李扶摇勾起嘴角,竖起大拇指,对于这位便宜师父,没什么好说的。

后者看到李扶摇这个样子,很受用。

陈嵊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青槐,“小姑娘,我这个便宜徒弟就交付给你了,你们分开之前,可要把他的小命给我看好了,我可不想,我陈嵊这辈子收第一个徒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小命丢掉了。”

青槐轻哼了一声,表示知晓。

陈嵊不再多说,悬剑而缓行。

走出小院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高声道:“山河之大,万物皆可容,唯独我辈剑士,不乞天怜,唯有一剑便足矣。”

这句话话音落下,李扶摇肉眼可见,陈嵊将腰间白鱼剑解下,随意扔向天空,然后他身形落在剑身上,御剑而去。

李扶摇看着陈嵊渐渐离去的身影,先是低声跟着念叨了一遍他之前说的那句话,最后笑了笑。

他抬头看了一眼在远处的青槐,后者冷哼道:“你要是真成了那种剑仙,我第一个先把你杀了,免得你之后为祸妖土。”

李扶摇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怎么清楚这位姑娘为何脾气这么差。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一章官道路遇一书生

陈嵊离去的第三日,李扶摇收拾好东西,关上了自家小院子的门。

站在院门前,背着一大包东西的李扶摇低声笑道:“可能之后都回不来了,以往总觉得这白鱼镇实在是有些小,走不了多久便能将镇子逛遍,现如今来看,还是有些舍不得。”

青槐空着手,没有理会他,只是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打量着这座小院子。

两人走出小半个时辰,便要堪堪走出镇口,李扶摇最后在晨光之中,转头好好看了看这座小镇,才转身而行。

白鱼镇外有条官道,是通向外面唯一的一条道路,因此这次出现,也选择的是这一条路,剑山在延陵和大余的边境交界处,而这个地方正好在大周北边,因此这一趟出行,李扶摇定好的路线便是一直往北走到大周边境,然后进入延陵境内,之后转而一直往东,直往那座剑山,而到了大余和延陵的边境,青槐还要穿过大余,才能走到梁溪。

之前对于那位道种,李扶摇只不过在青槐的只言片语得以知晓一些微末,后来陈嵊专门提起过那位道种,说的多了些,李扶摇牢牢记住了不少,青槐终究是山河之外的妖,比不上陈嵊对于这座山河的了解程度。

可对于那位道种了解的越多,李扶摇便越觉得那女人真是个妖孽,自然而然对于青槐所说的要前去挑战她便显得有些担心,只不过倒也知道青槐不想听这些,李扶摇很明智的没有去提及。

离白鱼镇远了些,便见到了些不一样的风景,不仅仅是这相隔数里便能在官道旁见到一次的茶酒铺子,还有别的许多未曾见过的新面孔。

期间他们两人甚至见到了一小队骑卒在官道上纵马疾驰,李扶摇对此见怪不怪,反倒是青槐有些好奇。

背着包裹走在青槐身旁的李扶摇轻声说道:“咱们那位大周皇帝,尽管是坐拥大周这么一个弹丸之地,但野心一点都不小,这些年已经发动了不少战事,听说周边的鲁国,疆土已经被大周占去了一大半,说不定就是今年,鲁国便要彻底亡国。真不知道,这位大周皇帝要是做了延陵的皇帝,是不是会发动战争征伐大余和梁溪。”

青槐摇摇头,平静道:“小国相争,无非便是用人命前来堆出胜负,延陵和梁溪背后自有儒道两教,这真要争,便是争两教修士的胜负,要是一方彻底展现出劣势,难保那两教之中的圣人不会出手,到时候圣人相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扶摇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了之前陈嵊说过的那番话,说是这山河六千年无人成仙大抵就跟这座山河被打破碎了有关,这要是圣人再出手,难不成便直接将这座山河打沉?

青槐不再去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不是周人,为何说咱们那位大周皇帝?”

李扶摇摊了摊手,表示不知。

青槐不再说话,只是继续赶路。

两人沿着官道而行,期间走过一座小镇,也只是让李扶摇去买了些干粮,并不曾入镇,依着青槐来说,这座小镇有些不干净。

离那座小镇远了些,李扶摇才小心翼翼问道:“真有山精野怪?”

青槐一如既往的把手上抱在胸前,平静道:“山精野怪倒也没有,只是你该知道,这座山河除去山精野怪之外,还有孤魂野鬼。”

李扶摇在白鱼镇这些年生,靠的便是说书为生,对于那些女鬼勾搭书生的故事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自然是十分熟稔,只不过之前他只是知晓,这山河之中有妖,可不曾觉得真有鬼。

青槐耐着性子解释道:“妖修怎么说也是修士,在那条大路上也能走到尽头,可这些孤魂野鬼倒也说不上是修士了,不过是因为人死后因为某些原因执念不散,没有及时消散在山河之中而已,这种形态下的孤魂野鬼不仅怕极了阳光,就连害人都难,也只不过能吓吓人罢了,当然,偶有机缘的,倒是能继续走下去,不过最后还不是要借尸还魂,不然走不到那条大路尽头。”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要不要咱们去看看?”

青槐面无表情的说道:“可以,反正最多只能和你同行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便要全速前往梁溪,你要是不担心能不能走到剑山,便去看看也无事。”

听到青槐这么个说法,李扶摇很快便坚定的说道:“继续赶路要紧。”

对此,青槐只是嘴角微微翘起。

……

……

继续赶路,但其实也不过才走了小半日,李扶摇便在一处相对而言有些偏僻的官道旁碰见一个打扮寒酸的年轻书生,这不过这书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抱着有本书便算了,身后竟然还背着一把柴刀。

见着李扶摇和青槐的时候,这个长相清秀,身材修长的年轻书生正在一块大青石上休息,看到李扶摇过来,这书生蹭的一下子便站起身来,拦在了李扶摇身前。

这一下子,还让李扶摇有些意外,觉着难不成这位也是专门打劫的绿林好汉?

只不过很快,那书生便郑重的对李扶摇行过一礼,问道:“这位公子,可曾知道茱萸镇离此地还有多远?”

听得茱萸镇这三个字,李扶摇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不因为别的,那茱萸镇便是之前青槐说过的那个不干净的小镇子。

李扶摇沉默了片刻,问道:“公子要去茱萸镇作甚?”

那年轻书生听过李扶摇这个问法,很快脸上便露出笑意,“这么说,公子定然是知道茱萸镇在何处了,那公子可否领着我一同前去?”

李扶摇不说话,只是在看着他。

那书生想起之前李扶摇的问话,于是很快便直起腰,一本正经的开口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这趟前往茱萸镇不为别的,乃是去抢亲的!”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看了看那年轻书生身后背着的那把柴刀,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公子要去抢亲?”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二章女子

那年轻书生要去的是那座不干净的茱萸镇,这让李扶摇脸色有些不自然好在最后是青槐生出了些兴趣,这才折返路途前往那座茱萸镇,一路上,那年轻书生明显兴致不低,絮絮叨叨说了一路,正好也让李扶摇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年轻书生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本来两人是互相爱慕,早已经约定等到书生赴京赶考回来便成亲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等书生离乡之后,那女子便远嫁到了这茱萸镇,书生考试归来,得知这件事,这便提了柴刀,准备来茱萸镇抢亲。

说到这里,李扶摇实在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书生,只不过因为他让青槐停下脚步转而去向茱萸镇这件事,李扶摇还是觉得有些不太高兴。

路途不长,一行三人很快便要临近那座茱萸镇,因为青槐想看看那抢亲到底是如何抢法,李扶摇也不能让这书生一人便进镇去,打量了下这茱萸镇的风貌,李扶摇看着那个书生疑惑问道:“黄公子,你这就带一柄柴刀,真能抢下新娘子?”

原名叫做黄近的年轻书生握紧手里的书,悻悻然开口,“到底还是要是能够讲道理是最好不过,要是对方不听道理,那动手便是。”

李扶摇看着这家伙就连说狠话都只是握紧手中书本的样子,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倒是青槐轻声笑道:“要是到时候真是你有道理些,我替你做一回主就是。”

听到这句话,黄近连忙摆手,“这本就就是黄近的自身事,如何胆敢拖累姑娘。”

对此,李扶摇摇摇头,青槐不为所动。

一行三人进得茱萸镇,穿过街道,一路缓行,黄近一路问起那座宅子的方位,总算是在小半时辰之后,三人来到一座坐落在小镇西北的小巷里的宅子前,小巷清幽,走到尽头便是那座黄近要找的宅子,三人走到宅子前,依稀可见那宅子门口仍旧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很明显,这座宅子才办完喜事并无多久,黄近站在宅子大门前,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到底是一辈子都在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哪里做过抢亲这样的粗鲁举动,哪怕那女子是他心心念念十数年的女子,这到了临门一脚,也实在是有些犹豫。

李扶摇看得有些无聊,倒是青槐兴致极高,因此并不催促,一直在看那黄近在门前转悠,可半盏茶功夫过去了,黄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最后竟然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李扶摇站了半天也有些累了,也走了过去坐在黄近身侧,坐在他身侧,李扶摇试探着问道:“你在怕什么?”

黄近脸色微微有些潮红,他担忧道:“若是她其实并不反对这门亲事,甚至还有几分乐意,我这么贸贸然来寻她,她之后在夫家的日子,说不定要受人指指点点,说尽闲话,到时候反倒是我害了她。”

李扶摇努努嘴,劝解道:“那你回去吧,反正她也过得挺好的。”

黄近惊异道:“公子如何知道她过得好?”

李扶摇反问道:“那你又如何知道她乐意这门亲事?”

黄近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依着李扶摇这些年在酒楼说书的经历,讲道理,还真没几个人能讲得过他的。

可明显是陷入纠结之中的黄近始终不曾起身,李扶摇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青槐。

青槐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在妖……我们家乡那边,男子和女子相爱,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若是有一日其中一人不得不被迫嫁了别人,或许是娶了其他人。另外一人自然可以不闻不问,只不过我们那边的人性子有些暴烈,遇到这种事,多半都是要出手的。”

黄近抬起头,看向青槐,李扶摇也站起身来,讥讽道:“行了,读过这么多书,满脑子都是圣贤道理,哪里还有什么胆气。”

黄近涨红了脸,很快便站起身,要去敲那座宅子的门。

李扶摇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来到青槐身侧,好奇问道:“你们那边真有这么个事?”

青槐摇摇头。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得嘞,我就知道你这是瞎说的。

“不过,当年的确发生过这么一件事,要不然我也不会想来看看你们这边是怎么抢亲的。”

青槐一脸平静。

李扶摇一脸无奈,这个出身不凡的少女,说些话都尽是云里雾里的。

那边,鼓起勇气去敲那座宅子的门的黄近才敲第一下,门内便有女子推门而出,见到黄近,那个明显是才为新妇的女子皱了皱眉头,“黄近,你怎么来了?”

原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黄近看到女子这么一副神态,便一下子没了精神,他低着头苦涩解释道:“我进京赶考归来,听说你嫁人了,便想着来看看。”

女子瞥了一眼他背后背着的柴刀,再转头看过他这一身寒酸的衣物,眼里尽是嫌弃的神色,她靠在大门一侧,冷淡道:“既然看也看过了,还呆着作甚?”

黄近哦了一声,失魂落魄的转身,那女子看似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关了门,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大,让这个年轻书生直接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台阶上。

黄近一脸的失魂落魄。

李扶摇不得不又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背着的柴刀,不说话。

黄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便抽了抽鼻子,“年少时候还未离乡,与她相识她便说过要和我一辈子不离不弃的,这走过数年,也没觉得情意淡了几分,可为何她便这般对我?”

李扶摇轻声道:“不好说。”

黄近转头看向李扶摇,看得时间长了,李扶摇才平静说道:“与你相识的时候,你自然也是清贫,她也不曾见过除去清贫之外的日子,所以就像一个人没有见过金子,自然便觉得银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见过金子之后,再回来让她抱着银子,你觉得可能么,再说了,其实你连银子都算不上,可能就是一枚铜板而已,你应当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赴京赶考。”

黄近叹了口气,“读过这许多年书,其实连文章作的也是极差,这番入京赶考十有八九也是落榜,她另嫁他人也可,至少不用跟着我吃苦了。”

李扶摇吐了口浊气,轻声道:“要是我遭遇你这般境地,大抵做不到你这么洒脱,就算是找不回她的心,至少也要把那男子拉出来打上这么一顿的。”

黄近无奈道:“可我肯定打不过的。”

李扶摇摇摇头,这就爱莫能助了。

坐在台阶上,他和黄近一番言谈,尽数都传入青槐耳中,她就站在远处,不曾多言,等到两人都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才踏上台阶,来到那座宅子门前,看着大门,伸手一推,整座大门轰然而碎。

李扶摇蓦然转头,不知所以。

而那黄近则是目瞪口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三章红衣女鬼

任谁来看,这动辄便破人府邸大门都算不上是什么小事,一座府门便是一家人的脸面,让人脸面被辱,怎么来看,那家人都不会对此有什么好脸色。

可现如今的发生的事情却是青槐不仅破了这座宅子的府门,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进去了,而那座看起来规模不算小的宅子竟然并无一人出来阻止。

李扶摇顿了顿,看着青槐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赶忙起身,小跑两步跟上她,青槐说过这座茱萸镇不太干净,他可不太敢离她太远。

只不过转头看了一眼呆坐在台阶上的黄近,李扶摇很快将他一把拉起,跟着青槐走进那座宅子。

疾行几步,穿过一条不算是太长的小路,李扶摇总算在一处凉亭前看到青槐的背影,李扶摇松了口气,停下脚步,黄近喘了两口气,小声问道:“李公子,这位青槐姑娘还是江湖武夫?”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只是不确定说道:“应该算是吧。”

黄近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对于大周的这些江湖武夫,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就连每年大周在少梁城之中的科举考试,除去文试之外,尚有武试这一项,大周的武试虽然多考兵法,但最后还是要在比一比武功的,再加上大周尚武,那位皇帝陛下除去连年征战之外,就连带着大周民俗都有些开放,在少梁城中,一言不合便当街决斗的事情不在少数,自己在少梁城待的时日不长,但总归是也看过几起,可这总归若是要出手,也该有个什么由头,可青槐姑娘想来是和这座宅子里的人家应当是没有恩仇的,怎么动辄便破人大门?

李扶摇似乎是知道黄近在想些什么,很快便解释道:“她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

黄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反倒是抬头望青槐望去,李扶摇走过几步,来到青槐身边,有些不解的说道:“按理说你又不是这山河之中的人,哪里能跟这座宅子里的人们结上仇怨,就算是觉得那女子有些做的不妥当,你想替黄近出头,可也不用这么暴躁,你一出手便毁了人家大门,这不就和当着众人的面扇人耳光那般么,这么行事可不太好。”

李扶摇看似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可青槐似乎不为所动,她就这般站在凉亭下,既不转头看李扶摇,也不张口。

李扶摇离她近了不少,此刻才觉得有些寒意,他把手臂微微往青槐身边靠了靠,才发现青槐竟然浑身都散发出一股子寒气。

“你……不是人!”

青槐自然不是人,可这一位明显既不是青槐,也不是人。

在这茱萸镇里,不是人,那自然是鬼了。

李扶摇往后退了一大步,此刻那“青槐”才转过身来,李扶摇定睛一看,这哪里是青槐,明明是之前在府门口的那个女子。

只不过比起来之前,现如今这女子脸色惨白,哪里还像是个人。

李扶摇咽了口口水,转头看了一眼黄近,小心翼翼的说道:“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赶你走了。”

黄近不明所以,还想着要走上前去,若不是被李扶摇死死拉住,他甚至还想去抱抱那女子。

那女子缓缓开口,“黄近,你还喜欢我么?”

黄近一时间哑口无言。

倒是李扶摇眼疾手快,把这家伙身后的柴刀抓在手上,感受着灵府里那些不多的气机,微微安心,想着之前青槐说过的这些孤魂野鬼并无多厉害,不由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来看,肯定是有故事的,可要是故事讲完了,能不能放我们走?”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看着黄近。

黄近忽然露出个灿烂笑脸,“喜欢,怎么不喜欢,你不管变成了什么我都喜欢啊。”

女子有刹那失神,好似有些神情恍惚,她站在凉亭下,一身衣衫变作了红色嫁衣,看着黄近,流着泪说道:“爹在赌坊输了钱,于是便把我卖到了这里,我知道你去京城赶考了,你会回来的,可我等不到了,被卖过来之后,很快就要成亲,就要入洞房,可是我不愿意嫁给他,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可我没有办法……所以我就在那当晚自尽了。”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这鬼气森森的宅子,疑惑问道:“所以他们也死了?”

女子仍旧在哭,她低声哭泣道:“我能怎么办?”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倒是黄近看着一身嫁衣的女子,脸上尽是不忍之色,他轻声道:“荷华,苦了你了。”

女子越是泪如雨下,黄近便越是有些不忍,他抬脚向她走去,很快便来到她身前,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黄近安慰道:“别怕,现在我来了,别怕了。”

女子泣不成声,但还是把头靠在了黄近的肩膀上,这幅场景到底任谁来看,都是极为让人感叹,可李扶摇却没有半点松懈,反倒是觉得有些不对。

因此到现在,青槐都还不见踪影。

李扶摇向四周望去,仍旧还未看到青槐的影踪。

他握紧了手里的柴刀,转头时,却正好看到那女子靠在黄近耳畔耳语,离得太远,他没有听到是什么,可黄近却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其实是在温柔的问黄近,“我都死了,你不来陪我么?”

黄近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李扶摇便能看到那一身嫁衣的女子脸色忽然变得极为狰狞,然后她咬牙切齿的说出了一句话。

这一下,李扶摇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在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李扶摇握着柴刀便一刀劈向那红衣女鬼,顺带着一把将黄近扯回来,要不然这家伙,说不定就要命丧当场。

黄近跌坐在地上,李扶摇看着一刀没有劈中的红衣女鬼。

微微皱着眉头。

红衣女鬼凄厉大笑,“我早说了,天下男子都是负心汉,你为何不信?”

她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李扶摇和黄近来说,只不过是对谁来说的,李扶摇却并不关心,他现在只关心青槐到哪里去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四章山河第一关

其实很显然,黄近绝对不是个负心汉,甚至上说不上是个坏男人,他读过这么些年书,为得是出人头地,但为何要出人头地,究其根本还是为了面前这位红衣女鬼,想让她嫁过门来之后过得更好一些。

因此,黄近能够提起平日里都未拿起过的柴刀前来茱萸镇抢亲,读书人提刀这件事不常见,但黄近为了这女子自然是可以不顾这件事的,只不过在面临生死这件事上,虽说黄近很有可能愿意赴死,可当有人突兀发问的时候,怎么看来都会有些害怕,所以当时他摇头这件事,其实怪不得他。

只不过女子尚且不喜欢讲道理,这女鬼想来也是更不喜欢。

李扶摇握住手里的柴刀,看着那个现如今脸色已经变得极为狰狞的女鬼,小心翼翼踢了踢黄近的后背,后者回神之后,却没有起身,只是盯着那红衣女鬼,一脸的不可置信,“荷华,你为何会想到要杀我?”

李扶摇被黄近的这个白痴问题一惊,翻了个白眼,心想着这女鬼要杀人,还要讲什么道理?

那一身鲜红嫁衣的女鬼盯着黄近,冷笑不止,“天底下的负心汉都该死,你如此,他也如此。”

平白无故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李扶摇冷着脸,只是平静道:“死不死的,哪里是你说了算的。”

黄近盯着那红衣女鬼看了许久,笃定的说道:“你不是荷华。”

李扶摇没有去问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类白痴问题,只是挑眉问道:“那你还挡在我身前作甚?”

黄近有些委屈的看着李扶摇,“这总要问清楚荷华的下落才行啊。”

李扶摇不言不语,只是将黄近从自己身前扒开,看向那个眼里除了漠然再找不出什么其他情感的红衣女鬼,认真的说道:“你既然不是她,那就没什么其他好说的,这一架躲不过去了,打完之后我还有些其他事情。”

李扶摇口中的其他事情,自然便是去找青槐,这位妖土的天才少女自从入了这座宅子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李扶摇虽说隐隐觉着青槐不会被这座宅子里的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给难为住,可不见她,仍旧是觉得有些不安心。

只不过现如今很明显,要是不把那位红衣女鬼给解决点,他不但去找不了青槐,甚至性命都会丢在这里。

李扶摇握着柴刀的手掌有些发白,整个人精神高度集中,他虽然跟着那位境界高深的陈嵊学过这好几个月的剑,也踏入了剑士的第一境正意,可显然,他在白鱼镇里,没有条件也没有可能会进行过生死相搏,至于陈嵊,这么一个朝暮境的剑士,随意一剑便能将江河断流,哪里会做李扶摇的陪练。

所以这场架,算是李扶摇踏上修行大路的第一场架,对他来说尤为重要,这个重要二字,不是说对他修为境界上的裨益,而是要真是输了,恐怕这便要丢下小命了。

为活着而战,自然便显得尤为重要。

因此当握紧那把柴刀之后,李扶摇一条腿微微弯曲,另外一条向前踏了一小步,仅仅片刻,那弯曲的一条腿蓦然发力,在地面上使劲一蹬,整个人腾空一丈,手中柴刀狠狠的向下劈下,那红衣女鬼收起嘴角的那抹冷笑,一身鲜红嫁衣在这一刻忽然好似有风拂过那般,微微后退,想着便要躲过那一刀,李扶摇的这一刀挥下之后,不等去势尽消,便手腕一抖,转劈为刺,直捣女鬼心口,女鬼寒声道:“小娃子年纪不大,可心肠却是这般歹毒。”

李扶摇没空和她废话,一刀刺出之后,灵府里的气机便沿着手臂上的经脉而出,好似大江入海一般汇入刀身上,他境界低微,万万达不到剑气外放的境界,可这些气机蔓延在刀身上时,便变成了刺目白光,李扶摇一刀再挥出的时候,白芒大涨,身后的黄近已经几乎睁不开眼睛。

红衣女鬼用衣袖遮住半张脸,讥讽道:“在这种偏远之地能遇到个踏上修行大路的修士,也算难得,可你真当我是一般孤魂野鬼?”

李扶摇咬牙前行,一刀递出,就要破开那身嫁衣,可那红衣女鬼只是微微后撤半步,一只雪白的手掌搭在刀身上,顿时李扶摇便觉得手上这把柴刀重若千斤。

微微一怔,手中柴刀竟要脱手。

李扶摇死死握住手里柴刀,虎口迸血也不顾。

他艰难抽刀后侧,将这把柴刀抽离那女子手中。

红衣女鬼惨白的脸上的全然是讥讽,“才第一趟出门吧,可惜了,就要是你最后一趟游历山河了。”

李扶摇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还是平静开口说道:“还是之前那句话,死不死的,哪里是你说了算的。”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蓦然前冲,大步踏过凉亭,似而决绝的舍命一搏,可就在整个人快要来到红衣女鬼身前的时候,他忽然止住脚步,一刀向上挑去,刀身尚且离红衣女鬼还有半寸,倒是不知道这是为何。

这么一个微妙举动,倒是让那红衣女鬼微微失神,她惊道:“你不是三教修士?!”

李扶摇没有理会,刀尖摇摇指向红衣女鬼鼻尖。

然后一咬牙,灵府之中的残留气机全部呼啸而出,惹得一道白光在刀尖炸开,分外夺目!

红衣女鬼皱眉后退,背靠那座假山,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提了把柴刀的少年。

李扶摇这道白光炸开之后既然没有能伤得到那红衣女鬼,便说明他再没有其他的手段,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的李扶摇第一次发现这座山山河远远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险恶许多。

在他身后的黄近对于两人之间的打斗早已经看的目瞪口呆,现在李扶摇停下,他倒也知道这是李扶摇落了下风,只不过他这一介弱书生,实在是也帮不了什么忙,因此光是着急,其实也没有什么作用。

李扶摇忽然抬头,咧了咧嘴。

因为隐约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句。

那人是在说笨蛋。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五章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处小巷深处的宅子某处屋顶上,一入这座宅子之中便消失不见踪影的青槐正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那处凉亭,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有个穿着布裙,脸色泛白,但神情恬静的女子,大白天依然撑着一把油纸伞,将自己玩玩全全遮挡进了伞下,此刻她正坐在青槐身旁,陪着这位青衣少女在屋顶枯坐。

刚才青槐出声喊出一句笨蛋之后,这个原名叫做荷华的女子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此刻见青槐喊过笨蛋之后仍旧没有离去的打算,便有些疑惑的问道:“青槐姑娘,怎么还不去帮他?”

青槐神情平淡,“总要让他见识过这座山河的险恶之处才行,要不然这么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人,去了外面,还不得被人吃干抹净了?”

荷华捂嘴轻笑,心想着青槐姑娘你看着也不大,怎么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

青槐转过头看了看荷华,不解的问道:“刚才打赌的时候,你为何这么笃定?”

“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可能发生的结果了,我和黄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当时嫁过来的时候我便知晓他会来找我,既然都来了,怎么都不会因为我现在变成鬼了就嫌弃我的,倒是我,之后肯定怎么都不该耽误他了。”说起黄近,荷华眼神温柔。

“其实荔枝姐姐也不算是坏人,要不是她被人伤得太深,怨念太重,本来都可以去投胎了,现在走不出这座宅子,也投不了胎,其实很可怜的。”

青槐问道:“她把你都害了,你还不怨她?”

荷华摇摇头,神情平静。

青槐默然无语,对于这男女之间的情爱,其实她不太懂,在妖土那边,她也不曾见过父亲有过多在意娘亲,娘亲偶尔提起父亲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般温柔,父亲是妖土那边声名赫赫的人物,娘亲虽然并不像父亲那般,有这么大的名头,但其实也不是一般人,这次离家之时,父亲知道此事,倒也没有拦着,只是嘱咐了两句,倒是娘亲,虽说眉目之中有些担忧,可也不曾多说,思来想去,可能也只有这种普通人才对情爱两字始终放不下吧?

青槐忽然开口说道:“我只是答应了那家伙的师父,要把他带到延陵和大余边境,再加上他救过我一命,要不然,哪里会正眼看他。”

荷华不知道延陵是什么地方,至于大余便更是不知道了,像她这种一方小国百姓,这辈子连京城都不曾去过,哪里还知道这山河之中还有更广阔的地方,因此对于青槐这句话,她不曾应和,只是心里想着青槐姑娘肯定是心口不一。

这屋顶上的一妖一鬼各自心里都有些想法,可又都没有说话。

布裙女子忽然站起身,轻声说道:“青槐姑娘,等会我就走了,你不要告诉他。”

青槐点点头之后还是问道:“不再看看他?”

布裙女子摇头,笑容干净。

青槐不再多说,只是站起身来,一步跨下屋顶,来到那座凉亭外的假山上,看着喘着粗气的李扶摇和那站在原地张望的红衣女鬼。

当一身青衣的青槐来到场间,李扶摇这才松了口气,他此时的心情大抵又不是说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是觉得能见到青槐的安心。

青槐站在假山上,看着李扶摇问道:“怎么样,这次我救过你之后,是不是就要扯平了。”

李扶摇苦笑不语。

青槐却知道,有些东西哪里是说扯平便真的扯平的。

那红衣女鬼现如今看着这个显然不普通的少女,眼里有些忌惮,可也没有急着出手,她仰起头,看着青槐,神情漠然。

青槐平静道:“我不太喜欢有人这么看我。”

话音落下,青槐微微伸手,一缕气机从衣袖飘出,很快便变成一条绿色丝线,仅仅眨眼间,便如同一条绳索一般将红衣女鬼束缚住。

青槐走下假山,没有去看她,只是一边走一边说道:“孤魂野鬼。”

红衣女鬼面目狰狞,不断挣扎,可不管怎么挣扎,始终是挣脱不开那条看似细长的绿丝线。

青槐来到李扶摇身旁,瞥了他崩开的虎口,轻声说道:“想让你看看这山河险恶,顺便替陈嵊教你点东西,怨不怨我?”

李扶摇咧了咧嘴,干笑道:“哪里会怨你。”

青槐点头,“很好,要是你说怨我,我今天肯定要把你揍成猪头。”

李扶摇愕然。

青槐看向黄近,“你知道她不是她,所以我杀她,你有没有意见?”

黄近微微出神,可片刻之后便回神问道:“荷华在哪里?”

青槐平静道:“早已经投胎去了,这女鬼被这座宅子里的人家误以为与外人有染,便将其投入井中,生生溺死在其中,可她怨念不散,故而魂魄不散,成一野鬼,报复此人家,整座宅子里的人尽数死去,她虽说与此事无关,但也被牵连,也死了。也不是人人死后都可成鬼的,因此她早已去投胎了,你见不到她了。”

这个读过半辈子书的读书人哦了一声,显得很沮丧,他小声问道:“能不能再让我看看她?”

青槐不说话,表示默许。

黄近抹了把脸,想要再去看看那红衣女鬼,却发现那女鬼面容早已变成了另外一张脸,虽说都是女子,可却是天壤之别。

黄近低着头,笑了笑,“可以了。”

青槐转过头,看向那面目狰狞的红衣女鬼,平静道:“你被束缚在这座宅子里,走不得,也成不了其他气候,我不是什么好人,最后还是让你再选一次,是结束还是继续一个人呆在此地?”

红衣女鬼脸上的狰狞之色不再,复归平淡。

她凄凉一笑,“仙师真能了结我的痛苦?”

青槐轻轻点头。

红衣女鬼沉默了片刻,最后轻声道:“仙师动手吧。”

青槐微微屈指。

那红衣女鬼身上的绿丝线开始游走,红衣女鬼脸色反倒是显得极为淡然,黄近踉跄两步,来到红衣女鬼身前,不甘心的问道:“荷华她真的走了?”

红衣女鬼疑惑问道:“你真还想着她?”

黄近狠狠点头。

红衣女鬼的身躯已经开始渐渐消散,可她却是低头喃喃道:“这世上真的还有好男子?”

说完这句话,红衣女鬼便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黄近伸出手,复而又很快收回来,他喃喃道:“你不是她啊。”

青槐平静转身,只说了一个字,“走。”

李扶摇收起来那把柴刀,丢给黄近,揉了揉胸口,跟着青槐向府外走去。

留下黄近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这位胆大到敢提刀来抢亲的读书人忽然泪如雨下,一发不可收拾。

在青槐面前他没哭,在李扶摇面前他也没有哭,可等无人时,黄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他任由眼泪滑过脸庞,不去擦拭,就这样呆站在原地。

这座宅子里很快便只有一个读书人的轻声呜咽声。

在远处,黄近注定看不见的地方,李扶摇和青槐站在远处看着黄近,李扶摇问道:“那叫荷华的女子应当还在吧?”

青槐转头,看了李扶摇一眼。

李扶摇摆摆手,“只不过那女子身死肯定是真的。”

青槐讥笑道:“想不到你一点都不笨。”

“若不是你见过了那女子,要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李扶摇说了这么一句话,算是当作解释。

青槐忽然问道:“李扶摇,你说,这男女之间痴缠一事,到底是好是坏?”

“怎么说?”李扶摇一挑眉。

“自然是修行之事。”青槐一脸理所当然。

李扶摇不确定的说道:“陈嵊没有说这情爱之事影响修行啊。”

青槐讥讽道:“你那便宜师父倒是不在乎。”

李扶摇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远处,有个撑伞的女子正在远处看着黄近。

李扶摇努嘴,“这就是那位女子了。”

青槐没有搭话,只是看向那女子。

撑伞的女子在远处看着黄近,无声泪流。

良久之后,女子从伞下伸出手,可惜那只手才伸出伞下,便好似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般,开始泛起白烟。

女子好似不觉,反倒是将伞直接扔开,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可仍旧没有往前走过哪怕一步。

肉眼可见,那女子身躯开始渐渐化为白烟。

黄近仍旧是呆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等到女子身躯已经完全消散之时,黄近福至心灵,蓦然转头,可身后空空荡荡,除去一把伞之外,哪里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黄近走过去,捡起那把伞。

收好抱在怀中。

这把伞分明便是他送出去的东西。

他开始四周张望。

仍旧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最后黄近才低声道:“你怕我伤心,所以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我?”

没人回答他,可他却点了点头。

他站在伞旁,张开手,好似是想把某人拥入怀中。

而那个位置正好是之前那女子站的地方。

李扶摇没来由的想起了半句前贤诗句,“遍插茱萸少一人。”

明明是知道那诗句是那位前贤的思乡诗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觉得很应景。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六章人世乱如麻,浮沉之间

离开茱萸镇继续北上,这几日黄近很明显情绪很低落,出了那座宅子之后,黄近没有再背着那把柴刀,换成了那把伞,而柴刀便到了李扶摇身后。

作为一个剑士,虽说在陈嵊看来,李扶摇这种剑士显得很不入流,可怎么也算是个剑士,此刻背着一把柴刀,怎么都显得有些滑稽,不过李扶摇对于这把陪他一起打过人生中的第一场架的柴刀还是有些特别的情绪,因此也就没有说什么。

一行两人变为一行三人行走在官道上,黄近走在最后,脚步不慢,可是仍旧不曾抬头,这位读书人今年在少梁城那次科举考试才考过一门便因为得知那女子出嫁的消息便舍弃了后面几门考试而急匆匆返乡,按照大周的律例,这往后至少十年,黄近都无法在参加科举考试,若不是当时的考官知道这位读书人要去做什么,说不定现如今便不仅仅是取消科举考试资格那么简单了,这趟返乡之后,黄近要想靠参加科举出人头地这条路已经断绝,以后要想有些什么作为,都要另寻他路了。

走过一日光景,来到一条岔路前,黄近才停下脚步,朝着李扶摇喊了一句,后者转过头,看向黄近。

黄近小跑两步,来到李扶摇身前,看着这个比他还要小出几岁的少年,由衷说道:“李公子,便在此地作别了,在茱萸镇时,李公子救过黄近的性命,日后若是有麻烦,恰好黄近又能解决的,知会黄近一声,黄近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黄近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忽然便觉得有些窘迫。

李扶摇拍了拍那把柴刀刀柄,笑着说道:“这把柴刀我用着很顺手,就不还你了,两清了。”

黄近微微一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扶摇随口问道:“这趟返乡之后要做什么,还是读书?”

黄近摇摇头,平静道:“儒家先贤的那位夫子曾有过周游列国的举动,在下虽然一介白衣,但仍旧觉得心神向往之,这番回乡之后,安顿好家中长辈,便想效仿那位夫子到处走走看看。”

李扶摇倒也知道黄近口中的儒家先贤虽说也是儒教门下,但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群读书人而已,并无修士,只不过当年那位架牛车便能周游列国的儒家读书人,可当真并非是孑然一身,若不是有儒教修士暗中相助,一贫弱读书人,哪里能走这么远,现如今黄近想要效仿,倒是不容易。

只不过李扶摇思索了片刻,只是点点头,“路途遥远,黄兄自己珍重。”

黄近一笑置之。

他朝李扶摇一拱手之后,转头看向青槐,对着青槐道:“姑娘当真是当得起女侠两字。”

青槐不为所动。

这位读书人自始至终都还以为青槐只是那种江湖女侠,而对于之前遇见的那红衣女鬼也不见得有多怕,大抵也是因为那红衣女鬼大部分时间所展露容颜是那女子的缘故。

说完这些,这名来时背刀,去时背伞的读书人走下官道,踏上那条岔路,渐渐远去。

李扶摇看着黄近的背影问道:“他要是真铁了心去到处走,会不会被山河里的山精野怪一口吃掉?”

青槐轻声道:“说不准。”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继续沿着官道前行,走过了很长一截路之后才笑着问道:“青槐姑娘,你说黄近会不会运气好到真遇到一位厉害得紧修士,非要收他为徒的那种?”

青槐讥讽道:“就连你这个笨蛋都能遇到陈嵊,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李扶摇皱了皱眉,“我练剑的资质不错啊。”

青槐不说话,只是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浓,她本身就是妖土那边最出色的一批年轻人,修行资质谁人不羡?就算是放到这边山河,她的这份资质,怎么也都算是年轻一辈之中最顶尖的,若是光论女子,甚至可以说除了那位道种,她青槐不会弱于其他任何人。所以你李扶摇再如何出彩,难不成能及得上我?

李扶摇不知道青槐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颓然的想着到时候走到剑山还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天才。

青槐好似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居然破天荒安慰道:“别太担心,陈嵊的眼光没那么差。”

青槐是见过大场面的云中鸟,陈嵊虽然境界不低,但好像她也不是多在意,而李扶摇则是一只的的确确的笼中雀,对于陈嵊虽说嘴里没有说出些许多钦佩言语,但其实还是有那么钦佩的。

只不过才好受不少的李扶摇很快便又听到青槐笑着说道:“但也没有那么好。”

对此,李扶摇一笑置之,不是太在意,毕竟这些日子,他被嘲讽的次数不在少数。

看着前路,李扶摇忽然咧了咧嘴,在他看来,前路甚是可期啊。

对于李扶摇的这个性子,青槐显然知道,因此也不担心这家伙最后是不是会意志消沉。

你看看,现在不就好了?

……

……

踏上那条岔路的年轻读书人黄近沿着小路缓行,一步一步走的极缓,走到这里,已然离村子不远,走不到几步偶尔便能碰见那么几位相熟的父老乡亲,他出村子风风火火去抢亲的时候,其实受了不少儿时玩伴的讥笑,但大抵年长的长辈们都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对于抢亲一事,都是劝黄近要三思,后来见劝不动他也都只是要让黄近小心些,现如今见到背着雨伞回来的黄近,有个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的老头儿瞅着黄近,开口问道:“阿近,怎么了,是荷华那丫头不愿意回来,还是那边不放人?”

黄近摇摇头,咧嘴说道:“没呢,荷华在哪儿过得挺好的,也就没有打扰她,我就是远远看过一眼就走了。”

老头儿抖了抖烟灰,不高兴的说道:“咋,叔是看着你小子长大的,对叔都不实诚?”

黄近一脸苦笑,没有搭话。

老头儿试探问道:“你小子不会以为荷华那丫头变心了吧,叔可告诉你,你们两个都是叔看着长大的,什么性子,叔清楚,你可别想偏了。”

黄近平静道:“老根叔,不是这么回事。”

“那到底是个咋事?”老头儿不依不饶。

黄近沉默了片刻,然后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

老头儿脸色黯然,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黄近抹了一把脸,小声说道:“老根叔,先走了,家里还有事。”

黄近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前行,只不过这一次要比之前快很多,走过很远,已经看得见村口,只不过再走了几步,黄近忽然停下。

村头,此刻正站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穿着一身青衫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姑娘正好站在村头。

黄近走过几步,来到两个人身前,看着青衫男人恭敬喊了一句言先生。

这个青衫男人便是之前出现在白鱼镇的延陵学宫修士言余,只不过离开白鱼镇之后并未立即离开大周,反倒是在这个村子逗留时间不短,黄近出门抢亲之前便曾来问过他的意见,只不过当时的言余只是微微一笑,说了些什么,并未鼓励或者是阻止黄近。

出身于延陵学宫的言余看着这个出门时背了一把柴刀,回时只有一把伞的读书人,平淡问道:“如何,如我所料?”

黄近摇摇头,不置一言。

言余笑了笑,“不管如何,结局倒是一样的,如何,现如今你愿意同我去学宫求学了?”

黄近还是摇头。

言余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黄近郑重说道:“学生想学那位夫子,周游列国。”

言余盯着黄近,平静说道:“周游列国,你走出大周便会送了小命,何不听我一言,先去学宫求学,之后自然便能周游列国。”

黄近爽朗一笑,“学生周游归来定然去学宫求学,若是回不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言余脸色如常,他这趟出门,总共对两个人说过要带他去学宫,可这两人都不曾答应,任谁来看,心情都不会太好。

只不过在他身旁的那个小姑娘顾缘,正捂着嘴偷笑。

言余没有去训斥自己这个学生,只是淡然转身,一边走一边说道:“黄近,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明摆着是份机缘,为何你也不要?”

黄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以前荷华在的时候,只是想着能和她在一起便可,求得少,烦恼自然也少,荷华现如今不在了,连最后求得都没了,以后想来会活的更洒脱一些,说起洒脱,其实这趟出门碰见的那个姑娘才是真的洒脱,言先生肯定是个极为出彩的读书人,可是依着我黄近来看,没那么洒脱。”

言余的身影渐行渐远,虽说听到了这番话,但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倒是小姑娘顾缘笑道:“先生,他可是在说你得累咯。”

言余轻笑道:“本来就活得累啊。”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七章吃饭和吃菜

与黄近作别之后,青槐和李扶摇赶路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才过了一日便离了官道来到了一座规模极大的州城之中,李扶摇之前在路途上买过一份所谓的大周疆域图,知道这座州城其实也不算是一般州城,当年大周太祖立国之时便是发迹于此地,当大周建立之后,这座原本叫做崖门的州城便改名叫做了偃师这么一个拗口名字,现如今,这座偃师城同大周都城少梁,是大周最重要的两座州城,甚至于当地老百姓还将这座偃师城私底下称为第二座京城,由此便可见这座偃师城在大周的地位到底有多重。

入城之后,依着李扶摇的想法,自然是买些干粮之类的便继续赶路便是,可青槐反倒是觉得不急,非要歇息一晚再说,李扶摇看着青槐,一脸的无可奈何,他打架绝对是打不过青槐的,可除去打架,要是讲道理,这少女不愿意听的时候自己就算是嘴巴说干了也没什么用,遇上这么一个既不讲道理,动手又没有丝毫胜算的姑娘,李扶摇彻底败下阵来。

在州城城内某处的一处小客栈要了两个房间便打算在此地歇息一晚,至于为何选择这座小客栈,也是因为青槐见到这家客栈小院里有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的原因。

小客栈地处偏僻地段,客人自然不多,除去掌柜和自家夫人之外,客栈里便只剩下两个年轻男人。

住进客栈没要多久,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扶摇一看到这场春雨便想起了之前在白鱼镇的那场秋雨,他扯了扯嘴角,转头一眼,却发现青槐早已经提了根木凳走出客栈,坐在了屋檐下静静看着这场春雨。

李扶摇来到她身旁,坐在那根木凳上,对此,青槐只是瞟了他一眼,并不曾怎么说话。李扶摇伸出手,接了些雨水,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冰凉,笑着说道:“青槐姑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只不过一直没找着机会,现在我问上一问,要是说的不对,你不要生气。”

青槐瞥了他一眼,“要是真不对,就打你一顿便是,生气不至于。”

李扶摇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很快便开口问道:“我之前在白鱼镇当说书先生的时候,常常说这么一个故事,说起这蛇修炼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能化为蛟龙,青槐姑娘,你也是蛇,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青槐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李扶摇,冷笑道:“蛇便是蛇,为何要去做龙。”

李扶摇追问道:“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愿?”

青槐平静道:“不能也不愿,凡夫俗子编撰故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拿自己的喜欢去编撰,龙蛇本就不同,蛇如何能够化龙,再说了,这座山河,包括妖土,都未见过一条龙,谁知道这所谓的龙是不是编撰出来的。”

李扶摇对于山河之中诸事,还有许多传闻本就不太清楚,现如今青槐说起这龙蛇之属他也不太清楚,自然也就不敢多说什么,生怕那少女又拿他粗陋的见识嘲笑他。

只是看着那颗正经受着风吹雨打的梧桐树,李扶摇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忽然感叹道:“这大周真是有些小了,我原本以为你们说的这偏僻两个字肯定是有水分的,可现在看来,一点都没有掺水啊。”

青槐不曾理会李扶摇。

李扶摇正要再叹了一口气,这便看着从客栈门口走出一个年轻男人,他提着一根木凳,端着一只大海碗,坐在离李扶摇不远处的屋檐下,尚未坐下,年轻男人极有礼貌的问道:“在下也想看看雨,想来影响不了两位,只不过要真是影响了,便有些抱歉了。”

那年轻男人容貌生得算不上好看,但让人看着极为顺眼,加上这般行事,便很能博得旁人的好感,李扶摇冲着他点头,轻声回道:“公子请便。”

那年轻男人再看向青槐,青槐面无表情,也不曾说话,他便就没有开口,只是坐下之后,便坐在木凳上开始吃饭。

说是吃饭,便真是吃饭。

李扶摇遥遥看去,那年轻男人的大海碗里还真就是些白米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偏偏就是这么简陋的一碗白米饭,这年轻男人吃得极为认真,甚至期间一次头都没有抬,李扶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这年轻男人用手中木筷扒饭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口饭刚刚咽下喉咙的时候,两者衔接的很紧密,但看起来也很自然,好似练过了许久了一般,一点都不觉得生涩。

大约过了半刻钟,那年轻男人将最后一口饭咽下,才心满意足的抬起头,将大海碗伸出屋檐下,接了半碗雨水,仰头一口喝下,这才放下碗筷,朝着李扶摇笑了笑。

李扶摇忽然觉得这人极有意思。

只不过还没等到他感叹,客栈门口便又走出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同之前走出来的这个男人如出一辙,端着一只大海碗和提一根木凳。

李扶摇仰头看去,那位长相和之前这位有八分相像的男人,碗里却尽是绿油油的青菜,没有一粒米饭。

然后在李扶摇诧异的眼神之中,那年轻男人便开始吃饭,只不过吃饭两个字好像真有些不太应景。

应当是说……吃菜。

但不管怎么说,那年轻男人吃饭时却一点都不像之前那男人一般认真,反倒是极为随意,期间对于甚至还挑出几张卖相不好的青菜扔掉。

又过了半刻钟,这位也吃完了海碗里的东西。

他把碗筷放下,和之前这男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雨。

李扶摇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可只听到后面踏出客栈的那男人恼怒的说道:“大兄,我不懂。”

之前那个显得极有礼貌的年轻男人平静答道:“我也不懂。”

两人对话在李扶摇听来有些莫名其妙,可想来那两个男人很清楚其中的意思,因此李扶摇也没有生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倒是青槐冷冷说道:“装神弄鬼。”

青槐的脾气一向都不太好,更何况是在这注定没人惹得起她的大周,她便更显得有些肆无忌惮。

只不过这句话显然在那两兄弟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也都没有生气,只是之前那个开口喊大兄的年轻男人对李扶摇笑着说道:“这位公子,你家这位,脾气可不太好。”

李扶摇无奈一笑,心想着我可镇不住这位,要是等会这位要出手了,我可帮不了你们两兄弟。

只不过李扶摇心里想着的惨剧还是没能发生,因为很快他便听着这座小客栈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很快,有一队甲士便来到院前。

在李扶摇的视线里,小院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有个一身甲胄,腰间悬刀的年轻将军踏入院中。在他身后的一众甲士虽说都是手按住刀柄,但都不曾踏入院子里,这些早已经跟着自家将军多年的士卒知道自家将军虽说看起来极好说话,但心底总是骄傲的,要是不小心打破了他这份骄傲,后果也是挺严重的。

在春雨之中,那年轻将军没有撑伞,发髻虽然微乱,但也并未散落。

看着屋檐下坐在木凳上的两个年轻男人,年轻将军问道:“跟不跟本将走?”

那位极为儒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平静道:“既然好不容易从那处天牢里走出来了,哪里是说回去便回去的。”

年轻将军摆摆手,“好了,既然要打就打,废话什么。”

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位年轻将军便朗声道:“偃师军府办案,闲人速速离去!”

客栈掌柜夫妇早在院门外出现这么一队甲士的时候便已经关上门躲得远远的了,那么这院子里便只剩下李扶摇和青槐这么两个闲人了。

那么这番话便是说的是他们两位了。

李扶摇正要站起身,忽然便想起了这两位吃饭时的场景,身子不由一顿。

也就是这一顿,小院子里便早已经生出了一道闪亮的刀光。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八章观雨景

一刀劈在春雨里,一刀劈在台阶上,甚至是一刀劈在大海碗上,短时间之内那位年轻将军便出了好几刀。每一刀的气势都不小,可没有任何一刀能够劈在那两个年轻男人身上。

之前那位喊大兄的年轻男人掠出屋檐下,在春雨之中与那年轻将军对敌,而年长的那位年轻男人没有去理会那年轻将军,反倒是来到李扶摇身侧,看着李扶摇笑道:“你一点也不怕?”

李扶摇笑了笑,“其实我很期待等会儿到你出手的时候。”

年轻男人有些诧异,脸上露出个古怪神色,“为什么?”

李扶摇平静道:“他们是江湖武夫,但你却是个修士。”

一针见血。

年轻男人正色问道:“你何以得知?”

李扶摇笑道:“因为我也是个修士。”

其实说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李扶摇很没有底气,他不过是在剑士第一境正意摸爬滚打的小剑士,属于这山河之中最底端的修士,因此开口的时候便真的显得底气很不足。

那年轻男人很快便自报家门,“在下衡阳书院杨未,出手的是我的胞弟杨来,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李扶摇怔了怔,反应过来之后说道:“李扶摇,是个剑士。”

听闻剑士两个字,杨未有明显的瞬间一愣,可当他视线移到李扶摇腰间,发现这个少年并未佩剑之后,便有些疑惑。

李扶摇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开口说道:“暂时无剑,等到了那座剑山,才能提剑。”

剑山两字在山河之中到底还是威名鼎鼎,杨未自然也知道,他笑着点头之后,看了两眼青槐,“那这位姑娘?”

李扶摇摇摇头,示意不要再问。

杨未脾气极好,李扶摇既然做出这个动作,他便不再发问,只是看着院子里两人打斗,自顾自说道:“有儒家夫子曾在这偃师天牢里刻下过一篇文章,在下在书院里翻看典籍时正好知晓,这便想着要去看看,找了个由头入牢之后,看过那篇文章之后自然也就不能再呆在天牢,出来之后想着明日离开偃师城,却不曾想今日这谢应便追来了,倒是有些连累李公子了。”

李扶摇没有搭话,只是转头看着小院里的两人之战。

一身甲胄的谢应武力不俗,既然能年纪轻轻便能独领一支兵马,怎么都不是好欺负的,实际上这位偃师军府里年轻将军出身于大周的武林世家谢家,从小便习武,在整个大周军伍之中,能够胜过这位的,也只有一只手之数,是当之无愧的大周年轻俊彦,甚至曾经从少梁城传来过消息,若不是那位大周皇帝若不是忙于征战,谢应早该成为天子女婿,大周驸马。

可即便如此,这位谢应现如今也深受大周皇帝赏识,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四品奋威将军,麾下足足有五千骑卒。

原本谢应已经得到京城兵部调令,让他领着本部兵马从偃师城启程赶往边塞,只不过尚未移交印信的谢应供职于偃师军府,正好便有看管偃师城天牢的职责,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天牢之中跑出两个犯人,让谢应极为恼火,这方才延缓了去边塞的军令,要在这几日将杨未和杨来两个人抓捕归案,因此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可在这场春雨里,两人交手百余招,依然尚未分出胜负。

谢应手臂微微一抖,震落刀身上的雨珠,平静道:“杨来,你这份武艺倒是不错,不如随本将从军,日后封侯拜相都大有可为,免得白白糟蹋了这份武艺。”

杨来站在雨中,不顾雨水打湿了衣衫,咧嘴笑道:“打赢我就行,打不赢一切免谈。”

谢应听着杨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认真问道:“当真如此?”

杨来一脸洒脱,“君子一言,八匹马都追不上。”

谢应哈哈大笑,收刀入鞘,将那柄家传宝刀栖客随意扔出小院墙外,那里自然有人接住这柄在大周都排的上号的宝刀。

谢应丢刀之后,揉了揉脸,笑着说道:“那再来打过。”

杨来嘿嘿一笑,一掠而过,一拳朝着谢应的天灵盖而去,拳风呼啸,气势极为壮阔。

谢应沉下心来,身子微微后退,双脚在地上划过几个怪圈,看似艰难的避过这一拳,实际上这位被誉为谢家宝树的年轻人从小学武,不仅练刀,就算是其余兵刃都有研究,拳脚功夫更说不上差,避过这一拳之后,谢应大步跨过半座小院,来到杨来身前,沉肩一撞,让杨来踉跄几步之后,一拳轰出,正中杨来的小腹,让后者避无可避。

站在屋檐下,李扶摇看着这幅场景平静说道:“看来先生的胞弟要输了。”

杨未笑道:“谢应从小习武,天资也不差,有如今这份武力实在正常,阿来年纪和他相当,不仅他倒也正常,不过阿来一直以来便想着要从军,我之所以不走,便是为了给他个机会而已,谢应熟读兵法,也有大志向,跟着他,阿来前途倒是说不上晦暗。”

李扶摇问道:“既然先生早已经走上了修行大路,为何不将胞弟一起带上这条大路?”

杨未摊手,无奈道:“阿来不适合修行。”

李扶摇没说什么,这座山河之中修士不少,可不能成为修士的普通凡人更多,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因为没有机会能接触到那条修士大路,而绝大部分人则是看着那条修行大路就在前方,却始终踏不上去,而杨来便属于后者,不然有一位是衡阳书院的弟子的兄长,杨来如何都不至于走不上那条修行大路。

李扶摇的视线从院子里两人身上收回来,转而看向杨未,想着他之前吃饭时的样子,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杨未了然一笑,“李公子是因为因为在对敌时灵府气机不能连贯涌出才有此问?”

李扶摇点点头,将自己的疑惑尽数说出,“对敌之时,灵府气机虽说不多,但也不至于一招之后,再出手时便有停滞感,可明明尚有余力的情况下,仍旧是如此,到底是为何?”

杨未指了指这屋檐滴下的雨水,轻声说道:“雨水也是如此,一滴之后方有下一滴,一滴一滴而来,只不过李公子若是看过暴雨便可知晓,那一场雨之中,可见不到丝毫间隙。”

杨未对这个问题并未说透,反倒是说的有些玄妙,李扶摇皱了皱眉,没有深问,这个问题本来便不打算问出口,这些日都是自己一个人思索,若不是之前见过杨未吃饭时的样子,大抵也不会有此问,现如今杨未浅言一番,李扶摇也不好刨根问底。

只不过他站在原地,还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么久一直不曾开口的青槐忽然骂了一句笨蛋。

李扶摇尴尬一笑,为了缓解尴尬便转过头看向院子里。

这个时候正好是谢应一拳将杨来打退数丈远的时候,他站在院中,看向杨来,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杨来扯了扯嘴角,“打不过你,便只能跟你走了,只不过我大兄进天牢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篇文章,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不要想着留下他了。”

谢应转过头看向屋檐下的三人。

杨未抱拳笑着说道:“谢将军,之后阿来便交托于你了,若是之后阿来惹下什么祸端,还请将军修书一封到衡阳书院知会在下一声。”

谢应神情微变,看着杨未,叹了口气,“原来是方外仙师,谢应失礼了。”

杨未并未多说,只是看过杨来一眼,轻声嘱咐道:“阿来,你从军之后要万分小心,若是死在战场上了,大兄可没时间来给你收尸。”

开口一句便是丧气话的杨未显然并未觉得有些什么,只是看着自己这个胞弟,笑了笑。

杨来点了点头,不以为意。

谢应知道杨未的身份之后便不在去看他,转而看向少年李扶摇,李扶摇与他对视一眼,眼里波澜不惊,他看着这位年轻武夫,忽然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

这武夫可否以力轰杀修士?

想到这里,李扶摇很快被自己脑子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十九章谢家宝树

最后的结局是皆大欢喜,杨来得以从军,谢应也不用忧愁这天牢走脱犯人一事,至于杨未,看过了那篇圣人文章便应当返回那座名望在大周足以说得上是当之无愧第一的衡阳书院,那座书院其实也不曾在大周境内,只是威名太盛才得以在大周都有如此声望而已,只不过在这之前,三人加上李扶摇和青槐一共五人在客栈里一起吃过了一顿饭。

青槐对于李扶摇之外的闲杂人等一直都是寡言少语,因此只是提了一壶酒在门槛独坐,仰头看星空时便喝上一口,也不见醉意。

客栈掌柜夫妇早就听说过谢家宝树的名头,只不过才是第一次得见这位偃师城里的第一等的年轻俊彦,不由多看了几眼,只不过又顾忌到院子里的那些士卒,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谢应除去一身甲胄之后,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在席间,杨未和李扶摇话不多,这两位,一位是正经的儒教修士,是有机会成为那等传说中的人,而另一位,虽说还在剑士第一境摸爬滚打,但依着这少年的性子,自然也不会甘心于此。

被誉为谢家宝树的谢应作为这大周一等一的年轻俊彦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一点都不差于手上的武功和领兵才能,看到年纪轻轻的李扶摇便如此沉稳,心里便也将其高看了几眼,只是并未表露出来其他的什么心思。

一餐过后,谢应提着酒找到在屋檐下看雨的李扶摇,两人坐在一条木凳上,皆是不言不语,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谢应率先开口,“李公子也是修士吧?”

李扶摇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谢应感叹道:“杨先生对李公子这般的少年都如此上心,哪里是一般人该得到的待遇。”

李扶摇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仰头笑道:“比起杨先生这种正统修士,其实不过是走的野路子而已,只怕走过几十个春秋也不见有什么大的成就。”

谢应摇摇头,“叔父常说习武一事本来便是有万种学法,说不上正统不正统,修士可能和武夫有异,但其实我觉得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扶摇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自顾自说道:“之前我曾经想过一件事,那便是武夫走到极致能不能轰杀修士,只不过仔细一推敲便觉得有些可笑,这武夫走到极致也不过是千人敌,可这修士一旦境界高深了许多,只怕挥手便能移山填海,哪里是武夫能够比拟的。”

谢应点头赞同,“这便好似在大周,无论你有多滔天的权势,只要皇帝陛下一道旨意,你这些权势顷刻之间便会烟消云散。”

李扶摇笑着点头,“谢将军这个比喻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

谢应转头问道:“那李公子呢,应当不是咱们大周百姓吧?”

李扶摇笑了笑,没有答话。

谢应平静道:“其实我也知晓,咱们这座大周哪能出这么些仙才,不过李公子要真是咱们大周人氏,不管是走得什么路子,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啊,肯定会十分高兴的,毕竟就我这样的武夫都差点被陛下召为驸马,李公子这等仙师便更不用说。”

李扶摇看着屋外,天色渐暗,又是春雨时节,看不到星辰,他有些遗憾的说道:“大周地处延陵西南,疆域太小,就算那位大周皇帝再如何开疆辟土,能够和延陵一较高低?就算是最后有这个可能,延陵难不成会眼睁睁看着不做反应,大周没有修士,可延陵修士一抓一大把,到时候打起来,谢将军的刀只怕砍不在那些修士身上。”

谢应拍了拍手里的这壶酒,洒然说道:“渴时有美酒,便什么都不求了,我辈大周武人,自然是要跟随皇帝陛下建立功勋才好,就算是最后仍旧失败了,也不留什么遗憾了,若是一辈子畏畏缩缩,因为头顶有延陵自己便活得像条狗一样,如何值得,其实为何延陵在境内会允许有这么些小国存在,其实便是因为这疆域太广,有些地方连延陵都不好管,那便放任境内有小国建立,每年只要按例送上供钱,时不时提供民夫供延陵驱使便可……”

说到这里,谢应戛然而止。

李扶摇疑惑的看向他。

谢应自豪的拍了拍胸膛,“唯我大周,这么些年不曾让一位大周百姓前往延陵受苦。”

李扶摇没有走出白鱼镇的时候便知道这大周人都有些莫名的自豪感,要不然那位大周皇帝在面对延陵使者的时候,也不敢放出狂言说是要花百年时间将大周疆域十倍。

可这种自豪感在李扶摇看来,甚至有些愚蠢,可现如今听到谢应说出这句话,李扶摇便实在觉得不那么愚蠢了。

他拿过谢应的酒壶喝了一口之后笑问道:“结交那位杨先生明显比结交我这个野修要强许多,可谢将军却选择来与我闲谈,倒是让我有些困惑。”

谢应笑着说道:“比起杨先生,我反倒是觉得你更有些市井气息,可就是这些市井气息,让我对杨先生亲近不起来,刀口上添血的,终究交朋友还是得看感觉。”

谢应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扶摇笑着说道:“在下谢应,不知可否能和公子交个朋友?”

李扶摇蓦然问道:“哪一种?”

谢应试探性问道:“能够共赴黄泉的那一种?”

李扶摇皱着眉,“你明明知道我肯定能比你活得长些,所以便来占我的便宜?”

谢应哈哈大笑,不发一言。

李扶摇低着头笑道:“我这辈子以前只有一个朋友,今后就两个了,不过感情深浅,现在来看,还是不深。”

李扶摇正色道:“在下李扶摇,就是你想的那个扶摇。”

少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无数星辰。

这边两个年轻人好像聊过一番话之后便成了朋友,离他们不远处的门槛上,青槐看着李扶摇的背影,嘴唇微张,无声吐出两个字。

毫无疑问,自然便是笨蛋两字。

在屋内,杨未推开窗,不去看小院里光景,只是笑着说道:“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句话,在偃师城那座天牢里某间牢房墙壁上,刻在了开头。只不过现在,已经全无踪影。

而此时此刻,在春雨之中走进那座天牢的谢陈郡却莫名皱了皱眉头。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章蝼蚁举剑

天牢里灯火通明,夜如白昼。

一身绯色官袍的谢陈郡站在天牢大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后有个中年男人收了伞,却不曾开口,只是双手微微藏入衣袖之中,神情平淡。

在天牢门口相迎的牢头弯着腰,这个在偃师城天牢足足待了十几年的中年男人不敢抬头去看那位坐在偃师城官场上实打实得第一把交椅上的老人,实际上作为谢家这一代的实际上掌权者,谢陈都不仅仅是谢家的当代家主,大周官场上的常青树,这位老人的行书被称为大周第一,乐理方面也是大家,至于在文章方面的造诣,便更是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这位老人当年在大周先帝出兵南征之时,也是谢陈郡出任的统军大都督,只不过随着谢陈都年事已高,这些年逐渐淡出朝野的视野,安心在这偃师城当着“养老刺史”可谢陈都在大周的声望却是丝毫不减,一如既往受大周皇帝的信任,最直接了当的表现便是这个老人至今都还遥领着国子监祭酒的职位,而作为谢陈都侄子的谢应则更是差点被大周皇帝招入皇宫之中成为大周驸马,种种迹象都表明,只要谢陈都一日不死,谢家便一日不会倒,这偃师城便一日都不会改换门庭。

此时此刻,这个老人站在天牢门口虽未说话,但在场众人都感觉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压抑,这种气势并非谢陈都刻意散发出来的,反倒是久居高位自然而然养成的气势。

谢陈都随口问道:“那两人是关押在哪一间牢房的?”

牢头低声道:“地字柒号,那两人本来就不曾犯什么大罪,因此牢里也不曾多上心,看起来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哪里知道会发生有越狱这件事……”

谢陈都摆摆手,“不必多说了,此事过错不在你,这两人跑了也就跑了,不必在意,只是那间牢房以往都关押过些什么人,你需得查清楚。”

牢头诧异道:“地字柒号自从上次在此地死过一个穷酸读书人之后,便大约二十余年没有关押过其他犯人了,至于再往前面去看,更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谢陈都皱眉,“读书人?”

牢头点头说道:“根据天牢卷宗记载的确是有个读书人死在了这里,那个读书人为何被关进天牢,卷宗上语焉不详,只是知晓他好像在墙上曾写下一篇文章之后,便自绝在此。”

谢陈都问道:“没有派人抄录?”

牢头脸色有些难看,“没有……”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两个逃出去之后,墙上的文章也尽都消失了。”

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第一次看向牢头的眼睛,眼神之中虽说仍旧看不出什么情感,但牢头却瞬间感觉如坠冰窟。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求饶道:“祭酒大人,这的确是小人疏忽,求大人网开一面啊!”

大周朝朝堂之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有朝臣同时身兼数职,必定是要以官职最高的头衔来称呼,大周朝的刺史官员位列四品,而国子监祭酒一职却是二品大员,虽说这国子监祭酒是个虚职,但总归是比刺史高出不少的。

因此称呼谢陈都为祭酒大人,一点都没错。

只不过谢陈都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却是平和说道:“也对,祭酒大人的确也治不了你的罪,如此便算了吧。”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在偃师城,谢陈都这么些身份之中,唯独也只有刺史大人这个身份才能治罪他了。

老人不再有丝毫想继续走进天牢的想法,只是转身,在他身后那个中年男人一直不曾多言,看着谢陈都转身之后,便撑开了那把油纸伞。

两人踏入雨幕。

那架谢府马车离天牢还有一段距离,在这段路之间,老人忽然开口说道:“无奕,应儿今晚便要启程离去了?”

谢无奕撑伞走在雨中,实际上伞面全部倾斜到了谢陈都那边,他被雨水淋了个结结实实,只不过这个本来就话少的中年男人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意味,听着长兄问话,谢无奕平静答道:“少梁城那边的旨意早已经下来了,若不是追查那两名逃犯,应儿早该领着他那五千铁骑赶赴边塞了。”

谢陈都看着这个比他小了近三十岁的胞弟,呵呵笑道:“五千是不是少了点?”

谢无奕生硬道:“应儿不过及冠之年,便能独领五千已经是不敢想的事情,大兄觉得还不够?”

谢陈都平静笑道:“你担心什么,为兄自然知晓,可咱们这位陛下,同之前历代君主都不同,你若是觉得应儿年少成名不是好事,那担心便真有些多余了。”

抬头望向远处,谢陈都感慨笑道:“谢家在大周朝堂扎根了几十年,在江湖更是传承了近百年,这份影响力虽说有可能会成为皇家的眼中钉,可只要咱们谢家不反,皇家哪有不倚重咱们的道理?”

谢无奕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便听大兄的。”

在这位谢家家主登上车厢之前,他朝着谢无奕嘱咐道:“应儿在城中结交了一个朋友,是个少年,不必拉拢,年轻人的事情,由着他们去便是,只不过若是那少年被其他人刁难,你适当在私底下解决了便是,也不必摆出什么姿态,免得生出误会。”

谢无奕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走进车厢,马夫自然而然的驾车而去,而谢无奕则是站在原地,并未跟着谢陈都一起,这位在谢家地位仅次于谢新都,更是大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谢大宗师的谢无奕站在雨中,缓缓而笑。

从腰间拿出一壶美酒在雨中自酌。

这位嗜酒如命的江湖大宗师,只有在自家长兄面前,从不饮酒。

——

夜色深沉,也不见星辰,送走谢应和杨氏兄弟之后,这座客栈便真的只是剩下青槐和李扶摇两个人,李扶摇尚无睡意,推开窗在夜色之中发呆。

过了刻钟有余,李扶摇转头看向隔壁,发现青槐房间灯光摇曳,正有些出神,那扇木窗被人推开,青槐趴在窗旁,看着瞪着一双大眼的李扶摇,莫名觉得这家伙有些好笑。

李扶摇干笑道:“青槐姑娘还没睡么。”

青槐翻了个白眼,并不理会这个白痴问题。

李扶摇也不觉得尴尬,毕竟这种事情自己见得多了。

李扶摇想起之前和谢应的对话,忽然叹气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延陵人氏还是大周百姓。”

青槐插话道:“李扶摇,你知不知道这世上真有武夫能够以力轰杀修士。”

李扶摇木然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自己之前的想法并没有错?

“三教之外的修士不多,但也不少,除去剑士完全是走的一条羊肠小路之外,其他野修大抵都是脱胎于三教之中,可你想没想过,为何破天荒会有剑士横空出世?”

青槐靠在窗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李扶摇蹙眉说道:“横空出世……”

一句话尚未说完,很快李扶摇便想到了一件事,他惊道:“难不成剑士便是武夫?”

青槐平静道:“只说对了一半,当年的剑士自然便是武夫,只不过后来便成为了修士,不过武夫轰杀修士之事,也的确发生在剑士身上。”

“当年那位领着剑士走上修行大道的剑仙,的的确确在成为修士之前,以武夫之力一剑斩杀过一位三教圣人!”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当即便让李扶摇震惊不已,武夫斩杀修士便算了,这还是击杀了一名三教圣人?

这当是何等彪悍的人物?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一章两者之间

有些事情太过久远,自然也就无法考证,可在青槐嘴里说出来,李扶摇倒是愿意相信,只不过再如何深究,青槐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如何了,因此在李扶摇的追问下,恼羞成怒的少女只是重重的关上了窗户。

这让李扶摇一时间有些悻悻然。

等到天色渐渐清明,李扶摇才站在屋檐下等着青槐,春雨下过了一日一夜,到现在已经尽数停下,要是赶路的话,这个天气虽然说不上太好,但也绝对不差。

青槐走出客栈,在屋檐下站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李扶摇,你之前想过的那个问题,有没有答案了?”

李扶摇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知道青槐问的是之前他问过杨未的那个问题,李扶摇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只不过等他全部都说完之后,青槐只是丢下一句话,让他自己继续想就是了。

踏出小院,李扶摇和青槐决意离开偃师城继续北上,这次的终点是那座大周都城少梁城,走过少梁城之后,便该是走出大周疆域,来到延陵地界,等到走到最北端与大余的交界处,李扶摇便得去那座剑山,而青槐则是要往梁溪去参加那场道会,到时候这位妖土的天才少女到底能不能在道会上战胜那位道种不好说,但总归怎么看,这位的名头都会比之前的要大得多。

走在街头,青槐兴致好似不错,难得和这家伙多说了几句闲话,“真不知道当你李扶摇真有一日看见那种可移山填海的修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被吓破胆,到时候连剑都拿不稳?!”

李扶摇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说道:“那就把剑一直悬在腰间好了,反正也吓不掉。”

青槐讥讽道:“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李扶摇嘿嘿一笑,对于这少女,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早已经摸清楚了她的性情,因此再被她“不留余力”的讥讽,李扶摇大抵不会有最开始那般恼怒了。

客栈据城门口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李扶摇走出几步之后问道:“这衡阳书院是什么来头。”

青槐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延陵洛阳城人氏吗,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青槐没有注意到,他说出洛阳城三个字的时候李扶摇眼里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只不过这个最不喜欢考虑李扶摇感受的少女很快便自顾自说道:“三教修士,延陵这边是儒教一家独大,有这么些书院奇怪么?我这么跟你说,儒道佛三教,延陵学宫是儒教正统的第一学宫,自然便可称为学宫,那其余的书院之流,便不是儒教门下了?只是底蕴不足,只能称为书院罢了,等着有朝一日书院里出了不少天才修士,有实力去和延陵学宫扳手腕子了,而又恰好扳赢了,那之后这衡阳书院便该是衡阳学宫了。至于梁溪那边大抵也是如此,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不过就是佛土那边好些,那群和尚的功利心倒是一点都不高。”

李扶摇得到了答案,心情便好了些,他在低着头走过几步,想着去腰间摸出自己购买的大周疆域图,可惜走过几步便看着自己眼下有一双靴子。

李扶摇抬头一看,有个中年男人,腰间别了一壶酒,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李扶摇仅仅是看过一眼心里便有些了然,因此他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只不过本身就不是多话的性子,他只是看着这少年,张了张手,李扶摇对于这座大周江湖不太了解,也不太清楚这座江湖里到底有几尾鱼几条龙,因此在他看到这中年男人的长相之后,只是估计这家伙和谢应肯定有些关系,但从未知晓这中年男人有些什么本事,等到那中年男人一只手伸出要抓住李扶摇衣领的时候,李扶摇才摇了摇头。

世间武夫如何能与修士抗衡,就算是李扶摇是剑士第一境的小修士,也绝对不是好惹的,再说了,这中年男人也不是那位在武夫时便能斩杀修士的剑士开派之祖。

李扶摇摇头之后复而一指点在这中年男人腰间,然后片刻之后,那男人便脸色潮红,一口老血险些吐出,不过还是被他生生咽下,没有吐得出来。

“想试试我有多少斤两?”

中年男人平静开口,“谢家子弟交友,自然要慎之又慎,就算是踏上那条修行大路的修士又如何,若是居心叵测,一样成不了我谢氏之友。”

李扶摇沉声道:“要是我当真居心叵测,你是不是便得死了?”

“用一条性命换一个结果,值得。”中年男人解下腰间的美酒喝了一口,平静而谈。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谢应是你侄子还是儿子?”

“儿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无奕一脸的自豪。

李扶摇一把抓过谢无奕腰间的酒壶,自顾自嘟囔道:“这好不容易结交了个朋友,哪成想这家人都疯疯癫癫的。”

李扶摇一边走一边说着,不再理会谢无奕,倒是那位在大周江湖名列前茅的武道大宗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有一架马车停在某条小巷里,有个老人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小巷偏僻,倒也没什么行人,只是很快便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便有声音响起。

“二爷还活着。”

简短的五个字,让老人睁开了眼睛,他呵呵一笑,没有表达其他的什么情绪,只是张口说了两个字,“回府。”

……

……

临出城之前,青槐看着李扶摇,问道:“你第一次抖漏威风,感觉如何?”

李扶摇停下脚步,转而问道:“你觉得该如何?”

青槐讥笑道:“你自然该开心的很。”

背着柴刀的李扶摇认真的开口说道:“其实还真有些开心,只不过越发的不太相信真有武夫能够斩杀圣人这种事情了。”

李扶摇说这种话,便是不相信青槐,青槐恼怒道:“你不信,等到了剑山,自然便知晓,那些臭屁的剑士巴不得把这些光辉事迹全部都记下来,不想知道比想知道难得多!”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二章讲道理

出了偃师城,李扶摇的眼里便只剩下少梁城这样一处地方,就连青槐都不得不佩服李扶摇,这个少年其实做事极有章法,这趟旅途的终点是延陵和大余边境,可一路走来,李扶摇总是计算着该多少日子走到什么地方,若不是青槐耽误了李扶摇几日光景,按照李扶摇的想法,现如今这便是该到了京畿的功夫了。

对于大周的那座少梁城,李扶摇没有见过,可他待在大周疆土里不知道好多年,见惯了不少周人的性情,便越发希冀去看看那座大周帝都到底是什么样子,见见那位一直被大周百姓敬仰的那位大周皇帝,这次前往剑山,途径少梁城本就在路途之中,因此顺道去见见也不碍事,李扶摇唯一担忧的是青槐不愿意,毕竟这位来自妖土的少女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在大周疆土之内没有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并不代表之后便没有,毕竟他和青槐还要共同走过一段延陵才行。

现如今的李扶摇不过是走出那座好似枯井一般的小镇,走向了大周这个小泥塘,要想看过更多的风景,成就其他境界,哪里是一个大周便足够的。

两人重归官道,往少梁城进发,这一次路遇的行人要比之前多得多,官道上时不时会有不少骑卒呼啸而过,这些大周的沙场武人或是往南,或是往北。都是前往大周边疆,要为大周开拓出新的疆土,古书上说古来征战苦,可李扶摇从未在这些骑卒眼里看到过半点苦意,反而尽是炙热,那种神情,李扶摇只在当年洛阳城的那些贵胄眼里见到过,而那些贵胄露出这种神情也是因为自家的后辈得以有幸选入了延陵学宫的缘故,所以见到那些仙师所以才会露出这般的神情,可这些骑卒明明便是去搏命的,怎么会有这么一副神情?

李扶摇想不通的东西实在太多,因此在这一件想不通之后便不再去想,只不过在这一路走来,这些大周百姓似乎很喜欢谈论关于大周的事情,而现如今大周的头等大事,除去那位大周皇帝兴兵南征北战之外,还有一件便是发生在少梁城的大事,大周皇帝为那位安阳公主征婚。

作为大周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本来这位安阳公主是要下嫁给那位谢家宝树谢应的,可其实大周上下都知道,谢应作为大周谢家的最出类拔萃的后人,也是明明白白有可能成为之后谢家掌舵人的年轻俊彦,断然不可能入宫做驸马的,虽说大周驸马这个头衔极为光鲜亮丽,可毕竟一旦成为了驸马,不说别的,依着大周祖训便不能出仕,这明摆着谢应被谢家这般器重,自然是不能入宫的,因此那位大周皇帝笑言过后,便当真着手为那位公主殿下去安排婚事。

年方十八的安阳公主,是大周皇帝的皇后所生,因为当年那位皇后生下安阳公主之后便因为难产去世,因此这些年来,大周皇帝对于那位长相极像的皇后的安阳公主自然便是极为爱护,这么些年来,不仅不曾任何打骂,就连半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少梁城人尽皆知,现如今不管是谁成为这大周驸马,之后的虽说不得出仕,可身后家族自然之后便是皇恩浩荡,因此这件事传出来之后,立刻让整个大周,至少是少梁城京畿周围都有些静不下来。

大周皇帝征婚有三件事须知,第一件便是应征者相貌应当不能太丑,第二件则是武力须得不得太弱,至于这第三点,便是家世清白了,祖上三代不得做过有违反大周律法之事。

可三件事之后,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那便是须得公主心仪。

对此,李扶摇只是扯了扯嘴角,这么一来,这前面三件事其实也可有可无啊,这公主心仪就行啊。

只不过道听途说虽说能够知道不少事情的始末,可远远没有亲眼看到皇榜来得真实,于是在李扶摇往少梁城的路途中,当真是见过了那征婚皇榜。

站在皇榜前,李扶摇看着那上面的文字,发现很他这些天道听途说的没有任何出入,一时间便有些头大,那位大周皇帝还当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这几日便要在少梁城进行筛选,在月末便要确定最后名单,供安阳公主选择。

李扶摇想起来那个现如今正在边境的谢应,想起那家伙之前在客栈时与他闲聊时说的那些话,一个人嘟囔道:“你喜欢安阳公主就算了,又放不下面子,现在好了,这位公主可是要下嫁了,看你怎么办。”

青槐就走在他身后,对于这番话听得自然是清清楚楚,她转过头来看向李扶摇,讥笑道:“怎么了,李扶摇,你也想去做这个大周驸马,哦对了,反正做这个大周驸马便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还练剑作甚,去吧,免得受这份罪。”

李扶摇已经习惯了青槐的挖苦和嘲笑,甚至有些时候李扶摇听不见这些话还有些不自在。

偃师城离少梁城本来就不远,再加上李扶摇和青槐走得也不慢,因此在第三日日落前,两人便看见了那座雄城轮廓。

只不过在城外尚未入城,李扶摇便和一行两人起了争执。

本来事情没多大,不过是在城外的小茶铺子里喝茶的时候,青槐和李扶摇占了最后一张桌子,而另外的一对主仆则也是看中了这张桌子,只不过青槐先坐下便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依着李扶摇的性子,若是自己一人肯定也就好言邀请这两位来坐下,实在不行自己让出这张桌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可青槐不这么想,她坐下之后压根不打算理会其余人,就连李扶摇也是如此。

因此那位没有找到空座的公子哥便有些恼火的盯着青槐了,那位公子哥的随从更是讥讽道:“哪个小地方出来的,这般没有见识?”

青槐对此权当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喝着茶杯里的茶水,而李扶摇则是干脆不再理会,就坐在了青槐对面。

这两人看似蛮不讲理,但其实真的很有道理。

那公子哥将手中折扇往手心一拍,笑道:“既然如此,那今天可得好好给你们讲讲道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三章大周少梁城

说是讲道理,可是在一般其他的话本小说之中,这种桥段出现的不少,那些读书人似乎很喜欢写这么些东西出来,只不过成百上千年过去的,这些桥段其实反复看着也觉得极为老套,这所谓的讲道理便不过是恃强凌弱而已,李扶摇练剑之前先是一个说书先生,因此当他听到讲道理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也是如此觉得,可真当那个穿戴华丽的年轻公子哥开口之后,李扶摇才发现这所谓的讲道理真是讲道理。

那年轻公子哥自顾自坐下之后便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兴许是觉得自己极有道理,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李扶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青槐一如既往的不去理会这位好似苍蝇一般的公子哥,喝完茶之后便一个人看向远方,全然不理会这位公子哥。

这让那位公子哥的扈从暗地里其实还伸出了大拇指,这少梁城之中,还没有哪家的膏粱子弟真能对自家公子做到不管不顾。

李扶摇听过大约半盏茶的时光,听着这公子哥从这茶摊的历史说到少梁城的风土人情,最后实在是觉得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才皱着眉头说道:“这位公子,道理讲得差不多了便行了,不喝口茶润润嗓子?”

那公子哥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丹凤眼,他有些好奇的盯着李扶摇,夸赞道:“你是这少梁城之中第一个能够让我说这么多话不打断我的,一看就要比城内那些膏粱子弟强出不少,看你背着把柴刀,难不成是有些奇葩爱好的江湖武夫?”

李扶摇不作理会。

可那公子哥好似自来熟一般很快便自报家门,“我叫姬白夜,就住在少梁城中,你叫什么名字?”

李扶摇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李扶摇,白鱼镇人氏。”

姬白夜听到白鱼镇三个字只是哦了一声,毕竟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过于偏僻,身在大周帝都少梁城的富贵子弟自然不会知道,他看向李扶摇问道:“最近少梁城之中来了不少外地人,那你也是来少梁城争驸马的?”

李扶摇摇摇头,笑着说道:“作为周人,来看看少梁城也不算是奇怪吧,在城中待不了几日我便要继续北上,哪里有时间去当那个驸马。”

姬白夜狐疑道:“我看你不像是周人。”

李扶摇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姬公子何出此言?”

姬白夜倒是很直接了当,“看着你不像是周人,没有那股子味道。”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姬白夜转头看了一眼青槐,啧啧说道:“她倒是很像。”

青槐没有说话,这位妖土的天才少女本来话就不多,遇上陌生人便更是不轻易开口,其实要是依着这少女以往的性子,要是有人惹了她,她不介意出手,只不过她既然答应了陈嵊这个无良的剑士要把李扶摇送到延陵和大余边境,那便不得不收敛些性子,免得尚未走到那座延陵王朝的边境便将这个少年给害死了。

姬白夜看着李扶摇不再说话,青槐更是至始至终都不曾理会他,便显得很是无趣,他站起身来,无奈道:“又是个闷葫芦性子,怎么和家里那些人一样,真是无趣。”

跟着这位公子哥出城的扈从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想起了自家公子在家中的时候那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只不过碍于身份,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李扶摇看了青槐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起身便走,李扶摇站起身身来,向姬白夜拱手作别,然后便跟着青槐往城内走去,竟然是再不理会这两人。

姬白夜看着这少年的背影,低声道:“这家伙有点意思,怪不得能够让谢应刮目相看。”

那位年轻扈从附和道:“谢将军年少英才,能够看重的人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姬白夜看向远方叹了口气,“可这家伙却只想着要去边境搏命,竟然都不愿意来少梁城见我一见,现在好了,父皇真要替我招亲了。”

年轻扈从笑了笑,没有多说,对于这位和那位谢家宝树的故事,虽说大周到处都在传,可其实谁又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故事,或许也就只有这当事双方才说得清了。

是啊,贵为大周朝的安阳公主,居然迫不及待想要下嫁某人,而那某人竟然还不愿意。

……

……

走在城门洞口中,青槐开口说道:“那个姑娘便是那位安阳公主。”

李扶摇沉默了一会儿,极力平静的回答道:“我知道。”

“所以你才和你聊这么些东西?”

李扶摇有些苦恼,“他和谢应的故事我不太想知道,可是她竟然先一步在城外找到了我们,那么这件事便好似和我有了关系,依着谢家和大周皇帝的关系,我不信他们没有将我的行踪传到少梁城来,再说了,那位大周皇帝很明显极其欣赏踏上修行大路的那些人,入城之后他肯定会来见我的。若是一般人也就算了,可这位大周皇帝,我的确也想见上一见,毕竟周人的性子,我一直都很好奇。”

青槐平静开口说道:“周国真是穷疯了,连一个正意境界的小剑士都想着招揽。”

李扶摇对此却是很能理解,“你身上所有的钱财加起来也只能请一个人吃一顿饭的时候,碰巧又遇见了那人,为何不请,只有你有了足够多的钱,能请极多的人吃饭的时候,这时候少来了几人你才会显得那般无所谓。”

“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打算,这一点都不奇怪,况且那位大周皇帝还极有野心。”

青槐转过头,忽然笑了,“可你留不下来,所以这桩买卖其实已经无疾而终。”

看着青槐笑了,于是李扶摇也笑了,“没关系,我总要待上几日。”

青槐不再说话,李扶摇则是一个人嘟囔道:“要是有柄像样的剑,怎么看起来都要比现在这身打扮好得多,至少很能糊弄那位大周皇帝,可现在,只怕我都不信我是剑士。”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四章长春宫

多雨时节。

少梁城今日又下了一场春雨,只不过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很快,从昨夜子时开始下,到了辰时便已经停下,停下之后便多了许多雾气,让这座大周帝都好似穿上了一层轻纱一般,显得十分朦胧。

长春宫早在卯时便灯火通明,这座大周皇城的中枢宫城,豢养着不少的太监宫女,而这些太监宫女存在的意义便是保证这座宫殿每日平稳运转,不让长春宫发生什么纰漏,毕竟那位大周皇帝除去每夜不定在某位嫔妃宫中过夜之外,其余一日光景都要在这座长春宫度过,因此这座在这座宫城之中做事的太监宫女便需要越发的小心翼翼,卯时之前,几乎所有太监宫女都要离开被窝,来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卯时准时点燃长春宫里的灯火,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一向以雄才大略和勤政两点著称的大周皇帝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来到这座长春宫开始他一日的工作。

今日负责点燃御书房灯火的是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作为内廷十二监之首的苏谨实际上便是在号称拥有万余太监的皇城宦官之首,在大周才开国那些年,甚至还有“批红”之权,只不过在这近百年来,大周制度越发改动才将这相当重要的“批红”之权收回到自己手里,可即便如此,整个皇宫内廷,除去大周皇帝和一众和皇家沾亲带故的人等之外,其余的太监宫女都要受苏谨管辖,这位内廷掌印太监管理着整座皇城的所有大小琐碎之事,又深受大周皇帝宠幸,便显得越发的权柄煊赫,只不过再怎么煊赫,苏谨每日必做的事情还是去长春宫的御书房点燃灯火,静待大周皇帝驾临。

苏谨在卯时出门之时,皇城之中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位身材矮小的掌印太监既不打灯笼,也不撑伞,任凭春雨打湿双鬓,只是双手拢袖的走在宫墙之中,路途之中遇到不少打着灯笼的太监也都不以为意,只有偶尔几个借助灯笼昏暗的灯光看清这位掌印太监的太监宫女们才会噤如寒蝉,站在宫墙一侧,低着头,老老实实等着这位大宦官走过才敢起脚。

无人敢于这位掌印太监主动攀谈。

实在是这位在大周皇宫之中二十年,积威深重,人人都知道他的性情如何,哪里敢有些其他举动,传言大周朝刑部前些年新增的一项刑法是将人埋入土中,只露出一颗人头,然后将犯人头皮划开,以水银从人的头盖骨浇灌下去,犯人便会浑身瘙痒难耐,往上爬时便肉皮分离,从而一身人皮脱落,便是出自这位大宦官的手笔。

虽说只是传言,但宫内却无一人想去印证此事是否当真。

只不过要是真有人认真看着这位掌印太监的面相的话,其实便会觉着他实在生的极为和善,哪里有半点穷凶极恶之感。

作为当今大周天子最宠幸的宫中之人,点燃御书房灯火这件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他身上,实际上这大周皇宫历任掌印太监对于此事都是亲力亲为,因此宫中才有若要成天子近臣,须得跨进御书房的说法。

苏谨走进御书房之前,在御书房外的玉石阶站立片刻,之后才缓缓推开那道门,走进御书房。

将袖中的火折子拿出将御书房的灯点燃之后,苏谨缓步走出御书房,这期间,他没有多看一眼御书房内的布置,关上门之后,苏谨便在御书房外静候那位大周皇帝。

半刻钟之中,视线中便果然出现了一袭玄黑色袍子,随意梳了个发髻的中年男人来到御书房门口,看了一眼弯腰等候的苏谨,也不急着走进御书房,只是看着远处一片昏暗的天色,这位大周皇帝笑着开口道:“苏掌印,今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现如今不过是卯时,这天色都尚未清明,哪里会有什么新鲜事,这番话若是其他人问起来,自然注定得不到这位掌印太监的回答,可现如今,这位在掌印太监只是轻声说道:“怀宁宫那边,丽妃要了一个才入宫不久的小太监过去,据老奴得到的消息,那个小太监在净身房那边塞了银子,其实并未净身。”

一句话不用说完,但透露出来的东西便已经足够。

历朝历代,皇城之中的大事小事都不会少,那些腌攒事更是常见得很。

中年男人沉默了片刻,皱了皱眉头,“丽妃打入掖幽庭,至于那个小太监,你看看有没有点本事,若是尚能一用,便发往边塞,至于净身房,是哪一个奴才做的便斩哪一个就是,不要牵连他人。”

三言两语便已经将这一件皇家丑事处理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丽妃是哪一家的女儿来着?”

苏谨低声说道:“少梁城杨家,丽妃的弟弟正好便是吏部侍郎杨长运。”

中年男人蹙眉说道:“杨长运倒是个极有才干的年轻人,摊上了这么个姐姐倒是有些可怜,苏谨,天亮之后你出宫一趟,去杨家,将朕今日对于此事的处置告诉他们,其他的不必多说,若是之后杨家有人进宫求情,便将丽妃逐出宫去,若是没有,便不必来告诉朕了。”

苏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只不过这位掌印太监就要离去的时候,穿了一身玄黑色袍子的大周天子又开口发问道:“昨日安阳公主出宫去了,去见谁了?”

苏谨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苦笑,有些无奈的说道:“公主殿下从小便是这个性子,古灵精怪的,出宫之后便把大内侍卫甩掉了,老奴实在是不知道公主殿下昨日去了何处。”

大周天子打趣道:“若不是你将那丫头从小惯坏了,她能如此肆意妄为?”

苏谨低着头,轻声道:“老奴可不敢如此。”

大周天子推开御书房房门之前嘱咐道:“对了,等会若是安阳那丫头来了,你可得替朕拦住她。”

苏谨苦笑说道:“老奴等会儿可是要出宫去杨家的,如何能为陛下挡下公主殿下?”

大周天子摇摇头,好似有些气愤,只不过他随后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弓着身子看着这位大周朝的皇帝陛下走进御书房,复而关上御书房的木门,这位在宫中待过了至少五十年,成为掌印太监也有了二十年的苏谨倒是一直看着这位大周天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成为了这座大周朝的君主的,因此对于他的性子知晓的极为清楚,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站在御书房外,苏谨隐约能够看着大周天子的低头伏案的身影,苏谨面无表情,大周朝恐怕没有人能比这位更累,也无人能比他肩上的担子更重。

苏谨在御书房外站立约莫两刻钟,等来了两个中年太监之后,才点点头,离去之前不忘嘱咐道:“陛下审批折子之时,除去公主殿下,其余人等不可放进去。”

两位面容普通的中年太监点头应是,“苏掌印放心,奴婢知晓的。”

苏谨不再说什么话,径直转身离去,要去内廷处理出宫一事,大周朝对于太监出宫一事管控的极严,即便是他苏谨现如今已经是十二监之首,宫中宦官第一人,又有皇帝陛下的口谕,可若是要出宫一样要向内廷报备,若是私自出宫,下场一样惨重。

御书房内。

那位大周天子看着自己面前堆积如小山的奏折,揉了揉脑袋,虽说一向以勤政两字被朝野熟知,可看着这些奏折,他也一样有些头疼。

只不过这位大周天子只是叹口气之后便从最上面开始拿起奏折翻阅,只不过要不了多时,这位大周天子的嘴里便开始吐出一些诸如“混账”“白痴”的字眼,声音之大,传出御书房外不知道多远。

很明显守在御书房外的两个太监对此场景都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因此都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很快,御书房里的皇帝陛下开始念叨有些人的名字,两人便默默开始去记到底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名字能够被陛下念叨次数最多,数到最后,两位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得,今日又是那位辛太康老大人的名字被皇帝陛下提起的次数最多。

对于那位现如今的户部尚书,掌管着国库银钱的老大人,每逢皇帝陛下要动用银钱时便总是出来唱反调,说是积财不易,又说国库钱粮不多,反正便不让皇帝陛下那么轻易便把国库里的钱粮拿出,就算是要拿,也是极力将花销降到最小,因此百官其实私下里都说这位老大人是一毛不拔,可老大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以此为乐。

而这位大周天子,虽说是时常恼怒这位老大人,可也知晓有这样一位户部尚书才是国之大幸,因此从未起过半点罢黜那位老大人的心思,甚至老大人的多次请辞,都被大周天子驳回,因此这朝堂上才有家户部和家偃师的说法。

前者便是说的这位辛太康老大人,而后者自然便是某些朝中大臣对于谢家开得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而此时,御书房内,那位大周天子正翻开一本边疆奏折,上面字数不多,边军的大老粗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自然不像朝堂上的文臣一般,写篇奏折都能文采翩翩。

寥寥几语说尽一切该说的。

那位谢应赶赴边疆之后,第一战便力斩南魏国万余铁骑,己方才战损区区一千余人而已。

大周天子合上奏折之后,开怀大笑,“好一个谢家宝树,果然是不负朕对你的期望!”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五章迂腐

天色清明之后,便是少梁城每日一次的早朝光景,那位大周天子尚未从御书房出来,便已经有御膳房的御厨准备好了早膳,按照宫中规矩,大周天子在上朝之前会在御膳房吃过简易早膳,只不过说是简易,实际上也有多达十五道菜肴,吃过早膳之后,大周天子须换好衣冠,然后才能去那座崇德殿见文武百官。

依着大周祖制,在大周天子用早膳的时间里,文武百官得在崇德殿外站立等候,直到大周天子换好衣冠,议事钟声响过三次之后方得入殿,而在此期间,若是有哪一位大臣得以和皇帝陛下共进早膳,便该是实在难得的事情,足以能彰显这位大臣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

因此每日早朝前,等在崇德殿外的文武诸位大臣最喜欢做的便是看今日到底是谁有机会能够和皇帝陛下共进早膳,从以往的光景来看,宰执大人李济绝对是次数最多的一位,这位百官之首一直深受大周天子器重,虽说只是寒门出身,可入主政事堂之后,也早已经让百官信服,虽说称不上是什么千古名相,但贤臣能臣四字还是当得上的。

百官聚于崇德殿外,三两人站至一起,低声细语互相攀谈,唯独站在百官之前的李济一人而立,身旁并无他人。

这位宰执大人神情平淡,既不去看那座崇德殿,也不看百官,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那一双靴子。

只不过片刻,人群之后便有个身材清瘦的小太监小跑至此,来到李济身前,轻声道:“宰执大人,陛下有旨……”

百官没有听清楚这小太监究竟是说得些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宣旨不过也就是共进早膳一事,此事落在李济头上,没有什么人对此有异议,因此百官很快便看着这位宰执大人跟着那位小太监前往御膳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今年才堪堪花甲的李济走在熟悉无比的宫墙之中,随口问道:“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小太监轻声应道:“回宰执大人的话,陛下今日同往日一样,在御书房时,念叨得最多的还是户部尚书大人的名字。”

李济了然一笑,平静说道:“辛老大人为国殚精竭虑,倒是值得陛下多念叨几句。”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宰执大人和户部尚书辛老大人是多年老友,这户部尚书被李宰执如此念叨倒也平常,因此小太监仅仅是咧了咧嘴,没有说什么。

来到御膳房,小太监便自顾自离去,只留下李济一个人走进御膳房。

御膳房内,那位大周天子坐在桌旁,看着这位国之柱石走进御膳房,便起身相迎,李济拱了拱手,示意不敢,大周天子不以为意,等李济在对面坐下之后,便开口问道:“李宰执,可知朕为何让你今日陪朕用膳?”

李济看着大周天子一脸遮掩不住的喜色,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想必是边疆告捷,是哪位将军?”

大周天子笑道:“李宰执不妨猜上一猜。”

李济告饶道:“老臣可猜不到,这等兵戈之事,真要说,就是难为老臣了。”

大周天子摆摆手,不愿意卖关子,“那便是谢应那小子了,朕才给了他五千骑卒,这家伙便能击溃南魏国一万铁骑,谢家宝树四个字以往旁人说是夸大其词,可现如今看来应当还是理所应当。你说说,要是朕之后再给谢应这小子几万人马,朝中还会有人多嘴么?”

李济打趣道:“辛老头儿?”

大周天子大笑道:“这可不要那老家伙拿银钱出来,这家伙找不到由头的。”

李济没有应声,只是自顾自端起一碗银耳羹喝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说道:“陛下今日不会就是为了这事便召老臣来吧?”

大周天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轻声道:“偃师城谢家曾给朕传回来一封密信,说是在咱们大周,发现了两位仙师,一位是那座衡阳书院的读书人,朕对此不做多想,可另外一位则是一个市井少年,看起来不像个读书人,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这位少年极有可能是咱们大周人氏,而他现在就在少梁城之中。”

御膳房之内一下子沉默下来,李济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银耳羹,看向大周天子,他一直知道这位皇帝陛下一直想大周拥有一位修士的庇护,那种想法似乎比开疆扩土还要强烈。

李济试探着说道:“既然是位少年,想必修为不至于太高吧?”

大周天子大笑着说道:“既然是有资格踏上那条修士大路的少年,现如今修为不高那又如何,他若是肯留下,朕自然极力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当然,这件事的前提在于他愿意庇护大周,而又恰好是周人,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李济读了一辈子书,对于治国理政倒是一点都不陌生,可要他去关注这么一件事倒是有些勉为其难了。

看着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李济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做?”

大周天子笑着说道:“朕自然是要亲自去见他,以示大周之礼。”

听到这番话,李济很快便皱了眉头,他摇头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如此,要是那少年生出歹意,大周危矣!”

李济作为百官之首,有很多时候他的态度实际上便是百官的态度,虽说也有许多时候百官会有其他声音发出,可很明显的是,现如今这个时候,对于大周的皇帝陛下出宫去见一个修士的这件事上,百官的态度肯定会和李济一样,至少也是相差不大。

于是大周天子的脑袋便实在是有些疼了。

他在朝堂上怕那个死死捏住钱袋子不放的户部尚书辛太康,他在宫中怕那位整日里无法无天的安阳公主,但其实最怕的还是这位百官之首,大周的宰执大人。

可对于这件事上,大周天子还是想争取见到那个少年,他轻声道:“偃师城传出来的消息,谢应那小子和他接触过,发现那少年其实性子不差,依着谢应那个脾气都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了。因此李宰执何必也不必太过于担忧了,再说了,朕与他无冤无仇,他没必要取朕的性命。”

李济对此沉默以对。

一君一臣沉默相对。

片刻之后,大周天子似乎有些怒意,他一拍桌子,气愤道:“朕为大周找一个能让大周长治久安的人有何不可?”

李济平静开口,“依老臣拙见,大周的太平,需要的是外有三军将士用命,内有治世之臣为国而谋,至于其他,其实并不太重要。”

大周天子反驳道:“若是有其余修士谋我大周,我大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李济摇头道:“此乃天命,陛下何须担忧?”

这句话一说出来,大周天子怒不可遏,他的脖子上青筋暴涨。

他站起身来,破口大骂道:“迂腐!”

大周天子指着这位大周宰执的鼻子骂道:“朕从来不信什么天命,朕只信朕的臣子,朕的士卒,还有朕的大周百姓!”

可即便如此,李济依旧是平静看着这位大周天子,没有说话。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六章相逢于临街

“传闻咱们那位大周太祖,当年崛起于阡陌之中,只是凭借一腔热血便建立了大周,现如今风风雨雨已经走过二百五十多个年头了。”

“我大周历代皇帝陛下,哪一个不是人杰,就拿当年的武皇帝来说,在如此危难之际都不曾答应过南魏国的和亲要求,不曾将公主送出国境,虽说之后那场战事实在是惨烈,可怎么都是值得的。”

“现如今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其实更为了不起,虽说这些年战事不断,可眼瞅着咱们大周的疆域便扩大了不少,现如今要在少梁城为公主征婚,我若早生二十年,怎么都得去试试,说不定公主便是心仪的我这等英才也未曾可知。”

……

……

虽说是早知道周人有一股天生的自豪感,也接触了好些年,可白鱼镇那个地方实在是过于偏僻,没见过大世面的小镇百姓能有几个说得出这些话,可到了少梁城,一座大周的帝都之后,李扶摇便蓦然发现,原来这天下的周人还是少梁城的看起来更自豪一些。出了住宿的客栈,随意找了一处早点摊子,点了一份少梁城特有的灌汤包,包子还没有到嘴里,便听到这周围食客的言语,倒是让李扶摇颇感无奈,他把筷子放回在碗沿上,微微自嘲道:“在白鱼镇待过了这么些年,原本以为已经适应了周人那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自豪感,可到了少梁城才发现,原来根本还没有适应,这座城里的周人才是全天下最无聊的一群人,我隐约记得,就连在洛阳城中,都没有延陵人会这么无趣,这些周人居然在吃早饭的时候还不忘吹捧一番这历代皇帝。”

坐在李扶摇对面的青槐仍旧是一身青色衣衫,只不过今日却破天荒穿了一身青色罗裙,这位来自妖土的少女看了李扶摇几眼,夹了一个灌汤包放进嘴里,咬了两口之后才平静说道:“李扶摇,要是今日你再见不到那位大周皇帝,明日就启程北上,少梁城离剑山还有很远,要是你不快一些,我发誓你不会在我把你丢下之前见到那座你做梦都想见的剑山。”

见青槐用那座剑山来做威胁,李扶摇很快便识趣的闭嘴,见大周皇帝事下,去那座剑山事大,两者之间,李扶摇自有取舍。

青槐忽然转头看了看李扶摇,神情古怪,但就是不开口,这让李扶摇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寒颤,他看着青槐,试探性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提出来就是,我尽量让你满意……”

话还没说完,青槐便平静开口说道:“再来一笼包子。”

早点铺子的老板耳朵尖,很快便答应下来,等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来之后,青槐才理所当然的说道:“等会儿你付钱。”

这让李扶摇不禁扯了扯嘴角,心想着你就为这事儿?

吃过早点,青槐独自返回客栈,她不愿意多和外人接触,也不担心在少梁城中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李扶摇这家伙给宰了,因此就放任李扶摇一个人在少梁城闲逛,好歹也是剑士第一重境界正意的李扶摇要说在少梁城中被这些江湖武夫,贩夫走卒给谋害了,那不说青槐,恐怕就连陈嵊都要笑掉大牙。

没有把那把柴刀背在身后的李扶摇在街上晃悠,随便找了个行人问了两句皇宫的方位,等到优哉游哉来到那座皇城之前后,李扶摇又不禁摇了摇头,这座皇城规模看起来不小,可李扶摇好说也在洛阳城待过那么几年,那身份贵重的洛阳城贵胄其实自家府邸便比这座皇城小不了多少,至于那山河之中三大王朝之一的延陵王朝的皇城,看一眼便该知道除去此城之外,天下再无第二城能与之比肩,哪里是这大周皇城比得起的。

在皇城远处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扶摇缓缓沿着皇城走过一圈之后,想着自己要是就这么冲进去,是不是得被大内侍卫乱刀砍死在宫禁之中?到时候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江湖武夫砍死的剑士?

李扶摇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摇摇头,将这些想法尽数甩出脑海之中,转而想着就要返回客栈,可走过两步,偏偏再见一家店铺是贩卖银耳羹的。

李扶摇抽了抽鼻子,倒是闻到不少香气,才吃过一笼包子的李扶摇想了想,没想着往店内走去,可路过时,便听到那个店铺的老板使劲吆喝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咱可这是百年老店,卖得就是这大周最好吃的银耳羹!”

兴许是这老板吆喝的内容太过于夸张,这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都只是瞟过一眼,并不曾理会,倒是一直在想周人为何这般自豪的李扶摇停下了脚步。

这之前才听过少梁城的闲人吹嘘这历代皇帝,这便出现了一家声称是大周最好吃的银耳羹的店铺,难不成这周人不仅自豪,而且自大?

踏进这家卖银耳羹的店铺,由那位店铺老板亲自端上一碗银耳羹,李扶摇才开始认真打量起来这家店面,这在皇城周围,其实敢做生意的人家不多,毕竟这每日经过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了一位,这生意哪里做得下去,只不过敢在这里做生意的,背后也就自然有些门道,李扶摇也不想去深究,银耳羹摆在眼前,李扶摇没有急着去端起来,只是看着那个一身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笑着问道:“老板,这当真是大周最好吃的银耳羹?”

那个中年男人笑了笑,“兴许不一定,但去大周随便问问,旁人应当都会点头的。”

李扶摇打趣笑道:“这是不是最好吃的,还是要吃了才知道。”

中年男人一本正经的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扶摇低头用木勺舀了一勺,还未放入嘴里,便啧啧赞道:“这银耳羹实在是不错,只不过就算有这么不错,也不至于这么多人盯着我吃吧?”

中年男人索性坐下,也不卖关子,轻声道:“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开这家店铺的时候的先辈们想着的是有个赚钱的营生就行了,可一代一代发展下来,谁生不出些其他想法,就好像现在,我就很想告诉他们,我这家店的银耳羹不是大周最好吃的,而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李扶摇沉声道:“做一碗大周最好吃的银耳羹不难,可要做这天底下最好的银耳羹很难啊,这天底下有这么多老字号,有几家可比你这家开的时间长许多啊,想着后来居上,不太容易。”

中年男人笑道:“也不是全无办法,招几个好的伙计,将这银耳羹再做的好吃一些,也是有可能的。”

李扶摇放下木勺,感慨说道:“我在家乡那边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有位很了不起的男人说过要给他百年时间,他就能将麾下的产业提升十倍,我倒是一直很想见见那个男人。”

中年男人叹气道:“可惜的是,他活不够百年,只能寄望于下一代了,况且他也很怕自己死之后,产业会分崩离析,所以他很想找一个朋友,最好是比他活得长得多的那种,来替他看好这份产业。”

李扶摇抬起头,“所以你们就都来看我喝银耳羹了?”

中年男人眼中有些歉意,“也是迫不得已。”

李扶摇眯着眼说道:“还未请教?”

中年男人平静说道:“我叫姬白夜。”

李扶摇笑着摇头道:“之前我倒是碰见过一位公子哥,那位可也说自己叫这么个名字,难不成这个名字在少梁城这般普遍?”

中年男人苦笑道:“家里的顽劣孩子,惯坏了,实在是有些疯。”

李扶摇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知道我叫李扶摇,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叫李扶摇,我还知道谁告诉你的我叫李扶摇,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你除了会治理国家之外,还会算命?”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七章周人

这场几乎注定会被写进大周史册的谈话开始的很自然,那位野心不小的大周皇帝面对着还是一个正意境小剑士的李扶摇给足了面子,谈到后来,大周天子甚至开心将那些不依不饶非要跟出来的大内侍卫全部屏退,因此这家临街才临时清理出来的银耳羹店里,便只是剩下李扶摇和大周天子。

大周天子沿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大周不大,因此朕才能将大周境内诸事都了然于胸,但这种感觉,朕其实一点都不高兴,朕想要看到的大周,并非如此。”

李扶摇终于吃了一口银耳羹,平静问道:“那陛下可曾查出我的身世?”

大周天子摇摇头,“大周之所以还是个小国,自然便是说明有许多方面还很落后,比如朕不管如何去查阅白鱼镇的资料,明察暗访,都查不到你是从何地来到的白鱼镇,只不过依着朕来看,你或许真的不是周人。”

李扶摇不说话,静待着这位大周天子的下文。

大周天子平静笑道:“可又不曾有什么证据说明你不是周人。”

看样子不太认真的李扶摇只是微笑道:“陛下与其去担忧我是不是周人,怎么不去想想我到底会不会留下来,大周地处偏僻,这几百年境内都没有出现过修士,就算这期间出过,可也没有一人留下来为这座王朝出过力,那么陛下怎么敢笃定在下便一定会留下来,为陛下守住这份基业,甚至是开疆扩土?”

这位大周天子坐拥大周,平日里哪里会有人和他这般说话,按理说应该会有些不适应,可现如今他看着面前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此轻描淡写说着这些东西,而且看样子一点都不在意他作为大周皇帝的身份,却偏偏没有半点不适感,这位雄才大略的大周天子只是在听到李扶摇说他应当在意他会不会留下来这件事之后,眉头微微皱起,反驳道:“在朕看来,你是不是周人远远要比你会不会留下来要重要的多。”

李扶摇有些愕然的问道:“为何?”

这句话才问出口,李扶摇便看着这位大周天子的神态有了些变化,那种变化便好似一头熟睡的老虎猛然睁开了眼睛,他正色道:“大周自然是只能周人来守护,其余人任凭他能力再强,修为再高,只要不是周人,便自然没有资格,朕不会将大周的安危寄托在外人之手,也绝不会求外人来庇护大周!”

一番话,掷地有声。

其实坊间早有传言,早说了这大周上下的自豪感便是源自于大周皇室一代复一代不留余地的宣扬,方才有了现如今大周这般上下百姓身上都充斥着这种自豪感。

而自豪感最盛的,自然还是那位大周天子。

李扶摇在白鱼镇说书的时候,在说起这大周历代君王的时候便实在是有些意外,这个历史仅仅只有两百多年的偏远之国,这两百年来,不仅不曾给延陵纳贡,不曾和周围邻国和过亲,打过败仗,但不曾割让一寸国土,周围小国每年征发民夫去延陵劳作,唯独大周不曾让任何一位大周百姓受此之苦。

或许也就是这样,这些周人才有这么些自豪感?

那位大周天子感叹道:“大周连年征战,除去朕真的想打出一个大大的疆土之外,更多的其实还是因为延陵那边早有意向要灭我大周,可大周竟然不在他们眼里,竟然想驱使附近几国便想灭我大周,朕如何怕得?”

李扶摇毫不犹豫的泼冷水,“就算陛下将这周围的邻国全部征服,延陵只要发兵,大周便是死局。”

大周天子还没有张口,李扶摇便抢先说道:“有我也不够,除非我能走到第七境去,可就算是走到第七境,延陵铁了心的不计代价要灭大周的话,他们也请得动儒教的第八境修士。”

在这座圣人不轻易出手的山河里,修士第八境登楼境便算是山河之中的第一等战力了!

看着大周天子有些黯然的神色,李扶摇没来由的有些愧疚,他轻声安慰道:“延陵灭大周代价要花这么大的话,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年李扶摇不知道,他这样一句话远远比之前的那句话更伤人。

那位大周天子或许之前也是想过这些事情,今日来见李扶摇其实留下他的想法不多,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位到底是不是周人,是不是大周的修士!

大周天子想着自己国境之内能出一位修士,想了整整二十多年了。

这一次见到李扶摇,自然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一番话下来,大周天子有些明白为什么一向眼高于顶的谢家宝树谢应会想和这个少年交朋友了。

李扶摇想了想,平静说道:“我算不上周人,至少不能说完全是吧。”

大周天子有些失落,随即问道:“怎么说?”

李扶摇笑了笑,不说话,只是低头吃完那碗银耳羹。

吃完之后,李扶摇笑道:“问句题外话,那位安阳公主真的要下嫁他人?”

大周天子苦笑道:“谢应那小子,朕真不太想将他困于皇宫内。”

李扶摇摇头评判道:“你真的有些迂腐。”

这本来是之前大周天子骂那位大周宰执的话,现如今从李扶摇嘴里说出来,倒是显得不是那么突兀,大周天子反而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我算谢应的半个朋友,也算是半个周人,可事实上是我现在不能留下来,就算是留下来了也无济于事,没事用不着我,出事了我也无能为力,可我总是很喜欢这个地方,很喜欢这座城,等我练剑有成,回来之后替你看住你这份家业如何?”

起身之后,李扶摇说了这么一番话。

大周天子还是不理解的说道:“朕还是想知道你所谓的半个周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扶摇仔细想了想,轻声说道:“或许我就是周人,只不过现在不愿意承认而已。”

大周天子无奈的摆摆手。

李扶摇微笑着说道:“只不过在这之前,安阳公主还是得给某人留着,不然你不怕他起兵造反?至于大周祖制,改一改又如何?”

大周天子诧异道:“朕现如今反倒是觉得你不太像个修士,反倒是像极了一个市井无赖。”

李扶摇下意识转头望去,没有看到自己背上背着的那把柴刀,不在意的说道:“我们这种野路子,又不是正统的三教修士,当然便没了那种气质。只不过我那个师父就很风流,陛下要是见到了,肯定会觉得完全符合心中对修士的定义。”

大周天子哑然失笑,他看着李扶摇,忽然郑重说道:“改便改。”

谁也不知道,这从大周开国以来便存在的驸马不得出仕的祖制,废除的原因竟然是李扶摇的随口一说。可李扶摇其实心里明白,至始至终都是这位大周天子想要改动,而从不在他人。

李扶摇走出这家店铺的时候,天色已经近黄昏,落日余晖映照在街道上,便好似笼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李扶摇抬头去看远处的云层,想着之前陈嵊御剑而去的场景,感叹道:“路途甚远啊!”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八章为此事算作小事

长春宫内今日极为安静,这座大周天子日常所居住的大周皇宫现如今人人都知道了边境所发生的大事,便更加不敢多作非议,谁都知道那位大周天子看似极为温和,可实际上胸腔里隐藏着一颗极为暴躁的内心,同大周历代皇帝一般,这位大周天子极为自信,现如今遭遇了这等大事,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在崇德殿外当值的皇宫侍卫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听到皇帝陛下的骂声从崇德殿外传出来了,今日这场早朝开的时间极为长久,原因不是因为这边疆战事,而是有几位大周老臣在得知那封战报之后的第一时间不是去想如何应当难关,反倒是当时便要让大周天子拟降旨,这让大周天子怒不可遏,不知道砸了多少手头的珍贵之物,有一个存世超过两百年的花瓶更是直接朝着那位张口的老臣额头上去的。

要不是那位老臣往后缩了一点,只怕现如今已经是停尸在崇德殿了。

站在百官之前,那位大周天子负手在身后,怒道:“朕还没想着当亡国之君,你们就要当亡国之臣了?你们平日里总说什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现如今呢,大难临头便只想着自保了?你们倒是一个个平日里待在各自的府邸之中,待在少梁城这等繁华之地,好不安逸。可曾想过,要是我大周降了,那一个个大周百姓便得前往延陵每日暗无天日的劳作,我大周百姓辛辛苦苦得出的东西便都要拱手送于他人!大周先辈们在褴褛之中得以建立起大周,如何能让朕将这风骨尽数丢去,不然等到朕以后去面对列祖列宗的时候,如何说得上问心无愧四个字?”

大周宰执,那位一直深受大周天子信任的百官之首李济本来一直都是闭目不言,等到皇帝陛下骂过了群臣,稍微消气之后,才转身对群臣说道:“诸位同僚,大周立国两百七十五年,不曾有一日有现如今这般危难,诸位恐慌,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仅仅便是因为恐慌,这便要我大周下降书,便实在有些过了,我大周走过这两百多年的风雨,自有一份底蕴,如何降得?”

李济在百官之中本来威信极高,以往要是这位宰执大人开口了,大抵这朝中也就不会有人出来唱反调了,可现如今李济开口之后,很快也有人出言反驳道:“这以往是什么局势,现在又是什么局势,哪里是能同日而语的,李宰执可要给咱们解释下这战报上的异人两字么?”

李济转头看向那个发生的老大人,发现正是之前差点被大周天子一花瓶砸死的老家伙,李济笑了笑,平静说道:“异人便是修士,这又如何不敢付诸于口?”

那位供职于礼部多年的老大人轻蔑笑道:“书上可是说这等修士,非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李宰执认为大周能够相抗。”

李济沉默良久,平静回道:“不能。”

“那李宰执为何不降?”

李济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看向大周天子。

大周天子平静而语,“因为大周百姓无人愿降。”

?——

大周北境告急,陈国出兵二十万南下,已然踏过大周北燕郡,正往少梁城而来。

李扶摇尚未走出少梁城,从大周边境便传来一个了这么一个消息,消息做不得假,因为几乎在半座城的百姓眼里,都能看到那道由大周工部所制木鸟从北境向少梁城而来所划过的一条鲜艳痕迹,就好像一条红丝的丝带,也像天边的晚霞,就这么挂在了天际。

三个时辰之后,大周这座帝都各处便开始张贴这封来自边境战报的内容,大周自豪感下,大周朝堂从不愿意在这种大事上一味的封锁消息,举国大事,理应上下一起担当。

大周这些年强势无比,不仅一如既往的不理会延陵的要求,甚至颇有野心的将自己的疆土扩大了不少,这种情况下,终于还是让那座延陵王朝坐不住了,因此早在上个月初,陈国等几个与大周相邻的小国使臣来到洛阳城之后,虽说没有见到那位坐拥山河三大王朝之一延陵的延陵帝王,可始终是让那位延陵皇帝总算是答应了讨伐大周一事。

大周军伍早在过往百年便在这座王朝西南杀出赫赫威名,周围数国也只能是和大周军伍打个平手,哪里有本事越过边疆来到大周国土上,可这次延陵既然点头,便不单单是同之前一般驱使这几国出力,便真的是派出了多达十余位修士随着陈国那二十万大军一同南下,这十余位大多都曾在延陵学宫修行过的修士从延陵来到大周边境之后,并未做什么移山搬海的大事,只是出手将大周北境边军里的将军校尉尽数格杀,让那支大周战力不俗的北境边军一时间神龙无首,因此在短短的数日之间,陈国二十万大军便越过了北燕郡,来到了离少梁城不足千里的北方,看样子很快便能南下,覆灭这座大周,让其成为历史。

现如今整座少梁城都是张贴告示全城百姓的大周甲士,而这个时候的李扶摇正在客栈房间的窗边收拾行李,他把那把柴刀背在背上之后,才抬眼去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景,看到好似挂在天边的晚霞,神情不变,紧了紧身上的布条,低着头重新清点了之前清点过的家当,提了一壶酒推门而入的青槐看了他一眼,这个现如今喜欢上了美酒的妖土少女靠在窗边,瞥了一眼远处的风景,问道:“李扶摇,周国遭难了,你还要走?”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喜欢周国这个称呼,抬起头看了一眼青槐,李扶摇平静说道:“是延陵那边有动作了,告示上写的异人,便是修士。看样子,不会太少。”

青槐仰头喝了口酒,笑道:“那又如何,估计也就是一群小鱼小虾。”

李扶摇指着自己鼻子,说道:“最小的那条小鱼在这里。”

青槐讥笑道:“前几日不是你不是还和那位周国皇帝互相引为知己,相谈甚欢么,现如今周国遭逢大难,你就要想拍拍屁股走人,你所说的半个周人,难不成真是太平时节才是周人,等到了危难时你便变成了延陵人?”

李扶摇低着头想要不去理会,而青槐则是嘴里不停的继续说道:“杀十几个修士不算多大会事,他们不把周国当做一回事,自然便不会派遣什么境界高深的高手过来,充其量不过是一群自省境都没有圆满的小修士,这样的修士来多少我杀多少。”

李扶摇一屁股坐下,有些恼怒的说道:“杀完这一批,自然还有下一批,真杀得完,杀到最后,要是延陵将那座儒教之中的圣人都请出一个来,怎么办,你也杀?”

青槐刚想着下意识开口说出我爹两个字,却在片刻之间想起来这件事说不得,因而很快的憋了回去,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再度讥笑道:“李扶摇,你知道圣人是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再说了,这种灭国的事情,在圣人眼里,只怕是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这些老家伙整日想的便该是如何再往前踏一步,离开这人间。”

李扶摇对此无言以对,他似乎觉得这人间还挺好,干嘛要离开。

青槐见这家伙不说话,便开始拿话激他,“你们剑士这一脉,从六千年前一直到现在,都是这个世上胆子最大的修士,怎么,现如今都无修士再敢前往妖土了,还只有你们剑士仍旧来往妖土,动不动便斩杀几位境界相当不俗的前辈,怎么,落在你这个连剑都没有的小剑士身上,就连几个同样是小修士的儒教修士都不敢对付?”

李扶摇坚决摇头道:“不行,我要去剑山。”

青槐不以为意的说道:“反正都要北上,在路上碰上那边斩杀了便是,这等小修士,花不了多少时间,有我在,你哪里用得着出手,在一旁替我摇旗呐喊就是了。”

李扶摇仰头去看少女得以的脸,认真问道:“你既然要出手,为什么非要拉着我一起?”

青槐露出微笑,“你是周人,周国遭难,你出手就是有道理,可我不是啊,我和延陵学宫的恩怨都解开了,再说了,这些能为世俗王朝驱使的修士不过就是一些天资愚钝之辈,在延陵学宫那边肯定是止步不前了,才会不情愿的离开学宫,回到延陵做个供奉,说和延陵学宫有什么关系,也说不上,他们也不是来欺负我的,我有什么道理出手?唯独只有你出手了,被人欺负了,介于我对你师父的承诺,我才能出手,这样一来,就很有道理啊。”

一个平日里不喜欢讲道理的小姑娘,现如今竟然开始讲道理,居然还说的真有道理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有些奇怪。

李扶摇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之后,才起身说道:“我不想死,尤其是不想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去死。”

青槐拍了拍本来就不壮阔的胸脯,说道:“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为了大周去冒险,也不值得。”

青槐这一次很奇怪的看了李扶摇一眼。

李扶摇看向窗外,神情平静的说道:“与大周皇帝的那场谈话,其实意义不大,只有我足够强大的时候才说的上去庇护谁,现如今,我还要依靠你庇护,哪里有资格多说什么。”

青槐没有继续开口,这个其实极为聪明的妖土少女知道要是自己不能找到一个让李扶摇觉得合理的道理,这个家伙是怎么都不会出手的。

从认识到现在,实际上这个家伙唯一一次不顾一切的站出来,还是那天晚上。

当日那个少年提了一根木棍,站出来的原因是为了她。

青槐忽然叹了一口气,“要是这番灭周不成,那位延陵皇帝会不会有些不高兴?”

李扶摇蹙眉说道:“这件事放在谁身上想来都不会太高兴,尤其是当他以为这件事是信手拈来,却不曾成功的情况下。”

“周人的自豪来自于自己,可洛阳人一样自豪,可他们的自豪却是来自于延陵国势,那些贵胄待在这么一座巨城之中,哪里会看得起外面的世界……”

说到这里,李扶摇蓦然而止。

青槐笑着说道:“你想让那些洛阳城贵胄不高兴,甚至是难受。也不在意到底有几个和你有仇,反正一块难受就是。”

李扶摇很意外青槐能够看清楚他最想做的事情,他蹙眉说道:“但是风险太大了。”

青槐摇摇头,“你们剑士的正意两字,你应该知道的。”

李扶摇默然不语。

最后他平静说道:“至少得找柄剑才是。”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二十九章为某些人难受而出手

不知道其他周人如何想,但现如今少梁城有两个人至少不愿意投降了,大周天子作为一国之君不愿意是情理之中,而李扶摇作为一个在洛阳城出生,在大周长大的孩子,其实不愿意投降的原因倒是不全为了大周。

让洛阳城的贵胄不舒服,这是他很久之前便立下的愿望,甚至于要是等到他有朝一日去到洛阳城,要是知道那洛阳城的贵胄其实所做得更过分的话,他不介意把不舒服三个字变成四个字。

不能活着。

只不过现如今,这个剑士第一境的小剑士看着窗外那场无端下起来的春雨,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说有十几个修士,那便是真有十几个修士,我现如今其实很有些担心那位皇帝陛下会扛不住,先服软,之前看着他那个样子倒是极为大气,但其实也是没有见过这般危急的局势,再加上朝堂上的压力,想来肯定会有些举棋不定,所以我们要不要知会他一声,虽然得不到什么好处,但让他坚定些也是好的。”

青槐对此并未多言,只是看着窗外的那场雨,平静说道:“下着一场雨,行军速度会有所减缓,再加上那些修士养尊处优惯了,势必会走得很慢,甚至是停下,周国皇帝要是还没有放弃,势必会调用南方的边军北上,要想周国不亡,除去要将那些修士全部斩杀之外,咱们还得尽快。”

李扶摇皱眉道:“要多快。”

“最好今日咱们就出发,在他们还没渡过罗桑河前将那些个修士全部都宰了,只不过同你之前说的一样,延陵那边肯定不会太高兴,下次再派遣修士来,便真的是要动真格的了。”

青槐盯着李扶摇,现如今这个少女无比认真,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样子。

李扶摇点点头表示知晓,随即问道:“十几个修士之中,能不能留一两个给我,多了我肯定应付不来,我就要一两个?”

青槐摊开手,“为什么?”

李扶摇笑道:“恶心人这件事,虽然看着别人做也觉得有些滋味,但总归没有自己做着来得痛快,用镇上那些老少爷们的说法,那就是不得劲。”

青槐很快便点头,“那些修士都是这座山河之中境界最低的一撮,其实并不厉害,只不过踏入那条修行大路之后和普通人便有了天差之别,你们剑士一脉最擅长同境之战,三教修士的前三境模糊不清,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这之中或许有几个是相当于剑士第三境剑气境的修士,但大多应该还是一二境的,到时候你对付一两个,问题不大。”

得到了青槐的保证,李扶摇不在担忧,把背后的柴刀取下来仔细擦拭了一番,他不在说话,然后很快便去取了笔墨想着写上一封信,他的字很好看,在白鱼镇那些年,除去每日说书之外,实际上他还偶尔替人代写家书,写家书字不能丑,因此他便练得很好看,练字最开始是为了活下来,看着虽说中规中矩,但不免有些生硬,之后生活相对闲适,李扶摇写出的字便要写意一些,至少在李扶摇自己看来,很讨喜。

只不过才提笔,李扶摇就愣住了,自己该写点啥?

沉默了片刻,李扶摇将手上的毛笔放下,问道:“要不你来写?”

青槐冷哼一声,权当没听到。

写字这种东西,她在妖土就从来没做过,何况她的字实在是丑得她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两眼,哪里会拿出丢人现眼。

无奈坐回位置上的李扶摇再度提笔,这次简单,只写了几个字便收起笔墨。

将这样一封简短的信笺送到之前那间卖银耳羹的铺子之后,李扶摇回到客栈,与青槐一起出城,撑伞出行虽说是有些麻烦,但好过被淋成落汤鸡,出城之时便能得见不少大周甲士,按理说在这座现如今应该是人心惶惶的少梁城,理应见到不少其他景象,可实际上除了城西那边的兵部衙门排上一条长龙之外,其余并无变化。

“说实话,我倒是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走在街道上,李扶摇随口说道。

“灌汤包不错。”青槐难得应和了一声。

这两个修士,一人区别山河,一个区别于三教,倒是真的有些特立独行。

走在街道上,李扶摇想起之前自己看过的那份大周疆域图,很平静的说道:“罗桑河离少梁城应当还有十余日的路程,但是咱们应该竭力走快些,不然我总有些担忧。”

青槐转过头,“担忧什么?”

“担忧赶不及啊。”

青槐好像看白痴一样的看了李扶摇一眼,“你要是现在就想到罗桑河,最多半日你就能到。”

李扶摇皱眉,心想着难不成你还有些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没拿出来。

好像是看透李扶摇在想些什么,这个少女开口解释道:“到了朝暮境,一日万里都不是难事,只不过我现如今的境界还是青丝,一日最多走几千里,带个人就更烦了,但是你知道这世上的修士不是人人都同你们这些蠢剑士一样,只有一剑身无长物的。就比如说我带着的这些小玩意,捏碎一个便可走一千里,这里距离罗桑河不过八千里,意思就是说我只需要捏碎十几个就行了。”

李扶摇倒是听得心神摇曳,只不过很快又担忧道:“这种法器,应当不常见吧?”

青槐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是不常见,所以我也没有几个。”

李扶摇小心翼翼问道:“到底是几个?”

青槐轻声叹道:“也就差不多一万个而已。”

李扶摇险些一头栽倒在街道上,这一万个还不多,现在他是有些理解为什么青槐一点都不担忧在春末之前赶不到梁溪了,原来原因便在于这里,这有了这个东西,哪里花费得了什么功夫。

出城之后,雨势渐大,李扶摇撑着油纸伞扯嘴问道:“要不咱们直接去剑山吧?”

只不过这一句话说出来,很快便被青槐否决,“好不容易有架打,去什么剑山?”

对此,李扶摇只感觉一阵头大,你说你不讲道理就算了,怎么还喜欢打架?

……

……

崇德殿的早朝已经散了许久,大周天子重回长春宫御书房批复奏折,现如今大周尚未亡,他还是大周的皇帝,自然便不能荒废政事。

再加上现如今的大周上下都尚有无数的琐事等着他处理,他如何能不闻不问。

风雨飘摇之际,反倒显得这位大周皇帝的重要性。

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从大周皇帝起夜时候便一直侯在御书房外,等到了那场早朝结束之后又一直侯在此处,足足已经有了半日功夫,这位皇宫万余宦官之首,虽说年纪已经不小,可侯在御书房外半日,竟然不显得有半点疲态。

站在御书房外听不见御书房内某人的骂娘声其实才是这些年间宫中最难见的风景,那位雄才大略的君王从来不惮把自己对某位臣子的喜恶表现出来,可现如今却真是一句话都不曾传出来过,那些平日里频频被他提及的名字,现如今也是一个都听不到。

苏谨叹了口气,看着这场春雨,想着大周朝走过的两百七十多年时光,不知道为何便红了眼眶,苏谨是太监,可也是周人。

片刻之后,在御书房外围跑过一位小太监,来到御书房前,小太监对着这位掌印太监做足礼数,然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苏谨,等到苏谨点头之后,才小跑着离去。

作为知道那日皇帝陛下出宫详细内情的几人之一,苏谨自然知道那位少年对皇帝陛下意味着什么,现如今从宫外传入的两个消息,难不成就要成为压倒皇帝陛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谨不敢去想太多,很快便轻轻敲了敲御书房的门。

大周天子很快做出反应。

苏谨恭敬的说道:“陛下,之前所见的那位少年现如今已经离开了少梁城,只不过离开之前有一封信传入宫中,要陛下亲启。”

御书房内的大周天子沉默很久,才平静道:“拿进来。”

苏谨推门而入,得以见到坐在窗边的大周天子,那位大周天子神色如常,只不过嘴角泛白,显得有些沧桑。

接过信笺,大周天子没有急着拆开,只是问道:“那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少梁城?”

苏谨低头回道:“正好是陛下散了早朝的的时候。”

大周天子点点头,然后示意苏谨出去,等到苏谨出去之后,他才看着那封信笺。

看着信笺,大周天子脸色苦涩,心想着你到底是觉得自己不是周人,便弃朕而去了?

只不过很快大周天子便自顾自说道:“既然不是周人,那何来为大周搏命之理?”

大周天子去撕开信笺,看着泛黄的信纸,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

仿佛枯木再生。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忽然便开始笑,笑得酣畅淋漓。

在桌上,那张信纸上只有一句话,“罗桑河杀修士。”

大周天子看了两眼那信纸上的字迹,由衷赞叹道:“这他娘的字,还真他娘的……好看。”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章罗桑河

大周北境的北燕郡,地势险峻,一向易守难攻,这些年的大周为何对于北境边防一向不用投入重兵,除去因为北方的陈国一向不愿意轻启战端之外,更多的便是有这份天险了。

只不过这份天险,在数日之前便正式宣布告破,陈国的二十万大军,已经踏过北燕郡,往南下而去,最终的目的地自然便是那座少梁城。

而这场战事,甚至让北燕郡的六万边军觉得打得极为憋屈,两方既没有在城头关隘上厮杀一场,也没有点齐兵马在城外大战,就是那陈国军伍之中的十几位修士轻描淡写的出手,斩杀了这边北边军的将领校尉,导致整个北边军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而那陈国大军便如此跨过了北燕郡,轻而易举的跃马南下。

只不过在陈国大军跨过北燕郡之后,大周北边军仅存的三万余名将士却仍旧不依不饶的跟在陈国大军身后,一路不停的与陈国大军厮杀,陈国军伍之中的那十几位修士对于这三万北边军没有放在眼里,因此并不做理会,陈国将领却是对这股不断骚扰大军后方,却很难将其一鼓作气歼灭的大周北边军只剩下深深的佩服,但至始至终都还是在想办法要将这么三万残军彻底歼灭在大周北境,这些天春雨连绵,因此在军中那些仙师的要求下,陈军在罗桑河河岸修整几日,并未急着南下,陈军统帅虽说很有些怨言,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都不敢在这些是人命如草芥的仙师面前表露出来,只是在大军停下之后,默默算计该如何将那些北边军彻底消灭。

罗桑河岸后是连绵青山,树林茂密,山路更是难行,只不过谁能想得到现如今那些青山之中便藏着大周仅存的三万边军,这些时日,驻扎在河岸边的陈国大军也已经至少被袭营了至少三次。

每次都是在半夜,周人从青山而出,在天未亮之前便又消失在青山之中,陈国统帅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十几位修士能够至始至终都听从他的号令,现如今那三万周人至少也已经剩不下什么人了,可惜他这样的一个小国统帅,注定使唤不动那些延陵供奉起来的仙师,因此想了想之后,他也便不再抱任何希望。

黄昏时刻,站在帅帐前听着远处那十几顶军帐里传出来欢声笑语,这位不过才是不惑之年的陈国统帅厌恶的皱起了眉头。

这场春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这些修士便不愿意继续前行,最开始他想动用统帅之职希冀找到一个不错的扎营点,可很那些修士并无半点要顺从他的意思,直接要求将扎营地方放在罗桑河河岸,这种兵家大忌的驻扎地方,自然是被他严厉反对,可那些修士并不曾理会,最后他才不情不愿的真的将驻扎地方放在了此处。

虽说军中还有这么十几个修士,可其实他依然十分担忧现如今的处境,那些不依不饶的周人的这些天的三次袭营便是一直悬在他心上的剑。

那些周人的不屈不挠告诉了他一个事实,这周国并不好灭。

在罗桑河后的连绵青山之中,此时此刻有一队身穿大周甲胄的甲士正藏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仔细观察罗桑河的陈国营地。

这一队大周北边军,人数在千人上下,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实际上这个年轻将军前几天都还只是一名都尉,按道理是万万没有资格独领千人的,可现如今北边军的将领大部分都被藏在陈国大军之中的修士屠戮,这个都尉便已经是北边军所剩不多的将领,自然便只有担负起来统领职责。而这位满脸血污的年轻将军现如今其实早已经和麾下的这千人士卒有了不浅的默契,几日的厮杀下来,原本不太认同由他来统领的老卒们现如今也只是剩下深深的佩服。

年轻将军一屁股坐在满是露水的野草上,喘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的几位副将,低声说道:“昨夜老吴那边派人过来了,说是今晚咱们再搞他们一次,咱们这一队不干别的,就把粮草烧了就行,等到天黑之后就行动。”

几位副将纷纷点头,倒是有个副将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将军,这要是那陈国军营里的修士出手怎么办?”

年轻将军吸了口气,低声笑道:“能怎么办?想想能不能再多弄死一个?”

这句话一说出来,几位副将脸上都浮现出了些笑意。

这些天北燕郡告破之后,六万北边军二去其一,剩余的三万北边军虽说并未放弃,可是面对着那二十万陈国大军和军中的十几位修士,其实军中上下每个人都觉得有些无力。

因此这些天军中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好像每个人头顶都有一层乌云,死死压着他们一样。

年轻将军平静笑道:“其实也不用担心什么,咱们尽可能拖着这陈国大军的南下步伐,相信少梁城那边已经做出反应,南边军那边至少会在陈国大军到达少梁城前,抢先一步到达,咱们那些个军中前辈不会让大周便这么亡了的。”

虽是如此说,但几位副将想起陈国军中尚有十几位修士,便很难提起精神来。

天色渐暗,这茂密的林子里便显得越发昏暗,那年轻将军沉默了许久,总算是按住腰间的刀柄,站起身来,只说了一个走字。

身后的一千大周甲士纷纷沉默起身,井然有序的下山。

山下罗桑河旁的陈军营地灯火通明,显然周人的前三次袭营早让那位陈国统帅担忧不已,早有准备。

在丛林之中穿梭,虽然走的缓慢,但总归会发出些声响。

只不过现如今正是陈国士兵吃饭的时候,精神极度放松,负责警戒的士兵也时不时看向营地,根本没人理会这连绵青山之中的动静。

在半山腰的一处密林,另一支人数不在少数的大周士卒正猫着腰往山下走,为首的一位中年男人神色平淡,身上的甲胄早已经破败不堪,行走间便能看到这个男人精壮的肌肉,甚至这个男人脸上还有一个从额头到嘴角的刀疤,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吓人。

现如今看着山下军营升起的炊烟,男人平静开口说道:“之前都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袭营,现如今对方已经警觉,今天在他们饭后,也算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了。”

在他身旁,有个身材不高,但十分壮实的汉子疑惑道:“老吴,这是临时决定的?要不要知会知会其余的几支队伍?”

被称作老吴的中年汉子,平静笑道:“已经知会过了,就连薛重那臭小子我都说过了,只不过时间我给他们推迟了半刻钟,这一次他们负责袭击粮草大营,咱们一定要先为他们扫清障碍才行,要不然这小子,真是有些凶多吉少。”

矮壮汉子哼哼道:“你老吴平日里不见得这么在意那臭小子,现在咋这么上心,难不成真认他当你女婿了?”

此言一出,周围响起些轻重不一的笑声,显然对于这件军中趣事还是知晓的,实际上虽然老吴和薛重是同乡,老吴又比薛重早参军好些年看,但从薛重进入北边军开始,老吴从来没有帮衬过薛重,直到后来才被其他同乡捅出来消息,说是那薛重一直对老吴的闺女有想法,而老吴对这件事却一直反对,只不过之前大家一直觉得这是老吴看不上薛重,现如今北边军遭逢大难,不知道老吴为什么便转变了想法。

老吴看着天色,估摸着还有半刻钟左右那帮陈国士兵就能吃完,便不再说话,招了招手,让身后的兄弟们跟上,临近山脚的时候,老吴才对身旁的矮壮汉子轻声说道:“八成是活不了,不过没啥关系,咱们做的这些事情,会有人记得的。”

矮壮汉子重重点头,直到这个时候才缓缓抽刀。

老吴走出两步,抽出身后的黄杨大弓,弯弓搭箭,将陈军大营警戒的几个士卒射倒,之后才抽刀大跨步前冲。

随着陈军大营的一声敌袭,这场战事彻底拉开帷幕。

……

……

此时此刻,在远处青山中,薛重看着陈军大营之中人影绰绰,厮杀声四起,才皱了眉头。

他一拳打在身旁的松树上,恼怒道:“老子需要你照顾?!”

周围的副将不明其意,但薛重很快就下令下山,下山之时,他平静发令,“入营之后,不要纠缠,直奔粮草大营。”

当他们这最后一支人马来到陈军大营前的时候,里面早已经一片狼藉,各处厮杀声不绝于耳,薛重不多说话,仅仅喊了一个走字,便朝着之前打探清楚的粮草大营而去。

薛重面目狰狞。

一群周人神情凝重。

此时此刻,那十几顶被陈军和周人都刻意避开的大帐内,有个白色衣衫的中年男人走出账内,看着这厮杀声震天的场景,动了动嘴唇,嘲讽道:“蝼蚁。”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一章杀人

陈国大军的营地之中爆发了这些天来的第四次周人袭营,虽说这并不是那些陈国士兵第一次得见那些周人了,可仍旧还是下意识有些惊骇,这么一小支周人士卒,之前三次袭营便已经丢下了不少人命,现如今说是残兵败将一点都不为过,怎么还敢如此胆大进行第四次袭营?

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的陈国士卒便和那支不足三万人的周人士卒交上了手,并且很快便掌握了场上的局势。

薛重在陈国大军营地绕了一个大圈,最后直冲粮草大营,四次袭营之后,这支北边军便已经是强弩之末,要想之后再做出什么来,显然都不太可能了,因此早有合计,便是这第四次便将那陈国军队的粮草尽数烧毁,为少梁城争取时间,至于烧毁这粮草之后,之后还能活着多少人,大伙儿其实都刻意没有去提。

薛重一刀在一名陈国士卒脖子上抹去,滚烫的鲜血便溅了他一脸,薛重不以为意,收刀之后,再一刀刺入另外一名陈国士卒胸膛,顺势抽出之后下一刻便抹上另一个士卒的脖子,看着现如今这焦灼的场面,薛重怒吼道:“不要纠缠,往粮草大营走!”

薛重很清楚,要是今日不能烧掉粮草大营,不管杀了多少士卒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二十万大军就算是是二十万头猪,也不是在短暂时间里能够杀完的。

越发临近那粮草大营,便都能看见眼前的陈国士卒越来越多,薛重抹了一把脸,满脸血污,站在大营前大约还有百步之遥,薛重握紧手中军刀,默然前行。

这座大营里到处都是厮杀声,估计也就只有这个地方显得要安静许多。

在临近粮草大营旁的一处军帐外,有不少陈国士卒严阵以待,那位统率二十万陈国大军的统帅其实便在这顶军帐里,只不过现如今那位大军统帅看着大帐里的两个不速之客,实在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在他面前,一男一女,少年一身灰白衣衫,背后背了一把柴刀,而那少女则是一身青衫,什么都不曾带。

少年清秀,少女美艳。

可这两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这顶大帐中,陈国统帅不会认为这两个人是一般人。

他皱着眉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低声问道:“两位有何指教?”

显然,在军中和陈国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陈国统帅很在意自己的这条性命,很怕一步踏错便命丧于此,因此就连说话都不敢高声,只怕那少年少女突然出手,而实际上这位陈国统帅现如今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他只要攻下大周,回到陈国之后便能够成为当之无愧的陈国军伍第一人,到时候封王拜相,受尽陈国百姓敬仰,等到百年之后的谥号甚至有机会排进陈国这历代的武将前三甲,这前途如此锦绣,他现如今自然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那青衫少女看了他一眼,讥笑道:“怕死?”

陈国统帅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没有开口。

倒是那个背着柴刀的少年好似“仗义执言”的说道:“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哪里用得着讥讽?”

青衫少女没有理会,只是平静的看着少年。

少年揉了揉脑袋,决定不去挑少女的刺,而他自己则是跨出一步,来到陈国统帅的面前,看着这位现如今这二十万大军的实际掌控者。

“我来罗桑河是来杀人的,杀谁不好说,你要是不帮我,我便杀你,你要是帮我,那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杀其他便是。”

少年微笑的看着这位陈国统帅。

陈国统帅深吸一口气,看了两眼这少年,然后又看了一眼少女,最后才低声问道:“帮什么忙?”

少年笑了笑,“那边的十几顶军帐里肯定有不少修士,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杀那么些人,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可能不太相信,但是我身旁这个姑娘可当真是个女魔头,一言不和要吃人的,我们也不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把那大帐周围的士卒调走,给我们创立出来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就行,当然,你帮了我的忙,那就不要担心什么了,我保证给你把后顾之忧都解决了,到时候人都死完了,没人知晓这之中的猫腻的。”

说完之后,少年摊着手看着这位陈国统帅,耐心的等着他的回答。

陈国统帅蹙眉道:“那我要是不帮这个忙呢?”

那少年没说话,只是很快便抽出身后的柴刀,电光火石之间便把这位陈国统帅的头颅给砍了下来。

鲜血喷了一地。

收刀之前,少年才看着地上那具无头尸体笑着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去死了。”

青衫少女面无表情,“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他活?”

少年理所当然的说道:“北边军上下的将领都被屠戮,我杀一个陈国统帅不过分,再说了,这家伙不吵不闹的,我有些担心。”

青衫少女平静说道:“很好,李扶摇,你这性子我很喜欢。”

李扶摇假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无所谓问道:“下一步怎么搞,要不你一起都杀了,一个都用不着留给我。”

青槐不以为意的说道:“最东边那顶军帐里的那位,我看了,境界和你相当,你杀起来不难,我会用法器将大帐和外面的联系隔绝起来,你放心动手就是,不用担心什么。”

李扶摇忽然转头问道:“隔绝联系?岂不是你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青槐翻了个白眼,看了李扶摇一眼,没有多说之后,只是转身便出了大帐,李扶摇叹了口气,跟着走出去之后,看了一眼厮杀声渐小的这营地,才往最东边的那处大帐而去。

与此同时,已经临近那处粮草大营的薛重身后已经剩不下多少士卒了,他看着那些大帐,咧嘴一笑,扔出火把之后,薛重咧了咧嘴,“杀出去!”

在营地的某个角落,老吴半跪在地上,他的肚子被人划破,肠肚都流了一地,只不过这位仍旧还有半口气的大周老卒一直望着那粮草大营方向,等到看着那边火光冲天之后才艰难的咧嘴一笑。

老吴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但神情很是平静。

在他闭眼之前,正好有个少年经过此处,那个背负柴刀的少年来到这位老卒面前,半蹲着在他面前。

李扶摇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一缕气机传入老吴经脉之中,李扶摇开口说道:“这场仗咱们打得赢的。”

被李扶摇的那股气机给消除了大半疼痛的老吴艰难开口说道:“那是自然,咱们大周哪里是说亡便亡的?”

到了这个境地,老吴没有去问那少年到底是不是周人,但实在是不会相信大周会亡。

李扶摇点点头,站起身,撤去那股气机,缓缓走向远处的大帐。

老吴缓缓闭眼。

在夜色之中,李扶摇踏入那顶大帐。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二章杀修士

杀人之前应当会有些其他的情绪,或许是激动或许是高兴,也或许是期待,但那都要建立在你要杀的那个人与你说不清的关系的基础上,可现如今李扶摇要去杀的那个人,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唯一知晓的便是那大帐里的修士是一个并没有跨过前三境的儒教修士而已,甚至知道这一位有可能出自延陵学宫,其余的并不知晓。

因此现如今李扶摇的心里很平静,没有激动,他唯一在想的东西是自己等会儿该如何将那位修士的头颅砍下来,而自己遭受的代价最小。

大帐里,有个读书人此刻正伏案读书,靠在昏黄的油灯旁,这位看着身材极为清瘦的读书人捧着一本先贤文集,若有所思。

穿了一身雪白衣衫的读书人翻看了两页之后,有些叹惋的摇摇头,然后有些无奈念叨了些什么,只不过声音太小,没人听得清。

片刻之后,灯火摇曳,读书人抬起头,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向油灯照出的那道黑影。

转过头之后,这个穿了一身雪白衣衫的读书人看到了站在大帐入口出不远的少年。

少年背着柴刀,一言不发。

这读书人看着这个少年,很快便见礼道:“在下左思凡,不知道道友来此为何?”

背了一把柴刀的李扶摇平静开口说道:“我是周人。”

意简言骇。

左思凡很快便了然的点点头,然后他很快便由衷的称赞道:“想不到周国如此偏僻,竟然还能出这么一位少年天才,还未及冠吧?现如今就有青丝境了?”

李扶摇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想明白原来是这个看起来很平和的读书人应该是因为没有感知到他的到来,而将他当作了青丝境的修士了。

李扶摇没有说话,但是摇了摇头。

左思凡叹了口气感叹道:“即便是没有跨过那个门槛,想来也相差不远了,这座山河之中现如今年轻的天下涌现,梁溪那边的那位道种更是有一枝独秀的趋势,咱们延陵要差上一筹啊。”

他看向李扶摇,微微致歉道:“这番受延陵趋势前来大周不是本意,只不过踏上了那条修行大路之后,又走不了多远,受的制约不少,倒是不来也不行,都说走上这条路之后,世俗便再也不能制衡自己了,但其实也只有真正走得更远的那些前辈才真正的有大超脱,咱们啊,不过大一些的蝼蚁而已。”

李扶摇平静答道:“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好像也没什么错,只看谁的拳头大些了。”

左思凡笑了笑,好言相劝道:“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只不过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只不过道友既然没有踏足青丝境,如何能够应对这多达十几位道友。”

李扶摇想了想,也笑了,“我虽然没有踏足青丝,但同行的却真有个女魔头已经踏足青丝了。”

左思凡蓦然一惊,“周国竟然出了两位修士?!”

李扶摇这次没有解释,只是把柴刀从背后解下来。

一身雪白衣衫的左思凡平静笑道:“左某也不想坐以待毙,便得罪了。”

……

……

走出最后一顶大帐的青槐面无表情的看着账外的无数陈国士卒,并不曾有片刻停留,只是一跃便在一处高台上坐下,看着下面这黑压压一片士卒,指着最东边的那顶大帐,轻声道:“那顶大帐就不要进去了,不然你们都得死。”

现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家主帅加上同行的好些个仙师都已经暴毙的陈国士卒听着少女这番话,一时间面面相觑,都从袍泽眼中看到了恐惧。

当日在北燕郡,他们当中可是大部分都亲眼看着那些仙师就这样穿行在大周军中,将那些将领一个个扭断了脖子。可现如今,这个看起来极为美艳的青衫少女看起来更要吓人许多,竟然就一个人把那十几位修士外加一位大军统帅无声无息的给要了性命,现如今这位少女不曾离去,谁又敢轻举妄动?

因此在大军副帅的一声令下,这么些多达十数万的士卒便只是这么静静看着那位坐在高台上的少女。

这要是落在画师眼里,定然又是一副极美的画。

……

……

大帐中,微弱的灯光中,提着柴刀的少年已经出了不知道多少剑,虽然大部分都已经落空,但偶尔几剑还是落在了那位读书人的身上。

腰间一剑,肩上一剑,甚至腿上一剑。

明明那少年是提刀,但左思凡却是觉着自己身上这一身伤都是剑伤。

抬头看向那个脸色微微泛白的少年,左思凡恍然大悟道:“原本以为你就算差那青丝境只差临门一脚,我也有些机会走出这顶大帐,可谁想得清楚,你居然是个剑士!”

“周国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居然还出了个剑士!”

左思凡有些不可置信。

李扶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提着刀一步跨出,再度一刀劈下。

这一次却不是重复之前的场景,左思凡并未往后退,李扶摇的柴刀也没有往下再进一分,反而是响起一声清脆响声。

然后那把柴刀刀锋便被崩开了一个口子。

李扶摇收刀后退,看向左思凡手上的物事。

那是一只泛着青光的毛笔。

看着李扶摇,左思凡叹气道:“都说你们这群剑士身无长物,除了一剑之外别无他物,之前我还想着可能是谣言,可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假,也怪不得你们六千年之后,道统都快没了。”

李扶摇微微低着头,连那支青色毛笔都不曾去看,只是猛然一刀挥出。

大帐之内生出一股罡风。

惊得那盏油灯的灯火摇曳,可那支青色毛笔并无半点损伤。

左思凡缅怀说道:“当年还在学宫之中求学那段时日,还真是左某这些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只不过也都成了过往云烟,就剩下这么一支笔了。”

李扶摇忽然向后倒去,与此同时,那支青色的毛笔如同一道青光射向了李扶摇,李扶摇感受着那支青色毛笔在自己发髻旁掠过的刺骨寒意,微微沉肩,正好躲过了那支毛笔的最后一击,李扶摇柴刀杵地,身子站直,看着那支重新回到左思凡手中的青色毛笔。

对于法器的品阶,山河之中的剑士一向不太在意,他们对于手中的剑只要一个心意相通便可,其余的东西,还真是不曾要求过。可除去剑士一脉的三教修士们,却是对法器有着不浅的研究,每样法器的功效也不曾相同。

左思凡拿着那支青色毛笔,平静说道:“你们那位剑仙大抵真可以一剑破去万般法器,但你一个连剑都没有的剑士,只怕没有这个能耐。”

李扶摇很想告诉他那位剑仙至始至终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可活还在喉咙处,那支青色毛笔便青光大涨,径直掠向李扶摇。

左思凡感慨说道:“左某也是数年不曾出手杀人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三章这是某人的一番好意

在过去成为剑士之后的许多时间里,李扶摇总是在想一个问题,那便是这座山河之中的剑士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难不成尽数都如同陈嵊一般?所以就算是李扶摇已经开始练剑,他依然不太清楚这剑士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只不过后来,他便不再苦恼,因为他要去剑山,要去那座剑士的圣地,那里会有不少剑士,自然也能让他找到答案。

李扶摇知道这座山河里有不少修士,之前遇见的红衣女鬼不算,可之后的杨未便的的确确算是一个,只不过对于那位衡阳书院的读书人,青槐曾经满不在乎的开口说过,这样的修士,在李扶摇剑下能称的过几剑都难说。

这算是李扶摇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修士一战,这名叫做左思凡的读书人曾经在延陵学宫求学,甚至还身怀法器,怎么看都不是之前那几位能够比拟的。

那支青色毛笔回到左思凡手中之后,那位读书人并不急着出手,反倒是返回桌前,将桌上的那本之前翻开过的书籍再度翻了翻。

李扶摇认真的看着这幅画面,桌上油灯是唯一能够照亮这顶大帐的东西,那个读书人也是唯一能够要自己性命的修士,沉默了许久,李扶摇在左思凡的手还未收回来的时候,动了。

左思凡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出这样一个动作,但在李扶摇来看,既然是做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是露出破绽的举动,那便够了。紧了紧手上的柴刀,李扶摇动用全身的力气向前扑去,那把柴刀好似一条线,从李扶摇手上落笔,到左思凡头上方是尽头。

左思凡转过头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竟然有些微微失神,尤其是当他看着李扶摇的眼神的时候,更是有些莫名的感叹,对面那个少年的眼睛里,有着当年他也曾有的神情,坚毅与自信,一点不差,这么些年过后,左思凡从一个带着无数人赞誉的天才读书人走进延陵学宫,然后又在学宫之中亲眼得见那些真正的天才是怎么碾压他这么个井底之蛙的,在学宫求学二十年,可至今连自省都没有跨过,蹉跎岁月倒不是左思凡最不能接受的,他最不能接受的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当年那位才气惊人的学宫前辈被学宫排挤,最后毅然离去,游历山河,最不能接受的反倒是自己当年竟然没有为那前辈说过一句话,一句都不敢。

这些年来左思凡境界停滞不前,谁又知道不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微微叹气,但左思凡还是握住了那支青色毛笔。

在李扶摇的刀来之前,他在身前写了一个礼字。

儒教圣人修为通天,作一篇锦绣文章甚至能够震退山河诸邪,墨宝更是妖邪不得近身,而他左思凡虽说修为低微,但是也没有儒教圣人的大气魄,可当年入学宫求学之时,听闻了儒教第三位圣人当年便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可文章写得极好,连当年的延陵皇帝都称那位圣人的文章是“兴酣落笔摇五岳,文成笑傲凌山河”之后那位圣人走上那条修行大路,竟然并未遇到半点挫折,一步一步虽说走得不快,但几百年之后还是成为了儒教的第三位圣人,现如今这位圣人的木像还在学宫礼祭大殿之中位列第三,甚至在延陵其他地方,许多书院学堂更是纷纷树立起这位的圣人的木像。

儒教四位圣人,木像的排列顺序从来都不是以修为高低来排的,而是以成圣时间的长短,至于那些已经成圣的儒教先贤,在身消道陨之后,木像也会撤出延陵学宫的礼祭大殿,现如今的礼祭大殿也就四位圣人木像而已。

左思凡对这位圣人推崇至极,因此在选择法器之时见那位圣人手持一支笔,自己便也选了一支青色毛笔。

……

……

礼字写成之后,很快便化作一道青虹射向李扶摇,李扶摇横刀砍在这道青虹上,两者相交,竟然爆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

李扶摇感觉手腕一阵剧痛,可身子不曾后退半步,李扶摇拧着腰,猛然再一刀劈砍在那道游走在自己身侧的青虹上。

灵府之中的气机尽数涌出,柴刀上白芒大涨,甚至很有些凌厉的意味。

这一次,那道青虹被他狠狠劈开,很快消散。

左思凡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怪不得山河之中都不怎么待见你们这群剑士。”

话音未落,这一次左思凡在身侧写下两字,分别是君子两字。

这一次,这两个字成了之后没有立即化为一道青虹,反倒是久久不散,左思凡微微失神,有些失魂落魄。

片刻之后他自嘲道:“失了本心,何谈君子。”

随即,这位读书人一招手,将这两个字挥散,然后重新写下两个字。

这一次,这两个字是弘毅。

这两个字也是出自那位儒教圣人文章之中的一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只不过再这两个字化作青虹之前,李扶摇先行一步,来到左思凡身前方丈之内,李扶摇全然不去管这两个字之后会产生的变化,用刀刺了出去。

没有任何修士会想着离剑士如此之近,因此在下一瞬间,左思凡便想着往后退去,可那把柴刀已经到了胸前,实在是有些避无可避。

看着以刀作剑的这一刺,左思凡神情凝重,君子两字便让他心境有些动乱,现如今看着这一剑,便更是觉得有些厌烦。

左思凡是修士,可读书的时日多些,就算是偶有和学宫之中的好友切磋,也是点到即止,从未与人有过生死搏杀之时,更不用说这位还是位剑士。

山河六千年,剑士一脉虽然风雨飘摇,但始终屹立不倒,便很能说明问题。

下一刻,那把柴刀就要刺穿某人的胸膛,甚至左思凡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了。

可偏偏,李扶摇收剑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两字已经完全化作了青虹。

正向着李扶摇的后背而来,以命换命在某些场合说得上值得,可很明显在现如今这种情况下,一点都不值当。

于是才有了收剑一事。

收剑之后,李扶摇并未转身,而是将手中柴刀往后一撩,正好挡住了那一道青虹掠过的行迹,李扶摇踉跄后退,手中柴刀已经满是缺口。

谁能想到这个青槐替他挑的修士竟然离那自省境圆满已然不远,甚至假以时日踏足青丝也不是难事。

可的确有人知道。

此时此刻坐在大帐外面高台上的青衣少女看着天边的圆月,忽然笑了笑。她是青丝境的修士,自然知晓这些境界不如她的修士们到底是什么修为,甚至左思凡胸中气机到底有多少,她都清楚,可她还是替李扶摇挑了这么个修士,为得便是把李扶摇逼上绝路。

山河之中剑士少,有大成就的剑士更少,青槐希望李扶摇成为那其中一个。

所以她之前在茱萸镇才故意不现身,在罗桑河故意给他挑了这么一个修士。

她想让李扶摇走到那座剑山前便能踏足剑士第三境剑气境。

只不过她过于决绝,那顶大帐被她斩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就连她现如今都不知道那顶大帐里到底是什么光景。

反正最后也只有一个人能走出来。

要是李扶摇最好,要不是他,她就替他把那人杀了报仇就是。

坐在高台上,青槐难得自言自语了一番,“李扶摇,你要是辜负了我的好意,死了也是活该,也不要怨我,更不要给你师父告状啊。”

“对了,要是你死了,没这个机会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四章那位走出大帐走进山河的少年

坐在帐外高台上的少女一个人独自碎碎念,模样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可爱,只不过这一切,那位在大帐里做生死搏杀的少年并不知晓。

李扶摇手中的柴刀现如今已经满是缺口,身上的衣衫更是破碎不堪,发髻甚至都有些散乱,看起来此刻的光景并不太好,而那位一身雪白衣衫的读书人,现如今拿青色毛笔的那只右手也出现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沿着毛笔笔杆,在笔尖处滴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是现如今这顶大帐里除去两人呼吸和心跳之外的唯一声音,显得有些诡异。至于那条伤口,那是之前李扶摇的一刀之功,在那弘毅两字所化的青虹消散之前,李扶摇的一刀当时便准确无误的砍在了那只右手上,若不是最后忌惮那青虹之威,那只右手现如今是该被斩断的。

之前在大帐里的短暂交手,其实没有用剑而提着刀的剑士李扶摇并没有吃多少亏,只是想着要在短时间之内战胜左思凡,很明显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少现如今这个样子,左思凡并没有处在下风。

看着面前那个喘着粗气的少年,也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比不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凄惨,想着他至少还能出上三五刀,这每一刀都可能出现在他的要害处,左思凡就实在有些厌烦。

其实不管是谁,只要处于现如今他这个局面,都会很烦,甚至可能还会生出其他些情绪。

作为儒教门下正统学宫延陵走出来的读书人,左思凡虽说境界不高,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现如今却被一个偏僻小国的修士盯上,甚至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让他如何能够不恼?

更何况这少年还是一个山河三教都不待见的剑士。

左思凡将手里的青色毛笔换到左手,正在思索之后写下什么来应对,便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起,吹得大帐都左右摇摆,那个提着柴刀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来到了他身前,平静的看着右手基本上已经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左思凡,沉默片刻,李扶摇一刀拍出。

这一刀的确是拍。

刀来的很慢,左思凡想来也不会坐以待毙,相信很快便能躲开,可就在他提气的一瞬间,对面少年却开口嘲讽道:“左先生,可知君子二字何解?”

君子两字,让左思凡的身形一顿,也就是一顿,让他在灵府里才提起的那股气机一下子便轰然消散,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胸膛便没有躲过那一拍。

于是那一拍结结实实的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因此他直接便倒飞出去,更是在空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李扶摇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看着左思凡倒地之后,缓缓去那边桌上拿起那本书,然后笑着问道:“左先生,圣贤书上没有君子两字的解释?”

杀人诛心!

倒地之后并没有立即起身站起的左思凡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坐直身子之后,左思凡瞥了一眼手中的那支青色毛笔,忍着灵府处剧烈的疼痛,想起了之前走进学宫时,那位学宫夫子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讲的君子之义,而自己这么些年,也是立志要做一位真正的君子,甚至连自己的法器,那支青色毛笔都被他以君子二字命名,可仔细想来,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哪里又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在延陵接受供奉时便自诩有别于其他修士,平日里独来独往,不屑与其余人相交,可实际上自从离开学宫之后,来到延陵之时便已经不算是个君子了,更妄论现如今的自己还随同这陈国大军来到罗桑河,居然是要帮助延陵灭这座周国。

恃强凌弱,这般行事,哪里是一个君子该有的?

抬头看向李扶摇,左思凡颓然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眼光便已经这般毒辣,与你相比,左某这些年的修行,倒是都不值一提。”

左思凡话不尽言,但李扶摇已经知晓,这其中的意思倒也简单,便是说他看清他心里有魔障,用君子二字来扰乱他的心神。

李扶摇收刀而立,平静解释道:“左先生是延陵学宫的大才,又先于我踏上那条路多达十数年,若不用些手段,很难战胜先生。”

左思凡自嘲笑道:“走的慢些,被你们这些后辈子弟赶超也是正常,不过你如此心智,当不是一个偏僻小国的少年该有的,若是生在洛阳城,说不定现如今你我也可以互称一声师兄弟了。”

“洛阳城每年被延陵收入门下的稚童实在是不少,但怎么都挑不出什么精才艳绝之辈,倒是学宫夫子们偶尔游历山河时所碰到的好苗子才算是可造之材,梁溪那边出了一位天生道种,天赋实在是强大,已经隐隐成为了山河之中的年轻一辈第一人,倒是延陵,虽说也有几位天赋不错的,但哪里比得上那位道种,你如此年纪,练剑可惜了,不如转投延陵,未来在那条大路上也能走的更远些。”

李扶摇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读书人到现在居然担忧的不是自己的性命,反倒是还想着劝他去那座延陵学宫。

李扶摇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算是拒绝。

此刻这位提刀少年举起那把柴刀,轻声问道:“先生最后那个字写完了?”

李扶摇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左思凡藏在身后的左手,那支青色毛笔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停笔之时,正好便是李扶摇开口之时。

李扶摇不是托大,非要让左思凡写完那个字,反倒是自己的确需要些时间来调理灵府之中的气机,好让之后那股气机能够运行到经脉之中。

于是便有了左思凡写就的最后一个字。

理。

左思凡之前写过一个礼字,现如今又写下一个理字。两个字虽说读法一样,可内容大不相同。

礼是礼节。

理却是道理。

理字在地面上成形之后,很快便同之前那几个字一样化作青虹,径直掠向李扶摇,对于儒教修士的手段,李扶摇虽说不是第一次见,但仍旧觉得有些奇异,之前言余能够驱使无数青丝,这位一支笔写下的文字更是能化作青虹,虽说看起来言余的威势更大,可眼前这个理字显然也不是李扶摇能够轻易应对的。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灵府之中的气机如同大河滔滔,尽数涌出,整个人似乎生出了无穷的气力,一刀劈砍在那道青虹上,左思凡不想死,李扶摇自然也不想。

两个不想死的人自然都想让对方死。

青虹与柴刀相交,随着一声闷哼声,柴刀再度崩开一道口子,李扶摇不退反进,将灵府的气机尽数涌出,柴刀硬生生往前推进了寸余,也就是这寸余,让那道青虹的裂缝如蜘网般延展开来。

很快便被柴刀分开。

被斩断的两道青虹撞向李扶摇的胸膛,让后者身躯晃了晃,随即那个提着柴刀的少年吐出两口血水。

青虹随即消散。

坐在地上的左思凡面色煞白,有乌黑的血水开始从他的耳朵鼻子眼睛里流出来,显得很是凄惨。

他想着张开口说些什么,可刚一张口,嘴巴里便吐出不少黑血,让他说不出话来,李扶摇咽下喉咙里的鲜血,轻声说道:“想来最后那个字你本来写不出来的,所以写出来之后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倒是让自己成了这般光景。”

左思凡抬头看着李扶摇,眼里再没有之前那般淡然与平静,反倒尽是恐惧。

李扶摇将那把满是缺口的柴刀放在左思凡的脖子上,仔细思考了很久想着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将柴刀抹过左思凡的脖子。

后者惊恐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但还是阻止不了鲜血从脖子里流出来,很快便倒下去,没了气息,彻底断绝了生机。

李扶摇瞥了一眼那支青色毛笔,将柴刀重新背负在身后,顺便吹熄了那盏油灯,然后走出大帐。

天边那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大帐外的空地上,有一群才经历过周人袭营的陈国士卒,可现如今他们都只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坐在高台上的那个少女,以至于对李扶摇的到来,几乎没人发觉。

李扶摇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有些荒诞,青槐是修士不假,可一个青丝境的修士当真能够杀完这十数万大军?

答案暂时不得而知,因为并没有发生这件事。

看着样子极为凄惨的李扶摇来到空地上,对着坐在高台上的少女喊了一句,“他死了。”

青槐瞥了他一眼,从高台上跳下来,打趣道:“李扶摇,你还真出来了,我都做好你死在里面的打算了,还想着下次遇见你那师父,我就跑得远远的。”

李扶摇没有理会这句话,只是问道:“这些人怎么办?”

青槐转身笑道:“要不杀了?”

这句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说出来周围的士卒脸色便有些煞白,对于这个动辄便杀了十几位延陵王朝派遣而来的修士的少女,他们实在是生不起半点抵抗的心思。

李扶摇笑了笑,转身而行。

到这个时候,青槐才发现这家伙有鲜血从袖管流到手掌,然后再滴落在地上。

青槐别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受。

那种感觉用言语实在是无法言说,但她很快便归结于是自己太过急迫而导致李扶摇现如今这样子的愧疚。

感觉着胸口那道伤口,也感觉到那些鲜血正在从自己身体里流出去,李扶摇艰难的往前走,不理会其他任何东西。

这位背着柴刀的少年,这一刻倒是像极了那些年在山河之中风光正盛的剑士。

他还的确是个剑士。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五章女侠和女魔头

让陈国二十万士卒外加十几位修士组成的大军停步于罗桑河畔,怎么来看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不过不管如何来看,现如今的陈国大军都无法再继续前行,在精神层面上,那位少女轻而易举的抹杀十几位延陵王朝派遣而来的修士,便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而在现实层面上,之前那些袭营的周人将他们的粮草大营尽数烧毁,现如今就算是还能提起勇气继续前行,也没有足够的补给让他们能一路走到少梁城。

于是现如今摆在陈国人眼里的路好像便实在不多了,在罗桑河畔停下,或者是直接返回陈国。

在那顶主帅大帐里,原本该是那位陈国统帅的大帐,现如今却换了一个人站在此处,原本的陈国统帅已经被某个少年用柴刀将脑袋直接割了下来,现如今尸首已经入殓,这位在陈国军伍之中尚有不少威望的统帅就这样死得简单而直接,而大帐之中某处地面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让人看了便不禁想起之前那两位少年少女。

这支大军的副帅,也是戎马生涯超过十年的军伍老人,站在大帐之中,看着那盏灯火摇晃的油灯,这个双鬓已经有些斑白的中年男人神情复杂,在他身后便是数位在军中职位不低的将军,现如今也无一人出声。

灯火昏黄,一身甲胄的副帅转过身来,看向那些袍泽,平静问道:“南下还是北还?”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大帐里是死一般的沉默,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人出声的陈国副帅恼怒说道:“之后何去何从大家总要拿个主意,回到京城之后陛下的雷霆之怒免不了,甚至延陵那边的压力更大,这一切难不成就归结于那两个少年少女便可,到时候问责起来,势必干系重大,就连为何在这罗桑河旁安营说不定都要成为延陵那边发难的理由!”

说完之后,陈国副帅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有极大的怒意在心间。

与他对望的数位陈国将军,大多都不敢去与这位副帅对视,反倒是有个身材高大,面若冠玉的年轻将领一步走出,愤懑道:“扎营地点是延陵那些修士选的,就连在雨天不愿前行也都是他们的要求,现如今他们死在其他的修士手上,与我们何干,难不成延陵皇帝真是蠢货,会相信我陈国还有谋害这些修士的心思,再说了,要交代,我陈国统帅的性命也搭上去了,要什么交代?”

陈国副帅看着这个被陈国上下誉为可与周国的谢应相提并论的年轻人,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冷笑道:“延陵皇帝是不是蠢货我不知道,可你却真的是个蠢货。”

听着这位副帅的这么一句话,在帐内的其余几人都叹了口气,这个年轻人之前朝野上下都拿他和周国谢应比较,但其实大多还是不知道具体情况的陈国文臣罢了,实际上在沙场上的武人没几个当真,可偏偏这位已经当真了,平日里更是自诩为现如今陈国军伍之中年轻第一人,现如今更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们都相信这趟要是回京,估计副帅也要提及他了,这个年轻人之后在陈国朝堂上还有没有立足之地,谁也说不清楚。

陈国副帅不去看那个气的脖子上青筋毕露的年轻将领,转而对着这剩下的数位将领说道:“既然诸位不愿意拿主意,那由谭某来拿如何?”

不愿意说话的原因自然是怕承担罪责,现如今有人做决定,他们自然求之不得,此刻便尽数抱拳齐声道:“我等皆听将军将令!”

陈国副帅眼神深邃,平静道:“不管那两个少年少女还会不会出现在咱们南下途中,现如今咱们这般灰溜溜的返回京城,人人都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因此这趟南下应当继续,打不得进少梁城先别说,咱们总要摆出样子来,让皇帝陛下和延陵方面看见咱们的决心,另外,立刻将今晚之事上报京城,关于那少女,该如何描述,诸位心中有底,我便不多说了,至于粮草,渡过罗桑河之后便可在周国境内征粮,这场仗尚未结束,谭某希望诸位打起精神来,免得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之后,陈国副帅便随意的摆了摆手,数位将领都尽数离去,那位年轻将领走在最后,转身时,却偏偏听到副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好自为之。”

这么一句话,意味深长,让他当场便打了个冷颤,可最后也是没敢转头去看那位现如今军中的实际掌控者。

……

……

山林里有周人。

之前仅剩的不足三万人的北边军用性命去换来了陈国大军粮草大营的一场大火,大火之后,能够突围出去的北边军士卒也仅仅只有数百人了,这数百士卒在潜入山林之中并未急着离去,反而是蹲守在山林之中观察着陈军营地的动静,可当他们发现那支人数仍旧还有十数万的陈国大军居然在军帐外站了大半夜的时候,便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距离相隔太远,他们虽说知道那处高台上有人,却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可真当熬到后半夜,不见那陈国大军有任何动静之后,薛重便有些困乏了,正想着让剩下的袍泽往山林深处再走些,便借着月光看着山脚下走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走近了些之后更是发现这两人不过是两个少年少女。

看见这两人,薛重下意识握住手中军刀,陈国大军之中有修士,据说有十几位,之前在北燕郡他也亲自见识过几位修士出手,可也不敢保证那十几位修士之中没有这么一对男女。

两人登山,自顾自来到山腰处停下,背着柴刀的李扶摇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平静问道:“北边军?”

而他身后的青槐则是仍旧不言不语,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薛重走出人群,来到李扶摇身前不远处,也是平静回答道:“正是大周北边军。”

李扶摇露出微笑,说道:“只说一件事,就是我身边这位女侠可是把那些修士都给斩杀了,连带着还有那位陈国统帅,加上你们烧了他们的粮草,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离开罗桑河北还,你们剩下的人不多了,别去白白送死,之后延陵会不会再启衅我不知道,但现如今的危难便应该是解了,我们两人还有事情,不能在此停留。”

说到此处,李扶摇便戛然而止,显然有些未尽之言,只不过他马上便摇头说道:“有些事情人力无法抗拒,只能竭力而为,想来这个道理,咱们大周的皇帝陛下应该知晓的。”

咱们大周。

光是这四个字便足以让薛重对于李扶摇生出了不少好感,他点头说道:“尽力而为。”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两人年龄实在不大的原因,还是看起来这两人的确不像是个修士,因此薛重并没有称呼他们两人为仙师。

李扶摇不再说话,转身而行,而他身后的青槐也是跟着缓缓离去,很快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没有任何人去证实什么东西,比如到底那十几位修士是不是真死了,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北边军,反正李扶摇觉得这些人应当是周人,而薛重也觉得李扶摇应该是周人也就行了。

走在寂静的山道上,难得是一个没有雨的春夜,李扶摇想来不该如此沉默,只是胸间的伤口随着走动也在撕扯,带来的疼痛让李扶摇不愿意多说什么。

青槐跟在身后,忽然开口说道:“李扶摇,你快要破境了。”

李扶摇哦了一声,他自己其实也感受到了之前和那位左先生打过了一架之后自己的状况,只是并未深思,现如今内视灵府的时候,便也感觉到那些气机正郁结于某处平日间完全不曾去到的经脉,原来这便是破境的征兆,后知后觉的李扶摇嘴角勾勒出一个微妙弧度,想着自己到那座剑山之前几乎就要能踏足剑士第三境,心情不免有些舒畅。

只不过青槐的声音很快便响起来,“只不过你踏足延陵境内后,日子不会很好过的,杀了延陵修士,自然便该想着如何在那座王朝的追杀下保护下自己的这条小命。”

李扶摇蓦然转头,青槐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她轻启朱唇,“本来你只要出手,便该想到这种后果的。”

看着这少女,李扶摇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说她是女侠这件事,大错特错。

可青槐不在意他的想法,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很快便捂住嘴笑了起来,李扶摇看着她笑的像是月牙儿般的眼睛,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六章山上尽是读书人

杀完了修士,便相当于替周国解决了大部分的难题,这让李扶摇的心情实在是有些不错,但实际上只是抱着想让延陵洛阳城的那些贵胄难受的想法才出手的李扶摇现在的心态其实已经发生改变,颇有些自豪感,虽然那十几位修士其实绝大部分都是青槐所杀,他只不过是只出手了一次,杀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读书人而已。

离开了罗桑河,李扶摇知道罗桑河畔的故事会很快传到少梁城,传到洛阳城,也会传到陈国京城,少梁城的达官贵人或许会赞扬大周北边军的坚韧与勇气,而洛阳城的贵胄便只会生气和难受,甚至会觉得耻辱,至于陈国京城,除去惶恐之外,理应找不到其他的情绪。故事很可能会被写成数万大周北边军用性命阻拦了陈国大军前进的脚步,为少梁城争取了时间,顺便弥补了当日在北燕郡的失城之责,但那两位少年少女和那十几位修士的故事想必不会有太多人会去宣扬,因此当李扶摇和青槐走出大周边境,来到延陵境内的时候,这里的人们也都还不知道这次延陵派出的修士和陈国大军在罗桑河畔驻足的真正原因。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里发生的事端,洛阳城的贵胄们知道,那座位于延陵境内的延陵学宫也知道。

那座儒教门下的第一学宫位于延陵版图之上,每年虽说都要派人至洛阳城去为延陵挑选学生,但其实这座学宫离洛阳城不算近,延陵学宫离洛阳城还有千里。

这座学宫坐落在京口山上。

作为延陵内的一座普通高山,实际上最开始京口山并不显得有多么特别,等到延陵学宫选址于此处之后,这座山便变得高不可攀了,外人看此山,也仅仅只能看到山腰以下,山腰以上终日云雾缭绕,无人看得真切。

就连是那些境界高深的修士,越看便只会越发赞叹。

京口山脚起始处有一条山道,终日人迹罕至,除去山上之人下山之外,便只有登山求学的读书人,只不过登山之读书人虽然不少,但是走到山顶的,其实却是一点都不多。这山道用青石板铺就,每一道石阶都有一句儒教典籍之中的句子,开始第一道是以君子学不可以已作为开头,至于山顶的学宫之前的最后一道是何句子,这座山河之中大部分人并不知晓。

现如今正是清晨时分,却有人开始登山。

来人是个穿了一身灰布衣衫背负书箱腰间带伞的读书人,面容年轻,只不过看样子并不像是山上那座学宫的学生。

踏上山道,年轻读书人没有低头去看脚下的句子,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而去,偶有闲情的时候才会打量几眼周围景色,山道两旁的树木自然不少,甚至还有许多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行过数步,来到一块大青石前,读书人停下脚步,不为什么,只因为这青石上刻有停步两字。

站在大青石前休息片刻,读书人略显笨拙的行过一礼,然后才继续前行。

越过那块青石之后,山道显得难行,倒不是说如何陡峭,反倒是依旧平坦,只是不知道为何,年轻读书人迈步时便显得有些困难,似乎身上有什么重物一般。

再往前行十数步,迈步之时便已经有了钻心疼痛,整个脚掌放在青石上时,便好似针扎一般,年轻读书人苦笑着再往前走过几步,很快便听到山顶处传来声响。

“学宫清修之地,闲人速速离去!”

声如洪钟,震得这个年轻读书人身形摇晃。

年轻读书人低着头,平静道:“学生求见学宫言余言先生。”

山顶再传声响,“所求为何?”

年轻读书人仍旧是平静开口说道:“学生想入学宫求学。”

山顶暂时未传出声响,似乎在求证什么,等到半刻钟之后,再度开口发问,“你可是黄近?”

黄近轻声道:“正是学生。”

“若是学宫中的夫子先生带回之人,自然不用受这登山之苦,可若是外人要入我学宫,便得一步步走上山顶才行,你若是走不到山顶,便只能说你与学宫无缘,不必多说什么,你若来得到学宫门前,若有夫子看中,你自然能入我学宫求学。”山顶那边传回这最后一句话之后便不再有传出任何声响。

黄近点点头,再度开始登山,只不过这一次他才走出一步,便感觉得到脚下的疼痛比之前更甚十倍,很快黄近便满头大汗。

一只脚伸出踏上一道石阶,另一只脚却是怎么都踏不上去,黄近的双腿皆在打颤,可怎么也无法再往前迈过一步。

这个当日敢提着柴刀就去抢亲的读书人蹙眉,很快一只手便按住腰间的那把油纸伞,艰难的挤出一个笑脸,咬着牙另外一只脚便踏了上去。

两只脚站在同一道石阶上,便感觉得到痛苦顿时消散,大汗淋漓的黄近松了一口气,再一只脚踏上另外一道石阶,只不过这一次便不像之前那般简单,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黄近眼前一黑,就要往后倒去,好在这时有个面容平静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托住了黄近。

黄近缓过神来,收回那只脚,转头对着那位中年男人行礼道:“言先生。”

来人正是言余。

言余看着这个之前相邀的年轻读书人,摆摆手问道:“之前让你来学宫你执意要去游历山河,为何现如今又改主意了?”

黄近笑了笑,“山河好看,风景也是极美,但都不如故乡门前的那座大山好看,现如今听说那座大山要改名了,学生很担忧,仔细思索,发现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想起言先生之前相邀,虽说现如今显得有些市侩,但也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因此贸然登山,只想着能有机会进入学宫,之后为那座大山但尽绵薄之力。”

陈国对周国发兵的消息延陵学宫知道,延陵王朝派往周国的十几个修士,学宫也知道,不过这种小事对于学宫来讲,并不重要,学宫没必要去知道前因后果,现如今黄近前来求学原因是为了这件事,言余也一点不在意,他只是有些善意的提醒道:“踏上修行大路,有的人走的极快,便如同那位梁溪的道种一般,十五年便能已经只离太清境只有了一线之隔。有的人走得极慢,蹉跎几十年在前三境,你走得快还是慢无人知晓,但有一点需得知道,延陵灭周国,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而到时甚至都还没有出学宫的资格,就算有,你也需要明白,学宫永远是站在延陵身后的,你一个人本就无济于事。”

想起之前那个少年,黄近忽然笑道:“或许不是一个人。”

被黄近这么一说,言余也想起之前那个少年,也想起了前几日从罗桑河传回的消息,摇了摇头,只是再看了黄近几眼,“学宫一向有教无类,你若是当真想要求学,便登山吧。”

黄近点点头,在言余转身之前问道:“言先生,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曾登上过这座京口山?”

言余笑着说道:“很多,最近一个便是我。”

黄近哑然失笑。

言余身影消失不见。

黄近笑了笑,继续忍受痛苦登山。

——

京口山顶,学宫的祭礼大殿前,读书种子顾缘和回到山顶的言余并肩而立,言余转过头看了一眼正看着山下出神的顾缘,心里百感交集,言余本身在学宫之中修为就不算高,机缘巧合在山下领回了读书种子顾缘,这才在学宫之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作为天赋和那位梁溪道种相差无几的顾缘,若不是年纪尚小,踏上修行大路的时间尚短,修为定然不会还是在自省境。

此刻看着通过大殿前的法器宝镜,看着山道上努力登山的黄近,顾缘忽然笑道:“先生,你说他能登上山顶吗?”

言余平静答道:“看样子应该不差,登山靠的是心智,这年轻人的心智之前先生我便觉得不错,现如今登山也觉得他有九分把握。”

顾缘若有所思的笑道:“最后一分便是那把伞?”

言余笑而不语,对于自己这个学生的悟性自然相当满意。

顾缘嘀咕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想到那个家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那座剑山,成了一位剑士。”

言余做了个手势,示意打住,轻声提醒道:“在学宫之中便不要提剑士两字了。”

顾缘乖巧的点了头,但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言余也不知道。

顾缘哦了一声之后,笑嘻嘻说道:“我知道那把伞是那家伙的意中人的东西,只是没想到对他的作用有那么大。”

言余平静而语,“有些事情你怎么想得透。”

顾缘吐了吐舌头,看着那宝镜内已经走过大半山路的黄近,忽然盘坐下来,闭上眼睛之后很快便有些雾气从头顶冒出。

言余一惊,正要有所行动,大殿前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老儒生,老儒生一张手,便是一副画卷落在了顾缘头顶三尺处。

言余有些惊骇的问道:“周师叔,这是静心图?”

才出现的老儒生正是负责镇守学宫藏书阁的周宣策,这位老儒生辈分极高,但到底高到什么地步,学宫里无人说得清,学宫中曾有传言这位老儒生可能是上代学宫掌教的师叔辈,当时传的沸沸扬扬,那位掌教也不曾出面澄清,这便让老儒生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因此现如今的学宫,上下无论是谁,见着周宣策都要尊称一声师叔,至于这位的修为境界,因为无人见过其出手,也不得而知,只不过光是有资格掌管藏书阁百余年,谁都不敢小觑他。

毕竟藏书阁里除去不少圣人典籍,还有许多修士法器,这些东西都算得上是珍宝,一般人还真镇不住。

须发尽白的周宣策随手将静心图扔出之后,并不回答言余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道:“你这学生是咱们学宫难得的读书种子,以后有大作为,破境的时候相对受到的干扰也不小,本来这也是自己该承担的东西,只不过顾缘这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这幅静心图便暂时赐予她,等她及冠之后再还到藏书阁来。”

言余惊疑道:“此等重宝离阁,师叔不禀报掌教?”

周宣策不耐烦的摆摆手,“老夫拿张破画需要禀告谁?”

言余苦笑着点头,这位师叔果然是如传言里一般,辈分高的吓人,连拿出藏书阁可排进前三十的静心图竟然也是如此随意。

言余躬身,“那言余便带顾缘谢过师叔了。”

周宣策转而看了顾缘几眼,“这小丫头,老夫还想看着她追上那边梁溪的那个女娃,好东西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看过了顾缘,周宣策看了一眼宝镜中正在登山的黄近,蹙眉问道:“这小子是上山求学的?”

言余点点头,“学生之前在周国游历时见过他,观他根骨不错,品性尚可,便有意领他入学宫来,可这年轻人当时便将学生拒绝了,现如今再想入学宫,为得便是踏入修行大路,有朝一日好庇护周国,只是生出了这般心思,学生实在不知道他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因此便只敢让他登山去。”

周宣策老脸微舒,“这样,要是这小子当真爬上了山,你告诉他老夫藏书阁还差一个整理杂物的,要是愿意便过来,也不用透露老夫身份,如此便可。”

言余顿了顿,很快便答道:“能得师叔青眼,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老儒生笑了笑,很快便不见踪影。

言余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学生身旁为其护法,期间有不少路过此地的学宫学生以及先生夫子,见到顾缘头上的那张画卷,无不驻足,很快这不足一日,顾缘得到静心图的消息便已经传遍学宫,有些资质自认为不比顾缘差的学生纷纷向自家师长告状,得到的结果都是被训斥一通,这些年轻学生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可他们都是在学宫里待过了几十载的老人了,如何不知道那位掌管藏书阁的周师叔是何等地位,连掌教大人见其都要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师叔,又岂是其他人能够招惹得起的。

日暮时分,顾缘正式踏足青丝境,睁开眼时,掌教的声音传遍学宫,要召见顾缘。

这又好似把一块巨石投向湖泊中,惊起千重浪。

而在学宫大门口,言余一直等着那个登山的读书人。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之时,方才见他。

黄近汗流浃背来到学宫门前,神情平静。

实际上若非山道上的考验尽是虚妄,黄近便应该是浑身鲜血了。

言余感叹道:“你若是没有那份执念,上山会轻松许多。”

黄近艰难发笑,“舍不下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黄近低头去看了看那学宫前的青石阶上的最后一句话: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黄近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化为一笑。

言余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说,只是提到之前周宣策的一番话,黄近想了想,认真说道:“好。”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七章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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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和青槐没有经过那座京口山,甚至在离这座坐落着延陵学宫的高山还有一两日路程的时候便已经绕道。

因此他们并未知道黄近已经登上了那座山。

估计要是李扶摇知道黄近登上京口山走进延陵学宫的本意是什么的话,他会对这个读书人有发至肺腑的敬意,只不过现如今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用说。

一路北上是李扶摇和青槐定下的路程规划,随着走出大周疆域之后便更没有什么需要逗留的理由,再加上现如今离那场春末道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因此在延陵境内,李扶摇和青槐没有过多的停留,每日除去赶路休息,除此之外,并无节外生枝。

只不过在李扶摇规划的那条路线之中,洛阳城其实应当是他此次在延陵境内的最后一次停留的地方,不过之前在罗桑河李扶摇曾经杀过一个修士,现如今延陵说不定已经开始派遣修士来要他的小命,因此在洛阳城停留这件事便很快从他的计划中被抹去,他甚至想着要是有可能,直接便从洛阳城周围的肴山中穿过去,只不过想着这般做要多花费的时间,李扶摇只好作罢,同行的青槐并不像他这般担忧,每日仍旧不急不缓,甚至这些时日李扶摇眼看着青槐在修行大路上越走越远,反观自己却是在剑士第一境之中待了这么久,便不免显得有些沮丧,这些情绪虽说只是乍现,但也一点不漏的落在青槐眼里。

妖土的天才少女总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嘲讽一个才开始练剑的小修士,因此这些天来,她并未说些什么也并未做些什么。

等到要临近洛阳城的某个黄昏,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青槐才主动开口问道:“你想去洛阳城,可又不想以这个姿态去?”

背着一把破烂柴刀的李扶摇神色有些黯然,还有些迷糊,显然他并不知道青槐会问这个问题,李扶摇看向远处本就看不到的雄城,自嘲笑道:“还真的不想以一条落水狗的姿态走进这座雄城。”

世人都喜欢衣锦还乡四个字。

“你想让洛阳城那些个涉及当年让你失去进入延陵学宫名额的贵胄付出代价,不难。甚至是要让那么几个不那么重要的人物去死,也不难。只要你修为境界到了那个地步,这一切都可以解决,但你要是想着让延陵倾覆,就比登天还难了。”

青槐一脸平静,看了眼李扶摇之后又转过头去。

青槐轻笑道:“这天底下的王朝,没有哪一座能和三教门下的宗门扳手腕子,甚至可以说,若是身后没有儒教支持,延陵王朝连一座衡阳书院都抵不过,可惜了,儒教需要一座王朝在俗世中,自然便选择这三大王朝之一延陵,而你想着要让那些贵胄低头,便至少想着要让那些学宫修士们觉得惹你不是件好事,不然如何能行?修士并非薄情寡义,一个身份和在修行大路上走得更远,两者之间的选择大多人都在选择后者,再说了,这座山河六千年无人成仙了,你不觉得争这个第一人挺有意思么?”

青槐虽然不是山河之中的人,但实际上她了解的山河实在是要比李扶摇知道的更多。

摇了摇头,知道这件事和青槐说的不会有两样,便干脆换了个话题,“延陵是儒教掌控,梁溪是道教,那佛教在西方佛土,为何大余不是归属于三教之中的其中一教?”

“你忘了剑山了。”青槐像看白痴一般看了几眼李扶摇,讥讽道:“我早就说过,那座剑山位于大余和延陵的交界处,但实际上便是位于大余境内,剑士一脉虽然没落,但那位剑仙露面的次数却远远要比其余三教的圣人次数多得多,这么一个几乎能够力斩圣人的剑仙还在世上,并且除去那座剑山外无牵无挂,如何敢不给剑士立下些立足之地。再说了,儒道两教不和,自然需要些缓冲区,大余便正好相宜。”

“原来那座大余王朝不过是道教和儒教相互妥协的产物。”

对于这么一个结果,李扶摇并不意外。

……

……

谈论的时间太过于漫长,导致不知不觉便天色渐晚,好在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夜,因此并无任何生涩之感,李扶摇便生起一堆柴火,借着火光,李扶摇不知道去哪里抓的野兔子,在剥皮除去内脏后便放在火上烘烤,青槐的脸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红扑扑的,特别具有少女该有的一切,李扶摇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上的两只野兔子身上。

将兔子肉烤至金黄色,散发出的香气足以吸引人,但绝对吸引不了青槐,这个妖土少女对吃食的兴趣一向不高,她现如今在意的是如何能在之后的那场道会上击败那位道种,就算不能,也要让那位道种知道并非天底下最出彩的年轻人都在山河之中。

借着火光,李扶摇撕扯着兔肉,吃得满嘴油腻,他扬起手中的另一只兔子,含糊不清的道:“你不来一个?”

青槐不做理会。

只是在李扶摇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轻声开口提醒道:“吃完这只兔子,咱们就得走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那便是现如今已经有修士再往这边赶来了,境界不高,都是青丝境,不过有三人,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李扶摇迟疑道:“你能感受到他们,他们难不成感受不到你?”

青槐干脆道:“不能。”

李扶摇没有去问到底是为什么,因为这就很没有意义,只不过现如今青槐显然兴致不低,很快便说道:“那是因为我有法器,他们没有而已。”

听闻这句话,李扶摇想起之前的之前这位生猛的姑娘说起自己还有那种一捏碎便能走一千里的小玩意,至于数量更是有一万个便不由微微摇头。

他算是有些明白当一个人比你天赋更好,家世更高,甚至是修行时间更长的痛苦了。

等到李扶摇吃完一只野兔之后,青槐便扔出一个好似戒指一般的东西,随口说道:“捏碎它。”

话音未落,青槐便已经不见踪影,这是青槐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这个小玩意,让李扶摇其实很有些意外,正想着观察下这枚戒指,可很快就想起这之后还有三个青丝境修士赶来此处,李扶摇收起观察这枚戒指的心思,用力捏碎之后消失在了原地。

戒指断成两截落在火堆旁。

随着一阵风起,有三个看不清容貌的修士来到火堆旁,其中有一位蹲下捡起那枚戒指,仔细观摩一番之后说道:“那两个少年少女来头不小,连千里戒这等法器都有。”

另外一位修士随即笑道:“刑部那边早已经知会过延陵境内的书院学堂和学宫,这些地方放出话来,说是都已经声称不是自己门下的弟子,那便来头再大也没用。”

是啊,在这延陵境内,不是儒教门下的修士,那便是道教的大人物也不好使,特别是那两个少年少女看着也不太像是梁溪那边的少年天才。

三人之间唯一没有开口说话的那位刑部供奉沉声道:“对方若是手里不止一两枚千里戒,咱们追不上他们的。”

最先开口说话那位修士站在两人身后,笑着说道:“两位兄长不必担忧,千里戒这等法器珍贵异常,哪里是随手便有的,就连学宫之中的前辈们也不可能随手携带太多,毕竟这东西虽说不是什么太过厉害的法器,可锻造此物其中的一种材料却是只有北方妖土才有,每年山河这边能够采购的数量极少,谅这两个小辈也不可能有太多。”

听到这个说法,那位刑部供奉皱了皱眉头,然后才低声感叹道:“但愿如此吧。”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八章若不是有他

这个世间总是在发生些别人意想不到,但仔细想来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如同黄近登上京口山,走进延陵学宫,青槐拥有不计其数的千里戒一样,这些日子以来,每当那三位延陵花了大代价留下来的修士每每要追上那对少年少女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发现一些断成两半的千里戒,或许是在火堆旁,或许是在河边,也或是在某颗树下。

仔细一数,现如今他们捡到的千里戒竟然也已经超过两只手的数目,至少便有了十数枚,这般数量的千里戒,延陵国库都不会比这多出太多,他们甚至猜测学宫每年的额度也不会超过百枚,可为什么这对少年少女会有这么多,而且看样子,手中还有余货。之前张口一口笃定那两人不会有太多千里戒的那名刑部供奉这些天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每发现一枚之后脸色便难看一分,好似已经笃定他们三人追不上自己之后,那对少年少女甚至还故意等他们见到他们的身影之后才捏碎千里戒,这场猫抓老鼠的游戏,看起来他们才像是被逗弄的老鼠,而那两只老猫则是要多悠闲便有多悠闲。

只不过对此,三位贵为延陵王朝刑部供奉的高手也毫无办法,修士的修为境界有高低之分,机缘也有大小之别,特别是家世这一项便更是一别便相差千万里,三教门下的正统修士只要不走出那座学宫或者是道观,所得到的东西远远要比已经走出去的修士多得多,享受着山河亿万百姓香火的三教,最大的受益者不就是那些个学宫道观里的人物么。

在一座世俗王朝里追着两个很有可能来头极大的少年少女到处跑,而且的的确确还都追不上,想来实在都有些郁闷,因此在再度捡到数枚断成两半的千里戒之后,三位刑部供奉无奈的便放弃了再追逐的想法,看着这三人返回洛阳城的背影,在一颗参天大树上,坐在一根极为粗壮的树枝上的李扶摇和青槐对视一眼之中,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笑意。

李扶摇扯着嘴角感叹说道:“我实在是想不清楚,依着你以往表露出来的性子来看,怎么会躲这三个家伙。”

青槐听到这家伙说的这番话,青槐掏出一把千里戒,讥笑道:“要是没有你这个拖油瓶,我也用不着这些小玩意。”

说话间,李扶摇转过头看着她手里的那一把千里戒,震惊道:“我知道你有不少这东西,可难不成真有一万枚这么多?”

青槐没有去理会这么个傻子,只是收好这一把千里戒之后,拿出之前李扶摇所买的延陵疆域土,看着图上那个被人刻意抹去了名字的地方,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青槐皱眉说道:“李扶摇,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位剑仙前些天又出手了。”

提起剑仙两个字,六千年前所指实在不少,所以无人可以判别到底是哪一位,可现如今除去那位之外,又有谁能够称之为剑仙?

李扶摇低声念叨了两遍那位剑仙的名字,然后才有些好奇的问道:“咱们那位剑仙做什么了,是又入妖土杀了你们几位大妖,还是掀翻了几座道观?”

青槐冷哼道:“你以为这大妖这么好杀,就算是那位剑仙,也不可能兴致来了便斩杀几位,至于掀翻道观,那位剑仙也不至于如此冲动,旁人拿他没有办法,可剑士这一脉本来就是惨淡光景,若是这么做了,便更是举步维艰,剑仙的剑也不是那么好出鞘的。”

李扶摇摊着手,“那是什么?”

青槐耐着性子说道:“梁溪那边春末道会,是道教极为重要的活动之一,自然除了梁溪那边那些老道士之外,还会吸引一些虽是三教中人,可不在各大道观之中的人物前去,之前有位登楼境的道教大佬路过剑山的时候出言不逊,耻笑剑山无人,然后便被一道剑光取了性命,破灭了生机,山河之中能以一道剑光便取一位登楼境修士性命的剑士,除去那位剑仙再无其他人,只不过依着那位剑仙本来便是飘忽不定的行踪,不知道为何现如今会出现在剑山,我甚至想着多捏碎几个千里戒,让你马上赶往剑山,说不定就能碰见那位剑仙,教你一招半式,还不得比你那个便宜师父强?”

“只不过现如今那位剑仙居然显身剑山,梁溪的那场道会开的不免少了些底气,道教圣人不出,无人制得住他的。”

“你说这三位无功而返,洛阳城那边的贵胄会不会气的肺都炸了?” 李扶摇微微皱眉,忽然张口,只是所说的内容,却和这位剑仙没有任何关系。

青槐转过头仔仔细细看着李扶摇,一脸认真的说道:“李扶摇,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个人?”

面对自己同伴的质疑,李扶摇老脸一红,镇定说道:“没什么不好的,人要有些追求才行。”

青槐看似平静说道:“在妖土那边,有一种妖,就算是已经化作人形,甚至修为境界都算是不错了,可骨子里还是那般阴狠,我觉着你要是和他们一起,估计会有不少共同话题可以讲。”

李扶摇跳下树干,在大树底下仰起头看着青槐,大声笑道:“青槐姑娘,你要是没那么多毒辣的言语,想来会很招人喜欢的。”

话音未落,一道青丝结结实实的便打中了树下李扶摇的脑袋,李扶摇转头还想说话便看着身后飞来无数青丝,不由得喟然一叹,抱头鼠窜。

而那个少女坐在树枝上,看着这树下到处乱窜的家伙,脸上笑意醉人。

而此时此刻,在大周北境,那一路疲惫奔波来到距离少梁城外不过数百里的陈国大军正被一个年轻将军领着数万大周铁骑到处轰赶,那支大周军伍之中,军旗之上,用朱笔写就的谢字迎风招展,那位一马当先的年轻将军,神情坚毅。那十数万的陈国大军副帅叫苦不迭,这好不容才来到此地,便碰上了周国的南边军,这倒虽说有些意外,但也不至于一点准备都没有,可当那位年轻将军领着的数万铁骑杀入军阵之中的时候,陈国副帅整个人便都没了精神,看着不过数万的周人,杀入军阵之后便一个个都变作了豺狼虎豹,跟着那个早已经声名在外的年轻人如入无人之地,尽情的虐杀这些陈国士卒,至于那位被陈国庙堂称之能够和谢应一较高下的陈国年轻将领,则是在混乱中被谢应亲自砍掉了脑袋。

高下立判。

那位谢家宝树杀气十足,把这些天来所积攒的怒气全部发泄在了这些陈国士卒上,以至于这场兵力悬殊的战事竟然仅仅半日便分出了胜负,一胜一负,胜的是那方人数不足十万的周国士卒,大败的却是仍旧还有十数万的陈国士卒。

陈国大军被杀的溃不成军。

等到鸣金收兵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陈国士卒的哀嚎声。

而那位鲜血染红了甲胄的谢应只是面无表情,听着副官统计的敌我战况伤亡以及战果,微微点头,最后转身转身返回少梁城的时候,谢应忽然笑着说道:“还真得谢谢你,不然此事何解?”

然后在副官的诧异眼神中,拍马缓行。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三十九章将军和公主

(为人间的第一个舵主加更)

大周的这场战事赢的并不容易,事实上极为艰难,不仅战死了数万士卒,就连少梁城的城头差点也能望见了敌寇身影,而且大周一直自豪的北地天险,北燕郡。经过这一战便足以证明,再如何完美的关隘,在修士们眼里,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一道田坎而已,想迈便直接迈了过去。

若不是有李扶摇和青槐两个人将逗留在罗桑河的全部修士尽数斩杀,现如今大周的境地不会好过,最好的境地也是修士们占据着大周皇宫,让那位大周皇帝写就请降表送往延陵,若是大周皇帝风骨果然如传言之中那般的话,现如今他便该已经再无生机,大周也会在数日之内尽数纳入陈国疆域。

至于到底实际上是谁说了算,相信无论是陈国还是大周都知晓。

只不过现如今虽说是解决了险情,将陈国大军都已经打出大周疆域,可北边的延陵仍旧如同悬在周人们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何时便会落下来,可即便如何,少梁城也不像是人心惶惶的样子,在谢应班师而回的时候,城中仍旧是喜气洋洋,到处都张灯结彩。

谢应端坐一匹白马上,腰间的家传宝刀栖客左右摇晃,不时发出些咚咚的声响,谢应目视前方,神情平静,听着道路两旁时不时传来的诸如他就是谢应这类的声音,并无半点神情波动,在远处,混在人群之中的大周公主姬南泷在一个绝佳的视角盯着马背上的谢应,前些日子的征婚一事自然而然的在周国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搅黄了,再加上大周天子似乎也已经决定要将公主姬南泷许配给谢应,招谢应为驸马,也不惜违背祖制,要让谢应继续在军中效力,实际上在这场战事中,谢应表现出来的统帅能力足以证明这位年轻的谢家宝树已经有了统领一国军伍的能力,不过是资历尚浅而已,假以时日,这大周军伍第一人,自然便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眼看着谢应就要拍马路过这条街道,那位才失神不久的大周公主姬南泷看到这幅场景,头一热便直接挤出了人群,挡在了谢应的白马之前。一时间,整条街道两侧的百姓都注意到这边光景,齐刷刷的把视线放在了这边。

谢应轻轻的拍了拍马背,那匹随他出生入死,驰骋沙场的战马自然心有灵犀的停下不前,只是看着姬南泷打了个响鼻,谢应没有下马的打算,坐在马背上,看着姬南泷轻声问道:“公主当街拦我,有何事?”

大周军律写的清楚明白,士卒身着甲胄便可连大周皇帝都不用下跪,更妄论只是公主,谢应从小耳濡目染之下都是说他是极有可能成为大周驸马的,并且他见过姬南泷,观感不差,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这便让这个从小骄傲到大的年轻人更不愿意跪拜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

姬南泷就被大周天子宠坏了,但也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人,此刻被一群百姓盯着看,也只是有些紧张,并无其他什么念头,她抬起头看着谢应,嘴唇动了动,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道路两旁的百姓先是看着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人群中冲出来,挡在了那位谢将军的面前,便觉得该是哪家的小娘子是爱慕那位谢将军已久的,才敢冲出人群当街拦马,可拦马之后估计又是脸皮子薄了些,话都不曾说出一句来,路旁的百姓们狐疑的想着难不成这位小娘子真当谢将军会先开口?

只不过到底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着这幅场景毫无进展,很快这在人群之中便响起了言语,大抵便是起哄让那小娘子开口的。

一时间,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而谢应只是淡淡一笑,等着这位大周公主开口。

一时间对于姬南泷来说,实在是有些难熬,她瞥了谢应一眼,张了张嘴,脸上更是一阵绯红。

谢应由着她继续僵持局面,只不过也不好意思在居高临下,反倒是翻身下马,一只手自然的放在了马脖子上。

谢应看着这个有好些年不曾见过面的姬南泷,始终安静不语。

姬南泷就这般在马前张嘴又闭嘴数次之后,才开口问道:“谢应,你是不是等去给兵部交接了手续便要离京南下了。”

谢应点点头,平静笑道:“的确如此,南疆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姬南泷低声问道:“能不能不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姬南泷很没有底气,声音便显得有些小。

于是谢应低着头侧着身子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姬南泷抬头想着再开口的时候,便正好看着谢应满是血污的头发,于是这位大周公主的第二遍话语便变成了另外一句,“要不,我给你洗个头吧?”

谢应很明显的抬起头之后便楞了楞,看着姬南泷,很快点头,“好啊。”

然后很快,这两人便已经离开了街道,来到了一处街道旁的小院子里。

院子里正好有一口古井。

小院原本的住户热情得端着木盆出来,递给姬南泷的时候还笑着让她再加把劲,心里想着这位小娘子不仅是生得极为好看,就连胆子也不算小,而谢应则是笑而不语。

天气不冷,谢应又是武人体魄,用凉水本来就没什么,因此从古井里打出水来之后,很快便装满了一木盆的井水。

谢应弯腰低头,姬南泷替他接下绑头发的发髻,将他的一头黑发尽数放在木盆水中,还不曾任何动作,便已经染红了一盆水。

姬南泷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她带着哭腔问道:“上阵杀敌这些事情,你能不能别那么积极?”

谢应感受着她的情绪,心平气和的说道:“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况且我死总是好过你死。”

姬南拢拨弄着他的头发,有些气呼呼的说道:“你也就是嘴上会说,却不曾见过你真的做过些什么。”

谢应有些惭愧的说道:“实在是不敢娶你,并非是觉得你不好,要是娶了你,之后便只能呆在宫闱之中,我待不下去。”

姬南泷笨拙的替他洗去那些血污又替他擦干,动作很是轻柔,有些话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而那个在大周军伍之中已经算是人尽皆知的年轻俊杰,低着头,觉得有些难受。

在谢应入城那会儿,长春宫便琢磨着要摆驾出宫,可这番提议却是被大周天子摆手拒绝,反倒是只带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出府之后便又去请了那位宰执李济,一行三人在城楼不远处的一处高楼上观望谢应入城,入城之时,这位大周天子甚至出声赞许谢应乃是真正的统兵之才,若不是年纪尚浅,便让他统领大周上下军伍那又如何。

对此,苏谨没敢搭话,而那位一向不过问沙场之事宰执大人李济则是破天荒附和说着理应如此,之后的时间里,那位大周天子便不再说话,等着安阳公主姬南泷领着谢应走入一方小院子之后,那位大周天子才开口笑道:“看来朕马上得回去让内廷拟旨将谢应这小兔崽子留在少梁城些时日,至少也得成婚了才行。”

李济温和笑道:“谢将军是年轻有为,又是我大周栋梁,成为驸马理所当然,只不过陛下当真舍得让咱们这位谢将军一辈子都呆在宫闱里?”

大周天子反问道:“那依着李宰执来看,朕就得把安阳公主许给他人?”

李济笑而不言。

这只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不是几十年的老狐狸早就知道这位大周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毕竟之前少梁城便已经有风传,说是大周天子是想废除驸马不得出仕的祖制,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现如今他问这么句话,无非是想着试探他这位文臣第一人的口风而已。

可这只滑不溜秋的老鱼却不咬钩。

大周天子转头望向苏谨。

这位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服侍大周天子许多年,此时此刻,自然知道这位的想法,他低声说道:“陛下,谢将军既然是国之栋梁,又和安阳公主两情相悦,自然不该拆散,只不过祖制在前,也是有些难办,只不过李宰执或许有些办法……”

这么一来,又把这个问题抛向了李济。

后者眼看着躲不过去了,眯着眼看了看这位平日里一向不拿正眼相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顺水推舟的说道:“陛下既然有这个意思,祖制改动也可以接受,不过朝中或许还有大臣并不赞同,但大周能挺过这次危难,实际上也在于谢将军,若是能有一封万言书,民心所向,想来那些大臣也不会说什么。”

大周天子眼前一亮,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苏谨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头。

三人不再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只是大周天子看向北方,平静说道:“大周扛过这一难,不知道之后还有多少波涛汹涌。”

李济也是感叹道:“陛下当年要是学陈国君主,自然活得便不会有这般累。”

大周天子呵呵一笑,“有些人学不来,也没必要去学。我大周的是一匹狼,便注定学不会摇尾乞怜。”

他看向远方,笑道:“就算是我大周国灭,也能剩下至少一个周人,有一个周人也就行了,朕不嫌少。”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八章老槐树里有只妖

答应了替小姑娘救活这颗老槐树,但实际上李扶摇有些把握,但是不大,毕竟他是那种在岔路上缓慢行走的剑士,并非是儒道佛三教修士走的那般修行大路,其中好些东西,李扶摇不在行。

毕竟剑士一脉,除去打架之外,其余事情,怎么来看都算不上擅长。

只不过等他真好好开始打量这颗老槐树的时候,他便有了些眉目,眼前这颗大槐树原本其实距离化形也不远了,几乎都算得上已经踏上修行大路的妖修了,若是给这颗老槐树数十年光阴,说不定这颗老槐树便真能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只不过在这之前,想来那场大火便是天地给予它的一场大考,它选择救下小姑娘,便在那场大考里留下了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显然在天地眼中说不上如何正确,因此它便没能踏上大路,反倒是光景越来越差,李扶摇在剑山的时候,常听洗初南说起这世间修士,三教修士自有体系不必多说,剑士则是一剑即可,也不必牵扯什么天地气运之流,可在山河之中草木,若是有机缘能够踏上那条修行大路,便多多少少便会经历这样一场大考,考试内容倒也简单,无非做一选择,所做出的选择便直接影响到之后的路途,这颗本来有机会的老槐树便是在那场大考中选择救下这个小姑娘,因此丢了这份气运,无缘踏上这条大路了。

救人本是好事,只不过这世间也多得是做好事无好报的结果。

说不清楚。

李扶摇一个一剑在身,天地无碍的剑士更是说不清楚。

只不过这种丢了气运的小妖修,若是有高人愿意替它找补回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现如今站在它面前的李扶摇显然不算是那种高人。

可李扶摇仍有办法。

山河之中,对于妖修的了解,剑士一脉可称第一,毕竟当年一战,剑士才是妖修最为忌惮的修士,而且这六千年中,妖土里偶有山河修士,也多是剑士。

他拿出的那盏老祖宗许寂送他的灯笼。

这是剑山上为数不多的法器,也是一件能够驱退妖邪的法器。

当然,若是李扶摇想,这盏灯笼仍旧可以照亮一些东西。

比如现如今这颗老槐树的灵智。

点亮灯笼之后,李扶摇将其放到老槐树下。

灯笼里的灯火摇曳,片刻之后,有个银发老妪走出树身,对着李扶摇行大礼跪拜。

老妪跪在地上,诚心实意说道:“多谢仙师搭救,老婆子感激不尽。只不过老婆子已经是将死之人,恳请仙师救一救温瑶。”

李扶摇看着这位银发老妪,平静道:“说不上搭救,现如今只不过能将你的灵智唤醒,若是这盏灯笼熄灭了,你仍旧会变成之前那般,我要知道当日那场大火的始末,你一一说来,我才考虑搭不搭救。”

老妪点点头,开始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当日那年轻人来到温家的第一日,其实老婆子便已经看出了他的真身并非是人,而是一只麻雀,修为境界算不上高,其实比起来仙师,要差很多,只不过化形却是有了,老婆子修为低微,虽有灵智,但依然不是那人敌手,况且未化形之前,想做些什么东西,付出的代价都要大出不少。因此那只麻雀来到温家之后,老婆子一开始便为做些什么,倒是那麻雀最开始便没有藏着掖着,从未把老婆子放在眼里,在树下将事情始末其实都说得很清楚,说是这温老爷前世是个猎户,上山打猎之时将他的父母两人都射杀了,那麻雀一直怀恨在心,偶得机缘踏上修行大路便欲下山报仇,只不过温老爷上一世已死,轮回之后,便成了现如今的温老爷,麻雀千辛万苦找到之后,便化成温言,以远房亲戚的身份进入温家,然后便有了之前那场大火。只不过在大火之前,那麻雀便说过何日放火,因此在大火之前,老婆子竭尽所能将温瑶救下,算是保住了温家最后的血脉,也算不上温家对老婆子的栽种之恩,现如今老婆子时日无多,想来最近那只麻雀便要回来将温瑶加害,斩草除根,因此恳请仙师救救温瑶,如此一家善人,老婆子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们尽数命丧黄泉,况且这温瑶不过这般年纪,如何使得?”

李扶摇沉默不语,没有急着说话。

银发老妪仰起头,脸上的褶皱被挤在一团,看起来很有些吓人,她凄凉道:“仙师忍心见死不救?”

李扶摇仍旧是没有说话,之前老妪的一番话说得看似是合情合理,也无什么大的纰漏,可李扶摇仍旧是不愿意这般轻易相信她,毕竟那番话之中他仍旧觉得有些疑点,比如那只麻雀既然是千辛万苦才找到温老爷的今生的,那便是殊为不易,又是知道这里有颗老槐树已经开窍,为何要将放火日期告知,难道不怕这场辛苦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麻雀既然不是大摇大摆的进入温家直接杀人,而是附身于一位远房亲戚温言的身上,便是说仍旧在忌惮什么,怕被人知晓,要不然也不会在温家待这么些日子才动手,依着李扶摇的猜想,实际上这麻雀若不是怕被某些修士发现跟脚便是这温家有什么他上心的东西,需要好好谋划。

不然事情不会这么复杂。

可若是后者,那这颗老槐树也未必不是在打那件东西的主意。

山间精怪,修为不够不会主动招惹世俗百姓,毕竟这世间修士,还是有那么一撮人喜欢猎杀这些修为不足的妖修,要么夺妖丹,要么积攒功德。

可无论遇上哪一种,都不是这些小修士能够匹敌抗衡的。

只不过大余边境向来要比许多地方要乱的多,管的人不多而已。

老妪悲愤道:“仙师作为山上修士,难不成便一点不管山下百姓死活?”

李扶摇神色复杂,这是他第三次闭口不言。

这两人对峙之时,其实那小姑娘温瑶一直都看着这边,只不过李扶摇点亮灯笼之后,从树身走出的老妪温瑶一直看不见,只能见到李扶摇一个人站在树前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但并未听清,只不过看这个仙师哥哥如此认真,小姑娘也没敢接话。

只能任由他一个人在哪里继续说着些什么。

树前,李扶摇提起灯笼,平静开口说道:“你若是仍旧不说清楚,我便灭了这灯笼,你放心,小姑娘我会救,可你之后我便不会保证了,我能救你,这一点你需知晓,但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你坦诚,你若是还有些为自己打算的想法,从而藏着掖着,不说多的,我即刻吹灭这盏灯笼。”

老妪仰头看向这盏灯火摇曳的灯笼,神情复杂。

李扶摇耐心等待。

片刻之后,老妪下定决心将事情始末完全道出,李扶摇耐着性子听完之后,这才点点头,然后并未多说,直接吹熄了灯笼。

收起灯笼之后,李扶摇转身看向小姑娘。

小姑娘一脸希冀的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没事的,它会好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

李扶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领着小姑娘走到屋前的台阶前,将之前的馒头递给她,又把筷子拿给她,这才轻声笑道:“我留下了几天,咱们慢慢救它好不好,但是你要好好吃饭,不然它看见也会伤心的。”

接过来筷子的小姑娘点点头,一张小脸上完全是强行露出来的笑意。

李扶摇没有拆穿,只是有些心疼。

然后小姑娘在认真的吃饭,李扶摇则是托着腮帮子看着门外,神情复杂。

他要救那颗老槐树,很简单,只不过是用一颗之前青槐送他的妖丹便可,让那老槐树吃了,不仅是起死回生,还能在修行大路上走不少距离,可即便如此,也并未解决根本的问题,若是那老槐树仍旧怀有歹意,图谋这小姑娘身上的宝物怎么办?

即便她不图谋,那只麻雀去而复返,这颗老槐树一样拦不下,拦不下怎么办,还不是只能让小姑娘白白丧命,他李扶摇自然能带小姑娘走,可带走小姑娘,实际上又有什么意义?

小姑娘心在此处,带走人完全没有作用。

因此李扶摇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等那只麻雀,等到他觉得这颗老槐树已经没有半点可能能够护住小姑娘了,来取那件宝贝的时候。

便是李扶摇出剑斩妖的时候。

只不过到底还要多久,就连李扶摇都说不清楚。

因此等到小姑娘吃完饭之后,李扶摇去还空碗的时候,顺便便对刘远路说了一声他要留下来替小姑娘修一修她家宅子的事情,这几日的饭食倒是麻烦刘远路一家了,刘远路连连答应,光是之前的那个银老虎便已经值不少银钱。

别说一段日子,就是李扶摇铁了心要在这村子里待上一年半载,都绰绰有余。

李扶摇告谢之后,便离开刘远路家,前往温家宅子。

站在院子里的刘远路感叹道:“李公子是好人,真是好人。”

抱着孩子的妇人笑着点头。

回到温家宅子的时候,李扶摇手里提着一把才扎的扫帚,来到院子里之后,先认真的替这小姑娘将院子里扫的干干净净,然后便将扫帚丢给小姑娘,自己离开小院,半个时辰之后,在小姑娘诧异的眼神中,扛着两根木头的李扶摇回到小院,随手丢在地下,随意拍了拍手。

柳依白上剑山之前,是名剑客,可做剑客之前却是一名木匠,因此精通木匠活,之前李扶摇的好几柄木剑,和剑鞘以及背后的这方剑匣都是出自柳依白之手,李扶摇之前无事的时候也和这位柳师叔讨教了几天,手艺说不上精巧,但怎么还算是过得去,因此做些东西也不太难。

他带回来的这两根木头,就是要替小姑娘做一道木门,至于那间屋子,则是需要去想刘远路找村里的瓦窑要些灰瓦了。

只不过预料之中的半日光景就能够做好一道木门,却是让李扶摇失望了,整个下午都在忙于这道木门的李扶摇仍旧未能完工,直到晚上,月明星稀的时候也才草草成形,尚未抛光。

李扶摇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旁的小姑娘原本眼神朦胧,看到李扶摇过来之后,便来了精神,一下午之后,她早已经对李扶摇没有了任何敌意。

看见李扶摇坐过来之后,小姑娘主动开口问道:“神仙哥哥,你们这些神仙是不是什么都会做的啊?”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挥手道:“怎么会?”

小姑娘天真笑道:“那神仙哥哥怎么连门都会做的,之前我听娘说,什么都会的。”

李扶摇摇摇头,“哪里这么容易,我会做木门也是因为有人教的,没人教的就不会啊,比如我不会你们姑娘家的梳妆打扮,不会耕田种地。反正有很多东西不会的。”

小姑娘这时候有些惆怅的小声道:“我也不会梳妆打扮啊,娘之前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可还没等我长大,娘就先死了。”

说到后面,小姑娘有些哽咽。

李扶摇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指了指天上,柔声道:“神仙哥哥我啊,很久之前就喜欢看星星了,知不知道为什么啊,就是因为一些原本陪伴着你的人当有一天离开你之后,便是到了天上变成了星星了,你的爹娘就是这样啊,以后要是想他们了,就抬头望一望星星好了。”

李扶摇喜欢看星辰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只不过对小姑娘说,他便只好这样说了。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天空繁星,很快便苦恼的问道:“神仙哥哥,天上这么些星星,到底哪一个是我爹娘啊?”

李扶摇笑着说道:“最亮的那两颗就是。”

然后小姑娘哦了一声,就很快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两颗星星了。

李扶摇低声问道:“怎么不去看他们?”

小姑娘带着哭腔说道:“神仙哥哥,我不想让爹娘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啊。”

李扶摇沉默不语,真的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这个小姑娘。

他只是想起了之前一个人在白鱼镇的那些光景。

一样的苦难,只不过李扶摇觉着自己怎么也要比小姑娘的处境好太多了。

他想了想,却是发现小姑娘靠在他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月光下,小姑娘的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没有睡熟。

李扶摇握住她的小手,将一股气机缓缓汇入她的体内,帮助她睡眠。

很快,便响起了小姑娘的悠长的呼吸声。

她真是累太久了。

小姑娘睡熟之后,李扶摇这才将背后的剑匣解下,将两柄剑取出,放在膝上温养,这种养剑法子,李扶摇一直坚持,从未想过半途而废。

只不过想了想,李扶摇又将那盏灯笼点亮。

银发老妪今日第二次走出树身。

她借助月光,看着膝上放了两柄剑的李扶摇。

这一次却是直接把腿吓软,直接跪倒在李扶摇身前,颤抖着说道:“小妖不知道仙师用剑,之前多有冒犯,望仙师赎罪。”

在山河之中,剑士一脉对于山精野怪的震慑能力远远要比三教修士来的更为简单直接。

李扶摇平静笑道:“我忽然改了主意,想给你一份机缘,你若是想着接下咱们便继续往下谈,若是不愿,那便算了。”

话音未落,李扶摇便将之前青槐送出来的那枚妖丹拿出,一下子便让老妪激动万分。

她跪倒在地上,诚恳道:“仙师请讲。”

李扶摇轻声道:“你和那小姑娘订一个契约,也不用太麻烦,就是那种她死你便死的契约,顺便再将你的一缕魂魄给我,由我保管,我便将这枚妖丹给你,让你在修行大路上往前走上几步。当然,我有你的一缕魂魄在手,日后也好寻你,你若是起了歹意虐待小姑娘,我找到你之后,便将你杀了,你看如何?”

老妪神色复杂,为难道:“世俗百姓寿数不过百年,百年之后温瑶死小妖便死,小妖如何能做到?”

李扶摇皱了眉头,“那就订一个百年契约,百年之内你奉她为主,仍旧是她生你便生,她死你便死,好生照料,百年之后她身死之后你便恢复自由,但那缕魂魄你仍旧要给我,我百年之内会来见你一次,若是她还好好的,我便将魂魄还你,要不然仍旧是之前那般,将你斩杀。”

老妪有些犹豫,没有急着应下。

李扶摇冷笑道:“我另外再给你吃一颗定心丸,我留在此处等那只麻雀来了之后再离去!”

老妪下定决心答应下来,“小妖定当在百年之内悉心照料温瑶,不然她受苦受难。”

李扶摇点点头,摊开手,示意这老妪将那一缕魂魄交出来。

之后制定契约倒也简单,只需要将小姑娘的一滴血滴在老妪心上便可,契约生效之后,自有异像产生。

老妪看了看李扶摇,最终还是剥下自己的一缕魂魄交到李扶摇手上。

李扶摇接过之后,神情自若的将小姑娘的手指用剑气割开一个小口子。

放出一滴血。

滴在老妪心上。

眼见契约成了之后。

最后李扶摇才将那枚妖丹丢给老妪。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章宫闱未知处

大周的南边军在谢应的率领下将陈国大军打得抱头鼠窜,解决了大周危机,得胜而还之后,自然而然便该庆祝一番,因此今日长春宫的天还没亮,一众太监宫女便开始布置今日早朝过后要举行的庆祝宴席。为了不出纰漏,今日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竟然是亲自出面,要确保一切无碍,大周天子赶在早朝开始前便进了御书房,要批阅些堆积的奏折,世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权柄一国最盛,可谁又见过这些被案牍劳形的君王是如何一日日消瘦的。

御书房早已经准备妥当,放在最上面的那封折子,是兵部对于这场战事的汇总,包括战死的士卒数量以及损坏的兵器战马数目,而紧接着第二封折子便是户部请求调拨银子的,一场战事打完之后,抚恤金也好,还是购置增添兵器战马也好,都离不开白花花的银子。大周天子看了看具体数目,用朱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准字之后便打开下一封折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御书房的大门便被人推开。

大周天子头也不抬,在这大周皇宫,除去安阳公主之外,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如此直接便推门而入,更何况是他还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

大周天子再写下一个准字之后,方才平淡说道:“堂堂大周公主,当街拦下朕的大将军,成何体统?就算你不是公主,总该是个女儿身,有这般不知羞,也不知道宫中的人是怎么教导你的,看来朕真当赏她们一人一百大板。”

推门而入的姬南泷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可等听着大周天子说了这么些话之后,便扯了扯嘴角,不敢开口,站在一旁,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搁在平日里,对于自己父皇这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姬南泷肯定是不以为意,只不过现如今他有事求他,自然不敢过多做出大周天子不喜之举。

放下奏折,大周天子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这个舍不得打骂的女儿,轻声笑道:“想要父皇给你什么,开口就是了,只不过事先说好,其他东西父皇都可以给你,唯独谢应,父皇不给。”

姬南泷本来兴高采烈,可听到大周天子的最后半句话,整个人便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彻底焉下去了。

大周天子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揉了揉姬南泷的脑袋,笑道:“朕何尝不想这家伙来做驸马,可是相较起来,朕更宁愿他做一个对大周有用的将军,要是就因为你的喜欢,朕就让他丢了前途,那朕倒是实在有些过分了。你作为大周的公主,自然也要替大周考虑。”

姬南泷双眼朦胧,带着哭腔说道:“那我还不如不做这个大周公主!”

大周天子没有多说什么,虽说他在竭力促成这桩婚事,但实际上这件事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他现在便将一切说出来,最后要是不成,想必这有了希望然后又绝望的安阳公主会更伤心。

眼见天色不早,大周天子便离开御书房前往崇德殿召开早朝,只留下姬南泷一个人。

在崇德殿前,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因为除去往常应当在此时进入崇德殿参加早朝的官员以外,还有一位早已经不在少梁城的文官现如今也来到了崇德殿前。

国子监祭酒谢陈都,这位谢家的家主,谢应的叔父,天下一等一的书法大家,已经淡出朝野多年的祭酒大人今日便出现在了崇德殿外。

对于这位谢家的实际掌权者,朝中文武一向都钦佩有加,毕竟这老大人在先帝在位时便担任过统军大都督,皇帝陛下即位之后的数年内也是权柄极盛,要不是年事已高,说不定这位老大人现如今还是大周的宰执大人,如此人物,容不得人掉以轻心。

今日在崇德殿前相侯,这位老大人身边除去大周宰执李济,实在是再无第二人敢上前相扰了。

老大人看了一眼多年未见的崇德殿,忽然笑道:“李济,你说少梁城当官不易,为何老夫当年全无感受?”

李济现如今虽说是大周文官之首,可在这位老大人面前其实资历也不够,他轻声笑道:“老大人在官场多年,一身阅历哪里是这些大臣能比的,没有此感,也是理所当然。”

谢陈都笑着摇头,“做官这件事,只能算是微末之道,老夫年轻时候曾放豪言,说我谢陈都书法第一,乐理第二,文章第三,这做官便只能排到最后了。”

李济平静道:“老大人涉猎太广,且无一不精,就连这最末的做官都能做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如此说来,李济不得羞愧死?”

对于李济的一番话,谢陈都一笑置之。

沉默片刻之后,谢陈都笑道:“李济,老夫这次入京,只为我那侄儿求一件事,不求你帮忙,可万望你不要捣乱。”

李济没有立即开口,这位朝野威望的老大人今日入京本来就不算是小事,可入京之后没有半点歇息,便参加早朝,便更是有些奇怪,之前诸多朝臣都还在猜测这老大人入宫的原因,现如今谢陈都几乎挑明,李济哪里还有猜不到的理由。

这老大人入京所为的,除去那位谢家宝树和安阳公主的婚事还有什么?

正失神间,李济便又听到一句话。

“李济,你觉得老夫此事能不能成?”

李济抬头之后苦笑道:“老大人所求之事,李济自然不敢怠慢。”

听到这番话的谢陈都点点头,只不过却是笑容玩味。

——

早朝开始在即,按着以往,长春宫便应当是闲下来了,可现如今因为要准备之后的宴会,倒也算不得闲,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行走在宫墙之内,眼神晦暗不明,转过拐角的时候,被一个小太监撞了一下,小太监抬头看着自己撞到的正是那位掌管万余宦官的掌印太监,吓得惶恐跪下,一个劲磕头,实在是苏谨在内廷的积威实在太深,由不得人不害怕。

苏谨看着这个跪着的小太监,原本并不准备说些什么,可等看过小太监几眼之后,忽然厉声道:“哪来的山精野怪,敢在长春宫内撒野!”

小太监脸色发白,先是有些茫然,但很快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而就在他倒下之后,后背便一阵蠕动,很快便发出些声响,从他的后背里,便爬出了只长着青色皮毛,如寻常一般大小的猫来,那只猫爬出来之后,舔了舔爪子里沾染的鲜血,桀桀笑道:“想不到这种穷乡僻壤,还有个修士坐镇,怪不得一直流传这天底下的皇宫无论大小都不好进。”

苏谨不和他多说什么,只是伸出左手,一把便抓住了这只猫妖,由不得它动弹,掐住脖子之后,苏谨呵呵笑道:“我的机缘,你一只猫妖,争什么争?”

说完之后,苏谨一口便咬下了这只猫的脑袋,在嘴里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吃着猫头,苏谨含糊不清的念道:“还差多少?十个还是五个?”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一章神鼎四年春

在大周的宫闱之中死了人,虽说身份并不重要,但怎么也算不上是一件小事,因此有人发现这具小太监的尸首之后,很快便上报了上去,宫里的侍卫很快便将其处理,只不过这件事却是在内廷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毕竟这马上长春宫便要举行宴会,犒劳将士,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周天子的脸面自然有些挂不住。

司礼监秉笔太监谭宝领着宫中侍卫在长春宫缓行,身后的侍卫统领是当年的北边军退下来的功勋武人,战功卓著,对于这个在宫中仅次于宦官第一人掌印太监苏谨的秉笔太监,实际上并不太过敬畏,不过这一番探查案子,却是不得不和内廷直接联系,顺带着也应当和内廷的权势宦官打上交道。

两人来到案发现场的那处宫墙拐角,尸体早已经抬离此处,就连血迹都被清扫干净,甚至为了不让旁人知晓,这里也并未保护起来,来到拐角处,侍卫统领随意问道:“听内廷所言,这孩子打小从进宫便不喜欢多说话,做事也是小心翼翼,在宫里这些年生一件事都没有办砸过,也并无招惹其他人,那这么看来,为何被人谋害致死?凶手更是将他的心肺砍了个稀巴烂。”

谭宝作为内廷中仅次于掌印太监苏谨的宦官,平日里也只有对着大周天子的时候才轻声细语,现如今面对着一个侍卫统领,也不曾如何翻脸,只是平静说道:“宫中的事情,远比外人想得更复杂,许统领虽是宫中人,但内廷里的门道实在也不太清楚,这孩子虽说入宫之后并未招惹其他人,但因为长得清秀,宫中不少人都在打他的主意,可若是说谁和他有这样的仇恨,非要置他于死地,我倒是实在想不出来。”

宫中糜烂,自古有之,并非仅仅是皇室而已,这些自小便进宫来的太监也是如此,只不过在内廷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过于复杂,倒也没人想着去管。

许统领蹲下身子,背朝着苏谨,感叹道:“宫中仵作勘验尸首,发现这孩子死的蹊跷,虽说整个后背都被利刃划开,更是将体内的内脏都给砍烂了,可看起来,那些伤口竟然都是由内到外,这也就是说,那伤口应该是从穿透前胸划破的后背,可仵作无论如何看,前胸也没有半点伤口,于是仵作便怀疑这是从嘴里伸入的尖锐之物,正好肠道也已经毁坏,这种可能倒是很有可能,只不过这等异物伸入嘴里,势必会引起那孩子的不适,我们却没有见到半点污秽之物,实在是有些蹊跷。”

许统领由于是背对着谭宝,因此并不知道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等到他转头起身之后,谭宝明显神情便有些萎靡。

看着这位侍卫统领,谭宝尖声说道:“许统领与我说这么多,我可不懂。依着我来看,将平时与那小子有恶的几个太监找出来,一番用刑便可。”

许统领点点头,沉声道:“若是没有别的线索,也只有如此了。”

谭宝捂住心口,轻声道:“还有两件事,是之前宫里太监们说的,不知道许统领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当然,这两件事,前一件事倒不是什么大事,传出去便已经传出去了,至于这后一件事,还希望许统领听过之后三思,切勿轻易付诸于口。”

许统领疑惑应下:“许某知晓轻重。”

谭宝点点头,开口说道:“宫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猫,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这只猫长得奇怪,一身毛皮都是青色的,因此有小太监动了心思,想着抓住它献给宫中的某位娘娘,可后来在宫中寻觅,却是不见那只猫了,生出心思的小太监以为这只猫已经出宫去了,便不再放在心上,数日之后,那小太监又看到了,这一次,那只猫竟然是在宫墙上口吐人言。”

许统领一惊,“口吐人言?”

谭宝点点头,“此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因此宫中便无人相信,大家便当作了笑话,可这第二件事,便与这只猫有关。”

许统领不说话,等着谭宝开口。

谭宝正色道:“就在这孩子的尸体被发现之前,也就是早朝时,有人曾在这个方向听到过一声猫叫,有人见到苏掌印从此地而过,依着仵作估计的案发时间来看,前后差不到多少。”

许统领惊怒道:“你是说苏掌印和此事有牵连?!”

谭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许统领不要再说,他轻斥道:“依着苏掌印在宫中的地位,没有必要做出此事,要让一个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我说出这些东西,不过是想着让许统领心里有底而已,哪里敢牵连上苏掌印。”

许统领抱拳,有些犹豫的开口说道:“那今日之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谭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许统领不是第一天在宫里当差了,自然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只是这件事若是没有个说法,想来在陛下身前也交不了差啊。”

许统领神色复杂,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东西来。

两人不再此地停留,转身离去,皇帝陛下现如今正在长春宫召开宴会,此事现如今也不好上报,许统领正好可以回去捋一捋。

两人身影渐渐消失。

不多时之后,此地方才来了另外一人。

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

苏谨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消失的两人,神情平静,他伸出左手,手上鲜血淋漓,那半截猫尸依旧柔软,苏谨将其扔到地上,片刻之后,猫尸竟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无头猫尸转过身来对着苏谨,“想不到这地方竟然真有你这等已经迈过青丝的前辈,是我愚蠢,自以为这种地方实在是不该有修士在此,死得其所啊。”

虽然无头,可声音却丝毫不差的传入苏谨耳中。

苏谨冷声道:“我不想杀你,你这修为境界被我吃去一半便算是对你的惩戒,你现在便可离去,只是再让我发现你出现在宫闱之中,便无论如何都要取了你的性命,让你数十年修为都付诸东流,届时你便知道今日我对你到底是有多仁慈。”

那无头猫尸作揖,以示感激,当并未立即离去,反倒是问道:“前辈既然已经有这番修为,无论是前往妖土,还是隐入山林之间都大有可为,为何偏偏待在此地这座小皇宫中?”

苏谨摆摆手,对此并不作答。

猫尸也不纠缠,很快便跳上宫墙,消失在苏谨的视线里。

苏谨看向远处,方向正是北方。

走过几步,苏谨身躯急速变小,竟然便化作了一只毛皮黝黑的猫,它走在宫墙上,神色落寞。

这座皇宫里的众人都以为这位苏掌印从小入宫,服饰了前后两代大周皇帝,可谁知道,他入宫之前,曾在那座京口山上的学宫听课,还是某位夫子的得意门生,学宫里的有教无类,在那些年到底是并不是口头之说而已。

只不过虽说是在学宫里听课时间不短,但实际上性子还是极为暴戾,当时便犯下过错,只不过实在是它的那位先生实在不忍心让它被逐出学宫,便想替他压下来,可即便是如此,也是被一个学宫学子发现了此事,那人当年便已经修为极高,对付他本来便不在话下,因此很快它便被那人给伤了,若不是有自家先生拦下,说不定早就成为了那人所杀的第一位妖修。

可经此一事,它在学宫也呆不下去,被先生逐出学宫之后,竟然又遇上了那人,那人一路追杀他,直到大周境内,他被大周先帝所救,而那人则是被学宫的老夫子给带回山上,根据苏瑾得到的消息,也知道那人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可以说是极惨。

看向北方,苏瑾口吐人言,“不后悔?”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二章有人居于此楼上

(五千字章节)

依着大周的年号来看,现如今应当是神鼎四年春。

可其实依着延陵的年号来看,现如今正该是正和十六年的春天,这个春天和以往的春天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个春天,延陵第一次想着要惩戒某座小国,还因此派出了十几位修士,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大败,那十几位修士也被人尽数斩杀在了那条罗桑河旁,因此洛阳城的朝堂之上罕见的发生了一次剧烈争吵,最后的结果便是刑部派出三位供奉前去捉拿那两个导致这十几位修士死去的罪魁祸首,只不过那三位供奉在十几日之前被派出洛阳城之后,在今日便又回到了洛阳城,三人同去时一般,回来之时也无带回任何东西。

这件事被刑部压下,并未当着文武百官在早朝上当众说出,只是在早朝散后,向那位延陵皇帝递上了一封折子。

而作为这座山河中三大王朝之一君主的男人,在看过这封折子之后,只是用朱笔写下了几个字,便搁下笔,独自前往那座延陵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建造的摘星楼,此楼高逾百丈,登上其最高处,便好似身处云端之中,若是胆量不足,便大抵会吓得走不动道,当年修建此楼的时候,延陵朝野上下都有些不解,延陵历代皇帝陛下都以宽厚仁和的形象示人,从未做过什么劳民伤财的事情,就算是偶有要建造些什么,都是从境内其他小国招募民夫,从未让延陵百姓受劳役之苦,可为了建造这座摘星楼,先帝更是发动多达八十万民夫,历时三年才修建而成,至于累死多少人,都不存于史册之中,只是工部官员才有些大概了解而已。只不过世人不知道此楼作用,延陵皇帝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楼的作用并非是像是外界传言般是用于祭天之用,摘星楼其实是一座囚笼。

穿了一身玄黑色真龙服的延陵皇帝一步一步登楼而上,走到高台之上时便站立在远处,视线放在远方云层,神情平淡。

这位延陵皇帝身材算不上高大,身上并无帝王之气,反倒是更像是一个中年儒生,实际上当年延陵学宫在洛阳城招募学子的时候,这位当时尚是皇子的延陵皇帝便以天资过人四字让延陵学宫那些夫子现在都有些意外,若不是那位先帝极力阻止,现如今延陵应当还有皇帝,便不该是他了,因此这些年洛阳城一直有传言,说是这位皇帝陛下就算是不当皇帝,进入学宫之后,也应当是山河之中不可多得的修士,在那条修行大路上必定能够走得更远。

其实不管如何而观,这位延陵皇帝除去在修为上的天赋之外,其余方面也一样有过人之才,不然那位先帝如何敢在面临着学宫震怒的危险非要留下皇子,要知道这先帝膝下可是整整有多达六位皇子。

即位之后的延陵皇帝,年号正和,这十六年来不曾出过洛阳城,延陵境内风调雨顺,不仅百姓爱戴,就连学宫那边对这位皇帝对于延陵的治理都是极为赞赏,而这十六年来也不曾有任何一位朝堂大臣因为这位君主喜怒而遭罪。

延陵君主的贤能早已经传遍山河。

若不是周国太过于急迫的想着开疆扩土,这位皇帝想来也不会在意。

半柱香之后,刑部的三位供奉便已经来到摘星楼高台上,三人看着负手而立的延陵皇帝,躬身行礼之后,其中一人便开口禀报道:“陛下,一切详情都已经呈交刑部,想必陛下已经看过,这次缉拿失败,实在是非人力可以抗衡的,千里戒这等法器,那两人似乎全不在意,一路行来至少便已经捏碎了二十枚。”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位供奉脸上尽是苦涩之意。

这动辄便能捏碎二十枚的人物,如何是一般修士?

那位延陵皇帝没有转头,只是平静笑道:“折子上说是个喜欢穿青衫的姑娘和一个背着柴刀的少年,一对少年少女便在罗桑河将朕的十几位修士都给尽数斩杀,那至少也得有青丝境了吧,如此年轻的青丝境,朕派人去缉拿他们,实际上最开始便是一个极为愚蠢的决定,现如今没抓到,倒是让朕也不觉得意外,失败了便失败了,朕不在意。只是朕前些天才又得到一封战报,你们猜是什么?”

三位供奉皆是缄默不语,皇帝陛下虽说是在笑,但谁都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延陵皇帝转过身来,看向这三位刑部供奉笑道:“罗桑河之后,陈国士卒仍旧南下,可这十数万士卒,到了离少梁城还有数百里的地方竟然被一个年轻人带着不足十万的铁骑像撵猪猡一样漫山遍野的跑,仅仅不足一日便已经溃败,就算是十几万头猪让那些周人抓,想必也要抓上不止一日吧。”

“朕久居洛阳城,可也不是聋子瞎子,那位周国国君在数年之前发出的豪言虽说朕极为欣赏,但也不可坐视其继续壮大,现如今延陵已然折损一次,洛阳城里的那些贵胄们正是想着看朕出丑第二次的时候,朕便不出手了,罗离,你即刻前往陈国,传达朕的旨意,便说之后灭周一事,由陈国自己承担,延陵提供兵器粮草,但不派一兵一卒,我延陵大好儿郎,不该死在那些地方。告诉陈国国君,朕给他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若是周国还在,朕便灭了陈国和周国。”

三位供奉之中的其中一人领命而去,楼上只余下其余两人。

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摘星楼之后,延陵皇帝盯着这剩下两人,温和说道:“罗离和学宫早有勾搭,朕不想再见他,你们两人替朕将他除去,在陈国境内最好,若不是在陈国境内,那便在延陵境内也无所谓,朕知道延陵身后是学宫,可延陵是延陵,学宫是学宫,虽有联系,朕却不想觉着自己是个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你们也无需担忧学宫震怒,就算是事情败露,学宫也不会出手的,因为这是朕的态度,学宫里的先生夫子们会理解的。”

延陵皇帝说的云淡风轻,可事实上也并非那般,延陵学宫作为山河之中儒教门下的第一学宫,且不说门下修士多少,光是身后儒教这座大山,便足以让人敬畏,三教之中,虽说道教在圣人数量上占优,可儒教怎么说也有四位圣人,每一位都是能够移山搬海,动辄便能覆灭了一座世俗王朝,抱着惹恼其门下学宫的风险去杀人,实际上谁心里都没底。

只不过站在楼上的皇帝陛下自然要比在楼下的他们考虑事情更为长远,这位皇帝陛下即位十六年来,并未作出过一件影响延陵国祚之事,和学宫那边的关系也是极好,因此这两位刑部供奉实在是不敢多怀疑什么。

两人虽说将信将疑,但身在洛阳城,身为刑部供奉,便应当奉旨行事,因此也并未说些什么,点头领命之后,便自顾自下楼而去。

两人离去之后,站在摘星楼上,延陵皇帝自嘲笑道:“朕何尝不知,就算如此也是个牵线木偶而已?”

楼上之人除去他之外已经全部下楼,按理说应该无人听得见他说的这番话,可很快便响起一道平淡的声音。

“你被困于洛阳城,我被困于此楼,虽说大小不一,但其实本质相同,只不过我比你好些,不用去做那木偶而已。”

顺着声音转头,延陵皇帝便看见了一位不穿着一身灰布衣衫,不知道是从何处走出来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消瘦,神情平淡,腰间一边别了一柄普通铁剑,另一边则是一卷泛黄书籍。

男人给人的感觉十分别扭,偶尔有些读书人的儒雅,又偶有剑士的锋芒。

看着男人眼见的那卷泛黄书籍,延陵皇帝打趣道:“昌谷先生,这卷书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还别在腰间是做何道理?”

那中年男人平静而答:“出不得此楼,自然看不得新书,无趣之时便只能翻阅几遍,便是这道理而已。”

延陵皇帝轻声感叹道:“昌谷先生,朕在洛阳城不得而出是为了延陵百姓,可先生如此大才,哪里有理由被困在此楼之中,先生当年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要知道,依着先生之才,现如今便该山河尽知其名,被困于此处,实在是太过于埋没先生了。”

中年男人望着远处云端,平静道:“李昌谷不过是画地为牢而已。”

如此四字,也并无无奈之意,只是有些缅怀的味道。

延陵皇帝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叫做李昌谷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想起了在皇室之间流传下来的那些辛秘,洛阳城年年有稚童被选入学宫求学,当年李昌谷便是其中一位,可也是最特别的一位。其余稚童被学宫的先生夫子选中之后便会被携带回京口山的延陵学宫,可李昌谷却偏偏没有选择这样做,反倒是一人独自走出洛阳城,走过数千里,来到京口山,然后忍受着痛苦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山而走入的学宫大门,虽说这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足以让人觉得钦佩的则是那个时候李昌谷才不过八岁,一个稚童,远行数千里,然后顶着学宫考验,登上那座京口山,实在是一点都不容易,可他就那般走进了学宫,当时学宫便有不少人对他亲眼相加,若不是早已经被人选中,只怕也要让学宫生出些波澜,李昌谷登山之后,从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开始便走得远比同龄人要快,十年不到便走过了自省境,之后数年更是连过青丝太清两境,而立之年便已经只差一步便可跨过太清境踏入朝暮,要知道那位现如今举世瞩目的道种现如今差不多要到及冠之年,也才是太清境,李昌谷就算是比她差些,但也差不到许多,李昌谷天资加毅力让学宫不少夫子对他都亲眼有加,后来有一位夫子更是想着要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李昌谷,这本是一件妙事,可却被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断然拒绝,给出的原因是说因为早在之前他便在洛阳城中有了心仪女子。那位夫子被他拂了面子,虽说极为恼怒,但也不好发作,再之后过了十年,便不知道为何,李昌谷便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转而练剑,说是要学那些剑士一般一剑斩尽天下不平事,这举动自然惹怒了学宫的不少人,可当时李昌谷的修为已经是到了朝暮境,又学了剑,导致修为暴涨,学宫夫子大多不是对手,于是李昌谷潇洒仗剑下山,返回洛阳城,竟然是无一人拦得下,最后还是学宫中的某位闭关已久的老夫子亲自将这个年轻人给抓回了学宫,学宫不设牢狱,也无人愿意面对这位近些年来学宫中第一天才,因此一番商议之后才决定由延陵建造一座摘星楼用于囚禁这等叛逆子弟,李昌谷便是被关进此地的第一人。

也是唯一一人。

而至始至终,学宫中除去那位写下过一首绝佳诗篇的狷狂读书人为他说过几句话之外,再无一人为李昌谷发声。

而那位读书人在这之后,也是被半逐出了学宫,这些年游历山河,不见踪影。

想来距李昌谷入楼到现在,延陵君王换了两代,时间也足足有了七十余年,而这座摘星楼被学宫下了禁制,修为都无法调用,更不谈破境提升,因此这位朝暮境的剑士在此楼里七十余年并无半点提升,仍旧在原地打转。

若不是如此,估计这个天才至极的李昌谷现如今几乎已经可以和学宫掌教叫板。

延陵皇帝在还是皇子之时便登上过这座高过百丈的摘星楼,见过这个终日盘坐在最顶端高台俯瞰整座洛阳城的昌谷先生,当时昌谷先生的性子还不如现如今这般清冷,还是愿意和他闲聊些东西,他这些年也偶有登楼,偶尔询问治国之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个不知道是读书人还是剑士的昌谷先生。

但延陵皇帝仍旧是对他由衷的钦佩。

看着李昌谷,延陵皇帝忽然开口说道:“昌谷先生,你之前托朕照料的女子已经在七年前春末去世了。”

李昌谷脸色如常,“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嫁了一个好人家,那人对她很好,之后更是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甚至在七年前的春末,我便在她床前,只不过她看不见我,她的眼里也没有我罢了。”

李昌谷自嘲笑道:“此地禁制太多,下楼唯有出窍神游,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代价也实在是太大,我七次出窍,耗费修为心血太多,现如今境界已经跌下朝暮,只不过结局对我而言实在不太好,反倒是她,还不错。”

延陵皇帝苦笑道:“这些事情本就不可预料,昌谷先生想必也早有准备,只是先生被困此楼,多少也和她有些关系。”

李昌谷摇摇头笑道:“我被困于此地,倒也和她无关。”

李昌谷话并不说完,只是按住腰间的剑柄,忽然笑道:“总有一日,我会一剑破开此地。当年在学宫下山时,便曾碰见过一位境界颇为高深的剑士前辈,见他气态,哪里是学宫里的一群迂腐读书人可比的。拿起剑之前不知道山河之中那些剑士到底是为什么而出剑,拿起剑之后却忽然明了,剑道一途虽说崎岖,但最能直抒胸臆,我李昌谷不读书之后去练剑,倒是痛快的很。”

延陵皇帝真心实意的说道:“那朕便等着昌谷先生一剑斩断此楼的那一天。”

李昌谷神情复归平静,“她死了之后,我便不再出窍神游,境界倒也不再下跌,只是此地禁制诸多,要想破去,倒也不容易。”

延陵皇帝笑而不语,不多说些什么。

李昌谷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延陵皇帝,平静说道:“之前我骑着出学宫的那头驴子想必已经是不在世了,写过的那些诗稿,理应还在洛阳城中,你若是方便便送上楼来,这人年纪大了,便想看看之前的东西。”

延陵皇帝看着李昌谷中年男人一般的样貌,想着您虽然也已经百岁高龄,可哪里说得上老,就算您从这朝暮境掉下来,至少也还有五百多个春秋要过。

只不过狐疑归狐疑,他倒是很快便应承下来,“昌谷先生的诗稿,朕下楼之后便让人去找,尽快将其送上摘星楼来便是。”

李昌谷点点头,“如此甚好。”

延陵皇帝看了看李昌谷,开口问道:“朕之前也看过先生不少诗稿,倒是不知道先生对哪一篇最为满意?”

李昌谷沉默许久,才笑道:“都满意,诗稿成文之后,便都觉着是各有千秋,不敢多作取舍。”

延陵皇帝一笑置之。

闲聊甚久,就算是延陵皇帝都不得离开此处,于是起身作别,李昌谷点头示意,目送他离去。

下楼之时,想起之前少时在洛阳城听闻过的一个小故事,讲得是原本山河里有一位侠士,见世间有恶龙作恶,便仗剑斩黄龙。黄龙被斩之后,便自此四海升平,丰衣足食。可那侠士一日在睡觉时,却梦见神君,神君问他,“你把黄龙斩了,谁替天帝修白玉楼呢?”那侠士大笑:“便再去九天,踏碎白玉楼。”神官大怒:“好一个不识天高地厚!” 面对神官的怒火,侠士不以为意,于是倏然夜空碧驴至,飞光起时,英雄便仗剑入九天!

可这个故事里的侠士入九天便入了九天,至此再无音讯,可这么多年过去,白玉楼应该碎了吧,你也应该回来了吧?

延陵皇帝下楼之后站在楼下,仰头望天,低声喃喃道:“昌谷先生,白玉楼不知何处去,可朕真的很想看着有一日你一剑破开此楼,潇洒而下,不仅是为你,也为朕如何?”

而在摘星楼的高台上,李昌谷盘膝而坐,他取下腰间铁剑横放于膝上,脊梁挺得很直,目光看得是前面的那片云海,神情平淡。

至于那卷泛黄书籍,其实哪里是什么旧书,不过是之前他众多诗稿里的其中一些而已,现如今他将其翻开放于身侧,那一页上写就的诗句只有寥寥几句,可极为狷狂。

那诗稿写得是,“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三章有人出剑斩黄龙

(又是五千字章节)

“延陵不乏名山大川,这座坐拥山河将近三分之一陆地的王朝,早已经在世间矗立千百年,别的不说,光是延陵史官的史册便能将其推演至六千年前,延陵兵甲百万,军中优秀的领兵之才更是数不胜数,其实只要那位延陵皇帝愿意,延陵境内便不会有其他国家再存在,可就是这样一座王朝,依然还要受制于那座学宫,由此可见那些世俗王朝不管再如何强,再如何厉害,遇见修士也一样要俯首听命,就算是周国有些骨气,但下场却肯定不好,现如今一次灭不了周国,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未必撑得过去。”

一路往北走,为解旅途乏闷,李扶摇和青槐偶尔会谈论其这座山河的现状,可今日说起延陵和学宫的关系之后,李扶摇便显得有些反常,青槐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想着大致是他出生于洛阳城又在白鱼镇待过许多年的原因。

沉默了许久的李扶摇平静说道:“修士是方外人,世俗王朝管不了,可总归各行其事,但总有些修士又会为祸人间,比如罗桑河畔的那几位,对此,世俗王朝都应付不了,更妄论大周这个偏僻小国了。”

青槐轻声道:“对此,你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剑道一途走得更远些,倘若有一日能走到那位剑仙那般的高度,便自然而然能够护住周国,相信我,不管是山河还是妖土,不管是那些学宫道观掌教还是那些不出世的圣人,没有任何一位愿意去招惹一位剑仙,尤其是为了一个小国,这种代价,无论是圣人还是大妖,都不愿意尝试,剑山存世,便是如此。若是三教执意要灭此剑士一脉最后的传承,朝青秋早就一人一剑去和那十二位圣人将道理了,倒也不是圣人们拿这位剑仙没有办法,只是圣人们在乎的是如何成仙,如何愿意为一位剑仙便丢去了成仙契机?当然,若是有朝一日那位剑仙先十二位圣人成仙,那便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到时候不说别的,你们这座山河的剑士便应当是无人胆敢招惹了,毕竟一位已经超脱沧海境的剑仙,哪里是圣人可以力敌的。”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这把破柴刀,心里一动,并没有就此放出什么豪言壮语,现如今他还没走到那座剑山,也不曾真正如陈嵊所说的那般上山之后又下山,也就称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剑士,更为直接的说法便是他现如今连一柄剑都不曾有,哪里当得上剑士两字。只不过这些时日总是听到那位剑仙的名字,又知道他现如今很可能便在那座剑山上,李扶摇便实在是有些想去见见这位以一己之力便能让剑士一脉不断道统的天纵之才,要知道,这六千年来,山河之中的三教断断续续有人踏入沧海境,成为圣人,因此现如今的山河才有了十二位圣人的光景,可剑士一脉,自从六千年之前那场大战结束,便就只有一位朝青秋,剑道一途崎岖难行不假,可越是如此,便越是可以说明那位剑仙到底有多惊才绝艳。

自己修行大路上的远处便站着这样一位前辈,到底是谁都会发自内心的自豪的。

虽说是打定主意不入洛阳城,可当等远远绕过那座雄城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些雄城轮廓,这便勾起李扶摇许多思绪,他出生于这座三大王朝之一的延陵帝都,家世算不上多好,但殷实绝对是说得上的,若无当年学宫寻访,要带他去学宫求学,说不定他便就在这座巨城中老老实实长大,之后或许会干些其他活计,但大抵还是继承家里的小酒楼,做过酒楼少东家,然后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传宗接代。

“李扶摇,那座高楼是什么?”

就在他失神间,青槐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远处的那座雄城说道。

李扶摇修为境界低微,看不到那远处的东西,但听着高楼两字,便知道青槐说得是洛阳城城之中的那座摘星楼。因为洛阳城之中其他建筑皆是不高于城墙,唯独这一座摘星楼才高出城墙不少,直入云端,依着青槐的境界,能够看到也不足为奇。

李扶摇出言解答,“摘星楼,洛阳城里的第一高楼,也可能是山河之中的第一高楼,当年建造此楼时,延陵皇帝曾经征发民夫八十万,修建三年才建造而成,取名摘星楼的原因,便大抵是延陵皇帝觉得站在楼顶的高台上,伸手便可摘星辰。只不过具体作用,依着洛阳城的闲人们说起应当是祭天之用,但我总觉着没那么简单,小时候我曾去过一次,只不过并未登楼,朝廷不允许其他闲杂人等登楼的。”

李扶摇话音未落,青槐便直接反驳道:“祭天一说实在是荒谬,延陵身后是延陵学宫,学宫身后便是那座儒教,就算是这座摘星楼是要用来祭祀的,那高台上也一定放得是儒教几位圣人的木像。”

李扶摇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什么辛秘,只是笑着说起另外一件事,“在学宫挑选我入学宫那年,倒是没有特别出彩的孩子,有一位姓李的孩子资质好一些,但始终并不算太好,于是当时洛阳城便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便是这洛阳城未见第二个李摘星。只不过的确不知道这位李摘星到底是何人,但是想来应当是从洛阳城走出去的前辈吧,说不定这摘星楼便是依着这位前辈的名字要命名的。”

说完之后,李扶摇还不忘补充一句,“那位资质好一些的孩子可不是我。”

青槐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没有说话。

李扶摇没有去看她,继续说道:“故事中总有些厉害的人物,你总不会希望自己都和那些人物有些关联啊。”

这一次青槐反问道:“那你为何不能成为那一类厉害的人物,李扶摇可不比任何人差上半分!”

听着这话李扶摇脸上尽是笑意,和之前青槐如出一辙。

——

那位延陵皇帝下楼之后,径直返回皇宫,身为一座王朝的决策者,他身上的担子不轻,属于自己的时间也不算多,这座王朝每日都有些东西需要他拿主意,就比如现如今摆在他之前的两桩事,兵发周国一事在摘星楼上已经做了决定由着陈国和周国两败俱伤,之后无论谁胜谁负,他都将让延陵军伍之中的虎将领军去将这两国疆域重新插上延陵的军旗,然后便是将那些偏僻地方的小国一一全部从山河中抹去,这些本来就是延陵的国土,只不过以往不管不顾,现如今想要收回来都算是理所当然。至于要不要继续派人缉拿那两人,延陵皇帝其实并没有真正决定,十几位不到青丝境的修士,外人看来也是一份不小的财富,但依着延陵皇帝来说,其实不多,坐拥如此广袤山河的他,手下岂止只能驱使这么几人而已。只不过王朝脸面实际上才是他需要考虑的而已。

根据线报,这两人一路北行,明显便是要踏出延陵疆域去到那座大余王朝,并无其他想着要危害延陵根基的举动。

思虑良久,他在御书房的桌前写下自己的旨意,很快便由专人送往涉及此事的衙门。

又在桌前批示几封折子之后,便丢了朱笔,来到御书房外的御花园当中,微微仰头,有些无奈。

可等他抬头望向东边的时候,这位延陵皇帝神情微变,竟然开始在脸上出现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片刻之后,他竟然好似失魂一般叫喊道:“昌谷先生,你果然乃是当世大才!”

——

洛阳城东边的那座高逾百丈的摘星楼上,此刻风起云涌。

那座高楼顶端正对着那片云海,原本静谧祥和,不知道为何,现如今竟然一反常态,整座云海波动,变幻莫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盘坐在高台上的李昌谷横剑于膝上,神情平静,身侧那卷诗稿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头顶开始电闪雷鸣。

惊雷声仿佛便是在李昌谷耳边炸响的一般,若是换做一般人,只怕早就被吓的神魂颠倒了。

七十余年以来都不曾发生过这般景象的摘星楼现如今便确确实实是发生了,那些学宫布下的禁制被惊,便成就了现如今这局面。

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好似有一条金黄色蛟龙在云海翻腾,在阳光下,更是光彩夺目。

翻腾之间,那条身长超过十丈的蛟龙甚至便在李昌谷身侧盘桓。

而那位始作俑者,只是坐在高台上,平静不语。

如此景象,实在骇人。

之前延陵皇帝尚未下楼时,李昌谷便说要有一日,一剑破开此地。实际上自从七年前他不曾出窍神游下楼之后,境界便已经渐渐稳固,甚至在这禁制中,已经艰难的走到了之前的太清境顶峰,只差半步便可再度跨过那道门槛,重新回到朝暮境。

于是在延陵皇帝下楼之后,他便尝试着重归朝暮,只是并未想到会让摘星楼的禁制齐齐发动,竟然是成就了一条蛟龙困他。

看着这条金黄色蛟龙,李昌谷笑道:“世间从不曾见过真龙,李昌谷甚至都不太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果不其然,在李昌谷说出这番话来开始,便好似当真惹怒了那条金黄色蛟龙,它虽然不做出什么举动来,但围着李昌谷的距离便又近了几分。

李昌谷摇摇头,怀中铁剑蓦然出鞘。

随着一声清越的响声,这柄普通不能再普通的铁剑直入云端,带着无边剑气,对峙着这条蛟龙。

那条蛟龙龙须浮动,似乎是在相问李昌谷如此境界如何胆敢出剑?

李昌谷则是爽朗大笑,“有何不敢?”

实际上在摘星楼上,用儒教修士的手段效果要比剑士手段高出不少,但李昌谷自从走出学宫之后便立志不再用半分学宫术法,此刻只有举剑而已。

看着这条黄龙,李昌谷平静道:“今日我只入朝暮,下不得楼去。但也须你看看这一剑到底如何。”

话音未落。

铁剑朝着黄龙硕大的龙头而去。

带着一股平和剑意。

铁剑与龙身才相遇,便迸发出一道耀眼金光,那柄原本已经是锈迹斑斑的铁剑,在这道金光当中,竟然是开始褪去那些铁锈,剑身变得雪亮。

这柄原本只是李昌谷在某座山崖下捡起并且取名苦昼短的弃剑,现如今一点都不畏惧那条黄龙。

李昌谷默然在心中数了三个数。

三个数数完之后,他便站起身来。

就是这一刻,这位被困于此楼七十余年的剑士重归朝暮境!

整座摘星楼剑气大作。

李昌谷握住苦昼短,一剑挥出,剑光闪现。

铁剑深入龙颈,没有鳞片横飞,没有鲜血迸射而出,只有那条黄龙化作金光,缓缓重归云海。

李昌谷持剑而立,神态像极了七十多年前,一人一剑走下学宫时的样子。

那一日,他站在京口山下,对自己说,“既然读书到了最后是道貌岸然,那我提剑求一个问心无愧好了。”

是的,这位半路练剑的读书人并未遇到过什么教他用剑的前辈,只是觉着用剑能直抒胸臆那便练剑去了。

别的并不求什么,实际上学宫将这位困在此楼,并没有选择将其斩杀,原因之一,还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迷途知返。

站在此楼高台上,李昌谷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写就的那首诗,不由得轻轻念叨出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念完之后,又自顾自笑道:“哪里有什么天上人?”

——

京口山上的学宫今日无课,实际上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少,学子进入学宫之后,大抵都是跟着自家先生学习,集体一起上课的时间便实在是不多,今日无课也不算是什么怪事。

前些时日学宫的读书种子顾缘在祭礼大殿前突破自省踏足青丝一事,过去了这么些天,都还被学宫众人津津乐道,除此之外,那位之前登山的周国读书人,登山之后便成了藏书阁的杂役也是引起了不少波动,要知道,这说是杂役,可藏书阁的杂役可不比其他地方的杂役,那位掌管藏书阁的师叔周宣策辈分大的吓人,又握有藏书阁这么些重宝,山上有不少学子都希冀能够得到这位的亲眼,到时候不说是杂役,就连每日替那位师叔端茶倒水都可,可惜那位师叔性情本来就古怪,这些年来一直都不愿意让外人踏足这个地方,现如今才终于破例,竟然是个才登山的周国读书人,自然便有些令人觉得意外。

今日午后时分,黄近从藏书阁走出,来到前面的一处空地,翻出自己在藏书阁翻出的一本诗稿,之前在藏书阁打扫时便看过这本诗稿,翻阅时便看到一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便觉得实在不错,因此忙完了之后,便将这本诗稿带出来看了看,只不过才翻了几页,远处本来在一颗树下闭目养神的周宣策便悠然开口说道:“这本诗稿的原主人不受学宫待见,你要看也只能自己藏着悄悄翻阅,要是被其他学子看到了倒是无妨,他们不知旧事,可要是被其他的先生夫子们看见了,你小子说不定也要吃些苦。”

听着这么一说,黄近的心思便完全不在这本诗稿上了,他转过身子看着这位据说辈分大的吓人的周师叔,笑着问道:“周师叔,那写这本诗稿的那位前辈,真做了错事?”

周宣策没有睁眼,笑道:“是不是错事,也说不清楚,只不过那家伙就算是做了一万件对的事情,最后所做那一件,就大错特错。”

黄近说道:“学生洗耳恭听。”

周宣策耐着性子说道:“那家伙同你一般也是登山上来的,只不过登山之前,还走了数千里路,从洛阳城到这座京口山,好像算不得什么,只不过他登山时才八岁,所以就连他登山之后老夫都想着要收他当学生,毕竟不是谁都是言余那个运气极好的小子,随便下山游历都能遇上一位读书种子,老夫要收学生,倒是谁都不敢和老夫抢,只不过却被那小子拒绝了,你敢想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敢拒绝老夫?好,被人拒绝了也不是一件坏事,于是老夫便看着这小子究竟能走到什么境地,竟然敢大着胆子拒绝老夫,可越到后来便越觉得这小子实在是有些门道,想起来他下山之前,便已经是朝暮境了。如此天资,倒是也有些自傲的资本。只不过这小子性子太过于执拗,在学宫里见了些自己觉得不对的事情,便偏执的觉着读书无用,转而去练剑了。那剑道一途最是崎岖,前路遥遥,老夫不知道这小子去练这个作甚,此事自然是大大的错事。至于到了最后,这小子也没有悔过之心,便被囚禁起来了,仔细想来,也有七十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在那座楼上有没有悔过。”

黄近诧异道:“依着周师叔说的,练剑便是做了错事?”

周宣策恼怒道:“不算是错事,只是老夫有些恼怒这小子自己去选了一条羊肠小路而已。”

黄近呵呵一笑,对于这位师叔的脾气到底还是喜欢的很。

周宣策喟然叹道:“他本是有机会在这条修行大路上越走越远的人物,就算是以后成为我儒教的第五位圣人,老夫也一点不奇怪,到底还是可惜了。”

黄近突然插嘴道:“要是那位前辈不觉得可惜呢。”

周宣策蓦然一怔,是啊,依着那小子的性子,出学宫便出学宫,不读书便不读书了,怎么会觉得可惜呢。

半响之后,周宣策转过头来看着黄近,威胁道:“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你这小子要是也有一日鬼迷心窍,非要去练什么剑,别怪老夫出手把你送去与他作伴。”

黄近对此不以为意,“倒是没有那位前辈那般的大气魄,只不过能遇见那位前辈,说到底也是极好的。”

——

摘星楼上的异像被学宫所下禁制笼罩,倒是外人看不真切,就连洛阳城里的众人也只是以为摘星楼那边风雨大作而已,根本不见那条黄龙,在城外数十里的李扶摇和青槐便更是看不真切,只是之前李昌谷出剑之时,李扶摇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那边摘星楼,喃喃道:“怎么觉得那位剑仙便就在附近?”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四章陋巷小院读书人

在那座摘星楼风起云涌之际,御书房的那份由延陵皇帝亲手所写的折子很快便送到了刑部衙门,这些时日一直焦头烂额的刑部尚书王之章接过之后,打开一观之后,很快便变了脸色,然后便在刑部衙门上下官员诧异的眼神之中走出了大堂,让衙役备了马车,离开了刑部衙门。

马夫将这位六部尚书之一的朝中大佬请上马车之后,不忘问了问去哪里,然后尚书大人只是念了一个地名便不再说话,马夫不敢怠慢,很快便扬鞭驾车离去。沿着刑部衙门前的那条街道,一路缓行。

车厢里,手里依旧捧着那份皇帝陛下亲手用朱笔写就的折子的王之章神情复杂,脸上后悔释然皆有之,作为王朝中和修士仙师们打交道最多的衙门,不仅境内偶有发生什么修士出没的事情都需要刑部出面,就连王朝内不多的修士供奉,除去皇宫里那几位,其余的皆是挂在刑部名下,他王之章虽然使唤不动,但明面上自己仍旧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可实际上这位权柄极重的刑部尚书打骨子里对于这些成天不拿王朝律法当回事的修士们实在是厌恶的很,就连每年学宫前来挑选学子入学宫这件事,他都一直报以反对态度,这位先帝在位时便已经出仕为官的刑部大佬,最开始便是学得法术势一道,入朝为官之后,便一直推崇以律法治国,不过在延陵注定难以实现,前些年便一直被朝中的大学士以及不少儒学宗师打压,仕途极为不顺,不过就在文武百官都觉着这年轻人肯定在洛阳城待不了几年之后便会被贬谪出去的时候,皇帝陛下一道圣旨便将这年轻人丢入了刑部,进入刑部之后,王之章兢兢业业,竟然数年之间仕途便有所回暖,在上一任老尚书辞官回乡之后,便当真入主刑部,虽说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但对于那些修士仙师,有皇帝陛下的圣谕在身,倒是并不苛求他们,只是也并不满意他们的所作所为。

现如今他手里拿着的那封皇帝陛下的亲笔所写的折子,莫名觉得有些无奈,之前随陈国大军一起南下的那十几位修士是刑部供奉,身死之后自然也得由刑部担当,再之后皇帝陛下从刑部抽调三位青丝境的修士前去缉拿那造成十几位修士死在罗桑河的始作俑者,可据现如今这道折子上的内容来看,那显然又是失败了,要不然皇帝陛下也不会让他这么一位刑部尚书,朝中跺跺脚便让朝堂都要颤动一番的重臣亲自带着这封折子去请一位连他都有些钦佩的刑部供奉。

刑部诸多供奉之中,大部分这位延陵皇帝都能用一道圣旨调遣,只有极少数,才会用到这个请字。

刑部供奉之中能用请的供奉不多,但也绝对不是一两只手便数得清的,至于为何专门去请这一位,其中自然是大有讲究。

思绪之间,马车在一处偏僻的狭窄小巷子前停下,马夫在车厢外轻声喊道:“尚书大人,到了。”

王之章恍惚回神,将手中的那封折子放入怀中,掀开帘子走出车厢,转而吩咐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便回。”

马夫点头应是,别得话不敢多说。

王之章转身踏入那条狭窄巷子,巷子实在是太窄,有的地方甚至只容一人通过,走过半道时,王之章的一身官袍更是沾染了许多尘土。

这位刑部尚书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面之后,便继续前行。

来到一座小院子前,王之章停步不前,低头看着门前摆放着的两盆兰花。

王之章先敲门,只不过无人应声,他便耐心等着。

半响之后,院子里才总算是传出一道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王之章整理了衣冠,抹掉了官袍上的尘土,推门而入。

院子里有一颗不合时宜的腊梅树,现如今不是寒冬,却仍旧是开得极为鲜艳,树旁的石桌旁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

石桌上摆放得是一盘围棋,还有半杯清茶。

男人不曾转头,只是邀请说道:“尚书大人,来手谈一局可好?”

王之章沉默片刻,笑着走到这人身前坐下,叹道:“比不得偃青先生这般悠闲,皇命在身,在下只有四处奔波的劳苦命,咱们虽说是同姓,可一点都不同命。”

王偃青笑了笑,“王大人,这般说起来,可就是在套近乎了。”

王之章止住笑意,神色变得极为认真的开口说道:“今日的确有一事需得求偃青先生出手。”

王偃青拿起石桌上那半杯清茶喝了一口,放下之后方才说道:“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一个瞎子出手的?”

听到瞎子两个字,王之章下意识的看向王偃青的眼睛,这位偃青先生的眼睛虽然是睁开的,可眼里空洞,毫无生气。

的确是个瞎子无疑。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便不免想起些旧事的王之章喟然一叹,同其他修士是境界久无提升才不得不离开学宫“游历山河”不同,这位偃青先生是延陵境内某座书院的学子,离开那座书院的原因倒也简单,只是看了几卷书院名言不得而观的禁书,便被学宫将眼睛戳瞎逐出了书院,只不过依着这位的性子,说不定对那些禁书并非有太多想法,他只是喜欢看书而已,当书院之中的藏书基本上被他翻遍之后,这位读书人自然会生出些其他想法,实际上这位偃青先生眼睛被戳瞎之后,来到洛阳城时,面见皇帝陛下的时候,延陵皇帝相问:先生如何才能留下?

王偃青只是笑道:“有书即可。”

延陵皇帝大笑,然后第二日开始,便为这位偃青先生寻了一位口齿伶俐的宫女,每日从皇宫从翰林院带着书来念给他听,实际上这位读书人看得书也已经不少,皇宫藏书,他所求的也只有那几卷而已。

现如今这几日正好所听的便是一些诗稿了,听着那宫女所言,延陵皇帝似乎对于那些诗稿喜欢的很,读完之后便要收往宫中封存了。

王偃青之所以选择留在洛阳城,除去实在是已经眼瞎,不宜去做那种读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的读书人以外,另外一个原因,便是有些欣赏那位延陵皇帝。

两人几乎都微微出神,回神之后又都朝着对方歉意一笑。

王之章不藏着掖着,拿出皇帝陛下的折子,知道王偃青看不见,替他念了一遍之后,轻声道:“左先生是先生故交,想必偃青先生也不会推脱的。”

王偃青摇摇头,“左思凡看似与我相交,不过是想在我嘴里探出些修行境界的心得罢了,他在自省境这么些年,早有心思想着突破,只是寻寻觅觅找不到门道。我若不是见他棋力还尚可,如何得理他?”

王之章一时间哑然无语。

王偃青摆摆手,“虽说此人不足以让我出手,只不过既然是陛下相邀,出这趟远门的差事我便应下了,刑部只需派遣一位马夫便可,另外需尚书大人转告陛下,回洛阳时,我想和陛下手谈一局。”

王之章苦笑不语,洛阳城里人尽皆知,延陵境内棋力最高的棋手便是翰林院棋待诏顾师言,可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位顾师言在王偃青面前也需是行弟子礼,就皇帝陛下那臭棋篓子,陪这等国手下棋,岂不是一触即溃?

王之章到底最后也没有说什么,起身告辞之后,不忘嘱咐道:“明日清晨,刑部马车在巷外相侯先生。”

王偃青点头,不发一言,只是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棋盘上黑子满盘皆输。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五章洛阳居不易

走出小院,王之章来到小巷里子的时候,正好便看见那位皇帝陛下亲自挑选的读书女子站在小巷巷口,她穿了一身蓝色罗裙,静静站在巷口。这条狭窄小巷只容一人通过,于是那位女子便只是在巷口等着,并未急着往巷子里走。

等到王之章来到巷口,捧着两本书的读书女子才对这位朝堂重臣行过一礼,缓缓入巷,不曾多言。

生活在洛阳城里的平民百姓们平日无事之时便总喜欢找些乐子,其中一项便是笑言那位大臣府中的管事便好比其余什么朝中几品官。可实际上这些大臣当中,官位越高便越是约束自家的下人,不然其摆出什么姿态来,不然这些东西传入了那位延陵皇帝耳中,只怕会产生些不好的影响。

只不过想来这读书女子,自从被皇帝陛下钦点为王偃青读书之后,这洛阳城不管哪家的大臣管事只怕都比不上她喏。

名叫春水的读书女子推开小院大门,来到王偃青所坐的石桌旁,行过一礼之后,春水坐在之前王之章的位置,笑着开口说道:“奴婢在巷口碰见了刑部的王尚书,应当就是来找先生的,先生可是有事,那可就听不到春水读书了。”

早已经将石桌上的围棋收好的王偃青平静笑道:“但读无妨,就算是有事,也不耽误这会儿听书功夫。”

春水点点头,拿起一本书,翻开一页,笑道:“今天读得还是那位李昌谷先生的诗稿,只不过这些天读了这么些,可就剩下这两本了。”

王偃青笑而不语。

于是春水张开口,轻声念到:“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春水原本在替王偃青读书之前,不过就只是宫中的普通宫女,连字都人不识多少,后来在苦学数月才堪堪把这些常见的字给认全,这些年读书下来,自然又认得了不少字,但实际上要她去讲这首诗中的优劣,便实在是强人所难,因此在她开口念完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等着王偃青点评。

只不过出人意料,王偃青只是点点头之后便不再言语,示意春水可以念下一首诗了。

春水微惊,好奇问道:“先生不点评一二?”

王偃青摇头道:“之前只是觉着这位昌谷先生写诗随心而已,后来再反复回味,发现不少其中滋味,以我学识,倒是尚无资格点评,之后再听都不点评这位先生的诗作了。”

春水哦了一声,倒是不太清楚王偃青这番话的意思,只是翻开写一页念起下一首诗。

再之后,她每念完一首诗,王偃青便点点头,等到把两本书都念完之后,天光西移,天色渐暗,王偃青替春水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依着这位先生的诗稿来看,应当还有一本我尚未看过,难不成是那本诗稿实在写得太好,陛下不忍你将其带出宫来?”

春水蓦然一惊,惶恐说道:“春水每日出宫之前,陛下可都是嘱咐春水要好好读书的,说是皇宫和翰林院的书籍,只要是先生想要的,都尽数取出,绝不可能有这种藏书之事啊。”

王偃青虽然是看不到这春水的神色,但想来这姑娘也是极为紧张,摆摆手安慰道:“随口一说罢了,不必如此。”

王偃青话音未落,便听到几声极其轻微的抽泣声,虽然对方极力忍住,但还是被他听去了,他目盲多年,听力早已经变得极为敏锐,再加上原本便是境界不低的修士,哪里有听不见的道理。

王偃青独身一人,一辈子都放在了修行和读书上,从未想过男女之情,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哄姑娘,只是轻声开口说道:“你今日回宫时便可收拾行囊,再到宫里选些书来,明日一早便到这里来。”

春水惊异道:“先生是要出远门?”

王偃青点点头,笑着说道:“去北方,旅途烦闷,没有书看,倒是很无趣的一件事。”

春水睁大眼睛,显得实在是有些开心,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她开始的愿望是想着走出皇宫看看洛阳城,后来能够每天都出入皇宫之后,她回去的时候也会故意挑些没去过的街道去,后来她便想看看这座雄城外的光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得以梦想成真,如何不欢呼雀跃。

王偃青不作理会,只是嘱咐道:“记得挑些好书,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叫陛下去挑就好了,顺便告诉他我回来的时候要和他手谈一局,看他是什么表情,明日好来告诉我。”

春水点点头,示意都记下了,可很快便想到先生目盲不视物,便柔声道:“知道了。”

王偃青起身之后径直转身返回屋子里,走的极为自然,这便是他宣告今日读书结束了。

春水一个人在院子待了一会儿,替王偃青给腊梅树和门前的兰花浇了水,清扫了院子里的落叶,说了一声先生我走了,然后这才轻手轻脚的替王偃青关上门。

走出狭窄小巷之后,春水心情极好,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之后该带些什么东西出门去,等到走过了好几条街道之后,便又开始想着院子里那位温和的先生。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先生是个好人呀。”

——

王之章的马车尚未来到那座刑部衙门,路过一条街道之时,便被一人拦下,那人腰间悬刀,神情坚毅,身材壮实高大,虽说只有一身布衣在身,但气势十足,理应不是一般人。

王之章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看见此人面容,沉默片刻,便直接让马夫调转马头另寻他路,并不想和那悬刀男子交涉。

在街口眼见着这位刑部尚书见他便转身的悬刀男子并不相拦,只是豪迈笑道:“王之章,总有一日你会想来见我的。”

在车厢里的刑部尚书听着这番言语,恼怒道:“许武庭,你从边军被贬谪回京一事,与我何干?!”

许武庭,原本的北地边军大将,整个延陵十三位大将军之一,只差一步便可封侯的沙场武夫,年初时候,不知为何便被失去了兵权,被贬谪回京,现如今一直闲赋在洛阳城。

这位大将军一直不相信自己会被无缘无故贬谪,在上书无果之后,便开始找这些朝中大佬的麻烦,这些平日里与他有些不对付的文臣便是他这些时日常常相扰的对象。

——

春水回宫之后,先是去禀报了皇帝陛下今日先生的要求,然后在说出先生要和陛下手谈一局之后便一直在竭力观察陛下的神色,然后便被延陵皇帝给撵了出去,延陵皇帝听完之后便径直去了藏书阁,要替那位先生挑选几本看得入眼的书来。

等到走出藏书阁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皇帝陛下将手中的书递给小太监,吩咐他把书交给春水,然后便一人打着灯笼走在皇宫中。

借着灯笼,皇帝陛下饶有兴致的在皇宫里四处走了一会儿,然后才在一处玉石阶上席地而坐,把灯笼放在身旁,皇帝低声道:“偃青先生这趟出远门,正好替朕看看这延陵境内到底还有多少人对朕心口不一,这座城里既然有这么些肮脏污秽,朕就拿血来洗洗便是。”

说到最后,这位一向以儒雅形象来示人的延陵皇帝竟然是面有厉色。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六章掺水的好酒

哪怕李扶摇再怎么觉着青槐的性子实在是清冷了些,但同她一起走过了这么些路途,实在是难以否认这个每件衣服都是绿色的少女实在是个好人。若是觉得这种说法不妥,说她是一条好妖也行。

对别人不知道,但对李扶摇,毫无疑问。

这些天李扶摇总算是将自己的境界修为提升到了正意境的最顶端,只差一步便可以迈过,然后进入第二个境界宁神,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实在是也不算轻,青槐整日无趣时用青丝打他,他生火做饭时,用青丝打他,就连晚上歇息之前,也要用青丝打他。

而李扶摇从读书人黄近那里拐来的那把柴刀,就当真在某个黄昏断成了两半,这也就表示李扶摇在到达那座剑山之前,便只能带着半截柴刀前行,一位没有剑的剑士原本打算以刀作剑,后来那把刀断了,这传出去势必会让人觉得古怪且又好笑。到了某一天若是这个剑士在这座山河扬名了,运气好些要是还有一批追随者,这些过往发生过的事情,指不定会让那些追随者是不是目瞪口呆。

李扶摇闲下来的时光里总是在想一些事情,比如那位剑仙朝青秋,现如今已经是这座山河之中唯一的剑仙了,这已经算是扬名天下了,可从未有过什么他之前尚未成名的故事传出来,好笑的还是不好笑的,都没有。

这位剑仙世人就只知道他登上剑山学剑,学剑有成之后下山来,然后游历山河,某一天便跨入了沧海境,成为了这山河之中唯一的一名剑仙。

至于当中那些故事,都没有。

只不过这种事情倒不是他一个人在想的,实际上天底下想这件事的人数不胜数,因此就算想不出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因此当想不清楚这件事的,李扶摇便转而去想其他的事情,比如为何那座剑山上是所有剑士必经之路,为何非得走上那座剑山然后再下来才算是真正的剑士,这些事情身边的青槐给不出他答案,于是这位现如今只有半截刀的少年自己安慰自己,等到了那座山便知道了。

人人都要有个近期的目标才行,比如那位来自妖土的天才少女近期的目标便是去梁溪参加道会,然后在道会上挑战道种叶笙歌,而再近一些,就是把李扶摇带出延陵境内,要是时间宽裕,便顺便可以带着他往剑山去,当然,要是没时间,让他一个人沿着延陵边境往那座剑山去也行。而李扶摇的近期目标也就是去往那座剑山,登山练剑,找一柄属于自己的剑。

至于之后的事情,回洛阳城也好,还是去少梁城也好,李扶摇总觉着自己走得不够快,但确确实实现如今也走不快。

不过现如今立志要学剑成为一名极为厉害的剑士这件事,已经在李扶摇心里扎根了。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槐便觉着这个少年突然勤奋起来了,以往练剑只在固定的时间里练几个时辰的李扶摇现如今只要不在赶路,除去睡觉吃饭这两件事之外,便只是练剑,这股勤奋劲,虽然依着青槐来看,也比不上她在妖土见过的那些天才,但相比较之下,青槐便也是觉着这家伙现在看着要顺眼许多。

虽然那家伙拿着一把断成半截的柴刀,实在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日清晨,两人来到一座临近边境的小酒肆,延陵虽说是这座山河的三大王朝之一,可在西南偏僻之地尚有这么些小国划地为国,在北境偏僻之地显得有些荒凉也算不上多让人觉得意外的事情,只不过毕竟此地快要临近那座大余王朝,延陵没有理由任由像西南方一般,任由小国泛滥,而是确确实实在边境驻扎着有如同虎狼之师的延陵边军,随时应对大余的骤然突袭,甚至在边境上还有人数不少随军修士,为得便是保护延陵北境不受大余马蹄之祸,只不过除此之外是不是存了些其他心思,实际上不好说。

李扶摇踏进这座坐落在离边境尚有好些距离小镇上的小酒肆之前,发现这座小酒肆不太考究,其他酒肆对于酒肆门口的酒旗子总是异常上心,不说要多上乘的布料来做那面旗子,光是在旗子上写就的那个酒字,虽然不一定要出自名家手笔,但怎么都不该逃出一个工整两字吧,再不济,这旗子也得光鲜亮丽不是?

可现如今在李扶摇面前的这一家,不说酒旗子东倒西歪,就连上面的字也是东倒西歪,更让人觉得恶心的则是那面酒旗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洗了,上面一层黑色的污垢附在旗子表面上,差点连那个酒字都看不真切,在天光下,竟然还因为油腻而微微反光。

这样一家酒肆要是有客人便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实际上就连李扶摇和青槐两人,站在门前半刻之后,便也有转身便走的想法。

只不过尚未转身,云层之上便响起一阵惊雷声,然后很快便有一场大雨落到人间。

李扶摇和青槐对视一眼,默然走入这家看起来油腻肮脏的酒肆。

酒肆不大,里面陈设便是更少,三张木桌,六条板凳。按理来说满打满算也只能坐下十二个人。

现如今这家位于北境的小酒肆里并未酒客,酒肆里只有一个卖酒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百无聊赖看着外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年迈老人,老人看起来已经是垂暮光景,因此见到多日不见酒客的小酒肆里走进两位客人也没有气力站起身来去相迎,只是小心翼翼的喝着自己面前的那小半碗酒。

在柜台前算账的中年妇人见此光景火冒三丈,怒道:“老家伙,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读书人了?你欠我十几坛子酒不说,现在留你在酒肆里跑堂,是可怜你无家可归。怎么,你就这么跑堂的?”

鼻子通红的老儒生恍惚笑道:“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这两位能跑到哪里去,进了酒肆你还怕他们不点两坛子酒,掌柜的,卖酒这件事,实在是你在行些。”

实际上在柜台前也没有什么账目可以算的中年妇人扯了扯嘴角,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要把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家伙留下来。

调整好情绪,中年妇人转过头对着李扶摇笑道:“这位公子,要喝点什么,在延陵北境这边,别的不说,光是酒,就咱家的种类最多!”

老儒生醉醺醺的补充道:“也贵,当初我就喝了十几坛酒,就要收我三百两。要不然我能放着书不读,来给这娘们做伙计?”

被人当面拆台,而且还是自己家的伙计,中年妇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恶狠狠的瞪了那老儒生一眼,然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便听见李扶摇开口笑道:“就要一坛当初这老先生喝得酒,有没有下酒菜,最好来两个,进来主要是避雨,要是酒喝完之后雨都还没有停,掌柜的可别怨我们两人赖着不走。”

中年妇人笑着去抱了一坛子酒,不动声色的将酒坛子上积的灰尘给擦去,放在两人所坐木桌上之后,歉意笑道:“本店店小,没有下酒菜,就这么喝两口也有些滋味的。”

李扶摇笑着示意没事,中年妇人再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青槐,真心实意的说道:“这姑娘生的真水灵。”

在另外一张桌上的老儒生抽了抽鼻子,笑呵呵说道:“世道好了 ,姑娘生得自然就水灵,要是搁在世道不好的光景,这些姑娘哪能长成这样。”

中年妇人随手扔过去一张抹布,笑骂道:“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光景,这延陵多少年没打过仗了。”

老儒生笑了笑,没有应声,只是一口把自己的小半碗酒尽数咽下,咂摸了嘴,满意点头,然后很快便倒在了木桌上,鼾声随即便起。

中年妇人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老娘好像是欠你的一样,这是在店里供了一尊活菩萨?”

李扶摇不去理会这些事情,替青槐倒了一碗酒,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之后,才端起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闻到了酒香之后,才感慨说道:“多少时日没喝过这个了?”

青槐则是一如既往的不言不语。

李扶摇喝下一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酒,啧啧赞道:“掌柜的,好酒!”

中年妇人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李扶摇便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水掺得有些多。”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七章爱喝酒的少年

当着酒肆掌柜说她家的酒掺水不少,若是换做一般人,早就被酒肆里轰赶出去了,只不过这中年妇人不怎么生气,反倒是掩嘴笑道:“这些年来,可就只有公子一个人这么说过。”

李扶摇目不斜视,没有去看那中年妇人故意挺起来的沉甸甸胸部,自顾自喝完一碗之后,才轻声说道:“想必这是因为掌柜的这家酒肆这些年来就只有我们几位酒客罢了。”

中年妇人先是一惊,随即笑道:“公子这个玩笑可没那么好笑。”

李扶摇不再说话,开始老老实实喝酒。

而那中年妇人只是诧异的看过几眼之后便不再理会这桌的这个奇怪客人,转身返回柜台后,之前的惊疑全部都变成了再度在酒肆里见到酒客的兴奋。

青槐在木桌前坐了半刻钟,见那场大雨实在不像是一时半会儿便要停下来的样子,便一口把身前的那碗酒喝尽肚子里去,似乎是觉得味道不错,这位妖土的天才少女便将那坛子酒拖过来,一碗接着一碗的下肚,好似这掺水的酒真是水一样。

李扶摇咂咂嘴,看着青槐这般喝酒,不由得叹惋道:“要是酿酒的老祖宗还活着,见着这幅场景,肯定要怒骂你暴殄天物。”

喝得脸红扑扑的青槐话多了不少,“除了我爹,没人敢骂我。”

李扶摇好奇问道:“那你娘呢?”

青槐呵呵笑道:“我娘不骂我。”

李扶摇觉着自己的头一阵大。

看着青槐把酒坛子里最后一碗酒都喝干净之后,李扶摇方才有些无奈的看向那酒肆掌柜的。

中年妇人从柜台上又拿出一坛子酒,问道:“公子还要?”

李扶摇转头看向已经摇摇欲坠的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不喝了。”

中年妇人把酒放回去,在柜台那边托着腮帮看着李扶摇,笑吟吟问道:“公子背了半把刀,想来该是那种江湖上顶厉害的刀客,那些话本小说里总是喜欢把大侠都写成拿着断刀断剑,想来公子也是其中一位?”

李扶摇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我是一名剑客。”

剑客剑士,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前者还只能归结成江湖武夫,而后者则彻彻底底是能够称为修士了。

中年妇人打趣笑道:“我还没见过背着刀的剑客呢。”

李扶摇指了指自己鼻子,“这不就是。”

“公子可真会聊天。”中年妇人笑着看向李扶摇。

没酒喝了之后的李扶摇看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的青槐,再望向外面的瓢泼大雨,想着这酒里那点蒙汗药想来怎么都迷不到她,为啥她还是醉倒了,难不成真是被酒醉的?

大雨不停,李扶摇百无聊赖,便在脑海里推演那些气机在自己经脉里的走势,想着若是之后这些气机全部变成了剑气,在经脉中游走时,要是刺破了经脉了又当如何,毕竟这剑士不同于其他修士,当从宁神走入剑气境之后,一身气机从灵府开始,便都要转化成剑气,这些剑气既是剑士的安身之本,也是为何剑士能够在同境之中近身搏杀近乎无敌的重要保障。

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讲,那便是剑气相较于其余修士的气机,要更胜一筹。

酒肆里只有那老儒生一人的鼾声,酒肆外却是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一阵一阵,极其密集。

在这延陵北境,能够调派如此规模的骑军,除去那座北军府之外,想来再无其他人,只是久无战事的北境,有这么一队骑军离开边境来到境内游曳本来就不太寻常,再加上在这个天气里还离营的骑卒,定然不是普通的巡视边陲。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扶摇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这些骑卒是往这座酒肆而来了。

他转头看向脸色陡然煞白的中年妇人,神情平静。

中年妇人强自镇定,歉意笑道:“先前想着用蒙汗药蒙翻公子,好不让公子看到这接下来的一副场景,可谁想到公子武学功底深厚,竟然喝了这么些都还如此清醒,那等会儿便对不住了,必须将公子打晕,不然等公子见到之后的场景,想来会很有些麻烦。”

李扶摇笑这摇头,指着趴着那老儒生,笑道:“那掌柜的怎么不管他,这老先生想来应该醒了才是。”

中年妇人转头看向趴着打鼾的老家伙,诧异道:“公子这也是开玩笑。”

李扶摇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解下背后的断刀,笑着说道:“若是掌柜的私事,那就别管我了,我马上就要越过延陵边境前往大余,这境内招惹的官府中人,想来离了延陵境内也不会再理会我了,至于要是等一会儿你们两方之一要对我们出手的话,我肯定就帮另一方了。”

中年妇人神情狐疑,但没有开口。

酒肆门外,瓢泼大雨之中,一队骑卒勒马而立,为首的是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身着甲胄,此时此刻他正看向身边毫无动作便让雨水自动从头顶分开的清瘦男人,低声问道:“梁先生,便是此处?”

那位被称作梁先生的清瘦男人鼻子抽了抽,笑道:“便是此处妖气最浓,不是此处是何处?”

那位看起来极为凶悍的中年男人得到准确的答案便不再相问,拍马而出,走过数步之后,朗声道:“延陵北境北军府办案,若有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不然等会儿我北军府儿郎杀进来之时,刀剑无眼,伤了我延陵百姓,便不该怨些什么了。”

一番话说出,那家酒肆倒是无一人从中走出,中年男人自嘲笑道:“也是,这般酒肆,哪里会有什么人。就算是有,只怕也早入了那妖物的口了。”

说完之后,他微微招手,数十骑卒一字排开,手中弓弩对准酒肆。

之后便是数十只弩箭齐射。

穿过门窗,带着劲风射入酒肆。

一轮弩箭射完,便是下一轮,等到足足射了五轮过后。那位梁先生方才起身,在瓢泼大雨之中行走。

走到门口时,他低声笑道:“如此宝物,交由梁某岂不美哉?”

而就在这个时候,某个空手的少年因为心疼那些被射坏了的酒,正挡在那些酒坛子前抓着那些弩箭,等到弩箭停下之后,这位抓了一把弩箭的少年才气愤的把弩箭尽数丢下,提了一坛子酒对着那恍惚失神的酒肆掌柜的说道:“这坛酒算是报酬。”

因此当梁先生走入那家酒肆的时候,便能看到一位少年周围已经被射满了弩箭的情况下依然坐在木桌旁悠闲的喝着酒,在他身边的木桌上还趴着两个醉倒了的酒客。

这幅场景,依着他来看,实在是荒诞透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八章药引子

已经走入酒肆的梁先生打量了几眼站在柜台旁的中年妇人,然后才看向了坐在桌前仍旧一个人饮酒的李扶摇。

这位原名为梁树的儒教修士,没有急着出手或是出声,只是站在了出门的必经道路上,想起了一些事情。

作为北军府的十几位随军修士之一,梁树平日里的日子其实过得极为悠闲,每日除去修行之外,并未有其他事情扰心,虽说是镇守北境,但延陵与大余双方都不启战事,哪里会有他出手的时候。只不过这样一个全身心都放在那条修行大路的修士当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再前行,甚至是走得极慢的时候,想来也应当会是很难受。因此当他走出那座洛水书院之后,来到北军府为延陵镇守北境门户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这许久不曾松动的境界竟然又隐隐要有了突破的征兆的时候,这位洛水书院走出来的儒教修士就差痛哭零涕,参拜儒教那几位圣人了。但好事多磨,在五年前那临门一脚不曾跨过之后,这五年来,梁树的修为便又停滞不前,始终是在自省境巅峰徘徊,不曾走出此境,踏入他梦寐以求的青丝境。

要知道这虽然看起来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但跨过与为跨过,始终是天壤之别,跨过自省,来到青丝,那便是真正走上了这条修行大路,不仅如此,就连寿命,都可达三百岁,这便是说,到那个时候,他便还有两百多年的光阴去追逐下一个境界,一步一步,甚至可以得长生,虽说这种机会微乎其微,但对于梁树来说,他抵挡不了那种诱惑,虽然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得不了长生的。

但至少有一线机会。

因此这五年来,梁树辗转反侧,想得念得便是跨过这道门槛,走进一片全新的天地。在这五年间,梁树尝试过不少方法,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在几近癫狂的时候,居然在洛水书院的藏书阁里,翻到一本古籍,上面讲述了以已经幻化成人形的妖物妖丹做引子,便可炼制出一种丹药,食之便能有机会跨过那道门槛,梁树已经收集齐了这炼制出这种丹药的所有药 材,只差最后一味药引子。

妖丹。

北方妖土那边这种已经化形的妖物多得不可胜数,可这山河之中难见已经化为人形的妖物,就算是有,也只会藏在深山老林之间,他一个自省境的修士出没于那种地方,无疑便是找死。

因此当他知道就在这北境某一个地方,有一条蛇妖化形之后,这位儒教修士的心思便直接打到了她身上。

杀蛇妖,取妖丹,然后便是踏足青丝境。

……

……

短暂的失神回神之后。

“你是什么人?”

梁树看着那少年问道。

那个在桌子旁喝酒的少年放下酒碗,做沉思状,沉默片刻之后才正经说道:“酒客。”

这个回答显然还是不能让梁树满意,他望向这少年身侧的半截刀,皱眉说道:“江湖武夫?”

李扶摇笑着点头,“学了点家传武学,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想来,接几支弩箭还是绰绰有余的。”

梁树怒斥道:“无知,你可知道此妖妇到底是何种妖物?”

李扶摇诧异道:“掌柜的不过就是胸前有些波澜壮阔,哪里说得上是妖妇,这位先生就算是官府中人,也无需这般血口喷人吧?”

梁树怒极,冷声道:“你若是还有些自知之明,现如今离去便是,梁某不想伤及无辜延陵百姓。”

李扶摇站起身来,提起他那把断刀,笑着说道:“正好,我还真不是延陵百姓。”

梁树皱眉怒道:“就算你是大余人,在此妖物面前,也断然没有袒护的道理,过往不知道有多少人丧命在这妖物口中,你一介武夫,若不是梁某今日有谋划,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此地?梁某不愿意平白无故造些杀孽,与修行无益,你且让开。”

李扶摇摇头说道:“可这位掌柜的之前请我喝过一次酒。”

李扶摇不知道一个尚未踏足青丝境的修士如何敢去打一个已经化形的蛇妖的主意,但既然那位理应境界要比这梁树高上一截的酒肆掌柜的直到现在都不曾开口说话,李扶摇再怎么笨都该知道她身子肯定是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连这样一个自省境的修士都要如此小心应对。

再说了,在之前罗桑河过后,李扶摇对这类延陵修士都没有什么好感。

李扶摇转过头来,看着这位酒肆掌柜的,一本正经的问道:“掌柜的之前有吃过人?”

中年妇人神色晦暗不明,平静的说道:“那东西可不好吃。”

李扶摇摊开手,笑着说道:“那就是了,既然没吃过人,像什么穷凶极恶之类的话都该说不出口了,这位先生要是还要坚持出手,那先和我打,只不过我可先言明,你就算是打赢了我,之后我肯定还要喊帮手的。”

梁树看向两个趴在木桌上至今还没醒过来的酒客,眼神复杂,这个少年他是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半道气机,可既然这少年不是来自延陵,而是很有可能来至鱼龙混杂的大余,那个地方三教修士皆有,也不乏便有这个年纪便能高出他一个境界的,再说了,这座山河也有不少修士喜欢将自己的样貌维持在某一个年龄阶段,一般人谁知道到底他有多大。

眼前这个少年也有可能便是那种性子古怪的修士,这让梁树不敢轻易下定论。

眼见梁树没有反应,李扶摇笑着问道:“打不打,不打我可就继续喝酒了?”

梁树神色越发复杂,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撞上了一尊自己招惹不起的大神,若是如此,不说破境,就连这小命只怕也要丢在此处。

梁树举棋不定,中年妇人则是说道:“先生此举便是为了一颗妖丹,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先生担保之后我在北境的安全,这颗妖丹便给了先生又如何?”

梁树终究也只是求这颗妖丹,蛇妖其实杀不杀都不重要,毕竟这不是六千年前,两族一相见便水火不容。

他沉默片刻,点头应下,“你既然知道梁某的来意,也如此爽利,梁某当不会胡搅蛮缠,你交出妖丹,我保你在北境始终安然无事,想来也没多少春秋。”

中年妇人淡然一笑,想着李扶摇行过一礼,说道:“这位公子好意心领了,只不过我实在不想在这家酒肆大动干戈,如此也好,之后便可少去许多麻烦。”

李扶摇默然不语,只是想着要是青槐现如今不是醉酒未醒,只怕那梁树早已经被撕成两半了,要当着青槐的面欺负妖修就算了,还是一条蛇妖,那还得了。

就在此刻,中年妇人还没有有所动作的时候,那位趴在木桌上一直鼾睡的老儒生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来的这位不速之客,淡然说道:“进店既然不为了喝酒,那便不是客人,既然不是客人,在这里呆着干什么,还不出去?”

李扶摇蓦然一惊。

老儒生揉了揉脑袋,看向那中年妇人,笑道:“你始终是掌柜的,哪能任人欺负?”

梁树已经感觉有些不对,还未张口,便看着那老儒生屈指扣在木桌上,随手一招,梁树便被一股巨力给打中。

整个人撞碎了酒肆大门,倒飞出去,落在瓢泼大雨之中,沾了一身泥浆。

老儒生来到门口,平静开口说道:“既然忘了怎么做一个读书人,那老夫便用修士的方法和你讲讲道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四十九章天凉杀个假读书人

瓢泼大雨中,那位之前进入酒肆的梁先生被人丢出酒肆,重重的跌倒在了泥泞里,沾了一身泥浆。

而且没能立刻爬起来,反倒是挣扎许久,都只能躺在泥泞里看着那位出现在酒肆门口的老儒生。

这幅场景让随着这位梁先生而来数十位骑卒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领头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面色凝重,这趟出门,的的确确是没有北军府的军令,就连梁树也没有拿到北军府的批文,完全是属于私自行动,梁树死在此处实际上问题不大,到时候要是北军府追查起来,大概就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梁树身上,而事实上这趟出门也差不多就是因为梁树想着要取妖丹,又不好私自出门,这才出了些银钱,让他这个北军府校尉挑了些兄弟随他一起,到时候自己只要把银钱这件事抹去,就算是北军府怪罪下来,他大抵也能用都是梁树逼迫的理由来应对。

可要是身后这些骑卒被那个站在酒肆门口的老儒生给打杀了,之后北军府追查起来,可就是实在麻烦,说不定之后要是传到洛阳城中,那位皇帝陛下也会大发雷霆,要知道之前无缘无故把北军府的边军大将许武庭给免职回京之后,整个北军府内的大将军们都小心翼翼,只怕成为皇帝陛下第二个动刀的对象,现如今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如何能够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北军府敷衍过去?

要知道那位皇帝陛下就算是再怎么也温和的形象示人,但本质上还是一位能够明辨是非的君王,杀不杀人也只在一念之间。

中年男人不动声色,却拨马后退了数步,身后的骑卒尽数都是会意,缓缓后退数步,尽量远离那处是非之地。

在这一刻,中年男人的取舍异常冷漠,但也很现实。

老儒生站在酒肆门口,看着躺在地上的梁树,平静问道:“你是哪家书院的学生?”

实际上光是在延陵境内这书院学堂便有数十家,并不是每个儒教修士都是从那座学宫之中走出来的,更何况这个地方距离大余也不远,据老儒生所知,这大余境内也有至少数家书院,这个梁树到底是哪一家的学生,他实在也不知道。

梁树五脏六腑皆是一阵剧痛,但他仍旧是咬着牙说道:“梁某来到北军府之前,便在洛水书院求学!”

不得不说梁树实在是心智过人,明知道这老儒生是个儒教修士,便不牵扯北军府,只说在洛水书院求学,若是恰好那老儒生和那座书院有旧,说不定便会求得一线生机。

果不其然,老儒生听到洛水书院四个字之后,脸上的神情便实在是有了些变化,似乎有些缅怀,又好像是回忆。

梁树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生是否与我洛水书院有旧,今日学生唐突,做出此等有损读书人风骨的事情,实在是不该,但请先生留下一条性命,好让梁树诚心悔改。”

那老儒生闻言冷笑道:“既然是做了错事,哪里有不罚的道理,老夫可不似那等酸儒腐儒,只知道一味告诫劝告。再说你洛水书院,与老夫的确有旧,只不过这个旧字可谈不上多好,老夫当年求学于洛水书院,书院便将老夫拒之门外,说什么老夫面相不似读书人,真是他娘的怪事,这想不想读书人,用面相便能判别?实在可笑,老夫不入洛水书院,游历延陵几十年,不一样踏上了那条修行大路,只不过你与老夫无仇,老夫也不愿意用什么旧事来膈应你,只说一句,你要取酒肆掌柜的妖丹,老夫便不答应,欺负一位身有隐疾的妇人,你也开得了口,老夫都替你臊得慌!”

梁树面有苦色,问道:“老先生当真不饶过学生这一次?”

老儒生不作言语,只是单手做屈指状。

梁树此时此刻已经再无半点侥幸,索性也不再装作不能起身,站起身之后,这位儒教修士从怀中取出一方古砚。

盯着老儒生,梁树面无表情,“先生虽说境界不低,已经跨过青丝,可学生怎么都不想坐以待毙。”

老儒生负手从大门口走入大雨中,任由那些雨珠淋湿身子,来到距离梁树十步开外,老儒生方才开口,“来让老夫看看你这方古砚到底有何威力?”

梁树冷笑不语,也不再藏着掖着,手中捏了一个法诀,那方古砚直接悬停于半空,片刻之后,气机大作,这方古砚竟然开始将周围雨水尽数都吸到了古砚之中,一时间异像渐生。

古砚翻转,从古砚之中竟然穿出一条墨色长河,铺天盖地,朝着老儒生而去。

除此之外,随着黑色长河从古砚中穿出,周围的雨水渐渐都变成了黑色。

可谓是下了一场墨雨。

在墨雨之中,老儒生看着那条墨色长河,笑问道:“儒教先贤,凭借一篇锦绣文章便足以让世间大多数妖邪灰飞烟灭,你这条墨色长河倒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实在是差的太远,况且你真当老夫是那种妖邪?”

话音未落,老儒生走入那条墨色长河,却不见半点墨沾染衣衫。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梁树,神色显得极为平淡,好似这条墨色长河一点都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他并没有使出半点青丝境的神通,好似不屑,也好似不必。

老儒生这一刻断然不是之前那个酒肆里喝酒的糟老头子。

当得上意气风发四个字。

他一手上扬,一手负于身后。

整条墨色长河蓦然转头。

梁树虽说还与那方古砚有所联系,但再也操控不了那条墨色长河。

老儒生笑道:“想来你也不过是被书院所弃的假读书人而已,如何知道儒教术法到底该如何作用。”

“天底下的儒教修士,无论境界是不是高深,可大多都是走的一条坦荡大路,又有谁似你这般,非要往一条羊肠小路上去?”

说完这番话,老儒生的举起的那只手蓦然一挥,“你若是不受这条墨色长河的侵染,老夫便放你一条生路,若是受不了,便只能说你自作自受了。”

那条墨色长河倒转方向袭向梁树,后者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而老儒生则是头也不回的转过身子,在酒肆门口停下,将鞋子脱下,洗去了鞋底的那些泥浆,方才重新穿上,走进酒肆大门。

刚刚才一进门,老儒生便自顾自从柜台上拿了一坛子酒,将那些弩箭情理干净之后,坐在了李扶摇的对面,倒了一碗之后,老儒生笑道:“少年人,还能喝?”

李扶摇沉默片刻,平静道:“几坛酒不是问题。”

老儒生拍掌笑道:“如此,咱们便喝一场。”

然后这位老儒生转头看向那位自始至终都还在失神状态下的中年妇人,笑道:“掌柜的,这坛子酒记在我账上,等什么时候有钱了,一并还你。”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中年妇人摸了摸额头,神情古怪的看向这个老儒生,之前他在酒肆里这些时日,她可是一点猫腻都没看出来,只当是个穷困潦倒的老儒生,可现如今为何一转眼,这老家伙变成了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看样子就算是自己全盛时候,也不一定能够应付,都说市井之中卧虎藏龙,原来自己身边便有一尊大神,回过神来,中年妇人爽快笑道:“这坛子酒老娘请了。”

老儒生轰然大笑,“那之前那些账目,你这位‘老娘’可否一起抹去。”

中年妇人冷哼一声,“休想!”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章行过万里路的老儒生

酒肆外大雨磅礴,那位身着甲胄的中年男人让麾下骑卒将梁树的尸体给搬到马背上,带着返回北军府,这位北军府中的实权校尉,甚至没敢去问一句那位老儒生的来历,相比较起来,去和北军府做交代,总比冒着被那老儒生打杀的风险来得好。

数十位骑卒在大雨中缄默的离去,没带走任何东西,只丢了一条梁先生的性命和无数的弩箭。

酒肆里,李扶摇和那老儒生对坐喝酒,互相聊了些家长里短,老儒生是个读书人,最开始偶尔提及那些读书人知道的浅显读物都浅尝即止,怕李扶摇这种不是出身儒教的修士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聊到后来发现这个少年居然知道的还不少之后,便彻底放开了,与他谈天说地,甚至对某一位圣人所做的一篇文章都评头论足,李扶摇做过好些年的说书先生,虽说不曾听过那位圣人的文章,但对于基本的文章脉络都算是有些了解,因此也不算是当听天书。

最后说起诗词上的成就,这位游历山河多年的读书人喝了口酒,这才笑道:“在诗道上的成就,这些读书人最喜欢崇古贬今,认为之前那些前辈所做诗篇便足以流传千古,让后人都需仰望,但是依着老夫来看,不至于,现如今这山河之中就拿那四位圣人来说,便各自都有诗篇传世,那位在学宫之中的祭礼大殿里木像位于第三位的儒教圣人更是在成圣之前,写下过无数文章,现如今流传世间的文章里,至少便有一大半是这位圣人尚未踏足修行大路时所写。只不过光论诗篇,这些圣人倒是比不上两人。”

李扶摇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发现老儒生要卖关子,便笑着说道:“老先生可不许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老儒生端起酒碗,笑道:“现如今山河之中这两人,倒是都出自延陵学宫,只不过现如今却又都不在延陵学宫之中,其中一人是之前写就一篇《上李邕》,因为里面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借用了道教典籍《逍遥游》里的典故,在儒教门下第一学宫写出这种诗篇,自然是受到了学宫同窗排挤,这年轻人当年也是不屑与之为伍,愤然离开学宫,游历山河,现如今倒是不知道去处了。”

“至于第二位,下场则要凄惨许多,那位叫做李昌谷的读书人,是洛阳城人氏,入学宫之时便让整座学宫侧目,在学宫里读书多年,天赋不低,境界攀升得极快,也写就了好些诗篇,之后却是不知道为何,忽然便转而去练剑了,当年更是一剑破开学宫大门,潇洒离去。不过很快便被学宫前辈给拿下,现如今便该就在洛阳城中。”

说到练剑的时候,老儒生看了看李扶摇,依着他的眼力,自然也是知晓这背刀少年其实便是一位剑士。

这座山河之中,老儒生见过的东西不少,不说儒教修士,就连道教还有山精野怪,其实都见过,现如今再见一位剑士,算个什么?

因此他也并未开口说破,也不是很在意。

至于唯一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的便是自己怎么都看不出那个现在趴在木桌上睡得很熟的小姑娘的底细,修为、流派一概不知。

依着老儒生看来,这青衣小姑娘肯定是有些品阶颇高的法器用来断绝旁人的气机探寻,只不过拥有这种法器,便越发让老儒生觉得这小姑娘的来历神秘了。

老儒生的短暂失神,很快便被李扶摇出声打断,“老先生,可还没说完呢。”

老儒生呵呵笑道:“延陵先帝当年发动民夫八十万,修建了一座摘星楼,号称是为了做什么祭天之用,其实都不真,这分明是延陵学宫让延陵王朝所修的一座囚楼,为得便是困住李昌谷,所以现如今李昌谷自然还在这座摘星楼中,仔细算来,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十多年了。”

说起那座摘星楼,李扶摇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在那座洛阳城外所见的场景,默默想着怪不得当年还在洛阳城之时,朝廷便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原来便是因为这回事。

老儒生说了许多不沾边的事情,实在是兴致来了,便说起了为何他要停留在此处不再继续游历山河,原因大抵是这位已经看过太多风景的老儒生不愿意只见三教修士,于是便深入山林之深去见那些山河之中本就不多的妖修,正好碰见才化形的中年妇人和一只已经化形多年的捕蛇鹰于山中缠斗,捕蛇鹰本来就是蛇类的天敌,加上这位中年妇人化形时间又实在是太晚,因此实在不是对手,没办法,只能一边败退一边出了山林,而那只捕蛇鹰想来也只是为得这中年妇人化形之初产下的一窝蛇蛋,因此也并没有赶尽杀绝,实际上就算是妖修,也少有用妖丹提升功力的,除非个别穷凶极恶之徒,因此中年妇人退出山林之后,便不再如何想着追赶。

被伤了根基的中年妇人来到此地开了一家酒肆,本来就没打算招徕客人,因此这酒旗子和酒肆都是故意为之,哪里知道遇上了游历到此的老儒生,老儒生之前便看过她与那只捕蛇鹰的缠斗,在此处又遇见之后,也并未想过杀妖一事,只是想看看这妇人到底是不是恶人,因此他喝去几十坛酒不结账,便是想着看这位的反应。

只不过最后发展到他在此地住下了也是意外之事。

老儒生心底始终恪守着儒教圣人所定的有教无类,并不看到底是人是妖,是儒教修士还是道教修士,只看善恶。

要不是如此,那梁树也不会死的这么干脆。

老儒生喝了口酒之后,砸了咂嘴,“那姓梁的小子既然都知道这边境有桩机缘了,看来掌柜的你这儿以后不会太平咯。”

中年妇人恼火道:“不是还有你,你别忘了你还差我这么些酒钱!”

老儒生耍无赖一般说道:“这等黄白俗物,你何时见老夫有过?”

中年妇人气笑道:“那你这么一位读书人是想着要赖账?”

老儒生正色道:“何时见过读书人如此不要脸过?”

中年妇人指了指老儒生,一目了然。

老儒生败下阵来,无奈道:“也罢,吵架老夫怎么都说不过你,也不知道你这等女子怎么回事,一张嘴生得这般伶牙俐齿。”

沉默片刻,老儒生从怀里掏出一支看似平凡无奇的毛笔,其实仔细看来,已经是半秃,他笑眯眯问道:“我写就一篇锦绣文章,换酒钱如何,你拿出去卖,绝对是值这个价钱的。”

中年妇人想也不想,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

她又不是傻子,这处地方既然不再隐秘,那之后寻上门来的人自然会更多,她本身就是个带伤之身,遇见一位尚未踏足青丝境的梁树都难得应付,以后万一来了更厉害的,她怎么办,自然是要把这老儒生留下来,不说其他的,总要挡下几番灾祸吧?

老儒生笑而不语,既然被拒绝了,也就把秃笔收了起来,转头看向李扶摇,这一下,他积攒多时的话总算是要问出口了。

“要去那座剑山?”

李扶摇蓦然而惊。

“你这剑士第一境的修为,又没什么重宝隔断老夫的气机,哪里有看不出来的,实际上在你踏足第三境之后,经脉灵府里的气机全部转化成剑气,到时候剑气外泄,是个有眼力见的都能看出你的底细,说到底还是山河之中剑士这一脉最不屑于遮掩什么,连术法都这般直接,不过你这个剑士似乎混得不太行,教你练剑的那位连柄剑都没给你。哦,对了,你们剑士大部分都是要登上那座剑山取剑的,看样子你这趟去剑山就是为了取剑。”

老儒生侃侃而谈,好似对于这剑士一脉极为熟悉。

李扶摇还没说话,老儒生便又感叹道:“你去得晚了些,那位剑仙前些日子还在剑山,你若是在登山途中表现的足够惊艳,说不定那位剑仙会出手传你几道法门,可现如今他已经离开剑山前往北方妖土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难不成那位剑仙还想着去斩杀一位大妖?这家伙的心性,实在是不好琢磨。”

李扶摇按耐不住,张口问道:“老先生为何知道得这么多?”

老儒生一口酒入喉,笑道:“走得路多了,看得风景多了,多知道些事情又有何难?”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一章读过万卷书的读书人

儒教先贤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兴许在老儒生这里便是最好的体现,这位走过许多地方的老儒生知识渊博,让李扶摇极为佩服。

雨未停,倒是身旁的小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这个喝了酒便睡了一个好觉的少女睁开眼之后,眼神很快清明,坐直身子之后看了一眼酒肆现状,也没多问,只是发现雨尚未停,便自顾自坐在一旁,神情平静。

老儒生喝了不少酒,但难见醉意,看见这个小姑娘清醒过来,也不理会,只是站起身来,拉着那中年妇人到一旁说了些什么,后者不情不愿的思考许久,才点了点头。

老儒生重归座位之后,便说道:“今年春末,梁溪那边便是十年一次的道会了,虽说之前被那位剑仙抢了些风头,但总归是道教十年一次的盛会,想来还是会有些趣味,传言那位道教视作宝贝的道种叶笙歌在这场道会上也会亮相,少年人,跟不跟老夫去看看,这剑山何时都去得,可这道会十年只有一次。”

李扶摇摇摇头,倒是看了青槐一眼,后者无动于衷,对于这个看不出境界的老儒生,并不喜欢。

老儒生被李扶摇拒绝,到底也没觉得尴尬,独自喝过几碗酒之后,便说了一声睡了,便真的趴在木桌上睡去了。

这是这场雨停下之前的第二次。

李扶摇看着那中年妇人,忽然一本正经说道:“今日虽说没帮上什么大忙,可还算是有心,掌柜的就真的不免去我的几坛子酒钱?”

中年妇人先是一怔,随后捂嘴笑道:“公子还真是个实诚人。”

李扶摇郁闷的不再说话。

青槐却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丢给那中年妇人,不冷不热的说道:“这粒丹药足以治好你的旧疾。”

中年妇人接住那个小盒子,打开之后,果不其然是一颗灰褐色的丹药,药香四溢,毫无疑问便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早在这个青衣小姑娘入酒肆的时候,中年妇人便已经觉得很有亲切感,现如今那小姑娘无缘无故的丢出这颗价值不菲的丹药,虽说让中年妇人觉得有些突兀,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青槐冷淡说道:“在山河没了容身之地,便去妖土,哪里至少要比这边好得多。”

中年妇人点头感激道:“若真有这一日,自会动身。”

青槐话不多,说了这两句话便不想再和这位同是蛇妖的中年妇人继续交谈,只是转头看向李扶摇,说道:“李扶摇,你不许去梁溪道会。”

本来已经拒绝了的李扶摇听到这个说法,便实在有些惊讶,他诧异的看了青槐一眼,“为什么。”

后者有些恼怒的说道:“哪有什么为什么,说不许去便不许去!”

哦了一声的李扶摇哪里知道这少女是打定主意要在那场梁溪道会上挑战叶笙歌,只怕她没有打得赢,让李扶摇看见了便会很丢脸,丢脸的事情,青槐下意识的都不想让李扶摇知道。

于是李扶摇又说了一句之前说过的话,“那你要小心。”

一旁的中年妇人看着这两人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

瓢泼大雨中,那一队数十人的骑卒带着梁树的尸首疾驰在官道上,马蹄翻飞,便惊起一阵阵的水珠。

只不过很快那位身着甲胄的中年校尉便发现官道前方出现了一架马车,赶车了的马夫一身蓑衣,马车只是缓缓而行。

这一截官道本来就不宽敞,两边相逢,必须得有一边相让才行,于是中年校尉朗声道:“北军府办案,闲杂人等相让!”

原本按照在这延陵北境这边来看,只要是报出的北军府的名头,对方大抵都会让开的,除非对面是北军府内某个军职更高的将军,这架马车仍旧是在缓缓往官道旁靠,只不过似乎是那匹马儿来了脾气,一直不肯往官道一旁去,便实在是耽误了好些时间。

那中年校尉本来便实在是心里有些火气,看到这幅场景更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而那马夫几次驱使马儿都无果之后,好似赌气的说道:“不让了。”

中年校尉冷笑一声,正欲发难,那马夫便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抛出,朗声道:“刑部出行,闲人走避!”

一个刑部,一个北军府。一个是这延陵王朝的六部衙门之一,甚至能够排进前三的衙门,另外一个则是这北境的北军府,实在是都不好惹。

接过令牌,确认身份无误,但中年校尉仍旧心里不想相让,正欲开口,那马夫便淡然开口说道:“车厢里乃是我刑部供奉。”

声音不大,语气极轻,但意味深长。

延陵王朝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境内的修士,一流的在各大书院学宫之中,二流的则是在刑部和皇城里,至于三流的才会在这边军,军伍之中。

恐怕这刑部的任何一个供奉,拉出来对敌随军修士,都能稳占上风。

中年校尉咬牙道:“让开。”

身后的数十骑驱马相让,而这位校尉则是亲自驱马来到马车前,将令牌交回。

不过尚未转身,那车厢里便传出声响,“那位,怎么死的?”

若是一般刑部官员发问,他大可以不做回答,边军向来都是隶属于兵部管制,其余衙门还真的没有半点管制之权,因此就算是不理会,也合情合理。只不过现如今发问的既然是一位刑部供奉修士,这便没有道理可以讲了,车厢里的那位若是不高兴了,将这些骑卒全部打杀,想必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今日这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校尉硬着头皮将想好的说辞都说了一番,然后拱手道:“仙师大人,那处酒肆有个老儒生实在骇然,梁先生这等修为,竟然被轻而易举便直接打杀了,若是仙师大人要去那里,也要小心才是。”

车厢里那人笑道:“那位老先生既然没有将你们都打杀了,自然还是分得清楚善恶的,梁树自己贪图妖丹死在那里不算是大事,我倒是想和那位老先生聊上一聊,正好此地离那处酒肆也不远,权当去避雨了。”

校尉又说了几句话,车厢里那人却都毫不在意,很快这架马车便穿过这些骑卒,往那处酒肆而去。

马车继续缓行,车厢里的捧书女子正在读一本书,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那位端坐的读书人听得见。

读书人神态平静。

翻着一本皇帝陛下亲自挑选的书籍的捧书女子,一字一句,读得极为认真,读到后面,女子看了一眼马车外的光景,忽然轻声道:“先生,雨停了。”

那位已经不能视物的目盲读书人笑着问道:“这句也是书里的?”

捧书女子红了脸,看着这先生的笑容,只感觉如沐春风。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二章不和臭棋篓子讲道理

既然尚未走到那座酒肆,便已经是雨过天晴,王偃青便理解为见到那位老先生的缘分没到,也就不急着往那座酒肆去了,只是沿着官道缓行,听着春水在读的那本《甲子山河游记》,偶尔点头,神情不变。

春水手上捧着的这本《甲子山河游记》是一位落魄的读书人所写,这位读书人一辈子都在游历山河,境界不高,学问不高,连作文章的水平在王偃青看来,也不高。只是行文之间感情真挚,倒是算是一本好书,最后连名字都没能流传下来那位读书人,就只有这样一本书流传世间,延陵皇帝对此书喜爱的很,要不然也不会亲自挑出来让春水带离皇宫,供王偃青品读。

读书小半日的春水读完此书最后一句之后便不忙着翻开新书,反倒是去找了水囊,喝了几口之后才柔声笑道:“先生这几日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要是说之前那场大雨惊扰了先生,可现在雨过天晴了,为何还是这般,难不成先生心中还有些什么别的打算。”

王偃青平静笑道:“我早已经目盲多年,下雨时也看不见,雨过天晴时也看不见,哪里有什么惊扰的说法,只是想起这趟出门并未带着那盘棋,便显得有些无趣,每日听书之后别无他物了。”

春水柔声道:“先生下棋也是和自己下,不也挺无趣的?”

王偃青听到这个说法,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就连延陵国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在这座王朝里哪里又找得出能和他棋力相当的对手,他不与自己下又能和谁下去?

只不过这个除去读书之外,唯一爱好便是下棋的读书人还真想着找一位棋力相当的对手一较高下。

不过何其难也!

马车穿过一座木桥,前面便出现了一座凉亭,赶路走了半日,想着马也乏了,马夫便转过头问道:“王先生,前面有一座凉亭,是否停下休息片刻?”

王偃青点点头,答应下来,“如此甚好。”

马车在凉亭旁停下,春水搀扶王偃青走出车厢,来到凉亭里的石桌前坐下,王偃青神情古井不波,伸手理了理鬓发,自从目盲之后,这类整理鬓发的事情便都只能靠感觉了,至于到底有没有整理好,他实际上也不清楚,片刻之后,王偃青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向春水,笑问道:“我这面容可还过得去?”

春水伸手替王偃青将额头上的几缕乱发给别到耳后,笑着说道:“先生是春水看过最好看的人了。”

王偃青轻笑道:“可我怎么听说,咱们延陵的第一美男子可就在洛阳城中,你没见过?”

春水小脸微红,低声道:“可先生笑起来最好看嘛。”

王偃青老脸微红,不多说什么。

而那位马夫则是干脆走的远些,去替那匹马儿找了些草料,不去关注亭子里的事情,免得受伤。

只不过马夫才走到河边,便看着有个老家伙站在远处,笑意盎然的看着他。

马夫一惊,正准备开口,便发现那老家伙竟然是双脚不着地,是悬在半空中的。马夫不是修士,但整天也是很不少修士打交道的人物,因此并未被直接吓到,只是想着这条小河里还有这么一号水鬼?

他大声问道:“你是哪来的山精野怪?”

如此只是想让王偃青这个太清境的修士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已。

老家伙在远处站立片刻,不理会这个傻乎乎的马夫,自顾自走进凉亭,来到王偃青身前,将怀里所抱着的东西放在石桌上,自顾自坐下,在一旁的春水瞪大眼睛,可老家伙不在意,也不理会春水诧异的神情,平静笑道:“王偃青,你这个延陵国手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王偃青“望”向前方,神情有些茫然,在他的感知里,除了这道声音,并不知晓身前还有一人。

老家伙摆手说道:“老夫出窍神游,你这个境界如何感知的到?反倒是不如一个普通人,至少睁着眼睛便可看到老夫。”

出窍神游!

王偃青很快释然一笑,这等能够出窍神游的前辈,哪里是他这么个太清境修士能够揣摩的,他思索片刻说道:“想必先生便是那座酒肆那位老先生了,之前将北军府的随军修士打杀便是出自先生手笔?”

借着喝醉便出窍神游的老儒生笑了笑,“原来老夫没记错,你王偃青现如今不仅是延陵第一国手,还是延陵刑部的供奉,怎么,想和老夫讲一番道理?”

王偃青将石桌上的棋盘铺开,笑道:“老先生这般修为讲什么道理,也就只有在棋道上能不能看让先生烦心了。”

老儒生将白子推到王偃青身前,气笑道:“你王偃青真当自己是延陵第一国手了?”

王偃青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先生执黑?”

后者哼了一声,放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上。

王偃青虽说目盲,但每次下棋都有人将对方所下的位置告诉他,然后他在脑中将这些棋子棋盘上的位置都记住,然后才有下棋这一说,只不过现如今身旁就只有春水,因此等老儒生放下棋子之后,春水便赶紧低着头将黑子位置告诉了王偃青。

之后王偃青低声说了一句,才有春水在棋盘上摆上白子。

老儒生笑着问道:“王偃青,这次出洛阳城,是为了追查那对少年少女?”

王偃青平静道:“皇帝陛下的旨意是这样的。”

老儒生点了点头,放下一颗黑子,然后说道:“老夫不说谎话骗你,那对少年少女便在那家酒肆里,但老夫还真不能让你把这两人给带回洛阳城。”

王偃青神色平静,说道:“愿闻其详。”

老儒生满意的笑了笑,他这辈子最不愿意的便是和不讲道理的人去硬生生讲道理,既然这位延陵国手愿意讲道理,他便同他讲讲道理就是。

“那位少女来头极大,不好招惹,当然你们延陵身后有学宫,也不算是完全不敢惹,只不过要是真把这少女给斩杀了,说不定身后那位便不会那么愿意像老夫一样和你讲道理。不过说这个倒是不算让你放弃的理由,只是前因后果老夫也知道,延陵实在是不占理。至于那位少年,老夫却不得不出手护他。”

王偃青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老儒生苦笑道:“七年前,我在妖土的时候,碰见了朝青秋。”

朝青秋,这三个字一从老儒生嘴里说出来,王偃青便不自觉的屏气凝神,实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太过于响亮,如果说山河里其他圣人的名头是让其他修士觉得敬仰的话,朝青秋的名字便是听着都觉得需要敬畏。

这位剑仙杀伐之气当世第一,光是杀人便足以站到这座山河顶端,山河之中十二位圣人外加妖土的几尊大妖,谁碰上这位剑仙的剑气不皱眉头?

老儒生平静道:“老夫欠他一个人情,便在心底默默决定要替他庇护一次这剑士一脉的后人,这七年来,那少年是老夫遇见的第一个剑士,自然便要把履行承诺。其实罗桑河一事,这小子才第一境,理应没有出手的机会才是。”

王偃青落下一子,平静笑道:“无妨的,有老先生在这里,其实王偃青也做不了什么。”

老儒生诧异道:“就这般好说话?”

王偃青平静说道:“出洛阳城的时候,皇帝陛下的旨意里便说得很清楚,尽力而为,若是在边境截不住也就算了,不必再追,现如今又有老先生为其保驾护航,王偃青就算是舍去一身修为,也拦不下,那还拦什么,不过老先生的一面之词,王偃青不敢尽信,所以还想见过那少年一面。不知道老先生意下如何?”

老儒生点头,但很快便愁眉苦脸。

王偃青不再让春水落子,笑道:“看来偃青虽说境界修为不如老先生,但棋力还是要胜却老先生好几分的。”

老儒生脸色难看,他面前的这棋局,黑子一方被杀得落花流水,而白子看起来是尚未尽出全力。

老儒生由衷赞道:“好一个王偃青!”

——

亭内一局手谈结束,老儒生出窍神游便独自离去,王偃青重新回到车厢当中,让马夫驱使马车前往那家酒肆。

春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位奇怪的老先生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现在便不见了踪影。

王偃青并不多说,天底下的修士虽然分为三教,又有剑士一脉,但实际上境界大致相同,有能力出窍神游的便昭示着至少是朝暮境的修士,既然是朝暮境的修士,那他王偃青实际上说得再多,道理再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其实都没用,讲道理这种事,通常都是境界高的给境界低的讲,可现如今这个局面,显然便是他王偃青处于境界低的这一方,而道理始终是掌握在那位老儒生身上的。

驱使马车来到那家酒肆前,王偃青走下车厢,来到破碎不堪的酒肆里,抽了抽鼻子,笑着问道:“可有酒?”

站在柜台前的中年妇人诧异的看过王偃青一眼,便很快发现这位长相不俗的男人居然是个瞎子,她轻声应道:“有的。”

王偃青不知道酒肆里的光景,走过几步,来到正在起身的李扶摇面前,笑着说道:“雨倒是停了,不过能不能请这位公子稍微暂时留下?”

李扶摇皱眉问道:“为何?”

王偃青平静说道:“有一件事需得向两位请教。”

不等李扶摇开口,王偃青郑重其事的说道:“在下王偃青,现如今正是延陵刑部供奉。”

李扶摇心中一紧,看向这位刑部供奉,没有说话。

忘偃青平静相问道:“月前那条罗桑河畔,我延陵有十几位修士尽数死在那条河畔,可是两位所为,亦或是两位之中的某一位?”

青槐皱了眉头,就要一步踏出,按着这位的想法就是要开打了。

李扶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平静作答,“延陵犯我大周,作为周人,扶摇自然要出手,不仅是十几位修士,就连那位陈国统帅都是我所杀。若是先生想着要追查此事,扶摇想来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王偃青笑道:“为国而战,合情合理。”

李扶摇蹙眉问道:“那先生此举何意?”

王偃青不说好歹,只是让春水将那盘棋取了来,放在木桌上,坐下后,平静说道:“下一盘棋,下完之后,我放你过延陵边境,我回洛阳城。”

李扶摇毫不犹豫的坐下,说了个好字。对于这些儒教修士,其实在他心里,有一些能称为读书人,有一些只能说是修士,可恰巧他便觉得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算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是他遇到黄近和老儒生之后,第三个遇到的读书人!

下棋之前,他问了个之前王偃青也问过的问题,“先生执黑?”

王偃青摇头,极为认真的说道:“我的棋力延陵无人能出其右,若是执黑,只怕你撑不了多久。”

李扶摇也是认真说道:“可我喜欢白子。”

王偃青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让春水拿过黑子来,摆了一颗在棋盘上。

然后李扶摇思索了很久,才极为认真的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

春水古怪的看了看李扶摇,然后低声在王偃青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哑然失笑,沉默片刻便再下一子。

这一次李扶摇则又是想了许久,才放下了第二枚白子。

春水第二次在王偃青身侧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这一次王偃青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了,他摇摇头,轻声道:“这局棋不下了。”

李扶摇抬起头,一脸诧异。

那个回神的老儒生站起身来,来观望棋局,发现这才两步棋李扶摇下得可谓是极没有道理,完全便是什么都不懂的胡乱下法,老儒生气笑道:“李扶摇,王偃青是延陵国手,延陵的天下第一,你也是第一,只不过是倒数第一!”

自觉无趣的王偃青站起身来,叹道:“世间之事,原来最无趣的便是和臭棋篓子下棋。”

听到这句话,老儒生捧腹大笑。

青槐的嘴角都勾起一个弧度。

中年妇人脸带笑意。

李扶摇则是无奈的放下手中的棋子,他没说他会下棋啊。

一局棋下完,王偃青走出酒肆,不过踏出门之前,这位延陵的刑部供奉对着那中年妇人说道:“边境不太平,若是安分守己,王偃青自然会和北军府说清楚,竭力保你安稳,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你安分守己的前提下,不然我便从洛阳城再出来一次。”

中年妇人望向这位一脸温和的读书人,点点头承诺道:“好。”

走出酒肆,走上那架马车,踏上返回洛阳城的路程。

春水坐在车厢中,看向王偃青,奇怪问道:“先生,为什么下了一盘棋便决定回洛阳城啊?”

王偃青意味深长的说道:“因为他是个臭棋篓子。”

春水皱着眉头,心想先生这是个什么道理?

——

酒肆里,老儒生不耐烦的摆摆手说道:“李扶摇,你也别问太多,老夫懒得给你讲这其中的东西,你实在是想要个理由,姑且便可以理解为你身旁的这个小姑娘实在是你的贵人,不过其实老夫也相信,只要这小姑娘想走,拦不下的,王偃青估摸着也就能杀了你而已。”

李扶摇无语凝噎。

老儒生揉了揉脑袋,笑着说道:“快滚去那座剑山得了,老夫可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这小家伙是不是有朝一日能让老夫觉得这次手出得值。”

李扶摇行过一礼,和青槐就要走,青槐犹豫了片刻,对着老儒生说道:“我爹提起过这山河当中有个老家伙,没读过几天书,但总喜欢到处走,境界不行,酒品低劣,说话也难听,唯独值得称道的,便是这个人还行。”

一番话没头没脑,李扶摇听得一头雾水。

中年妇人更是神情恍惚。

老儒生呆立许久才缓过神来,看着这两个小家伙远去的背影,小声笑道:“你爹的酒品实在也不是很好,只不过境界高啊,说什么都有道理。”

良久之后,老儒生转头看向中年妇人,忽然笑道:“掌柜的,吃完那颗丹药,把旧伤治好之后便去那方妖土吧,老夫在这酒肆里也呆的时间够久了,这座山河的风光还没看完,总得趁还走得动,到处去走走。”

中年妇人恼怒道:“走也行,把酒钱结了来!”

老儒生无奈道:“掌柜的,你能不能讲讲道理,老夫替你解决了这么一档子事,你还好意思收我那几坛子酒钱?”

“几坛子?”

中年妇人双手环胸,笑道:“你可记好了,那可是十六坛酒,整整三百两银子!你要是现在拿得出来这笔银子,我马上就让你走!”

老儒生双手捂住额头,喃喃道:“罢了罢了,再拿几坛子酒来。”

中年妇人笑道:“怎么,有钱了?”

老儒生豪气干云的说道:“没钱,先欠着!”

中年妇人扯了扯嘴角,没见过赊账还这么理所当然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三章走了,来了

离开酒肆李扶摇和青槐继续北上,这里本就是延陵北境,其实离边境也不太远,因此其实走不了多久便应当能够走到边境,到时候这两个一起走过这么长一段路程的两个人便该是分别了,酒肆里发生的事情,其实依着李扶摇来看,极有意义,虽说原本打算以梁树来作为他跨过剑士第一境的磨刀石,后来不曾出手,让这个想法落空。但李扶摇其实没觉得多失落,毕竟在酒肆里见到了两个真正的读书人,心情自然不会太差,只不过李扶摇这些日子计算着时间,发现距离春末便只有短短半个月了,时间紧迫,想来青槐不会同他一同去那座剑山,这一次在延陵边境便应该是两人分别的光景了,便实在是觉得有些失落。

李扶摇之前读过的一篇文章里写得有人生何处不相逢,可读到最后,那篇文章里又写到天底下无不散的筵席。

那时年少,李扶摇不知道这明明矛盾的两句话为何放在一篇文章里却毫无突兀之感,后来长大一些之后才想清楚,原来有些话放在一起一点都不突兀,甚至还那么理所当然。

就像现在,这位少年郎很想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女再一次相遇,他很怕这个姑娘到了梁溪之后,便非要和那位道种分出个高低,赢了就算了,可要是没有能打过那个道种,李扶摇是说万一,万一死在了那场道会上怎么办,他李扶摇不是那位动辄一剑便可斩去无数星辰的剑仙,他甚至连剑士第一境都还没有跨过去,要是到时候青槐死了,他李扶摇提着剑大着胆子去找叶笙歌报仇,可最后的结果只怕是他李扶摇拿着剑去砍叶笙歌一千剑一万剑,对方站着不躲,自己恐怕都不能砍死她。

就这临近分别的时候,李扶摇第一次有些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种绝世天才,提剑之后便能够在那条修行大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上一步,乃至数步,甚至百步千步。

而这些想法全部都源于他要和青槐分别了,而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她的前提下才产生的。

有少年惆怅的实在难受,可也没对某人说出来。

他李扶摇的朋友,这十几年来,就只有青槐一个呀。

两人沿着延陵边境的一条大河而上,期间看到不少大船在河面上缓缓而上,可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都没有去选择找寻某座渡口,去登山那些大船,从而使自己的旅途更舒适,也更快些。

或许是谁都不想快。

李扶摇这些天把那半把柴刀包得很严实,甚至刻意将那布条将这把柴刀包成了长剑模样,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剑士。

可实际上他就是个剑士。

在达到延陵与大余交界处的前一天晚上,李扶摇和青槐在一处废弃的学堂里过了一夜,夜幕降临的时候,李扶摇升起一堆火,在火堆前喝着从酒肆买来的一小坛子酒,火光把青槐的脸照的红扑扑的,李扶摇很想说很好看,但哪怕是喝得自己都有了些醉意,都始终没有说出口。

天色清明之后,两人总算是来到两座王朝的交界处,位于那条大河的上游,河岸不宽,对面便是大余王朝,而这边则是梁溪。

在渡口前,有军卒验看着双方往来商贩行人的路引,大余和延陵并不交恶,因此两座王朝之间并不禁止百姓来往。

李扶摇停步于一块青石前,笑着问道:“这里去梁溪,要不了半个月吧,不会耽误你参加道会吧?”

青槐冷着脸,“几颗千里戒便解决的事情,耽误不了。”

李扶摇点点头,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青槐忽然说道:“李扶摇,这些日子走这么些路程,我还算是满意,送你些千里戒,要不要?”

李扶摇摇摇头,不准备说什么,可刚刚生出这个念头,李扶摇便皱了皱眉,他可不太想让青槐曲解他的意思,于是便开口说道:“这东西太贵重,你留着用,我走到那座剑山之后,便没事的,用不着这个。”

青槐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李扶摇既然这么说了,也就不再开口勉强。

两人对视片刻,李扶摇忽然说道:“青槐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挑战叶笙歌,但是我总知道,这名头再大都没用,都抵不过活着,虽败犹荣听起来虽然不是个滋味,但总比虽死犹荣好。”

青槐扯了扯嘴角,没有搭话。

李扶摇笑了笑,“青槐姑娘,你不要当我说的这些话是废话,这几年叶笙歌是啥山河年轻一辈第一人,不见得一辈子都是第一,大器晚成的例子你肯定知道的比我多,自己思量一些就知道好坏,我说不清楚,但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才行啊。”

青槐皱眉道:“李扶摇,你怎么这么像我娘?”

“一样啰嗦?”青槐没有说完的话,李扶摇替她说了出来。

青槐哼了一声,没答话。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笑道:“青槐姑娘,我要说的说完了,你有没有要说的?”

青槐摇头,“没有。”

李扶摇有些失落。

青槐假装没有听到,最后想着要转身,还是没动脚,对着李扶摇,她出声,“把手伸出来。”

李扶摇狐疑的伸出手。

青槐从怀里摸出几个千里戒放在李扶摇手心,不耐烦的说道:“李扶摇,我之前说这玩意我有很多,是骗你了,之前用掉不少,剩下的都在这里了,都给你,免得你这个小修士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某个修士手里,死前都没有挣扎一下。还有啊,之前我送你的那颗妖丹,要是被人逼急了,可以拿来交给对方,这玩意其实对这山河里大多数修士还是挺有用的,或许你就这样捡了一条小命了。”

“对了,你练剑便练剑,别想着等到有了些本事之后便学着那些傻剑士往妖土,到时候我要是知道了,肯定把你吊起来打。反正你有本事了,我肯定是比你更有本事的。”

李扶摇笑着点头。

青槐叹了口气,“你算是我在这座山河的唯一一个朋友,只不过被欺负了报我的名头没用啊!”

李扶摇轻声道:“没事,我争取等有一天你在这里被欺负了报我的名头会有用的。”

这是少年现如今除去登剑山返回洛阳城外的第三个目标。

青槐呸了一声,“做梦呢?”

李扶摇不反驳,也不想反驳。

青槐正色道:“李扶摇,答应我,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得有一柄还过得去的剑,和一身还过得去的本事。”

李扶摇皱眉问道:“啥叫过得去的本事?”

青槐问道:“剑仙?”

李扶摇捂着头,这还叫过得去?

青槐招了招手,说了句,“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

李扶摇甚至没能接下一句好的。

面前没人了,李扶摇才轻声道:“青槐姑娘,记得活着。”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貌似对面有人般挥挥手。

他独自一个人走过渡口,踏上那条船,很快来到河岸的一边,踏上大余境内。

这个少年在河岸站了很久,才转身往大余走去。

在他离去之后,原本的青石这边,青槐的身影重现。

这个妖土的天才少女,一直喜欢穿青衣的姑娘平静笑道:“忘了说了,你李扶摇到妖土要是报我的名字,肯定没人敢欺负你。”

说完这句话,这个某人一直念着的姑娘独自转身南下,转身的片刻便甩去了那些伤感的情绪,只是意气风发,对着梁溪方向,少女握紧了拳头。

叶笙歌,我青槐来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四章我有一剑抒胸臆

心情不太好的少年背着那把断刀,往剑山而去,离开渡口,并未得见官道,大余王朝的驿路不如延陵和梁溪,在这种边境地方,则更是差得远。因此见不到,其实很正常。

不过沿着山路小道走过半日光景,便又见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和边境那条大河流向不同,所幸正好也是朝着剑山方向的,李扶摇站在渡口处想了片刻,便径直登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渡船不大,因此撑船的船夫只有一个人而已。撑船的中年汉子身材壮硕,收了李扶摇一钱银子之后便笑着请李扶摇上船,船上客人不多,零散七八个而已,加上李扶摇也凑不齐十个人,船夫没有因为船上还未载满便让这些人在渡口处等着,只是在渡口处大喊两声之后便撑船而去。

显得极为洒脱随意。

顺流而下,因此撑船并不费劲,那汉子便有空得以站在船头和众人说些什么,船上的几位客人大多不反感这船夫,都愿意和这船夫说上几句,唯独李扶摇,这个现如今还有些惆怅的少年,则是一个人默默看着河水。

船尾处,有妇人在李扶摇登船时便在熬制一锅鱼汤,等到船行了小板个时辰之后,鱼汤便差不多也已经熟了,妇人取出十个大海碗,给每位客人都乘上了满满的一碗乳白色的鱼汤,一时间,船头香气四溢。

撑船的汉子三两口喝完鱼汤,抹嘴笑道:“在这江河里求饭吃,就属舍不得这点河鲜了。”

话音落下,船头传来一阵足以传出去好远的笑声,

那妇人把最后一碗鱼汤递到李扶摇手里,后者接过来之后喝了一小口,然后便放在甲板上,继续看着河面。

妇人拢了拢发鬓,没有急着返回船尾,反倒是蹲在李扶摇身旁,看着这个少年惆怅的样子,笑着问道:“小家伙,是想心上人了?”

李扶摇脸微红,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更没有说话。

妇人见李扶摇这个样子,只是笑着自顾自说道:“你这般年纪,想必还在念书吧,在哪家学堂?就算没有进入学堂也没啥,私塾也行,咱们大余啊,可不像延陵那边,到处是学堂,因此能走进学堂的其实都是极为了不起了,所以啊,就算是不念书了,也没人会笑话。”

李扶摇轻声道:“我不是大余人。”

实际上就在李扶摇开口的一瞬间,那妇人便已经知道他不是大余人了,虽说延陵的官话和大余的官话虽说也相差不了多少,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差距的,因此一开口之后,任哪一个大余人都听得出来李扶摇这一口的延陵官话和大余官话的差别,只不过因为这两种官话,实际上延陵和大余的史官甚至将两座王朝的底细都给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想知道到底之前是大余出自延陵还是延陵出自大余,只不过没有确切证据,两边史官都不敢胡乱下结论而已。

妇人抬眼看了看李扶摇身后背着的布条,妇人笑着问道:“练过剑?”

李扶摇转过头,“学过。”

妇人再问道:“千里迢迢而来,也是要往那座剑山去?”

李扶摇诧异的看向这妇人。

妇人不以为然的说道:“咱们大余有座剑山,这哪里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听说这天底下的江湖剑客,都想着登山这座山,去学什么绝世剑术,但实际江湖传言了一批又一批,就没登上过这座剑山的,老人们都说这座剑山上住得都是那种可以踩着剑往天上飞的那种剑仙,不是一般剑客可以登上去的,你要是去长长见识还行,可别铁了心非要上山不可,听说那座山的山道上尽是那些登不上山导致疯癫的剑客,有好些还是咱们大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呢。你这么年轻,可别钻这个牛角尖。”

李扶摇也不反驳,只是笑道:“既然是天底下的剑客都想去那座剑山看看,我学过剑,自然也想去看看,只不过确实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硬来的。”

那妇人在这个问题上不深谈,只是忽然笑道:“你是不知道,就这条大河,每日不知道多少剑客要做一次踏河而过的壮举,好似不从这里踏河而过一次,便是到了剑山都要惹人笑话一般,其实要真有本领,一剑给劈开河水啊,正好让我也开开眼。”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这不知深浅的河水,笑着说道:“只怕没多少人能够一剑撕裂这河水吧?”

妇人若有所思的说道:“天底下的剑客就咱们大余最多,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还真没见有人有这份能耐的。”

“不说是撕裂河水,就算是让这条大河波涛汹涌一次的也没有。”

李扶摇被说着来了兴致,只是很快便又叹道:“只是没有称手的剑,不然真想试一试。”

妇人看过李扶摇背后,只当是这少年随口一说的话,并不当真。只是笑过之后便想着怎么这少年小小年纪就这般油滑?

不应该啊,这少年给她的感觉不应如此之差。

渡船驶离渡口很久之后, 眼看着下一个渡口便在眼前,妇人不再和李扶摇闲聊,她先是收回那些大海碗,就着河水洗净,然后才走到船头给自家男人擦了擦汗水,最后才坐在船尾,在编草鞋。

渡船缓缓靠岸,船上客人们也都拱手作别,只留下李扶摇一个人站在船头,看着这条大河,神情复杂。

撑船的汉子来到李扶摇身边,看着他这个样子,问道:“咋了,有东西掉到河里了,是啥东西,我下水给你捞起来。”

李扶摇摇摇头,说道:“不是。”

撑船汉子难得多问了一句,“那是啥?”

李扶摇嘿嘿一笑,“手痒了些。”

啥?撑船汉子一脸茫然。

站在船头好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的李扶摇将背后背着的断刀解下,然后站在船头,看着这条大河,握紧柴刀。

李扶摇灵府里气机沿着经脉如大江入海一般涌出。

以刀作剑。

一剑挥出,波涛汹涌。

那些气机仅仅能做到这般而已。

可惜见到这幅场景的人并不多,除去李扶摇自己,便只有这夫妇二人。

脸色发白的李扶摇站在船头,心满意足。

他看向那妇人。

妇人张大嘴巴。

撑船汉子朝他竖起大拇指。

李扶摇心满意足上船离去。

等到李扶摇背影消失不见,渡船上便只剩两人。

汉子和妇人并坐在船头,汉子感慨道:“我以为你这般挑逗他,他都不会出这一剑的,毕竟一个剑士,带把刀,实在是既寒碜又丢人。”

妇人啧啧赞道:“还是出了这一剑,一个剑士第一境,能有这般威势也是不得了,怪不得妖土之中那些境界高深的前辈们,不怕三教圣人,唯独怕朝清秋。”

汉子则是喃喃道:“他可是剑仙啊。”

妇人点头示意,笑着说了些什么。

对于那位剑仙,三教修士都忌讳莫深,而妖土这边的妖修反倒是说起他,倒不是单纯的讨厌。

片刻之后,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远处有个“远道而来”的老家伙,眨眼间便已经踏上船头。

汉子起身见礼,“见过老先生。”

那妇人亦是随着开口。

这老家伙正是又一次出窍神游的酒肆老儒生。

这位从延陵境内远道而来的客人笑着说道:“那小子最后肯定是出剑了,不然老夫都要担忧自己到底是不是看错了。”

汉子闻言疑惑道:“老先生是儒教修士,为何还关心此事?”

老儒生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老夫也不知道,要不你来给老夫解释解释?”

汉子连忙低头,噤若寒蝉,不敢多问。

老儒生摇摇头,“你们二人在这条大河之中,正好是最好的洞天福地,倒不是说这条大河是个宝地,只是你二人刚好契合而已,因此便需更加珍惜,不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不然这福地之后还是不是福地,不好说。”

中年汉子拱手道:“定然谨记老先生教诲。”

妇人则是平静不语,大余山河之中的妖修,可是比延陵和梁溪加起来还要多,只不过那些喜好有妖邪处便斩妖邪的剑士却是一点都不多,比起来周围两座王朝的修士,说上一个凤毛麟角,应景得很!

老儒生笑了笑,独自神游离去,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

等到老儒生彻底不见踪影之后,汉子才抬起头,看着河面,神情惘然。

妇人呵呵一笑,不多说什么,纵身一跳,好似一尾鱼这般跳入河中。

汉子随即跟着跳下。

便是两尾大鱼。

某人曾写下游记,“大余江河多河妖,河妖者,大鱼也!”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五章没有翠云峰的绿水湖

其实在离开渡船之前,李扶摇便已经知道那对夫妇不是一般人,至少不是普通百姓,只不过具体身份,他没必要去深究,既然那对夫妇没有生出任何想要加害他的想法,那说的难听一些,就算他们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李扶摇也未必会出手,他实在是不算是那种喜欢仗剑斩尽世间不平事的江湖大侠。

实际上,他现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说他不想做那种大侠,只是做不了罢了。

那座山河之中被剑士视为圣地的剑山在大余边境,但是具体位置其实不好描述,至少在之前李扶摇所买的那张大余疆域图上便都没有标注,这座剑士一脉最后的传承之地,虽说名头响彻大余,但实际上去过的不多,能够登上山顶的更不多。

背着半截柴刀的李扶摇在大余边境走过数日,询问了许多大余百姓,这些大余百姓对于那座剑山的具体所处方位虽说不太清楚,但最后都是说爬上门尘山便可知晓。

门尘山是大余边境的一座高山,名字由来已经不可考究,就连世世代代所处边境的大余百姓都不清楚,只不过毫无疑问,这座门尘山甚至还要比那座剑山存世时间更为久远。

要想去剑山,得先登上那座门尘山,而要来到门尘山脚,则需要经过一片水绿水湖,李扶摇来到渡口处时虽说得见几条渡船,但并无人守在渡口处,站立片刻便转向临近的村子,想来船夫不应该跑太远才是。

才到村头,便在一处茅草亭子下看见不少互相说着浑话的庄稼汉子,见着明显便是在赶路的李扶摇出现在了视线中,亭子中便站起来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

见到这个汉子站起来之后,亭子里的说话声渐渐便小了去,等到汉子走出亭子之后,亭子里也就没人再说话。

汉子来到李扶摇面前,微笑着开门见山问道:“客人可是要渡船?”

李扶摇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是想着要,只不过渡口处不见有人,只好寻到这里来了。”

那汉子致歉,“门尘山这边人迹罕至,这渡口处几日都不见有一位客人,兄弟们不愿意在渡口出苦等,来到这村子前,若是有人家有让帮忙做农活的,也好挣几分银钱,倒是有些怠慢客人了,客人要去哪里?我安排兄弟撑船送客人过去。”

李扶摇笑道:“去那座门尘山,去不去?”

门尘山三个字一从李扶摇嘴巴里说出来,便能很直观的看见面前的那个汉子身体变得很坚硬,然后显得很不自然,等到李扶摇这句话说完很久,那汉子才微涩的问道:“客人是剑客,要去剑山学剑?”

这么些在大余边境传遍了的事情,李扶摇没有藏着掖着,“是想去那座剑山,只不过听说须得登上那座门尘山才能知晓剑山在何处,只得先去那座门尘山。”

汉子苦笑着低声道:“倒是这么个事,公子有所不知,那座门尘山的确是登上那座剑山的关键之处,以前倒是有许多剑客大侠都要来看看,只是大侠但请见谅,现如今那座门尘山,兄弟们不敢去。”

一句话之间便换了个称呼的汉子苦笑着摇头,心里想着这生意黄了不说,要是这少年真是那种江湖上飞檐走壁的剑客,到时候钻牛角的性子来了,非要拉着他们去那座山送死,便算是亏大发了,因此停顿片刻,汉子便很快解释道:“不是说那个地方有啥古怪,实际上那座门尘山常年都看不到个人,也说不上古怪,只是那绿水湖里有水妖,已经吃了许多人,门尘山恰巧在绿水湖后,是必经之路,前些年便有许多不信邪的大侠在湖里丧了命,要不然这渡口也不会如此萧条,既然是手上有功夫的大侠们都过不去,咱们这些撑船的船夫也就更过不去了,现如今不说是我,就连那边亭子里的兄弟们也没人敢送大侠前去。”

李扶摇皱了眉头,在延陵那边的时候,恰好他便在边境不远处的酒肆碰见过一位妖修,那位受了伤的青丝境酒肆掌柜的,那般小心翼翼不去害人依然是被一位北军府的随军修士给盯上了,可大余这边,难不成要宽松这么许多,吃了许多人的水妖都无人来管?

“官府不管?”

李扶摇随口问道。

汉子摇头道:“边境上本来就复杂,再说这水妖也不是咱们大余官府能够管的,听说要想降服也要去都城请那些仙师出手,一来一回也不方便,再说了,那些仙师追求的是大道,没几个愿意管咱们的死活的。”

李扶摇点点头,除去大余朝廷供奉的修士之外,其余修士实在是不好管辖,大余这边没有三教之中的任何哪一教在背后把持,向来是鱼龙混杂,许多境界不差的修士或是被三教视为忤逆之辈,或是根本是山河大凶大恶之辈,亦或是眼见大余没有三教势力想着好好静修的修士,哪里有人会愿意出手管这档子事,除非那水妖已经化形,结成了妖丹,有人觊觎才或许会出手,只不过水妖要是已经结成了妖丹,想必也不会再吃人了吧,这般生出了灵智的妖修不好好潜修不好好的提升自己的境界,还如此招摇,不怕被人盯上?

李扶摇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五十两银子,找个船夫,我竭力护住他性命,可否?”

汉子咋一听到五十两银子,眼睛放光,但很快便回复平常神态,他摇摇头道:“钱虽然不少,但要是买条性命,其实不够。”

“可我觉得这个价钱挺公道的,我不是要他的性命,也不是非要让他去做些什么,我甚至还要竭力保住他的性命。”

李扶摇耐心说道:“我只是找个撑船的,不取性命。要不这样,我自己去问一问?”

汉子点点头,倒是没有拦着,只不过他显然是不相信李扶摇的五十两银子真能换来一个不怕死的兄弟跟着他去送死。

毕竟钱这种东西是好东西,可有命拿没命花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就在片刻之后,李扶摇从亭子里走回来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了一个身材瘦弱的汉子,也没太高,年龄看起来也不大。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正好五十两。

银票这种东西,不管是在延陵还是大余,亦或是另外一座王朝梁溪,向来都是流通的,并不存在延陵的银票在大余换不出现银的情况。

汉子才看到他的身影,便怒不可遏,“刘远路,为了这点钱,你他娘的真的命都不想要了?!”

名字叫刘远路的汉子神情自若,好像没有听到这汉子在说些什么,走过两步,把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塞到汉子手里,平静道:“谁也不欠谁了。”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汉子瞪大眼睛,就要去怀里取出银票,刘远路轻飘飘的说道:“嫂子身体不好,侄子这些天就要出生了,免不得买些东西补一补,没有这五十两银子,你怎么过?”

汉子的手停在半空,片刻之后还是将那张银票拿了出来,最后说了句,“要去也是我去,你的命五十两银子,怎么够?”

这番话明显语气都变得很轻了。

“怎么够?我乐意,怎么不行啊?”

汉子脸色黯然,低声说道:“远路,那件事我没有怪过你,就连我妹子,也没有怪过你,你别去,钱可以再挣,但是命真的就只有一条了。”

刘远路貌似不屑的甩了甩头,“我刘远路这辈子不欠任何人,你就看着老子从那条绿水湖走过一趟然后再回来,让你把下巴掉到地上去!”

然后刘远路不等那汉子再开口,转身朝着李扶摇笑道:“公子,走吧。”

他是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来的那点勇气就这一两句之后便一点都不剩了。

李扶摇点点头,没有去看那汉子,和刘远路走出村口。

他自然有办法保住这个汉子。

两人一路走向那处渡口。

登上渡船之前,李扶摇在渡口处随意坐下,笑着说道:“聊上两句?不然等会真遇上水妖了,遗言都没得说。不觉得有些可惜?只可惜之前被我顺的酒喝完了,早知道该多带些,只不过没个放东西的地方,带太多了倒是不伦不类,现在我才发现那些只愿意带一柄剑的剑士除去可能是真潇洒以外,还有可能就是穷,没有能够储物的法器。”

刘远路诧异的看了看这个操着一口延陵口音的少年,说着些自己听不太懂的话,之前还有些担忧这个出手阔绰的少年脾气不会太好,现在又想着之后八成就要死了,那还管你是个啥身份,也就没啥负担的坐在这少年身边,苦笑道:“有啥好说的,欠下了账,人情债还不起,也没地方还,只能还些银子了。”

李扶摇平静说道:“其实人情债能用钱来还就很简单了。”

刘远路叹了口气,主动说起那件事,“半年前最后一次撑船去绿水湖,便是送一位大侠去门尘山,我也不知道为啥你们这些学剑的都想着要去那座剑山,反正在哪练剑不是练啊?当时那大侠开出的银两是十两,原本那个地方已经小几个月无人去了,想来那头水妖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在等着有人来,再加上我那娘亲缺钱吃药,我便接下了这个差事,只是最后我吃了隔夜的饭菜,吃坏肚子,去不了,必须得找人顶上,原本我是不愿意谁替我去死的,可柱子哥的弟弟知道我缺那笔钱,便主动替我去了,去了就没能回来。这件事发生之后,柱子哥也没拿这件事膈应我,还是待我和之前一样,怕我愧疚,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他弟弟,可越是这样,我刘远路越来越觉得憋屈,之前喜欢的姑娘就是柱子哥的妹妹,现在也不敢去找她了,要是这趟能够活着,我反正不欠他了,我再去找他提亲就是。”

李扶摇仰起头,不多说话,他不认为刘远路这样就是还清了,但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远路看了李扶摇好几眼,诧异道:“公子还这般年轻,就非要想着去送死,之前柱子哥说那些事可是一点都没有骗你,再说就算是找到了剑山,其实也没见有几个当真走上去的,学到绝世剑术的就一个都没看见。”

李扶摇笑了笑,“或许我就是下一个,不管能不能登上山去,总要去看一看,况且我还答应过一个姑娘,学了过得去的本事,要让她行走江湖的时候报我的名字,别人就不敢欺负她。”

刘远路由衷说道:“真好。”

李扶摇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千里戒放在这家伙手里,笑着解释道:“这东西只要你也捏碎,别说水妖,就连是千军万马都伤害不了你,只不过需得麻烦你从好远的地方走回家了,等会儿上船之后,去到门尘山途中要是遇见了那头水妖,别急着捏碎,要是被我一剑斩了呢,到时候你再回到这边渡口就没危险了,要把这东西还给我的,要是去的时候没碰到,这东西就只能送给你了,在半道上碰见水妖,你捏碎这东西就行了。再说一遍,等会儿去的时候真不要急着捏碎这东西,一定要看着我被那水妖吞了之后才捏,这东西很值钱,很贵重,再说了,还是那姑娘送我的。”

刘远路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保命符,他莫名其妙的有些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说的话是真的。

可下一刻,当他们走上渡船,李扶摇解下背后被布条缠着的断刀,拿出那把已经断了一把的柴刀的时候,刘远路就实在有些懵了。

咋,现如今的江湖剑客出门不带剑了?

——

有个一身绿色衣衫的少女穿过大余来到梁溪,这位出身不凡的少女从延陵走到延陵边境用了差不多两月,可穿过大余却只用了数日。

来到梁溪之后,少女的速度一点不慢,直接往那座道观而去,期间在路途上遇到的大江大河都是一掠而过,丝毫不做停留。

只有偶尔午夜时分,这位少女才会在某颗大树上坐着看看月亮,神情平静。

梁溪十年一次的道会要在近日召开,赶往那处道观的修士便越发不少,作为和延陵学宫在儒教门下一样地位的梁溪道观,也是在梁溪王朝矗立了六千年,期间各种人杰辈出,除去从道观走出的三位圣人以外,其余强大的修士更是数不胜数,春秋登楼境界的修士更是走出不知道多少,现如今山河之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几乎的第一人,便是道观之中的道种叶笙歌。

之所以还没能坐实年轻一代第一人的说法,便是山河之中尚未流传出这位道种踏足太清境的消息,若是一旦传出,自然便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人,其实现如今其余的几位天才人物,也只存在理论上有可能可以和这道种争上一争,绝不可能力压这位道种登顶!

因此这场道会,各路修士的想法便是想看看那位闭关数年的年轻道种是不是已经破开青丝境踏足太清境了。

这也是梁溪道会这些年来,第一次众人的主要目的是放在一个年轻弟子身上的。

在以往,绝无有之。

青槐踏足梁溪地界之后,耳中关于那位道种的传闻便不知道多了多少,众人对那位道种的事情似乎很感兴趣,这边的修士都在传言那位道种出身不凡,是那位境界只差一步便可成圣的观主子嗣,虽说不知真假,可有些修士便已经在认为此事假不了,理由倒也是简单,也只有观主这般境界高深的修士的血脉生出的子嗣资质才会高到这般地步,要不然何以问鼎年轻一代第一人?

青槐完全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位同样是出身不凡的妖土少女,在出身上从不认为她会输给某一个人,即便这个人是叶笙歌。

甚至于这些天赶路的时候,青槐也没有如何去想叶笙歌,反倒想的是那位已经踏上独自前往剑山路途的李扶摇。

有些时候,发现自己身边没有那个家伙的时候,青槐才会觉得有些无趣和失落,毕竟也没人能在她出言嘲讽的时候还笑着点头的。

在妖土的时候倒是有大把人想听。

可她不想说。

这世上的笨蛋很多,可能够提根木棍就去找一位朝暮境剑士麻烦的,可就只有李扶摇一个人。

所以她不嘲讽他嘲讽谁啊!

青槐第一次有些想念李扶摇的好了,那小子别的不说,但脾气是真的不错,而且肯为了朋友豁出命去,哪怕胆子不大,有些畏首畏尾的,但青槐不知道怎么的,偏偏觉得他很有可能登上那座剑山,过不了好些年就会成为顶有名的剑士。

虽然这些想法没什么根据,可她就是觉得很有可能嘛!

这个少女坐在大树树枝上平静道:“李扶摇,你登上那座剑山了?要是登不上去,以后别说是我青槐在这山河里唯一的朋友!”

——

登上渡船,行至绿水湖面上,李扶摇忽然低声喃喃道:“像极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六章绿水湖底的小王八

虽说手上握得有李扶摇拿出的千里戒,但当刘远路真的撑船来到绿水湖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这片风平浪静的绿水湖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只不过一想起这湖水下的某只水妖,刘远路的双手双腿便不由得有些发抖。

反观李扶摇,这个带着一把断刀的少年,上船之后便静坐在船头,竭力把气机全部收在灵府之中,不显露出半分,他倒是不知道那只所谓的水妖是何种境界,只不过只要不是已经踏入第四境的青丝境之中,其余境界大抵李扶摇都可以和他打上一场,输赢暂且不论,至少不会一个照面便被对方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船行一刻钟,虽说仍未得见那座门尘山脚的影子,只不过些路程走过,不见那只水妖,刘远路的神态也放松了许多。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主动说道:“李公子,这只水妖莫不是见无人可吃,已经离去寻找下一处风水宝地了?”

李扶摇神情不变,有些可惜的说道:“我倒是宁愿它出来,不然等会儿这千里戒就真要送给你了。”

刘远路哑口无言,心想着你这五十两银票说给就给,不见有什么心疼的,可偏偏这么一枚小戒指念叨了这么半天了。

李扶摇摸着身旁的这把断刀,想着一路而来的出剑次数,当时在茱萸镇遇见红衣女鬼出过一剑,只不过当时自己才入第一境没多久,对上那红衣女鬼其实自己远远不是对手,几招下来就要支撑不住,要不是青槐早就守在不远处,只怕自己这趟山河之旅就要结束,然后离开茱萸镇来到少梁城,对敌谢应的父亲谢无奕,却也谈不上出剑,这种江湖武夫任他武功再高,遇上修士,哪怕是第一境,也基本没有还手之力,再说了,这位谢无奕的武学修为远远谈不上是已经走到了极致,遇上李扶摇自然便没有还手之力,离开少梁城之后便是罗桑河的一战了,在那条河畔李扶摇几乎就要跨过一步来到剑士第二境宁神,可最后仍旧还差一步,生生止步在门前。在延陵北境酒肆,李扶摇生出让拿梁树磨刀的心思,可那家伙尚未出手就被那老儒生直接给抹杀了,愿望落空之后,李扶摇现如今只想着借这只水妖让自己境界再跨一步。

剑士第一境和第二境,实际上还是差的挺多,现如今他要登上那座剑山,想必路途之中不会太顺利,境界高些总归有利些。

等到船行过一半,行至湖水最深处,刘远路撑船的速度明显便快了许多,他倒是不知道这湖里到底是那里有水妖,但总归是明白这水深处便是越危险。

更何况,他越走便越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种恐惧基于最开始的那些传闻。

李扶摇则是始终坐在船头,看着湖面,平静不语。

可船继续缓行也好,湖面始终平静如镜面,无半点有水妖潜伏的样子。

在湖底最深处,有一座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府邸,静静的矗立在水底,府邸周围到处有些白骨,残缺不全,应当就是之前那些被水妖所吃的剑客船夫了。

有一对夫妇行走在一条明显是故意开辟出来的小道上,神情平静,男人是那日载李扶摇的船夫,而妇人便则是在船尾熬煮鱼汤的妇人。

走在这条小路上,妇人笑着说道:“这头小王八,前些年做的孽多了去了,不见你来管管,现在倒好了,眼见那小王八不敢出来招惹那家伙,你非要将它推出来送死?”

汉子平静答道:“做了恶事,自然便会有报应,只不过那小子想着破境,我正好把这小王八送与他做磨刀石,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老先生也不会多在意我们这有心之举,只不过倒是能够记挂一番的,与这个小子结下一份善缘是好事,只不过却是不能主动显露出这事是我们做的,实在是有些操蛋。”

汉子说起操蛋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有些抽搐。

妇人咯咯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来到那座石头洞府前,停下脚步,妇人啧啧道:“这小王八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

汉子皱眉道:“比我过得还好,可就一点都不能忍了。”

妇人对于自家男人的恼怒,只是笑着点头,并没有拆台。

汉子吐出一口浊气,站在这洞府之前,开口说道:“本座驾临,还不滚出来?”

这个一向以船夫形象出现在大河河面上的汉子,此时此刻还真有些不怒而威的威严,张口之后更是好像变了一人一般。

实际上他在这周围江河之中的妖修本来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不是一心潜修,周围这些妖修只怕早被他赶出去了,只不过他早些年尚未化形之时便在一处渡口常听一个读书人读书,听了些圣贤道理,之后开悟之后便常有恻隐之心,野兽凶性似乎早已经不存,只不过现在想起来,在这读书人金贵稀少的大余,当年他能数年都在渡口处听到读书人读书,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话音落下不久,那处石头洞府之中便果真爬出一只王八,不过和之前妇人嘴里的小王八完全搭不上边,这只王八体型巨大,几乎堪比一头山林巨熊,龟壳上尽是些绿藻,而嘴里则是生满了利齿。

它一双大眼瞪着汉子,低声说道:“河君降临,未能远迎,还请见谅。”

口吐人言。

依着这汉子修为境界,足以说得上这河君的称谓。

汉子平静道:“本座可不喜欢有人这么看着我,你最好别这样。”

巨龟闻言转过头去,果然不敢再看着这位附近几条江河之中的实打实第一人。

汉子也不多废话,只是问道:“今日上面有人过湖,为何不出手?”

巨龟恭敬答道:“其中一人已经是剑士,一身气机虽说微弱,可怎么说也已经是踏足那条修行大路上的人,现如今要去剑山,说不定便是那座山上的人,这半甲子都不曾见过剑山下来过剑士,但谁也说不清楚那些剑士的脾气,因此小的不敢招惹。”

汉子冷笑道:“这你可便错了,那小子是剑士不假,但绝不是那座剑山上的人,你尽管出手,吃得他的血肉之后,境界至少攀升半境,如何,到时候你离化形便只有一步之遥,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巨龟诧异道:“为何河君大人要告知此事?”

巨龟显得很是谨慎。

汉子懒得再编瞎话诓骗这只修行了差不多一甲子都尚未化形的巨龟,只是扭过头,看向那妇人。

妇人会意,轻声笑道:“你不出手,我们两人今晚就吃龟肉,六十年的小王八,炖汤应该味道还是不错的。”

巨龟毛骨悚然,连忙求饶道:“河君之命,小的自然遵从,不敢违抗。”

汉子转头哦了一声,冷笑道:“还不快滚?”

巨龟打了个激灵,巨大身躯上游,很快便不见踪影,等到这只巨龟消失在两人视线里之后,汉子才无奈道:“若不是要留给那小子做磨刀石,像这样的蠢王八,我一拳就把这家伙彻底打穿。”

妇人瞥了他一眼,笑道:“若不是有那个小子,你只怕死都不会来这湖里看看它。”

汉子皱着眉头,不说话。

有些事情,他忽然觉得做的有些多了,不太好。

……

……

湖面上的李扶摇乘船已经走过了大约一半多的距离,要不了多久便真的能够达到那座门尘山了,撑船的刘远路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畏惧,整个人的神色都彻底放松,想着等会回去之后便能去见那姑娘,整个人都有些兴奋。

而李扶摇则是觉着自己要送出去一枚千里戒,有些心疼。

可片刻之后,湖面忽然动荡不堪。

整条渡船左摇右晃。

李扶摇站起身来,手中断刀紧握。

湖中,有一只巨龟破水而出,带起无数浪花。

巨龟张着血盆大口。

口中利齿清晰可见。

刘远路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李扶摇站在船头,一剑挥出。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七章无剑杀此龟

刘远路敢打赌,估计大部分人看见了这只体型如此巨大的绿王八,特别是当这只王八还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的时候,只怕当即就要被吓尿裤子,可他刘远路没有,他虽然双腿发抖,但也绝对没有被吓尿裤子。

只不过当他看到站在船头的那个少年在那只巨龟破水而出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去闪躲,反倒是拿起手中的断刀一刀挥出的时候,刘远路便实在是有些目瞪口呆了,可就这般也就算了,一刀挥出之后的少年并不停下,反倒是脚尖在船头一点,整个人随即拔高数丈,一脚踢向那只巨龟的脑袋,随后一刀狠狠劈下,只不过那只巨龟见势不对,很快便将整个脑袋都缩进了龟壳里,断刀与那巨龟满是绿藻的龟壳相撞,直接便将这柄断刀再崩开了一个口子。

李扶摇也因为这一阵巨力不得不往后倒飞出去,只不过在空中辗转的李扶摇很快便止住颓势,身形飘落在船尾,看着那个现如今趴在湖面上的巨龟,李扶摇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把断刀,无言而笑。

刘远路就在他身旁,壮着胆子问道:“李大侠,真能应付?”

李扶摇揉了揉发麻的手腕,随口说道:“死不了。”

刘远路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李扶摇身形直接掠过船尾,这位带着一把断刀要去剑山的少年,掠出去之时,竟然让刘远路觉得这少年比以往那些剑客还要像剑客。

李扶摇踏水而过,一掠再掠,来到那巨龟身前之后,不由分说便是一刀劈出,他境界不高,远远未到剑士第三境剑气境,一身气机还是气机,并未转化成为剑气,因此这一刀劈出之后,也说不上如何剑气肆掠,只是呼呼风声响起,实在是有些气势。

只不过潇洒惬意都说不上。

巨龟仰仗自己坚硬无比的龟壳,每每看着躲不过一刀了便将脑袋都缩进龟壳里,反而趁着李扶摇不注意时便整个龟身都压过来,这般打法虽说无赖,但却是那巨龟最保守的打法,其实若不是之前被那汉子逼着出来,它并未生出半点要挑衅李扶摇的心思,在他看来,这天底下的剑士,无论境界高低,都不好招惹,更何况自己也尚未化形,哪里敢去招惹什么,再说了,离绿水湖不远便是这山河之中剑士的老巢,谁敢掉以轻心,就算是仰仗着一身修为能够推平那座剑山,可能灭杀那位剑仙?

这座已经多少年没出过绝世剑士的剑山谈不上还有什么底蕴,可只要有一个朝青秋在世,便依然能够立于山河,不会被任何人断了传承。

一人扛起一脉,实在是这座山河过往许多年来闻所未闻的事情,只不过现如今却真实存在着。

李扶摇的断刀在龟壳上总算是砍出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白色痕迹之后,那只巨龟便不再像之前那般了,它往后退了好几步,想了想,竟然就想钻入湖底,可才往下下潜不到半丈,便感觉撞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不能再下潜半分。

有人在这绿水湖中布了禁制?!

湖底某处,一直待着没走的夫妇看着眼前的这幅光景,汉子始终不言不语,而妇人则是没来由的噗呲笑出了声,“你把它拖出来送死也就算了,还不给它跑的机会,哪有这么做的?”

汉子瞥了一眼周围的白骨,轻笑道:“做了这么多孽,哪里还有半点能够幸存的可能。”

妇人打趣笑道:“这可是死在你这位河君大人的手上。”

汉子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下定主意说道:“等明日我便去将附近的水妖山精都整治一番,若是之前做过恶的,我便将其一一打杀了,没有的也要警告一番,老先生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要想他看得起咱们,绝不是看咱们为他做过了些什么,而是看自己本身所做之事到底是否无愧于心。”

妇人笑道:“你当家,你说啥就是啥。”

汉子柔声道:“大道终究和你相比,要差了许多的。”

妇人啧啧道:“白棋,我可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些话。”

汉子扯了扯嘴角,嘿嘿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湖面上的李扶摇一刀再度劈砍在那只巨龟背后的龟壳上,冒起些火星。

再无退路的巨龟实在是不得不搏命,这一次并未后退,整个巨大的脑袋往身侧一甩,结结实实撞在李扶摇的小腹上,后者瞬间脸色煞白,踉跄着往后退去。

到底还是踏上了那条修行大路的妖修,虽然还未化形,但真要搏命的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手中的断刀已经破碎不堪,几乎下一次再出刀就要彻底报废,李扶摇退回到船头,站立之后,微微调顺了灵府之中紊乱的气机,然后再看向那只龟甲上已经出现了好些条白色裂痕的巨龟,神情微凛。

两人厮杀这么久之后,那只巨龟则是终于开口说话,“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但不杀了你,我实在是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李扶摇摊开手,笑着说道:“来试试?”

然后两人不知道第多少次相撞。

这一次,李扶摇把灵府里所有气机尽数从经脉之中喷涌而出,全部都附于刀身上,一时间那把断刀上白芒暴涨。

摄人心魄。

巨龟不管不顾,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咬向李扶摇。

在船尾的刘远路已经做好捏碎手里千里戒的准备,可片刻之后,这个撑船的船夫便惊骇的发现,李扶摇的那只持刀的手急速收回,连带着那把断刀一起伸进了巨龟的口中。

断刀和那巨龟的利齿相遇,片刻之后便直接崩开,破碎的刀身一块块尽数激射到巨龟口中。

李扶摇则是一拳打在这巨龟利齿上。

硬生生锤碎不知道多少颗牙齿。

片刻之后,李扶摇便感觉已经枯竭的灵府之中又涌出了数量不少的气机,而经脉似乎也扩宽了许多,甚至之前被巨龟所撞的小腹疼痛都消减不少。

李扶摇蓦然抬头。

这一刻,这位小剑士总算是从第一境走到了第二境。

正意到宁神,李扶摇走的路算不上短,至少比起来那些真正的天才还有些差距。

不过现如今对于李扶摇来说,足矣。

船尾的刘远路不知道李扶摇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这位带刀的剑客在刀都蹦碎了之后,立马便好像来了精气神,开始扑到那只巨龟龟背上开始一拳一拳的砸下去。

而且很快那只巨龟的龟壳便被这个少年砸得破碎不堪,龟壳里的血肉横飞。

这一幕,让刘远路目瞪口呆。

巨龟生机被李扶摇活活一拳一拳砸的消逝,然后并不沉入湖底,反倒是飘浮在湖面上,李扶摇跳上船头,拔出手背上的龟壳,伸出手,笑道:“千里戒还我。”

刘远路哭笑不得,但还是没敢把那枚戒指占为己有,小心的从怀里摸出那枚戒指,放在李扶摇手上。

李扶摇眼见船上有绳索,将那只巨龟尸体套住之后,绳索的另一头交给刘远路,“这尸体送你,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

然后这个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的少年看了看对岸,笑着对刘远路说道:“后会有期。”

他在船头一蹬,便直接跳到了对岸。

站在岸边,李扶摇笑着摆手。

没了刀,上山寻剑去便是。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八章此山十年无人来

巨龟被人间接困在湖面,让它最后生出退意之时都未能逃出生天,从而死在了李扶摇手上,然后李扶摇借此来到了剑士第二境,这一桩事情在湖底那个汉子来看,算是功德圆满,因此当巨龟死了之后便不再停留,径直返回自己之前的那条大河里,至于那只巨龟尸体,虽说有些作用,但既然李扶摇说了要送给那个船夫,汉子也不会生出半点要抢夺的心思,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若是没有意外,按着他的打算,这几日便要游历这方圆千里的江河,一个个的把他的态度传下去,免得出什么岔子。

而就在这条修为在方圆千里的江河里可称得上第一人的鱼妖离开此地过后,门尘山顶的一间破庙里就这样走出三个人。

破庙是一座极破的庙,但谁都应该知道,剑山脚下,是不太可能有佛教的建筑的,因此这虽然是间破庙,但实际上里面并未有半分关于佛教的东西。

至于那三人,也不可能是三个和尚。

第一位走出的男人身着青衣,腰间一柄无鞘长剑,剑身微青,好似春日的野草,实际上这柄长剑便名野草,而腰悬一柄野草的男人面容普通,走出破庙之后,看着云雾遮挡下的门尘山脚,平静不语。

第二位走出破庙的是一位英气十足的女子,一身灰色衣衫,头发随意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支木簪子固定住,腰间同样是一柄长剑,只不过这却是一柄带鞘的雪白长剑,女子神色冷淡,明知山下有人,却是依然并不低头看去,只是目视前方,甚至还微微抬头。

最后走出破庙的那位男子,穿了一身普通至极的灰布衣裳,可容貌生的不错,当得上英俊潇洒四个字,在他腰间则是一柄黑色剑鞘包裹下的短剑,走出破庙之后,这位最后走出破庙的男子笑着问着身侧两人,“多少年不曾有人登山了?”

那面容普通的青衣男子轻声道:“恰好十年,十年不曾有人登山了,只不过若是洗师兄当年给那头王八递上一剑,想来这十年间有没有人能够登得上山顶不好说,但至少还是得有不少人登山的。”

青衣男子说话客气,可那位一身灰色衣衫的女子剑士便没有那么委婉,她冷声道:“洗初南,你当年一念之仁,导致我剑山十年未得新弟子上山,你不觉得羞愧?”

洗初南沉默片刻,温和说道:“谢陆,我就算是觉得羞愧,可也不会和你比剑的。”

竟然是简简单单一句话,洗初南便猜透了谢陆的想法,那青衣男子在远处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洗师兄果然不愧是当年大余的状元郎,才智实在是过人啊,师弟佩服的很。”

一向是出剑多过说话的谢陆话不多说,转过头之后便是腰间长剑出鞘,这柄名为小雪的长剑瞬间剑气暴涨,破庙门前剑意十足,小雪剑尖遥指那青衣男子,谢陆咬牙切齿,“柳依白,你当真以为你的那柄野草在山上排名胜过我小雪一筹?”

本来是挑衅至极的言语,若是换做其他人来对柳依白说出,柳依白自然是二话不说拔剑便砍,可眼前这女子,不仅是自己的小师妹,还是已经朝夕相处百年之久的老友,哪里是说打便打了,看着那柄在山上剑谱排名只差野草一筹的小雪遥指着自己,柳依白求饶道:“谢女侠,你天下第一,你是这世上仅有的女子剑仙,哪里用得着对我出剑的。”

谢陆撤去剑气,小雪归鞘,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柳依白皱着眉头,他不是怕和自己这个一心都放在剑道上的师妹打,只是两人本来境界修为就相差不大,他虽说是略胜一筹,可要是想胜过她,怎么都要在一千招之后了,打个一天一夜,小师妹倒是越打越兴奋,可他柳依白受不了,关键打完这一场之后,小师妹便会不依不饶的打上第二场,第三场,乃至于总有一天把你胜过才行。因此柳依白常常念叨的三怕,第一怕就是怕和谢陆比剑。

至于故意让剑一说,山河中的剑士向来都不屑为之。

至于三人之中的洗初南,这个一辈子都是个温吞性子的老好人,当年不知道为什么高中状元之后,却不留在大余做官,反倒是来到了这座剑山练剑,只不过练剑便练剑,每当谢陆说起比剑一事,却是没有答应过一次的,从未有人能够让他那柄短剑藏鱼以比剑为缘由出鞘的,只不过柳依白却是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兄,剑道修为打得极为扎实,当年在剑气境便停留了十年之久,为得便是研究透彻剑气两字,之后破境便好似水到渠成,五十年间,青丝、太清、朝暮这三个境界皆是很平静的便迈过了,并未觉得如何困难,柳依白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跨过朝暮,到了春秋境。

如果真到了这个境界,实际上洗初南便已经是这山河当中有数的高手了,依着剑士强悍无双的战力,光论修为,春秋境甚至能和三教修士的登楼境一较高下。

至于同境之争,更是毫无疑问的无敌之姿。

只不过三教修士层出不穷的法器,倒是让剑士有些忌惮。

不管如何,剑士身前方丈之间,倒是从未有修士敢靠近的。

洗初南望向山下,笑着说道:“十年未有剑士登山,却也不是我的意思,当年朝剑仙在剑山上讲解剑道的时候,便有些气愤于剑山现状,登山之人倒是不少,可走得上这座剑山的却一点都不多,于是朝剑仙在离开此地的时候便在门尘山留下了一道剑气,实际上有没有那只小王八,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能走过那座门尘山。”

柳依白蹙眉问道:“朝剑仙留下一道的剑气在门尘山,那世间还有谁能够从门尘山走过来,来到剑山脚下?”

洗初南苦笑不语。

谢陆一如既往的冷声道:“朝青秋凭什么干涉我剑山之事?”

洗初南转过头,破天荒的凝重开口说道:“谢陆,山上祖师和朝剑仙说话都要慎重,你这般出言不逊,实在是有些不应当。”

谢陆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山下剑士,若是真为剑山着想,为何不留在山上为剑士一脉传道解惑。”

洗初南摇摇头,“朝剑仙可不欠咱们。”

山河之中世人都知道这座剑山是剑士一脉最后的传承之地,六千年前的那场大仗,让剑士一脉的所有剑仙都战死沙场,之后各处剑派都是成就凋零之局面,到现如今便只剩下剑山这最后一处的传承之地,可世人不知道的是,这座剑山虽说还是传承之地,但登山的剑士其实留在山上的不多,山上剑士为后来人传道解惑,下山剑士为世间斩不平事,朝青秋作为这座山河里唯一的一位剑仙,不管是坐镇剑山还是游历山河都无人可以指责,谢陆这样说也只不过源于当年剑山的一件旧事,让这位立志要成为这六千年来第二位剑仙,也是第一位女子剑仙的谢陆对朝青秋的观感并不是很好。

洗初南最后平静说道:“拭目以待吧,要是那少年走得过门尘山,来得到这座破庙前,倒也算是这十年中第一个能够有登山资格的人了,只不过山上那条剑阶只怕比朝剑仙那道剑气只强不弱,走不走得到山顶,现如今都还不太好说。”

谢陆自顾自的转身返回到破庙中,不再多说什么。

柳依白则是按住腰间长剑野草的剑柄,笑嘻嘻开口说道:“洗师兄,要是这少年真登上山了,能不能让他拜入我门下,我这柄野草送他也无妨。”

洗初南笑问道:“你不怕谢陆?”

柳依白大惊失色,“怎么,小师妹也看上那少年了?”

洗初南歪着脑袋想了想,许久才学某人的语气开口说道:“我谢陆,这辈子不仅要成为剑仙,还要成为这世间一等一的剑道名师。”

柳依白嘴角抽搐,神情古怪,片刻之后直接转身返回破庙,一句话都不说。

洗初南也不再去看山下光景,登不登得山,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不过打心底来看,他很希望这个少年能一步一步走上剑山,毕竟这座山上许久未见新人了。

而现如今那个连一柄剑都没有的少年,在门尘山的石阶上,遇见了一袭白衣。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五十九章一缕剑气在山上

对于李扶摇来说,登上剑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最想做的一件事情,虽然陈嵊将登上剑山这件事说的那般轻描淡写,但其实对于李扶摇来说,也未必那么确定。

从门尘山脚开始登山,因为云雾始终笼罩着山道的缘故,其实李扶摇看不到多远,因此当他走过一段路程之后,蓦然抬头看到眼前不远处的那袭白衣的时候,便显得有些愕然。

尤其是当那人腰间悬着一柄古朴至极的长剑的时候,李扶摇便更觉得那袭白衣不简单,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位背对着他的那袭白衣,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他微微闭眼,似乎在眼前便出现了那袭白衣出剑斩江河,一剑斩星辰,更是一剑斩下过一头身形在数百丈的巨大妖物的头颅,而那袭白衣却一直神情淡然,好似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举手便可做的小事,本来就不用情绪波动,看到了这些场景的李扶摇有些什么特别感受,却说不出来,但总是觉得有些欣喜,发自内心的开心。

最后那袭白衣向他看来,神情平淡。

李扶摇蓦然而惊,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那袭白衣已经转过头来正看着他。

李扶摇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看到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很像秋天的落叶那般孤寂,又很像春天的朝日,那般让人觉得生机勃勃,这两种感觉本来便不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李扶摇不知道为什么,便是这般觉得的,一点做不得假。

看着这位一袭白衣的男人腰间有剑,李扶摇心想这位八成便是剑山上的前辈,自然便不敢怠慢,男人开口相问之后,李扶摇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看到了前辈一剑斩江河,一剑斩星辰,最后更是一剑将一头身形高大的巨大妖物直接斩下了头颅。”

白衣男人平静问道:“那你信了?”

李扶摇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就算是前辈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也觉得前辈是有能力做出这些事的。”

白衣男人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往下走过两步,来到和李扶摇同一阶的石阶上,轻声开口,“前面两件事我没有做过,但最后一件事的确做过,那只大妖还是人形的时候便已经已经与一般的登楼境巅峰修士相差不远,化为原形的时候便已经算是一只脚踏足沧海境了,我斩杀他的缘由倒也简单,只不过是之前他曾残害过一位春秋境的剑士,于是我便斩杀一只半步沧海的大妖以作惩戒,杀了他之后,有一位真正踏足沧海的妖土巨头想着与我讲道理,我哪里有什么道理和他讲,只不过再递一剑而已,只不过最后只斩下他一臂便算了,毕竟他从未做过什么不讲道理的事情。”

一番话,这个白衣男人说的轻描淡写。

李扶摇却是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他不确定的问道:“朝剑仙?!”

这动辄便是斩杀大妖的举动,不是那位天底下的头号剑士,还能是谁?

朝青秋站在他身旁,平静笑道:“算不上他,只不过一缕剑气而已,等你上了山顶,我这缕剑气便要消散了。”

李扶摇咽下一口口水,在他开始练剑以来,朝青秋的名字便如同一座大山摆在眼前,这位山河之中唯一的一位剑仙,既是无数剑士钦佩的对象,也是许多剑士立志要达到的目标,李扶摇虽然也只是个第二境的小剑士,可面对朝青秋,心情也无法平静。

两人并行登山,只不过自从朝青秋站在他身旁开始,李扶摇便觉得每走一步便好似被人刺了无数剑一般,几步过后已经是满头大汗,朝青秋也不催促,只是说道:“走一步便好似我在剑气境时刺你一千剑,死不了,就是有些疼。”

李扶摇苦笑着问道:“前辈这便是登山的第一道关隘?”

以为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很快朝青秋便摇了摇头,“只不过是我十年前兴起留下的一道剑气,真正的考验在身后的那座剑山石梯。你莫要觉得有什么撑不住的,我这道剑气也并非是对谁都显露,既然你看见了,便是你的机缘,登上这座山,便相当于被我刺上百万剑,你觉得当世之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这般福分?”

李扶摇抬头看了看云雾遮挡下,仍旧是看不清楚还有多远才可以走到山顶的山道,心里有些难受,这位剑仙所说的刺上百万剑,难不成便真有一千阶石阶要走?

李扶摇一脸苦意,朝青秋神情平静。

朝青秋开口说道:“你在上山之前学过剑,虽说才第二境,但总归是有些好处的,你把气机散到全身经脉之中,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李扶摇点点头,照做,可片刻之后便直接腿一软,险些跌倒在这石阶上,原来这把气机散于经脉之中之后,被那些剑气刺中经脉时,疼痛感竟然是之前的数倍。

李扶摇诧异看向朝青秋。

朝青秋平静笑道:“磨难这种事,总是所受的越大,收获便越多,今日你只要走上这座门尘山顶,不管能不能登山那座剑山,剑士第三境剑气境,已经算是一定能够跨过了,只不过时间长短不好说,得靠你自己。”

片刻之后,朝青秋又问道:“你怀中有颗妖丹,品阶不低,为何不用?”

李扶摇顿了顿,笑道:“一个朋友送我的,舍不得。”

原以为这少年会说出什么剑士前行便要脚踏实地,不借助外物的话来的朝青秋听到这个说法,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有些高兴,在这剑士一脉已经如此凋零的局面下,有个有意思的小家伙出现在这里,挺好的。

朝青秋陪着李扶摇走过好些步石阶,有些感叹说道:“三教之中,那些不要脸的老家伙整日想的是看我剑士一脉如何凋零,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那绿水湖里的小王八是他们故意为之,只是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够从绿水湖过来罢了。这些不大不小的图谋,我不在意,我要债的时候,没有一位登楼境的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出上一剑。”

李扶摇被无数剑气所困扰,但朝青秋的话还是一句一句传入了他的耳中,这让李扶摇有些失神,心想着您这一样一位剑仙,为什么感觉行事一点没有高人风范,反倒是很像那种市井之中的帮派老大,行事直接干脆?

朝青秋犹豫了一下,摆摆手说道:“或许是我这缕剑气有问题?”

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心中所想,朝青秋的这缕剑气开口解释,只不过这个解释让李扶摇真的有些哭笑不得。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章一缕剑气下山去

(为人间的第二个舵主,方寸晴加更,这也是老朋友了,跟着长亭从第一本书过来的,废话不说太多,总之有你们很好。)

登山不易。

这座尚且还算不上剑山分属的门尘山因为有朝青秋的一缕剑气而显得十分难行,李扶摇走过二十余步之后,再往前踏上这么一步,便听见关节嘎嘎作响,好似随时都要散架了一般,经脉之中到处倒是游曳的剑气,那位剑仙刻意压制境界,只让这缕剑气显露出剑气境的威势,但毕竟是剑仙的手段,李扶摇这么一个剑士第二境的小剑士,实在是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朝青秋站在他身旁,跟着李扶摇一步一步往山顶走,起先还说几句话,后来看着这少年实在是已经筋疲力尽,便不愿说话分他心神,只是自顾自按着腰间的长剑剑柄,若有所思。

走到差不多百步之后,浑身湿透的李扶摇双脚打颤,实在是再往前走也不太行了,朝青秋总算是出声道:“原本以为你至少要走出五百余步,看来是我太乐观了,算了,已经到了极限了,再往上走便要伤了根基,坐下来歇会儿?”

李扶摇也不矫情,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擦着额头的汗珠,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眼前这人虽然不是那位动辄便要提剑斩杀大妖的剑仙,但实际上就算是一缕剑气,不说其他的,只怕只手随意一剑便足以李扶摇直接去提前见剑山的历代祖师。

一袭白衣的朝青秋站在李扶摇身旁,笑着问道:“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李扶摇张口,“李扶摇。”

朝青秋貌似很满意的点点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扶摇,你这名字取得极好,光凭这名字来看,以后你便有机会跻身成为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剑士,李扶摇,你这名字,倒和我朝青秋的名字不相上下了。”

李扶摇嘴角抽搐,虽说这是朝青秋的一缕剑气,但他总感觉这缕剑气和那位剑仙的性子应当是相差很大了。

朝青秋站在李扶摇身前,自顾自的说道:“朝青秋十岁提剑,十岁那年便入剑气境,二十岁入朝暮,之后三十年无寸进,再花二十年入春秋,然后整整一百年无寸进,不说是破境之举,就算是在同境之中的微微前行一步都没有,一百七十岁的朝青秋站在北海断崖前,你猜他做了些什么事?”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前辈一剑便掀起海水万丈,然后整座山河都知道这世间又出了一位剑仙?”

朝青秋哈哈大笑,他有些古怪的看着这个登山只能百余步的少年,没好气的说道:“你真当他有这么天才?”

李扶摇嘿嘿笑道:“他不就是前辈你嘛。”

朝青秋皱着眉头,没有理会这个说法,只是继续说道:“当年朝青秋在北海断崖,纵身便跳进了北海中,你可以理解为这家伙在多次破境无果之后,便想着要寻死了,只不过这家伙落下北海之后,正好被一条巨鱼一口吞下,朝青秋不管不顾的在这条巨鱼体内待了三天,随后一剑破开巨鱼的肠肚而出,之后十年,他从春秋到了登楼,之后临门一脚的剑仙境界,则是去了一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反正不管如何,你也需知道他的剑道之途也并非是一帆风顺,虽说比起这世间绝大部分剑士都要顺当,至少还是有些坎坷。”

李扶摇哭笑不得,“前辈这是在提点我,让我不要灰心?”

朝青秋点头,“孺子可教也。”

李扶摇苦笑道:“可这些话从前辈嘴里说出来之后,对谁都是个打击。”

或许只有朝青秋本人才不知道,这在两百年之内便成就一个剑仙到底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朝青秋叹了口气,忽然蹲下来,轻声道:“李扶摇,我不是朝青秋。”

李扶摇眨了眨眼睛,担忧问道:“前辈有心事?”

朝青秋解下腰间这柄同样是剑气所化成的长剑随意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李扶摇身侧,轻声笑道:“朝青秋是山河之中唯一一位剑仙,天底下所有剑士都钦佩他,三教修士全部都敬畏他,可我不是他,我只是一缕剑气,你走上这座门尘山的山顶之后,我便要消失在山河之中了,兴许他还能让另外一缕剑气存世,可那不是我了,我在这山上待了十年,实在是有些烦闷了,你是第一个上山的人,只不过也会是我最后一个见过的人了。”

李扶摇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朝青秋站起身来,随意开口道:“就算是要消散了,我也得活得精彩些,这样,现如今开始,我便不叫朝青秋了,改名叫做个什么好呢,对,就叫朝风尘好了,朝青秋最喜欢念叨的一句诗便是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决意改名的这缕剑气很快便又惆怅起来,“再如何改名,你走上山顶之后,我还是要消散了。”

李扶摇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提议道:“要不我在这山道修养半日,你下山去看看,能走多远走多远!”

改名朝风尘的剑气眼里闪烁着亮光,嘿嘿笑道:“对,我下山去看看,不过你在这儿带上半日不行,最少一日,我要走远一些,去看看朝青秋都没看过的地方。”

李扶摇思索片刻,点头应下,“那就一日,一日之内我不登山。”

朝风尘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一身白衣,感激道:“李扶摇,谢谢你,我念你的好。”

李扶摇笑着招手,不知道朝青秋的脾气到底是如何,但他对这个朝风尘,却是一点都不讨厌。

朝风尘小跑着去捡回了那柄剑,朝着李扶摇招了招手,然后很快便小跑着下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李扶摇的视线里。

看不见他之后,山道上再无剑气刺骨,松了一口气的李扶摇盘腿坐下,开始内视灵府,将那些体内的剑气尽数镇压。

——

门尘山顶的那间破庙,在那缕剑气下山之后,洗初南走出破庙,看向山道,发现那个少年现如今不仅不登山,反倒是盘坐在那山道上,不曾有过什么动作,正有些疑惑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陆便走出破庙,冷声道:“朝青秋的那缕剑气消散了,那小家伙走上门尘山是定局了,若是之后他能走上山,我的弟子,你不能抢。”

说完这句话,谢陆自顾自便转身返回破庙,不管洗初南作何反应。

一身青衣的柳依白出现在破庙外,眼神幽怨的看着洗初南。

洗初南无奈笑道:“我没办法啊。”

——

而朝风尘走下门尘山之后,看见那条绿水湖在前,也不见渡船,便自顾自抽出腰间长剑,一剑挥出。

湖水被他从当中撕裂,中间露出陆地,两边则是数丈高的水花。

这位不过只有剑气境的男人心情极好的从这中间走过,他仰头看着左右,笑着点头。

他从未觉得世间这般好看过。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一章剑山脚下的破庙

走上门尘山顶其实并不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世间任何一位剑士第二境的剑士,被朝青秋以剑气境的剑气刺上百万剑都应该是一件极为难受的事情,更何况在这位剑仙预想中,登山之人,并不应该是宁神境,反倒应该是个普通人才是。

可谁都没有想到,那位剑仙留下的那缕剑气,在这座门尘山待了十年之后竟然生出些别的心思,不想就那么消散在山顶,于是在李扶摇尚未走上山顶之前,那缕自己取名叫做朝风尘的剑气竟然便就这么潇洒下山,去见识大好山河了。

李扶摇果真是在山道上等了一日,怕那缕剑气没有看够世间风景,他特意选择在黄昏时刻才启程,而且这次登山也走的不快,为得便是给朝风尘留下足够多的时间,让他能够好好看看那些没见过的风景。

等到走上门尘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去,李扶摇跟着越发狭窄的山道往前走去,山顶风景同山间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现如今的春末时节本来便还有些凉意,每日早晚更是如此,走上山顶便觉得更甚,甚至觉得有些刺骨,李扶摇神情平静,只是想着这门尘山既然能有一缕朝青秋的剑气,之后再有些其他古怪实在也算不上古怪。

走出一片幽静林子之后,前路便再无什么东西遮挡,映入眼帘的不是其他东西,则是一片空地,空地最前方是一片高大的绝壁,而绝壁前,则是一间破庙。

破庙前有三个人。

李扶摇停下脚步,没有急着继续前行,只是抬头从那片绝壁望去,发现这哪里是一片绝壁,分明是一柄巨剑的剑身,而那柄高大数百丈的巨剑,便是剑山了?

将那柄雪白长剑小雪抱在怀中的女子剑士谢陆看了一眼李扶摇,平淡道:“洗初南,我现在不认为他能登上剑山了。”

一旁的柳依白按住那柄无鞘长剑野草嘿嘿笑道:“小师妹你要是觉得这小子没那份资质,没事,留给师兄,万一他登上去了呢,师兄就勉为其难的吃点亏,怎么样?”

洗初南笑而不语,这是剑山十年来第一个走到山底下的剑士,不说他们三人,或许就连山上仅存的几个老家伙都动了心思,到时候抢徒弟,只怕也轮不到他们三个,毕竟就在这座剑山最上头,他们的师父,那位剑道修为已经堪称世间第二的老人尚未坐化,而他早在好些年前便念叨着要收一个关门弟子了。

只不过这家伙的资质,想来以自己师父的眼界,也不一定能够看得上。

谢陆没没那份闲心和柳依白多说,只是抱着小雪跳到破庙旁的大青石身上,冷声道:“他要是真登得上山去,仍旧是我的弟子,这没什么好说的。”

柳依白嘴角抽搐,对于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师妹,他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可即便是如此,他也还没适应。

这小师妹不讲道理的时候,确实比讲道理的时候多得多了。

破庙前的三人神情各有不同,心里想的便更是不同,可尽管是看见了那少年,却没有哪一个是张口让那少年过来的。

而李扶摇站在远处看着那座形似巨剑的剑山,也是心神摇曳,久久不愿意迈步。

柳依白捂着脑袋,幸灾乐祸的说道:“小师妹,你这未来的弟子,估计登山的时候被朝青秋的那些剑气伤着了,其他地方都还好,可现在来看,估计是伤着脑子了。”

谢陆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柳依白的时候,剑意十足。

最后还是洗初南看不下去了,他走出两步,可瞬间便来到了李扶摇身前,看着自己眼前这个还在微微抬头看着剑山的小家伙,笑着问道:“看什么呢?”

李扶摇下意识的答道:“就是那座山啊。”

“可那座山有什么好看的呢?”洗初南始终是笑着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低声喃喃道:“可我就是为了这座山来的啊。”

洗初南点点头,表示知晓,只不过仍旧是温声问道:“是为了这座山来的,还是为了登上这座山来的?”

本来这就不算是个困难的问题,可洗初南问出口之后,李扶摇皱眉竟然想了许久,洗初南也不催促,就等着这个这十年来唯一一个走到剑山脚下的少年开口。

李扶摇的眼睛渐渐清明,他笑着说道:“我是来学剑的,不是为这座山。”

洗初南有些诧异,但随即便很开怀的笑了起来,以至于他那身灰布衣裳都好像在随风飘荡,很多年前,每逢有人登山的时候,洗初南都会来问上这些话,可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满意的,也并非是这些问题有固定答案,只是那些登山的家伙回答问题的时候大多是主要考虑的是他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真正想法,所以他听过这些答案之后,便一个都不满意,然后在之后登山的时候,那些家伙自然而然便走不到山顶。

山路难行也易行,只看如何走罢了。

洗初南看着这个能从朝青秋的剑气下走出来的少年,笑着说道:“山顶处有一处洗剑池,登上山顶之后便可谁都不去见,先选一柄好剑在手便是,只不过洗剑池的剑性子都不一样,若是对方不愿意让你握在手里,还是不要强求的好,当然若是有数柄剑都愿意的话,你可得好好挑一挑,当年朝剑仙上山之后,所选的那柄古道便是洗剑池内可排进前三的名剑,现如今在朝剑仙手中之后,自然已经是当世第一名剑了,只不过你要选的话,也得把眼睛擦亮些。”

洗初南揉了揉脑袋,自嘲笑道:“瞧我,说得有些多了,你能不能登上剑山还两说,等你登上剑山之后一切都好说。”

李扶摇认认真真把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记下,正想着说些什么,便又听到洗初南问道:“你如今的境界是剑士第二境,应当是练过剑了,谁教你的剑?”

李扶摇没有半点隐瞒,张口便将陈嵊在白鱼镇的事情说了出来,只不过这之间却一点都没有提青槐的名字,毕竟按着青槐的说法,实在是这座山上的人对妖土似乎没那么友好。

洗初南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让李扶摇明早清晨登山,至于为何不是今晚,理由好像很简单,便是他们三人要睡觉,要是李扶摇在登山途中发生些什么意外,谁也不会理会他。

李扶摇没有非要今晚登山,只是也没有跟着洗初南来到那座破庙,洗初南只是告诉他,等天亮之后来破庙一趟便可。

说完之后,洗初南不作多的停留,转身返回破庙。

离破庙还有好几步的时候,看着坐在破庙旁青石上的谢陆,洗初南揉了揉脑袋。

柳依白神情古怪的看着这个平日里一直以温和性子示人的大师兄。

洗初南皱着眉头说道:“柳师弟,一切都别问,等这少年登上剑山再说,尤其是谢陆,别让她接近那少年。”

柳依白苦笑道:“洗师兄,你他娘的能不能传音入密?”

洗初南蓦然一惊,果然破庙旁青石上的谢陆已经抱剑前掠。

片刻之后,破庙空地前突兀升起一道凌厉十足的剑气。

洗初南一反常态,低声喃喃道:“不行,我得避避风头。”

只不过后知后觉的洗初南还没有走进破庙,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极寒的嗓音。

“洗师兄?!”

柳依白抱着脑袋,一边奔向破庙一边懊恼说道:“完了,洗师兄,我先走了。”

剑山上都知道这位朝暮境界的剑士有三怕,这最后一怕便是怕他的那小师妹喊一声师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二章你好,我是朝风尘

李扶摇登山之前先是下了一场春雨,可那场春雨似乎是知道之后有个年轻人会登山,因此在辰时过后便停下了雨势,等到李扶摇依言来到破庙前的时候,春雨已停,只是破庙旁的那块大青石旁的一颗梧桐树树叶上还残留着有些雨滴,只不过被这场春雨冲刷过的梧桐树,显得明显要比之前明亮许多。

李扶摇来到破庙出,不见之前那位面容普通,腰间悬得有一柄短剑的中年男人,反倒是一个一个怀抱着雪白长剑的女子剑士走出了破庙。

李扶摇见过她,这便是昨夜在洗初南离开之后来到他身前问了些话的那位女子剑士,只是昨晚的短暂见面便让李扶摇觉得她有些不好打交道,现如今看样子她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想来在登山之前自己也只能见到她了。

李扶摇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前辈,女子微微点头以示知晓,然后走过两步,自顾自开口说道:“本来我打算收你做徒弟的,当然,前提是你要能登上那座剑山,不过你既然已经是陈嵊的徒弟了,那我也没办法了,可你知不知道你错过我这个师父会是一件让你懊恼一辈子的事情?”

李扶摇张了张口,想着说些什么,可很快便发现现如今这局面下,自己无论说些什么好像都不是太妥当,于是李扶摇很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谢陆看着这个已经有些迷糊的少年,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陈嵊的身份?”

李扶摇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他知道那个在白鱼河取剑的男人是剑山剑士不假,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剑山惹了什么祸端而被逐下剑山的,虽然看样子不太像,可陈嵊那个样子,好像又什么都有可能。

谢陆没有闲心和这个少年多绕圈子,走出几步,示意李扶摇跟在身后之后,便揭开了谜底,“山上有个老家伙,这辈子收了四个徒弟,虽然整天念叨着要收第五个,但实际上也没见他收了第五个了,于是他便只有四个徒弟,四个人都被安排到剑山脚下充当苦力,什么是苦力,大约就是像我这样,给你这种立志学剑的小家伙说些废话。只不过现在为啥只有三人,你总该知道吧?”

李扶摇不是那种不开窍的蠢人,他很快便明白了,“陈嵊就是那第四人,他下山去了。”

谢陆环抱着小雪,神情平淡,但偶尔露出的丝缕剑气便足以说明这个女子剑士剑道修为应当是极为不凡,甚至这种气势,在李扶摇来看,已经很陈嵊差不到哪里去。山河之中从未说过这女子便不能习剑,甚至于六千年前那些战死的剑仙之中便有一位是女子剑仙。

那位剑仙,在战死之前,曾斩杀过多达两头大妖,俱是沧海境巅峰的妖土巨头。

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些什么,谢陆很平静的开口道:“那位战死的女子剑仙,便姓谢,很不巧,便是我的先祖,至于我为什么姓谢,大约无人愿意先祖的姓氏断绝,因此谢氏一族,无论嫁人还是娶妻,子嗣都只能姓谢,甚至还有人对谢氏寄予厚望,想再看谢氏出一位剑仙,只不过男女都不重要。”

说到这里之后,谢陆很快便翻了个白眼,自嘲道:“说偏了。”

李扶摇乖巧的走在这个性情古怪的女子剑士身后,不敢多言。

谢陆自嘲一笑,“不知道是因为陈嵊不愿意之后生的孩子姓谢,还是说他早就厌倦了他在剑山的生活,想去游历山河,总之他是在大婚之夜下山了,这些年再未回来过。”

李扶摇悄悄扯了扯嘴角,只是想着陈嵊那个不正经的样子居然都差点成婚了,只不过要是他真的很眼前这古怪女子剑士成亲的话,现如今她不得让自己喊一声师娘?

李扶摇神色古怪,只不过好在在他身前的那女子并未转身,因此看不见他现如今的神情。

走到一片石壁前,女子环抱的长剑小雪出鞘,一剑将这处石壁彻底击穿,露出一条只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巷道。

谢陆指了指这条巷道,平静说道:“从此道进便可登山。”

李扶摇拱手作谢,正想着踏进去,便被谢陆一把抓住衣领,她盯着李扶摇,平淡开口道:“山道难行,更是凶险,为何这么些年剑山无新人,便是这条山道实在难行,剑士一脉凋零,除去山河之中其他零散野修剑士,正统便只剩下这剑山一处,剑山挑选传人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严格,因此登上这座剑山的剑士绝对不多,就算是你被陈嵊收为弟子,踏入了剑士第二境,但也并非是说绝对能够登上剑山的,其余人登山便登山,死在山道上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你,我还是给你一次机会,你将小雪带上山去,若是中途坚持不下了,便将此剑丢下山崖,我自然救你一次,只不过也只有一次,一次过后,你也再无资格登山。”

说完之后,谢陆便不由分说的将怀中所抱的雪白长剑塞给李扶摇,然后便退到了一旁。

李扶摇犹豫开口,“前辈……”

谢陆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叫你拿着便拿着,啰啰嗦嗦的。”

见到谢陆这个样子,李扶摇识趣抱紧了那柄小雪,钻进了巷道当中。

而谢陆则是极为不客气的坐在巷道旁,并不准备返回那座破庙。

破庙那边,柳依白看着一身衣衫褴褛的大师兄洗初南,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哈哈大笑。

洗初南叹了口气,谁叫他明明知道了陈嵊的消息反倒是不说呢,一晚上被小师妹整整递了几百剑,就算是他差一步就要跨进春秋境,也拦不下这几百剑啊。

只不过对于那位在他们这四人之中天资最高,却是性子最为放荡的二师弟,洗初南纵有千万句话要想说,也架不住陈嵊不想听啊。

沉默片刻,洗初南站在破庙前的空地上,对着远处开口说道:“谢陆,剑山上的规矩,坏不得!”

虽未见人,可那边遥遥传来声响,“洗师兄!”

柳依白毛骨悚然,这是师妹两日之间第二次叫师兄,这可是以往十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他苦着脸,看着不远处的大师兄,“洗师兄,师弟来盯着怎么样?”

洗初南无奈摇头,但最后还是返回到了破庙里,他比谁都清楚,要是惹怒了小师妹,比坏了剑山的规矩还要严重。

——

朝阳升起,有位忙着警告方圆千里水妖的汉子正在奔走,这位打定主意要做一位善人的汉子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竭力不让其他人为恶,可本该马不停蹄的他今日却在某处断崖边停下脚步,在他身前,正有一位腰间悬剑的白袍男子看着前面的那条大江,不言不语,只是感觉到这汉子来到身后之后,这男子便转过身,看向这位在方圆千里修为实打实的第一人,笑着主动开口道:“你好,我叫朝风尘。”

感受着那白袍男子的一身凌厉剑意,看着他腰间的那柄剑,本该是最怕剑士的汉子破天荒的开口说道:“白棋。”

白袍男子哦了一声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消散,也没有半点要消散的样子,但仍旧很开心的说道:“你好,我是朝风尘。”

对呀,我不是朝青秋。

有一句话,他不是对汉子说的,而是对这座山河,对那座北方妖土,对极西佛土,对天底下的一切说的。

你好,我是朝风尘。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三章一个谢字,两个少年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李扶摇现如今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登山这件事上,那条巷道实际不曾走过几步便已经豁然开朗,再一步踏出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道路旁是一些李扶摇没有看见过的树木,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生的极为高大笔直,整个树干便好似一柄柄利剑的剑身一般,没有半点倾斜,全是笔直的立在山道两旁,随着山道看向远处,也不见尽头,远处的云雾遮挡,看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显得极为出尘。

李扶摇抬脚往前,顺着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往前走出。

之前登门尘山的时候,因为有朝青秋的那缕剑气,让李扶摇每往前走一步便好似被人刺上了千百剑,那种痛苦让人觉得极为难受,在山下那几人的嘴里,说起登上这座剑山还要困难许多,理所当然的被李扶摇认为登上这座山所受的苦难会多得多,可现如今这山道上却无半点异样,往上走去,也不见有多难。

李扶摇将那柄谢陆的佩剑小雪抱在胸前,想着要是到了危急关头怎么都要把小命保住,为了登上剑山付出些代价无所谓,可要是那代价是性命,李扶摇是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前方的山道一如既往,可越往前走,李扶摇却是在两旁的树林当中看见些不常见的东西,有些体型巨大的飞鸟在林中盘旋,偶尔看向李扶摇的时候目露凶光,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导致那些飞鸟并未飞出树林袭击李扶摇,

李扶摇的眉头微皱,往前走的速度慢了一些,但始终在缓缓登山,他死死抱住怀中的小雪,一只手甚至已经搭在剑柄上,他并不是准备第一时间将这柄剑扔下山崖,以此好让谢陆察觉山上的情况,反倒是随时准备出剑应敌,只不过这种姿势,便实在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再走出几步,山道用青石铺就的小径变成了另外的漆黑石块,和青石相接的部分,显得很是突兀,李扶摇在这漆黑石块前站立许久,才总算是踏了上去。

“开始了?”

踏上这漆黑石块之后,几乎是马上,李扶摇眼前便一黑,等再重见光明的时候,眼前景象便已经不是山道,眼前是数座矗立在云海上的高峰,最近的两座,分别站着一男一女。

白袍男子腰间悬剑,一头如墨般的黑发随意的垂在后肩,而另外的那座高峰上的女子则是一身红衣,同样悬剑,女子面容艳丽,只不过神情极为冷淡,转头之时,李扶摇与其对视一眼,便只在这女子眼里看到了无数星辰,无数春秋,其余东西,半点未见。

看着李扶摇站在这边断崖旁,那白袍男子平静笑道:“谢沉,这小家伙胸前抱着的可是小雪,不用说,总归该和你谢氏一族有些关系,那今日这一剑,我来出?”

名为谢沉的红衣女子仰起头,“陆长偃,你若是手痒了想出剑便出,何必找这些理由埋汰我谢沉?”

陆长偃呵呵一笑,话不多说,转头看过来,看着李扶摇,平淡开口说道:“以往登山之人,都须受我或者谢沉一剑,你也不例外,只不过我出剑之时,你亦可出剑相抗,只不过是不是凶险更大,也怪不得我。”

李扶摇开口问道:“这一剑接不下是不是便登不了山了?”

陆长偃神情平静,轻声道:“小家伙,这六千年来,没有哪一个登山的是接下来这一剑的,就连现如今那个修为还算不错的朝青秋,当年在我这一剑下,不也一样的大口吐血?”

李扶摇皱着眉头,就连朝青秋当年登山的时候都没有能接下这白袍男人一剑,那自己能接下?

李扶摇不再去多想,只是拱手道:“前辈请。”

陆长偃一点都不客气,说话间便是一道剑光照亮天际,随即便是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出现在这断崖旁,李扶摇的身边充斥着无数剑意,好似狂风暴雨一般,狠狠的拍打着李扶摇的身躯。

那位境界不知的陆长偃一剑,实在是比李扶摇所见过任何剑士出剑都要凌厉。

随着剑气不断侵扰着自己的身躯,李扶摇的肌肤已经被割开,身上出现了很多血口,凌厉的剑气将皮肤割开之后却并不是便消散,反倒是停留在那些伤口上,因此便显得更是疼痛。

强烈的疼痛刺激着李扶摇的神经,让他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随即摔碎在尘土里。

红衣女子谢沉站在高峰上,并不看这边的景象,只是望了一眼陆长偃。

后者笑了笑,“这小家伙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登山的家伙,怎么,我这一剑也并未过于优厚啊。”

谢沉默然以对,这么多年以来,除去谢氏子弟登山时她有些关注以外,其他人登山的时候,无论是她出剑还是陆长偃出剑,向来都是不留余力,不作丝毫徇私。

剑山的规矩虽然管不了他们两位,可他们自己有作为剑士的骄傲,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丢去。

片刻之后,正准备收去剑意的陆长偃忽然哦了一声,有些古怪的转过头去,看向那边断崖,那个少年竟然硬生生迎着陆长偃的剑意将那柄小雪拔出了鞘。

将一柄剑拔出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在陆长偃的剑气下,李扶摇拔出剑的局面便好似一叶扁舟,原本便孤零零的在大海中飘荡,现如今便又激起了海浪,让这叶扁舟显得更加朝不保夕。

明知拔剑可能会让面前那位的剑气更加凌厉,可李扶摇还是拔出了剑,虽然这个过程实在是并不容易。

可他觉得自己该拔出剑来说明点什么,于是自己便真的拔出剑。

不是为了谁,往往显得更没有负担。

可往往与此同时,便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拔出剑之后,李扶摇虽说受到的痛苦更加剧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倒是握住手中的剑,往前递了一剑。

小雪刺入陆长偃的剑意当中。

那个白袍男人站在远处看着这幅场景,哭笑不得。

他在这里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这么一个剑士第二境的小家伙竟然不仅在他面前拔剑,甚至还要递出一剑的,虽然那一剑,剑气在他看来堪称微弱,至于剑意,他甚至都感受不到。

一剑递出,陆长偃很直接的便收回了所有剑意和剑气,他的剑气十分骄傲,只怕等发现有个小家伙挑衅之后,会下意识进行反击,到时候这个小家伙,便真要死在这里了。

只不过才收去剑意,那少年便已经倒地,昏迷不醒。

红衣谢沉站在远处,没有去看李扶摇的惨状,只是朝着陆长偃说道:“效果如何?”

陆长偃点点头,“资质不错,心性也还行,只不过最让我满意的还是这小家伙最后那递出的一剑。”

谢沉冷声道:“既然出过剑了,让他继续登山去,山道难行,你再多耽误些时间,只怕在日落之前他都走不到山顶。”

陆长偃啧啧笑道:“你这还是觉得他和你谢氏有些关系。”

谢沉话不多说,只是腰间一剑出鞘,剑光照耀天际。

陆长偃哈哈大笑,“谢沉,风采依旧啊。”

此时此刻,这位白袍男子,眼神炽热。

只可惜那位当年被誉为一剑气长万里的女子剑仙,片刻便收剑转身,不愿意真正的放手一搏。

陆长偃剑意渐无,看向这个红衣女子笑道:“谢沉,你说真有人能够一剑气长九万里?”

谢沉平静说道:“反正不是你。”

世间传言,剑仙一剑,气长万里,而能够达到九万里的剑仙,便足以一剑劈开天幕,剑气所及,无人能敌。

——

等到某人再度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场景早已经不是那几座高峰,也没有白袍男人和红衣女子,有的只是面前这条通向山顶的黑石小道。

若不是身上的疼痛感依然存在,李扶摇甚至不敢确定这之前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爬起身之后,李扶摇拿起身侧的小雪,将其继续怀抱在胸前,然后对着某处郑重的行过一礼,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从种种消息都可以确定,现如今这座剑山的登山者只有他一个,因此李扶摇压根没想过能在山道上碰见另外一个登山的人,可走出几步之后,却真的在山道旁看见了一个正在津津有味吃着一只鸡腿的少年。

好死不死,那少年腰间还悬着剑。

见识了之后的莫名一剑,李扶摇此时此刻的心里已经不像之前上山那般轻松,对着这个吃着鸡腿的少年,他下意识的握住了小雪的剑柄。

那吃着鸡腿的少年原本正靠着一颗笔直的大树,可等看见李扶摇之后,瞪大眼睛,一副好像是见了鬼的神情,“登山来的?”

面对这少年的疑问,李扶摇点了点头。

后者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可置信的说道:“你杀了那只绿水湖里的绿王八,然后登上了门尘山,最重要的是你居然还走到了山顶,朝青秋那缕剑气都没把你拦下?”

李扶摇听着这少年的言语,想着他说的这些话然后很快便确定他并不是一位登山者,反倒是看样子,就是这山上的人,甚至从这少年表现出来的样子,他应当不是这登山的考验之一。于是李扶摇三言两语简述了一番自己为什么能够登上门尘山这件事,当然,重点还是那位朝剑仙的一缕剑气。

少年听完之后,捂住脑袋,忍不住一阵狂喜,最后竟然在山道上打滚,笑声整整持续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

李扶摇面色古怪。

最后那少年站起身来,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笑着说道:“我在十年前就想下山去了,可有这位剑仙的剑气在门尘山上,不说我,就连山上的师叔伯们,下山都难,这缕剑气实在是古怪,登山的走到门尘山山顶他便消散,可要是有人下山,便要看他心情,开心便让过去,不开心,便拦着你,我这十年尝试了百余次,挨了不知道多少剑,都没能从这剑山上走到绿水湖畔,多亏了你,等我收拾收拾便下山去,山河壮丽,我吴山河怎么能不去看看?”

名字普通的少年扬了扬手,将那只鸡腿随手扔下山崖,然后擦了擦油腻的手,努力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然后他故作老气横秋的拍了拍李扶摇的肩膀,笑着安慰道:“等你登上剑山之后,你就知晓为何谁都不愿意在山上待着了。”

李扶摇沉默应对。

兴许是许久没有见过山上有同龄人出现了,也或许是因为吴山河终于有了下山的机会,因此这个少年显得很高兴。

李扶摇站在山道上站了很久,听这个少年吐沫横飞的说了不少山上的事情,最后总算是问道:“此处离山顶还有多远?”

本来意味着很问题并不算多难,可在李扶摇问出之后,吴山河身子便僵在了此处,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他笑了笑,准备说些什么,可马上又发现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实际上也都不能解答这个疑问,于是便很郁闷的说道:“我又没登过山,我怎么知道。”

“你没登过山?”显然这件事让李扶摇都很惊讶。

吴山河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李扶摇,“小子,当你的爹娘都在山上的时候,你就和我一样,也不用这么努力去想着上山这件事。”

这个世间的确有许多事显得那么的不公允,特别是当你拼死拼活的想要登上这座山的时候却发现居然某人从出生开始便待在这座山上,于是李扶摇登山走到这里,第一次有些生气。

因为他想到了之前在洛阳城的遭遇,想到了他花了这么多时间从白鱼镇走到这里的经历,最后所有东西都化成一种情绪。

生气。

只不过吴山河很快便安慰道:“至少你上山之前让谢师叔都对你刮目相看了,不然你哪里能抱着这柄小雪上山?”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长剑,默然无语。

吴山河扯了扯嘴角,没好气的说道:“知足吧,谢师叔那脾气,虽然没上过山,可谁没被她削过,能让你拿着小雪上山,不知道是有多给你面子。”

听着这少年说的这番话,李扶摇竟然无言以对。

最后,吴山河笑眯眯的看着李扶摇,“赶快登山去吧,等你真的走上剑山了,就是我的小师弟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看见真正的剑山,也就有机会去见识下那些老家伙的风采了。”

李扶摇不说话,转身继续登山。

吴山河在下方不远处大声喊道:“嘿,小子,你叫啥名字?”

李扶摇没有转头,但声音远远传来,“李扶摇。”

吴山河走过几步,自顾自念叨,“吴山河,李扶摇,嘿,咱们的名字不相上下啊。只不过你才第二境,比我差,所有还是我更胜一筹啊,之后我就是你师兄,你岂不是再差我一点,嘿,不用说,李扶摇,你以后就差我好些了!”

念叨完这些东西,这个少年就想着要下山去看看,可才走过几步,有一道威严的声音便从山顶传下,“吴山河,私闯登山路,你给老夫滚到剑冢去!”

吴山河顿时便面露苦色,他低声抗议道:“老祖宗,不带这样的吧?”

“你是想在去剑冢之前,让老夫先赏你一剑?”那道声音平淡至极。

吴山河立马来了精神,咧咧嘴,笑道:“老祖宗,哪能麻烦您老人家出剑呢,我这就去。这就去还不行么。”

——

就在李扶摇登山之后的第三个时辰,谢陆总算是从那条巷道旁回到了破庙前,见是柳依白守在门前,她便懒得多费口舌,跳到那块大青石上自顾自坐下,然后想着摸摸腰间的小雪,可手才伸过去便已经落了空,于是谢陆意兴阑珊。

柳依白靠过去,小声说道:“洗师兄在庙里替你遮挡山上老怪物的探查呢,不然你以为你这借剑一事不会被发现?”

谢陆微蹙着眉头,但很快便舒展开,她缓缓说道:“他欠我的。”

柳依白见自家师妹的兴致不低,便多说了几句,“其实师妹,要是我能下山去,肯定把陈嵊给你逮回来。”

谢陆神色平淡,轻声道:“他愿意在外面游历谁拦得住,只不过他若不去妖土斩杀一尊大妖,就算回来了,我也要和他比一次剑。”

柳依白咧咧嘴,自己这个二师兄,惹上了谢陆,这辈子怕是不得安宁嘞!

这要去妖土斩杀一尊大妖,怎么也得登楼境才敢尝试,真说要有把握,至少也得剑仙才行啊。

如果柳依白没有记错的话,现如今自己的那位二师兄,还不足百岁,不足百岁的剑仙,全天下没谁能找出来的。

柳依白第一次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那位二师兄,当然,顺带着连才上山的那少年一起可怜上了。

这对师徒可是遇上了谢陆啊。

这座剑山上最难惹的剑士哪里是什么老祖宗,就是自己这个小师妹!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四章妖怪上山,道种下山

有个喜欢穿绿色衣裙的少女,总算是在梁溪那座道会开始前来到的那座道教名山沉斜山脚的一家小镇子里,少女赶在小镇的客栈客满之前,要了一间视野足够好的房间,只不过就在住下的当天晚上就碰见了两不讲道理的道教修士,那一男一女知道这间房间的客人是个喜欢穿青衣的少女的时候,便起了心思,要让这少女将房间让出来,只不过碍于山上还有梁溪道观,也不敢做的太过分,只是“好言相劝”要和这少女换一个房间,实际上这两位修士所订的房间便算是客栈里条件最差的一档,不仅连窗户都没有,更不要说能看到山上风景。

其实这种请求便相当过分了。

那个从延陵来到梁溪的少女脾气一直都不太好,再见识了这两家伙之后,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一脚便将其中一位修士踢飞出客栈,而另外一位女子,少女更是不拿正眼看她,她便吓得脸色发白,然后灰溜溜的跑了出去。

少女没有当回事,可第二天一大早那两个境界还在第一境参同的修士便又拉来了一帮人,说是要讨个说法,可等青槐从房间走出来过后,看着那一帮多达二十多个修士,可没有一个是越过参同走到青丝的,便实际上连出手都没有兴趣,只不过那些人不依不饶,青槐便直接将这些人一个个全部都丢出了客栈,这一下对方总算是知道踢到铁板了,再不敢前来挑衅,实际上对于一位青丝境的修士,他们虽说有些惊惧,但完全达不到说是如此惧怕,只是想着这少女的年纪和身后的势力而已,要知道,能够在这个年纪便能够踏入青丝境的,不说一般道观,就连沉斜山想必都要供着,那位道种被称为天纵奇才,不过也是青丝境而已,就算是所传境界不实,其实也相差不大,这种天资,除去极少数是野修之外,其余哪一个不被自家长辈捧在手心里,要是这等资质的少女在外被欺负了,说不定隔天便有什么老怪物来到你家门前给你讲讲道理,梁溪这边的修士可不比那边延陵,没谁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这些牛鼻子老道,不喜欢讲道理,反倒是杀起人来,得心应手。

经过这样一闹腾,除去客栈里的惊起了不小的波澜,就连整座小镇都算是知道了这家客栈里是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少女,梁溪道会在即,没人愿意在山上那间道观的眼皮子再弄出些什么东西来,因此就算是有些奇怪,大抵也没人再去探探门路,这倒让青槐这些时日过的极为清闲。

只不过离这场道会的时间越近,出现在这座小镇里的修士便越来越多,大多在山河之中有些名头的便都被梁溪道观的道士迎上了山,剩下待在小镇里的修士们自然便算作并非来头那么大的一批人,因此前些日子在小镇里闹出动静青衣少女便自然而然的被认为出身并未有那么尊贵,一些人的心思自然便又生出了些,只不过对此,青槐全然不理,她整日深居浅出,只等那场道会开始。

实际上自从来到这沉斜山开始,她忽然便觉得没了之前那般的执念了,甚至说是挑战道种那件事,她也不那么上心了。

这位在妖土中一直被视为明月的少女,开始觉得这趟路程走得好没意思,只是想赶快打了叶笙歌,然后便返回妖土,以后有机会,兴许再来一趟山河,只不过到那个时候绝对不是为了再去证明她要比谁强,只是想看看那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好好学剑。

梁溪那场道会开始之前,青槐在这山脚的客栈遇见了一个熟人,风尘仆仆的剑士陈嵊,这个不知道去过何处的中年男人赶到梁溪之后,并未急着上山,只是在小镇落脚,恰好便是选的这一家客栈,见到青槐之后,陈嵊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的李扶摇,“我那傻徒弟还是走到了剑山了?”

青槐神情平淡,“只到了边境,谁知道这家伙能不能走到剑山脚下。”

陈嵊哈哈大笑,毫不在意,“不打紧,那里离剑山不远,这家伙肯定能够走到剑山脚下去,只不过能不能登山其实两说啊,除去山道上的两缕剑仙残魂,听说朝青秋在剑山前的那座门尘山上竟然也留下了一缕剑气,这家伙难不成打定心思要让剑山之后无新人?”

青槐对剑山上的事情不太清楚,只是平静说道:“登不上剑山便登不上了,谁都没有说剑士不上那座剑山就是没出息。”

陈嵊有些无言以对,片刻之后这位剑士也是低声喃喃道:“剑山上是没啥好呆的,可这六千年都是这般过来的,这山说不登便不登了?”

青槐默然无语。

陈嵊叹了口气,洒脱道:“登不上便登不上,我陈嵊的弟子,难不成上不了那座剑山便成不了剑仙?”

青槐这次有些懊恼的摇头,这家伙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陈嵊转换话题说道:“小妖精,你这上山是要找那个道种一决生死?”

青槐讥笑道:“你当我傻呀,在这座沉斜山,其他的不说,那位只差一步便可踏入沧海的观主会眼睁睁看着我把叶笙歌打死在这山上?到时候她没死,我会先死。”

陈嵊哑口无言,这小妖精对于利害关系其实看得比他更清楚些。

“其实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她,说实话,她的赢面要大一些的,要是她真的从青丝境跨入太清境了,我什么都不说,转头就下山。”

陈嵊笑了笑,“到时候我替你开路。”

青槐转过头看着这个游历山河的剑士,狐疑的问道:“你该不会是有意来梁溪的吧?”

陈嵊一本正经,平静道:“哪能啊,这十年一次的道会,我自然也想看看,顺便看看能不能让这山上的牛鼻子老道吃一吃瘪,先前朝青秋在剑山上的一剑好歹是让人知道我剑士还有人,但这位剑仙脾气古怪,想来砸场子这件事,不太愿意亲自动手,我这种后辈,没办法,就得做点这些小事。好让山河修士都知道,我剑士一脉尚未断绝,尚且风流!”

青槐很想问问陈嵊,为何砸人家场子就叫做风流了,只不过看着这家伙这样子,她下意识的觉得要给某人个面子,就没有说出口。

最后的最后,青槐只是看着山上,低声道:“不管妖土里其他人怎么想,反正我知道,要是我死在这里了,我爹肯定要来的。”

陈嵊则是感叹道:“有个好爹啊。”

——

山下小镇人不在少数,可实际上有资格登上这座沉斜山的,还不足十分之一。梁溪道观作为道教在山河之中的代表,不但执道门牛耳,而且那位观主更是被认为是除去十二位圣人的第一人,境界高深,道法精妙,只差一步便可踏足沧海境,这数百年来,由这位观主坐镇的梁溪,从未发生过什么大乱,实际上就连什么小的波动也会很快便被镇压下去,实际上和延陵那边书院学堂林立的局面不太相同,梁溪这边的道教修士几乎都是处于梁溪道观领导之下,偶有野修,但绝对不多,因此这般便更显得这座道观的地位尊崇,那位观主更是被视为圣人不出之下的道门领袖,这十年一次的梁溪道会,虽说那位观主不一定会出场主持,但既然是梁溪道观出面举办,便相当于是整个道教的盛事,自然来往的人不会少。

现如今面临着道会召开,可山上却出现了一件难事。

在沉斜山方寸峰那边,数位身着黄紫道袍的道人凑在一起,在一间竹舍前,神色复杂。山上道士品阶高低以身上所穿道袍来做划分,灰衣为末,黄紫自然便为首,这一下聚集了多达数位有资格穿上黄紫道袍的老道人在竹舍前,便实在是一件大事。

其中,有一位手拿拂尘的老道人至始至终一言不发,显得很极为平静,和其余几个已经焦头烂额的道士比起来显得实在是区别不小。

老道人姓莫,单名一个道字。在沉斜山上已经修道四百余年,境界高深,道法高妙,比山上绝大部分人的境界都要高深,只不过多年以来一直潜心修道,是故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位老道人其实当年差一点便成为了这道观的观主,只不过之后依然穿得上一袭黄紫道袍,便谁都不敢小觑,只不过今日之事,就算是他莫道,也不敢说能够解决。

以往道会,重点都放在最后的道门论道上,皆时来自梁溪的大小各个道教修士都会在方寸峰坐而论道,每人都可下场,能够在场间待到最后的,理所当然便是胜者,以往这一项上,大多是都是沉斜山上的道人取胜,但其实也有例外,比如当年那场道会,有位放浪不羁的年轻道人便一人说了三天三夜,最后连下场与他对论的道人都不曾有,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当年的获胜者,只不过令人费解的事却是,这位获胜的年轻道人放弃了能够进入道观藏有三千道卷的登天楼一观的机会,就这般飘然离去,最近一次被人所见,还是在那极西佛土,据说这位道人要去向佛土圣人问一问来世今生,世人皆知佛门圣人之一的慧稠圣人有一盏可照亮人前世今生的灯笼,那年轻道人自然便是想去见识一番。

只不这一届道会同以往的重点不同,这一次上山来的人大多不是冲着最后的论道来的,反倒是把关注点放在了那位道种身上,按照道会流程,开始之后自然会有一次道门的年轻子弟切磋,这便是道战。

而之前梁溪道观亲自放出消息,说是道种叶笙歌一定会出现在道战上。

因此那场道战便一时之间成了重头戏,毕竟叶笙歌是这梁溪百年难出的天才,更是天生道种,潜力无限,几乎所有山上之人都抱着很乐观的态度,觉得叶笙歌几百年之后一定能成为道教又一位圣人,到时候本身便拥有了六位圣人的道教,再加上一位叶笙歌,别的不说,道教在这山河当中的影响力自然而然便要再上一层楼,依着儒教那现状,到时候道教说不定便能将影响力扩大到直接越过大余来到延陵。

山河之中,佛教一向不争,也争不过,儒道两教为了这山河第一的名头也已经争了大约六千年,若不是圣人不出,其实早便可以分出胜负,可现如今双方之间哪一边再出现一位圣人的话,其实便足以改变局势。

可现如今山上面临的局面则出乎他们的意料,本来这件事的时候是山上几位黄紫道人共同决定的,可当时叶笙歌尚在闭关,并不知晓这件事,可等前些日子叶笙歌出关之后,却对此事并不上心,并且明确表示不会参加道战。

这个决定很快便让山上的道人们觉得十分棘手。

若是别的弟子敢如此做,早被门规惩处了,可叶笙歌是谁,不仅是道种,还是那位观主的亲传弟子,不说到底有没有传言中的那层关系,就光是观主亲传弟子的身份,便足以让其他人束手无策,观主常年闭关,这山上还有谁说的话叶笙歌是必须听的?

找不出来,于是这几位道人便准备和叶笙歌讲讲道理,可从前几日到现在,那位道种便没出过竹舍,不管门外如何吵闹,可那位道种依然不为所动, 这让莫道和其他几位黄紫道人都异常生气,不是没生过破门而入的想法,只是那竹舍被观主亲自留下过禁制,非登楼境不得破,山上的这等老怪物,哪里有时间去理会这等小事,因此才有了现如今这局面。

讲道理,那位道种不听。

若是不讲道理,谁又能给那位道种身后的观主一个交代。

如此境地,实在让人心力俱疲。

山上数位黄紫道人聚集在竹舍前等着叶笙歌出门,可这几位在山上地位尊崇的道人没有谁注意到有个白裙女子早已经下山去了,唯一看到这幅场景的某位小道童正想着禀告自己的师傅,却被那白裙女子转身看过一眼之后,立刻便抱着脑袋蹲下,惶恐说道:“叶师叔,我不敢多嘴的。”

白裙女子容颜生的极美,身材高挑,只是一张脸上并无半点表情,让人生不起半点亲近的想法,实际上这个白裙女子在身上待了十几年,也不见得有一个朋友,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她的性子实在是太过于清冷了,加上绝大多数又是在闭关,自然便成了现如今这局面,白裙女子沿着山道下山,没有再去看这小道童一眼。

山上的风景她看了十几年,看腻了,现在她要下山去看看别处的风景了,什么都可以,不管是佛土还是妖土,亦或者那些蠢剑士聚集的剑山,都可以去。

她就是不愿意再在山上再待了。

她要下山,想来除去自己名义上的师父之外,其余人都不敢当真阻拦,可她要下山就下山啊,不会刻意去选择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候,也不会偷偷的就下山了,不因为其他原因,就只是因为她是叶笙歌。

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叶笙歌。

她不想参加道战便不用参加,不管这会不会导致道观声名,那些想要挑战她的年轻人,想就想吧,可关她什么事。

她何必在意其他人的想法。

她就是想下山,谁也拦不住。

想了又去做了,谁也拦不住。

——

有人下山,有人开始登山。

于是下山的和登山的两人相遇了。

当一身青衣的妖土天才少女在山道上遇见了某位一身白裙的女子的时候,两人好像心有灵犀的都停下了脚步。

两人之前谁也没见过谁,说不上一见如故,但是相见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青槐便觉得这个人就该是叶笙歌,就该是那位道种。

而实际上叶笙歌停下脚步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被青槐挡住了去路。

青槐沉默片刻,说道:“叶笙歌。”

这句话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一句陈述句。

她很确信面前的白衣女子就是叶笙歌。

叶笙歌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青槐身后不远处的陈嵊,其实最主要还是把目光放在了陈嵊腰间的剑上。

陈嵊站在远处,打量着这个道种。

他甚至在这一瞬间,竟然想要试试能不能出剑将这位道种斩了,虽然这种想法过于疯狂,也过于不要脸,但确实他生出了这个想法。

只不过最后陈嵊什么都没有做,不仅仅是因为这座山是道教的脸面,还因为他不愿意去对付一个才踏上修行之路十几年的小辈。

这是他的骄傲,哪怕很愚蠢,但同样骄傲。

叶笙歌把目光移到青槐身上,“你要做什么。”

她甚至没有问青槐的名字,只问了一句用意。

青槐深吸一口气,“我原先准备在道会上挑战你,可现如今既然碰到了,就在这里打一场好了。”

叶笙歌皱着眉头,“为什么?”

青槐只觉着心情十分烦躁,特别是看到叶笙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可接下来叶笙歌的一句话,便更伤人。

她对着青槐说,“麻烦让一让。”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五章山上有人

沉斜山方寸峰那边,小道童眼见着叶师叔独自下山之后,几番天人交战之后还是一路小跑到的竹舍前,对着几位地位尊崇的黄紫道人惊恐喊道:“师叔祖,叶师叔下山了!”

莫道缓缓睁眼,掐指一算,很快脸色便变得有些苍白,在他这个过来人来看,其实道战叶笙歌下不下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毕竟沉斜山作为这执天下道门牛耳者,不去说其他,就这样一件事,虽说让那些远道而来的道教修士心有不满,可在梁溪这边,向来是拳头大过道理,而作为拳头最大的沉斜山,自然道理便在自家手里攥着的,有人不服便打一架,打到他服便是。可叶笙歌若是这么不声不响的便下山去了,若是在山外出了些什么事情,不说别的,光是观主的怒火便无人能够接得下,这位天生道种,算是这沉斜山最大的宝贝,就算是那座登天楼里的三千道卷,也不及她,毕竟这道卷每人观后感受不一,对于境界虽有裨益,但绝对不会能让你原本只能走到春秋境的资质一跃便入沧海,而叶笙歌不一样,这位道种的资质是能够走到沧海的,因此便越发要小心翼翼,毕竟就算是沉斜山在梁溪如何一枝独秀,如何屹立在众多道观之上,可私底下也总会有人不愿意沉斜山在这个位置上再坐下去,因此这位道种下山之后,虽然那些境界高深的修士依然会坐在山头看山下,可山下绝对会有不少人去找她的麻烦,万一叶笙歌阴沟里翻船,沉斜山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这个万一,便是不能承受之重。

莫道脸色阴沉,很快便发声道:“让山上的执事速速下山拦截叶笙歌,叶笙歌手里的法器众多,最好两人一对,不可缠斗,遇见之后即可发出信号,还有,无论如何,不能让叶笙歌受伤。”

说完这些,莫道转身看向另外一位黄紫道人,轻声道:“道兄,你带人安抚山上客人,若是有人想着浑水摸鱼,那便都宰了,不要顾忌什么,我沉斜山不惧任何人!”

虽说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轻。

那黄紫道人点点头,转身离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莫道最后转过身来,望向剩余的几个黄紫道人,平静相问道:“这件事还需让观主出面,不然若是叶笙歌一心下山,谁也不好相拦。那各位谁去请示观主?”

几位黄紫道人面面相觑,观主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说不好便要踏足那个境界,这若是冒冒失失的前去请示,坏了观主的大事,怎么以后在山上都没了容身之所,要是说叶笙歌是沉斜山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圣人的弟子,那观主便是现如今沉斜山的定海神针,是整个道门里最有希望将画像悬于各大道观的道教修士,在一定程度上,其实观主比叶笙歌还要重要好几分。

一个是潜力无限,一个已经只差临门一脚,孰轻孰重,谁都拿捏的清楚。

莫道神情淡然,这位境界高深的山上道人没有多说什么,他是绝对不会亲自去见那位观主的,毕竟当年一事,两人几乎是水火不容。

剩下的几位黄紫道人之中,有个中年道人走出人群,轻声笑道:“山上大事,自然要观主定夺,也罢,我这便去登天楼请示观主。”

莫道看向这个此刻在众多黄紫道人中最年轻的道人,平静道:“便有劳守清师弟了,今日过后,师弟门下弟子可以自由进出无妄峰,至于峰间法器,若是能带走,也任由守清师弟门人带走。”

在山上修道多年的张守清打了个稽首,感慨道:“那便多谢莫师兄了。”

谁都知道莫道自从在当年在关于观主的争夺中败下阵来之后,这些年便鲜有离开那座无妄峰,一直清修,早已经将无妄峰打造成洞天福地,仅次于观主所在的主峰,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弟子想着进去修行几年,只不过莫道没有发话,谁又敢擅闯,现如今他主动将这无妄峰拿出来作为对于张守清的补偿,其实也可以间接说明这请示观主是件多大的事情。

在方寸峰这边的黄紫道人都散去之后,张守清才站到莫道身旁,温声问道:“师兄还放不下当年旧事?”

山上道士鲜有人知晓,其实张守清和这位莫道其实同出一门,当年更是情同手足。

莫道神色复杂,轻声道:“师兄我入了迷障之中,走了二十年未走出,放不下了,也释然不了,一直困惑,长生无望了。”

张守清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这位师兄。

大道之争,实际上真的说不太清楚。

莫道笑着开口,“师弟道心纯洁,其实再过个百年,未必不能比师兄我的成就高,甚至于达到观主的境界也不是没有可能,修道一事,天赋重要,道心自然也重要,叶笙歌天资极佳,可一颗道心却是更让人觉得艳羡,从心一事,师兄实在是做不来啊。”

张守清平静观望山上弄出的动静,并不多说什么,最后只是拱了拱手,笑道:“师弟去登天楼了。”

莫道动了动嘴唇,最后只说了一句保重。

张守清笑着摇头,神情淡然。

——

山道那边,因为叶笙歌一句话便让青槐整个人气势瞬间攀升到顶点,这个妖土的少女无比认真的看着叶笙歌,已经摆出了非要打一架不可的姿态。

叶笙歌却始终不为所动,一身气机仍旧并不外露,整个人也没有如何生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陈嵊,问道:“朝暮境了?”

陈嵊看着这个天生道种,神情平静,最后竟然破天荒开口问道:“要想和我打一架?”

叶笙歌摇摇头,平静道:“我打不过你。”

这位一直被沉斜山寄予厚望的年轻白裙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懊恼,反倒是很坦然,她没有在最后加上一句,以后我会打败你的。

这些话,叶笙歌觉得自己不用说出口,陈嵊想来自己也知道的。

只不过陈嵊并没有开口,更没有出剑,只是看着山上笑着。

依着他朝暮境的感知,早就知道山上有一群人已经开始往这边来了,很显然那些人的目的不是在于他这个剑士,也不在于自己身旁的小妖精,而是在叶笙歌身上。

叶笙歌看着一身气势勃发的青槐,平静道:“你打不过我,我去年便跨入了太清境。”

为了使青槐打消比试的念头,叶笙歌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境界都说了出来,当然,她也不见得会很在意。

青槐神情不变,只是一身气势已经尽数散去,她摇摇头,“没意思。”

是挺没意思的,她从妖土千里迢迢来到梁溪,原本以为至少能和叶笙歌打一架,当然,必须要是同境之争,可谁知道,这所谓的同境之争,已经变成了叶笙歌居高临下来看着她。

虽说她年纪比她小,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比不上就是比不上了。

叶笙歌平淡开口,“要是你在今年踏入太清境,我可以和你打一场。”

青槐扯着嘴角,遇上这样一个比她还要骄傲的人,说实在的,不太舒服。

她讥笑道:“到时候让我的小跟班和你打,你要是打的过他,我再出手也不迟。”

叶笙歌认真问道:“你小跟班是谁?”

青槐指了指陈嵊,说道:“就是他的徒弟,那家伙叫李扶摇,是一个要成为剑仙的男人。”

叶笙歌不言不语,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之后,便要下山了。

青槐这次并不拦着,让开身子之后看着这家伙从她身旁走过,然后很快便说道:“山上那些道士为啥不想让她下山?”

陈嵊笑着说道:“宝贝疙瘩,下山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当然是要供起来。”

青槐笑了笑,忽然说道:“那咱们拦一拦?”

这小妖精是要使坏了。

她说的拦一拦,自然不是说拦已经要下山的叶笙歌,反倒是说要拦下山追她的那些山上道士。

陈嵊没好气的说道:“别说我们,是我!”

青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然后一瞬间,她便看到自己眼前这个朝暮境的剑士瞬间腰间长剑出鞘,剑气大作。

整个山道上,剑意都弥漫开来。

看着从山上掠下的不少道士,陈嵊平静笑道:“谁来接我一剑?”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嵊的剑便已经往前递出。

剑气肆掠整条山道,让山道之上的那些道士又惊又惧。

沉斜山上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种情况,已经是衰落得不能再衰落的剑士一脉竟然还敢出手挑衅沉斜山?

不管这些道士作何想法,反正这个一辈子都放荡不羁的男人,一个人站在山道上,放声大笑,笑声传遍了沉斜山。

我剑山有人。

——

张守清走过方寸峰,来到主峰的登天楼前,看着这座高楼,想着这楼里的三千道卷,以及道门历史里的那些强者,以及那六位道法通天的圣人,并未急着进去,只是在楼前轻声说道:“牛角峰张守清求见观主,有一事相告。”

登天楼前并无人把守,但自从观主进楼修行以来,这座登天楼便再无旁人进去过,实在是观主入楼观书,为得便是走出最后一步,显然便是这沉斜山乃至道门的头等大事,自然无人敢轻视怠慢。

登天楼里并未传来什么声响,只是张守清话音落下之后,那门便开了。

张守清看了一眼那道被无数代道门真人加持过的木门,然后才缓缓走进登天楼。

登天楼里一向布局单调,除去书架之外,实际上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登天楼一共九十九层,张守清不知道观主在第几层,因此也只得一层一层往前走。

一直走到第三十六层,他才在一处书架前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席地而坐,正翻着一本泛黄的道门书卷。

他就这般普普通通坐在地上,便让张守清觉得有些压抑,甚至是道心都有些动摇。

那男人站起身之后,将那卷道门书卷随意放回书架,转头之后露出了一张面容年轻的脸,他看着张守清,笑着问道:“是笙歌要下山?”

就这一瞬间,张守清便觉得如沫春风。

张守清拱手答道:“观主,笙歌这孩子是我沉斜山的未来,如何能说下山便下山,若是遇上歹人,则追悔莫及啊。”

贵为沉斜山梁溪道观观主的男人摆摆手,“既然是寄希望于笙歌,如何能把她困于此山上,天底下的圣人,没有哪一个是光潜修便潜修出来的,下山也好,几番历练,对修为也有好处,至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我自有打算,算不上什么大事。至少若是他们敢在明面上出手,我便会去与他们讲讲道理,讲道理这件事,整个梁溪都不太喜欢,可架不住我还挺喜欢,当年去延陵学宫那边的时候,我可不差多少。”

听到观主说起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张守清露出笑容,当年观主才继任观主之位没多久,威望实在还不足以震慑整座梁溪,于是在某个春日,这位观主便远游至延陵,在京口山上和延陵学宫当代掌教坐而论道,延陵说儒家学术,观主说道法,实际上这场论道便是一场鸡同鸭讲,最后自然是谁也没能说服谁,下山之后,观主一路步行回梁溪,无人拦下,路过大余之后,接连遭逢了几次截杀,观主一反温和性子,大开杀戒,连杀好几位在山河之中颇有盛名的修士,还差点登上了剑山,回到梁溪之后果然便无人再敢轻视这位观主。

再之后更是传闻这位观主曾去过北方妖土,同一位妖土巨头有过相抗却不落下风,虽说有仰仗法器的原因,但实际上能够和沧海境的大妖相抗便很能说明问题。

当圣人不愿意在山河露面的情况下,只差一步便能走进那个境界的观主自然便算是三教第一修士,因此山上无论是谁,都很放心,因为有观主,沉斜山便一直能够执道门牛耳,只不过今日张守清登楼之后,他便有些担心是否自己会耽误了观主修行。因此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忧虑神情。

观主好像是知道张守清在想些什么,平静笑道:“枯坐登天楼数年,并不得寸进,我原本以为读完这三千道卷怎么都能开悟了,可登上了三十六层之后反倒道心越乱,我今日便出楼了,去极西佛土走一遭,山上事物你和莫道两人便担起来,我知道莫道心里不服气,你可转告他,有气不要憋着,若是实在气不过,当着我骂一顿也是无妨的,只不过只要动手,我不会相让的。”

张守清喃喃道:“怎可如此?”

观主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便皱了眉头,竟然破天荒有些怒意的说道:“我沉斜山怎可容一剑士撒野,他若是朝青秋也就算了,可一小小朝暮,真当我山上无人?”

张守清蓦然抬头。

观主一甩衣袖,平静开口道:“守清,你去斩了此人。”

转而观主下楼,低声喃喃道:“山上有人。”

声音不大,但传遍整座沉斜山,这完全是观主的“无意之举”

很快,山上不少远道而来的修士纷纷心有所感,望向这座登天楼,传言这位观主早便闭了死关要去冲击最后一步,因此这些上山来参加道会的修士,其实也说不准全部都是为了来看叶笙歌的,毕竟这位观主才是现如今真正的道门第一人,能不能迈出最后一步,也是一桩道门中人都心心念念的大事,毕竟有这样一位只差半步便可踏足圣人境界的修士在沉斜山上 ,才是沉斜山的立身之本,若是观主跨过最后半步,成为道教这六千年来的第七位圣人,自然应当要像其他圣人一般,不再插手山河诸事,这反而还算是山河里其他道观的幸事,这便意味着头上的这尊大山被旁人移走了,看都要看得远了些。

——

当李扶摇快要走上剑山山顶之前,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怀抱小雪的李扶摇踩上一块青石,站立片刻,准备一鼓作气的走到山顶。

可就在这个时候,山道两旁的的巨鸟突然振翅疾飞,俯冲而下,而目标便是登山的李扶摇,李扶摇脸色难看,但还是很快抽出小雪,严阵以待。

在远处的树林里,有个被罚去剑冢可很快又跑出来的少年看着这幅场景,懊恼的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因为用力过猛,因此很快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扶摇,登山的时候,没人告诉过你必须要在天黑之前登上山顶吗,你他娘的之前是不是还在山道上歇了好些时辰?!”

——

山下破庙前的大青石上,一身灰色衣衫的女剑士谢陆忽然跳下青石,平淡道:“我忘了告诉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必须登上山顶,原来以为并不重要,却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子居然现在都没有登上山顶,他在山道上到底待了多久?”

说到后来,谢陆一脸怒意。

在身旁的柳依白一脸错愕,片刻之后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脸色难看,自己这师妹呀,这是要把陈嵊那家伙的徒弟给坑死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六章一步之遥

那些在登山途中一直没有理会过李扶摇的巨鸟突然袭向这个第二境的小剑士,这虽说有些让人措不及防,但好在李扶摇当时在看见这些巨鸟开始便有所提防,现如今当这些巨鸟真成了登山的考验的时候,其实在最开始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怀中有剑。

名剑小雪,是谢氏的家传之物,甚至有所传言,这柄剑当年还曾是剑仙谢沉的佩剑,只不过李扶摇之前还在山道见过谢沉,便自然没有当真,可即便如此,这柄小雪其实和谢氏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不过李扶摇对于这剑的来历不敢兴趣,他只是觉得自己手里有这样一柄剑,便够了。

于是在那些飞鸟快要掠过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对着离他最近的那一只,递出了一剑。

一剑没有所谓的滚滚剑气,也没有什么足以让旁人惊骇的剑意,只是一剑,甚至都没有刺中那只巨鸟,可李扶摇还是在那只飞鸟后掠之前,第二剑削掉了它一只翅膀。

天色渐暗,眼前已经不再明朗,在远处的树林里,吴山河盯着这个家伙,恼怒道:“你杀什么鸟,赶快爬上山顶去,不然等会儿真要被赶下山了。”

声音不大,自然也不能让李扶摇听见,剑山上对于登山者的要求其实极严,他要是现在冲出去告诉那家伙那些巨鸟都是幻像,不理会便没事的,他会不会被受严惩不好说,但李扶摇是肯定丧失了这登山的资格的。

在这个少年心里,也是极为想要拥有一个小师弟的。

李扶摇不知道这边有少年正咬牙切齿很怕他没在天黑之前登上山顶,只是面对着那些巨鸟,他不知疲倦的一次又一次的出着剑,很快身旁周围便堆积了不少羽毛,而那些巨鸟,也是留下不少血迹。

巨鸟仿佛无穷无尽,李扶摇却精力有限。

当他一剑一剑挥出,并带走了灵府里那些气机之后,很快便脸色发白,握剑的手里也微微颤抖,其实若是他能和那柄名剑小雪心意相通,想来也不会把气机挥霍的这么快,但毕竟剑是借的,自然而然便成了如今这局面,摇摇欲坠的李扶摇忽然转过头看了看地上的那些血迹,忽然一怔。

那些洒落在山道上的血迹,每一道都极其相似。

李扶摇好像懂了些什么。

于是这个少年不再出剑,任由一只飞鸟掠过眼前,锋利的爪子向他袭来,可那些巨鸟掠过不再出剑的李扶摇,便直接穿过,好像连碰都碰不到他。

“原来不出剑,它们便不在,若是一直出剑,便会力竭累死在这里。”

李扶摇皱着眉头,试着往前踏出一步,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于是李扶摇放下的踏出了第二步。

在远处树林的吴山河皱着眉头,气愤道:“你现在看透了,就快些走,磨蹭什么,他娘的,天要黑了!”

只不过不管吴山河再怎么念叨,也始终不敢把声音放得太大,让李扶摇听见。

“谢陆师叔,你看重的这小子就真要登不上山了,你就不有所表示?”

实际上吴山河的担忧,便是现如今山脚破庙前谢陆的担忧。

眼看着天色便要暗淡下去,黑夜即将到来,谢陆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平静道:“我要牵引小雪上山,帮我一把。”

柳依白站起身来,没有多问怎么帮,只是朝着破庙里喊了一句,“洗师兄,干活了!”

然后破庙里那个灰色衣衫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腰间藏鱼剑气四溢,尚未出鞘,便已经是剑鸣声不绝于耳。

洗初南从未与人比过剑,因为在他看来,出剑斩不平才是自己该做的,比剑倒是落了下乘,可现如今谢陆要出手帮那个少年登上山,便必须他和柳依白出手,至少两人得比上一次剑。

要想山上那位老剑士不知道登山路上发生的事情,便必须在山脚下弄出更大的动静,唯有两位朝暮境的剑士比剑所闹出的动静才能让山上那些关心着登山路那边情况的老剑士微微分心,只能比剑。

洗初南可以不答应,只不过既然他走出了破庙,便已经算是应允。

因此他准备在这剑山脚下的破庙里和柳依白比一次剑。

柳依白握住手中长剑野草,看着自己这个大师兄,嘿嘿笑道:“洗师兄,和小师妹比剑我不太愿意,可与你比剑,我可是一万个愿意。”

洗初南平静开口,“快些吧,天便要黑了。”

柳依白点了点头,然后很快这身上剑意便攀升至顶峰,然后很快手指便从剑身抹过,然后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递出了一剑。

剑光乍起,剑气入大江入海一般奔腾而出。

瞬间席卷整个门尘山顶。

而现如今,洗初南的腰间短剑藏鱼尚未出鞘。

片刻之后,洗初南拔剑出鞘,藏鱼和野草相撞,并无半点声响,但紧接着两柄剑的剑气便直肆掠开来。

洗初南一身灰布衣衫猎猎作响,而柳依白的一头长发也是被吹得随风而动。

两人比剑,不为胜负而去,反倒是竭力制造大的动静,因此很快这剑山脚下的比剑,便因为两人的故意施为,剑气开始往剑山上涌去。

不同于登山路的那般只有一条山道,真正的剑山实际上远远比李扶摇见过的要壮丽的多,当剑山脚下的两位朝暮境尽全力施为的时候,在剑山主峰,那座供奉着历代剑仙的剑仙大殿,有个面容枯槁却是身上剑气冲天的老剑士走出大殿,看向山脚,神情古怪。

在不远处,很快便有一个中年剑士御剑而来,来到剑仙殿之后,不敢再继续御剑,本身剑山上便有规矩,这剑仙殿之前,不管是不是剑士,一旦悬空便直接被视为剑山之敌,因此这中年剑士小跑几步来到老剑士身侧之后,才恭敬说道:“老祖宗,不知道为何,山脚下的两位师叔今日在比剑。”

老剑士负手在身后,看着天边渐渐出现的繁星,没有去管剑山脚下那些事情,只是问道:“那少年还未登上山顶?”

中年剑士闻言一怔,很快便说道:“差不离了,还有几步,是否便把他带进剑山来。”

老剑士摇摇头,“剑山自有规矩,到了时间,没登得上山顶,便视作登山失败,老夫不愿意坏了这番规矩,你去让他下山吧。”

中年剑士动了动嘴唇,为难道:“老祖宗,这是十年间唯一一个登山的少年,况且马上就要走到山顶了。”

老剑士转过身,平静道:“按山上的规矩办。”

中年剑士抬起头,看了看老祖宗,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马上要转身离去,要去把那个登山的少年带下山去。

老剑士忽然开口道:“老夫亲自送他下山,免得还有些人不守规矩。”

中年剑士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对于这位年纪不知道多大,而且是剑山的主心骨的老人,山上无论是谁,都一向是钦佩有加,本来在剑仙朝青秋之前,老祖宗便有机会踏足那个境界的,只不过当年剑山遭受挑衅,老祖宗不管不顾以一剑斩之,那位境界在登楼境的道教修士肉体被斩灭生机之后,竟然灵府未碎,便又逃出数千里,可老祖宗也是一剑,剑气肆掠几千里,将那位在梁溪早已经闯下赫赫威名的道教修士直接钉杀,因此剑山和梁溪交恶,差点爆发一场大战,虽说最后平息下来,但老祖宗错过了时机,其实算是终身无望剑仙境界了。

只不过后来当朝青秋登顶成为剑仙之后,一人一剑去过那座沉斜山,无人拦得下。

只能任由这位战力世间无双的剑仙堵着家门口,甚至就连那位观主,也不曾出面过,毕竟半步圣人和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相比,相差实在是太大。

一位道教圣人,若是不带几件法器,都不一定敢下场和剑仙较量,要是让剑仙近身,就连圣人也都束手无策。

自古以来,剑仙战力,便冠绝山河。

当老剑士决意要去将李扶摇丢下剑山之前,曾站在半山腰对着山脚训斥道:“胡闹!”

于是谢陆尚未牵引自己的那柄家传名剑小雪,便大口吐血,瘫倒在地上,柳依白和洗初南两人对视一眼,柳依白朝着山上喊道:“师父,当真不可网开一面?那小家伙可是陈嵊的弟子!”

老剑士脚步一顿,但仍旧是平淡开口,“剑山规矩,仍旧坏不得,你三人作为剑山脚下的监察,难不成忘了山上规矩到底如何,真是愚蠢至极。”

谢陆坐直身子,决然道:“是弟子忘了告诉那小子要在一日之内登上山顶,若是有错,也应当罚弟子才是,如何能够牵连那少年!”

老剑士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他随手一招,原本在李扶摇怀中的小雪便已经飞回剑山脚下。

然后老剑士冷声道:“吴山河,滚回剑冢。”

在登山路那边的吴山河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登山路,去那座那最不愿意去的剑冢。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七章没关系的

山上的老祖宗亲自插手过问登山一事,不仅仅是让山脚下破庙前的三人措不及防,就连山上仅剩不多的剑士都有些不知所以,老祖宗这十年间大多不参与剑山上的事物,可偏偏又在这有人登山的时候走出了剑仙殿,而且是要亲自将那少年给丢下剑山,这个结果,实际上让不少山上弟子都觉得有些可惜。

这座山可是有整整十年都没有见过新人了!

天已黑,升起了一轮明月,李扶摇只差一步就要走上山顶的时候,怀中小雪便已经掠走,然后他便惊奇的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山顶在前,而没有半点办法。

老剑士负手从山顶走下,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李扶摇眯着眼睛,顺着老剑士腰间看去,没有发现有剑,故而便有些错愕,这不管是山上剑士也好,还是说什么游历山河的其余剑士,向来都是腰间悬有一剑,这无剑的老剑士,倒是让李扶摇觉得有些奇怪。

老剑士看着这个境界低微的少年,平静不语,他倒是很想知道这少年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李扶摇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

这位山上辈分最高的老剑士,听见这么个问题,也没什么表情波动,只是平淡道:“山上有规矩,在天黑之前没能登上山顶便视作没有了入我剑山的资格,虽说谢陆忘了说此事,但她将家传名剑小雪让你带上山便算作抵消之前未告诉你上山的规矩一事,你现如今没有在天黑之前登上山顶,按着规矩,便不能入剑山门下,得下山去了。”

李扶摇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老剑士解除他身上的禁制,然后想着说能不能借盏灯笼,这黑漆漆的,下山路途不好走。

老剑士被这个如此表现的少年给实在弄得有些错愕,他问道:“从门尘山开始,被朝青秋的剑气所刺,忍受痛苦登山之后,在这条登山路之后更是被剑仙残魄递上过一剑,然后又被那些巨鸟险些让你命丧此处,最后还是不能入山修行,怎么了,不觉得失落?”

李扶摇发现自己身子能动了之后,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然后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不失落,我从延陵境内的西南偏僻之地开始走,一路上经过这么多磨难,好不容易走到了剑山脚下,然后杀了只王八,被朝风尘那家伙折磨了一遍,然后又登山,最后前辈告诉我让我下山去,我要是不失落,估摸着也就绝情绝性了。”

“只不过这要想着登上你们这座山,道理肯定是在你们那边的,就算是讲出来我不觉得那么有道理,可自己的拳头也没能大到能让你把道理改一改,既然这样,死缠难打也没意思,潇潇洒洒下山就好了啊,有个姑娘之前很想我上这座山来学点东西,后来其实怕我没登得上来,又有一天悄悄告诉我,走不走得到山顶其实没那么重要,不上剑山难不成就不能练剑了?一样的,都有机会成为那种剑仙的。”

老剑士微微一笑,拍了拍这个少年的肩膀,“剑山上的规矩改不了,但既然你要一盏灯笼,就顺便跟着老夫去剑山看看,看完之后再下山便是。”

李扶摇点点头,自我安慰道:“登不上山,看看也好。”

老剑士呵呵一笑,然后便领着这个少年从山道一旁的树林穿过,一边走一边笑道:“这些树木名为剑木,以往山上铸剑的时候,这些木材便都是做剑柄的好东西,只不过现如今没那么多剑士了,洗剑池那边的剑够用,也就用不着铸新剑了。其实你之前的那番话除去真有些淡然之外,还存了些想着让我改变主意的想法吧?”

李扶摇默然不语,但并未否认。

老剑士领着李扶摇穿过这片树林,来到真正的剑山山道上,才平静道:“少年人有些心思,不是坏事,有些锐气则是好事,剑士一脉,早已经凋零不堪,剩下的剑士不多,但好在大多锐气扔在,因此这局面也算不上多差,只不过规矩这种事,老夫不愿意不去讲,不然剑山上现如今的光景不会是这般。 ”

沿着山道而上,虽说是已经入夜,但是繁星高悬,那轮明月挂在天上,自然也谈不上是如何看不清路。

老剑士领着李扶摇一路来到剑仙殿前,有不少山上弟子都亲眼目睹,只不过大多不以为意,只有一部分人觉得有些惋惜,老祖宗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朝剑仙出面,也没办法了。

来到剑仙殿前之后,老剑士指了指那座大殿,平静道:“要是你今日登山成功,便可以进殿点一炷香了,这殿内的剑仙画像并非人人都出自我剑山,只是现如今也只有剑仙一处传承地方,自然是都要供奉,况且这些剑仙都死得其所,理所应当的应该供奉。当年有个小子第一次入这座剑仙殿的时候,别的不说,居然指着这些剑仙画像念叨自己终究会有一日把画像都挂在他们身旁,这份勇气,倒是让老夫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李扶摇抬头问道:“是朝青秋?”

老剑士摇头,“另有他人,那小子可没朝青秋的那份资质。”

李扶摇哦了一声,不再多说,然后就这样看着这些山上建筑,老剑士去一旁的偏殿里拿来了灯笼,交给李扶摇,“其实你之前说过的话都不无道理,登不上剑山就成不了剑仙了?这天底下没有这般道理,你下山之后也不用急着走,在那间破庙前待上两年,总归还是会有些裨益的。”

李扶摇瞪大眼睛,“前辈此举何意?”

老剑士负手而立,“你没登上山顶,自然不能在山上修行,可你要去山脚,谁管得着你,愿意待着便待着。”

“你既然没有登上山顶,洗剑池那边的剑自然也不能取了,只不过这座山河之中那么多剑,也未必非要在洗剑池取,没什么关系的。”

李扶摇点了点头,轻声道:“晚辈下山去了。”

老剑士提醒道:“不必跟着来时路,就从这条山道走下去,一样的。”

李扶摇再度点头,转身打着灯笼下山,老剑士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才露出些慈祥的意味。

他这辈子收过四个徒弟,剑山山脚破庙里三个,还有一个恰好就是这少年的师父。

朝暮境的剑士陈嵊。

按着辈分来说,自己是不是能让那少年叫一声师爷?

只不过这些东西,老剑士没有告诉李扶摇。

并无裨益。

——

那个少年打着灯笼走在山道上,觉得有些难受,他从不觉得对不起谁,也不觉得亏欠了谁,只是觉得有些失落。

他在山上不想把这些情绪表露出来给别人看,可一个人的时候却一点也忍不住。

他抹了把脸,自嘲道:“青槐姑娘,我没登上剑山。”

片刻之后,他便笑着开口,“只不过没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八章上不得剑山,在山脚也行

说是说没关系,其实李扶摇下山的时候想着要是之后再碰见青槐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难不成自己就当着青槐的面,轻声笑着说我没有登上剑山,没有能在山上修行,不过没有什么的,我一样可以练剑的。

可到时候那个姑娘肯定会开口说哎呀,李扶摇你不是这么厉害的么,怎么没能登山那座剑山呢,那这么看来,你也不厉害呀,你之前说的要争取在山河里提起你的名字便让别人不敢欺负我,那就是屁话咯?

李扶摇忽然自嘲一笑,青槐姑娘不可能这么说的。

依着那姑娘的性子,肯定到了后来就会安慰他,说李扶摇啊,就算没有登上剑山,没事的,混不下去了来妖土啊,提我的名字,很好用的。

李扶摇惆怅的摇头,手上的灯笼在手里一晃一晃的。

让前面的路都有些模糊不清。

李扶摇这一会儿觉得委屈极了,这就像当年被人从洛阳城送出去,送到白鱼镇上那样,明明自己的家就在洛阳城,可回不去了呀,他在那个冬夜,抱着一袋子同样冰冷的银两,倒是没有委屈的说法,只是觉得活下去就有万般美好。

可那个时候确实比现在要委屈的多啊。

李扶摇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他转头望了望山上。

此时此刻,有个被再次罚到剑冢的少年正把自己的那柄佩剑山河拿在手上一剑又一剑的挥出,他对着那座到处是剑气剑意的剑冢狠狠嚷道:“老祖宗,你这这太不近人情了吧,十年没新人了,你都不放他进来啊!”

无人理会他。

实际上也还有不少剑士关注着山道上的李扶摇,想着他是不是还有机会,可等李扶摇都要走到山脚了,那个所谓的机会也没来。

当失落的少年李扶摇快要临近山脚的时候,已经把情绪收拾的很好,他打着灯笼缓缓走着,神情轻松,一点失落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他甚至还在山道旁的野草里随意扯了一根,把草根放在嘴里嚼着,感受着草根的微涩苦味,反倒是露出了个笑脸。

山脚破庙前,脸色煞白的谢陆的佩剑小雪从山上掠过她身前之后,她便知道自己那个把规矩两字看得极为重要的师父是不会让陈嵊那个徒弟上山了,于是她一把拿过小雪,就要不管不顾的上山去和那老家伙讲道理,道理讲不通,那就用剑再讲!

柳依白伸出手拦下自己的小师妹,皱眉说道:“本来就不占理,还要去耍浑,你不想活了?”

谢陆咽下一口鲜血,不让柳依白看见,冷哼一声就要出剑,却被洗初南出声制止。

这位差不了几步就要踏足春秋境的剑士平静道:“谢陆,你要是非要离开这座破庙上山去,不说其他的,你当真以为你能见得到师父?”

谢陆压低声音说道:“是我忘了告诉那小家伙这个事情,他因为这个事情没有登上山顶,不怪我怪谁?”

柳依白拍了拍腰间的野草,喃喃道:“师父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啊。”

洗初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本来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没有办法更改。

谢陆忽然开口道:“我不管,我要去试试!”

听着这话,洗初南皱着眉头,柳依白一脸无奈。

只不过还没等他们两人说些什么,远处便突兀出现了一只灯笼,灯笼所发出昏黄的灯光后面,是某个少年平静的脸庞。

那个走了一趟登山路,什么都没带回来,只有一只灯笼的少年来到破庙前,看着谢陆手上的小雪,少年开心的说道:“我还以为它不见了,原来还在这里。”

柳依白神情错愕,洗初南面容平静,只有谢陆冷淡道:“你没登得上去那座剑山,是我的错。”

李扶摇哦了一声,提着灯笼的手微微往下移了移,要是谁能看得清他另外一只放在身后的手的话,肯定就会发现他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你这小家伙没登得上剑山,就一点不在意?”柳依白有些奇怪。

李扶摇笑了笑,“运气不好,要不是在山道上歇了好几个时辰,说不定也就上去了,这没能登上剑山,也不是练不了剑了,没有走到山顶,是有些可惜,但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我就不哭鼻子了。”

柳依白竖起大拇指,“你小子洒脱。”

谢陆把小雪往李扶摇丢去,“这柄剑送你。”

说起洒脱,其实没谁比谢陆洒脱,家传名剑说送人便送人了,这要依着柳依白,肯定是做不到这么洒脱的,况且他全身上下也就点家当,送人,实在是舍不得啊。

李扶摇接过小雪,很快便还给谢陆,他摇摇头,“用不着,谢……前辈,自己留着吧。”

倒是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洗初南看着这只灯笼看了很久,忽然笑着说道:“在山脚待一阵子,山上练剑和山脚练剑其实是一回事。”

柳依白忽然拍了拍脑袋,笑道:“要学剑,上什么山,在山脚就够了,洗师兄当年在山上的时候也没见谁怎么教过他,现如今不是一样厉害?陈师兄就更厉害了,总共没在山上待上几年,不一样是修为境界日渐深厚?”

谢陆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从剑山上走下的时候,是大笑着离去,不是低着头,也没有些其他情绪,他是想去看看这山河风采,不愿意老死剑山,不是因为受了排挤,也不是不愿意娶她谢陆。

只不过再怎么看眼前的这个少年,明明很失落却要故作轻松,也比不上陈嵊本身的洒脱心态,只不过这般模样的李扶摇,谢陆倒是一点都不讨厌,少年人应有的倔强,有就是啊。少年人的朝气,丢不得的。至于其他的,只要对得起腰间的剑,谢陆才懒得去管。

所以这一瞬间开始,谢陆决定要教李扶摇练剑,原因实在太多,不管是陈嵊的弟子,还是害的他没有登山成功,亦或是觉得他的性子自己实在是觉得不错,反正就是这么些原因加起来,那就教他练剑就好了。

至于这少年之后能走到什么地步,被什么人给宰掉,亦或是宰掉什么人,关她屁事。

她谢陆眼前是那条剑仙大道,最多加上一个陈嵊,其他人不值一提。

她把那柄小雪重新抱在胸前,笑道:“不上山就不上山,在山脚练剑一样的,我教你练剑,不必陈嵊差,就算是我的路子不适合你,你这两位师叔,怎么也不差。”

柳依白点头附和道:“对咯对咯,反正还不是闲着,就教你这个小子练练剑也好,你师叔我啊,当年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早就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剑士了,说不定用不着朝青秋,我就是这山河里又一位剑仙。至于你的这位洗师叔啊,更是厉害啊,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每次考核都是第一,剑道几条路子都是出类拔萃,剑意精纯,被老祖宗说成有上古剑仙之风,教你用剑,肯定是比陈嵊有前途的多了。”

洗初南按住腰间短剑藏鱼,平静笑道:“待上几年,然后再去游历山河,不差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六十九章他的剑是直的

算是别开生面的李扶摇留在剑山脚下,只不过并未和三位师叔住在那座破庙里,实际上依着柳依白的话来讲,这座破庙里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李扶摇住进来对剑道并无裨益,毕竟不是谁都有他们三人那般修为境界,可以无视这些东西。实际上作为这剑山老祖宗的三位弟子,不管是吊儿郎当的柳依白,还是性子清冷的谢陆,亦或是性子温和的洗初南,资质都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洗初南,脾气好,但剑心纯粹,剑道一途基本上便没有遇到过什么瓶颈,一路走来,境界修为提升的速度不算是太快,但也绝对不慢,最重要的便是他这一身修为尽数都是水到渠成,并无半点揠苗助长,因此在剑道上的成就,其实便要比其余两人要高上一筹,只不过因为久居剑山,名头不显而已。至于那位已经游历山河不知道多少年的陈嵊,则是上山之初,便被剑山老祖宗称为性子最傲,心性最野,因此他在山上待不了多久便觉得无趣,这些年游历山河也好,也从不在某一个地方待上太久,反倒是四处游历,剑道境界也没有落下,甚至还曾胆大到去妖土杀过几位境界不俗的妖修,若不是妖土那边忌惮朝青秋,说不定早便让人潜入山河,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剑士给处理了。

六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儒教的浩然正气也好,还是说道教的降妖手段也好,但终究不如剑士的一剑挥出,纵横肆掠的剑气来的有威慑力。那些腰间唯有一剑的蠢剑士,战力之高,让整座妖土都觉得心惊胆战,实际上若不是当年剑士一脉里有多达数位剑仙,这一场大战,只怕也没那么快落下帷幕。

大战之后,山河破碎,双方签订合约,更是由三教圣人和妖土巨头亲自出面促成,才导致了这现如今这双方友好的局面,不过由于当年剑士一脉的几位剑仙都已经战死,因此这份合约上并未对剑士做过什么约束,才导致不管是朝青秋还是其他剑士前往妖土也不算是违背,实际上就连三教修士,只要不是太过于招摇,也没谁会真去说什么,这份合约其实只是用来约束两方的圣人的,毕竟两方圣人要是真动起手来,这座山河也好,还是那座妖土也罢,没谁愿意见到这个局面。

李扶摇之前对于剑士的了解,虽说有,但的确不深,陈嵊学剑学的快,本身也是天才,境界攀升不慢,但若是让他把那些东西一点点扯碎来讲,其实陈嵊也会头大如牛,因此之前他跟李扶摇所讲的那些东西,大抵都是抛开形而专注神,所有还有很多东西,李扶摇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便需要让人重新给他好好上课,谢陆虽然一心钻研剑道,但让她讲课,实在是有些为难她,于是在枯坐半日之后,谢陆很直接的把李扶摇丢给了洗初南,这位性子温和的大师兄也不嫌麻烦,和李扶摇在破庙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然后洗初南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剑?”

那种在世俗王朝的坊间很流行的话本小说里,那些江湖剑客高手收徒之后大抵都需要问些问题,例如你为什么练剑,剑是什么如此一类高深莫测的问题,可剑士既然是不同于江湖武夫的修士,怎么都得要出尘一些才对,可事实上是,洗初南真问了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因此这个问题真从洗初南嘴里问出来的时候,李扶摇有些猝不及防。

果然是很接地气。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认真说道:“剑是凶器,也是剑士的朋友,如果说真要让剑代表着一些什么东西的话,我觉得是直。”

洗初南温和问道:“为什么是直?”

“因为剑身很直。”

这应当是洗初南听到过最简单的回答,没有故弄玄虚,甚至没有多想些什么,光是一句剑身很直,若是旁人,洗初南甚至会觉得这个人肯定没有慧根,难成大器。只不过是李扶摇,他还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我觉得的这个直字很重要,直来直往是剑,山河中的三教修士或许对这个世间有诸多想法,考虑的也多,但我觉得剑士便应当是一剑挥出时,都是因为自己想出这一剑,胸中一气,不必堆积,一剑直发胸臆,说到底就是这个直字,让剑士区别于三教之外。”

李扶摇笑了笑,轻声道:“师叔,或许我说的不对,但我总觉得我之前遇见的那人便应该是这样想的。”

洗初南看着李扶摇,想着门尘山道上的那一缕剑气,便开口问道:“是朝剑仙?”

原本以为这个问题问的是八九不离十,可只见李扶摇摇摇头,“他不叫朝青秋,他是朝风尘,一个想做自己的人,只不过现如今估计已经消散在山河当中了,他在门尘山待了十年,就好似在朝青秋这个身份下活了十年,于是他下山的时候,觉得自己该是朝风尘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的很开心。”

洗初南平静道:“朝剑仙自然是这座山河里最了不起的剑士,只不过依着你说来,朝风尘应当在某些方面比朝剑仙也不差半分,那一步走出去了之后,的确会很开心。只不过剑道一途,人人理解都不一样,你觉得剑是直的,我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每一个从剑山上离去的剑士,想必都会记得一点,不管不如,得对得起腰间的剑。”

“还得想清楚为什么而出剑。”

李扶摇点点头,精神头很足。

“世间的修行法门只有两类,一类是修士另外一类便是剑士,其实说起来两者相差不多,但其实差的确实不少,当年那位把剑士一脉带到修行大路上的剑祖,并非是参照了三教修士的修行之路,反倒是脱胎于江湖武夫,因此说是咱们剑士更接地气,其实一点都没有错,而且烟火气这种东西,也并非是由走的路而定的,反倒是跟自己的心性密切相关,儒教那些先贤,当年就算是已经成为了拥有大神通的修士,但依然愿意处于世俗之间,教学也好,讲道理也好,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只不过现如今一番变化,修士们皆是想着追求长生,要往成仙路上走,自然便没有多少精力来管这山下的众生了。”

“实际上当年那场大战的初衷便是为了保护这座山河的百姓,免受妖物屠戮。”

“人总得做几件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想,但自己要觉得不错的事情,所以那些剑仙慷慨赴死,一点都不在乎到底值不值得。对得起腰间的剑便够了。”

听到这些剑仙的故事,李扶摇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登山路上碰到的两个剑士,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和颇有出尘意味的那位白袍男子。

于是李扶摇疑惑问道:“师叔,登山路那边的两位剑士,是不是某种剑仙幻像?”

洗初南平静开口,“说对了一些,只不过也不尽然,那两位正是当年大战中战死的两位剑仙,女剑仙是你谢师叔的先祖,那位白袍男子姓陆,也是当年战死的剑仙。两位剑仙在战死之后,残魄回到剑山,由剑山上的无数剑气滋养,虽消散不了,但也实在是没有了那份修为,也下不得山了。”

“世上每一位剑仙都是极其骄傲的,为了剑士一脉,这两位还留下一些残魄,舍弃了作为剑仙的骄傲,你得知道现如今剑士的处境,真的很不好。”

“我们需要很多年轻人,去重现剑士一脉的风采,让这座山河中,再度出现剑士的声音。”

李扶摇看到了洗初南眼里的光芒,有些耀眼,让人觉得很温暖,在失神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章剑山脚下的第一次修行

身上书卷气十分浓厚的洗初南讲道理不知道是不是很厉害,但用来对付李扶摇,算是绰绰有余,因此当李扶摇和这位洗师叔结束谈话之后,李扶摇发现这位师叔竟然一星半点对于剑道修行上面的东西都没有提出来,然后他还很悲哀的发现一件事,他现在竟然是连一柄剑都还没有。

之前用的那把柴刀,早就断成了两半,然后在绿水湖杀那王八的时候,便已经化作了碎片,这也导致了他现在手里一点可用之物都没有,因此在某位师叔的殷殷期盼下,李扶摇再度前往那条登山路,砍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剑木,然后再以极快的速度离开那处地方,不愿意被人看见,毕竟现如今他虽然在山脚逗留,实际上也不算是山上剑士,只不过他哪里知道,在谢陆打开那条巷道开始,山上的老祖宗以及一干剑士都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并无一人走出来制止,更无一人提出异议,好似这少年在山脚修行这件事,剑山已经默认,这个局面让还在剑冢受罪的吴山河虽说很希望李扶摇能够登上剑山,但仍旧对于这件事感到十分荒诞,老祖宗不让这小子上山便算了,可他赖在山脚不走,还时不时上山偷点东西,你老人家不管不问?

只不过就算吴山河肚子里有一万个问题,他也不敢再度随便踏出剑冢,老祖宗把他赶进来两次,还有第三次他只怕真要掉层皮才行了。

只不过这少年却是在心里暗暗发誓,出去之后得去会会那小子才行。

李扶摇砍剑木的原因倒也简单,因为他没有剑,要学剑自然有诸多不容易,因此有且必须要有一柄剑才行,因此洗初南才会提出做一柄木剑先用着这剑事,只不过等到李扶摇把剑木从山上扛下来之后,该又谁来做这柄剑,实际上他是很疑惑的。

三位师叔和李扶摇站在破庙前的空地上看着这颗剑木,久久无言,然后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视线交错,最后谢陆和洗初南的目光都放在了柳依白身上,一身青衣的柳依白一阵毛骨悚然,他心虚道:“我哪里会做这木匠活?”

洗初南温和开口,“几年前,柳师弟和谢师妹吵架之时,师兄我可是清楚的听见过柳师弟未上山之前便是一位顶好的木匠。”

柳依白蓦然转头,看向自己这位大师兄,心想着自己这些年一直没将这件事说出过口,原本以为你们不知道,可什么时候竟然说漏了嘴?

洗初南安慰道:“柳师弟不必如此,出身如何,到底都不重要,只不过现如今扶摇需要一柄木剑却是当务之急,若是没有柄剑,实在是不仅不像话,也耽误修行,若是之后扶摇下山游历山河才走到绿水湖后便遇上敌手,被人一招毙命,那便是柳师弟今日这过错了,作为扶摇的师叔,师弟怎可如此?”

在洗初南说这番话的时候,李扶摇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师叔,心想着您这个安慰人的法子怎么如此,一招毙命这种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柳依白抬头看了看李扶摇,神情有些纠结。

谢陆冷哼一声,“啰啰嗦嗦的,柳依白,让我来。”

于是三人便几乎同时把目光都放在了谢陆身上,柳依白更是不禁想到难不成小师妹的身份并未是谢氏传人这么简单,难道还会些别的门道?

只不过看着谢陆将那颗剑木随意用剑挑起,然后用小雪在那颗剑木上一阵比划,最后木屑纷飞,真如冬日的小雪一般,有那么些意境。只不过等三人回过神来之后,那颗剑木早已经变成了漫天的木屑,哪里还剩下半点。

最后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的结果自然还是李扶摇又走了一趟登山路,去再度砍了一颗剑木抱回来,这一次山上仍旧毫无动静,大家基本上都能确定这少年是已经被老祖宗默许能够留在山脚,只要不走进真正的剑山里便无大事,因此也就无人再关注他。

柳依白重操旧业做起了木匠活,将那颗剑木做成了一柄木剑,百无聊赖的他甚至还用剩下的树木给做了两把剑鞘,这个本身便无剑鞘的剑士心血来潮,觉得之前和洗初南比试的时候听着的出鞘声甚是好听,所以才做了这么两把剑鞘。

将木剑交给李扶摇之后,后者便被冷着脸的谢陆带离破庙,去一旁的空地上比剑,谢陆将境界压制在剑士第一境,和李扶摇这个剑士第二境在剑山脚下的第一次比剑,其实说是比剑,说是谢陆为李扶摇喂剑也不无不妥。

只不过即便是谢陆已经压制境界到了最低,李扶摇仍旧被打的落花流水,甚至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谢陆用小雪在身上不知道拍出多少淤青。

柳依白和洗初南站在远处,看着这幅场景,柳依白感叹道:“光论剑术,小师妹在剑山上只怕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洗初南低声笑道:“谢氏的剑道,本来便是重术轻法,那位谢家剑仙,一身剑术便早已是冠绝山河,小师妹作为谢氏传人,自然在剑术一途上走得要远很多,其他人比不起,也没法比。”

柳依白嘿嘿笑道:“二师兄摊上小师妹,有得头疼的了。”

洗初南难得开了一次玩笑,“所以陈嵊下山去了。”

柳依白忽然一怔,片刻之后捂住脑袋悲愤道:“洗师兄,这次又没有传音入密!”

后知后觉的洗初南摸着脑袋,叹息道:“是啊。”

果不其然,在两人说完这两句话后,在破庙那边,谢陆一脸杀气的御剑前掠。

剑气之盛,让李扶摇看得目瞪口呆。

柳依白苦笑着摇头,洗初南则是面不改色。

片刻之后,挨过谢陆一顿剑气的两人重新出现破庙前。

洗初南感叹道:“小师妹这脾气,实在不太好啊。”

“洗师兄,你这次又没有传音入密?!”

“……”

“别想了,快走!”

……

……

没有还手挨了两次谢陆剑气的洗初南发髻散落,鬓发微乱,他随意挽了一下,用树枝固定,然后再度和柳依白来到破庙前,只不过这一次,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去谈及小师妹谢陆,只是说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柳依白感叹道:“洗师兄,我总觉得李扶摇这小子,以后的会比咱们走的更远一些的。”

洗初南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给弄到耳后,平静笑道:“走的远些才正常,若是比咱们还要不如,那岂不是显得咱们三人很没有水平?”

柳依白认真说道:“洗师兄,我最开始没觉得你性子有这么活泼有趣的。”

洗初南抽了抽嘴角,笑道:“面对你们两个人,一个天天想着比剑,一个每日都浑浑噩噩,你师兄我的性子,想有趣都难。”

“……”

“师兄这般说话,倒是真的很讨打。”

“没事,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

“不过柳师弟,小师妹给扶摇喂剑,你也得把压箱底的东西教给扶摇才行,反正你留着,也没用。”

柳依白仰起头,悲愤的说道:“洗师兄,我要和你比剑。”

洗初南摇头,“不比。”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一章剑术剑意剑气

春末过后,没要多久便到了小暑时节,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剑山剑气森森的缘故,就连这剑山脚下也没觉得有半点暑意。

这些日子以来,每日谢陆在练剑之余便会给李扶摇喂剑,有时候用力太过便将那柄木剑一下子劈成了两截,然后李扶摇便不得不再去跑一趟登山路,再砍一颗剑木扛回剑山脚下,然后柳依白便会骂骂咧咧的再把这树木做成木剑,只不过几次下来,李扶摇倒是很佩服自己的这位师叔,每次所做的木剑都不差分毫,李扶摇甚至想着,要是以后这位柳师叔不练剑了,说不定做个木匠一样不差。

只不过这些时日的练剑,除了女子剑士谢陆每日不厌其烦的喂剑,然后便是和洗初南每日清晨黄昏打坐,运行经脉之内的气机,至于柳依白只是偶尔领着李扶摇在山上乱窜,教他认各种花草。

虽然李扶摇不太理解这和练剑有什么关系,但总还是耐着性子跟着跑,原因大抵还是觉得这三位师叔总归都还不是常人,这般自有道理。

洗初南终于是在小暑时节之后开始讲解剑道,替李扶摇解决了许多困惑的问题,更是对于气机的连贯这个问题有过深切的阐述,其余旁枝末节更是说的不少,由浅及深,李扶摇觉得裨益不少,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境界修为都有所提升,柳依白很喜欢拿李扶摇境界还没到剑气境这件事说事,这让李扶摇很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陈嵊一年之间便到剑气境,已经是极快的速度,他李扶摇慢上一些,其实没什么关系的。

小暑过后的大暑时节,被禁足在剑冢的吴山河第一次下山,打定主意是要来见一见李扶摇的,只不过尚未走到山脚,便感觉到一阵凌厉的剑气,远处谢陆抱剑在怀,冷冷看着这个山上最疲懒的弟子,神情冷淡。

吴山河背后生起一阵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喊了两声谢师叔之后,见谢陆没有反应,便实在是不敢再往前面走一步,悻悻然转身,登山的时候偏偏又看到老祖宗的身影,这少年第三次被剑山老祖宗丢进剑冢。

进剑冢之前,这个少年曾撕心裂肺的嚎过几声,不过很快便被老祖宗赏了一剑,山上剑士们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道剑光太过耀眼,不少人都觉着老祖宗的修为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望把之前丢下的东西重新捡起来,可就没有一个人是关注吴山河是不是第三次被丢入剑冢的,反正这个疲懒的小子,总该好好折磨下了,毕竟这练剑差不多十年了,还在剑士第三境剑气境厮混,让山上剑士们都觉得丢脸。

吴山河下山无果,其余剑士也没有下山的,因此李扶摇待在剑山脚下,实际上除去三位师叔之外,其实并未得见其他人,只不过大暑过后山下却是传来消息,说是那场梁溪道会,最为万众瞩目的道战环节,那位道种叶笙歌却是没有下场,然后梁溪便流传出来消息,说是道种已经离开沉斜山,不知所踪。只不过这件事固然让赴会的修士觉得有些失望,但沉斜山就在道会当天还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很快便让人们把注意力转移。

有一位剑士在沉斜山山道上挑衅山上道观,这位境界在朝暮境的剑士剑气十足,一剑挥出之后,便是壮阔无比的景象,乃至于最后山上一位黄紫道人亲自下场居然也未能将其斩杀,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剑士飘然下山,而对于这种挑衅的举动,不知道是不是忌惮朝青秋,还是觉得派人围杀会让沉斜山传出笑柄,因此沉斜山也并未阻拦。

除此之外,当日那位传言中离圣人境界只差半步的观主发声,让所有人都一惊,只不过最后那位观主仍旧是没有现于人前,倒是让众人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像是观主这等站在山河之巅的人物,不理会这些俗人,自然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那座登天楼,因为本次道会最后的坐而论道又是沉斜山胜出,便无外人得以一观,也就无人得见那位在登天楼里的观主了。

只不过李扶摇最关心的青槐姑娘,却不在这个消息当中,即便如此,李扶摇还是很高兴,反正叶笙歌没有下场,那就没有和青槐姑娘一决高下,怎么来说,现如今都该活着吧?

大暑过后的傍晚,李扶摇随着洗初南在空地上打坐,一个时辰之后,两人睁眼,洗初南忽然笑道:“扶摇,你那位师父,这一次可是威风了,之前去妖土没多少人知道,现如今在沉斜山挑事,怎么都该是天下皆知了。”

李扶摇惊道:“是陈嵊?”

洗初南笑着点头,平静道:“若不是陈嵊,你谢师叔如何能放你一天假?”

李扶摇默然无语。

洗初南站起身来拍了拍李扶摇的肩膀,竟然就要结束这场谈话。

看着洗初南的背影,这让李扶摇觉得莫名其妙。

倒是柳依白从破庙里搬来一坛子酒,来到李扶摇身前,坐下之后自顾自说道:“洗师兄和小师妹不喝酒,一个人喝着没意思,你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小子,酒肯定是要喝的,来陪师叔我喝一个。”

李扶摇笑了笑,没有拒绝,接过酒碗,倒酒之后,喝了一口,笑道:“柳师叔你这酒还不差啊。”

柳依白没急着说话,自顾自喝了两口之后才笑道:“年少的时候还没走出市井,便最喜欢在酒楼里听说书先生说书,嘿,其他的都没听进去,唯独有一句’仗剑走江湖,须得配上最好的剑,最好的酒,当然还有最美艳的小娘子才行’甚是喜欢,于是便立志练剑,丢下木匠手艺之后,跑进一家宗门学武,才三年,便在江湖上已经位列所谓的什么十大高手之一,不知道喝过多少烈酒,看过多少小娘子了,觉得无趣,于是我便离了江湖,去这座剑山,谁他娘的知道,上山之后还真没意思,除了在那洗剑池找了柄野草之外,还真不如在这山脚待着。”

李扶摇由衷说道:“柳师叔洒脱。”

柳依白没好气的说道:“没你师父洒脱。”

李扶摇哑然无语。

柳依白喝完一碗酒之后,站起身,将腰间野草拔出,平静笑道:“师兄让我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你说我怎么拿的出手,小师妹剑术山上无双,师兄剑意更是醇厚,那我柳依白的剑气,你学不学?”

李扶摇站起身来,坚定道:“学。”

柳依白笑道:“我辈剑士,一气存于胸,遇不平既抒之,你说那是不是剑气?”

李扶摇小心翼翼的回答道:“不算吧。”

“那是什么?”柳依白笑着问道。

“意气?”

柳依白不去理会这小子,只是手指从野草剑身上拂过,剑身瞬间颤鸣,柳依白握住剑柄,一言不发,只是一剑挥出。

剑气浩荡,席卷门尘山顶,让李扶摇心驰神往。

却一点也没有损伤一草一木。

柳依白收剑入鞘,平静笑道:“山上老头子剑术剑意剑气三项俱是世间少有,可教出来的徒弟,却一分为三,唯独陈嵊学全了,所以老头子不偏爱他爱谁啊,”

李扶摇第一次对自己的便宜师父有了些不一样的理解,只不过到头来,陈嵊也不在剑山脚下便是了。

柳依白只出了一剑之后便不再继续出剑,反倒是坐下喝酒,一大坛子酒被两人喝的精光,等到天边尽数是繁星的时候,柳依白转身返回破庙,留下李扶摇一个人,他借着月光,看着山下,想着练剑有成了,一定要去妖土看看青槐姑娘的家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只不过这个练剑有成,真是要成了剑仙才行?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二章下山的老祖宗和三两个小家伙

李扶摇在山脚下练剑这些数月,山上其实也接连发生了好些事,先是一位闭关许久的老剑士,困于朝暮境多年,寿数已尽,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春秋境的风景,于是在剑峰上强行冲境,最后仍旧是不得善果,身死于剑峰,剑山老祖宗亲自将那那位老剑士的佩剑哑雀重新放回洗剑池,等待下一个剑士来将其取走,只不过依着现如今这剑山困境,只怕也不容易。

紧接着又是一位在山上闭关多年的老剑士溘然离世,佩剑一并被老祖宗送往洗剑池。

实际上这两位剑士都是同老祖宗一同上山练剑的,只不过剑道天资远远不及他,导致老祖宗在剑道一途越走越远之时,他们两人都还在后面缓行,走到后面更是停滞不前,剑士也好,修士也罢,寿数都是和境界挂钩,若是境界不够,自然也活不了多久,因此老祖宗尚且老当益壮的时候,这两位同时上山的师兄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无法逆转。

再加上早些年离世的师兄弟,老祖宗的同辈人物已经凋零殆尽,只剩下他一人而已。

虽说在修行大路之上随处可见白骨,但放在现如今,还是有些让人感伤。

剑山老祖宗好似一日之间老了许多,更是在某日清晨被不少人看着老祖宗在剑仙殿前黯然神伤,一头本来就有些银丝的长发更增添几缕霜白。

黄昏时刻,老祖宗提酒独自下山,背影说不出有多寂寥。

来到剑山脚下的时候,谢陆正给李扶摇喂剑,得见了老祖宗,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原本在破庙前关注这边情况的洗初南和柳依白两人也是转身返回破庙,不发一言。

老祖宗来到李扶摇身前,什么也不多说,也不怒,只是坐下,看着门尘山下,神情平静,李扶摇对于这个老剑士,算不上有如何恶感,也说不上有什么喜感,本来当时自己便没有在天黑之前登上剑山,老剑士依着规矩不让他上山,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看着三位师叔的样子,好像是有些不喜欢这老剑士,连话都不愿意说上一句?

老祖宗提着酒,可没打算喝,沉默半响之后,总算是开口说道:“你练剑是为了什么,别跟老夫打马虎眼。”

李扶摇看着这个不知身份,但总觉得身份不简单的老人,没有急着开口,本来自己便没有上山其实为什么练剑也不关他的事情,只不过毕竟是在剑山脚下,在加上这个问题并不是多隐秘,因此并未避而不谈,只是来到老人身旁坐下,但很快便往旁边移了移,不为其他的,实在是这老人的一身剑气太过于锋芒毕露,一旦不掩饰,隔得近了都觉得在被人拿剑刺骨。

李扶摇轻声开口,“回老前辈话,我练剑最开始是为了回洛阳城找一些人报仇,也不是非要杀人,只是想让那些人难受些。这个道理好像是衣锦还乡那般,但好像又不太相同。然后我就想好好练剑了,到处走走到处看看,遇见不平事也能拔剑相助的。”

老人问道:“你是延陵人?”

李扶摇摇摇头,“我是周人。”

这个答案在老人看来莫名其妙,只不过老人并未在此问题上深究下去,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老人讥笑道:“你便不想做那种剑仙?”

李扶摇笑着点头,“想啊,有机会就去做,要是没那个机会,求也求不来,没办法的。”

老人平静点头,轻声道:“你这心性,倒是很适合留在山上,只不过错过了,也没办法,实际上在山脚修行,也不差,这三个人的剑意剑气剑术分别都是出类拔萃,你学一样也好,还是想都学了也好,只要学的进去,都行。”

李扶摇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便不说,等着老人继续说。

老人呵呵笑道:“练剑练剑,练到最后老夫转眼一观,同辈的老友们都先后离去,剩下老夫孤零零一个人,你说苦不苦,老夫练剑这数百年,离开剑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你说苦不苦。别的剑士练剑求得是一剑抒胸臆,可老夫到最后要为许多东西考虑,出剑都出得不爽利,你说苦不苦。”

老人联系问了三个苦不苦,让李扶摇有些恍惚失神。

老人呵呵一笑,显然是不准备让李扶摇接话,他自顾自把那坛子酒拿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李扶摇,感叹道:“之前陪老夫喝酒的那小子下山去了,然后就再没人陪老夫喝酒了,你这小子如何,能喝几碗?”

李扶摇笑着说道:“一直喝,也没问题。”

老人冷声道:“满嘴胡言!”

可片刻之后又是哈哈大笑,“不过老夫就喜欢你这种偶尔胡言的小子。”

李扶摇咧嘴笑了笑。

老人和李扶摇喝完那坛子酒之后,不再停留,临走之前,只是说道:“今后可以多去走走那条登山路,遇上那些巨鸟,多出几次剑试试,对剑道有些裨益,至于那两位剑仙残魄,也可以讨教讨教,但无须死缠烂打。”

李扶摇恭敬行过一礼,目送老人离去。

在这位剑山上的老祖宗转身上山过后,破庙里的三人才走出来,谢陆眼神复杂,柳依白一脸无所谓,至于洗初南,也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温和。

三个徒弟对于自家师父的态度,的确有些莫名其妙啊。

——

在李扶摇再一次去走那条登山路,见识两位剑仙残魄的威力之前,已经是大暑过后的初秋了,整条登山路两旁的剑木落叶纷纷,铺就了一条金黄色的山道,这幅美景实际上很能吸引人眼球,只不过这座山上尽是些一心练剑的剑士,也无人往登山路来,因此这便好比美人出浴固然好看,可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是瞎子一样,都是白搭。

春末沉斜山梁溪道观的道会结束之前,便走下来过三人,一些白裙的道种叶笙歌,常年穿着青衣的小姑娘青槐,以及腰间悬着那柄白鱼剑的陈嵊。

叶笙歌明明在陈嵊和青槐之前便已经下山,可却是并未走远,在那小镇子外休息了半日,便等到了脸色惨白的陈嵊和青槐,这三人,一个是山河之中谁都不待见的剑士,一个是来自妖土的天才少女,一个是道教寄予厚望的道种,原本不管怎么来看,都万万没有走在一起的道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三人偏偏又结伴而行了。

陈嵊之前和那位黄紫道人张守清在山道上一战,虽说并未死在山道上,但仍旧是受了不轻的伤,陈嵊一个朝暮境的剑士,虽说对上已经是春秋境的张守清并非是毫无还手之力,但那位山上道士,很明智的并未让陈嵊近身,毕竟陈嵊已经是朝暮境的剑士,挨上一剑,就算是他春秋境的境界也吃不消,最后一番鏖战,被陈嵊逮住机会来了一剑的张守清几乎重伤,所以之后陈嵊下山的时候,才一点都没有拦着,要不然,这家伙恐怕也就交代在山上了。

叶笙歌下山之后则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因此也就没急着走,等到看到青槐和陈嵊之后便想着要去那座剑山看看,然后便跟着陈嵊这个剑士一起往梁溪边境去,而青槐则是要返回妖土,想着顺道去那座剑山看看某人是不是还在那里,因此也是往那座剑山去,至于原本不想去剑山的陈嵊看着这两个姑娘,实在是想不清楚,最后也干脆想着去看一眼,不过他走过那门尘山实际上没有多困难,可两个姑娘要是遇上朝青秋的那缕剑气,恐怕很难。

然后陈嵊悲哀的想到了他那个便宜弟子李扶摇,这家伙看样子似乎也过不去啊,他要是登上剑山,顺势把自己的名字一报,不管自家师父是不是还在怨自己当年下山,可对李扶摇肯定是会倾囊相授的,自家师父既然也已经是剑山上老祖宗了,剑道修为不用多说,李扶摇在他手下肯定是比自己这个半吊子师父强不少的,只不过既然已经有了朝青秋的一缕剑气在门尘山道上,李扶摇应该是被拦下了。

三人结伴,从沉斜山一路到梁溪边境,都无半点异常,毕竟是道教治下的世俗王朝,其余修士就算是想着对叶笙歌这个天生道种下手,估摸着也要考虑考虑沉斜山那边的威慑,以及那位传言只差半步便可成圣的观主。

等到三人走到延陵边境和大余接壤的地方之后,第一波挑战者便出现了,有一位自称野修境界在青丝境的中年修士出现在一条大江江畔,说是修道不足甲子,要挑战道种叶笙歌,依着陈嵊的眼光来看,这家伙哪里是不足甲子,至少也有七十年了,只不过境界还真是青丝,叶笙歌不作理会,但那中年修士不依不饶,非要一决高下。

然后在那条大江江畔,那位无名修士死了。

叶笙歌没怎么出手,只是掏出了一件法器,那件法器是一张图,她把那修士收了进去,然后又收了不少江水,直接将那修士淹死了。

这样的打架方式,让陈嵊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话一直不多的青槐更是嘴角抽搐,天知道这位道教的天生道种到底身上怀揣着多少宝贝,这样一个青丝境的修士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只不过这位挑战者才死没多久,第二位便来了。

那日他们三人在一条渡船上顺流而下,第二位修士从天而降,只不过才落下站在船头,便被叶笙歌用一口大钟直接将其困在了钟里,然后用一条绳索给捆了出来,直接丢进了江里,幸好是保了条命,两位青丝境竟然都没能让叶笙歌费些力气,这倒是让某些幕后的人很不开心,当然也着实有些惊讶。明知这位道种出身不凡,手上的好东西不会太少,可总也没想到沉斜山那边竟然这么大方。

两次刺杀无果之后,然后三人便难得渡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应该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宗门大佬觉得对付叶笙歌,青丝境已经没用了,正在商讨下一步对策,这些日子里,陈嵊的伤势倒是渐渐好转,但他不对叶笙歌出剑,也没有理由帮她拦下灾祸,虽说一路同行,但陈嵊更想看的是叶笙歌到底有几分家底,就算是他要出剑,也绝对不会是为叶笙歌,最多是为小姑娘青槐。

至于这个和他便宜徒弟有些关系的小妖精,他要是不出剑,眼睁睁看着青槐死在他面前,谁知道李扶摇练剑有成之后会不会提着剑满山河追着他砍,毕竟那小子在还没有踏上修行大路的时候便敢提着木棍来找他的麻烦,为得就是这个小妖精。

顺着渡船一直南下,日子过得飞快,陈嵊百无聊赖,站在船头钓起来几尾大鱼,借了船夫的锅碗,独自一个人在船头煮鱼汤喝,叶笙歌一点都不见外,在陈嵊煮好鱼汤之后,便端了个碗走到了陈嵊身前,询问他自己能不能喝,陈嵊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等他看清楚叶笙歌那个碗的时候,又是一阵哀叹,这明明是件品阶不低的法器,你就这么用来装鱼汤?

青槐没有去看这边光景,她一个人坐在船尾,看着某处,神情平淡。

这是触景伤情了?

陈嵊懒得理会这些烦心事,人世间这么多事情,次次件件都要自己去管,自己那柄剑也出不了这么多次。

下渡船之前,船夫小心翼翼问陈嵊剩下的几尾大鱼能否留给他们,陈嵊转头看了看在岸边候着的那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哈哈大笑,说是长得不好看,然后瞬间腰间一剑出鞘。

一剑挥出。

剑气浩荡,肆掠整条江水,硬生生将一条江水生生分开,然后陈嵊再一剑,不如之前威势,但轻描淡写间,便已经有数十尾大鱼被这一剑的剑气硬生生逼出江面,然后尽数落在渡船上。

陈嵊收剑入鞘,笑着问那船夫够不够,已经被惊呆了的船夫只能使劲点头。

陈嵊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叶笙歌在渡口处与两人相别,说是不想去那座剑山了,想先去别处看看的。

陈嵊自然没有拦着,青槐更没兴趣多说半句废话,三人便在此分道扬镳,只是之后几步,青槐转身说道:“叶笙歌,你记住了,我的小跟班以后会超过你的。”

一身白裙的叶笙歌只是平静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便对着陈嵊点了点头,然后转而北上。

一起和陈嵊跨过边境来到大余的青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整个人好像有些心事,可又没有说出口,等到要临近边境的时候,青槐才总算是问道:“你说那家伙真没可能登上那座剑山?”

陈嵊平静笑道:“朝青秋留下了一缕剑气,自然便难,但我总觉得这小子应当不差的,就算没有登上山顶,也没关系,等我找到他,带着他走过一段路,怎么也要领他踏入剑气境的门槛的。”

青槐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这么笨,哪里有机会。”

不料陈嵊却是一本正经的反驳道:“我陈嵊的弟子,哪里有这么不堪?”

这一下,青槐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快要临近剑山脚下的时候,青槐说不想去剑山了,说万一见到那家伙没登上剑山又在山下死乞白赖的懒着没走的话,岂不是很丢人,所以她就索性不去了,免得看见他的时候他觉得丢脸。

陈嵊笑着问她接下来要往何处去,青槐没回答他,只是说走走看看,具体不知,于是在大余边境,青槐便独自一个人往延陵境内去了,看着路线好像就是大周,她给自己解释是只想去看看那边的风景,其实是想看看他没登上剑山是不是便回去了。

要是恰巧在周国得见这个家伙,自己是不是要给他个好脸色,然后安慰他两句?

青槐笑着点头,觉得还行,反正这家伙脸皮不薄,安慰两句也就行了。

至于陈嵊,本来也不太想去剑山,自然也就不继续往剑山去了,至此,启程之时目的地都是剑山的三人,竟然没有一个当真走到了剑山。

与此同时,在大余边境出手的那位中年修士的背景被沉斜山给调查出来,数日之后,便有一位境界高深的山上道士出手将那中年修士的背后道观大门直接轰碎,那位奉了山上命令的中年道士从容不迫的走进那座不算大的道观,自然这不算大,也是与沉斜山相比之下。走进道观之后,中年道士笑问着满脸惊恐的数位修士,这叶笙歌好不好杀。

然后不等他们开口,便将整座道观夷为平地。

是个傻子都知道这座道观敢如此行事必然是有人在身后,只不过沉斜山不想去追究,这口黑锅便只能由他们来背着。

只不过也确实是他们出手袭杀的叶笙歌。

合情合理。

要是有人觉得不合情理,便来沉斜山讲道理就是。

山上道士都可以陪你讲,若是都讲不过,还有位观主在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三章不如意者,非桃花

春去夏又走,然后到了秋末。

一晃眼,李扶摇在剑山脚下练剑也已经过了整整半个年头,除去最开始和三位师叔学剑意剑术剑气之外,后面的日子大多都会在那条登山路去走一走,有时候会与两位剑仙残魄比剑,只不过说是比剑,大抵只是被那位姓陆的剑仙一剑给直接击晕,那位女子剑仙谢沉知道了李扶摇是谢陆的师侄之后便不曾出过剑,每每在李扶摇被陆长偃那些凌厉的剑气折磨的苦不堪言的时候,谢沉只是在远处山峰看着远处,一袭红衣,不露半点言语。

每日挨上一剑之后便再去和那些巨鸟缠斗,须出剑到精疲力尽才可顺着山道下山,然后在剑山脚下的破庙前和谢陆比剑,谢陆最开始以剑士第一境对敌,之后便是第二境,一样让李扶摇苦不堪言,只是这种喂剑法子,谢陆觉着甚好,李扶摇也就没敢多说,只是琢磨着什么时候能让谢师叔都吃上他一剑,不过依着如今的这境界攀升进度,似乎不太理想。

柳依白或许对于酒的痴迷要比剑道有过之而不及,知道李扶摇的酒量尚可,便每日黄昏拉着李扶摇小酌几杯,只不过依着这位柳依白来说,便是极其不过瘾,便好似一剑出半鞘,出不得出,入不得入。只不过这种牢骚,柳依白一点都不敢对着谢陆说,现如今这情况实际上也是他一手造就的,若不是他自己某日非要想着把李扶摇灌醉,以至于那小子误了第二天的修行,也不至于现如今每次和李扶摇一起喝酒也只能喝几杯了。

洗初南的道理讲了许多,最后剑意却只留下了寥寥几字,这让李扶摇最开始有些懵,可后来走了几次登上路便渐渐明了,才彻底觉得自己这位洗师叔能够在三位师叔之中走的最远,不无道理。只不过这样一来,三位教李扶摇练剑的师叔中,便显得是洗初南最为悠闲了。

只不过即便是如此,李扶摇仍旧在第二境宁神里并未半点破境的征召,当年陈嵊一年便走到剑气境,可这个做徒弟的远不如自家师父厉害,硬是一年有余,仍旧没有踏过第二境的门槛,这让李扶摇偶有懊恼之时,便更加佩服自己那位便宜师父了。

山上的老祖宗自从当日下山过一次之后便不再下山,据山上偶尔传出的消息便是老祖宗已经选择闭关清修,要往剑道前路再踏上几步,后知后觉才知道那位看起来不太严厉的老人便是山上剑士的老祖宗,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平静下来,越发想起怪不得那老祖宗说送他下山之后,便无一人敢反驳,原来是有这层身份在这里。

秋末之后的初冬,剑山上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但正好能将目光所及的山上都染上一层白霜,剑山脚下的这间破庙屋顶上更是积垫了不少积雪,李扶摇原本准备去拿扫帚清扫破庙前空地的积雪,却被谢陆拦下,说是如此雪景才好练剑,李扶摇一脸茫然,然后他便陪着谢陆整整比了一天剑,黄昏时结束时,一身都是淤青伤痕。

谢陆跳到大青石上坐下,示意李扶摇来坐到她身边,坐下之后,谢陆指着远处青山,轻声笑道:“我倒是宁愿你学剑学慢些,山上无趣,我虽一心向剑道,但也偶觉无趣,你来了这些时日,倒是平添了些生气。”

李扶摇早知道这一旦走进剑气境,剑气能够外放之后,便要下山去游历山河,之后若是不能再进一步,也不用说回剑山的事情,若是能在剑道上继续前行,才可回剑山修行,只不过到底选择回剑山的剑士不多,大多要么死在妖土,要不在某处闭关破境之时身死道消,愿意将后半辈子都放在这座山上的剑士们是不得不为了延续这剑士一脉才做出的选择,不然谁不愿意去做那种仗剑天下何处去的潇洒之辈。

谢陆见李扶摇没有说话,也不觉有什么,只是笑道:“扶摇,你这个年纪正好和那位道种以及这座山河里的其他年轻人差不了多少,下山之后你便要代表着剑山,不,代表着剑士一脉,和他们争上一争了,说争其实也不妥,只是想着不要辱没了剑士一脉便可,以往岁月,剑山尚无新人,倒是不作这般打算,可现如今有了你,自然而然的便不能再避而不谈,你是这十年内第一个得以在剑山修行的新人,这担子自然便要落在你头上了,有些重,可必须扛下了。”

李扶摇咧咧嘴,第一次觉得这练剑之后,担子又重了许多。

谢陆平静道:“当年还未打过那场大战之前,我剑士一脉数位剑仙坐镇山河,又有无数出类拔萃的剑道前辈,在山河之中,区别于三教之外,可三教修士依旧无一人胆敢轻视,甚至在山河之中有无数剑宗剑派,门下弟子无不以自己身为剑士而自豪,现如今虽说不复当年盛况,但你见过哪一个剑士是颓废不已,自怨自艾的?”

李扶摇轻声道:“剑士自豪的根本不在于山河里的地位,好像就在于腰间一剑。”

谢陆赞许的看了看李扶摇,“学了本事,没什么自傲的,自傲在于自始至终都对得起腰间的一剑。我听洗师兄说你觉得剑是直的,我觉得很不错,直来直去,这就是剑。”

李扶摇笑了笑,不置可否,谢陆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笑着说道:“实际上山上还有个小子其实能下山,只不过老祖宗舍不得他去送死而已。”

李扶摇嘴角抽搐,“谢师叔也不需要说得如此直白吧?”

谢陆平静道:“这便是那个直字啊。”

李扶摇无言以对。

谢陆离去之前曾说明日不用李扶摇来比剑,她要休息一日,李扶摇应了一声之后也没说啥,只是在谢陆看不见的地方才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然后便疼的龇牙咧嘴。

谢陆在某个李扶摇看不见的角落哈哈大笑,此时此刻才真的一点都没有端着。

——

剑山山顶积雪之多,远胜山下。

从剑冢被放出来的吴山河,第一次下山的时候见识了那位谢师叔,但却是没有看到李扶摇,本来便不太甘心,可而后几次下山,皆是碰见那位谢师叔,也不曾见过半点李扶摇的影子,甚至还有一次,吴山河差点还挨了谢陆一剑,一剑挥出的谢陆,剑气滚滚,好像丝毫不把吴山河当作后辈子弟看待,若不是吴山河跑得快,只怕就真要结结实实挨上这一剑,这这样一来,其实吴山河便再也不敢下山了,只是有时候偶尔嘀咕这李扶摇难不成已经成了剑山脚下三位师叔的宝贝疙瘩,这么看重?可是这些年来,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明明都是对山上的剑士很不待见,可为什么偏偏就相中李扶摇了?难不成是这小子没有登上的缘故?

吴山河想不通透些事情便不再去想,只是很想见见李扶摇,毕竟山上的同龄人一个都没有,山脚也只有李扶摇一个而已。

一个人没啥盼头的吴山河走到山顶,原本想着是到那处问剑坪去看看风景,谁知道才踏上问剑坪便发现老祖宗枯坐在问剑坪中央,膝上是老祖宗多年未带在身旁的古剑旧事,老祖宗闭目无言,平日里虽有几根银丝,但大半还是黑发的老祖宗现如今一头长发便都是雪白,枯坐在雪中,差点就让吴山河觉得这是老祖宗坐化了,吓得他赶紧跑到老祖宗面前,却发现老祖宗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差点鼻涕眼泪都要滚出来的吴山河,吴山河抽了抽鼻子,委屈道:“我还以为您老人家就这么坐化了呢,您要是坐化了,这山上大大小小诸事可就没人管了。”

老人气笑道:“老夫真有一天撒手人寰了,岂不是这剑山便要不存于世了?”

吴山河抹了把脸,悻悻然的说道:“老祖宗您这可就曲解我的意思了。”

老人摇摇头,将发丝上的积雪抖落,想起一事,平静说道:“你想下山去见那个少年,然后你三位师叔是不是死活不让你见?”

吴山河一屁股坐在老祖宗身旁,歪着头,愁眉苦脸的,“三位师叔中,洗师叔和柳师叔倒是没说过什么话,可就是谢师叔,我下山一次便被撵上山一次,也不知道是何道理,明明我也没有做啥过分的事情,不就是想看看那小子而已?”

老人笑而不语。

吴山河便更显得有些郁闷。

老人平静道:“吴山河,你要是还在剑气境厮混,老夫说不得也还要把你丢进剑冢,顺便再丢一缕剑气进去,让你看看剑冢到底为何被称为万千剑气,自有气象。”

吴山河一缩脑袋,叹了口气,“老祖宗,你知道我想下山的,可为什么总是拦下我?”

老人冷哼一声,“别想了,你还是趁着老夫还活着,好好练剑,等老夫一日西去,你便坐过老夫的位置,老老实实坐镇剑山。”

吴山河大喊大叫,“山上这么些师叔师伯,为何老祖宗偏偏要揪着我不放?”

老人看了吴山河一眼,并未解释。

吴山河小心翼翼说道:“光是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便是难得天资出众的,老祖宗选我,好似很没有道理。”

老人反问道:‘“若是老夫不讲道理,那你吴山河想做什么?”

吴山河一时语塞,不知道作何说法,老祖宗剑道修为毫无争议的山上第一人,地位更是尊崇,山上从未有人敢顶撞,老祖宗说要讲道理的时候,整个山上便只能陪着老祖宗讲道理,老祖宗要是不讲道理,大家也只能干瞪着,更何况他吴山河一个三代弟子,对于这老祖宗,更是没有半点办法。

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的吴山河在问剑坪踩出了一连串脚印,看起来有些无奈。

老人枯坐不语,世间之事,哪里有都随着自己性子的,反倒是境界越高深,肩上的担子越重,吴山河不过是肩负起这座剑山,可那位已经是剑仙的朝青秋肩上却是还要肩负起整个剑士一脉的传承,没谁是轻松的。

至于李扶摇,老人暂时没想到他能做些什么,或许他和吴山河一样都是这一脉的未来,可不管如何都是要看他们能走到什么地步,若是不堪大任,境界不够,如何能够在山河之中立足?

至于这两个小家伙的资质,还是吴山河更甚一筹,这个一直在山上练剑的小家伙父母亲都是修为不俗的剑士,传承下来的血脉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相反而言,李扶摇的父母都是普通百姓,从先天来看便已经要差了吴山河一头,只不过兴许是因为这小家伙的心性原因,让老人更看重李扶摇,宁愿将李扶摇放出去游历山河也不愿意吴山河下山一次。

儒教门下早就有因材施教一说,但这并非是儒教独有,光是在数千年前,剑士一脉便修行便一分为三,剑意剑气剑术三者任由门下修行,只不过后来才逐渐合为一条路子,只不过也不曾混为一谈,剑道一途,仍旧是有人将某一方面琢磨到登峰造极地步的。

只不过关于李扶摇的下山和吴山河的山上修行,老人和自己的三位弟子虽未面对面沟通过,但总算是达成了默契。

李扶摇要是能够走到剑气境,之后便由他代表着剑山游历山河和其他的一众天资不凡的三教修士相互磨砺,若是不能,那便当剑山没有新弟子,再次不出世便也就是了。

至于吴山河,则是无论如何都是要待在山上的,不管如何,都不能贸然下山。

山上光景,的确不是外人看来那般简单。

想到最后,老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膝上的这柄古剑旧事,轻声笑道:“想把你送给那个孩子的,我这个做师爷的总归得把见面礼补齐吧,可再一想,那孩子要自己去选上一柄剑才行,拿着我这个老朽的腐朽旧物,如何意气风发?”

——

腊月之前,大余境内下了好几场大雪,让不少名山都好似穿上了一身雪白新装,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可大雪难行,除去那些山河修士,到底是没什么普通人会在这个时节出门远行的。

大余境内最长的那条藏云江,因为水深河长的缘故,到底还是没有在江面上结上一层冰,但即便是如此,在藏云江下游某段,一处小村子旁的江畔,仍旧有不少人在江畔垂钓,可在十几位皆是中年汉子当中却是突兀的出现了一位白裙女子,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背着鱼篓拿着青竹钓竿,在一块大石上一坐便是一天,竟然比一般的老渔夫都要耐得住性子,竟然没有半点畏惧严寒的样子。这村子里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其实欢迎得很,原因大抵是因为这女子决定要在这村子住下之后,便花了大价钱买了一间多出来的黄泥土屋,然后在村民家购置了不少东西,出价都要比市面上高的多,最后某一日看着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在江畔垂钓,干脆便再买齐了钓鱼所需用具,开始在江畔垂钓,前面几日自然是颗粒无收,村子里的汉子性子淳朴,钓上来的鱼都送一两尾给白裙女子,白裙女子尽数收下,一点不推脱,只是在第二日继续在江边垂钓。

数日之后,白裙女子总算是有些收获,开始在这条藏云江里钓起些不大的小鱼,只不过钓上来之后,随手便扔进了江水中,似乎她还有些其他想法,非大鱼不要?

传闻藏云江里有一种鱼名为桃花,鱼身如桃花一般颜色,味道鲜美,如有桃花香气,当年此鱼一经现世,便引来不少渔民捕捞,这些年过去了,此鱼渐少,市价居高不下,倒是可遇不可求。

这白裙女子在沉斜山上的登天楼里看道卷时,曾有道门前辈便写下过此鱼形状,可她没有见过,因此她想看看。

因此她来了。

只是直到今日都尚未钓得起一尾桃花。

白裙女子有些失望。

眼见又下起了一场大雪,白裙女子有些失的看向江面,她也不太清楚她出这趟门要去哪里走走,去哪里看看,可想在哪里停下来便停下来,倒是一点都不勉强。

最后失了兴致的白裙女子正准备收杆,忽然感觉手中一沉,鱼钩上有鱼!

白裙女子蓦然一扯,有一尾鱼身正如桃花一般颜色的江鱼被扯离江面,但很快便挣脱滚落进江水里。

白裙女子放下鱼竿,平静得不像话。

果然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七八。

然后白裙女子站起身,看向了远处,有一个撑伞男人站在远处,静静看着这边。

白裙女子突然开口,“我是叶笙歌。”

那男人笑道:“我知道。”

叶笙歌走过几步,脱下蓑衣,摘下斗笠,缓缓说道:“我今日不太高兴。”

那男人哈哈笑道:“我却是很高兴。”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四章桃花

“你为何高兴。”虽然这是个俗套至极的问话,但叶笙歌想,所以便问了。

男人兴许真的很高兴,因此他很耐心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今日杀了第一位在以后极有可能成为圣人的天生道种,让一直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沉斜山备受打击,甚至能让那位一直冷眼看山下的观主有些懊恼,甚至是雷霆大怒,当然最重要的便是你这位道种死了之后,沉斜山的未来便不会如之前一般确定。等那位观主迈出那一步之后,梁溪真的还是沉斜山做主?因此,我为什么不高兴。”

叶笙歌问道:“凭什么?”

男人愕然,“什么凭什么?”

叶笙歌平静说道:“既然你不过是个太清境,为什么便这么笃定能够杀我,凭什么你便一定觉得你能杀我。”

那男人失神片刻,很快回神笑道:“就凭我是太清境!”

叶笙歌低头喃喃道:“太清境,谁不是呢?”

这句话声音不大,那男人并未听清,只不过叶笙歌说完之后,也只是在江岸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着要离自己的东西远些,怕等会动起手来把那些玩意打烂了,那撑伞男人没有急着动手,只是认真的看着叶笙歌,来之前他便已经在这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将一桩宗门秘宝放出,足以隔绝和外面的一切联系,就算是眼前的这个道种身上携带着有什么任何能够和沉斜山联系的法器,相信在这件秘宝的笼罩下也会失去作用,之前在梁溪边境对叶笙歌出手的修士身后的那座道观已经被人夷为平地,沉斜山的道士下山,向来不会是只想着看山河风景,既然胆敢出手袭杀沉斜山的天生道种,自然便要做好被沉斜山知道后的下场,沉斜山既然能够放出登天楼三千道卷不如叶笙歌一个人的话,那谁都应该知晓,真有人动了叶笙歌,尚且又被沉斜山那边查到了底细该是什么后果,被沉斜山道士打碎道观一事,这纵然是沉斜山要杀鸡给猴看,可真有想法的人,其实只会更加小心,这便如他身后的宗门一样,不惜拿出重器,隔绝沉斜山的一切探查手段,从而做到后顾无忧。

现如今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杀了叶笙歌。

仅此而已。

可要袭杀一位沉斜山的未来,整座山上都护着的天生道种,真的是仅此而已?!

男人拿伞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一半是激动,另外一半是想到袭杀成功之后宗门承诺的东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他便是那个勇夫。

心思微定的他开始仔细打量对面那个白裙女子,他可是知道,之前前来袭杀这位道种的,可是并未看见过叶笙歌出手,就活生生的被她层出不穷的法器给生生斩杀了,他作为一位太清境的修士,虽然并非那些青丝境可以比拟,但遇上这样一位道种,也得需要步步为营。

一个不慎,仍旧便可能滑落万丈深渊。

这场大雪落在两人之间,可叶笙歌视而不见,她走过数步之后,便只是开口说道:“来杀我。”

男人呵呵一笑,撑伞一掠而过,带起无边风雪,在他身后,原本平常的大雪,变得实在是好似狂风暴雨一般不停歇,而在叶笙歌身前和身后的风雪照常,没受半点影响。

叶笙歌神情平淡至极,她就这么看着那个掠过数丈便再不想再往前半步的撑伞男人。

修士对敌,绝对不愿意对方隔自己隔的太近,哪怕两方都是修士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因此在片刻之后,撑伞男人便大袖微招,瞬间数道气机如同九天银河倾泻,席卷着风雪而来。

这位不知宗门的道教修士站在远处,双手微微上扬,自有一派雄浑气势。

其实世间修士,只要不被人刻意打压,大多都会随着境界的提升,以及岁月增长之下,从而养出属于自己的一份气度,而有少数人,因为在境界之争中一直不落于人后,便自然会有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势在身。

三教之中的儒教门下修士,大概除去境界法器高低相较之外,还有一身学问,和对于圣贤道理的理解程度都能成为取胜的关键,而梁溪这边的道教修士,其实对敌便要简单的许多,除去境界之外,便是在法器上一较高低了。

撑伞男人自认为境界上稳胜叶笙歌,但仍旧是不敢掉以轻心,挥袖之后立马便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箓,随手扔出,金黄色的符箓飘在空中,上面用朱笔写就的小字迅速脱落,连接起来,男人的身侧便好似出现了一条朱红色的丝带,不过这条丝带却是由一个个字符组成,虽说看不真切,但谁都知道威力极大。

在漫天风雪之中,这一条朱红色丝带格外显眼。

叶笙歌平静开口说道:“这是陈圣的鬼画符,在登天楼的三千道卷记载的清清楚楚,整座沉斜山也不过五指之数,你既然能拿得出一张,虽说品阶不高,但既然能有的,梁溪境内的道观不会超出三座,沉斜山除外,那剩下的两座,松云观与我沉斜山交好,观主境界更是只有春秋修为,怎么都生不出和沉斜山一争高下的心思,那便只剩下雨雾山了,差点忘了,当年陈圣便出自雨雾山。”

道教的六位圣人所持法器各有不同,每一位都威名可镇山河,六位圣人当中,第三位成圣的陈圣一张鬼画符几乎人人谈及色变,当年尚未结束大战之时,还没有成为圣人的陈圣便用一张张鬼画符让妖土修士吃够了苦头,几乎同境无敌,若不是被那些剑士抢去了风头,那一战陈圣便该山河皆知。

只不过这位道教修士却一点也不声张,大战结束之后便在雨雾山潜心修行。

数百年之后,陈圣便悄然入圣。

而他成圣之前留下的鬼画符便成了道教修士哄抢的至宝,沉斜山凭借道门领袖的地位收得五张,也都小心翼翼珍存,而松云观只不过偶得一张,便立即作为镇观之宝封存,唯独陈圣修行过的雨雾山不知道有多少,毕竟是圣人曾经修行过的地方,别的人也不敢擅闯,就连沉斜山,也不敢。

沉斜山的观主说是离圣人境界只差半步,但实际上这半步,遇上了真正的圣人,便是天差地别。

圣人出手,动辄便是要移山倒海,山河色变,如何是能常理视之?

要不然为何在这座山河被当年十几位圣人出手将其打碎之后,现如今为何几乎没有圣人出过手?

撑伞男人平静笑道:“你若是死了,这个秘密也不是秘密,要是我死了,雨雾山那边想来也有办法面对沉斜山的责问,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今日,你已经处于必死的局面。”

叶笙歌平静道:“陈圣若是知道门下弟子如此行事,只怕也不会高兴。”

男人呵呵一笑,“陈圣已然成圣,这等芝麻蒜皮的小事如何在意,或许他要是得知雨雾山将一位有望成为圣人的道种给扼杀在未成圣之前,兴许还要高兴些,那座大殿里的圣人塑像,足足六座,恐怕不止是陈圣,其他几位圣人也不想自己身侧再搬来一座的,至于你们沉斜山的那位观主大人,半步入圣,为何不直接走进去,难不成没有忌惮在破境之时引来数位圣人出手破坏道果?圣人不在乎这山河里的一切修士,但当真是连有希望与自己平起平坐的都不在乎?那当年陈圣成圣之时为何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的跨出那一步?你是沉斜山上下都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可有没有想过有人转过身之后便将笑脸换做一张你没看过的脸的?”

“说这么多,便想着的是破我道心,不战而胜?”叶笙歌看着这个男人,说出了他的想法。

男人由衷叹道:“真的不愧是道种。”

叶笙歌走过一步,“谢谢夸奖。”

一步之后,她身边的风雪化成的一个与她等高的雪人,雪人缓缓走向那男人身侧,一拳轰出,正好打在那条朱红色丝带之上。

所产生的剧烈声响,便好似惊雷炸开。

很快那个雪人的一条手臂折断,化作风雪。

那条朱红色丝带尚未有所动作,叶笙歌便后退数步,神色凝重,此时此刻,这味道道种才总算觉得今日的局面似乎并不简单。

她在山上修行,境界走的极快,但绝不是最快,反倒是她刻意放慢了很多,让自己的每一个境界都趋近于完美才踏足下一个境界

可即便如此,缺少了生死之间的磨砺,仍旧说不上是真正的完美,或许那位观主任由她下山,便是想让她磨砺一番。

但不管如何,作为太清境的修士,叶笙歌面对一个同样是太清境的修士,也是绝对不会怕什么的。

因此在那雪人消散之后,叶笙歌便掏出数张明黄色的符箓扔进江水里,她虽然不曾携带陈圣亲手所书的鬼画符,但沉斜山底蕴深厚,寻常符箓却是多的很。

比如现如今她扔下的御水符。

叶笙歌扔下数张御水符之后,这条藏云江便忽然惊涛拍岸,声势浩大,滚滚江水开始倒立,这让在江岸不远处的村子百姓如见神仙,纷纷跪地叩拜,口中高呼江神显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那撑伞男人大手一挥,朱红色的丝带离身,飘落江面之上,以镇江水。

叶笙歌摇摇头。

御水符的作用并不是其他,只是想让那张鬼画符离开那撑伞男人身侧,不再庇护他而已,不然若是想攻破那张不以攻击为目的符箓,叶笙歌自己的家底也要抛去大半才行。

可现如今好了。

鬼画符去镇压御水符引发的江水动荡。

叶笙歌便可竭力出手。

片刻之后,叶笙歌前掠而去,手上竟然拿了一柄木剑。

这是年少时她在山上宝库里角落看见的一柄符剑,说是当年某位道门前辈曾学剑士杀伐之气,用道法御使,竟然颇有裨益,在同境之中隐隐要胜过不少道法精深的道门前辈,沉斜山将此视为能在同境之中抗衡剑士的手段,并未拦下这位山上弟子继续钻研,只不过毕竟不是以纯粹剑意作为根本,这位道门前辈在学剑数十年之后便不再钻研,算是道门对于剑士一脉的钻研彻底失败。

可剑留下来,又被自幼便可随意进出沉斜山宝库的叶笙歌带出。

只不过这叶笙歌主动家底之中的一剑,一直不被她拿出对敌,若不是之前见过陈嵊的那一剑,说不定至今都不会记得这柄符剑。

符剑名为桃花,是由桃木所制。

持剑前掠的叶笙歌呵呵一笑,难怪觉得如沐春风,此时此刻她便忽然又想去那座剑山看看了。

是不是也有满山桃花?

她持剑横扫。

那男人撑伞的手瞬间往下一按,那把油纸伞瞬间收回,敲击在叶笙歌的符剑之上。

他不闪不避,冷然一笑,“即便你真的入了太清境又如何,今日仍旧是个死字。”

叶笙歌没学过剑术,只会简单的劈砍,被油纸伞敲击之后,便觉得手臂一阵发麻,微微一颤,便收剑后掠。

整个人成就了一种诡异的姿势,转过一圈,再转过身来之后,那柄符剑便直接刺向男人胸间灵府。

男人微微拂袖,一袖荡开这一剑,却被符剑割开一个口子。

他遥遥一伞点出。

一道气机快速射出。

叶笙歌横剑胸前。

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声,但是符剑无碍。

毕竟是有资格放入宝库的东西,哪里是一般法器可以比拟的。

符剑剑身弯曲,成就一个弧度之后瞬间便变得笔直。

叶笙歌脸色发白,她皱了眉头。

这位道种第一次觉得有些厌烦眼前这个男人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女子,被人欺负了,自然便该有些情绪。

可更让她觉得厌烦的则是,她那几张御水符竟然已经消散,那镇压着江水的朱红色丝带已经朝着她脑后而来。

她皱着眉头,“真烦。”

然后这位道种便取出了一张图。

那张鬼画符所化的朱红色丝带瞬间黯淡无光,失了神采。

叶笙歌看着这位撑伞男人,重复了之前的那句话,“我今日很不高兴。”

——

当日道会之后,几乎整个梁溪上下都知道那位境界高深的不像话的观主竟然所谓的闭关也并非是闭死关,反倒是只是在登天楼翻书而已,这事传出之后整个沉斜山下便再不敢如之前一般散漫,那位观主是性子温和,但始终是这座山上的道观主人,既然并未离山,也未闭死关,那便谁都不敢在观主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山上无论谁是名义上的话事者,可谁知道,最后说话算数的,还是那位观主。

除此之外,自那日身披黄紫的张守清进过一次登天楼之后,这些日子里隔三差五入一次登天楼,早已经引得山上道士猜测,那位观主是否对这位一向与世无争的张道人有了其他心思,不然如何这般优待,能够进入登天楼与观主坐而论道?

因此这些时日,山上道士见了这位黄紫道人,便要比之前热情许多了。

今日张守清再次登楼,却是未穿那身黄紫道袍,反倒是一身灰布衣衫便上了楼去,观主在楼上翻看一本泛黄旧书,见张守清来了之后,便放下此书,转身看着他。

张守清拱手道:“观主,今日守清去看了笙歌的那盏长生灯,发现仍旧明亮如初,想来笙歌并未大碍。”

年轻的不像话的观主负手笑道:“笙歌下山之后你便每日去一观,当真如此在意她的生死?”

张守清轻声道:“笙歌是百年难遇的道种,更是我沉斜山的宝贝,如何能不在意,想来也只有您超脱世外,对于笙歌才没那么在意,这要换做其他名山道观,说不得不仅要派上好些位道人同行,还要让笙歌携带重宝才好。”

观主轻声笑道:“重宝?我这些年让笙歌随意进入宝库,谁知道笙歌拿了些什么,至于重宝,山上也没有几样,我还是舍不得让笙歌带着下山的,不过笙歌性子你不清楚,我可是清楚的很,从小便是随心的性子,要什么便拿什么,不管贵重轻贱,总是挑喜欢的拿。甚至看中了我的那张图,便都拿了去,她的家底可是不弱于一座普通的名山啊。”

张守清默然无语,山上对于叶笙歌和观主的关系早就揣测已久,但实际上观主并未亲自说出什么,山上人也都只是猜测,若是换做别人听了观主的这番话,只怕早已经确定之前的传言不是传言,可张守清这性子和观主差别不大,听到这番话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无言。

观主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递给张守清,轻声笑道:“守清,你去一趟雨雾山与那位山主下一盘棋,无论胜负都不要急着下山,若是他们出手赶你,你便翻开此书,我自由安排。既然他们敢出手了,我便看看那位陈圣到底在雨雾山留下了些什么手段,让那位山主如此有野心。”

张守清领命而去,登天楼便只剩下观主一人。

观主呵呵一笑,看向窗外,“大道之争,可不是春日群花争艳,哪里会这么容易啊,道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五章喜欢讲道理的男人

江畔那场同境之战,到底最后还是以道种叶笙歌将那撑伞男子斩杀在江畔而作为结局。

一张那位陈圣留下的鬼画符,让叶笙歌几乎掏出了大半家底才应付下来,在拿出那张画之后,叶笙歌又不惜自爆好几件品阶不低的法器才拦住了那张鬼画符,最后那男人被打的大口吐血之前,甚至都还志得意满觉得今日势在必得,遭逢大败之后便显得神志都有些不清,最后被叶笙歌用符剑桃花穿心而过的时候,仍旧是有些癫狂。

尸首滚入江水里,沦为鱼虾之食,下场不能说是有多好,但总归比尸骨无存要好许多,惨胜的叶笙歌脸色发白,灵府更是已经出现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这是被那张鬼画符在消散之前的最后一击所致,这让她这些年所修的气机尽数跟着这个窟窿往外流去,一刻不停,这便好似一块稻田,原本一切正常,现如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让田里的水都顺着这窟窿流出去,若是不想办法把那个窟窿补上,等到水流干之后,那田里的稻谷便也会随即干枯而死,只不过好在她家底殷实,不久之后她便掏出一块不大的印章,收入灵府之后,便暂时将那个窟窿堵上,接下来只需要一点一滴的慢慢修复便无大碍,她的大道根基打的远远要比其余人坚实,道心更是几乎完美,这般情况下,也并非一战能够将其彻底摧毁的。只不过今日这一场袭杀之后,想必对于这个没有经历过山下险恶的道种算是很有裨益。

在江畔,叶笙歌收好自己的家当,随便去把那男人的那把油纸伞也捡起来撑开,握在手中便觉得有种打心底的凉爽,叶笙歌歪了歪头,想了想这把伞的名字,她在登天楼里曾经翻阅过不少道卷,其中一些是说这座山河里各座名山道观里的不俗法器的,她手里这把伞应当是那男人认为此次袭杀不会被外人知晓的依仗,是雨雾山的宝贝,便应当是在那卷道卷里出现过的东西,只不过她现如今想不起来了,也就懒得去费功夫去想了,用沉斜山的特殊手法抹去这把伞身上的禁制,叶笙歌随意开口笑道:“以后就叫你桃花了。”

得,谁知道这白裙女子有这么喜欢桃花?

她的那柄符剑是桃花,想着来藏云江钓桃花,现如今得了件宝贝,也要取名叫桃花。

若是那位性子还算是温和的观主在此,说不得也还要笑着打趣两句,你叶笙歌为何不改名叫叶桃花?

只不过叶笙歌会不会买账便两说了。

收拾完自己的那些家底,叶笙歌看了一眼岸边的蓑衣和斗笠,没有理会。她现如今既然有了一把油纸伞,而且又不继续钓鱼了,便不想要这些东西了。

只不过她才在大雪中走出几步,原本她待着钓鱼的那处地方,有个男人突兀而至,拿起那根青竹鱼竿,穿起了之前叶笙歌丢下的蓑衣,戴上了斗笠,便随意将鱼线再度扔入江水中,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鱼篓,然后轻声笑道:“笙歌,没钓着鱼?”

叶笙歌转过头看来看着这个此时此刻应该在登天楼里翻书的男人,问道:“你怎么下楼了?”

男人扶住额头,有些夸张的说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笨徒弟,你不知道什么叫出窍神游么,你师父是这座山河里难得一见的修士,出窍神游走过个几千里怎么了,还不是轻而易举?”

叶笙歌不想去理会自己这个师父,只是说道:“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是躲在暗处看完了这场袭杀?”

不用多想,这位便是沉斜山那座道观的观主的男人看着江面,“放你下山来走走,你就不要奢望我会像在山上那般护着你,生死也好,道心受困也好,都得你自己去走,你师父我啊,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你。”

叶笙歌皱着眉头,“自身难保?”

不知道为何,叶笙歌忽然想起了之前那个男人说的那些话,关于成圣的事情。

观主扯了扯嘴角,“别想那些没用的,我这次好不容易下山透气,要到处走走看看,不管你,你自己小心些就行,去过雨雾山之后,我还想去剑山看看那群剑士现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你要是看过了风景,早点回去吧,你一个道种在山下溜达,山上那群老家伙可都不放心。”

叶笙歌诧异道:“你说说这山上谁有你老?”

观主哑然无语。

他修道的年岁实在太长,仔细算来山上的道士其实真无一人有观主活的岁月长久,只不过即便他性子温和,但敢如此当着他的面说这些的,除去这位天生道种,或许也没旁人了。

不然为何会有那般传言传出?

观主指着前面这条藏云江,平静而语,“笙歌,山河修士所求的差一些的是声名威震山河,稍微有些野心的便是要跨出一步,想着让众人俯首称圣,至于那些眼光一直放在天上的家伙们则是想的要成为这六千年来的第一位仙人,我看着你长大,却是真的不太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道心无垢,本来就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就算是再不济,在岁月的帮助下也几乎是要跨入登楼境的,若是认真些,那前景连我也不敢确定,甚至在百年之内成为山河道教又一位圣人也不无可能,只不过你所求的是这个么?”

叶笙歌答非所问,“修行便似走路,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若是走到一半累了,便停下歇会儿,若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便倒回去,束缚太多,反倒是觉得太累。”

观主转过头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感慨道:“若是我那位师父还在世上,你这番说法说出来,指不定便是去登天楼抄上一月书才行。”

叶笙歌看向观主,“我不抄书。”

观主摆摆手,示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他站起身来,取下蓑衣和斗笠,最后将鱼竿交到叶笙歌手上时,语重心长说道:“我在山上一日,你便可以由着性子一时,毕竟道理都在我这里,谁不愿意听都不行,只不过我若是离了这山,你便只能回山去,你的肩膀上,需要扛起一座沉斜山,轻不了。”

叶笙歌摇摇头,“那座山太重,我不扛。”

观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所以现在还是师父扛着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观主的笑容实在是太过温和,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那座沉斜山的观主,整个道门的圣人之下最强者。

只觉得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在给自己不省心的子侄讲道理。

而且绝对不脸红脖子粗。

说完之后,不等叶笙歌再说些什么,观主身影飘向远方,笑着不见踪影。

而叶笙歌将手中鱼竿一提,一尾颜色若桃花的大鱼便挂在鱼钩上,尾巴轻轻摆动,像极了春日里桃树上正在落下的桃花。

叶笙歌低声笑道:“若是真有一日这座山非要我看着,我只好在山上栽满桃花,在水潭里都放上这种桃花鱼,反正到时候我的道理最大了,谁不服都没用。”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六章山脚有柄剑

山下是不是险恶,人心不古,世道艰难,恐怕对此,那位道种便算是有切切实实的体会,可要是换做李扶摇,便没有这般深切的体会,与叶笙歌相反,李扶摇或许更觉得山脚最难过。

春末时他登剑山而没有登上山顶,便开始在山脚修行练剑,时间一晃便已经是冬末,几场大雪下完过后,想来便要迎来第二个春天,他是去年秋末跟着陈嵊开始学剑,算是正式开始了自己练剑的日子,这一年多之后,仍旧未踏足剑士第三境,只在第二境打转,虽说剑道一途远远要比其余路子要坎坷的多,但不管如何说这修行都是一个由浅及深的过程,前面几境相对来说便要简单些,当然这山河之中也不乏有在前几境被困几十年,之后便势如破竹,一年一境,甚至是半年一境的怪人,但总归少数,绝大部分人都是前面的路走的要比后面的快许多,像陈嵊这种天才,也是如此,走到第三境只用了一年,之后踏入第四境之时便足足花了差不多七八年,之后更甚。

只不过李扶摇的天资不及陈嵊,走的慢一些实际上也没让那剑山脚下的三人觉得有些什么,谢陆不管不顾只管喂剑,柳依白连自己的境界都不在意,更加不会在意李扶摇,至于洗初南本来便是个看淡世间俗事的性子,李扶摇破境速度不快,便更是不担忧,这反倒是让李扶摇自己有些羞愧,于是在冬末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他便每日早起两个时辰,独自在破庙前空地练剑,傍晚和洗初南打坐过后再独自去走一趟登山路,这些日子下来,剑道修为不见有如何精进,但整个人的确是憔悴许多。

洗初南初时并不在意,可等看着这小家伙越发憔悴之后方才语重心长告诫他剑道一途,只要是一步一步往前走便不要怕快慢,大器晚成之人数不胜数,这一时半会不必争。只不过说是这样说,那小家伙当时也是点头深以为然,可就在这番谈话之后,便又继续如此拼命练剑,让洗初南都觉得有些无奈。

倒是柳依白前来劝慰自家师兄,说是要是这小子练剑练烦了,自己便消停了,有些南墙,旁人千言万语去说了都没用,非得自己撞一撞才明白的。柳依白这番说辞说出来之后倒是让洗初南对于自己的这个师弟有了些新的看法,觉得自己这个师弟平日里吊儿郎当就算了,真正经起来还是能说出些有道理的言语的,只不过这番看法尚未维持片刻,柳依白便说起他之前从木匠转而练剑,仗剑江湖那阵的事情,说是见到那些长相俊俏的姑娘明明不傻,可为了那些浪荡的读书秀才天天要死要活的,谁劝都不好使,最后哈真是要撞上南墙才明白道理,说到最后,柳依白兴致勃勃,“若是那些姑娘喜欢的是我,那师弟我怎么都不会负了她们的,说不定现如今也练不了剑了,早就儿孙满堂,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喏。”

原本还准备点头的洗初南勃然大怒,差点拔剑相向,这让柳依白真的被狠狠吓了一跳,这之后许多天都没敢再和自家师兄吹嘘自己当年的往事。

倒是谢陆,每日出剑都兴致不低,到底一点都看不出疲惫之意。

李扶摇练剑练的勤,木剑折断的次数便不少,厌倦了做木匠活的柳依白看见那小子去登山路那般搬来剑木便觉得头疼,几次想躲都被谢陆和洗初南堵了回来,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柳依白把木刨一丢,愤愤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该给那小子找柄剑才是。”

谢陆冷眼看着这边,讥讽道:“山上洗剑池去不了,怎么找?”

柳依白吐了口唾沫,发狠道:“怎么去不了,趁着天黑,让洗师兄摸上山去,找一柄趁手的古剑下来,洗剑池的王师弟哪里是洗师兄的对手,洗师兄取剑,轻而易举。山上老祖宗亲自给李扶摇那小子指的路子,让他在山脚修行,想来去顺上一柄剑,不是难事,老头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能很大,师兄你今夜上山,必有所获!”

柳依白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结果洗初南只丢下一句要去你去便不再理会他,至于谢陆,更是丢下一句我不上山,便把这件事推到了柳依白身上。

实在是不愿意再给那小子做木剑的柳依白一咬牙,当天夜里真的便上山去了,只不过来到洗剑池之后,那位“境界低微”的王师弟确确实实没有发现他,只不过尚未临近那些剑的柳依白便硬生生接了山上老祖宗一剑,一剑之威,不亚于一位朝暮境全力施为,柳依白拔剑出鞘,凌厉剑气稍微和那老祖宗的一剑相抗半刻,便被之后滚滚而来的剑气乱了心神,全身窍穴都侵入了些剑气,那些剑气在他经脉里游走,让他苦不堪言。

实际上自认为自己剑气已经和老头子所差无几的柳依白对于这次失利,完完全全都怪在老祖宗的练剑时间比他长的多上,若是让他也活上这么长的年月,肯定要让老头子吃尽苦头。

只不过这番话柳依白没敢当着老头子的面说出,下山之后谢陆替他梳理老祖宗留下的剑气的时候随口问道:“老头子的剑又有长进?”

柳依白摇摇头,“难哦,若是这一剑还是出了三分力气,那就和之前一样,若是只出了两分,自然就是有些长进,毋庸置疑,只不过老头子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实际上比朝青秋跨入沧海成就剑仙还要难。”

谢陆轻声道:“老头子或许有机会的,毕竟他的天资连登山路上的两位剑仙都称赞过是见过最好的,要更甚于朝青秋。”

柳依白依旧摇头,“当年强行出手伤了剑道根基,回天无力,若是真有机会,想来老头子也不会这些年一直未有寸进。”

谢陆默不作声。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师父该是比朝青秋的剑道资质更高的,若不是当初拼着也要维护剑山尊严,哪里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说不定早已经入沧海,成了这六千年来剑士一脉的第二位剑仙了,甚至有可能还在朝青秋之前!

她谢陆就连当年那些成就剑仙的剑士都不曾佩服过,可对于这个老头子,只是有些由衷的钦佩,只是说不出口,也不想说罢了。

那些陈年旧事,想来就算是老头子,也不会想着提起的。

柳依白叹了口气,若是他当年在剑道通途和在剑山尊严之间两选其一,想来也不一定会如老头子一般直接了当便选了剑山,就算之后选了剑山,也绝对做不到老头子那般洒脱,毕竟世间剑士,谁不想成为那等潇洒风流的剑仙,举世瞩目?

可偏偏就有人背道而驰?

洗初南走出破庙,来到柳依白和谢陆面前,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才被老头子赏了一剑的柳依白没好气的说道:“洗师兄,你老人家又有什么事?”

洗初南平静开口,“我记得山脚有一柄剑。”

柳依白眼里忽然有了些光彩,好像是想起了某件事情,然后很快便摇了摇头,“你想让扶摇那小子去拿,不怕他被人一剑斩了?”

洗初南笑道:“既然是想着成为真正的剑士,没有亲自去拿上一柄剑,如何算得上?”

柳依白皱着眉头,“就算是他能见到那柄剑,适不适合也还两说。”

洗初南反问道:“山上洗剑池那些剑便敢说有适合扶摇的?”

“但总归没那么大的风险,扶摇算是剑山这些年唯一的新人,你不等他下山就先要送他入一次险境,小心陈师兄拿着剑砍你,他现在胆子都大到敢提剑去挑衅沉斜山了!”柳依白歪着脑袋,一脸玩味。

两人相持不下。

一直没说话的谢陆突然开口说道:“让他去试试,或许对他的境界也有所裨益。”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七章取剑(一)

剑山脚下破庙三人,各有想法,但最后既然是谢陆都开口了,柳依白也就懒得说些什么了,他本来就是个洒脱的性子,什么事都不上心,就连自己的一身境界也都随性而已,既然小师妹都已经拿了主意,他也就不多说废话了。

于是三人算是都拿定主意之后,谢陆便起身返回破庙,不愿意去掺和这档子事,而柳依白则是笑嘻嘻的看着洗初南,嘴里念叨着这桩不知道是不是好事的事情得你这个大师兄来做,反正最后要是出了事,陈嵊不敢砍谢陆,要出气也就找你了。

洗初南无奈一笑,并不多言,只是独自去了登山路那边,等李扶摇下山之时,才和他谈起了这件事情。

李扶摇一脸诧异,“山脚有柄剑?”

洗初南笑道:“准确来说不是山脚,是山崖里,这座剑山当年建成之后,爆发那场大战之时,其实便有多达三位剑仙在剑山和那些妖土巨头搏命,有一位剑仙当场毙命,佩剑便滚落山崖,并未来得及送入洗剑池,之后大战结束,山崖下那柄剑似乎便被人忘去了,其实说不得其实也不止一柄,但不管如何说,你想着要一柄剑,山不了洗剑池,便得去崖底找一找,实际上剑就算是找到了,要是与你无缘也强求不得,只是你在第二境宁神里已经耗费了这些时光,去崖底磨砺一番其实对境界有所裨益,一柄剑仙的往日佩剑,机缘不小,你去不去,自己取舍。”

李扶摇小心翼翼问道:“山崖下艰难险阻,凶险异常?”

洗初南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李扶摇,这些日子相处想来,他几乎已经摸透李扶摇的心思,这个小家伙,性子算不上醇厚,但怎么也不算个畏首畏尾的人,为何现如今问起了是否凶险,只不过洗初南也并非古板之人,只是和李扶摇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说起艰难险阻,实际上很难说,凡夫俗子走路可能会被摔死,坐船也有可能船翻了之后被淹死,甚至就连吃饭也有可能被噎死,这算不算艰难险阻?自然是不算的,可一样要死,相差在哪里,不过是一个在做的时候半点不必担忧,另外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受怕而已。”

李扶摇苦着脸,“师叔这是在告诉我崖下千苦万苦,让我早作打算。”

洗初南摇摇头,示意自己可没有付诸于口,“我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还是能每日在山脚练剑,取不到剑,下山之后去山河当中找一柄也不错。”

洗初南不再和李扶摇多说,依着他的性子,纵然想看着李扶摇去拿起那柄他年少时一直想拿起的剑,也不想李扶摇因为旁人的什么心愿而做出决定,他取不取剑,一定要在于自己而已。

李扶摇思索了许久,最后来到了破庙前,犹豫的开口说道:“那就去试试?”

柳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嫌弃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哪里要这般,放心,你要是没能上来,我每逢清明,会给你点香烧纸的,我这个师叔,怎么都不会不管你。”

李扶摇一阵头大,自己这个师叔说话,还真是直,一点都不愿意掩饰。

谢陆抱着名剑小雪,轻描淡写开口说道:“那柄剑曾经是剑仙佩剑,心气极高,我这柄小雪便不借你了,免得两剑相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带着木剑去山崖下取剑,别的不说,只要不故意挑衅,它肯定是不乐意和一柄木剑争长短的。”

李扶摇按住自己腰间的那柄木剑,想了想,点了头。

柳依白难得破天荒嘱咐道:“遇上那柄剑,若是有些什么古怪,也不要失了胆气,连剑都不敢出了,这一时之间逃过一劫,说不定不仅它看不上你,就连你之后的剑心都要受到影响,我柳依白的剑道,便是不管对方是谁,先拔剑打过了之后再说,打不打得过一回事,敢不敢拔剑打就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我柳依白的剑气便如大江入海,壮阔无比。”

柳依白难得认真一次,却很快被谢陆拆台道:“你这一剑挥出,最多是有些小溪的风采,哪里说得上是大江入海?”

才挨过老头子一剑的柳依白无奈的抬头,不与自己的小师妹多说什么,只是心底默默祈祷自己那个二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这个小师妹才行。

只不过到时候到底是谁收拾谁,也说不太准。

剑山实际上便是在门尘山顶上再高出的一座高峰,远远来看,门尘山便相当于剑基,而剑山才真的算是剑身,而那山崖底下,便在破庙后面,李扶摇要想去这下面找寻那柄剑仙佩剑,便得从破庙后面下去,站在破庙后的山崖前,李扶摇看不清山崖底端,只能看到四周突出的山石,想着自己等会儿便是要从此处下去,脸色便有些不自然。

谢陆抱剑相送,站在崖边,轻声道:“若是从这里跳下去,粉身碎骨倒是轻的,没人收尸才苦。”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自己这位谢师叔,神色微变。

谢陆一脸认真的说道:“我没去过这崖底,但是洗师兄肯定没说全,山崖下不仅有那位剑仙的佩剑,还有不少残剑,当年那场大战,可是有不少剑士都葬身在此处的,连带着佩剑都在山崖底下,山崖下剑气之重,绝对不比剑冢轻,只不过许多剑士有未竟之志,这些剑气也是怨气,你下去之后,小心些。”

李扶摇握着木剑的剑柄的手有些出汗,他在衣衫上擦拭了一番,失神说道:“谢师叔,我可没想过有这么难的。”

谢陆难得安慰道:“你忘了答应某个心上的姑娘要练剑有成的?”

李扶摇失声道:“谢师叔,你怎么知道?”

谢陆没有解释,只是笑道:“世人都说我辈剑士,身无长物,唯有一剑,最是无牵无挂洒脱,可剑身上拴上点什么东西,也不影响的。”

李扶摇没有说什么,只是挽了挽衣袖,踩着一块山石缓缓往下走。

谢陆站在崖边,平静开口说道:“李扶摇,你要是上不来,我一定让人告诉那个姑娘,你喜欢她,可你没本事,连这山崖都上不来,让她不要把你记挂在心上。”

李扶摇的身影已经不见,只是听着遥遥传来那少年的声音,“谢师叔?!”

谢陆站在山崖边,哈哈大笑,一点不顾及女子姿态。

在远处,柳依白看着洗初南,认真的不像话,他低声道:“洗师兄对扶摇的期望太多了,这本来不该是他该有的,况且他没上过山,按山上的规矩来看,算不得真正的剑山弟子。”

洗初南微笑道:“那柳师弟觉得,若是不让他下去,他的路会如何?”

柳依白默不作声,他不愿意和洗初南讲道理,本来这种事情,他便比不过自家这个师兄,因此也就懒得再说,反正打心底,他是不太愿意把才宁神境的李扶摇给赶到山崖下的。

洗初南看向山上,平静笑道:“山崖之下,境界高低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剑心,若是他能无碍的回来,我最后的那些东西都传给他又如何,反正都带不走,可他要是上不来,便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柳依白木然无语,转身走进那间破庙,破庙里有三尊塑像,形态各异,当中的一人,神情安详,腰间有一柄短剑,而在他两侧,分别是一位意气风发的抱剑女子,和一个腰间悬了一柄无鞘出剑的中年男人。

若是李扶摇在此处,肯定能够认得出这三座塑像,便该是这山脚的三位师叔!

可为什么会把他们三人的塑像放在破庙里?

说不清。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八章取剑(二)

李扶摇在破庙后头顺着山石往崖底去了之后,谢陆便抱剑返回破庙,眼见着提了一坛子酒在塑像前独饮的柳依白,谢陆默然无语,几乎是从不饮酒的她从案台下面提出一坛子酒,拂去上面的灰尘,喝了一口便俏脸微红,她不想说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下这些烈酒。

破庙里酒香四溢,柳依白酒喝的越多却是眼神越发清明,哪里得见半点醉意,这位朝暮境喝到后来竟然是一身剑气十足,惹得这间破庙都摇摇晃晃,落下不少灰尘。

只不过最后还是复归平静,再不见有什么异样。

洗初南走进破庙的时候,两人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了,这位大师兄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平静笑道:“这么些年了,还放不下?”

两人没有搭理他,洗初南便自顾自笑道:“一剑出时,世间不再有不平。”

柳依白低声喃喃道:“可惜出不成剑了。”

谢陆不言不语,只是眼眶通红,这位以剑道作为毕生所求的女子剑士,论天资可也是极好啊。

三人无言,只不过门前有个身影久久驻足门前,没有踏进来,也没有离去,就是在那处地方站着。

破庙里三人都知道是谁,都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起身,只等那门前的老头子站累了便独自离去就是。

老头子在破庙前站了许久,重复了几遍之前洗初南那句话,然后自嘲道:“基业这种事情,想来不该有这般重的,可身前身后都扰人啊。”

破庙里三人充耳不闻。

老人转身走下门尘山,去那条绿水湖前,今天剑山有客人。

他要下山迎客。

只不过孑然一身,并未带着那柄旧事而已。

——

一行数人,数名商旅从延陵边境来到大余边境,是想着去大余买些延陵并不出产的稀罕玩意,转而再卖到延陵境内,赚的是差价,只不过尚未走出延陵边境,差点便把身上仅有不多的家当给丢在了那家小酒肆里了,他们数人在那座小酒肆里才喝了几坛子酒,便莫名其妙欠下了几百两银子,这番处境是他们没能想到的,本想着要质问一番那个长相还算是不俗的卖酒妇人为何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偏偏要去敲竹杠,可还没等开口,在他们之后进来的几位身着北边军甲胄的校尉便摸了好几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在得到那卖酒妇人首肯之后才笑着离去,这一行数名商旅转头看向那几位军爷酒桌上的几个空碗,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这几碗酒便要拿这么些银子,他们喝这几坛子酒被收了几百两银子,好像也不是多大回事。看见了这延陵边军都老老实实的付账,这些商旅也不敢硬来,只不过他们是第一次来往边境,哪里知晓还有这么一家天价酒肆,身上的那点银钱本来就是要置办货物的,要是交代到了这里,如何能行,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那酒肆里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老儒生忽然开口,说了几句公道话,说是这银子又不是大水冲来的,咋能一坛子酒就要这么些钱,再说这边境商旅都不容易,说是酒肆掌柜的要是有些良心,便该把这酒钱免了,本来以为那位看起来有些泼辣的卖酒妇人会勃然大怒,却不曾想一点都没有动怒,只是笑着说免了便免了吧。

这才让那些商旅松了口气,等到他们起身离去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一个书箱的老儒生忽然笑起来说着要一并往大余去,去看看那边的风景,商旅们念他的好,一点都没有拦着,只是关怀说老先生的身子骨是不是能经受颠簸。老儒生笑着点头,说是别看他老,但实际上比起来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一点不差,然后一行数人便和老儒生一起往大余边境而去,而至始至终那位卖酒妇人都没有说些什么。

数人乘渡船来到大余边境之后,老儒生便笑着与这队商旅告别,独自向着某处而去,一路上走得不快不慢,一点不急,期间曾经路过一条大河,老儒生在河岸旁站立许久,兴起之时便读了一篇圣贤文章,造成这大河的河鱼都围拢在老儒生脚下,静静听着这一篇圣贤文章,甚至在老儒生念完之后,也都久久不散,老儒生看着这些鱼儿,快然笑道:“大道可期,只不过可得花上千百年哟。”

老儒生转身离开那条大河之后,河水起了波澜,有汉子携带妇人从河里走出来,在他身后以大礼参拜。

老儒生不得而见,两人反倒是更加诚恳。

离开这条大河的老儒生兜兜转转来到了那条绿水湖前的渡口,第一眼便看见的是挂在渡口的木杆上的巨大龟甲。

背着书箱的老儒生来到渡口,向正在套船的船夫笑着问道:“去那条绿水湖畔,门尘山下要多少银钱?”

那个瘦小的船夫打量了下老儒生的打扮,诧异问道:“老先生不读书了?要去学剑?”

老儒生摇摇头,笑着说道:“读了一辈子书,哪里说得上说丢就丢,只不过最近琢磨着要写一首诗文,没见过那些剑士,如何写的出来?只能千里迢迢来看看了。”

船夫扯了扯嘴角,很快笑道:“不说山上那些神仙给不给老先生看,但老先生来的日子挑得还是不错的,若是早上个一年半载的,只怕也只能掉头回去了。”

老儒生一怔,“什么个意思?”

船夫指了指那具龟甲,嘿嘿笑道:“这之前的绿水湖里就是有这么个家伙作乱,好些想着过湖的剑客大侠们都被吃了,直到春末的时候,有个背了把断刀的公子,经过绿水湖的时候这只巨龟又出来逞凶,可是却被那公子硬生生打死了,不然老先生想着要去门尘山,咱们也没人敢送啊。得嘞,老先生要去门尘山下,便上船来,今日这钱就不收了。”

老儒生跳上船头,感慨道:“巨龟在山下逞凶,那些剑士也不下山,看来日子是真的很难过喽。”

船夫没有听清,也没有搭话,只是撑船往绿水湖去,一路上只是给老儒生说起当日的那个公子是如何如何厉害法子,说多了,老儒生倒是都觉得有些烦了。

渡船在靠近门尘山之前,老儒生忽然抬头看向远处那座门尘山,恼火道:“老夫又不是来拆你这座荒山的,这般兴师动众,你倒是把气力放着留给那位之后真正要来挑衅的家伙上啊,你针对我是个什么道理?”

船夫目瞪口呆,看着老儒生一个人自顾自念叨。

船行到湖水中央之后,老儒生忽然低声说了句别见怪,然后船夫便眼睁睁看着老儒生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而去。

船夫瞪大眼睛,失声道:“老神仙?!”

他在这大余边境做船夫这么些年,听说过读书人有一身浩然正气,可不曾听过读书人会飞的啊!

而那个踏水而行的老儒生背着书箱来到门尘山脚下,嘿嘿笑道:“朝青秋的那缕剑气都不在了,那小子指定是登山了,你这老家伙不谢我还要吓我,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啊。”

而山上那股剑气,从门尘山顶而下时,一时便比一时强过一分,等到临近山脚之时,已经极盛。

世间难见。

负手而来的老人站在山道上,神情平静,一身衣衫里充盈着剑气,整个人的气势和平时决然不同!

此时此刻,他便是剑山上剑气最盛的一柄剑。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七十九章取剑(三)

山上老祖宗气势十足的一个下马威实在没能让这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萌生半点惧意,这个没读过多少书,更行过万里路的老儒生看着一身剑气气势十足的山上老祖宗,扯着嘴嚷道:“许寂,怎么了,当年那一剑还没让你伤了根本,现如今还有气力在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面前抖露威风?”

原本叫做许寂的山上老祖宗,看着这个多年之前便相交的老儒生,皱眉道:“你这老家伙,明明没有几分本事,可是又偏偏喜欢讲道理,咋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活着,不曾被人打杀了?”

老儒生仰着头笑道:“我杜远游这辈子走的路多,讲的道理也不少,听过我讲的道理的,哪个不是心悦诚服,哪里还生得出杀心,倒是你这老家伙,明明便是外强中干,还非要想着抖露威风,与己为难,不盼着多活两年,多看两眼这座山河?”

山上老祖宗收了一身剑气,来到老儒生身旁,和他并肩而立,感慨道:“早看腻了。”

老儒生嘿嘿一笑,没急着说话,反倒是把背后的书箱解下,从那书箱里掏出好几本书,一股脑的塞给山上老祖宗,然后才把书箱重新背在身后,看着前方,“这些都是我找到的孤本剑谱,你们剑山上肯定没有,拿去拿去,我欠朝青秋一个人情,一次还不清,老夫就多还几次,总会还清的,对了,我在延陵边境曾碰到过个少年,他要登山学剑,现如今在山上?”

山上老祖宗神色不变,往山上走了几步,这才说道:“他在天黑之前没有走到山顶,自然算不得过了我剑山考验,依着规矩,不算是我剑山弟子。”

老儒生瞪着眼,“咋,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光景,你还挑三拣四的,真当这是六千年前,全天下的修士都要抬起头看你们剑士?”

老祖宗神情淡然,平静道:“就算是这一脉再没落,总归这些规矩还是要讲的,不然人人如此,又如何?”

老儒生很想直截了当的告诉这个老家伙你这山上本来便没什么人了,也讲不了规矩了,不过仔细想了想之后,或许是觉得这般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也就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懊恼道:“那少年脾气很对我的性子,既然练不了剑了,让他跟着我读书好了,老夫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还有几分心得,就算是这少年真还想着练剑,老夫也可以教上一教嘛,读书人转而练剑,不是没有过先例,那位被困于洛阳城摘星楼的后生能做,老夫自然也能做。”

老祖宗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没见过你这般的读书人,张口闭口便是练剑的。”

老儒生回敬道:“老夫也没看过像你这般的剑士,若不是当日执意要出那一剑,现如今你怎么说也不该是这般模样,说不定就真有资格去沉斜山的地头踩一踩了,而不是等着那个牛鼻子老道士来找你的麻烦。”

老祖宗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走出几步之后便不再言语,倒是那老儒生不依不饶的问道:“那少年呢,下山之后去哪儿了?”

老祖宗平静道:“谁说他下山了?”

老儒生咂舌,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拍了拍老祖宗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想来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在两人快要登上门尘山顶的时候,老儒生才总算说起了正事,“梁亦境界高深,传言是只差半步便可入圣,旁人觉得有些夸张,可老夫知道,一点都不夸张,这次就算是以出窍神游的状态来到剑山,你拦得下?”

老祖宗神色有些落寞,当年一事虽说是为了剑山而出剑,从而让他几乎再没有攀登到剑道顶峰的机会,但其实他也并不太后悔,只不过现如今那位沉斜山观主要来此地,没有朝青秋,就算是他,也没什么把握。

他低声笑道:“不差最后一剑。”

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老儒生笑着开口,“老夫早说过欠朝青秋一个人情,现如今来还也正好。”

老祖宗摇摇头,“剑山之事,只与剑士有关,你便不要掺和了。”

老儒生没有多言,他这辈子走过的路不少,去过的地方也很多,可走过了太多地方,到头来却是发现这座剑山倒是最有趣的地方,当年他在剑山脚下结识了许寂,两人成了朋友,然后便是多年未见,这次再度相逢,他其实也不是为了许寂或者是说剑山而来,至于朝青秋的那个人情实际上还给剑山也要偷摸着还,要是像他这样明目张胆,想来这山上的剑士说什么也不会接受的。

就比如他眼前这个倔老头。

只不过他倒是很想和那个沉斜山的观主一起讲讲道理,只不过沉斜山已经有太久不讲道理,他实在没什么办法。

再往前走过数步,老祖宗主动说起李扶摇当日登山的经过,说起他没有登上山顶之后便在山脚修行的事情,最后还说起了自己其实很满意那小子,只是上不上山其实都没什么了,反正不管如何他都是他的徒孙,算是个剑士了。

老儒生砸了咂嘴,笑道:“你这是给他留了条退路。”

老祖宗总算是有了些笑意,“树挪死,人挪活,这么一个少年,没必要陪着老头子们一起待在这山上,山没了,剑还在,剑士还在也就行,只不过老夫实在不太相信那边沉斜山真会不管不顾的如此行事,朝青秋那小子可还没死啊。”

老儒生诧异的看了老祖宗几眼,“你真的不知道朝青秋现如今在妖土被人盯上了,两尊巨头不惜联手也要取他的性命!要不然梁亦一向处事谨慎,怎么会不远千里出窍神游来剑山。”

老祖宗脚步微顿,神色难看。

老儒生扯着嘴骂道:“都是成了圣的老家伙了,这点脸皮也不要了,两尊大妖联手针对一个剑仙,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老祖宗默不作声,只是继续缓行。

剑山这些年的现状本来便是一年不如一年,便如同大厦将倾无力回天,就算是有朝青秋这位剑仙在世,也只不过是能保证剑山还在,至于其他也不敢多求,只是作为活了无数岁月的老祖宗来看,看着这日渐凋零的局面,实际上也不忍于心,只是毫无办法而已。

若是朝青秋真死在妖土,那剑山没了剑仙庇护,恐怕很快便要沦为一座荒山了。

两人并肩缓行,路过门尘山顶的破庙时,老儒生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但也没有久待,和山上老祖宗继续往山道上去,上山之后,老儒生和老祖宗来到问剑坪,站在崖边,老儒生心境开阔,这才笑道:“我当年到处求学,想做一个闻名于世的读书人,可哪家书院学宫都不收我,这才忽然记起自己名字里的远游二字,这便想着圣贤所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实际上我要是真有读万卷书的机会,哪里会去想着去走万里路,也是迫于无奈,走了不少地方,都觉得一个样子,唯独那一次来到你们剑山脚下,才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世间风景实在太多,看不过来也顾不过来,可唯独你们这剑山,我真的很不想就此成为历史,剑士一脉从鼎盛到衰落,花了六千年,到底是不如三教底蕴深厚长远,只不过剑士一脉能兴起在于一个真字,而衰落却是在于一个直字。儒教先贤说是有一股浩然正气,但处事之间却也不尽然,能说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却也能说出人生何处不相逢。人情世故,三教修士虽然站在山上,但对同样站在山上的同道们,依然是要讲,可你们剑士呢,腰间有柄剑,不平事出一剑,胸中有气出一剑,遇见不直之事出一剑,自然不被人所喜,有现如今这个局面,说到底还是剑士自己造成的。”

老祖宗站在老儒生身旁,平静道:“并非是剑士太直,只不过是三教之中现如今有这个直字的人太少了。当年写就一篇锦绣文章张圣便让世间修士由衷敬佩,是何等意气风发,可现在,还能找出第二个?”

老儒生皱起眉头,气笑道:“张圣这般的读书人,世间能出一个便是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说再找出第二个!”

老祖宗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山崖下。

老儒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该不会是让那小子去山崖下了吧?”

老祖宗沉默。

沉默便是默认。

老儒生竟然破天荒觉得有些恼怒,他愤愤开口道:“那小子才第几境,第三境有没有?你就敢让他下去,老夫可是知道这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老祖宗没有去解释其他什么东西,只是笑道:“第二境。”

老儒生目瞪口呆。

在老儒生现如今来看,这个老家伙完全便是伤心病狂了。

而且不是一点点而已。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章取剑(四)

崖下有剑。

此事不用多说也不用多想,当李扶摇顺着山石一步一步总算是来到崖底的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感受到了一股凌厉剑气。

剑气虽说凌厉,但感受却不一而足,应当是数道剑气被硬生生杂糅在一起所致,要不然也不会让李扶摇感受到几股不同的感觉。

脸色有些发白的李扶摇靠在一块巨石上,微微站定,按住腰间木剑,看着前面的乱石和杂草,面色有些凝重。

下山之前几位师叔已经透了底,这崖下的剑,其余的倒是不好说,但是的确是有一柄剑仙佩剑,那位剑仙当年被誉为世上剑气最盛,一剑曾气长多达数千里,不知道有多少剑士视之为世上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门人弟子无数,是为数不多当真从剑山走出的剑仙,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剑山上与妖土巨头一较高下,乃至身亡就连佩剑都被丢下了崖下。虽说是连一位妖土巨头都没能斩下,但至今在剑山上那座剑仙殿里,这一位的塑像,还排的极为靠前,这里虽说还是有剑山的私心,但那位剑仙的剑道修为却是一点不假。

深吸一口气之后,李扶摇缓缓前行,在穿过一片细小的乱石堆之后,得见了第一柄剑。

有一柄断剑,插在了乱石堆中,剑身已经锈迹斑斑,用剑木所做的剑柄早已经腐朽不堪,甚至这柄剑早已经因为日积月累已经几乎和这些乱石连在了一起,李扶摇伸手去握住剑柄想着要把这柄剑拔出来,可一用力,断剑佁然不动。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继续往前走,数步之后便再见了第二柄剑,这一柄剑相对于之前那柄断剑来说,剑身要细长许多,但一样的,剑柄已经腐朽,剑身上满是铁锈,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柄剑则是躺在一块大石上的,剑身上甚至还有两个小字。

李扶摇凑过去看了看,仔细辨认过后,才依稀认出,这两个字便是不复。

不复初心,或者是万劫不复。

李扶摇没想太多,继续前行之后,便当真觉得是有剑气依稀在前,身上毛孔好似都被许多人拿着许多细针扎上一样,这份疼痛感,虽说比不上当日登门尘山时被朝青秋的那缕剑气所刺那般,但也差不了太远。

走过这乱石堆之后,李扶摇来到了一条小溪前,小溪不深,但还算是比较宽,在对面竟然不远处,李扶摇还看到一座不大但却精致的竹舍,竹舍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面,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脱掉鞋袜,走入小溪当中,李扶摇很快便倒退两步,回到岸上,再一看脚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有不少鲜血顺着小溪往下游而去,很快便被溪水冲散。

李扶摇站在岸边,神情古怪,这崖底到此都是剑气,可充斥在岸上的剑气却是不足那条小溪中的一半,就刚刚李扶摇踏进溪水中片刻,便猛然惊觉自己双脚周围的溪水中尽数都是剑气,等到再回到岸上之后也是仍旧被割出了一条口子,幸好那些剑气并非是人力施为,没有顺着这条口子进入李扶摇的经脉之中,不然之后清理起来实在是极为麻烦。

李扶摇站在岸上这才朝着溪水里认真看去,方才发现这溪水当中到处都是残剑,碎片不大,倒是像是被人一快一块掰碎的扔进溪水中的,李扶摇看着对面那座精致的竹舍,心里想着便是里面那人的手笔?

只不过这崖底,要是真有人居住的话,想来那人也算是剑山的前辈了。

不过要是这种剑士,能够在崖底居住这么些年,难不成还没能取到那柄剑仙佩剑?

李扶摇思绪复杂,但溪水中尽数都是剑气,要想来到那座竹舍之前,难不成只能从这条小溪岸边跳过去?

还是说要向来到那竹舍前,便必须从这溪水中走过去?

以前在白鱼镇当说书先生的时候,李扶摇便总是喜欢讲些这一类的故事,穷小子摔落崖底之后侥幸未死,然后便在崖底要么得见一个仅有枯骨和一卷武功秘籍的山洞,然后练成绝世武功成为一代大侠,要么就是在崖底碰见绝代高手,得其真传,仍旧是成为绝世武功,但两者相较,前者倒是件简单的事情,学过了武功秘籍上的武功便可以扬名立万,可后者却估计会受到那位隐士高人的万般刁难,之后才能顺利学成功夫,只不过这种故事讲的太多了之后,就连李扶摇自己都觉得有些厌烦了。

站在小溪边的岸上算不上不知所措的李扶摇干脆不再前行,就这样坐在岸边看着小溪对面的那座精致竹舍。

李扶摇时不时看向那远处那座精致竹舍,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位世外高人,只不过就算是他伸长了脖子,也一点都没看见有人的踪迹。

最后若不是那之前所见那柄名为不复的细长铁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石头上一飞而起,飞到这边小溪,李扶摇恐怕怎么都不会起身。

李扶摇盯着这柄细长铁剑,饶有兴致的问道:“怎么,非要我往那处竹舍去?”

不复剑不会开口,但好似欢呼雀跃的点了点头,李扶摇皱了眉头,“这溪水中尽是剑气,要是走过去免不得要被割开好多个口子,我不想去。”

不复剑听了这番话便好似有些委屈的在地上画着圈,只不过随着它的一阵摆动,竟然身上的铁锈都掉了不少,露出一小块雪白的剑身,这理应便是不复剑原本的模样。

李扶摇啧啧叹道:“你披上这身铁锈,倒好似明珠蒙尘,要不要就着溪水我替你将铁锈磨去?”

眼见着番话说出来之后,这柄不复剑没有动静,李扶摇便觉得它是默许了,就要伸手去拿起这柄剑,可就在这片刻之间,不复剑忽然剑身一横,剑尖指向李扶摇。

还没等李扶摇反应过来,这一剑说刺过来便已经刺过来。

虽无剑气,但依然来势汹汹。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一章取剑(五)

尚且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李扶摇看到那柄不复剑向他刺来,短暂失神之后他很快拔出腰间木剑,横剑在胸,往上一挑,将那柄不复剑径直挑飞,然后再一剑刺在不复剑剑身上让其摇摇晃晃,像是喝醉酒了一般。

李扶摇往后退了几步,看向这柄古怪的不复剑,说不上有多意外,他还没有走出白鱼镇的时候便看见过陈嵊在那条白鱼河拿起那柄白鱼剑时候的场景,那柄剑当时甚至还化作一条大白鱼,比现如今这柄锈迹斑斑的不复剑不知道要吓人多少。

只不过不依不饶的不复剑在一剑未成之后竟然并无半点要退缩的样子,重整旗鼓之后便又是一剑刺来,李扶摇侧身躲过,木剑拍在这柄不复剑的剑身上,发出轻微声响,紧接着李扶摇想着伸手去握住这柄不复剑的剑柄,谁知道,这柄不复剑很快便疾驰而去,在远处停下之后,再不轻易出剑,只是遥遥用剑尖指着李扶摇。

李扶摇一头雾水的看着这柄剑,无奈道:“剑兄,这聊得好好的,你怎么就急眼了?”

李扶摇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这柄剑便又好似跃跃欲试,这让李扶摇苦笑之后,当真闭嘴不言。这崖底怪异,看来只能去见见那个竹舍里的前辈了。

李扶摇抬眼望向对面远处的竹舍,终于重新走入溪水中。

一踏下去,便感觉到了溪水中的剑气,一缕一缕,数不清楚。

李扶摇走过几步,便有些血水从溪水中浮出,走过好几步之后,那些剑气便顺着那些被划开的口子进入到了经脉血液之中,到了这个时候,李扶摇才皱了皱眉头,他额头上冒出些汗水,再前行几步,踏上岸。

可眼前景色一变,自己便又回到了这边岸上。

李扶摇愕然无语,若不是自己脚下的伤口在提醒着他这并不是梦的话,他真的要把这眼前发生的东西归结于又是某种幻境了。

可既然走到对岸便要返回到此处,要是说这个地方没有布置下什么东西的话,李扶摇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他转过头看向那柄不复剑,试探问道:“怎么办?”

好像是还在生气的不复剑转身过去,不理会李扶摇。

李扶摇摸了摸脑袋,笑着说道:“指点指点?”

不复剑不情不愿的指了指溪水,看这样子是要李扶摇再走一次。

李扶摇扯着嘴,“没骗我?”

这一次不复剑真没有动作 了。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还在流血的双脚,自顾自笑了笑,然后当真第三次踏入那条小溪,可这一次走到对岸时,便又回到了岸边。

李扶摇一脸无奈,这次再转回头去看不复剑,后者不理会他。

李扶摇随意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替自己擦干血迹,然后有些无奈的说道:“这肯定是某种幻境或者是阵法,但怎么破才行,剑兄你在这里这么久了,也不说指点出路,算了,你要是指点,八成也是逗我。”

不复剑在远处,完全没有理会这个一直在自言自语的李扶摇。

李扶摇继续呆坐,许久之后看了看天色,他忽然低声骂了一句。

这差不多整整坐了两三个时辰,居然日头一点都没有西移的迹象。

这明明就是幻境。

于是好似想通了某一件事的李扶摇第四次走进溪水中,然后很不幸的在要踏上对岸的时候又回到了原地。

这让李扶摇有些苦恼,他再度转头看了看那柄不复剑,然后吸了一口气之后再度踏进了溪水中,最后没有意外的又回到了原地。

李扶摇有些绝望。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坐在岸边,李扶摇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那柄不复。

仍旧没有答案。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扶摇仰头望天,实在是觉得想不清楚。

再枯坐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开始往来时的路走去,去看了那柄断剑,去看了原本不复剑躺着的那块石头,但看过之后也觉得没有半点裨益,最后还是回到了这条小溪前。

要不是师叔们在他下来崖底之前就告诫他不要随意出剑,不然他早就想对这条小溪出上一剑了,只不过依着现如今这个样子,要是走不到对面去,似乎也就没有可能见到那柄剑?

于是在不知道再第几次无功而返之后,李扶摇又一次踏进了那条小溪。

——

溪水对面不远处的那间竹舍,坐落在青石上,在这崖底并无青竹的地方能够建造出一间竹舍倒也是一点不简单,现如今竹舍内有两人相对而坐,并非是李扶摇所想的那般白发飘飘的隐士高人,反倒只是两个年轻人。

一男一女,一灰一白。

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笑着开口说道:“原本以为剑掉下来不久便该有剑山弟子前来取走,恭敬供奉在那座剑仙殿里,可久等不来,便渐渐以为剑山忘了这茬,想来却是有些愤懑,柳巷当年剑气之盛无人能比,是这天底下最潇洒惬意的剑仙,战死剑山后竟然无人来收拾他的遗物,岂不是对他不敬。可这么些年无人来取,竟然让我又生出些期望,可现如今剑山让这么个后辈来取,想来剑山当日那一战过后,便越发凋零了。”

白衣女子轻声笑道:“即便如此,你让那少年在剑溪里走过一百遍才过得来,就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你把不复放在溪前,是为了暗示他痴心不负,可他到底有这么痴?”

灰袍男子淡然道:“不说别的,总之就算是想见我,至少也要考验他一番,至于后面的事情再说,也就是我在这里实在是待的时间太长了,不然这个境界的剑士我怎会理会,当年的敌手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吹口气便让这少年死的不能再死的角色,我如何能够看得上他?”

白衣女子摇头叹道:“若是他剑道前途可期,有望成为第二个柳巷,如何不行?”

灰袍男子平静道:“世上只有一个柳巷,何来第二个柳巷之说?”

白衣女子想起些什么旧事,一时间颇有感触,沉默半响之后不再发声,只是看向窗外,虽说看不清楚那边风景,但大抵透过剑气能够知晓那少年是又一次踏入那条小溪中。

她低声感慨道:“无论如何,崖下这么多剑,你总得给他一柄。”

灰袍男子近乎刻板的不近人情,“若他不算是同道中人,崖下之剑自然便一柄都取不走,怪不得我也怪不得你,只怪他自己。 ”

白衣女子哑然,说不出什么来。

灰袍男子站起身来,自顾自笑道:“当年一战之前,柳巷便能一剑气长几千里,被天底下剑士都称为剑气最盛,古来仅有,一时之间不知道有多少剑士舍去原本钻研的剑意剑术,转而一心往剑气上面琢磨,可结果如何,剑气最盛的柳巷在剑山对敌,竟然一尊大妖都不曾斩下,就连那女子谢陆也都斩下两尊,柳巷被人说成剑气世间无双,这般不堪,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当年意气风发四个字,用在谁身上都有失偏颇,但我唯独觉得柳巷称得上,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够死在剑山之上?”

白衣女子皱眉道:“那你觉得如何?”

灰袍男子笑而不语,他只是走出竹舍去见那个已经花了百余次走下溪水才终于走过来的少年。

是不是同道中人还不好说,但至少是觉着他已经有资格能够和自己交谈一番了。

只是当他走出竹舍之时。

崖底剑鸣声便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二章我在这里等他

灰袍男子走出竹舍,便引出如此异象,崖底这不知道多少剑,分布在何地,但在此刻竟然都是发出一阵借着一阵的剑鸣声,便好似臣子见了帝王那种朝拜感,李扶摇甚至在那些剑鸣声之中听出了很多情绪,但不管情绪如何,总归都还是因为这个灰袍男子而发出的声音。

李扶摇第一次得见这个一身灰袍站得笔直的年轻男子,便一怔,这和他当初第一次见到朝青秋的那缕剑气不同,当时他看向朝风尘看到的是他出剑斩江河,一剑斩星辰,出剑斩大妖,看到的全部都是朝青秋,可现如今他看向这个灰袍男子的时候,却无半点那种感觉,只是就简单觉得那个灰袍男子是一柄剑,一柄剑气冲天的剑。

李扶摇忽然明白了,他就是那位剑仙柳巷的佩剑。

站在岸边,李扶摇抬头看向那个灰袍男子,动了动嘴唇,问道:“你看我怎么样?”

灰袍男子站在那块大青石上,看着这个站在小溪边的李扶摇,平静道:“境界低微,资质只不过中上,实在是不怎么样,不去说剑仙柳巷,你就连朝青秋都比不上。”

李扶摇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灰袍男子,实在是有些无语,怎么你这一张口就是剑仙,难不成这陪着剑仙征战过之后,你的眼界都这么高了?非剑仙入不了你的法眼?

灰袍男子淡然的看着李扶摇,仿佛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平淡开口道:“就算是剑仙,也不一定能让我看上眼。”

李扶摇愁眉苦脸,对于这柄剑仙柳巷的佩剑,他所知不多,下山之前几位师叔也只是告诉他那位剑气之盛算是古来仅有的剑仙战死在剑山之后,虽未斩杀一位大妖,但塑像在剑仙殿之中也是极为靠前。

洗初南偶有提起这位剑仙的时候,总是笑言柳剑仙当年不仅剑气之盛世间仅有,就连为人也是极傲,当年剑士一脉鼎盛之时,道教沉斜山曾有一位天赋出彩的女子道士心仪于他,道教上下皆是不能接受,可那女子不依不饶来到剑山非要见柳巷一面,可柳巷眼高于顶,就连同为剑仙的女子剑仙谢沉都不曾放入眼里,如何看得上这位境界不过登楼境的女子道士,于是不予理睬之后也不曾出面见过她一次,后来那女子回到沉斜山之后竟然是一夜白头,倒是让沉斜山许多年没有颜面提起这件事,当时沉斜山上下皆惊,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弟子情愿要讨个公道,不过当时剑士一脉尚未凋零,数位剑仙坐镇山河,就算是道教也不敢轻易启衅,更何况柳巷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一身剑气世间无双,不说是沉斜山拿这位剑仙没办法,就算是那些个圣人,也没有谁是愿意为了一个女道士便和一位剑仙大动干戈的。只不过等到柳巷死在剑山之后,那女子道士倒是一点都不怨他,反倒是一个人清修,直到坐化天地间都不曾传出任何愤懑之言。

灰袍男子站在青石上,低头看向李扶摇,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以为当年柳巷为何会连一尊大妖都斩杀不了便陨落在剑山上?”

李扶摇皱着眉头,沉默许久,这位剑仙当年本来就以剑气而称雄,剑道修为不能算是差,可为什么那一战之中连一尊大妖都没能斩杀,这本来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要知道,剑仙战力在山河之中早便是世间无双,可为何柳巷会输,且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当年这一战之后,倒是不少剑士曾经私下议论便说是这位剑仙早在之前便受过伤,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可说是这般说,事实到底如何,其实也不太清楚。

只不过眼前这位既然便是那位剑仙的佩剑,应当便该知晓往事才是。

李扶摇仰起头问道:“敢问前辈,柳剑仙大战中之前是否受了暗疾?”

灰袍男子摇头,“不曾。”

李扶摇默然无语,既然不是受了暗疾,为何会如此?

可接下来灰袍男子的一番话,便当真是石破天惊了,灰袍男子沉默许久,平淡说道:“柳巷当年剑道修为比其余几位剑仙要高出许多,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成不成仙,也就是一步跨不跨得过去的事情,柳巷是人,向来眼高于顶,自然也有成仙的想法,因此他便去跨了最后一步。”

“那一步没跨过去?”李扶摇看着灰袍男子,对于这等剑士辛秘,知道的人本来就不算是太多,有幸得见一位知道辛秘的,自然便想知道前因后果。

灰袍男子笑道:“或许算是跨过去了,但也应该是没有,当年柳巷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剑仙,一个去追逐成仙契机,若不是如此,为何当年遇上大妖,剑道修为通天的他竟然连重伤大妖都变成了奢望?”

李扶摇吸了一口气,沉默不开口。

灰袍男子平静道:“我虽是一柄剑,但早开了灵智,你此番来崖下取剑,无论如何都是带不走我的,我在此地等柳巷回来等了数千年,绝不在意多等几千年,对我来说,岁月悠长,春秋而过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若等不到柳巷,我就算是再去看山河风景也觉得没有半点意义,若你执意要带我走,除去抹去我灵智之外,再无办法。”

李扶摇仰起头笑道:“强人之难不是本意,不过崖底这么多剑,也不尽然每一柄都不愿意离去,前辈可让我去讨个机缘?”

灰袍男子笑道:“你能走入这条小溪中不下百次,便已经说明是个痴人,既然是个痴人,我便不拦着,竹舍后面的远处是一片剑林,崖下全部剑都在里面,大多残缺,但实际上也有不少剑不差,你若是有机缘带走一柄,是你的幸事,也是剑的幸事,不过那片剑林算是崖底最凶险的地方,若是一个不慎,只怕被万道剑气分尸也是极有可能,如何取舍,你自己想想。”

李扶摇摆摆手,并不在意,只是笑道:“下崖来便是为取一剑,如何有退宿之理?”

灰袍男子皱眉道:“剑山上洗剑池应当还有不少剑,为何你不去洗剑池取,非要下崖来,即便是为了我,但自知无果之后便该转而回到山上,你这个境界,说不得还得熬上百年才能有所小成,死在此处,不是好事。”

李扶摇笑而不语,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

片刻之后,灰袍男子不再多言,只是随手一招,将那柄不复剑直接扔到了竹舍后面,这算是他唯一给李扶摇的机缘了,不复剑已经生出些灵智,加上又和李扶摇之前接触过,说不定等李扶摇走入剑林,便能拿起它,他虽是一柄剑,但毕竟是剑仙柳巷的佩剑也算半个剑山弟子,对于这个后辈,其实也有些恻隐之心的。

李扶摇见礼之后便朝着竹舍后面走去,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浪费了许多练剑时间,现如今只想快些取剑回到破庙前。

等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竹舍里的那个白衣女子走了出来,他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平静笑道:“你最后还是给了他一柄剑。”

灰袍男子摇头,“是哪一柄,我也不知晓,也或许他一柄都带不走,境界低微时想着拿一柄神兵利器本来便有碍,怀璧其罪不是好事,倒不如寻一柄有缘的剑,一起成长用起来更得心应手。”

白衣女子呵呵一笑,“这便是你当年你和柳巷的故事,他穷困潦倒时花了三两银子从一铁匠手里买下你,然后便用了一辈子。”

灰袍男子看向她,不置可否。

他不过是柄普通至极的铁剑,可白衣女子不一样。

她这剑鞘,花了柳巷四两银子。

就在两人身后的竹舍里,其实有一柄带鞘长剑被挂在墙壁上,剑鞘雪白。

至于那柄剑,看不清楚。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三章结伴而行

绕过竹舍,来到其后,见有一条青石小径通向远处,李扶摇神色微凛,光是走在这条青石小道上,便觉得有一股刺骨寒气,虽说也觉得是剑气,但比之前面,这股剑气便要显得更加冷冽,更像是一阵寒风,带着些许幽怨。

剑山崖下的无数断剑残剑,其实和那座剑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崖下的断剑残剑大多是被妖族修士生生折断,还有些怨气与不安在剑身之上,落下崖下之后又被那灰袍男子聚集到此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片剑林,里面虽无竹舍前那般充盈的剑气在其中,但行走在其中,其实对剑心影响甚大,意志不坚定之辈也有可能便会死在此处。

李扶摇沿着这条青石小道慢行,每走一步,握住手中木剑的力量便大了一分,等依稀可见那前面不远处插在青石小道旁的不少剑之后,李扶摇才停下了脚步。

现如今挡在他眼前的雾气已经全部散开,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柄柄或没了剑尖,或没了剑柄,也或者是并无任何瑕疵但却是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在了青石小道两旁。

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两股味道,一股是寒气,另外一股是腐烂枯朽的味道。

这些剑大多存世的时间已经过了千年,是当年那场大战时留下来的,还能留下来的本身便可以证明有多么不凡,但在这期间仍旧是有数不胜数的剑因为岁月的侵蚀而腐朽,因此空气之中充满着腐朽的味道倒也一点不出奇。

只不过当李扶摇真的一脚踏入这片剑林之后,便开始发现那些寒气开始一点一点的从他的毛孔侵入到血液经脉之中。

李扶摇忍受着那些寒气,现如今他甚至很想念白鱼镇上的火锅,要是此时此刻能够吃上一些,想来对抵御寒气会十分有作用,就算是没有作用,想来在心理层面上也会让他好受些。

走过数步之后,他总算是看见了一柄几乎剑身上没有半点铁锈,寒光依旧的长剑,李扶摇想了想,伸出手,可尚未摸到剑柄,后者便很清晰的传出一种抵触情绪,这让李扶摇不得不放弃。

择剑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或许就算是有些隔阂,但总不会还没有碰到便表现出这种抗拒的情绪。

李扶摇很想去看看这剑林尽头是什么光景,可依着现如今这个样子,走上一步便要被更多的寒气入骨,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能不能走到剑林尽头把这所有的剑都看上一遍。

择剑一事,还需随缘。

只不过这个缘字,也很难说。

李扶摇只不过是剑士第二境的小剑士,一身气机从灵府而出,只能一点点的把寒气祛出,但远远没有那些寒气入侵的速度快。

有些无奈的李扶摇只能加快些脚步,希冀能够在短时间内选中一柄剑并将其带出去,可接下来他接连去试着握了数柄长剑,没有一柄不生出些抵触情绪 的,甚至还有些剑反倒是想把剑身上仅存不多的剑气全部侵入李扶摇经脉里,让他直接死在这里。

这些剑待在此处待久了,早已经生出不少坏的情绪。

李扶摇加快脚步,这一次在那柄不复剑前停下,它是被那灰袍男子扔进来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见到李扶摇之后,它剑身一转,好像是不太愿意看到李扶摇,李扶摇小心翼翼的问道:“剑兄,要不就你了?”

不复剑不为所动,甚至还往里面走了些路程,不愿意被李扶摇握在手上。

李扶摇惆怅不已。

他望着前面仍旧是看不到尽头的剑林深处,一咬牙,又往前面走了好几步。

这一次,入目望去尽是残剑,没有一柄完整的。

李扶摇叹了口气,感受着越发刺骨的寒气,便不想再轻易往前走,坐下之后默念了几遍陈嵊教的口诀便闭眼运行体内气机,想借此来驱散体内寒气。

直到现如今,李扶摇都有些腹诽这剑士一脉的天地虽大可我只一剑的态度,若是他身上有些道教或者儒教的法器,能够将自己护在其中,哪里还用得着怕这所谓的寒气,只不过既然走上了这剑士的路,就实在再没有什么道理去怨些什么了。

半柱香之后,觉得好了些的李扶摇重新上路,这一次他足足走过数十步才停下。

这一次在他眼前的则是些短剑。李扶摇想起洗师叔腰间的藏鱼,有些怅然,他其实打心底里不太喜欢短剑。

因此看过几眼之后便继续前行,看样子是不走到最后想来是找不到一柄合适的剑了。

在这条青石小道的起始之处,灰袍男子和白衣女子并肩而立,站在原地,灰袍男子默不作声,而白衣女子则是沉声说道:“他已经走过了一半,再往前走,那些被你刻意放在最后的恶剑,应当不适合他。”

灰袍男子神情不变,走过几步,来到那条小溪前,平静道:“一切都要靠缘分,或许有些恶剑见了他,便愿意让他带走也不一定,再说了,最后的那些剑,除去我扔过去的那些恶剑之外,或许还有意外。”

白衣女子皱了眉头,“好不容易我才看见一个练剑的少年,像极了当年在剑山上看见过的那些年轻人,你要是让他死在这里,我可不答应。”

灰袍男子摇摇头,并不做出什么承诺,只是平静笑道:“谁知道呢?”

白衣女子扯着嘴嚷道:“你还记得当年柳巷还只不过是个抱着剑的落魄汉子的时候,把你串上一条猪大肠在火上烤的事情吗,当时你身上可是沾了不少腥味,不知道多久之后才渐渐散去,我都不愿意让你居在我剑鞘内。”

被人揭了老底,而这人还偏偏就是当年那件事的亲身经历者之一,所说的一切都有根有据,只怕就算是柳巷还活着都没办法反驳,可对于灰袍男子来说,这绝对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之一,现如今被人提起,他也显得很无奈,“你再如何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我都不会出手将他从那片剑来带出来的,进去之前便已经是说的十分清楚,他选的路,走死了,难不成要来怪我?”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你学谁不好,非要去学柳巷那家伙的性子,古古怪怪的,低着头看这世间,你晓不晓得你现如今是在崖底,不是在山上!”

灰袍男子不置可否,只是独自走回竹舍中,他不愿意和女子讲道理,毕竟也讲不通,实际上,那位剑仙柳巷也是如此,这辈子都没有和女子讲过道理,毕竟讲不通嘛,那就用剑来讲,也是极好的。

柳巷的剑,本来便是出鞘之时不达目的不罢休,依着他世间无双的剑气,到底也是没有多少人敢和他讲道理的,现如今学了柳巷性子的灰袍男子恰恰就是那柄剑。

而在李扶摇那边,他终于在离尽头大约还有数十步的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现如今他面前有着许多剑,但他并没有去看那些剑身雪亮的长剑,反倒是对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看了又看。

原因到底也简单,只是因为他看见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离着那些剑身雪亮光鲜的长剑离了几乎有一丈左右的距离。

好似孤立不合群,又好似是被那些剑所嫌弃。

反正最后的结果,便是它这柄剑被彻底孤立开来。

李扶摇沉默了半响,想起了当年那个冬夜被送入白鱼镇之后一个人挣扎着活下来的光景,想着想着便觉得很难受,他忽然问道:“咱们一起如何?”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四章青丝

剑山脚下的破庙前,今日来了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

那位原本跟着剑山上的老祖宗上山的老儒生在山上没待多长时间之后便来到了剑山脚下的破庙,说着一口圣贤道理,说是要和这破庙三人辩理,谢陆和柳依白都是出剑杀人的行家,可对于讲道理这件事本来就一点都不感兴趣,因此老儒生下山来到破庙之后便只能和一向性子温和的洗初南说上几句,背着书箱的老儒生好似没有读过几年书,很多道理都是现从书上看来的,因此也就算不得精深,因此倒也没有难得住洗初南,洗初南脾气极好,陪着老儒生讲了半日道理之后也不觉得厌烦,到了黄昏之后,见老儒生仍旧是不依不饶,洗初南便笑言是否要比一比剑,不然这口水说干了,腿也麻了,其实不太好。

一直在兜圈子的老儒生有些古怪的看了看洗初南,最后总算是说到了正题上,他合上了手中的书,疑惑问道:“崖下那一柄是柳巷的佩剑,学了柳巷的性子,一向眼高于顶,你知道他不会让李扶摇那小子将他带离崖底的,可你为何还要让他去取剑?”

洗初南平静答道:“为何不可?凡事没有绝对,若是他看中扶摇,觉得他和柳剑仙性子相似便随着他出来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洗初南的这种说法,老儒生则是嗤之以鼻,“柳巷什么性子什么天资,哪里是李扶摇那小子比得上的,当年柳巷一剑气长数千里,直到现如今都无人超过,就连朝青秋都不敢说在剑气一途上稳胜柳巷,李扶摇比得上?”

洗初南笑问道:“老先生对朝剑仙推崇至此?”

老儒生翻了个白眼,“废话,朝青秋是你们剑士这一脉里六千年来唯一踏入沧海境的天才,说他比不起六千年那些剑仙,老夫不信,或许把那些个剑仙一尊尊请到现在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才对,我在山上吓唬许寂那老头子,说是两尊大妖联手袭杀朝青秋,实际上就算是来三尊又如何,老夫还是不信朝青秋会就这样死在妖土了。”

说起这位六千年来唯一一位能够踏入沧海境的剑仙,其实不管是老儒生也好,还是洗初南也好,都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在心间,老儒生是佩服这个才练剑不到三百年的剑仙以一己之力便将剑士一脉延续至此,而洗初南对于这位剑仙,则是佩服他的恒心和毅力。

只不过说到底,剑仙朝青秋在这座山河,在那座妖土,都算是一位风流人物,在圣人几乎不显于世间的时候,也就只有这位剑仙偶有出手,俱是大手笔,不是斩杀大妖便是去沉斜山这等地方启衅,让妖土修士和三教修士都觉得实在是有些无奈。

老儒生感叹道:“若是朝青秋真能安然无恙的从妖土回来,便说明他的剑道更进一步了,或许会是这六千年来第一个成仙的人物啊。”

洗初南笑而不语,丝毫不提醒老儒生之前他们的话题可是在李扶摇去崖底取剑这件事上。

老儒生讲了几句之后便戛然而止,笑吟吟的看向洗初南,“老夫险些有些没有想清楚,既然知晓那小子取不回那柄柳巷的佩剑,自然是别有打算,难不成这崖底还另有一剑?”

洗初南不言不语,只是笑着看着老儒生。

老儒生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们这些家伙,比老夫都还喜欢故弄玄虚,练剑练成精了还?”

洗初南平静笑道:“剑仙柳巷的佩剑自然是骄傲至极,没有生出剑灵还好,可在崖底待了这么几千年,如何生不出来?既然是有了剑来,自然就连朝剑仙想着带走都有些麻烦,说不定也只能求个不情不愿,到最后抹去灵智重新温养,扶摇不过宁神境界,如何能够带走他,哪怕是不情不愿也没办法,我只不过是想让他从崖底去走一走,感受下那些生出怨念的剑气,别的境界倒是不好说,但对宁神境自然是大有好处,至于扶摇能不能有机缘找到一柄与自己有缘的剑,这就连我都不清楚。”

老儒生啧啧赞道:“你倒是大手笔,剑山这些年来唯一的一个新人,你的亲师侄,说扔下去了便扔下去了。”

洗初南丝毫不为所动,平静道:“之前总告诉扶摇练剑急不得,可实际上剑山护不了他多久,遭逢大难之前,我倒是很愿意让他走到剑气境,从而离山远游,也算是保存下来种子,陈嵊也好还是师父也好,想来都不想看着扶摇死在这座山上。”

老儒生面色凝重,有些无奈的说道:“梁亦这番出窍神游,应当不会如何大开杀戒,只不过是探探剑山的底,朝青秋的死讯一日没有传出来之前,这不管是谁都不敢将这剑士最后一处传承之地灭绝了,哪怕这座山已经名存实亡了。”

洗初南神情淡然,听到老儒生说起名存实亡四个字的时候也一点不恼,只是站起身,感慨道:“我剑士一脉,不需多的,只需要两位剑仙便可与三教分庭抗礼,可就是这两位剑仙都找不出来,着实可悲。”

洗初南神色复杂,看着山下,“那位观主上山之后,第一剑一定是我洗初南来出。”

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

就在李扶摇伸手去握住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的一瞬间,整个脑海里便好像响起一道惊雷一般,轰的一声。

紧接着他眼前便出现了一幕画面,在那座剑山之上,无数剑士严阵以待,各执一剑,神色凝重,而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竟全部是无数妖土修士。

在那座剑仙殿前,有多达四位剑仙站在殿前,白袍男子和红衣女子是李扶摇见过的陆长偃和师叔谢陆的先祖谢沉。

另外一个灰袍男子则是和之前在竹舍前遇见的那柄剑长得一摸一样,应当便是那位号称剑气世间无双的柳巷无疑了。

至于这最后一位,则是一位须发皆白身材高大的老人。

四位剑仙的腰间都悬着一剑,看着那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神情平静。

女子剑仙谢沉沉默片刻之后蹙眉说道:“欺我剑士,我去妖土斩杀几尊大妖便是。”

陆长偃按住剑柄,笑道:“我与谢沉同去,这剑山便拜托柳兄和严师了。”

柳巷面无表情,“我早已经将自己一分为二,沧海之下仍旧无敌,但沧海境中,决然说不起斩杀之事,今日此身死在剑山上,死得其所,两位不必担忧。”

陆长偃拱手,与谢沉御剑而去。

而剩下的两人,严师和剑仙柳巷并肩站在一侧,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妖土修士,严师忽然开口笑道:“柳巷,你这一生几乎未尝败绩,今日死在剑山不觉得冤?”

柳巷面色平静,“若是早知今日,柳巷断然不会去钻研那半分成仙契机,一人一剑能多斩几尊妖土大妖便多斩几尊,免得有今日局面。”

严师叹道:“你天资卓绝,剑道一途几近巅峰,走到如此地步,若是不往飞仙去,哪里还是你?”

柳巷按住腰间佩剑三两,淡然道:“身死而已,并非大事,只不过今日一战绝不是柳巷最后一战,柳巷一点都不希望那另外一个我找到了最后成仙的机会,反倒是希望他再走几步,踏入剑仙境界之后,前往妖土。”

严师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柳巷不言不语独自下山,他柳巷就算是死又如何,一定要是第一个出剑的。

……

……

剑山上大战,厮杀声四起,柳巷与一头法相巨大,高逾千丈的巨大妖物一战,斩断那妖物一手,最后被那妖修一拳硬生生打在身上,生机断绝,佩剑三两则是滚入崖底。

山崖上无数剑士都是剑断人亡。

一番大战,血腥至极,而这只不过是剑山一处,不知道其余多少剑士一脉的剑派剑宗都是如此遭逢大难。

而在问剑坪那边,有个一袭白袍的男子神情淡漠,拿着一柄长剑默然的割下一个又一个妖物的头颅,和其余剑士三两结伴不同,这名白袍男子始终是一人而已。

他先是斩杀了十几个妖修之后,终于被一位登楼境的大妖修盯上,同为登楼,这位白袍男子一剑便斩下那位登楼境的妖修的脑袋。

而他那手上那柄剑也是欢呼雀跃。

只不过白袍男子脸色惨白,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

最后在两位登楼境的妖修联手相杀之下被一拳在身体上轰出了个大洞。

那柄剑悲鸣,不甘。

白袍男子亦是惨笑,练剑百年有余,便已经是登楼境的绝顶剑士,若是再给百年时光打磨剑道,他如何不能够站在剑道之巅,成为这又一位剑仙?

可惜了。

最后,白袍男子将手中剑抛下崖底,以身作剑,最后一剑洞穿了那位登楼境妖修的心口。

妖修和剑士两类修士是最不喜欢使用法器的,前者依着世间无双的体魄,后者便是有着世间一等一的杀伐剑气。

因此这两方大战,绝对没有法器满天飞,只是生死相搏,更显得惨烈。

李扶摇回过神来,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握住那柄剑拔了出来。

本来是锈迹斑斑的长剑,现如今剑身上的铁锈竟然开始渐渐脱落,露出原本的样子。

这柄长剑,剑身上刻有两字。

青丝。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五章终有一剑

当青丝剑身上的铁锈尽数脱落之后,便露出了原本的模样,李扶摇嘿嘿一笑,将青丝握在手上,想着回去之后便让柳师叔给他做上一把剑鞘,这一次不用剑木来做,用青竹,倒是和青丝这个名字相得益彰。

只不过在他拿起这柄剑的同时,这片剑林忽然便响起了一阵剑鸣声,在远处,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激射而来,正好便是朝着李扶摇的面门。

剑未至,却席卷起了不少风声。

李扶摇一剑挥出,气机四溢。

他就算是之前不打算出剑,可现如今,也真的想着出一剑了,这种感觉便好像当日他在那条大河前的时候一样,胸中有一气,不得不发。

将那柄剑打落在地,可很快这里的剑好像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有许多剑的剑身在微微颤抖,似乎是想着要把自己的剑身从泥土中拔出,而那些寒气变得极为不稳定的朝着李扶摇而来。

李扶摇往剑林出处走去,不愿意再在这里逗留,可才行数步,前面便有无数柄尽数拦路。

要阻拦李扶摇的出路。

李扶摇按住腰间木剑,握紧手上的青丝,问道:“那和我一起?”

无人应声,只是瞬间便有剑鸣声响起。

清越如九天凤鸾鸣叫。

在崖底久久不散。

……

……

剑林前的竹舍之中,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一副围棋,正在对弈的灰袍男子和白衣女子忽然同时心有灵犀的抬头对视一眼。

灰袍男子平静道:“我的确没有想得到,他能拿起那柄剑。”

白衣女子落下一颗白子,捂嘴笑道:“可我觉得恰到好处,白知寒的剑给李扶摇,让那少年替他走完未走完的路,刚好。”

灰袍男子毫不留情的拆台道:“白知寒当年只差一步便能入沧海,若不是发生了那场大战,再过百年之后他必定是这山河之中又一位剑仙,天资高绝,似乎只有柳巷才能和他相提并论,这少年不过第二境,资质不过中上,如何能和白知寒相提并论?”

白衣女子恼怒道:“那为何那柄青丝非要选这少年,你可得知道,那柄青丝虽然尚未像你这般能化为人形,但心气比你高多了,你是非剑仙不入法眼,他却是连当年的数位剑仙都看不上,被铸剑大师铸造出来之后,在剑山洗剑池数千年,不知道好些个剑仙去试过,他都不理不睬,偏偏选了白知寒,事实证明白知寒百余年入登楼,便已经是天底下难得的绝顶剑士,若无意外,跨入沧海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一点都没有选错,他现如今选了李扶摇,谁知道那个少年以后会不会是第二个白知寒。”

灰袍男子落下一颗黑子,然后不动声色的将棋盘上的一颗白子移位,方才说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认为李扶摇能够走到白知寒当年的高度,就算是能,也得多花数百年,至于能不能成剑仙,他若是能,只怕我也能。”

白衣女子转过头,吐了吐舌头。

灰袍男子沉吟着再放下一颗黑子,方才平静开口道:“也不知道为何,那柄剑要叫青丝,一点都不觉得大气。”

白衣女子附和着点头,“对对对,就你的名字好听,三两,当年柳巷若是多花些银子,你可就叫四五六七八两了。”

灰袍男子老脸微红,这个名字他倒是最不喜欢,当年柳巷无论做什么都能让他心悦诚服,可唯独取名这件事上,他一点都不敢苟同。

白衣女子假装没有看到灰袍男子在棋盘上的小动作,只是自顾自转头看向另外一处,无奈开口道:“剑仙剑仙,柳巷练剑之前还只不过是个落魄汉子,谁知道他之后会成为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剑仙,可不还是成了,其实不管怎样,你都该知道天资绝不代表着他以后的成就,况且这个少年的名字多讨喜,扶摇扶摇,真的要扶摇直上。”

灰袍男子一如既往的拆台,“可他资质太差,这个年纪,白知寒都已经太清境了,行走山河之时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和他较劲了,这小子连剑气境都没有。”

白衣女子缓过劲来,来了兴致,“要不要打个赌?”

灰袍男子皱眉,“赌李扶摇能不能成为剑仙?”

白衣女子点点头,“不管怎么样,我可是很看好这少年的。”

灰袍男子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等他从那片剑林中走出来再说吧。”

话音刚落,他便蓦然抬头。

竹舍外,一身衣衫褴褛的李扶摇站在了剑林最前面,在他身上,除去一身破烂衣服之外,就只剩下腰间的一边一柄剑。

灰袍男子沉吟许久,笑着点头,然后落下最后一子,“我赢了。”

白衣女子无心去看棋盘,只是站起身来笑道:“我要去见见他。”

灰袍男子没有阻拦,只是跟着起身。

来到竹舍外的大青石上,白衣女子站在大青石上看着衣衫褴褛的李扶摇,笑道:“剑林里的滋味可还好受?”

李扶摇仰起头,笑了笑,“还行。”

白衣女子笑了笑,“真是个不错的小家伙。”

灰袍男子走出竹舍,平静说道:“剑林诸剑,除去这一柄青丝,其余全是我亲手移过去的,唯独它,一被人扔下崖来之后,便落到了这里,不与其余任何剑相处,性子傲极了,你要知道,这柄青丝剑的主人,是白知寒,是那位天资可以说是不弱于任何人的剑道大才。你上山之后可以多问问白知寒是谁,也算是对剑有个交代。”

李扶摇平静道:“定然不负此剑。”

灰袍男子不再多说,只是嘱咐李扶摇,可沿着来时路回去,那条小溪此时再走过之后便无异常。

李扶摇拱手作别,走过数步之后,脚步越发坚定。

看着他的背影,白衣女子忽然笑道:“我其实很想和他一起去看看,就像你当年和柳巷那样,只不过运气差了些,跟着你了。”

听闻此言,灰袍男子平静笑道:“总有一天有机会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六章雨雾山

世上之人,不管是在山河之中的儒道两教修士,还是在佛土的那些不理尘事的和尚都喜欢论资排辈,没有一个例外的。

在梁溪境内的道门自然是以沉斜山梁溪道观为首,这是天下道门都公认的事实,可除此之外的第二第三,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当年曾盛极一时的万寿观,当年此观曾走出不知道多少道门真人,俱是一等一的道门修士,光是登楼境的修士便是一手之数,只不过后来大战之中伤了根基,门下道士大多死于妖土,更何况一场大战之后,现如今这般山河破碎不复之前盛况的局面下,梁溪观主这样一位登楼境便几乎让山河之中所有修士都要仰头而视,而观内元气大伤之后,这些年几乎便没有再出过登楼境的修士,这让万寿观要想重振当年的雄风,实在是不容易。

至于除去万寿观之外,另外一座道门名山雨雾山也在讨论之中,这座雨雾山上在大战之中也是受创颇深,只不过虽说受创但在大战之后,雨雾山则是仍旧走出过一位陈圣,这使得雨雾山的地位水涨船高,在与万寿观的较量上,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还有更胜一筹的样子,因此在提及沉斜山之后的道门道观时,除去万寿观之外,这座雨雾山便也在讨论的范畴之内。

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座雨雾山不算是平静,之前那场梁溪道会,雨雾山便不曾派人参会,等到那场道会结束之后,雨雾山依然没有任何表示,这座在梁溪境内可排进前三甲的道门名山似乎对于沉斜山并不在意,春末过去之后的寒冬时节,雨雾山安静平和的渡过了一个冬天,可才到春天,山上的老树都还没有抽出新芽的时候,便有个身披黄紫的道人上山。

若是一般道人,雨雾山迎上山也好,还是说就此赶下山去,都不必如何为难,可偏偏这个身披黄紫的道人不是一般人,不仅是出自沉斜山,更是山上少有的黄紫道人,境界虽说不是这山河仅有,可怎么也有春秋境,并非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因此雨雾山一番权衡之下,却是由山主葛洪亲自出面接待,身披黄紫的张守清,并未有半分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提出要和这位山主手谈一局,无关胜负。

葛洪虽说是雨雾山的山主,但境界比张守清也高不了多少,至今也只是半只脚踏入登楼而已,这位雨雾山主,修道时间算不上长,若不是上任老山主坐化实在是太快,怎么也轮不到葛洪这般便接手雨雾山,虽说真要动起手来,足以让张守清把性命交代在山上,可既然张守清上山言明是要下棋,那他也不能随意出手,而且谁都知道,这张守清上山是沉斜山的安排,若是自己随意打杀了他,到时候这座就算是曾走出过陈圣的雨雾山在面对沉斜山的时候,也都讨不了好来,梁溪这边,道理早在沉斜山观主手里许多年了。

于是葛洪邀张守清在青云台那边手谈,那处山巅之上的石台曾是陈圣当年悟道的地方,传言青云台旁的那颗老松则是陈圣亲自栽种下来,随他一同修道数百年,陈圣成圣之后,那颗老松也仿佛是开悟了,每年所结的松子被雨雾山摘下用来泡茶,竟然有静心凝神,增长修为的功效。

恰好这手谈的地点便被葛洪选在了那颗老松下面的一方石桌上,山上修士不似山下俗人,实际上有闲心在修行之余钻研些其他东西的修士少之又少,可葛洪仿佛是个例外,他自号棋痴,棋力不俗,在梁溪各名山道观的修士似乎并未有一人能够在棋道上造成威胁,甚至葛洪还自诩自己棋力梁溪无人能出其右,世间唯一能够与他匹敌的应当只有延陵国手顾师言而已,只不过他自恃身份不低,一向不与世俗之人打交道,便不视作顾师言是他敌手,因此便早已当成自己是天下第一,只不过他若是知道在洛阳城里还有个瞎子棋力比起来这位延陵国手棋力还要高出一筹的话,倒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张守清是略通棋道,棋力低微,自然不是那位葛洪山主的敌手,因此一局棋往往撑不了半个时辰便要败下阵来,只不过这位黄紫道人下棋没能给葛洪造成半点困扰,但看起来心情实在不错。

连续数局之后,绕是葛洪虽说是早知晓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生出些不快的情绪,只不过是看在他身后的沉斜山,更是看在他身后的观主面子上,耐着性子继续和他继续下棋而已。

等到午后时光,就连茶水都已经换了好几道,有些寡淡无味之后,张守清才喝了一口这松子泡的茶,感慨道:“雨雾山得天独厚,有这样一颗老松在,每年得饮如此好茶,真是让人艳羡。”

葛洪一袭道袍微招,洒然道:“张道兄若是想喝,等会儿我让人将库存的松子都让张道兄带下山去便可。”

张守清摆摆手,推脱道:“不可,山主山上的灵物,门下弟子尚不得用,哪里有让守清一个外人便带下山去的道理?”

葛洪哈哈一笑,貌似随意的问道:“张道兄若不是为了我这些松子,何故手谈落败这么多局都不曾急眼?”

张守清轻声笑道:“此事为何,山主难不成不知晓?”

葛洪落子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初,他看向张守清,眼里掠过一丝忌惮,但很快便笑道:“张道兄这般说话,葛洪确实不太明白。”

张守清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继续与葛洪下棋,等到了黄昏时刻,葛洪实在是有些烦躁,便起身邀张守清去观内歇下,只不过张守清却是摇头拒绝,说是上山只为和葛洪下棋,要是山主觉得困乏了,大抵便可以自己去歇下,他在此处等着山主再来便是。

葛洪几番好言相劝,张守清都不为所动,最后葛洪面色不改的笑着离去,让张守清一个人留在这青云台上。

反正这是陈圣当年的悟道之处,葛洪也不相信张守清会敢做出些什么让天下道门修士都觉得过分的事情来,不过张守清硬是要待在山上,也让葛洪觉得实在是有些棘手。

不过这等道人,赶不得,才显得越发难办。

第二日清晨,天色才刚刚清明,一夜未合眼的葛洪便来到青云台上,带着一大包松子,由衷言道:“张道兄若是来追查沉斜山那位道种遭人袭杀一事,便真是走错地方了,我雨雾山弟子这些日子不管是下山游历的,还是在山上苦修的,皆无一人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山上弟子名册就在祖师堂,张道兄若是不信,尽可前去翻阅。况且无论是谁都应当是知晓道种乃是我道门之福,是有可能成为我道教圣人的修士,如何能够打杀?这不是坏我道教根基?”

张守清耐着性子听完葛洪所说,然后淡然一笑,不急不缓的说道:“葛山主不必如此,既然雨雾山是那位陈圣曾经苦修的地方,自然能让我沉斜山放心,守清这次前来,确实是想讨教山主在棋道上的修为的,山主何必如此?”

葛洪神色不变,笑呵呵说道:“既然如此,那是葛洪多虑了,想来以沉斜山这等道门圣地,万万不可能做出无凭无据之事来。”

张守清笑着点头,始终不露声色,两位道教门下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从始至终都在互相试探,从未有过一句真话,却偏偏都显得那般情深意切。

葛洪和张守清重新开始手谈,只不过这一日之间,两人的对话便多了许多,都是说些两座山上的鸡毛蒜皮小事,但言语之间,似乎各有所指,到了日落之后,葛洪起身告辞,只不过拿包松子并未带走,并且留下两位小道童侍奉张守清。

此后数日,葛洪与张守清在这处青云台上不知道手谈多少局,张守清无一获胜,但兴致仍旧不低,毕竟这想着要来砸别人家的场子,谁想起来都该是兴奋异常才是。

再过数日,两人手谈好似已成定局,每日只下十局,下完便走,只是张守清这般怪异举动,让雨雾山的山上弟子都觉着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不过对于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大家仍旧是有些忌惮。

半旬光景后的第一次手谈,张守清忽然开口问道:“不知道葛山主这雨雾山的鬼画符还剩下几张?当年陈圣留下来的东西,只怕需要悉心保存才是,像山主这般挥霍,似乎有些过分了。”

葛洪皱着眉头,木然道:“不知张道兄此言何意。”

张守清仍旧是温和开口说道:“既然不知道,葛山主便好好想,反正守清在沉斜山上呆的时间太长,好不容易换了个地方,也不想这么快便下山去了。”

葛洪仍旧带着笑意问道:“敢问张道兄,沉斜山想要个答案?”

张守清仍旧平静开口说道:“家里有孩子就算是野了点,总归是自己的孩子,不听话教训几句也就是了,可要是她出门游玩,并无过错却被人打了一顿,你说说家里人会如何想?葛山主也是一山之主,若是门下弟子无故被欺,只怕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张守清语气平淡,说起这事,便好似市井之中的妇人坐在自家门口和同样是坐在自家门口的另外一名妇人一起拉家常一般,一点都不觉得违和与突兀。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七章讲道理的观主上了这座山

只不过张守清说的轻描淡写,在葛洪心里其实几乎已是翻江倒海。作为一山之主的葛洪虽说境界没有多么高深莫测,可基于雨雾山的底蕴,做为梁溪乃至整座山河的道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倒是从未有人这么跟他说话过,不说是当真撕破脸皮,就连这种唇枪舌剑都不曾有,可现如今在他面前的黄紫道人张守清不是一般人,不仅身后有沉斜山这座庞然大物,更是抓着一个理字。

沉斜山蛮横不讲理多年,这在梁溪境内大小名山道观都算是知晓,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胆敢说些什么,现如今偏偏沉斜山又把理字给握在了手里,自然便更是了不得了。

其实对于雨雾山这次决定出手袭杀道种叶笙歌,葛洪不是没有过担忧,毕竟沉斜山势大,若是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面对沉斜山的怒火,就算是走出过一位陈圣的雨雾山,也会十分棘手,只不过自从得知了道种下山游历,山上的几位没有坐化的师叔伯便有些激动,不仅拿出那件宗门重器天机伞,更是还请出了一张陈圣当年留下的鬼画符。前者是为了确保这场袭杀无人知晓是雨雾山所为,而后者则是为了确保这次袭杀万无一失。

可惜自从张守清上山那一刻起,葛洪便知道至少第一件事暴露了,而张守清耐着性子在雨雾山待了这么些日子后,葛洪也猜第二件事八九不离十也是失败了。

倘若派下山那人真成功袭杀了叶笙歌,只怕现如今不单单是一位黄紫道人上山了,或许那位观主也要从登天楼走出,来到这座雨雾山。

葛洪很清楚一件事,就算是沉斜山和雨雾山两边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雨雾山也绝不能承认,至于到时候雨雾山上谁来背这个锅,都绝不会轮到他这位山主来背。

毕竟就算山上之事大部分都不在他掌控之下,但作为山主,他代表着的是雨雾山,若是把他推出来,便是承认了这件事就算雨雾山所为。

因此在张守清说出那句话之后,葛洪便不在青云台停留,径直离去之后,来到了山上的清心阁。

雨雾山上的清心阁建在青云台下远处归云峰顶,历来都是雨雾山的绝对重地。山上辈分最高的道人基本上一有大事,便都会齐聚清心阁。

葛洪作为山主,却从来不是山上辈分最高,修为境界最深的一人,因此在山上的地位并不像观主在沉斜山一般,其实就连之前雨雾山袭杀道种一事,都并非他拿的决定。

几位尚且在世的师叔伯才是山上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在葛洪尚且还没有来到清心阁这边的时候,其实祖师堂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几位地位尊崇的山上老道士正为了张守清一事各执一言。

坐在首位的白发老道士杨长生正是山上年龄最长的道人,也是境界最为高深的一位,这位老道士实际上当年很有机会成为这雨雾山山主,不过当年他一心想着能在那条修行大路上走的远些,因此也就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可境界这件事,也并非是说你心无旁骛便当真能越走越远的,他在山上苦修数百年,之后境界却是并未提升多少,所谓的更上一层楼,到了现如今也都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在境界修为上不得继续而上之后,杨长生便转而对山上事务开始操心,只不过说是要为了雨雾山的千秋万代着想,只不过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只不过碍于他在山上的地位,没有人敢付诸于口而已。

至于山主葛洪,这些年来倒是并未当面和这位师伯交恶过,不过任谁被人架空,想来都不会太高兴。

清心阁里今日议事仍旧还是以杨长生为主,只不过在他之前提出要将张守清格杀在山上一事,实际上清心阁里的几位同辈师兄弟都不太赞同,因此才有了之前的争吵。现如今葛洪踏入清心阁,众人的视线便都放在了他身上,毕竟和张守清打交道的,至始至终都是这位山主。

杨长生微眯着眼睛,不咸不淡的开口问道:“山主,对于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山主有何想法?”

葛洪面色微变,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师叔伯,有些为难的开口说道:“沉斜山一向不讲道理,这次一但认定是咱们雨雾山下的手,便不会讲求证据,只不过毕竟咱们雨雾山曾是陈圣悟道之地,加上道种也并未出事,想来沉斜山也不会太过于过分,只是山上恐怕得拿出好些法器才能让这位下山了。”

杨长生哦了一声,淡淡道:“如此便是说,山主准备息事宁人了?”

葛洪转头看了看其余的几位师叔伯,犹豫开口说道:“本就理亏,现如今被找上门来,还要强撑,莫非真要那位观主亲自上门来了之后杨师伯才甘心?”

提及那位观主,不仅是葛洪,其实其余好几位辈分不低的老道士都有些失神,互相对视之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忌惮。

一位灰袍老道士皱了眉头,“当时谋划那位道种的时候我便不同意,现在怎么样,不说丢了一件宗门重宝,光是陈圣的鬼画符便是极为贵重之物,现如今一事未成便罢了,竟然还将沉斜山引了来,你杨长生竟然还生出来要将那位黄紫道人打杀在山上的念头,你真当陈圣还在?可以为所欲为?”

杨长生淡然开口,“李师弟,山上的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我们退的越多,别人便会越是咄咄逼人,雨雾山既然走出过陈圣,如何又能为人所欺?”

灰袍老道士冷笑道:“那杨师兄打杀了那个道士便是上策了?”

杨长生默然无语,似乎是不愿意和他争执。

灰袍老道士转头看向葛洪,“山主,你既然是雨雾山一山之主,此事便理应你拿主意。”

杨长生随即说道:“既然如此,山主拿主意吧。”

葛洪脸色一僵,之前你们几个说起要不惜一切代价袭杀那位道种的时候,可没有一点考虑我是山主,现在要擦屁股了,才想起来我才是山主这件事?

只不过到底也不是一般的修士,葛洪并未当众开口,只是借故说要想一想,然后很快便离开了祖清心阁。

然后清心阁里的几位老道士也都很快散去,只剩下杨长生和灰袍老道士两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只是眼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具体而言,也说不清楚。

最后灰袍老道士离开清心阁,便只剩下杨长生一人而已。

这位山上辈分最大的道士看着清心阁里摆放的一众牌位,低声笑道:“到底还是有德者居之啊。”

离开了清心阁的葛洪并未急着去商量对策,反倒是又回到了青云台,一来一回,葛洪的心态其实便有了些变化。

张守清眼见葛洪去而复返,也不多说,只是继续邀请葛洪手谈,他不先开口,倒是让葛洪有些意外。

一局以葛洪绝对优势收官,他才谨慎开口问道:“张道兄所在的沉斜山之所以是梁溪道门第一,除去底蕴深厚之外,实在还是那位观主功参造化,一言既出,山上无人敢有丝毫微语,只不过天底下的地方,倒是不是每处都如沉斜山一般,这一点张道兄应当知晓。”

张守清沉默片刻,方才笑道:“每座山上有每座山的神仙,每个神仙性情不同也算是正常,不过山主这座山虽有神仙,却是有些难过啊。”

葛洪神情复杂,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也没有说出来。

张守清望着眼前的黑白棋子,自顾自开口说道:“葛山主,天底下的道理说不尽,可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人在讲道理,若不是这座山叫雨雾山,山上走出过陈圣,你当真以为沉斜山有这么好的脾气会耐着性子讲道理,某座道观的下场你是知道的。况且山上的事情,也不是讲道理就能够解决的,若是讲道理便能解决这些纷争,当年那场大战也就没有了,我也就不会上山了。”

葛洪神情沉重,开门见山问道:“此事,如何才能揭过去?”

张守清笑道:“我听说雨雾山清心阁那边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葛山主做得了主?”

葛洪轻声道:“山上的老神仙,岁数大些,拳头大些,道理多些,有些其他的想法,葛洪其实也说不准。”

“那何来此问?”张守清神情淡然。

葛洪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张守清忽然笑问道:“若是沉斜山要这颗老松,山主会如何应对?”

葛洪木然抬头,正色道:“葛洪想与沉斜山做一笔买卖。”

张守清哦了一声,第一次拿出了当日观主在登天楼交给他的那本书。

“这笔买卖,守清按着之前的态势,自然不敢应承下来,不过现如今,可以谈谈。”

说完之后,张守清便翻开了这本书,书里无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便让人觉得心情十分愉悦。

或许是某人经常翻过的原因。

——

有个身着一身朴素衣衫的中年男人自从下了某座山之后便走过了许多地方,先是在大余境内为自己的小徒弟钓了一尾鱼,然后便将整个大余几乎都走了一遍,这个自从当年从延陵回到山上这些年便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座登天楼的男人,这一次真是很洒脱的去了许多只见过一次的地方。

他在大余最好的酒楼吃了当地的招牌菜,在大余最长的一条大江上乘着竹筏任由它漂流而下,到了某座渡口,这个男人甚至饶有兴致的看了看两位江湖武夫决斗,两个甚至连拔高数丈都显得异常困难的江湖武夫,在那座渡口相约生死一战,两人打的有来有往,让不少围观的旅客都觉得这江湖大侠理应如此,他站在众人身后,看着这两个比试之间满是漏洞的江湖武夫,频频点头,兴致起来之后甚至还点评起这两位的招数来,这让站在旁观看的不少旅客都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看,发现了这男人的打扮之后,甚至便觉得这位便是那种隐世不出的高人才是,不然他们连这两位大侠的招数都还看不清楚,为何这一位便能说的头头是道?以至于到了后来。有个年龄尚轻的旅客居然当众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之后便高呼,“求高人收我为徒。”

然后这个中年男人既没有摸了摸这年轻人的根骨便大笑说着这当真百年不遇的奇才,也没有故作高深的开口说起他不适合学我的武功,只是将年轻人扶起来之后,笑眯眯的开口说着他倒是很想收几个徒弟,没事的时候替他捏捏肩膀捶捶腿的,可一来自己唯一的徒弟是个醋坛子,要是知道自己多收了徒弟便肯定是要生气的,二来就是自己那个徒弟本来就不令人省心,懒的时候就在家里待着,这一出门就被别人欺负了他这趟出门原本就是要为了去给他那徒弟报仇的,说不定就回不去了,他最后笑着问道,徒弟生不生气不是大事,要是不怕死,敢跟他走一趟那也行。

那年轻也不是傻子,想着您这样的世外高人要去找别人麻烦都说是不一定能回来,那肯定就不简单了,说不定跟着去了,被人找了麻烦,死在外边了,于是他便转口说家里还有老母侍奉,俗话说的好,是父母在不远游。他也就不跟着去了。

那男人被人拒绝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转而又提醒这下一句了还说游必有方,你给忘了?

年轻人脸有些红,但说什么都不愿意去。

最后好在这“高人”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说罢了罢了,咱们之间没有师徒缘分。

这时候那两位江湖武夫的生死相博也落下帷幕,只是并未分出生死,最后竟然还相逢一笑泯恩仇。

男人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才看见有个卖零嘴吃食的货郎急冲冲赶来,发现决斗已经结束,旅客们都已经散去之后,懊恼的拍了拍脑袋。

中年男人没急着走,探过头去看了看这货郎买的东西,然后笑着买了好几样吃食和一串糖葫芦,虽然和预想中的收获要差了许多,但总算是开了张,货郎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最后跟着中年男人走了一段距离,临近分别的时候,货郎由衷说道:“先生肯定是那种修行的神仙,不然哪能这般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舒坦。”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挥手作别。

买的吃食一路上被他吃的一点不剩,直到最后他才开始吃那颗糖葫芦,自己的徒弟说是以后要是换做她守那座山了,就把山上种满桃花,其实这种想法,他当年也有过,只不过他不想满山都是桃花。只想着有朝一日把那座山上种满山楂,可真当该他守着那座山的时候,他偏偏又觉得挺好了,就算是要种,也只在登天楼外面种一些就好了,不过这些年一直在里面翻书,倒是忘了这回事,等这一次回到山上,就把登天楼前面栽下些东西,只不过山楂就算了,栽上一些桃花也就是了,自己就那么一个徒弟,偏偏还那么让人省心,他不宠着,好像都不太对。

可自己宠着的徒弟,一下山就被别人欺负了,这个男人觉得实在不应该,我的徒弟又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怎么能说欺负便欺负,难不成真当他不在了?

所以他看过了大余的风景之后,便回到了梁溪,要去某座山找麻烦。

这某座山比自己守着的那座山低不了多少,可是他一点不在意,至于是将那座山给夷为平地还是说削一半,则是看他心情。

在快要临近那座雨雾山之前,已经在远处能够看到那座山风貌的中年男人,破天荒笑出声。

正好被一个从山上下来,正要去四处走走的年轻道士看见,顺着中年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是在对着雨雾山发笑,年轻道士很快打了个稽首,轻声问道:“居士何故发笑?”

这个除了少年时代喜欢穿上一袭道袍,之后便再也没有怎么穿过道袍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道:“我是在笑这座山很高。”

年轻道士颇有些自豪,“这是雨雾山,梁溪道门里数一数二的名山,当年可是走出过陈圣呢,如何不高?”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是挺高的,不过我想让矮上一些。”

年轻道士皱了眉头,心想着你这人为何这般说话,实在是好没道理。

仿佛是心有所感,中年男人平和道:“我本来便不是来讲道理的。”

年轻道士还想说些什么,可那个中年男人已经飘然离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来到山脚,然后开始登山。

登山途中,这个中年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陈圣,很了不起?”

是啊,很了不起啊,毕竟是道教六位圣人之一啊。

可是现在,我梁亦要上山拆了雨雾山的清心阁,你又能如何?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八章于是他在山上讲道理

在观主上山之前,实际上在青云台那边,葛洪和张守清便已经就这件袭杀道种一事基本达成一致,只不过两人在青云台的那颗老松下,谁都没有离开。

葛洪神色比之前轻松许多,虽然是在这件事上,雨雾山损失不少,但实际上事后他葛洪得到的东西,绝对不是说几件珍贵的法器能够比得上的。

在那颗老松下,张守清神色平静,仰头看着头顶的那颗老松,默然无语。

讲完这笔买卖之后的葛洪心情舒适,看着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笑着问起了一件事,“观主究竟走的了哪一步?”

张守清笑着反问道:“葛山主觉得观主能够走到哪一步?”

葛洪想了想,试探说道:“山上传言,观主在那座藏有三千道卷的登天楼里待了好些年,说是为了读完那些道卷,读完之后便能跨出最后的半步,成就这最后的一步,成为堪比陈圣的存在,只不过现如今读了多少,是到了最后一层,还是为时尚远,咱们这些山外之人倒是无人知晓。”

张守清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起当日第一次入登天楼见观主的场景,去繁就简,倒是没说多少,只是这简短的一些话语中,便足以让葛洪想象得到观主在登天楼里的状态,听到最后,葛洪实在是有些咂舌,“观主在登天楼里的修行这般轻松闲适,那就是有把握去走最后一步了,只不过为何不去走?”

张守清摇头笑道:“观主的想法,我如何能够知晓,只不过观主无论去不去走最后一步,有些东西都无人能够质疑。”

葛洪神情凝重,郑重开口问道:“张道兄,那如此这番,沉斜山要让谁来解决此事?”

张守清笑着说道:“既然是我上山,那此事自然是我来解决。”

葛洪苦笑道:“张道兄身披黄紫,在沉斜山自然是地位尊崇,可到了雨雾山,就算是有这么一层身份,可到底是行的险事,山上的几位师叔伯又不是温和性子,清心阁那边始终是一大难事,张道兄怎么看也压不下来啊。”

张守清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那本已经翻开的书,平静说道:“沉斜山不至于说连这些都想不到,自然守清上山来,自然是有万全之策,葛山主既然愿意和沉斜山做上这笔买卖,就好好想想得拿出来什么来,其余事情,其实用不着多担心,反正不管如何,此事已经定下,除了一条道走到黑之外,何来其他路子?”

葛洪神情不变,早在他下定决心要和张守清,或者是说张守清身后的沉斜山做一笔买卖的时候其实便已经想过许多后果,其中最坏的后果便是他彻底失去山主这个位置,被废去修为贬逐下山,从此便作为世俗百姓,过完一生,可若是此事成了,这座雨雾山虽说元气要伤不少,但他葛洪便能拿回之前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此结果是他除去了追求大道之外,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反正不管如何,他都不想再继续这样在雨雾山上待下去了。

张守清转过头,忽然笑道:“其实不止我一个,还有个人也该上山了。”

葛洪愕然,还没张口问是谁,便忽然觉得雨雾山一阵震动,这让葛洪皱了眉头,这雨雾山是当年陈圣悟道的地方,平日里谁敢如此,可就算是有这个心思,实际上也不一定真能做出些什么来,毕竟作为梁溪数一数二的名山,这座山上的坚固程度,远超世人想象,沉斜山自恃是道门第一,就连护山大阵都不曾设下,可雨雾山却的确是切切实实设下过一套护山大阵的,虽说不是陈圣亲手所布下,但当你陈圣也有过提点,威力十分不俗,可现如今为何整座山都在摇晃?

下一刻,不止是他,就连整座雨雾山都听的清清楚楚,有道声音传遍山上。

“我梁亦,今日不讲道理,只想拆了这雨雾山的清心阁。”

张守清站起身来,神情激动的看着山下,喃喃道:“守清恭迎观主。”

葛洪则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想。

——

那道算是嚣张至极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小,但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狠厉之意,反倒是十分平淡,就仿佛有人在陈述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一般,不急不躁,使人听了还真不觉得那个人是个不讲道理的主。

才下山走了不远的年轻道士与那个中年男人相别之后,还没有走过多远,便突兀听到这雨雾山上响起这样一道声音,他很快便听出这便是之前那中年男人的声音,微微一怔之后,年轻道士没有去细想这句话,只是听到梁亦两个字之后神情大变。

在梁溪的道门修士,有哪一个不知道这位观主的名字?

他看着雨雾山那边,木然道:“沉斜山梁溪道观的观主要来拆我雨雾山清心阁?”

年轻道士怎么都想不到为什么这位几乎都不怎么下山的观主现如今会扬言要将自家山上的清心阁拆了,那清心阁里可是供奉着雨雾山历代先贤啊,甚至那位陈圣的木像,也在里面啊!

再不多想,年轻道士转身回山。

而在清心阁那边,一袭灰袍的老道士和一众师兄弟去而复返重聚清心阁,和原本便未离去的杨长生一起,灰袍老道士怒道:“梁亦真不怕陈圣动怒?”

杨长生眼皮跳动,感受着那位观主尚未走到此处,便毫无掩饰释放出来的气机,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道种是沉斜山的宝贝,这谁都知道,可谁都没有想到,为了这么个道种,这位沉斜山的观主竟然要大打出手,出手也就罢了,动辄便要拆了雨雾山的清心阁,须知这清心阁是什么地方,可是供奉着雨雾山的历代前贤,以及那位陈圣的木像啊,这清心阁便是整座雨雾山的脸皮,若是被那位观主给说拆就拆了,雨雾山岂不是便相当于被人响亮的打了一巴掌?如此奇耻大辱已经和掘人祖坟无异。

杨长生怒不可遏的骂道:“梁亦这老匹夫,欺人太甚!”

其余老道士面面相觑,当日商量袭杀那位道种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万全之策,其他的都不去说,唯独对于保密这件事,雨雾山是下了苦功夫的,不仅让人将那柄天机伞都带下了山,而且山上之事甚至对于这最坏的打算,袭杀失败都一一考虑进去,就是怕事后沉斜山找上门来,到时候要是整座沉斜山不管不顾的非要出手,恐怕雨雾山拦不下,可现如今明明那位观主不应该有半分证据,为何还是上山来了?

这位观主既然是被世间传言只差半步便能够成为那等山河当中的圣人,这一旦出手,圣人不出,谁能拦下,难不成他雨雾山要靠朝青秋才能解此危机?

可那位剑仙,就算是再与沉斜山不对付,也不可能为了一座雨雾山而出剑的。

那位观主不知道是不是被大阵拦在了山道上,反正并没有现身在清心阁前,只是有些言语丝毫不差的传入了清心阁中。

“我梁亦今日上山,可不必当作是沉斜山上山挑衅,算是一个徒弟被欺负了,作为师父上山找麻烦的中年男人,今日你们若有本事,让我拆不了这座清心阁,此事我便不提,可若是拦不下,我便不止拆清心阁那般简单了,讨公道这件事,我不喜欢做,我在登天楼翻书翻了差不多百年,按道理说应该脾气要比之前好太多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如今我都还是这么个脾气,你们几个老道士欺负了我徒弟,我就要来将你们一个个送去见那什么陈圣,这个道理其实讲得通,你们要是觉得不对,先别急着说话,看看拦不拦得下我之后再说。”

“一群加在一起都几千岁的老头子了,还他娘的这么多想法,真当我梁亦不出登天楼,不下沉斜山,便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了,好好好,反正你们不愿意讲道理,我梁亦也懒得废话了,来打过一架就是。”

……

……

观主的每一言每一语都传入雨雾山大大小小各弟子耳中,更有甚者,也已经有弟子在看到正在山道上缓缓拾阶而上的观主,而此时的雨雾山却出奇的沉默不语,便好似理亏一般,实际上这袭杀道种一事,除去几位辈分最高的老道士,和山主葛洪之外,其实其余弟子一个都不知道,因此从观主说的这些话之中,山上弟子除去推断出这件事和那位道种有关之外,其余的实际上也想不出什么来。

一身普通衣衫的观主走在山道上,每一步都是在让那座护山大阵出现一些细微裂痕,实际上若不是他此次前来都只是出窍神游,且没有携带如何法器的话,依着他的性子早就打进去了,哪里还用得着谨小慎微的去一步一步的踏在那阵法的细微节点上,使其渐渐崩塌。登天楼三千道卷,可不止只是修道心得而已。其实这座登天楼里的东西,涉及之广,一般人是如何都想象不到。

一些关于阵法的道卷,早就被观主看完了。

其实要是说现如今的观主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阵法大家也不为过。

清心阁里沉默许久之后,杨长生终于是站起身子,他一掀道袍,冷笑道:“老夫倒是要看看这梁亦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已经圣人不出,世上无敌。”

灰袍老道士默不作声,只是跟着起身,而在他身后的几位师兄弟也是跟着起身,要去见识那位早已经名扬天下的观主。

杨长生出了清心阁之后,径直来到山顶的一处空地上,看着站在山道上的观主,平静而言,“梁亦,你既然是道门之首,沉斜山的观主,自然便该有胸襟气度,如何能像是一个泼皮无赖一般上山扬言要拆我雨雾山清心阁。”

站在山道上的观主看向山上,笑着说道:“杨长生,你忘了当年你雨雾山新老更替之时,你跟着老山主上我沉斜山,还恬不知耻的想着要入我沉斜山登天楼一观,当日你说起沉斜山时,可并非是咬牙切齿,言语之中其实多有赞叹,我师父让你进楼一观,你资质太差,却只走到了第三层,出楼之后你不言不语,可转而回山之后便私底下说我沉斜山不厚道,在登天楼里设有禁制,可到底有没有你知道我也知道,就连老山主也知道,最后为何没有选你,反倒是选了一位三代弟子葛洪,原因难不成没有那一丝一毫的考虑?”

杨长生脸色阴沉,看向这位其实和他是同代的观主,同人不同命这句话用来形容观主和杨长生其实再恰当不过,两人当年都是各自山上的翘楚,观主被沉斜山寄予厚望,而杨长生则是被视作雨雾山的未来,当年两个人下山游历之时,双方的长辈都竭力压制消息,怕的便是这两人被人袭杀,只不过虽说是如此说,但其实两人在山下受到的磨难不小,只不过两个人回山之时,倒也是双双都如了朝暮境,可上山之后,观主境界便稳步向前,几次上下登天楼让他所受裨益不小,很快便越过杨长生,雨雾山眼见于此,不惜拿出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器来换杨长生入一次登天楼,沉斜山倒也是大方,并未拒绝,只不过好不容易有机缘得入登天楼的杨长生却是并不如观主那般顺畅,走到第三层之后便实在无法继续前行,可以说是在当时,他与观主的那场同代之争便已经彻底败下阵来,之后观主入春秋进登楼都要比杨长生顺畅的多,直到现如今,观主已经成了道门圣人之下的第一人,而他杨长生却连雨雾山山主都没能混上,提及观主当年的事迹时,他杨长生也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其实杨长生这些年一直觉得,若不是有观主,他何至于道心不稳,何至于现如今一蹶不振。

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杨长生看着仍旧是面容不老的观主,漠然道:“今日你既然是出窍神游,便当真以为还是那个圣人不出,世间无敌的梁亦?”

观主看向上山,呵呵笑道:“试一试。”

杨长生冷漠无言,只是一只手伸出,他现如今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位沉斜山的观主打杀在雨雾山上,之后的事情之后再算就是,现如今他便要出那一口郁结多年之气。

只不过任凭他这一只手伸出之后山上风起云涌,可山道上观主不管不顾,他终于是一只脚踏上了一块青石。

然后整座山清清楚楚听见山上都传来一阵支离破碎,如同一面镜子碎掉的声音。

那座护山大阵竟然便就这样破掉了。

观主终于感觉一身轻松。

他仰起头,伸出手,大袖起风,说不尽的洒脱。

他走在山道上,低声道:“道理说不尽,今天不想说。”

观主开始向着山顶走出,初时一步一步走的不算是快,但是每一步踏出,便似乎天地之间有响声在山上的几位老道士心头响起,让人觉得极为难受。

反倒是境界不够一众山上弟子,丝毫没有感觉。

然后一阵大风吹过,观主一步到山顶,伸手打断了杨长生身后的灰袍老道士手中的拂尘。

无数青光远遁,这是已经生出了器灵的征兆,只不过现如今灰袍老道士又被观主一掌,那件贴身法衣支离破碎,灰袍老道士大口吐血,脸色惨白。也管不得那些青光了。

然后观主轻描淡写的看了几眼在他身旁的好些位师兄弟,并未出手,只是转过身来,看着杨长生笑道:“我这次出窍神游而来,目的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打得过这个状态的我。”

观主功参造化,但实际上这张嘴也一点不差。

——

青云台那边,先后听见了这么些东西,现如今也知道观主已经来到山顶之后的山主葛洪,虽未被观主针对,但也是脸色发白,他转头看向张守清,“张道兄,那笔买卖原来是观主亲自出手?”

张守清笑道:“观主既然出手了,这笔买卖就成了,只不过要是等会真拆了清心阁,那我自作主张,把那些法器再留下几件就是,实在是观主这些年一直在登天楼翻书,唯一的徒弟就是笙歌,观主都为了笙歌下山了,拦不住啊。”

葛洪脸色微变,但始终不曾说出些什么,有些事情,既然做出了选择,现如今也就什么都不好说了,何况观主越是强势,反倒是对他越来越有利。

只是最后,葛洪还是低声赞叹道:“都说观主还差半步便是圣人,果然如此,不然何以如此强势?”

张守清笑而不语,有如此真性情的观主,倒是比其他什么都重要的多。

——

隔着沉斜山数千里之遥的雨雾山风起云涌,沉斜山虽说不知,可今日山上那座登天楼,人人却都可见观主在高处站在窗边翻书,一页一页翻的不快,但手中动作不停。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八十九章长生印

仅仅以出窍神游来到这座雨雾山的观主在雨雾山顶大打出手,杨长生神情微凛,首当其冲自然是第一个出手,两人高悬于雨雾山半空,各种道术层出不穷,从而导致山顶的云层五彩斑斓,阳光照射下来之时便显得整座山都好像是披上了一件五彩霞衣。

灰袍老道士之前被观主打的大口吐血,现如今站起身来之后更是道心动荡,仰头看向天上,感受着那位观主所展现出来的威势,脸色实在是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梁溪这边的道门修士虽说对于观主境界大抵都有个自己的猜想,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过观主倾力出手,因此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切实知晓观主现如今到底到了哪一步,灰袍老道士结结实实受了观主一掌,一掌之威下,他的经脉之内被一道强横无比的气机给硬生生冲得碎裂,最后到了灵府之前,也并未有半点停留,也是不管不顾便直接将他的那座灵府直接轰碎,让他这么些年的修为都付诸东流,彻底成了一个废人,而更为让人觉得绝望的则是观主这一掌其实相当随意,并未尽全力,甚至也并未想着如何置他于死地,他现如今这个状态,应该就是观主觉得的“刚刚好”而这一掌威势还让他那件山上品阶几乎已是最高的法衣当场破碎,根本不能护他分毫。

现如今观主和山上修为最高的杨长生在半空相杀,依着观主之前的说法,那便是不分胜负不分生死不会停手,这让雨雾山几乎所有弟子心里一紧,这位观主之前便扬言要拆清心阁,若是等会儿真把那位师叔祖给打赢了,回到山上是不是那座代表着山上脸面的清心阁便断然没有幸存的可能?

山上人心惶惶,直到山顶上某位师叔伯发出一声高呼之后,众弟子才反应过来,雨雾山都陷入如此境地了,为何山主还不出面,虽说山主修为不算是山上最高,但此时此刻是危急存亡之时,山主不出面,怎么都说不过去。

只不过很快,随着这一声高呼之后,便有个小道童从青云台那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告诉了山上弟子们一个消息,说是山主在青云台那边正和之前上山的那位黄紫道人相斗,现如今山主才堪堪稳住局势,一时之间脱不开身,山上之事还请几位师叔祖们拿主意。

几位平日里一向不把葛洪放在眼里的山上老道士此刻眼中尽是阴霾,葛洪这个后辈弟子,这些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让人看不太清他的性子,现如今山上出了这档子事,本来该是他现身的时候,可现如今他以一句正在青云台抗击那位黄紫道人,便让整座山都哑口无言,这般理由倒是一点不假,可谁都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可到底是如何,谁也说不出来,这山上大事,之前没有问过葛洪,现如今葛洪自己撒手,还真有些意料之外。

只不过几个老道士之前被观主伤了道心,虽然不比那位灰袍老道士凄惨,可现如今也是脸色惨白,要想再出手,也不太可能。

而在半空,始终是神色平静的观主一身衣衫不动,他身后的云海翻腾,好似有龙凤之相,在他身前的杨长生脸色难看,手中不停动作,要将观主的手段全部拦截下来。

从未拿出半件法器的观主先是徒手打碎了那灰衣老道士的拂尘,现如今又是一掌将杨长生的一件法器给打的粉碎,那件明明已经生出了器灵的法器被观主打碎之后,器灵犹然要奋力一博,结果被观主一只手便再度生生捏碎,再见不到。

只不过直到现如今,杨长生仍旧没拿出来他的本命法器。

因此直到此时,仍旧算不上胜负已分。

观主立于半空,神情平静,好似一尊滴仙人,他看着杨长生,平静笑道:“杨长生,我在山上时便想着你活了这么久了,肯定是活腻了,那今日我便来帮帮你,谁知道你这老匹夫,心胸狭窄不假,修为却还真没有就此停步,这些年来走的不快,但总归是还在走,我这个样子,好像还真是拿你没办法。”

始终没有说话的杨长生终于开口说道:“梁亦,你是圣人之下的道门第一人,你知道我不敢杀你,因此才这般嚣张,可你知不知道,我杨长生自从下了那座沉斜山之后,世间的修行大道对我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能让你跌下山巅,我什么都愿意做。”

观主眉间带笑,问道:“所以你是要拿出点压箱底的手段出来了?”

杨长生冷然一笑,“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梁亦自然该知道我虽名长生,可一点都不希冀长生!”

观主皱了眉头,“那你那枚长生印,送我算了。”

杨长生不言不语,两只手往上相举,身后风起云涌,一枚巨大的印章渐渐显现,这枚印章显现之后,他身后便是电闪雷鸣,气势浩大。

灰袍老道士捂住心口,喃喃道:“长生印。”

雨雾山上有不少人都知晓这位辈分最大的师叔祖当年是被老山主极为器重,甚至不惜亲自为杨长生取来了一些白玉灵石任由这位山上弟子炼制了一枚长生印,要知道这白玉灵石虽然算不上什么无坚不摧的东西,可是传言几位圣人都亲自用其做过些小物件,便是源于此石天生便对于道法亲近,用此物炼制法器,对于道法而言,威力远比其他东西要高得多。

加上杨长生温养此物数百年,早就成就了一件强大的法器。

现如今对敌空手的观主,似乎占尽优势。

灰袍老道士到现如今才想起一件事,那便是观主修道数百年,站在天底下的修士肩头上,本来便是极为不凡的一个人,可这数百年之间,好像也没多少人看过观主所持法器的,观主偶有的几次出手,皆是空手对敌?

观主看着杨长生身后那枚看起来极为唬人的长生印,低声笑道:“唬人还行。”

长生印的巨大法相让整个雨雾山上人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就连清修的弟子现如今也都睁开了眼睛,这位师叔祖在山上数百年,不曾得见过任何一次在山上大动干戈,更不用说是将这本命法器如此示人,如此一来,谁都知道这位师叔祖是真的动怒了。要是放在以往,杨长生要是全力出手,山上弟子大抵都会相当放心,毕竟这位师叔祖的名头在梁溪还是很盛的,基本上一旦出手就是十拿九稳,可今日这一次,无人放心。

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为师叔祖的对手是观主,哪怕是出窍神游的观主。

那个男人,号称圣人之下无敌。

这圣人之下无敌一说,原本在六千年前,几乎全部都被剑士一脉给占去,毕竟那些天资卓绝的剑士,战力几乎世间无敌,成了剑仙之后更是连三教圣人不可匹敌,离剑仙尚有一步之遥的剑士,自然而然便该是山河圣人之下的第一人,灰袍老道士至今都还记得雨雾山关于剑士的零星记载,当年剑山那位名为叫做白知寒的剑士,仅仅是登楼境,便已经无敌圣人不出手的世间。

只不过现如今,剑士一脉凋零,登楼境的剑士或许都再难见到,这座山河,到底便该是观主一枝独秀了。

长生印的法相出现之后不久,那枚巨大的印章便朝着半空的观主压去,气势磅礴,摄人心魄。

可那位神情始终不变的观主,平淡而言,“长生印,我让你求不得。”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章尘埃落定

雨雾山顶风云突变。

整个雨雾山弟子都心神摇晃,这世间修士何其多,可又有多少人当真见识过这位道门第一人出手?

观主这等身份的人,原本该是在沉斜山闭关修行,以期有朝有日便跨过最后一步,成就那世间修士都需要仰望的圣人之姿,可现如今只差半步的观主,走出了登天楼,走下了沉斜山,登上了雨雾山与山上辈分最高的师叔祖对了上,才能让他们有幸得以一看观主的风采。

若不是观主是上山找麻烦,想必许多弟子都会觉得是此生大幸。

之前下山又复而登山的年轻道士是清心阁那边灰袍老道士的嫡传弟子,天资出众,在山上的三代弟子之中首屈一指,算是一枝独秀,在众多资质平平的三代弟子之中,他的确算是清心阁几位老道士都寄予厚望的后辈弟子,于是他上山之后,很快便被人带离山顶,毕竟之前山上做出了袭杀叶笙歌一事,山上的几位老道士也怕那位观主会转而将这位天资不错的年轻道士也直接打杀了。

而在山顶上,长生印压下观主之后,观主双手微举,身前便出现了一条五彩斑斓的长河,河水熠熠生辉,观主虽未带任何法器,可作为道门第一的沉斜山观主,所会的道术实在是不少,再加上观主这些年一直在登天楼里翻书,三千道卷记载的无数道术,观主多有研习,数百年下来,本身所学便已经驳杂,但并非杂而不精,现如今他施展出的这条五彩长河,便是出自一部古书,那部古书是当年战死在妖土的某位道教圣成圣前所撰写的,记载了足足十六门道术,每一门都足以让人心神向往,观主翻完这本古书之后,并未尽学,只挑了这一门而已。

这条五彩长河,观主研习百年,早已经掌握了全部精妙。

因此在身前出现之后,五彩长河便往前涌去,用以抵挡那枚巨大的长生印。

两者相交,长生印压下的速度变缓,但仍旧是缓缓下压,而在五彩长河和长生印两者相遇之际,山上云端五彩斑斓,光彩夺目,让人睁不开眼,看不真切。

竭力驱使这枚长生印的杨长生脸色发白,观主的这条五彩长河不必多言,定然是世上顶尖的道术之一,也只有沉斜山家大业大,这般道术其余名山道观有上一两件便算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在沉斜山的那座登天楼,收录了便至少百余种,当年他登楼之时便是冲着那些道术去的,只不过止步第三层,却是一桩道术都没得见,这也让杨长生耿耿于怀,觉得是沉斜山故意为之,在登天楼下了禁制,以防他真能走上登天楼,从而将沉斜山的那些道术给学了去。

观主一手用于驱使那条五彩长河,另外一只手却是忽然缩回,一只手下压之时,五彩长河光芒大盛。

竟然快要有压制那枚长生印的趋势。

这实在是让人咋舌。

出窍神游的观主也强到如此地步?能够力敌拿出本命法器的师叔祖不败便算了,现如今还要镇压师叔祖?

这让众人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

在青云台那边,葛洪和张守清对坐,两人没有如小道童那般生死相搏,只是都仰起头看着天空的那枚巨大长生印和观主的五彩长河。

葛洪神情已经近乎麻木,这般威势下的两人对敌,若是把观主的对手换做他,不用多说,他至多一刻钟便要被观主直接打杀,由此可见实际上他那位师叔祖也是修为不低,虽然现如今看起来,也是处于劣势。

葛洪感叹道:“张道兄,观主修为通天,雨雾山看起来怎么都拦不下的,只不过真要拆了清心阁,说不定山上会发生些其他事情。”

张守清神情古怪,很快笑道:“不管拆不拆清心阁,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得把杨长生给打杀了,就算是不打杀也要打残才行,不然葛山主在这笔买卖里,不是要亏得更多?”

葛洪神情不变,心里许多话都不好付诸于口,至少是对张守清说不出,这雨雾山说是能在梁溪境内可排第二第三的名山,但实际上一旦遇见了如同观主这般的绝世修士,不过第几,实际上都没有什么作用,毕竟排名一说,虽说是基于底蕴深浅,但最重要的还是得看,这山上有没有能打的,可现如今最能打的不就是杨长生么。

而道门修士里,谁能打得过观主?

张守清沉默许久,忽然将身前那本书合上,问道:“葛山主,山上的鬼画符,剩下的都在杨长生手里?”

葛洪一怔,随即苦笑道:“杨长生自持辈分最高,境界最深,因此自然是将那几张鬼画符放在了清心阁,由他亲自掌管。”

张守清再问道:“那威势最大的一张有多厉害?”

葛洪皱着眉头,想了想,犹豫开口道:“最厉害的一张是当年陈圣成圣前一晚画下的,境界与观主相当。张道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张守清指了指那远处山顶半空,笑着说道:“杨长生的那枚长生印光芒减弱,威势渐没,要不了多少时间便要败下阵来,然后依着这位的脾气,难不成不请出最后的杀手锏?”

葛洪闻言看去,果不其然,那枚之前光芒大盛的长生印现如今已经开始渐渐暗淡下来,而那条五彩长河却是越发夺目。

葛洪欲言又止。

下一刻,五彩长河忽然光芒暴涨,在一瞬间便将那枚长生印给连连击退,观主歪了歪脖子,一步掠向杨长生,笑着说道:“知道你有那一张鬼画符,只不过不给你机会。”

话音才落下。

观主身后的五彩长河尽数撞向杨长生,甚至穿过他身躯。

杨长生大口吐血,滚落到山顶上。

观主神情平淡,长河不散,一只手负在身后,看向山顶。

紧接着一只脚踏出,要拆的就是清心阁。

这是观主上山时放出的豪言,现如今要实现了。

无数弟子目呲欲裂。

清心阁前狂风大作。

整座建造了有千年之久的清心阁摇摇晃晃。

清心阁里的陈圣木像忽然一飞而起。

天地间响彻一声巨大的声响,“放肆!”

振聋发聩。

在如此危急之时,居然清心阁内的陈圣木像显灵,那位从这里走出过圣人要庇护这座雨雾山了。

无数弟子热泪盈眶,果然陈圣没有忘了雨雾山。

观主神情微变,径直笑道:“我上山其实便是为了你,杨长生如何能够让我上心。”

观主负于身后的那只手忽然上扬,远处天边出现了一轮明月,加上之前那条五彩长河,观主双手,同时施展出了两门道术。

这闻所未闻。

世上不曾有过。

山上弟子目瞪口呆,就算是那灰袍老道士都瞪大了眼睛。

观主看向那陈圣木像,平静笑道:“既然不是真身,那就是唬人了。”

木像光芒大盛,可很快便被观主的一轮明月压制。

这门道术,不是其余前人所创,反倒是观主独有。

观主于登天楼观月,得创此法。

在两人真正动手之前,青云台那边的张守清看着那颗老松感叹道:“尘埃落定了。”

葛洪自始至终不明所以。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一章道理讲完了

山顶大战落下帷幕。

实际上后来观主和陈圣木像的一战远不如和杨长生的那一战来到波澜壮阔,那木像虽说是陈圣的供奉木像,亦是发出了一声声震四野的声响,但终究不是陈圣亲自坐镇,也不是陈圣留下的手段,在观主的一轮明月和一条五彩长河交相辉映下,显得很是力不从心,很快便暗淡无光,重归清心阁。

观主收了那条五彩长河,任由一轮明月在身后照耀山顶,落地之后就这般站在山顶,并未急着去拆那座清心阁,也并未急着去看已经重伤了的杨长生,只是走过几步之后,来到清心阁的屋檐下,自言自语笑道:“下雨了。”

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可观主这句话一说出来之后,马上便电闪雷鸣,很快,一场磅礴大雨便如期而至。

大雨出现之时,那轮明月也就自然消失不见。

站在山顶的几个老道士对视一眼,虽然不太愿意去观主面前,但如此大雨下,加上他们原本便受了伤,也管不得什么,也都来到了屋檐下躲雨。

大雨磅礴,雨滴打在清心阁的屋顶青瓦上,难免会有些雨水便溅到屋檐下,观主低头看着衣角的一处污渍,伸手接了些雨水,就着雨水随意搓了搓,拧干之后才笑着看着被人抬到屋檐下的杨长生。

杨长生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色煞白,显然是重伤之相。

只不过是不是真的昏迷不醒,倒是有待考证。

观主看向那灰袍老道士,问道:“我若是真拆了清心阁,你们怎么想,会不会都冲上来和我拼命,最后便都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灰袍老道士缄默不言,实在是不敢多说什么,之前观主之威都还历历在目,虽然只是以出窍神游来到雨雾山,可先是破去护山大阵,后来又在山上将杨长生打成这个样子,最后就连陈圣的木像显灵都没有办法拦下观主,至于山主葛洪,平日里连杨长生都不将其放在眼里,现如今这个局面更是不曾露面,这时候山上,实在是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人能够拦下观主了。

灰袍老道士不曾开口,倒是有个年轻道士在雨幕中缓缓朝着清心阁而来,磅礴大雨之中,年轻道士浑身湿透,但眼神坚毅,他在雨幕中看着观主,满眼恨意。

灰袍老道士转头看向那个年轻道士,训斥道:“晚云,不得无礼,赶快回去!”

他实在是有些怕观主兴致一起,随手便将其打杀了,毕竟山上的三代弟子虽多,但这刘晚云是始终一枝独秀。

虽说天资比不上叶笙歌,但实际上在雨雾山,这刘晚云地位便和叶笙歌一般无二。

观主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个年轻道士,忽然笑道:“资质不错,勇气可嘉,留在雨雾山可惜了,去我沉斜山如何,你要是能登上登天楼第十层,我便将之前施展的道术其中一项传于你,任由你选,如何?”

观主这个条件开的极为优厚,况且当着这雨雾山众多道士说出,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但总归之后不会食言,若是一般道观的弟子能被观主亲眼,说不定早就感激涕零了,可刘晚云站在雨幕中,只是一字一句开口说道:“小道刘晚云,敢请观主赐教。”

灰袍老道士怒不可遏,“刘晚云,滚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观主一笑置之,这般小道士,他这辈子见得不多,但总归是还见得有几个,说不上欣赏,只不过大抵也说不上厌恶,兴致来了问上一句,既然他不领情,他也懒得再说些什么。

观主不再去关注这场大雨,只是站在清心阁门口,平静说道:“要让我不拆这清心阁,拿出诚意来,毕竟有胆子袭杀笙歌,后果便要承受得住才行,也别说什么无凭无据,我上了山,你们若是心里坦荡,大抵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既然做了,便要付出代价,我之前让守清来谈,没谈拢,或许是你们觉得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袭杀,我不会放在心底,说实在的,笙歌被人袭杀,我打心底里算不上愤怒,她在山上安逸惯了,偶尔受点挫折算不上什么大事,只不过我不想看到的是你们做出了这个决定,我沉斜山既然能够矗立在哪里,便说明有那个资本,你们要来挑衅,我自然便要告诉你们,挑衅不得。”

话音落下之时,刘晚云也重重的摔倒在雨幕之中,溅起了不少雨水。

观主平静道:“把他抬下去,等他醒了之后顺便告诉他,我在沉斜山等他百年,要是真觉得有心气能在百年之间超过我,便来沉斜山,当然,百年间,我只给他一次机会,一次不行,第二次上山我便把他的命留在山上。”

说完这句话之后,观主径直走进了清心阁,再无一句话留下。

而就在他走进清心阁之后,张守清和葛洪撑伞穿过雨幕,来到清心阁前,在屋檐下,一身黄紫道袍加身的张守清笑着问道:“那不知道山上各位前辈,派谁来洽谈此事呢,自然要做得了主的,不要讲好了条件这里再禀告那里再禀告的,我的脾性倒是还不错,只是观主只怕等不了这么麻烦,毕竟观主这次好不容易下山,目的地并非是雨雾山一处。”

灰袍老道士瞥了一眼葛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那便请山主出面就是了,我们几位师兄弟绝对没有半分意见。”

张守清笑着点头,似乎一点都没有听出来灰袍老道士言语之中的意思。

走进清心阁之后,葛洪没有急着去见那位观主,只是张守清来到了观主身后,看着负手站在雨雾山前辈牌位前的观主。

观主上了一炷香,平静说道:“雨雾山的历代前贤,还是值得尊重的,之前说要拆清心阁,不过是想着吓吓这群老道士,这种事情,沉斜山再不讲道理也做不得。”

张守清拱手低声道:“谨遵观主教诲。”

观主转过身,轻声道:“我马上下山,去那座剑山,你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即刻回山处理山上事物,若是有任何异样,来登天楼便可。”

张守清点头,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观主便摇了摇头。

他缓行走过清心阁,来到葛洪身侧,平静问道:“葛山主,以后雨雾山还是姓葛的好,不然有人做出什么事情来,你拦不下,反倒是遭罪。”

葛洪躬身轻声道:“观主大恩,葛洪铭记在心,日后要是有用得着葛洪的地方,葛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观主皱眉斥道:“身为一山之主,如何能说出这般话来,即便今日不敌,也要想着有朝一日在我头上找回面子来,人一旦失了心气,便什么都没了,在梁溪这边道理不好讲,你也不太会讲,主要是你真是耐着性子和人讲道理,谁会听?你只有想着把拳头变得更大之后,才能让自己去给别人讲道理,而不是只有听着的份。”

葛洪神情微变,由衷而言,“观主这番话,比那几件法器都重得多。”

此时此刻,葛洪才算第一次真正的开始有些佩服这位观主了,不是因为观主的境界修为,只因为观主的这番话。

观主不再多言,径直走出清心阁,在屋檐下捡起了那把油纸伞,缓缓下山,满山弟子瞩目,却无一人敢拦。

谁都还记着,观主之前一手明月一手长河的无敌之姿,连陈圣木像都没有办法,更妄论其他人。

张守清与葛洪在清心阁商量雨雾山需要付出的“代价”算是一帆风顺,仅仅半日便已经谈妥,当张守清拿出去给几位老道士一观的时候,那几位虽然至今仍旧心底不愿意的老道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点头。

而杨长生自始至终都没有睁眼。

末了,大雨停歇之后,观主已经远离雨雾山,朝着剑山而去了,他这趟的终点便是那座剑士一脉最后的传承之地。

朝青秋在妖土被人联手留下,剑山上还有谁还能拦下他?

说不清楚。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二章揉着他脑袋的师叔

去崖下寻剑得以拿到那柄青丝的李扶摇回到山脚,在山脚破庙先让几位师叔好好看了几眼之后,才将崖下的事情大致说了说,洗初南笑着点头,只是听到白知寒的名字之后,轻声说了些这位剑山前辈的事迹,然后便不再多说,只不过言语中,洗初南应当是对这位剑山前辈知道的也不多,要不然依着他的性子也不会三言两语之后便不再开口。

柳依白依旧是一身青衫,李扶摇上山之后便和李扶摇结结实实喝了一通酒,这一次两位师叔都没有拦着,因此这一次柳依白真是不醉不停,最后他接过李扶摇的那柄青丝,反复端详,第二天一大早便让李扶摇去砍了一颗青竹,然后他亲自用这颗青竹做了剑鞘,李扶摇拿过去一试,正好,不大不小,这一次再将那柄青丝别在腰间时,李扶摇便真有了些剑士的样子,柳依白笑着说道:“有的剑士有些怪癖,非要用一方剑匣装一柄剑背在身后,你若是也想着这样,师叔我马上替你做一个就是。”

李扶摇笑了笑,摇了摇头,他就这么一柄剑,还想着若是对敌之时当即便拔剑出鞘,若是背在背后,实在是要麻烦许多。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柳依白实在是有些闲,还是来了兴致,到最后竟然还是用一截剑木做了一方剑匣,并且在剑匣上刻上了一行小字:

天地虽大,我只一剑。

谢陆环抱小雪,来到李扶摇身旁,看了看这少年的样子,没说什么,只是抱来三件衣袍,白青灰三件袍子,尽数都丢给李扶摇之后,说这是送给他的礼物,这让柳依白哇哇大叫,抱着脑袋吼着师妹我们相处了这么些年,怎么不见送件礼物给他,倒是这个小子上山多久就送了三件袍子,实在是没有天理。

谢陆冷着脸不理会,倒是洗初南会心一笑,关于这个师妹谢陆,他还算是了解,知道这些年自从陈嵊下山之后,她便时不时在做衣衫,便是为了送给陈嵊的,现如今觉得那家伙不会再回山了之后,送给他的徒弟,也算是正常,不过洗初南看着李扶摇的个头,想着自己那二师弟的个头,想着好像要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只不过当李扶摇穿着那身灰色衣袍再次出现在他们三人身前的时候,洗初南才放宽了心,原来是师妹这尺寸做错了。

给李扶摇穿着刚刚好。

只不过这小家伙还在长个子,洗初南倒是不知道他能穿几年。

得了新袍子之后,李扶摇紧接着便被谢陆拉过去比了一次剑,仍旧是以第二境宁神对敌的谢陆这一次却蓦然发现李扶摇要比平时多撑了好些时候,有一些剑招也越发熟练,比剑结束之后,正是黄昏时刻,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坐在那块大青石上,谢陆虽是女子,但也是剑术大家,今日话多了许多,和李扶摇说了许多剑术上的诀窍,只不过说到后面,她仍旧是很直白的说这剑道一途,灵府里的剑气多少重要,境界高低重要,剑意是否精纯重要,就连剑气是否凌厉也十分重要,唯一不太重要的还是剑术了。

李扶摇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把青丝剑解下放在膝上,用手指缓缓拂过,感受着那份微弱的反应。

谢陆平静开口说道:“一柄剑受第一任剑主的影响,自然温养之时成的剑灵性子便有所不同,白知寒性子高傲清冷,这柄青丝便也是如此,若是换做一般剑,你这般温养个几年便能让他做到和你心意相通,这不过这柄剑你要花的心思要更多,而且所做之事,若是被它认为是‘背道而驰’你温养的困难便还要大的许多。三教修士都有本命法器,威势自然是比咱们的一剑要大许多,温养方法也千奇百怪,只不过咱们这一剑,只要始终不离不弃,说到底有朝一日都能成的。”

李扶摇笑问道:“那师叔这柄小雪是家传宝剑,传下来之后如何温养的?”

谢陆奇怪的看了李扶摇一眼,仍旧没有藏着掖着,“说是家传,只不过也只是谢氏众多藏剑的一柄而已,之前并未有其余人用过,因此温养一事,并未多难,三五个年头便已经心意相通。”

李扶摇拍了个不大不小的马屁,“谢师叔果然是天赋异禀。”

只不过李扶摇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谢陆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这个山上估计是唯一的女子,笑着问他,“扶摇,之前你下山的时候,念叨的青槐姑娘是谁?”

李扶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急着搭话。

谢陆难得伸手揉了揉李扶摇的脑袋,啧啧笑道:“男欢女爱又不是什么大事,山上道教修士说证长生要一心求道,因此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娶妻生子,佛教的和尚更是不近女色,可这六千年来,不也还是一个仙人都没出嘛,哪里就说得上是正道,你喜欢个姑娘不是大事,只不过配不配得上,能不能护住那姑娘擦拭你该担心的,毕竟你要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被旁人欺负了,无能为力,才是真的心里难受才对。”

李扶摇有些犹豫的开口说道:“那个姑娘是个妖土修士。”

谢陆一怔,但很快又把手继续放在李扶摇脑袋上揉了揉,“不是大事,真要喜欢,就不是大事,咱们山河这边和妖土那边,大战都结束了六千年了,许多事情都淡了,你喜欢个小姑娘有什么?”

李扶摇咧嘴一笑。

谢陆看着远处的夕阳落山,轻声念叨道:“扶摇,有朝一日你要是真能站在朝青秋身侧,别忘了告诉这座山河,你有个师叔叫谢陆。”

李扶摇蓦然转头,“谢师叔?”

谢陆笑了笑,继续揉着他的脑袋,轻声笑着说道:“还要说她经常喜欢揉你的脑袋,是个性子温婉的女子,长得也不差,更不不喜欢打打杀杀,某人没有娶到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三章下山的师叔

练剑结束的那个傍晚,李扶摇和自己的谢师叔聊了许多,剑术上的疑难其实算不上太多,只是之后两人说起其他东西的时候,当真还是聊了不少,李扶摇从来没有不知道自己这位谢师叔会有这么多话要说,只不过真当她说起来收不住的时候,李扶摇除了静静听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不过谢陆一直揉他的脑袋,让他很无语。

第二日清晨,李扶摇去那条登山路练剑,去应对那些白色巨鸟,等到精疲力尽之后回到半山腰,去见那两位剑仙,陆长偃和红衣女子谢沉。

谢沉一如既往的待在那孤峰上,不去看这边光景,也不理会李扶摇,倒是陆长偃对于这个时不时就来找虐的少年颇有好感,后面几次见到之后,也不急着先出剑,反倒是要先和李扶摇聊上几句。

一身白袍的剑仙陆长偃盘腿而坐,看着他对面的李扶摇,注意力放在了他腰间的那柄青丝上,感叹道:“白知寒的佩剑,你去崖下取剑了,没带回柳巷的那柄三两,反倒是取回白知寒的这柄青丝,其实两剑相比,其实一样傲气,不过白知寒更傲一些,就算是他再花百年进入沧海境,也要把柳巷来得强,他是这座山河真正的剑道天才,只不过生不逢时,遇不上那次大战,他走进沧海境,登临剑道之巅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李扶摇笑道:“早知道这位白前辈如此天资,我便不该取了这柄剑,免得在我手上是埋没了这位前辈的佩剑。”

陆长偃摇头笑道:“缘分这件事,琢磨不清,反正既然到了你手上,便算是你的机缘,你只需好好对待这柄剑便是了,白知寒当年少言寡语,就连与几位剑仙都不曾多说过什么话,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你取了他的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扶摇苦笑不语。

陆长偃不在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而说起了一些剑道感悟,之前一剑之后,然后第二次得见李扶摇,初时觉得还是很吃惊,本来山下人登山成功之后便不能在这边登山路来了,可李扶摇来了第二次,倒是让陆长偃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得知这个少年是没有能够走上山顶,转而在山脚练剑之后便更觉得奇怪,不过在他几次上山来到这条登山路之后,陆长偃仅有的那点好奇心便都也没了,几次出剑,李扶摇也都拦不下多久,只不过他倒是并不怎么失落,大不了今日不行,明日再来而已,并未有半点退缩之心,这让陆长偃倒是有些欣慰,若不是只不过是一缕残魄,本身也都没有什么秘籍在脑海里,他还是很愿意传下一部的,这要是搁在他那个年代,自然便不用如此,只不过现如今剑士如此凋零,这样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虽然是没有什么秘籍,但他还有些剑道感悟,一样可以传授下去。

讲到后面,陆长偃转头看了看在远处的谢沉,忽然低声道:“小家伙,你有没有觉得姓谢的都很奇怪?”

李扶摇摇摇头,他实在是不敢怎么非议谢师叔和她的先祖。

陆长偃自觉无趣,便不愿再说什么,站起身之后便说着要出剑,李扶摇抽出腰间长剑青丝,神情淡然。

反正再怎么打都打不过,坦然面对也好。

在远处山峰上的红衣女子剑仙谢沉见到李扶摇又来受虐,只是往这边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不大的弧度,然后重新闭目养神。

她们谢氏一族,天生便是剑士,对于剑道上的追求持续了数千年年,族谱上也出过一手之数的剑仙,的确算得上是剑道世家。

因此谢氏一族,其实对于剑道之外的事情,并不太上心。

谢沉如此,谢陆却是个例外。

——

剑山脚下,那位老儒生在李扶摇下山之后又来到了剑山脚下的破庙前,这一次没有和洗初南搭话,只是去要了柳依白的酒,和这位不正经的山脚剑士对饮。

老儒生爱酒,柳依白也喜欢喝酒,因此两人倒也算有些共同话题,背着书箱的老儒生笑着开口说道:“我原本还有好些本剑谱,放在前些年,你肯定很感兴趣,你的剑道路子是跟着柳巷去的,只不过起步慢了些,资质也不如他,走不到他那个高度,只不过就好像这世上的读书人不一定都要成为那几位圣人一样,你练剑也不一定要成为那位剑仙柳巷,只不过看样子你也没想着要成柳巷,那柳巷可没有你不惜命。”

柳依白喝了一大口酒,无奈道:“谁不惜命,只是大家都在往前冲,我不往上冲那就实在是过分了,要是没人看见,我又打不过,我肯定拔腿就跑,这性命一事,比什么尊严重要的多。”

老儒生笑了笑,“你倒是看得敞亮。”

柳依白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呵呵笑道:“老先生这次往剑山来,肯定没是只存了还人情的想法,有些话憋着不说,伤情分。”

老儒生吐了口口水,跳脚骂道:“老夫在你看来便是这么不堪?我这数万里路走了,原来以为怎么也得混个好点的名头,你就这么埋汰老夫?”

柳依白苦笑着举起酒碗,讨饶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老先生大人大量,别记挂在心上。”

老儒生怒道:“多喝几碗酒气才能消!”

柳依白苦笑无言。

老儒生不再和柳依白绕弯子,平静道:“你们让那个小子下崖底取来了青丝,虽然不如那柄三两,但实在是更适合他,然后下一步你们得让他尽快踏入剑气境才是,梁亦马上要来了,山上不太平,之后你们这座荒山会更乱,山上那老头子一个人可应付不下来。”

柳依白神情不变,良久之后叹息道:“有心无力了。”

老儒生喝着酒,神情古怪。

他忽然问道:“柳依白,要是再给你选一次,你会不会拔腿就跑?”

柳依白皱着眉头,看着他,沉默很久,笑道:“会呀。”

老儒生放下酒碗,“老夫最不喜欢你这种满嘴都是假话的小子,要不是没机会,我肯定要拉着你打一顿。”

柳依白轻声道:“老先生读的这些书可接不下我几剑。”

老儒生哑然无语,片刻之后便直接起身,重新返回山上。

山道上早有个少年在等着老儒生。

老儒生笑吟吟的看着这个山上的小家伙,笑问道:“咋了,又被你许寂那老家伙给训了一顿?”

腰间别着那柄山河剑的吴山河苦着脸,抓了抓自己的发髻,恼怒道:“老先生,为什么老祖宗不让我下山?”

老儒生走过几步,来到这个少年面前,笑着问道:“就这么想下山?”

吴山河点点头,“山下的风景挺好看啊,我早就想下山看看了,去延陵也好,去梁溪也好,总对着这座山,只怕是个人都会觉得烦了吧,老先生,你要是真在这座山上住个十几年,怎么看都不会太高兴的。”

老儒生摇头否认道:“要是真让我在这么有趣的地方多住些日子,老夫肯定会很高兴的。”

吴山河咬牙切齿。

老儒生沿着山道而上,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管是在哪里待着,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你想去看看这山下风景也挺好啊,走过万里路,说不定这剑道修为就蹭蹭往上爬了好几个境界,你的那位陈嵊师叔,不就是在山下一通乱走,才有了现如今的这个修为,朝青秋更是没怎么上过你们这座山,也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可你们这座山不得要人守啊?”

吴山河跟着老儒生往山上走着,皱眉道:“老祖宗在山上,这不就挺好?”

老儒生忽然转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们那位老祖宗要是死了呢?”

吴山河一顿,随即悻悻然说道:“老祖宗功参造化,这般厉害,都说是这座山河里除去朝剑仙之外最厉害的剑士,哪里是这么容易死的。”

老儒生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吴山河要是老祖宗死了之后在,这山上到底是该谁来守着,是不是你吴山河啊。吴山河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除去朝青秋之外的最强剑士,说得好听,要是真遇上了那位观主,到底如何,谁知道还能不能做得出一剑便要斩杀对方的举动。

走到山顶之前,老儒生看向吴山河,语重心长的说道:“有些东西,是得等机会的,有可能这机会马上就来,也有可能你等一辈子都等不到,所以啊,千万不要急,要是有机会,等我下山的时候带着你一块下山,去走走看看,到时候你就不要说这想念山上的事情了。”

吴山河朗声笑道:“一言为定,老先生。”

老儒生点点头,甚至还煞有其事的和他碰了碰拳头。

吴山河这才离开山道,去寻一处好地方练剑,不愿意去见老祖宗,免得又被他丢入剑冢,那里面的滋味,他反正是觉得一点都不好受。

而来到了问剑坪的老儒生,没有看见那个山上老祖宗,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只是登山路上,那个负手而立的高大老人,在远处远远地望着某个闭目盘坐的小子,神情不变,他呵呵一笑,觉得很有意思。

——

李扶摇接过了陆长偃一剑之后独自下山,那位女子剑仙自始至终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李扶摇也不觉得失望,这天底下的高人隐士实在是太多,他也不能说每一个都要和他沾边才行,这没有得到指点,那就是机缘不够呗,或者是那位女剑仙直接看不上眼呗,看不上眼便看不上眼,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

下山时,李扶摇习惯性的拿出青槐送出的那颗妖丹出来看看,这件东西倒是算是对修士大有帮助,但实在是算不上一件好礼物,只不过架不住李扶摇喜欢,所以才没事都拿出来看看。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笑,要是被谢陆看见了,指不定又要说些什么了。

下山之后,李扶摇仍旧是一个人在破庙前的空地练剑,只不过这一次,三位师叔一个都没能看见。

而在破庙里,抱着酒坛子的柳依白,抱着名剑小雪的谢陆还有什么都没有拿的洗初南在各自的塑像前站定,神情平静。

洗初南平淡而言,“剑山不可辱。”

谢陆默然无声,她心有挂念。

柳依白哈哈笑道:“我的剑气最盛,我去出一剑试试,只不过有没有用,我可不敢打包票。”

洗初南笑道:“前些日子陈嵊师弟上山,虽然未能见到观主,但实际上一剑和你差不多,也没能杀人,你的剑不行,这次让师兄我来。”

柳依白扯着嘴嚷道:“师兄你哪里会杀人,藏鱼又短,只怕都不能递到观主身前,好歹我这柄野草要长些,机会要大些。”

洗初南摆摆手,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塑像,笑道:“平日里我都让着你们,今日这件事,别和我抢了,就当师兄是想下山看看那些风景行不行?”

柳依白这一次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有些无奈的看向谢陆,无奈喊道:“师妹。”

谢陆轻声道:“都这般田地了,争个先后反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柳依白这一次才终于闭嘴。

洗初南拍了拍自己的衣袍,整理了发冠,平静道:“我这柄藏鱼,就不留下来了。”

柳依白神情凝重。

谢陆则是始终神情平淡。

洗初南走出破庙前,向柳依白讨要了一坛子酒,和柳依白只喝了半碗,便摆手不再继续喝了,走出破庙之后,他朝着李扶摇一笑,然后径直下山。

这位性子温和的男人下山了。

破庙里,谢陆沉默许久,才去拿起洗初南没有喝完的半碗酒,一口饮下。

柳依白则是有些颓废。

然后这间破庙里,那洗初南的塑像身上好像生出了蛛网一般,大大小小出现了无数裂痕。

而已经走到了绿水湖前的洗初南,神情平淡的踏水而行。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四章剑山脚下绿水湖

(这章算是为舵主半生梦不醒的加更,拖了好些天了,等会还有一章长章节,是今天的更新。)

山脚破庙的大师兄径直离山要在观主来到剑山之前先去递上一剑,山脚破庙的两位师叔知晓,可李扶摇不知情,只是知道这位洗师叔下山去了,至于去何处,要去多久,也不知晓,甚至这位师叔下山之时,也并未留下那么只言片语,不知道太多东西的李扶摇老老实实在破庙前的空地练剑,之前柳依白曾经和李扶摇喝酒的时候笑着说这练剑一事,别的不去想,要是能老老实实把一本剑谱练得烂熟于心了,差不多在江湖中行走便已经有些样子了,其实剑士有个第一境作为气机支撑,再来上一本不俗的剑谱,在江湖上怎么都能排上号,说不定还能混出个什么绝世大侠的说法,江湖虽小,但依着柳依白来看,比这山上修士所处的地方,始终要多出些人味,等到以后下山之后,就可以去江湖走走看看,对剑道修为没有坏处。

当时李扶摇没有拒绝,只是笑着问道自己这位柳师叔,是不是念念不忘江湖中的某位姑娘才如此说的,柳依白当时毫不客气的一板栗打在了李扶摇的脑袋上,顿了顿,才叹口气说你他娘的还真说对了。只不过说到这里之后,柳依白并没有继续深入的说下去,言尽于此之后,柳依白也破天荒的和李扶摇比了一次剑。

剑气极盛的柳依白,虽然没有怎么以境界压人,但那些剑气还是让李扶摇吃够了苦头,比剑结束之后,李扶摇受的伤其实要比和师叔谢陆重得多,当时谢陆就站在远处,看到这幅场景之后,轻飘飘的抛下一句,“且在百年之后再看,谁的剑气更强。”

只不过说是这样说,但李扶摇一听到这百年之期就一阵头大,依着他来看,这百年之期实在是有些太长了。

今日洗初南下山之后,谢陆走出破庙之后仍旧是神情平淡,看不出什么,只是柳依白表情有些不自然,两人并肩坐在那块大青石上,两两无言。

练剑练到一半忽然便停下了的李扶摇揉了揉脸,走过来来到两位师叔面前,笑着问这两位师叔要不要听段故事。

柳依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小子以前是说书的,一下子来了兴致,让李扶摇说上一段,李扶摇嘿嘿一笑,挑了一个汉子为了全村子老幼而一个人出门迎敌的故事,原本故事就不算是多晦涩,讲完之后柳依白的脸色便更不好看了,他一个人念叨着那个故事里的汉子,最后恼怒道:“谁他娘的见过这么傻的人!”

谢陆轻声接话道:“你是没挤上而已,傻人有傻福,只不过我看你们都没有。”

柳依白不自然的说道:“师妹,你说的这番话,可是一点都不吉利。”

谢陆平静道:“要是说些吉利的就能行,我天天在你耳朵边说行不行?”

柳依白皱了皱眉头,“要是小师妹肯这么做,就算是没什么用,师兄我也很乐意听的。”

谢陆冷眼不语,只是看着李扶摇,让他继续去练剑,这让一头雾水的李扶摇实在是摸不清,最后也只能是去继续练剑,不得所以。

——

洗初南下山来到绿水湖前之后,踏水走过一半便驻足不前,蓦然转头之后,看着那个站在岸边的高大老人,洗初南抱拳朗声道:“今日下山,得以有幸让师父相送,洗初南死而无憾。”

负手而立的老人神情不变,只是冷声道:“谁许你下山的!”

洗初南笑着拍了拍腰间短剑藏鱼,笑道:“腰间这一剑。”

老祖宗许寂神情平静,语重心长的说道:“山上之事,自有老夫在,你们这几个小子,好好待着就是,之前那般不让人省心,现如今也是如此,现如今你还更是出格,竟然私自下山,不知道要付出代价有多重?”

洗初南站在湖水中央,笑着说道:“师父所言,全无半点道理。既然身为山上剑士,既然便要为护此山而做出最大的努力,洗初南上山之后百年,一直碌碌无为,也有些愧疚,现如今本来便是落到了这幅田地,去出上一剑算是了平生之夙愿,纵然自此消散在天地间,也是一大快事,师父为何不许?”

许寂看着这个当年自己亲自从山下带上山的中年男人,他清楚的记得,当年带洗初南上山的时候正是一场瓢泼大雨,他牵着这个少年,没有打伞,也没有替这个孩子遮挡半点雨水,于是走上门尘山的这段路的时候,洗初南便已经浑身湿透,只是洗初南始终不言不语,冒着大雨走上门尘山之后,在那间破庙里待了半日,便登剑山去了。

走上剑山之后,他在洗剑池选了一柄藏鱼,自后便在山上一心练剑,境界算不上是一日千里,但走的也是极稳。

后来陈嵊柳依白和谢陆先后入他门下,天资都极为不俗,甚至几乎每一个都要比洗初南要更高些,只不过剑心远远没有洗初南来的平和,陈嵊性子活跃,在剑山上待不了多久便独自下山去,柳依白从江湖里走出,最为慵懒,上山之后倒是不愿意再继续去走,因此倒也呆得住,而谢陆本身一行便向剑道,因此也没有生出下山的心思。当年他甚至想过将剑山交到洗初南手里,只不过最后出了件事情,才让他把计划全部都打乱了,时至今日,再看到这个性子温和的大弟子,许寂都有些感叹,倘若无当初那件事,现如今山上就算是光景再差,他其实也是放心的。

洗初南站在湖面上微笑问道:“师父,山上诸事是不是尽数都安排妥当?”

许寂摇头。

洗初南笑着摇头,只是静静看着许寂。

许寂走入湖水中,身后湖水激荡,出现涟漪。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洗初南,今日要下山,且先接上为师一剑。”

洗初南不言不语,只是按住藏鱼剑柄。

许寂停步,大袖微卷,湖水翻腾,随手一招,然后便成就了一柄与普通长剑长短相同的水剑,剑气滚滚,直指洗初南。

洗初南鬓发被这些剑气惊动,随风飘摇。

他按住藏鱼,始终笑而不言。

那柄水剑带着风声已至身前,却忽然破碎,化为湖水尽数洒在了洗初南的脸上。

许寂苦恼道:“老了。”

洗初南神色严肃,忽然正色道:“洗初南此行一去,无论胜负,再不归剑山,佩剑藏鱼藏于山川,若有一日,扶摇游历山河,寻到之后,请将其归于洗剑池,留于后人。”

许寂轻声道:“你便这么看得起你这个小师侄?”

洗初南哈哈大笑,“就这样一个后辈子弟,不得不寄予厚望。”

许寂再不言语,径直转身。

而洗初南则是走出数步,起身一跃,落到远处的一条渡船上。

船夫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朴实汉子刘远路。

他原本还在船上打盹,可忽然觉得船身一沉,茫然睁眼之后便只看见腰间悬剑的洗初南站在船头。

刘远路目光落到洗初南的腰间,忽然瞪大眼睛问道:“山上的剑士神仙?”

洗初南转身看着他,笑道:“算不上神仙。”

刘远路来了精神,抹了把脸,小心翼翼问道:“那您要去哪儿?”

“去渡口。”洗初南平静开口。

刘远路哦了一声,笑着去撑船,只是撑船走过一段路之后,主动谈起了之前那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说他当时怎么怎么风流,应该是朝着剑山去了,现如今是不是还在山上,只不过洗初南没有搭话,刘远路不觉得尴尬,继续说了几句之后,然后就谈到了之前上山的李扶摇,后来他壮着胆子问道:“那个顶厉害的少侠是不是还在山上练剑呢,他可厉害了,之前杀这条湖里的巨龟的时候我就能知道他能成啊,现在在山上是不是也很厉害?”

洗初南原本不准备搭话的,可听刘远路说了这些话之后,忽然便笑着说道:“是挺厉害的,假不了。”

刘远路听到这么一个觉得还不错的答案,就咧嘴笑呵。

他就知道那个人不大本事不小的少年会很厉害的。

只不过思来想去,要是说他还有什么不那么完美的地方,唯一一点就是他有些抠门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五章青山多妩媚

夏至时节,大余境内酷暑难耐。

这座位于延陵和梁溪之间的王朝其实从地势上来看,要比两边的两座王朝低得多,若是有人从云端俯视而观,便会很直观的看到大余整个疆域的地势都要比其余两座王朝低得多,便好似一个巨碗,其余的两座王朝是碗沿,而大余便是那个碗底。

因此一到夏季,这座王朝便会炎热无比,这让大余百姓都烦透了大余的夏天,有些家境殷实的富家翁这时候往往便会离家出行,去寻一处稍微凉爽些的地方渡过夏天,只不过花费银子不少,一般穷困百姓担不起这份开销,再加上要维持生计,更是不能丢下手里的活计。

青山镇是位于大余边境的一座小镇,因为背靠青山而得名,只不过这座青山并非是一个称呼,而是这座山切切实实便叫做青山,而坐落在山上的那处道观自然便叫做青山观,大余不同于延陵和梁溪,境内不是某一教治下,因此整个大余境内鱼龙混杂,散修不少,境内的山上寺庙道观学宫一处不少,只不过虽说都是三教门下,却是和正统的三教联系不大,而青山观虽说也是道门道观,但从未去参加过梁溪道会,也从未派人上过沉斜山,在沉斜山的牒谱上说不定也不曾有过这座道观的记载,只不过虽是山上修士,这座道观的道士也常常下山,落脚处便是这座青山镇,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一处小镇,只不过要让镇上的百姓去数一数这座道观存世的年头,只怕就算是他们也一样数不清楚,毕竟从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消息来看,这座青山观怎么说也得有上数千年的光景了,可山下俗人,没人活得到这个岁数,因此问起这座青山观便自然而然的语焉不详。

青山镇临近大江,气候比起来大余其他地方,显得要凉爽许多,加上有一座青山在后,这些年每到夏季,前来避暑的游客不少,坐落在山上的道观本来就算是山上人,按理说这就算是将这些游客尽数赶下山去也说不上有什么过错,本来就是山上修行之人,哪能让这些俗人给坏了心境,只不过山上道士不知道是作何打算,却是一次都不曾做过驱赶游客下山之事,就连这山上道观的前院都干脆让出来让游客们歇脚,只不过这正殿却是一次都不让游客入内。

青山山道算不上崎岖,山上也无险峰,只是随着越往山上走,便越能觉得凉风习习,暑意自然而解,走到青山观前院喝上一碗山上溪水泡的凉茶,整个人便的确是再感受不到任何暑意,今年夏至时节天气还比不上往年,但青山脚下的青山镇客栈已经住满了游客,不少人下住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往青山而去,其实若不是山上不可住人,说不定他们早就住到山上去了,哪里还有人会住在镇子上。

清晨时候,天才蒙蒙亮的时候,登山的游客不多,零散几个大多也是上了年纪睡意不多的老人,因此在山道上的一行四人便显得有些不寻常,四人之中,两男两女,俱是年轻人,两个年轻男子装束差不多一致,都是一身青衫,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手里什么都没拿,两人姿态潇洒,很有些仙家风范。

而那两个女子则一位是一身紫色长裙,一位则是一身青色衣衫,一个面容冷艳,一个神情平淡。

四人登山,走的不快,只是一边走一边在观察山上布置,让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是单纯游山而已。

走在最前头的青衫男子忽然皱眉道:“青山观在边境这边颇有威名,不像其他山上修士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是始终待人平和,青山观存世时间甚至比大余境内其余大多数道观寺庙书院都要长的多,却一点不因此自傲,平日里甚至会主动写些符箓送与山下百姓,这般行事,如何是大奸大恶之辈,这趟上山,我便是为了想着还青山观一个清白,至于洛水书院那边,到时候还要请两位女先生说上两句才是。”

一袭紫色长裙的冷艳女子神情冷淡,“若是真如王道长所言,平雪自然如实相告镇上的先生。”

青衫男子由衷笑道:“冷先生在大余边境一向素有贤名,我王实自然是信得过的。”

冷平雪漠然说道:“素有贤名说不上,前些日子在大余边境发生的那件事,洛水书院上下都不愿意插手,说是梁树既然投身延陵北军府,便不该书院插手,可怎么也是我洛水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死的不明不白,我不愿意接受,若不是被老师一再阻拦,我怎么都要去延陵走上一趟。”

身着青色衣衫的女子劝慰道:“冷师姐,梁师兄既然已经走出书院,本来生死便不该怎么担忧了,况且书院夫子们都不愿意插手,师姐何必介怀。”

冷平雪瞥了一眼自己这师妹,没有多说,本来自己这个师妹年纪不大,修行时日不长,只不过却是自己老师的独女,这次出门才得以从书院来到青山,冷平雪天生性子冷淡,但对于自己这个小师妹反倒是宠爱的很,不说是在外人面前,就算是无人的时候也都不愿意训斥,因此只是看了几眼之后,便把视线移到了王实后面的那个青衫年轻人身上。

对于守业观里的年轻道士,其实洛水书院这边上下观感都不错,这座位于大余边境的道观和青山观并称为边境双壁,只不过相比较青山观的渊远流长,守业观便要逊色许多,守业观乃是这数百年间才崛起的道观,传言开派祖师是一位当年曾在沉斜山修道的山上弟子,因为厌倦山上环境,这才下山,来到大余之后便立下山门,数百年间坐镇观里无人胆敢进犯,直到五十年前才坐化,现如今的观主便是那位开派祖师的弟子,境界高深,稳坐这大余边境山上十人之一,青山观与人为善,守业观则是与妖为恶,大余境内山河多妖,许多境界低微却是穷凶极恶的妖物喜欢骚扰百姓,守业观便总会派出观内道士下山除妖,这些年来边境妖物不如之前,一大半便是守业观的功劳。

现如今这山上最出彩的两位年轻道士,便是王实和游牧之,王实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境界高深,性子温和,颇得那位观主赏识,可游牧之则是守业观这些年难得的天才人物,上山不过二十年,便已经跨过参同来到了青丝境界,只不过游牧之一向眼高于顶,年轻一辈之中,除去大师兄王实之外,其余人都不放在心上,因此这趟守业观派出两人一同山上调查这些日子边境发生的妖物袭击百姓一事,原本不打算让游牧之一同来的,只不过既然最后是敲定由观内的一位师叔领着这王实来到青山,最后带上游牧之也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了,只不过走到一半遇上了洛水书院的一行三人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好在那位师叔早就得到了观里授意,并未如何惊讶,只是与书院领头的那位夫子在镇上住下,反倒是让这四个年轻人先行上山探查。

一行四人,王实和游牧之是守业观里足够出彩的年轻翘楚,一身修为都是青丝境。而洛水书院的两位女先生,冷平雪是青丝境,而李白竹则还在自省境,因此上山之后,冷平雪异常小心,只怕出事。

王实打心底里认为这座青山观不像是在观内所说的那般,只不过既然观内要派人出来核实青山观是不是和此桩事情有关系,那派遣旁人还不如派遣他王实来看。

一行四人来到了半山腰之后,便看到有一间竹舍,竹舍前有一处不大的水潭,有个年轻道士正在这方水潭前洗着衣物,只不过王实放眼望去,这年轻道士一旁的木盆里堆积的却是一袭大红衣衫,分明便是山下百姓成亲时所穿衣物。

年轻道士卷起袖口,抹了一把额头汗珠,正想着低头继续洗衣,抬头时便看见了这边一行四人,王实主动走过几步,自报家门,“小道王实,来自守业观,这是自家师弟游牧之和洛水书院的两位女先生,上山避暑,若是惊扰了道长,还望道长见谅。”

年轻道士打了个稽首,不好意思说道:“小道李念山,正是观主弟子,两位道友和两位女先生上山避暑,说不上惊扰,倒是小道还有些衣物要洗,便不能陪几位上山了,实在是失礼至极。”

王实看了看李念山身旁木盆,有些疑惑的问道:“道友是要娶妻?”

李念山年轻的脸庞上挂上了些绯红,点点头之后,轻声道:“年少时候便心上挂念一人,这些年在山上修道总是静不下心来,境界低微便算了,更是贪念红尘,原本觉得这是件怎么都不可饶恕的大事,去禀告师父之后,师父竟然一点都不恼,反倒是问我到底是想下山还是想着留在山上,小道思索良久,决意下山,师父却是说不忙,让我先去问过那人想法再说下山也不迟,小道便下山去问过了,幸得那姑娘青眼,已经应下,回山之后小道便告诉了师父,师父已经应允,让小道买了衣物和成亲要用的东西,以后便住在山腰也行,若是想下山也行,小道舍不得山上,也就只好在这半山腰住下,成亲日子就是这几日,两位道友若是不急着走,到时候可以上山来喝上几杯酒。”

王实默然无语,山上道士可以娶妻,本来便不是大事,只是这大多数都是娶一位同是修士的女子,还真是少见有娶山下女子的。

游牧之和冷平雪对这件事都没多大的兴趣,倒是李白竹兴致不低,她笑嘻嘻的问道:“小道长,这要娶的可是个大美人?”

李念山红着脸,点头轻声道:“在小道心底,她自然就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李白竹啧啧笑道:“小道长说的很在理。”

李念山嘿嘿一笑,然后很快苦着脸说道:“小道不与几位闲聊了,若是今日洗不完这些衣物,成亲的日子免不得要再往后面推几日。”

李白竹打趣道:“小道长就这么急?”

李念山一本正经,正色道:“小道确实等了好些年,不想再等了。”

李白竹被李念山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下了一跳,然后才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许。

王实与李念山讨教了山上道观的位置,然后便不再多做叨扰,四人一起上山,而李念山则是重新回到潭水前继续洗着那袭红袍。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六章大小道士

王实一行四人继续登山,前往青山观,天色尚早,加上几位都是修行人士,因此登山也不觉得疲惫,李白竹对于山腰处的那个年轻道士的兴趣要比其余事情大得多,因此走过半山腰之后便显得有些兴致恹恹。

王实和游牧之两人虽说都是道门弟子,但实在是也没有来过这座青山观,因此走走停停之后便有些犯了迷糊,觉得好像是找不到那座青山观,洛水书院的两位女先生,冷平雪始终神情平淡,登山时也寡言少语,见好像是找不到那座青山观之后,便干脆停下,在山道旁站立歇脚。

王实站在一旁,神情淡然,倒是游牧之靠近李白竹,见这个女先生兴致不高,这便笑着问道:“怎么了李先生,是觉得山上无趣。”

李白竹看了看这个年轻道士,不愿意搭话,因此就是摇摇头之后便来到了自家师姐身旁,小声问道:“师姐,这山上的道士可以娶妻的?”

冷平雪看着自己这个师妹,轻声答道:“山上修道也不是绝情无义,如何不能娶亲,咱们三教修士,除去佛土的那些和尚一辈子都不会娶亲之外,无论是道教还是儒教,都不禁止这些东西的,你呀,过几年长大一些,说不定也会穿上一身红嫁衣嫁出去的,到时候是嫁给一个学问大到谁都没法比的书院先生还是说就找一个普通人?”

李白竹仰起头,笑着说道:“我李白竹要嫁的人,肯定要是这天底下学问最大的一个读书人,书院里的师兄们就算了,要去那座延陵学宫选才行,不然谁我都看不上。”

冷平雪打趣道:“这要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那座学宫里的读书人也都算不上啊。”

“那就不嫁了呗。”李白竹性子欢脱,倒是从来不纠结什么。

冷平雪也不太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想了想摇头说道:“这次上山,你就当游玩便可,本来也不曾想过依着我们几个能在这座道观里做出些什么来,真正的大动作还是得让先生和那位道长来做才行。”

李白竹点了点头,但转而便又问起了那个洗着衣袍的李念山,冷平雪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到,一刻钟之后四人继续登山。

这一次,沿着一条小道之后走过不远,便总算是看到了一处不小的院落,有个年轻道士此时此刻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在剪纸。

因为太过认真,等王实四人来到身前都还没有发觉,只是低着脑袋在研究自己剪出的东西是不是能用,王实不作声,只是伸着头看了看着道士所剪出的东西,发现除去一些喜字之外,还有些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或许是因为不够熟练的缘故,这些剪纸都算不上如何好看,但年轻道士十分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珍惜道卷一般。

等到年轻道士手中的喜字剪完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到了这一行不知道在他面前站了多久的四人,他急忙起身打了个稽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王实自报家门,理由也一直用的是山上避暑这一说,年轻道士点头笑着开口,说是山上凉爽肯定是不假,只不过实际上也不是外人传言的那般山高的原因,而是观里长辈所写的符箓,才有凉风习习,当王实问起为何这样做的时候,年轻道士羞涩一笑,说是山上香火总得还需要百姓,不然一大群道士可要被饿死了。

头一次听了这么个坦荡说法的王实有些不可置信,只不过年轻道士言之凿凿,说是一点都没有隐瞒,观里的师长们从来不让他们隐瞒,若是有人问起,便这般说就是了,也不怕让上山来的百姓觉得山上没有仙气,本来就不算是仙人,有些人气其实要正常的多。

先是见识了一个想着要娶妻的年轻道士,之后又遇上了这么个说话这般坦荡的年轻道士,让王实对青山观的观感要比在山下之时还要好,只不过这三言两语,王实也不好早下结论。

李白竹性子欢脱,看着桌上的剪纸,兴冲冲的问道:“道长,这是替山腰处的小道长剪的吧?”

年轻道士先是一怔,问了一句你们见过小师弟之后便笑着说道:“李师弟要娶妻,山上没有什么好东西,那便只能让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做点东西凑一凑了,只不过我也没做过,因此这做出来实际上很不好看,万望小师弟不要嫌弃,要不然我这个做师兄的便实在是没有脸面在小师弟成亲的时候去讨杯酒喝了。”

王实笑着问道:“我听李道友说,这娶妻娶得是一名山下女子,当真如此,李道友和观里都没有些担忧?”

王实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思,实际上谁都知道。

修士踏上修行大路之后,越往前跨过一步,便能够多活上一段时间,境界高深的修士甚至能够活上成百上千年,可一个普通人,实际上至多不过百年寿龄,若真是两人成亲了,说不得以后一人还风华正茂,另外一人却已经是白发苍苍了。

年轻道士没有避讳这类问题,只是解释道:“小师弟本来便是修道天资不显,这些年在山上也难有寸进,这下定决心要娶妻之后,早在功德殿里散去了一身修为,其实已经是和普通人无异了,因此算不上什么大事。”

游牧之皱眉问道:“一身修为,所散便散了?”

年轻道士苦笑道:“小师弟性子洒脱,这些年在山上修道,也都是随缘而已,并未强求过什么,这般散去修为,也没有半点觉得为难的,只不过此事若是放在山上其他任何一位师兄弟身上,肯定是不会这般洒脱了,所以师父常说,这山上大大小小一众道士,其实没哪个人比得上小师弟啊。”

李白竹轻声道:“能够为了一名女子放弃修行大道,这小道长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子啊。”

王实笑而不语,只是转头看向冷平雪。

游牧之多说了几句,“说不定依着小道长来说,这女子便是他的大道了。”

年轻道士眼睛一亮,看向游牧之,由衷笑道:“师父也是这般说的,说是小师弟这些年在山上悟道未见成效,经文记不住,道术学不精,也不是因为愚笨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为道不在这里啊,既然是心心念念那女子,得了那姑娘的许诺之后,一刻都不愿意耽误,这般急迫,那肯定道便在那姑娘身上了,师父早说过这天地之间,道无处不在,每人的道不同,既然能找到就是好事,小师弟下山也好,还是就留在山上,反正都由着他,山上没人拦着的。”

冷平雪终于是开口,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们这座山,还真是没什么规矩。”

这番有些不太礼貌的言语,说出来谁听见之后想来都不会太高兴,只不过那年轻道士倒是一点不恼,只是念叨着要把这些剪纸赶快送过去,可自己在这里要接待上山的游客,实在是有些麻烦,李白竹眼睛一亮,自告奋勇说是要替这位道长送到半山腰去,本来她在山上便觉得无趣,年轻道士笑着应允,收拾了东西之后便都递给了李白竹,然后嘱咐道:“见到小师弟之后,麻烦姑娘替小道托句话,告诉小师弟,说是大师兄那边准备的彩礼,也会在这些日子送下山去,让小师弟千万不要担忧。”

李白竹接过了这些东西,一一点头,笑着说道:“道长放心,我肯定把东西和话带到的。”

然后李白竹看了看自家师姐,冷平雪神情不变,只是在李白竹起身之后便跟着前往山腰竹舍,调查山上一事,在她看来,实际上还没有小师妹半点金贵。

两位洛水书院的女先生下山,去半山腰之后,王实皱了皱眉头,原本他便是想着要让这两位洛水书院的女先生当个见证人,现如今两人都已经去了那座竹舍,他也不好做些什么,于是在问过这个年轻道士之后,便说要去到处逛逛。

年轻道士不拦着,打了个稽首,送这两位同道中人离去。

等王实走过一段路之后,年轻道士重新落座,拿起笔,在桌上的朱砂上蘸了些,写下了一张符箓。

黄纸上的朱砂画成的符号缓缓成形。

年轻道士笑着点头,“小师弟,师兄可没什么本事,这些事情,还是要靠师父才行啊。”

——

在李白竹和冷平雪还没有走到那座山腰处的竹舍的时候,其实有个披着黄色道袍的老道士早就抱着一大堆东西来到了那间竹舍,看着自己那个小徒弟还在水潭前洗着衣物,老道士把东西放好之后,搬了个小竹凳坐在李念山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

李念山苦着脸,“师父,我这还有几日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还在揉我的脑袋,会不聪明的。”

老道士呵呵一笑,顺手给了他一板栗,“你那心仪的姑娘整天都说你是个笨蛋道士,师父能不知道?既然都做了笨蛋道士了,这再笨些,没关系的。”

李念山皱着眉头,“师父,你说的这番话,其实很没有道理啊,本来就笨,要是再笨些,会被她嫌弃的。”

老道士有些无奈,自己这个徒弟上山不知道好些年了,一直都浑浑噩噩,那会儿不知道挨了他多少白眼,可也不是没在意过,现在倒好了,有了要娶的姑娘,就怕别人嫌弃了,感情着自家师父在你眼里一点都不值钱?

李念山停下洗衣服的动作,转头看着自己师父,笑着问道:“师父,今天有兴致来看我,是不是看道卷的时候又有什么想不通的,要问就问嘛,我不会告诉其他师兄的。”

老道士笑呵呵的点头,却没有张口,只是又给了李念山一个板栗,李念山捂着自己的脑袋,实在是有些无奈。

老道士脱去鞋袜,无视李念山嫌弃的眼光,把双脚放在水潭里,语重心长的教导道:“念山啊,成亲之后,就不像是在山上修道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杂事都要过问了,俗事缠身,可没咱们在山上修道来的好,你真想好了,可想没想过之后该怎么过活,你的媳妇儿要自己养活的,可不能一辈子靠山上的师兄们救济。”

李念山嘿嘿笑着说道:“早就有了打算,等成亲之后,我就在后山砍些青竹来编些小玩意卖到山下,钱不多,但我觉着够了。”

李念山觉着自己的想法还不错,至少依着他现在的想法来看,绝对是可行,只不过话音才落下,很快便被自家师父一个板栗打在脑袋上,“你做这些营生,能挣到几个钱啊,你媳妇儿要想买点东西,你不得掏钱,这一笔开支算进去了?你以后生了孩子,不让这小家伙念书啊,这又不知道要花去多少银钱,这一笔又算进去了,冬来增添棉被子要钱,春来要身新衣裳也要钱,你就真考虑周到了?”

李念山苦着脸,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师父,这亲不成了?”

老道士又伸手给了李念山一个板栗,气笑道:“没出息。”

李念山惆怅的不行。

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钱袋子,一脸肉疼的递给自己的徒弟,尽量表现的云淡风轻,“没多少银子,你省着花,记得想着去找个靠谱的活计才行,别让你媳妇儿受委屈才是,师父啊,这辈子太长了,没遇上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你娶妻才让为师觉得有些趣,只不过你这小子,也不让人省心,为师一直觉得你最有悟性,要是一心放在修道上,早就超过了山上的师兄们了,可偏偏吊儿郎当,整日里想着其他事情,现在好了,干脆放着那条大道不去走了,一身修为说不要了便不要了,要是山上的老祖宗们还活着,说不得要把你吊在功德殿前一番打才能解恨。”

李念山接过银子,正想着说些什么,便看到那边之前上山的两个姑娘往这边走来,之前和他聊了几句的李白竹抱着一堆剪纸,小跑到这边之后一股脑的塞在李念山怀里,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笑道:“小道长,这是你山上的师兄叫我送过来的,他还说让你不要担心彩礼的事情,山上会办妥的。”

李念山郑重的打了个稽首,诚恳致谢,“多谢姑娘了。”

李白竹摆摆手,示意没事,这才注意到坐在水潭边的老道士,李白竹咦了一声,连忙拱手道:“洛水书院李白竹,见过羊观主。”

老道士揉了揉脸颊,有些诧异的问道:“你这小姑娘如何认得贫道?”

李白竹咧嘴笑道:“出书院之前,书院里的夫子就给我看过羊观主年轻时候的画像,今日一见,还是……依稀可以辨认啊。”

老道士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冷平雪,“听说你们洛水书院出了一个性子冷的出奇的女先生,是个冷姓女娃,就是她啦?”

李白竹抬头心虚的看了看自家师姐,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老道士摸了摸胡子,随口问道:“你们几个小娃娃不在自家书院里待着读书,往我这座青山来干什么,难不成是知道我这小徒弟要成亲了,来凑个热闹,可贫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李白竹扯着嘴角说道:“才不是,小道长成亲这件事,我们也是上山的时候才知道的,要是早就知道了,肯定要准备礼物啊,不至于空着手就登山了。”

老道士摆摆手,“山上可不兴这个,我猜你们洛水书院和山上那两个守业观的小家伙一起,都是来找麻烦的,只不过贫道身上干净的很,也没什么虱子给你们找啊。”

或许是听过了之乎者也,没有怎么听过这种说法的李白竹显得有些茫然。

反倒是远处的冷平雪一直警惕的看着这位山上的观主,她虽然是青丝境,但远远说不上是这位观主的对手。

老道士全然没有注意到冷平雪的动静,只是在自己徒弟耳朵边念叨了好些东西,让李念山始终不太高兴。

最后,老道士站起身说是要下山一趟,李白竹没有意见,她本来就是想和这小道长聊天而已。

老道士走过冷平雪身旁时,停下片刻,让后者如临大敌。

这位洛水书院的女先生一脸警惕的看着老道士,生硬喊了一句羊观主。

老道士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开口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边境这些日子接连发生好几件大事,都指着是青山观,你们不来,贫道都觉得不对,可是你们来了是客,查事情是查事情,但不要过分了,我徒弟娶妻一事,他心心念念好久了,不要给他搞砸了。”

冷平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道士的背影。

殊不知,走过几步路的老道士忽然转过头来,神情漠然的说道:“不然贫道真的会生气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七章相逢应不识

青山脚下的青山镇,夏至以后,小镇里的外地人便越来越多,原本其他时节都显得有些冷清的小镇一下子便热闹起来,说是游人如织一点不为过,只不过现在才是初夏,等到了盛夏,这镇上的外地人至少便要翻上一倍,到时候便真正说得上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了。

只不过虽然还是初夏,但实际上小镇上的小贩早就望风而遁,一些在大余其他地方要等到半月多之后才出来的消暑吃食,在青山镇都已经得见,街道两旁的小贩贩卖的消暑吃食种类繁多,在大余别处都难得一见,再加上这么多年的日积月累,渐渐让青山镇的本地百姓琢磨出了不少新的吃食,比如现如今青山镇上最紧俏的消暑吃食西瓜银耳羹,便是本地百姓首创,用井水凉过的西瓜加入传统消暑吃食银耳羹里,别有一番风味,许多外地人到此地之后,不出意外都会吃上一碗,价格也算不上贵,不过六文钱一碗,只不过吃过了一碗若是再想吃,那卖东西的小贩,至多也就一人卖出去三碗,再多就说什么都不卖了。西瓜性寒,这吃多了对肠胃不好,小贩们也不愿意有人吃坏了肚子,因此一人一天最多三碗的量,这是整个青山镇小贩们的没有说出口的行规。

在青山镇东边有一栋古朴小院,原本是某位县令大人到任之后所建的消暑小院,可这位县令大人虽说是自掏腰包所建,可在这地方待上两三年之后便嫌弃这座小镇实在是太偏僻,无半点前途可言,因此便托郡里自己的同窗好友,用一纸调令将他调离了这个地方,这座小院便以低价卖给了青山镇一位家境不错的乡绅员外,员外买到之后便思索着将这座小院建成了一家客栈,因为这里环境清幽,正好又是这最为凉爽的一处地方,因此这一来二往便发展成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只不过比起来别家,这座小院无论是大小还是价格都不占优,一般百姓无论如何都是住不进去的,除去一些家境殷实的富家翁,只怕没什么人会选择下榻此处。

现如今正是初夏时节,这家客栈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住满客人,其实满打满算也才不过只有十数位客人,今日清晨,早已经有了一大半的客人出门去登那座青山,现如今客栈里实际上也就剩下了两个客人。

一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另外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儒士。

客栈前有小院,后有水池假山,在水池当中正好便建的有一座凉亭,置身其中,周围游鱼游曳,凉风阵阵袭来,倒也很值得那些个银子。

此时此刻的两人对坐,却没有学那些清谈名士一般对弈,只是在各自身前放了一杯清茶。

面容普通,但举止都尽显文雅的中年儒士名为李景乐,是大余边境洛水书院现如今最年轻的夫子,这位李夫子,不仅境界修为早早的跨入了太清境,就连学问也是书院里顶厉害的几人之一,洛水书院算不上什么大书院,虽说在大余边境还是有些名头,但放在整个大余来看,实际上还是不值一提,要不然也不会让李景乐这般简单便当上了夫子,这番从洛水畔赶到青山脚下,李景乐便是代表着洛水书院来调查那座青山观的,毕竟边境的几家道观书院,对于妖物害人一事都极为上心的,现如今在边境,这青山脚下接连发生了好几件不小的事情,很难不让人不怀疑青山观。

而一身灰色道袍的老道士则是守业观的三位太清境修士之一,修道百余年,道法精深,守业观上下早已经将斩妖一事当作了毕生夙愿,平日里对于大余边境的妖物向来是没有丝毫手下留情,现如今青山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守业观不惜把虞真亲自派下山,除去是对此事重视之外,存没存其他心思,其实不得而知。毕竟说到底这青山观的那位老观主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跨过太清境,现如今是否已经入朝暮境,实在是不好说,羊海之毕竟是边境山上的十人之一,境界修为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这一次洛水书院和守业观各派出三人前来调查此事,实际上洛水书院并不占优,两个年轻弟子不如守业观的两位年轻弟子,就连李景乐也不如虞真。这也是洛水书院的故意为之,毕竟不管如何,这都是道门内的事情,就算是大余这边不如延陵和梁溪针锋相对,但在一些事情上还是有些考虑的。

老道士虞真神情平静,开口问道:“李夫子,听闻你们儒教这边,年轻一代的弟子中全部都要向那位延陵读书种子低头,难不成你们读书人不比学问高低,也要学咱们这些俗人来看谁的拳头硬些了?”

李景乐笑着摆手,“读书人比谁学问大谁学问不如谁本来便是不对的,自己学自己的道理,自己读自己的书,自己走自己的路,本来就是我儒教圣人说出来的道理,只是现如今这个环境下,人人都想着争个高低,读书人也免不了俗了,倒是那位读书种子,不知道学问以后会不会力压年轻一代,但不管怎么说。修行天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要不然这延陵也不会寄望于她能够和那位道种争一争,不过道种踏入修行大路的时间比咱们的读书种子早得多,现在看来,要想追上,很难了。”

虞真平静道:“能让那位观主亲自出手,便足以说明沉斜山对道种的重视程度,要不然那位观主怎么会说上那座出过陈圣的雨雾山便上了,现如今梁溪那边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观主差点将雨雾山的清心阁都给拆了,理由简单,先前道种在大余遭受的几次袭杀,沉斜山怀疑雨雾山有插手,因此观主不惜上山,你想想,这一位登楼境巅峰,只差半只脚就要跨入圣人境界的观主,出手该是何等风采?”

李景乐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无论是在梁溪还是在山河别的什么地方,山上修士都知道一个道理,现如今的山河道教一家独大已经几成事实,而那位观主作为道门内第一人是板上钉钉,更有可能已经是这座山河里的修士第一人,虽说这一切都要将圣人革除在外,可即便是如此,也足以让人侧目了,沉斜山的强大修士不计其数,光是观主一人,便能够将雨雾山整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反观儒教这边,这些年实在是没什么特别出彩的读书人,延陵学宫的那位掌教这些年不曾在山河当中行走,也未有什么事迹传出,唯一一次在世人面前显露还是当年观主远赴延陵的时候,而除此之外,整个学宫之中也并未有什么出彩的修士,所以整座学宫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个读书种子身上,只不过读书种子毕竟修士时间还短,连那位道种都不一定能够追得上,何况是那位早已经站在山顶的观主?

大环境下,儒教势衰,道教势强,几乎已经是定局,并非是出了一两个出彩读书人便能改变的。

老道士虞真喝了几口清茶,感叹道:“若是守业观能出一位道种,别的不说,贫道肯定把他当作贫道的亲儿子一般对待。”

李景乐笑而不语,一座道观也好,还是说一座书院也好,要想发展下去,无非需要两类人,一类是能够撑得起这座道观或者书院的“看门人”有危难的时候能够和人讲道理,道理讲不通能让别人安心听你讲道理,这一类对一座书院或者是说道观,都举足轻重。第二类则是这座书院或者是道观的未来,宗门中现如今风光无用,若是之后青黄不接,数十年上百年之后,这一类“看门人”离世了,然后下一代没有人接过大旗,那之后的道理谁去讲,宗门灾祸谁去拦下?

这就好比当年那些风光一时的剑士一般,一众“看门人”死的死,现如今接过大旗的没了,众多的剑士传承之地化为荒地,仅剩下剑山一处而已,实际上李景乐便有切实感受,这现如今洛水书院,当年便是一座叫做问剑宗的宗门基址,那问剑宗虽说在宗门历史上没有出过任何一位剑仙,可登楼境的剑士出过不少,当年在大余边境也算是一等一的剑派,只不过大战之后便逐渐衰弱,后来仅仅剩下最后一人作为门内弟子,最后无奈坐化,便算是断了传承。

后来洛水书院的开派祖师院长游历到此,选此地建造洛水书院,方才有了今日的洛水书院,只是当日的问剑宗便当真是再无人知晓了。

李景乐不再废话什么,总算是与老道士虞真谈起青山观一事,只不过说的浅,有好些话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明白。

虞真沉默片刻,低声道:“羊海之为人贫道很清楚,应当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只不过山上道士是不是有些人生出了其他心思的,不好说,只不过到底如何,还要等几个年轻人下山之后才说得清楚,现如今不好判断,只不过王实那孩子,一向嫉恶如仇,也不会偏帮谁的。”

说起王实,李景乐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守业观的年轻一辈大师兄,他素有耳闻,在这大余边境向来是口碑不错,看架势也很有可能打磨多年之后成为守业观的掌舵人,

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太好说,世俗王朝皇帝陛下立下储君,只要不是明日即将登基,但凡中间有些时间的,便都可能会发生变数,更不用说山上的修行宗门,这动辄跨度便是数十年上百年的,其中要发生的事情,都难以预料的。

李景乐沉思片刻,“大余边境,除去咱们几家之外,其实也没人在意这件事,山下百姓和山上修士,都觉得是天壤之别,但总归青山观不太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地方,这一次前来,无非求个心安而已。”

虞真神情淡然,面色不改,也不准备再多说些什么话,为了山下百姓而出声的事情,其实大余边境还真没几家道观做得出来,但无论怎么说,守业观便能够成为其中一家,这毫无疑问。

两人对坐不久,茶水凉透之后,李景乐便提议去街上尝尝这本地的西瓜银耳粥,虞真点头应允,于是两人起身,穿过后院,从后门离开,去青山镇街道上闲逛。

走过好几条街道,两人总算是来到一处卖西瓜银耳羹的摊子前,卖银耳羹的摊主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这个时间算不上高峰,因此摊子上并没有什么人,除去一个面容温和的中年男人之外,再无他人。

老道士虞真和李景乐坐下之后,各自要了一碗西瓜银耳羹。

然后因为有旁人在旁边的缘故,两个人也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关于青山观的事情,倒是那个中年男人喝了一半粥之后,主动转身看向李景乐,笑着问道:“这位先生,青山就是镇子后面这座山?”

李景乐点点头,没有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然后轻声解释道:“要是这般时节登山的话,倒是一点都不打挤的,不过山路到底也算不上舒坦,你可要小心些。”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走过这么些地方,再难爬的山都上去过,这座青山也算不上什么的,只不过要是真没登上去,也只能怨自己老了,腿脚不太灵便了。”

李景乐哈哈大笑,“算不上老,算不上老,至少我身旁这位道长就要比你老得多啊。”

中年男人转头看了看老道士虞真,露出了个笑脸,没有多说什么,一鼓作气喝完粥之后,便从怀里摸出了六文钱,放在桌上起身告辞。

等到那摊子小贩收碗的时候,看到这六文钱,有些低声的嘀咕道:“说是不知道青山在哪里,怎么把价钱搞得这么清楚。”

李景乐随意一笑,不以为意。

而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虞真神情不变,但仿佛心有所感,还是转头去看了那中年男人消失的方向。

——

青山观观主羊海之说是要下山,但下山途中其实走的一点都不快,离开了半山腰的那间竹舍之后沿着山道下山,神情倒是平静,一路上遇见不少上山的游客,遇到主动打招呼的,他都微微点头,并未都不理会,这还让那些游客对青山观的观感又要高出不少。

只不过羊海之没有心思想这些,离此处不远,已经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关于妖物伤人的事端,羊海之几次派遣山上道士下山勘察,可几乎都未有所获,可半月之前再次发生一件妖物伤人的事情之后,总算是在那处村子里找到活口,可依着那人所说,与妖物一起的还有一位身着青山观道袍的道士,本来羊海之便已经极为上心,下令山上弟子要封存消息,可没想到第二日便传了出去,这半月来又接连发生了好几起,都是说有位青山观道士的,羊海之再怎么糊涂都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青山观,可这些天再一想,又觉得山上有些道士形迹可疑,只不过他并没有打草惊蛇,原因大致是因为自己的小徒弟心心念念要在最近成亲,他这个做师父的不想把他搞砸了。

说实在的,他最疼爱的弟子,说到底也就是这个小弟子了,虽说他实在是有些吊儿郎当。

羊海之叹了口气,抬头继续前行,才走过几步,便遥遥看着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山上有雾,看不太清楚面容,老道士也不愿意多去看什么,只是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中年男人主动停下,打了个招呼,“羊道长。”

面容苍老的羊海之一怔,这声音熟悉啊!

然后羊海之瞪大眼睛看着那中年男人的面容,看清楚之后,羊海之满脸的不可思议,到最后竟然是嘴唇颤抖,牙齿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中年男人啧啧笑道:“怎么了,这么些年没见,你就老成了这幅鬼样子?”

羊海之眼眶湿润,神情激动,他终于是喊出了两个字,“观主!”

谁都知道,这位现如今的青山观的观主,大余边境十人之一,年轻时候很喜欢游历山河,曾经去过延陵去过梁溪,可没人知道,他当年去梁溪的时候其实碰见了一个和他一般年轻的道士。

那道士当年风华正茂,和他相谈甚欢,两人结伴游历梁溪,之前一直两人一直不告知真名,只以羊道长和梁道长互相称呼,直到分别之时才互相告知了姓名,他羊海之。

而那位梁道长,叫梁亦。

当然的梁亦其实已经是了梁溪道观的观主,可实际上名声远远没有现在响亮,在大余的羊海之甚至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位观主。

可现如今,他羊海之已经是青山观的观主,那位梁道长却早已经是道门第一人。

而这次见面,则是他们相隔数十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羊海之万万没有想到是在这青山上。

而且观主还愿意叫他一声羊道长,如此荣幸的事情,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观主拍了拍羊海之的肩膀,笑着说道:“不是专程找你的,我是山上躲人来喽。”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八章上山

作为现如今的道门第一人,观主亲自登临青山,怎么来看都算是青山观建立以来的最大幸事,若是有可能,羊海之甚至想敲锣打鼓,去告诉天下人,只不过既然能作为一观之主,羊海之有些事情轻重缓急还是端的清楚的,因此见到观主之后,便打消了下山的念头,转头和观主在山上闲逛,一观青山风貌。

一身朴素衣衫的观主神情淡然,与羊海之谈及这次下山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让羊海之实在都有些咋舌,虽说观主登临雨雾山险些拆了那座雨雾山这件事已经传了出来,但毕竟未亲眼所见,倒是大部分人都不会太清楚山上当日发生的事情,只不过现如今由观主亲自说出口,便有些不同,羊海之走在观主身后,笑着感叹道:“观主这些年修为渐深,未曾有一日停滞不前,现如今站在孤峰上,仅凭出窍神游之躯便可让雨雾山俯首,看来要不了许久便能跨出最后那一步了。”

观主淡然道:“要是这么容易跨过去,我便不会在登天楼翻这么些年的书了,沧海境是修士尽头,其中奥妙非圣人不得而知,若真要想着跨进去,岂是这般容易的,你羊道长当年雄心万丈,说是要将青山观带到让整个大余都知晓的地步,可我这一路走来,问了这么些人,可没哪一个说是知晓的,直到踏入了边境,再张口相问,才算是知晓。”

羊海之老脸微红,这世上的人,哪一个年轻的时候没有些远大抱负,只是那时不知道世事之艰难,故而才能口放狂言,等到年长些之后方才知道自己当初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才绝口不提当年立下的志向,只不过现如今被观主揭了老底,羊海之也并未如何恼怒,毕竟他屈指可数的朋友里,只有这一位,和他讲道理的时候,他也只能听着。

两人绕过那半山腰的竹舍,来到山顶的青山观里,只不过没有在前院现身,只是出现在观内某处小院里,观主眼尖,一眼便看见院里有一把竹椅,也不客气,上两步走过去躺下去,发出一声舒服至极的声音,微眯着眼睛,笑着说道:“说是上雨雾山,人人都说我梁亦功参造化,如何如何不得了,可谁知道,我这幅鬼样子下山去雨雾山,揍得那杨长生以后修行已经是奢望,看起来潇洒,实际上受了不轻的伤,下山之后我,往你这个地方来,明明想着歇个脚,可谁知道,我也被人盯上了。”

羊海之神情微凛,观主作为道门最强者,又是沉斜山的观主,身处山上,或是说以全盛之身下山,自然没有什么人敢生出什么其他心思,可现如今若是观主有伤,还尚未在山上,想来天底下这么多道门强者,都要生出好些心思,沉斜山是否能够站在道门之巅,观主不是唯一,但很重要。

羊海之沉默片刻,主动发声建议道:“我这便将山上闲人尽数遣下山去,青山观封山,免得走漏消息。”

观主摆摆手,笑着摇头,“不必如此,我在山上,谁敢上山,我便和他讲讲道理便是,想来这道门中,没有几个人敢和我讲道理的,只不过羊道长,你闻没闻到一股其他味道?”

羊海之蓦然一怔,神情古怪,不解其意。

观主低声说道:“有一股剑气啊。”

——

吃过西瓜银耳羹的老道士虞真和李景乐两人,原本准备返回客栈,可实际上走到一半,便看见了身穿紫群的冷平雪和抱着一大堆东西的李白竹。

这两人正在一处摊子前讨价还价,并未注意到李景乐和老道士虞真,李景乐远远看着自己的得意学生和自己的闺女,揉了揉脑袋,有些无奈。

他在这两人出门之前便嘱咐过要让她们上山好好调查事端,可现如今一看,两人出现在镇子上,实在是有些意料之外。

李景乐走过几步,来到两人身旁,看着自己闺女怀里抱着的一大堆小玩意,无奈的开口问道:“白竹,又偷偷跑下山来了?”

听到自家先生的声音,冷平雪很快转过身来,行礼问好,“先生。”

李白竹转过头,心虚的看了两眼自己这个性子一向温和的老爹,没敢说话,只是往冷平雪身后靠了靠。

冷平雪难得微笑着为自己这个小师妹开脱,只是说的不多,将山上之事尽数告诉了李景乐,李景乐扯了扯嘴角,对于这年轻道士爱上山下姑娘的事情,实际上一点都不反感,只是身旁的老道士虞真皱着眉头,“修行本就不易,是上天恩赐,这小道士不仅不珍惜,还为了一凡尘女子便自毁修为,真是糊涂,羊海之这个观主视而不见,也真是迂腐。”

李景乐呵呵一笑,“世上大道千万,说不得已。”

虞真皱眉不语,只是转身就要上山,李景乐苦笑着跟着前去,只是走之前便嘱咐李白竹和冷平雪要注意山上异常。

李白竹使劲点头,但其实有没有听进心去,都很难说。

倒是冷平雪,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作言语。

在李景乐消失在视野之中之后,李白竹才笑着问自家师姐,“小道长嘱咐买的东西已经买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这两日就能成亲了,我可没见过道士成婚,到时候一定要留下来好好看看。”

冷平雪话不多,只是点点头之后,便从李白竹怀里接过不少东西,两人这才重新往山上走去。

走过几步之后,李白竹忽然问道:“师姐,你见没见过我爹和我娘成婚时候的样子?”

冷平雪一怔,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见过,先生成婚太早,我入书院太迟。”

李白竹哦了一声,显得有些意味阑珊,她出生在书院,自幼在书院长大,可从未见过她那位据说早年病逝的娘亲,只能在爹的书房里看看那副娘亲的画像,因此从幼年到现如今,她都十分想见见自己的娘亲,哪怕是听别人说说其实也好的。

只不过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也从未如愿过,自己爹据说是伤心过度,这些年从未提及娘亲,而书院里其他人,说起她娘亲也是缄口不言。

或许是见小师妹有些不高兴,冷平雪安慰道:“去山上看看小道长成婚也就行了。”

李白竹没有应声,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脚步缓慢。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九十九章藏鱼藏于鞘

小道长李念山在洗完那些衣物之前便由着李白竹下山去替他采购一番所需的东西,只不过等到洗完衣物,并且尽数晾好之后,便整理了衣物,转身关好竹舍的门,下山去了。

本来他便打算下山去见某个姑娘,顺便买东西的,只不过现如今有了李白竹自告奋勇,他也就省下了买东西的时间,只用去看某个姑娘了。

说起这个姑娘,李念山实际上有许多话想说,当年第一次在山上看见她的时候,他不过十几岁,便好像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初时未觉得是不是已经生根发芽,可等过了半年之后再次在山上见到她之后,才明白原来真是已经生根发芽,只不过当年李念山胆小,又被师父寄予厚望,一直将此事藏于心中,可之后数年都无心修道,最后总算是走出那一步,好在结果依着李念山来看是极好,因此这过往的煎熬,便都统统忘去了。

沿着山道下山,来到青山镇上,李念山没有急着径直往那处小院子去,反倒是先在沿街的商贩手里买了一碗西瓜银耳粥,六文钱,李念山记得很清楚,那个也是偶尔上山的小贩认出李念山便是青山观的道士,因此在碗里多加了些银耳,这样看起来便感觉有很大一碗,让李念山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李念山朝着他打了个稽首之后才端着碗离去了。

穿过闹市,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前,木门虚掩,并未紧闭,李念山推门而入,在小院里的那颗桑树下看见了一个神情温和的老妇人。

老妇人看着李念山推门而入,并未搭理,只是看向远方,眉目之间,并无任何异样,李念山对于这个据说是那姑娘姑母的老妇人打了个稽首,便绕过这颗桑树,去屋门口前的石阶上站立,轻轻喊了句初柳,想起这名字,李念山总是不自觉的发笑,据她自己说,当时自己生出来的时候是大年初六,因此取名的时候取了个谐音,便叫了初柳这个名字,这些年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就是李念山总是念叨,念叨的时候还要笑。

片刻之后,门被人拉开,有个一身布裙的女子出现在李念山面前,女子生的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看样子还要比李念山高出一些,李念山微微仰头,递过这一碗西瓜银耳羹,便去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下,等到初柳也是做到他旁边,开始喝这碗银耳羹之后,李念山才开始念叨自己准备好了些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东西还没有准备妥当,最后说起自家师父给的银子,说了半天之后,他把那钱袋子拿出来递给面前的女子,笑着说道:“你收着,等成亲之后我便下山去找个活计,怎么也要让你衣食无忧才行,我认得字,也看过不少书,可以下山去做个学堂先生,反正咱们大余这边,教人识字的先生少得可怜,肯定会有学堂收我的。”

初柳皱着眉头,“你是山上道士,就算是以后下山了,怎么能去做这个,不怕你师父追着你打?”

李念山犹豫片刻,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说道:“师父看起来挺凶,但实际上对我挺好,应该不会如此的,只不过我是个道士,去教人识字念书,好像的确是有些不对,哎,没办法,到时候再想办法就是了。”

初柳笑而不语,她可不想去说什么话让他做出决定,只不过这些山上的门户之别,她知道一些,故而才有之前开口的想法。

李念书坐在台阶上又开始讲起这些时候山上发生的事情,说是哪位师兄剪的纸,哪位师兄糊的灯笼,反正絮絮叨叨说了挺多东西,初柳把头歪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说完这些之后,才展颜一笑,小声提醒道:“别忘了买糖,到时候要发的。”

李念山点头应下,说是不会忘了这些事情,最后在初柳吃完了那碗银耳羹的时候,他才笑着接过碗,站起身来,说是山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然后就要转身离开,初柳拉着他的衣袖,递给他一根柳树枝。

李念山笑容干净,接过之后才转身离去。

等再度路过那颗桑树下时候,李念山对着老妇人行过一礼,才走出小院,复而返山。

老妇人在李念山离去之后,才起身,去那边屋子前的台阶旁,看着坐着没动的女子,老妇人神情冷淡,“你真决定要嫁给他了,一个小道士,现在修为都没了,以后出了事他担得起?或许是愿意担起来?”

初柳笑着点头,“他担不起就担不起啊,我反正觉着愿意嫁给他,要是真有这一天,一起死就是了,他师父前些日子来看过,不也什么都没说嘛,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危险,况且我真的好喜欢他的。”

老妇人神情依旧,漠然开口说道:“本来你们两人就不该有好结果,要是之后预料之中的结果来了,也别怪我这个师父没有提醒你,领你进门,生死之间我管不了,有心无力,你非要去寻死,我也拦不住。”

初柳没有接话,只是捂嘴在笑。

老妇人叹了口气,放轻语气说道:“他既然愿意为你放弃一身修为,实际上也值得托付了,只是你啊,要是学他那样,可就真没有半点自保之力了。”

初柳脸上笑意醉人,学着那些书上才子佳人之间经常会说的话,轻声喃喃道:“君不负妾,妾何负君?”

——

李念山走出小院之后,没有急着上山,先去还了碗,然后在街上闲逛一番之后,才准备折返身形还山,可才转过头,便听着有道温和嗓音传入耳中。

“道长留步。”

李念山转过头一看,只见有个一身灰袍的中年男人,腰间悬着一柄短剑,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那个灰袍男人脸上笑容醇厚,见李念山转过头之后,方才继续问道:“叨扰道长,道长可在这座青山上青山观清修?”

李念山点点头,打了个稽首,应道:“小道李念山,正是山上道士,不知居士有何见教?”

灰袍男人呵呵一笑,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在下洗初南,正想着上山寻人,不知道道长是否也要返山,正好一同上山。”

李念山露出个干净笑容,点点头,没有拒绝,领着洗初南往山上走,只是踏入山道之前,李念山边走边问道:“居士用剑,不知道是否已经登堂入室?”

山外之人,区别剑客和剑士,便如是否登堂入室一说,只要是跨入剑士第一境便算是已经登堂入室,反之则是没有,因此李念山才有此问,毕竟虽说大余边境还有一座剑山,可实际上也没有几个剑士显露在世人眼前过,李念山这么问,其实大多是因为好奇。

洗初南温声道:“算是已经跨过门槛了,只不过走的不远。”

李念山虽说是山上小道士,但好歹也是知晓,这剑道一途比三教的修行大路要凶险的多,因此对于这些山河里并不多见的剑士其实还是多有佩服,听着洗初南这么说了之后,李念山由衷赞叹道:“洗居士有大毅力,比小道强太多。”

洗初南笑着摇头,“倒是说不上大毅力,只不过年幼便向往这般,练剑之后反倒是没觉得多苦,一路走到今日,也不曾后悔,只是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走得更远一些。”

李念山轻声笑道:“个人有个人的机缘,倒是说不上如何了。”

洗初南笑着点头,“没想到小道长年纪不大,倒是看得很透彻。”

李念山不好意思开口说道:“从前师父总是说我不务正业,只是那条大道的确不是小道喜欢的,现如今才好了,摒弃了那条大道,小道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道了。”

洗初南一笑置之,他从剑山下山之后,走过不少路,但最后为何来到了青山,原因大抵还是那位观主不愿意隐藏什么,甚至故意露出些气息,一直让洗初南寻到此处,看样子是准备在这座山上,观主要接一剑。

而这一剑,则是由洗初南来出。

他作为剑山脚下破庙里的最强者,实际上对于这一剑,也并无把握。

实际上就连老祖宗都不会有什么把握,只不过他想着来出一剑,于是便来了,不计后果。

走到半山腰的竹舍,李念山停步,请洗初南进竹舍里歇歇脚,洗初南没有拒绝,只是路过水潭时,提出想洗头发,李念山点头,很快从竹舍里拿来木盆。

洗初南接过之后,当真便在这水潭前洗了次头发。

洗完之后,也不管是不是干了,就重新绾了个发髻。

然后这位剑山山脚处的大师兄,对着山上,朗声笑道:“我来了。”

而在山上小院,闭目养神的观主睁开眼,轻声应道:“好。”

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传入了洗初南耳中。

他按住腰间藏鱼剑柄,一身剑气大作。

竹舍四周,尽是风声。

风声即是剑鸣声。

不绝于耳。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章去山上出剑

观主应过一个好字之后,便转头跟在一旁的羊海之笑道:“要打一架,要是把你这座青山观给拆了,你多担待些。Δ.『ksnhu『.1a”

羊海之苦笑摇头,“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基业,观主还是高抬贵手。”

观主站起身,说不上如何神情凝重,只是平静感慨道:“青山观是个好地方,比雨雾山好多了,真要我拆,我还舍不得,可要是我亲自下山去见他,你不觉得是太给他面子了?”

羊海之望向山腰处,观主上山之后便告诉过他这位剑士境界高深,只差春秋一线,若是平常,观主全盛时期,自然会觉得有些新奇,但绝对不会放在眼里,可现如今,观主本身便是以出窍神游状态下山,又在雨雾山伤了元气,遇上这位春秋境的剑士,实际上也不见得有多么从容,只不过之所以不藏着,想着看看他的一剑,也是观主想看看除去朝青秋之外的山河剑士,究竟是个什么风貌。

“那观主是要等他山上,到时候在山上打架,观主有把握?”羊海之说是关心青山观基业,实际上也更为重视观主的生死,毕竟道门领袖,一点都做不得假。

观主平静笑道:“剑士战力冠绝山河,当年大战之前,便只有妖土修士才能有胆量敢和剑士近身搏杀,只不过也只是搏杀而已,说不上能稳操胜券,实际上落败的居多,这山河里的剑士,不似咱们这些三教修士,花心思学道术,练本命法器,只凭一剑便要开山断海,你若是有幸见过剑仙出剑,便得知道,这些剑士到了这种地步是何等可怕,当年朝青秋上沉斜山,仅仅是站在山道上,一身剑气便让整座山上的道士都有压迫感,尚未出剑便有这种威势,也不是全数是因为剑仙的境界,实在是这些只凭手中一剑的剑士不知道为什么天生便有这般气势,让人实在是费解。这些年我不练本命法器,对敌之时多是徒手,实际上受剑士影响颇多,就连山上之前也有道士学过剑,只是效果不明显罢了。登天楼的道卷上曾有记载,当年剑仙柳巷一剑剑气便能席卷几千里,登楼境之下的修士触之即死,这般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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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让我们这些三教修士望尘莫及啊,不然为何不止是妖土修士,就连咱们三教中人都这般忌惮那些剑士?”

观主一席话并没有说完,但实际上有些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要是继续说,便要涉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羊海之很明白,因此也并未多问,只是点点头,然后便洒脱道:“观主怎么舒服怎么来好了。”

观主神情平静,难得吐露心声,“我不下山迎他,是想着让他在登山途中一步一步积势,等走到山顶的时候,正好便是气势最盛之时,到时候的一剑,才有点样子,现如今我要是下山去打断他,不说其他的,光是这一剑,便不是我预料之中的那一剑,那我等他的意义全无,你这座青山观,我尽量不拆,不过真要是被拆了,等我回到沉斜山之后,会给予补偿的。”

羊海之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观主兴致不低,转头问道:“羊道长,你说说这位境界不低的剑士为啥要来找我?”

羊海之苦笑着说道:“不是观主受伤,这人趁人之危?”

观主摇摇头,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这些剑士最是骄傲,趁人之危这种事想来做不出来,要是没那份骄傲,实际上现如今也不会成这个样子,就剩下一座剑山了。应当是我要去那座剑山的事情被人知晓了,然后传到了剑山,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只不过咱们那些道友啊,不敢明着站出来和我讲道理,也就只能搞些这些小动作了。”

羊海之由衷笑道:“观主功参造化,圣人不出已是世间无敌,敢站在人前与观主讲道理的,贫道反倒是很佩服,”

观主摆摆手,“羊道长,这个马屁拍的一般。”

……

……

山腰处竹舍剑气大作,剑鸣声四起,这实在让竹舍前的李念山咋舌,上山之时他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有过简短交谈,知道他是山河之中不多见的剑士,可没有想过他能有这么厉害啊,光是站在山腰不动,便能让这周遭充斥着剑气,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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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士,想来这山河中也不多见吧?

李念山神情古怪,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中年男人开始有了些警惕,只不过见他站在竹舍前,说了一句话之后便再无动作,李念山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只是在目光所及之处,李念山看着他的那头没有干的黑,还在往下滴水。

洗初南转过身,笑意醇厚,“小道长,竹舍中有这么些成亲所用的物件,可是要娶亲?”

李念山点点头,笑着开口道:“就在这个月,小道便要下山了,山上的大道不是小道要走的路。”

洗初南由衷说道:“那洗初南便祝小道长和心仪的女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念山打个稽,表示还礼。

洗初南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还有一事,还想拜托小道长,不知小道长是否应下。”

李念山点点头,“但说无妨。”

洗初南开门见山,“这趟上山,洗初南便再没有下山的可能了,一身所轻,唯独还有一柄藏鱼,到时候将其留在青山上某处,以后若是有位名叫李扶摇的剑士来寻,小道长提点一二即可,当然此事也是看缘分,若是小道长没有碰见他,或是他来之后没有见到小道长,小道长也不必想起今日之事而感到愧疚。”

李念山思索片刻,皱眉问道:“洗居士上山,是要向山上某位道士出剑?”

洗初南摇摇头,“不管是对哪一位出剑,都绝不会涉及青山观里的各位道长。”

李念山这才点头,总算是应下此事。

洗初南该交代的事情几乎已经交代完,再无牵挂,这才按住腰间藏鱼剑柄,开始往山上走去,只不过脚步不快,神情凝重。

现如今他要去递出一剑,而站在对面接剑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号称道门第一人的观主。

而且这位观主,前些时日才上了雨雾山,差点拆了雨雾山的清心阁。

老祖宗都没把握的事情,他洗初南自然也没有半点把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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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一章一丈之内

洗初南一路按住藏鱼剑柄上山之时,守业观的老道士虞真和洛水书院的年轻夫子李景乐也随即登山,两人都是太清境的修士,尚未走到山腰处,便都感受到了山上的那道剑意,中正平和,依着儒教修士的说法,山河中以剑意而观剑士,有着如此剑意的剑士,无论练不练剑,都该是一位正人君子才是。

老道士虞真神色凝重,沉默很久,方才低声说道:“是个剑士,境界不低,而且看样子,剑意饱满,尚在积势,看样子是要准备出剑的,李先生,依你看,这位剑士的境界走到了什么地步?”

李景乐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轻声道:“按理说,如此威势,应当是朝暮境才是,只不过剑士本来就是战力无双,或许是太清也说不定,相隔太远,其实也不好判别,只是这样一位剑士,为何会登临青山?”

老道士摇摇头,若是在山河其他地方,出现这样一位境界好似是在朝暮的剑士,实际上算不上是一件小事,可既然是在大余边境,也就没那么让人觉得意外,毕竟那座剑山就坐落在此处,就算是有许多年不见有剑士仗剑下山,可既然是有剑山在此,一切便都有可能,更何况那位剑仙尚未殒命,这天底下的剑士便谈不上断绝传承,有这样一位剑士出现在世人眼前,虽说是意料之外,但也有那么一点情理之中的意思。

李景乐放缓脚步,思虑重重。

老道士虞真忧虑开口说道:“不管是不是剑山的剑士,李先生都要知晓,这些用剑的与咱们三教中人向来不对付,若是太清境还好,真要在山上撒泼,贫道和你再加上那位羊观主,不说别的,三人怎么也能拦上一拦,可要是朝暮境的剑士,如何拦?一剑挥出,谁能接下?”

李景乐苦笑道:“当年剑仙朝青秋因为道门打压剑山一事,亲临沉斜山,站在山道放出狠话,整座山的道士无人敢出声,那几位圣人没有发声,朝青秋便是这山河之中话语权最重要的一人,因此整座沉斜山,乃至于整座道门都能捏着鼻子认下,从此收敛,不敢随意挑衅剑山,这也让那些剑士和道门的关系不复之前,现如今真要是有个朝暮境的剑士来青山挑衅,咱们拦不下。”

老道士虞真神情复杂,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上山去看看,转头看向李景乐,李景乐洒然一笑,“同行便是。”

老道士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明知山上有剑士还要上山,其实还是有些在意王实和游牧之两人,虽说两人境界低微,在那位剑士看来,应当是没有出剑的兴致,可不管如何,既然是他守业观的弟子,他便不能坐视不理。

上山途中,两人路过那处山腰竹舍,身披道袍的年轻道士李念山见到老道士虞真之后,主动打了个稽首,神情平淡。

老道士虞真看了看李念山,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继续沿着山道前行,倒是李景乐才和这个年轻道士说上了几句,李念山知晓了这位读书人是之前那两位姑娘的先生之后,才笑着说道:“还要多谢两位姑娘如此热心,小道实在是感激不尽。”

李景乐摆摆手,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只是问起了山上剑士的事情。

李念山思索片刻,便说道:“那位居士上山找人,也是出剑,只不过在此答应过小道,所找之人并不是我青山观道士,也不会对青山观道士出剑。小道观那位居士神情,不似作假,应当是个坦荡君子才是,李先生若是上山,也理应不该与他先起冲突。”

李景乐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李念山点头之后不再言语。

李景乐离开竹舍去追上老道士虞真,两人这一次尚未走到山顶之前,便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袭灰袍。

老道士虞真停下脚步,脸色苍白。

李景乐也是苦笑。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各自眼里的无奈。

朝暮境?!

这大余边境有剑山不假,可真见到过这种境界剑士的次数,仍旧是屈指可数。

可现如今便有这样一尊在眼前,如何不让人惊骇。

李景乐沉声道:“既然不是来青山挑衅的,虞道长,咱们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虞真点点头,不发一言,光是在此处便能感受到一股凌厉剑气在四周,若是再往前几步,难不成应当就算是他这个太清境,也不是那位灰袍剑士的一剑之敌。

想想实在是让人觉得绝望。

两人目送灰袍剑士一路上山,李景乐转而下山,要去拦下两个上山的弟子,而老道士虞真则是要去寻王实和游牧之,将这两人带离山下。

而在山道上的洗初南,一路而行之时,剑气愈发气盛,剑山下破庙里的三人加上陈嵊,都是山上老祖宗的弟子,虽说陈嵊一直被誉为是全才,剑气剑术剑意三项都是出类拔萃,可真要分开来看,他也的确是剑气不如柳依白,剑术不如谢陆,剑意不如洗初南,而这些年一直在剑道上前行不曾停下的洗初南其实在下山之前,特意找柳依白问过剑气这件事,柳依白虽说吊儿郎当,在剑术和剑意上都不愿意去琢磨,可在剑气上,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练剑开始便已经剑气初显,这些年以来,在剑气一路上仿佛如有神助,不管是谢陆还是洗初南,实际上都无一人及得上他,洗初南当日与柳依白聊了许多,问及很多剑气上的事情,柳依白虽说知无不言,但有些事情,并非是知晓便行的,至少在洗初南身上,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后也觉得云里雾里的洗初南只能作罢,可走到这山道上之后,偏偏便有觉得之前那些郁结在心的东西好像都一一展现,仿佛是瞬间开悟一般,只不过朝暮和春秋之间的那一道门槛,想来是怎么都越不过去了。

快要临近山顶之前,洗初南忽然想起了柳依白为李扶摇做的那方剑匣上面刻下的那句话。

他低声喃喃道:“天地虽大,我只一剑。”

在山顶一侧,已经来到山顶的羊海之和负手而立的观主看着山道不远处的洗初南,两人神色各异,羊海之感叹道:“这等剑士,是否已经是世上罕见?”

观主神情平淡,“算不上,只不过实在是让我有些失望了。”

羊海之不明其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观主平静而言,“之前想等他一等,看看他最后一剑如何,现在来看,不管怎么样,这还真是最后一剑了,不太想等他了,只不过打之前,想着和他讲讲道理,羊道长,你就待在山顶,我下山见他一见。”

羊海之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观主既然要下山,自然便是有把握了,不然想观主这等修士,不会如此。

观主不再多说,起脚下山,只不过一边下山,一边笑着开口相问,“本来便是靠某些东西吊着命数,离开了那座山是必死无疑,为何非要下山,要知道,就算是我上山,也只会找山上最强之人讲道理,注定是不会要你性命的,活着不好,非要寻死?”

在山道上的洗初南仰头,平静笑道:“活的太久,觉得极没有意思,没办法,便想着既然观主在亲临剑山之前,来见一见观主,顺便看看能不能拦下,让剑山免受其祸。”

观主平静开口,“那依着你来看,能不能拦下我?”

洗初南直白道:“观主下山之前,我尚有三分把握,观主下山,我便只有一分了。”

观主了然,“依着你现如今的状态,就算是只有半分把握都一定会出剑,只不过我本来该等你积势积到最后的,可后来又看见你是这样子,便不想等了,只不过有你这一剑消耗,或许我还真去不了那座剑山了。只不过出剑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能否告诉我答案?”

洗初南停步在山道,“但问无妨。”

观主轻声道:“之前有个朝暮境剑士入我沉斜山挑事,可是剑山剑士?”

洗初南哈哈大笑,“正是在下师弟。”

观主无奈摇头,“你们这些剑士,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洗初南没有回答。

只是这一瞬间,腰间藏鱼出鞘,剑光闪现。

如此之际,观主仍旧是不忘夸赞道:“好剑。”

然后话音未落,观主身前便有一条五彩长河出现,在剑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观主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向洗初南。

这一刻,山道上的洗初南,剑意大涨,瞬间到了顶峰。

他一剑递出,算是此生最强一剑。

剑气滚滚,山道上风起云涌。

洗初南一袭灰袍随风而动。

站在山顶的羊海之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喃喃道:“真是好风采。”

而观主,始终神情平淡。

他在雨雾山时一手长河一手明月,让杨长生的那枚长生印破灭,可在青山,观主甚至不伸手对敌,因为这一剑,对他而言,实际上远不如那枚长生印。

只不过这一剑,观主却还是十分欣赏。

乃至于一剑递出之后,他没有立即打断,反倒是负手看着这一剑成形,朝着他而来。

他甚至能够清楚感受到那股剑气,就在身前不远处。

山上修士皆言,与剑士对敌,不能入其身前一丈之内。

可现如今,观主距离洗初南,距离不过五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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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二章我有一剑名春秋

同境之争,若是有修士入剑士身前一丈之内,依着这座山河普遍的看法,那便是找死,毕竟依着这座山河的剑士杀力来看,这便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可现如今,只差一线便可入春秋的洗初南对上已经是登楼境顶峰的观主,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虽说观主出窍神游,又在登雨雾山时受了重伤,可不管如何,都是货真价实的道门第一人,精通不知道多少道术,远远不是洗初南这一位朝暮境界的剑士可以匹敌的,因此一剑递出之后,观主甚至没有伸手,任由那一剑来到他身前,才驱使那条五彩长河将其拦下。

洗初南的短剑撞在观主的五彩长河上,片刻之后,长河光芒大盛,将这一剑威势尽数拦在观主身前。

神情始终都很淡然的观主负手而立,摇了摇头,有情理之中的失望,但心底还是生出些对于洗初南的佩服。

他在登天楼翻书看书,看得多数道卷,讲道术讲道法,可也有不少道卷说山河诸事,讲这座山河的风土人情,有些道门前辈性子欢脱,便喜欢在那些道卷上留下批注,大部分是对此书读后感悟,让一些没什么时间翻书的后辈子弟,看过感悟便能弃书不观,也知其中大意。只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批注多是些有趣之言,观主每每翻到之时,便也不禁莞尔。

便好似之前下山之前,他在山上翻到的一本道卷,上面批注便是某位道门前辈对三教修士和剑士的两者比较,那位前辈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其中大意无非是为何剑士杀力能够冠绝山河,除去一向不倚重外物之外,剑士心气便是其中之重,山河之中的剑士大多坚信手中一剑,便能开山填海,一剑出时便敢叫天地变色,而三教修士,儒教修士讲道理在行,打起架来则是顾虑太多,佛教修士一向不掺和山河诸事,大部分和尚都在佛土参禅念经,道教修士便少去这么多顾忌,打架便打架,不被任何事情所影响,就算是对于气运一说,也并未有多在意,因此道教算是三教之中打架最拿手的一个,可就算如此,也比不上剑士,只有这一脉,才真正是做到了一剑在手,一往无前。

虽说观主对于这种笼统的说法一向不太在意,可不管是当年的朝青秋,还是之后的陈嵊,乃至于现如今的洗初南,其实给他的感觉都是一样的。这让他不得不再次想起了之前那位前辈的说法。

只不过现如今,一剑几乎未对观主造成任何有效伤害的洗初南,其实已经差不多到了强弩之末。

观主看着这个不知姓名的剑士,好奇问道:“一剑出时,知晓自己能断山才敢对山出剑,知晓自己能够断海才敢对海出剑,这个道理没错吧?”

洗初南艰难点头,“没错。”

得到了这个答案的观主便又显得有些迷茫,“那既然没错,为何你明知此山斩不断,此海劈不开,还是要执意出剑,不觉得很愚蠢?”

洗初南一剑未成,反而便那条五彩长河所伤,只不过却是除去脸色煞白之外,并未有什么其他的征兆,这位剑山脚下的大师兄理所当然的说道:“不出这一剑,怎知此山一定斩不断,此海一定劈不开?”

观主木然无语。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理解这些剑士的想法。

算了,观主摆摆手,随意开口说道:“你这一剑注定无功,我自然还要去那座剑山,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的?”

洗初南摇摇头,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还有一剑。”

观主眼睛一亮,哦了一声。

然后片刻,观主便有些兴奋,因为在这位剑士话音落下之后一瞬间,洗初南的一身剑气暴涨,那柄短剑藏鱼上生出了一道粗壮的剑罡。

剑气锋芒毕露。

观主的发丝甚至都被这些剑气斩下几根。

观主想了想,退后几步,距离这位剑士,足足有十步距离。

洗初南低声笑道:“我这辈子,虽然未曾把剑道当作毕生唯一,但最大的遗憾也是从未踏足春秋,因此这最后一剑,不叫其他,便名春秋。以此剑问观主,观主可敢接下?”

观主哈哈大笑,“但出无妨。”

于是洗初南大笑着递出第二剑。

这一剑递出之时,山道上寂静无声,风声剑鸣声一样未闻,比起来之前第一剑,在气势上,实际上要差的太多,只不过观主在这一剑之中,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春秋一境,顾名思义,便是能知天地之间的四季之妙,如何能够知晓,便是只有一日复一日的观望,才能知晓其中奥秘,因此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寿数便能达到一个世俗百姓完全不能想象的长度,许多修士踏入春秋之后,便能多出好几百年的时间再去研究登楼之秘,自然这其中会有许多人不会成,蹉跎时光之后,便身死道消,但仍旧有少部分人因为多出的这段岁月,从而踏入了下一个境界,离大道便又更进一步,世间修士,就算是圣人,亦不可得长生,因此实际上,求的这成仙之道,便是长生之道。

洗初南没有踏入过春秋境,自然而然也就不知道这其中到底风景如何,因此这一剑,虽然叫做春秋,但实际上是洗初南对那个境界的猜测和向往。

无限向往。

观主在这一剑之中看到的无尽的生机,只不过使出这样一剑的那个人却是生机渐失。

一剑挥出,剑罡如同一道耀眼青气。

呼啸而来。

剑气滚滚,犹胜之前。

洗初南露出笑容,无论此剑成不成,都再没有半点遗憾。

下一刻。

观主伸手驱使那条五彩长河拦下这一剑,看起来并没有多费劲,片刻之后顺便驱使这条长河撞向洗初南胸口。

五彩长河一掠而过。

并不迅速,但仍旧是避无可避。

五彩长河过后,便在洗初南胸膛留下一个硕大窟窿。

洗初南惨然一笑,随手将藏鱼扔下山崖。

他整个人没有半点鲜血流出,反倒是如同化作一缕光一般,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天地之间,再无半点东西剩下。

观主神情不变,负手走回山上。

在山顶一直观战的羊海之始终带着淡淡笑意,观主今日出手,算是打消了他的最后一丝顾虑,果然观主还是那个观主。

而就在洗初南消失在天地之间的时候,剑山脚下的那间破庙里,那座洗初南的塑像原本已经满是裂痕,现如今居然彻底粉碎。

随着轰隆隆的一声,变成一堆散沙。

柳依白就在破庙内,看到这幅景象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拖出一坛酒就往破庙外面走。

而被这里的响动而惊动的谢陆,走到破庙门口,只是看了一眼里面的景象,便自顾自转身离去。

两人其实都知晓,他们的那位大师兄,这一次是真的不在了。

离别这个词,有生离,也有死别。

而就在谢陆和柳依白离去之后,破庙里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正是剑山上的老祖宗许寂。

许寂来到这堆散沙前,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捧起一抨沙,笑着摇头。

就像很多年前他抱着那孩子一样。

而那位老儒生,则是在问剑坪,翻着一篇悼文,大声朗读。

他这一辈子,为别人读悼文的次数屈指可数。

除去没什么人愿意之外,也是因为他不愿为一般人读,因此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只不过这次,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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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三章山上很乱

山道上之前的那最后一剑,虽说感觉威势不大,但其实是在无声处起波澜,整个山道基本上都被这一剑所波及,在观主的五彩长河收手以后,这才蔓延开去,山道两旁的树木,有不少都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无数树木轰然倒下,让还未走到山脚的李景乐看到这幅场景之后,便皱了眉头,这位朝暮境界的剑士一剑之威倒是远胜他之前的猜测。

只不过仅仅一剑之后,便再感受不到半点剑气,李景乐越发觉得怪异,这么一个境界的剑士,若是说一剑随意斩杀了山上任何一位道士,他都不觉得奇怪,可现如今山上全无半点动静,那剑士却已经收剑,难不成是已经有人拦下这一剑,可如此境界的剑士,会被山上道士拦下?

李景乐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自然也就不太相信。

只不过山上现如今明摆着是多事之秋,一切局势都还不太明朗。

来到山腰处,冷平雪和李白竹果然在此。

李景乐揉了揉脑袋,来到竹舍前的水潭,坐在水潭前的李念山只是低着头看着他前些时日才放进去的两尾青鲤,只不过之前下山时,初柳递给他的那截柳枝他也一并放进去了,之前只是寄望于这截柳枝能够都多放些时候,可没有想到的是,这截柳枝放在水潭边之后,反而枝叶变得越发的翠绿,生机勃勃。

李景乐开门见山的问道:“小道长,上山的那位剑士如何了?”

李念山仰起头,有些遗憾的说道:“刚才师父派人传讯,说是那位洗居士已经坐化在山顶了。”

李景乐皱着眉头,“那位剑士明显境界高深,最后出了那一剑甚至斩断了不少山道两旁的树木,这下山也好,还是说死在山上也罢,明显最后一剑要不是被人接下,便是斩了某人。可若是斩了某人,如何能够说坐化便坐化的。”

李念山摇摇头,“这样小道便不知晓了,师父如此说,小道便如此给李先生讲,只不过据山上师兄所言,之前山上的确来了外人,是师父的好友。”

李景乐没有搭话,青山观观主羊海之是大余边境这边,板上钉钉的山上十人,境界在太清境毫无疑问,一身道法深不可测,在大余道门里,也可排进前三甲,要是说能够稳胜羊海之的,恐怕除去守业观的那位观主之外,其余人都不好说,只不过在大余边境,也未曾听说过羊海之有个境界远在这山上十人之上的朋友,毕竟这山上十人,除去守业观观主可能已经跨入了朝暮,其余人都在太清之中,羊海之这位朋友若是能够接下那位朝暮境的剑士一剑,并且还能将这位剑士斩杀在山上,那境界便也不可能以朝暮境来视之,最起码也得是春秋境才行。

就算是朝暮境,至少也是携带重宝才行,可之前那一剑出时,整个山上除去剑气之外,李景乐还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因此而观,携带重宝的可能实在是不大,那便是说,这位羊海之的朋友,至少境界便是在春秋境?

可这是春秋境,是真正的山上修士,真正的大人物,会是一座小小道观的观主好友?

李念山轻声笑道:“师父早年游历山河,结识了不少朋友,据说还有沉斜山的前辈,现如今有人上山,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啊,或许那位居士至始至终都不是冲着咱们青山观来的也说不定。”

事到如此,李景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笑着说道:“羊观主广交朋友,其中有这等前辈,自然很是让人艳羡。”

李念山不再说什么话,反正师父让人传话的意思他差不离猜到了就是这样,说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李景乐也是聪明人,自然在这些旁枝末节上拿捏得极准,现如今的青山上不管真假,至少能够确定是有一位高人坐镇,这便让他们有些难做,毕竟这之前妖物伤人和青山观有没有关系一事,守业观和洛水书院的立场本就不一样,洛水书院至少不像大动干戈,至于守业观那边,是不是非要和青山观杠上,李景乐不好说,但绝对不想怎么掺和,现如今有了这一位高人之后,守业观无论如何都不占优势了,要是那位高人铁了先要帮青山观,那到时候不管是洛水书院还是守业观,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和青山观扳手腕子。

梁溪那边喜欢拿拳头讲道理,现如今大余这边,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李景乐在山腰处等老道士虞真的这会儿功夫,实际山上已经发生好些事情,观主先是出手拦下洗初南那一剑,然后便被不少山上道士看了去,只不过尚未登把消息传出去便被羊海之下严令外传,因此在山上,虽说没有大的动静,但窃窃私语是少不了的,而在上山一直打探消息的守业观两人,游牧之和王实不知为何便得到了消息,正想着要往那处后院去,在路途中和几个山上道士发生了冲突,然后游牧之不管不顾出手,甚至是打伤了某一位山上道士,很快便引发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王实原本是觉得是己方有错,于是便没有动手,骚乱即将平息之际,老道士虞真又出现在现场,老道士不管不顾出手,就要强行带离两个山上弟子下山,这样一来,便直接惊动了羊海之。

这位羊观主,原本兴致还不错,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些事情,加上观主又在山上,实在是脸上挂不住,便出手击退了老道士虞真,后者受辱之后竟然发了宗门玉牒,要向守业观求救,事情越发的不可收拾,山上此时便成了一团乱麻。

羊海之领着一众山上道士,对着被团团围住的三人,神情漠然的问道:“你们守业观真当我青山观可欺?”

虞真没有说话,只是天际遥遥传来一阵声响,如惊雷在耳。

“何人敢欺我守业观门下弟子?”

那位守业观的老观主来了!

羊海之神情不变。

而观主,始终只是在后院的那把竹椅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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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四章无子棋

世上百姓,其实对于山上修士所知实在是不多,只知道这山上修士能够搬山填海,动辄定人生死,至于到底是如何,他们也不敢妄言,只是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神仙手段。

守业观的老观主,大余边境十人之一,在大余边境的道门之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第一人,早年便有传闻,说这位以降妖为毕生所愿的老观主早已经破开太清踏入朝暮,若真是如此,这便更是坐实了大余边境道门第一的位置,只不过数十年未见这位老观主出手,实际上这大余边境的修士心里都在打鼓,这位老观主到底是切切实实跨过太清境的门槛走进了朝暮境,还是说只是在太清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往前面爬了半步,可现如今老道士虞真的求救玉牒一发,这边山上的李景乐便立马知晓,这位老观主是切切实实已经跨过门槛走入了朝暮境了,只是李景乐不明白的是,守业观距离这青山观怎么也有千里之遥,为何这老道士的求救玉牒一发出来,才不及半日,那位老观主便降临青山了?

难不成这位老观主,至始至终就没有想过把这件事交给几个晚辈来办,而是早已经亲自动身,只是没有现身而已,现如今遇到虞真求救才显出真身?

才来到山顶道观的李景乐原本是想着和一和稀泥,给青山观一个台阶,以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如今那位守业观的老观主便已经真身降临青山了,这位既然已经是跨入朝暮,自然便是板上钉钉的大余边境的山上第一人的老观主来势汹汹,今日之事,其实怎么看都不能善了。李景乐很明智的抽身而退,不让自己陷身其中,若是之前,他站在守业观那边也无妨,可现如今,老观主是朝暮境不假,可据之前的消息来看,这山上可是还有一位羊海之的好友,这位能够将那位朝暮境的剑士都能够制得住,境界按理来说不会比这位老观主低,如此一来,他若是偏向守业观,说不得之后便是要落得个极难的境地。

以现在的局面来看,站在局外而观,对于洛水书院来说,是最好的。

那位守业观老观主出言之后,真身便在云层之中缓缓显出,只是没有急着落到山顶,只是悬于半空,居高临下看着这座青山观,有不少青山观的弟子仰着头,只能看到半空中有个紫袍老道,须发尽白,手拿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就算是现如今两方对立,也有不少弟子心里心神向往。

羊海之神色漠然至极,看向那位老观主。若是放在以往,羊海之说不得会有些忌惮,但现如今山上既然有观主,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颗定心丸,要是讲道理,羊海之占理。要是不讲道理,谁能够在观主面前翻起风浪?

就凭你守业观观主一个小小的朝暮境修士?

羊海之甚至还想着,等会儿要是知道观主在山上,这位大余边境山上十人之首,会不会磕头便拜?

毕竟道门领袖一说,并非人人都能拿来戴在自己头上的。

守业观老观主真身降临青山之时,老道士虞真一张老脸上的褶子尽数展开,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而游牧之则是看着自家观主,眼光炙热,唯独王实,眉目之间有些担忧,现如今两座道观之间,应当是再没有台阶可下了。

老观主居高临下,实际上便是很没有将青山观放在眼里。

羊海之总算是开口说道:“沈观主,既然来了,便请下来一叙吧。”

声音不大,语气更是漠然,这句话任谁来听,都算不上是一句好话。

那位一身紫袍的守业观老观主呵呵一笑,更是直接,“一叙?羊海之,你觉得你配?”

这句话一说出来,王实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而无数山上道士也都是瞬间看向守业观老观主,这一次,眼神之中就没有半分佩服了。

羊海之咬牙切齿笑道:“好好好,你沈长钰跨入了朝暮境便不得了,要在我青山横着走了?”

守业观老观主神情平淡,冷笑道:“我守业观和你这等勾结妖物残害山下百姓的道观,可不是一路人,要谈什么,没什么好谈的。”

羊海之神情复杂,一张老脸上悲愤之色十足,只不过他也不愿意多说,身形一掠便拔地而起,要去和这老观主一战,李景乐猝不及防,这羊海之竟然刚烈至此?但很快想清楚其中微末,知晓了山上肯定还有大人物坐镇,不然羊海之不会如此不管不顾。

只是这位羊观主的好友,到底是谁呢?

——

李念山上山了。

距离这个年轻道士自散修为到现如今上山,恰好一百天。

一百天前,李念山去问了自家师父,问了山上的大师兄,最后问过了山下的初柳,师父是摸着他的脑袋答应的,大师兄意简言骇,说是小师弟高兴就好,而那位姑娘则是点点头,然后李念山回到山上之后便散去了自己这十几二十年来所修的一身气机,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而在成为普通人之后的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半山腰建了一间竹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有些不敢上山面对自家师父和一众师兄,李念山这一百天内,没有上过一次山,倒是他的这间竹舍,平日里有不少师兄回来坐坐,给他送些东西,这让他心中的愧疚感其实便更多了。

当年上山之初,师父便宣布收自己为徒之后,便不再收徒,山上一众师兄都知道,这个小师弟,是师父寄予厚望的弟子,未来甚至是有可能成为观主的。师兄们对他格外的好,倒也不全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未来,大抵还是真心的喜欢自己的这个小师弟的缘故,李念山虽然天资不差,但心思却全然没有放在修道上,因此这些年境界进展缓慢,对此,羊海之不在意,甚至没有多说什么,或是强加于他什么东西,而山上众人也是一如既往。

一直到李念山提出要下山娶那个女子,山上都没出现过什么反对的声音。只是在背地里不少道士都有些叹惋,这明明是个修道苗子,能够在那条大道上走得极远的,可为啥就不愿意呢?

只不过叹惋归叹惋,这些声音却是一点都没让李念山听到,反倒是知晓他要娶妻之后,尽心竭力的帮他准备东西,大大小小一应俱全,也不图什么,只是不想委屈了小师弟。

山上同辈之中,大师兄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其余师兄,也大部分都在不惑,就连年纪与他最相近的师兄,也都是而立之年,相差不可谓不大,所以山上师兄其实大部分都是将他当作自家子侄一般,那份关怀,做不得假。

可越是如此,散尽修为之后的李念山才觉得越发没脸去见自己的一众师兄和师父。

现如今山上有大事发生,李念山是觉得该上一次山了。

只不过去前院之前,李念山先去了一趟后院,不得不说他很聪明,知道师父不是那位守业观的观主,便想着要去请那位师父好友相助。

自家师父肯定是不会主动开口的,自己的那些师兄又都是一根筋,现如今肯定想不到这些,到头来,只有他这个一身轻松的小师弟才能厚着脸皮去请那位前辈才行。

来到后院,李念山一眼望去,只见有个中年男人在屋檐下摆弄着师父之前去山下弄上山的一副棋盘,只不过棋子倒是没有看到。

李念山知道这棋盘,当年师父花了几十两银子带上山之后,便一直宝贝的不行,谁来都不给看,就算是他,都没有机会能够把玩一番,只不过相对而言,并不精通棋道的师父只是单纯喜欢棋盘,因此买的时候竟然是连棋子都没要,这让李念山都觉得实在是荒诞。

看着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在屋檐下摆弄着棋盘,李念山有些奇怪,但走过几步之后,还是见礼道:“小道李念山,见过前辈。”

观主抬起脑袋,看向这个年轻道士,疑惑问道:“明明资质不错,那条大道走一小截路理应是不难,为何又偏偏不走了?”

李念山神情淡然,轻声道:“大道非我心中大道,于是转身,去行另一条路。”

观主莫名其妙有些高兴,“你这性子,和我徒弟差不多,要不是你是这山上弟子,我肯定要问问你是不是愿意跟着我去另外一座山修道,资质倒还是其次,你这性子说不定,我那个徒弟还很喜欢。”

李念山哭笑不得,他知道师父有好友在山上,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这好友是这个性子啊。

难不成这世上的前辈高人都是这个样子?

观主摆摆手,笑着说道:“同为道门中人,那小家伙还没出手,我这就去和他讲道理,难免会被人说是以大欺小,不如咱们先下上一局棋,等到那小家伙先动了手,咱们再去?”

李念山虽然不是不懂下棋,可现如今这光有棋盘没有棋子,如何下棋?

于是他疑惑道:“前辈,这没棋子如何下棋?”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招手,身侧出现了许多棋子,黑白皆有,若是仔细一看,一定能够看得到,这些棋子其实只是一团一团气机而已。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五章棋局

对弈之前,观主将棋盘移到了院子里。只不过只搬了一张竹椅,在他对面的李念山,只能站着和他对弈。

李念山一言不发,只是想着之后要怎么才能在观主周围取来棋子,放在棋盘上,至于其他的,倒是并未放在心上。而实际上现如今这局面,很是理所当然,观主作为这世间道门的领袖,能够喊羊海之一声羊海之,是他念着旧情,可李念山这么一个小道士,如何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因此他站着,观主坐着,很正常。

下棋之前,观主爽朗笑道:“世上棋道大家,山上修士多不如山下,雨雾山的那位山主葛洪自认为是山上第一,可要是拿在山下去,不说是三大王朝的国手棋待诏,就连一些偏僻小国里的棋道大家兴许都比不上,山下世俗之中,能够夺魁的还是延陵的那位瞎子读书人,修行天资不高,还被人将眼睛戳瞎了,只不过或许这般才更加心无旁骛,棋力能够达到如今这个地步,称不上因祸得福?至于葛洪,棋力在山上也说不上第一,就据我所知,他的棋力至多第二,第一,另有其人。”

李念山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就笑着说道:“那第一,便是前辈?”

观主笑着解释道:“棋力可称第一的那位,身份大的不得了,整座道门都要看他脸色,你说说能是谁?”

李念山喟然一叹,思绪复杂,轻声道:“原来是观主。”

对于这位道门领袖,李念山不敢有任何揣度。

观主继续说道:“他在登天楼翻书这些年,极少与人对弈,反倒是早些年间,闲暇时间还喜欢与人下上一盘,只不过棋道始终是微末小道,对他而言,似乎并未有太大的意义,棋下得再好又如何,遇上了这些不讲道理的修士,还不是被揍得眼泪汪汪?”

李念山哑然失笑,似乎是对于观主的这个说法,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观主摆摆手,不再多言,示意让李念山在他身侧取棋落子,只不过既然观主如此示意,便是让李念山取黑子先行了。

李念山沉默片刻,来到观主身侧,伸手去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黑子,只是当李念山的两只手指夹住那枚黑子开始,整个观主身侧的无数棋子都泛起了光芒,而观主始终笑着看着这个年轻人。

李念山用力想要将这枚黑子从观主身侧拖出,从而放到棋盘上,可一用力,整个脑海里便轰的一声,紧接着,整个脑子都觉得嗡嗡作响。

可那黑子,佁然不动。

李念山苦笑道:“前辈如此施为,小道倒是真下不了这局棋了。”

观主看着李念山,不作任何劝慰,只是平静说道:“你落一子在棋盘上,你师父的胜算便多出一分,若是能和我下到收官局,那位喜欢欺负人的小家伙,就直接死在山上,就算是不能,二十手过后,你师父和那小家伙的境界,便能在同一线上,我在山上布下了一张网,这些棋子就是节点,你拖的越多在这棋盘上,那小家伙的境界便被压得更低,下到收官局之后,他还能在天上,便算我输,我再加一个彩头,你要是能让我走出一步错棋,这门道术我便留在青山上,如何?至于你,不管如何,我都不要你付出任何代价,再说了,你这一个小道士,能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兴趣?”

李念山神色复杂,他本身对山上便愧疚不少,现如今既然有这么一个棋局放在眼前,试试总没错。

于是李念山点点头之后,又把两只手指重新夹在了那颗黑子上。

这一次,他神情坚毅。

他足足花了半炷香,最后才脸色发白的将那枚棋子拖到了棋盘上落下。

观主不言不语,径直落下一枚白子,看起来十分随意。这局棋开始下之前,观主没有问过这年轻人是不是精于此道,其实对于观主来说,是不是都无所谓。

李念山看到观主落子之后,便去取了第二枚黑子,只是在夹住那枚黑子之前,破天荒开口问道:“前辈棋力,在山上能够排到第几?”

观主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笑道:“葛洪不及我。”

李念山又问道:“那前辈的境界比起葛山主呢?”

观主脸上满是笑意,“我若是与他下棋,他在五十手内倒是分不出胜负,至于打架,我站在他面前,他便输了。”

李念山再无言语。

倒是趁着这年轻人取棋子的时候,观主站起身,去看了看院子外面,远处半空上的两个人比斗。

观主站在原地,呵呵笑道:“羊道长,怎么说你在这山上也是一观之主,我难不成要让你出丑?”

而在那边前院半空的两位观主大战,其实从一开始,守业观的老观主沈长钰便没有任何要手下留情的心思,只不过羊海之虽然没有越过太清,来到朝暮,但境界一样高深,再加上手上的法器品阶不低,一时间两人竟然平分秋色,但实际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要不了多久,羊海之便会被老观主彻彻底底的压制,法器虽说有用,但最终能够决定胜负的,还是自身的修为。

可这半个时辰过后,沈长钰反而发现自己的行动开始有些变幻,整个人好似被什么东西所压,因此打到后面之后,沈长钰的神情开始有些慌乱,同是这大余边境的道观,两座道观之间不可谓不了解,这么些年来,从未听说过青山上有过什么护山大阵的说法,可现如今来看,这座青山上,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羊海之反倒是对此并未有什么知觉,眼前的这位守业观观主能够跻身大余边境山上十人是理所当然,可什么时候达到了现如今这境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观主现如今一直按捺着不出手,羊海之也只能理解为这观主是要让他自己解决山上的事情,虽说可能会在微末之处帮他一把,但是大抵不会直接出手了,羊海之有些无奈,这是有一尊大神明明就在身后,却是一点都请不出来啊。

沈长钰一挥拂尘,将羊海之牵引而来的气机打断,神情古怪,然后身形一掠,双手结印,准备用守业观的雷法将羊海之轰杀,可任由他怎么结印,这天雷始终不降临青山。

到了这一刻,沈长钰才真是有些觉得有些不好的征兆。

羊海之一身道术所学驳杂,山上的道术几乎都有涉猎,因此当年老观主选继承人的时候才是选的被视为全才的羊海之,只不过碍于自身资质,羊海之虽说学的多,但并不算是如何精通,要不然,现如今也不该是沈长钰做这个大余边境山上十人之首了,这个位置怎么都该是他羊海之的。

之前的一番交手,羊海之借助自身所学,和身上的几件法器,一直维持着不败的均势,可纵使这般也无法让他能撑更长的时间。

只不过看到沈长钰这次结印无果之后,羊海之忽然便笑了。

他知晓,是观主出手了。

而在小院里,观主随意落下好些白子之后,这棋盘上已经过了二十手, 黑子虽说是在竭力求生,但实际上败局已定。

满头大汗的李念山,双手颤抖,竭力将一枚黑子拖拽到棋盘上,然后大口的喘着粗气,恢复体力。

观主神情平淡,“你知不知道,和我下棋能下过二十手的人,无一例外,最后至少都到了朝暮境,可唯独只有你,连一丝气机都没有,还能和我下到二十手,你这个天资,在沉斜山,穿上一身黄紫道袍,不难,可偏偏不愿意,才是真难。”

李念山笑着说道:“有前辈这句话,其实就行了,其他没啥。”

观主默然无语,落下一颗白子。

只不过这一颗白子落下之后,观主很快便皱了眉头,他哑然失笑,“这一次,是要将这门道术留在青山上了。”

李念山躬身行礼,“多谢前辈。”

观主没有表示,只是平静说道:“这局棋,下到此处也没有了意思,你接连拿出五枚黑子,我便让那小家伙从半空中滚下来。”

李念山点点头,然后去伸手取黑子。

这一次,接连五颗,实际上并不简单,因此花了一炷香,他才将五颗都放在了棋盘上,而观主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便一步跨出后院,来到前院。

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了看半空中的守业观老观主沈长钰。

然后后者,就直接从半空中摔落下来,落在地上,灰尘四起。

观主负手而立,神情平静至极。

然后他就转身回到了后院。

只剩下一堆人目瞪口呆,特别是老道士虞真,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羊海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这个老对头,又看了看观主离去的背影,神情古怪,他实在是想不清楚到底观主心里在想什么。

而回到了后院的观主最后落下一枚白子,便潇洒下山,这一次,同之前下雨雾山的心态有所不同,但实际上也差不多。

只不过这次,他要去那座剑山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六章缘分未到

观主潇洒下山之前,还是没有食言的将那门道术留在了山上,就刻在那棋盘上,相信之后羊海之看到之后,脸色一定会非常好看,只不过观主肯定是看不见了。

……

……

山顶一片寂静。

观主下山之前,替羊海之这位青山观主做了两件事,最直观的一件便是替这位青山观主解决了前来挑衅的守业观老观主,第二件事则要隐晦的多,但相比之下,尤其是像沈长钰这种人精自然是意味着什么。

青山观会有一个靠山,境界实力要比他高出太多,可能是春秋境,也有可能是登楼境,如果说是春秋境,那虽说也是道门里的顶尖修士,但相对而言,没那么吓人,可真要是登楼境,那别说是沈长钰,就算是整个大余边境的道门加起来,也都不够看。

羊海之重新来到前院之后,一点都不愿意和这位被观主重伤的守业观老观主多说,只是说了一声送客之后便自顾自离去,现如今的山上,这位老观主身受重伤,已经翻不起风浪,李景乐和老道士虞真虽说都是太清境,但其实也都不是羊海之的对手,更何况现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洛水书院已经摆明了会明哲保身,不然自己陷进去,只剩下守业观,这青山观的浑水,已经没人趟得起了。

羊海之回到后院,正好见到收拾齐整要准备下山的李念山,老道士动了动嘴唇,有些话想说,但卡在喉咙里,因此显得有些难受。

只不过作为一观之主,羊海之本来是不该这样的。

李念山看向自家师父,兴高采烈的说道:“弟子下山之后,明日便成亲了。”

羊海之点了点头,总算是开口,“有些事情,为师想与你说清楚。”

李念山笑着点头,搬来观主之前坐的竹椅,让羊海之坐下说,而自己则是站在他对面。

羊海之叹了口气,想着是从头说起还是意简言骇,沉默半天,还是决定长话短说,“守业观观主来找我青山的麻烦,大抵还是因为这老头子要借着自己突破朝暮之后,给咱们一点厉害,青山四周前些日子发生的妖物袭人一事,其实不用多说,为师已经知晓便是守业观做的,只不过今日既然制住了他,为师也懒得再说些什么,他守业观做的是降妖为名的事情,虽说想法太差,但初衷还行,只不过功利心太重了。想着要让边境道门都听他守业观的,哪里有这么容易。”

李念山无奈道:“师父,能不能说重点?”

羊海之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的说道:“那位初柳姑娘,不是人啊。”

这句话一说出来,羊海之自认为能够猜到自己这个小徒弟的一切反应,可最后还是落了空,李念山一怔,很快便轻声说道:“我知道啊。”

“可我不是之前问过师父和师兄了嘛,师父这个境界修为肯定是能看透的,可师父不也说随我吗,我就当师父答应了,所以现在,师父又要把徒弟的这桩婚事拆了?”李念山看着羊海之,脸带笑意。

羊海之一时语塞,但很快便语重心长的说道:“山精野怪与人待久了,自然要影响人的运势以及寿数,你之前有一身修为倒还好说,可现如今既然也都是个普通人了,如何受得了,就算是那姑娘不算是心怀恶意,你和她待久了,阳气日衰,能活多久?”

李念山轻声道:“能活多久算多久。”

羊海之一时之间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念山很快便再度露出笑容,“师父既然开口了,自然是有解决之法,徒弟可不太相信,您这样一位青山观观主,会束手无策。”

羊海之默然无语,但神情极为无奈。

他忽然发现,原来至始至终都没有好好了解过自己的这个徒弟。

——

下了山的观主,在离开那座青山镇之前,先去一家不算是太大的铺子吃了一碗西瓜银耳羹,只是还没有吃完之前,便碰到一个年轻女子从身侧走过,观主转过头,看向这个怀抱一袭鲜红嫁衣的女子,女子好似也感觉到什么,蓦然停步转头,可只是看了一眼,便脸色煞白。

山精野怪对于三教修士,一直是有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修为越低的便越深切,当然,这种感觉也要取决于对方修士的境界高低,像是羊海之这样的太清境修士,这女子便不 会如何害怕,可眼前这位,她却是切切实实觉得从心底涌起一股畏惧。

观主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她便不敢转身离去,片刻之后,才硬着头皮拱手道:“敢问道长何事?”

观主将半碗西瓜银耳羹推开一些,平静问道:“不在山里待着,出没于人间,不怕被人把妖丹拿了去?”

抱着鲜红嫁衣的女子苦涩道:“要是道长出手,自然逃不过,可在这大余边境,大抵还是没什么事的。”

观主摆摆手,“你所嫁之人是那位山上的年轻道士,只不过看来,你们在一起待不了多久,咱们做个买卖吧,我保你这辈子安稳太平,你死之后让他上我沉斜山修道如何?”

年轻女子咬着牙,“道长所说当真?”

观主呵呵一笑,“你点头之后便用这几十年时间替我劝他,要是不点头便算了,反正这笔买卖你是百利而无一害,你干嘛不做?”

年轻女子沉默不言。

观主笑着摇头,站起身来,也不管最后那半碗西瓜银耳羹,扔下六枚铜钱,然后飘然远去。

他在山上下棋的时候他便试过一次,现如今兴起的时候,又试过一次,两次都没能成,那便是缘分不到,以后沉斜山少一个黄紫道人,反正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只是观主始终觉得,那年轻人性子应该会让笙歌喜欢。

他这个徒弟啊,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

他这个做师父的,替他找一个朋友,很理所应当。

一直往剑山走的观主忽然低声喃喃道:“这丫头去哪儿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七章无剑不可平

农历五月廿四,小暑。

剑山脚下的破庙里,有一座塑像毁坏之后,柳依白很快便将那些散沙用一口大缸装好,然后让李扶摇去山上砍了一根剑木,然后破天荒的用佩剑野草作为工具,将这一根剑木削成了一块灵位,成了之后,并没有马上放在那座塑像原来的地方,反倒是叫来了谢陆,让小师妹用剑刻字。

剑山下三人,谢陆虽然从来都是以剑道为重,不喜欢去钻研其他东西,可并不意味着这位谢氏的传人便什么都不精,实际上一向是所学驳杂的大师兄洗初南对小师妹的一手娟秀小字都一直赞不绝口,说是字字意气十足,现如今由谢陆来书写灵位牌位上的东西,想来洗初南在天之灵,应该是会很开心的。

柳依白拖出自己塑像下的一坛子酒,给洗初南灵位前摆了一个碗,倒满之后,柳依白拿起酒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了好几口酒,之后才无奈道:“大师兄,你这般作为,要是放在几千年前,不得被天底下的剑士都称赞一番?个个都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是有英雄气概,不辱剑士两字。只不过有啥用,人都没了,说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到现在则是更过分,你做这些事,除去咱们这座山上念你的好。天底下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山上修士,说不定躲在某个地方笑你不自量力,笑你蠢,可也没什么办法,以前咱们还可以仗剑去讲道理,现在啊,不好说,道理都在别人身上啊。”

就站在门内的谢陆看着柳依白一个人自顾自念叨,看过几眼之后,便轻飘飘的离开这间破庙,她性子一向清冷,说不出太多的东西,但实际上心底,也没那么云淡风起。

剑山脚下破庙三人外加一位陈嵊,四个人都是剑山老祖宗的弟子,只不过四人拜师的方式各有不同,洗初南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抱上了山,依着老祖宗的话来说,就是这般资质原本走不到这么远的,只是多亏了他的性子,才能多往前面走了几步,而谢陆则是谢氏一族最后的传人,当年剑仙谢沉战死在妖土之后,谢氏一族的全部后人便都留在了剑山,这不过当日剑山大战,战死者也颇多,最后竟然只剩下一脉相传,走到谢陆这里之后,便只剩下了她一人而已了,当时身抱家传名剑小雪的谢陆拜入老祖宗门下,便一心钻研剑道,只想着有一日重现当年先祖荣光。若不是遇见陈嵊,说不定这位女子剑士,现如今的性子还要冷得多。

而柳依白,实际上走上修行大路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这位剑士早年曾经在世俗江湖之中打滚,因为天资实在是不错,很快便一枝独秀,甚至还有过天下第一剑客的说法,后来登上剑山之后,也并未因为成为剑士时间太迟而在境界上走的缓慢,反倒是很快便赶上洗初南和谢陆的脚步,三人几乎是并驾齐驱,若不是剑山上的辈分并非是以先上山还是后上山来划分,而是以年龄大小来划分的,柳依白便是妥妥的小师弟。

至于陈嵊,这位天资在四人之中最高的家伙,少年时代上山之后,无论是剑道还是境界都走的飞快,后来遇到瓶颈,便不愿意再呆在剑山,反而下山游历,这些年以来常常出没于妖土,找寻境界高深妖土修士磨砺剑道,境界倒是一点都没落下,境界虽说也没比剑山上这三位高,但若是真要是生死一搏的话,陈嵊不会赢得太过于艰难。

出了破庙的谢陆来到那块大青石旁,面无表情的跳上去坐下,抱剑看着远处。

虽然她性子清冷,但已经与洗初南和柳依白在剑山脚下的破庙朝夕相处的这么些年,若是再没有任何感情,才真算是铁石心肠。

只是现如今这局面,她无能为力,就算是山上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在破庙那边的空地上,这些日子经常下山来的老儒生的李扶摇正在空地上对弈。

棋盘是在地上随意画就的,棋子则是在山道上找的碎石磨成的,黑白分别。

李扶摇执黑,老儒生执白。

两人下了一阶超过五十手,棋盘上的局势却是黑子全面占优,白子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便能落败。

老儒生神情平淡,手里夹起一颗白子,落子之后,竟然是盘活了整个棋局,原本看起来已经险象环生的白子在这个时候,便如同绝处逢生,好似已经快要枯死的老树,不知为何枯木逢春,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

李扶摇低头沉思,想着接下来要放在何处。

老儒生的书箱就在一旁,下棋之前他曾拿出一本圣贤所著书籍用来垫在屁股下,让李扶摇一阵咋舌,只不过老儒生却是不以为意,依着他来说,这便是圣人道理都在了脑子里了,这书上内容就没什么用了,能用来垫屁股也好,还是用来点火也罢,才算是还有些作用。李扶摇对此无言以对,虽然不赞成,但也并不反对。

这位老儒生走过的路太多,见过的风景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书上道理知道的好像是不太多,因此才总背一个书箱,由此恶补?

落下一枚黑子之后,勉强稳住局面,李扶摇主动发问道:“洗师叔前些天下山,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不过这两日柳师叔和谢师叔都有些奇怪,应当便是洗师叔出了些事情,老先生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老儒生皱着眉头,“你的两位师叔都不愿意告诉你,你觉得问老夫就能有个答案?”

李扶摇洒然笑道:“有些人,算是局内人觉得不好开口,但老先生怎么都算不上局内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说了,我和老先生怎么来看,都算是有些香火情嘛。”

老儒生摇摇头,第一次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郎有些不要脸皮,只不过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开口,反倒是问道:“李扶摇,你练剑时日已经不短,你给老夫说说,这山河里除去那些老不死的圣人剑仙外,谁最厉害?”

李扶摇诧异道:“老先生莫非是隐世高人,功参造化?”

老儒生也是一头雾水,相问道:“怎么说?”

李扶摇笑着摇头,他才不会告诉面前的这位老先生,自己之前的说法是之前忙于生计的时候看过的那些话本里常有的东西。

老儒生不深究此事,沉默片刻,笑着开口,“圣人不出,山河之间也能排出一些修士来,只不过都是儒教道教佛教三家而已,当年有一份山河榜,榜上十人便算作是圣人之下的最强手,现如今山河里好像对于这份榜单没那么在意了,毕竟这山河里的修士动辄便是数百年上千年的光阴可活,一份榜单这么些年不换,你自己都会觉得厌烦。不过你得知道,那座延陵学宫的掌教,沉斜山的观主,还有极西佛土的那位慧果大师,三人怎么说也是前五的修士,只不过第一,还得算是沉斜观的观主梁亦,这位号称只差半步就能跨过最后一道门槛走入沧海成圣的观主,功参造化,一身所学杂而精,沉斜山加上家大业大,现如今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他扳手腕子,就算是当年延陵学宫的掌教,在梁亦临门之后,也是避而不见,如此人物,的确说得上是山河第一人。”

李扶摇皱眉道:“提及这位观主,那就是说洗师叔下山和他有关?”

老儒生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但并未说透,“一位朝暮境的剑士对着一位登楼境巅峰的观主出剑,本来就是一剑愚蠢的事情,可是有人愿意去做,谁都拦不下的,不管是你还是说这山上的许寂,亦或是你两个师叔,一门师兄弟四个,依着老夫来看,陈嵊是个急性子,喜欢把什么都表露出来,洗初南性子其实和陈嵊差不多,只是很懂得压制,现如今不想压制了,怎么办,就去顺着性子递出一剑嘛,死得其所你说用在这里,合不合适?”

李扶摇深思很久,问道:“洗师叔不会无缘无故出剑,那位观主远在沉斜山,洗师叔若是说是为了什么性子要去出上一剑的话,一点都说不通,那便是说,观主要登临剑山?”

老儒生赞许的看着他,笑着说道:“李扶摇,你这脑子练剑是浪费了,不如跟老夫一起读书,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成了一个像是儒家前贤那般能够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这可比成个什么剑仙要值当的多。”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没有应答,只是看着谢陆从远处抱剑走过来,老儒生闭嘴不言,对于这山脚下的三人,他最不愿意招惹这个冷冰冰的女子剑士,生怕她一言不合便是一剑递出,他这把老骨头,可是好像禁不起她刺上几剑。

李扶摇放下棋子,投子认输,对于棋道一途,他本来便不算是如何精通,当年要学这围棋,不过是想着多混口饭吃,后来稳定之后便没有多花心思去钻研,现如今棋力不高也很正常,之前和王偃青下棋的时候,实际上被嫌弃的很惨,老儒生估计也是知晓,才在开局故意相让。

谢陆走过来之后,看着李扶摇,问了一句,“比剑?”

李扶摇站起身,按住腰间的青丝,点了点头。这些时日他吃够了苦头,但对剑道大有裨益,比起去年才跨过第二境,现如今几乎已经是要摸到了剑气境的门槛,只不过对上谢陆,始终是不占优,之前李扶摇通过一手不错的剑招,让谢陆的衣角破了一个洞,虽然当时比剑之后辈谢陆夸了几句,可之后第二天,他便发现自己的这位谢师叔明显要比之前要厉害许多了,这一次不说是撑下几十招,就连十招都没有撑下。

李扶摇想起这件事,除去苦笑之外,别无他法。

比剑之前,李扶摇偷偷看了看自家谢师叔的表情,觉得这次比剑不会有啥好下场,只不过也没想其他的,腰间青丝出鞘之后,一如既往的以谢陆教的剑招起势,然后辅以柳依白所说的剑气作为开局,只不过一剑递出之后,便被谢陆以小雪打在他手腕上,青丝险些脱手,最后虽说还是握住,但下一剑,小雪便已经要抹过他的脖子。

李扶摇蓦然一惊,急忙避过这剑气锋芒毕露的一剑,然后以倒提青丝拦下这一剑,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儒生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却没有注意到,山上老祖宗许寂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

老祖宗负手而立,一头雪白长发随风而动,看着比剑的两人,难得点头夸赞道:“谢陆剑术造诣,比起一般的登楼境已经不逞多让,若不是境界不够,实际上已经要超过许多,扶摇这孩子虽然境界低微,但实际上被喂了这么多次剑,经验已足,生死之间常有妙招,若是此刻下山,实际上也不差。”

老儒生毫不留情拆台道:“你是怕梁亦这老家伙要把你整座剑山都一起拆了,才这么说,按着你剑山的规矩,没个剑气境,下什么山。”

许寂平静道:“我早说了,扶摇不是我剑山的弟子,现如今也没在山上,就在山脚,谈不上下山一说。”

老儒生一时语塞,一拂袖,没有说话。

许寂忽然问道:“你以为老夫打不过梁亦?”

老儒生反问道:“你有把握?”

许寂点点头,“出鞘神游的梁亦本来就只是个登楼境修为,上雨雾山受了伤,然后又被初南一剑,虽不知效果,但总归不会那么好接下,现如今差不多也就只有春秋境鼎盛时的状态了,老夫当年也是登楼境,后来掉下登楼,在春秋境徘徊,尚有隐疾。只不过出上十几剑也无大碍,梁亦真能接下老夫十几剑?”

老儒生皱眉道:“梁亦这种人物,真能以普通修士视之也就好了。”

许寂反问,“老夫是庸碌之辈。”

老儒生咂咂嘴,讥笑道:“你和白知寒同在登楼境的时候,你说说,他杀你要出几剑?”

许寂皱着眉头不说话,那位剑山上有史以来都排的上号的天才剑士,的确杀力惊人,还真没几人能在同境之中敢说是与他能够匹敌的。

老儒生最后很同情的拍了拍老祖宗许寂的肩膀,“要是有可能,老夫倒是很想看看这场架是怎么打的,只不过很有可能是打不起来,朝青秋在妖土好些天没有传出过消息来了,若是被两位巨头联手杀了也就算了,可杀了那怎么的也要有消息传出来,既然没有,那可能便是朝青秋没死,朝青秋没死。天底下还真没什么人敢把你这座荒山真变成荒山。”

许寂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那边谢陆和李扶摇的比剑落下帷幕。

谢陆一如既往的抱剑离去,剩下李扶摇一个人在原地喘着粗气。

许寂走过去,看着这个山上的两个少年之一。

李扶摇连忙拱手行礼,但没有说话。

许寂平静开口,娓娓道来,“你洗师叔去寻观主出剑,现在算是身死道消了,只不过临行之前有一番话留下来,你想不想听。”

李扶摇点点头。

许寂点头道:“洗初南最后遗愿便是他的佩剑藏鱼,有朝一日,你游历山河若是有幸遇见,将此剑带回剑山洗剑池。”

李扶摇轻声道:“定然不负所托。”

许寂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本来老夫想送你下山的,只不过后来一想,可能你要错过一场算是不错的比斗,也就算了,想来那位观主也不会与你为难,况且要是真是送你下山了,说不定让你的剑心也有碍,但你要真跨入了剑气境,就一定要下山了,我剑山以前讲求避世,现如今得是要出世了。”

李扶摇按住腰间青丝,点了点头。

老祖宗不再说话,转身上山,他要在观主来之前,将一身修为重新提到巅峰时期,虽说留下的后遗症不少,但总归要渡过现如今的局面才行。

李扶摇在老祖宗上山之后,忽然便想起了洗师叔当时下山之前对他的一笑,李扶摇便有些难受。

洗师叔便是这般喜欢将什么事情都藏在心中的人,偶尔表露出来的东西也没那么透彻,只不过依着李扶摇看来,也很不错。

至于为什么如此。

本来如此。

——

山河无事,可在北方那片妖土,某片汪洋大海,现如今剑气冲天,隐约中可见一位白袍男子持剑站立,对着前方的两尊法相参天的巨大妖物,神色漠然的开口笑道:“如何,现如今还困得住我?”

那两尊巨大妖物好似咆哮一般的声音传出,“朝青秋,你当真以为走的掉?”

白袍男子神情不变,“我朝青秋要走,没人拦得下。”

话音未落。

再度是一股凌厉至极的剑气蓦然而生。

海水倒灌,逐渐形成了一柄巨大水剑,水剑剑尖指向两尊大妖。

漫天剑气,连绵不绝。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八章剑仙在北,道种上山桃花换桃花

在这片埋葬下了不知道多少三教修士和妖土修士,外加剑士的汪洋大海里,怨念横生,无数修士躯体沉入海底,从而堆积出这样一片黑色大海,这里本就是妖土里最适合与剑士交战的一处战场,若不是如此,两尊在妖土都能统领一方的巨头不会处心积虑将朝青秋引至这个地方。

在这里,便最能抑制住这位剑仙的。

只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段时日来,那位始终没有一剑破开此地的剑仙朝青秋虽说没有找到任何能够离去的方法,但身处这片大海上,与这两位妖土巨头的斗法,却是丝毫没有落过下风,这两位法相撑开之后便足以堪称有参天之姿的巨头,这些日子一直不留余力的用尽各种方法袭杀那位剑仙,可收效甚微,反倒是朝青秋,这些时日以来,仿佛剑气越来越盛,剑意越来越纯粹,在这般凶险的境地,不仅没有被压制住,境界反倒是还在往上攀升,这让两位巨头又惊又惧,这等剑仙,若是放任其发展,迟早有一日会越过沧海那一道门槛,成就一个这六千年来无人成就的境界。

一剑飞仙之事,在朝青秋身上,不无可能。

毕竟是作为这山河之中的唯一剑仙,他给人的惊喜和意料之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虽说是想着除去朝青秋这个大患,可现如今他都被引入此地了,仍旧没有任何办法将他斩杀在此,让两位巨头现如今实在都有些头疼。

只不过至少现如今这个局面,要应对过去才能在想后面的事情。

海水倒灌之后,朝青秋用海水形成一柄参天水剑刺向两尊巨大的妖土巨头,其中一位伸出一只巨大毛茸茸的兽爪,将其死死握住,可水剑并非止步不前,反倒是在他手中划开一条血口,还在缓缓前刺,剑仙的这一剑,远比想象之中还要厉害的多。

被划破手掌的妖土巨头手掌处的血口开始掉落大片鲜血,滚烫的鲜血掉落在海水中,呲呲作响,冒起青烟,很快这附近的海水便沸腾起来,圣人气血太过旺盛,远非是一般人能比的,现世之后,光凭气血便能让一位春秋境的修士送命,现如今这些鲜血落入海水之中,惊起这幅景象,实际上理所当然。

好在在那柄水剑快要到两尊巨头眼前之后,便被另外一尊巨头给生生击碎,海水重新落入海中,只是这片大海上,剑气依然漫天都是。

一身白袍的朝青秋立于海面上,腰间悬剑,仰头看着那两尊法相巨大无比的妖土巨头,漠然开口,“至多还有半日,我便能走出这片大海,只不过在走出这片大海之前,你二人我至少要留下半个来。”

留下半个,则是朝青秋以全身而退作为前提所放下的狠话。

两尊巨头都是默然无语,这些时日以来的相争,让两人都知道了这位剑仙为何凶名在外,知道了为何剑仙杀力冠绝山河,可现如今他们不确定的是朝青秋真是留有余力,还是外强中干。

朝青秋不愿意多说废话,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对方还没有退让的想法,那便再出几剑。

想到便要做到。

片刻之后,这片大海深处便再度生出一道剑光。

剑气之盛,更是胜过之前。

在遥遥远处都能看到这一道夺人心魄的剑光到底如何明亮,临近这片大海的无数境界不够的妖土修士甚至都从心底觉得一阵惊惧。

——

在黑色大海的起始处,一处断崖上,站着两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只有常人身高的青衣男人生的儒雅,面容更是俊美,虽说人到中年,但丝毫不能掩其风采,可即便俊美,也一点都不显得阴柔,他站在断崖上,遥遥看着远处生起的剑光,转头看向身旁的青衣少女,笑着问道:“你说这位朝剑仙会不会死,或许说是这位剑仙能在死之前能杀几尊妖土巨头,这两位前辈啊,是不是活的时间太久了,忘了剑士的恐怖。要杀现如今山河剑道气运都在身上的朝青秋,不付出一条大妖的性命,如何能行?况且就算是付出了一尊大妖的性命,就真能留下朝青秋?依着我来看,不一定啊。”

青衣少女神情怪异,看向远处的那道剑光,揉了揉脸,竭力平静开口道:“朝青秋就怎么容易死了,那也就没人觉得他让人头疼了。”

青衣男人呵呵一笑,故作疑惑的问道:“闺女,你真以为两位前辈都拦不下他?”

青衣少女正是从山河游历过来的少女青槐,她当日离开沉斜山之后,去周国走过一遭没有看见那个傻不拉几的小子,也就不再停留,一路往北方妖土回去,只是在回来的路程之中,一直觉得那个笨蛋似乎真是走上了那座剑山,现如今指不定也已经是一位境界勉强还过得去的小剑士了,只是她也知道啊,朝青秋才是那座剑山最后的依仗,要是没有朝青秋,说不定剑山早就被人夷平了,至少从李扶摇这点来看,青槐很不愿意看到朝青秋死在这妖土,只不过现如今那片汪洋大海里的,谁生谁死,都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她唯一能够做的,其实就只有竭力不让自己的父亲掺和进去,到时候三尊大妖联手,朝青秋,还真就没有希望了。

只不过这些微末心思,她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

青衣男人见自己这闺女不说话,破天荒的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笑道:“为父知道你在山河那受了剑士的照顾,既然如此,为父不至于如何去针对朝青秋,只不过你需要知道,为父不出手,也不能拦下其他人,不然咱们这一族,在妖土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青槐点点头,低声道:“谢谢爹爹。”

青衣男人难得再去牵起自己这个闺女的手,转身前行,走了几步之后才问道:“你爹我就这些千里戒全给你了,你还拿去给了个臭小子,你倒是舍得。给了也就给了,你给为父说说那小家伙到底是不是如朝青秋一般出彩的人物,以后有没有可能成为山河里这六千年里来的第二位剑仙。”

青槐皱着眉头,摇头道:“他这么笨,成不了剑仙的。”

青衣男人故意惊讶笑道:“那为父可不能把你交给他啊。”

青槐的脸蓦然发烫,耳根子发红。

她恼怒道:“谁要跟着他?!”

她其实是不知道到底那个家伙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会一直念着她,会不会担忧人妖有别。

青衣男人平静道:“妖土和山河两边六千年没发生过大的冲突了,也不是说两方的隔阂彻底消除了,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山河那方当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造就了现如今这局面,其实大多都要算在那群剑士的头上,按理说咱们这边该很怨恨那些剑士才行,可为父反倒是有些欣赏他们,杀力世间第一的剑仙,加上朝青秋给为父留下的观感不错,因此以后那小子要是铁了心要娶你,为父不会拦着,可总有人不同意,那时候就要看那小子是不是剑够强,能让这些人都闭嘴了,山河梁溪那边,喜欢用拳头讲道理,而在咱们这边,其实也一样适用,他要是像朝青秋一样,能够以剑说话,能够让你不受委屈,为父才能把你交给他,若是这点都保证不了,那他凭什么娶我青天君的女儿,难不成就凭他长得比为父俊?”

青天君忽然转头笑问道:“你说说那小家伙有没有为父俊?”

青槐轻轻摇头。

青天君开怀大笑,笑意醇厚。

最后他牵着自家闺女走过很远的路之后,才笑着说道:“至少到现在,为父满意的只有他一点,那小家伙的名字实在不错,扶摇九万里,姑且为父就信他能够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只不过话音未落,他便看着自己闺女苦着脸。

青天君温声道:“其实最满意的还是他能不顾生死去为你搏命,一个没有修为的少年,提着一根木棍就敢站在一位小朝暮的面前,胆气很足啊。”

青槐依旧不为所动。

青天君第一次觉得有些无奈,他轻声劝道:“闺女,为父真是许久没有吃过你娘做的饭菜了。”

青槐摇摇头,显然对此没有想法。

青天君哀叹一声,“早知道刚才就该和你把条件讲好的。”

青槐眉眼带着笑意,看着自己的父亲,总算是点头。

青天君终于满意,心情大好,走路的时候便都多了几分生气。

这幅场景要是落在其他妖土修士眼中,只怕要惊掉了下巴,这位称尊一方的妖土巨头青天君,货真价实的大妖,足足能够排进妖土前五的绝顶修士,居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会想自己媳妇做的饭菜,会考虑自己闺女的感受,甚至还不在意妖土和山河之间的距离。

相比于山河圣人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边妖土的绝顶高手,看起来要多了许多烟火气。

而青槐,则是跟着走了许久之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李扶摇,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成为剑仙才行。

对了,还要喜欢我才行。

——

就在那道剑光消散之前,那片黑色大海上,有一只巨爪被人用剑斩断,大片鲜红的鲜血散落海中,那两位大妖的参天法相,其中一位,硬生生断去一爪,而且在断口处,仍旧有鲜血滚落,伤口出残留的剑气阻止着这位大妖修复伤口,使得那尊大妖只能用另外一只兽爪去刮下不少的血肉,而顺便清去这些剑气,好在这片黑色大海里早已经没有生物的存在,要不然今日得了这么些大妖血肉,至少能少修行百年。

朝青秋站在两位妖土大妖面前,一手按住剑柄,长剑在鞘,依旧是颤鸣不止,好似不愿意在剑鞘里待上半刻时光,他仰头笑问道:“下一剑,两位信不信要留下百年修为?”

起先被斩断兽爪的大妖神情微凛,朝青秋剑道通神,法相巨大越是躲不开一剑,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位大妖敢在朝青秋面前散去法相,恢复常人身高,实际上以常人体魄,更无人自信能够接下朝青秋一剑而不伤了。

不过以现在的局面来看,一样无人敢说能够接下朝青秋下一剑。

不过像是他们这种顶尖修士,如何都不能轻易示弱。

于是朝青秋出了今日第三剑,第一剑他以海水作剑,让这位大妖的手掌滴血,第二剑是鞘中古道出剑,让他断了一只兽爪,第三剑,依着这位剑仙的作风,不会简单。

第三剑,朝青秋没有让古道出鞘,反倒是双手上扬,神情肃然。

黑色海水之中枯骨甚多,三教修士的、剑士的,还有妖土修士的,不一而足。

但朝青秋知道,这里面不止是枯骨多,就连法器也多。

法器不关他的事,可里面有剑。

因此这一剑,朝青秋双手上扬之后,海水沸腾。

无数残剑,长剑破水而出。

在朝青秋和两尊大妖之间,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朝青秋神情漠然,一句话不说,但他要表露的东西已经很明显,他朝青秋不仅做的一剑在手,世间万物皆可斩的剑仙,也做的驭使万剑的那种神仙风流人物,两者高下不论,只是他朝青秋喜欢便可。

他毕竟是这世间,现如今唯一的剑仙。

朝青秋面前无数长剑,所散发出的剑气一阵一阵让人心神颤动。

这要是被山河之间的那些三教修士所见,不知道会不会生出转而学剑的想法。

只不过白袍翻飞的朝青秋,站在这片黑色大海海面上,心情可是一点都不好,他知道自己的那缕剑气已经不在门尘山上,也知道自己被两尊大妖困在这里之后,注定会有不少人会去打剑山主意。

可那又怎样,只要他朝青秋还活着,剑山就还是那座剑山。

一人担负起一脉传承这件事,他做了这么些年,得心应手。

朝青秋大袖微招。

下一刻。

无数长剑铺天盖地的向着两尊大妖而去,剑气滚滚,世间无双。

如此剑仙风彩,世间谁能相比?

——

剑山上今日又来了一位客人。

实际上这座剑山自从朝青秋将一缕剑气留在门尘山山道上至今,剑山一共就来过两张新面孔,一位是登山不成,最后在山脚学剑的李扶摇,第二张便是行过万里路的老儒生,两人便算是这些年来,剑山上的两张新面孔,可两人多多少少都算是和剑山有些渊源,李扶摇是陈嵊的弟子,老儒生是老祖宗许寂的老朋友。

可现如登山的这位,却和剑山没有半点关系了。

只不过这位新上山的客人,不是观主。

是个拿着桃花枝的白裙女子。

是个境界修为在太清境的道门修士。

以至于这位面容出众的姑娘上山之后差点就被谢陆一剑给斩了,要不是柳依白死死按住,说不定那柄名剑小雪,就要穿过那白裙女子的胸膛,无论她有多少法器傍身,都拦不住剑术冠绝山上的谢陆一剑。

一剑不成的谢陆皱着眉头返回破庙,不想去看这个女子,于是便只是剩下了柳依白和李扶摇和她打交道。

最后在这姑娘自报家门之后,倒是让柳依白一惊。

叶笙歌?!

这位看起来神神叨叨拿着一枝只有枝叶的桃花枝就是那位名扬山河的道种?

这一下子,就连柳依白都想着要不要一剑直接将这位道门的未来给斩了,可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柳依白终究是觉得做不出这种事情,于是郁闷的回到破庙里独自饮酒,这一次切切实实就把这位道种留给李扶摇打交道了。

李扶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之前也是听过不少这位道种的名字,最早的时候是在周国的白鱼镇,青槐告诉他要去寻这位道种,参加梁溪道会,在道会上挑战她。因此李扶摇对叶笙歌说的第一句话,无关这位道种,只是在问青槐。

叶笙歌平静开口,解答李扶摇的疑问。

李扶摇知道青槐没事之后,松了一口气,然后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干脆就懒得说了,对于这位很有可能是现如今这座山河里年轻一代最强者的道种,李扶摇竟然是觉得还不如练练剑。

最后李扶摇无趣的坐在破庙前的大青石上,拿出一块布条,擦拭着自己的那柄青丝。

叶笙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选择立即上山,反倒是来到了李扶摇不远处,仰起头说道:“我要在这破庙前种上一颗桃花树。”

李扶摇皱着眉头,没有答应。

叶笙歌平静说道:“我可以送你一件法器,品阶不会低。”

李扶摇还是摇头,“我们剑士,一剑足矣。”

叶笙歌想了想,似乎是想在这剑山脚下种桃花的念头十分强烈,于是便将那柄木剑桃花取了出来,“我用这柄桃花来换!”

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扶摇看了一眼那柄木剑,还是摇头。

他没看出来那柄桃花的好坏,就算是想要,可这在破庙前面种桃花这种事,也不是他说了就算了的,这怎么也要征求两位师叔的意见。

叶笙歌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她站在大青石旁,一言不发。

——

破庙门口,柳依白腰间悬着那柄野草,啧啧道:“真不知道那位观主怎么想的,真觉得咱们都是那种一根筋的傻子,挑事之前先把自家的道种给弄上了山,不怕被人一剑斩了?”

谢陆在里面一侧,怀抱小雪,平静说道:“你没觉得这姑娘性子有些怪?”

相比较谢陆的委婉说法,柳依白更是直接,他笑道:“就是一根筋,很二嘛。”

谢陆抱剑不言。

只不过很快又开口说了句,“那柄木剑桃花看起来不错。”

柳依白摇了摇头,还是往大青石那边走过去,和那个一根筋的道种说了两句,后者很是高兴的拿出了那柄木剑桃花,然后说是要借李扶摇的青丝在大青石旁挖个坑,用来栽种桃花,甚至不惜要拿出另外一件法器来换,李扶摇对她的观感不太好,也不愿意用青丝挖坑,于是便没有答应。

没答应,不意味着叶笙歌没有办法,她在自己的那些法器里找了很久,最后竟然是拿出一件眼看着品阶不低的拂尘,用来挖坑。

最后才心满意足的把那桃花枝种下之后,才在大青石旁坐下。

恢复了常态。

说实话,叶笙歌不说话,安静的待着的时候,李扶摇才能把她和道种两个字联系起来。

沉默了很久,李扶摇决定问点什么来打破僵局。

可拧着脖子想了很久,李扶摇还是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倒是叶笙歌很快便张嘴说道:“她说有个小跟班叫李扶摇,说是你要成为剑仙。”

这个她字,自然指的是青槐。

李扶摇苦笑,但没有否认。

叶笙歌平静说道:“你的境界太低,要成为剑仙,要好多年,甚至好多年也不一定能成。反正肯定没我成圣快。”

李扶摇皱眉道:“这么肯定?”

叶笙歌指了指自己,轻声笑道:“我是道种。”

李扶摇一阵头大,其实三教之中外加剑士一脉,对于门下的天资最出众的弟子叫法有所不同,儒教称作读书种子,道教便是说是道种,而在佛土,则是称作禅子。而剑士这一脉,大抵说的便是什么先天剑胚,只不过儒教有顾缘作为读书种子,道教有叶笙歌作为道种,甚至佛土传言也有一位禅子,唯独剑士一脉,并未所谓的先天剑胚,他李扶摇的资质被称为中上,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其实就连朝青秋的剑道资质,也远远称不上剑胚这两个字。

在剑士一脉的史册上,其实说的上剑胚的也不多,大多极其久远,距离现如今最近的一位,也就是李扶摇现如今这柄青丝剑的前一任主人,白知寒。

那位差一点便成了剑仙的剑士,剑道天赋,让无数剑士仰望。

叶笙歌比起来才下山的时候,其实现如今烟火气已经要足许多了,不管是她看过的那些风景还是见过的那些人,都让她的心态比起来在沉斜山上的时候有了很大的不同,只不过这在柳依白看来,都是个二。

来自这位小剑士和天生道种叶笙歌的第一次交谈以叶笙歌起身作为结局,这位道种想着要上山,李扶摇没有拦着,只是转头看了看破庙那边,看看柳师叔有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柳依白只是笑着点头。

然后李扶摇就只能目送着叶笙歌往那边山道走去。

只不过这个道种很快便嘱咐李扶摇要给那颗桃花树浇水。

李扶摇原本不想理会的,最后想了想,还是去拿木瓢舀了水浇在那颗桃花枝上。

谢陆抱着木剑桃花,以及名剑小雪,这一次走出来之后,随意把名剑小雪扔出,平淡道:“送你了。”

这一次不容李扶摇拒绝,她便轻声道:“小雪换桃花挺好,你把小雪放在剑匣里,再把青丝一同放进去,实际上对两柄剑都有好处。”

李扶摇还想说些什么,可被谢陆一句我现在拿小雪没用了给为由堵住。

而柳依白则是在破庙门口,看着转身走回来的谢陆,笑着问道:“你是怕之后打架将小雪折断了不值得,干脆便送给那小子,让他有个念想?”

谢陆反问道:“那你呢,舍不得野草?”

柳依白扯着嘴角,“师兄我可不像师妹你这样,出自名门,又是不缺好东西的,我就这一柄野草,等过些时日还要仰仗这柄剑给我多撑下几招啊。”

谢陆笑了笑,“其实都差不多。”

柳依白嘿嘿一笑,“我最多送上几坛子酒给那小子,这算是我这个做师叔,最后的家底了。”

谢陆不置可否,只是迈步走入破庙。

她只当柳依白这是句废话,可没有想到,就在当天黄昏,柳依白就拉着李扶摇喝了一次酒。

一大一小两个剑士喝的醉醺醺的,最后柳依白更是唱起了一只小曲,李扶摇脑袋昏昏沉沉,没有听得完全,只是依稀记得柳依白最后是念叨着,“一剑换不换功名,不换。一剑换不换富贵,也不换。换的是小娘的红盖头。”

——

而登山的叶笙歌,在山道上,碰见了一个神情平静的悬剑少年,那少年一句话都没说,遇见这位道种之后,拔剑出鞘。

剑气惊扰山道两旁树木,对比之前柳依白出剑,虽然不及,但依旧是有些气象。

这位动不动就被罚入剑冢的少年,提着自己的佩剑山河,对着道种出了剑。

而叶笙歌,一点都不慌乱,拿出了之前得到的那把桃花伞。

吴山河不知道,这位道种之前的想法是在沉斜山种上满山桃花,现如今又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这座剑山,也种上满上桃花。

至于能不能实现,她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现如今,她在剑山脚下的破庙前,已经种下了第一颗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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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零九章南北两地,不过一事

叶笙歌上山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既然这位道种打定主要要上山,剑山这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不过叶笙歌虽说是道种,但也是年轻一辈,让剑山脚下的两位朝暮境剑士拦下她,显然是不切实际,可现如今的剑山也就只剩下李扶摇和吴山河两个年轻人,李扶摇练剑时间不长,注定是拦不下叶笙歌的,因此最后阻拦叶笙歌上山的重任自然而然的便落在吴山河头上了,这位不久前已经破开剑气境,来到了青丝境,已经有能力能和太清境的道种叶笙歌一战,因此当叶笙歌出现在山道之上的时候,首当其冲便接了吴山河一剑。

这位常年被丢入剑冢的少年,虽说性情活泼,不算是最适合练剑的性子,但被山上老祖宗一番调教之后,现如今倒也算是不错了,加上那座剑冢其实便是最适合磨炼剑心的地方,吴山河几次三番被丢进去之后,对境界也算是大有裨益,远比一般剑士要幸运的多。

因此他出的第一剑,实际上不管依着谁来看,都算是青丝境中为数不多的妙手,无论是剑气剑意都可圈可点。

只不过他这一剑,遇见的不是旁人,而是那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法器的叶笙歌。

她应对这一剑,不闪不躲,只是将之前在雨雾山弟子那里捡过来的油纸伞撑开,这把原本叫做天机伞,现如今已经改名叫做桃花的油纸伞,撑开之后,作用并不是单单可以隔绝与外界的联系而已,说实在话,这把伞本身便是一件极其不凡的法器,最大的功能还是用于护住己身的。

于是那颇有气象的一剑刺中伞面之后,伞面上只是好似被一颗石子丢入湖水中惊起些涟漪,起了些褶皱,然后便很快恢复如初,这一剑便宣告无功。

吴山河皱着眉头,片刻之后再递出一剑,可叶笙歌依然不出手,仅仅以那把伞应对,这一剑带起风声,卷向叶笙歌的时候,那伞面总会出现在既定的轨迹上,替这位道种拦下这一剑。

吴山河扯了扯嘴角,他在剑山上待了十几年,对于外面的事情其实本来就知道的不多,这位道种到底如何,也从未亲眼见过,现如今所见的第一面,原本是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到时候他就算是败了也算是值得出的几剑,可现如今,那位道种竟然不躲不闪,也不出手,可他吴山河偏偏就是没办法。

这让一向自诩为天才的吴山河很有些挫败感。

叶笙歌撑着这把桃花伞,看着山道前方那个面容青涩的剑士,她要是没把那柄桃花送出去,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和这位剑山剑士比一比剑,可现如今已经将那柄桃花送出去换了一颗桃花,也就再没什么想法了,只是她看了看山道两旁,觉得要是在剑山上种上些桃花,应该比沉斜山来的更壮观。

吴山河往前走了几步,就要递出第三剑,可很快便被叶笙歌的一句话打消了念头,“你要是再递一剑,我肯定把你揍成猪头。”

而关键的关键,还是叶笙歌这一句话说出之后,已经收起了那把油纸伞,反倒是拿出了一个看起来不大的玉石碗。

吴山河咽了口口水,收剑而立,但仍旧是说道:“你不能上山。”

叶笙歌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果真就停下脚步,拍了拍白裙上的灰尘,看着吴山河,自顾自开口说道:“原来你们这座山上,真的看不见书上写的那种剑士了。”

吴山河站在山道上,看着这个已经名头很大的道种,神情不变,只是问道:“你们梁溪那边,对于我们这些剑士,是个什么说法?”

叶笙歌歪着头想了想自己看过的那些书上对于剑士的描述,停顿了许久,才说道:“书上所言,山河剑士,一人一剑,一剑出时,能开山能裂海。”

吴山河觉得有些荒诞,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一剑出鞘,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叶笙歌转过头来,点了点头。

吴山河气笑道:“就算是咱们这一脉鼎盛时期,也找不出多少这种剑士来,你还真以为人人都是剑仙啊?以往能够找出十个来,就算是不得了,现如今的山河里,也就只剩下一个。”

叶笙歌动了动嘴唇,吐出三个字,“朝青秋。”

吴山河虽然是对于叶笙歌直呼那位朝剑仙的名字而有些不悦,但实际上并未张口说什么,只是问道:“你来剑山干什么?”

“来看看你们这座山种下些桃花会不会很好看。”叶笙歌这一次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个答案倒是让吴山河都生出了和剑山脚下破庙前柳依白那样的感悟,这个姑娘真的很二。

只不过这些话,柳依白是没有打算在叶笙歌面前说出来,而吴山河却是怕说出来之后,伤到这个姑娘的心,只不过很快吴山河便自嘲一笑,这位道种,哪里有这么脆弱?

兴许也是知道这剑山肯定是不会让她走上去了,叶笙歌也就干脆不再多想什么,打消了上山的念头,只是平白无故说了一番话,让吴山河脸色难看。

“你们这些剑士,现如今既然做不成一剑开山的事情,为何还不多炼化几件法器,打架的时候也要方便些,现如今只有一剑,斩不开了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傻不傻啊?”

吴山河盯着叶笙歌,很无奈,但也没有什么要递出第四剑的心思,只是转头,不愿意去看这位道种。

叶笙歌也没说话,只是转身便下山。

在远处,老儒生看着这边光景,忽然笑道:“天生道种,果然是个修道胚子,沉斜山走了大运,此后数百年,说不定就是前后两人成圣的壮阔光景,到时候天下道门,哪里还有任何一家能和沉斜山扳手腕子?”

——

李扶摇得了那柄师叔谢陆的家传名剑小雪,本来有些坐立难安,只不过柳依白来过几次,说是不必如此,小雪先前陪你上过登山路,算是对你已经不陌生,现如今谢陆送出之后,只需要大方温养便是,不让小雪受了委屈,那便是对谢陆最好的交代了,至于其他,实际上没那么多讲究。

李扶摇稍微安神,将小雪拔出鞘之后,用手指在剑身上微微拂过,感受着剑身的微微颤动,小雪剑身雪白,造型清秀,算是剑中美人,李扶摇对于温养手中剑,一直不愿意用气血来建立和剑的联系,虽然这种方法要省去不少时间,也少走弯路,但依着李扶摇这个性子,总是觉着这样的方法过于简单粗暴,于是一直不愿意如此作为,因此不管是青丝还是现如今的小雪,李扶摇一直都是真心实意去对待,虽说麻烦了些,但总觉得在之后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

只不过相比较起天才剑士白知寒的那柄青丝的孤傲,这柄小雪其实脾气不如谢陆那般清冷,给予的反应也要比青丝热烈的多,李扶摇耐着性子拂过剑身之后便去拿布条擦拭剑身,最后才将小雪归鞘,把小雪和青丝两柄剑放在膝上,开始打坐,运行气机在经脉之中游走。

远处破庙前的柳依白靠在门上,他身边是仍旧抱剑的谢陆,只不过这一柄剑却是换做了桃花。

柳依白嘴里叼了一根野草根,轻声感叹道:“光是这小子对剑的态度,我便有理由觉得他以后能走得很远。”

谢陆平静问道:“这一次不看资质了?”

柳依白摇摇头,“资质仍旧是很重要的,只不过现如今而言,或许他的路子走得不一样,实际上咱们的日子不多了,懒得去操心什么,可我一辈子都没个什么徒弟,就这样一个师侄,我还是很愿意看着他以后能够走得很远,最好是有一天能站在朝青秋身边。”

谢陆毫不犹豫的拆台道:“你还是不愿意把野草送出去。”

柳依白有些恼火道:“这小子拿这么多剑做什么,开铁匠铺子?”

谢陆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柳依白叹了口气,去腰间摸之前才做的酒葫芦,自从洗初南死在山下之后,他这些天的酒喝的不少,可越是喝酒,眼睛越是明亮,一身剑气越是凌厉。

若不是谢陆,而是山上老祖宗,看见了这个样子的柳依白,说不定也会在心底好好夸赞一番,现如今的柳依白,真是处于个人剑道的巅峰。

心态一事,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凭借感觉而已。

收了两柄剑放回剑匣的李扶摇将剑匣放在身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世上的剑士都是一人一剑,可唯独他有两柄,这真的不算是另类?

还没来得及深思,只不过一转头,便看到从那边山道过来的叶笙歌。

后者一身白裙,看起来飘逸出尘,走过来之后,没有理会李扶摇,只是在关注她之前种下的那颗桃花,只不过蹲下去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便站起身来,想了想,就来问李扶摇延陵那边有些什么名山,有些什么吃食,哪里的桃花最多。

李扶摇皱着眉头,不太愿意搭理这位道种。

叶笙歌皱眉道:“你不喜欢我?”

这个喜欢自然不是那个喜欢。

李扶摇没有说话,忽然想着,两柄剑之中,青丝与他更为契合,至于小雪,他用起来其实还是有些别扭,但怎么说也不能老是放在剑匣里,如此一来,让名剑蒙尘,真是比明珠蒙尘还要可惜。

等了半天都没见李扶摇回应的叶笙歌神情古怪,原本打定主意今日就要下山的她现如今偏偏又不想下山了,就在这里等着师父梁亦上山。

于是叶笙歌走出好些步,就在原地打坐,也不怕山上再有谁对她出剑。

李扶摇则是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去破庙前的大青石旁,找到了师叔柳依白,柳依白递过酒葫芦,笑着说道:“这个小道种,还算是师叔我这辈子见过最顺眼的道士,一颗道心还真是一点都没受过尘世污染,以后成就不用说,绝对会令人咋舌,至于能不能跨过最后的门槛,天知道!”

李扶摇喝了两口酒,无言而笑,他现如今的境界低微不说是面对这位道种,就算是青槐,都一样是没有还手之力,其实就算是再怎么看不惯这位道种也没办法。

柳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才练剑多久,两年多,第二境,算是不错了。这位道种从小修道,至今十几年了,也才太清境。你急个什么,踏踏实实去走,不管是大器晚成还是说忽然顿悟,都有可能,说不定百年之内你就是剑仙了。到时候再行走山河,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只是别忘了照拂剑山一二就行。”

李扶摇仰起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师叔我知道,剑山之后肯定有大难,柳师叔这些天喝酒不也是再担心这件事?”

柳依白洒然道:“大难不大难的,哪里说得清楚,只不过是我和你谢师叔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想着换个活法。”

李扶摇忍住没去问是什么活法,只是点点头,喝了好大一口酒,就独自去练剑了,只剩下柳依白一个人靠在大青石旁,独自饮酒。

这位算是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过的剑士,看着李扶摇的背影,呵呵笑道:“不管天资如何,你的脾性,依着我柳依白来看,真是不错。”

片刻之后,柳依白眼中出现了些担忧,虽说之前说的洒然,可真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他看向远处,低声祈祷道:“朝剑仙,你可别当真死在妖土啊,这天底下的剑士只能靠在你这颗大树下才能有一份栖身之地,你老人家要是真死了,这天底下的剑士可是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了呀。”

柳依白这一向吊儿郎当的样子,看起来以前连练剑都不上心,没谁知道他在心底上还是对剑士传承极为上心的。

——

北方妖土的那片黑色大海,大战总算是落下帷幕。

海面重归平静。

至于谁胜谁负,显然已经有了结局。

一身白袍的朝青秋在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视下走出大海,独自南下。

在他身后,有不少登楼境的妖土修士蠢蠢欲动,毕竟这位剑仙,就算是在两位妖土巨头的围攻之下,能够全身而退,但谁都不愿意相信,他至今还是全盛状态,反倒是很有可能是受了重伤。

只不过在这位剑仙南下的第一天,仍旧是没谁胆敢出手。

直到朝青秋快要临近那北方妖土和山河的交界的时候,才总算是有一个真身是一头巨大黑虎的妖土修士显露真身,可片刻之后便被朝青秋一剑斩下虎头。

巨大身躯重重在山林中跌倒,不知道压断多少大树。

而朝青秋并未停留一步,一剑之后,还是继续南下。

反倒是身后这些个登楼境的妖土修士心惊胆战,怎么这位剑仙在和两尊大妖打过一场之后还能有如此威势,一剑还能斩下登楼境的顶尖修士?

这一下,还有不少修士不禁想着之前那两位巨头现如今的状况。

而在那片黑色大海里的某座孤岛上,已经化作两个常人身高的老人神情漠然的看着南方,其中一位稍微有些瘦弱的老人断了一臂,但是却在缓缓生长,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复原样,而另外一位老人则是没那么幸运,他的胸膛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只差半寸便危及灵府,要知道他的真身便是一头老龟,最引人为傲的便是自己一身龟甲的坚硬程度,可面对朝青秋,仍旧是没有能拦得下,甚至说他若没有这幅龟甲,说不定现如今早已经身死,不会是如此光景。

断了一臂的老人缓缓开口,语气古井无波,“青天君便在海岸,可他却没有出手。”

后者淡然一笑,“这等后辈,如他一般尚在观望的还有好几个,若是其他三教圣人之中的任意一个,出现在这片黑色汪洋中,青天君不会藏着掖着不出手,可既然是朝青秋,谁都有顾忌,况且咱们两人加上这片大海都没能拦得下朝青秋,其他人不敢出手,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

断了一臂的老人低头看了看伤口处,忽然叹了口气,“朝青秋的杀力,只怕距离当初的剑仙柳巷也所差不远了,这些年他并非是停步不前,一直往前走,再过十数年只怕就算是柳巷在世,也奈何不了他,咱们这几个老头子是没希望拦下他了,只有看以后咱们妖能不能土出一位惊艳后辈,有资格和他一战了。”

——

叶笙歌在山脚留下,这件事剑山知晓,只不过无人去管,老祖宗许寂听了吴山河在山道上发生的事情,沉默片刻之后便让吴山河重新去剑冢练剑,后者破天荒没有生气,只是点了点头,神色肃穆的问了一个问题,“老祖宗,我剑山现如今当真无人了?”

许寂摇摇头,说了一句还有你。

吴山河神色落寞,但很快打起精神往剑冢去了。

在吴山河离开此处之后,许寂往问剑坪而去,在那里,老儒生正在翻着一本书,有些无精打采。

许寂坐在老儒生身旁,神情平静的看着远处山峰。

老儒生拍了拍脑袋,“许寂,梁亦上山,你这么些年没有出剑了,真有把握?”

这是老儒生这些天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只不过许寂没有觉得有多烦,这位老祖宗只是笑着摇头。

老儒生哀叹一声,“许寂,你真要死了。”

许寂平静应道:“都要死,无所谓前后。只不过现如今我越发觉得朝剑仙是不会死在妖土的,既然朝剑仙没死,剑山便不会如何,最多就是我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儒生恼怒道:“你死了,谁替你看着剑山,你当真以为朝青秋会待在剑山不走?”

许寂转头看了看老儒生,平静笑道:“我之前听过你们儒教有句话叫做舍生取义,是不是说的我这种人?”

老儒生不耐烦的摆摆手,“屁个你这种人,你这是玷污我儒教先贤的圣人言论。”

许寂一笑置之。

他总算是说起正事,“剑山上现如今的真正的剑士就三个人,我这个老不死算一个,吴山河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扶摇,这一次梁亦上山之后,无论如何扶摇都该下山了,山河待在山上,在剑冢练剑对他的剑道有裨益,能多待些时日,等朝剑仙再次来剑山的事情便能将这座山封起来,等山河游历归来,有了登楼境的修为,自然便能重新将剑山打开,说实话,山上只有三个剑士,其实山河里算上历年下山的剑士,怎么也算是有一百之数,加上他们若是收徒教导,咱们剑士,算不上断绝传承。”

“咱们剑士这一脉,到了现如今,已经走到陌路了,虽说有朝剑仙,可剑山也只能‘名存实亡’而已,要恢复往日荣光,除非再出上一两位剑仙,从根本解决此事,不然此后几百年都是这苦苦支撑的局面,实际上真的没什么意义。”

老儒生反驳道:“要是撑不了几百年又如何?”

许寂苦涩一笑,“那便尘归尘土归土,以后剑士一脉,重新变成江湖中的武夫便是。”

老儒生讥笑道:“三教是越来越好,你们剑士这一脉倒好,越走越回去了。”

许寂没说话,这位剑山老祖宗心里也是不愿意有这一天的。

老儒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只是提醒道:“出剑之前,不打算再和那两位小家伙聊一聊?”

老祖宗一怔,“哪两个?”

老儒生一拍脑袋,恼怒道:“你自己的那两个徒弟!”

许寂哦了一声,轻声道:“是的好好聊聊,生离死别都是这一次了,有些掏心窝子的话现在不说,以后说不成了,不说清楚怎么行。只不过除此之外,我还真想和扶摇比一次剑。”

老儒生无奈挥手,“随你。”

许寂哈哈大笑,笑声爽朗。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章旧事重提

小暑时节之后的大暑时节,老祖宗许寂下山去山脚破庙前分别见过了两位徒弟,先是见的谢陆,对这位按理说应当是家世不差的女弟子,许寂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在破庙前待了很久,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许寂便转头去寻柳依白,而至始至终都没有搭话的谢陆,神色淡然。

破庙里,柳依白先是拖出一坛子酒丢给自己的这个师父,然后才从自己塑像下再拖出一坛子酒,也不讲究,就一屁股坐在塑像前面的石台上,惊起不少灰尘。

许寂没好气说道:“拿个碗来!”

柳依白不情不愿的从塑像下面再丢出来一个不大的酒碗。

许寂拿袖口胡乱擦了擦,这才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骂道:“柳依白,你还真是知道尊师重道!”

柳依白缩了缩脖子,理所当然的说道:“你又不怎么喝酒,好酒给你喝,浪费了。”

许寂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是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碗酒,然后就沉默不言的看着柳依白。

柳依白被老祖宗看得瘆得慌,摸了摸脸颊,无所谓的说道:“行了,反正都死过一次了,现如今算是真正告别这座山河,有什么大不了的,咋了,我都看得开,你还舍不得?”

许寂神情黯然,这是这位一向强势的老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弟子面前表露出如此情绪。

柳依白喝了好几口酒,不自觉的去摸着腰间野草的剑柄。

许寂叹了口气,“当年那一剑,为师的确是为你们出的,虽然依着你们来看,好像那一剑出或者是不出,都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些年,为师的心底很不好受。”

柳依白咂咂嘴,“没人怨你,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倒是你,不惜耗费这些修为吊住咱们三个这残魄,难不成还能让我们恨你不成?”

许寂默然无语。

柳依白放下酒坛子,看了看身后的塑像,走过几步,来到老祖宗许寂身旁,而他比肩而立,然后打量了几眼,居然是有些讶异的开口道:“咦,我记着你以前比我高上不少啊,咋矮了?”

许寂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脑袋,斥道:“净胡说。”

柳依白不以为意,只是始终乐呵呵笑道:“你一个人就扛起了一座山,能不把你压得直不起腰来吗?”

许寂揉了揉这个家伙的脑袋,只是又倒了一碗酒,这次喝得很开心。

实际上山脚破庙里的三人,以剑气称雄的柳依白算是最不对他性子的弟子了,大师兄洗初南是从小在山上长大,性子安静,在剑道上走得不算是快,但是极稳,这种剑士无论依着谁来看都会很放心,谢陆则是一心都在剑道上,天生便适合练剑,陈嵊天资最高,性子最欢脱,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只是柳依白,虽说在剑气一途上走得极远,但实际上一直吊儿郎当,若不是如此,其实成就会不止于此,也就是这样,让许寂其实有些恨铁不成钢,没有出那一件事之前便有些不满意他,等到那件事之后,许寂一剑斩杀那位道门修士,断绝成就剑仙的机会,而这三人都不得不依附于这座塑像之后,柳依白和许寂的关系便显得很微妙,两人之间的隔阂便越来越多,老祖宗许寂这些年久居山上,而柳依白三人则是在山脚定居。

现如今两人敞开心扉,算是打消最后一丝两人之间的隔阂。不过是不是为时已晚,两人都没有去想,也没有开口说出来。

最后的最后,老人要转头走出破庙的时候,柳依白忽然喊住了他。

许寂转过头,柳依白皱眉道:“你总得让扶摇知道,他柳师叔不是因为小气,才不把腰间剑送给他的,相比较小师妹和大师兄,我柳依白对剑的重视程度,可能是最高的。”

许寂笑着摇头,“你柳依白什么时候会关心这些东西了?”

柳依白懊恼道:“事到如今,我还真是有担心他以后成了朝青秋那样的人物,到时候陈嵊肯定是要提的,小师妹和大师兄也少不了,万一就是因为我没有送剑给他,他便不提我的名字,那就真是他娘的亏大了。”

许寂有些无语,但心情觉得极好。

来到破庙外的空地之后,赖着不走的道种叶笙歌这些天一直都待在破庙前,晚上不知踪影,但明天几乎都是在那块大青石旁,看着她种下的那颗桃花。

而李扶摇则是在远处的空地上,盘坐悟剑,兴许是不太高兴这位道种,因此一直把距离拉得很远。

许寂先是在道种叶笙歌身旁站了一会儿,打量了好几眼这位道种,毕竟是梁溪沉斜山的未来,这些年山河中一直传言这位道种如何如何厉害,这让许寂都算是有些好奇之心,只不过看过几眼之后,叶笙歌没有搭理他,他也就懒得多说,剑山再落魄,也不见得会和这一个年轻女娃较劲。

来到李扶摇身边之后,许寂径直在他身旁坐下,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师父陈嵊,其实也就是我的徒弟,在加上剑山脚下你这三位师叔,就是我这辈子收过的全部弟子了。”

李扶摇蓦然一惊,张了张口,想着之前在登山路山顶的所见所闻,有些意外,但说不上有什么怨恨,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喊了一声师爷。

许寂慈爱的看了看李扶摇,平静笑道:“当日上山也好,还是你在剑山修行也好,实际上都是缘法,强求不得,你若是要怨师爷铁石心肠,也由你,只不过今日来见你,有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与你讲些以往我对你三个师叔和你师父讲的事情,第二件事则是在讲完这些之后,咱们两人,比一次剑。你意下如何?”

李扶摇点点头,正色道:“但凭师爷安排。”

许寂点头之后坐直身子,平静开口说道:“我与你说这世间道理不是本意,要说的只是练剑之法,山上修士三教中人,儒道佛都算是根正苗红,唯独只有咱们剑士,脱胎于江湖武夫,当年不过是在世俗之中打滚的山下人而已,剑祖以一己之力把剑士从山下带到山上,算是天下剑士的福音,之后咱们剑士一脉,在山上修士之中一枝独秀,剑仙战力,力压三教圣人,足足维持了数千年,六千年之前的一战,将咱们剑士一脉打到如此局面,咱们不后悔,只不过从头再来而已,只是剑士少了,传承免不得就要少了些,有些金玉良言说不得就要失传了,师爷脑子里的一些东西,趁还在,就都说给你听,你记住多少算多少,反正法子这种东西,说不定你没听过,反倒是踏出了一条更好的路来,因此你要是没记住,也不要有什么愧疚之心。”

李扶摇不置可否。

许寂继续说道:“剑士练剑,不同与三教修士修行,若真的要说,便算是烟火气十足,因此三教修士所谓的要保持一颗心纯洁无碍便要远离尘世,对咱们剑士来说,实在是没有意义,你下山之后,要是能够去那些江湖走上一遭,其实也是极好,沾一沾烟火气,未必不如闭关练剑,世俗之中的各种杂事,不要怕,遇上了便遇上了,去经历去感受,对剑心也算不上是非得有什么坏处,你柳师叔当年便是从江湖中走出来,成就了如今这局面,难不成当年江湖经历就是他的绊脚石,依着师爷来看,不一定的。”

李扶摇眉头舒展,轻声问道:“师爷,若是遇上些不能决断的事情使心头烦闷,影不影响剑心?”

许寂反问道:“难不成这世间的剑仙就遇不上些让心头烦闷的事情?”

李扶摇露出笑容,只是这只言片语他便懂了。

许寂笑着点头,“世上为难之事实在是太多,有些东西分不清对错,有些又看不清黑白,要是被你遇上了,你如何选?”

李扶摇想了想,摇摇头,“扶摇不知。”

许寂指了指他膝上的两柄剑,意思很明显。

李扶摇试探着问道:“一剑决之?”

许寂摇摇头,指了指胸膛。

李扶摇这才点了头。

许寂欣慰点头,“在世上难能不做出几件错事,若是因为选择错误便不愿意去选,那才是实打实的懦夫行为。”

李扶摇正色道:“扶摇受教了。”

许寂笑着点头,这一次开始认真讲起来剑道上可能会遇上的歧路,说着该如何避免如何跨过一道道门槛,最后这位老祖宗笑着说起陈嵊,说是他这个徒弟,你的这个师父,上山之后便拽的不行,被他教训了好几次都不知道收敛,后来去挑衅登山路的那两位剑仙残魄,被陆长偃毫不留情的一剑打了个半死,随后就安分了好久。只不过他性子天生便欢脱,在一个地方呆不久,最后离开剑山也算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扶摇和自己这位师爷说了好久,在最后,许寂嘱咐他,下山之前他交给李扶摇的那盏灯笼要好好保存,虽说是比不上那佛土那盏能够看到人前世今生的灯笼,但总归不凡,算是山上为数不多的几件法器之一,在对敌之中,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平时走夜路很有用的。

李扶摇自然明白这些话的深意,于是很认真的记下了。

许寂似乎是很高兴能和李扶摇说这么多,因此一时间便没什么比剑的心思,只是絮絮叨叨的话不少,这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说不定真要惊掉下巴,什么时候老祖宗如此健谈了?

最后好不容易记起正事的老祖宗指了指李扶摇膝上的两柄剑,问道:“你用哪一柄?”

李扶摇一笑,没有去握住青丝,反倒是握住了小雪。

老祖宗有些惊讶,但是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拿起那柄青丝,只是尚未拔出鞘,那青竹所做的剑鞘就出现了些裂痕,那柄青丝的剑气十足,似乎不太喜欢许寂。

许寂神色不变,握紧青丝。

李扶摇则是握紧小雪。

他的意思很明白,老祖宗没有用过青丝,青丝自然排斥,而他用小雪,也算不上得心应手,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便也算得上公平。

只不过在李扶摇握紧小雪的片刻,那边破庙前,谢陆已经走出来,紧接着是喝着酒的柳依白,两人靠在门上,注视着这边。

老祖宗许寂拿剑之后,虽说是竭力让一身剑气都不露在身外,但那份气势,仍旧是让李扶摇觉得有些心神不稳。

手持青丝,许寂平静笑问道:“仅以剑招对敌便是,点到即止。”

李扶摇点点头,应了一个好字。

于是两人真要在这剑山脚下开始比剑。

在远处,柳依白咋舌道:“老头子什么时候亲自给旁人喂过剑?这是头一遭啊。”

谢陆也有些动容,她低声道:“老头子对扶摇这小子,寄望不低,只是不知道扶摇会不会觉得压力太大?”

柳依白扯着嘴角,“扶摇这性子,本来就算是能抗的,老头子给的压力再大,也不算是大事。”

谢陆恼火道:“你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也不是你的弟子。”

柳依白嚼着嘴里的草根,不再多说什么。

而在那边远处,许寂和李扶摇的比剑已经开始,只是两人的境界本来就有很大的差距,说是比剑,倒是不如老祖宗在替李扶摇喂剑而已。

只是练剑已经两年多的李扶摇,偶有剑招还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

山脚处,许寂在替李扶摇喂剑,而在那座剑冢前,背着书箱的老儒生却是在给那个剑冢里的少年讲圣贤道理,什么见贤思齐焉,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士不可以不弘毅,总之老儒生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这让在剑冢里的吴山河近乎抓狂。

老儒生道理讲的差不多之后,便开始随口读起一些圣贤文章,倒也没能将一篇文章完完整整的读完,只是想到些片段句子便读上一些,想不起了便换成另外一篇,总之嘴里不停,让里面的吴山河心情崩溃。

只不过真当吴山河快要受不了的时候,老儒生又会停下来片刻,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最后他干脆丢了书,笑问道:“吴小木头,你觉得老夫会不会给你再说上一番朽木不可雕也和孺子不可教也的道理。”

剑冢里无奈传出声响,“老先生,我可不想再听什么道理了。”

老儒生怒斥道:“你懂个屁,要是真能静心来琢磨这些道理,哪里还有半点难受,你这个榆木脑袋,枉费老夫来给你讲这些,说不定说与山脚下的那个小子听,要比你强上百倍。”

吴山河一时语塞,不知道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说不想理会老儒生。

老儒生幸灾乐祸道:“你们山上的那位老祖宗此刻就在山脚下给那小子喂剑,吴小木头,你觉得咋样。”

剑冢里的吴山河咬牙切齿,但是还是一言不发。

老儒生心情不错,最后嘿嘿一笑,不再开口。

倒是吴山河很快便问道:“老先生,老祖宗下山只为了给那小子喂剑?”

老儒生扯了扯嘴角,“仅此而已啊。”

吴山河神情黯然。

只不过下一刻,老儒生则是平静笑道:“那小子注定要下山去,而你吴山河,却是被你们老祖宗抱有厚望,希望你能成为剑山下一位老祖宗。”

吴山河一怔,没有说话。

老儒生看向山下,平静道:“今日之后,剑山大变。”

——

山脚比剑很快落下帷幕,老祖宗许寂将剑还给李扶摇,满意笑道:“你就这般走下去,世间剑道终有一日会被你走到尽头。”

李扶摇苦笑,但并未反驳。

柳依白忽然很悲伤的开口说道:“师妹,以后见不到你了。”

谢陆难得柔声喊了一句师兄,然后才轻声道:“你这柄野草真不给扶摇了?”

柳依白摇头,“有剑在手,死得其所。”

谢陆皱眉道:“这句话说得胡乱至极。”

这一次柳依白不再说话,只是眼神清明,一身剑气隐而不发。

等会老头子尽全力出剑,不会在留手照拂破庙里的两人,因此他只能在老头子出剑之前,先出一剑。

这一剑问观主。

谢陆倒是没那么多执念,只是看向李扶摇,眼神里尽是眷念。

她真有些心疼这孩子。

不只是因为他是陈嵊的弟子缘故。

许寂看向破庙那边,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对着李扶摇一笑,重新登山。

一路上,许寂神情都很淡然,像是看遍世间一切事,一点都不觉得惊奇,等回到问剑坪之后,拿起那柄旧事时,才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气势,许寂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虽然一头白发,但是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代。

而在剑山脚下的破庙里,仅存的两座塑像都出现了丝丝裂痕。

老儒生坐在剑冢前,念叨着一篇圣人文章里的佳句,“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门尘山下的那条绿水湖前,有个中年男人,神情平淡的踏上了这座门尘山。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一章观主在山上,剑仙要出剑

山上的老祖宗许寂早已经重新拿起那柄古剑旧事,虽然还未下山,但早已经是剑气气冲斗牛,这种气势,是真正成了气候的剑士才能有的气象,这要是依着许多年前那位精通诗文的剑道前辈,便要是以一些诸如“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这类诗文要形容剑士风采,只不过当年那位剑道前辈,剑道修为实在是一般,虽说诗文写的极好,但也并未让许多人觉得敬佩,当年有位早已经高坐云端的剑仙笑言,若是他的剑道修为能有诗文一半的功力,这山河之中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拥趸。

许寂没急着下山,也没有急着去关注山下的事情,只是在积势,他这几十年未出剑,现如今要出剑必定就要死此身最强一剑,不然何以拦得住观主。

破庙前,柳依白和谢陆两人的塑像已经满是裂痕,但柳依白却丝毫不在意,他站在破庙前,一身剑意攀至巅峰,整个人神采奕奕,按住腰间野草时,不时有剑鸣声传出。

他看着身旁的师妹谢陆,哈哈大笑,“师妹,这一剑,绝对是师兄我这辈子最强一剑,实在是很痛快。”

谢陆点点头,轻声道:“柳师兄剑气,可比剑仙柳巷。”

这一句话,无论真假,都算是对柳依白莫大的肯定。

能够和当年以剑气傲视山河群雄的剑仙柳巷相提并论,无论如何说,都是一件让人觉得不错的好事。

柳依白呵呵一笑,对小师妹这个马屁,很受用。

他转过头对着谢陆笑着开口,“我以这最后一剑作为送给扶摇的礼物,小师妹以为如何?”

谢陆点点头,“虽然还是显得师兄有些不爽利,但也是极好了。”

柳依白不置可否,只是从破庙走出,忽然朗声道:“李扶摇,看好这一剑,你师叔我留给你的最后一剑,用心看好了。”

正在琢磨推演之前和老祖宗那一场比剑的李扶摇蓦然抬头,看向破庙那边。

一身青衣的柳依白,腰间野草出鞘,瞬间破庙前剑气大作,柳依白呵呵一笑,一步掠出,带起无边剑气,掠向山下。

李扶摇皱了眉头,往前跑了几步,很快便闭上眼睛。

用心看这一剑。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这一剑是向谁出的。

剑士柳依白,浩荡下山去。

李扶摇闭上眼睛之后,只感觉眼前划过一道亮光,同时有些东西,好像就飘荡在他身边,想要伸手去抓,也不见得能抓住。

但那感觉迷迷糊糊,但的确在身旁无疑。

这是柳依白故意为之。

柳依白下山之后,怀抱桃花的谢陆,走过好些步,来到李扶摇身旁,陪着这个少年站了片刻,拿手比了比现如今这个少年的身高,她清楚的记得,他上山的时候才和她差不多高,现如今却是整整要比她高出半个脑袋了,以至于说话,谢陆都要微微仰头才行了。

谢陆拿着手比划了一番,忽然在李扶摇耳畔轻轻耳语了一番,“小家伙,师叔下山去了,以后的路你一个人去走,记着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一日真能成为那种剑仙,记得别忘了提一提你柳师叔的名字,他这个人啊,小气得很,对了,师叔再问你一句,你这一生,所见过最美的女子是哪一位?”

李扶摇潜心闭目以观那一剑,没有张口回答。

因此谢陆只是自顾自笑道:“那就当你默认师叔是这你见过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最后一件事,李扶摇,你见到你师父陈嵊之后,记得替我出一剑,告诉他,错过谢陆便是错过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

……

说完这些之后,谢陆忽然转头看向叶笙歌,朝着这个道种说了一句话,那位道种站起身,想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谢陆心满意足。

转头之后,她抱剑下山。

走的异常洒脱。

——

门尘山道上,观主上山走了数步,便感受着面门前一股凌厉至极的剑气扑面而至,这一剑,不去说剑意,光论剑气,足以算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第二凌厉的一剑。

至于第一剑,自然便是当年朝青秋登沉斜山时所出的那一剑。

那一剑,虽说不是朝青秋倾力而为,但一位剑仙,要是真舍得下面子来对这些山上修士出剑,不管如何,都不算是一件小事。

当年那一剑,让沉斜山满山道士大气都不敢喘。

现如今这一剑,虽说剑气仍旧是凌厉,但比起来那一剑,仍旧所差甚远,这其中虽说也有境界的缘故,但大多也有两人的剑道造诣,并不在同一条线上的缘故。

关于剑道上的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不关乎境界。

柳依白的一剑,如一颗春日野草,虽说不算是鲜花那般鲜艳惹人爱,但仍旧生机勃勃,顽强生长。

观主身前已有一条五彩长河,阻拦此剑。

可这一剑的凌厉程度,还是有些让观主觉得意外。

剑气才一遇上这条五彩长河,便已经将这条长河惊得沸腾无比,观主负手而立,平静开口说道:“你这一剑,剑气凌厉,其余东西,都算不上好,但只此一项,便已经不错了。”

柳依白哈哈大笑,持剑推进。

剑气越发凌厉。

可他身上也是衣衫破烂,出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口子。

观主伸手往前一推,五彩长河缓缓流动。

柳依白所持野草总算是接触到这条五彩长河。

野草与五彩长河相遇,柳依白冷着脸往前递剑,这柄野草并没有半点弧度产生,在柳依白的虎口破裂之后,整柄剑寸寸断裂,竟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观主神情不变。

柳依白平静赴死。

生平最强一剑已出,算是不枉此生了。

观主轻声道:“何苦。”

来不及感叹。

下一剑,来自谢陆。

这位山上脚破庙以剑术称雄的女子剑士,一剑如天边明月,又如眼前桃花,还如昨日小雪。

让人眼花缭乱。

观主平静应对,驱使那条五彩长河去拦下这些眼花缭乱的剑招,等到看清楚谢陆手上拿的那柄剑之后,才略微无奈的开口笑道:“笙歌这个孩子,什么都送得出手。”

谢陆不去理会这么些事情,只是一剑又一剑的递出。

至于最后,仍旧是被那条五彩长河给穿心而过。

谢陆无奈一笑,折剑与此。

观主心态平常,这两人都算是出彩剑士,但实际上也万万称不上如何厉害,况且是在他梁亦身前。

今日剑山,最强一剑还是得来自于那位老祖宗。

观主对此无比清楚。

因此他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山脚破庙里,在那两座塑像粉碎之后,整间破庙轰隆一声,便也跟着倒塌。

从此山脚再无三位师叔,以及这间李扶摇从来没有进入过的破庙。

李扶摇尚未睁眼,便已经泪流满面。

他猛然转过头,看向叶笙歌,问道:“上山来的是谁?”

叶笙歌虽然对这个少年剑士也没什么好感,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说道:“我师父,梁亦,沉斜山的观主。”

他没有说圣人之下道门第一人这个事情,显然便是怕吓住李扶摇。

李扶摇沉默很久,问了个问题,“他上山来干什么?”

叶笙歌歪着头,“可能是单纯想上山看看风景。”

李扶摇眉头皱的极深,他拿出剑匣里的青丝,轻声问道:“我想和你打一架,怎么样?”

叶笙歌本来就不傻,看着李扶摇这个样子,仅仅片刻便想清楚了他要做什么,“要想出气?”

李扶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打不打?”

叶笙歌本来想拒绝的,只不过想起之前谢陆对她说的那句话,她轻声笑道:“我要把你揍成猪头。”

李扶摇不置可否,握剑严阵以待。

……

……

剑山山崖底,那间竹舍里,剑仙柳巷的佩剑三两和那剑鞘四两两人正在对弈,一身灰袍的三两忽然极为恼怒,四两则是柳眉微蹙,显然心情也算不上好。

三两冷声道:“若是柳巷还在,这个小道士,我甚至用不了一剑便要将他前世今生一并斩去。”

四两这一次没有拆台,附和道:“你这一剑,没什么人接得起。”

三两恼怒道:“朝青秋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剑山由得这些人随意挑衅了?!”

四两默然无语,他们两人虽然在崖下,但实际上对于山上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知道现如今剑山是什么个光景,因此现如今也只是有些抱怨,但绝对不是没有任何一点心理准备。

三两一把推翻棋盘,愤而起身,“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

他一连骂了整整三遍,由此可见他的内心到底是有多愤懑。

棋子从棋盘上滚落,滴滴答答的在竹舍里四处乱滚,一片凌乱。

四两弯下腰,去捡那些黑白棋子,她一言不发,但心情也不平静。

一身灰袍的三两忽然开口道:“我要去剑山上。”

四两转过头,疑惑问道:“你怎么上去?”

三两赌气道:“爬上去!”

这一次,四两就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收拾好棋子之后,四两重新坐回原位,凭借记忆力将那盘棋复盘,然后才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之前有人要带你上去,你不愿意,现如今想上去,有什么用,你也上去不了。”

三两颓然的坐回原位,神色古怪,神情凝重。

两人不再多说废话,只是重新开始下这盘棋。

良久之后,三两轻声道:“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道士都知道,天地之间,最不该惹的便是咱们这些蠢剑士!”

四两知道,当并非是神情激动的三两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便越显得他很有那个想法。

——

观主快要走到门尘山顶之前,有个老儒生背着书箱下山,与观主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儒生气呼呼的指着观主骂道:“梁亦,你真是一点都不愧被称为自有风度!”

观主不理会,只是看向山上,那里有一道剑意,越发骇人。

在观主身后,渐渐有一轮明月生起。

观主这是要倾力施为了。

老儒生沉声道:“梁亦,你是非要上山不可了?”

观主平静而笑,“自然如此。”

老儒生摇摇头,“那先过老夫这关!”

观主神色如常,只是指着远处,平静道:“恐怕那位不愿意。”

老儒生抬头,感受着那道越来越强烈的剑意,皱眉骂道:“老匹夫不知好歹!”

观主越过他,不多说废话,只是往上山而去。

只是那一剑终于“姗姗来迟”

身后明月,身前长河,迎接此剑。

一头白发的许寂,手提旧事,撞向山道上的观主,剑气雄壮。

观主总算是神色有些波动了,他轻声开口道:“许寂,这一剑比起当年你斩我沉斜山客卿那一剑如何?”

许寂居高临下,豪迈大笑,“这一剑比起当日一剑,自然要强上几分。”

观主皱眉,“几分而已?”

许寂以剑作答,“几分足矣!”

山道上剑气大作,两旁树木被剑气惊扰,如同狂风吹过,让整座山的山道两旁无数树木尽数断去。

老祖宗许寂在剑道上钻研多年,境界早已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因此这一剑,任谁来说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就算是观主,也避无可避,只能硬抗。

因此这条五彩长河便遇上这一剑。

五彩长河总算是不如之前那般强势,一剑之后,竟然没有占到如何优势,观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只不过身后那轮明月,越发明亮。

观主双手结印,嘴里念念有词。

五彩长河光芒大盛,竟然是要更甚满剑身剑气的古剑旧事,许寂神情不变,仍旧是一剑递出,剑光闪现,可惜却没有能斩下观主头颅,只是让观主皱了眉头。

这两人,一位是剑山老祖宗,一位是道门第一人,相较之下,竟然尚未分出胜负。

这要是放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修士会重新记起来这些剑士的厉害之处。

老祖宗一剑不成,退后两步之后,猛然挥出第二剑。

这一次剑身之上,尽数青气缠绕,其余修士只怕挨着半点便要身死。

可这一剑劈砍在那条五彩长河上,只是暂时让那条长河的河水暂缓流动。

观主身后的那轮明月大亮,照的让人睁不开眼。

许寂仰头望去,神情平静。

一剑能不能成,其实心底早已有了想法,可出不出剑,到底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剑山不可辱。

若是天底下还有无数剑派剑宗,这剑山被观主登上去便登上了,大抵可以说观主登上了这座山却不是将天底下所有剑士都压在脚下,可现如今,剑士传承之地,就这样的一处,怎么能让观主上山?

许寂无奈一笑,若是当年,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哪里会有如今的局面发生。

只是不复当年而已。

老祖宗冷声道:“梁亦,就算是今日你登上此山,也总有一日,会有剑士走上你沉斜山。”

观主神情平淡,“或许会有,但不会是你。”

许寂皱眉,“当年我剑士自认杀人便是这世间第一,现如今虽说没落,但用剑自然一点不差,杀人也不是难事。”

观主始终神情不变,他并未存杀人之心,只是这一趟路,走完之后,只求一个目的,那便是让这世上剑士尽数心气再无。

只不过片刻之后,他忽然皱眉抬头,天空晴朗,未见一人,但那轮明月却是变得有些暗淡。

片刻之后,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梁亦,你真当你是这世间第一,不怕朝某再上沉斜山,断你道统?”

梁亦神色自若,“朝剑仙若是舍得下脸,我梁亦自然相候。”

朝青秋的声音飘忽不定,“也罢也罢,你要上剑山,那朝某今日便斩一位圣人便是。”

这句话,石破天惊,如巨石滚落大河,惊起无数波澜。

梁亦原本古井无波,可在片刻之后便遥遥看着远处天际出现了一道五彩斑斓的景象,有一只硕大的黄鹤翱翔天际。

梁亦沉默不言,登天楼三千道卷上所言,仙人骑鹤高坐云端,现如今山河之中无仙人,能够高坐云端的自然便是圣人而已。

骑鹤的圣人,除去出自道教,还真没其余的可能。

梁亦看不见的是,就在那黄鹤下端,有个白袍男子,仗剑登天,一身剑气滚滚,惊得周遭白云四处游走。

走到半空,白袍男子语气冰寒,“杜恭,你今日要为你门下弟子而死?”

山河之中,敢直呼圣人名讳的人,唯独朝青秋一人而已。

高坐黄鹤背上的中年道人,神情平静,手持一副乾坤八卦镜。

看着朝青秋,他只是漠然开口道:“今日你死我死,尚无定论。”

朝青秋并不言语,只是腰间长剑出鞘,只是一剑,尚未挥出,便已经让方圆数千里都能看到一柄参天巨剑成形,剑身上剑气滚滚,光是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惊胆战。

朝青秋虽说先后和两位大妖打过一场,可现如今竟然丝毫不惧正在鼎盛状态下的道教圣人。

他站在半空,神情漠然,眼中无数星辰明灭。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番景象,就知道这位剑仙,真是已经怒不可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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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二章出楼下山握剑

江湖上形容某人年迈之后仍旧身手不凡,大抵喜欢用老而弥坚四个字来说,但是这四个字到底放在山上修士身上来说,其实一点都不贴切

毕竟山上的修士,不管怎么说,最少也是有着数百年光阴,若是有心维持外貌,那可能除非最后光阴会展露苍老姿态,其余年月都能按照自己想要的面容示人,那自然也说不上老而弥坚这个说法,就如观主梁亦,修道数百年,面容还如一个中年男人那般,至于老祖宗许寂,则是不愿意去维持面容,因此才会展露这么苍老之相,可现如今几剑之后,一身气势渐渐攀升到巅峰之后,老祖宗的一头白发竟然渐渐转黑,整个人的面容也比之前要年轻许多,按着这个趋势下去,甚至可以说就要从一个垂暮老人变作一个壮年男子了。

观主最开始仰头看向天际,隐约见到那只巨大的黄鹤之后,神情一直不太自然,然后再隐约能够看见那柄参天巨剑,神情更是有些紧张,朝青秋当年若不是迫于无奈也不会上一次沉斜山,对着一群尚未成圣的道士显露威风。

现如今剑山如此局面,朝青秋不对观主出剑,但总得要表明态度,要做些什么,因此这一剑便只能出在某位圣人身上,只是高坐云端的几位圣人,谁愿意来接朝青秋这一剑,观主并未猜透。

可依着现如今来看,那位高坐在黄鹤身上的圣人,不是旁人,应该便是一直对剑士没有好感的杜圣了。

这位圣人,当年尚未成圣之前,便对剑士一脉贬低的无以复加,当年在他成圣之后,剑士一脉尚未出过这六千年来的第一位剑仙朝青秋之前,便对剑士一脉其实多有打压,甚至还起过覆灭这一支的想法,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并未成行,后来出了朝青秋之后,这座剑山便算是有了立身之本,几位已经高坐云端的圣人不再有所动作,反倒是朝青秋接连出剑,在这座山河打出了赫赫威名,说不定让那些圣人都忌惮不已。

只不过这之中,一定不会包括现如今这位高坐黄鹤背的杜圣。

当年不知道是碍于什么东西而并没有出面,现如今朝青秋再度挑衅,这位道教圣人终于是显露人前,要不顾这片山河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两位圣人级别的对战,强行出手,镇压朝青秋?

观主不知道这位杜圣今日的想法,是想着震慑朝青秋这位才从妖土回到山河的剑仙,还是真想一劳永逸,斩杀他之后,让剑士一脉彻底断绝。可不管如何,在这两人彻底分出胜负之前,他都不能随意动作,要不然真是将剑山先覆灭之后,朝青秋杀了杜圣,之后的剧本便肯定是这位剑仙一人仗剑沉斜山,覆灭沉斜山,或许还觉得不够,他在将梁溪境内大大小小的道教分支都尽数抹去,来个同归于尽?

虽说这期间,那几位圣人肯定不会不管,但沉斜山这座山覆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心中有万丈怒火,并且才斩杀了一位圣人的剑仙,谁愿意去触霉头?

只不过对于观主来说,上山这件事,不算是大事。

因此他现如今要做的事情便是越过这位剑山老祖宗,登上那座剑山。

而许寂,一头白发转黑之后,整个人身上剑气四溢,一剑递出之后,隐约可见一条奔流不停的大河,这般境界高深,能够在剑道上走得更远的剑士,一剑出时,会伴随“气象”而这“气象”因人而异。

当年许寂在一条大河前悟剑,而成就如此气象,因此当他所递出的剑契合当年所悟的剑道的时候,不仅仅是意味会有这么一种感觉,还意味着这一剑可能是代表着许寂生涯的巅峰剑道。

因此这一剑递出之后,漫天剑气之中,观主第一次神情凝重了起来。

他身前的五彩长河,被剑气所侵蚀,显得有些不稳,而身后的那轮明月,虽说现如今重新明亮起来,但看样子也并非如何能够对许寂造成威胁。

在山道上,许寂居高临下,一头黑发随风而动,而显得他意气风发,他手中旧事也是青气缠绕,如一条条青蛇附于剑身之上,蛇信便是最锋利的剑气。

观主双手前推,可才往前伸出半尺不到,便有些散乱的剑气开始割伤他的皮肤,那些刺痛感对观主来说虽然可以忽略不计,但依然很顽强的割裂了他的肌肤,让他出现了不少血丝。

观主看着那些血口,低声喃喃道:“原来还是差一点。”

许寂没空去理会他这个差一点到底是差多少,只是一剑劈开了那条五彩长河。

剑气径直来到观主身前。

观主与人对敌,从未有过一次遭遇过如此境地。

这纵然是说明观主出窍神游并非是全盛状态,但也足以说明那位剑山老祖宗到底是有多出彩。

难怪当年有不少人都觉得这位老祖宗要是不逞强出那一剑,至少有很大机会是能够迈过那道门槛,成为山河之中又一位剑仙。

可惜了。

观主面露遗憾之色,他心气极高,沉斜山上的道士能被他看上眼的都不多,反倒是这位剑山老祖宗倒是让他极为欣赏。

只是可惜了啊。

观主面对着那一剑所溢出的剑气,所思所想不少。

只不过许寂并未给观主太多所想的时间,这一剑尚未到观主身前,又一剑便又至。

观主神情平和的后退,世间修士,没太多人愿意在剑士身前一丈之内,观主可以不在乎柳依白,不在乎谢陆,也不在乎一行求死的洗初南,但这位剑山老祖宗,由不得他不在乎。

此人剑道,山河第二。

观主后退之时甚至还在想着若是将那副躯体从登天楼里带出来又将如何,是否能够不顾这位老剑士的剑气,坦然应对?

可仔细一想,也还是无奈摇头。

并非如此。

那副躯体再好,可终究是拦不住这以杀力称雄世间的剑士一剑。

观主有时候甚至在想,换做他去钻研剑道又该如何,是不是也能成就一位举世无敌的剑仙?

可随即便自嘲一笑,修士证长生才是正道,打架这种事,到底不是谁都擅长的。

许寂不依不饶的欺身而上,所思所想便都是要将观主留在山道上,而观主平静后退之后,身后明月前移,足足将那些剑气给驱赶回去。

一缕一缕的剑气,好似撞上了一堵南墙,不回头不行。

许寂提剑前掠,哈哈笑道:“梁亦,你如此自负的一个人,也会有后退的一天?”

市井无赖之间的打斗,算不上有什么高手气派,也没人会什么武林绝学,大多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学来的几招撩阴腿,几招猴子偷桃,可若是有些气候的江湖高手动手打架便不一样了,说不得也要讲究些招式套路,而最重要的便是攻心之语,两人若是旗鼓相当,一方若是有丝毫分神,不说多的,轻则暂时落入下风,重则受伤落败,甚至连身死都有可能。

山上修士虽说相较山下武夫,手段威势更大,可实则上,攻心之语,一样有效。

只不过观主道心沉稳,若是被三言两语便给说的心神不稳,其实可能性还是极小。

只不过许寂,这两句话倒是说的实诚。

观主成名时间不短,出手次数不多,但的的确确没有遭遇过现如今这局面的。

因此等许寂下一剑来到身前之后,观主便不再有丝毫留手,伸手拉过一缕山间清风。

呼啸而至。

他低头皱眉,重重的往前踏了一步,神情平静。

而就是这一步,让许寂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只不过这一剑仍旧是如约而至。

剑气掠向观主胸膛。

观主忽然低声问道:“这一剑有名字吗?”

许寂也是一怔,平静答道:“下山时才创下此剑,倒是同以往的剑招都不一样,要是取名,叫他下山便可。”

观主呵呵一笑,“一剑下山,倒是个好名字。”

许寂点点头,但这一剑还是准确无误刺入了观主胸膛。

观主低头,重复了之前的那句话,“原来还是差一点。”

——

沉斜山登天楼,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现如今忽然狂风大作。

登天楼周围的树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无数山上道士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座山上虽无护山大阵,可也从未起过如此大风。

张守清来到登天楼前,没有上楼去,只是仰着头去看不知道多少层上的窗口,观主出窍神游之后,所留的那具肉身这些天时不时会在窗口翻书,已经被不少道士发觉,有不少道士都来瞻仰观主风采,甚至还有不少才上山的道士,第一次遥遥看见那位观主的面容,便觉得甚是有幸。

这让不少山上的老道士都觉得苦笑不得。

张守清在楼下站了片刻,便听着登天楼内传来观主的声音。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张守清仰头而观,只见观主双手上扬,狂风不停。

片刻之后,观主随风远游。

张守清木然无语,不知所以。

——

剑山脚下,叶笙歌和李扶摇的一战分出胜负,自然是练剑不过两年,境界不过宁神的李扶摇完败,这位剑士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却是仍旧紧紧握住那一剑。

而叶笙歌,自始至终都是闲庭信步,一点不慌乱,在将这位第二境的小剑士打败之后,也没有出言讥笑,只是平静说道:“想不想知道你那位谢师叔下山之前说了什么?”

李扶摇重新背起那方柳依白留下的剑匣,没有说话,只是手中依然握住那柄青丝。

叶笙歌开心道:“谢陆说,只要你李扶摇不死在剑山上,剑山脚下便让我种满桃花。”

她指了指这些地方,笑着说,“我当时答应了。”

李扶摇没有理会她,要不是切切实实打不过她,李扶摇估计会真把叶笙歌打成猪头。

只不过他还是走到破庙废墟前,去捡了几块灰瓦收好,这间破庙他才看了两年,便没了。

还有三个师叔也是。

要是说之前李扶摇练剑单纯是因为不愿意走上儒教修士的那条修行大路而想着另辟蹊径的话,两年时间过后,他真的已经有些变化了,他真是喜欢上了自己手里的剑,眼前的这座山。

李扶摇在破庙废墟里找出两坛子酒,还有柳依白之前的那个酒葫芦,拧开灌了不少在嘴里之后,坐在大青石上,神情黯然。

那位观主上山,老祖宗下山阻拦,怎么看都是视死如归。

既然是视死如归,那便是全无把握。

李扶摇解下背后剑匣摸着上面的那一行小字。

柳师叔的字,其实也很不错。

他境界不够,看不到远处的那柄参天巨剑,也看不到那个骑着黄鹤的圣人,因此对于剑山今日的处境,一直说不上如何乐观。

只是少年不管再如何惆怅,也并无什么作用。

现如今他对局势,并没有能力左右。

而叶笙歌很快就来到他身前,低头去看她种下的那颗桃花,乐在其中。

这要是依着外人来看,就真和邻家姑娘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李扶摇知道,这个女子,一旦收起情绪,会是怎样的可怕。

叶笙歌仰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李扶摇,你说这座山开满桃花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李扶摇则是生硬的回答道:“没有那么一天的。”

叶笙歌哦了一声,显然便是不以为意。

李扶摇重复道:“我不会让你把这座山种满桃花的。”

叶笙歌努努嘴,“拭目以待。”

李扶摇跳下大青石,往前走,不是去剑山,但也不愿意待在叶笙歌身旁。

——

门尘山的山道上刮了一阵大风。

观主的肉身随风而至。

出窍神游的观主回到肉身中,于是那副肉身便睁开了眼。

观主平静看着眼前的许寂,惋惜道:“你本有可能走得更远,就是想的为的东西太多了。”

已经开始成就衰败之相的许寂白发渐生,他无奈道:“有些事情,没办法的。”

两人同为一山之主,说到底还是能够理解对方的感受的,只不过相比于好似坐拥良田无数的观主而言,许寂的家底便只有一座破茅房而已。

两人手里的东西,差的太多。

观主收起五彩长河和身后明月,不再想着强行上山,反倒是轻声道:“今日你我之争我胜了,但其实你我身后的道统之争许多年前便分出了胜负,现如今你能够盼着的便是那位朝剑仙立于不败,那我也就不想着山上了,毕竟也没办法,若是朝剑仙身死,剑山今日便除名,只不过你山上的弟子,我一概不难为他们,对了,你山上还有几个弟子?”

许寂沉默很久,才平静道:“只剩两个。”

观主点点头,“倒是和我所料相差不大,当年朝青秋的那一缕剑气拦在门尘山道上便是为了让世间不能探查你剑山现状,可你们再如何藏着掖着,其实我也知道,过了这么些年,你们的现状不会太好,只不过山上没人,山下倒是剑士还有不少。”

许寂沉默不言。

观主便不再多说,只是转过头去看向远处,那边天际,其实声势不大。

圣人之间的比斗,远远比其他修士来的迅速。

观主开口说道:“黄鹤上那位是杜圣,是几位圣人之中,对你们剑士这一脉中最为憎恶的一位,其实若是今日死在朝剑仙剑下,对你们来言,是好事。”

许寂讥笑道:“都是道门中人,怎么看起来你这么想着他死?”

观主毫不避讳,平静说道:“那座大殿里的排位就那么几个,香火就那么些,我要想上去分上一杯羹,倒是不见得那几位愿意,他死了,正好空出一个位置来,实际上不管是对上面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是一件事情,道教需要六位圣人才能在三教之争中始终保持着优势,而要是死了个老的,来了个新的,香火肯定最开始的几百年是不如其他几位鼎盛的,他们乐见其成。”

许寂疑惑问道:“你真的只差最后半步了?”

观主摇摇头,“说不清楚。”

许寂叹了口气,“那个境界,真是难。”

这一刻,这两个人始终看不出来是曾经剑拔弩张对立的两人。

观主仔仔细细看了看远处,忽然微笑道:“这场架雷声大雨点小,没打得起来,估计是那位杜圣有些忌惮能够在妖土两位大妖联手夹击下都能走出来的朝剑仙,怕一身修为尽数葬送在这里,说到底,还是朝剑仙赢了。只不过朝剑仙才打过这么一场架,杜圣都不敢出手,倒是胆子真有些小了。”

许寂无言而立。

观主摆摆手,转身下山。

一句话都没留下,洒脱至极。

今日一战之后,观主似乎有所得,而许寂则是伤了根本,实际上已经没几年光阴了。

只是这一战本来便避不过,许寂不算是觉得多失落,观主倒是有些开心。

——

在远处空中,黄鹤背上的道教圣人杜恭脸色难看,他和朝青秋只是试探性的互换了一招,他便收手。

其实这和示弱无异。

剑仙杀力,他不愿意尝试。

而朝青秋转身之后,再度不见身影。

那柄巨剑随即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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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三章酒少

观主下山之后没多久,背着书箱的老儒生在山道上和老祖宗许寂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然后一头白发显得暗淡无光的许寂点了点头。

老儒生笑着开口说道:“放心,最多三四百年,老夫还你一个登楼境剑士。”

许寂神色淡然,“不必强求,既然他早有下山念头,谁都拦不住,只是现如今下山之后,你多照料。”

老儒生点点头,有些感叹,只不过也没再说什么,上山之后,径直去往那座剑冢前,对着剑冢里的那个少年也没长篇大论,说那些圣贤道理,只是说许寂已经同意你吴小木头和老夫一起游历世间,三五百年再回来。

剑冢里先是沉默许久,然后才有回应。

神色有些憔悴的吴山河走出剑冢,仍旧是腰悬山河剑,只看见老儒生,而没有见到老祖宗,他第一句话便是我不下山了。

老儒生吹胡子瞪眼,差点没有当即就给他一个板栗。

片刻之后便想通了其中关键的老儒生轻声安慰道:“许寂已经是如此光景,剑山现如今的局面你也知晓,在山上枯守不是办法,下山之后,增长修为,有朝一日成为了顶天立地的大剑士,能够和那位观主讲道理,扳手腕子了,再去沉斜山找回场子,回到剑山,重新光耀剑士这一脉是你的担子,你推脱不掉,你在山上,其实和逃避没什么两样。”

吴山河神情恍惚,最终点头,只不过要在下山之前先和李扶摇见过一面。

老儒生摆摆手,没有阻拦什么,梁亦下山之后,剑山短暂时间内不会有大事发生,反倒是很快便会成为一座真正的荒山,依着老祖宗许寂的现如今状况,最多三五载便会油尽灯枯,山上剑士除去吴山河和许寂之外,其实都是幻像,为掩人耳目,剑山脚下破庙三人算是半个活人之外,其余的压根都不存在,等到吴山河下山之后,这座山上就只剩下许寂一人,他最后的光阴不必说,便是在这座剑山布下一座剑阵,让这座剑山再也不能有外人登山,除非有朝一日,成为大剑士的吴山河或者是李扶摇,才能重新回到这座山上。

自然,若是有其余境界高深的剑士愿意上山,也是可行的。

至少除此之外的三教修士,若是要强行登山,只怕要被这座山上的无数剑给刺成刺猬。

毕竟这天底下如观主这般精才艳绝的修士,终究是少数。

走出剑冢,老儒生和吴山河下山,来到剑山脚下之后,老儒生笑眯眯的看着那位道种,说是要和她讲讲书上道理,叶笙歌没有理会这个看起来心怀不轨的老儒生,只是在剑山下的空地上挖出一个又一个坑,把她之前抽空从山下找到桃花枝一颗一颗的种下,依着她的想法,应当是要不了多久,这剑山脚下便会有一片桃林长出来,她过些年再来看,应该就是一处不差的地方了。

老儒生对于叶笙歌的不理会,一点都不恼,只是选了一块还算是不错的空地席地而坐之后,翻了翻书,期间曾经朝着坐在大青石上饮酒的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眼里神色复杂,他有些想不清楚,山上两位弟子,吴山河和李扶摇,无论是根骨还是对剑道的认知,吴山河都要胜过李扶摇,为什么许寂还是为看好李扶摇,不愿意用剑山来束缚他的剑心。难不成就因为李扶摇是你徒孙的缘故?

那边,一同坐在大青石上的吴山河和李扶摇两个人喝着李扶摇从破庙废墟里拖出来的两坛子酒。

吴山河神色复杂,轻声问道:“我要跟着老先生去游历山河,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到剑山了,你要不要一起?”

李扶摇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也应该待不了多久便要下山,只是我想去的地方,应当不是你想去的,再说了,同行不同行,没那么重要。”

吴山河皱了皱眉头,“当日你登山之时,要是我顺口告诉你一句天黑之前必须走到山顶,你现如今应该是我师弟了,剑山弟子这个身份虽说看起来比不起现如今的三教修士,但仍旧算是天下练剑之人的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你一点都不在意?”

李扶摇一笑置之,没有点头也同样没有摇头。

吴山河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想要个小师弟的。”

李扶摇眉头舒展,轻声问道:“陈嵊你喊什么?”

吴山河诧异道:“师叔啊。”

李扶摇点点头,“他是我师父。”

吴山河眼睛里有光,他哈哈大笑,“小师弟。”

李扶摇一样的没说话,但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吴山河心情大好,之前心中积郁一扫而空。

他笑眯眯看着李扶摇,“你第一次见师兄,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李扶摇低声纠正道:“这是第二次。”

吴山河没来由的想起之前好几次下山都被谢陆师叔给挡回去的经历,心情有些复杂。

最后李扶摇拍了拍衣摆,示意自己身上就这几样东西,你看的上哪一样?

吴山河的确是仔仔细细看了看李扶摇身上的东西,身后所背剑匣,里面装有几柄剑他不清楚,但不管如何都不能要,毕竟剑对于剑士来说,委实太过重要,最后吴山河思索了许久,才指了指李扶摇腰间的酒葫芦。

那是柳依白前些时日闲来无事做的东西,这位柳师叔是个洒脱的人,从来不会故意想着留下些什么东西,因此这个酒葫芦也算不上是他留给李扶摇的,只不过是李扶摇在破庙废墟里找出来的物事而已。

李扶摇想了想,很快便把酒葫芦解下来,递给吴山河,轻声嘱咐道:“这是柳师叔的东西,你好好保管。”

吴山河接过酒葫芦之后有些愕然,原本他只当这东西是李扶摇的,现如今来看还不是李扶摇的,反倒是柳依白的东西。

吴山河点了点头,“这就不算是你送我的东西了,但我好好收着,等你真有一天要送我东西的时候,来换?”

李扶摇疑惑问道:“你想要什么礼物?”

吴山河想了想,“北海的海里有鲨鱼,用鲨鱼皮所做的剑鞘才配得上我这柄山河剑,怎么样,下次见我,给我找一个?”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还是应承下来,只不过并未说是一定能找到,毕竟这些东西,也不简单。

吴山河跳下大青石,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示意以后相见。

李扶摇点着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叶笙歌站起身来,没有去看吴山河,只是擦了擦汗之后,觉得颇有成就感,这就好似当年她从参同一步跨入青丝那般。

当年观主煞有其事的拿出了一件山上重宝送给叶笙歌,让山上其他道士震惊不已,而也就是那时候关于观主和叶笙歌的事情才渐渐传了出来。

老儒生和吴山河收拾收拾之后,便准备下山,而自始至终许寂都没有出现,这让吴山河有些失落。

走在山道上,吴山河无精打采。

老儒生则是悠然自得。

他兴之所至,甚至随口读出一两句圣人语句,让吴山河的精神更提不起来。

而等了这两位来到了山脚处的绿水湖前的时候,居然在远处湖边看到了一袭白袍。

老儒生咋舌。

吴山河则是不知所以。

那袭白袍只是一闪而逝,吴山河并未看得真切。

老儒生叹惋道:“你这个小木头,运气真的不好,要是他给你提点两句,怎么也比你练十年剑来的有意义。”

吴山河小心翼翼问道:“那就是朝剑仙?”

老儒生点点头。

吴山河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被吓的不轻。

老儒生“善解人意”的问道:“朝青秋肯定是上山去了,要不咱们返回山上,去求他给你指点两句?”

吴山河看了看山道,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老儒生笑着问道:“怎么,舍不下面子?”

吴山河有些尴尬道:“只是觉着缘法没到,强求不得,可实际上要是朝剑仙能够指点我两句,肯定是件极好的事情啊。”

老儒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你这小木头,性子还行,就凭着这个想法,不说其他的,光是前途,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吴山河无奈一笑。

走过几步之后,老儒生再度问道:“真不去?这可是剑仙,山河里就这么一个!”

吴山河苦着脸,“老先生你要是再说,我就真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老儒生爽朗大笑,心情大好。

你许寂不看好吴山河,可老夫就要告诉你,这家伙可一点不比李扶摇差,甚至还要更胜过一筹,要是不行,等百年过后再看看就是。

看看那时候到底是谁更强些!

——

而在门尘山道上,一身白袍脸色发白的朝青秋站在山道上看着满头白发的许寂,无声而笑。

许寂洒然一笑,两人岁数其实差距不大,只不过朝青秋天资更甚许寂而已。

仔细算来,两人其实是一个辈分的。

许寂低声笑道:“朝剑仙,威风啊。”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四章剑多

前后几乎算是和三位沧海境都交过手的朝青秋脸色发白,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还能站在山道上,那便说明这位剑仙至少还有出剑的能力,既然是有这个能力,那便无人胆敢轻易启衅他。

站在山道上,朝青秋神色自若,平静说道:“若不是真是受了不轻的伤,我今日的确是想着留下杜恭的。”

朝青秋说的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要是被任何一位山上修士听去,说不得都要倒抽一口冷气,这圣人是什么,山河中最顶尖的战力,是一个念头便能覆灭一座宗门一座王朝的绝世修士,怎么朝青秋一开口便要将其打杀了?

许寂面露苦意,他仍旧记着朝青秋第一次登上剑山的时候那股嚣张劲,当时便让不少山上剑士觉着不可思议,当时谁都没想过这位剑仙有朝一日会登临剑道巅峰,可谁都知道,这家伙以后的剑道路子一定会走得极为长远。

朝青秋的天资,真是肉眼可见。

许寂没有过多去问什么,只是笑着开口道:“我要在剑山布下剑阵,趁你还在这里,出两分力。”

朝青秋不置可否,“你选中的那少年跟那读书人下山去了,山上除去那个小道种之外,还有谁在?”

许寂眼中有光,忽然笑道:“还有个少年,是我那不成器弟子的徒弟,资质中上,但性子极好,我觉着他有一日能走到你身边,和你并肩而立,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朝青秋摇摇头,“怕乱了这少年剑心,既然是你看重的小子,以后成就低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现如今这局面,出一个两个登楼春秋境剑士,与大局无碍,若是他能有朝一日走到最后一步,我替他护道便是,毕竟山河之中,再多出这么一个剑仙,才算是真让咱们这一脉有所起色,你所选的这两个少年能不能成,都不好早下结论,只不过除这两个少年之外,我在洛阳城看到过一个读书人,现如今是剑士了,感觉有那么几分机会。”

许寂好奇道:“这天底下还有你看得上眼的剑士?”

朝青秋一笑置之。

他朝青秋的确是这世上最眼高于顶的剑士,除去同样身处沧海境的修士之外,鲜有人能够让他上心,若是欣赏,那更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两人在山道上闲聊许久,朝青秋才在剑山脚下以及山道上各留下一道剑意,用于等许寂剑阵摆好之后作为中枢。

然后这位剑仙也不上山,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山道上,不知去向。

许寂知晓,至少这一两年之间是见不到这位剑仙了。

他皱了皱眉头,朝青秋能够在两位大妖下联手遁走,不管胜负,都足以说明他现如今的剑道修为是足以让三教圣人不敢轻易动作的,加上今日观主看了那一战,估摸着这之后很久剑山都会很安静,只是这些时光其实对剑山已经没有多大的帮助了,现如今剑山要寄予希望的,不只是吴山河和李扶摇,而是那些已经走下剑山,在山河各处的剑士。

正如朝青秋所说,现如今的山河,出一两个登楼境的剑士都无作用,剑士所缺少的是最顶尖的战力。

杀力冠绝山河的剑仙。

揉了揉脸颊,许寂平静走上门尘山顶,来到剑山脚下,见到了这山上所剩下的一男一女,叶笙歌和李扶摇。

老祖宗来到李扶摇身旁,将所剩不多的酒一口饮尽,然后才抹了抹嘴笑道:“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梁亦功参造化,是有可能说得上圣人之下世间无敌的,当然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老家伙藏着暗处没出来,也说不准,但梁亦怎么说也该排进前三才是,我出剑拦他,依着旁人来看是不必要之举,他要上山便让他上山就是拦他作甚,可你我都知道,咱们剑士有些是真潇洒,有些不一定,比如老夫,就要为了这剑山最后的颜面非要和他打上一场,最后结果自然是老夫输了,还赔上了不少东西。但有些事情说不上后不后悔的,你以后会知道的,来,告诉师爷,见过了这位观主之后,你有什么想法?”

李扶摇摇摇头,轻声道:“我没见过他啊。”

许寂莞尔一笑,显然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

他轻声问道:“那下山之后准备去哪里看看,山下这么大一片地方,你要先去哪里?”

李扶摇诧异道:“师爷要我下山了?”

许寂没有藏着掖着,平静笑道:“最迟半个月,我便要在这座山上摆上一座剑阵,然后你没有登楼境之前,别想再回来了。”

李扶摇神情复杂,很快便有些黯然。他不笨,对于许寂这种作为自然是知道,若不是实在没有了办法,许寂不会这么做的。

只不过原定于要在剑气境才能下山的李扶摇现如今半个月之内就不得不下山了。

这个不过才剑士第二境的少年,下山之后,没有青槐在侧,真要看看这座山河到底是如何了。

一头白发的许寂转头笑着问那边的叶笙歌,少年心性尽显,“叶姑娘什么时候下山?”

叶笙歌转过头,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道:“前辈可否让我在山上种上些桃花。”

许寂摇摇头,没有问价,显然便是谈也没得谈。

叶笙歌很聪明,因此也并不多说多问,只是平静道:“我要去洛阳城,就在这两日,要是有人同行也可,若是某人不愿意,那就算了。”

许寂笑着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只不过很快许寂便轻声道:“你同她一起下山,下山之后,你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不过你要确定她离开了剑山才行。”

李扶摇皱着眉头,没有反对。

许寂拍了拍李扶摇的肩头,笑呵呵道:“最后一面了,师爷送你柄剑,要不要?”

李扶摇有些不明所以,他身后都已经背了两柄剑了,怎么还要给一柄,这柳师叔在剑匣上刻下的那行“天地虽大,我只一剑”小字。

反倒让李扶摇弄出了天地大不大都不好说,反正他不止一剑。

许寂感叹道:“其实有桩不小的机缘被你错过了,再则作为师爷,要是离别礼物都不拿出一件的话,还真显得有些抠搜啊。也罢,既然你不要剑,那师爷送点别的给你?”

这一次,李扶摇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五章下山去山河

下山之前的李扶摇去剑山走了一圈,没有和叶笙歌一起,毕竟这位道种出自道门,若是随意上山,老祖宗许寂不会答应,李扶摇也不愿意。

这是李扶摇第一次好好看过这座剑山,剑仙大殿也好,还是说剑冢也好,亦或是山顶的问剑坪也罢,还是说藏剑颇丰的洗剑池。全部都走过一遭,最后才在剑仙大殿之前站了很久,最后下山之前,李扶摇在剑仙殿对着历代剑仙牌位上过一炷香之后,然后才离开此地。

下山的时候,李扶摇穿了一身谢陆所做的白袍,背后背着柳依白所做的剑匣,剑匣里两柄剑,一柄是他在崖底找到的青丝,另外一柄则是谢陆师叔原本的佩剑小雪,两柄剑都算是当世名剑,小雪是谢氏一族家传之物,虽说以往并未有剑仙用过此剑,但实际上此剑一样不差。而青丝是那位天才剑士白知寒的佩剑,材质本来就极好,这些年在崖底也生出了不少灵智,用起来其实要比小雪顺手。

只不过在李扶摇心底,两柄剑其实并未高下之分。

老祖宗许寂在他下山之前曾送过他一块玉佩,是一块圆玉,上面刻的有一个剑字。是当年剑山鼎盛之时剑山赠与除去剑山弟子之外的客卿凭证,玉佩分为三六九等,以圆形为尊,地位尊崇,平时并不常居剑山,只有剑山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才会出手,李扶摇手里这块其实比一般的圆形玉佩还要贵胄许多,因为在刻了一个剑字之外,这块玉上还雕刻了一柄栩栩如生的长剑。

当年剑山称这种玉佩为剑玉,自从剑山开创以来也只拿出过九块,每一块的拥有者都是那个年代惊才艳绝的绝顶剑士,九位都是剑仙,无一例外。

而这第十块,归属却是一个不过第二境的小剑士,这要是放在几千年前,剑山只怕要被剑林之中的同道耻笑好久,只不过现如今,倒也无人计较这个了。

剑玉除去昭示着身份地位尊贵之外,其实仍旧还有好处,悬于腰间对于剑道修行其实也有莫大的好处,因为这本身材质便极为特殊。

这枚剑玉赠于李扶摇之后,也算是许寂所思甚多,只怕李扶摇以后练剑心里有负担,不愿意给他压力,便以此表明。

李扶摇把剑玉悬于腰间,只不过却没有露在身外,他这样一个小剑士,背着一方剑匣本来便极为惹眼,要是再悬一枚象征着剑山客卿的玉佩,那便是实在是匹夫怀璧,想不被人盯着都有些难了。

来到剑山脚下,李扶摇转头看着那个还在给那些桃花浇水的叶笙歌,生硬的喊了一句走了,叶笙歌直起身,揉了揉腰,把那个品阶不低的降妖碗收好,去那块大青石前看了看最开始她种下的那颗桃花树,看到已经抽了些新芽之后,显得极为高兴,拍了拍白裙,在李扶摇之前下山。

李扶摇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剑山,默然缓行。

在剑山的山道上,已经一头白发显得很是暗淡无光的许寂,努力直起腰,低声自嘲道:“不管如何,剑山没有对不起你李扶摇,我许寂也没有对不起你们四个徒弟,至于山河,既然身为剑山弟子,便理应如此。莫怪老夫这般独断专行了。”

下山途中,叶笙歌走的不快,但也不慢,这位沉斜山道种一路上都没有多说,直到两人来到绿水湖边之后,叶笙歌才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前行。

李扶摇随即停下。

叶笙歌转过头,没有说为什么停下,她就这样站在绿水湖旁,看着那片湖水,怔怔出神。

两人都不说话,直到两刻钟之后,李扶摇才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叶笙歌自然的回答道:“我要等船,我要坐船走。”

本来性子就说不上如何正常的叶笙歌有这么想法,其实也算不上多奇怪。

李扶摇嘴角抽搐,在这个地方,一般的渡船怎么都不可能会到这边来,要不是有其余剑山登山学艺,那边远处的渡船如何会到这里来,况且在他们看来,这山上都是剑士,下山哪里要用坐船的,直接踏水而过,岂不潇洒?

李扶摇心里有些不高兴,“非要坐船?”

叶笙歌一点都不恼,只是平静说道:“你要走便走,我不一定要你同行的。”

李扶摇一阵头大,若不是老祖宗一定要他看着叶笙歌离开剑山,李扶摇大可一走了之,管这位道种到底走不走,只不过现如今既然许寂发了话,李扶摇怎么都不能一个人先走,于是待了片刻之后,李扶摇踏水而行,很快便不见踪影。

叶笙歌一个人呆在岸边,神情安静。

很快,有个一头白发的高大老人缓缓而来。

老祖宗许寂。

这位剑山上现如今唯一的剑士,来到道种叶笙歌身旁,开门见山的说道:“老夫有一事相求,叶姑娘可否应允?”

叶笙歌神情平静,淡然说道:“老前辈知道三教修士和剑士一脉一向不和。”

许寂呵呵一笑,“之前观主上山老夫如何能忘,只不过沉斜山是沉斜山,观主是观主,道门是道门,你叶姑娘则是叶姑娘,这四类事情绝不可以混为一谈。”

叶笙歌神情自若,“那老前辈想求谁,是沉斜山的道种,还是说观主的徒弟,亦或者是道门弟子叶笙歌。”

许寂摇头,平静道:“都不是,老夫求的是在剑山脚下种桃花的叶姑娘。”

叶笙歌有片刻失神,喃喃道:“可老前辈之前都不许我在山上种桃花。”

许寂难得温声道:“叶姑娘知道在山上种下桃花意味着什么,剑山不让观主上山,自然也不能让你在山上种下桃花,只不过山脚那些桃花,来年长势会很不错,”

叶笙歌柔声道:“前辈要我做些什么?”

许寂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平静说道:“剑山唯一传人吴山河下山之后,自有机缘,无论以后成就如何,老夫都不愿意多管,可扶摇练剑不过两年,境界低微,心境尚未完完全全透彻,若是现如今便让他一个人游历山河,老夫不放心,可不让他下山,又万万不可,叶姑娘既然要游历山河,可否带他走一段。”

叶笙歌生硬道:“让一位道种带一名剑士同行,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许寂神色有些黯然,“原本以为叶姑娘对世间看法,没那么在意。”

叶笙歌摇摇头,“他不愿意与我同行,我也不想与他同行。”

世间最怕两相生厌。

许寂不再多说,只是怅然一笑,“也罢,老夫总觉着这孩子还小,还要老夫给他找把伞,实际上是老夫想多了,这世上的剑仙,有谁是在谁的臂弯下长大的?”

叶笙歌皱眉道:“他那个资质,老前辈就这么坚信他能成为剑仙?”

许寂哈哈大笑,“老夫相信。”

叶笙歌不再说话,毕竟说的太多也没什么意义。

许寂摆摆手,再无牵挂,到了最后,他才想清楚,自己给那孩子的路安排的太多,反倒是害了他,吴山河跟着老儒生游历山河,那李扶摇一个人走,有何不可?

——

踏水而行,来到那处渡口的李扶摇落到一艘渡船上,有个身材瘦弱的中年船夫正抱着头打盹,李扶摇走过船舱,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船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的这个蹲着的白袍少年,有些迷糊的喊了一句客官,让人很快便回神,揉了揉眼睛之后,不可置信的喊道:“李公子?”

这个船夫也不是旁人,就是之前那位和他一起杀过那头绿毛龟的刘远路。

刘远路睁开眼睛激动问道:“李公子,你练剑有成,下山了?”

李扶摇点了点头,盘腿坐在他身前,说明来意。

刘远路拍了拍胸膛,示意没问题,然后很快便要去拿船桨,撑船往那远处的门尘山去。

开始撑船的刘远路兴致勃勃,说起这两年他见过的一系列奇异之事,什么背着书箱的读书人踏水而行,什么神情平淡的中年男人一掠而过,说的津津有味,好似自己便是当事人一般。

说到最后,刘远路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李公子,去年我就有个想法,想让你替我那小子取个名字,只是当时媳妇就骂我,说咱们不过是啥萍水相逢,又指不定能不能再见面,总之就是劝我打消这个想法,可我不知道咋回事,就是觉得能够遇见李公子的,这不就遇到了,李公子要是愿意,就给我那小子取个名,要是不愿意,就当我刘远路一路上都在放屁了。”

李扶摇笑着去拿刘远路放在船舱里的一壶劣酒,笑着说道:“既然你叫刘远路,那你儿子以后叫刘南陆好了,等他长大了,我来教他练剑。”

刘远路嘿嘿一笑,“李公子果然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剑法通神,取名字也这么有讲究,名字刘远路收下了,至于练剑,就不必了。我还不太愿意这小子以后打打杀杀的,以后和我一样当个船夫就挺好,是真的好。”

李扶摇不言不语,只是等渡船快要临近门尘山下,在岸边看着那一袭白裙之后,竟然有片刻的恍惚失神。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六章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

去找来一艘渡船的李扶摇接过叶笙歌之后仍旧是只言片语都没说,只不过在他来到这边的时候,许寂已经上山,因此李扶摇并不知道老祖宗找过叶笙歌的事情。

只不过在渡船离开门尘山之后,坐在船头的李扶摇便开始怔怔出神,这两年以来,他一心练剑,其实所求不多,只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洛阳城,去再次见一见自己的父母,去看看那些洛阳城贵胄,可这两年下来,几乎是隔三差五便和洗初南坐而论剑,时间长了,便渐渐被洗初南的温和性子都给影响了,想着找那些贵胄麻烦的心也都淡了好几分。

三位师叔之中,洗初南影响人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柳依白则是如何狂风骤雨,让人看得直观,所以李扶摇一直都在想,这么两个人怎么会安然无恙的相处这么久,可想到后面才想通,原来是有一位不那么像女子的谢陆在当中,才维护了这份平衡,虽说谢陆并未做出些什么东西来,但实际上这种影响,看不见摸不着,但切切实实感受得到。

不过下山之后,要去什么地方,李扶摇还真有些迷茫,现如今这座山河,他只走过延陵一座王朝,而且并非是将整座王朝都走遍,只是选了一条路,一路来到大余边境而已,可从剑山离开之后,除去洛阳城以后会是必经之地,其余地方,他还真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

只不过现如今洛阳城,他至少还不能去。

没有踏足青丝境界之前,他是绝不可能走入那座延陵王朝的帝都洛阳城的。

最后想了想之后,李扶摇决定去周国看看,不去白鱼镇,就到那座少梁城和大周边境去看看,看看现如今的周国究竟如何了,毕竟不管是那位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还是说那位被誉为谢家宝树的谢应,这两人都算是他极为熟悉的人,尤其是谢应,李扶摇至少觉得他是自己的半个朋友,至于为什么不是一个,那或许是因为两人至今都还没有同历生死的缘故。

在自小便一个人独自长大的李扶摇心中,对于朋友两个字的重视程度,其实一点都不算低。

因此在李扶摇心中,能够真正算得上朋友的,除去青槐之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

渡船缓行,刘远路只是在叶笙歌上船的一瞬间看过一眼这位年纪不大的白裙女子,之后便一眼都不再多看,既然是李扶摇都要亲自去接的女子,哪里会是这一般的姑娘,说不定是山上某位手段厉害的女剑士也说不定,对于李扶摇,刘远路打过交道,倒不是如何畏惧害怕,可是对叶笙歌这一类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打过交道的山上修士,他哪里敢随便做出什么山上修士觉得“过分”的事情来,免得那些喜怒无常的山上神仙心里不痛快,便将其打杀了,到时候刘远路到什么地方讲理去。

渡船船头的李扶摇想通了不少事情之后,便解下背上的剑匣,将两柄剑放在膝上,缓缓用手指分别拂过两柄剑的剑身,神情温和,极为认真。

这种算不上如何隐晦的温养法子,李扶摇一点都不怕叶笙歌知晓,毕竟这位道种作为道教的天才修士,怎么来说知道的都要比他多太多,区区养剑之法,她未必看得上眼。

不过叶笙歌还是来到了李扶摇身旁,坐下之后,没有急着开口。

李扶摇闭目养剑,不作理会。

两位好似一见面就不对付的两人,又一次相持。

叶笙歌开门见山的说道:“李扶摇,你要看着我离开剑山,我知道。等到了岸边之后,咱们便各自走各自的,但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或者说是一桩买卖要讲与你听。”

李扶摇睁眼,这一次不再如何闭嘴不言,反倒是温和道:“叶姑娘但说无妨。”

叶笙歌对于李扶摇的忽然转变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说道:“我在剑山脚下种下的几颗桃花,你们那位老祖宗已经承诺替我照料,这算是你们剑山拿出来的本钱,可他要买的东西我没卖,所以这笔买卖现如今算是我还欠你一样东西,所以你现在提一个要求,合理的话,我会满足你。”

李扶摇没有急着考虑,只是笑着问道:“叶姑娘没卖的东西是什么?”

叶笙歌看着李扶摇,不愿意说话。

李扶摇只好平静说道:“就当叶姑娘这个答案就是卖给我的东西了。”

叶笙歌有些奇怪的打量了几眼李扶摇,这才缓缓说道:“许寂老前辈想让你跟我走一段路,走多远倒是不确定,反正也要你踏足剑气境之后才行,被我拒绝了,我不愿意和你一起走。”

李扶摇点点头,“如此甚好。”

两人再度无言。

很久之后,李扶摇主动问道:“叶姑娘为什么这么喜欢桃花。”

叶笙歌一本正经的说道:“要你管。”

李扶摇苦笑摇头,但仍旧是真挚诚恳的说道:“之前叶姑娘在山上的时候,扶摇以如此态度对姑娘,本来便不该,只是或许想起叶姑娘是沉斜山的道种,又曾经打败过我的朋友青槐姑娘,才有如此想法,下山之后,去找船的路上,扶摇仔细一想,姑娘上山之后,并未做过半点对剑山不利的举动来,如此来看,扶摇作为男子,心胸如此,倒是实在是羞愧。”

叶笙歌微笑不语。

她能听出这语气之中的诚恳。

只不过没有说话,这位道种从来都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相反,她还很喜欢和别人讲道理,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游历山河的时候还能和那些世俗百姓打交道。

站起身之后,叶笙歌走到船尾,看向这条绿水湖,呵呵一笑。

可不管怎么说,莫名其妙被人不喜欢,谁都不会那么舒心的。

眼见快要临近岸边,李扶摇收起两柄剑,放入剑匣,重新背好之后站起身。

叶笙歌抢先一步掠向岸边,站在岸边微笑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拱手笑道:“叶姑娘,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此一别之后,再见姑娘时,希望能够在叶姑娘手上能够多撑上几招。”

叶笙歌扯了扯嘴角,随口应道:“百年之内,你都接不下我十招,百年之后,更是一招都接不下。”

李扶摇不以为意。

叶笙歌转头而行。

两人就此分别。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七章院里有个小姑娘

叶笙歌上岸离去,走的潇洒,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反倒是李扶摇,在船舱里坐了片刻之后,并未急着起身,反倒是将刘远路的那壶劣酒给喝得七七八八。

酒算不上好酒,但李扶摇喝着觉着不错,顺道也让他想起了那位剑山脚下的柳师叔,他那些日子喝的酒,本来就不在少数。

这让刘远路有些着急,可也没有说出来,自从年初成婚以来,自己那媳妇便不许他喝酒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酒都给一阵鼓捣给找出来用作了其他用途,这一壶劣酒还是他好不容易偷摸着拿出来藏着船舱里的,想着等着媳妇不知道的时候,再悄悄的喝上几口,可现如今李扶摇喝了不少,完了,他可就要十天半个月没酒了。

只是刘远路始终是豁达性子,很快便想开了,等到下次去赶集时多买上两壶就是,只是买酒的时候还得顺带给媳妇买两件讨巧的礼物才行。

要不然,刘远路总觉得心里有些愧疚。

眼见着李扶摇久久不起身,刘远路就壮着胆子问道:“李公子,要不去我家吃个便饭?”

原本以为李扶摇会拒绝,本来这山上剑士在他们看来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拒绝也就拒绝了,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没想到李扶摇却是思索片刻之后便应承下来。

这让刘远路喜出望外,他蹦着跳上岸,把船栓好。

神色兴奋的搓了搓手,“家里除了没酒,其他都有的,咱们这些小地方的东西,虽说比不上那些州郡里的山珍海味,但别有一番风味,等会儿李公子吃了绝对要叫好。”

李扶摇摇摇头,“这没酒可不行。”

刘远路有些失神,不过很快李扶摇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没事,没酒挺好。”

刘远路有些悻悻然点头,上岸之后,两人朝着不远处的那处小村子里去,一路上,刘远路话不少,和李扶摇说了些这两年他的经历,说是在那一次从绿水湖里回来之后,便已经算是解开了心结,不仅柱子哥冰释前嫌,之后更是和他的妹妹成了亲,现如今更是连儿子都有了。

李扶摇笑着打趣道:“若不是走这一趟绿水湖,想来还没那么容易啊。”

刘远路有些愤愤然说道:“李公子说得轻巧,当日那只绿王八,谁看了不被吓尿裤子?也就是我刘远路胆气足,不然啊,真是说不准啊。”

李扶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竖起大拇指。

刘远路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两人从村口一路前行,走到一半时,路过一处破落院子,小院破旧,原本是一扇木门,现如今也全然不见踪影,从院门处望进去,里面院内是一颗已经是成破败之相的老槐树,正该是生机勃勃的夏日,可这颗老槐树却是尽数是枯枝,落了一地的枯黄叶子。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娃蹲坐在那间屋顶都没有几块灰瓦的屋檐下,抱着一双小腿,茫然的看着远处。

李扶摇停下脚步,转头问刘远路,“这是怎么回事?”

刘远路叹了口气,“这小女娃叫温瑶,温员外家原本算是咱们这村家境最殷实的一户人家,平日里温员外温夫人也算是广积善缘,若是往年有些庄稼歉收,大半佃户的租子都要免了,可就是这样一户人家,不知道为啥没得到好报,之前他家说是来了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模样俊俏,在这温家住了差不多半年之久,平日里乡亲们遇见,那年轻人都笑着打招呼,看起来真像个读书人,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便见到这温家燃起大火,乡亲们来救火的时候,便看到那位名叫温言的年轻人手持火把,癫狂大笑。这一下不用多说,肯定是这个白眼狼做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白眼狼还有一身功夫,居然十几个庄稼汉子都拦不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后来报官之后,官府也只是象征性的来看看,很快便不了了之,就留下了这个小女娃温瑶,至于那些佃户,因为凭据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自然也就没有谁认了,小女娃倒不是没人救济,只是这小姑娘倔强的很,不想跟谁走,便一直是一个人呆着。好在乡亲们隔三差五的送些吃食来,才没饿死。”

李扶摇点了点头,倒是没多说,人世间的苦难太多,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也不是那种从小在长辈庇护下长大的那种人,因此也说不上如何难受。

跟着刘远路穿过半个村子,来到一处不大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个布裙荆钗妇人正抱着孩子转悠,眼见着自家汉子回家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干净清秀,一身白袍的少年,妇人便有些担忧,把自家男人拉过来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了?”

刘远路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小脸蛋,笑着说道:“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位李公子嘛,他现如今从剑山学成下山了,我请他来家吃顿便饭。”

妇人抬起头,去看了看李扶摇,李扶摇微笑着见礼。

妇人恍然一笑,点了点头,“那你们等着,我去弄饭。”

就在妇人转身的时候,被刘远路一把抓住衣襟,他低声道:“别太抠门,腊肉猪蹄子这些东西,都拿出来。我才让李公子给咱家小子取了名字!”

妇人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等到她进屋之后,刘远路便抱着那个孩子和李扶摇坐在院里。

李扶摇探过头去看了看这小家伙,然后从怀里摸出好些碎银子,也没急着递给刘远路,只是在手心一阵揉捏,反倒是捏成了一个不大的小老虎,这让刘远路看得目瞪口呆。

李扶摇把捏好的银老虎递给刘远路,轻声笑道:“第一次见面,送点小玩意给他。”

刘远路皱了眉头,正想着推脱,李扶摇就开口道:“这小老虎送出手了,这顿饭要是没猪蹄子,你就还给我。”

刘远路嘿嘿一笑,有些尴尬,他现如今可是知道了,这位李公子肯定是听到他们夫妻之前的谈话了。

只不过终究还是收下了那只价值不低的银老虎。

两人闲坐片刻,然后刘远路便说着要去找酒,抱着孩子起身走出小院,不见踪影,留下李扶摇一个人而已。

李扶摇闲来无事,便在院里折了一枝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他的字其实不差,只是没有下苦功夫,不然怎么也当得上筋骨劲道的说法。

只是一篇文章潦草写下来,差不多也就过了两刻钟功夫。

刘远路总算是领着柱子往这边小院来了。

他手里提着两坛子酒,显然就是在他这位大舅哥这里拐来的,仍旧是神态依旧的柱子来到小院之后,先是对李扶摇抱拳行礼,“柱子替乡亲父老谢过李公子替咱们除去那只妖物,若不是如此,这渡船营生,没谁做的安稳。”

李扶摇洒然一笑,摆摆手以示不算是什么大事。

柱子诚挚道:“李公子做的事情,可比官府要多得多。”

李扶摇轻声道:“其实也就是它要出来拦我,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出手收拾它,毕竟它要躲着,依着我当时的那个境界,找不到它的。”

柱子点点头,没说什么。

只不过低下头之后,很快便看到了李扶摇之前在地上潦草写就的那篇文章,柱子识字不多,不认识写的是什么东西,因此没有多言,倒是刘远路夸赞了两句好字,以他这个大老粗,其实也说不出什么溢美之词来。

李扶摇不在意,只是静静等着这顿饭。

半刻钟左右后,刘远路便去搬了一张大木桌出来,笑着喊着大舅哥,柱子很快便起身去帮忙,随着妇人走出屋子,这张木桌上便开始摆上了饭菜。

卖相一般,但香气十足。

四人落座,刘远路执意要李扶摇坐在高位,李扶摇推脱不开,坐下之后轻声笑道:“今日多有叨扰,莫怪。”

刘远路摇摇头,柱子咧嘴一笑,那妇人则是面带笑意。

刘远路将那个银老虎在桌下递给了自家媳妇,妇人接过来一看,有些诧异,刘远路瞅了一眼李扶摇,妇人会意,对着李扶摇便又热络了几分。

酒过三巡,微微放开的柱子总算是看到一直在对他挤眉弄眼的刘远路,心中了然,这才斟酌着开口说道:“妹子,这男人喝酒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这连酒都不能喝了,说不定以后读书人写不出文章来,那些江湖侠客也没了啥胆气了。”

这番说辞,让李扶摇有些哑然无语。

妇人捂嘴轻笑,不置可否。

刘远路则是一阵头大,得了,这以后酒估摸着是喝不了,依着自家媳妇这脾气,这顿酒之后,说不定又是好久闻不见酒香。

李扶摇无意间看到了刘远路的沮丧神情,便笑着开口道:“其实喝酒这事,偶尔喝一次,不误事的。”

刘远路咧嘴一笑,好嘛,这就成了。

柱子也是会心一笑。

只有那妇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就连那孩子都发出几声咯咯的笑声。

一顿饭吃的算是主客尽欢,吃完之后,李扶摇在院子里坐着想事情,背后剑匣就放在膝上,两柄剑,青丝和小雪并未取出。

只不过这种温养法子,其实比起来取剑出来还要差好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扶摇对于这里面的道理,其实知道的不少。

因此他也能耐着性子去做下那些水磨工夫。

在小院里待了不久,妇人便端出一碗剩下的红烧肉说是要给那小姑娘送去,李扶摇没来由的想起之前路过之时,看到的那小姑娘的现状,便皱了皱眉头,主动开口说是他想去看看那小姑娘,接过红烧肉之后,妇人又拿了好几个馒头,说是让他一并带去,李扶摇点点头,没有拒绝。

只是李扶摇很快便转头对在一旁的柱子问道:“当日那场大火,的确是那个年轻人所放?”

柱子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很多乡亲都看到了,没得错。”

李扶摇神情温和的点头,轻声道:“那小姑娘为什么还要守在那里?”

柱子皱着眉头,“不清楚,乡亲们几次想着把她带回家去,都被这女娃拒绝了。或许这女娃打心底里就不想离开那处小院子吧,毕竟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的家。”

李扶摇叹息道:“父母亲人都没了,还有家么?”

这不过这句话,他说的很轻,没有让人听见。

——

破落小院里,一直茫然看向远方的小姑娘忽然收回目光,将目光放在了这颗院子里的老槐树上,老槐树的惨淡光景大约便是从当日那场大火开始的,一场大火,明明没有涉及这颗老槐树,但不知道为什么,大火之后,老槐树的光景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到了今年初春,原本还抽出几枝新芽,可随即而来的一场大雨之后,将那一枝新芽给淋过雨之后,老槐树便再无起色,到了现如今的夏日,便成了如此垂暮光景。

温瑶看着那颗老槐树,热泪盈眶。

当日就是她躲在这颗老槐树树枝上,才没让那个丧心病狂的年轻人将她一起烧死,可即便是活下来了,没了家的小姑娘,其实过得也远远说不上有多好。

只不过好像是救了她一命便好似遭了天谴一般,这颗老槐树现如今的状态远远不如当初那场大火没有烧起来之前的枝繁叶茂光景,眼见着老槐树衰败期间,小姑娘其实做过很多努力,无论是去那边很远处的井里打水来浇在这里也好,还是说凭借着她这幅小身板颤颤巍巍的松土也好,可不管是如何,这颗树都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这让小姑娘越发愧疚。

她记着家里还没发生这些事情之前,她可是时不时的就在这颗老槐树下玩耍,没事扯掉几张绿叶,最后它还救了她一命,可现如今,这颗树陷入了这幅境地,小姑娘还没有任何办法,那能有什么办法。

或许是想起来的东西太多,小姑娘小跑两步,去抱着这颗老槐树,泪如雨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老槐树毫无反应。

小姑娘便一遍一遍说着不停。

泪水滚落在树身上,好似有人在低声叹息一般。

小姑娘却是充耳不闻。

在她那颗不大的心里,便是已经当这颗老槐树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一点都舍不得它,一点都不愿意看着它就这样枯死过去。

可有些事情,就连山上修士都做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救不活一颗老槐树,其实便很正常。

世道说不上有情无情,但总要看你遇到的人,遇见的事情是什么而已。

只不过很显然,现如今小姑娘温瑶遇见的世道,就说不上有情,父母双亡,家宅失火,还有不念旧情的佃户,这世道给小姑娘留下的东西,便是一阵阵寒风。

冷得冻骨。

可更冷的其实还是人心。

李扶摇端着那碗红烧肉提着馒头走进这方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抱着老槐树哭泣的场景。

声音已经哭哑了,因此只能听到哽咽声。

李扶摇将红烧肉和馒头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走过来站在小姑娘的身后,一言不发。

小姑娘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来了。

李扶摇耐着性子不说话。

只是等小姑娘转过身子的时候,这才蹲下,和小姑娘平视,“温瑶?”

小姑娘一脸警惕。

李扶摇指了指远处的红烧肉,没有怎么说话。

小姑娘仔细打量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仍旧警惕,可下意识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味道,很好闻。

让她讨厌不起来。

但她也一点不想表露出亲近的动作。

李扶摇极有耐心的蹲着,轻声说道:“我要是说我很能理解你现如今的感受,你信不信?一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这些事情,是不是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小姑娘总算是开口,“你是谁?”

李扶摇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叫李扶摇,我是个剑士。”

这村子里离那绿水湖其实不远,村子里的百姓虽然都不是什么修行中人,但实际上对于剑士这两个字,也要比其余的世俗百姓知道的多太多,小姑娘温瑶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是听过那些关于剑士的传说的。

她甚至还很喜欢那些只是存在在故事里面的剑士。

只不过等她看了看李扶摇腰间的时候,马上便冷了脸。

她冷冰冰的问道:“你的剑呢?”

这让李扶摇一阵唏嘘,曾几何时,他便也是这般。

李扶摇便解下了身后的剑匣,抽开露出了里面的两柄剑。

小姑娘的脸色好转,但仍旧不愿意多说话。

李扶摇轻声说道:“你想救活这颗老槐树,我可以帮你。”

小姑娘原本暗淡无光的眼里忽然便迸出了光芒。

她毫不犹豫的便扑通一声跪下,哭泣道:“神仙哥哥帮我救救大树。”

在她心里,委实是把这颗老槐树放在了极为重要的地方,要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跪求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李扶摇轻轻把她扶起来,替她拍了拍灰尘,轻声安慰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女子膝下就啥都没了?哪能动不动就下跪的,天地君亲师跪一跪无妨,其余的人,都不必跪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八章老槐树里有只妖

答应了替小姑娘救活这颗老槐树,但实际上李扶摇有些把握,但是不大,毕竟他是那种在岔路上缓慢行走的剑士,并非是儒道佛三教修士走的那般修行大路,其中好些东西,李扶摇不在行。

毕竟剑士一脉,除去打架之外,其余事情,怎么来看都算不上擅长。

只不过等他真好好开始打量这颗老槐树的时候,他便有了些眉目,眼前这颗大槐树原本其实距离化形也不远了,几乎都算得上已经踏上修行大路的妖修了,若是给这颗老槐树数十年光阴,说不定这颗老槐树便真能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只不过在这之前,想来那场大火便是天地给予它的一场大考,它选择救下小姑娘,便在那场大考里留下了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显然在天地眼中说不上如何正确,因此它便没能踏上大路,反倒是光景越来越差,李扶摇在剑山的时候,常听洗初南说起这世间修士,三教修士自有体系不必多说,剑士则是一剑即可,也不必牵扯什么天地气运之流,可在山河之中草木,若是有机缘能够踏上那条修行大路,便多多少少便会经历这样一场大考,考试内容倒也简单,无非做一选择,所做出的选择便直接影响到之后的路途,这颗本来有机会的老槐树便是在那场大考中选择救下这个小姑娘,因此丢了这份气运,无缘踏上这条大路了。

救人本是好事,只不过这世间也多得是做好事无好报的结果。

说不清楚。

李扶摇一个一剑在身,天地无碍的剑士更是说不清楚。

只不过这种丢了气运的小妖修,若是有高人愿意替它找补回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现如今站在它面前的李扶摇显然不算是那种高人。

可李扶摇仍有办法。

山河之中,对于妖修的了解,剑士一脉可称第一,毕竟当年一战,剑士才是妖修最为忌惮的修士,而且这六千年中,妖土里偶有山河修士,也多是剑士。

他拿出的那盏老祖宗许寂送他的灯笼。

这是剑山上为数不多的法器,也是一件能够驱退妖邪的法器。

当然,若是李扶摇想,这盏灯笼仍旧可以照亮一些东西。

比如现如今这颗老槐树的灵智。

点亮灯笼之后,李扶摇将其放到老槐树下。

灯笼里的灯火摇曳,片刻之后,有个银发老妪走出树身,对着李扶摇行大礼跪拜。

老妪跪在地上,诚心实意说道:“多谢仙师搭救,老婆子感激不尽。只不过老婆子已经是将死之人,恳请仙师救一救温瑶。”

李扶摇看着这位银发老妪,平静道:“说不上搭救,现如今只不过能将你的灵智唤醒,若是这盏灯笼熄灭了,你仍旧会变成之前那般,我要知道当日那场大火的始末,你一一说来,我才考虑搭不搭救。”

老妪点点头,开始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当日那年轻人来到温家的第一日,其实老婆子便已经看出了他的真身并非是人,而是一只麻雀,修为境界算不上高,其实比起来仙师,要差很多,只不过化形却是有了,老婆子修为低微,虽有灵智,但依然不是那人敌手,况且未化形之前,想做些什么东西,付出的代价都要大出不少。因此那只麻雀来到温家之后,老婆子一开始便为做些什么,倒是那麻雀最开始便没有藏着掖着,从未把老婆子放在眼里,在树下将事情始末其实都说得很清楚,说是这温老爷前世是个猎户,上山打猎之时将他的父母两人都射杀了,那麻雀一直怀恨在心,偶得机缘踏上修行大路便欲下山报仇,只不过温老爷上一世已死,轮回之后,便成了现如今的温老爷,麻雀千辛万苦找到之后,便化成温言,以远房亲戚的身份进入温家,然后便有了之前那场大火。只不过在大火之前,那麻雀便说过何日放火,因此在大火之前,老婆子竭尽所能将温瑶救下,算是保住了温家最后的血脉,也算不上温家对老婆子的栽种之恩,现如今老婆子时日无多,想来最近那只麻雀便要回来将温瑶加害,斩草除根,因此恳请仙师救救温瑶,如此一家善人,老婆子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们尽数命丧黄泉,况且这温瑶不过这般年纪,如何使得?”

李扶摇沉默不语,没有急着说话。

银发老妪仰起头,脸上的褶皱被挤在一团,看起来很有些吓人,她凄凉道:“仙师忍心见死不救?”

李扶摇仍旧是没有说话,之前老妪的一番话说得看似是合情合理,也无什么大的纰漏,可李扶摇仍旧是不愿意这般轻易相信她,毕竟那番话之中他仍旧觉得有些疑点,比如那只麻雀既然是千辛万苦才找到温老爷的今生的,那便是殊为不易,又是知道这里有颗老槐树已经开窍,为何要将放火日期告知,难道不怕这场辛苦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麻雀既然不是大摇大摆的进入温家直接杀人,而是附身于一位远房亲戚温言的身上,便是说仍旧在忌惮什么,怕被人知晓,要不然也不会在温家待这么些日子才动手,依着李扶摇的猜想,实际上这麻雀若不是怕被某些修士发现跟脚便是这温家有什么他上心的东西,需要好好谋划。

不然事情不会这么复杂。

可若是后者,那这颗老槐树也未必不是在打那件东西的主意。

山间精怪,修为不够不会主动招惹世俗百姓,毕竟这世间修士,还是有那么一撮人喜欢猎杀这些修为不足的妖修,要么夺妖丹,要么积攒功德。

可无论遇上哪一种,都不是这些小修士能够匹敌抗衡的。

只不过大余边境向来要比许多地方要乱的多,管的人不多而已。

老妪悲愤道:“仙师作为山上修士,难不成便一点不管山下百姓死活?”

李扶摇神色复杂,这是他第三次闭口不言。

这两人对峙之时,其实那小姑娘温瑶一直都看着这边,只不过李扶摇点亮灯笼之后,从树身走出的老妪温瑶一直看不见,只能见到李扶摇一个人站在树前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但并未听清,只不过看这个仙师哥哥如此认真,小姑娘也没敢接话。

只能任由他一个人在哪里继续说着些什么。

树前,李扶摇提起灯笼,平静开口说道:“你若是仍旧不说清楚,我便灭了这灯笼,你放心,小姑娘我会救,可你之后我便不会保证了,我能救你,这一点你需知晓,但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你坦诚,你若是还有些为自己打算的想法,从而藏着掖着,不说多的,我即刻吹灭这盏灯笼。”

老妪仰头看向这盏灯火摇曳的灯笼,神情复杂。

李扶摇耐心等待。

片刻之后,老妪下定决心将事情始末完全道出,李扶摇耐着性子听完之后,这才点点头,然后并未多说,直接吹熄了灯笼。

收起灯笼之后,李扶摇转身看向小姑娘。

小姑娘一脸希冀的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没事的,它会好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

李扶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领着小姑娘走到屋前的台阶前,将之前的馒头递给她,又把筷子拿给她,这才轻声笑道:“我留下了几天,咱们慢慢救它好不好,但是你要好好吃饭,不然它看见也会伤心的。”

接过来筷子的小姑娘点点头,一张小脸上完全是强行露出来的笑意。

李扶摇没有拆穿,只是有些心疼。

然后小姑娘在认真的吃饭,李扶摇则是托着腮帮子看着门外,神情复杂。

他要救那颗老槐树,很简单,只不过是用一颗之前青槐送他的妖丹便可,让那老槐树吃了,不仅是起死回生,还能在修行大路上走不少距离,可即便如此,也并未解决根本的问题,若是那老槐树仍旧怀有歹意,图谋这小姑娘身上的宝物怎么办?

即便她不图谋,那只麻雀去而复返,这颗老槐树一样拦不下,拦不下怎么办,还不是只能让小姑娘白白丧命,他李扶摇自然能带小姑娘走,可带走小姑娘,实际上又有什么意义?

小姑娘心在此处,带走人完全没有作用。

因此李扶摇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等那只麻雀,等到他觉得这颗老槐树已经没有半点可能能够护住小姑娘了,来取那件宝贝的时候。

便是李扶摇出剑斩妖的时候。

只不过到底还要多久,就连李扶摇都说不清楚。

因此等到小姑娘吃完饭之后,李扶摇去还空碗的时候,顺便便对刘远路说了一声他要留下来替小姑娘修一修她家宅子的事情,这几日的饭食倒是麻烦刘远路一家了,刘远路连连答应,光是之前的那个银老虎便已经值不少银钱。

别说一段日子,就是李扶摇铁了心要在这村子里待上一年半载,都绰绰有余。

李扶摇告谢之后,便离开刘远路家,前往温家宅子。

站在院子里的刘远路感叹道:“李公子是好人,真是好人。”

抱着孩子的妇人笑着点头。

回到温家宅子的时候,李扶摇手里提着一把才扎的扫帚,来到院子里之后,先认真的替这小姑娘将院子里扫的干干净净,然后便将扫帚丢给小姑娘,自己离开小院,半个时辰之后,在小姑娘诧异的眼神中,扛着两根木头的李扶摇回到小院,随手丢在地下,随意拍了拍手。

柳依白上剑山之前,是名剑客,可做剑客之前却是一名木匠,因此精通木匠活,之前李扶摇的好几柄木剑,和剑鞘以及背后的这方剑匣都是出自柳依白之手,李扶摇之前无事的时候也和这位柳师叔讨教了几天,手艺说不上精巧,但怎么还算是过得去,因此做些东西也不太难。

他带回来的这两根木头,就是要替小姑娘做一道木门,至于那间屋子,则是需要去想刘远路找村里的瓦窑要些灰瓦了。

只不过预料之中的半日光景就能够做好一道木门,却是让李扶摇失望了,整个下午都在忙于这道木门的李扶摇仍旧未能完工,直到晚上,月明星稀的时候也才草草成形,尚未抛光。

李扶摇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旁的小姑娘原本眼神朦胧,看到李扶摇过来之后,便来了精神,一下午之后,她早已经对李扶摇没有了任何敌意。

看见李扶摇坐过来之后,小姑娘主动开口问道:“神仙哥哥,你们这些神仙是不是什么都会做的啊?”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挥手道:“怎么会?”

小姑娘天真笑道:“那神仙哥哥怎么连门都会做的,之前我听娘说,什么都会的。”

李扶摇摇摇头,“哪里这么容易,我会做木门也是因为有人教的,没人教的就不会啊,比如我不会你们姑娘家的梳妆打扮,不会耕田种地。反正有很多东西不会的。”

小姑娘这时候有些惆怅的小声道:“我也不会梳妆打扮啊,娘之前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可还没等我长大,娘就先死了。”

说到后面,小姑娘有些哽咽。

李扶摇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指了指天上,柔声道:“神仙哥哥我啊,很久之前就喜欢看星星了,知不知道为什么啊,就是因为一些原本陪伴着你的人当有一天离开你之后,便是到了天上变成了星星了,你的爹娘就是这样啊,以后要是想他们了,就抬头望一望星星好了。”

李扶摇喜欢看星辰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只不过对小姑娘说,他便只好这样说了。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天空繁星,很快便苦恼的问道:“神仙哥哥,天上这么些星星,到底哪一个是我爹娘啊?”

李扶摇笑着说道:“最亮的那两颗就是。”

然后小姑娘哦了一声,就很快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两颗星星了。

李扶摇低声问道:“怎么不去看他们?”

小姑娘带着哭腔说道:“神仙哥哥,我不想让爹娘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啊。”

李扶摇沉默不语,真的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这个小姑娘。

他只是想起了之前一个人在白鱼镇的那些光景。

一样的苦难,只不过李扶摇觉着自己怎么也要比小姑娘的处境好太多了。

他想了想,却是发现小姑娘靠在他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月光下,小姑娘的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没有睡熟。

李扶摇握住她的小手,将一股气机缓缓汇入她的体内,帮助她睡眠。

很快,便响起了小姑娘的悠长的呼吸声。

她真是累太久了。

小姑娘睡熟之后,李扶摇这才将背后的剑匣解下,将两柄剑取出,放在膝上温养,这种养剑法子,李扶摇一直坚持,从未想过半途而废。

只不过想了想,李扶摇又将那盏灯笼点亮。

银发老妪今日第二次走出树身。

她借助月光,看着膝上放了两柄剑的李扶摇。

这一次却是直接把腿吓软,直接跪倒在李扶摇身前,颤抖着说道:“小妖不知道仙师用剑,之前多有冒犯,望仙师赎罪。”

在山河之中,剑士一脉对于山精野怪的震慑能力远远要比三教修士来的更为简单直接。

李扶摇平静笑道:“我忽然改了主意,想给你一份机缘,你若是想着接下咱们便继续往下谈,若是不愿,那便算了。”

话音未落,李扶摇便将之前青槐送出来的那枚妖丹拿出,一下子便让老妪激动万分。

她跪倒在地上,诚恳道:“仙师请讲。”

李扶摇轻声道:“你和那小姑娘订一个契约,也不用太麻烦,就是那种她死你便死的契约,顺便再将你的一缕魂魄给我,由我保管,我便将这枚妖丹给你,让你在修行大路上往前走上几步。当然,我有你的一缕魂魄在手,日后也好寻你,你若是起了歹意虐待小姑娘,我找到你之后,便将你杀了,你看如何?”

老妪神色复杂,为难道:“世俗百姓寿数不过百年,百年之后温瑶死小妖便死,小妖如何能做到?”

李扶摇皱了眉头,“那就订一个百年契约,百年之内你奉她为主,仍旧是她生你便生,她死你便死,好生照料,百年之后她身死之后你便恢复自由,但那缕魂魄你仍旧要给我,我百年之内会来见你一次,若是她还好好的,我便将魂魄还你,要不然仍旧是之前那般,将你斩杀。”

老妪有些犹豫,没有急着应下。

李扶摇冷笑道:“我另外再给你吃一颗定心丸,我留在此处等那只麻雀来了之后再离去!”

老妪下定决心答应下来,“小妖定当在百年之内悉心照料温瑶,不然她受苦受难。”

李扶摇点点头,摊开手,示意这老妪将那一缕魂魄交出来。

之后制定契约倒也简单,只需要将小姑娘的一滴血滴在老妪心上便可,契约生效之后,自有异像产生。

老妪看了看李扶摇,最终还是剥下自己的一缕魂魄交到李扶摇手上。

李扶摇接过之后,神情自若的将小姑娘的手指用剑气割开一个小口子。

放出一滴血。

滴在老妪心上。

眼见契约成了之后。

最后李扶摇才将那枚妖丹丢给老妪。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一十九章小院里两人讲道理

实际上若是在其他的任何地方,李扶摇要是碰到了如同小姑娘温瑶这般遭遇的小姑娘,就算是会搭救一番,但是大抵不会过多的多费周章,更不用说用一枚青槐赠送的妖丹来为小姑娘换一个平安一生。

只不过有些东西实在是说不清楚,倘若不是他第一眼看见小姑娘便想起自己少年时候的话,也不会有现如今发生的事情。

银发老妪接过妖丹之后,神情激动,双手颤抖,像她这般的山精野怪,一无名师领路,二无太过优异的天赋血脉。能够踏上修行大路便都算是很大的幸运,能够走多远,其实都说不准,大概也就是一辈子在前三境蹉跎的命运,到时候运气若是好一些,能够有一辈子的安稳日子,运气差一些,指不定某一日便被那些喜好降妖夺宝的山上修士给要了性命,这种下场便是最为凄惨的。

只不过现如今,至少这老妪面前的路途,要比之前坦荡的多。

这枚妖丹是出身妖土的青槐送给李扶摇的东西,但实际上,并非是简单的前三境那些小妖修的妖丹,而确确实实是一颗青丝境的妖修妖丹,所以这之前才会告诉李扶摇,若是他胡乱吃下,整个人会炸开,只不过这老妪同为妖修,吃下这枚妖丹倒是不会如何,只是仍旧无法一蹴而就的吸收完这枚妖丹所蕴含的修为,只能日复一日的缓慢接收,最终化为己用。但风险的确要比李扶摇这种剑士来的要小,见效也更快。

因此在老妪吞下这颗妖丹之后,很快一头白发尽数转为黑发,整个人脸上的褶皱消失,变幻成了一个妙龄女子。

和之前的老妪形象,大相径庭。

李扶摇不为所动。

不是成了那种佛土的得道高僧,看世间女子不过红粉骷髅。而是之前他遇见的三位女子,青槐和师叔谢陆以及道种叶笙歌,每一个都要比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槐树妖要漂亮。

槐树精施了个万福,轻声致谢道:“感谢仙师重造之恩,小妖无以为报,只能将仙师所托之事竭力办好。”

李扶摇点点头,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着她身后的那颗原本要尽数枯死的老槐树,现如今竟然快要抽出新枝。

李扶摇皱眉道:“若是那只麻雀妖知道你已然复苏,还能来?”

槐树精自信道:“温瑶手里的那块能够镇压这方圆千里气运的佩玉,虽然在仙师眼里来看,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在小妖和那麻雀眼里,便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他忍了这一年多,如何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因此小妖胆敢推测,要不了半月光景,无论小妖如何,那麻雀妖都会再来这里。”

李扶摇抬头看了夜色,没有多说什么,这槐树精已然和小姑娘温瑶制定了契约,到底是不是会贪图小姑娘身上这块不可多得的佩玉,其实也不重要,只是李扶摇有些担忧这块玉在她身上,在以后会引来更多贪图这块玉的东西,这只槐树精境界低微,就算是不贪图,也无法保住。

只不过李扶摇做了这么多,再往后考虑,也实在是考虑不过来了。

一夜无眠,都在温养膝上两剑的李扶摇眼见远处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轻轻将小姑娘抱起放在老槐树下,这才扭了扭脖子,在院子里练了一套谢陆传下的剑招。

这让已经回到老槐树里的那只槐树精忌惮不已。

这位少年剑士在她眼里,现如今完完全全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山上最厉害的那类修士,她化形之后曾经听过山上剑仙的传说,知道这剑士一脉越是往后面走便越是无敌,一旦跨过最后的门槛,那山河里的圣人都只能仰望剑仙。

如此威势,由不得她不上心。

只不过相较于和小姑娘温瑶订下契约

这只槐树精显然更想和李扶摇订下一份契约,但实际上,这三教修士之中,只有道儒两教才会偶尔门下出上几个妖修,或是仆从。

佛教和剑士一脉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一位妖修掺杂其中。

李扶摇想起在剑山山脚的时候,洗初南曾说过当年的确是有妖修上山学剑的,那时候还是六千年前,剑士一脉正是鼎盛时期,山河之中,山河之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剑士一脉门下,求那举世无双的杀力。

可这些人之中,除去三教修士偷摸着练剑之外,妖修的确是有人前往各大剑派拜师,剑山当年便来过一头天资不凡的狐狸。

当年剑山老祖念其天资不低,又是山河中的妖修,便收其门下,可提剑之后,这只狐狸精硬生生是一个甲子都没能跨出第二境,一直在第一境徘徊,最后不得不弃剑下山,百年之后便成了太清境的妖修,只不过并非练剑,由此山河之中人人皆知,妖修练剑注定无果,也就再无妖去练剑。

而三教修士,因为舍不得那一身气机,更不愿背弃心中的那一份正道,因此就算是偷摸着练剑,成就也大不到哪里去,比不上始终一意孤行走在剑道上的剑士。

天亮之后,李扶摇继续昨日没有完成的工作,期间刘远路曾来送过饭食,李扶摇又给了些银钱,说是拜托他去村里的瓦窑要些灰瓦来,他要替小姑娘将屋顶一并修好。

刘远路没有拒绝,说是今日之内一定送来。

刘远路走后,李扶摇拿起一个馒头,斜坐在一颗木头上,神情平静。

小姑娘温瑶迷迷糊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睁开眼后发现是一张翠绿的树叶,小姑娘蓦然坐起身,瞪大眼睛。

看着眼前已经是枯木逢春的老槐树,小姑娘泪眼朦胧,大声喊道:“神仙哥哥,你快看,树活了,树活了!”

李扶摇嘴角勾起弧线,点点头。

——

大余边境一向有山上十人的说法,只不过这十人高低最开始说不清楚,但众人都觉得是那位守业观的老观主沈长钰,之前是猜测,可之前不久才发生的那桩事情便切切实实是说明了那位老观主便这山上十人之首。

只不过这位山上十人之首,已经跨入了朝暮境,将身后九人都甩开了一个身位,可即便如此,当日那位老观主闭关而出之后,登上那座青山,来到那座青山观居然还是落败而还。

青山观观主羊海之仍旧是太清境界的修士而已,论修为自然不是老观主的对手,可当日在山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老观主的却不是羊海之,而是一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位修为可怖的中年男人甚至都没有怎么大动干戈便让老观主败得彻彻底底,经过这些时间的发酵,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大余边境,这一下除去人人都在猜测那位中年男人的身份之外,连带着对于青山观也有了一份深深地忌惮。

原本守业观和青山观之间的均势,现如今似乎有些偏转。

这些日子里,守业观派出了不少弟子,在大余边境降妖,似乎是要这种方式挽回守业观在边境的威望。

现如今游历在这大余边境的王实便是其中一位。

做为守业观一直被寄予厚望的王实这一次本来不该下山,应当在观内闭关修行的,可心里实在是堵得慌的他也还是下山了,漫无目的在边境闲逛,并未发现任何一个妖物,这位肩负着守业观复兴重任的青丝境修士思绪不宁。

他来到一处渡口,看着那些船夫,但并未说话,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之后,这位青丝境界的修士看向远方,思绪复杂。

当日之事,现如今他再重复推演,发现事情的真相其实也很简单,守业观想着一家独大,于是便诬陷青山观和妖修有所勾结,手段算不上高妙,也没生出多少心思去遮掩,毕竟原本依着守业观的打算,有着已经成功跨过朝暮境界的那位老观主,到时候一力压之,便不是屎也是屎了。

只不过万万没有想到那青山观结识过修行境界这么高深的山上修士而已。

事情败露,理所当然。

可自家师门做出了这般不要脸的事情,在王实眼里看来,实在是难以接受,因此他的道心这些天才一直不稳。

降妖的事情,他王实做得。

可这般争谁是第一的事情,若是光明正大也就罢了,可偏偏还是走的山下百姓那般栽赃嫁祸的路子,那他王实就一点都忍不了。

何为山上人?不就是已经没有了山下百姓那般争名夺利的心思,一心只有眼前大道?

可自家师门为何还要做出这种事情?

王实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便越发惆怅。

渡口旅人不多,因此那些船夫在送完不多的旅人之后便一堆堆围坐在一起,说起不少浑话,唯独有个身材不算高大的船夫来到王实身前,拱了拱手笑道:“公子要去哪里,是要去那条绿水湖,要真是如此,其实也不必担忧那条湖里的妖物,早在两年之前,早已经被一个公子杀了,现如今那条湖里可是风平浪静的很啊。”

王实抬起头,对于剑山下面的绿水湖有妖修的事情他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当时听说了之后的确有想着要来斩妖的心思,只不过这个地方又是剑山脚下,那条湖后是一座剑山,实际上三教修士都不愿意来这边。

毕竟现如今不知道为何,剑士和三教修士之间,似乎有些说不清楚的隔阂。

王实轻声道:“小道在山上修士,不练剑。”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和这普通船夫说这些,但王实的确不太喜欢让人和剑士扯在一起。

那船夫带着歉意说道:“原来是山上仙师,多有叨扰,还望仙师勿怪。”

王实摆摆手,示意无事。

船夫悻悻然往后退了几步,没有敢再继续在王实面前呆着。

大余边境鱼龙混杂,山上修士也好,还是说山下三教九流也好,都不难见到,见到一位山上修士虽然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也没让他太过于惊讶,之所以不再继续多说,原因大抵便是觉着这位年轻仙师看起来极为好说话,其实一点都不好说的原因。

渡口处船夫很快散去,再度留下只有一人的王实。

王实看着远处水面,神情不变,看似无悲无喜。

但是很快,他蓦然转头,在远处树枝上看到了一只体型不大不小的麻雀,乍一看去并未多奇异,可王实却眯了眯眼。

那只麻雀飞离枝丫,不见踪影。

在远处,有个年轻人从林子里走出,笑着看着远处的村子,平静道:“火中取栗啊,不去取啊,就该愁白了头啊。”

——

在小姑娘温瑶的院子里呆了三天,替小姑娘修好了房顶和院门之后,李扶摇想着该让小姑娘见见那个槐树精,要不然等他离开之后,小姑娘若是和槐树精心有芥蒂,也不好调节。

因此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李扶摇和小姑娘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那颗老槐树,改名叫小青的槐树妖缓缓走出树身。

小姑娘长大嘴巴,惊讶的合不拢嘴。

李扶摇则是神情不变。

小姑娘扯了扯李扶摇的衣袖,不可置信的说道:“神仙哥哥,那颗老槐树里走出来一个好漂亮的姐姐?!”

李扶摇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若是小姑娘被吓的不轻,或是嫌弃这个槐树精的妖修身份,他就要担心许多了。

只不过好在这种事情并未发生。

李扶摇旁观事情发展。

小姑娘有些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去问槐树精,“你是那颗大树吗?”

小青缓缓点头。

小姑娘欢呼雀跃,小声问道:“是不是神仙哥哥救得你啊?”

小青这次轻声笑道:“温瑶,若不是那位仙师,现如今我就真可能见不到你了。”

小姑娘转头看向李扶摇,眼泪汪汪。

李扶摇皱了眉头,“有什么好哭的。”

小姑娘跑过去,拉着李扶摇的衣袖,仿佛做了一个恨重要的决定,从脖子上把戴着的玉佩拿出来,“神仙哥哥,爹娘说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很重要的,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玉佩从小姑娘拿出来开始李扶摇就在注意槐树精的神情,若是她完全没有露出贪念,李扶摇便要想着怎么处理她了,可是那槐树精的确眼里很炙热,但很快便转过头去,有些害怕李扶摇问罪。

李扶摇反而放心了。

只不过看着小姑娘手里的这块玉,李扶摇还是没有接,只是替她重新戴上,嘱咐道:“这是块好东西,可别给别人看,要是真有人来抢,你也别死攥着不放,毕竟玉比不上人就是啊。”

小姑娘点点头,但很快又问道:“神仙哥哥,要是有人来抢你的剑,你给不给啊。”

李扶摇笑着说道:“我有两柄剑,让他抢去一柄剑就是啊,没什么大事的。”

小姑娘不依不饶,“要是他两柄剑都要抢怎么办?”

李扶摇有些头疼,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那就让他拿去,剑没人重要的。”

小姑娘努努嘴,显然是很不相信。

李扶摇不置可否。

然后李扶摇示意槐树精领着小姑娘去到处转转,这小姑娘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等两人离开之后,李扶摇才将剑匣解下来,打开之后将两柄剑放在膝上,继续养剑。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院门那边,有个年轻道人停留。

李扶摇不为所动。

院门关着,这道人若是想进来便得推门而入。

不速之客大抵如此。

那年轻道人站在门外,看着院内这个膝上有两剑的少年,第一时间有些奇怪,这都多少年没有看到过剑士了。

李扶摇没有开口。

那年轻道人平静看向那颗老槐树。

有些东西,不必说清楚,他便知晓。

他推门而入。

李扶摇握住青丝。

年轻道人越往前一步,李扶摇便越想抽出那柄青丝。

年轻道人站定之后,自报家门,“小道守业观王实,在渡口处观此处村子里有妖气,于是入村,却发现这院里有颗老槐树,想必已经化形,敢问他现如今在哪里?”

李扶摇默不作声。

王实皱眉道:“你既然是剑士,自然该知道斩妖一事是吾辈之责。”

李扶摇轻声道:“道长除妖,是好妖坏妖一并除去,还是说善妖不杀,只杀恶妖?”

王实恼怒道:“妖便是妖,哪里来的善恶!”

李扶摇哦了一声,站起身来,看着这个境界绝对是已经跨过参同的年轻道人,轻声道:“可我我不这么想啊。”

王实冷哼一声,神情不善。

李扶摇站起身,小雪在剑匣,手中是青丝。

小院里剑拔弩张。

李扶摇对这类的三教修士,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可现如今很明显,道理是讲不拢了。

这位王道长的道理,李扶摇不觉得是对的,李扶摇的道理,王实不一定想听。

但剑士手中的剑,便是道理。

于是现如今便演变成了两方现如今这局面。

道心一直不稳的王实,有些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

这一点,李扶摇并不怕。

哪怕他练剑两年了,离第三境还有临门一脚要踩。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章道理说透

小姑娘温瑶和槐树精小青离开小院,真如李扶摇所说去村子里四处转转,只不过还没走出几步,立刻便引来了许多村子里百姓的目光,那些目光不光是对这个命运凄惨的小姑娘,还大多是对着从未见过面的小青。

小青没怎么面对过这些世俗百姓,为了免受叨扰,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希冀不要有人来找她麻烦,若是在以往,这些世俗百姓若真是真得寸进尺她一拂袖收拾了便是,可现如今的情况不同,村子里还待着一位喜欢斩妖的剑士,要是她做的太过分了,指不定这才得到的机缘会不会很快又还回去,她不敢去猜,也不敢去做。

小姑娘的心情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或许是觉得老槐树被救活了之后,心底少了几分愧疚,也或许是因为见到现如今的老槐树便想起了之前的美好时光。反正不管如何说,小姑娘总之要比之前好太多。

现如今被小青牵着在村子里四处走动的小姑娘抬起头偷瞄了几眼小青的表情,这才轻轻扯了扯小青的衣袖,然后小青一脸疑惑的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低声问道:“小青姐姐,你觉得神仙哥哥怎么样啊?”

小青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李仙师自然是好人啊。”

小姑娘哦了一声,然后仰起头问道:“可为什么小青姐姐感觉很怕神仙哥哥啊?”

小青苦笑不语,看着小姑娘想着若是你知道这位仙师为了让你的后半生过的平平安安,拿出了一枚价值不菲的妖丹,指不定要一辈子想着念着他。

小姑娘等了很久,也没见小青说话,便觉得有些无趣,又继续走了好几步之后,这才继续问道:“小青姐姐,你是从那颗老槐树里走出来的,会一直陪着我么?”

小青柔声笑道:“以后的日子,我肯定要陪着你啊。”

小姑娘认真问道:“以后的日子是多久啊?”

小青笑着开口,“就是陪着你,看着你以后嫁人生子,直到闭上眼睛之后再也睁不开的那一天。”

小姑娘皱眉,“那小青姐姐不会觉得烦么?”

小青摇摇头,别的不多说。

小姑娘很想问问神仙哥哥呢,只不过小姑娘的心底似乎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她很快就要和那位神仙哥哥分别了。

这样一来,小姑娘的心情不太好。

小青察言观色,虽说知晓,但仍旧不出言安慰,有那位剑士在小姑娘和没有那位剑士在小姑娘身侧,对于她来说,完完全全便是两个概念,若是他一直不离去,那她每日都需要活的小心翼翼,倒是真的让人觉得很难受。

小姑娘的心情变化的很快,刚才还有些伤心,现如今就拉着小青说是要去村子外的渡口,小青拗不过,也不想拗,就任由小姑娘拉着她往那边渡口去。

出村子之后,有一条不长的林中小路,以往小姑娘最喜欢到这个地方来,现如今一两年没有出过小院,再次来到这边,仍旧是一样的光景,这倒是让小姑娘欢呼雀跃,她随手在道路一旁的野花里摘下一朵,扬了扬手,给小青戴在了头发上。

小青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后小姑娘便去采其余的野花,说是要做一个花环用来送给神仙哥哥,小青弯着腰替她摘了好些她够不着的野花,一大一小,倒也算是相处融洽。

就在小青要去摘一朵紫色野花的时候,身后便忽然想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啧啧,你这颗老槐树得了大机缘?想必是抢先我一步得到了那块镇压方圆千里气运的玉佩了吧,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化形了?”

小青蓦然转过头,身后不远处站立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容貌,就很当日那位放火的闻言一摸一样。

小青神色不变,但手心有汗。

年轻人低头打量了自己几眼,轻声笑道:“当日之后,还觉得这人的皮囊还不错,也就没想着换,这些日子偶尔在世俗乱逛,倒也能够被人说的上一声公子,你是不知道,这声公子叫得我心里有多舒坦啊。”

小青讥讽道:“真是以为自己穿上了一身不错的衣衫,披上了一身不错的皮囊,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公子了?还不是只杀人夺宝的麻雀妖!”

年轻人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之前原本应该是江河日下,现如今却偏偏又峰回路转的槐树精,平静道:“你交出那块玉佩,我不伤你性命,你有如此机缘殊为不易,难不成还想尽数丢去,空欢喜一场?”

小青冷声道:“莫说这玉佩不在我身上,就算是在我身上,你一样得不到!”

年轻人转过头看向那边远处的小姑娘温瑶,小姑娘一直低头采花,其实并未看到这边光景,加上两人对话都是用了特殊法子,便更是没有听见,现如今年轻人把目光转向小姑娘之后,小姑娘心有所感,抬头之后,看清这年轻人面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整个人被吓的不轻。

毕竟当时放火之时,年轻人便是现如今这幅面容,在小姑娘脑海里印下了深深的痕迹,挥之不去,这些日子还经常做噩梦,梦见的便是当日那副场景。

年轻人啧啧笑道:“想不到那块玉佩还真不在你身上,你说说你真是慈悲心肠啊,这么一块玉佩都不要,你要是早拿了远走高飞,我哪能找到你啊。”

小青冷笑不语,她坚信等会一动起手来,还待在小院里的李扶摇就会知道这边光景,到时候他来到场间,这只麻雀妖,其实必死无疑,插翅难逃。

年轻人见她这幅样子,笑着问道:“你莫不是在寄望于那个年轻道士要来搭救你吧,呵呵,你可知道,那是守业观的道士,平日里最喜欢斩妖的,见了你我,咱们只怕是没活路。你们要是不走出来,我还实在是有些难办,毕竟我这胆子再大些,也不敢和这么个道士扳手腕子啊。”

小青脸色微变,但仍旧是挡在了小姑娘身前,她不转头,只是轻声说道:“温瑶,回去找仙师。让他赶快过来。”

小姑娘抬眼,狠狠点头,转身便跑。

年轻人摇摇头,“你看看,这些人多狼心狗肺啊。”

小青不言不语,若是契约不在,她要做出这番举动不得几番思量?

——

院里的两位山上修士的一场争斗最后点到即止。

王实一来不愿意和一位山上剑士生死相搏,二来也是的确没有什么出手的缘由,若只是道理讲不通便要先杀一人,那他王实这辈子要杀的人可实在是不少,不说其他,光是道心,指不定就已经乱套了。

因此在见识李扶摇的那一剑之后,便明智收手,同时心里也有些打鼓,这位剑士看境界尚未到青丝,可动起手来,威势比一般的参同完满都要强,特别是剑身上携带的剑气更是让人极为难受,若不是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杀机,说不定王实便要把压箱底的东西都一并拿出来才能稳住局势了。

虽说最后他觉得一定是他王实赢得这场胜利,可即便是赢了又如何,难不成就这般安然无恙的走出小院了?

山上传言剑士杀力无穷,同境无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扶摇收剑之后,青丝还鞘,小雪入匣。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言不语。

沉默片刻,王实主动开口道:“我守业观一向以除妖为己任,妖修为祸人间便该杀,这位公子若是觉得不对,等有空了,来我守业观一辩即可,可今日之事,小道不会坐视不理。”

李扶摇平静而言,“若是以王道长这般性情,杀恶妖倒是无错,可这槐树精一无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二来甚至还在当日大火中救出一个小姑娘,这般行径在道长眼中看来,都是该杀的话,那道长岂不是要杀尽天下妖修才甘心?”

王实皱眉,没有急着说话,对于好妖恶妖一说,守业观里至始至终都没做过详细阐述,只说妖修在山下尽是为祸世人,因此要求门下弟子见妖即杀,可王实并非傻子,这儒教之中对于人性阐述,两位圣人的理论其实大不相同,一位说是人性本善,若是真恶,也是后天受外界影响而成的,一位说是人性本恶,说是人生下来便是恶,须得悉心教导,引导向善才是,两位圣人的言论自然影响不了其余两教,可在儒教内部,其实早已经掀起了几次波澜,两派读书人为此争执不下,才流传到外面,王实知道之后,虽然并未深思,但总归知道人有善恶之分,可的确是没有想过妖是否也有善恶之分。

今日李扶摇的三言两语,让李扶摇那颗原本便有些不稳的道心再次飘摇不定。

他沉默不语,仔细思索。

李扶摇平静开口,“我出剑,只求无愧于心,道长出手,难不成便只为人妖之分?”

王实反问道:“你们剑士一脉以往所杀妖修比我道门多的多,难不成便无一人不管不顾只为杀妖,而不分善恶?”

李扶摇点头道:“有,且不止一个。”

王实一怔,他没有想到李扶摇会回答的这么洒脱,这么的直白。

只不过李扶摇很快便说道:“这又如何,前辈出剑有误,杀错了,那是前辈的错,既然知道是错了,为何还要践行?就如同道长知道自己以往错了,现如今还要继续一错再错?”

王实眉头紧锁,沉思不言。

这些天的迷惘,似乎在这个剑士的三言两语之间便有些渐渐开悟了。

李扶摇不再继续说些什么,他的道理只是他的道理,没有指望这个山上修士能够听进去,但若是他执迷不悟非要出手也好,他李扶摇的剑一定会在他身前。

至于是小雪还是青丝,谁说的清楚?

只不过被王实一耽误,李扶摇也不好继续养剑,只是抬头找寻这处院子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修一修的,毕竟等降服了那只麻雀妖,他便要继续启程前往周国,这里便只剩下小姑娘和槐树精两人了,只不过李扶摇现在还的确是有些想等着这道士先走才行。

在院里枯坐片刻,李扶摇和王实同时站起身。

村子外有妖气。

李扶摇背负剑匣,一步踏出。

王实皱着眉头,也是跟着李扶摇走出小院。

之前他入村,并非是为了这槐树精而来,反倒是因为的确得见了一只麻雀妖,才找寻而来,只是最后麻雀妖没有找到,反倒是找到这颗老槐树而已。

小姑娘在街道上狂奔,眼看着要来到小院门口,却因为惯性太大,收脚没有收的住,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上,到时候别的不说,反正肯定是要撞出一个大青包的。

只不过她还没有撞到坚硬的石头,背后衣领便被一个白袍男子轻柔抓住,将她提起来之后,小姑娘眼泪汪汪的看着李扶摇,“神仙哥哥!”

李扶摇笑了笑,“我知道了。”

说完还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然后李扶摇牵着小姑娘往村外走去。

他要斩杀那只麻雀妖,不惜让小姑娘都要看着,不是为的别的什么,而是为了让小姑娘心底的最后一丝担忧都给彻底抹去。

不然这个小姑娘后半辈子过着,肯定不会太开心就是了。

李扶摇自认为自己做的不错。

王实走在他身后,神情复杂。

只不过他仍旧想着去看看。

去看看这两只妖的好坏,去看看这两只妖到底是不是如李扶摇所说,有善恶之分,有让他能够改观的。

要不然他这颗道心,就真的有些飘忽不定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一章满天星辰

年轻人毕竟要比槐树精强太多,但也是没有想到这槐树精这般难缠,原本想着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这槐树精,然后拿回那块玉佩,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槐树精居然能撑这么长时间,如此算来,现如今那个小姑娘指不定都已经回到村子里,其他的他不怕,唯独就是怕那小姑娘找到那个才入村的道士,到时候就算是他,也一样不敢在那道士面前逞凶。

毕竟守业观的道士,在大余边境的妖修之中,凶名实在是太盛。

他一个小小的麻雀妖,如何能够招惹?

已经生了杀心的年轻人正准备出手,远处便出现了三个人。

一个年轻道士,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和一个小姑娘。

槐树精见到这少年之后,如获大赦,高呼道:“仙师救命!”

李扶摇神情古怪的盯着这个面容不俗的年轻人。

在他身后,王实一脸漠然,对于这种妖物,他向来不假颜色。

那年轻人看到王实,眼里忌惮之色极浓,反倒是对于背负剑匣的李扶摇,并未有多上心。

槐树精小青虽说很怕那个不说话的年轻道士,但看见李扶摇站在原地,也是来到了李扶摇身后。

李扶摇神情漠然,问道:“当日温家那场火你放的?”

年轻人冷笑道:“那温老儿上一世打杀了我的父母,我来报仇,有何错?”

李扶摇平静道:“你自己都说是上一世,你上一世不报仇,反倒是这一世来报仇,难不成不是错?”

年轻人皱眉怒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不是怎么叫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在我这个妖修身上便觉得有问题了。”

李扶摇笑着摇头,“我们可没说前世债今世还的。”

年轻人怒极。

王实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一步跨出,手里拿着一块照妖镜,这是道教最普遍的一种法器,只不过仍旧有品阶高低之分,他王实手里的那一块,品阶不会太高,但绝对也低不到哪里去,至少是对这麻雀妖,完完全全是能压制的。

因此在王实出手之后,这桩事情大致便尘埃落地了。

麻雀妖挣扎没多久,便化作青烟,至此消失在天地之间。

李扶摇至始至终都没出过手,降妖这种事,他能出剑,但王实要出手,他不会拦着,也不会和他抢。

收好照妖镜,王实看向那槐树精小青。

李扶摇不着痕迹的挡着王实的视线。

王实神情漠然,“李公子,我可以放过这只妖,但要她发誓,此生不为非作歹,必须发血誓,不然今日就算是李公子在这里,小道也一样要取了她的性命。”

李扶摇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本来对于这只槐树精,他也不太放心,现如今王实既然要做这个恶人,他不介意顺水推舟。

槐树精小青倒是十分洒脱,眼见李扶摇不护着她之后,便很顺从的发了个血誓。

王实神情好转,没有急着走。

片刻之后,他不好意思的问道:“李公子,不知还要在此地逗留几日,或是说以后要往何处去?小道之前和李公子所谈论之事,仍旧未得出结论,若是顺路,还想着叨扰李公子几日。”

李扶摇微微有些诧异,想了想之后,笑道:“既然那麻雀妖都已经伏诛,我也在此地待不了多久了,最多两三日,我便要前往延陵,王道长若是同路,咱们可以同行。只不过王道长难不成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和一位剑士同行,不怕遭人非议。”

王实总算是在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轻声道:“大余这边不是梁溪,没那么多门门道道的说法。”

李扶摇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王实来与李扶摇敲定了出发的时间,然后便不见踪迹,让李扶摇和小姑娘还有槐树精回到小院。

当天晚上,小姑娘睡着之后,李扶摇来到小院里,喊出槐树精,与她长谈。

槐树精小青对于这位剑士,忌惮之心一点不比王实低,她不会傻乎乎的认为现如今李扶摇对她的信任是百分之百的,只不过现如今契约已经订下,血誓已经发了,李扶摇还要说些什么,她实在是猜不透。

李扶摇坐在台阶上,平静道:“你是不是在想咱们两人不该有这场谈话的?”

槐树精小青蓦然一惊,就要矢口否认,李扶摇却做了个手势,轻声道:“考虑一下。”

青槐咬牙说道:“仙师此举,小妖的确不懂。”

李扶摇笑着说道:“按理说血誓已发,契约已经订下,咱们就该开诚布公了,可怎奈咱们之间还有那么一块玉在中间阻拦,咱们两个不就那块玉继续说道说道?”

槐树精神情复杂。

李扶摇笑道:“之前所言,一切都未谈到那块玉,但现如今我想说说,你要的是大道可期,我要的是小姑娘一生安稳,其实本来就不冲突,至于那块玉,不是我的物件,我要是擅自做主给你,就实在是有恶人的嫌疑了,可你们既然都贪图那块玉,便说明那块玉对你们的修行极为重要,可现如今那块玉你是不能碰的,若是碰了,我会即可要你性命,只不过为了弥补此事,我愿意许你一颗妖丹,境界和这一颗差不多,百年之后我来见你的时候一并给你,但你之前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我不需你发什么毒誓,愿不愿意,表个态就是。”

槐树精这才眉头舒展,“小妖信得过仙师。”

李扶摇摆了摆手,示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他若不是之前便和青槐游历过这么长的一段路,对妖修算不上有恶感,不然早对这个槐树精出手教训了。

槐树精回到树身之中。

李扶摇仰头看向天空的星辰,神情平静。

小姑娘以后八成会过上好日子,他便很开心。

屋内,有个小姑娘偷摸着爬起身,蹑手蹑脚的打开李扶摇的剑匣,将一块玉佩放入其中,然后才回到床上,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要睡个好觉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二章此一路去青山

李扶摇离开那座小院的时候,槐树精小青知道,但并未相送,她现如今把心思都放在小姑娘温瑶身上,算是为了那枚李扶摇所应下的妖丹,但更多的还是心态的转变,第一次开始为小姑娘考虑。

而小姑娘温瑶则是还在睡觉,按着以往的时光,应该是醒了,可今日并未醒而已。

李扶摇不去深究,背好剑匣离开小院,要往延陵而去。

槐树精小青站在远门相送,见到李扶摇的身影不见了之后,小青才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子里,来到小姑娘床前,感受着小姑娘的呼吸声,她也不拆穿这个小姑娘故意装睡的事情,只是轻声提醒道:“最后一面都不见,以后更没机会了。”

小姑娘眉头皱得很紧,但没有搭话,更没有睁眼。

小青替她抚平眉头,有些心疼的说道:“你怎么活的这么难呢。”

小姑娘不应声,只是一只手攥住了被子。

小青正想着起身出门,衣襟却是被小姑娘抓住,这个小姑娘睁开眼睛,眼泪止不住,滴到了被子上。

小青伸手去替她擦去一些,安慰道:“我刚刚逗你玩的啊,以后有机会再见面的。”

小姑娘带着哭腔哽咽道:“我知道啊,我知道以后见不到神仙哥哥了。”

小青没说什么,有些事情,她还不如这个小姑娘看得透彻,至少她是知道谁真正的对她好。

小姑娘忽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小青,轻声道:“小青姐姐,我把玉佩偷偷放在神仙哥哥的剑匣里了啊,我很想送给他,又很怕他不要呢。小青姐姐,你说神仙哥哥会不会生气啊?”

小青神情微变,眉头一下子舒展,她笑着安慰道:“不会的,有人送东西是好意,他不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很高兴。”

小姑娘眼里光芒不断,很开心。

小青笑了笑,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忍住不去求这件事,远不如无所求。

她看着远处,轻声笑道:“仙师,你这笔买卖亏大了。”

——

李扶摇离开小院之后先去和刘远路一家人告别,后者极力挽留,李扶摇则是说离家已久,要赶着回家,刘远路这才作罢,这远行之人返乡一事是大事,万万不可阻拦。

只是听说李扶摇要乘船,这才自告奋勇说要载李扶摇一程,这一次李扶摇没有拒绝。

李扶摇走出村子,来到渡口,早已经等候多时的王实起身相迎。

李扶摇抱拳回礼。

两人这次相约同行,倒不是李扶摇要讲如何多的道理出来给王实听,也不是王实非要学到什么,实际上还是一个顿悟的过程,一切的一切,不在李扶摇的几分道理,也不在王实听得进去多少,实际上都只在王实自己而已。

上了渡船,刘远路撑船,渡船走的不快,在水面上弄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王实忽然发问,“李公子真能确定那只槐树妖是只善妖?”

李扶摇摇摇头。

王实皱眉不解。

李扶摇开诚布公的说道:“为了让她好好守在那小姑娘身边,王道长可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东西?”

不等王实回答,李扶摇自顾自说道:“整整两枚品阶不低的妖丹。”

王实诧异道:“既然如此,为何李公子不将她斩去?”

李扶摇反问道:“如此一来,谁替我照料那个小姑娘?”

王实皱眉不悦,“李公子应当知道,既然不是善妖,便不该留在世上。”

李扶摇指了指王实自己,王实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让那只槐树精发了血誓,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心底再怎么坏,也为祸不了世间了。

李扶摇平静解释道:“那只槐树精若是说真正是个好妖,其实说不准啊,只是她的的确确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既然如此,斩杀她,岂不是很过分的一件事,我用两枚妖丹换她守护温瑶一生,是笔买卖,买卖双方你情我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王实默然不语,陷入沉思。

李扶摇大抵有些看清楚了这位守业观道士的性情,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觉得他不算是那种一心恪守师门规矩的迂腐道人,这一点倒是和叶笙歌有好几分相像,只不过李扶摇从来没说过自己和那位道种有过交集,大抵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两人顺着河水往下,来到一处渡口,刘远路将船停靠在岸边,轻声提醒李扶摇到岸了。

李扶摇站起身,笑着和刘远路作别,顺便再喊了一声王实。

两人转身离去,刘远路撑船往回走。

走在路上,王实总算是将之前一直困扰在心中的那件事给说了出来,以往一直憋着不知道说给谁听,可见到李扶摇之后,特别是眼见他处理那件事的方法之后,便莫名有些相信李扶摇。

他苦涩道:“师门如此行事,实在是令小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相较起来,那座青山观倒是要坦荡的多,守业观相差远矣。”

李扶摇说的少,听得多,等到王实说完之后这才开口道:“依着王道长这般说法,那便是当日之事,守业观为了争夺这大余边境道门第一的位置而肆意为之,与王道长自己的为人处世并不一致,才有如此苦恼。”

王实点点头,并未反驳。

李扶摇笑着道:“试想一下,王道长如今修为境界高深,能够让守业观上下都能平心静气听王道长讲道理,又该如何?”

王实犹豫道:“整顿门规,约束门下弟子,不让此类事情再发生。”

李扶摇笑而不语,这王实哪里是不知道如何做,只是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否正确而已,才想让李扶摇帮着说上一二,可李扶摇还真不太想说上些什么。

因此实际上,这还是王实自己的想法。

两人缓行,李扶摇忽然问道:“王道长,听你刚才所说,青山观前些日子有一位剑士登临山上,还有一位道法通天的中年男人?”

王实脑子里一团浆糊,随口应道:“正是如此。”

李扶摇想起了之前洗初南下山,以及观主上山的事情。

然后他便详细问了这座青山观到底坐落在什么地方。

王实转头看了看李扶摇,轻声道:“青山观的羊观主其实脾气不错,在大余边境一直很受山下百姓的尊敬,尤其在青山镇,更是如此,我守业观世代都为山下百姓斩妖除恶,也不见得有如此。其实有许多时候,小道都想不明白究竟为何?”

李扶摇笑着说道:“既然不明白,那王道长便在青山观多待些日子好好看看便是。”

说完这些,李扶摇忽然歉意一笑。他想起了之前王实和他说的那件事。

王实摆摆手,示意无妨。

两人沿着一条林间小道缓行,因为王实的缘故,一些已经开了些灵智的山间精怪都竭力隐藏自己气息,怕被王实抓住。

毕竟这样境界的道教修士,谁都招惹不起。

倒是对于尚未跻身剑气境,一身剑气尚不能收发自如的李扶摇,并未如何畏惧。

练剑两年,才第二境的李扶摇实实在在说不上是什么天才,可真要让他走上个百年千年,也说不定会达到什么地步,到时候再行走在世间,若是不刻意收拢身上剑气,这些山精野怪相隔数十里都要脸色大变。

就算是三教修士,也会觉得极为不舒服。

毕竟剑士一脉鼎盛时期,便不知道有多少修士法器在剑士的一剑之下化作了两半。

现如今三教修士和剑士一脉有隔阂,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王实走过好几步之后,忽然开口笑道:“李公子之前的那番话说的实在还是不错,既然要想知道青山观为何这般受人尊敬,自然便要去看看才行。”

随后王实又问道:“李公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李扶摇想了片刻,随即点头。

他要去那座山上看看有没有师叔洗初南的佩剑藏鱼才行。

王实笑着开口,“之前那青山观有桩婚事,是山上的道士李念山要娶一位凡俗女子,为此还要将一身修为尽数散去,小道之前觉着不可思议,可现如今,其实也觉得还不错。”

李扶摇平静道:“世间情爱说不清楚。”

王实点头,只是说着这趟再去青山观,说不定运气不错便能见到这一桩婚事,只不过很快又摇头说是那个年轻道士看着是个急性子,估计等不到现如今了。

李扶摇没有多大的执念,只是说一切都是缘分而已。

为此王实没有反驳,只是脚步要比起之前都要轻快的多。

李扶摇则是仍旧不紧不慢,他这一次游历山河,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周国,若是机缘不少,游历完周国之后,境界能够越过剑气境来到青丝,那便去洛阳城看看,看看那座他曾经生活过好些年的雄城。

再之后去何处,其实心底也大抵有个想法。

只不过无论如何走,最后都是要回到剑山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不过在这之前,其实李扶摇心底很愿意去一次妖土,见一见自己想着的那个姑娘。

他多想叫着那个姑娘的名字,然后自己笑一笑。

只不过这么个看似不难的想法,指不定也要好多年之后才能实现了。

——

沉斜山上的道士这些天个个是春风满面,原因大抵也简单,那便是他们那位观主,前些日子下山之后,走过了一个梁溪外加半个大余,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上了剑山,差点和那位剑仙朝青秋打过一架,虽说最后那位当年站在沉斜山道上让一众道士都不敢大声喘气的剑仙没有出手针对观主,而是和一位道教圣人在天际相斗,但观主却是越过那位剑山老祖宗,曾经一剑斩杀过某位道教大佬的绝世剑士,登上了山。

如此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如何不能让人高兴。

这些年沉斜山作为道门第一,山上道士下山之后哪个不是备受其余修士尊重,可唯独有一件事便好似一块大石头堵在山上道士的心头,就是当年朝青秋站在沉斜山道上辱及整个道门一事,当时沉斜山便无一个人胆敢出手,这些年旁人提及沉斜山之事,免不得就要把这件事都拿出来说上一番。

只不过现如今便好了。

观主登上那座剑山,算是把当年那口恶气尽数吐出了。

也怪不得现如今山上道士都春风满面,毕竟这件事,委实也只有观主才做得出来,试问这天地谁敢在剑仙朝青秋还在人世的时候挑衅剑山,那除去观主,别无二人。

只不过山上却是有一件咄咄怪事,那便是观主上剑山这件事并非是由观主亲口说出,反倒是由一些临近剑山的道教修士传出,倒是观主,回山之后,便绝口不提此事,大部分时间都在登天楼内翻书,偶有出现在山上弟子视线中,也不多说什么,这倒是让山上弟子都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也从未有人敢去问什么。

观主作为现如今的道门第一人,行事自有分寸,又是山上观主,哪里是由得他人妄加猜测的。

只不过这些天,那位观主下山不久便下山的黄紫道人张守清却是常常走入登天楼和观主坐而论道。

这份殊荣,山上道士谁不眼红?

只不过眼红也好,还是嫉妒也罢,观主要和何人论道,也都是观主的事情,其余人想再多也无法改变观主想法。

今日登天楼内,张守清再次登上登天楼。

观主今日没有走太高,只在第二层席地而坐。

张守清进楼之后,来到观主对面坐下,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笙歌下了剑山之后,与那剑士分别,然后便往洛阳城去了。”

观主微微点头,放下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平淡开口说道:“这趟游历结束,笙歌应当能够跨过太清走到朝暮了,到时候不到而立之年的朝暮境,天底下不管是谁都要赞叹一番啊。”

张守清感叹道:“这也是观主教导有方,不然就算是道种之身,笙歌理应都不该走的这么快的。”

观主失声笑道:“守清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太差,一点都不诚心实意。”

张守清哑然失笑,没有说什么。

观主将手中那本书随意扔出,平静说道:“这一次那处号称是上古圣人的修道之处再次开启,笙歌不必去了,名额你在你门下弟子里选一位吧。只不过境界不要太低,延陵那边肯定是会将那读书种子送进去的,那小丫头踏上这条路的时间太短,若是参加这次试炼,会被笙歌甩在身后太远,至于佛土那边,据说有个年轻至极的灰衣和尚佛法精湛,这次试炼,佛土若是要参与进去,便一定是他,如此来看,还是咱们沉斜山最没有排面啊。”

张守清皱眉道:“这处圣人洞府百年开启一次,是那位圣人坐化之前修道之处,由三教商议每家派出一人,本来就是极为珍贵的机会,观主把名额交由我门下弟子,只怕山上有人不服。”

观主平静摇头,“若是不服,自会有人找我。倘若都无人找我,服不服又有什么关系。”

张守清脸色微变,但诚心感激道:“守清替门下弟子谢过观主。”

观主摆摆手,站起身之后才说道:“我从未见那处圣人修道之处看作如何了不得的东西,可山上道士总是在争,每次开启都非要是山上最出彩弟子才能有资格去,这一次莫说是笙歌不在山上,就算是在山上,这个名额我都不会给笙歌,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累赘,丢给你,或许不算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思量,若是不要大可让出去,但你若是不让,谁要来逼你,我大可和他讲讲道理,山上乌烟瘴气许多年了,我这次下楼便是要彻底整治一番。”

张守清忧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观主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的书架里再抽出一本书,笑着说道:“他们以为我梁亦上进了登天楼便是一路前行而已,从不肯回首看之前,现如今我便要告诉他们,有些事情做了便要付出代价,后山的牢笼,不是还空着许多么?”

正是炎热夏季,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守清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然后张守清便想着要告辞下楼,要赶快回到自己那座山峰,约束门下弟子,将平日里没说的狠话重话都要统统说上一番,弟子怨他不要紧,总比之后被丢到后山的牢笼里来的好,平日里脾气极好的观主打定主意要收拾山上乱象,那便不管你是何人弟子,和山上有什么渊源。

观主一旦出手,整座山天翻地覆都是轻的。

张守清虽然没有领教过,但心里十分清楚。

当年观主才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被人逼着下山去了延陵,回到沉斜山之后怎么遭,那人不也是现如今至今还在那后山牢笼里么。

那人尚且如此,山上其他人能够幸免?

张守清实在想不清楚还有谁能够让观主改变主意。

他甚至想到一个可能性,说不定这一次笙歌下山,便是观主刻意为之,要借笙歌下山之事清理沉斜山。

只不过这种猜想,张守清一点都不敢付诸于口。

连想都不敢多想。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三章人心不好看

就在李扶摇和王实两个人往青山观去的时候,青山观这些日子一改往日,反倒是极为热闹,山上道士都在为小师弟李念山的新婚忙活,因为都是山上修士,山上还真没几个人懂得这嫁娶之事,因此在小道士成婚之前,观主羊海之便由着山上道士下山取经,结果整整半月都没有摸出个所以然来,这让羊海之一阵头大之外,李念山更是心急如焚。

最后还是羊海之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在下月初五。

日子定好了,然后一切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之后,李念山和山上道士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不同于李念山的心急如焚,山上其他道士虽说也有期待,但并未如何急迫。

羊海之知道自己这小徒弟的性子,因此自从当日和他谈过一次之后,这些天便再也没有在李念山面前提及过他和初柳的婚事,毕竟有些事情,说得多了,除去让李念山厌烦之外,别无作用。

只不过人妖有别,其实羊海之对于这桩婚事,打心底并未那么看好。

因此在成亲之前,羊海之下过一次青山,这番下山,表面上是说要为自己的徒弟去买些讨喜的物件,实际上便是冲着那位初柳姑娘去的。

只不过,这一切都没让李念山知晓,他这个做师父的,虽说不看好这桩婚事,但也并未铁了心要拆开这两人。

毕竟李念山为了那位姑娘,可是连一身修为都说散就散了,若是他再死拦,再多做些什么,他不知道李念山到底能做出些什么来。

在羊海之走进那座院子之前,他并未急着进去,反倒是在院子前的一颗树旁站了许久,神情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再想些什么。

院子里的初柳和老妇人两人坐在小院里,也并未开口说话。

老妇人神情平静,只是片刻之后看了看身旁的这颗桑树,才开口说道:“大婚的时间定下了?”

初柳点点头,“是山上羊观主亲自选的日子,就是这个月初五,到时候念山会来娶我过门,还是住在山上,毕竟他在山上待了这么些年,一下子就下山,我怕他舍不得。”

老妇人漠然道:“你倒是很会为他考虑,上山这么些道士,你就一点都不怕?”

初柳笑着摇头,“这又不是守业观,怕什么?”

老妇人冷笑道:“天底下的男人和道士都是一个样子,也亏得是你这种小妖精才会胆大包天喜欢上一个道士,要换做其他人,说不定躲都躲不及。”

初柳拢了拢额头的几缕头发,轻声笑道:“师父,我就不信你年轻时候没有爱上过某个翩翩少年。”

老妇人神情不变,冷声道:“为师一心向道,从未想过这些男女之事。”

初柳托着腮帮,喃喃道:“那师父的日子过着该多没趣啊。”

老妇人训斥道:“在大路上越行越远,胜过世间一切,等到你走的足够远之后,足以看透世间一切的时候,你便会觉得这世间之中,除去长生成仙,其余一切皆是虚妄,有趣无趣,到时皆知。”

初柳皱着眉头,她是最不愿意和自家师父说这些东西的。

老妇人倒也知道初柳不喜欢听这些,因此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便转而说道:“李念山要娶你,羊海之肯定会在成婚之前来见你一面,之前肯定也见过,只不过都是在暗处,现如今肯定是要在明处来大摇大摆的来看你才行,要说一大堆废话是在情理之中,但若是有半点让你委屈的说道,这个亲便不成了,你随为师离开便是,好好修行,不去攀什么道门高枝。”

初柳一脸无奈,“就算是羊观主要来,也肯定不会说些什么过分的话的,青山镇的百姓,个个都把羊观主当作老神仙呢。”

老妇人冷哼一声,不愿意多说话,对于这些山上修士,她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要不是李念山之前说散修为便散去一身修为,她说不定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只不过现如今想起来,李念山算是她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招人讨厌的道士,若是每个山上修士都和李念山一般,说不定老妇人就一定都不讨厌这些坐拥山河正道的修士了。

只不过世上的人何止千万,性子各异,她也不会痴痴傻傻奢望人人都如李念山一样。

况且她也不是初柳。

初柳见自家师父不再说话,正准备起身,便看见院门那边,一身灰色道袍的羊海之站在门外,不言不语。

初柳下意识心底一颤,而老妇人则是起身回屋,这两人之间见一次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李念山和初柳都是好事。

初柳连忙去打开院门,让羊海之进来。

羊海之走进小院,在那颗桑树前坐下,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个女子,对于这女子,他其实心底有对山精野怪的厌恶,只是一段时间了解下来,倒是没那么厌恶,但说不上喜欢。

初柳轻轻喊了一声羊观主。

羊海之点点头,开门见山说道:“成婚在即,念山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一日,原本老道说什么都不该来见你,可有些事情,还得说透,说透之后,对你对念山都是好事。”

初柳点点头,“羊观主有话便说,初柳听着。”

羊海之平静开口道:“世间的山精野怪,自身属阴,因此与俗世百姓并不相合,境界低微的山精野怪更是连人世都不敢踏足半步,可境界到了一定地步之后反倒相反,念山为你将一身修为都散去,彻底成了一个凡人,你们两人朝夕相处,便对他实在不利,我下山之前画了几道符,是道教符箓里对山精野怪之流伤害最小的一类,作用不大,无非是减少你对念山的影响。你带不带在身上都由你,此事老道既然敢开口,自然不怕念山知道,师徒一场,做师父的,能为他做的不多,因此就算是有些对不起你,都是情非得已,实际上你们两人才真是糊涂,若是他最开始不听信那老妇人的要散去一身修为,而你担忧你比他活的更长也是自残修为,不出这两档子事,有修为在身,你们两人何止能做百年夫妻?”

初柳倒是看得很开,她轻声笑道:“能做百年夫妻便已经是幸事,念山是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好男子,初柳能遇上他,是一生之幸。”

羊海之只是拿出怀中符箓,递给初柳,然后心头所藏的话,还没有开口说出。

初柳神色有异,犹豫开口道:“还有一事,还须羊观主知晓。”

羊海之点头。

初柳开口说道:“之前在镇上碰见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境界不低,自称是沉斜山道人,说是念山天资不低,百年之后也可入沉斜山,之前初柳未能下定决心,一是担忧他的身份有异,二则是不愿意去与念山相处之间有些其余想法,现如今问上羊观主一句,那人到底是否可信。”

羊海之怒道:“你为念山错过一桩天大机缘。”

初柳心底一颤,整个人脸色发白。

羊海之还要说些什么,身后屋子的门却被人一把推出。

神情漠然的老妇人站在他身后,冷淡道:“机缘一事,各有天命,再说你羊海之嘴里的机缘,说得上天大,也不怕笑掉大牙?”

羊海之冷笑道:“一位登楼境的观主,道门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要让念山去沉斜山修道,不是一桩天大的机缘?”

老妇人一怔,气笑道:“那人是观主梁亦?”

羊海之仍旧冷笑,“如假包换!”

老妇人哑然无语,初柳更是神情恍惚。

羊海之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竟然破天荒出言安慰道:“算了,你与他做好这百年夫妻便可,其余事情,百年之后再说,观主与我还有几分交情,到时候我出面再去说上一番,应当还有机会,只是这百年之间,老道希望你们两人,相敬如宾,至于世俗眼光,倘若真落到你们两人身上,老道还在,便还会护着你们,但也不必担忧,在大余边境这个地方,倒是真没几个人敢在老道面前多说些什么。”

初柳颓然点头。

羊海之要准备起身,可片刻之后竟然是重新落座,忽然笑道:“之前说的都是台面上的话,是一个道观观主该说的东西,接下来老道要说的便是作为念山师父该说的话,你且听好。”

初柳再次点头,老妇人则是冷哼一声之后,重新回到屋内。

羊海之笑道:“老道不和守业观那堆老道士一样,对于山精野怪都无太多想说的,只要你们与山下百姓无碍,老道也懒得管,而你现如今既然要下嫁我弟子念山,之后便算是我青山观一员,念山那傻小子对青山观有愧,因此不怎么敢见山上的师兄们,但实际上无人当回事,你嫁给他之后,只需要不做什么恶事,这百年之间,你们两人的安危,仍旧是我青山观的大事。”

初柳皱眉问道:“羊观主难不成就真不怕赔上青山观这么些年的基业?”

羊海之拂袖说道:“这些年的基业是什么?是观里那些道卷还是说是那些道法,若是这些,何谓赔上基业,到时候要死的就算是有我这个老头子和一众愿意为念山而死的师兄弟,也搭不上那一众带不走的死物,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赔上了,只要无愧于心,老道便能坦荡去见祖师爷。”

初柳低着头,由衷赞叹道:“初柳今日,才知羊观主。”

羊海之摆摆手,不以为意。

只是这一次真要起身离去了,毕竟这再多呆些时间,若是遇见了自己的那小徒弟,还真有些尴尬。

只不过再走出这座小院,刻意穿过一条偏僻小巷子的羊海之还是遇上了李念山。

抱着一大把野花的李念山远远的就和自家师父打招呼。

这让老道士有些无奈。

李念山小跑到他身旁之后,才笑呵呵说道:“我就知道师父肯定要来找初柳聊聊的,可聊聊就聊聊,师父有没有过分的说些什么东西?”

羊海之温和开口道:“师父哪里是这种人。”

李念山松了口气,轻声道:“我可是舍不得骂我的初柳姑娘的,师父要是骂了,我不会太高兴的。”

羊海之神情古怪,但始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道:“你现如今也是要娶妻的人了,要知道轻重,有些东西以后要扛起来,师父不多说,但有一点,你且知道,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维持本心,比什么都重要。”

李念山掏了掏耳朵,笑嘻嘻说道:“知道了。”

羊海之不多说什么,缓缓而行,只不过走了几步之后,忽然笑着喊道:“小兔崽子,上山的时候记得给为师买壶酒。”

李念山挠了挠头,这师父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他小兔崽子了?

记不清楚咯。

李念山抱着那捧野花走进院子里,递给还没回过神来的初柳,主动说道:“我师父啊,是个倔脾气的老家伙,要是说了些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生气啊。”

初柳柔声道:“羊观主是个好人啊。”

李念山笑了笑,想起一件事,轻声道:“之前你送我的那柳枝,我把它放在水潭里,原本只是想着能够多放几天的,可没想着竟然它还发出了根,前几天我把它种在了竹舍旁,看起来长势还行,等过几日上山你去看看?”

初柳点点头。

她很快便柔声笑道:“成亲那天,你是不是要骑马啊?”

李念山皱了眉头,有些可怜的说道:“我没骑过那家伙,不太喜欢。”

初柳皱眉道:“那你总不会骑头驴吧?”

李念山嘿嘿一笑,摆手道:“不会的。”

但他很快便笑道:“其实不骑驴,骑头牛其实也很不错啊,上山师兄正好养了一头大青牛,看起来还真好看。”

初柳没多说,只是翻了个白眼。

李扶摇扶住额头,故作失落的说道:“完了完了,那就是娶不到媳妇了,咋办咋办?”

初柳轻声笑道:“那就重新回去修你的道啊。”

李念山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就是我的道,还修什么道?”

初柳俏脸一红,呸了一声。

李念山揉着脸颊,心情大好。

初柳没多说什么了。

然后李念山便在院里转悠了一番,最后甚至去屋子里找了笔墨写了好些东西,李念山的字比起来当世一等一的书法大家相差甚远,却是在山上是出了名的不错,早先时候,也有许多师兄要写家书,字拿不出手都是让他代笔。

长此以往,山上许多与其他道观往来书谏都是他提笔写就。

两人说了些话之后,老妇人便走出屋子,坐在了那颗桑树下,大有一副你这臭小子还不走我就赶人的架势。

而大概是离成亲的日子其实不算是远了,李念山竟然是主动和老妇人多说了几句,老妇人不咸不淡的说道:“你要是娶了初柳,不好好待她,就会知道我这个老婆子到底是不是讨人厌了。”

李念山就差把自己的胸脯给拍的稀巴烂了。

结果才换来老妇人一句还行。

李念山觉着有些尴尬,笑了笑,没多说啥。

李念山则是在院子待了没多久便自顾自离开,只不过在小院不远处的一处石阶上把之前在山道上鞋底沾着的泥刮了下来。

这才神情平静去镇上给自己师父买酒。

——

在临近那座青山镇之前,李扶摇和道士王实遇上一桩怪事。

路遇一座距离青山镇不远的镇子的时候,发现那里的村民正在将村里的一位妙龄女子送至附近的一条河中,说是要孝敬河神。

于是李扶摇和王实就留下来看了看,那古怪的敬神之事。

结果在半夜,两人躲在岸边,看着那载着女子的竹筏被一个河里跳出的河妖给拖拽进水中。

这一次,王实没有出手。

他的确是想着看看李扶摇到底有几分本事。

结果李扶摇身后剑匣瞬间打开,青丝破鞘而出,一股剑气随即而生。

在河岸边,李扶摇对着那条河妖出了一剑,当即便将那只境界低微的河妖斩杀在河中,吓得那女子花容失色,之前对于孝敬河神还没那么害怕,可对于李扶摇的出现才显得那么慌张。

李扶摇将女子救回之后,取了那河妖妖丹,才注意到自己剑匣里的那块玉佩。

神情古怪的李扶摇青丝归鞘。

将那块温瑶小姑娘家里祖传的玉佩收好,忽然一笑。

没有了这块玉,其实他才对那槐树精更放心。

只不过那枚境界不高的妖丹,其实李扶摇并不在意,只不过王实没有出手,自然没有要收的理由,因此只能李扶摇自己收着。

对于那只河妖,境界太低,都没被两人放在心上。

只是等两人走进那镇子的时候,镇上百姓对于这两个年轻人倒是充满了仇视,尤其是那个被救的姑娘。

李扶摇百思不得其解。

王实则是苦笑不语。

若不是两人都算是修士,指不定要被那些镇上百姓给扒了皮。

这种情况,绝对在两人的意料之外,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四章两人望明月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和王实进入小镇,感受到了那些小镇百姓的目光之后便没敢如何招摇,在临街的一处酒楼落脚,两人坐在窗边,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小二上菜的时候眼神不善,若不是王实足够阔绰大方,给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指不定就算是上了几碟小菜都要被那店小二吐些口水在里面,李扶摇倒了一杯酒,下肚之后来不及称赞这酒,只是觉得心中郁闷。

王实眼有笑意,耐着性子没有开口,只是等李扶摇按耐不住之后,才指了指街道,李扶摇顺着王实所指望去,的确是在街道某处隐蔽地方看到了几个窥视着这边的小镇百姓。

李扶摇便更觉得有些烦躁。

王实这才轻声开口说道:“先前进镇的时候,小道听了几句镇上百姓闲谈,大抵搞清楚了有些事情,李公子想不想听听?”

李扶摇摊开手,“扶摇洗耳恭听。”

王实淡淡一笑,“之前李公子斩杀的河妖,其实对这些小镇百姓来说,还真算是河神,每年这边小镇百姓送去一名镇上最美貌的女子,然后河妖便会保这座小镇风调雨顺,至于那女子被迫与那河妖做了苟且之事时候,什么时候腻了便什么时候被河妖丢到河中喂了鱼虾,由此便是说这小镇百姓每年用一个女子换一年的风调雨顺,在小道来看,自然是愚蠢至极的举动,但依着这些小镇上的百姓来看,这笔买卖很是划得来,而且出了这女子名额的那家,也会收到一笔小镇上几位豪绅共同所出的银子,因此咱们这次救下那女子,不止是那些百姓不会感谢咱们将那河妖除去,就算是那女子的家人指不定也不会太高兴,可能就连那女子本人也不见得会接受咱们的好意,毕竟这件事约定俗成,早有章法,那女子早已认命,咱们就算拉了一把,也只会落得个恶人的名头。”

李扶摇默然,没有急着开口。

王实继续开口说道:“因此李公子出剑斩杀了那只河妖之后,这座小镇便无人再护,来年是不是还能是个丰收之年,小镇百姓说不清楚,咱们也不敢保证,当然,若是这之后小镇里年年都是风调雨顺,指不定小镇百姓除去出女子的那户人家之外就没人怨恨咱们了,可说到底还是有人怨咱们,怨咱们断了他们财路,可若是风调雨顺都没了,就是落到一镇百姓都怨恨的下场了。李公子是孑然一身的剑士,对于气运一事向来不在意,可小道是山上修士,不敢牵扯太多,因此之前李公子出手的时候才未帮手,还望李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李扶摇笑道:“我就身后两剑,遇不平便斩不平,没太多讲究。”

王实笑着点头,显然心情看起来不错。

李扶摇喝了好几口酒,有些惆怅的说道:“果然还是做不得好人啊。”

王实一怔,问道:“何出此言?”

李扶摇夹起一筷子小菜,将其扔进酒杯里,竟然很快便让酒杯里的酒都发了黑。

李扶摇无奈摇头。

做了好事还被人加害这种事,李扶摇怎么想都不会太高兴。

王实探过头去看之前那个端菜来的店小二,叹息道:“可惜了小道之前的那块银锭子。”

李扶摇笑而不语,只是眼神渐冷。

——

小镇外的那条河,之前盘踞河妖,就在昨日被一位剑士出剑斩杀之后,那只原形是一条巨大灰鱼的河妖被李扶摇取了妖丹,剩下的庞大躯体李扶摇倒是没有管,可在当天晚上便被一群青壮汉子扛着入了镇,入镇之后七绕八拐,一群青壮汉子将这条体型硕大的灰鱼扛进了一条偏僻巷子里的一栋宅子里。

夜里灯火通明,躺在一把太师椅上的白发老人闭目养神,等门被敲响之后,才微微睁眼,但也没有完全睁开,等到那群青壮汉子将那条已经断了气的灰鱼扛进屋子里,就摆在他面前之后,才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白发老人挥了挥手,那群青壮汉子才退出屋子。

一直站在白发老人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生了一双三角眼,看起来极为猥琐,只不过神情平静,倒是无形之中将这份猥琐冲淡好几分。

他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翻看这条灰鱼的伤口,片刻之后才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祖宗,传言不假,是个剑士,这伤口,明显是被一剑毙命的。”

白发老人微眯着眼,感叹道:“凡池,这大余边境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剑士,咋这些日子出现的两个都被咱们碰上了?”

被称为凡池的三角眼男人苦涩道:“之前在青山观出现的那个朝暮境剑士,境界高深不假,可是却遇上了另外一位境界更为可怖的山上神仙,眨眼间便被人灭了,现如今出现在这镇上的那个少年境界不高,但毕竟是剑士,谁知道他是不是要去青山观砸场子的,怎么拿捏还需要老祖宗亲自决定才是。”

白发老人神色未变,没有提及镇上来到那个剑士,只是问道:“凡池,你说说那青山上能让那位朝暮境的剑士都死透的山上修士是个什么境界?”

三角眼男人试探说道:“境界应该是在春秋境不假,毕竟同境之中,三教修士遇上剑士,可没有半点优势。”

白发老人冷笑道:“春秋?你莫不是没见过剑士便当这些剑士都是吃干饭的,朝青秋一个剑仙便敢和几位大妖斗法,一般的春秋境界,遇上这位剑士,能胜是能胜,但有这么容易,况且沈长钰那个老家伙,被那人看了一眼便败了,你说那人是春秋境,也不怕笑掉大牙?依着我来看,至少登楼初境!”

三角眼男人咋舌,不可思议的说道:“老祖宗,若是登楼初境的山上老神仙,这就怎么都能说得上是一方大人物了,这等大人物降临青山,又替青山出手镇压老匹夫沈长钰,咱们要是再插上一脚,免不得引火上身。”

白发老人神情复杂,“那位在青山出手之后,我又听说观主上了那座剑山。”

三角眼男人一怔,痴傻道:“哪位观主?”

白发老人冷冷一笑。

三角眼男人倒吸一口冷气,“观主梁亦上了剑山,那在青山出手的那位,难不成就是那位观主?”

三角眼男人一点都不傻,仅仅片刻便猜到了其中关键。

白发老人犹豫道:“羊海之那个老家伙,年轻时候游历山河,便去过梁溪,谁知道有没有踩了狗屎运碰上那位观主,又踩了狗屎结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那在这大余边境,就真没人敢动一动他青山观了。”

三角眼男人诚恳的说道:“老祖宗,不管如何,这趟浑水怎么也不能去趟了,与那位观主沾边的东西,谁碰都讨不了好,观主毕竟是有望踏足圣人的山上修士,咱们这等妖物,惹到观主,天下可就再无容身之处了。”

白发老人冷笑道:“怕什么,大不了咱们跑到妖土便是,这山河之中,妖修出头,自然极难,只有到妖土,咱们才算是有那么一席之地。”

三角眼男人提醒道:“老祖宗您那神功可还差三个女子才行啊。”

白发男人面无表情,平静开口道:“等那两人走了之后,再找个妖修出头便是,这里的愚民想要河神,就给他便是,若不是朝青秋已经从妖土回到山河,那位出剑的少年,我注定留不下他。”

三角眼男人没有说话,对于老祖宗的境界修为他虽然不是知道的那么清楚,但不管如何,都不可能是那位剑仙的敌手,甚至那位剑仙注定不会多看老祖宗一眼。

毕竟这位剑仙平日里出剑的对象都是那些个在妖土足以称尊一方的巨头,哪里会关心这藏在市井练着所谓神功的小妖。

白发老人最后意味深长的说道:“凡池,其实若是有那剑士的血肉,只怕比这三个女子的功效更大。”

三角眼男人浑身一颤,但并不说话。

白发老人摆了摆手。

三角眼男人低头退出屋子,关上门之后缓缓而行。

屋内很快便传来了一阵撕咬血肉的声音。

他充耳不闻,离开这边,穿过走廊,在一颗老树前停步。

有一道清脆声音传入耳中,“凡池,老祖宗是否要让你除去那凶手为我家夫君报仇?”

三角眼男人抬起头,盯着蹲在树上的中年妇人。

妇人一身月白衣衫,面容算不上如何美艳,但仍旧是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尤其是胸前风景,更是壮阔无边。

三角眼男人只是看起来猥琐,但其实实际上眼中并未有流露出半点其余想法,他看向这妇人,冷笑道:“春娘,灰鱼死在一位少年剑士手中,老祖宗不愿意插手,也不希望你去搞出什么幺蛾子。”

春娘一张脸极其狰狞,“我那夫君是为老祖宗而死,况且之前更是对老祖宗忠心耿耿,老祖宗这说不管就不管了,不怕人心寒?”

三角眼男人平静道:“灰鱼连尸身都没能剩下,你还能指望老祖宗替你报仇,莫不是真把老祖宗当成了那种道德圣人了?”

春娘险些从树枝上摔下来,她不可置信的说道:“老祖宗如此欺我?”

三角眼男人面无表情。

春娘咬牙切齿的说道:“凡池,老祖宗不出手,你是否要帮我?”

三角眼男人戏虐的说道:“帮你?凭什么?就凭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还是说就凭你和我之间那一丁半点的香火情,你不过才化形,我也不过才结丹,遇上那位一剑便将已经结丹的黑鱼斩杀的少年剑士,你觉得有胜算?不过就是送命罢了,天底下什么都好惹,可就是这剑士不好惹,在大余边境,以往碰不见是运气,以后碰见了便是命,看在那一丁半点的香火情上,我劝你别做傻事,做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情,没什么意义。”

春娘神色复杂,不愿意开口。

三角眼男人笑道:“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

走过几步,三角眼男人忽然又笑道:“忘了说了,春娘,那人身旁还跟着一个守业观的道士,境界不低,在青丝境还是太清境说不准的。”

说完这句话,三角眼男人便不见踪影,只留下始终蹲在树枝上的春娘。

这位胸前波澜壮阔的妇人站起身,忽然冷冷一笑,不见踪影。

而在原本那白发老人的屋子,却被人推开窗户,拿着一张帕子擦拭嘴角的老人忽然冷声道:“春娘,你要找死,谁也拦不下,只不过若是牵连到我,便要你真的生不如死了。”

——

夜幕深沉,在经过白天的事情之后,李扶摇原本没有再在这小镇里留下的心思,可眼见天色渐晚,王实反倒是劝说李扶摇留下来再看看也无妨,李扶摇这才没有急着离去,只是并未在镇上找客栈住下,反倒是寻觅了一处偏僻院子,院子主人早已经离去,说是此地闹鬼,因此连家里的东西都没敢带走,李扶摇和王实住下之后,一人找了一间房间,李扶摇这间应当是原本主人家的房间,竟然还有那么一方书桌,桌上笔墨纸砚皆有,只是长久没用,有些蒙尘而已。

李扶摇睡不着,于是便点了一盏油灯,在白纸上写了一篇文章。

笔力比起之前有了些进步。

写完之后,李扶摇搁笔去拿起那块原本属于温瑶的玉佩仔细端详,之前在路途之中的时候他发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那便是将这块玉佩放在那块剑玉旁,那块剑玉便会吸收这块玉佩原本蕴含的气运,这让李扶摇一惊,然后便再不敢将两块玉佩放在一起。

毕竟这块玉佩的主人仍旧是那位小姑娘温瑶,若是他平白无故将这玉佩里的东西都给吸收完之后,以后再见她到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李扶摇自认不是个什么好人,但绝对也算不上什么坏人。

放下玉佩,李扶摇来到窗边,神情平静的看着外面的月光。

他从剑山下来之后,遇上的第一桩事情是小姑娘温瑶被那麻雀妖害得家破人亡,之所以出手相帮,大抵是看见这小姑娘的样子便想起了自己当年,因此才算是尽善尽美的将小姑娘安置妥当,并且不惜将那枚妖丹都拿出了手,而现如今第二次出手,遇上的却是一群不讲道理的山下百姓,斩杀为祸的河妖却被在菜里下毒,说是好心无好报倒是很贴切。

只不过虽说在李扶摇心里有些不理解,有些厌烦,但大抵对于这世间仍旧不算是失望,毕竟他仍旧有所期望,他之所以不太敢往洛阳城去,其实怕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怕再见到父母,他们会将他这个儿子完完全全都给忘去了,如此一来,他李扶摇就算是成了世人都要仰头而观的剑仙,想来到底也不会太高兴。

他被人从洛阳城带到大周白鱼镇,之所以还能熬下去,除去想着要想着报仇之外,其实更多的还是想回去看看。

他仍旧不相信自己的爹娘会为了那些银子便真的不在意他的生死了。

站在窗边,感受着夏夜凉风,李扶摇思绪复杂。

在另外一间屋子里的守业观道士一样是难眠,他先背诵了一本圣人所留道经,然后穿上鞋,来到窗边,开始仔细回想着之前遇到那只河妖到现如今的全部情况。

他心中最疑惑的东西无非是那只河妖既然是要一边为这镇子百姓做一个年年是丰年,又为何非要每年都要女子,若是这是一笔双方谈好的买卖,这河妖是要女子贞洁,可为何如此,他大可扮演一位山上修士,大摇大摆的住进小镇里,到时候得到的女子只会比现如今更多,既然还是以河妖身份示人,难不成就不怕有游历到此的山上修士将其除去?

若是这一点说不通,那便只能说是这河妖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不在那女子身上,这河妖又是贪图什么,王实实在是想不怎么清楚。

他一向降妖都是斩去便是,从不考虑其他什么,可遇上这镇子百姓的这样对待,却是让王实生出必须要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想法,因此他才会让李扶摇一并留下,若是这之后真是发现了什么猫腻。

两人联手想来要比他一人稳妥的多。

王实从未如此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也许和他那颗至今都有些飘忽的道心有关。

他托腮望着天边明月,忽然便想起了之后某位游历到大余这边的读书人和某位道人的一番谈话。

那位学问不知道到底有多高的读书人和那位一向被视为大余最有学问的道人在大余边境曾经相遇,以一个救与不救落水女子的问题辩论数日,双方难分高下,就在人人都以为这次辩论要以平局收场的时候,却是峰回路转,那位读书人竟是以一句话赢得了这场辩论,而那句话流传出来之后,无论是道士还是读书人都觉得这位读书人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地方。

王实想起那句话,轻声念出,“就算是好人没有好报,但我还是坚持要救她,并不是因为做了这件事之后会得到什么,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五章红尘俗事万般人与妖

在王实的强烈要求下,李扶摇没有急着离开,反倒是安心在这座小镇待了下来,接下来的两天里,王实便带着李扶摇在这座小镇里闲逛,到底是身上还有不少的银子,就算是镇上某些人实在是恨死了这两人,但大部分人也不会眼见银子不收,只不过店家都在漫天要价就是了。

兴许在这些百姓心中,这样大抵就是算是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了。

小镇说不上大,又临近那座青山镇,实际上若不是这些年这些小镇百姓守口如瓶,但凡有一人去青山观求援,都不会任由那河妖荼毒小镇这么些年,只不过为何无人去算不上远的青山观,李扶摇和王实其实心里有数。

这两日小镇之中本该是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才是,可好死不死又遇上了小镇上一年一度的什么节日,李扶摇和王实是外人,又为小镇百姓所恶,自然情况知道的不是很多,因此除去知道小镇上的街道上多了不少小贩之外,其余的事情知道的不真切。

实际上就在他们所住下的那座小院,若不是因为闹鬼,说不定也会有不少人白天晚上都去扔上几片烂菜叶子,泼几瓢粪才是。

李扶摇和王实分头逛街,王实说是要去看看小镇的书斋里有没有流传在外的孤本道经,虽说这可能性极小,但实际上也不无可能,毕竟有不少山上修士都与世俗百姓打过交道,并非全部都是那种大人物,高高在上。只是若是真要碰见了,银子少花不了就是了。

李扶摇对于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若是说要买书,他更喜欢看一些话本,毕竟之前就是个说书先生,下意识看见好故事便想读一读,至于三教典籍,李扶摇除去对儒教圣人的学问有些想法之外,其余两教,实在是看不下去,道教典籍之中的长生一说,佛经里的人世苦难一说,李扶摇都不太喜欢。因此走到那条书斋街道口的时候,背负剑匣的李扶摇便没有兴致往里面走几步,反倒是跨入了一条贩卖文玩古物的街道。

大余边境鱼龙混杂,小镇里更是如此,而在这条街道上便更能体现,随便一副不知道是哪位落魄书生所画的春宫图这店家便敢开口是大余国手所画,要价不高,但也远超那副画本身价值。

李扶摇之前在大余境内买了一本人物志,那本人物志倒也良心,虽说那贩卖的小贩收了他整整一两银子,可上面所列的人物,还真不是大余一朝,延陵梁溪以及大余境内和延陵梁溪境内的有些小国之中的人物都有涉及,可以看出为了这本书,撰写之人到底也是走过大片山河的。

当时买到手之后,李扶摇一番翻阅,便看到了那位大周皇帝姬白夜的生平简述,按着这本书的排序来说,这位大周皇帝排名还极为靠前,撰写之人似乎对于他颇为赞誉,最后的评语更是以一句“生为雄主,奈何国力所限,若非流芳百世,受此累也”而作为结尾,李扶摇当时还想着以后要是回到了少梁城,肯定要把这本书拿给那位大周皇帝好好看看。

而至于那位大余丹青国手顾长康听说是出自儒教,天资不低,只不过性子疏狂,不愿意在那条修行大路上枉费光阴,反倒是喜好丹青,精于诗词文赋,擅肖像、人物、禽兽、山水,画人物尤其传神,重视点睛,认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被世人称为“画绝”说是天下无画师能出其右,而这位画绝除去擅画这些之外,对于文人士大夫所不耻的春宫图也颇有造诣,坊间传言,这位丹青国手每醉必画春宫,却不需看着任何女子作画,女子容颜尽在心中,这让那位一向赏识他的大余皇帝都有些无奈,只不过顾长康的春宫图虽说数量不少,但毕竟是国手,每一副流传出来仍旧是天价,有不少大余贵胄,虽说嘴上不耻,但私下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这位国手的春宫图。

更是有人笑言,这位大余丹青国手这辈子仅凭这几张春宫图便足以余生无忧。

虽是笑言,但足以说明顾长康的丹青天下无双一事做不得假。

而这位画绝也与延陵王朝的棋待诏顾师言还有梁溪那边的翰林院供奉杨长时三人并称三绝。

顾长康以画夺魁,顾师言则是棋力世间无双,而杨长时的诗词文赋则是普遍被认为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在道教治下的梁溪,还是一桩咄咄怪事。

既然那位丹青国手的春宫图那般受人欢迎,现如今这大余边境的偏僻小镇出现这么一副,李扶摇自然不会当真。

越过这间书画店之后,李扶摇来到另外一家贩卖瓷器的店铺,店铺老板看了一眼背着剑匣的李扶摇,有些畏惧,没有热络,显得有些冷淡。

李扶摇随意扫视,并未看中什么心仪物件,因此也不愿意多说什么正准备转身,那店铺老板却是不着痕迹的将店里的一只大瓷瓶移开,露出一件看样子十分值钱的玉酒壶,这让李扶摇没来由的想起了之前在剑山脚下他送给吴山河的酒葫芦,其实原本是柳依白的。

李扶摇看了一眼店铺老板,示意他开价。

老板皱着眉头,想来了很久,最后两方以四十两银子的价格成交,李扶摇提起那玉酒壶出门,心情不错,一来是因为那老板的确没有漫天要价,二来便是实在是有些心仪此物。

出门之后,李扶摇便随手将这玉酒壶挂在了腰间,好似不太在意。

响午时分,李扶摇再次来到那座酒楼,上菜的店小二手脚冰凉,看着那个前些时日下毒没有毒死的少年,如遭雷劈,当日下毒之后,也是他去收的菜盘,明明见到几碟小菜都被人吃光,可却未见两人尸体,店小二理解为毒性尚未发作,其实不是很上心,可在当天晚上便听说这两位已经找了那处闹鬼的院子住了下来,这让他如坠冰窟,既然未能毒死这两人,很明显这两人都不会放过他的,可他要是说逃,又舍不下他前些日子才在镇上置下的一处院子,那是镇上的大人物给的酬劳,心惊胆战待了几天之后,原本以为那两人既然是山上神仙,吃过了下毒的饭菜,说不定是百毒不侵也不愿意计较他这个小人物,便放宽了心,可现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又来了,难不成是来索命的?

只不过店小二想得太多,李扶摇也没怎么理会,仍旧是那个临窗的位置,李扶摇要了一壶酒,店小二颤颤巍巍端上来之后,他才把腰间的玉酒壶丢给店小二,让他去打满酒,等到店小二转身之后,李扶摇才又嘱咐道:“这次别下毒了。”

店小二通体冰寒,差点就要摔倒。

李扶摇一笑置之。

坐在窗边,李扶摇看着远处,想着王实的去向,神情恍惚。

一个人喝酒,说不上什么雅致,李扶摇只是觉得想喝而已,等到酒过三巡,快要见底的时候,酒楼里来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面容不错,胸前更是波澜壮阔,上楼之后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球,只不过她环视一周之后,便不管不顾,径直来到李扶摇对面坐下,也不怕人非议。坐下之后,一句话不说,但眼神之中极其冰寒。

李扶摇嗅了嗅,轻声感叹道:“好重的妖气。”

李扶摇放下酒壶,蹙眉道:“妖气这么重,你还随随便便出现在我这个剑士面前,不怕被我一剑斩了,取了妖丹?还是说你和之前那只河妖有仇,被他欺负了很久,这一次被我斩了之后你来专程给我道谢,可是一看你这眼睛,里面这么冷,也不太像。”

妇人冷淡道:“之前被你斩杀的那河妖,便是我夫君。”

李扶摇点点头,剑匣解下,放在膝上,平静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是有深仇大恨了,为什么还能和我心平气和的说话,看起来你的境界,应该不是我的对手才是。”

妇人讥笑道:“比起道貌岸然的牛鼻子老道,对于你们这些剑士,我反倒是更愿意相信些,你杀我夫君固然可恨,但在你们剑士眼里,我夫君为恶,所以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扶摇倒了杯酒,放到这妇人身前,才轻声说道:“可你愿意在我面前来,就说明还有件事比杀我重要。”

妇人神色自若的点了点头,另外喝了这杯酒。

妇人冷笑道:“把话说明白,要是有机会,我一样要杀你,可在杀你之前,咱们或许可以合作一次。”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笑道:“愿闻其详。”

妇人压低声音说道:“在这座小镇里,除去我们夫妇之外,另外还有不少妖修,我夫君为何每年都要那么一个女子,原因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有个老妖修在练一门邪门功法,才会需要女子,我夫君便是为他办事,你们要找的幕后黑手,便是他。”

李扶摇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幕后黑手?”

妇人面无表情,“你和那牛鼻子道士逗留不走,不是再找幕后黑手是在找什么?”

李扶摇一笑置之。

妇人继续开口,“我今日来找你也是因为那老妖修在我夫君离世之后,不仅不替他报仇,反倒是将其尸身都当作血肉,一点不留旧情,若不是如此,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你们这种所谓的修士打交道。”

李扶摇仰起头,摸了摸下巴。

“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杀了那老妖修,然后我再试着杀了你。”妇人神情平静,但眼神坚决。

李扶摇苦恼道:“好像不管怎么样我都很吃亏,况且我这境界,对付你们这些小妖修还行,要对付这么个老妖修,我只怕应付不过来。”

妇人冷笑,“你不信我?”

李扶摇心平气和的说道:“我为什么要信你,据你所说,就算是那老妖修不念旧情,但两者相较,你更应该去挑拨他来杀我才是,毕竟你那夫君,死在了我的剑下,你身为人妻却偏偏不是这样,反倒是来找我帮忙,要杀那老妖修,怎么都说不过去,我倒是觉得你是和那老妖修串通好了,要我的命,引我上钩,这样说,我现在一剑斩了你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妇人怒不可遏,站起身来要反驳,李扶摇却摆摆手,轻声道:“只不过要你冒着生命危险来骗我,似乎也有不好说啊。”

妇人冷笑道:“你们不是要一个真相么,那为何不敢信我。”

李扶摇不再言语,只是一只手搭在了打开的剑匣上。

里面两剑,青丝和小雪都是剑气勃发。

李扶摇表明态度,妇人不敢停留,快速离开。

等到这个境界低微的妇人离开之后,李扶摇才重新合上剑匣。

片刻之后,王实登楼。

坐下之后,王实笑道:“怎么说?”

李扶摇打了个哈欠,无奈道:“她说的呀,我倒是信了七八分,只是还有两三分一样想不明白。”

王实倒了杯酒,说道:“说说。”

李扶摇解开腰间的玉酒壶,喝了一口里面的酒,说道:“就算是她说的全部是真话,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来给我通风报信,难不成我那一剑是挥错了,但若是她这番话之中并不提及那人是他夫君,只找其他理由让我去找那老妖修的麻烦,要合情合理的多,可我便更加不信,反倒是这般说来,才让我觉着有几分真,毕竟女子性情,真不是咱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有很多东西都看不透,猜不明白。”

王实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跟着去看看就行。”

李扶摇眼睛一亮。

王实从怀中拿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箓,他笑道:“这张寻妖符,品阶不高,但胜在隐蔽,只要将一张母符箓放在那妖修身上,这张子符箓便能追踪到,刚才她下楼的时候我顺势贴了一张,等晚上咱们再将这张符箓拿出,追到她之后,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若是他口中的老妖修境界高深,不愿意出手打杀咱们只是因为不愿意打草惊蛇,咱们这么撞上去,可就真的要遭殃,若是那老妖修境界修为不高,对付咱们都没必胜的把握,反倒是无所谓,李公子,去不去,你拿主意。”

李扶摇摸着剑匣上一行小字,轻声道:“去肯定要去,只不过若是打不过,我肯定第一个跑。”

王实哑然失笑。

李扶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

在那妇人离开酒楼之后,还未走到某个偏僻小院的时候,那个三角眼男人其实就在暗处看着她,等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三角眼男人才走出,看了看远处的酒楼,神情平静。

在他身后,是个声音沙哑的青壮汉子。

三角眼男人转过头,看了看这汉子,笑道:“你猜春娘此行成没成?”

那汉子沙哑着开口,“应当不会那么容易,山上修士虽说大多愚笨,可那位背着剑匣的少年剑士看样子不像是这样的人。”

三角眼男人摇摇头,“也说不准,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说不定就那么急功近利呢,老东西要把咱们都拉到青山去送死,咱们没路可走了,就只能先除掉他,青山观这些地方是咱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该去的地方?老东西也不想想,自己那点本事,还想着报仇,不说那位观主到底是不是和青山有关系,光是青山观都不是咱们招惹的起的。老东西也是老糊涂了,自己藏着掖着练那什么大法不好,非要去送死。”

青壮汉子讥笑道:“老东西其实活得太久了,才让他忘记了什么叫畏惧,三教修士为何在山河之中是要做主的,他真的想不清楚?”

三角眼男人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人生在世,各种谋划,为名为利的是大人物该想的,他这种小人物谋划的东西无非是让自己活的长些,要是有机会,便是希望在那条修行大路上走的更远些。

道教真人说长生,他不求,佛土僧人说成佛,他不求,儒教学问里的为万世开太平更是不关他的事。

他就是只妖,只想尽可能的好好活着。

挥手和那青壮汉子作别之后,三角眼男人独自走在一条偏僻小巷里,他低声喃喃道:“长生?这道门六位圣人谁真的长生了?咱们这些小角色啊,连成为大妖这些想法都不敢生出,哪里还说长生的事情,也就是你们这些山上修士,心比天高啊。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命比纸薄?”

无人知晓这只原形是什么的三角眼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只知道他从未亲手杀过人,除去老祖宗吩咐之外,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又有谁知道,早在许多年前,他便想去那座延陵学宫求学,当年那里是真的有教无类,可现如今,早已经不同往日,因此他便只有断了念想。

安心在这俗世里打滚。

好歹活得不是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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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六章痴者,有人也有妖

入夜之后,街上点起了不少灯笼,看这样子这一次的节日要不分昼夜,只不过白天人不少人的店铺在入夜之后便比不得街道旁的那些吃食小铺子了。

借着昏黄灯光吃着夜宵的小镇百姓带着笑脸,仿佛将全部烦心事都暂时藏起,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任心烦之事。

李扶摇站在那处闹鬼小院里,看着王实拿出那张子符,将其折成纸鹤,放在小院地面上,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王实手中便出现了一根明黄色的丝线,一头连在那纸鹤上,一头连在王实手里。

只不过虽然李扶摇和王实可见,但一般人却真是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不止是道教,其余两教都有好些除去打架之外的术法,不管是抓妖还是说其他什么,涉猎之广,远远不是剑士一脉可比的。

只不过剑士一脉,将杀力这一向钻研到极致其实便已经是极好。

随着王实嘴里念念有词,那只用符箓折成的纸鹤缓缓升空,缓缓而飞,越过院子,往镇子里而去。

王实拉了拉那根丝线,转头对李扶摇笑道:“这寻妖符成了,我们只需跟着这只纸鹤一路而行,子符就能替咱们找到母符,咱们找到那妇人之后,不管她所说真假,咱们都可以好好看看了。”

李扶摇背好剑匣,点了点头,跟着王实踏出小院。

这座小院因为闹鬼的缘故,其实周围的百姓早已经搬走,因此实在是显得有些偏僻,不说小贩,就算是镇上百姓也几乎不会往这边来,因此李扶摇和王实踏上街道,足足转了三条街道才来到繁华之处,头顶的纸鹤依旧慢悠悠的往前飞,李扶摇和王实不动声色的跟着这纸鹤继续前行。

昏黄灯光下的两人缓行,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背着剑匣的李扶摇微微低头,穿过了好几条繁华的街道之后,来到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的时候,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微微抬头,便看见有一个年纪不大,衣衫褴褛的孩子慌张的往这边跑来,经过李扶摇和王实的时候,那脸上黑糊糊的孩子身子一歪,就要靠在李扶摇身上,李扶摇身子微微一侧,避过这孩子看似在跑动途中身体不稳自然举动,结果自然便是那孩子结结实实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砰地一声,显然摔得还不轻。

李扶摇没有理会,提脚欲走。

那孩子却是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很快就要伸手去拉李扶摇的衣襟,李扶摇冷淡道:“不想要这只手了?”

那孩子的手僵在半空,硬是没敢再往前伸半点。

他很快眼中便挤出些眼泪,对着李扶摇喊了一声,“这位大爷……”

话还没说完,李扶摇便转过头看着他,一大一小一对视,那孩子便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李扶摇平静开口道:“靠在我身上,便顺势摸了我的钱袋子,然后不管我对你如何,你总归会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可没有靠上,便想着拉我一把,再找机会,你再找机会,怎么不觉得我是在给你机会?”

这一次,那孩子眼中尽是忌惮。

李扶摇蹲下身,与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平视,他轻声笑道:“我在很多年前便看过这种手法,他们劝我一起做,我不愿意,因此他们就将我打了一顿,这个世间多是这么些不讲道理的人,怎么办呢,我也解决不了,因此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样做并不对,没钱吃饭,去挣。”

说完之后,李扶摇站起身,也不管这孩子是不是能够听懂,还是说会不会在意,跟着王实继续前行。

那孩子在原地怔怔出神。

他至始至终就喊了一句话,既没有真的将李扶摇的钱袋子拿到手,也没有真的靠上李扶摇,实际上他要是说不承认,也无人能够反驳,可不知道为什么,再见识到李扶摇的眼睛之后,他忽然觉得不管怎么都不能反驳才是。

等到李扶摇和王实走远之后,王实才轻声问道:“李公子为何笃定那孩子是要来摸公子的钱袋子?”

李扶摇仰起头看着那只纸鹤,平静道:“我不是说过了?”

王实哑然。

他很快便笑道:“小道一直以为公子该是从小便心向剑道,却不曾想过公子还在这俗世红尘里打过滚。”

李扶摇淡淡一笑,不愿意多说,在白鱼镇最开始的那段日子,自然算不上过的好,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情,能在那个寒冬里活下来不容易,更不容易的则是在那些被人欺负的日子里该怎么忍住不去哭,不去想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爹娘。

有些思念抑制不住,无可厚非。

可李扶摇过完了这些苦日子,偶尔回忆起来,也就不觉得有多苦,只是再让他重新去过那些日子,自然也是不愿意的,说是忆苦思甜,可没谁愿意再去经历一遍的。

王实见李扶摇不说话,便自顾自说道:“比起来李公子,小道实在是要幸运许多,出身不久便被师父带到守业观,在山上修行便只注重修行一件事便行了,其余的东西自有观里打理,不用上心,日子便算是过得舒坦。”

李扶摇忽然笑道:“不知道王道长你们这等三教修士修行是怎么个修法,反正依着我那位老祖宗的说法,这修行便在红尘俗世里走上几趟都不必担忧,反倒是可能对修行有益,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剑士选择游历山河。”

王实一本正经的反驳道:“李公子,这世间游历山河的剑士还真不多,至少依着小道所见,也就李公子一人而已。其余的,要么是道听途说,要么干脆就是书上所得,反正没见过真人。”

李扶摇看了王实一眼,“其实我还是希望在以后的山河里,举目望去不必全是剑士,但总归要有个一两个才好。”

王实哈哈大笑,笑着说恐怕这幅光景要很久之后才能实现了。

李扶摇不置可否,只是觉着有些郁闷,因此便拿出腰间挂着的玉酒壶,灌了一口酒之后,这才拍了拍王实的肩膀,提醒道:“王道长,再这么笑下去,就要追不上那张寻妖符了。”

王实收敛笑意,点点头之后和李扶摇继续前行。

这一次两人跟着那张寻妖符来到一处偏僻小巷,巷子里有不少小院。

王实抽了抽鼻子,轻声道:“没闻到妖气。”

李扶摇没说话。

纸鹤在小巷里缓行,直到在一栋小院门前才落在地面,化作青烟。

李扶摇瞅了瞅这栋院子。

王实点点头。

两人翻过小院,朝着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走去。

只不过才走过几步,便看到那屋外有两道人影,李扶摇和王实停下脚步,找了处隐蔽地方藏好,将自己一身气机都隐匿,以免被人发现。

借着月光,李扶摇和王实倒是能把那两人面容看清楚,一个正是那胸前波澜壮阔的妇人,另一位则是一个青壮汉子,身材高大,赤裸着上身。

妇人站在屋门内,而那汉子站在门外,两人相对,妇人神情冷淡,那汉子则是眼神炙热。

汉子的目光在妇人的胸脯前停留了许久,才念念不舍的移开,咽了口口水之后,汉子这才开口劝道:“春娘,灰鱼已经死了,你难不成还要守活寡不成?不如跟了我,以后不仅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就是夜里也有个慰藉不是?”

春娘神情依旧冷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于是那汉子便觉得有戏,继续苦口婆心的劝着,“咱们这些有幸化形的,不说多的,总要比这些普通百姓活的长久吧,你这之后还有一两百年光景,这一两百年光景中你一个人过,不觉得差点什么吗,男欢女爱这些事情都是常情,你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春娘讥笑道:“你想要老娘跟着你,倒也简单,你只要替我夫君报了仇,老娘保证将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不过就凭你这本事,只怕是没有那个福气爬上老娘的床!”

那汉子有些悻悻然的说道:“那人可是个剑士,连老祖宗都不敢招惹,我哪里敢去找他麻烦,灰鱼死在他剑下,都是命,你何必这样念念不忘。”

春娘冷笑道:“没那个胆量,就给老娘滚。”

汉子脸色变幻,很快便冷着脸说道:“春娘,跟你好言好语说话是看得起你,真要是想要你的身子,我去给老祖宗请示一番还不是如此,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春娘冷笑道:“那你还不去?”

汉子冷哼一声,就要转头离去,却不想,刚刚转头便看到一个年轻人,那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便动弹不得,接下来这年轻人一句话不说,只是一股磅礴气机涌入这汉子经脉,即可便将其经脉震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然后那年轻人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箓,随意扔在他的尸体上,这具尸体便开始焚烧起来,最后就只剩下一枚乌黑色的妖丹,年轻人看也不看,一脚便将其妖丹踩碎。

而在远处,有个背着剑匣的少年则是神情复杂的看着这边,没有开口。

春娘看着这个很明显是个道教修士的年轻人,一言不发。

这个年轻人自然便是守业观的王实。

王实站在屋门口,平静道:“小道杀妖,以往是不管善恶,现如今杀妖自然要问一问是否是恶妖,只是这一个,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恶妖了,因此我出这次手,应当无错。”

春娘神色复杂。

李扶摇背着剑匣走过来,平静开口,“这一次可以好好谈谈了。”

春娘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三人走进屋子分别落座,春娘轻声道:“你现如今为何又信我了?”

她看向的是李扶摇,不是王实。

李扶摇指了指王实,“是这位道长信你,除妖这件事也是这位道长出的手,你对我说这些话,好像没什么道理。”

春娘不去看王实,只是自顾自说道:“牛鼻子道士都一个样子,没什么可说的。”

王实不恼,只是平静开口说道:“既然不愿意说其他,那咱们两个来做笔买卖就好了。当然,这笔买卖是这笔买卖,你是否做过恶事还两说,这笔买卖做完之后,咱们再来说说后面的事情,如何?”

“什么买卖?”春娘一挑眉头,神情有些凝重。

王实平静掏出一枚灰色妖丹,在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这妖丹里有一尾鱼,他将妖丹拿出之后才说道:“你夫君虽说是死在李公子的一剑之下,可尚未过七天,小道自然还有办法能将它的残魄招回让你们再见一面,当然,这枚妖丹便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若是李公子当日如小道之前那般,一脚将妖丹踩碎,就算是小道想帮你都帮不了你。能让你和你夫君再见一面是我能拿出的东西,而你要付出的东西则是更简单,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那老妖修什么境界,练得什么功法,手下有多少人?”

春娘神情复杂的盯着那枚妖丹。

王实没有急着要结果,只是耐心等着,山上修士,真要不是真铁了心要去不讲道理的杀人,其实大多数人沉下心来仍旧很很有气度。

春娘沉默很久,才凄凉说道:“报不了仇了。”

王实面无表情。

等着下文。

春娘整理了情绪之后才开口说道:“老妖修境界不知,但绝对不会高出青丝境,应当就是青丝境顶峰,手下的一众小妖,除去凡池之外,其余境界就算是比我高出一些,也不过是结丹而已,只不过老妖修练得那门功法,每年要一位女子血肉支撑,说是大成之后便能够破开青丝,跨步来到太清,因此我才敢说他没有高出青丝境,可那门功法邪门的很,能够吞噬别人血肉增强自己,因此才让手下的妖不敢反抗。”

李扶摇忽然问道:“凡池是什么人?”

春娘很想告诉李扶摇凡池不是人,但总算是耐着性子说道:“凡池是老妖修的军师,之前的事情都是他谋划的,境界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亲自出过手,这些年除去那老妖修有安排之外,他从来不做什么额外的事情,跟咱们这群妖算是不同的。”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没有说什么废话。

王实主动开口说道:“李公子,老妖修交给小道,你负责将这些妖修都斩杀便是,等做完了此事,咱们便离开此地,前往青山。”

李扶摇点点头,“王道长小心。”

李扶摇将那枚妖丹重新收好,转过头看着春娘,平静说道:“你若是骗我们,结果倒也简单,你死或者我们死,我们不会那么容易死,反倒是你,死的可能性要大些。”

王实笑了笑,他不知道李扶摇这个年纪去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只是站起身之后,这位守业观道士便推门而出,要去斩妖了。

他自有办法去找到那所谓的老妖修。

李扶摇没有急着起身,只是耐着性子将背后的剑匣里的两柄剑取出,放在膝上好好看了看。

春娘有一肚子疑问。

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的开口问道:“都说剑士只有腰间一剑,为何你有两柄?”

李扶摇指着这两柄剑,平静道:“一柄是我的,另外一柄也是我的。”

春娘冷笑了几声。

这不是废话?

李扶摇轻声问道:“你说今晚杀妖,用哪一柄?”

春娘没有理会。

李扶摇叹了口气,低声念叨道:“杀妖这种事肯定谢师叔最喜欢做了,那就用小雪好了。”

于是李扶摇将小雪悬在腰间,剑匣重新背在背后,走出屋子里。

推开门的时候,李扶摇忽然说道:“我姑且把你这些行为算作女子心思,猜不清楚,其实这次出手,在咱们来到这处院子里便算是注定了,杀你还是不杀你都差不多,为什么没杀你,真不是因为你是女子的原因。”

另有原因。

春娘一头雾水。

李扶摇推门而出。

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在一处小院子里提剑斩杀了最后一个青壮汉子。

一脚踩碎了那个原形是一条狗的妖修妖丹。

然后他看着不远处的那处院子时不时涌出的气机。

纵身一跃,李扶摇落在屋顶上,看着一头白发凌乱的老妖修和王实。

在更远处,三角眼男人头也不回的往镇外疾驰而去,他还是没怎么想明白,这样一个老妖修,不过青丝境,哪里来的勇气要去青山观找那位素有边境山上十人之称的观主麻烦。

一盏茶之后,王实拿着一枚妖丹来到了李扶摇身旁。

这枚妖丹,看起来要比之前那些都好。

王实没有跟李扶摇客气,收好之后,王实问道:“做完最后一件事,那女妖杀还是不杀?”

李扶摇平静道:“做完再说。”

王实点点头,没有反驳。

两人跳下房顶,来到春娘的房间外。

李扶摇喊道:“事情做完了,出来见你夫君最后一面。”

春娘推开门,走出屋子。

李扶摇将那灰鱼妖丹拿出来。

王实拿出一张明黄色符箓,贴在那妖丹上。

同之前那张寻妖符不同,这一张是招魂符。

作用不同。

在王实点燃那张符箓之后的片刻,那枚妖丹大放光彩。

很快他们面前便出现了一个魁梧汉子。

正是之前李扶摇斩杀了的那只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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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冥有鱼 第一百二十七章白袍换青衫

王实布法之后便和李扶摇回到了春娘的那间屋子,两人点了一盏油灯,开始复盘这一场说大绝对是不算大的杀妖之旅。

王实神采奕奕,显然是觉得这趟妖杀的是极为合他心意,因此便主动要开口说话,李扶摇倒是没什么大的想法,也就由着王实开口,只不过在王实开口之前,他将两柄剑放于膝上,继续用水磨功夫的笨方法养剑。

王实清了清嗓子,轻声笑道:“这一次如此顺利便能将罪魁祸首打杀,其实有三点,至关重要,李公子不妨猜一猜?”

李扶摇点了点头,正色道:“第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春娘这边,若不是她要为了给自己夫君报仇,恐怕也不会将这边的消息告诉咱们,而第二点则是另外一人,那位叫凡池的妖,不知所踪,他肯定至始至终都知道这其中内幕,说不定这春娘来找我,也是有此人在暗中的推波助澜,只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其实不太好说。但至少知道的是有这么一点,那位和老妖修有不可调合的东西。至于这第三点,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烦请王道长解惑才是。”

王实笑着接过话来,“李公子对于此事,所说并未错误,只是最后一点,实际上不难,那便是使我们留下来的缘由。”

李扶摇豁然开朗,“是小镇百姓的态度。”

王实点头,“正是如此,若不是那些小镇百姓以如此态度对咱们,小道不会生出异样,说不定不会劝李公子留下来,甚至于当天就离开此地,因此此事的最主要一点,便是这一点。”

李扶摇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实心满意足跟李扶摇说起除此之外的其余细节以及现如今的不解之处,条理清晰,让李扶摇佩服不已,至于让李扶摇都有些意外,这位之前还是动辄就要好妖坏妖一概不分,遇上即打杀的道士怎么转变的这么快,只是这些问题,也不过是在心里想想,李扶摇并未将其付诸于口。

反倒是心思都在膝上的两剑上而已。

两柄剑,青丝与他的联系已经十分强烈,比起初提起时只凭借最初的好感来看,现如今那柄青丝是真的把他当作是个朋友了,虽说什么时候才能无条件的信任李扶摇,还不好说,但比起来之前,的确是很大进步,这才算是没有辜负李扶摇这么些日子的水磨工夫。

至于师叔谢陆的佩剑小雪,早在谢陆亲手交到他手上,让他带着去登山路的时候,小雪便对他没有恶意,这些日子的养剑,便让两者关系更近了一些,只不过因为这柄剑是谢陆的佩剑,李扶摇其实并未生出太多的心思,小雪或许也是也知道李扶摇的心思,这些天来虽然不抵触李扶摇,但小雪的进展其实远远比不上李扶摇和青丝。

至于李扶摇,这些日子除去和养剑之外,其余时候的练剑一点没有落下,再加上这出的几次手,便让他的境界比起来之前又往前走了一大步,虽然仍旧没能跨入剑气境,成为真正的剑士,但实际上差不远了。

这要是依着师叔柳依白来说,那便是你小子现在就是已经只差这最后的一口气了,要是一口气吐顺了,就真成了剑士,要是一辈子不上不下的吊着,就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材。

李扶摇想及此处,忍不住眉头舒展。

剑山脚下破庙三人,到底还是师叔柳依白最直白,说的话都不兴弯弯绕绕,反倒是洗初南才是一肚子学问,可说什么都有道理,就是不太喜欢一下子全部都说出来。

师叔谢陆,没啥话,但对李扶摇的期望比洗初南和柳依白还要高。

这位爱慕着师父陈嵊的师叔,一直坚定的觉着李扶摇有朝一日一定能成为那种举世无敌的剑仙!

李扶摇不由得苦笑,自己这份资质,以后当真有可能走到剑道之巅,成为那种举世无敌的人物?

虽然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李扶摇还是觉着自己该去努力做,因此这些日子练剑也好,打坐也好,一天都没有偷过懒,就连最简单的一剑挥出,李扶摇都练了不下万次。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只是学剑这么久了,李扶摇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成不了洒脱的柳依白,成不了剑心通透的洗初南,也成不了一心向剑道的谢陆,甚至是剑术剑道剑气三项齐头并进的陈嵊也成不了,他唯独能够成的,只有他李扶摇而已。

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李扶摇。

只不过这位独一无二,可有两柄剑。

李扶摇暗叹一声,等着王实说的差不多了之后,才起身去推开窗,看向远处春娘和那河妖相处光景,对于春娘,他到现在都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性子到底如何,因此想看看而已。

屋子外面,凭借妖丹将残魄召回的河妖神情平静,看着春娘,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在屋子前走了很久,才轻轻开口说道:“春娘,要是能够活下去,千万别做傻事,只不过今后也不要做坏事了,咱们这些妖修,化形不容易,结丹也不容易,最后能够修成正果的,除去妖土那几尊之外,山河里还真没出过任何一位,可即便这样,也不样轻贱自己,为夫死得理所应当,本来便不是什么大事,你再为我这般奔走操劳,其实便有些过了,最后再见你一面,我很满足。”

春娘眼中有泪,埋怨道:“你一个人走,不觉得太冷清了?”

河妖平静摇头,低声道:“这才八九月,冷什么?”

春娘翻了个白眼,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流。

河妖伸手替她擦掉一些,才轻声笑道:“哭什么啊,要是有缘分,百年千年之后,说不定能再相见,只不过那时候我肯定不是我了,你要是喜欢上他了,我还真有些伤心。”

春娘沉默不言。

河妖仰头笑了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死的时候也是始料未及,真是有些心烦啊。”

春娘皱着眉头,对于自家夫君这般豁达的态度,显然不太理解。

最后,河妖指了指屋子里面,轻声问道:“能不能将那位仙师找出来,为夫有几句话想要和他单独说说。”

春娘不知所以,但最后仍旧是点头。

她转身去请李扶摇,只留下河妖一人。

片刻之后,背着剑匣的李扶摇来到这边,春娘并未随行。

河妖见到这位少年剑士,抱拳行礼。

李扶摇还礼,平静道:“可还是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尽管开口,若是能帮,自然不会推脱。”

河妖开门见山的问道:“仙师可是要斩杀我那妻子?”

李扶摇皱眉不语。

河妖平静道:“我不是为她求情,是非曲直相信仙师本来便有所判断,只是若是有幸能够饶她一命,仙师大恩,灰鱼便记在了心底。”

李扶摇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河妖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平静道:“还有一事,要向仙师说明。”

李扶摇看向河妖。

河妖平静道:“老祖宗手下的一众小妖之中,凡池此人其实最有学问,平日里最是喜欢研读书籍,灰鱼敢打赌他本性绝对不差,帮老祖宗做这些坏事,也是迫不得已。听春娘所言他不见踪影,应当也是他谋划的退路,仙师不必担心他离开之后会再度做些什么为祸世间的事情,反倒是应当信他以后一定会帮不少人。”

李扶摇疑惑道:“你便如此相信他?”

河妖点点头,“凡池与我相交,这是连老祖宗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些人中,只有他的性情我最知晓。”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河妖的眼睛,看了很久。

在剑山脚下的时候,其实谢陆就很喜欢盯着他的眼见,每次比剑,谢陆看得最多的,就是李扶摇的眼睛。

似乎这位谢师叔对于李扶摇的期望,便来至这双眼睛。

李扶摇不太清楚,因为他没问。

只不过他在这只河妖眼中其实看到东西,没有丝毫暴戾,却反倒是透着一股中正平和之意。

这种眼神,李扶摇好像觉得只在洗初南眼中看到过。

李扶摇忽然想起来之前斩杀他的时候,自己并未太过思考,也没有太过仔细看过他的眼睛,便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良久,李扶摇轻声道:“对不起。”

河妖问道:“仙师何出此言?”

李扶摇愧疚道:“忽然觉得之前的那一剑出错了。”

河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不过最后还是大度的摆摆手,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改变不了。

李扶摇平静道:“你与她道别,稍后我送你最后一程。”

河妖点头,于是李扶摇回到屋子里去请春娘。

春娘走出屋子之后的半刻钟。

李扶摇重新来到河妖身前。

现如今那张符箓已经燃烧的差不多了。

李扶摇拿着从王实那里要来的一张符箓。

他轻声道:“还有什么话,再不说便再无机会了。”

道教的这一张招魂符纵然能使在死之后的七日内残魄聚拢,但若是在这张招魂符燃烧殆尽之后不能用另外一张散魂符将其驱散,这人的残魄便只能永生永世在天地之间,一辈子投不了胎,没有来世,没有往生。

因此李扶摇才要将这张散魂符点燃,才能确保河妖的来世不受影响。

所以才有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说法。

春娘看着河妖,河妖不说话。

两人之间所有该说的都说完了。

李扶摇点燃这张散魂符。

火光照在河妖的脸上,他很快便一点点散去,消散在天地间。

等到最后一点都散去之后,李扶摇这才转过头看向春娘。

他轻声道:“你走吧,以后不要为恶。”

春娘冷冰冰说道:“杀了我。”

李扶摇摇摇头,“为他活着也行,别轻易说死不死的,或许是换个想法,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杀了我,为此好好修行,好好活着。”

春娘神色复杂。

李扶摇摆摆手,“在此之前,别乱出现在我眼前,说不定你还没到那一天,我就改了主意。”

春娘不再说话,默然离去。

李扶摇站在原地,似笑非笑。

王实推门而出,来到李扶摇身旁,笑着问道:“你吓她了?”

李扶摇摇摇头。

王实不置可否。

最后他诚心实意的说道:“下山这么一趟,虽然时间不长,但小道学到的东西比之前在山上都要多的多,这一切都要感谢李公子,若不是李公子,小道应当不会如此。”

李扶摇故作诧异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实哈哈大笑,摆手而言,“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李扶摇也是露出了一张笑脸。

良久之后,李扶摇才收拾好笑意,问道:“那座青山还去不去?”

王实摇头,“既然明白了,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小道沿着远路返回,回到观内潜心修道,争取早日将小道的道理变成守业观的道理。”

李扶摇笑着点头,没有拦着。

王实从怀里摸出个酒杯,指了指李扶摇腰间的玉酒壶,“走之前再喝一次酒,算是分别,希望下次再见,你李扶摇会是这天底下最让人瞩目的剑士。”

李扶摇没多说,只是给他倒满了酒,两人靠在栏杆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李扶摇才沉沉睡去。

王实则是睁开了眼睛,整理了衣衫,对着睡着的李扶摇打了个稽首,这便转身离去,等到他走出很远之后。

李扶摇才睁开眼睛。

眼神清明。

他不说话,只是把一身酒气的白袍子脱下,穿上了一身青衫。

这是谢陆送的袍子,原本是给他师父准备的,可现如今都是他的。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之后,李扶摇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

他哈哈大笑。

玉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都被他喝的干干净净。

他把酒壶收好,不再悬挂在腰间。

背着剑匣,走出这座小院。

他不太想去那座青山观了,一来是因为王实离去的原因,二来则是忽然觉得现如今时机不太对。

有时候仅仅是感觉,他便觉得很重要。

——

几经波折,青山观里的年轻道士李念山总算是如愿娶到了自己那个梦寐以求的姑娘。

成亲的当天,李念山真的在一众师兄们的簇拥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来到山下的青山镇,镇上百姓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一堆山上修道的修士兴师动众的下山,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等到知道这是山上道士下山迎亲之后便只剩下了满满的欣喜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喝彩。

这让道士李念山有些害羞。

走在前面为他牵马的大师兄笑着说道:“小师弟,今日成婚,拿出些胆气来,哪里有如此不禁夸?”

李念山嘿嘿一笑,点点头,“大师兄放心。”

身材高大的大师兄絮絮叨叨的说道:“小师弟,娶妻之后莫要担忧什么,该上山时便上山,师兄们不会多说什么,就算是师父也不会责怪,莫要娶妻之后反倒是生分了,要多来走动才是,等以后有了子嗣,更要抱上山来让师兄们都看看,看看那小家伙,若是真的不上来,师兄们肯定下山削你。”

大师兄话音未落,身后便响起一阵嬉笑之声,不少师兄弟都附和着大师兄的这番话。

这让李念山还真有些措手不及,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转移话题问道:“大师兄,师父呢?”

大师兄挠了挠脑袋,也是一头雾水,“今日一大清早起来,师父好像就不见踪影了,只不过我昨日还听师父说要给你备上一份大礼,今日应当不会缺席,应当还在山上,你将弟媳妇娶回去再说。”

李念山点点头,翻身下马。

他笑着走进那座偏僻小院。

——

大余边境的某座山林,某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正抱着一截枯木疾驰,在他身后,时不时的传出几道吼声。

声震云霄。

老道士抱着这截枯木,一路飞奔,嘴里忍不住开骂,但是却不是骂的身后追逐他的那个老家伙,反倒是在骂某个不让他省心的弟子。

可不管嘴里怎么骂,老道士的脚下不停。

跑出数千里之后,老道士气急败坏的朝着身后吼道:“老家伙,说了要给钱的,老道一观之主,会少你这点金银,你何必这样?”

追逐老道士的庞然大物是一颗老树,此刻并未化作人形,便看起来法相巨大,实在是骇人的很。

它此刻张开大口骂道:“羊海之你这个老不修,活了多少岁了,还在行这般巧取豪夺的事情,真是替你臊得慌!”

羊海之吐了口口水,“不管你怎么说,今天这东西你借也借了,就别想着拿回去了。”

老树破口大骂,“你看看老子不抽死你!”

话音未落,老树枝条瞬间长了一大截,疯狂的抽向羊海之。

羊海之险之又险的避过那老树的枝条。

抱着那截枯木撒腿就跑。

之前他做的事情都是治标,唯独这截枯木能治本。

有了这玩意,他某个不争气的弟子才能和某个柳树妖厮守百年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万般读书人(上)

位于延陵王朝境内京口山的那座学宫,这些日子以来风平浪静,在沉斜山那位观主接连让山河之中无数修士都侧目而视的这些日子里,这座山河儒教门下第一学宫,整个延陵的实际掌控掌控者,没有任何表示。

无论是观主梁亦上雨雾山教训杨长生,导致陈圣牌位显灵,还是说梁亦在剑山脚下出言挑衅朝青秋这位山河里唯一的剑仙。然后和那位不知道多久没有在山河当中出现过的剑山老祖宗一番打斗,最后得以登上剑山也好。其实都不算小事。

可即便如此,观主的声望硬生生在山河里再拔高了一截,更加坐实圣人一下山河第一的名头以后,按理说作为三教之中唯一有可能和道教有可能扳手腕子的儒教,理应有所反应才是,延陵境内其余书院、学堂都发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声音,可偏偏最大的这座延陵学宫,波澜不惊,仿佛死水一潭,观主这颗巨石砸进去之后,竟然没有能弄出半点声响。

这座学宫对于观主所做的一切,好似漠不关心。

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再如何,不会有读书人上门质问这座学宫的话事者为何不作为,也不会有洛阳城的贵胄会来询问学宫的态度,毕竟道教这些年在山河之中,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三教之一了。

一家独大的说法,已经是日复一日。

更何况,与人争,本来就不是儒教该有的态度。

圣人所言何谓读书人,如何做读书人,一位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另外一位儒教圣人则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六千年来,儒教出了四位圣人,每位圣人学说都有不同,就算是最简单的问题都有不同的说法,这六千年来让儒教门下的一众读书人,所学所思都有不同,只不过现如今只有四位圣人还好,若是之前儒教鼎盛之时,儒教内部更是流派林立,学说繁杂。

同一个问题有十数种解答也是常事。

只不过儒教本质如何,大部分读书人还是信奉一个礼字。

与道教始终有所不同。

山外风波不断,山内风平浪静。

沉斜山的那位观主这些日子一时风头无两,可学宫这边这位掌教却是寂静无声。

这位天底下可谓是除去儒教四位圣人之外学问最大的一位读书人,这些日子里,什么都没做,既没文章诗词流出,也不曾开过一堂课,偶有学宫弟子见到这位掌教的地点,则是在后山的一处清潭旁。

这处清潭比学宫的历史还要久远,潭水清澈可见底,学宫里的老夫子们很喜欢来这处清潭讨教学问,因此这处清潭又被学宫读书人大多称为学问潭。

学问潭初时并没有鱼,老夫子们讨教学问累了之后,坐在学问潭旁歇息的时候总觉得无趣,后来不知道哪一位老夫子突发奇想带了一尾青鲤放入潭水中,引得其余夫子效仿,久而久之,这学问潭便越来越多的鱼,只不过对于鱼这件事上,大抵夫子们的爱好眼光相差不远,因此这学问潭里至今都只有这青鲤一种。

既然潭中有鱼,自然便有人来钓,自从这处学问潭里有鱼之后,不少学宫里的先生夫子都喜欢闲来无事来此垂钓,可有一件咄咄怪事,让人费解。

那便是这潭中虽然有鱼,可无论所用饵料是什么,都不曾有一条鱼会咬饵上钩,让人十分不解。

期间有不少精通此道的夫子来此,无一例外都是毫无所获。

无人是想要吃这潭中鱼,可也无人能成。

久而久之,这学问潭便无人垂钓,偶有老夫子们在潭边讨教学问,歇息时候看着这潭里游得欢快的鱼,也只能叹气而已。

可这些日子,学宫里的读书人见到那位掌教的时候,才发现这位掌教真是在潭边垂钓,不知道是用的何种饵料,但总是看起来掌教并非一无所获。

只是掌教的竹篓,从未装过一条鱼。

这位天底下明面上学问第一的读书人从未将钓起的鱼拿到手上过,反倒是只是看过一眼便鱼竿一抖,鱼自然便从鱼钩上松开,滚落在潭水中。

惊起不少水花。

从清晨到黄昏,掌教始终没有拿起过一条鱼。

这让好些个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读书人都觉得有些失望,掌教学问大,所思所想所行与常人肯定不一样,他们看不懂,其实也和很正常,不过谁都想从这位掌教的举动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毕竟这不就和掌教的差距缩短了一些么?

和大部分学宫读书人不一样,学宫藏书阁那边,辈分高的离谱的老先生周宣策不仅对山外的事情不理会,对于那位掌教钓鱼一事也是一样不上心。在众多读书人都关注着学问潭那边的时候,周宣策却是在看着某个才上山不久的读书人黄近。

那个年龄尚未到而立之年的读书人黄近,上山之前原本不过是周国的读书人而已,参加过一次科举,并未完完全全的将那一次的科举科目全部考完,便毅然离开少梁城,去某个地方抢亲,最后结果不尽人意,回到家乡之后,言余原本想着将他带回学宫,可他并未答应,后来独自上山之时,受了不少苦难,最后却是因祸得福,被周宣策相中,成了这藏书阁的杂役弟子,说是杂役弟子,但其实和周宣策的学生无异。

做这位师叔的学生,大概是在学宫里除去成为掌教的学生之外最令人眼红的一件事了。

黄近蹲在地上,埋着头在看一群蚂蚁在拖动一只黄蜂的尸体往洞穴里走,看得津津有味。

周宣策没有出声,只是在想这个年轻人又会从这蚂蚁里得出些什么结论。

黄近上山以来,在藏书阁里的这些日子,其实做的最多的一件事还是读书,藏书阁里虽然有不少品阶不低的法器,但那些法器的数量远远比不上藏书阁里的书。

这座学宫的藏书阁藏书之丰,几乎算是无人能比,沉斜山的登天楼号称有道卷三千,这藏书阁便号称有真书万卷,两者虽不知真假,但总该知道书多这件事,并不假。

黄近这些日子看的书多,知道的道理也多,只不过修为境界反倒是进展缓慢,为此周宣策不以为意,他宁愿见到黄近变成一个境界低到地里,可学问高到天上的这么一个读书人。也不宁愿他为了境界而抛弃其他。

书海里的风景,才是周宣策见过最美的景色。

半响之后,黄近站起身,背后依旧背着那把油纸伞,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周宣策在远处闭目养神,知道很快黄近就要张口问问题。

果不其然,下一刻,黄近便问道:“周师叔,一百个境界不高的修士合力大抵能打得过一个比他们境界高出一些的修士,可不管有多少人学问不高的读书人,应该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如掌教那般的读书人吧?”

周宣策眯着眼睛,摇头轻声道:“不是如此,世上的读书人能有掌教学问高的,有没有不好说,但就算有,也不过一两个,那其余读书人便真的与掌教高于可比了?也不尽然,也有许多读书人,在整体学问上不如掌教。但在某一方面或许要比掌教强出一点,不必太多,一点即可,那这么多读书人的学问加起来,自然便该比掌教学问多出一点了,掌教非完人,要是说天底下的道理他都懂,那便是妄谈而已。就连咱们头顶的那几位圣人也不见得都懂。”

黄近若有所思,最后点点头,似乎便无话可讲。

周宣策主动开口问道:“这一次圣人洞府再现,学宫里敲定的是顾缘那小丫头,无可厚非,读书种子,宝贝疙瘩嘛,只是黄近,若你是掌教,对此如何决议?”

黄近皱眉道:“顾缘师妹是读书种子,修行天赋上佳,以学宫的角度出发来看,无可厚非,可总是有失公允,若黄近是掌教,也只会选顾缘师妹。”

周宣策饶有兴致的说道:“说说原因。”

黄近静心平意的说道:“若是以学问论高下,顾缘师妹年纪尚幼,比起来其余学宫里的师兄师姐们,光论学问不足也是正常。可要是以境界修为相比,顾缘师妹踏入修行大路的时间更是不长,也没有优势,这两者对于顾缘师妹都说不上公允,难不成最后要以抓阄来定?”

周宣策替他补充下文,“圣人洞府争的是修行机缘,天资极佳者所得自然更高,因此选顾缘那个小丫头自然并无问题。”

黄近破天荒笑道:“顾缘师妹一向讨人喜欢,应当不会有人心中不满。”

周宣策神色自若,平静问道:“黄近,老朽再问你一个问题,问完之后,便决定你是否能上第二层楼读书。”

黄近神情微凛,藏书阁一共三楼,一楼放一些儒教典籍,三楼放学宫法器,而二楼则是放得有无数先贤感悟,圣人文章,一般读书人根本没有资格能进二层楼。

黄近之前号称读了不少书。也只不过停留在一层楼而已,现如今有机会进入二层楼,自然便值得重视。

黄近认真的看着周宣策,后者缓缓开口,“黄近,你上山来,究竟是想成为个什么人,是想成为学问不低的夫子,还是想成为境界不低的修士?”

黄近摸了摸伞把,笑道:“其实学生最想成为主政一方的官员,两位圣人对于读书人的期望,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说更合黄近的意,或许是黄近胸无大志的缘故。”

周宣策冷哼一声,“好一个胸无大志的黄近,那你滚去二层楼好好提升下你的志向。”

黄近哈哈大笑,对着周宣策郑重其事行过一礼。

周宣策神情恍惚,他总想着在这位读书人身上看到某个读书人的影子。

可总是看不到啊。

学问潭那边,天色渐暗之后,掌教起身,这个一身素色衣衫的读书人身材瘦弱,若不是学宫里都知道这个读书人便是掌教,一个境界修为和学问都深不可测的读书人。

那或许还没人会把他当作一位登楼境修士,天底下有数顶尖修士,就算是不敌观主,也差不到哪里去。

收好鱼竿竹篓,掌教起身缓行,在一处简陋茅屋前驻足。

茅屋里传来声音,“苏夜,你看懂了?”

声音里尽是疑惑。

茅屋里的人直呼这位掌教大名,可偏偏这位掌教看起来并未异样。

那位掌教平静回答,“这个问题太难,我看不透。”

茅屋里的那人很快便讥笑道:“世上还有你苏夜都看不懂的问题,你不是号称天底下学问最高的读书人?”

掌教看向茅屋,“先生学问自然更胜苏夜,只不过先生也一样看不懂,那又该如何?”

茅屋里那人似乎有些恼怒,便一点不顾情面的破口大骂,“苏夜你这个混账,老夫若是想得出,何苦在这里几十年,同一个问题,你也想不出,再过几十年,一样落得和老夫一样的下场,到时候,看你是否比老夫心态好?”

掌教笑道:“身处静室,这类问题反倒是更易想透彻才是,可先生依旧如此没有眉目,容我说上一句,先生这些年的学问的确是做到狗身上去了。”

茅屋那那人仿佛被气的不轻,他咬牙切齿的吼道:“苏夜,老夫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掌教摇摇头,“不知道,若不是先生执意要收我入门下,或许学生跟着李夫子,学问会比现在高。”

掌教说完这句话之后,茅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人不再开口。

似乎李夫子这三个字便戳到了那人的软肋。

掌教换了个问题,“先生,当年李夫子的学问到底比你高多少?”

话音未落,然后茅屋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显然那人被气的不轻。

掌教没有准备就这样放过他的打算,他忍住笑意说道:“李夫子当年,人人说他文章天下第一,学问世间无双,可提及先生,总是用差李夫子半筹来说,先生不觉得羞愧?”

那人冷哼:“老夫学问,岂是旁人能够妄自评判的。”

掌教“理所当然”的说道:“怪不得当年某人要修行,就是为了学问不及别人的时候,用拳头讲道理?”

茅屋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有人恼羞成怒,砸了不少东西。

掌教再也憋不住,开始哈哈大笑。

那人的声音便再度传出,“苏夜,既然想不透那个问题,你去问问梁亦。”

掌教忽然便没了声音,他一个学宫掌教,去问一个道观的观主,哪有什么可讲的,鸡同鸭讲最后讲不拢就是鸡飞狗跳?

那人貌似“语重心长”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儒道两教其实没太大的差别。至少两边要是都打定主意要耍嘴皮子的时候,确实差距不大。他梁溪每十年一届的道会里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有讲道理一说,我们延陵这边一样能有。”

掌教无奈道:“我想透那个问题之前,不想搞这些东西。”

那人反问道:“若是一辈子都想不透,你这混账便一辈子不为了学宫打算?”

掌教摆手,“一辈子都想不透,那便想一辈子。”

“滚!”

掌教大笑而走。

——

黄近登上二层楼,上楼之后,周宣策在藏书阁楼外见到了穿了一身素色衣衫的小姑娘顾缘。

周宣策皱着眉头,小姑娘小声喊了一句师叔,其实她觉得她该喊周宣策师叔祖的。

周宣策看了看远处的言余,平静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言余苦笑,转身便走。

这学宫里,这位师叔的话,其实有些时候比掌教的话来的更重要,也更不易反对。

见到言余离开之后,周宣策才皱眉说道:“一个小姑娘穿这么素做什么,又不是几十岁的老头子。”

顾缘抱着一本书,小声说道:“先生说这趟出门代表的是学宫,不要穿的太鲜艳。”

周宣策板着脸说道:“那学宫是让谁带你出门?”

顾缘抬起头,指了指周宣策。

周宣策一怔,随即笑道:“既然是老夫为你保驾护航,那你怕什么,怎么喜欢怎么来!”

顾缘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师叔,你说真的?”

周宣策平静点头,“只要不是那位沉斜山观主出面,谁都拦不住老夫。”

顾缘这一次终于点点头,小声道:“那我马上回去换一身,师叔要等我啊!”

周宣策正准备说话,便已经看到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出去好远。

周宣策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小姑娘,果然很讨喜。

末了,周宣策转头看了看藏书阁,小声道:“黄近,你要做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挺好,可为何志向不大一些,去做那种继往开来的读书人?真要老夫把话挑明你才认?”

藏书阁前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周宣策重新坐下,闭目养神。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般读书人(下)

学宫那边,读书种子顾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换衣衫,周宣策在藏书阁前闭目养神,只不过很快,第二个人便来到了藏书阁前。

掌教苏夜。

那个瘦弱的读书人站在远处便遥遥的喊了一句师叔。

周宣策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悠然开口说道:“掌教所托,老夫自然竭力而为,顾缘这小丫头,既然是学宫未来,老夫没理由不上心。”

掌教对着周宣策行礼,“师叔心中有数即可。”

周宣策忽然便睁开眼,打趣道:“掌教和自家先生又吵了一架?”

掌教毫不避讳,轻轻点头笑道:“先生在困室里待得太久了,自然脾气有些差,吵一架不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对于那个问题,我们这对先生学生吵过一架之后居然都还没想透,就真的觉得学问都做到狗身上去了。”

周宣策扯着嘴角说道:”依着掌教的脾气,自然是不可能依着自家先生的,可依着掌教先生的那脾气,肯定也不会轻易示弱,你们两人一遇上,不是掌教把你那老头子气的半死,就是那老头子将掌教你气的不行,掌教当真没看过你们两人前世是不是冤家?”

掌教笑意醇厚,不说话。

周宣策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两人的事情,老夫懒得多说,老夫只是多问一句,这次带着顾缘小丫头出门,一切行事是否学宫兜底?”

掌教一本正经的反驳道:“师叔修为已经比藏书阁三层楼都高了,这般行事,打残几个倒是没什么,要是一不注意便将什么佛土的禅子打杀了,到时候咱们这座学宫可不敢兜底,只不过师叔要是不去杀什么禅子道种,其余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学宫都能按的下。”

周宣策皱着眉头说道:“掌教莫不是忘了,老夫也是读书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老夫如何行得?何况老夫本就是温良性子。”

掌教一张脸忽然变得很奇怪,有笑意有无奈,但最后还是无奈摇头,说起读书人这件事,要是这位师叔都能说得上是个温良性子,那天底下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能跑到他苏夜面前来说,我的性子真是温良得不行了。

这不过这些话,掌教没有说出口,对于这位辈分奇高的师叔,仍旧心底还有敬重,这可不比对自家先生那般。

况且依着师叔的阅历,掌教不相信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若真的做了,那一定也是有人触动了师叔的逆鳞,到那个时候,学宫绝不可能将师叔独自推出就是了。

这趟出行,本就是要争机缘,让一般的读书人去还真有些不好说。

周宣策毫无疑问便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

掌教平淡的转换话题问道:“师叔那个不记名学生今日入二层楼了,师叔是想着他成为哪一种读书人?”

周宣策眼里神情复杂,最后以一句看他自己作为回答。

掌教仿佛有些感触,平静说道:“周夫子当年所说的道理,现在看来都还很有道理,只不过黄近若不在境界上钻研几分,我也好,还是说师叔也好,都不能让他留在学宫里太久,毕竟咱们这座学宫,现如今也不是单单就教人道理了,山上修士一说,咱们儒教占其中一份啊。”

周宣策难得正色说道:“不管他做何等读书人,都是他自己所选的路,老夫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他帮助,至于以后的路,自己选,谁拦得下?当年的李昌谷执意要下山去练剑,老夫不一样没拦得下?”

提起李昌谷,掌教似乎有些缅怀,叹了口气之后,掌教才轻声道:“我自知资质不行,就算是学问再高,一样成不了咱们这儒教圣人,可李昌谷的天资,才真是有资格去迈那一步的,就算是现如今的顾缘丫头,我其实一样不觉得她比李昌谷更好,只不过他转而练剑,虽然有些让人费解,但学宫让将他囚于洛阳摘星楼,也有些过分了,好聚好散都没能做到,实在是很遗憾。”

周宣策不说话,学宫里派系林立,每一派后面站着的圣人不一样,那就算是掌教苏夜在面临这些人的时候也一样不能做些什么,当年能保住那个读书人的性命便已经是天大的难事,现如今再说解救,其实很不切实际。

掌教忽然转头看了看远处,已经换了一身衣衫的小姑娘顾缘已经朝这边走来,掌教挥挥手,原本有些担忧掌教在和那位师叔聊大事的小姑娘很快便抛下顾忌来到这边,身材瘦弱的掌教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也没多说闲话,只是嘱咐顾缘出门之后要听这位师叔的话,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学宫读书人的身份,遇上其余两教的弟子,万万不可丢了脸面,只不过这些话,小姑娘听不太懂,倒是周宣策听的明明白白。

这掌教有些话不好说明,但其实心里头也是有打算的。

一番寒暄之后,掌教从怀里摸出一张洁白宣纸,说是见到了沿途美好的风景便可画下带回来,顾缘点头之后,感觉有些头疼。

她不愿意见这位掌教师叔的原因大抵就是觉得这位掌教师叔话太多,实在是很招人烦哎。

掌教见好便收,最后朝着小姑娘点点头,然后便向她挥手作别。

顾缘冷不丁开口问道:“掌教师叔,这些天师兄们都说掌教师叔在后山的那处学问潭里钓鱼,可为什么不见师叔把鱼放在竹篓里?”

掌教笑意醇厚,很像一个邻家中年大叔。

他轻声道:“因为那样鱼会死的。”

顾缘嗯了一声,不明所以。

掌教转身离开。

周宣策站起身,独自去藏书阁三层楼挑选了许多法器,这趟出门可不是什么和谁讲道理就行的,那是要打架的。

既然要打架,不准备点家伙这哪里能行?

出藏书阁的时候,周宣策看着站在原地的小姑娘顾缘,忽然笑了笑,轻声喊了一声小丫头。

后者错愕转头,引得周宣策哈哈大笑。

掌教离开了藏书阁之后,没有在别的地方逗留,只是一个人去见了言余,那个运气好到带着顾缘这个读书种子回到学宫的读书人。

言余自然有些受宠若惊,学宫里谁都知道这位掌教向来不和太多人打交道,他亲自来见言余,言余若是无动于衷,便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只不过掌教这位学问大到无边无际的读书人并未和言余说太多晦涩的东西,只是简单聊过几句,这之中一句都没有提到读书种子顾缘,这让言余实际上有些摸不清楚头脑。

等到掌教告别之时,言余好像才琢磨出些味道。

只不过掌教已经离去,他自然也就难得再开口。

最后掌教一个人下山,走到山脚之后再转头走回山上,一来一去便用了一日光景,站在学宫之前的那处石阶上,掌教忽然笑道:“真的如此?”

天地之间无人回答他,只有一阵清风吹过,让人觉得份外舒服。

掌教因此便下山。

去向不明。

但有人看着掌教下山之后,学问潭里的一众青鲤在潭中欢悦游走,时不时还跃出水面,这让还有好几个在潭边讨教学问的老夫子摇头苦笑。

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啊。

——

洛阳城里某座陋巷小院里。

目盲多年的王偃青正在和另外一位延陵国手顾师言手谈。

两人之中,王偃青名声不显,远不如那位延陵国手顾师言的名头响亮,毕竟这位延陵棋待诏有着天下第一棋手之称,莫说是有人能够战而胜之,就算是平局收场的 都没有,这位棋待诏一共和外人手谈超过百场,至今战绩还是无一败绩,因此才有世间第一棋手的说法,可没谁知道,在这洛阳城里的陋巷小院里的这个目盲读书人王偃青和顾师言也是对局手谈超过百场,可顾师言也一样是无一胜过,遇上王偃青,这位世间第一棋手似乎便也说不上是世间第一棋手了。

王偃青目盲多年,对局之时只凭记忆力记清楚棋盘上的落子,这种事情原本碰上一般棋手尚可,碰上顾师言这等棋道大家之后应当会力有不逮才是,可王偃青却丝毫不受影响,无论顾师言的棋局如何变化,总是能够应对自如。

这让顾师言钦佩不已,不惜对这位目盲读书人持弟子礼。

今日两人对垒手谈,仍旧是春水为王偃青落子。

顾师言一身青衫,身材修长,面容也是说得上俊美,因此每每出行这位天下第一棋手都要以纱巾蒙面。

今日在这小院里没有外人,顾师言自然便是以真面目示人,这让第一次见到这位棋待诏真容的春水一时间其实有些失神,最开始落下的几枚白子都落差了位置,王偃青本来不知,可当自己即将收官之时才被人提醒有两枚棋子并未按照他的想法放到指定位置,这一时间让顾师言占了先机,之后十几手都是顾师言占尽优势。

这让后知后觉的春水觉得心有愧疚,只不过在她看向王偃青的时候,后者正好也看向她,并微微一笑,示意并不在意。

好在王偃青棋力世间无双,十数手之后便让顾师言的优势荡然无存。

这让顾师言不得不在之后投子认输。

第二句开棋之前,顾师言忽然笑着说道:“前几日陛下和王先生的三局手谈,王先生是否半点不曾相让?”

王偃青认真说道:“既然是弈棋,自然应当全力以赴,若是相让,想来陛下也不会太高兴的。”

顾师言摇头一本正经道:“陛下若是知道王先生这个说法,怎么都要哭着喊着让王先生不用全力以赴才是。”

王偃青正色道:“陛下乃延陵君王,如何会这般行事,哭着喊着这种事,陛下何曾做过?”

顾师言哑然失笑,但片刻便看到王偃青忍不住的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一旁的春水则是一头雾水。

两人重新落子,只不过这一局并无之前之前那般紧张,两人对弈期间还说了不少东西,王偃青让春水落下一颗白子,平静说道:“陛下三局棋,换了三个开头,目的倒是很明确,便只是想让我多困惑片刻,可实际上三局棋都是陛下在思索的东西,现如今的延陵现状也好,还是说其他的什么也好,反正陛下思维绝对不在棋局上。”

顾师言轻声笑道:“既然谁都知道,从未有人能在王先生手下赢棋,陛下这般想,倒也不算是如何意外,只是我不明白的是,王先生为何非要和陛下下这几局棋。”

王偃青没急着说话,倒是顾师偃提醒道:“这局棋胜负已分。”

春水会意,站起身,退出小院,去门口候着。

有些东西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多听的,听得太多,其实对她自己更无裨益,反倒是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因此王偃青此举何曾不是为了护她周全?

春水离开小院之后,便只剩下王偃青和顾师言两人而已。

王偃青方才说道:“我在告诉陛下很多东西,陛下想听,自然便要应下这三局棋,无论是如何惨败,陛下都要应下。”

顾师言叹了口气,“想得太多,于棋道并无裨益。”

王偃青摇摇头,轻声道:“除去读书下棋之外,我还有一层刑部供奉的身份。”

顾师言由衷叹道:“王先生高才。”

王偃青并不回答这件事,只是反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之前陛下与我手谈之时,有意让你去礼部,征求我的意见的时候,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顾师言大惊失色,“王先生为何如此?”

王偃青平淡道:“你愿意在棋道上再往前走一步便去赴任,若是不愿,便当我今日之话没说,棋道一途,埋头看棋谱,看前人留下的东西,成不了,自己潜心钻研,弄自己的东西,也成不了,那到底要如何才能成,你自己去想,我只是帮你把路选好了,走不走自己决定。”

其实对于这位棋痴,王偃青很清楚明白他的志向到底如何,一心一意在棋道上走的更远而已。

可顾师言既然号为棋痴,这便说明这位棋待诏对于棋上面的执念远远高于一般人,可高于一般人又如何,真当这一心一意埋头于棋道之中便能有所得,便能走的更远?若是真有人这般说,王偃青指定的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要是有人不认同,那便先和他王偃青下一局棋,等他把他杀得丢盔卸甲,落花流水之后再来好好和他讲道理,讲讲这看看世间其余风景到底对棋道有无裨益。

虽然结果多半是有的,但总归有人要钻牛角尖。

眼前的顾师言到底是选择去看看其他风景还是说一心一意埋头在棋道里,王偃青说不准。

只不过本就视棋道为旁门左路的读书人,也兴许不怎么看得起这位一辈子成就最高也是止步于一国棋待诏的顾师言。

世俗之中,读书人要么著书立说,要么是治国平天下,没谁是如同顾师言这般,视棋如命的。

顾师言抬头诚心实意的说道:“王先生为师言指明道路,师言感激不尽,只不过相较之下,师言不愿去礼部。”

王偃青有些疑惑。

顾师言苦笑道:“师言自知意志不坚,若是这一入宦海,指不定便变了心,因此不敢答应王先生。”

王偃青沉默不语,没有想到他竟然痴到如此地步。

片刻之后,王偃青不再纠结这件事情,只是喊了一声春水,等到春水推门而入来到他面前之后才问道:“今日读什么书?”

春水柔声道:“一本《秋风剑法》是陛下亲自挑选,说是先生看过了那些书,现如今再看看这些书应该别有趣味。只不过要是先生实在不喜欢,只用说上一声,以后便不读这些江湖武功了。”

王偃青转头看了看顾师言,笑道:“一块听听。”

顾师言点头。

春水开始读书。

虽然这本剑谱不算是什么修士道法一类的深妙东西,只不过是市井可见的低劣武功而已,只不过春水没有习过武,一样的如看天书。

一阵头大。

读完之后也是口干舌燥。

读完之后,春水看了看王偃青。

王偃青问顾师言,“你听懂了?”

顾师言惭愧道:“一句不懂。”

王偃青平静道:“我也是一句没听懂。”

顾师言沉默不语。

王偃青忽然说道:“不过我想起了一个人。”

顾师言看向王偃青,不知道这位王先生在卖什么关子。

王偃青笑道:“那个少年棋下得臭,好像境界也不高,天资算不上顶尖,可总是让人见过之后便留下了很深的映像,之前我回到洛阳城之后,让陛下查一查他,这一查之下不得了,发现这个少年居然还是洛阳人氏,因此我很期待下一次我和他在洛阳的碰面。”

顾师言一头雾水。

春水反而若有所思。

王偃青站起身,哈哈笑道:“师言,你这样的读书人,很难见,说不上好坏对错,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无愧于己便是。”

顾师言神情微凛,正色道:“师言谨记!”

第一百三十章 白枝

走走停停的李扶摇来到一处官家渡口,同之前遇上的那些渡口规模要大上许多,是大余王朝边境最大的一处,名字取得气派,叫做仙人渡口,名字倒是好听,只不过却仍旧是一团糟,这边因为规模的原因,许多江湖豪客都喜欢到这边来乘船,甚至偶尔还有些山上修士,江湖豪客大余王朝尚能以武力镇压,可这些山上修士,盘根错节的,还真没几个当官的敢不放在眼里,甚至是连狠话都很少敢说。

再加上不少手里钱袋子不瘪的旅客,这三者便组成了现如今这仙人渡里最多的三类人。

李扶摇原本打算是要去那座青山观看看有没有洗初南流落在外的那柄藏鱼的,可走过一半路程之后,偏偏就在青山镇外见到了一伙人,一行三四个,倒是算不上多,只不过处于队伍当中的是一个一身灰衣少女,少女背后背得有一柄沉金古剑,其余几人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更有容貌平凡,看起来便觉得极为沉稳的中年男人。

只不过这四人无一例外的就是背后都背着有一柄剑,长剑短剑,软剑硬剑不一而足。

李扶摇当时远远看过一眼,粗略知晓这四人都不是已经踏上修行大路的剑士,不过是是一群江湖武夫,但仍旧没有轻视,反倒是觉得有些亲切。

等到李扶摇变了主意想着要离开大余边境前往延陵境内的时候,偏偏又在这仙人渡又遇见了这一行人。

那一行人正好也是要前往延陵,因此便登上了同一艘大船。

上船之前,背着一方剑匣的李扶摇没有刻意去理会那一行人,但那一行人似乎都注意到了一袭青衫的李扶摇。

上船之后,李扶摇并在急着入房间休息,反倒是站在船头栏杆那边,看着这条大江若有所思。

船头人多,自然便嘴杂。

李扶摇站在船头才半刻钟便差不多将那一行六人的情况知道得七七八八。

四人之中,除去那背着一柄沉金古剑的灰衣少女武功不高,其余三人都是大余边境上赫赫有名的高手。

三位名声在外的江湖武夫,白发老人李古号称剑痴,在大余的众多剑客之中能够妥妥的位列前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蓝泽年轻时候便被大余江湖称为剑仙子,说是不仅剑法有仙气,就连长得也好像仙子一般。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剑客。

至于那位中年男人叫做杨青龙,背着一柄软剑,名声则更是比剑痴李古还要高,因为这男人当年曾仗剑挑战大余江湖的剑道第一人王柏,在那位号称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手下硬生生走过了三十招才显败绩,因此这位便一直被说成是王柏之后百年,剑道最有可能登顶的剑客。

只不过杨青龙剑道高则高矣,但比起名头还是要差太多,不说王柏,光是剑痴李古,便不是杨青龙能够匹敌的。

大余江湖的剑客们人人都知道那位剑道高出天外的王柏已经是剑道无敌,便没有人去想着讨教,因此杨青龙壮着胆子出过一次剑之后便名声大噪,一时无两。

而这三人,便皆是出自大余江湖剑派名门问剑宗,宗内弟子无论剑道修为高低,一律背剑。

在大余甚至有江湖剑道,十之八九皆出于问剑宗一说。

在大余风头一时无两。

这一代更是了不得,据说问剑宗门内甚至还出了一个剑胚,天生便对剑的感悟要胜过一般人,光是练剑便要甩出同龄人太多,那位问剑宗老宗主对于这位剑胚寄望颇多,甚至想让她去那座剑山,做问剑宗这些年来第三个得以踏足修行大道的剑客,可惜的是那座剑山脚下的绿水湖有妖物,让人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只不过就算是不上山,也实在是让人觉得非常不错了。

毕竟问剑宗在大余江湖,不说前三,前十总该有的。

对于剑胚的说法,李扶摇一笑置之。

山上剑士对于剑胚,那只有天资极佳的剑士才说得上,那是能和道种读书种子之流相提并论的存在,他李扶摇不算,甚至就连剑仙朝青秋也说不上,李扶摇唯一听过的剑胚应该就是那位青丝剑的前主人,只差一步就能跨入沧海成就剑仙的白知寒了。

只不过那个叫做白枝的少女放在山下,要说练剑天资不低,应该也假不了。

只不过这少女一身灰衣,面容冷淡,倒是一点都说不上朝气。

李扶摇不太喜欢。

但绝对不会故而便讨厌。

仅此而已。

问剑宗一行四人被安排了四个上好的房间,少女白枝的房间在最中央,临近两间分别是被白枝称为痴剑老爷爷的李古和姑姑蓝泽。

很显然,白枝对于问剑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此时此刻,李扶摇在船头望远,这一行四人齐聚李古房间,谈及的话题便是李扶摇。

李古面容枯槁,但剑道修为一点不低,见人已经到齐之后便开口说道:“那青衫少年背得那方剑匣看起来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质地普通,一身青衫更说不上如何贵重,依着老朽来看,不像是藏剑门的弟子,再者老朽看他走路时的步伐,虽说轻灵,但偏偏显得有些虚浮,不太像是武道境界不低的高手,只不过观其年纪,也不该是那等高手才是。”

杨青龙淡然笑道:“藏剑门自持前几年让王柏认下了客卿这门差事,现如今便不管如何说都算是有了依仗。这少年到底是不是藏剑门派来的虽说还要两说,但不管如何,咱们都要小心应对,若是一个不小心让那柄沉金古剑落入藏剑门手中,不说问剑宗百年声誉被辱没不说,到时候咱们也难以面对老宗主。”

杨青龙的话不说透,但其实这里面的三人都明白,一柄沉金古剑被那藏剑门夺走事小,重要的是白枝,这位门中剑胚的安危。

一身灰衣的少女白枝面无表情,嘴里念念有词,是在念叨着一门剑决心法,此时此刻都如此作为的少女并未惹恼这三位剑道前辈,反而还让李古有些感叹,说他是剑痴不假,他痴于剑道痴于剑,所藏名剑也不在少数,可比起来一心一意都只是想着要在剑道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白枝来说,李古的确还要差上一两分,这少女的剑心是李古这练剑四十年来的生平仅见。

太过枯燥单一。

反倒是有些大道至简的说法。

一直没有开口的剑仙子蓝泽开口说道:“到底如何,去试一试便可,只不过是老剑痴你去,还是杨青龙你这位能够和王柏过招的剑道大家去,亦或者是我这个姿色平庸的妇人去,都得请小姐定夺!”

李古默然无语,他对此并未有所异议,这少年看上去本就不是什么扎手的点子,谁去其实都差不了太多,只是到底如何选择,倒是还是要看白枝,这位问剑宗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现如今便是对她的一次考量,如何用人,现如今的少女白枝可以无所顾忌,可以后的宗主白枝便必须能有所调度。

这一次决定,其实还算是对于这三人来看,到底是不是会让他们心服口服。

白枝抬起头,平静开口,“杨叔叔性子最是温和,平日里待人也算是不差,这一次杨叔叔去极好,若是查出有什么问题,不必回禀,叔叔可自行处置。”

李古面无表情,蓝泽脸上露出笑意。

而杨青龙则是哈哈大笑,很快便应下这个事情。

白枝这个选择,可以说是最稳妥的方法,杨青龙待人处事是三人之中最甚者,因此就算是没有谈拢,到时候也并不会太过于的让问剑宗境地更差。

若是李古去,说不定一言不合便是李古出剑的局面,依着这位老剑客的脾气和剑道修为,说不定那少年就算是再尊贵的身份也要身死在这里。

与藏剑门交恶,尤其是和拥有王柏的藏剑门交恶,其实怎么来看都算不上是一个明智之举。

那位剑道高到天际的大余剑客,可真算不上是什么人都能够招惹的。

在大余江湖,王柏虽说并非是最强者,但在他那般年纪的江湖武夫,却当真没有一个能算得上是他王柏的对手。

尤其在剑道之中,王柏便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

三人散去,李古开始闭目养神,像他这般的江湖武夫,便必须要时刻养气,不然一朝懈怠,以后便要走下坡路了。

回到白枝房间,剑仙子蓝泽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说道:“小姐,李古此人,不得不防。”

白枝皱了皱眉头,没有用什么话来搪塞蓝泽,只是说道:“他是师父最为倚重的客卿,剑道修为更是不低,现如今这趟出行便是靠着他保驾护航,姑姑现如今要让白枝提防李爷爷,实在是有些没有道理。”

蓝泽蹙眉道:“其实李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小姐心里肯定知道,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蓝泽对于问剑宗,别无二心,因此若是之后李古突然发难,蓝泽定然死在小姐前头。”

蓝泽无异于表白效忠了。

白枝仍旧不为所动,平静说道:“姑姑心意,白枝明白,可也不能枉自揣测李爷爷才是,今日这番话白枝权当没听过,姑姑出去吧。”

蓝泽还想着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口什么东西。

最后她只好离去。

在她离去之后,白枝掏出三个锦囊,里面分别是那位老宗主对三人的评语。

白枝全部看过。

三人评语,两人是恶语。

只有一人,以“性情温和,剑心通透,并无二心”这些作为评语。

而那人,便是白枝最信之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壶梨花酿

杨青龙先去客房那边走过一圈,他并未知道李扶摇的房间,因此走过一圈之后,杨青龙便径直找到了这艘大船上的管事,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管事。

老管事开罪不起这位问剑宗的剑客,特别是杨青龙在大余江湖上的名声算是整条船上最响的,是和王柏都过过招的剑客,两者相交,就算是管事背靠大余朝廷,都有所忌惮。

因此在这位问剑宗客卿说明来意之后,老管事毫不犹豫便翻了卷宗,将李扶摇的房间尽数告知,杨青龙没有多说,只是在离开之前,深深的看了看这个白发苍苍的老管事好几眼。

老管事当即明了,信誓旦旦的说道:“杨先生,今日之事,老朽不敢多言,对杨先生是如此,对其余人也是如此。”

杨青龙点点头,径直去那李扶摇房间打探,只不过很快便发现那位背着剑匣的少年并不在房里,略微有些失望的杨青龙走向船头甲板。

船头处人影绰绰,游客不少。

但还是被杨青龙在众人之中一眼便瞧见了李扶摇,那个背着剑匣的青衫少年,在人群当中格外显眼。

杨青龙微怔片刻,缓缓向那少年走过去,期间甚至刻意弄出不少些动静,若是那少年武道境界还算是不差,便该知道,可至始至终,那少年都不曾转头,只是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

杨青龙反倒是更小心。

等到他来到李扶摇身旁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少年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不假,但实际上是在喝酒,一壶船上最贵的梨花酿,酒性不烈,可所要银钱不少,许多江湖豪客不喜欢这种酒水,反倒是许多读书人很喜欢,毕竟不烈便能多喝些。

轻轻摇晃着酒壶的李扶摇不是不知道杨青龙从他身后走来,只是这种江湖武夫虽说在江湖上尚能说得上是高手两个字,可在修士面前,实际上和一般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

李扶摇绝不担心他暴起伤人。

没有太过招摇拿出那玉酒壶的李扶摇不去看杨青龙,只是对于这个背剑剑客的到来有些疑惑,只不过也仅此而已。

杨青龙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站在李扶摇一旁许久,才轻声感慨道:“仙人渡这边的景色实际上比起来大余其余众多渡口都算是拔尖的,这一趟远行,其实不管怎么说,要是整日里躲在房间里才是白白花费了那些银子,大江两岸的景色这一路都差不了多少,能看多少便是赚回多少,许多富家翁宁愿舍弃更安全的陆路也要走这趟水路,大抵也都是舍不得这两岸风景,只不过现如今时节不太对,若是初春坐上这艘船从大余去延陵,不说多的,光是一路上便能看到各色的花草争艳。”

杨青龙侃侃而谈,可李扶摇在一旁只是喝着酒,不作声。

杨青龙开始有些疑惑,可等他抽了抽鼻子之后,便呵呵笑道:“公子这壶酒是船上的梨花酿,在下从未喝过,不知公子是否能了在下心愿?”

李扶摇默不作声的将酒壶抛过来,神情

一如既往,目光还是放在远处。

杨青龙接过来毫不犹豫的喝过一口之后,才抹了抹嘴,将酒壶抛回给李扶摇,“酒是好酒,不烈,适合公子这种一看就是腹有诗书的读书人喝。”

李扶摇总算不准备无视杨青龙的试探,转过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中年男人,轻声笑道:“之前在船头听许多人闲谈说起这大余江湖之中有一位剑客,胆大到敢去找王柏比剑,还撑过了三十招,因此便名声大噪,被人说成是有望成为王柏之后的大余江湖剑道扛鼎之人,那人叫做杨青龙,先生可曾相识?”

杨青龙洒然而笑,“正是在下。”

李扶摇微笑道:“杨先生是那等大余江湖上有名的剑客,说起来应当要深居浅出,无数后辈剑客子弟遇见杨先生都肯定会向杨先生讨教几招剑法,几句心得才是,可杨先生为何在我身旁自顾自说了这么些,难不成是觉着我根骨不凡,让杨先生起了收徒的心思?”

杨青龙仔细看了看李扶摇,故作讶异的说道:“那公子真是那种剑道奇才?”

李扶摇笑而不语。

两人之间,说不上相识,玩笑自然不能说的太多。

杨青龙思索片刻,忽然轻声问道:“公子可曾知道藏剑门?”

李扶摇转过头,忽然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余人士,对于大余这边的江湖门派实在是说不上了解,之前知道杨先生的名头都是从这船头听来的,问剑宗算是现如今我唯一知晓的大余江湖门派。”

杨青龙神色有异,显然并未立即便信了李扶摇的这套说辞。

他平静道:“藏剑门现如今立足大余,是大余境内的十大门派之一,不说门内剑客武道境界高深者不知凡几,光是王柏一个人的名头便该让整个大余都如雷贯耳才是。公子说是不知,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

李扶摇直白道:“杨先生不妨将想说的都说透便是,拐弯抹角其实没什么意思。”

杨青龙自顾自说道:“藏剑门弟子出行便喜欢背负剑匣,在剑匣里藏有数柄剑,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柄藏剑门统一制式的佩剑,在下冒昧,但仍想请公子将剑匣打开一看?”

李扶摇皱着眉头,“杨先生此举并无半点道理。我是不是藏剑门弟子似乎都不该杨先生前来过问,就算是杨先生师门和藏剑门有什么恩怨,需要如此行事,那关我何事?”

杨青龙神情依旧温和,他看着李扶摇,致歉道:“此举唐突,但也是迫不得已,希望公子见谅。”

李扶摇平静不语,只是并未有半点要拿出剑匣的想法。

杨青龙沉声道:“公子若是执意如此,别怪在下了。”

李扶摇转过头,喝了一口酒,笑着问道:“杨先生准备强行出手了?那便试试又何妨。”

杨青龙神色凝重,就要伸手去拿李扶摇的那方剑匣。

只不过片刻之后便戛然而止。

只因为李扶摇把那壶

酒丢入了江中,整个人气势便浑然不同,让李扶摇觉得身前剑气森森,让他实在是睁不开眼。

杨青龙神情骇然,这江湖之上什么时候还有过这等剑道高手,光是气势便让他觉得就算是王柏也没有半点能够可比的余地啊。

最为关键的则是,这人还只是个少年,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练剑,便有了这般成就,这剑道天赋岂不是比起白枝都要强上许多倍?

杨青龙实在是有些有苦难言,他艰难的转过头看了看身侧,发现那身边的人似乎并未有所察觉,那便是说明这少年现如今针对的便应该是他杨青龙一人而已,这份对于真气的控制,杨青龙自叹不如。

李扶摇站在船头,盯着这个江湖武夫,平静的开口说道:“我练剑之前,算得上半个读书人,就算是没有先生夫子一类的对我讲过什么道理,但总有一些是懂的,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我便记得很清楚,只不过道理在,当时却没有人喜欢和我讲,大抵是觉得一个孩子和他讲什么道理,这无可厚非,可现如今我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为何杨先生还不愿意和我讲道理,难不成真要以拳头大小来区分对错?”

杨青龙一张脸涨红,艰难开口说道:“公子莫不是山上修士?”

李扶摇转过头厌恶的说道:“是不是山上修士和咱们讲得道理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是山上修士,你杨先生便要认同我说的一切道理,我是一个普通人杨先生便全然不理会我?”

杨青龙面带苦笑,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让自己身前的那个少年回心转意。

李扶摇撤去气机,挥了挥袖子,看着杨青龙喘着粗气,并没有之前那般的温和目光,看向杨青龙的时候,并无善意。

“你们那位问剑宗的剑胚自然是你们的宝贝疙瘩,可对我来说,并没有半点意义,我一不是所谓藏剑门的弟子,二对那位剑胚没有丝毫兴趣,若是杨先生这边再派人试探,我不介意将你们这一行四人都丢到大江中,现如今天气虽说还算不上凉爽,但想必杨先生也不愿意被人丢进水里才是。”

杨青龙尴尬抱拳,“在下唐突,万望公子恕罪。”

他现如今已经完全不去想这位少年和藏剑门有什么关系了,光是之前他流露出来的这股气势便已经比那位剑道高出天际的王柏都要强出不少了,现如今不管如何说,都再和藏剑门扯上什么关系,若是那座剑山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走下过剑士了,他杨青龙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认为李扶摇便是剑山弟子,也只有那座剑山走下来的剑士才有会年轻便足以让王柏都望尘莫及。

若是真要拿山上剑士和山下武夫相比,就好比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市井小民,万万不是说他们这等江湖武夫惹得起的。

思绪复杂的杨青龙正要转身离去,李扶摇忽然开口喊道:“赔我一壶梨花酿。”

杨青龙蓦然转头。

一袭青衫的少年正看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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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个客卿

最后赔上了一壶梨花酿的杨青龙回到自己房间,没有急着前往白枝的房间禀报,今日这件事,让这位在大余江湖上都算的上是赫赫有名的高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少年年纪便有这般武道修为,已经不单单是能用天才两个字能够形容的了。

只不过静下心来之后,杨青龙便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生出的想法其实并不差,这少年若不是出自剑山,那也一定是在这山河之中某位剑士的弟子,能够得以踏足那条修行大路,要不然以这般年纪,万万不可能剑道造诣比起王柏都要高出不少。

提起剑士两字,杨青龙心神往之。

江湖武夫用剑,和山上修士用剑,本来就是天壤之别。

前者无论走到何种地步,最终至多也只能成为江湖无敌而已,可后者即便境界再低,怎么也不会比这些江湖武夫差。

只不过江湖武夫们提剑之后,若是真有想法要成为那种可以开山搬海的剑士,其实并不容易,剑士对天资的要求比起江湖武夫要多得多,若不是如此,为何剑山这般没落法都还要进山之人登一遍剑山,为何当年陈嵊第二次见到李扶摇,知晓他能习剑之后便收下来这个徒弟,原因也就是在于这世间练剑容易,成为剑士难,而且是极难。

剑士没落除去三教的不待见之外,自身的原因尤为重要。

杨青龙这般年纪不足五十,便已经能够看到山顶的剑客其实江湖之中也不算是多,他年幼时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能够成为那等传言中的剑士,当年他也曾在大余边境苦行,想着要拜入剑山,可光是剑山脚下的那条绿水湖他便过不去,后来又听闻这剑士对资质要求甚高,竟然连王柏都未曾达到,这让他便萌生了退意。

二十岁到四十岁,杨青龙剑道修为稳步提升,可距离成为剑士,仍旧差得远,在他心中想着,至少也要将那位剑道高出天际的王柏拉下马来之后才有资格去那座剑山,可王柏的剑道其实比起他,实在是还要高出很大一截。

一座大山在眼前不算绝望。

可今日杨青龙再碰见大山之后的绝壁,才真是绝望。

不过思绪混乱之余,杨青龙其实还想白枝见识过那少年才行,这位有望将王柏从大余江湖剑道第一的位置拉下马来的少女其实因为自己天资,鲜有吃苦,身在问剑宗更是并未见过其余比她天资更好的同龄人,若是见过了那少年,说不定对于这少女的剑道修为仍有裨益,只是会不会一下子便将白枝击倒,滚落泥土中,其实更不好说。

杨青龙叹了口气,一个人在房间里喝着之前买的酒,有些醉意。

门外,站立许久的蓝泽转身离去,杨青龙回到房间之后她便在这里等着,便是想看看这位杨先生会不会前往小姐白枝房间禀告,可等了小半时辰都未见动静,才不由得走进一看,倒是没看到什么东西,只是闻到了些酒气而已。

这位年轻时便有剑仙子这个称号的美貌妇人走过船舱,没有去船头,只是在船尾的一处人少之处,靠着栏杆有些失神,这位一辈子都未嫁人的妇人年轻时便立志这辈子就算是要嫁人也只嫁像当年那位传奇剑客柳依白一样的男人,那位剑道前辈的传奇在大余江湖里经久不衰,说是早年是个木匠,后来才开始练剑,天资太高,不过数年便已经是天下第一人,在大余江湖之中没有半个敌手,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当年的剑道鼎盛光景,差不多便是由着他一个人撑起来的,在他之后,这大余江湖便再没有出过任何一个以剑客之身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武夫,就算是现如今说是剑道高出天际的王柏,比起之前那位柳依白,众多用剑之人都要以差之远已四字来形容两人之差。

只不过柳依白剑道虽说世间无敌,但并未在江湖之中逗留太久,壮年之后便不见了踪迹,有人说是这位传奇剑客是死于小人之手,有的人说这位剑客是为情所困,弃剑归隐,但众说纷纭之中,更多人还是认为这位传奇剑客是去剑山修行,成为了一位剑士,去追逐更高的剑道。

去登上更高的一座山。

可以说在他之后的大余江湖多出了这么些女子习剑,大多便都和柳依白有关联,若不是当年他气态过于潇洒,留下的事迹太多,想必也成不了今日之局面。

可大余江湖出过一个柳依白便已经是幸事,哪里还能出上第二个,因此蓝泽这些年便一直潜心练剑,对男女之事漠不关心。

只不过就算是再如何埋头剑道,刻苦钻研,也不是说一定能走得更远的,而立之年之后的蓝泽便是如此,剑道进展缓慢,总觉得前路坎坷,自己迈不过那一道又一道的坎。

女子练剑本就不似男子,只不过她蓝泽资质差太多了而已。

倒也怨不得旁人。

站在栏杆那边,蓝泽看着远处,思绪纷飞,这趟延陵之行,大抵是因为问剑宗的老宗主和延陵那边的江湖上某位素有名望的老剑客向来交好,那位在延陵江湖剑道上如同泰斗一般的老剑客其实早就退隐江湖许多年,不再收徒,也不再指点任何人剑道,这一次是老宗主一再恳求之下,那位老前辈才松了口,说是可以看看,老宗主这便欣然让白枝和三位问剑宗门内分量都很足的客卿同行,一来所为的是问剑宗的脸面,二来也为保护剑胚白枝。

毕竟像是这般资质的剑道胚子,纵观大余延陵两处,都难得找到一位,自然就要万般小心。

问剑宗日后能不能超过藏剑门,白枝便是重中之重,若不是如此,为何那位一向是便脸面看得比谁都重的老宗主怎么会弯下腰去恳求这位老前辈一定要指点白枝一二?

蓝泽其实有很多时候觉得这些所谓的江湖豪客看起来很潇洒,但实际上很累,为了宗门以后,为了门人未来,为了自己脸面,什么都得考虑,唯独她蓝泽,剑道境界停滞不前之后也不算是如何烦恼,问剑宗的诸多事物也好,客卿地位之争也好,她都不愿意掺和。

挤破了头要在门中地位更高一些的客卿们人人都想走这一趟,为得便是在老宗主那边积攒下香火情,可她蓝泽也是想走这趟,所为得没有半点是因为这些,只是觉着宗门内待得太久了,想出来转转而已。

之前在白枝房间里对这个被宗门寄予厚望的少女说的那番话,便是她蓝泽所能做得最大极限,若是让她直接言明李古有反心,这便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了,就算是她言明,这并无证据,如何能够让白枝相信?

可她蓝泽反正不会做那种在背后捅刀子的事情,现如今做不来,以后也自然做不来。

思绪实在是有些乱的蓝泽胡乱想了许多,才注意到远处杨青龙的身影,后者发现了她之后,缓缓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两人相见之后,杨青龙喝了一口酒,便直接了当的开门见山说道:“三人之中,指定有一人和藏剑门的那边有所勾结,我左思右想,觉着你蓝泽不像是这样的人,那便是李古了,知道你也在怀疑,那今日你我透透底?”

蓝泽冷眼望着杨青龙,平静道:“依着杨先生这名头,到底是做不出这等不要脸皮的事情,毕竟是有着王柏之后剑道第一人的说法,可杨先生就真那么放心我这一介女流之辈?”

杨青龙笑着摇头,“剑仙子的名头虽说不小了,可依着在下来看,也不是一块金字招牌,因此不管如何,对你蓝泽,在下自然不会是百分百放心的。”

蓝泽冷眼相待。

杨青龙喝下几口酒,缓缓说道:“藏剑门在大余江湖之中,一家独大本是事实,咱们老宗主就算是再如何雄心万丈,也不敢说现如今就和藏剑门争个高下,反倒是把期望寄托在白枝小姐身上,白枝那丫头,资质上佳,王柏也不一定及得上,可实际上天资再好,也不一定能够越过王柏这座大山,就算是能越过,这期间的几十年,如何说?老宗主还能活上几年,你我都不知晓,就这样把宗门基业放在一个女娃手里,蓝泽,你说真是老宗主的明智之举?”

蓝泽冷笑道:“依着杨先生这么说,宗门便干脆交到你杨先生手里,由着你去将问剑宗发扬光大才行?”

杨青龙摇摇头,“在下只会用剑,还用得一般,管理宗门并非在下之长,之所以和你蓝泽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而已,无论是不是装出来的,我杨青龙心底好有个想法,以免之后慌乱而已。”

蓝泽平静道:“如此杨先生不怕在蓝泽心中留下不好印象?”

杨青龙笑而不语。

相互试探,看似透底,但实际上谁都没有透出真正的底牌。

——

李扶摇回到房间之后,没有半点闲着,将两柄名剑都从剑匣里拿出,默默用最慢的养剑法子继续养剑,这门他称为水磨工夫的养剑法子见效慢,但他很安心。

就像老农将粮食种入田间,能够看着粮食缓缓长起来,虽说要过几个月才能见到收成如何,但绝不会说是半途而废的。

李扶摇虽然不是老农,但养剑法子其实和老农种田是异曲同工之妙,

两柄剑,青丝和小雪的前任主人境界都不是李扶摇能够比肩的,再说天资,李扶摇更是差的太多,因此李扶摇并不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他其实很懂。

两柄剑都温养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将其收好,李扶摇站起身活动片刻便开始虚握剑式,以谢陆传下的剑招在房间里缓缓施展,好在房间够大,经得起李扶摇折腾,要不然他这一套剑招怕是只能去船头施展了。

剑法也好,还是说坐而运气也好,李扶摇都做的一丝不苟,小心翼翼。

下山之后的要去大周,这是既定路线,可他也知道那个地方既然是已经让延陵上了心,这两年的日子不会很好过,只不过这些日子并未有大周被灭国的消息传出来,李扶摇反倒是安了心,既然尚未灭国,那便仍旧还有回环余地,那到时候李扶摇大不了再杀上一些延陵供奉便是。

今日的李扶摇比起当日,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不过尚未踏足剑士第三境的李扶摇,其实有些苦恼。

不过这种苦恼,被他隐藏的很好,不太容易让人发觉便是。

一套剑招施展完了之后,李扶摇坐在床沿上,扭了扭脖子,这个不管是哪一位剑士都以资质不过中上来形容的少年现如今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练剑两年之后,已经差不多是十八岁的光景,依着大周二十岁即加冠的说法,再有两年,便已经说不上少年两字了。

只不过山上修士寿数远比山下的江湖武夫来得长,李扶摇就算是再长个十年,在一众修士眼中,指不定也还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李扶摇倒是觉得没那么怕很多年之后自己的剑道境界还是那么不中看,不中用,只是有些怕真等在下一次见到青槐之后,她围着自己转一圈之后流露出来的失望神色。

他李扶摇,愿意被青槐笑话,不愿意让青槐失望。

如此想来,才真是愁得不行。

如此想着,李扶摇便站起身又施展了一套剑招,这一一套剑招和小雪剑的名字如出一辙,也是小雪,是谢陆闲来无事自己所创,倒不是那么实用,只在一个好看两字。

若是李扶摇提剑在施展这套剑招,就真是好看得不行了。

施展完了之后,李扶摇准备去关上窗户,可探头望去,有个灰衣少女在远处好像被一群人围在当中,起了事端。

李扶摇看到那柄沉金古剑微微颤动,好像是要出鞘的光景,便不由得放缓了关窗户的动作,他也想看看那位“剑胚”到底剑道修为如何。

第一百三十三章 唱戏的看戏的捧场的

船头人声嘈杂,自从灰衣少女白枝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青衣大汉围在中间之后,船头这边便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那位少女的身份其实船上大多数人都清楚,是那位问剑宗的剑胚,即便是没有认出来的,见识了之前的剑痴李古,杨青龙和蓝泽三人之后,再愚笨都能够猜测出些眉目来。

若不是那位问剑宗当作宝贝疙瘩的剑胚出行,如何能够能够有这么大的阵仗,不仅能让剑痴李古同行,而且就连那位一战成名的杨青龙都出动了。

至于多年不曾在江湖上行走的剑仙子更是稀客,倒不是说她武道境界要比这两位还要高出些,只是说相比之下,李古和杨青龙还常常在江湖里露面,可这位剑仙子,江湖上的确没怎么见过了。

背负沉金古剑的灰衣少女白枝默不作声,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她也并未有半点喜怒表现出来,现如今这一次的风波,其实不算是大,只是之前船头人多,白枝过路的时候撞到了某个青衣大汉,那大汉是个粗鄙的江湖武夫,当即便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言语,白枝也没有置若罔闻,当即便折断了这名青衣大汉的一只手臂,可没有想到船头这边太多都是这大汉的人,只是片刻之后,她这位剑胚便自然便被围在了中间,那些人也不出手,围住白枝之后,只是冷冷的看着白枝身后的那柄沉金古剑。

问剑宗是大余江湖里排的上号的江湖大门派,门内剑客不少,成名于江湖的更是一个不差,除此之外,问剑宗还好收集名剑,江湖上有十大名剑之说,问剑宗内也有十大名剑,这柄沉金古剑在大余江湖之中能够排的上前十,在问剑宗门也是仅次于老宗主的那柄青霜,价值不菲,是老宗主挑选送与延陵那位老前辈的见面礼,为何收好,反倒是任由白枝背在身后,其中的微末考量,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次白枝被人围在当中之后,那群青衣大汉并未轻易出手,显然便是已经知晓这少女的身份,问剑宗剑胚,那位老宗主的亲传弟子,有望成为问剑宗下一任宗主,光是这个身份,大余江湖里不知道多少门派都难以比拟,惹上这位剑胚,原本若是在荒郊野外,那边那位领头的青衣中年男人说不定也就忍了,一群武道境界远远说不上登堂入室的汉子遇上三位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本来便没有任何胜算,可现如今的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是他有些退让,也不能就这么就退了,若是如此,丢了自己的脸面还好说,可一但是丢了门派的脸面,便不是那么好说的了。

问剑宗家大业大,大余江湖能够不拿正眼相看的不多,可他们这个原本就是大余边境的一个小门小户,若是这一次没能妥善处置,丢了脸面,以后别的不说,光是赖以为生的盐茶生意只怕都要丢去一半,到时候门内一众兄弟,饭都吃不起了,哪里还敢说混江湖这个事情。

那领头的青衣中年男人将白枝围在当中之后,没有急着开口动手其实也只是在看那

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剑客的反应,他倒是不希望事情闹大,可也总要给他个台阶下才是,眼前的这少女白枝虽说天资出众,又是问剑宗下一任宗主的人选,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少女,也说不上如何见多识广,这些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哪里是空有一身武艺便能透彻的。

那青衣男人在等,但实际船头这边,远处杨青龙和蓝泽早已经来到此处,杨青龙至始至终都没有要替白枝解围的想法,而蓝泽则是不愿意和这些江湖地头蛇打交道。

至于老剑痴李古,则是在自己房内,自始至终都不曾出面,更不曾关注船头这边的事情,这位老剑痴年纪最长,反而对于这种琐事不愿意去耗费太多精力去理会,就算是白枝身陷其中,李古也不会有什么其余的想法。

白枝和那群青衣汉子僵持不下,蓝泽的柳叶眉便已经皱的极深,险些就要解下背后所负之剑了,可是杨青龙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头,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位名头很响但好似一个江湖雏儿的剑仙子,轻声劝道:“剑仙子这一剑挥出之后,今日局面不管咱们后面是问剑宗还是藏剑门,对面那群青衣汉子会善罢甘休?真当这些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的家伙没有几分心气,就算是打不过咱们这三柄剑,但碍着面子,自然会不死不休,退一万步讲,咱们自然可以全身而退,可对于咱们这问剑宗的名声就有好处了?众口铄金虽说杀不死咱们,但足以让咱们问剑宗之后在江湖上寸步难行。这件事其实处理起来一点不难,不过剑仙子你不适合出面,而我则是不太愿意马上出面,如此局面,何曾不是对于小姐的一次考验,她以后要成为这问剑宗宗主,便免不得要遇见这些事情,今日来看看也是挺好的。”

杨青龙扭过头,淡然笑道:“当然剑仙子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在下对于小姐的考量,能不能让我死心塌地的跟着小姐,真的不是一个剑胚身份,和一个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能行的。”

蓝泽皱着眉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我不管如何,若是那帮人要出手,我便出剑。”

杨青龙一笑置之,对于这位剑仙子的想法,他懒得去说对错,只不过若是白枝真让那帮人出了手,那他杨青龙虽说不至于从此便一棒子将白枝打死,可观感无疑会差上许多。

这边的两位问剑宗客卿各有打算,那边趴在窗旁看着这边的李扶摇则是有些无精打采。

他并非是一定要看到白枝拔剑,可不管如何,总要有些进展才是,像是现如今这般两帮人对峙,李扶摇隔得太远,实在是看不清楚来龙去脉。

在场间,一直苦等不到那问剑宗的三位客卿露面的青衣男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两句,大抵便说将之前的事情重复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只是说了一个事实而已,然后他便开始等着这位剑胚开口。

背负

沉金古剑的白枝仰起头,看了看远处那个武道境界其实比起她也强不了多少的男人,平静道:“今日之事,是我的过失,之后出手也重了些,但对此言语,我不能忍,因此今日之事,尚未完,不过若是为此小事便牵连两方师门,便一点都不应该,就此罢手,想必先生也不会答应。”

那青衣男人心神一沉,心中大石算是落下去一半,他一点都不怕这少女和他说这些,若是什么都不说便要开打,这才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微微抱拳,“小姐是问剑宗门人,自然极为擅长用剑,在下这边正好也有一位用剑的兄弟,倒不如两人比一比,以一场无关生死的比斗作为了解,无论是我们这边赢了还是说问剑宗那边赢,此事便都打住,就此不提,如何?”

白枝微微思索,很快便点头。

青衣男人松了一口气,让开身形,身后有一位一直背负剑匣的青衣男子出现在白枝对面。

白枝取下背后的沉金古剑,握在手里,神情平淡。

远处的杨青龙看到此人之后,忽然发笑,“原本以为藏剑门没有在艘船上留下什么后手,现如今才明白,这招才是妙手啊。”

蓝泽气势浑然一变,背后的剑微微颤动。

杨青龙笑着说道:“剑仙子就不想知道这位藏剑门弟子到底是谁吗?”

蓝泽面无表情,“不管是谁,只要危及小姐安危都不可。”

杨青龙摆摆手,“得了,我懒得多说,比剑比剑这是双方都说好的事情,现如今这么多人听着呢,你现如今去插上一手算是什么道理?”

蓝泽往前跨了一步,“蓝泽不管问剑宗清誉。”

杨青龙叹了口气,“可剑仙子真不想看看此事如何收场?”

蓝泽以不想看作为答案。

杨青龙便一步跨出,拦在了蓝泽前面。

这位名声是三人之中最盛的一位,站在蓝泽面前,微微搓手,眼神淡然,“剑仙子,在下可是的确想看看。”

蓝泽冷冷一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杨青龙不言不语,这位曾和王柏比过剑的剑客,剑道修为不管如何,都不是蓝泽可比的。

蓝泽虽知,但仍旧要想着出剑。

在远处剑痴李古的房间门口,有个背负剑匣的黑衣老人站在这位剑痴房前,呵呵笑道:“李老鬼,如何,现如今和老夫比上一次剑。”

房门紧闭,无人出声,只是有道长剑出鞘的声音响起。

黑衣老人嘿嘿一笑,眼神炙热。

而趴在窗旁的李扶摇看着船头,竟然悠闲的喝起了酒。

作为当事人的少女白枝,拔出那柄沉金古剑,对面那背负剑匣的男子微微一抖,见剑匣拍开,一柄长剑露出。

那男子看着白枝,笑着说道:“白枝,问剑宗的剑胚,好威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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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高到天际的王柏

在这条大余朝廷的官方渡船之外不远几里处,有一条不大的渡船上,有两人在船头甲板上对坐,两人之间摆了一张黄花梨的木桌,木桌上并无他物,只有两杯茶水,对坐两人,一人看容貌不过中年,一身灰衣,气态闲适,身后有一位长相清秀的剑童捧着一柄古剑。

另外一人,头发花白,一身华贵紫衣,并未佩剑,也未携带剑童。

离两人不远处的船舱口那边,候着四个人,皆是美艳女子,不过不施粉黛,人人背着剑匣。

对坐两人之间,中年男人名头在大余江湖之中响亮至极,素有剑道第一人之称,谈及此人,大余江湖都以剑道高到天际以此形容。

江湖武夫,向来有武无第一的说法,不管是谁,若是想着占着那个第一,都不会太容易,就算是真占上了,也大抵不会人人都心服口服,可大余江湖现如今有两人,便牢牢占着那个第一,让整座大余江湖都觉得毫无疑问,第一位便是大余江湖现如今明明白白的武道第一人洛无双,这位武道巨擘自从三十年来在大余江湖将前一位天下第一拉下马来之后,这半个甲子,便牢牢占着天下第一不放,这半个甲子不知道多少人前去挑战这位洛无双,可别说是战而胜之,就连平局都没有出现过,若不是如此霸道强横,说到底这天下第一,还真没现如今这般人人都觉得应当如此。

除去这位第一武夫,另外一人王柏,虽说武道境界远远尚未到大余无敌的时候,可剑道修为早已经是在剑林一枝独秀,此人八岁习剑,练剑四十年,从未遇到过剑道上的敌手,不惑之后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余剑道第一人,后来剑客挑战这位剑客,王柏几乎都不提剑,便可战而胜之,除去寥寥几位非得提剑迎敌的,也在百招之内便分出胜负,这个胜负只说,自然便是他胜旁人负。

王柏无敌剑林,便犹如洛无双无敌大余江湖,唯独这两人的第一,旁人没有半点质疑。

现如今的船头两人,一身灰衣的便是那位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而另外一位,则是藏剑门的某位客卿,虽说剑道修为不及王柏,但辈分之高,仍旧能让王柏以礼相待。

这一次藏剑门请动王柏这位挂名客卿出山,一不是要这位剑道大家亲自出手,毕竟是剑道上的第一人,若是出手对付一个不过尚未成年的剑胚,传出去王柏的脸面怕真就要丢进了。

因此这次藏剑门用一柄门内封存多年的古剑松柏请王柏出马,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掠阵而已,只用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并不必出手,再说一个藏剑门对付问剑宗,其实真没太难。

那位问剑宗老宗主派出三大客卿力保那位剑胚的安稳,可这边这位藏剑门老门主则是让王柏亲自压阵,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问剑宗想着要从藏剑门拿起一个剑道第一的招牌,可藏剑门未必肯干。

你问剑宗老宗主雄心壮志,想着以这位剑胚来将问剑宗带到另外的高度,可藏剑门老门主偏偏不能让你如愿以偿。

杀一个剑胚,顺带着还除去三个客卿,那你问剑宗还能拿什么在我藏剑门面前招摇?

何谈复兴。

一身华贵紫衣的老客卿看着远处的那条渡船,呵呵笑道:“王先生,你说问剑宗是否还有后手,如此一位剑胚,就这般草率的让三位客卿带出来了,一路上没有半点掩饰,不是等着咱们藏剑门来将其一举拿下?”

王柏面容不改,神情不变,“剑痴李古,能在我剑下走到七十招有余,杨青龙当年接了我三十招,现如今至少也能接我五十招了,至于那位剑仙之蓝泽,十招之内虽说必败,但三人都算是大余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如此三人护着一位剑胚,其实早已经是绰绰有余,只不过禁不起藏剑门谋划而已。”

言语之中,这位藏剑门客卿似乎并未将藏剑门放在心上。

老客卿假装没有听出王柏话语中的轻慢,只是平静笑道:“其实不止是大余江湖,就算是朝堂上,你既然是生出了要扳倒某人的心思,便就得注意着自己是不是也被人打上了主意。老夫记着前些日子那位大余京城的户部杨大人,为了扳倒某位同朝为官的同僚,不惜抱着一箱子金子让某个杀手组织将那位大人刺杀于家中,后来事情败露之后,那位杨大人竭力辩驳,可在他府邸之中搜出的一箱又一箱金银之后,难不成咱们那位皇帝陛下是啥都不明白,就算是查不到你雇凶杀人,光是这个一箱箱金银便能够查他个贪污库银了,咱们啊,就和这位杨大人差不太多,一样是想着要扳倒某个政敌,不过咱们就只想着对付问剑宗就是了,其余的一律不用考虑。”

王柏古井无波,只是招了招手,才说道:“大余江湖上的事情,自然极乱,我王柏做不了洁身自好的君子,也不愿意落得个骂名,因此今日之事才只是掠阵,若是真不要脸皮,对剑道无益,只不过现如今有意无意都并未作用了,王柏剑道已到尽头,再往前也走不了半步了。”

紫衣老客卿笑问道:“王先生剑道都已至顶峰,之后大余江湖剑道该何去何从?”

王柏讥笑道:“王柏剑道已到巅峰,关大余江湖剑道何事,王柏的剑道从来便不是这世间顶尖,别的不说,光是当年那位柳先生,剑道便要比起来王柏都要高出许多,世间剑客只是未出第二位柳先生,才让剑道在王柏身上停滞不前而已,其实若不是我见不得女子成为这剑林领袖,今日之事自然不会接下的。”

老客卿默不作声,在这位藏剑门客卿的心里,你王柏既然是有这般想法,那便不要接下此事啊,现如今事情应下了,剑收下了,又说出这番话,难不成不是和那般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是一样的?

只不过这番话,老客卿不管如何都不用说出口,不管是因为王柏的客卿身份还是说他剑道第一人的江湖地位,都注定了这些话都只能让他埋在心头。

王柏抬眼看了一眼这位老客卿,没有理会到底他心底如何想,只是再把目光放在了远处的大船上,平静问道:“李古这位老剑痴,藏剑门是安排了谁应付?”

老客卿应道:“牧安。”

王柏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位老前辈你们都能请出山,问剑宗想和你们藏剑门扳手腕子,的确是不太现实的一件事。”

老客卿笑而不语,藏剑门的底蕴,的确不是那么简单的。

——

船上三处大战。

蓝泽对上杨青龙,少女剑胚对上藏剑门的某位弟子,而老剑痴李古那边,却没有什么动静闹出。

蓝泽多年不曾与人对敌,其实今日再度出剑,比起杨青龙其实差的很远,只是在船头这边依托地形,并未很快便败下阵来,只不过她心思大部分都在那边的白枝身上,因此其实败局已定。

同杨青龙这般剑道都能够于王柏过上三十招的剑道大家交战,还分心,若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只不过同这边相比,最势均力敌的居然还是白枝和那藏剑门弟子的一战,这位问剑宗的剑胚,手中的一柄沉金古剑一剑接一剑递出,剑招不断,浑然天成,虽说真气不足对面那人,但也是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这让那位藏剑门弟子有些措不及防。

船头看热闹的看客不少,只不过大抵入流的江湖武夫真没太多,只看见白枝手中长剑翻飞,只是并不知道其中真意。

甚至还有人连剑招都没看清。

李扶摇站在远处,倒是看的一清二楚。

只不过这位提着半壶酒的少年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与他相邻不远的李古房间那边,那两位剑道上都算是登堂入室的江湖武夫比剑竟然是在房间内,而且并未碰到如何东西,对于剑招的掌握,其实是远远比其余人要强的。

有些无聊的李扶摇正准备关上窗户,便看着李古房间,忽然被人推开大门,提着剑的李古走出房间。

身后无人。

李扶摇皱着眉头看着那边,摇摇头,这位剑痴果然是深藏不露,这三人之中他还真是第一个结束战局的。

可难不成这位老剑痴便是那位老宗主锦囊里唯一有着善言之人?

——

大船后的渡船船头,王柏起身,接过身后剑童所捧着的古剑松柏,朝着前面不远处朗声笑道:“王柏在此,李古可敢拔剑与我一战?”

这位一直只是以掠阵来到此处的剑道大家现如今的忽然举动,让那老客卿虽然是有些激动,但并未有什么忧虑,不管如何,现如今王柏是为了藏剑门在做事便可。

大船船头,走过几步的李古忽然转身,遥遥看了李扶摇这边一眼,李扶摇神情平静,李古则是跳下船头,踏水而行。

去与王柏一战。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女心思未必只是愁

王柏的忽然出声,不仅是让那位紫衣老客卿有些意外,那以雄浑内力激荡出声的一句“王柏来了”更让整条大船上的无数武夫心神激荡。

这位大余江湖的第一剑客,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这些年来何曾亲自邀战过其他剑客?

就算是偶有剑客仗剑挑战这位剑道扛鼎之人,王柏大多也不用剑对敌,用剑之后便更是无人能在他手下撑过百招,现如今王柏亲口邀战剑痴李古,除去让人觉得诧异之外,这大船上的无数武夫对于那位老剑痴便有多了几分心思。

能够被王柏邀战的剑客,不管如何来说,差不了!

老剑痴李古在大余江湖上的剑客里可排进前十,这一点不假,可面对着这位剑道魁首,真有胜算?

旁人不知道,但王柏清楚的很,以往的李古就算剑道修为不低,但仍旧没有资格让王柏提剑邀战,可在李古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开始,王柏才第一次觉得,这位老剑痴的剑道境界比起之前,犹胜往昔。而且是胜之多矣!

李古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王柏不知道,但他唯一清楚在意的是现如今的李古剑道与他相比,差不了太多。

自以为剑道已经走到尽头了的王柏,这些年所思所想都是求一敌手。

多年求而不得。

一朝如愿。

因此王柏这才不惜提剑邀战。

好在李古没有拒绝,干净利落的跳下船头迎战。

这位老剑痴既然说是剑痴,这等和王柏过招的机会也是极为难得,况且今日之局,其实最重要的一环仍在王柏身上,如此一来,李古不管如何都不愿避战。

两位剑道大家在江面比剑,可比船头那位剑胚和另外一人比剑来得更吸引眼球。

白枝皱着眉头,手中剑招不断,尽是问剑宗里的精妙招式,这位剑胚虽说年纪不大,但实际上所学已经不少,更是已经大部分融会贯通,因此就算是真气不足,仍旧没那么快就处于劣势,只不过在这期间,对面那位藏剑门弟子是否已经尽了全力,其实没人知晓。

蓝泽和杨青龙那边,两人已经停手,靠在栏杆旁的杨青龙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李老头藏得深,境界修为比起来王柏都差不了多少,怪不得老宗主出门之时这般放心,有李老头这个老家伙在,还真是一点不差了。”

蓝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杨青龙正了正心神,开口笑道:“剑仙子还不快去救小姐?”

蓝泽欲言又止,但还是很快便掠向船头。

杨青龙自顾自笑道:“一个王柏,一个老剑痴,还有那么一个少年,这条船上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说完之后,杨青龙揉了揉手腕,目光落到了远处的那条渡船上,那名紫衣老客卿现如今便站在船头。

杨青龙叹了口气,“都要搏命了。”

话音未落,这位剑道大家浑身气势徒然一变,整个人比起之前和剑仙子蓝泽交手的时候气势要强上不止一两分。

他跳下船,去找那位紫衣老客卿。

李扶摇房间那边,一直在窗口观望的李扶摇终于走出房间,没有去船头,只是沿着甲板走过了一圈之后,并未发现任何适合观看那两位江湖武夫比剑的地方。

迫不得已,李扶摇在一处人少的地方走下船,在江面上缓行,总算是在离王柏还有李古不远处的某处江面上站定,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一场代表着大余江湖的剑道巅峰之争的两人之战。

可尚未站稳,便听到渡船上一阵惊呼,李扶摇下意识转头,发现那一船武夫都盯着自己,这让李扶摇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就连那边尚未出剑的两人都看向此处。

站在江面上的李扶摇,一时间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老剑痴李古只是看了李扶摇一眼之后便感慨道:“藏剑门底蕴深厚,不过这么一个少年便能踏水而不陷其中,说是我家小姐是剑胚,是难得的剑道天才,可遇上藏剑门这弟子,好似还要差上许多,既然如此,你们藏剑门为何不依不饶。”

王柏神色不变,只是淡然道:“今日比剑不管其他,只论剑道,若是王柏今日死在此处,才算是最好的结局。”

李古诧异道:“你真的剑道已经走到尽头?”

王柏洒然一笑,“若是今日死在你剑下,自然便算是剑道尚无尽头,不过我王柏的剑道到尽头了而已,可若是你死,王柏何知剑道尽头在何处?”

李古默然无语,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对王柏佩服的五体投地,这种佩服,不是对于王柏这个人,而是对于王柏对剑道的态度而已。

李古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神色平静,世间武夫到了他这般年纪,不走下坡路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一件事,有句俗话叫做武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话用在他这般年纪的武夫身上尤为贴切。

可他李古却不同于世间其他武夫,他逆水行舟却却是越走越远,竟然在这个年纪之后境界暴涨,竟然快要逼近到要接近王柏的局面。

只不过这位老剑痴年纪已经不小,实在是没有半点再争名夺利的心思,因此在剑道境界一直拔高的同时,并没有半点显露,除去问剑宗的那位老宗主知道之外,也就是王柏这种剑道大家才能在他一踏出房间便立即察觉。

李古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因此片刻之后便拔剑出鞘,一剑递出,剑招精妙,在大余江湖毫无疑问的顶尖剑招,王柏手里古剑松柏剑鸣声不绝于耳。

在李古那一剑快到眼前的片刻之间,便已经拦下李古这一剑。

两剑相遇,金铁之声响起,火花四溅。

老剑痴李古全神贯注,数剑之后仍旧是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这两位大余江湖上的顶尖剑道大家,的的确确是给观战众人呈现出了精彩绝伦的一场比剑。

船头那边,蓝泽已经解了少女白枝的危局,那位来自藏剑门的男子苦笑着停手,剑仙子蓝泽,这等成名已久的江湖剑客,远远不是他能够匹敌的。

他就算没能擒下这位剑胚,也要不了多久便能有答案。

这场藏剑门算不上多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场局,原本是在王柏不出手的前提下也能圆满落幕,可谁都不知道那位老剑痴原来剑道已经往前走了这么多,故而才将这场局变成了寄托在王柏身上一人的事情。

只不过王柏毕竟是大余江湖剑道第一,藏剑门上上下下就算是再如何不喜他,都得承认他若是出剑,此事便算是要成了七八分。

就算是那位老剑痴不管如何藏而不露,也没有任何会认为王柏会败。

这位无敌于大余江湖剑道多少年的剑客早已经在无数大余江湖武夫中建立起剑道无敌的形象。

剑道之中,王柏第一,武道洛无双登顶,是大余武夫公认,没有一点虚假。

白枝收起沉金古剑,和蓝泽一同站在船头栏杆那边看着远处两位剑道大家出剑,虽说看不真切,原因都大抵是因为这个地方并不是个好地方,但白枝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在转而问道:“杨叔叔呢?”

蓝泽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才将之前杨青龙拦她一事一五一十尽数说与白枝听,原本以为这位小姐不管如何都要伤心或是痛心疾首,可却等到的是白枝的一个轻描淡写的哦字。

蓝泽语重心长的说道:“小姐,杨青龙和李古两人,现如今李古和王柏对上了,自然便已经能够洗清他的嫌疑,可拦下我的杨青龙反倒是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若不是和藏剑门有勾结,他如何敢做出这番举动?”

白枝望了蓝泽一眼,不打算开口。

可蓝泽显然没有就此打住的心思,沉默片刻之后她再度开口说道:“杨青龙心有异心,此事假不了!”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白枝转眼看了看远处那一袭青衫,这才说道:“师父出门之前给了我三个锦囊的事情姑姑你们三人是知道的,当时三个锦囊里,分别便是对于你们三人的评语,师父以‘不识大局,不明始末’这八字来作为姑姑的评语,而对于杨叔叔则是以‘性情温和,剑心通透,并无二心’这句话作为评语,因此杨叔叔的行事就算是再古怪我都能理解,至于姑姑的评语倒是算不上多差,反倒是痴剑老爷爷尽是恶语,师父在三个锦囊之外又给了我一个锦囊,里面所言才算是真话,说是三人评语,有真有假,但杨叔叔的那个一点不假。直到现在我才算是想明白师父所言的真假,应当便是痴剑老爷爷那个假字了,姑姑的评语虽说有些过分,但还真是不假。”

蓝泽眼神黯淡。

白枝握住蓝泽的手,轻声说道:“姑姑虽然心思不如杨叔叔和痴剑老爷爷,但凭一心向着我,便已经是白枝最想看到的了。”

蓝泽挤出一个笑容,有些感慨的说道:“小姐真不是只会练剑,比姑姑强出太多了。”

白枝嘿嘿一笑,然后很快便看向那个站在江面的青衫少年,她自信满满的说道:“既然那人不是藏剑门弟子,咱们便要看看他能否为咱们所用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条路

来到那边渡船的杨青龙提着剑,看向站在船头的那个紫衣老客卿,神情古怪。

实际上这个紫衣老客卿成名之前便是问剑宗的一个普通弟子,后来不知道为何剑道突飞猛进之后便离开了问剑宗独自发展,这些年不见踪影,去了藏剑门之后也是并无张扬。

杨青龙入问剑宗之时便正好见着这位前辈意气风发离开问剑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这位剑道老前辈对于杨青龙的影响都算是极大。

紫衣老客卿站在船头,看着这个当年在问剑宗内不过是个普通外门弟子的杨青龙,笑意不减,“杨青龙,这些年练剑可有遇见瓶颈,说出来让老夫为你解惑如何?”

杨青龙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杨青龙还真有疑惑未解,希冀前辈不吝赐教。”

紫衣老客卿摆摆手,“你杨青龙无非便是要问老夫为何如此行事,老夫的答案便也简单,各为其主,不是什么难事,你若觉得老夫说的不对,便以剑分高下,让老夫看看你这位被誉为王柏之后的剑道第一人是否真是如此,若是你不幸身死,倒也简单,老夫便将你丢入江中便是,老夫身死,你亦如此。只不过若是今日王柏败在此处,问剑宗自然难以阻拦,若是有一日能够问鼎江湖第一门派时,记得告知老夫一声,怎么老夫也算是这问剑宗旧人。”

杨青龙额首。

老客卿缓行几步,去船舱里拿出一柄剑,杨青龙一眼望去,便能看清这柄剑便是问剑宗普通弟子所用佩剑,材质普通,算不上什么好剑。

“老夫练剑之时便提此剑,此后数十年并无换过剑了,今日与你这位问剑宗客卿生死一战,用此剑算不算得上相得益彰?”

杨青龙点点头,笑道:“老前辈光是此举,杨青龙便觉着以往都是错看前辈了。”

老客卿摆手,“错看不错看都不重要,但比剑之前,老夫有一件事想问清楚,现如今那江面上的少年,是你们问剑宗的弟子?”

杨青龙摇头,“莫说是问剑宗,就算是藏剑门,只怕也没有人敢对那人指手画脚,王柏的剑道高到天际,可遇上他,只怕也要落败。”

老客卿神色有异,“那人不是武夫?”

杨青龙苦笑道:“并未确切知晓,但之前打过交道,这般少年所露出的气势远比王柏都要高,只是若是剑山弟子,是这世间不多的剑士,总归该腰间悬有一剑才是,为何背着剑匣?之前我还以为和藏剑门有旧,若不是如此,如何能够知晓这少年究竟是何等厉害?”

老客卿感叹道:“我辈武夫,剑道走到尽头之后便才想着去走进另外一个地方,可实际上两条路并不同,那条路比咱们这条路天生便要难走一些,因此咱们这边的人再如何的天资拔萃,在那边的人心里看着,大抵还是觉得差一些,估计就算是你们那位剑胚,也不会被人真当做天才,老夫为何有这般看法,还不是因为王柏这等在江湖里已经是无敌的剑客其实一样不被那些人待见而已,因此那小剑胚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大家都当个宝贝疙瘩,以后也就是在这方小池塘里做一尾让人观赏的鱼罢了,若是还想有所提升,实在是不简单。”

杨青龙皱眉道:“听老前辈此言,显然对那山上修士知道的不少?”

老客卿看了看杨青龙,仿佛也提不起再比剑的心思,把剑随手扔进船舱,走过几步坐在原本船头的位置,嘀咕道:“老夫和你比什么剑,等那两位胜负分了之后再说吧。”

杨青龙笑着走过去坐在这老客卿对面,开门见山问道:“老前辈想必是见过那等山上习剑之人了?”

老客卿点点头,“有两件事,堵在老夫胸中,不吐不快。”

杨青龙等着听下文。

老客卿轻声道:“王柏天资,说是大余江湖这近几十年来第一,其实并不为过。以老夫来看,除去当年的那位柳先生,再无他人能够比肩,只不过柳先生的天资胜过王柏太多,这并不是什么糊涂事,因此柳先生能够走出江湖,去登山算是不难的一件事,王柏不能便是因为资质不行的缘故,早在四十年前,王柏便去过那座剑山,有幸能够跨过那条湖,走到了真正的剑山上,只不过并未能登上那座山,没有走到山顶,其实就连山腰处都没有能走到过,便只能黯然下山,下山途中却是见到了那位柳先生。”

杨青龙一怔,“柳依白柳先生?”

老客卿点点头,“当时柳先生似乎离了这江湖已经差不多足足一个甲子了,可是容貌仍旧未变,见到咱们这位王先生之后,柳先生目不斜视,王柏主动开口,才让柳先生和他聊了片刻,柳先生性子洒脱,不说剑道,只问江湖近景,而王柏则是非常关心柳先生的剑道境界,因此便问了一句。”

“你知道柳先生当年如何回答的?”

杨青龙皱眉不语。

老客卿呵呵笑道:“柳先生是说,他柳依白若是再入大余江湖,杀人不必出手,光是轻描淡写看人一眼即可。自然王柏也不知道柳先生的剑道境界到了何等地步,但光是凭借这句话便该知道这位柳先生已经在剑道上走了很远了,之后王柏再问柳先生他能否踏上那条路。”

杨青龙苦笑道:“柳先生定然是说王柏资质太差。”

老客卿点头,“柳先生直言直语,偏偏又说明了一个极为让人觉得苦恼的问题,王柏这等资质仍旧是不行,那其余的江湖武夫还有谁能成?”

杨青龙沉思许久,问道:“老前辈所言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老客卿平静道:“第一件事仍旧可以算作道听途说,可第二件事便是老夫亲身经历,做不得假。”

“老夫在问剑宗习剑突飞猛进之后,离开了问剑宗,曾经想过另起门户,只不过这想法,并未成行,原因大抵是因为在游历江湖之时,老夫曾真真切切遇见过一位剑士。”

“老夫与他在风雪中相遇,见他腰间悬剑,便想着讨教一番,可那人只是一笑,轻声所言老夫不过一孩童手段,老夫大怒,提剑便要分生死,可那人仅仅看我一眼,老夫便在他眼中看到无尽剑意,见此场景更是连剑都不曾提起,老夫之前数十年视此事为羞辱,这些年渐渐放下,仔细思索之前那人所言,说天地之间,世间剑士分为九境,他也没上过剑山,不过是被一位剑山弟子收为弟子,境界也不过第二境,便让老夫提不起剑,若是走到尽头的第九境剑仙,又如何?”

杨青龙失声道:“晚辈曾听说这世间有剑仙!”

老客卿神情微凛,“那人自然说过这那位剑仙,说是那位姓朝的剑仙,一剑之威,咱们这座大余江湖的武夫皆不能活,就连那座大余巍峨京城,也不过是那位剑仙一剑的事情,一剑斩高山,一剑断江海!而在六千年前,这种剑仙,世间足足还有数位!”

杨青龙听到此处竟然是热泪盈眶,“世间习剑之人,谁不想成就这般境界,天地之大,无论何物挡在身前,皆不过一剑的事情,可为何要如此,让晚辈知晓世间有此等剑仙,自己却断然没有可能触及!”

老客卿戚戚然道:“想来只有天资如柳先生那般才能有所作为,其余江湖武夫,不过就在这方泥塘里打滚罢了。”

杨青龙低头喃喃道:“天资如此,回天无力。也怨不得他人,只不过若是能让杨青龙一观那边风景,就算现如今便暴毙在此,也觉得不枉此生啊。”

老客卿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底的苦涩比杨青龙少不了多少。

世间用剑之人,知道世间有此等境界之后,谁不向往?

可望不可即便足以让人绝望了,可他们却是连看都看不了,岂不是更令人绝望的一件事?

——

江面大战出人意料的至今未落下帷幕,那两位剑客竟然数百招之后仍旧是未分胜负,这让一众观战武夫大呼过瘾,若是王柏就这般将李古斩于剑下,只怕这边的一群武夫才会觉得有些失望。

站在江面上的李扶摇回到大船上,似乎是觉得这两人的剑招纰漏太多,实在是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回到船头,一众武夫早已找了合适的地方去观战,因此这边只剩下少女白枝和剑仙子蓝泽两人。

李扶摇看了看这个年纪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少女,还没等这姑娘开口,便主动说道:“若是出言招揽,我可就连和你聊天的兴趣都没了。”

白枝原本皱着眉头,但很快便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之前白枝还以为公子与藏剑门有关系,派人打探,现如今不管怎么来说都得给公子道歉的。”

李扶摇平静道:“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什么藏剑门也喜欢背负剑匣,引起误会,所幸没有弄出什么大的动静。要不然在这位剑道第一动手之前,只怕便有另外一场打斗了。”

白枝一时间哑然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扶摇转过头,忽然笑着问道:“敢问姑娘,剑胚这个称号,便是说姑娘天资无双,无人可及?”

白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间怔怔无言。

李扶摇却是笑道:“在我们那个地方,剑胚这两个字,可是谁都想着往头上戴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讨喜的江湖

李扶摇出人意料的一番言语,让少女白枝和剑仙子两人都觉着有些奇怪,剑胚一说,大余江湖无论是谁都并未有着半点疑惑,白枝虽说武道境界还不高,但论其天资,说上一声剑胚并非如此不切实际,反倒是理所当然。

才生出这个念头的蓝泽忽然一惊,眼前的李扶摇也不过这般年纪,武道修为不说是白枝,就连她自己都未曾能够比得上,应当便是因为此事,所以言语之中颇有讥讽之意?

如此一想,蓝泽不由得有些看轻了这位青衫少年。

因为两位剑道大家在江面比剑,这条大船在胜负分出之前应当不会再继续前行,之前在这两位动手之前,船上有那么几位富家翁不通武艺的,便嚷着要走,片刻之后竟然是被几位武道境界不低的江湖豪客去硬生生讲了一通道理,这才平息下来,船上其余人还有要走心思的更是不敢再如何开口,让船上呈现出一片“安静祥和”十分耐人寻味。

李扶摇就靠在栏杆旁,不愿意再和这少女白枝和那位剑仙子说话,这两个女子,对于蓝泽,李扶摇不喜不恶,可对于白枝,可一点都谈不上喜欢,反倒是有些讨厌。

早慧和城府深沉原本便是两回事。

白枝和蓝泽离着李扶摇不远,蓝泽对于这少年观感也不好,因此并未如何在意,反倒是白枝则是现如今虽说心里还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但还是仍旧留意着李扶摇这边的。

江面上两人之战,在李扶摇看起来远远算不上波澜壮阔,甚至他心中比较,不说他当年在罗桑河岸边杀修士,就算是之后绿水湖里杀王八都比这场比剑要波澜壮阔得多。

想起了那只绿水湖里的王八,其实便让李扶摇想起了门尘山道上的那位朝青秋剑气,那个后来叫做朝风尘的男子,让李扶摇第一次真的觉得剑士风流不过如此而已!

现在应该是已经不存人间了吧?

李扶摇叹了口气,就要转头回房间,可船上马上便传出一声声惊呼,李扶摇心中了然,应当是那两人胜负已分了。

之前他看过几眼那边,知晓那两人之中,老剑痴李古虽说是大器晚成,但一身浑厚真气要强于王柏,而王柏则是以剑道修为夺魁,反倒是在真气这方面,及不上李古。

两人各有千秋。

因此胜负难料。

好在李扶摇并不关心这些,到底是王柏赢了要将问剑宗一网打尽,还是说李古赢了要将藏剑门的谋划挫败,都不是他在意的东西。

他只想着这条大船尽快来到延陵境内,他好去下一个地方。

进了房间,关了门,外面的事情便与他无关了。

船头那边,杨青龙一身血迹,提剑而还,一战之下,这位剑客赢得并不轻松,只不过比剑之前的一番交谈,实际上杨青龙对于那位老客卿已经没有任何敌意,只是不管如何,各为其主,也得分下个胜负。

手脚酸麻的杨青龙来到船头,朝着白枝沉声道:“小姐,老剑痴不敌王柏,身陨于此!”

白枝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的摇头道:“痴剑老爷爷不是说剑道修为颇有长进吗,还是不敌王柏?”

杨青龙神色沉重,转头看向蓝泽,平静道:“剑仙子,麻烦你带小姐先走,不必返回问剑宗,继续前往延陵便是。我为你们断后,撑得了多久不好说,因此剑仙子务必要快。”

蓝泽皱眉道:“为何还要去延陵,遭此大难,不应返回宗门才稳妥?”

杨青龙苦笑,知道这位剑仙子对于江湖险恶并不知晓,因此便简要说了一说,这藏剑门若是要斩草除根会作何打算,会不会在返回路途上设伏这一类问题都说的明明白白,他不求蓝泽能够听懂,但凡白枝能够理解便够了。

末了,杨青龙苦笑道:“这番布局其实老宗主已经看透,不过是太过相信老剑痴的武道境界了,自然最坏的打算便也出现在了今日,未能破局,怨不得旁人,只不过小姐仍旧是重中之重,之前我已经传回讯息到问剑宗了,小姐和剑仙子在那位前辈住处小住几日即可。只不过我便真不与小姐同行了。”

白枝嘴唇颤抖,“杨叔叔。”

杨青龙神情平淡,“现如今不是如此作为的时候,小姐快走便是。”

白枝重重点头,很快便跟着蓝泽离开船头。

杨青龙看着这两人离去,松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剑,轻声叹道:“功亏一篑啊。”

本以为无人,却不曾想过身后很快便响起一道嗓音,“你们这算计过去算计过来的,其实最后才发现,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杨青龙蓦然转头,李扶摇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壶酒,还是船上卖得最贵的梨花酿。

杨青龙洒然笑道:“公子以局外人来看,自然不知道双方为此谋划了多少,依着公子的修为境界来看,更是不屑和咱们这些江湖武夫多说些什么,可咱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说太多没什么意义,不过看在杨青龙就要死了面子上,公子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李扶摇拍了拍酒壶,“你先说着。”

杨青龙正色道:“公子来自剑山,是剑山剑士。”

李扶摇没有反驳。

杨青龙露出笑意,“那公子可曾见过柳依白柳先生,现如今柳先生是否安好?”

李扶摇握酒的手一紧,脑海里走马观花将柳依白之前闲聊说过的话都想了一遍,才有些失神的轻声道:“原来柳师叔的江湖便是这一个。”

李扶摇摇头,“见过,只不过现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青龙面露遗憾之色,“柳先生是我大余江湖这数百年中天资最高,成就最高的剑客,就此离世,实在是让人叹惋。”

李扶摇轻声道:“实际上想用死得其所的,可到底是不是死得其所还得柳师叔自己来说,我就不胡乱开口了。”

杨青龙还想再说些什么,神色忽然凝重,“公子见谅,若是不想被牵连进来,多费些时间,现如今还请离远一些,不然被牵连进来,杨青龙心里不安。”

李扶摇喝了一口酒,“无妨。”

杨青龙蓦然一笑,“也好,让公子看看拙劣剑招也好,当日面对公子,连剑都未能拔出,才真是觉得遗憾。”

李扶摇不言不语,只是一口饮尽壶中酒。

——

白枝跟着蓝泽踏水过江,来到岸边,遥遥看着远处大船,神情复杂。

蓝泽扯了扯白枝的衣袖,劝道:“小姐,快走吧,莫要辜负杨青龙的这番心思。”

白枝眉头皱得极紧,这位问剑宗的剑胚思虑复杂,一时间竟然并未迈腿。

蓝泽已经生出了要将白枝打晕扛走的心思了。

白枝忽然转过头看向蓝泽,喊了一声姑姑。

蓝泽一怔,看到白枝眼里有些泪光。

蓝泽心一软,小声道:“小姐,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是需要一一经历的东西,现如今这种局面下,留下来其实并没有好处的。”

白枝出乎意料的平静道:“姑姑,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师父便说过,若是这辈子只想做一个剑客,那便不用想太多,人心如何,世道如何都不必关注,一心练剑便是,可若是想要做问剑宗的宗主,便要去看人心,看人行事,真是很难的一件事。可仅仅是这样也不算是多大回事,见人也不能表露出真心思,师父说的养士种类繁多,可没说过需要以真心待人的,对痴剑老爷爷是这样,对杨叔叔是这样,对姑姑也是这样,可白枝真的不想这样。”

蓝泽握住她的手,劝慰道:“一宗之主,便应当如此,姑姑不怪你。”

白枝带着哭腔说道:“可是白枝不愿意为了一个宗主的位置便这样对你们,以往是要去学,是为了师父,可痴剑老爷爷为我死了,杨叔叔也要死了,我不想杨叔叔死啊。”

蓝泽于心难忍,但仍旧是牵着白枝往前走。

白枝走了几步,努力挣脱蓝泽的手,希冀的说道:“姑姑,咱们去求那个人救救杨叔叔怎么样?”

蓝泽皱着眉头,“小姐什么身份,怎么能够去求别人?”

白枝狠下心说道:“我不管,我不能让杨叔叔死,痴剑老爷爷已经死了,不能让杨叔叔也死了。”

说完这句话的白枝转头往江岸边跑去,全然不理会蓝泽。

蓝泽轻轻摇头,并未太过失落,问剑宗需要一个明智的宗主,虽然要薄情寡义,实际上在她看来也是迫于世势,可她也说不上如何赞同。

反倒是白枝现如今这样子,虽说不太适合成为下一任宗主,但在蓝泽眼里,要比之前都可爱的多,也更愿意豁出命去护着。

蓝泽呵呵一笑,赶上白枝脚步,带着她要重回大船。

现如今,这位剑仙子也就顾不得之前老宗主下的严令了。

——

船头那边,杨青龙遇上了一众藏剑门高手,一言不发便拔剑相向,这位剑道大家虽说受了重伤,但仍旧是一位剑道大家,不管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这些藏剑门高手,仍有余力。

船头的其他武夫早就散开,许多人已经回到各自房间,不想参与这藏剑门和问剑宗两方的事端,只有极少部分人才在远处看着这场厮杀,今日渡船上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值得让人回味良久,不管是之前的剑胚出剑,还是之后的青衫少年立于水面观战,亦或是最后的王柏和李古两人比剑,都不是一件小事,至于现如今杨青龙这位名头仅次于王柏的剑客出手和藏剑门生死相向,便更是切切实实的生死相搏,虽说比起来两位剑道大家的生死一战观赏程度要差出不少,但实际上船头现如今躺着的一众藏剑门人的尸体,也足以让人真实感受到江湖的残酷的。

李扶摇离得不远,便尤其显眼,只不过并未任何一位藏剑门高手想着要来招惹这位青衫少年,毕竟之前这位少年光是那一手立于江面的身手便足以让人忌惮不已。

李扶摇转头去看远处那条渡船上立着的灰衣中年男人,那位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这边船头一战,不管如何,最后都还需要他来收尾,到时候强弩之末的杨青龙怎么都是个死,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

而李扶摇唯一好奇的则是剑胚白枝和蓝泽都不见了踪影,明显是已经跑路了,那既然藏剑门的目标便是这位剑胚,为何无动于衷?

难不成在江岸上那边还有埋伏?

想到这里,李扶摇不由得开始为这位剑胚的前路有些不轻不重的担忧。

多灾多难啊!

李扶摇穿过船舱,去那边管事购买梨花酿。

白发老管事颤巍巍的递过两壶酒,轻声问道:“公子可知这两家为何大打出手?”

李扶摇瞥了一眼老管事,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条不是朝廷渡船?为何老管事不出面制止这两边的厮杀?”

老管事悻悻然说道:“江湖事江湖管,哪里用得着咱们。”

李扶摇会意一笑,没有说透,这大余朝廷对于这两家江湖门派不是管不了,只是能管的人不愿去掺和,这些想管得又没这个能力,故而才导致了现如今这个局面就是了。

买了酒,李扶摇重新来到那边栏杆处,这一次还没有看向杨青龙就看到江面上蓝泽牵着少女白枝踏水而行。

李扶摇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个去而复返的少女。

等到这两人上了船之后,蓝泽在远处看了一眼李扶摇,之后便投入杨青龙那边那处战场,留下白枝一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李扶摇喝了一口酒,看着这少女。

白枝开门见山,解下身后的沉金古剑,希冀问道:“用这柄剑换你出一次手,救救杨叔叔行不行?”

李扶摇拍了拍身后剑匣底部,“我这里面的剑,没一柄比你这柄差的。”

白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很快便继续问道:“你要怎么才肯出手?”

李扶摇有些疑惑,问道:“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出手,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出手就能救下你那位杨叔叔。”

白枝认真说道:“别的人都不敢掺和这件事,只有你在这边看,这就是说你不怕被牵连,这就是你有能力救下杨叔叔才是,既然是只有你能有这个能力,我来求你一点都不奇怪。”

李扶摇奇怪的问道:“依着你之前的性子来看,该是很骄傲的一个人才是啊。”

白枝咬着嘴唇,沉默不言。

李扶摇叹了口气。

他开始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尽是女子,之前的青槐,后来的叶笙歌,然后就是小姑娘温瑶,这个大余江湖的剑胚白枝,除去那位王道长之外,其余人还真就是女子了。

“你帮我救救杨叔叔,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白枝说得斩钉截铁。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打趣道:“可是你会什么?”

他可不太相信这个少女除去练剑之外还能会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果然,这句话一被李扶摇问出口之后,少女便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扶摇自顾自喝了口酒,“你说你们这个江湖啊,真是一点都不讨喜,你们这边呢,是想着要扳倒对面成为剑道第一大派,对面那帮人为了不让你们得逞,便就要把你打杀在这里,避免这种事发生,实际上你们问剑宗要是不出你这位剑胚,是不是就得安安分分的?是不是就老老实实的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白枝摇摇头,“师父说,不管有没有我,反正问剑宗的目光一直是放在成为剑道第一门派上的。”

李扶摇一怔,随即自嘲道:“不过你们争来争去,倒不是真的什么都没道理,你们这一撮练剑的,和我们这边一撮练剑的来比,终究是要比我们生气多些,你们还能为了什么江湖地位争一争,我们那边可是什么都争不了,说到底就是跟谁争啊?没地方争。”

白枝不明所以,因此没有搭话。

李扶摇看着这个少女,轻声说道:“我有一个长辈,就是你们这座江湖的人,他身处这座江湖上的时候做过许多意气风发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开始所站的地方便足够高的缘故,因此对于这些腌攒事便没见过,所见风景都是极好的那种,天底下所有人都侧目以观,谁都不敢在他面前做些不讲道理的事情。”

白枝瞪大眼睛,显然有些不太相信,这江湖里百年之内出过这种人么,就算是有一个,要做出这种事,不得是江湖第一人?

可就算是现如今的洛无双,那个号称无敌江湖半甲子的武夫也做不到吧。

或许是知道白枝心里所想,李扶摇笑了笑,“我那位长辈可是练剑的啊。”

这一下白枝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这大余江湖出过这么一个剑客举世无敌吗?

李扶摇干脆再说得直白一些,“我那位长辈叫做柳依白!”

哦,柳依白。

白枝一怔,柳依白?!

她小声问道:“是那位无敌于江湖的柳先生?”

李扶摇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叫他,但他的的确确是这座江湖走出来的啊,他闲下来的时候与我说起这座江湖的时候,总是颇为自得,从来不曾表达过对这座江湖的失望啊。可是我这样一看,怎么觉得一点都不讨喜?”

白枝压低声音说道:“兴许是你没仔细看呢。”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

白枝小心翼翼问道:“你到底救不救杨叔叔?”

李扶摇正色道:“之所以这个江湖不讨喜我才要出手,不是为了你的杨叔叔,也不是为了柳师叔,只是我觉着这江湖不该像这样而已。”

白枝失神很久。

直到李扶摇的下一句话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要是你就这样走了不回来了,你那位杨叔叔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出手,依着你们这边的说法就是江湖事江湖了嘛,可你既然没有为了逃命就将你那位杨叔叔弃之不理,应当就是这江湖唯一讨喜的地方了。”

白枝眼里有光,显得神采奕奕。

李扶摇解下背后剑匣,将手里的两壶酒塞到白枝手上,嘱咐道:“记得告诉杨青龙,我等会要请他喝酒。”

白枝重重点头。

李扶摇打开剑匣,感慨道:“这剑匣还是那位柳先生做的,说出来谁知道,名动江湖的柳依白练剑之前竟然是个木匠。”

白枝怔怔出神,没有接嘴,只是看着李扶摇这剑匣里露出的两柄剑。

一柄剑通体雪白,剑鞘剑柄都是雪白色,显然那剑身也该是雪白才是,另外一柄剑则是在一方青竹剑鞘下,不算是如何华丽。

李扶摇拿起那柄青丝,悬于腰间,然后将剑匣合上,推倒白枝身旁,平静说道:“要是抱着我的剑匣跑了,我等会回来就把你丢到江水里。”

白枝咋舌,想着要翻一个白眼,但最后还是没敢做这种动作。

李扶摇仿佛看透了什么,“别藏着掖着,我又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白枝这才吐了吐舌头。

李扶摇不理会,纵身跳下船头。

踏着江水往那边的渡船而去。

那位剑道宗师王柏心有所感,站在船头,眼神炙热,比起来之前更甚。

他眼前的这位青衫少年,可要比老剑痴,气势强上太多。

王柏朗声问道:“山上来人?”

李扶摇按着剑柄点头,“王先生若是此刻转身离去,便什么事都算是没有发生。”

王柏哈哈大笑,“相比之下,同问剑宗的这点微末事情,还不值得王柏上心,今日既然得见山上来客,便想试一试差多远。”

李扶摇平静道:“结果肯定有些伤人的。”

王柏洒然笑道:“公子此言,比之后出剑更伤人。”

李扶摇呵呵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出上一剑让你看看。”

王柏神色肃穆,郑重行礼,“请!”

李扶摇站在江面上,腰间一剑缓缓出鞘。

周围数丈,剑气激荡。

大江开始翻滚。

王柏竭力站在船头不动,看着这尚未出鞘的一剑,脸上满是希冀。

李扶摇一剑出鞘寸许,江水翻滚,在他之前到王柏大船的那段江水开始缓缓往两边分开。

如此景象,让船上不少人都觉得骇然。

不是说这大余江湖王柏剑道便是第一,世上再无其余人能够跟这位剑客在剑道上论高下,可即便是如此,也没人见过这一剑未出便让一条大江都分开的啊。

可现如今那个青衫少年是什么来头,站在江面上观战就算了,大伙就当你是轻功不错,可现如今腰间悬剑,扬言要出剑,尚未出剑便造成这般场景,要是真出剑了,难不成就真要将那位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一剑斩杀了?

一众观战的武夫其实没有任何一人有王柏那般切实感受,同是练剑,又是大余江湖之中的翘楚,也就是他才能感受到李扶摇这一剑之前的积势是个什么境界,光是积势,就是他们这等江湖武夫一辈子都练不出来的东西,面前这人若不是山上剑士,王柏便敢当着这许多人自刎在这里。

可即便是山上剑士,差距也实在是也太过于大了。

王柏平白生出一股怯意。

握剑的手开始微微颤动。

想他王柏纵横江湖这么些年,什么时候有过如此时候,提剑相迎,竟然未战先怯。

传出去别说别人不敢相信,就是他王柏也万万不信。

可事实如此。

李扶摇的这一剑总算是完全出鞘,剑气激荡,铺天盖地,这位第二境的剑士虽说境界不高,但这般一剑,实在是唬人的很。

李扶摇苦笑,“这真是欺负人了。”

王柏举剑相迎。

这一剑递出之后,直接将王柏的那条渡船撕裂成两半,而王柏则是被击飞之后,重重的摔在江面上。

李扶摇没有下死手,因为并没有必要。

本来山上剑士就不太该掺和这些江湖事,只不过今日这件事太过于巧了而已,若是两方都不用剑,也没有这位大余江湖剑道第一人,李扶摇甚至都不会去凑热闹。

李扶摇飘落回船头,将青丝重新放回剑匣。

然后将剑匣重新背在身后,拿过一壶酒抛给远处已经脱离战场的杨青龙。

自己拿着另外一壶酒喝了一口。

白枝神色沮丧。

李扶摇看着她,说了一句更伤人的话,“在我们那边,剑胚这两个字真的挺厉害的,反正是肯定比我厉害。”

这一下,白枝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扶摇走过去几步,来到杨青龙身旁,笑道:“之前你请我喝了一壶酒,现如今还你,两不相欠了。”

杨青龙一身血迹,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李扶摇趴在栏杆上,“其实出剑真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柳师叔,只是觉着他口中的江湖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心里不高兴,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了我不喜欢的那种人,要不然我挺后悔的。”

杨青龙笑着摇头,“谁说得准呢。”

李扶摇皱眉骂道:“还真是一点都不讨喜。”

杨青龙哈哈大笑。

而远处的白枝则是在看着这个青衫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很好看。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仰头看星星

李扶摇在船头甲板上和杨青龙席地而坐喝酒,除去白枝和那位剑仙子之外,其余武夫对于这位一剑便可斩开大江的少年忌惮不少,因此并不敢在附近逗留观望,毕竟是一位比王柏剑道境界还要高的剑客,谁知道他性子如何,若是动辄便要取人性命,这船上一船人,又有谁拦得下?

王柏都不能敌的少年,这江湖里还是头一次出现过。

李扶摇的一剑未将王柏斩杀,那位剑道高到天际的剑客从水里爬起来之后没有如何沮丧,当时还遥遥行过一礼,让李扶摇有些意外,不过也是老老实实的回了礼。

王柏仗剑离去,才有了李扶摇回到船头和杨青龙喝酒这件事。

伤痕累累的杨青龙艰难的挺直肩膀,喝了几口梨花酿之后才笑着说道:“这番事了,想必老宗主心思也会淡去很多,之后问剑宗怎么发展,也该顺势而为,不该争才是。”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青龙一直看着就在李扶摇身旁不远处的白枝。

白枝心领神会,斟酌说道:“回去之后,白枝自然会好好劝劝师父,以后的江湖厮杀,问剑宗能够置身事外最好,若是不能,也要最大限度的做到问心无愧。”

白枝的话没说死,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并非是说说而已。

李扶摇没有去深究,更没有插话,只是看着船头那边风景一直喝酒,船头老管事那边已经让人去知会了,现如今渡船已经开始继续前行,虽然不快,但是总归是在走,在李扶摇眼里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毕竟这一耽搁便实在是耽搁太久了。

之前去告知老管事的时候,那位船上管事的老管事态度一如既往的好,得知是李扶摇要渡船起航,什么话都没说,便即刻让人让大船继续前行。

这位大余朝廷的管事,对于这些江湖武夫,实际上就算是有些脾气,但实在是也只是对于底层江湖来说的,对于问剑宗这一类的江湖大门派,一向别说敢怒不敢言,恐怕就连那个怒字都没有。

李扶摇转过头来,忽然想起一件事,笑着问道:“柳师叔当年曾言,大余境内最著名险峰在便叫做曳光峰,风光之好,世所罕见?”

杨青龙苦笑道:“那等险峰风光实际上没几个人看到过,大余江湖上的高手倒是也有想着登山一观奇景的,不过险峰之所以叫做险峰,便是因为实在是险峻,因此还真没几个人看到过,也就只有柳先生这等高手才有可能登上那座险峰,得以一观那巍峨风景。”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对于自己那位柳师叔的行事风格其实已经很了解,估摸着独自一人爬上那座曳光峰之后,是想着想给其他人吹嘘一番的,为何后来改变了想法,大约也该是觉得与这些不能爬上曳光峰的江湖武夫说这些,实在是有些索然无味,才导致了后来闲聊时便一直要让李扶摇去那座曳光峰上看看。

杨青龙疑惑道:“难不成公子要去看看?”

李扶摇对于这座身处大余境内的险峰,现如今没什么兴致去攀登,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因此摇头之后,便灌了一大口酒。

杨青龙跟着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看了看白枝,这才鼓起勇气问道:“公子既然是山上剑士,一观白枝这丫头,看看有没有习剑的可能?”

李扶摇瞥了一眼白枝,没有开口。

白枝便显得有些失落。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资质这一说,其实不必太过于言明,白枝也好,王柏也好,剑道资质在江湖上,自然说得上出类拔萃,可若是放在剑山那边,估摸着就不行了。

杨青龙自然不是蠢人,见到李扶摇这个样子之后,便笑着转换了话题,问起李扶摇之后的行程安排。

李扶摇没有多言,只是说起等到之后渡船到延陵之后便要去某个小国看看。

两人闲聊不多,等到入夜之后,李扶摇便摇摇手中酒壶,确定是空了之后便起身返回房间内。

杨青龙和白枝都没有起身的想法,剑仙子蓝泽便更不敢起身,杨青龙身受重伤,若是等会这边出了什么事,也就只有蓝泽一个人能够有一战之力。

不过杨青龙便往白枝这边靠了靠,轻声询问道:“想不想和杨叔叔说上几句贴心话?”

白枝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繁星,下意识点头。

杨青龙揉了揉胳膊,温声道:“老宗主安排的这一场破局,实际上方方面面都算的很清楚,局内人是我和李古,李古承担的责任要重太多,之前出行之前老宗主便说过最坏的局面便是王柏出手,那个时候便要李古出手,对于这位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说实话别说是老宗主,其实李古本人都没什么把握,只不过最后李古没拒绝,这局面如此,其实也算是推算之中,因此李古死在此处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不过在局内,小姐既是局外人又是局内人,才有了之前我的一番考虑,拦下蓝泽不让她出手是一环,让小姐独自处理那件事,倒是有杨青龙的私心在里面,杨青龙实在是也想看看小姐到底有几分手段的,只不过现如今之后,杨青龙倒是不必再看了,光凭着小姐能够折返回来一事,杨青龙心中便有底了。”

白枝哦了一声,显得兴致不高。

杨青龙微微一笑,“说完了这些,其余的杨叔叔便想和小姐说上几句其他的了。”

白枝乖巧的点头,“杨叔叔请说。”

杨青龙点头,“在江湖上行走,想必依着老宗主所说,都是要四处思量,与人不深交,这才是一方门派宗主应有的东西,可小姐既然选择去做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算不上错,但之后无论如何都应该不改其志,一心一意这种事其实远远比两面三刀来得更容易凝聚人心。当然,这只是一个宗主应当做的事情,小姐既然喜欢练剑,也不应半途而废,今日所见,别说是小姐,其实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的备受打击,可受了打击又如何,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姐还小,练剑几十年,谁知道会不会有新的际遇,练剑说是练剑,谁说了一定要天资才行? 别说那等山上剑士,光是咱们这边的一众剑客,也有资质愚钝后来便成大器的。”

白枝抽了抽鼻子,挤出个笑容,“杨叔叔不必多说,白枝知道的。”

杨青龙果然便不再开口。

他对于这丫头,到底还是期望颇深。

白枝摸了摸栏杆,忽然低声问道:“杨叔叔,你说那位公子之后的光景肯定就和咱们不一样?”

杨青龙觉得有些好笑,“毫无疑问,山上剑士和山下剑客天壤之别,要不然为何王柏见了他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白枝哦了一声,忽然眼中便神采奕奕。

杨青龙知道这丫头又生出了些什么想法,没有多说,只是自顾自说道:“练剑几十年,之后的光景谁都不知道的。”

白枝没有再开口,只是转头看向蓝泽,忽然笑着问道:“姑姑,听痴剑老爷爷说,你年轻的时候便是想着要嫁便嫁像柳先生那样的人物,为何见了那位公子,不曾相问柳先生的事迹?”

蓝泽皱眉道:“他又不是柳先生,我问这么多做什么?”

白枝捂着嘴,笑意不减。

杨青龙则是爽朗大笑。

蓝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也只是在一旁拿起一壶酒,喝了一口便皱眉咂嘴。

这玩意好喝?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

她想不清楚。

回到房间的李扶摇养剑半个时辰。

直到外面夜空有了繁星之后,才搬了一张木凳趴在窗边开始仰头看星星。

他好像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星星的了。

是被人从洛阳城带到白鱼镇,熬过那个冬天之后第一次见到夜晚有星星的时候?

还是说早在之前,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里,和几个玩伴在夏夜里坐在自家的院子墙上,两条腿一前一后的摇晃,互相说着白天的趣事,然后便仰头看天空?

天上就尽是些星星?

李扶摇隐约记得那时候娘亲最喜欢穿一身大红单衣,而爹爹就是百年不变的灰布衣衫。

两人现如今如何了?

李扶摇叹了口气,不太明白,猜都猜不透。

托着腮帮子,李扶摇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一首诗,不由得轻轻念叨出来,“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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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道理在书外(一)

跟着周宣策一起走出延陵学宫的读书种子顾缘这些日子反正觉得极其乏味,师叔周宣策这位境界高深的儒教修士一路行来,没用任何神通,光凭两条路在走路而已,甚至这位师叔没用用任何储物法器,反倒是找了一个书箱背在身后,将全部家当都放在书箱里,背着这么一个书箱,又领着一个穿了一身碎花裙子的小姑娘缓行,不管依着谁来看,都好像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老先生带着自家学生在游学而已。

至于这老先生的学问高低,身份贵贱,其实从这么一身行头便能够看得出来七七八八。

以往跟着自家先生言余出行的顾缘虽说也是步行,但实际上先生领着自己出行的那些日子里,也一点都不觉得无趣,走得随性,先生书读得多,便知道的也多,一路走来说得道理少,讲得故事偏偏才多。

因此在顾缘心里,先生虽然学问不高,境界不高,但同他一起出门,总是一点都不觉得枯燥无趣。

可师叔周宣策,虽说是境界学问都算是学宫顶尖,可这位师叔一直话不多,赶路的时候除去偶尔读上几句诗之外,其余时候大多都闭口不言,这让顾缘走了好些日子之后便越觉得无趣枯燥。

偏偏周宣策就算是知道了顾缘的想法,也没有半点要迁就的意思,这位在学宫里辈分高得可怕的老先生,脑子里的这么些道理没有对小姑娘一一说来都算是不差了,若不是觉得小姑娘天资聪慧,有好些道理都能在这赶路途中想通,只怕早在之前许久便要对这小姑娘开始说教了。

行了差不多半月光景之后,周宣策领着小姑娘顾缘来到了一处延陵境内的小国边境,延陵疆域辽阔,有许多地方便有人纷纷建国,延陵皇帝一向宽厚,对于这些小国的存在并非是不可忍受,只要这一国每年将贡币如数交到洛阳城,将那位皇帝陛下的旨意始终当作最高指令,那位皇帝并不会做些什么。

因此除去周国之外,其余小国在延陵境内其实处境还算是不差。

这一次周宣策领着小姑娘顾缘来到的这处小国叫做宋国。

国都是一座叫做商丘的小城。

周宣策没有领着小姑娘去那座商丘城,只是在宋国边境的某处小饭馆落脚。

周宣策说要在这里吃一顿涮羊肉。

小姑娘不太理解,但仍旧没有出言打扰师叔的意思。

落座之后,那位身材消瘦的饭馆掌柜的便主动靠过来,看了一眼周宣策,朝他拱了拱手,竟然还是读书人之间的礼仪,显然看到周宣策背着的那个书箱,便已经断定周宣策是那般负笈游学的读书人了。

周宣策笑着还礼,别的不多说,要了招牌菜涮羊肉。

掌柜的笑着应承下来,很快便端来了两个油碟,油碟里是鲜艳的油辣椒。

很好看。

趁着涮羊肉还没端上来,周宣策主动开口向着顾缘讲解道:“世间其余任何地方吃涮羊肉都不曾兴起沾辣椒的这种吃法,唯独这宋国边境,才有这么一处地方。”

顾缘好奇道:“师叔知道的这么清楚,是来过?”

周宣策笑着摇头,“正是没有吃过,所以才来过,若是你要问为何师叔能知道这一处有这么一个地方的话……”

话没说完,周宣策从一旁的书箱里摸出来一本泛黄书籍,书籍首页写得有世间食志这么四个字,看样子存世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短了。

周宣策笑着说道:“这本书成书时间大约在百年之前,意思就是说这家馆子至少便是已经存世百年了,那这百年之间若是发生了件什么事情,是不是咱们就吃不到这些东西了?自然是这样,可既然书上写得有,咱们又没来过,那来看看有何不可?就算是到了此处,没了招牌,没了地方,那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至少要来了才知道,就像是书上那些道理,说那么多,你这丫头听来不觉得枯燥无趣?总要去真切的见过才是,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眼前,书上的道理有没有道理,若是觉得没有道理,自己又当如何做,这些东西,或许以往你那位先生给你说过,师叔就不多废话了,就带你来看看就是,反正离那处遗迹开放还有些时日,与其咱们赶到那个地方去,不如带着你多走走看看,多让你见见书上的风景。”

顾缘仰起头,有些开心。

之前还觉着师叔是个无趣的老先生,现如今就真觉得师叔真的很有趣了。

周宣策让开身子,让那掌柜的把涮羊肉摆上来,这才夹了一块羊肉,放在汤水中,轻声笑道:“实际上师叔说了这么多,到了最后,都还是得让你吃一吃这羊肉到底真是那么好吃,真觉得是不是不虚此行,不然之前所说,尽数都是废话而已啊。”

说完之后,周宣策将羊肉放入顾缘的油碟里。

这才又夹了一块羊肉放入汤水里。

顾缘低着头看着那块羊肉,小心翼翼的将其沾了些辣椒之后才吹了吹,放入嘴里仔细咀嚼,很快额头上便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很快这小姑娘的脸就被辣得红扑扑的。

那边掌柜的见状笑着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

顾缘捧起碗,喝了一大口。

这才觉得轻松许多。

周宣策笑着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顾缘虽然是被辣得不行,但仍旧兴高采烈的点头道:“很辣啊,但是很好吃啊。”

周宣策哈哈大笑。

这才自己吃了一块。

然后才点点头。

掌柜的在远处,看着这两个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吃涮羊肉的客人

周宣策转过头看着那掌柜的笑道:“听说这家馆子开了不止百年了,掌柜的此事可当真?”

那身材瘦削的掌柜的高声道:“此事就和锅里的羊肉一样,货真价实!”

周宣策笑着点头。

他转过头,忽然一本正经的对着顾缘低声道:“顾缘丫头,快去让掌柜的再拿一碗冰镇酸梅汤。”

顾缘一怔,随即便捂着嘴笑得咯咯不停。



宣策脸上笑容醇厚。

可仔细看来,这位老先生的额头上的确是有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

学宫学问谭那边这些日子颇为清净,在掌教不在继续在潭边垂钓之后就连许多老夫子都不再继续在那边探讨学问,这样一下子便真正的冷清起来。

那在学宫后山的那座茅屋,因为掌教不再往那边去的缘故,也不曾再有什么人发声。

那位身材瘦削的掌教苏夜下了山。

去了何处,没什么人知道。

但谁都不知道,在周国的某座叫做远游的小城,城东那边学堂多了个中年教书先生。

那教书先生来之时,正好是前任教书先生作古的前一天,两位读书人,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在船头和这个中年男人聊了一晚上,之后老先生安详闭眼,第二日老先生的后事料理之后,那处学堂便多了一位苏先生。

那位苏先生好似在这学堂待了许多年一般,并无半点生涩之感,拿起书教人,总是温声细语,偶有不听话的学子在课堂上打瞌睡,也不打板子,只是轻轻拍拍这些孩子的脑袋,让他醒过来便是,要是真有孩子醒不来,苏先生也不勉强,只是讲完便下课。

这桩事情被不少学生家里的长辈知晓了之后,原本以为这个新来的苏先生会镇不住这些顽童,可谁知道,从第二日之后,之前打瞌睡的孩子也不打瞌睡了,就连平日里那位老先生都没办法的孩子也开始愿意重新回到学堂了。

原因倒是不复杂,只是那位苏先生每日课业结束之后都会给这些孩子讲上一两个故事,故事内容,他们之前闻所未闻,但偏偏又那么耐听,让人很是喜欢,有些故事并非一日讲完,而是分为一连可以说上十几天,往往这种故事,更让人欲罢不能。

之前这些孩子没听到故事的结尾上课便没有精神,后来这才发现,要是上课的时候不认真,那位苏先生不会说上什么,但之后讲故事还是讲,只是肯定不会再继续讲那么个故事了,反而是“另起炉灶”让人觉得极为难受。

琢磨出苏先生脾气的几个顽皮孩童这一次再上课便真的就都提起精神听课了。

这样一来,整座学堂的氛围比起之前老教书先生在的时候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这日午后,那位苏先生结束课业之后,一如既往的讲了一大段之前未说完的故事,虽然还是没有结尾,但是知道苏先生脾气的孩童们也不纠缠,只是一个个乖巧的向先生道别。

送别这些孩子之后,苏先生在学堂小院那边搬了一张竹椅在阴凉处翻看着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偶尔两页甚至还要反复研读。

有个一身穿了一身缝缝补补衣衫的孩童站在门外,之前在苏先生送别他们的时候没走,现如今靠在小院那边看着苏先生在看书,不知道怎么的就又回到了这小院里。

站在院里,这孩子怕打扰苏先生看书,就这么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苏先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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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道理在书外(二)

正是日头最毒辣的午后,那孩子站在烈日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生出来了一层细密汗珠,再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更是汗水一颗颗从领口滚进衣衫内,实在是有些燥热。

只不过这孩子站立片刻之后便立马想起之前苏先生所讲过的那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学问大到不行的读书人因为想着要学更多的道理,便去拜一位老先生为师,有一天这位学问大到不行的读书人就有个问题想不清楚,就去找自己的老师,那个老先生问问题,当时正好便是寒冬时节的午后,外面大雪纷飞,读书人到了先生的门外,听闻先生在午睡,那位读书人便硬生生在门外站立了许久,足足等到白雪落满头之后才等到先生醒来,方才问出了那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当时听苏先生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其他人都是想的为什么那个读书人都那么大的学问了还想着要拜那位先生为师,可唯独是他所想的不是这个。

他当时只是十分佩服这位先生的为人。

所以今日看到苏先生在看书的时候,他也就没有开口,他比不起那位学问大到不行的读书人,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要问,他来见苏先生,只是想告诉苏先生,明日家里有事,来不了学堂了,之前想在课堂上便想开口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是时机。

所以才这会儿来问。

不过他很乐意和苏先生单独相处的,他不像之前的那个老先生,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手心,脾气反倒是要温和得多,有错便讲道理,道理讲不通也没事,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打人这一说的。

想得太多也没能避开这日头,那孩子开始有些摇摇晃晃,眼前开始渐渐迷糊,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手一把拉过这孩子,把他往竹椅上一按,随即便递过来一壶水。

随后他便听到自家先生埋怨的声音:“真找我有事,便说就是,哪里用得着在这里等的?只不过看你这个样子,是真把我之前讲得故事听进心去了,真是不错。”

他羞涩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被先生夸奖,是觉得有些开心。

迅速低着头喝了一口水,可刚刚喝了一口之后便愣住了。

然后喉咙便火辣辣的疼。

苏先生笑着望着他,“宋沛,如何了?”

叫做宋沛的孩子低声喃喃道:“苏先生,这可是酒啊。”

苏先生将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往身后一放,背着手说道:“是酒又如何,谁说了你们这等年不及冠的孩童就不可喝酒了?”

宋沛低着头,他总觉得不太对,但碍于苏先生在面前,也不太敢开口反驳。毕竟就算是他觉着没道理,可那又如何,难不成自己的学问就比苏先生要大得多了?苏先生既然这样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

苏先生摇摇头,问道:“下课了不回家,来找我何事?”

宋沛赶紧站起身子,致歉道:“苏先生,学生娘亲明日要将绣好的女红拿到市集贩卖,数量不少,娘亲一个人肯定搬不动,因此学生想告假一日,明日要去帮娘亲一起贩卖,应当便来不及来上课了。”

苏先生没有立即答应,反

倒是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向老先生告假的时候,老先生都是如何批复的?”

宋沛小声道:“老先生每次都允,只是在学生回来之后便要学生将当天所学内容抄上三五遍,第二日还要背诵给老先生听,要是没背下来就要挨板子了。”

苏先生呵呵一笑,“其实对于这些东西,我都知道,老先生亡故之前曾和我促膝长谈,说起你宋沛,难得用了一句‘璞玉之姿,仍需打磨’来形容你,我这些日子授课看下来,实际上也算是知道这句话没有说差,见你之后,我倒是生出了些心思,想带着你远游山河,只不过你有病母在家,倒是有些难办,好在我还有些时间,此事不急,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出自咱们儒教的某位圣人之口,之前颇得天下读书人之心,可我倒是有一句想着要接上,也不知道对不对,今日你在这里,咱们说上说,听上一听?”

宋沛点点头,苏先生讲故事好听,讲道理的时候也没有半点觉得枯燥的。

苏先生仰起头,竭力平静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前面一句既然是圣人言语,又得到绝大部分读书人推崇,说是在话便当真没有几个人敢去曲解胡乱揣测,可这位苏先生的后面这一句,便算是在一定程度上,便将那圣人言语都否定了。

要不是在这小院里,要不是只有这么两个人在,要不是是当着这么一个还没有念过多久书的孩童,恐怕就算是这位苏先生的身份,都不敢在某个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当众付诸于口。

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

太过于石破天惊。

这句话的分量甚至还要比之前延陵学宫里那位以道教典故作诗的那位读书人还要重!

就算是儒教内部道理不少,流派繁杂,但这么一句话,也是足够深重的一桩大事。

宋沛不知道这么些东西,这个孩子的世界里除去艰难的活着之外,对于世间其余东西其实观察不多,要不是之前的那老先生觉着他生了一双有灵性的双眼,在城里偶遇之后便决定要让他来念书,不要钱。

怕是现如今他仍旧是个斗大字不识的街旁孩子罢了。

他哪里知道这么一句话会这么重要。

仔细想了想之后,他忽然由衷称赞道:“苏先生说的真好。”

苏先生有些奇怪,“怎么好了?”

宋沛挠了挠头,羞赧笑道:“可能是学生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因此就一直想着去外面看看,听到先生这句话,便觉得有了理由,只不过再有理由和道理,学生都是不敢撇下娘亲出远门的。”

苏先生无奈一笑,“那我这句话就算是说得再好也没什么用啊。”

宋沛觉得有些对不起苏先生,苏先生想着带他出去走走,可他走不了。

苏先生好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这就安慰道:“没事,走不了不是什么大事,先生要在这边逗留到秋后,然后在初冬才启程,走不了便多听些书本上的东西,也算是不差了。”

宋沛这一下就觉得苏先生说得是极有道理了。

苏先生没有告诉他,依着他来看,他那位已经病入膏肓的娘亲,怎么说也捱不过年关了,只是在何时西去,苏先生没有说,到时候在这孩子的娘亲去世之后,要不要跟着他远游他也不强求,世间一切都有缘法,强求不得。

只是若是宋沛到时候安葬好他娘亲之后,真是选择要和他这个苏先生去远游山河,那便是他抓住了一份极为重要的福缘,他苏夜虽然还没有资格去抬头看云端,但一身学问便已经几乎是世间无双,带着这个孩童上了京口山,去了学宫之后,不管如何,这宋沛都要算作是他的学生。

世间读书人万万千,能喊苏夜一声先生的,就只有这学堂里的几十个学子。

但真让苏夜视为学生的,现如今还没有,之后可能会有,那便是只是这个宋沛了。

宋沛若是真成了他苏夜的学生,那便除去他苏夜之外,身后便还会多上一位先生的先生。

那位老先生,就算是对苏夜一向没好脾气,可对上这么一个宋沛,指不定还真会喜欢得很。

毕竟他们这一脉,一直都是人丁稀少。

可学问倒是一点都不显得凋零。

苏夜贵为学宫掌教,又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而他那位先生,当年更是狂到敢和某位圣人叫板。

两人骂战,虽然那位圣人自恃身份说得少,但肯定也是被这位老先生气得不轻。

至于道理说没说到这些读书人心里,这些读书人又到底是真心觉得那位圣人更有道理还是说这一位老先生有道理,都没法说。

反正最后结果是那场骂战以那位圣人胜出而结束。

至于老先生,有人可怜有人敬佩,但无人为其发声。

老先生后来拂袖入茅屋想那个问题,自断前路,更是让无数人叹惋,可即便如此,圣人之下,到底谁是第一。

仍旧首推掌教苏夜之师。

苏夜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示意宋沛待得时间太长了,要让他自己回家去。

宋沛拱手行礼作别,正走出几步,忽然便又停住脚,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

苏夜笑着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沛鼓起勇气,仰头说道:“先生之前拿酒给学生喝,学生以为不对。”

苏夜转头,“有何不对?”

宋沛继续开口道:“学生不过这般年纪,实在不该喝酒,若是要饮酒,也要等到年长一些才行。”

苏夜摆摆手,“哪里是这个道理。”

宋沛有些失落,原来自己说的,还是不对啊。

叹了口气,宋沛小跑着离去。

苏夜没有去理会他,只是坐回竹椅,看着宋沛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他倒是不怕这孩子说得话没有道理,只是怕他碍于他先生这么个身份便不敢提出疑惑,觉着他每句话都有道理,每句话都是圣贤所说,不愿不敢反驳。

那样的学生,他苏夜才不太愿意收入门下。

可现如今。

苏夜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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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理在书外(三)

在宋国边境的周宣策和读书种子顾缘两人吃过了那顿涮羊肉之后,不在这里多停留什么,风风火火往下一处而去,原本肚子吃得滚圆的顾缘还想着劝说师叔休息片刻,周宣策反倒是笑着说那本《世间食志》上的吃食还有许多,咱们要是不走得快一些,恐怕吃还是能吃上几样,但决计不会吃到太多。

顾缘一听到了这个说法之后,即刻便改了主意,说是要快些走才是。

周宣策对于顾缘的可爱心思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这趟出门,他周宣策有好些道理都要一一告诉这个年纪不大的读书种子,之前在学宫里,这丫头有她那位半吊子读书人先生言余教导,周宣策不是不赞同,只不过言余自身成就有限,教出的学生前景到底如何,其实大家都心里有底,其余弟子也就罢了,可这么一个读书种子不管如何说学宫都不敢轻易全部托付给言余。

可除去言余之外,其余学宫各位学问不小的老夫子,境界修为不浅的一众先生都眼巴巴瞧着这个读书种子,都想“亲近亲近”那些微末心思,谁知道,他周宣策知道的一清二楚,言余之所以现如今还能让顾缘喊他一声先生,究其一切,还不是因为这个修行境界和学问都算不上高深的读书人至今都没有彻底倒向某位圣人一脉门下,只因为如此才有了这位读书人的安稳时光,要不然学宫里为了这位修行天资可与梁溪道种比肩的读书种子,不管如何都要爆发过一次乱战才是。

按理说同为门中资质最为出众的弟子,为何那位道种没有经受过这般境遇,沉斜山那座道观,里面可是比延陵学宫这边更为复杂,儒教不过四位圣人,可道教那边整整六位。

可与顾缘不同,顾缘是言余的学生,言余不过是个青丝境修士,而那位观主,道门第一人,立于山巅,收下道种之后谁敢在他头上动土,不说沉斜山,整个道门,有谁敢在这位观主面前说上一句这位道种他收不得?

圣人自恃身份不会理会这些山上之事,那观主嘴里的道理便是最大的。

可顾缘才不是掌教苏夜的弟子。

因此这边学宫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便也很正常。

不过苏夜仍旧是学宫掌教,本身并无过错,这次让周宣策这个同样是与学宫里几位圣人一脉门下没有半点瓜葛的老夫子带着顾缘出行,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周宣策领着顾缘在一条山道上缓行,他走在前面,神情平淡至极,山间的山精野怪早在看见这个背着书箱的读书人之后便躲得远远了,没谁敢来找不自在。

周宣策走在前面,之前想起了学宫里的复杂情形,只不过对于这种种其实他并不如何上心,现如今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再转念一想,便想起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之前那位惊才绝艳的读书人以道教典故作诗被人排挤出学宫的事情,那位才学学问俱是学宫顶尖的年轻人当年在学宫文会中以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夺魁。

风头一时无两。

可隔日便被人翻出此诗是以道教典籍《逍遥游》里的鲲鹏典故所做,此言一出便在学宫掀起了无边风浪。

此后一月,光是辩论便举行了整整十几次场。

那位年轻读书人面不改色,对于学宫内一众老夫子教书先生的轮番诘难都毫不在意,最后众人逼问这位年轻人是否知晓错误,那年轻人只是以一句,“不知错在何处”应答。

这样一拉更是让学宫里的一众读书人都痛心疾首。

直到后来这位读书人被人逼迫离开学宫的时候都不曾有人站出来替他说上半句好话。

其实倘若这位读书人早日便随便拜入某位圣人一脉门下,也不至于导致如此光景。

这位年轻人其实早在离开学宫之前还去过一趟藏书阁见到了同样一句话都没有为他说的周宣策。

周宣策与他闲聊半日,谈山谈水,可唯独不谈学宫里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那年轻人便已经豁然开朗。

说是被逼迫离开学宫,实际上还是他选择下山时,也已经没有了半点愤懑。

想起这个年轻人,周宣策其实当年不是没有心思要将他留下来,只不过在举目望去已无友的学宫,留下来实际上并无裨益,因此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周宣策以一句“世间之大,自有容身之处”来作为收尾。

不过这些年周宣策一直思索,若是他还在学宫,现如今是不是会已经让人都只能仰头看他了?

想不太清楚。

而第二件事,便是那位至今被困于洛阳城摘星楼的李昌谷,这位读书人也是如此,并未投身某位圣人一脉门下,当日觉察学宫不公,便转而练剑,至今还被困于那座高楼之上,周宣策这一趟的便要去一次洛阳城摘星楼,去看看他,看看这么些年之后,这个读书人是被消磨了一切意气还是说一如当初。

这前后两位都是周宣策寄予厚望的读书人,可都不得善终。

除去这两位,再有一位能被他看中的便只能是那个尚且还籍籍无名的黄近了。

前两位都是天纵之才,足够光彩夺目,被太多人瞩目,或许也是正因为如此,才被太多人记恨,造成了现如今这局面,可黄近不同,他上山之后便除去是被他周宣策安排在藏书阁之外,并未做出过任何一件大事,没有作出过一篇出彩文章,也没有境界一日千里,也没有对儒教学问有过独到的见解,真是切切实实的“庸才”可这种庸才,恰恰才是周宣策看好的。

蛰伏千里,一击毙命。

这原本是江湖武夫形容江湖刺客的,可周宣策读来偏偏觉着很适合黄近。

也适合他这一

门的学问。

周宣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到底如何,其实也说不准。

周宣策蓦然停步。

一晃眼间,其实也走了不少的路了。

正在四处张望的顾缘没有注意前面的师叔停步,一个踉跄便撞在了周宣策身上。

正想着开口,却被周宣策用手揉了揉脑袋。

顾缘蓦然抬头,远处居然有一处木亭子。

亭子里有一对老夫妇正在烤红薯,天气炎热,烤红薯热气腾腾让老夫妇额头都出现了一层细密汗珠。

老妇人拿着一块布条在替正在翻红薯的老人擦拭额头的汗水,顺便替老人做一些琐碎小事。

顾缘站在远处,看着那边木亭子里面的光景,疑惑道:“师叔,这才不过夏天,咱们就要吃烤红薯啊?”

周宣策将那本《世间食志》放回背后书箱,轻笑道:“你这丫头这么会儿功夫就忘了之前那涮羊肉了,世间其余地方哪里能见到吃涮羊肉沾辣椒的?这夏天吃烤红薯,虽说奇怪,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他们为何在夏天贩卖此物?”

顾缘点点头,蹦蹦跳跳就跑到那处木亭子那边去买了两个烤红薯,老夫妇顺便还给了两碗甘甜山泉水。

周宣策背着书箱来到木亭子里的时候,顾缘已经坐下开始剥红薯皮了。

红薯太烫,顾缘剥一会儿红薯皮就要咧咧嘴。

等到剥了一半之后,一口咬下。

然后脸便涨得很红。

她一把端起一碗山泉水,一口喝完,才舒了一口气。

烤红薯这种东西,咬下一口之后你才知道里面到底是有多烫。

周宣策没有急着吃,反倒是和那对老夫妇攀谈起来。

老夫妇很健谈,倒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只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周宣策也还是发现这对老夫妇选择在山道旁贩卖红薯的缘由倒也很和那本《世间食志》上一点不差。

周宣策笑着结束话题,发现自己那个红薯已经被顾缘剥好了果皮,瞧了一眼吃的满头大汗的顾缘,这才咬了一小口。

吃过一口之后,顾缘便仰起头笑着问道:“师叔,这次要讲什么道理?”

周宣策扯了扯嘴角,“只是想起一首诗,要不要听听?”

顾缘点点头,“师叔只顾说就是了,不用问我。”

周宣策点了点头,忽然便不说话了。

顾缘诧异道:“师叔怎么了?”

周宣策老脸一红,“忘了。”

顾缘一怔,随即咯咯得笑起来了。

这一路走来,她实在是发现自己这个师叔比之前在学宫里要有趣的多啊,也不是什么什么都会的读书人啊,吃辣椒会觉得辣,读过的诗词也会忘啊。

周宣策捂面叹道:“老了老了。”

顾缘清了清嗓子,轻声吟道:“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

周宣策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错,就是这个,老夫一时没有想起,倒是忘了你这丫头也还是个小夫子!”

顾缘瞅了周宣策一眼,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周宣策安静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想说师叔不要脸便说就是了,藏着掖着一点都不洒脱啊。”

顾缘忽然明了,“师叔还说不讲道理!”

周宣策没说话,脸上笑容依旧。

——

大船总算到了延陵,从大余边境到延陵边境的时候,船上老管事在岸边和延陵朝廷官员递过官牒,对面确认无误之后便在上面加盖印章,渡船便算是有资格在延陵境内航行,但是逗留时间不能太久,最多一月便要由此返航。

一路上都有旅客下船,李扶摇之前看了看延陵疆域图,便已经决定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名为明月渡口的地方下船,之后便一路前往周国北境,只不过在此之外,他要从陈国疆域中越过去。

而白枝一行三人则是还要在船上待上几日才行,那位延陵江湖上的老前辈居所正好便在江岸旁。

最后半日光景,李扶摇站在船头和杨青龙闲聊。

这位大余江湖上的剑客谈兴很足,和李扶摇谈了许多大余江湖上的趣事见闻,希冀李扶摇有一日去问剑宗做客。

李扶摇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

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答案,杨青龙便已经认为是极好了。

快要临近明月渡的时候,白枝来到船头,杨青龙便自然而然的离开船头,留下两人单独相处。

白枝仰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一个脑袋的青衫少年,开门见山的问道:“李公子,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李扶摇转过头,看着白枝。

白枝皱眉道:“有没有?”

李扶摇想了想,忽然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那位姑娘会不会喜欢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白枝眼神黯淡,但很快便挤出个笑脸,试探着问道:“李公子喜欢的姑娘,肯定长得很漂亮吧?”

李扶摇想了想,犹豫说道:“我要是说她不漂亮,她会不会生气?”

白枝一怔,随即更失落的说道:“是啊,李公子要是说她不漂亮,她会生气的。”

李扶摇平静摇头道:“其实我猜你不是喜欢我,只是见着之前我对王柏出的那一剑有些仰慕而已,喜欢不喜欢还得自己多多琢磨,或许有一天你想清楚了,就不觉着苦恼了,到时候真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了。”

白枝哦了一声,兴致明显不高。

李扶摇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什么,男女之间的喜欢不喜欢,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便可。

船再往前走过一段路之后,岸边渡口风貌已经完全可见,李扶摇站到栏杆旁,对着白枝笑道:“白枝姑娘,若是江湖再见,希望你已有良人相伴。”

白枝点头嗯了一声,说不尽的忧愁。

李扶摇朝着远处的杨青龙招手。

后者抱拳回礼。

李扶摇越过栏杆落到那边渡口岸边。

看着这条大船远去。

杨青龙来到船头,身旁是剑仙子蓝泽。

杨青龙饶有兴致的问道:“剑仙子,你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情爱,哪一本书上有写过?”

蓝泽摇摇头,“虽然不曾多读过什么书,但这些道理想必哪本书上都没有写过才是。”

杨青龙嘿嘿笑道:“年少时候读过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但实际上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答案啊。”

蓝泽微嘲道:“许多道理可不是那些文弱书生提笔就能写就的。”

杨青龙一本正经的反驳道:“这些书生写不出的道理,可不是说那些山上读书人就写不出来的,你剑仙子终究还是见得世面太少了。”

蓝泽没有反驳,或许真是有些自知之明。

最后杨青龙走过好几步,站在远处,转头笑问道:“知道你蓝泽眼高于顶,但我杨青龙今日还是要问上一问,我杨青龙就算是做不成柳先生那等剑客,可能否娶你?”

蓝泽嘲讽道:“等你越过王柏之后再说吧。”

杨青龙哈哈大笑,“我杨青龙倒是等得起,可你还有几年光阴熬?”

蓝泽忽然恼怒不已,“我既然熬不起,那你不知道早日越过他?!”

杨青龙在船头放声大笑,笑声传出去好远不停。

——

李扶摇站在渡口岸边,等到渡船离去之后方才走在渡口边的市集中。

大余边境鱼龙混杂,那位大余皇帝也懒得理会这么一个地方,因此在大余边境无论是渡口数量还是规模都比不起延陵这边的规格,反观延陵皇帝,这位雄主对治下疆域都算是治理有方,尤其是四处边境,不仅有精锐的四大军府士卒戍边,军中还有随军修士,为得便是保证边境不乱。

而对于边境渡口,延陵工部也对此颇为重视,工部官员不仅每年都要从洛阳城到边境各处渡口检查,一旦发现问题便立即需要回禀,请求户部调拨银子进行修缮,这才能保证这么些渡口都安全无虞。

其实更深层次的考虑,延陵朝堂那边不是没有过想法,只是那位延陵皇帝一向以仁厚闻名,就算是有太多想法也都不敢真认为这便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想法。

李扶摇背着剑匣,在市集上并有呆的太久,就走进一座酒楼。

离开延陵差不多一年有余,有许多事情还不知道到底已经如何变化,虽说此处是延陵边境,但实际或许也能知道些消息。

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下楼,缓缓前行。

边境这边对于延陵境内的消息倒是有不少,可一点都没有涉及境内小国,因此这半个时辰,李扶摇其实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叹了口气,李扶摇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周国位于延陵西南,本来就极为偏僻,这边边境又是挨着大余边境的,在这里得不到周国的消息,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嘿嘿一笑的李扶摇路过一旁的酒肆,看着酒肆里有个丰满妇人正在给酒客打酒,想了想就想着要一步踏进去。

可酒肆外面,有个老妇人和一个年轻男子路过此地,那看打扮约莫家世也不算是差的年轻人忽然停步,就笑着开口道:“娘,肚子里实在是酒虫作祟,想喝酒了。”

那老妇人翻了个白眼,训斥道:“喝酒,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那年轻人悻悻然开口,“娘,没那么严重吧?”

老妇人冷哼一声,“信不信由你,反正为娘把话已经说到这里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满眼尽是遗憾。

最后还是没有踏进这家酒肆。

李扶摇把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默然无语。

然后他也没有踏进这家酒肆,只是走过几步,李扶摇挠了挠脑袋,实在是头疼。

酒也喝不得了?

李扶摇觉着人生在世,果然各种愁。

离开明月渡口的此后一月光景,李扶摇沿着官道往南,偶尔会往一些山道小路上去,也在这半月中见了些小镇学堂和村子里的私塾,延陵既然是有着儒教作为靠山,境内学堂私塾书院之类其实都不会太少。

山上修士大多不会在世俗百姓聚集之处而已。

真正有修士所在的地方,几乎全在山上,就算是不在山上,也得选一个僻静地方才是。

这半月光景还真让李扶摇路过一座山脚,山上便有着一座书院。

他过而不入。

李扶摇和儒教的关系说不上好,不仅之前他在洛阳城便是被儒教修士所授意所害,就连他所杀的第一个修士也是儒教修士,只不过和那位远游万里的老儒生还有黄近其实都还算是关系不错。

天气快要转凉的日子里,一身青衫的李扶摇在一处山野湖畔坐着养剑,忽然有一颗石子便被人扔进湖水中。

惊起不少涟漪。

李扶摇蓦然转头。

有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姑娘站在某个背着书箱的老先生身前,对着李扶摇大声喊道:“李扶摇!”

李扶摇无言而笑。

可惜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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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故人难见

能在这么个地方碰见那位学宫读书种子顾缘,其实不管是李扶摇还是顾缘,都不会想到的。

李扶摇坐着还没起身,小姑娘便已经蹦蹦跳跳来到了李扶摇身旁。

当日听自家先生说,这个白鱼镇上的说书先生那日可是和那位出现在白鱼镇上的剑士大叔学剑去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那位剑士大叔和那条青蛇妖,可是却见过李扶摇的。

一直都对剑士感兴趣的小姑娘顾缘这一次真正见到了有可能是一位剑士的李扶摇,实在是有些兴奋,因此一时间便已经忘了身后的师叔,蹲在李扶摇身旁之后,顾缘仰起头,认真问道:“先生之前说你去学剑了,有没有去那座剑山?有没有登上去?有没有拿到剑?”

顾缘四处打量,没有在李扶摇腰间看见有剑,有些失落道:“原来没有剑啊,那就是没去那座剑山,后来也没学成剑啊!”

李扶摇笑了笑,之前小姑娘喊他的时候他便将两柄剑都已经收起来了,现如今膝上就一方剑匣,顾缘没有看到其实也很正常。

李扶摇叹了口气,轻声道:“去了那座剑山的,不过真没登上去,剑山上面的剑也是一柄没拿到啊……”

李扶摇话还没说完,顾缘便挥手打断道:“没事,先生说了,做剑士没那么简单的,你没能当成剑士,很正常的。”

这种近乎安慰的话语,让李扶摇都有些无奈。

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倒是在他们身后的周宣策慢悠悠开口说道:“顾缘丫头,你这个没眼力见的,不知道这小子这会儿差不多已经是第二境宁神的剑士了?”

顾缘仰起头,看向李扶摇。

“那你还说你没有登上那座剑山?”

李扶摇想了想,低声笑道:“没有登上那座剑山,但是在山脚学了剑,没能在山上取剑,但是在山崖底下找到一柄别人不要的。”

顾缘翻了个白眼,向李扶摇介绍道:“那位就是学宫里的周师叔,你之前见过黄近吧?现如今黄师兄就在周师叔的藏书阁里。”

李扶摇站起身对着周宣策拱手行礼,后者微微额首。

周宣策盯着李扶摇,看着在他身旁的那方剑匣,古怪开口问道:“山河之中其余剑士都是腰间一剑,为何偏偏你有一方剑匣。”

李扶摇笑而不谈此事。

周宣策也没有深究,毕竟这个青衫少年并不是学宫学生,也只是第一次见面,问得太多,反倒是自己失礼。

李扶摇站起身,将那方剑匣重新负在身后之后,才朝着周宣策说道:“之前我和黄近同行过几日,他去茱萸镇抢亲的时候也是我陪同的,我的对黄近观感极好,现如今他到了学宫,实际上也理所应当。”

周宣策冷哼一声,对于这件事,显然也是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致。

李扶摇没来由想起了和言余的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当时两人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但实际上也并不友好。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这算是他自己找的事情。

略微显得有些尴尬。

李扶摇很快便打破僵局问道:“这趟出门,没和言先生一起?”

顾缘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只不过要去哪儿,一点都没有告诉李扶摇。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周宣策背着书箱往前走了几

步,这便是要顾缘走了。

顾缘看了看李扶摇,眼巴巴的看着他。

李扶摇一怔,随即问道:“什么?”

顾缘指了指李扶摇的剑匣。

意思很明显。

李扶摇摇摇头。

顾缘瞪着一双眼睛,“为啥?”

“下次见面再给你看。”

顾缘神情古怪。

李扶摇一脸理所当然。

顾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道:“李扶摇你就给我看看嘛,就只有这个机会了,言先生不在,周师叔没那么死板,要是在其他地方,肯定没人和你说半句话。”

李扶摇摇头笑道:“那样我求之不得,就怕你们这些学宫先生一言不合就要打杀我。”

顾缘鼓着腮帮子,“怎么了,真以为咱们学宫一点都不讲道理?”

李扶摇笑着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要是真讲道理,当年那件事,就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了。

顾缘不知道李扶摇在想什么,但好像也知道要是李扶摇打定主意不给她看剑匣里的剑,她是怎么都没办法的。

摇了摇头,顾缘不乐意的说道:“下次见面一定要给我看!”

李扶摇点头,“一定。”

然后顾缘朝着李扶摇招招手,这才准备去跟上师叔周宣策的脚步。

只是走过了几步,周宣策忽然便停下脚步,然后李扶摇心有所感,两人同时望向南方。

这片湖泊周围不远处是一处茂密丛林,可此时南边便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机显露,而且看样子,不会是什么善茬。

李扶摇转头看向顾缘,之前道种叶笙歌下山被人袭杀一事在梁溪那边传得沸沸扬扬,知道这世上到底有许多人都不愿意见到这位道种在修行路上走得太远,可那也是在叶笙歌离开了梁溪境内才发生的事情,毕竟在梁溪境内,还真没多少人敢打她的心思。

可现如今这是什么情况,同样是读书种子的顾缘尚未走出延陵便有人按耐不住了?

周宣策眼神深邃,面无表情的看着前面远处,一身气势隐而未发,但只要他愿意,片刻之间他便能暴起杀人。

比起来杀人,周宣策更想看看是谁敢打顾缘的主意。

学宫派系复杂不假,可明争暗斗也好,嘴上吵得凶也好,都不还没出现过这种局面。

从无到有还是一直暗中积势,都不好说。

来不及细想。

远处林中便有一青衫男人长掠而来,男人面容以某种法器遮挡,看不真切,但一身气机十足,明显便是冲着周宣策而来。

周宣策一步踏出,大袖招摇。

这位藏书阁的管事读书人一拂袖,身前便起大风。

李扶摇站在远处,默然无语。

儒教修士,之前也杀过,只不过那一位比起这一位,还真是天壤之别。

看不清面容的青衫儒士在大风中缓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周先生多年未曾出手,今日再见,仍旧是风采依旧,甚至还更甚往昔,只不过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自降身份,护着这么一个丫头远行?”

周宣策衣衫被大风吹动,身前更是狂风大作,湖畔石子被风卷起,气象骇人,那看不清面容的青衫儒士站在大风中,就算是仍旧前行,但实际上衣衫也被不少石子击中,并且留下了许多窟窿。

周宣策面无表情说道:“哪家书院这么舍得,以一个朝暮境的修士来探路?”

那人哈哈大笑,“有周先生坐镇,晚生其实不敢放肆。”

说是不敢,可片刻之间,就在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座恢弘石碑,石碑上文字隐约不可见,但绽放出些金色光芒。

这块石碑一出,面前大风立即便止!

以碑镇风。

周宣策跨过几步,手中便莫名其妙多了一方砚台,

儒教某位圣人的本命法器便是一方春秋砚,是儒教至高法器之一,周宣策这一方自然不是那一方春秋砚,但仍旧是藏书阁里不差的法器之一。

他掌管着藏书阁,里面法器其实大多都有涉猎,这趟出远门也挑了些东西,其中一样便是这方砚台。

周宣策手持砚台向前泼墨。

墨汁落到石碑上。

掩盖金色光芒。

然后这位老先生便一指轻点到那块石碑上。

石碑瞬间出现斑驳裂痕。

世间修士打架,到底都不是人人都自负如观主那般,不动用任何法器,其余修士打架,其实比拼最多的便是法器而已。

世上像周宣策这般境界高深足以拿起一件无主法器便得心应手的修士仍旧不多。

墨汁用以抑制那座石碑威势,这一指便是周宣策的境界体现。

第二指之后,石碑已碎。

大风再起。

那看不清面容的青衫儒士开始后退。

周宣策一步踏出,冷声道:“晚了。”

他要伸出手去抓他。

可一只手伸出,那人却已经远退数十丈。

周宣策皱眉:“缩地成寸?”

青衫儒士笑道:“与周先生过招,自然要想好万全之策。”

周宣策冷笑道:“也不见得。”

话音未落,这位在学宫里辈分奇高的老先生便来到青衫儒士身前。

同样是伸手去抓他。

这一次,青衫儒士已经不在原地,反而出现在了顾缘身前。

周宣策这一次眉头真的皱得极深,此处布有阵法!

这一次等他掠出之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那看不清容貌的青衫儒士这次伸出手去抓顾缘。

顾缘一惊,没来得及反应。

刹那之间,远处的一道剑光闪现。

有一柄剑刺向青衫儒士。

剑气十足。

青衫儒士一怔,随即心头怒火万丈,之前无数次的推演,便是为了这转瞬即逝的片刻机会,可为什么现如今还是出了纰漏?

若是说周宣策还有后手便算了,可明明这一剑就不是儒教修士的路子。

他怒而转头,李扶摇手握青丝的一剑递出。

这位朝暮境修士拂袖。

李扶摇便感觉被一块巨石击中胸口,一阵剧痛,倒飞出去。

那青衫儒士没有逗留,即刻便走,机会只有一次,下一次便真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即便他退得够快,仍旧被周宣策一指点在后背。

青衫儒士胸中气机紊乱,但还是咬牙遁入山林。

周宣策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只是看向那个被击飞的青衫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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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勾手指,先生借些钱

李扶摇爬起来之后,先是看了一眼顾缘,然后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咧了咧嘴。

就算是那位青衫儒士随手一拂袖,也毕竟是一位朝暮境修士出手,李扶摇现如今灵府气机动荡不堪,那些本来就要渐渐转换成剑气的气机原本很活跃,可现如今便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精打采。

出这一剑,代价不小。

李扶摇嘴角泛起苦笑,当时出剑也只是因为顾缘算是和他见过一面,且他对于这个学宫的读书种子没有恶感,若是说李扶摇是基于顾缘学宫学生身份才出手,为了赢得学宫的好感,那早在那青衫儒士显身之后,便已经拔剑了。

顾缘一路小跑来到李扶摇身旁,在怀里掏了掏,一股脑把不少瓶瓶罐罐都从怀里掏出来塞到李扶摇怀里,絮絮叨叨的开口说道:“李扶摇,这些都是学宫里的上好丹药,你快吃,要是不够我让师叔再给你些。”

李扶摇叹了口气,正想着说话,不过一张口便感觉胸腔一阵疼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缘比李扶摇要矮上一个脑袋,仰起头之后,顾缘看着李扶摇这龇牙咧嘴的样子,有些担忧的喊道:“李扶摇,你不会是要死了吧?”

然后也不等李扶摇回答,便自顾自的往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对着周宣策喊道:“师叔,你快看看他,他是不是要死了,活不了多长了?”

周宣策在远处一跨步便来到李扶摇身前,不由分说便拉起李扶摇的手臂,片刻之后就冷着脸甩开,“这小子身子好得很,死不了。”

顾缘松了一口气,周宣策则是转过头,平静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剑士,有些赞许的说道:“第二境宁神,出剑那一瞬间掌握的极其好,想来应该是传授你剑术的那位应当也是一位境界不低的剑士,都说剑士已经凋零不堪,可现在老夫一看,至少除去朝剑仙之外,山河里为数不多的剑士中,你还真是不算差。老夫听说当初言余想让你入学宫被你拒绝了,现在可否告诉老夫为何不走这条大道,偏偏要挑一挑崎岖的羊肠小道去?”

李扶摇拱拱手,“六千年前,这条羊肠小道难不成不是坦荡大道?”

周宣策笑了笑,“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要是真让你来学宫读书,只怕还没几个先生能舒心。”

李扶摇笑了笑,没有搭话。

周宣策指了指李扶摇怀里的那个白玉瓶子,轻声道:“这个瓶子里的可以吃,其余的你就不要想了,吃了无福消受。”

李扶摇也不矫情,拿过那个白玉瓶子之后便把其他的瓶瓶罐罐都还给了顾缘。

打开瓶子倒出几粒丹药,吃下之后,他才回到原本在湖畔坐着的那个位置,调理气机。

与顾缘这个算不上故人的故人一见面便遇到这档子事,李扶摇有些无奈,现如今剑都出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顾缘重新蹲在他身旁,丢了一颗石子在湖泊里,湖面惊起一阵涟漪。

她歪着头,笑着说道:“李扶摇,之

前先生说你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就敢去救那位姐姐,我还不太信,现在我相信了,你心肠真的不坏呢。哎呀,哎呀,不管怎么说你以后就真的是我的朋友了啊。”

李扶摇捂着胸口,“就这样出了一剑就成了你的朋友,那你顾缘的朋友是不是挺多的?”

顾缘仰头哼哼道:“学宫里倒是有很多人想和我做朋友,可我呢,可不愿意。”

李扶摇啧啧赞道:“那我成为你顾缘的朋友,岂不是荣幸之至?”

顾缘点点头,貌似很骄傲的仰头宣布道:“就这么说好了,李扶摇你以后就是我顾缘的朋友了,以后你要是落难了,记得来学宫找我,我到时候肯定混得可好了,我罩着你,当然了,要是万一万一我落难了,找到你的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

李扶摇“诧异”道:“既然这么庄重,是不是要勾一勾手指?”

顾缘恍然大悟,赶紧点头,然后小姑娘伸出小拇指,希冀的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低声笑道:“这在我八岁之后就不信了,你还信?”

顾缘不说话,只是始终把手指伸着,大有一副你不和我勾手指便不罢休的样子。

李扶摇只好伸出小拇指,和顾缘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小姑娘眉开眼笑,“好了,李扶摇,你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你记着了,要是有一天我被人欺负了,你要来帮我,嗯,那你现在开始就要好好练剑,以后等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之后,我好告诉他们,你李扶摇是我顾缘的朋友!”

李扶摇咧着嘴,没有说话。

顾缘眼珠子转动了好久这才把目光放到了李扶摇背后的剑匣上,她嘿嘿一笑,“李扶摇,你都是我的朋友了,这下该让我看看你的剑了吧?”

李扶摇无奈解下剑匣。

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两柄剑。

顾缘探过头,看着那柄小雪便移不开眼睛,“好漂亮!”

——

周国远游城,因为某位将军要领兵暂时路过在这座远游城落脚修整的缘故,当地官员提前好几日便将城西的一处市集彻底清空,在那位将军离开之前,都不许再有小贩摆摊,原因大抵是因为当地官员记着那位年轻到了极点的将军是一位世家子弟,领兵穿城而过之时恰好便要经过那一处市集,不知道到时候那位将军会不会看了这些东西便觉得心生厌恶,等到了回到少梁城之后会不会说上几句,到时候若是少梁城那些达官贵人会错了意,打压一番,只怕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此后好些年都难得升迁了,因此为了避免发生此事,这座远游城的官员一合计之后干脆便将此处清空,免得碍那位将军的眼。

市集空了之后,却造成了一条人命。

城东那边的某位靠着女红而活的妇人本就是重病在身,得知此事之后愁眉不展,当夜便撒手人寰,只剩下一个孩子在自己娘亲床榻前独自垂泪。

那孩子家里贫寒,办不起丧事,因此等到天亮之后,这个孩子便试着

要将娘亲扛出家门,去城外山上安葬,可还是因为气力不济,试了很久都未能将自己娘亲背起来。

那个叫宋沛的孩子咬着牙靠在门后,不愿意将娘亲在地上拖动,因此至此只能看着自己娘亲的尸首默默哭泣,没出声。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宋沛站起身,想着再尝试一番,可刚刚生出这个想法,房门便被人推开,有个中年儒士站在门口,看着宋沛。

宋沛强忍泪水,喊了一声苏先生。

苏夜揉了揉他的脑袋,去背起那妇人,轻声安慰道:“既然一个人办不到,为何不来找先生我,你这个年纪,办不到很多事情很正常,求人还真不丢人,只不过要将恩情记在心间,记得以后要还的。”

宋沛点点头,心情低落。

背着妇人走在闹市,无人理会苏夜和宋沛。

走过一段路之后,见行人稀少,苏夜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宋沛,此刻你是不是心里在想,他们为何不问一问为什么咱们背着你娘亲,问了之后你便要告诉他们实情,然后等他们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你的时候,你的心里会好受些?”

宋沛一怔,张了张嘴,没有开口。

苏夜轻声道:“说不出口,点头摇头就好。”

宋沛虽然很想摇头,很想告诉苏先生自己不是这么想的,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苏夜没有说话,走出远游城,往后山而去的时候才开口,“其实有这种想法没什么的,只是读书人啊,有很多东西,可以想,但不能做。有很多东西就连想都不能想。”

宋沛小声问道:“苏先生,什么东西就连想都不能想?”

苏夜沉默了片刻,认真说道:“比如偷看女子洗澡,偷人钱财,还有质疑圣人学问。”

宋沛问道:“那先生想过这些事吗?”

苏夜一边走一边随口说道:“前面的没想过。”

宋沛哦了一声,没有刨根问底。

等到苏夜在后山找了一处依着他来看风水还不错的地方之后便将宋沛的娘亲放下,站在这处山坡上,苏夜肃穆说道:“宋沛,你现如今是不是在疑惑先生我既然能帮你将你娘亲背到这里来,为何还舍不得那么一口棺材钱,舍不得买些纸钱?”

宋沛咬着牙,缓缓点头。

苏夜平静道:“那样倒是真能让你宋沛对我感激涕零,指不定以后一辈子都要念先生我的好,但先生我既然决定要教你道理,就不只是想让你当一个学问不低的读书人而已,今日此事的道理,在于简单的一句话,因为这些东西是先生我的,我不给你,你不能怨我,因为我没有非要给你的理由,因为这件事不存在理所应当四个字。”

宋沛眼神黯淡,但还是开口说道:“学生知道了,”

苏夜话锋一转,“就算是先生我没有给你的道理,你可以张口向先生我借啊。”

宋沛抬起头,张口道:“先生借学生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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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是一场秋雨

买了一口棺材要多少银两,宋沛没有想过,但实际上当他拿着苏先生的那个钱袋子到棺材铺的时候,才知道,那钱袋子里的银钱只要一小半便能买上一口最好的楠木棺材,可宋沛想了想,或许是觉着用这么好的棺材,自己那位死去的娘亲也会托梦骂他,因此就要了一口柳木棺材,铺子里有现成的,棺材铺老板招呼着店里的伙计送到宋沛家里,宋沛摇了摇头,然后又多加了一些银两,让那两人将这口柳木棺材扛到了后山,在离开远游城之前,宋沛去卖了一大把纸钱,比起之前买棺材不一样,这一次买纸钱,他买了很多,在怀里几乎都成了一座小山。

走在那两人身后,宋沛看着那口柳木棺材,想着娘亲之前总是被街坊们称呼成柳娘,便觉得很合适。

棺材抬到后山之后,棺材铺的伙计离去,拿了一把铁锹的宋沛放下那一大堆纸钱,这才开始挖坑。

苏夜站在一旁没有帮忙,只是说道:“既然是借了些钱,为什么不多花些,请个石匠为你娘亲打一块墓碑?”

宋沛一边挖坑一边摇头说道:“娘亲不喜欢石头,说是冷冰冰的,之前学生在棺材铺买了一块木牌,等会儿写上便可。”

苏夜点点头,没有反驳,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宋沛自顾自开口道:“既然连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都舍不得钱,偏偏把纸钱又买了这么多,你的心思还实在是有些难猜。”

宋沛没有搭话,只是埋头挖坑。

苏夜站在一块大石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埋头挖坑的宋沛,平静道:“宋沛,不知道是谁替你取的名字,但既然名字里是有沛字,那人便肯定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做个平凡的市井百姓,可在这座城里,你能做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虽说先生我这个人从来不觉得非要名扬天下才算是功成名就,但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这八个字倒是先生我一直推崇的,恰好这座城叫做远游城,你可愿意之后随我远游?”

宋沛动作一滞,没有抬头,继续挖着坑。

苏夜走下来,就在坑边开口说道:“我苏夜从未收过学生,宋沛,你是第一个。”

这是一个陈述句,这位延陵学宫的掌教在向宋沛陈述一件事,语气平淡,但实际上若是宋沛知道自己身后的这个读书人就是那位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话,断然不会太平静,可这么个小城市井孩子,不知道苏夜的名字再正常不过,或许就算是苏夜将延陵学宫四个字说出来,指不定宋沛都依然无动于衷。

宋沛终于抬头,他看向苏夜,“之前苏先生说圣人有言:父母在,不远游。后来苏先生又加了一句游必有方。可现如今学生双亲已无,若是远行是否便只看自己便是?”

苏夜点头,“理应如此。”

宋沛仰起头,“苏先生急着要远行?”

苏夜想了想,然后缓缓点头,“有太多事情要去做,现如今领着你走一趟之后便要回到学宫,你到底年纪尚浅,还须慢慢去看去想,可先生我倒是有许多事情便即可要决断,耽误不得,我至多还能等你半月半月之后不管如何,我都要启程离去。”

宋沛低着头看了看自己挖的那个大坑,觉着差不多了之后,这

才爬起来,不顾身上的泥土,朝着苏夜行礼道:“那便劳烦先生再等学生半月。”

苏夜平静点头,并未半点厌烦。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苏夜帮忙将棺材放入土坑,掩上泥土之前,宋沛忽然泪流不止。

苏夜一展大袖,问道:“宋沛,想不想再看你娘亲一眼?”

宋沛错愕点头。

苏夜一抬手,棺材里便有一个“妇人”起身。

正是宋沛娘亲。

宋沛一怔,泪流满面的喊了一声娘亲。

那妇人想来是想着要伸手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脑袋,可一伸出手,便已经穿过了宋沛的身子,妇人没有想着会是这个样子,便悻悻然缩回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苏夜开口说道:“人已死,和世间之人再无交集,自然便只可看而已了。”

对此,宋沛一知半解,那妇人则是全然不懂,只不过却是听到了苏先生的话,因此对于这个学堂先生,这个没有念过半日书,一个字都认不得的妇人对着苏夜鞠躬行礼。

苏夜摆摆手,“还有半刻钟,半刻钟之后宋沛你再也见不到你娘亲,有什么要说的,不要藏着掖着。”

话音未落,苏夜不见踪影。

泪流满面的宋沛看着自己娘亲。

似有千言万语,此刻无语凝噎。

半刻钟之后苏夜回到这边的时候,棺材已经埋好,那块木牌也由宋沛写了字立了起来,这个家境贫寒的孩子现如今没在干别的,而是在坟头前蹲着烧纸钱。

苏夜站在坟前,开口开始读着一篇悼文。

随着苏夜的这篇悼文接近尾声,那些纸钱也渐渐化作灰烬。

最后等到苏夜闭嘴的时候,宋沛抹了一把脸站起了身。

下山途中,苏夜开门见山道:“宋沛,知道为何学堂这么学子为何先生我偏偏选中你?其中缘由简单也不简单,你有的他们没有,兴许说先生没看对,可若是说之前那些东西都算是你装出来的,可之前你买棺材和纸钱的时候便能让先生我笃定让你继承我的学问并无半点问题。舍不得钱买好棺材的宋沛,怕死去的娘亲继续过着贫困日子的宋沛,做我苏夜的学生,其实一点都不差。”

宋沛仰起头真挚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苏先生得学问要比学生想到得最大还要大好多。”

苏夜没有说话,走在宋沛身前,步伐轻快。

——

受了伤的李扶摇吃过了几粒丹药之后,很快便好起来,毕竟是儒教门下第一学宫里的东西,效用自然不差。

因为担心这位少年剑士会受牵连,因此这些时日三人一直同行,等到来到陈国边境的时候,三人才准备分别,李扶摇接下来是穿过陈国去往周国,而周宣策带着小姑娘顾缘去吃过最后一处美食之后便要真要往那处圣人遗迹而去,三教弟子各争机缘,顺便再一分高低。

陈国边境的一处供商旅夜宿的客栈,李扶摇和顾缘周宣策在此落脚。

清晨时分,周宣策领着顾缘出门,李扶摇以养剑为由并未起身,于是不太开心的顾缘便说等到回来的时候给李扶摇带些吃食回来,李

扶摇笑着应承下来。

等到这两人离开之后不久,李扶摇收起青丝和小雪,站在窗边思虑重重。

来到陈国边境之后,再打探周国的消息就要容易得多,因此仅仅半日他便知道现如今周国的处境并不算太好,之前那位延陵皇帝下了严令,让陈国一年之内便要灭了周国,但实际上现如今虽说周国处境艰难,北境那边风雨飘零,但也没有之前陈国大军长驱直入差点直入少梁城的事情,而陈国这边也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南下,要在明年春末之前将周国灭国,之前延陵皇帝的圣旨是一年内将周国灭国,可后来逾期之后,延陵皇帝并未爆发雷霆之怒,而是宽宏大量再加了一年期限,并且承诺当周国灭国之后,周国国土便都由陈国占有,延陵不要半寸,这让陈国皇帝感激涕零的同时便更加坚定了要灭周国的想法。

因此这一年以来,陈国大军南下之兵络绎不绝,各处边境铁骑,州军乃至家族私兵都尽数遣往了南边。

但那些周人的意志还是让陈国胆战心惊,明明兵力不及,却仍旧死死守住了那座北燕郡,在南境的那位谢家宝树更是早就被调往北边,去担任一支军力在十万人的骑军统帅,不驻扎在某一处关隘,反倒是四处游走,在北燕郡外以战养战,几月下来,斩杀陈国士卒多达五万人,而己方才折损了不足一万人。

这份战绩,不仅是让周国上下备受鼓舞,更是让陈国朝野上下都觉得不可思议。

延陵境内,名将大抵都是属于那座延陵王朝的军伍之中,这些偏远小国之中就算是有那么几个将才,实际上能力也有限,可谁知道这位谢家宝树年纪还不到及冠之年,便有如此能耐,这陈国军伍上下这么多的将领,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拦得下这位年轻至极的将军,甚至还有陈国将领断言,若是周国无此人,兴许早已经亡国。

国之柱石这么一说,一向都是放在某些成名已久的沙场名将身上,可在周国,还真的就被谢应担在了肩膀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战事一旦结束,谢应便会在军中连跨好几级,不说麾下士卒再多少不少,就算是一步成为整个周国军伍第一人都有可能。

但前提一定要是这场战事以周国的胜利来落下帷幕。

李扶摇想起那位自己的“半个朋友”心思有些复杂,在白鱼镇待上数年,就算是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周人,但李扶摇的心底深处对于那座洛阳城,还是仍旧那么憧憬,对于三大王朝之一的延陵,仍旧还是没有多少恨意。

根源在延陵,不在陈国,若是不能解决延陵想灭周国的心思,其实无论是谢应能够在北燕郡和陈国大军相抗多少时间,还是说李扶摇回到周国让周国多出一位修士,都无济于事。

只不过总要做点什么。

这才是李扶摇想做的事情。

就像是当年在罗桑河杀修士一样,就算是不能根本性的改变,但总要做些什么。

之前是杀修士,现如今是杀陈国皇帝?

李扶摇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皱眉道:“去皇宫杀皇帝?”

话音未落,一场秋雨已经落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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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发红袍

陈国的这座边境小城突逢大雨,这座建造时间超过五十年边境小城城墙斑驳,矮小的城墙至今都还是用泥土所做,大风天气便好似让城中百姓觉得有一场沙尘暴,而大雨之中便显得道路泥泞难行,当地官员实际上每一任都在向陈国国都的工部以及户部递折子,想要的便是拨调银两改造城墙以及城内道路,不过似乎银两数目实在不小,加上这么一座小城又不是边境重城,自然便不受都城那边朝臣的重视。

因此折子递上去了不少,回音寥寥。

今日这场秋雨起势之后,很快便将这座小城的城墙打湿,然后便是城内那条主道开始变得难行,小姑娘顾缘拿着一大堆之前买得零嘴吃食,然后便实在是抽不出手来撑伞,要不是周宣策便在身旁,这小姑娘说不定便要成了落汤鸡了。

周宣策这些日子越发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是有趣,同刚出学宫那会儿实在是不好同日而语。

走在泥泞不堪的主道上,周宣策步伐缓慢,顾缘则是皱着眉头,每踏出一步都要纠结半天,很怕脚底一滑便摔一个狗吃屎,那样她身上这身衣裳被沾满了泥土还好说,可怀里这么一大堆吃食就真的可惜了。

这些东西可是她要去拿着报答李扶摇的救命之情的。

周宣策看着顾缘这么一步步往前缓缓前移,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便打趣笑道:“你这个丫头,都是青丝境的修士了,怎么走这么个地方都要如此小心翼翼?”

顾缘没抬头,嘟囔着嘴说道:“师叔,这走路怕跌倒和什么境界修为可没有什么关系!”

周宣策扯了扯嘴角,“怎么没有关系,你将灵府里的气机调用到腿部经脉中,自然而然便脚下便沉稳,想跌倒都难。”

顾缘抽了抽鼻子,“才不要那么麻烦。”

周宣策无语凝噎。

对于这个疲懒性子的丫头,他打不得骂不得,也不愿意如此作为。

走了几步之后,见顾缘仍旧是小心翼翼前行,周宣策叹了口气,忽然问道:“顾缘丫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下一句是什么?”

顾缘头也不抬,“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啊。”

周宣策笑着问道:“那你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顾缘抬起头,就要说话,可忽然一看,前面的雨幕中却发现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挡在了主道上。

那人一身红袍,脸庞则是被遮挡在伞面下,看不清楚。

周宣策忽然一把提起顾缘,将她放到一旁的街道屋檐下。

然后这位老先生转身重新来到主道上。

两人撑伞而立。

一身红袍的那人默不作声,也不前行或是后退,但即便是如此,也够让周宣策严阵以待。

世间修士还真没他想得那么少。

可周宣策想过了无数人可能会挡在他身前,也没想过是眼前这一位。

山河之中虽说是以三教修士为主,但除去这之外的一些山野散修其实不少,并非所有山上修士都在三教门下,就比如眼前这位,同样都是读得圣贤书,同样是儒教修士,但其不在任何

一座学宫书院门下,也不曾在这么些地方修行过,甚至这位红袍男子当年还曾自立门户,建立过一座魔教,就在延陵境内。

只不过后来魔教被学宫出面踏平,门下弟子尽数诛杀,可这位魔教教主却不知所踪,学宫为了面子,对外宣称这位教主已经伏诛,但实际上,并未完全探寻到这一位天资不输学宫掌教的魔教教主踪迹。

而这位教主倒也是知道处境,这五十来年之间便不曾现身过一次,一直藏匿的极好,周宣策曾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便是由他领着众多儒教修士灭其道统的时候,那时候这位魔教教主才只是个春秋境的修士而已,现如今,只是隔着雨幕一观,周宣策便可断定,这位魔教的教主的境界远胜当年。

春秋和登楼一境之隔,所隔的是千山万海。

前者不过是山河之中的修为深厚的大修士而已,而后者则是真正有望登顶沧海的可造之材。

当年周宣策来到那座魔教的时候,这位魔教教主一样一身红袍,倒是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反倒是和一般的读书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可现如今,光是远远一观,便觉得这位魔教教主的气息比起当年,强盛太多。

周宣策平静开口说道:“原本老夫以为就算你还活着,也不会被他们鼓动,现如今来看,其实是老夫看错你了,林红烛!”

林红烛轻声道:“我一不害你身后那位读书种子,甚至在你死后,我仍旧愿意带着她去那处圣人遗迹,我与你之间的私仇却是非报不可,没有半分余地。”

周宣策收伞而立,冷笑道:“林红烛,你当年侥幸逃脱,今日便有这么自信一定能胜,当年的魔教余孽是否还有活着的,为何不一起带来?”

林红烛平静往前走了几步,缓缓说道:“魔教余孽,不过是些不认同你们那几位圣人所言道理的读书人而已,哪里谈得上是错,倒是你啊,和那几位圣人也都不沾边,偏偏还要出手打杀我们,不觉得有愧于心?”

周宣策皱着眉头。

林红烛继续说道:“延陵就只能以你们这所谓的‘儒教正统’修士在山上,咱们这些不是躲入深山老林便只能在市井之间才行?”

周宣策默然无语。

林红烛自嘲笑道:“记着延陵那边的道理是由着拳头大的说才算,没想到咱们延陵这边也是这样,读书人啊,你们学宫里面的读书人还真是读书都读到了狗身上去了。”

周宣策皱眉道:“道理学说这么些说法,你想着要另辟蹊径,不成圣不可立。”

林红烛冷笑道:“好一个不成圣不可立,等我杀了你,我倒是要看何来的这一个说法!”

话音未落,林红烛猛然身子前掠,头顶油纸伞随意扔在街旁,这才露出了伞面下的脸庞,长相算不上如何出彩,头顶却生了一头白发。

林红烛红袍白发。

前掠之时,满天风雨停滞,一步步踏在地面上时便如同平地响惊雷,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这位魔教教主前掠之时,因为速度太快,因此掠出之时便

好似一团红影,可偏偏又有一抹白,显得十分怪异。

周宣策大袖微招,身前半寸光景凭空出现一方砚台,砚台缓缓滴落不少墨汁,形成一道黑色水幕。

虽说是黑色,但却有一股浩然正气充斥其中。

显得庄严。

林红烛一掠而过,这位魔教教主浑身上下便只有一件法袍,其余法器,并不屑带在身上。

他一掌拍在那黑色水幕上。

红光大作。

一头白发的林红烛默不作声,仅仅是肩头一沉,那方砚台竟然出现了不少裂痕。

林红烛的天资,比起来周宣策,其实要高出太多。

只不过这位读书人当年不愿意入学宫,只因为不认同学宫里的诸多学说,后来建立魔教也是基于如此,若不是如此,恐怕学宫之中还没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站在周宣策五步开外,林红烛邪魅一笑,“周宣策你这老匹夫,可知道当年死在你手里的那女子不过是仰慕我而已,并未加入所谓的魔教,你问都不问便一掌拍死,现如今有没有觉得有丝丝愧疚?”

周宣策默然无语。

林红烛讥讽道:“既然半分悔过之心都没有,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片刻之后,那方砚台破碎。

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器就这么被毁。

周宣策来不及心疼,很快便伸出一只手拍向林红烛的胸口,林红烛不躲不闪,身前多了一团红云。

这位魔教教主一头乱发四处乱扬。

却不显得狰狞。

神情极度平静的林红烛双手微招,身前红云缓缓向前。

这期间周宣策浑身气机尽数涌出,气势磅礴,为得便是阻止这红云。

可并未成功。

红云破去一切阻碍,来到周宣策身前。

到了此刻周宣策才不得不承认,现如今林红烛比之当年要强太多,他应付起来极为吃力。

周宣策叹了口气,不得不将那把油纸伞撑开。

一道金色光芒闪过。

红云被拦在伞前。

林红烛面色微变,伸出一指点在伞面上。

油纸伞顿时下陷,但并未破碎。

林红烛自嘲道:“半圣法器。”

周宣策漠然道:“周夫子当年成圣之前所用油纸伞,说是半圣法器也不为过。”

林红烛轻声道:“倒是忘了你周宣策也姓周,东扯西扯还是能扯得上关系的。”

周宣策不再说话。

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林红烛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既然并无梁亦那般修为,为何非要学梁亦行事?”

“偶尔发现梁亦那种人也要比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好太多。”

“你放肆!”周宣策忽然怒斥道。

林红烛低着头,忽然狞笑道:“周宣策,你真以为我拿这把破伞没有半点办法?”

周宣策皱着眉头。

下一刻,不知道为何,这位魔教教主便止住脚步,不再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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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间有剑

陈国边境的这场大雨,并非是只下在那座边境小城而已。

在那座小城百里之外的一座学堂外青石板巷弄,两个撑伞人影并肩立于学堂门口,仰头看着学堂对面的灰瓦,皆是默不作声。

听着学堂里传来的琅琅书声,青衫儒士忽然开口问道:“栾大人,林红烛一向踪迹难寻,不知道栾大人作何手段还将那位魔教余孽给请出了山?”

被称为栾大人的银发老翁身材矮小,满脸皱纹,若不是穿了一袭代表着陈国朝臣最高品阶的云凤官服,只怕不管被人放在哪里都不会有一人多看这老人一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不显,威势全无的老人,却的的确确是陈国的国之柱石,真正的庙堂柱石,满朝文武见到这位栾相,只怕没有哪一个是神色自若的。

陈国庙堂上下一直有一种说法,那便是当栾相都愁眉不展,整个陈国便要阴云密布了。

只不过好在这位栾相虽然脾气算不上太好,但也很难有让他都觉得迈不过的槛,因此这么些年陈国便都还算是安稳,就算是现如今陈国被延陵皇帝下令要灭周国,而久久相持不下的时候,这位栾相仍旧整日笑呵呵的。

朝臣不解之时,反倒是觉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现如今却不知道为何,这位栾相不在都城府邸之中,偏偏出现在了边境,而都城那边的庙堂重臣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栾相已经离京,只知道这位栾相又以身体抱恙为由而数日不曾上朝,对于老相国屡见不鲜的如此理由,朝臣们都习以为常,反正在那座相国府中,各家的眼线都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栾相。

既然如此,担心何用?

栾相没有转头,仍旧视线是放在对面的灰瓦上,“林红烛的想法谁能猜透,说的太多便相当于做了越多的无用功,因此老夫只将这次带着读书种子的学宫修士是周宣策一事传出去而已,林红烛去不去拦,拦不拦得下,谁清楚?”

青衫儒士皱眉道:“林红烛真和周宣策有不共戴天的仇,敢冒着被延陵学宫追杀的风险去打杀周宣策?”

栾相歪着头,似乎在想一些成年旧事,沉默了很久之后,这位陈国庙堂第一人才缓缓开口道:“林红烛的心思不好猜,魔教覆灭是周宣策做出来的事情,既然林红烛是魔教教主,那自然便要找周宣策的麻烦,只不过是略微宣告他有这个心思还是要倾力而为,将周宣策那个老匹夫留下,其实很不好说,林红烛天资不差,又有这么半个甲子多的光景去‘走路’周宣策就算是当年对上林红烛能有胜算,现如今也不好说。”

栾相顿了顿,自嘲道:“咱们这些读书人,算计人心是把好手,动动嘴皮子功夫也不错,可真要生死相搏打起来,还真是比不过林红烛的。”

青衫儒士哑然失笑,“既然周宣策有林红烛对付,那栾相为何不许我出手解决那个读书种子?”

栾相反问道:“你能看透林红烛的心思?”

青衫儒士片刻之后便致歉道:“晚辈唐突。”

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碍事,“林红烛的心思谁都猜不透啊,贸然出手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适得其反得话岂非枉费了这一番谋划?”

青衫儒士由衷赞道:“栾相居于庙堂,位于世俗当中,却始终能够对于山上之事洞若观火,实在是难得,陈国有栾相,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老人把手伸出伞下,接了一捧雨水,有些失望的说道:“也不见得,当年从山上下来,所思所想都是想着辅佐一代明君将延陵覆灭,可陈国三代君主,虽说都不是庸主,可眼界胸怀都实在是差太多,因此陈国在老夫手里经营数十年,也不过这个样子,反倒不如周国,那位周国皇帝至少气魄不输延陵皇帝,若是当年便选周国,说不定还大有可为,至少看得见前路。”

青衫儒士对于这位栾相直白到极点的话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平静说道:“扎根在山河土地上六千年之久的一座王朝,栾相想要动摇尚且难为,现如今想着要覆灭它,只怕难如登天?”

老人反问道:“有多难?”

青衫儒士苦笑道:“比咱们成圣还要难啊。”

老人摇摇头,“就是成圣太难,老夫才选一个至少有机会成功的事情来做,不然这数百年时光过后,便真要觉得无趣到极点,缓缓老去?”

青衫儒士拱手道:“栾相洒脱。”

老人低着头,看了看自己

那一双鞋鞋背上的污泥,轻声道:“半个时辰之后,你去那座小城,不管如何,胜负都该分出来了,林红烛的杀招不少,要是真铁了心要让周宣策留下来,不会留手,到时候无论胜负,你对上周宣策,都算是有了胜算。”

青衫儒士点点头,还想着说些什么,可老人已经转身。

青衫儒士一闪而逝。

老人迈步走进学堂,走过庭院时一直在絮絮叨叨:“老夫的法术势三说,在陈国已无再施展的空间,若是改换门庭到周国,世人势必说我栾平是条白眼狼,呵呵,栾平一生,为陈国谋划三代,仁至义尽,陈国虽不负我,但老夫却负陈国。如此算来,倒还是老夫不厚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不为陈周两国做打算便是了,改换门庭便干脆换远一些。”

学堂里的书声不停,老人来到门前屋檐下,收伞而立。

里面正在教书的教书先生穿了一身麻布衣衫,瞥了一眼门外,看到这个老人之后,便急匆匆走出学堂,来到老人身前,恭敬喊了一声先生。

老人招了招手。

教书先生弯了弯腰,好让这身材矮小的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老人笑问道:“知之,你记得你我之间的十年之约吗?”

教书先生把书卷别在腰间,答道:“铭记于心。”

老人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所以今日先生来问你,你是想做一个昙花一现的朝堂柱石,还是想一辈子踏踏实实为人传道解惑?”

教书先生沉默半响,没敢开口。

老人摆摆手,“我知道了。”

“去京城吧,一切都安排好了,六部任选其一,十年之后,当有所成。”

教书先生抬头问道:“那先生作何所为?”

老人叹了口气,“从一方池塘到另外一方池塘而已。”

教书先生不再说话。

老人撑伞离去,教书先生对其鞠躬行礼。

走在雨幕中,踩出一连串水珠,老人的心情说不上好坏,对于这个记名弟子的选择,其实他不用想都知道,因此自然便说不上失望与不失望,只是年纪大了,老人总是觉得该有些意外发生才是。

偏偏没有。

世事如常,难有变化。

——

大雨之中的一战,仍旧焦灼。

魔教教主林红烛一袭红衣现如今已经湿透,满头白发上尽是雨珠,可即便如此,这位当年曾名噪一时的山上修士看起来并非落在下风。

反倒是拿着一把油纸伞的周宣策,脸色煞白。

修士之战,拼境界拼修为拼法器。

这三者之中,周宣策三者都占优。

可偏偏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事到如今,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沉寂多年的魔教教主境界修为不同往日,十分难应付。

自从当时林红烛止步之后,直到现在便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后退半步。

这位魔教教主一身气机疯狂涌出,大有玉石俱焚的意思。

主道上风雨大作,成就一副诡异景象。

两人站在风雨之中,各不相让。

在一侧的顾缘心急如焚,偏偏又帮不了什么忙。

这位读书种子在这般强大的修士面前,如同一只待宰羔羊,毫无作用。

——

而在城中某条街道,背着剑匣的李扶摇遇上了一个青衫儒士。

这位少年剑士,几乎第一时间便是打开剑匣拔剑。

可片刻之后,仍旧还是倒飞出去,那青衫儒士一脚踏在李扶摇脸上,平静道:“宁神境便敢坏我大事,今日你不死,还有道理?剑士又如何,真当现如今还是六千年前,人人都得避着你们?”

李扶摇灵府里的气机疯狂乱窜,躺在雨水中,仍旧挣扎着想要起身。

青衫儒士瞥了一眼一旁的那方剑匣,剑匣里那柄青丝微微颤鸣。

青衫儒士皱着眉头,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么一柄剑了。

他一脚将李扶摇踢飞出去。

“你若是在三教之中,今日都能保得下一条命,可偏偏是剑士,如何留得下你?”

青衫儒士神情平淡。

李扶摇吐了一口血水,挣扎起身。

握住小雪,一剑递出。

片刻之后又是横飞出去。

撞碎了一堵土墙。

光景凄惨不已。

李扶摇苦笑不已。

但仍旧挣扎起身,却被青衫儒士一把捏住喉咙,“山河之中还有你们这等剑士,真是件极度让人厌烦的事情。”

随手扔出李扶摇。

青衫儒士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觉得脏了手?

李扶摇倒飞出去之后。

有一盏灯笼滚落出来。

老祖宗许寂所赠之物。

青衫儒士一步踏出,忽然被迫停步。

天地之间,涌起一道锋芒毕露的剑气。

剑意肆掠此地。

——

剑山之上,老祖宗许寂坐在问剑坪上,膝上摆放了一柄古剑。

已经是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老祖宗忽然睁开眼睛,冷声道:“我剑山如何可欺?”

老祖宗瞬间远游万里。

直到此地。

便在李扶摇与青衫儒士之间。

青衫儒士见势不对,已然准备后撤。

可老祖宗一步跨出,满城剑气。

冲天剑意,世间罕见。

许寂哈哈大笑,“世间诸事,一剑足矣。”

语毕。

青衫儒士被一剑穿心。

这位朝暮境修士至始至终都未能说出半个字。

便被一剑穿心。

剑气不减。

远去城内主道。

林红烛猛然抬头。

身材高大的老祖宗持剑来到主道。

周宣策脸色大变,一位登楼境的剑士?!

如此剑士,何人可敌?

老祖宗持剑相问,“那边那位青衫儒士是何人同伴,胆子竟然大到了害我剑山弟子了?”

林红烛忽然说道:“剑山老祖宗?”

许寂转头笑道:“还认得老夫?”

林红烛哈哈大笑,“世间剑士,除去剑仙朝青秋之外,还有谁能有这份霸道的剑气,除去你这位剑山老祖宗,还有谁?”

许寂看着这个一袭红衣的魔教教主,感慨道:“原来是你这个魔头。”

林红烛面不改色,“能够被你说上一声魔头,仍旧算是三生有幸。”

冷哼一声。

许寂漠然道:“你们谁来接我第二剑?”

林红烛洒然笑道:“虽然那人与我并无关系,但好似无论如何都好像也脱不了干系,这一剑我来便是。”

许寂转头看了一眼周宣策,讥讽道:“倒是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像是你这般,就没那么多让老夫看不起的读书人了。”

林红烛洒然一笑,猛然前掠。

许寂挥剑而已。

一剑之下,之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毁坏的那件法袍,现如今被划破不少。

林红烛脸色惨白。

许寂收剑而立,抬头望向远处。

“原来另有其人。”

转瞬即逝。

许寂一瞬间便跨越百里,来到矮小老人栾平之前。

这位在陈国朝野都有极高的声望的老人猛然退后数步,哈哈大笑,“老夫从未想过这般谋划能牵扯到你许寂,当日观主上剑山,老夫还以为你已经身亡,为何现如今还撑着不死,下山抖搂威风?”

许寂不愿多说,一剑挥出。

剑气暴涨。

栾平第一次哭丧着脸开口,“许寂,同境之中,用剑欺负人!”

老祖宗冷笑不已。

一剑挥出,方圆数里剑气大作,其势不可挡。

栾平一退再退,最后还是被一剑划破小腹,鲜血直流。

许寂站立在原地,冷笑道:“剑山衰败又如何,仍旧不可欺。”

栾平一脸茫然。

许寂身影再度消散。

——

李扶摇挣扎着爬起身,去捡那柄青丝。

许寂收剑之后,来到这边。

李扶摇眼眶湿润。

许寂的老态,比之下山时其实要明显的多。

他伸出枯瘦的手,揉了揉李扶摇的脑袋,轻声道:“小家伙,师爷还在,谁敢欺负你?”

李扶摇抬头。

许寂慈爱的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有句话老祖宗没有说出来。

下次小家伙你再遇难,人间已无师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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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事不可为

许寂去捡起那盏灯笼,看向城里,铺天盖地的剑气肆掠勃发,让整座边境小城都觉得胆战心惊。

普通百姓或许不懂这股剑气的含义,但本能意识里也能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林红烛看了一眼周宣策,没多说什么,只是很快便转身。

这位魔教教主被许寂的一剑所伤,现如今再找这位同为登楼境的周宣策麻烦已经不是一件现实的事情,对于那位剑山老祖宗突如其来的出手,林红烛怎么都没有想到,但实际上也不算是多奇怪,林红烛已经猜到很多东西。

有人放出消息要他来杀周宣策,目的自然不是因为有人想要周宣策死,反倒是注意力都该在顾缘身上,他不过是枚棋子。

可这枚棋子,还真没那么好握在手上,一位登楼境的修士,还是当年的魔教教主,除去圣人之外,还有谁胆敢所言便一定能将这位魔教教主死死握在手掌中?

因此这件事上本来就充满诸多变数。

可无论是那位大隐隐于市的栾相还是说周宣策本人,亦或者那个已经死都不能再死了的青衫儒士都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想得到,这场局里可有可无的李扶摇竟然才是最大的变数。

因为青衫儒士的想法及行为,居然便让那位剑山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在世间走动的老祖宗下山了。

一位登楼境的剑士。

实在是太过可怖。

周宣策没有出手去拦下已经重伤的林红烛,不是不愿意,实在是颇为忌惮那位尚在城中的剑山老祖宗。

撑起一把油纸伞的周宣策走过几步,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不过是剑士第二境的少年剑士遇难便能惊动那位剑山老祖宗下山?

这种事情,不说是他,恐怕就连那位学问天底下最大的学宫掌教都想不清楚。

若是说这剑士凋零,剑山已经连一个第二境的弟子都要如此看重了,也不太现实。

唯一的说法便是这位少年剑士已经让那座剑山都重视不已了。

周宣策默然无语,现如今这个世间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一次门,就碰见这么一个怪胎,让他都觉得无语。

去屋檐下找到小姑娘顾缘,顾缘抱着一堆冷掉的吃食,仰起头问道:“师叔,李扶摇是不是死了?”

周宣策一怔,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对啊,要是说真是那个少年被人杀了,让这位剑山老祖宗雷霆大怒这才符合逻辑。

可想通这一点的周宣策忽然有些尴尬,因为面对顾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顾缘很快便红了眼眶,哽咽道:“师叔,李扶摇真的死了?”

周宣策轻声安慰道:“也不一定,要是他真死了,只怕林红烛也走不了的。”

顾缘低着头,没搭理周宣策,只是一直在流泪。

周宣策摸了摸这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道:“猜也没有用,咱们去看看?”

顾缘抬起头,就要撒腿往客栈跑。

周宣策拉住她,“不在那里。”

顾缘抬头,满脸疑惑。

在城中那边。

老祖宗把灯笼塞到李扶摇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衣襟是不是沾湿了雨水,面容疲倦的许寂扬起手,看着身旁的李扶摇,笑着问道:“小家伙,下山这些日子了,有没有遇见些有趣的事情?”

李扶摇点点头,于是也是坐在老祖宗身旁,对许寂说了这些日子的见闻。

说起那位小姑娘温瑶,说起那位河妖和夫人,说起那位王实道长,最后便是说到那个少女剑胚白枝和对于大余江湖如何看师叔柳依白。

老祖宗哈哈笑道:“你柳师叔被我赶下剑山之前,便最喜欢在山上告诉同门师兄弟们自己在江湖上的事情,以往我都觉得这混小子是在胡言乱语,现在看来,还是一点不假,和他的剑气一样真。”

李扶摇无奈道:“柳师叔其实很正经。”

老祖宗摇摇头,“你这小家伙还有我懂那小子?”

李扶摇苦笑不已。

老祖宗看了看就在李扶摇身旁的剑匣,问道:“青丝和小雪,两柄剑哪一柄更合心意?”

李扶摇摸摸头,直言不讳的说道:“青丝。”

老祖宗揉了揉眉头,“原本就想过把旧事送你的,可你有了青丝又有了小雪,再给你一柄剑没什么意思,这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再见,再问一次,要不要这柄旧事?”

李扶摇这一次还是摇头,“不要了。”

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天底下的剑士,要是被我问到要不要我许寂的佩剑,只有你这么一个人敢这么说。”

李扶摇笑了笑,但是没有笑意。

老祖宗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看了看李扶摇,“最后一次相见,小家伙,想不想再看师爷出一剑?”

李扶摇点点头。

许寂哈哈大笑,“想看也没办法了,师爷最后的气力要留着回剑山了,倒是没有看过你这小家伙递出过精妙剑招,才有些无趣。”

李扶摇低着头。

许寂第三次揉了揉李扶摇的脑袋,最后嘱咐道:“小家伙,腰间有剑,心中有道理便可,行事不用想太多,丢不丢脸的说法,师爷才不在乎。”

李扶摇点头之后就要回话,可抬头之时哪里还看得到许寂的身影。

这位剑山老祖宗来去匆匆。

李扶摇站在原地,怔怔失神。

之前老祖宗站起身的时候把双手放在身后,可李扶摇分明看到老祖宗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之前一剑,出得不算容易。

而且老祖宗的苍老姿态也算不上假,反倒是真真切切啊。

这位老祖宗真的极有可能便是最后一次现身世间了,这趟出剑之后,耗尽了最后的东西,回到剑山几乎便是垂暮光景了。

因此李扶摇才真有些心酸,这位老祖宗哪能这么容易就老死啊。

——

林红烛在那座学堂外遇见去而复返的栾平。

腹部仍旧在滴血的陈国相国大人栾平一点都不意外,看见这位白发红袍魔教教主,这位老人干脆一屁股坐在门

槛上,胡乱摆手说道:“你要杀就杀了,老夫先挨了那个老疯子一剑,再被你这个魔教教主一通乱打,死也不算是冤枉。”

林红烛皱眉道“你这个登楼境的修士,不去山上待着,偏偏在世俗王朝里打滚,是为什么?”

栾平抽了抽鼻子,“为什么,你以为是为什么?要不是看不见那条前路的尽头,找些事情来做,谁吃饱了撑得来搞这些腌攒事?”

林红烛冷笑道:“所以你便要算计我?”

栾平满不在乎的说道:“一笔买卖而已,我帮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谋划,他们给老夫想要的,老夫便给他们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林红烛冷哼一声,没有接话,只是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栾平身旁。

栾平幸灾乐祸的问道:“怎么样,许寂那老家伙的一剑,味道如何?”

想起那一剑,这位魔教教主神情古怪,“许寂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一剑之威,仍旧昂仁胆战心惊,剑士杀力冠绝山河,果然不是无稽之谈,我倒是有些想看看六千年前那些剑士意气风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难不成走路都是把头朝着天上的?”

栾平吐了一口血沫,“差不多了,当年那些个剑仙坐镇山河,加上剑士能人辈出,你招惹了一位剑士,倒也没人帮忙,可你能想到十年二十年后,这剑士便将你远远甩在身后的光景?天底下没有比剑士更记仇的修士,也没有谁真敢说一辈子都稳压某位剑士,那些家伙,杀人杀妖一样,都很利索。”

林红烛皱着眉头,什么叫利索?

栾平看了一眼林红烛,自顾自笑道:“你这位魔教教主当初要是练剑,只怕就没人惹得起你了,周宣策算什么?”

林红烛默不作声。

栾平捂住小腹,轻声说道:“林红烛,老夫之前算计过你,现如今偏偏又想和你做一件大事,你做不做?”

“何事?”林红烛漫不经心。

栾平正色问道:“你是否要将自己的道理讲与天下人听?”

林红烛侧目而视。

栾平大笑道:“延陵王朝在一天,你便没有这个机会,因此建立一个新的王朝,才是唯一办法!”

林红烛指了指云端。

话不多说,但已经明了。

栾平豪迈道:“难不成你林红烛不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云端诸圣之一?”

林红烛冷笑不已。

栾平诚心实意说道:“林红烛,儒教正统说你是异端,是魔教,可我栾平不这么想,世间万般学说,都该存世,任其发展,至于对错,天下人来看,而不应该是短短一两家人之言!”

林红烛面无表情,“你这些话,骗五十年前的林红烛倒是很不错。”

栾平面色尴尬。

林红烛转身离开。

“王朝覆灭,云端圣人若是不管不问,我林红烛绝不相信,至少在我成圣之前绝不可能将学说将于天下人听,你若是有本事,便试一试,若有朝一日我林红烛站在云端,你还活着,我林红烛一定会为你拦下云端的诸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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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远去了

一场无疾而终的袭杀落下帷幕,学宫的那位读书种子安然无恙,周宣策也算不上重伤,因此这场袭杀,对于学宫,其实没有什么损失,这场袭杀之后,有两件事会传遍世间。

魔教教主林红烛再现世间,这一点不用多说,延陵各大书院都会有些心颤,当年魔教落难之后,不少书院里的大儒都曾发文怒斥林红烛为欺师灭祖之徒,是儒教门下的败类,只不过当时那些大儒所撰写的文章无一例外都是在那位教主已经身死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才发出来的,时机微妙,让人不得不拍掌叫好,可原本不过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在林红烛尚未身死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想来那些老家伙,就真要好好琢磨着写过的那篇文章到底是什么内容了。

至于剑山老祖宗许寂下山出剑,实际上比起来林红烛再现人间要来得更为让人侧目,一直被誉为同境之中无敌的剑士,这些年偶有剑士在山河中现身,也至多不过朝暮境,境界更为高些的,大抵难见,可这些时日,前后发生的事情其实足以让人仔细思索了。

沉斜山的观主梁亦登剑山,不用多说,剑山老祖宗许寂肯定是出剑了,但最后的结果也不用去猜,自然是输给了这位道门第一人,这倒是无可厚非,毕竟梁亦被说成是只差半步便可入圣的绝顶人物,圣人不出,无人拦得下也算是正常,剑山老祖宗许寂即便是同为登楼境,可面对着观主这等无双人杰,差些也可以接受。

可就在那一日,传言那位朝剑仙在某地还与道教某位圣人对上了,两位虽说并未真正放开手脚打上一场,但光是自身的那一份气势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圣人之威,果然不是云端之下的人间修士可以揣测的。

更为让人觉得骇然不已的是就在半月前,妖土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是当日朝青秋在对上那位道教圣人之前,竟然还和两尊妖土巨头有过一场圣人之战。

过程无人知晓,可最后朝青秋安然无恙的回到山河之中后,只要不是傻子,便都知道,现如今的朝青秋,若无意外,便已经是圣人也不敢再轻易启衅了。

有了朝青秋这一尊剑仙坐镇之后,现如今许寂莫名其妙下山出剑,更值得让人深思。

剑山再如何没落,也不见得许寂会毫无道理的下山袭杀这些儒教门下修士,因此这一次许寂出剑之后,引起的动荡不会小。

只不过当前,不会有人想到,许寂出剑是为了一个不过第二境的小剑士。

哪怕切切实实便是如此。

抱着一堆吃食的读书种子流着眼泪跑到这边,原本想着到时候不管看着怎么个死相的李扶摇她都能接受,可没想到等到她跑到这边之后,入目的景象却是之前全然没有想到的事情。

坐在某个屋檐下的李扶摇正看着远处,像嚼糖丸一样吃着之前顾缘给得丹药。

顾缘蓦然停步,大声喊道:“李扶摇,你还没死?!”

李扶摇艰难转头,呵呵笑道:“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

笑的时候,牵动伤口,李扶摇其实笑得很勉强。

顾缘这个小丫头,没有注意到,只是跑过来之后,把一大堆吃食都放下,才抹了一把脸,长舒一口气。

李扶摇看着小丫头红通通的眼眶,打趣道:“怎么,真以为我死了,就迫不及待哭上了一哭?”

顾缘听着这句话,下意识就是冷哼一声,可一转头看着李扶摇这个样子,便竭力忍住了,只是关心问道:“李扶摇,你被人打了,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李扶摇摇摇头,故作害怕的说道:“万万不可,这要是等你回到学宫,说漏了嘴,爱慕你的那些师兄们不得恨不得要扒了我的皮?”

顾缘盯着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皱眉道:“李扶摇,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读书人,没这么不讲道理。”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顾缘心思活络,见到李扶摇死不了之后,便开始说起其他东西,“之前我看到个老爷爷,好厉害的,一剑就把那个红袍人给打败了,师叔都做不到,他是不是你们剑山的老前辈啊?”

李扶摇摸了摸脑袋,“是啊,是我们剑山上最厉害的老前辈。”

顾缘点点头,很快便又叹了口气,“李扶摇,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那位老爷爷一样厉害啊?”

李扶摇仔细想了想,才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怎么也得一两百年吧,要是运气差些,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到那个境界。”

顾缘唉声叹气,“完了完了,想着你李扶摇有一天神气起来还不如我自己先神气起来!”

李扶摇哈哈大笑,但是很快便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

这被一个朝暮境的儒士踢过去踢过来,还真是受不了的一件事。

顾缘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这才开始去李扶摇怀里的吃食里翻出一袋果子,一颗一颗嚼着,感受着嘴里的酸涩味道,小姑娘皱着眉头,可又不停住嘴里的动作,显得很是可爱。

李扶摇低着头,也是拿起一袋果子,也是在吃,不过一颗一颗,吃得很慢。

他不觉得酸,只觉得有些微苦。

姗姗来迟的周宣策站在远处,看着这个身份断然不凡的少年剑士,神情恍惚。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声名早已经传到天外的剑仙朝青秋,也没有见过那些六千年前的剑仙,但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很像那种剑仙啊。

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作为支撑点。

周宣策摇头一笑。

当年那个读了不少书的读书人忽然便觉得该提剑的时候,他也觉得或许他练剑会成就更高,然后那读书人就被困在了洛阳摘星楼。

想起那个叫李昌谷的读书人,周宣策忽然低声笑道:“一座小小的摘星楼真能困住你?依着老夫来看,不应该啊,那你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准备下楼看看这个人间?或者仰头看看云端?”

——

洛阳城里的那座名为摘星楼的高楼。

剑气四溢。

一个坐在楼顶的灰布衣衫的中年男人正翻着一些自己年轻时候写就的诗稿,那本成文已有二十年光景的诗稿,中年男人已经有大部分记不清楚,不过在翻看之时,才会想起一些东西而已。

现如今翻看的一篇诗稿名为《相思》便是他年轻时候写就的,诗篇不算是多么出彩,可结尾一句“书稿一游三万里,可怜飘落某山丘”倒是让他有些神情恍惚。

当初写此诗时,他尚在学宫求学,写此诗不过是为了表述相思之情,后面写完之后便想着有朝一日等再见她便告诉她,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时候,下一次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嫁为人妇。

错过了许多。

中年男人默默叹气,合上诗稿,他转头望向楼外光景。

腰间铁剑微微颤鸣。

七十个春秋,这个男人的学问其实比起来之前已经要高出太多,只不过楼上无人,不知与何人说而已。

说是被困在此也好,还是说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也行,反正在这摘星楼上,他足足呆了七十个春秋,也不知道还要待上多久。

对此这个中年男人并未多少想法,下楼与否,不过是小事而已。

时机到了,自然便可下楼。

时机不到,下楼又如何?

中年男人背后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很快便有一道温和嗓音在耳畔响起,“昌谷先生,有一件事朕想不透彻,特地来问先生。”

李昌谷没有转头,平静回道:“何事?”

那位在洛阳城内胆敢自称朕的男人不用多说,自然便是那位延陵皇帝。

延陵皇帝温声问道:“若是有一位道教大人物走入我洛阳城,朕该不该让人将她拦下送到延陵学宫?”

李昌谷平淡说道:“要真是道教大人物,洛阳城谁拦得下?”

延陵皇帝低声解释道:“那位梁溪道种,叶笙歌几日前入洛阳城了。”

李昌谷点点头,很快便说道:“观主梁亦的爱徒,要去打她的主意,就算是延陵学宫想着要出手都不敢明目张胆,在你洛阳城里要是出了事情,又找不到罪魁祸首,你这座城难不成还能保住?”

延陵皇帝哈哈大笑,“如此一来,朕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昌

谷解释道:“光是让你知道这消息,便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延陵皇帝点点头,“这一点朕自然知晓,之所以来问一问昌谷先生,便是求个安心而已。”

李昌谷站起身,将那本诗稿随意别在腰间,转过头看着延陵皇帝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这座王朝的皇位好坐也不好坐,若是非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指不定有哪一天你皇宫里便会出现某个人摘了你的脑袋,反之,则是一辈子太平安稳,任何大事都有那座学宫替你拦下,这一点你心里知道,我也知道,因此不多说,我李昌谷今日要多说的一点则是,世上之人虽然都知道这件事,可和你一般选择的,还真是寥寥无几,至少在我看来,不会太多。不是夸你,你也应当知道,不过这世间想着做一些特别事情的那些人,往往下场都不太好,比如我,就被困在这座楼里七十年,比如你,就有可能忽然暴毙,这么个结局,你真是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延陵皇帝揉了揉眉头,无奈道:“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李昌谷自嘲道:“倒是如此,才能活得长久又没有觉得对不起自己。”

延陵皇帝故意不去听李昌谷话里的意思,只是走过几步替这位先生把那些散乱的诗稿整理一番,只不过整理之时,还真看到了几句出彩诗句,延陵皇帝有些失神,但还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李昌谷轻声说道:“诗稿之中,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道理,说与人听别人倒是会觉得厌倦而已。”

延陵皇帝想起一事,轻声笑道:“也不见得,先生可曾知道,洛阳城里有位真正的读书人。”

李昌谷一笑置之。

延陵皇帝平静道:“那位读书人啊,棋力不俗,之前看过先生诗稿,虽说没有赞不绝口,但只言片语之中,便能看出对于先生的仰慕,若不是先生在此处不能告与外人,朕都想把他带上来,先生和他,肯定有些话能说的。”

李昌谷重新坐回去,对于这些事情,他不太感兴趣。

延陵皇帝重新随即坐下,笑着说道:“和昌谷先生说些先生不知道的好了。”

李昌谷没出声。

延陵皇帝想起之前那份谍报,轻声道:“对于魔教教主林红烛,昌谷先生可有耳闻?”

“当年的魔教,被学宫剿灭之后,便已经说是整座魔教无一人幸存,但未见林红烛尸首,想来其实大抵这位教主还在人世才对,怎么,他再现人间了?”

延陵皇帝笑道:“这位魔教教主胆大包天,沉寂多年,一出手便是做下了一件大事,袭击了学宫的周宣策老先生。”

李昌谷一怔,“那位老先生,倒是当年亲自覆灭的魔教。林红烛当年修为便不及老先生,现如今理应也没有胜算才是。”

延陵皇帝笑道:“具体内容不知道,只是知道便在那处陈国边境,剑山老祖宗许寂下山出剑,林红烛败走,还有一位修士也是遭了难,只不过具体是谁,不清楚。”

李昌谷转过头,“许寂?”

延陵皇帝缓缓点头。

李昌谷有些遗憾的说道:“剑山老祖宗,本来是有望成为剑仙的人物,当年若不是强行出手,想来之前梁亦上剑山也不会那么容易。”

延陵皇帝呵呵一笑,“像是先生这样的山上修士,朕倒是一点都看不懂。”

李昌谷没有说太多,最后只是笑了笑。

山上修士说到底也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一身本事,眼界开一些,除去极少站在山峰上的几位不去想太多以外,其余修士所思所想其实和常人无异,勾心斗角又不是山下独有。

这些事情在李昌谷看来,实在是太过正常不过。

儒教宣扬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在学宫内部都不一定能推行下去,几个圣人之间真是毫无芥蒂,一心为儒教为山河百姓?

只怕不一定。

儒教尚且如此,在梁溪那边便更是如此。

都好看不好说而已。

道种叶笙歌下一次山便被袭击好些次,这儒教的读书种子行走一次世间,不一样是被人针对算计?

满口道理的儒教和一向以拳头作为道理的道教真有本质区别?

李昌谷一直在想,只不过并未想透。

怔怔出神的李昌谷叹了口气,低头望了望腰间的铁剑。

这山河里,果然还是剑士最潇洒。

只不过这局面,举步维艰啊。

延陵皇帝在摘星楼上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便下楼,毕竟有些事情还需要他处理,若是皇宫里不见这位皇帝,只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下楼之前,李昌谷忽然按住腰间剑柄,语重心长的说道:“若你真要做那件事,记住慎思慎行。”

延陵皇帝点点头,示意理当如此。

李昌谷不再废话。

延陵皇帝便下楼。

等到延陵皇帝远去之后,李昌谷抬头看了看,当日他一剑斩黄龙头而重回朝暮,下一次再出剑,便是出楼之时,朝暮之后是春秋。

可他腰间那一剑再出鞘便就该是登楼才对。

登得楼高处,方可观沧海。

——

许寂重归剑山。

上剑山之前,这位剑山老祖宗去了趟崖底。

崖下竹舍外,一身灰袍的三两和一身白衣的四两并肩而立,等着老祖宗。

许寂来到那块大石下,停下脚步,轻声问道:“许寂死后,山上若是有事,前辈可否出一次手?”

面容和年轻人无异的三两神情平淡,“我在崖底,如何才能出去?”

许寂怅然一笑,“晚辈在剑山上摆了一道剑阵,借助剑山数千柄剑,前辈自然能够短暂离去。”

三两沉默片刻,问了个问题,“许寂,你当年上山练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寂轻声道:“还不是年轻时候看了些话本,觉得这江湖中用剑的大侠实在是要比用其他兵刃的来的有气魄的多,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是成个江湖大侠便已经不错,谁知道还有机会摸到剑仙门槛,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实在是也无憾了。”

三两质疑道:“真无憾?”

许寂叹了口气,“说实在话,遗憾不少。”

三两伸出手,“若是真有这一日,我也不等柳巷了。”

许寂笑着把旧事扔过去,就要转身离去,可才转身,忽然又问道:“敢问前辈,柳剑仙真有可能还在人世?”

三两平淡道:“既然不能确定他已经身死道消,为何不相信他还活着,你无此幸运,没见过柳巷,可我切切实实见过,他那样的人,不会死得这么简单。”

许寂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三两随意把旧事扔到后面的一片剑林中,这才转头看向身旁的四两。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四两轻声说道:“你是想说,柳巷万一真的回来了,你却先走了怎么办?依着我来说啊,有什么关系,你和柳巷又不是非要一直在一起,你做的选择也不必考虑他。”

一身灰袍的三两笑道:“比起等柳巷,我更想看看你。”

四两毫不犹豫的一个板栗打在三两头上。

三两皱着眉头。

四两冷哼道:“晚上睡觉你不许进屋来!”

三两顿时脸上布满愁云。

惹谁都不该惹四两这个不怎么讲道理的婆娘的!

——

来到问剑坪的许寂,换了一身灰布衣衫,头发用发带扎好,然后才在问剑坪中央坐好。

这位独撑剑山许多年的老祖宗神情平淡,脸带笑意。

看着远处山峰,回忆着这些年的点滴,何时第一次提剑,何时踏入剑士大道,何时第一次与人对敌,何时成为这天底下人人都知晓的剑士。

想了太多,老祖宗忽然轻声发笑。

“一辈子里都为剑了,真是错过很多风景。”

无人应声,因为这剑山上再无其他人。

一股凄凉之意。

老祖宗自顾自说道:“我许寂十六岁提剑,这一辈子为剑而生,从未做过半分有违本心之时,人生之间,只有一事觉得遗憾,那便是未登沧海,其余诸事皆不怨啊。罢了罢了,这一辈子就到这里也好。”

“陈嵊,你这臭小子,为师是不想你能成

为剑仙了,但你他娘的给老夫照顾好扶摇那小家伙,要是没办到,看老夫不赏你十万八千剑!”

“吴山河,剑山担子在你身上,你要扛起来,盛极必衰,衰落到现如今,剑士一脉正是该枯木逢春的时候,以后剑山在你,不在扶摇。这一点一定要记牢。”

“扶摇小家伙,你这小家伙一定要往前走很远,去看看沧海境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去看看沧海之上又是个什么东西,总之不能停,师爷在天上看着你。”

老祖宗说完这些,哈哈大笑。

一直到黄昏时刻,这位垂暮老人都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东西,直到最后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颤颤巍巍比了很久,才发现这老人是以手作剑。

比了一个剑式。

剑士垂暮。

无比凄凉。

——

北方妖土某处,正一剑刺透一个妖修的陈嵊猛然抬头。

一脸血迹。

他猛然看向剑山方向。

这位剑士忽然低声喃喃道:“师父?”

无人应声。

刚才那么一刻之间,陈嵊真是瞬间觉得心里面抽了一下。

一下子很伤心。

陈嵊随手抽出白鱼剑。

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南方。

随手抹了一把脸。

这位朝暮境剑士看着远处的两个妖修,缓缓而行。

夕阳西下,把陈嵊的背影拉得很长。

——

另外一个白袍剑士,同样在妖土,却并未与人对敌,反倒是身旁正站着一位青衫男人。

青衫男人一身妖气十分浓烈,且并不屑于遮挡。

毕竟在妖土中,这位青衫男人可排前六。

一身白袍的那位,剑仙朝青秋!

青衫男人妖土巨头青天君!

这两位,皆是沧海境的修士。

青天君率先开口,“朝青秋,现如今剑山上最后一位剑士都已经殒命,你作何想法?”

朝青秋语气平淡,“多杀几位妖土巨头。”

青天君无奈道:“你说说你这个脾气,妖土里可没有人去找你们剑士的麻烦,山河里的道儒两教你不去招惹,就来找我们这些妖修的麻烦。”

朝青秋平静开口道:“我站在这里,便有这么多人想我死,站在那里其实也差不多。”

青天君爽朗一笑,“你朝青秋杀力世间第一,三教中人怕你率先成仙,我们妖土也怕,所以人人都想着你死。”

朝青秋不说话,只是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青天君小声开口道:“只不过你朝青秋目的不在于此,成仙有诸多变数,谁知道到时候这片破碎的山河能不能让你这位真到不能再真剑仙待着,要是待不了,岂不是便让山河剑士没了庇护,那到时候你成仙还不如不成的好,反正剑士一脉覆灭到时候就是定局。你活着还真累,不仅要世间无敌,还不能往前走太远,也不能允许其余人走在你前面。”

朝青秋转过头,耸了耸肩,难得开了个玩笑,“青天君,我当年真该一剑就把你刺透。”

青天君往后退了几步,忌惮的看着朝青秋,朝青秋淡然一笑,身影不再。

青天君才松了一口气。

朝青秋的半个朋友是他,他是朝青秋的半个朋友。

说起来有些拗口,但事实如此。

朝青秋这辈子,只怕不说朋友不多,就连半个朋友都不多。

有资格做朝青秋朋友的,还真找不出来多少。

就算是找到了这么些,朝青秋愿不愿意,还两说!

毕竟这位剑仙,世间无双。

——

洛阳城某条街巷,一身洁白衣裙的叶笙歌拿了一串糖葫芦,缓缓走在某条街道上,前面是一群孩童在小巷子里玩闹,其中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红色小棉袄,兴许是小姑娘的爹娘怕这小姑娘遭了风寒的原因,才在这个深秋便让小姑娘穿得这么厚。

叶笙歌往前走,恰好便是那一群孩童在巷子里互相追逐,那小姑娘追着一个孩童往这边跑来,那孩子倒是很巧妙的躲过了叶笙歌,可轮到那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只顾着埋头跑,并未有看到前面的叶笙歌。

和叶笙歌撞了个满怀。

小姑娘吃痛,当场便哇哇大哭。

拿着一串糖葫芦的叶笙歌想着弯下身去牵起小姑娘,便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处宅子里迈出一个妇人。

那妇人看到这边光景,当即便破口大骂,大抵内容便是质问叶笙歌为何撞到了自家闺女,叶笙歌皱了皱眉头,抬起头看着那个妇人。

妇人嘴里不停,开始骂一些更为过分的话。

诸如狐媚子一类的,很难听。

叶笙歌面无表情的拿出一锭银子砸向那妇人额头。

砰得一声,那妇人向后倒去。

可她很快便站起来,却不是为了来找叶笙歌麻烦,反倒是去找那锭银子。

那妇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管这个小姑娘。

叶笙歌摇摇头,蹲下身,把糖葫芦递给小姑娘,小姑娘犹豫了片刻,没敢接。

一旁的不少孩童们都咽了口口水,只怕现在心里都在想为什么不是他们撞到了这个白裙姐姐。

那妇人在远处看到了这番光景,大声笑道:“丫头,拿着,这位姑娘是好人啊,别怕。”

小姑娘这才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接过来。

只不过仍旧脸上有些泪痕。

叶笙歌对那个妇人没有半点好感,只是低着头看着这小姑娘的时候,忽然有些出神。

这小姑娘倒是长得真有些好看。

牵着拿着糖葫芦的小姑娘,叶笙歌忽然低头问道:“领着我去洛阳城里转一转?”

小姑娘得了一串糖葫芦,很快便点头。

远处妇人也懒得管这些事情。

任由叶笙歌牵着小姑娘往前走。

一点都不担心自家闺女是不是要被人哄骗走。

在这处洛阳城,还没发现过谁家孩子就这么被人带走的事情。

叶笙歌牵着小姑娘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正咬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怯生生回道:“李小雪。”

叶笙歌皱眉道:“你家就你一个人?有没有哥哥之类的。”

小姑娘摇摇头,一脸疑惑的问道:“姐姐,怎么这么问?”

叶笙歌平静回答:“只是看着你娘好像不太喜欢你,是你的娘亲吗?”

小姑娘有些哀伤的说道:“娘一直都是这个脾气,爹还很喜欢我的,不过爹平日里在城东那边做生意,不在家。”

叶笙歌点点头,示意知晓了。

和叶笙歌走了很长一段路,小姑娘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小姑娘和叶笙歌熟悉了之后,便开始拉着这个白衣姐姐到处晃荡,让叶笙歌都有些意料不到,措手不及。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了很多地方,快要到黄昏时刻的时候,才重新回到那处小巷前,妇人不在门口,小姑娘停下脚步,拍了拍衣服。

不好意思的抬头对着叶笙歌说道:“要是被娘看见衣服脏了,要被骂的。”

叶笙歌不置可否。

只是松开手,与小姑娘道别。

小姑娘走出几步,忽然加快步子往前面跑去。

不是往自家宅子里跑,而是往巷子口跑去。

有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一把抱起小姑娘,爽朗大笑。

叶笙歌在远处看着,一怔。

那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小姑娘李小雪的爹了。

叶笙歌转身离去。

那边小姑娘似乎还在跟自家爹爹说些什么东西,然后还指了指叶笙歌的背影。

中年男人面色不变,只是抱着小姑娘推开自家宅子的门。

有些话谁都不知道,谁都没听过。

因为中年男人没有对谁说过。

但实际上有些事情切切实实发生过,谁也否认不了。

就算一个人都不知道,可事情发生了便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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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秋雨连绵的时节里,有剑气

入秋已久。

这些日子,陈国国都淮阳城下了好几场秋雨,但城内这些日子大抵还算是平稳。

陈国讨伐周国一事,虽说到现如今都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可举国兵力尽在边疆,那位陈国皇帝似乎除了将国库银钱,钱粮源源不断运往边疆之外,也不能再做出些其他事情了。

只不过在绵绵秋雨之中,那位陈国皇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陈国是国力有限,但这只是相对而言,相对于那座矗立在山河之中的延陵王朝来说是如此,可对于周国来说,陈国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可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先后两次讨伐周国,第一次尚且还有延陵王朝的修士随行,也是大败而归,而第二次,虽无延陵王朝插手,可战事开打了一年有余,陈国竟然现如今连周国的北燕郡都还没有跨过去。

这如何不让陈国皇帝惊异。

战事持久僵持不下,倒是让这位平日里不关注军伍之事的陈国皇帝这些日子多翻了好多卷卷宗,对于边境战报更是一封不落的全部看过,战报之中,虽说并无太多实质性的报告,但也足以让陈国皇帝记住了那位名为谢应的周国将领。

谢家宝树,名不虚传。

就算是在淮阳城的陈国皇帝看着战报上那位谢家宝树创造出来的战绩,都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如此年纪,成为一支军伍统帅便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偏偏这个谢应并非是成为一支军伍统帅那么简单,在战场上,这位年轻将军领着麾下将士,让陈国吃够了苦头。

杨岭一战,陈国损失两万人,可当时大战,谢应麾下士卒总数都才两万人。

北燕郡外的浦江一战,陈国战死一万人,亲自领着麾下士卒出击的谢应仅带八千人,就在浦江旁将足足两万陈国将士损失了一半。

鲜血当日染红了浦江十里。

若不是这么些创下这么些战果,陈国皇帝也不必将这位谢应的名字记得这么牢,为此,陈国刑部那边更是招揽不少江湖高手,要去边境上刺杀那位年轻到了极点的将军。

可惜几番刺杀下来,谢应活得好好的,陈国江湖一些成名已久的高手尽数喋血边境,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陈国这边才得到消息,这位谢应便是出身武学世家,为了他的性命安稳,谢家派出了不下二十位顶尖高手为那位谢家宝树保驾护航。

几乎便是半座周国江湖高手。

这让人怎么办?

实在是没有办法。

淮阳城内皇宫。

人到中年,身材仍旧瘦削的陈国皇帝收回思绪,看着这一场连绵秋雨,忽然开口问道:“问过了栾相府上了吗,明日老大人是否要参与朝会?”

身旁一直躬身而立的内务府总管薛雨轻声答道:“回禀陛下,相府回了消息,说是老大人昨夜又感风寒,恐怕这此后数日都不能参加朝会了。”

陈国皇帝望了望远处,惆怅道:“老大人三朝元老,的确是老了,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不过陈国危局,还得依仗老大人,叫宫里把那几只老参给老大人送到府上,让杨太医去府上候着,老大人没有康复之前,不许回宫来。陈国危局,要边军浴血,这必不可少,可在淮阳城内,老大人便是重中之重,有些事情,朕说话都远不如老大人出面。”

薛雨低着头,轻声应道:“记下了,老奴等会儿便去办,天气转冷,陛下也要注意身子,老大人固然必不可少,但陛下更是一国之本,万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陈国皇帝自嘲道:“朕能做什么,朕一不能上马而战,二不能运筹帷幄,只不过只能待在这淮阳城内看着我陈国儿郎浴血而已,你说说朕这一国之君,所言所行要受制延陵便算了,还要时时刻刻担忧祖宗给朕留下的基业尽数丢去,当皇帝当到朕这个份上,你说说还有什么意义?”

薛雨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宫里做事,有些事情能说上几句,这无伤大雅,可有些事情不能说,更不能问,就算是听到了,最好也是当作没有听见才好,只要踏踏实实办好主子交代下来的事情,其余心思不要有,这便是极好。

陈国皇帝摆摆手,“你让他们把折子拿到御书房内,朕一一批示,另外你给朕通知宗人府,从今日开始,看好那些胡作非为的皇亲国戚,朕这些日子心情不好,若是被朕抓到,朕严惩不贷!”

薛雨点点头,就要看着皇帝陛下返回御书房之后便去办事,可很快便看到远处慌张跑来一个小太监,到了御书房这边,这个小太监在雨中便跪下,看着陈国皇帝,小太监慌张不已



陈国皇帝看着这个小太监,神情沉重。

“何事如此慌张?”

小太监脑中一片空白,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实在是因为在他脑中的那一件事实在是太大,尤其是在这陈国危局之时。

陈国皇帝皱眉斥道:“告诉朕!”

小太监被吓得在雨水里不停磕头,等身前开始出现血迹之后才抬起头,牙齿打颤。

“启禀陛下,栾相国在宫门外求见,相国大人说是要辞官远游……”

陈国皇帝踉跄几步,薛雨赶快来将皇帝陛下扶住,陈国皇帝一脸不可置信,浑身颤抖,“老大人说是要辞官!?”

小太监不敢抬头,低着头哭丧着脸说道:“陛下,相国大人还在宫门外候着呢。”

陈国皇帝沉默很久,颓然说道:“宣。”

——

皇宫宫门口,栾平带着之前那位乡野教书先生候在宫门口,教书先生替栾平打了一把伞,后者却浑身都在雨水里,被淋了个浑身湿透。

栾平平静开口,苍老的声音说得很慢,但每个人都恰到好处的传入教书先生的耳里,“原本打算把你放在陈国庙堂里便算了,可后来想了一想,你这一身所学,倒是差不了太多,接着老夫继续领着陈国也可行,不过有利有弊,只不过想来你也不在意,先生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路都已经铺好了,你能走到什么地步再停下,先生管不了,也不想管,山高路远,是荆棘遍布,还是一条坦荡大道,其实是取决于你如何去走,不过先生可以指点你几句,你是陈国土生土长的陈国人,又在乡野教书,主政之后大抵可以从民生开始,然后再看其他政事,之后便全看你的本事,先生做不了太多事情,只不过那位皇帝陛下肚量尚可,应当不会在先生离去之后为难你,你放宽心,不必如履薄冰。只不过若是真想着如先生我一样,成为庙堂柱石,有一点万万要注意。”

教书先生轻声说道:“先生请讲。”

栾平点点头,“那便是管好身旁的一切,父母妻儿,好友一个都不能落下,身居高位,身旁之人便是你最大的绊脚石,更是庙堂政敌的突破点,若是不管好了,你的这条路上,到处都是险境,如何走得安稳?”

教书先生真心实意的说道:“学生谨记先生所言。”

栾平怅然一笑,“原本学生选什么路,做先生的不该管,但做先生的心底一定会有想法,是希望以后学生走什么路,走到什么高度,做先生的心里都有愿景,在你看来作为陈国一国柱石便是极为不错的一个事情,可是在先生的心底,或许不是如此啊。”

教书先生闭着嘴,没有开口。

栾平轻声一笑,没有再说话。

远处雨幕中,已经有人来到宫门口,要请栾平进宫。

正是薛雨。

栾平缓缓而行,身后仍旧是那个教书先生。

走在宫墙之中,脸色苍白的栾平走的慢,来人也不敢催促。

毕竟直到现在,栾平仍旧是现如今的陈国相国,一国柱石,庙堂大佬。

栾平主动与薛雨攀谈道:“薛总管,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薛雨苦笑道:“相国大人既然都要辞官了,自然是应该知道陛下现如今该如何了才是。”

栾平平心静气的说道:“薛总管是否觉着老夫一走,陈国的天便塌下来一半了?”

薛雨犹豫开口道:“栾相国对于陈国,实在是太过重要,陛下担忧,自然无可厚非。”

栾平呵呵一笑,“君臣一场,自然要求一个善始善终,陈国的天不会因老夫在而不塌,也不会因老夫离去而塌下来,一国政事真是太过于复杂,老夫看了这么些年,总觉得腻味。”

薛雨低着头,没有搭话。

栾平也没有再继续废话,只是来到御书房前之后便停下脚步,这位平日里一直不注重仪态的老大人破天荒整理了衣衫,然后才走入御书房。

薛雨和那位浑身湿透的教书先生便只能在门外候着。

两人心情大有不同。

薛雨担心老大人和皇帝陛下谈不到一起,导致皇帝陛下一怒之下做出些事情,让事后的自己和陈国都觉得后悔。

而教书先生则是心境要平和的多,他只是在将那些先生嘱咐的东西都一一记下,这些东西都是金玉良言,其实一点都马虎不得。

御书房内,栾平便坐在陈国皇帝身前。

这位三朝元老,对着这位陈国皇帝,神情平静,一点都不慌张。

皇帝陛下皱眉请求道:“老大人为何要走,陈国危局还需要仰仗老大人才是。”

栾平平静道:“陈国无危局,陛下只是没有看透而已,若是看透,便知晓老臣与大局并无碍。”

陈国皇帝皱眉道:“恳请老大人解惑。”

栾平盯着陈国皇帝的眼睛,缓缓道来,“陈国危局是什么,不过还是担心期满之后未能攻破周国而被延陵责罚而已,由着老夫来看,若是陛下这般担心,倒是不必,延陵皇帝既然不愿意留下恶名,即便如期未能攻破周国,对于出了死力的陈国,责罚会有,不会太重,说不定还要增拨钱粮,陈国是死心塌地为延陵,延陵会知道,因此不管如何,延陵不会让陈国寒心,至于边境那边,周国已经强撑了一年有余,虽说看起来仍旧不落下风,但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因此要不了多久,自然便会溃败,两者都已解决,哪里来的危局?”

陈国皇帝神色激动,“老大人此言当真?”

栾平叹了口气,“陛下难不成会以为老夫会辞官便诓骗陛下?”

陈国皇帝摆摆手,“那老大人为何辞官?”

栾平开门见山说道:“老臣入陈国,是想将陈国疆域扩大到能和延陵比肩,即便不能在一代两代之间便成事,至少也要看到些希望才是,可现如今一看,陈国三代,先皇和陛下都算不上庸君,可实在是和胸怀天下的明主仍有差距,老臣不愿意在此继续蹉跎,那换一国而谋便是。”

陈国皇帝沉声问道:“那老大人要去何处,是周国?”

栾平摇头,“周国无果,陈国有根,老臣此去,或许不在延陵。”

陈国皇帝一怔,“老大人这般年纪,仍旧还有心思?”

栾平一笑置之。

陈国皇帝颓然道:“可老大人一走,陈国庙堂,当作何打算?朝堂内外,以往皆仰仗老大人,此后群臣如何自处?”

栾平指了指门外,“老臣有学生,宰辅之姿,陛下好生培养,也能为陈国此后几十年作为打算。”

陈国皇帝苦笑道:“老大人既然想得如此周到,似乎朕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

栾平笑着摇头,“陈国局势,未必难,不过陛下求稳,自然便无难关可说。老臣这把年纪,心思所想倒也简单,陛下却给不了,改换门庭,好聚好散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陈国皇帝默然无语,心情和御书房外的天气一般阴沉。

——

淮阳城外大雨倾盆,比之城中,要大出不少。

雨幕之中,那条通往国都的官道上,行人稀少。

偶有马蹄声响起,都是边境驿卒,通报军情的。

官道上,有个青衫撑伞少年背负剑匣,缓缓而行。

与周宣策和顾缘分别于陈国边境,李扶摇足足在山野之中走了半个月,才折返身形往官道上走,顾缘是个烫手山芋,光是那个身份便足以让不少人惦记,他李扶摇可不敢在出过一剑之后,还大摇大摆的肆意而行,那是找死。

虽说之前那一次有老祖宗出剑,可实际上,老祖宗不会什么时候都在他身后。

还得靠他自己。

在大雨中缓行,李扶摇听着这一颗颗雨珠滚落滴在伞面上,看着这场倾盆大雨,恍惚出神。

背后剑匣里,两柄剑更是阵阵颤鸣。

李扶摇灵府里那些气机,更是胡乱在经脉里游走,有些甚至还想着冲出经脉。

虽然并无经验,但李扶摇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好像是要破境了?!

在那个连绵秋雨的时节里,他第一次见到陈嵊出剑,见到那尾白鱼化剑,然后第一次接触剑士的那条崎岖小路。

第一次出手是用柴刀砍向那个红衣女鬼。

第一次胜过某人是在绿水湖前一刀杀龟。

第一次想着一定要有一柄剑的时候,也是在空手上剑山的时候。

师叔柳依白为他做了一柄木剑,师叔谢陆要把小雪相赠,师叔洗初南让他找回藏鱼,他下崖底去找那柄青丝……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还没能真正成为一个剑士。

第一境正意,算是他踏上了修行大路。

可真正要成为一个剑士,便是要来到第三境剑气境。

练剑起于那个秋雨连绵的时节,成为剑士也要是在这个时节?

李扶摇不知道,只是现如今,他很想提剑挥剑。

如此而已。

他眼里有光。

一抹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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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剑气生

剑光起于无形,并非李扶摇真的出了一剑,而是停下脚步内视灵府之时,便一眼看到有个青衫少年盘坐,膝上有一柄剑半出鞘。

少年容貌和李扶摇无异,那柄剑和青丝一摸一样。

李扶摇看着那盘坐小人的时候,那人也抬头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便能看到那一抹剑光。

“天地虽大,一剑足矣?”

那小人站起身,将那柄剑悬在腰间,笑着问道:“若是此事还有一条路,让你去选,你还选不选?”

李扶摇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小人,轻声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自然便要继续往下走去,半途而废,之后怕是再也提不了剑。”

那小人哈哈大笑,“李扶摇,我问你,你练剑到底想走到什么地步,这个问题是我与我之间的问题,不必考虑太多,如何想便如何说。”

李扶摇盯着那小人的脸,试探道:“成为剑仙如何?”

小人一脸不屑,“世间其余剑士都想此境界,这无可厚非,但李扶摇,你该知道,剑仙之上真的还有其余境界。”

李扶摇皱眉道:“好高骛远?”

小人双手环抱,等着答案。

李扶摇蓦然发笑,“剑仙如何?一剑搬山倒海又如何?我李扶摇面对着这天地万千景象,只一剑如何?”

小人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李扶摇,今日之后,咱们可以一起前行了。”

话音未落,那小人忽然拔出腰间青丝,一剑刺出。

滚滚剑气激荡,席卷而来。

李扶摇笑着同样打开剑匣,以青丝对敌。

两剑相遇,剑鸣声不绝于耳。

那小人一剑过后,笑着回撩,然后第二剑递出,同样是剑气激荡,剑身上有青色剑罡如一条青龙盘绕在上,发出阵阵龙吟之声。

李扶摇则是一剑将那条青龙龙头斩下,意气风发的有一剑递出,这一次是对着那小人的心口。

小人身子一侧,平静开口道:“李扶摇,这一剑还行。”

李扶摇摇摇头,“下一剑更行。”

小人哈哈大笑。

两人持剑对敌,一来一往便是数十剑。

势均力敌。

那小人再出一剑之后便收剑而立,片刻之后便重新盘坐下去。

李扶摇问道:“如何,就这样?”

那小子摆摆手,“你那些剑气自己好生留着,以后找别人逞威风去,跟我打,不算是本事!”

李扶摇笑着收剑,正想说话,却感到眼前一黑。

蓦然睁眼。

仍旧是瓢泼大雨中,他撑着伞背着剑匣。

这一次再内视灵府,仍有小人,不过他只是如同一座塑像一般盘坐在灵府当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膝上半出鞘的青丝,有丝丝缕缕的剑气展露。

睁开眼睛,李扶摇盯着这场大雨。

他已经来到那门槛之前。

只差最后一步。

该以何种姿态往前跨过去?

李扶摇皱着眉头,最后选择是把背后剑匣里的青丝拿出来悬在腰间。

按住剑柄,李扶摇往前走了好几步。

每一步都踏得很重。

在这条官道上结结实实踏出了好几个脚印。

李扶摇身上剑气暴涨。

气势磅礴。

如果现如今有旁人在一侧,便能看到一个诡异至极的景象,那便是李扶摇身前身后的一丈方圆之间,雨下得极其没有规律,那些雨珠在这一丈方圆之中胡乱倾斜,毫无章法。

其实剑士破境,无论高低,都是一场盛景。

世间现如今已经没有太多剑士,若是放在六千年前,实际上若是一位境界不低的剑士破境时,除去会有不少同道为其护道之外,也会有不少三教修士会在远处远远观望。

便是因为剑士破境,所弄出来的动静其实一点都不小,那种境界高深的剑士破境时,更能让天地变色,日月短暂无光。

当年朝青秋从登楼而入沧海,虽说是在北海荒无人烟之处,但就在那么片刻,世间所有的剑都发出阵阵剑鸣,北海上风浪不停,那种毁天灭地的威势,只怕让人所见,就要当场吓破胆子。

不过现在,李扶摇境界太低,所引发的异像不过是在一丈方圆之内而已。

此刻,李扶摇脸色煞白,按着剑柄在雨中缓行。

每走一步,脑中便轰隆一声。

紧接着好像便有万千剑刺向他。

好像当日在门尘山道上的时候,朝青秋的那一缕剑气对他的压迫一般。

李扶摇苦笑着开口,“说是这剑道崎岖,是羊肠小道,其实也不完全贴切,这一境和一境之间的门槛便这么高了,真要能走到最后,真是要脱下好几层皮,这没得跑啊。”

自言自语的李扶摇咬着牙。

灵府内的气机正在缓缓转化成剑气,这个过程异常痛苦。

可不得不接下,若是熬不过这一关,那条剑仙大道在眼前,却只能一辈子在身前。

剑道之路,本来崎岖不平,走得慢,走得难。

都是理所应当。

若不是如此,何来的同境无敌,何来的杀力威震山河?

有因即有果。

若是实在是不能为怎么办?

剑士入门一境,已经给出答案。

——

栾平走在宫墙之中。

身为仍旧有人替其撑伞,但不是之前那个教书先生,反倒是内务府总管太监薛雨。

陈国皇帝说要考校老大人带来的学生,看是不是有能力在某日扛起陈国庙堂,而栾平话已说尽,便不愿意再继续待下去。

走在已经走过很多次的宫墙中,栾平心情不差,因此一路走来看见一些宫中小太监还有宫女,都算是和颜悦色。那些不会知道今后陈国朝堂走向的小人物见到这位庙堂重臣,除去毕恭毕敬行礼之外,做不出其他事情来。

栾平一一点头示意。

走过一段距离之后,薛雨破天荒问道:“相国大人辞官之后,心情便这般好?”

栾平笑着感慨道:“记着那位陶公诗文是怎么说得来着,哦,对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虽然老夫不过是从这个樊笼里钻到另外一个樊笼里去,不过再如何看来,都算是一件幸事,开心一些也算是人之常情。”

薛雨小心翼翼的说道:“斗胆问上一句老大人,这陈国庙堂会不会乱?”



平转过头,看着这个为他撑伞的宦官,神情古怪,“薛总管,老夫走不走,陈国庙堂乱不乱,似乎也都不是薛总管该操心的。”

薛雨苦笑道:“虽然入得内廷,但薛雨毕竟是个陈国人,对于陈国安危,实在是也不是没有半点关怀的,或许相国大人看不起我们这种阉人,但不管如何,咱们身上的陈国烙印会一直在。”

栾平呵呵一笑,“薛总管,各行其事吧,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

薛雨不再多说。

来到宫门口,栾平停下脚步,早有在此等候多时的相府下人来接过伞。

站在宫门口,栾平自嘲道:“之前倒是斩钉截铁,现如今却偏偏有些眷念,这座朝堂终究是看了几十年啊。”

薛雨早已经折返身子,去御书房向皇帝陛下禀告。

这一次相国大人要辞官离去的消息,依着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应当是先要秘而不报,稳住朝堂局势为先,以相国大人身子不适为由不参与朝会便是,等到边境战事落下帷幕之后,才逐步揭开。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毕竟现如今的陈国朝堂,经受不住半点冲击。

实在是都如履薄冰。

但实际上局势和栾平所料,应当并无太大差别,周国是强弩之末,延陵不愿意留下恶名,陈国便不会亡。

栾平留下的这些东西,算是送给陈国的最后礼物,从此之后栾平是栾平,陈国是陈国,两者再也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无债一身轻。

但实际上谁要是说栾平欠陈国一分一毫,都算是滑稽至极的说法。

栾平不欠任何人。

栾平接过伞,看了看城外,忽然一怔,轻声笑道:“怪不得许寂那个疯子要出剑了。”

话音还未落下,栾平又呵呵笑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让许寂都这么看重?”

——

大雨中,已经无力撑伞的李扶摇淋着雨,按着剑柄一直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但总觉得灵府里的气机渐渐都已经变化成剑气。

那个盘坐小人膝上的半出鞘的剑上,展露的剑气一缕一缕不停。

李扶摇的脑袋上雨水和汗水夹杂。

这个少年咬着嘴唇,腰间青丝出鞘寸余。

剑气四溢。

一条腿已经跨进去了。

还有一条尚在外面。

李扶摇停步。

缓缓抽剑。

剑身缓缓从剑鞘里露出,青丝剑锋芒毕露。

李扶摇抬头,脸上情绪难见。

等到剑身完全裸露出来之后。

李扶摇才郑重其事的对着雨幕一剑挥出。

剑初时很慢,但去势极快。

片刻之间便已经看到一道剑气向远处斩去。

雨幕被斩断。

灵府里残存气机随着这一剑烟消云散。

从此刻起,灵府再生出的东西,不再叫气机。

而是剑气!

剑气从今日起!

从此时此刻起,这位练剑两年多的少年,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剑士。

李扶摇正式踏足剑士第三境。

剑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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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直往前走便好

淮阳里有着一场大雨,大雨之中,会发生许多事情。

比如就在这场瓢泼秋雨里,栾相国在皇宫内和那位皇帝陛下一番谈话之后,便决意离开,而在这个事情谈妥之后。

相国府内很快便开始忙碌起来。

相国府在淮阳城内屹立了多达数十年一直未曾发生过大的变故,之前栾平对那教书先生说得话,其实每一句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栾平把身边人管理得很好,因此这数十年之间,这位栾相国家人亲属从未做出半点出格之事。

因此栾平的才能在陈国庙堂站立多年,而始终屹立不倒。

可是现如今栾平决定要离开陈国,并且和那位皇帝陛下谈妥之后。

相国府上下都知晓了。

相国府的每一个仆人都是栾平亲自所挑,那些和栾平沾亲带故的亲人早在第一次出现在相国府的时候,栾平便说过许多东西。

因此在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要离去开始,没有任何人胆敢反驳,以及质疑。

栾平传回来的消息很简单,要搬家!

除去这座府邸之外,全部都要搬出去,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栾平是这座朝堂,乃至这个陈国里最聪明,谋划最为深远的人。因此就算是陈国皇帝什么都没说,他都知道那位皇帝陛下的想法,所以搬家这件事,注定会在暗地里进行,他会做得很好。

没人比他更了解淮阳城。

因为他在这座城里待的时间,比谁都长。

相国府邸里,下人们在收拾东西,那些从未知道这座府邸主人在想些什么的亲眷则是沉默的看着这番景象,看着那些下人将他们的东西收好,打包。

府邸里很忙碌,但更为安静。

有妇人看着这副景象,实在是忍不住,不由得微恼道:“在这淮阳城里待得好好的,往哪里去?”

只是她一个人在说话,但其实是这些亲眷心里共同的疑问。

没有人回答她。

因为唯一能回答她这个疑问的那个老人还没有入府。

栾平的确路过过这座相国府,可没有选择踏足,听着雨声外的一些其他声音,栾平很欣慰,因为这件事和他想的事情,没有半点偏差。

既然如此,那之后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如此?

由此便显得有些气氛微妙。

在远处,有个中年书生看着这边景象,听着这妇人开口,默不作声,但其实在那妇人开口之后,不少人的目光其实都在他身上。

他叫栾言,整个淮阳城百姓都知道他是栾相国的独子。

可事实上只有他知道,他不是。

栾平是一个境界高深的读书人,不管打架厉不厉害,但至少他能活很久,加上在这些岁月里,这位老人很喜欢在红尘俗世里游历,注定见不到太多修士,因此栾平从未娶妻。

既未娶妻,那自然无子。

那栾言也不可能是他的儿子。

实际上他是他的学生。

也是栾平精神的继承者。

栾平从来没有在栾言面前隐瞒过他的想法,因此整个相国府,只有栾言知道栾平要去哪里,现如今这帮亲眷

看着他,他实际上也能给出答案。

可栾言只是走过来几步。

看着那位他名义上的姨母,轻声解释道:“父亲的想法,一向不与外人说,现如今既然父亲觉着这淮阳城待着不妥,换一处便换一处,姨母实在是不该如此开口的。”

那妇人皱眉道:“姐夫已经在陈国做到了庙堂之最,整个淮阳城,乃至整个陈国谁不对姐夫尊重至极,为何现如今要离去,难不成寻到了一处更好的地方,可即便是如此,为何不说出来,让一大家子人一起商量商量,改换门庭这件事,难不成陛下真的就轻易答应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后手……”

栾言听着这番话,面无表情,怪不得先生一向不愿意与女子多说,也不愿意娶妻,原来女子实在是话太多。

皱了皱眉头,栾言平静道:“父亲的决定,不管对错,姨母只管遵从便是,若是不愿意听,便去对父亲言明便可。”

那妇人一怔,随即便停下说话,对于那位陈国朝野都不敢如何招惹的姐夫,她也一点不敢招惹,因此栾言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便安静下来。

而她身后的一众亲眷都不再抱丝毫侥幸,栾平的威势,并非在庙堂上。

只是他们很希望栾平已经做好万全打算,离开陈国的路途中不会出现危险,道理新地方能很快扎根,这样的日子太过安逸,谁都不愿意丢去。

但能更安逸,想必谁都不会反对。

这才是许多人没有站出来对这次搬家表示反对的原因。

因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栾平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

所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未错过。

——

在大雨中,独自撑伞的栾平出城。

他实在是想去看看在大雨里破境的那个少年。

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少年,才能让许寂这样骄傲的剑士不远万里来出剑,才能让那位剑山老祖宗对一个不过朝暮境的修士出剑。

栾平把这件事看作是离开淮阳城之前的最后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带着小腹的剑伤走了好远,出了淮阳城,去了城外的那条官道。

在大雨之中,他果然看见了那个已经破境的少年。

一把油纸伞,背负剑匣的青衫少年正在往前走。

栾平站在官道旁。

李扶摇没有理会他,只是一直往前走,在大雨里,这个脸色发白,浑身湿透的少年走到不快不慢,但始终在往前走。

栾平忽然出声道:“年轻人,能不能告诉你我,你的名字?”

李扶摇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这个老人。

没有急着出声。

栾平笑着解释道:“边境小城那一场雨中,你被那位青衫儒士所伤,其实那人是老夫的棋子,只不过本意老夫是要他对付周宣策的,不知道为何他便对上了你,或许是记恨之前你拦下他的那一剑,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有错,又是老夫让他去的,因此算是老夫也有错。”

李扶摇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想着要对付顾缘?”

栾平摇头道:“老夫对这个读书种子没有半点恶意,不过之前与人谈了一

桩生意而已,现如今谋划已经结束,之后老夫自然不会再去找那读书种子的麻烦,只不过今日来见你,是想看看老夫这一剑是为什么而受的,不过看了你之后,老夫更没有想明白了。剑山的弟子,这些年老夫一个都没见过,所以真有些忘了这世上的剑士到处是个什么样子,难不成就都是和你这样?或者说是只有你这个样子才是最为出彩的那一类?”

李扶摇有些自嘲道:“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祖宗要为我出这么一剑。”

下一刻,李扶摇语锋一转,“但要是你今天是来杀我的,我一样不能束手待毙。”

就这么片刻,李扶摇手里便出现了那柄青丝剑。

而且剑身上的剑气隐而不发。

李扶摇的气势开始攀登至巅峰。

栾平接过话头,“就因为有许寂对你的期望,所以你便觉得自己这条命极其重要?”

李扶摇没有接话,只是握剑的手越发用力。

剑士相较于其余修士,除去战力更胜一筹之外,还有一点。

便是感觉也要更甚。

他现如今就对眼前这个老人有着特别的感觉。

栾平饶有兴致的发问,“你真觉得老夫出手,你还能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李扶摇摇着头,“我知道老祖宗留你一命,不是因为没有办法杀你。”

一问一答。

可即便如此,李扶摇握剑的手没有松开半点,反倒是越握越紧。

天地再大,剑士有的,只不过只是手里的一柄剑。

栾平知道这个少年想说什么,因此他没有再说话。

许寂没有下杀手,不外乎两件事。

要么是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在他下次对这个少年下杀手的时候先杀了他,要么就是相信他不会对李扶摇出手。

他知道。

李扶摇现如今告诉他,他也知道。

栾平就实在是有些欣赏这个少年了。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来淮阳城做什么?”

李扶摇默不作声,沉默以对。

栾平点点头,“看来是件不小的事情。”

李扶摇还是没说话。

“老夫其实最想问你,当时濒临死亡之前,若是没有许寂出剑,你会怎么做,或许是你能怎么做?有没有后悔和顾缘一起上路,有没有后悔替那丫头出那一剑?”

说完之后,栾平便让开身子。

谈话结束,栾平果然没有半点杀心。

李扶摇往前而行,走过几步,轻声说道:“顾缘是我的朋友。”

为朋友出剑,很正常,很理所应当。

栾平好奇心不减,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许寂出剑的话,你能怎么办?”

栾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或许是想起自己即将要离开淮阳城,去一个新地方?也或许是多年没有被人所伤,挨上了一剑之后想知道值不值得?

反正最后是问出了这句话。

李扶摇头也不回,“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倘若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我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先努力朝前走,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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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淮阳城里要生事

李扶摇和栾平两人相差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前一后入城。

大雨未停歇。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入城之后,径直找了一家不太起眼的偏僻客栈住下,关上门之后,这个在大雨里破境的少年躺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虽然他很不愿意以这个状态睡上一觉的,可不管怎么看,他在大雨里破境并不容易,加上之后强提精神面对着那位境界高深莫测的老人,现如今真的是已经精疲力尽了,因此他来不及去看这座雨中的淮阳城是什么样子,也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去帮大周,便要好好睡一觉。

哪怕这雨中的淮阳城总有些特别的味道。

……

……

撑伞来到相国府门口的栾平没有急着进门,只是在门口的台阶上蹭掉了鞋底的淤泥,然后站在门口屋檐下,油纸伞放在门旁。

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门房很快便把相国大人就在门口的事情告诉了栾言,那位相国府邸的少主人。

很快,来到门口的栾言便恭敬对着栾平行礼,“父亲回到自家府邸,为何不入,反倒是立于大门外。”

这句话栾言说的情真意切,就连喊出父亲两个字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不必要的波动,这并非是栾言喊过太多次,从而便显得那样平常真切。反倒是因为在这个读书人眼里,眼前的先生,便一直是他眼里的父亲,因此喊出父亲的时候,才那么情真意切。

栾平往一旁走过几步,示意栾言站过来,等到栾言站过来之后,栾平才说道:“你对栾家离,怎么看?”

这无疑是现如今栾家,乃至整个陈国最大的事情,按照栾平以往的行事风格,应该是寻一密室,两人才能放开畅所欲言的,可现如今就站在相国府邸门口,不知道多少眼线下,栾平便平淡至极的问了出来。

栾言一怔,随即便有些担忧。

不过既然是先生发问,栾言还是很快便应道:“父亲志向一向远大,陈国却已到瓶颈,此后数十年,或是百年可能都不会再有变数,因此父亲要走,实在是太过于理所应当。”

“可你知道,我再活几百年没有什么问题。”

栾平一脸平静的看着这眼前的学生,脸上露出鼓励的神情。

栾言一针见血的说道:“可父亲不愿意浪费时间,之前在陈国,虽然是从无到有,但总归能让人看得见成效,现如今却是极有可能百年之内陈国不会大变,因此父亲不愿等。”

“陈国皇室之中不乏有几个天资聪慧,野心勃勃的子弟,为何不能扶持一把,陈国未改姓,我又得偿所愿,不是更好?”

栾平在考校栾言。

栾言平静道:“父亲不会如此,陈国如何也好,那位皇帝陛下是不是昏庸也好,还是说另外的什么人给父亲画了一张大饼也好,但父亲绝不会如此。”

栾平挑眉问道:“为何?”

栾言笑了,“因为父亲是个读书人。”

这是个很认真的回答,因此栾平也仔细思索了很久,才点了头。

抬头望去,这场雨快停了。

栾言主动问了一个问题,“父亲,既然已经决定离去,为何现如今都还不定下日子?”

栾平若有所思,“留下来看看。”

栾言疑惑不解,“为什么?看什么?”

栾平没有急着说话,在这位陈国的相国大人待在这陈国淮阳城的这么些年来,实际上他看到的东西很多,很多风景都是他自己造就,因此来因和去果他都知道的很清楚。

可栾言没有站在某个地方看过某些事情,或许是他已经尝试过,可被栾平给挡住了视线,因此他还很年轻。

不仅仅是年纪。

栾平想着借离国这件事,让栾言好好看看以往他未曾看到过的东西,他实在是对栾言报了很大的期望。

远胜那个教书先生。

但实际上除去想让栾言留下来多看看之外,栾平还想让看看那个青衫少年入淮阳城做什么。

他也不清楚这少年的意图。

当然,要是他现如今还是那位相国大人,还愿意为陈国谋划的话,他应该会很快就知道。

可现如今他不是。

他是个要改换门庭的老人而已。

所以这种感觉很奇特,但奇特的让他也觉得很有趣。

他看着雨渐小的周遭,“淮阳城是一座都城,实际上天底下所有国的国都都和淮阳城一样,那些家伙都坐在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所以我要离开之前,要让你好好看看,看着这些人都是怎么做的,这样才会让你有更为直观的认识,在很多年后,你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时候,才会一点都不觉得畏惧。”

栾言低头无言。

栾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城之前有个少年对我说了一句话,叫做在下一次发生之前,他要越走越远,我觉得这句话也很适合你,要是可能,或许你们可以见一见,不过我估计他不太愿意。”

栾言苦笑不已。

最后栾平进府之前,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好看看吧。”

对此,栾言只能低头表示听清,以及已经记住。

大雨停歇,相国府的大门重新关上。

在离这座不远处的巷弄里,那些眼线开始撤走。

相国府对外界的探查一点都不会生出怒意,但关上门这个行为便是相国府拿出的姿态。

开门之时,一切好说,关门之后,万事皆休。

这些在淮阳城待了数代达官贵人,王公贵族自然都知道栾平的脾气,因此就关上门的那一刻,相国府周围便再看不见任何一家的探子。

在离着相国府很远处的巷弄,有架马车停在巷口,车厢里有个身着蟒袍的中年男人,驾车的马夫看似垂垂老矣,但眼睛睁闭之间,犹有精光。

陈国皇室,有资格穿蟒袍的人不多,因为那位皇帝陛下的兄弟本就不多,在登基前夜又死了一大半,才导致现如今淮阳城里,只有两人有资格穿上一袭蟒袍。

齐王殿下,那位当今皇帝陛下的幺弟,当年先皇最疼爱的皇子,在这位皇帝陛下登基之前便被誉为最有可能登上大宝的皇子,可惜这位齐王殿下从小便对政事一点都不喜欢,早早便放弃了皇位,不掺和这些事情,等到皇帝陛下登基前后,齐王殿下更是深居浅出,全然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因此在皇帝陛下登基,皇位稳固之后,依然没对这位齐王殿下发难。

这位齐王殿下也始终恪守本分,从未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除去这位齐王殿下之外,还有一位梁王殿下。

同样是皇帝陛下的胞弟。

可同齐王殿下不同,这位梁王殿下从一开始便对皇位势在必得,只不过运气稍微差一些,在皇子夺位最紧要的关头,这位梁王殿下的母妃却因为触怒先皇,被打入冷宫,顺带着牵连了这位梁王殿下。

先皇一怒便将梁王殿下发配到了边疆,可这一到边疆倒是不要紧,短短十年时间,梁王便在军中起势,凭借着过人的才能,在军伍中已经站住脚跟,威信更是日盛,要不是当初皇淮阳城内局势未定,指不定这位梁王殿下便要暴毙在军中,可等到淮阳城里局势安稳了之后,这位梁王殿下的根基已经撼动不了,军中不少有实权的将军对于这于梁王殿下都死心塌地,等到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就算把梁王调回淮阳城,却是也不敢做些什么。

更何况现如今正是陈国举国伐周之时,梁王若是出了什么事,军心自然不稳。

只不过皇帝陛下迫于局势不敢擅动,可那位梁王殿下似乎并不这么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弄外有人踏着街道上的积水而来。

因为走得很快,溅了许多积水在身上。

那个看起来是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来到马车旁之后,压低声音说道:“相国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栾相国离国之事已经是定局,老大人已经把府内东西尽数收拾好,近期就要把那些东西都运出淮阳。”

梁王嘴角生出一抹嘲弄,“栾相国既然是他最器重仰仗的国之柱石,他就舍得让栾相国离国?”

那中年书生听到他这个称呼之后,头埋得更低,“宫里的消息大抵和相国府里的是一致的,只不过更为具体,栾相国离开庙堂之后,举荐了一人,应当是以后庙堂上的重要角色。如此看来,栾相国离国已成定局,改无可改。”

“依着他的性子,只怕没那么容易便让栾相国离开淮阳,你说到时候咱们是去帮一帮他,让老相国就此死在淮阳,还是帮一帮老相国,让栾相国为本王所用?”

中年书生摇头,“那位可是栾相国!”

声音不大,也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因为他是栾相国,所以便不容易杀,也不容易投诚给谁。

梁王最好作壁上观。

梁王揉了揉眉头,有些惆怅的说道:“庙堂上的一大帮子老家伙,唯独本王就拿栾相国没办法,现如今栾相国走了,谁还能阻拦本王?”

中年书生为难道:“皇帝陛下应当留有很多后手,除去栾相国之外,还有很多。”

梁王嘲讽道:“举国伐周,所有军伍都被派到了边境,整个淮阳城除去御林军之外,还有什么力量?现如今御林军的两位统领就在本王府邸里,看着那一箱箱金银珠宝,等到栾相国离国,这淮阳城便换一换主人,这陈国也换换主人。”

这无疑于谋反的话,在梁王嘴里,实在是看起来太过于平常。

加上之前那场大雨,显得有些刺骨的冷。

中年书生默不作声。

那马夫则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梁王探出头,看了看那马夫。

陈国皇室子弟之中,梁王最为出类拔萃,这没有任何疑问,这位更适合沙场而不是庙堂的王爷被陈国的皇帝陛下从边境召回来之后,这些年在淮阳城,暗地谋划皇宫,明面上则是在养士。

豢养门客,许多清流士大夫都会做,也都做的不差。

可梁王所养的士,没有一个文人,尽数都是江湖武夫。

可门客众多的梁王府,谁能夺魁?

毫无疑问便是眼前这一人。

这位在陈国江湖上都可排进前十的老马夫,武道境界,远远胜过淮阳城里其他人。

在众多陈国江湖高手被派往边境,然后喋血之后,这位老马夫的江湖地位水涨船高,虽然说不上是众多江湖高手唯他马首是瞻,但其实也差不太多了。

梁王要起事,在于两点。

御林军是要尽数在梁王统领之下。

诸多大臣当晚只能困于自家府邸,不能出声。

前者需要梁王在军中的威信,后者则是需要这些江湖高手的武道修为。

现如今这两点,梁王几乎都已经做得极好。

现如今只需要等栾相国离开淮阳城。

这位在陈国庙堂上矗立数十年,见过三代陈国皇帝的老大人实在是威望太高,若是出来搅局,梁王此事绝不可能成。

不是没想过先杀这位矗立在陈国庙堂数十年的老相国,可老相国似乎更善于养士,这么些年不管何人来刺杀,这位老相国始终能够安然无恙,这让庙堂上许多与老相国敌对的重臣都咬牙切齿。

当年成化年间,曾有一位户部员外郎挪用国库银两多达二十万两,用于聘请陈国第一杀手暗杀老相国。

那位陈国第一杀手,纵横江湖二十年,接过无数桩刺杀事件,从未失手,原因便是因为,那位杀手,除去是第一杀手之外,还是陈国江湖第一高手。

可即便是他亲自出手,仍旧死在了相国府里。

这位陈国第一杀手,第二天尸体便被从相国府里随意扔出来,那位栾相国当天甚至还一脸笑容去上了朝。

如何不骇人。

因此就算是梁王都不愿意轻易招惹栾相国。

这位老大人,实在是压在所有庙堂重臣头上的一片乌云。

现如今这片乌云终于要飘离众人头顶,自然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很轻松。

可在梁王来看,栾相国一日没有走出淮阳,便一日不能说胜券在握。

梁王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栾相国啊,您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本王不争

“王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那场大雨停歇之后的同时,那座齐王府内,另外一位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坐在王府内的书房里,也是皱紧了眉头。

这位一向无心于权势的齐王殿下,在皇帝陛下登基之后的这么些年中,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实际上并非如同外界传言的那般,是怕皇帝陛下忌惮,所以才假装碌碌无为。

而是齐王殿下,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想法。

不争而已。

书房位置朝向不好,因此在外面天气算不上好的情况下,这间书房往往在大白天就要点灯,以往这些事情都是王府下人来做的,下人之中有个丫鬟,齐王称她为点灯丫鬟,以往便是由她来负责此事。

今日,有变数。

那位一直在王府里过的小心翼翼,不招惹别人,也不怎么与人结交的丫鬟昨夜投井了。

尸首今日捞出的时候,已经有些难看。

齐王殿下得到消息之后,没有多说,只是让人买了一口好棺材,便不再理会这件事。

按理说这丫鬟每日来书房替齐王殿下点灯,应当是王府内除去老管家之外最能频繁接触到齐王的人,服侍了齐王殿下这么长时间,齐王殿下理应对她有些其他情绪才是。

很可惜,没有。

齐王殿下似乎对这件事漠不关心。

不过书房里没了点灯丫鬟,总归会有其他人来替齐王殿下点灯。

尤其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日子里。

今日来替齐王殿下点灯的人是王妃。

那位家世不差,齐王殿下明媒正娶的齐王妃。

随意穿了一身红裙的齐王妃点灯之时,便听到齐王殿下那一句恼怒至极的话,手一抖,差点连火折子都滚落到了地上。

齐王殿下好似不知道王妃就在房间里,继续骂道:“王兄算什么,一个沙场武人便老老实实带兵打仗就好,整日里想的却是那个位子,现如今陈国什么样子他不知道?非要让陈国亡国,自己去做那短命君王才觉得有意思?”

虽说是在骂人,但齐王殿下的嘴里却没有吐出来任何一个脏字。

齐王妃静静站在一旁,不时看向齐王,齐王妃容貌生的极美,当年便是被人说成淮阳城内第一美人,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想着要娶她,可最后为何被齐王得以娶为正妃,原因倒是也简单,那便是这位齐王其实除去有陈国皇室子弟这么个身份之外,还有淮阳城第一美男的说法。

第一美男娶第一美人,理所应当,不仅淮阳百姓想看到这桩婚事的发生,就连皇帝陛下也愿意。

齐王妃身后是荀家,是陈国建国之初便跟着太祖皇帝一路走来的骨鲠忠臣,跟着陈国在风风雨雨之中仍旧矗立在朝堂上。

齐王妃的父亲荀方,至今仍旧是陈国的户部尚书,手握一国钱粮,在朝堂上的威望,可谓是除去栾相国之外,别无他人能够比拟。

只不过即便是家世显赫,可到了齐王妃这一代,仍旧出了大问题。

荀尚书娶妻一人,纳妾六人,整整七人除去生出齐王妃一个女儿之外

,便就只有一位天生残疾的儿子。

依着这么个情况,等到荀老尚书辞官归隐之后,荀家就算是再有人在朝堂上,也不会是出自长房了。

长房从陈国建国之初便一直把持着家主大权的局面显然便要从此改写。

荀尚书虽说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仍旧看不开。

而那位皇帝陛下也不愿意荀家动荡。

因此才有了齐王迎娶齐王妃这件事。

荀尚书乐见其成,毕竟有齐王作为长房的女婿,以后就算是长房再不济,也不可能被人清洗。

皇帝陛下安心,因为皇室需要一个对朝堂产生不了太大影响的荀家家主。

放出去的权柄,总要还到他手里才是。

至于这件事当中的齐王和齐王妃,倒是没太多人考虑他们的想法。

不过看来,似乎齐王没有半点不满,这些年来与齐王妃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更是传为佳话。

是个女儿身的齐王妃就更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愿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了。

今日书房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便说明这些传言有误。

齐王不知道低声又骂了几句什么之后,终于是看向齐王妃。

“你在怕什么,既然嫁到了齐王府,为何不替本王考虑,反倒是还是一心向着你爹?”

齐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本王是你的夫君,最后也只能本王护着你,你把希望寄托在你父亲身上没有半点意义。”

“王爷,您真能护着谁,或许说又能护得住谁?”

齐王妃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至极的说法,显得有些癫狂。

“本王不去争那些东西,你真的以为是本王没有能力,是本王怕?”

齐王妃的眼神有些冷冽,嘴角有些嘲弄,“王爷到底如何,淮阳城的百姓都知道,为何非要和臣妾说上这么些东西?”

齐王说道:“你就没有想过本王为何能在淮阳城安然无恙待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人敢在本王面前放肆?”

齐王妃捂着嘴,冷冷笑道:“不过是陛下对王爷的那些仅存馈赠而已,身家性命都在旁人手里,王爷真不觉得如坐针毡,毕竟陛下到底是个什么脾气,您作为陛下的弟弟,怎么可能不知道?”

齐王沉默了很久,似乎齐王妃这句话真正的击中了他的软肋,可片刻之后,这位齐王殿下却是沉声说道:“但你不管怎么说,从嫁入齐王府之后,便只能和齐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王妃微微挑眉,说道:“所以臣妾才会不留余力的为王爷谋太平。”

“王爷倒是不担忧这个陈国是陛下做主还是梁王做主,反正都是王爷的哥哥,王爷只要踏踏实实做个废物王爷,就能安安稳稳的,反正不争便太平,可咱们荀家,这么多年的荣光都在长房,要是有一日荣光不再,臣妾的老父不会开心的。”

齐王皱着眉头,但很快便舒展,他转化话题说道:“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子嗣,想必便是不愿意对本王倾注太多感情,可实际上你还是没有看透本王,须知当年那桩婚事,看似被皇兄所迫,

可实际上本王一直极为喜欢你,若是你早些年便为本王产下子嗣,现如今那个位子,本王就算是再看不上,也会为你去争一争。”

齐王妃眉眼之间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隐于不见,“王爷只怕是在胡乱说话了。”

齐王站起身,去那盏油灯旁站立片刻,轻声感叹道:“你们就真的不仔细想想为何父皇当年为何如此宠爱本王?”

齐王妃一怔,对于齐王当年受宠于先皇的事情,淮阳城人尽皆知,那位陈国皇帝对于这个幼子的喜爱从来不加掩饰,当年甚至早已经打算把皇位传给这位齐王,要不是齐王早早便表明不愿意去面对那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权谋诡计。指不定现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就真是齐王殿下了。

可到底为什么能让齐王对皇位没有半点想法的原因,想来真是不像外面流传的那样简单。

似乎是有些倦了,齐王站起身,走向书房门口,临出门之前,这位齐王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本王想告诉你一件事,整个陈国都保不下你的时候,回齐王府来,本王护着你。”

齐王走出书房,关了门。

夫妻之情,看似到此为止。

但谁知道呢。

半柱香之后,齐王妃走出王府。

没有带太多东西,不过是上了一顶轿子,去得便是荀府。

齐王有一万个理由能把她留下来,最简单的那个,便是他不许。

他现如今还是齐王,是陈国两大藩王之一,也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哪怕是再怎么窝囊,他说的话,这淮阳城里,也只有极少一部分可以当做耳旁风。

可齐王妃不在那部分人里。

不过齐王没有那样做。

他喜欢王妃,便不愿意困住王妃。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齐王起身去拿了一壶酒,然后独自走在王府里,本来王府便无太多人,现如今便更觉得凄冷。

老管家在不远处候着。

齐王转过头看向他,轻声问道:“梁王兄要谋反,该管吗?”

老管家默不作声。

齐王自嘲一笑,“现如今竟然是连你都看好梁王兄。”

老管家不辩解,只是平静道:“陛下在位多年,早已经丢了锐气,这次与周国的国战便能说明很多问题,若不是栾相国一直在朝,没有表明态度,想必梁王早就起事了。现如今栾相国心灰意冷,淮阳城变天是理所当然。”

齐王灌了一大口酒,“栾相国走了,梁王兄就算是得了皇位,难不成还能开疆扩土,打造万世基业不成?”

老管家低着头,双手拢袖。

栾平对于陈国来言,实在是太过重要,这一点,皇帝陛下和梁王都不如齐王清楚。

齐王随意丢了酒壶,抹嘴道:“本王的志向向来不在皇位,谁当皇帝本王都不在乎,但若是有一方让王妃出了事,那他就别想着坐那个位子了!”

齐王不争的原因,至今没有说明。

不争除去真的对某件东西没有兴趣之外,还有可能是根本看不上那一件东西。

也或许两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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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那个少年

也许很多事情都已经注定,但自然也会有很多东西充满变数。

那位陈国皇帝以为栾相国离国之事除去他之外,旁人并未知晓这件事,可谁知道,这个消息在栾相国尚未离开淮阳城之前,便已经流传出来。

至于消息是如何流传出去的,那位皇帝陛下不去想都知道是他那位好弟弟梁王做的事情。

即便是木已成舟,这个消息瞒都瞒不住了,可那位皇帝陛下还是表现的极其愤怒,当日便将御书房内的好几件前朝旧物都砸了。

这要是落在那些喜好收藏旧物的淮阳城商贾眼里,只怕要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皇帝陛下家大业大,可以不去想这些事情,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得到一件宫禁内的物什都难,哪里还舍得砸?

在栾相国离国的消息尚未传到市井之中之前,皇宫内传出了一道圣旨,紧接着就是六部尚书,三殿大学士,外加几位御林军统领都尽数齐聚在御书房内。

整整半个时辰。

守在门外的薛雨不知道皇帝陛下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到。

但半个时辰之后,面无表情的六部尚书依次出门。

再又一炷香,三殿大学士也出门来。

然后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有几位御林军统领走出御书房。

但御书房内始终还有一位御林军统领没有出来。

薛雨低着头,仔细想着那位与梁王走得极近的御林军统领前些日子犯过什么错事,一番思索之后才露出苦笑,这与梁王走得这么近便已经是错事,哪里还需要其他的什么理由?

直到午饭之后的光景,那位御林军统领才失魂落魄的走出御书房。

薛雨见惯了淮阳城里的王公贵族、达官贵人和庙堂重臣,那些人几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真实的情绪,可这位御林军统领因为是武人出身,便显得有些粗鄙,因此便控制不住?

或许在御书房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出乎意料?

薛雨不敢怎么去深思,也来不及了,因为陛下在见完这些大臣之后便宣了膳。

御膳房很快便上了御膳来,皇帝陛下在御书房用过膳之后,便说困乏了,要小憩。

薛雨赶紧安排。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这位内务府总管才准备小心翼翼的退出寝宫,可这个时候,陈国皇帝叫住了他。

薛雨神色不变,但掌心全是汗水。

陈国皇帝看向这位在宫里待了许久的内务府总管太监,忽然问道:“为什么?”

薛雨苦笑,他一直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不会如外界所认为的那般是个普通君王,只不过他自忖一直小心行事,却还是被这位皇帝陛下知道了。

他缓缓跪下,缓慢答道:“梁王殿下许诺为成化年那件旧事翻案。”

陈国皇帝抬起头,紧紧盯着这个年纪实际上说不上太大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成化年间的那桩旧事牵连甚广,起因是那位死去的户部员外郎将国库银两用于请杀手刺杀栾相国,却将罪名嫁祸给另外一位户部官员,导致那官员被全家抄斩,虽说最后查出是户部员外郎所为,但先帝碍于颜面,也并未说些什么。

只是找了个由头处死了那位户部员外郎便算是了结。

薛雨便是当年那位户部官员家中的幼子,当年侥幸逃过一劫,便想着入宫来刺杀先帝,只不过后来先帝病亡,薛雨便想着翻案一事。

可这些年偶有旁敲侧击,早已经看出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没有这个心思。

皇帝陛下叹道:“有些事非朕能做主的,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难不成还不知道?”

薛雨轻声道:“陛下只是觉得不该为已经成定局的事情再费心力,所以陈国这么些年才停滞不前。”

皇帝陛下看着薛雨,缓慢而认真的说道:“你们都以为朕已经失去了锐气,你是这样,栾相国是这样,就连梁王也是这样,可你们没在朕这个位子上,自然不知道朕该做些什么。朕肩上是一整个陈国,一言一行都要思虑,哪里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薛雨跪在地面上,轻声说道:“可陈国还没到要灭的时候,自然不可能一切都以陈国的存亡作为全部人的想

法。陛下不翻案有不翻案的理由,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我想看到翻案的那一天,我信梁王。”

皇帝陛下冷然一笑,“果然至始至终想着让他登上皇位的人要比想让朕登上皇位的人要多得多。”

薛雨跪着,不再说话。

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都相信梁王不会食言。

梁王与皇帝陛下不一样。

这两人就算是血脉里流着一样的血,但两人本来就不一样。

……

……

相国府外又出现了一大批探子。

各家的都有。

这个消息是梁王放出去的,但梁王却不想看看相国府会怎么面对。

因为没有意义。

栾相国总能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那位梁王殿下在王府里,等来自皇宫的圣旨。

在某个前朝故事中,那位在玄武门前起事的太宗皇帝,便是在皇宫里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他决定效仿。

至于为何他会改变主意,在栾相国离国之前便如此做,那是因为这位梁王殿下收到了来自相国府里的一封信。

那封信上只有简单几个字。

但绝对是栾平亲手所书。

这位栾相国在陈国庙堂多少年了,他的字迹绝大数朝堂重臣都能辨认。

因此梁王深信不疑。

信上只有八个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谁也不会想到,在淮阳城的城东某间书画店里,有个青衫少年抱着一大堆银两一股脑递给了那个穷酸潦倒的读书人。

然后他很善意的提醒道:“你最好赶快离开淮阳城。”

栾相国是一国柱石,又是书道大家,如此一来,自然淮阳城有许多仿栾相国的字的书斋和读书人。

可没人知道,这位城东的穷酸读书人,才是其中仿得最好的。

读书人看着这个说是仰慕栾相国墨宝,又买不起栾相国那些字帖的少年,于是便来找他的少年,一脸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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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是一场赌局

那位穷困潦倒的读书人错愕之后,很快便想通一件事,“客人要我仿栾相国的字,不是为了收藏?”

李扶摇有些意外的看了看这个几乎已经吃不起饭的读书人,然后摇了摇头。

他不准备多说。

本来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说得再多,都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读书人默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银两陷入了沉思。

他倒是想问清楚,可问清楚了之后这些钱还能放在他眼前?

有舍有得。

走出那间不算大的书画店,看着天气并不那么好的天空,背着剑匣的李扶摇神情古怪。

在人群中走过,来到一条名为草木巷的巷子里,李扶摇脚步不停,只是低声喃喃道:“这不过是个赌局而已。”

这场赌局起始于大雨停歇之后的那条巷子里,那位梁王和那个中年书生的对话。

梁王以为有那位老马夫在一旁,周围便再无一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他们,可背着剑匣的少年,其实当时便在不远处的一处房顶上,看着那个老马夫,顺便听着梁王和那中年书生的对话。

梁王要反,而且是以最简单直接的方法,逼宫。

学那位前朝的太宗皇帝,把自己的兄长斩于皇宫,然后登上大宝,梁王登基,成为陈国新一任的皇帝陛下,这位出身军伍的陈国藩王野心极大,但即便是他成为陈国皇帝,等到真有那一天之后,陈国也会陷入一个混乱的境地,不花上三年五载如何能够安定下来?

周国缺的,似乎就是时间了。

只不过即便是李扶摇偶然间知道了梁王的想法,也无法立刻做些什么,因此在看着那架马车离去之后,这个少年在屋顶上坐了小半日,才想起一件事。

梁王口里的相国离国之事。

于是再花了半日,李扶摇游走于淮阳城的市井之中,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酒楼之中。

李扶摇练剑之前是个说书先生,因此他很清楚,要知道那位相国大人的消息,去酒楼听上几场书,便能知晓。

果不其然。

这淮阳城里的酒楼里,说其他才子佳人,江湖武夫的说书先生不多,说那位栾相国的说书先生,很多。

只花了半日,李扶摇就已经知道这位栾相国在淮阳城,在整个陈国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陈国皇帝只是因为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才让人觉得必须要尊敬,那这位栾相国便是凭借他在陈国朝堂数十年如一日的正直清廉让整个陈国百姓对于这位相国,是真的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不过李扶摇除去想知道这些陈国百姓对栾相国的态度之外,还有便是想知道整个淮阳城的朝堂重臣对于这位栾相国的态度。

又是半日功夫,李扶摇去了超过二十家淮阳重臣府邸。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整个陈国庙堂,无论官大官小,对于这位栾相国都忌讳莫深。

加上想起那位梁王之前和那中年书生说过的那句话。

“庙堂上的一大帮子老家伙,唯独本王就拿栾相国没办法,现如今栾相国走了,谁还能阻拦本王?”

当时李扶摇没有看到那位梁王殿下的表情,但不管怎么看,那位梁王殿下当时的语气除去真有些惆怅之外,另外还有些……庆幸。

他在庆幸什么?

按理来说,便该是庆幸之前的栾相国离国一事。

梁王决意要起事,

又庆幸栾相国离国。

那两者相遇,李扶摇很快得出结论,这位梁王起事的最大障碍不是其余庙堂上的什么重臣,不是什么淮阳的民意。

而是那位准备离国的栾相国。

想通了这一点,李扶摇便去做了一件事。

在淮阳城东的某家快要倒闭的书画店里找到了一个快要吃不起饭的读书人。让他写了八个字,当然是仿得那位栾相国笔迹。

至于为什么找他,除去他是淮阳城里仿栾相国字仿得最好的之外。

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因为他真的很穷。

穷得吃不起饭的人,见了钱,往往不会想那么多,哪怕他之前读了再多的圣贤书,知道再多的道理,只要他还没把生死看淡,在这个时候就真的可能会很少去想那么多。

这一点,李扶摇深有体会。

那个寒冬过后的初春,他就是那样的状态。

因此他得到了那八个字,然后便装进了那个信封里,送到了梁王府邸里。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那位梁王殿下会不会坚信那封信就是那位即将离国的栾相国亲笔写就的,也赌那位梁王殿下不回去找那位栾相国求证此事,最后赌的就是那位梁王殿下再收到那封信之后,会不会在极快的时间内重新安排起事的事情。

至于为何要赌。

依着原本李扶摇的想法,陈国不过是个偏远小国,就算是皇宫再如何戒备森严,那也是对世俗百姓和江湖武夫而言,他作为一个踏上修行之路,更是走在剑道上的剑士,对于这些都不该上心。

毕竟现如今第三境的他,境界修为比起来一般青丝境修士,不会落下风。

可在入城之前,遇见的那个老人让李扶摇改变了想法。

那个老人境界深不可测。

可谁又知道淮阳城,那座皇宫里是不是会又有第二个境界深不可测的修士。

冒冒失失闯进去,谁知道会不会死在那个地方。

老祖宗之前已经出过一次剑,谁又知道会不会能出第二次。

所以李扶摇宁愿去拿梁王当棋子赌一回,也不太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次。

前者失败之后,他再考虑入皇宫也好,还是就此离开淮阳城也好,都有个选择,可若是一下子就去选择了入宫。

机会只有一次。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运气不错的少年。

所以李扶摇决定换个更为稳妥的法子。

让梁王起事,陈国自乱。

这本来就是那位王爷的打算,李扶摇在这之中,只是悄悄的推了一把。

陈国会被会从此有一段类似于前朝的故事,李扶摇不知道,但他希望有,但不想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和那个故事的后半段一样。

那个故事的后半段是那位太宗皇帝将国力强盛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并且吞并了周围的好几个小国。

要是陈国的故事也按照这样发展,那么周国必然要成为这个故事里的一部分。

李扶摇想起来这些事情,就实在是忍不住咧了咧嘴。

“都不容易。”

做完了这些事情,似乎李扶摇便只能在淮阳城里好好待着,看着这座城里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只不过在他路过那条草木巷的时候,还是好死不死的碰见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当日大雨中见到的那个

老人,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李扶摇见过这个老人,但绝对不知道他就是那位栾相国,因此在见到他的瞬间,便已经将青丝握在了手里。

剑气四溢!

远远便停下脚步的栾平看着李扶摇这样,自嘲道:“我这么个老头子,真有这么吓人?”

这句话是在对李扶摇说,却问的是身后的栾言。

栾言低声说道:“父亲在百姓心中,仍旧是那个值得人尊敬的栾相国,如何来得吓人一说?”

栾平指了指对面的李扶摇,轻声道:“也就是他了,自从上次告诉他我被某个老头子砍过一剑之后,便一直都对我有敌意了。”

栾言抬头望去,看向对面那个背负剑匣的青衫少年,疑惑道:“是哪家剑派的弟子,看起来气态不凡。”

栾平低声笑道:“恐怕这陈国江湖所有用剑的江湖武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啊。”

栾言一怔,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原来是山上修士。”

栾平呵呵一笑。

站在原地,看向李扶摇问道:“你这小家伙,用我的名字写的那封信,是要梁王早些起事?”

一语之间,所表露出的消息实在是不少。

李扶摇张了张嘴,才无比庆幸之前他做的那件事有多么正确,这位老人就是那位栾相国,那意味着就是在他尚未离开淮阳之前,自己只要真有心思要入皇宫,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

栾平继续问道:“只是老夫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王积势已久,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可在老夫没有离开淮阳之前,他总归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你为何要推波助澜?希望陈国大乱,想来现如今那位延陵皇帝都不愿意陈国大乱,那就是说,你其实是周人?”

栾平不愧是在陈国庙堂上矗立这么多年的老相国,仅仅是片刻便已经推断出来李扶摇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了。

李扶摇默然无语。

栾平很快便笑道:“虽然知道是你做的这件事,但老夫不准备对你做什么,本来老夫留下来就是要看看,你为老夫弄出这样一道极好的风景,老夫静观便是,只不过老夫越发不明白,你这么个有心机的小家伙,许寂那老家伙怎么还这么看好你。”

李扶摇没有问栾平怎么知道,栾平也没有说。

其实道理很简单,栾平在这座淮阳城待得时间最长,淮阳城里发生的事情,哪里能瞒得住他。

李扶摇站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栾平的点滴杀意,虽然没有松开剑,但其实放松不少,现如今栾平又这么开口,李扶摇对着他行过一礼。

仍旧是一言不发。

缓缓退去。

栾言皱眉道:“此人谋我陈国,父亲就视而不见?”

栾平转过头,貌似很诧异道:“可咱们就要离国了,陈国之事与你我何干?”

语气平淡,但听起来极为刺骨。

栾言低头。

栾平呵呵一笑,“陈国换帝,似乎不是件坏事,再说了,这件事在我离国之后一定会发生,现如今变为我离国之前就开始了,也算不上坏事,至少可以让你好好看上一看。再说了,陈国有他在,哪里有那么乱?”

“对了,接下来,你去荀家看看。”

栾言皱眉道:“为何?”

栾平感慨道:“谋国起事,哪里少得了银钱两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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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盏灯和几个人

所有关于起事和谋反的故事里,的确都缺不了银钱两个字。

无论是用来打赏那些付出生命的将士,还是用于收买那些将领,银钱都是极为直接和有用的东西。

因此在那些故事里,一旦决定要起事,最开始的举动便是要先找一位有很多钱的人。

淮阳城里的富人不少。

但他们的那些财富,比起来国库,仍旧是云泥之别。

可能够堂而皇之在短时间内从国库里拿银子的人,只有一位,户部尚书荀方老大人。

因此梁王起事,最开始便是需要这位荀老大人从国库里拿出些银子来。

这种事情,成化年间有个户部员外郎在机缘巧合之下做过,在那些流通的银子里贪污了整整三十万两,为得是请动那位陈国江湖第一杀手刺杀栾相国。

虽然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事后还将这件事嫁祸给了另外的户部官员,导致那位户部官员满门抄斩,但这件事被先帝知晓之后,这位户部员外郎还是死了。

妄动国库库银,下场定然极为凄惨。

现如今梁王要起事,要银子,于是他便找到了荀尚书。

也只有随着陈国立国之初便在的荀家,皇帝陛下才会放心把户部交给他们。

皇帝陛下不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个家族。

让荀方坐到这个位置,只是朝堂之中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而已。

可既然是让荀方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这位荀家家主便会拥有户部尚书的权力。

比如无需要其他的旨意,便能打开国库,拿出梁王需要的东西。

不过在今夜,梁王和这位户部尚书似乎产生了分歧。

府外星光灿烂,月色极美。

但在这位户部尚书大人的书房内,若是不点灯,便是一片漆黑。

因此便有人点了一盏灯。

又是齐王妃。

这位淮阳城第一美人,亲手为梁王和荀方之前点了一盏灯,实际上当初也是她为这两人牵的线。

虽然是在荀方的授意下。

那位头发花白,但自有一番气度的老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对面身材高大,一身灰衣的梁王。

梁王笑着开口,“荀老尚书,对本王的条件,似乎还有些不满,但现如今淮阳的局势,老尚书难不成不明了,有没有这笔银子,本王都要起事,本王之所以耐着性子来找老尚书敲定最后的事情,不过是念在老尚书和齐王妃是本王故人的面子上而已。”

荀方皱着眉头,没有急着说话,两人之前所讲的条件其实大抵都已经谈妥,理应已经敲定,可若不是来自那座相国府的一封信,两方本来就不必再继续会晤。

荀方至今都没有想清楚,既然是下定决心要离国的栾相国,为什么会对于现如今的朝堂还要干涉,更是给梁王写了那么一封信。

“纵使栾相国支持,可梁王殿下也该知道,起事之后也需要人心,荀家跟着陈国走过这么多年,有些事情反而比栾相国说话更有用。”

荀方继续沉声道:“况且若是梁王殿下起事成功,那些皇室子弟不一定真会认命,到时候还需要小女请齐王出面斡旋。”

梁王虽说被人认为是军事才能更高于其他,但既然是皇室子弟,又是先皇嫡子,自然从小便接受过来自皇族的教导,在心智和才能上,一点都不会差,因此荀方这些话,他很快便能判别是否会出现。

很可惜的是,这场他谋划许久的叛变,或者说是叫逼宫还是一些别的什么词语,一切都以那位皇兄身死,他坐上那个皇位而戛然而止。

身后的事情,他没有想过,或许是说没有仔细的想过。

在梁王来看,之后谁不服,大抵便

是杀谁而已。

可现如今他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皇室子弟不服,他或许可以用血来解决,可若是那些手上有重兵的将军不服呢?

现如今淮阳城内只有三千御林军。

而且御林军统领只是被他收买的。

既然是收买,那便是有可能有一日他们也被另外的人收买。

那如何才能坐得住这个皇位。

最紧要的自然还是让栾相国留下,支持他,站在他身后。

但实际上既然栾相国做了决定,便应该不会改变,那位相国大人不是那种因为一两件小事便改变主意的。

可那封信又是什么回事?

梁王把他理解为栾相国对于皇兄的失望,对于陈国庙堂的失望,既然失望,便要寻找希望,因此栾相国离国,离国之前给了他一封信。

这或许是最好的答案。

可栾相国终究要走。

依仗这位相国大人,并不现实。

因此梁王只能从其余人入手。

荀方之前所说,就是现如今梁王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军伍之中有誓死为他效忠的将军,可毕竟天高地远,在淮阳城里,可没有那些将军。

只有先安定这淮阳城内的局势,那些皇室子弟都没有任何话的话,那些就算是想打着勤王之名的将军也无法发作。

荀方和齐王妃现如今很重要。

荀方凭借自身威望可以帮他,齐王妃身后有齐王,谁都知道那位不愿意争权夺势的齐王有多爱齐王妃。

杀了皇帝陛下之后,皇室子弟不服梁王,那还能推谁出来?

唯独齐王而已。

先皇三位嫡子而已。

要是这个时候齐王妃劝说齐王出来坚定支持梁王。

堵住众人口舌。

才算是完美。

想到这个地方,梁王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荀方则是没开口,等着梁王开口。

齐王妃更是站在远处,守着那盏灯。

书房不大,但总有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于是在阴影里生出一道声音,“荀大人,您的要求不过分。”

梁王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到那灯光所及之处。

是个中年书生。

荀方站起身,仔细看了很久,才感叹道:“原来有你在。”

中年书生点点头,“您的要求不过分,我想梁王殿下也会同意的,只不过,荀大人既然不愿意再让一些步,那便多拿些东西出来。”

这句话说得很直接,既然不愿意让步,便拿些更多东西来换。

荀家除去能在国库里拿出些库银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梁王清楚。

那位中年书生也清楚。

荀方也清楚。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那中年书生,感慨道:“当年你落榜之后,老夫其实派人去找过你,实际上最开始,老夫是想把小女嫁给你的。”

站在远处的齐王妃一怔,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中年书生,之前她只当这个人是梁王的幕僚而已,现在看来,倒是不止于此。

陈国科举在立国之后便有了,可这么些年来,出了那么些名落孙山的落榜考生,可没有哪一个能有这个中年书生出名的。

甚至这位中年书生,在走进考场之前,淮阳城上下便都觉得当年头榜头名非他不可。

毕竟他在少年时便已经名震陈国。

无论是文章才学,还是治政能力,这位都能说得上一个少年天才的称呼。

甚至有许多大臣都认为他入了朝堂之后,肯定就能成为第二个栾相国。

以后朝堂上不仅仅会有一席之地

,甚至还能站上栾相国那个位置。

只不过陈国已经有了一位栾相国,因此那位皇帝陛下似乎不需要第二个栾相国了。

在当年那场科举考试里,他便落榜了。

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没有人敢说。

于是在那个阳春三月里,这个书生便离开了淮阳城。

但凡是真正天才,都不会寂寂无名一辈子。

现如今在淮阳城再见他,想来都该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荀方叹了口气,看向梁王,“梁王殿下,老臣再无疑虑,荀家长房唯梁王马首是瞻。”

梁王笑着起身,“荀尚书不必如此,之后的陈国还是那个陈国,荀家,自然还是那个荀家嘛。”

荀方苦笑,并不言语。

梁王转头看向齐王妃,轻声道:“至于齐王那边,便要麻烦齐王妃了。”

齐王妃点点头。

梁王满意起身,推门而出。

中年书生没急着走,他看了好几眼荀方,忽然说道:“荀老尚书,幸好当年晚辈落榜了。”

荀方抬起头来,默然无语。

中年书生缓行离去。

荀方重新坐下。

他转过头看向齐王妃,轻叹道:“若是齐王殿下有此野心,咱们父女何须借助他人。”

齐王妃神色复杂,终究没有言语,只是吹熄了那盏灯。

书房里重归一片漆黑。

——

淮阳城有夜禁,这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尤其是在倾举国之力与周人相战的时候,淮阳城里的夜禁被往些时日都要更为严格,只不过现如今倒是还好,离着夜禁,还有两个时辰。

秋风呼啸,夜晚的淮阳算不上暖和。

可总有那么些要谋生的小贩,天再寒,他们也要生存,于是淮阳城西的那处夜市也非常热闹。

在大红灯笼的灯光下,那些小贩面前的铁锅里有些滚烫的吃食,冒着烟,很暖和。

一身青衫的李扶摇背着剑匣,来到一处相对而言算是偏僻的小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饺子。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加上那卖饺子的小贩极为厚道,几文钱买到的一碗饺子,个个皮薄肉多。

李扶摇看着眼前的这碗饺子,没有急着下筷子。

因为筷子被对面那个人全部按在了手里。

李扶摇看着对面那个人,有些无奈。

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半个朋友。

只不过李扶摇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在陈国淮阳城碰见他,按着他的设想,他们再次见面,应该是周国边境,他会在千军万马之间,看到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

不过既然是设想,那便不是事实,能在这里看到这个家伙,李扶摇也觉得有些亲切。

现如今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谢家宝树,谢应。

仔细想来,已经是两年未见了。

李扶摇看着那碗饺子,更看着比之前要坚毅许多的谢应,无奈问道:“你怎么来淮阳了?想来要是被那位陈国的皇帝陛下知道了,淮阳城里两千御林军都会不留余力的试着杀掉你。”

谢应揉了揉脸颊,笑着说道:“我也很想问你,你不在剑山好好练剑,为什么到处走?还到了淮阳城?”

李扶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剑山的事情,他不想对人多说。

谢应按着那柄腰间的家传宝刀栖客,轻声道:“我不在边境,反倒是来了淮阳城,我要做什么你肯定清楚。”

李扶摇皱眉道:“这样风险很大,我在这城中发现一个修士,境界深厚,比我要强太多。”

谢应沉默了很久,忽然极为认真的说道:“现在大周的处境真的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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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几个局内人

不用详说,其实陈国百姓也好,还是说周国百姓也好,都知道现如今大周的境地不会太好。

陈国倾举国之力伐周,加上身后还有延陵作为靠山,虽然至今陈国大军都没有攻破周国的北燕郡,但不管谁来看,都会知道,现如今周国的真的不太好。

“在北燕郡外,我们和陈国大军僵持了一年多,取得了一些不小的战果,要是双方军力一致,现在可能我已经领着大军跨过陈国边境,来到了这片陈国土地上了,或许再有一段时间,陈国便只存在于史官的史册上,而不存在在世间里。”

“很遗憾,两方军力真的差得太远,纵使我取得了再多战果,杀了再多人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周的将士数量在减少,这种速度虽然比不上陈国减少的速度,但要是说陈国还能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大周绝对应该是已经一个人没有了。”

李扶摇看着那碗饺子,听着这些话,皱了皱眉头。

谢应一只手按着那柄家传宝刀栖客的刀柄,另外一只手把那些木筷推过去,才继续说道:“之前我在边境被人刺杀过好多次,不太开心,现如今我来淮阳城,也是要尝试着杀一个人。”

李扶摇拿过木筷,拿过一旁的醋碟,他知道谢应要杀谁,现如今这个局面下,倒是杀了那位陈国皇帝,比斩杀数万边境陈国大军都有用。

“我之前说过,这座城里有修士,境界不低,很有可能就是皇宫里豢养的高手,你贸然进宫,只怕就要死在那里,你死了之后,北燕郡怎么办?我听说要是没有你一直领着骑军在北燕郡外,北燕郡可能早就破了。”

谢应认真说道:“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大周的处境很不好。”

李扶摇夹了一筷子饺子,缓慢的吃着,因为吃的慢,所以他能感受着那猪肉和白菜的味道,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第一个饺子他忘了蘸醋。

他吃完这个饺子之后,才问道:“能不能说说你的想法,怎样行刺?”

问完这个问题之后,李扶摇没有忘了替谢应要了一碗饺子。

等到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之后,谢应看着那碗饺子,有些无奈。

“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潜入皇宫,找到他,杀了他?”

李扶摇点点头,称赞了几句,然后才说道:“我在想,你带兵打仗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直接。”

谢应苦笑,他带兵打仗没问题,可真说要刺杀这位陈国皇帝,还真没做过。

同行数位周国的江湖高手,临到了淮阳城前,因为怕暴露身份,因此最后只让谢应入了城,没人会想到这位周国的将领会潜入淮阳城,因此在城中倒是没有张贴任何关于缉捕他的告示。

可现在的关键是,就凭谢应一人一刀,要是说就能潜入皇宫杀得了那位陈国皇帝,他也肯定走不出来。

所以这位谢家宝树,现如今大周军伍里最炽手可热的将军是准备拿一命换一命,当然,这个前提是他要是能做到的话。

“能不能换个

方法?”

李扶摇吃完最后一口饺子,抹了抹嘴,笑着说道:“我这些天在淮阳城做了几件事,你应该觉得会很有意思。”

然后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李扶摇给谢应讲了些现如今淮阳城里的事情,栾相国、梁王、还有那位皇帝陛下,一个都没有落下。

听完之后,按着栖客刀柄的谢应有些不可思议的盯着李扶摇。

“我原本以为你们这些修士最不喜欢讲道理,要做事情,便是直接出手便是了,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些谋划。”

“都说了这座淮阳城里有修士,一个不慎,命都要搭进去,能够置身事外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你现在只需要和我一起安安静静待在淮阳城里,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查漏补缺就好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回周国。”

李扶摇说了他的安排。

谢应却有更为疯狂的想法,“能不能将那位梁王一起杀掉,让齐王做这陈国皇帝?”

李扶摇微怔,让梁王起事,将原本的陈国皇帝换做梁王,陈国毫无疑问这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没有太多心力关注边境的事情,可等过了这段时间呢?

梁王不知道在处理政事上比不比得上他那位兄长,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这位梁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以及野心要比他那位兄长强太多。

既然如此,那么在陈国这段动荡的日子结束之后,只怕这位新登基的陈国皇帝对于大周的压力,会比他兄长强烈的多。

因此谢应也不太愿意梁王即位。

反倒是那位一向对权势没有什么想法,无心皇位的齐王,反倒是才让谢应觉得他才是最好的陈国皇帝。

对大周最有利的,便是最好的。

李扶摇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其实在等他走,他却想留下来看着,梁王忌惮他在陈国庙堂的影响力,那我便是单纯忌惮他的是境界修为。”

谢应一怔,“谁?”

李扶摇平静说道:“真正能够左右淮阳城局势的那个人。”

……

……

皇宫里夜色深沉。

皇宫里前两日发生了好几件事情,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不是皇帝陛下召六部尚书和几位御林军统领入宫的事情,反倒是那位内务府总管太监薛雨公公暴毙在宫中的事情。

薛雨入宫时间太长,竟然都已经让人想不清到底有多久,现如今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们只知道,这位内务府总管太监,脾气一向很好,做事很认真,坐上内务府总管太监这个位置之后,从来没有难为过谁,就连之前在他发迹之前欺负过他的那些公公都不曾为难。

这么个性子,原本是不适合在宫禁里生存的。

可谁又想得到,他居然一步步走到了最高的位置,而且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

只不过这位薛雨公公,还是死了。

说是忽染重病,不治身亡。但其实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总管太监是因为和某位王爷有牵连而被皇

帝陛下处死的。

朝堂上的大臣们为了知晓皇帝陛下的喜好以及平日动静,很愿意在宫里安插棋子,那些棋子便是在宫里当差的那些宫女太监。

收银子,说上几句与皇帝陛下有关的事情,这算不上大事,可真要深究起来,也是要杀头的大事,可这么些年,在宫里大家都心照不宣。

可这些棋子里,其实从来没有包括过内务府总管太监。

这个离皇帝陛下最近的位置,几乎连皇帝陛下的一言一行都尽数在掌握中,所以想要知道皇帝陛下的行踪和喜好,其实大抵可以越过一切,直接找到这位内务府太监总管的。

可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位置,皇帝陛下自然是要安排一个极为忠心的人才是。

薛雨便是那人。

只是现如今,薛雨死了。

暴毙在宫里。

旧人死了,自然需要一个新人。

顶替薛雨的是一个年轻太监,叫李福禄,入宫之初,这个小太监便是跟着薛雨的,宫里一直有儿徒弟的说法,这个李福禄便是薛雨的儿徒弟。

至于为什么他能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个位置,其实也很简单,那便是因为之前薛雨和梁王有牵连的事情,便是他向那位皇帝陛下说出来的。

告密者,一向难有好名声。

可他若是向皇帝陛下告密,便可以说成是他是陈国忠诚的臣子,一心为国。

一点都不惹人厌。

因此在薛雨暴毙之后,这位年轻太监连跳好几级,直接坐到了内务府总管太监的位置。

一时风光无两。

宫里的太监宫女往后再看见李福禄,就不能以小李子称呼,要叫一声李总管了。

同其余那些一朝得势便忘乎得以的人不同,李福禄得势之后,并未有过半点的嚣张跋扈,一如既往的待人以和。

不过多了几分气度而已。

今夜皇宫宫禁之后,宫墙里再无一人。

各安其事。

唯独有一盏大红灯笼被人提着行走于宫墙内。

内务府新任总管太监李福禄。

这位面容尤其显得生涩的总管太监,在夜色中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便犹如他的人生一般。

要是在夜幕中一直有人看着这位总管太监的一举一动的话,便能看到这位新任总管太监一边走一边在流泪。

大红灯笼照在他脸上,眼泪不停。

李福禄想起之前那个晚上,薛雨把他叫到房内,对他说的那番话。

李福禄嘴唇颤抖,之前他问师父,是不是非要以自己的性命去促成此事,原本要不要这么急都没那么重要的。

然后那个入宫多年还一点都不像是个太监的师父则是笑着说,“都不是男人了,活得再久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该死的时候便死了就是,你看到那一天之后,到师父坟前给师父说一声就好了,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李福禄喃喃道:“师父,活着真的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有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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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被忽略的某个人

淮阳城里的现如今局势,李扶摇该做的已经做完,就算是还要多做些事,也要等梁王落子之后,看看这淮阳城里如何发展之后,才有新的打算。

抱着必死之心来到淮阳城的谢应一下子放松不少,这位周国军伍之中现如今最重要的将军,想着之后极有可能要死还是死在沙场上,便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开心。

沙场武人死于沙场,还算是死得其所。

在之前和李扶摇对饮之时,酒到酣处,看起来满脸醉意的谢应说起这一场大周战事,作为局内人,谢应虽说在北燕郡外难逢败绩,名声甚至都传到了陈国和周国以外的地方,但对于这一场国战,谢应仍旧是不看好大周能够撑过去。

要不然,他也不会从北燕郡外来到淮阳城。

因此在那场谈话里,谢应按着那柄家传宝刀栖客,半打趣的说之后要是自己真是死在了那场国战里,不要李扶摇做什么,就希望他捡起来他的这柄栖客,带着走过这片山河,不要求去什么名胜古迹,反正多走走,多看看,看看那些没有见过的风景。

栖客去了,便算是他谢应去过了。

他谢应这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太多地方,日子也过得不算是有意思,带兵打仗虽然是不讨厌,但其实时间长了,也会有些不耐烦的。

当时李扶摇则是有些恼怒的说着他是个剑士,带柄刀成个什么样子。

虽然李扶摇没有说透,谢应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他说要他好好活着而已。

对此,谢应没有说透。

这位出自谢家,年少时候便展露出不俗的带兵才能的谢应,被人说成是谢家的一颗宝树,是能领着谢家继续前行的年轻俊彦,更甚至于在谢家的全力促成下,更是有望成为大周驸马。

谢家对于谢应的期望,实在是几句话里说不清楚的。

人在世上,真有好些东西说不清楚。

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现在和大周已经死死绑在了一起,要是大周能够挽此危局,一鼓作气打到淮阳城里,谢应毫无疑问便会成为大周板上钉钉的军伍第一人。

若是不能,谢应便是陈国最想杀之人,也会是战事结束之前,先死在沙场上的人。

两个结局,不仅是谢应,就连是大周和陈国两方都很清楚,第二个结局只怕才是谢应最终的归属。

这位久经沙场的年轻将军没有半点畏惧,身为周人,对于生死,早该看淡。

李扶摇对此不好多说什么,并且轻飘飘的言语也没有太大的作用。

只是在第二日清晨,一身青衫的李扶摇和谢应走出客栈,去逛了逛集市,大人物们要谋划什么是大人物的事情,这些市井百姓,仍旧是一日接一日的过着日子。

走在街道上,路过一家卖旧物的古董店铺,李扶摇才想起一件事,将那个之前买的玉酒壶送给了谢应,他一共送出去两件东西,第一件是师叔柳依白的酒葫芦,送给了吴山河那个便宜师兄,然后这第二件便是他花了几十两银子买的这个酒壶,这

一次是送给了谢应。

谢应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来之后便别在了腰间。

走过了几步之后才开口问李扶摇为何要送出这个玉酒壶。

李扶摇神色有些尴尬,终究没有多说。

谢应一头雾水。

腰间悬刀的谢应和背着剑匣的李扶摇走在淮阳城街头的市井,不用多说,人人都把这两位当作是那种江湖游侠儿,只是有些奇怪,在这陈国江湖里,用刀的和用剑的一向不和,为什么这个悬刀的年轻人还和这背着剑匣的年轻人同行?

难不成那个一身青衫的少年背后背着的不是剑匣,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扶摇和谢应没空理会这些淮阳城的市井百姓怎么看,反正李扶摇领着谢应闲逛,谢应便将那玉酒壶灌满酒,一边走一边喝酒。

酒香四溢。

李扶摇显得有些愁眉不展,虽然没有唉声叹气,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个青衫少年十分郁闷。

谢应懒得去问,李扶摇也没主动说起。

响午时分,两人在一座酒楼二楼吃过饭,李扶摇没有急着起身,因为二楼的中央在食客们吃得差不多之后,便搬开几张木桌,放了一条长条木凳在中央,木凳上摆了一个大海碗,酒楼掌柜的笑着抱着一坛子酒楼里最好的酒将那个大海碗倒满酒。

李扶摇不由得叹了口气。

很快便有个一袭长衫的说书先生来到场间,先是对着众人一鞠躬,然后才坐下,喝了一口酒,念叨了几句好酒之后,方才开始说起似乎是昨日没有说完的故事。

在酒楼的食客大多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酒楼,今日这一拨食客中,大多还是冲着说书先生昨日没有说完的故事来的,因此说书先生一张口,便都鸦雀无声,等着说书先生嘴里那个听来只觉得荡气回肠的故事。

谢应慵懒的把头靠在窗旁,一只手拿着那个玉酒壶,一只手抓了好几颗花生米,往着嘴里一边丢一边灌着酒,李扶摇则是到了现在,才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半杯酒。

只喝了一口,便已经见底。

心里有其他打算的李扶摇心满意足。

谢应只是瞥了李扶摇一眼,便继续自顾自喝着酒。

李扶摇没有去听那个故事,毕竟之前他也说过好些年书,对于那位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其实七七八八也算是知道其中脉络。

这位说书先生是把那几个大抵相近的前朝将军的故事糅合成了一团,重新弄出了一个新故事而已。

谢应喝了口酒,忽然饶有兴致的问道:“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就是在军伍呆一辈子的无趣光景,所以我对你以后的路,反倒是兴趣不小,怎么样,说说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虽说都是一辈子,一辈子可长可短而已。

李扶摇想了想,皱眉道:“倒是没怎么想过,反正以后的日子,练剑必不可少,能走到什么地步,不清楚,反正尽力就好,等大周的事情一了,我要去洛阳城,然后可能会去一趟南海。到处走走,老祖宗说过,对剑道也

有裨益。”

谢应感叹道:“你们这些山上修士,还真是一点都不为俗世所累啊。”

李扶摇一笑置之。

谢应放下那个玉酒壶,认真问道:“你们山上修士是不是也相信人定胜天这种话?”

李扶摇知道谢应是在问什么,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只是平静道:“就好像咱们在淮阳城的所做所为一样。”

谢应怅然一笑,“原来真是没有人定胜天,也没有什么天来刻意针对咱们这个偏僻小国,不过是拳头不够大,野心却太大而已。”

李扶摇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有离开白鱼镇的时候,听过从少梁城那边传来过皇帝陛下的那句豪言,后来又见过那位皇帝陛下,想来那位皇帝陛下并非那种好高骛远之人,大周既然敢频开战事,想来应该是有所依仗才是,只不过现如今周国会陷入此等局面,应当便是出了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还得去少梁城见过皇帝陛下之后,才能完全知晓。”

谢应皱了皱眉头,好像是想起了某些事情,只不过张了张口之后,并没有说话。

李扶摇不去追问,只是耐着性子听完那说书先生的这个故事之后,才和谢应起身下楼。

下楼之后,谢应说是要一个人在淮阳城里逛一逛,李扶摇没有说什么,只是独自回到客栈,把剑匣解下,拿出那柄青丝。

继续养剑。

这种法子是被说成天底下最笨的养剑法门,可还是愿意每日去做,并且乐此不疲的,只怕就只有李扶摇一个人而已了。

匣里两剑,青丝现如今和他的联系比起小雪要胜过不少,这也是李扶摇经常用青丝而非小雪的缘故。

对于谢陆的佩剑小雪,其实李扶摇一直有些矛盾,师叔赠剑,该是好好收好才是,但李扶摇又总觉得该替它寻个有缘人才是。

毕竟一剑在手,便够了。

多出的一柄剑,李扶摇至今都没想清楚该如何安排。

——

夜幕降临。

谢应一身酒气走回客栈,腰间别着李扶摇送他的那个玉酒壶,家传宝刀栖客却是在另外一侧,回到客栈之后,谢应径直回房,没有来找李扶摇。

李扶摇趴在窗户上,则是盯着皇城那边,想着那位梁王殿下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才准备起事呢。

其实此刻,与他想法相同的还有那位栾平的学生,栾言。

这位被视作是栾相国精神意志的延续的读书人站在栾府院里,看着夜空,紧皱眉头,这场淮阳城里即将要发生的大事其中细节他都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这既是栾平想给他的东西,同时又是栾平要考验他的东西。

梁王何时起事?

齐王到底能不能被齐王妃说服?

都值得让人深思。

还有……

栾言忽然一惊。

猛然回头。

栾平站在远处,轻声张口问道:“想通了?”

栾言吓出一身冷汗,木然点头。

栾平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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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皇城夜幕里

时至今日,或者说直到上一刻,不管是相国府内,还是说梁王府,亦或者是李扶摇和谢应,这三方都刻意的忽略了一件事情。

直到栾言想通了这件事当中的紧要地方。

为何在淮阳城内局势算不上是晦暗不明的情况下,那位皇帝陛下一直无动于衷,除去之前召见过六部尚书和几位御林军统领,和将那位内务府总管太监薛雨秘密的处死之外,便没有再做过什么事情。

太过于平淡。

这座淮阳城里威望最高的是栾平,军事才能和野心最大的是梁王,最不想争的是齐王,一直希望淮阳城大乱的是李扶摇。

可这座淮阳城的主人,是陈国皇帝。

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此在淮阳城里要生事,怎么能让那位皇帝陛下不闻不问。

他不该摆出这样的姿态。

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便是那位皇帝陛下也在想些什么事情,或许正在做些什么事情。

“可皇帝陛下在深宫之中,能做出些什么来逆转局势?”

栾言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他紧皱眉头。

栾平走过来,平静说道:“当年先帝选皇子登大宝时,看似梁王是因为自家母妃的原因才被贬谪到了边军之中,其实那位先皇何尝不是为了能让皇帝陛下顺利登基,既然是先皇看重,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没那么好招惹,梁王要起事,若是皇帝陛下一下子就给我写信,这场乱局,他没有半分胜算,可直到今晚之前,皇帝陛下才给我来了第一封信,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几个字,上面说要我注意,今夜不要出门。”

栾言惊骇道:“皇帝陛下要先发制人,可他手上有什么?”

栾平呵呵笑道:“梁王有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有。”

栾言恍然大悟,“梁王收买了御林军统领,皇帝陛下也能重新掌握兵权?”

栾平缓缓点头,有些感叹,“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啊,除去失去了当初那些雄心壮志之外,谋略其实不差的,为君之道更是驾轻就熟,今夜这场乱局就要落下帷幕,你的大考也要结束了,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栾言低下头,惭愧的说道:“愧对父亲。”

栾平摆摆手,率先走出相国府,“走吧,咱们去看看,看看这乱局之中,谁能胜出。”

栾言回过神,赶紧跟上栾平的步伐,跟着他一同走出相国府,走向皇宫方向。

——

今夜月色很美,挂在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显得十分皎洁,照在玉白色的石块铺成的皇宫地面上,竟然隐隐能够看到有些光芒。

驻守皇宫的御林军一共两千人,总共四个统领,每人各统领五百人,以众星拱月一般分布在皇城四个角落。

拱卫皇城。

陈饮是这四个统领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才堪堪到而立之年,这位与国同姓的御林军统领是皇室之中一支偏房的子弟,但是因为颇具才干,才被陈国皇帝提拔为御林军统领,成为这皇

宫里四大统领之一。

要知道,要想成为这皇城里的御林军统领,除去家世要干干净净之外,也应当是在战场上有过功勋的武人,其余三人便是如此,唯独陈饮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坐上的这御林军统领位置,因此从一开始,便在军中颇有微词。

不少御林军将士对于这位统领,并非完全信服。

今夜皇城之乱,始于南大营。

那位在边军之中攒够了功勋的南大营统领在亥时收到了一封密旨,密旨上内容倒是不复杂,就是寥寥几句话而已。

但这位南大营统领在收到这封密旨之后,当即便领着数十位亲卫去了一趟北大营,直闯北大营,将那位北大营统领,直接一刀给斩下了脑袋。

然后这位南大营统领在短暂的一刻钟以后,便将北大营将士完全控制住,接下来,这位南大营统领,在边境沙场之中摸爬滚打十余年的百战老卒,便领着身后的一千人,去与西大营的统领汇合,想着要对东大营的陈饮完成合围,一举将这个平日里早就看不惯的皇室子弟斩杀在东大营。

只不过当这一千御林军浩浩荡荡往那东大营而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陈饮领着五百御林军士卒便来到了大军最后面。

陈饮没有犹豫,即刻便带着这五百士卒生生从南大营大军的身后凿了进去。

平日里四个大营的御林军将士便一直都算是有些不大不小的矛盾,其中东大营和南大营积怨最深,这一次在各自的统领带领下在皇城中开始厮杀,最开始两方都有些茫然,可等真有袍泽在身旁倒下之后,便各自都激发出了凶性,不需要谁多说,两方将士再也不顾什么袍泽之谊,完全杀红了眼。

每时每刻都有御林军将士,厮杀声振聋发聩,在寂寥的皇城之中飘荡。

让一众宫女太监都不知所措。

内务府那边,新任总管太监李福禄派了好些小太监出去,去安抚那些太监宫女,并且下了严令不让他们踏出房门半步,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福禄从床底下抽出一把短刀,别在腰间,开始和身后的好些太监往御书房而去。

那些太监里,老少皆有,有在宫里已经待了许多年的老人,也有才入宫的生面孔,但不管是谁,走向御书房途中,脸上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今日之事,太大。

而在严阵以待的西大营,那位本该是也收到皇帝陛下密旨的统领此时此刻却是随意将那封密旨扔进了火堆了,然后这位同样是在沙场上打拼超过十年的西大营统领盯着面前的五百御林军将士,朗声问道:“诸位可愿去挣一个锦绣前程,从此衣食无忧?”

五百御林军没有答话,只是有些人互相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茫然。

西大营统领哈哈笑道:“不错,本将今日就是要行谋反之事,梁王殿下同是军伍出身,不知道要胜过皇帝陛下多少,为何当不得皇帝?咱们的陛下已经不是当初的陛下,若是再让他多坐几年龙椅,只怕连周国大军都要攻

到淮阳城下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梁王殿下做这个皇帝,带着咱们去大周少梁城看看!”

这一席话一说出口,那五百御林军将士脸上便都充满了向往之色。

这位西大营统领不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抽刀,走出几步之后,才朗声道:“要跟本将去搏一个锦绣前程的,跟在本将身后!”

随着西大营统领往前走,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御林军将士。

而这位西大营统领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处焦灼的战场,而是直奔御书房。

擒贼先擒王,杀人便要先杀陛下!

御书房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多达百位皇宫大内高手,一些皇室子弟更是人人提剑,护卫住了这处地方。

那些皇宫平日豢养的大内高手,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以一敌十其实不算是什么难事。

因此当李福禄和一众太监来到御书房前的时候,没人在意那位年轻太监的想法,李福禄小跑几步,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御书房外,然后这位新任内务府总管太监扯开嗓子吼道:“奴婢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福禄身后的一众太监看见李福禄跪下之后,也跟着跪下,嘴里念念有词,都是和李福禄一样的说法。

御书房被人推开,在一众大内高手重重护卫下的显身的陈国皇帝神情疲惫,看着身旁的一个老者问道:“派人通知了齐王府,朕的那位皇弟没有任何要来见朕的意思?”

老者恭敬答道:“启禀陛下,齐王说是已经睡下,齐王府的管家说是不敢打扰,按着陛下的意思,没有将现如今皇城里的局势告诉齐王。”

陈国皇帝冷笑道:“既然如此,派人剿了荀府,至于齐王妃,头颅割下之后送往齐王府便是,朕这位皇弟一向不争,现如今都还想着置身事外,可朕却真不想他站在远处看着朕了,怎么想都觉得朕和梁王是猴子一样。”

老者点点头,躬身退去。

陈国皇帝看着始终跪在地上的李福禄,笑问道:“李福禄,梁王到哪儿了?”

李福禄蓦然抬头,一脸惊骇。

陈国皇帝摇了摇头,“大义灭亲,才让朕信任你,可你到底是个什么性子,薛雨能不知道?薛雨能让你做他的儿徒弟,便知道他该是绝对信任你才是,薛雨比朕要像个好人,眼光也不差,因此你能出卖他,朕便不信你。”

李福禄颓然跪坐在地面上,神情古怪。

陈国皇帝看着远处,呵呵笑道:“梁王该到了,不知道栾相国会不会来看看,要是都来齐了,正好一起解决了。”

在西大营往御书房赶的路途中,那位西大营统领被人从身后一刀刺进了身子,紧接着,周围数位御林军将士纷纷抽刀,朝着那位西大营统领的身上砍去。

那位西大营统领一句话没能说出,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然后那位一直被西大营统领排挤的副统领朗声高喝道:“诸位将士,随我去御书房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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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大侠、王妃

在西大营的御林军往御书房而去的时候,皇城南门那边,梁王姗姗来迟。

这位领着府邸私兵的梁王殿下今日一身甲胄,身材本就高大的梁王穿上这一身甲胄之后,便和沙场征战的武人无异。

只可惜的是这位梁王殿下穿过南门,路过皇宫甬道的时候,很快便发现一件足以让他大惊失色的事情。

甬道之前,有一颗头颅被高悬在角楼飞檐上。

梁王定睛一看,那颗被高悬在半空的头颅便是陈饮。

那位本该是前途无量的皇室子弟,死于今夜。

梁王停马不前。

甬道之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将士,人人提刀看着这位想着要谋乱的梁王。

皇宫里已经传下旨意,生擒梁王者,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

其实若不是那位皇帝陛下实在是想看看起事失败的梁王到底是个什么姿态,生擒梁王的条件是要换成取梁王首级的。

……

……

栾平提着一壶酒,坐在远处的某座高楼顶端,坐在他身旁的是他视作传人的栾言,同栾平这个修士不同,栾言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要不是之前被栾平提溜上来,打死栾言都不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坐着看那座皇城的。

栾平看着皇城之中的几处稀疏光亮,伸手指着那些地方说道:“梁王为何今日会败,除去没看清楚我之外,便是他太急了,兴许是知道那封信不是真的,可在那些谋划之后都没有见到我表态,便想着应当是我已经默许了,他之所以有这么想法,还不是因为太想坐上那把椅子了,想却不能抑制,这不是一个好君王。所以梁王今日会败,只不过陛下今夜也做错了一件事,所以梁王还是能赢。”

栾言闻言一怔,“陛下做错了一件事?”

栾平点点头,“真以为这些小国能在延陵立国是因为延陵历代皇帝都宅心仁厚?不过是不愿意为灭国而付出代价而已,陈国也好,周国也好,都并非那么简单的。陛下今夜派遣大内高手去那座荀府,在陛下看来,是一招秒棋,甚至真是一步秒棋,梁王既然能反,齐王自然也可能会反,因此今夜斩草除根,这无可厚非,可实际上,还是错了,但真要说谁错了,这件事根本上还是那位先皇错了。”

“何以见得?”

栾言疑惑不解。

栾平平静道:“先皇有些事情没有告诉陛下。”

说完这句话,栾平拿起酒壶喝了几口,想起了那位挺有趣的先皇,在朝政上兢兢业业,可私下里却是更喜欢木匠活,至今相国府里都还有那么好些东西都是出自先皇的手笔,这之中便包括了栾平最喜欢的太师椅。

先皇对于栾平的信任,远胜于其他任何人。

因此在驾崩之前都深信不疑栾平不会离开陈国,所以有件事便被先皇不经意遗忘了,没有告诉现如今的皇帝陛下。

才导致了之前那位皇帝陛下做出的那个愚蠢决定。

仔细想来,其实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栾平。

栾平扯了扯嘴角,“这个黑锅我不背,再说了,争来争去不都是你的儿子在那把椅子上坐着吗?”

栾言怔怔失神,不知所以。

——

李扶摇推开窗,看着远处皇城光亮,转过头对谢应说道:“我想来想去,那位梁王应该是成不了事了。”

谢应蓦然一惊,“为什么?”

李扶摇认真说道:“我找人代写的信他都能信,哪里会是那位坐在龙椅上那么多年的陈国皇帝的对手,这位梁王带兵打仗厉害,可不管怎么看,始终是比不过那位陈国皇帝啊!”

谢应下意识的按住家传宝刀栖客,然后沉声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扶摇看着谢应,“我也不知道,毕竟那位栾相国还没有走,有好些事情我不敢去做,只不过现在,咱们可以先去梁王府那边看看,看看这位梁王有没有什么后手。”

谢应点头,然后便要转身下楼。

李扶摇喊住他,无比认真的说道:“真的不要想其他的东西,性命很重要,不要轻易丢了。”

谢应转过身,看着窗外风景,“国在前,谢应在国之后。”

李扶摇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说出些什么来。

谢应洒然一笑,“李扶摇,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事情!”

李扶摇看着谢应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我之前在白鱼镇当说书先生的时候,看过许多故事,也讲过许多故事,有好些个我都不太喜欢,可是为了生计还是要说,有好些个我很喜欢,可也说不出来,毕竟没人喜欢听。你谢应这种性子,既像在那种沙场喋血的将军,又像那些一心为国的侠士,真的,喊你一声大侠,不为过,但我不想今晚对你说上一句谢大侠,走好!”

说起谢大侠这个称呼,李扶摇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开心。

谢应皱着眉头,“谢家本就是武林世家,你叫我一声谢大侠又怎么了?”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哈哈笑道:“走走走,一起去看看再说。”

谢应有些厌恶的说道:“走归走,别想着到时候抢我的风头,不然我这柄栖客杀陈国人之前,先在你的胸膛上划开一道口子。”

李扶摇默不作声,但笑意不减。

最后走在街道上,他还笑着喊了一声谢大侠。

然后他才想起了一件事。

那些话本里的大侠,可都是以八个字作为注解的。

那八个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

齐王府里今夜寂静无声,先前皇宫来人传唤那位齐王,被王府管家硬生生给回绝了,不是因为这名王府管家胆子大到连皇帝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而是那位管家,的的确确只能回绝把这件事给回绝了。

因为现如今,那位齐王殿下,不在府邸里。

那位齐王现如今在荀府内。

那座荀府宅子,存世时间之长,真的算是世所罕见,恐怕整个淮阳城里,除去皇城的建造历史能比得上荀府家宅之外,其余便没有任何一座建筑能够比得上这座荀府了。

荀府内,时间不短的物件,比比皆是。

今夜齐王殿下便从荀府内的一处库房里拿了一对夜光杯在后院的石桌旁对月饮酒,可惜这一对月光杯,一只在石桌的一头,装了一杯酒,那个站在石桌旁的齐王妃却是一点去拿起那只酒杯的兴致都没有。

留着齐王独自喝着酒。

这位陈国藩王今夜来到荀府的理由倒是很简单,齐王妃说是要和他喝酒赏月,于是他便来了。

等来到这处后院时,齐王妃没有半点要和他喝酒的想法,于是他便只能独自一个人喝酒。

后院四周有数位荀府豢养的江湖高手,都在盯着这位齐王殿下,不让齐王今夜离去。

齐王喝了半壶酒,看着挂在半空的月亮,总算是开口问道:“王妃,你准备把本王留到何时?”

齐王妃看着这个至今都没有半分慌乱的齐王,眼里闪出些疑惑,但很快消减,“等皇宫事了,王爷自然便能离开了。”

齐王随口问道:“王妃就不怕梁王兄今夜事败,大家一起共赴黄泉?”

齐王妃讥讽道:“王爷这些年过的日子,其实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王妃真以为本王这些年的样子,是自己装出来的,而不是本王自己想这样过?”

齐王仰头喝了一口酒,平静说道:“本王是真看不上那个位子,皇兄也好,还是说梁王兄也好,想要便去争就是,本王只做一件事,那便是保你和你身后的荀府安然无恙,可你们偏偏不信本王,本王又能如何做?”

齐王妃漠然不语,不想说话。

齐王喝完一壶酒,正要张口要下一壶酒,忽然听到前院生出了一阵厮杀之声。

荀府内火光四起。

隐隐有人影在府内四处游走。

齐王叹了口气,将那只月光杯放在桌上。

齐王妃神色有异,就要走出几步去前院看看。

齐王在身后提醒道:“记得本王说过的话。”

齐王妃充耳不闻。

荀府前院,一众大内高手跃入其中,正在寻找齐王妃。

户部尚书荀方自从看到那么些大内高手涌入院中之后,便神色变得十分颓废,那名领头的老者站在这位户部尚书面前,开口说了句话,语气淡漠至极。

“交出齐王妃,或者是让她自己上吊便是,老夫不愿意多费工夫,陛下要的是齐王妃的脑袋,至于你们这些,还没说,老夫也不会如何做。”

恰好来到前院的齐王妃听到这么一席话,脸色煞白。

谁都没有想到那位梁王殿下这么快就输了,还输的一败涂地。

——

后院里,齐王殿下起身。

那些奉命看着齐王的荀府高手“眼睁睁”的看着齐王离去。

片刻之后,石桌上的那只月光杯片片碎裂。

来到前院的齐王看着那些大内高手,只说了一句话。

“本王的王妃,谁敢轻辱?”

就这么一瞬间,齐王妃红了眼。

嫁给齐王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像个男人。

齐王转过头,看向齐王妃,在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最后登场的齐王

这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感觉有些怪异,那个一直以不争闻名淮阳城的齐王刚才是说话了?而且语气显得那么强硬?

那些大内高手怔怔看向齐王。

来这里之前,不是没有人想过齐王会在这座荀府里,可说实在话,这些已经在陈国江湖成名已久的大内高手没有一个人真的将齐王放在眼里的。

在淮阳城里,就连生活在最底层的市井百姓对于这位齐王殿下,也会有个大概的认识,从那些市井百姓嘴里说出来的形容词,大抵有不争,深居简出一类的言语,更有些激进的百姓,大抵会说出几句窝囊与胆小怕事这一类词语。

可无论怎么说,没有谁敢说真知道这位齐王殿下在想些什么的。

可没人在意。

尤其是这些大内高手们,更不会在意这位齐王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城府深沉又如何,就算是腹有谋略又如何,淮阳城始终是皇帝陛下的淮阳城,任你有千般本事,也只能在屋檐下活着,如何都不低头?

领头的老者看向齐王,冷笑道:“王爷,荀家伙同梁王谋反,罪无可赦,陛下已下圣旨,要将齐王妃处死,齐王莫非要抗旨不成?”

那位武道修为比上梁王那位马夫也不遑多让的老者信心满满,若是齐王非要阻拦,他就是当着齐王的面将那位长得祸国殃民的齐王妃就地处死又如何?

旁人或许对这等美人会有怜惜之情,可他一心武道,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在皇宫武库里研读那些陈国江湖不曾有的武功秘籍,对于齐王妃,他是连半点怜香惜玉的想法都没有。

老者只是想着,等着杀完这位齐王妃之后,皇帝陛下会拿出哪一本不传秘籍来奖赏他。

一想到此事,老者心神摇曳,实在是有些开怀之意。

今夜被齐王妃请来此处的齐王看了看脸色仍旧煞白,可眼里红了一片的齐王妃,仍旧笑意不减,已经瘫坐在地面上的荀方现在也只能看向齐王,希冀皇帝陛下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赦免他们荀家。

做不成户部尚书又如何,保得一条命就是一件不算差的事情。

齐王没有去看这位老者,只是平静问道:“荀家犯事,与齐王妃有何关系?本王的王妃,你们说杀就要杀,真当本王是个摆设?”

老者桀桀笑道:“王爷,淮阳城里谁是主人,王爷当真不知晓?”

齐王忽然笑了,却不是轻蔑,反倒是还是那般温和,“淮阳城里自然是皇兄说话最有用,可本王不想听的时候,难不成皇兄真就能让本王俯首听命?”

老者一怔,忽然觉着有些不好。

如此行事的齐王,还是传闻中的那个窝囊王爷?

老者没能想太多,因为仅仅片刻之后,齐王便来到他身前,缓慢的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伸出的速度很慢,因为齐王根本就没想着快,可那老者不知道为什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齐王那只手缓慢伸出,捏住他的咽喉。

周围的大内高手们全部一惊,互相对视,都能看出各自眼中的惊骇之色。

齐王什么时候一跃成了武道宗师了?

而且看样子,怎么感觉还是高到天际的那种?

齐王看着因为呼吸不到空气脸色成就难看的猪肝色的老者,轻声道:“本王在陈国,除去栾相国,又有谁真能对本王做些什么,皇兄要对付谋乱的荀家,于理本王都不该阻拦,可王妃毕竟是出自荀家,皇兄不考虑本王的情绪,还要将本王的王妃处死,那本王便忍不了,本王不讲理,是皇兄不想与本王讲情谊,那本王去问问梁王兄,他愿不愿意。”

一席话,让荀府院子里的一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齐王的话音落下。

便捏断了那位老者的脖子。

老者到死都没有能说出一句话,只不过在死前片刻他仿佛想通了一件事。

眼前这位齐王,原来不是武夫。

荀府前院,一片死寂。

现如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那个老者便是大内高手之中武道修为境界最高的,可在齐王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如何不让人觉得可怕。

齐王看向这些大内高手,轻描淡写的说道:“还不滚?”

数位大内高手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片刻之后悍然出手。

一股股磅礴气机,袭向齐王。

齐王仅仅撩了撩袍子,一股更甚这些大内高手的气机凭空而生。

整座前院轰的一声。

数位想着出手的大内高手重重倒飞出去,气断身亡。

齐王来到齐王妃身前,去牵起她的手,笑着说道:“早就告诉你了,淮阳城里只有本王才能护着你,你非要去找梁王兄,这叫什么,舍本逐末?”

齐王妃红着眼,不由得泪流满面。

齐王替她擦去眼泪,声音轻柔的说道:“咱们去皇宫看看,我早就说过了,我的媳妇儿,没人能欺负。”

齐王妃点了点头。

齐王于是便牵起齐王妃走出荀府,走向那座注定还是一团乱麻的皇宫。

今夜淮阳城里,注定要换一位主人了。

只不过最后到底是谁,尚无定论。

——

栾平把视线从荀府收回来,有些感慨的说道:“咱们的那位皇帝陛下啊,明明胜券在握,却偏偏输给了平日里最看不起的齐王,你知道这叫什么?”

栾言一怔,随即试探道:“谋事之时,便要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只有这个样子,才能真正胜券在握?”

栾平哈哈大笑,“哪里是这样的,我是想说,就算是你自以为将所有能够想到的东西都想到了,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有些东西就是运气,这个运气不在你这边,你能有什么办法,这要是给那些牛鼻子道人来说,这就是命,可其实在咱们儒教这边,说法差距不大,叫运。不管怎么说,陛下没有运势,就看齐王会不会为了那个王妃而坐上那个位子了,要是齐王始终看不上那把椅子,梁王这个底牌最少的人却真的要如愿以偿了。”

栾言一怔,随即叹道:“先皇若是告诉陛下,齐王是一位修士,那么现如今不管怎么说,都该是陛下镇压下这场叛乱了。栾言原本以为陛下真的已经几乎成了那种庸君,其实现在看来,皇帝陛下除去没有进取之心之外,的确还是陈国最好的君主。”

栾平对此一笑置之。

这世间的君主,谁都有私心,这最大的私心无非就是先担心的就是自己身下的皇位,然后才考虑国运这些事情。

之所以陈国皇帝表现的这么没有进取心,其实便是不太相信他栾平而已。

这些事情,栾平难得去多想。

反正想太多也没有太多意思,君王无意,那老臣另寻明主便是,何必想太多。

忽然想起一事的栾言忽然说道:“先生,那个少年今夜会不会出现在皇宫内?”

栾平想起了那个许寂都看好的少年,呵呵一笑,“兴许会,周人的性子一向不容易琢磨,要是他真的出现在皇宫,和齐王只怕要打一架,皇宫再怎么乱,都是陈国的事,那少年要是去了皇宫,齐王可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栾言疑惑问道:“齐王殿下修为有多高?”

栾平轻轻摇头,对此他不愿意多说什么。

一个是已经走进剑气境的剑士,论战力,面对山河之中的青丝境修士一样不会落入下风,更有甚者,战而胜之也不是太过于意外的事情。

而齐王韬光养晦,这些年来,虽说困于天资定然无法往前走太多,但仍旧是个境界根基扎实的青丝境巅峰修士。

两者相遇,谁胜谁负,都不好说。

栾言换了个问法,“先生,你更看好谁?”

栾平闻言一怔,“在陈国待了这些年,说是对这座淮阳城没有感情那真是个混账说法,可齐王要是在这个地步把那少年杀了,真当那个老混蛋不会提剑下山,登楼境巅峰的剑士,出一次剑动静都小不了,许寂那老家伙,一剑拆了皇宫我都不觉得奇怪,恐怕就连他出剑将整座陈国荡为平地,只怕那座学宫都不会如何去管,剑士再怎么没落,仍旧有该高坐在云端,却偏偏在人间的朝青秋。还有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许寂。”

“所以啊,我这个老头子是真不想这两位打起来。要是打起来了,我可不会出手帮谁,算了,眼不见为净,老夫今夜便离国了,不去看这烂摊子。”

栾平一番思索之后,竟然是要选择今夜便离国,不再去看最后到底是谁成为了陈国新的皇帝。

栾言适时出声,“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夜若是出城,只需在城门打点片刻便是,只是姨母她们,恐怕心里不愿意。”

栾平转头看向栾言,第一次用漠然的语气说道:“齐王看不起那个皇位,我又何尝在意过她们的想法,要是不愿,便留下来好了,生死自负,不碍他人。”

栾言恭敬说道:“自然是听先生的。”

栾平点点头,不再多言。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红灯笼

今夜皇城之中虽说是一波三折,但不论怎么看,现如今皇城里的局势都已经稳定下来,梁王和一众下属被捆绑到御书房外,其中便有那个早年落榜的中年书生,只不过相比较起来梁王的失魂落魄,那个中年书生反而并未有任何情绪表露,似乎今夜之事,事到如此也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四个大营的御林军都已经安定下来,新任内务府总管李福禄仍旧跪在御书房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太监其实现在仍旧没有什么悔意,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想着自己的师父。今夜之后,应该就能见到师父了。

皇帝陛下站在御书房门外,身旁有数人打着一盏盏大红灯笼,让御书房这边一点都不受夜色侵扰。

他看向梁王,却没有问他,只是向身旁的某位大内高手询问齐王妃一事。

那大内高手摇摇头,不置可否。

身材高大的梁王看向居高临下的陈国皇帝,忽然开口讥讽道:“皇兄真是步步为营,若是把心思放在和周国的那场国战上,何至于此?”

皇帝陛下看向梁王,接过一盏大红灯笼,往前走过两步,“朕连皇位都还没有坐稳,怎做多想?你的眼睛里若不是满眼都是朕的位子,何至于有今日的手足相残?”

“齐王这般活在权势之外的人,想来今夜之后也不能幸免,本王是谋乱,所以理所应当该死,可齐王皇兄又能以什么理由来将他处死?”

梁王满脸嘲讽。

皇帝陛下神色自若,“齐王连自己王妃都管不住,竟然放任齐王妃与你谋乱,光是这一点,朕便要将他处置了,想必朝中大臣也不会有人反驳,不过比起你的谋逆举动,朕还是要将他厚葬,死后也能葬入皇室陵墓。”

梁王默然无语,事已至此,他不管怎么想怎么看,都已经再无意义。

他忽然转头看向那个中年书生,笑着问道:“先生号称算无遗策,可有算到今日光景?”

中年书生沉默片刻,洒然道:“已到此时,说再多都再无意义,死则死矣。”

梁王哈哈大笑,不过笑声显得有些寂寥。

他还是有些想死在沙场上,之前在王府之中他便想过若是坐上皇位之后,等到淮阳城局势安定,他便前往边境,御驾亲征,亲自灭掉周国,他不愿意做皇兄那样的皇帝,只不过可笑的是,他没能做成皇帝。

皇室之中,感情淡漠这不是一件事什么怪事,死在皇宫是板上钉钉,梁王不会去怨谁。

站在御书房外的皇帝陛下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那个老者返回,皱了皱眉头,就要开口将梁王直接处死,可片刻之后,远处夜幕中有一盏大红灯笼缓缓而来。

皇帝陛下眯着眼。

梁王觉着有些奇怪。

而在御书房外的一众大内高手则是一怔,今夜还要有些变数不成?

大红灯笼由远及近。

来到御书房前数丈距离的时候,众人才看清楚那个提着大红灯笼的人影面容。

齐王和齐王牵着的齐王妃。

这一对淮阳城里谁都知道的夫妇走到御书房前,齐王神色自若,齐王妃眼睛仍旧有些红,虽说被齐王牵着,但始终都落后他半个身位,显得有些乖巧。

中年书生想通些事情,梁王则是神色古怪的看着齐王,他知道皇帝陛下在等谁,无非就是齐王,或者是齐王的尸体,可现如今等来的是一个神色自然的齐王。

事情有变。

齐王停下脚步,把手中的大红灯笼递给齐王妃,后者接过来之后,退后两步,站立在一旁。

齐王开门见山的问道:“皇兄,今夜是你下旨杀的素素?”

齐王妃,姓荀名素素。

皇帝陛下站在御书房前,面无表情的开口,“荀素素伙同梁王谋逆,朕要杀她,合情合理。”

齐王摇头,“可你还想将素素的头颅送到我面前,这样行事,就是说连我也不想放过了,当然,这不是我今夜来的理由,皇兄是陈国的皇帝,为了保住皇位,自然什么都可以做,甚至皇兄想杀臣弟,臣弟都觉得不是大事,可皇兄是知道的,臣弟有多喜欢素素,皇兄要杀素素,臣弟便不能忍。”

皇帝陛下漠然道:“可朕才是陈国的皇帝,朕才是陈国的天。”

齐王反驳道:“皇兄不是陈国的天,陈国的天以往是臣弟的师父,现如今是臣弟,皇兄只是陈国的皇帝而已。”

只是陈国的皇帝而已?!

齐王的这一番话,实在是耐人寻味。

皇帝陛下一怔,“你什么意思?”

齐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去问梁王,“王兄,要是你成了陈国的皇帝,如何对我,如何对荀家?”

梁王神色复杂,自己这个从小到大一直都对权势都没有兴趣的弟弟,难不成是真的有什么底牌没有拿出来,他不当这个陈国皇帝,只是不愿意,而不是不能当?

梁王没有急着表态,齐王便一直在等。

终于,梁王郑重道:“到时候齐王还是齐王,荀家长房便还是庙堂柱石!”

梁王刻意强调了荀家长房一事,因为荀家真正能让齐王上心的,真的只有和齐王妃关系紧密的那些人。

皇帝陛下张了张口,想着要说话,却被齐王打断,“臣弟不想听皇兄说话,因为皇兄今夜做的,不管是出自什么原因,都不足以让臣弟至此以后

对皇兄一直保持尊敬。”

说完这些,齐王转过头看向齐王妃,温声问道:“你要是想做皇后,我就不让了。”

齐王妃摇摇头,“我以前想,后来不想了,我想和你到处去走走,去看看其他地方,不想在皇宫里待着。”

齐王呵呵笑道:“到处走走倒是没有问题,只不过只能在陈国境内,栾相国可以离国,可我走不掉。”

齐王妃点头,“够了。”

齐王哈哈大笑,事已至此,真的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梁王,“王兄,以后你便是陈国的皇帝。”

这是一种宣告。

皇帝陛下怒不可遏,张开口怒斥道:“齐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齐王看着皇帝陛下说道:“你知道为何父皇会最宠爱臣弟么,知道为何即便是这样臣弟都不愿意坐上皇兄那个位子吗,说得太多,其实皇兄也想不通,那让臣弟来告诉皇兄,因为臣弟是个修士,因为能踏上那条大道所以父皇才会那么宠爱臣弟,因为臣弟是个修士,所以才对这俗世皇位没有半点想法,按理来说,父皇驾崩之前,是该告诉皇兄的,皇兄没能听到,难不成是因为父皇对你失望透顶了?”

修士两个字对于此时在场的众人的震撼远比今夜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加起来都要更为强烈。

原来一直都不争的齐王殿下,不是说看淡权势,也不是喜欢明哲保身。

居然是看不上这皇位。

是啊,陈国皇帝在俗世百姓的眼里或许是一个极为诱人的身份,可在齐王这种修士身份的眼里,真的很不值一提。

御书房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齐王的身份并未被人证实,但其实自从那一众大内高手没有回道皇城,这件事其实已经便成了八分。

齐王微微招手。

捆绑梁王的绳索寸寸断裂。

众人再无疑惑。

一众大内高手和不少御林军纷纷跪下,虽说齐王是明言要让梁王来做这个皇帝,但人人都还是看向齐王。

皇帝陛下看着齐王,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咬牙切齿的说道:“栾相国还没走,你如此谋逆,栾相国会视而不见?”

齐王摇摇头,“栾相国今夜已经离国。”

这才是最后一根稻草轰然绷断。

皇帝陛下瘫坐在御书房前。

齐王转身,看了看梁王,笑着说道:“皇兄,臣弟要到处去走走。”

梁王蓦然而笑,点头应允。

齐王重新拿起那盏大红灯笼,牵起齐王妃的手,缓缓离开。

被解开绳索的梁王走过几步,看向今夜输得不明不白的皇兄,轻声自嘲道:“皇兄觉得不可思议,我又何尝不是,不过陈国的天还是那个天,可皇帝真的要变一变了。”

今夜皇城里这场闹剧真的要落幕了。

梁王在身旁扈从手里拿过一柄刀,放在自己那位皇兄身前。

意图明显。

皇帝陛下颤抖举起刀,怅然大笑。

梁王一脸的意气风发。

“去将淮阳城里的各位朝中大人请来,今日朝会提前。”

梁王说的这席话,自然是对那些大内高手说的。

于是片刻之后,一众大内高手纷纷出宫。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站在远处角楼楼顶的有个年轻人,按着那柄家传名刀,正盯着梁王。

年轻人叫谢应,腰间的刀叫栖客。

——

齐王牵着齐王妃,提着那盏大红灯笼走在寂静无人的宫墙中,齐王一路上温声与齐王妃说着些陈国的风光艳丽之处。

齐王妃频频点头,齐王心情大好。

“出了淮阳之后,咱们先去看看那处万宝阁,万宝阁建在险峰之上,站在楼顶看日出,当是陈国最壮丽之风光,以往你嫌我窝囊,可我可从未说过你半句不好啊。”

齐王妃不太高兴的扯了扯齐王的衣摆。

后者一脸笑意。

他真是爱极了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因此才不愿将她放在皇宫这座陈国最大的牢笼里去受苦,他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想通。

这不,就想通了吗?

齐王妃轻声道:“走之前一定要将爹爹安排好,爹爹可以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可荀家长房要在荀家一如既往才行,不然……”

尚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齐王一把把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不是因为什么,而是在他之前,有个青衫少年,同样是提着一盏大红灯笼。

可那少年除去提着一盏大红灯笼之后,还背着一方剑匣。

剑气隐隐外露。

这条由白玉石头铺就的宫内直道,满是肃杀之意。

青衫少年并无杀意,却有剑意拦在此处。

齐王皱眉,看向那个同样是山上修士,却偏偏走的是剑道的青衫少年。

他感叹道:“师父说这天底下的剑士最少,最不值得一提,可最难惹,可为何偏偏本王会在陈国皇宫里碰见一位?”

打着一盏大红灯笼的青衫少年话不多说,只是从剑匣里取出一剑悬于腰间。

然后才将那盏大红灯笼收好,轻声道:“本来我不该来的,不过我有个朋友非要来做件事情,我就陪着他来了。”

齐王呵呵一笑,问了一句

,“你那朋友是谁?”

青衫少年轻声道:“他叫谢应,本来该是个将军的,今夜可能也会变成个壮士。”

齐王一叹,“谢家宝树,本王倒也是听说过,不过既然他能越过边境来到陈国,想来周国真的撑不下去了,不过没能见过这位谢家宝树,本王真有些遗憾。”

青衫少年往前走过几步,“杀了我,自然能看到,杀不了我,自然也就不用看了。”

齐王点头,“是这个道理,那就试试。”

说完这句话,齐王便将那盏大红灯笼交到齐王妃手里,让她往后退一退。

他语气轻柔,“要是我死了,以后那座万宝阁的日出,就得你自己去看了。”

齐王妃听着这句话,忧心忡忡,眼中有泪。

齐王柔声道:“别哭,不一定死得了。”

这句话之后,这位齐王,便转头看向那个青衫少年,笑着走出几步,一身磅礴气机蓄势待发。

一身青衫的自然是李扶摇,此时这位才晋入剑气境不久的剑士握住青丝剑柄,凌厉剑气尽数在鞘中。

齐王哈哈大笑,“本王踏入这条修行大道之后,还从未与人动过手,想不到今日第一个对手便是战力无双的山上剑士,真是痛快!”

李扶摇没有多说,他只是递出一剑。

在之前提着灯笼等齐王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位齐王的境界不低,等到齐王一把将齐王妃拉到身后的时候,他更是知晓,这位齐王最差也是青丝境巅峰的境界,甚至只差一脚便能迈入那道太清境的门槛。

之前他知道栾平是一名修士,而且是一个大修士。

那样的大修士,不是用什么战斗经验以及勇气之类的东西便能将双方差距填满的,所以要是今夜站在这里的是栾平,李扶摇肯定第一时间转身而跑。

可现在栾平离开了淮阳城,皇城里是齐王。

最开始谢应想着让齐王做这个陈国皇帝。

可现在来看,齐王做陈国皇帝,才是周国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所以齐王当死。

谢应要杀梁王,齐王自然只能由李扶摇来杀。

李扶摇没有太大的把握,但觉得可以试一试。

所以就来了。

这是他为周国出第二次手,或者他们更喜欢自称为大周?

他们,还是我们?

李扶摇没想太多,反正递出了这一剑。

这是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士之后,出得第一剑。

所以气势很足,带起的风声在一步掠过的李扶摇耳中都很好听。

剑很快到了齐王身前。

齐王双鬓微动,在栾平离国之后,他便是陈国最强大的修士,可这位齐王从成为修士到现在,还真的没有出过一次手。

因此面对这一剑,齐王选择了退后半步。

他往后退,李扶摇便往前行。

一鼓作气。

那柄骄傲的剑,曾经被某人不知道多少次递出过。

齐王甚至都能看到在剑尖上的那一抹寒光。

但仍旧再退。

他那位带着他走上修行大道的师父,当年说过一件事,不要让剑士近身!

齐王当年不清楚。

可现在很明白。

那些剑气真是太过凌厉,没有任何修士愿意在剑士身前和他们搏杀。

于是飘然远离之后,齐王一身气机从灵府往经脉里尽数涌去,一道道无形气机射向李扶摇。

后者挥剑,陷身于那些气机中。

齐王神色不变,大袖微招,无数气机从衣衫里尽数涌出。

让这个地方狂风大作。

不是每个修士都有法器。

在陈国,有个修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法器,要是没有,也算是正常。

李扶摇站在那些带着杀意的气机中挥剑出剑,将那些无形却凌厉的气机斩断,然后试图前行。

只不过走得很艰难。

齐王俊美的脸庞上泛起些青光,一双手更是青气大作,这位青丝境巅峰的修士虽然神情不变,但心里却有些不平静。

他不怕梁王死于皇宫,到时候在皇室子弟里再找出一位陈国皇帝便是。

他只是担忧自己死在这里,不能陪身后的王妃去那座万宝阁看日出。

陷身于齐王无数气机中的李扶摇,一剑斩开一条路,可片刻之后便有气机将那条路彻底堵上,让他始终前行不得。

李扶摇皱着眉头。

世间都知道剑士同境无敌,可对应的便是谁都知道与剑士对敌,不可让剑士近身。

想来,这个问题,不仅仅是现如今会困扰李扶摇,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样会是个难题。

朝青秋可以不用在乎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剑士,因为几乎没有东西能拦住他的路。

可李扶摇不行。

剑气境的小剑士。

还差得远。

但是对面那位齐王,也并非什么不可战胜的人。

所以李扶摇在下一刻,出了两剑。

一前一后。

第一剑斩开那些气机。

第二剑在那些气机没有弥补之前,剑气“逃”了出去。

那些凌厉的剑气,只为那位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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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尽之时,便见光

一道剑气朝着齐王而去。

在齐王在应付那道剑气之时,李扶摇又一剑递出,再度将那些气机斩开,然后身子一掠而过,短短片刻之间,便提着青丝来到齐王身前不远处。

一身剑气早已经是锋芒毕露,手中青丝剑鸣声不停。

世间剑士,可御剑杀敌,也可手握三尺青锋,一剑一剑斩断世间不平事。

世人皆知,那位山河之中唯一的剑仙的朝青秋,已经走到剑道之巅,仍旧不太喜欢御剑杀人,寥寥几场和其余圣人交手,也都是持剑应敌,不曾显露过御剑千里之外取人头颅的神通,只不过即便如此,从未有人敢说朝青秋不会这门神通,都知道不过是这位剑仙不愿意如此施为而已。再者说了,战力世间无双的朝青秋如何杀人,自有想法,哪里用得着跟世人解释。

李扶摇是剑气境的剑士,若是说手捏剑诀,御剑应敌,倒也不是不会,只不过剑山上下,似乎都不太喜欢御剑杀敌这一道法门,老祖宗许寂当日甚至坦言说剑士安身立命之本在于手中剑,而剑非得握在手中才行。

李扶摇之前对于这些话,尚未想通,等到几次出剑之后好像才悟出些门道,因此现如今即便是齐王在应付那道剑气,李扶摇也没有将手中剑松开,去竭力争取最大的战果。

反倒是一剑掠过,剑身掠向齐王头颅。

齐王再不管那道剑气,只是想着要避过这一剑,因此齐王果断弯腰,避过一剑,就要继续后退,全然不顾之前那道剑气划破他的衣衫,在腰间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剑气一掠而过,没能在齐王身上留下来,继而侵入经脉。

青丝境修士的体魄,并非不堪一击。

齐王在这一剑之后,再想着拉开距离,便变得十分困难。

没有法器的齐王面对着一位剑气境界的剑士,实在是不占优势。不过好在他身上的那件衣衫,虽说不是法器,但材质也极为不凡,在这期间挡住了大多数的剑气,要不然现如今齐王的局面,应当会更为凄惨,更不用说李扶摇在这期间抓住机会曾一剑刺向齐王小腹,虽说齐王反应及时,但仍旧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白骨可见,鲜血染透衣衫。

齐王神色凝重。

若是修士与修士之间对敌,其中虽说一样凶险,但怎么来看都不会是现如今这般的惨烈光景,剑士这一脉,怪不得让人又惊又怕。

山上修士看不起剑士的传统是在六千年前开始的,六千年前的剑士一脉傲立山河,这不用多说,世间所有人遇见剑士都得低着头,可从六千年前开始,剑士没落,三教修士开始主宰山河,对于这些动辄提剑杀人的剑士,便只剩下不屑。

三教修士对敌,以术法也好,还是御使法器也好,都有说不尽的潇洒姿态,谁见过三教修士不要脸皮和乡野村夫一样与人面对面搏命的?

这六千年来,三教修士一直自视甚高,哪怕你剑士号称同境战力无双,哪怕你剑士一脉仍有三教圣人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剑仙朝青秋!

齐王后撤半步,看向那个其实也吃了不少亏的青衫少年,疑惑问道:“你们剑士当真是一剑在手,天地皆可平?”

李扶摇摇头答道:“我总觉得这是前辈们的豪言而已,一剑在手,可平天地的,真不是我们这些后辈子弟,若真要这么说,那得人人都是朝剑仙才行。”

齐王低头看了看腹部伤口,无奈道:“像我这样的修士,怎么来看今夜都该死了。”

李扶摇一怔,手中剑势微微停滞。

齐王看向李扶摇,一身磅礴气机在双袖之中尽情游荡,让衣袖猎猎作响。

片刻之后,无穷杀机蓦然而生。

一向温和的齐王,到了现在,真是要将所有压箱底的手段都尽数拿出了。

李扶摇停步举剑,他猛吸一口气,灵府里的剑气在体内奔流,如同大江入海,气势磅礴,李扶摇自知若是剑气境便有这番景象,等到了朝青秋那般境界,该是何等光景?

李扶摇现如今连想都想不出来。

日月当空,光彩夺目?

还是一眼望去,便觉着世间再无比此等景象更为壮阔的景观?

心神往之。

李扶摇手上青丝,泛起青光,一道剑罡缓缓成形。

而那边的齐王,则是大踏步向前走来。

一身磅礴气机,尽数涌出。

在一旁观望的齐王妃虽然不知所以,但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好。

——

皇城御书房那边,原本那位陈国皇帝陛下自刎之后,很快便有人收敛尸首,梁王亲自替那中年书生解开绳索,然后派遣一部分御林军去控制皇城局势,留下一部分在御书房,一波三折之后正准备说上几句话的梁王忽然一惊。

远处角楼楼顶,有一人从高处跃下。

带着一抹刀光。

那个带着一柄刀的年轻人从角楼跃下之后,瞬间便斩下几个御林军将士的头颅,然后丝毫不停留,以一个最为狠厉的姿态撞向梁王。

若不是梁王也在行伍之中待过好些年,在一瞬间往一旁侧了侧身子,兴许就这一

下便会被谢应一刀劈成两半。

可即便如此,也在谢应的家传宝刀下,梁王手臂被划开很大一个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身材高大的梁王捡起身旁的佩刀,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人。

他认识他,梁王在淮阳城里看过他的画像。

谢应,那位一直拦着陈国大军脚步的周国将军。

谢应哈哈大笑,向前跨过一步,沉肩相撞,硬生生将梁王一步撞进御书房中。

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撞碎了多少东西。

中年书生一直站在御书房外,看着这幅场景,神情古怪。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出人意料,梁王先败,胜券在握的皇帝陛下莫名其妙被齐王逼宫,那位一直闲散的齐王居然是修士,可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到底也是应该大局已定了吧?

为何偏偏又来了个莫名其妙要杀梁王的年轻人?

实在让人想不透。

他叹息一声,让开身子,让反应过来的御林军将军涌入御书房。

梁王真是没那个命?

而始终在御书房外的皇室子弟们,各有打算。

皇宫里再度变乱,可那位陈国的定海神针栾相国已经离开淮阳城。

离开淮阳数里之外,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十数辆马车从几道小路来到官道上,和从淮阳城驶出的几辆马车汇合。

栾相国坐在车厢里,掀起帘子看了看远处的夜色,淡然一笑。

同在车厢的栾言看向自家先生,轻声叹道:“今夜陈国的命运在先生的视线之内便发生了变化,或许很快便衰败了。”

栾平神情依旧淡然,“世事无常,陈国之国运,到底如何,我不操心。”

栾言追问道:“先生当真对于陈国,没有一星半点的上心?”

栾平平静说道:“即便是有,今日之后,也算是没有了。”

栾言苦恼道:“学生实在是想不通,想不通先生为何会如此,明明先生主持陈国政事这么些年,事事躬亲,现如今就算是要远离了,可怎么来看,都该存有旧情才是,若是一点都无,岂不是真是薄情寡义?”

栾平神情自若,“旧情都在心中,可既要入轻,也要懂得适时抽离,若是想成就大事,当真是一味念旧情,成不了!”

栾平入陈国数十年,见证过三代陈国皇帝,陈国庙堂上没有谁比他待得时间更长,若是说没有情意,想来是谁都不能理解,可有是有,那又如何,光是念旧情,陈国便成不了现如今这局面,不仅仅是不会发生今夜这件事,就算是今夜之前的一系列事情,都发生不了。

在那些世俗王朝的史书上所描写的有大成就的臣子,没有哪一个是那种温厚之辈,坐在龙椅上要多讲理而少谈情,在庙堂上站着,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感情两字,多谈,总是在庙堂上并未裨益。

栾平不仅仅只有山上修士这么一个身份,还有陈国相国的身份在世人眼中。

他若是事事都讲旧情,如何能走到今天。

就算是再有才干,在庙堂上都走不长久。

栾平指了指远处已经不太可见的淮阳城,语重心长的说道:“世俗王朝,不是一件事或者两件事便能决定去向,现如今觉着糟糕的局面,都是往常日子里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堆积成的,设想一下,要是先皇没有丧失锐气,皇帝陛下也不是现如今这个局面,是否我就不会离国,我不会离国之后,是否事情便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可为何先皇会丧失锐气,皇帝陛下会如此在意这个皇位,难不成是一朝一夕便成就的,自然还是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一点点堆砌的,既然如此,导致了如今这局面,怨谁?我为何要操心?不仅是今夜如此,以后咱们去了其他地方,若是那君王依旧如此,我也依然如此,不要太过懊恼才是,我经营数十年的陈国都能说丢就丢,其余地方,真的不值一提。”

栾言有些疑惑,最后只是拱了拱手。

栾平指了指那处皇宫,“那少年要和齐王打一架,我猜齐王赢不了,虽说是个修士,可没有打过架,又没有法器,真的要让他面对一个剑气境的剑士,有些难了。只是齐王要是死了,梁王自然也死了,陈国就真的要换一个主人了,不过能从众多皇室子弟中脱颖而出来的,比起这三位其实都算是差不了太多,周国局势会因此而改变,依着我来看,不一定啊。”

“不过有些事情,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

皇城两处战场,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分别主导一处战场,青衫提剑少年若是在这处战场输给了某位王爷,那位提刀年轻人注定会死,反倒是那位提刀的年轻人,要是死了,那位青衫年轻人不一定会死。

御书房那边,将那位梁王殿下撞入御书房内的年轻人不见踪影,只是半柱香内,一直在往御书房里涌去的御林军将士一个都没能出来。

御书房内只是时不时传来某些物体重重倒地的声音。

皇城里的其他御林军将士和一众大内高手都已经来到御书房外。

有些大内高手想着进去御书房看看情况,但很快

便被那些皇室子弟拦下,说是里面情况不知,不能贸然进去。

这让那些大内高手有些不悦,但始终没有多说什么。

梁王是板上钉钉的陈国皇帝,那是由齐王指定的,可那要是活着的梁王才是。

若是梁王死在御书房内,齐王又是坚持不愿意做皇帝的性子。

那之后陈国由谁来主持。

还不是得从这一众皇室子弟里挑选出那么一个来嘛?

既然这是个机会。

那梁王死了就死了,倒是真没那么多人担心。

因此拖得越久,那些皇室子弟月高兴。

足足半个时辰,除去时不时进去的御林军士卒,现如今这座御书房外,一个大内高手都没能进去。

直到御书房内有一抹光亮出现。

有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一只手提着一颗头颅,一只手拿着一盏油灯,站到了御书房外。

这个年轻人,将那颗人头随意一扔,然后一只手撑着书房门口,哈哈大笑。

人头滚落到李福禄身前,赫然便是梁王!

李福禄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的不可置信。

有皇室子弟看清楚了那颗头颅,很快便以极其悲切的语气咬牙切齿道:“快快将这行刺皇帝陛下的刺客拿下!”

语气兴许是因为有些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

只不过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没人去猜。

一众大内高手面面相觑。

今夜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这陈国皇位,真是一点都不好坐,这没看着想着坐的两位,一位皇帝陛下,一位梁王殿下都已经嗝屁了?

谢应腰间始终悬刀,一只手颤抖着扶着房门,一只手按着腰间刀柄,哈哈笑道:“记住了,老子叫谢应,来杀老子!”

谢家宝树谢应,那位在边境大发神威的谢将军,为何会出现在陈国淮阳城?

恐怕是无人知晓。

但目的很清楚。

就是要杀陈国皇帝,谁要当便杀谁!

一众大内高手再度对视一眼之后,便不准备再等什么,就要出手将那位谢家宝树镇杀在此,管他之后到底是如何,身为陈人,被周人当众杀了陈国的皇帝,那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可就在他们要动之前,很快在夜色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提着一个大红灯笼,背着剑匣,身穿青衫。

手里有一剑。

青衫上有很多鲜血。

那人脸色很白。

他走过来好几步,看着那些大内高手,平静道:“我刚刚杀了一个人。”

众人闻言一怔。

很快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哭声。

有人听出那是齐王妃的声音。

更有眼尖的人看出来那盏大红灯笼是之前齐王提着的那一盏。

一切不言而喻。

青衫少年站在御书房外,神情淡然,走过几步,“我不想再杀人了,本来我就不喜欢杀人,今夜要杀人也是不得不为之,希望你们不会做死在我剑下的第二个人。”

一众大内高手果然没有做些什么。

李扶摇去背起已经虚脱的谢应,缓缓前行。

就连是之前喊着要杀刺客的皇室子弟们都不愿意出声。

梁王死了,他们能做皇帝了。

是修士的齐王也死了。

他们要是去拦,皇帝自然是做不成了。

因为没命了怎么做?

片刻之后,有个大内高手走出半步,拦在李扶摇身前,他没说什么话,但表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但很快他便倒飞出去,因为李扶摇踢了他一脚。

你是陈人,我是周人,是敌人。

然后御书房前真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再走出来拦下这两人的,是那个落榜书生。

那个学问不算低的读书人呵呵笑道:“可笑我陈国人被周人所欺,竟然无有所动作,真是想想便觉得耻辱啊,难不成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然后便再也说不出了。

因为谢应将手里的栖客扔了出去,正好穿透了他的胸膛。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

但路过尸体之前,还是替谢应将栖客抽了出来。

“我知道你很为难,所以这个决定我来做,我不怕,因为我杀的人本来就不少。”

谢应趴在李扶摇背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李扶摇没有搭话,只是走着。

而他们身后的一群人,只是看着。

这是一幅画。

一副对于陈国来说,是羞辱的画。

在那边皇宫某处,齐王妃满脸泪水,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发白,额头上有大颗汗珠滚落却仍旧活着的男人。

齐王有气无力的说道:“为什么你要听他的呢?”

齐王还没死。

因为有人不太想杀他,或者说是不忍心杀他。

齐王妃哽咽道:“我不想一个人去看万宝阁的日出,你要陪我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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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竹蜻蜓飞呀飞呀

大周神鼎六年的秋末,少梁城下了一场秋雨。

这是入冬之前的最后一场秋雨,因为到了明日,便是冬至。

整个大周都要入冬了。

若是依着往年,皇宫内务府就要在近几日向庙堂上的各家大人府邸送些不轻不重的过冬物件,往往到了这么个时候,庙堂上的那些大人便要瞪大了眼睛,看看这谁家的物件要多些,要贵重些,哪家的东西最是不值钱。

按着往年的规矩,宰执府仍旧是会是头一份,然后再看几位名望极高的老学士谁能够争得第二份了。

能在这么些微末地方看出那位皇帝陛下对于朝堂上各位大人的态度,其实不容易,可一堆在庙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老狐狸们,真是不太愿意放过这么个机会。

尤其是不愿意自家府邸所得的过冬物件最少,最不起眼。

要知道那位宰执大人,年年所得,都有一件旁人没有的好东西,去年是一方前朝的旧物,是一个不起眼的暖手炉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珍贵异常,据说是那位前朝皇帝最喜欢最讨巧的小物件。

皇帝陛下毫不掩饰的心思,让一众大臣都有些眼热。

至于今年,不少大臣都猜到了内务府再拿出来的东西绝不可能比去年多了,毕竟边境战事不停,什么地方都要钱,大周那座国库可经不起肆意花销,前些日子的朝会上,除去边境战报之外,其实皇帝陛下和群臣讨论的最多的东西便是国库支出,根据那位现如今几乎整天都是苦着脸的户部尚书拿出来的账目来看,在这场战事里,那座一直说得上丰盈的大周国库,现如今已经好比一个被抽干了血的汉子,站着都极为勉强,要是再有大的花销,指不定就要剁手剁脚。

能否在国库存银耗尽之前打完这场国战,才算是大周上下最为关心的问题。

好在陈国军队尚未攻破大周北边的那座北燕郡,战事尚未波及到国境之内,从北境到少梁城,从未发生过有百姓南迁的事情,至于在大周南边,更是一如既往。

整个大周,在面对着这场持久战事的时候,并未有半点退却之心。

只不过少梁城之中,变得有些萧条而已。

今日朝会,仍旧是按着往日光景,皇帝陛下先是将边境战报让朝中大臣知晓,然后才对一些较为重要的政事做出批示,然后那位户部老尚书一如既往的苦着脸禀报皇帝陛下今日之后又要批下去多少银子,国库还剩下多少。

最后老尚书一脸肉疼,就像是这是要将自家的银子拿出去一样。

皇帝陛下先是安慰几句,最后才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在难时便应有难时的应对法子,熬过这些时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散去朝会之前,皇帝陛下貌似无意的提了一句那位早已经退出官场的国子监老祭酒谢陈郡谢老大人,说是今年冬天,偃师城那边的天气会很糟糕,要多多体谅这位老大人才是。

看似不经意一提,但其实在场的朝堂大臣们都是心如明镜,清楚的很。

现在大周的官场也好,还是说沙场军伍也好,最为出彩的一人,不是说是少梁城这些庙堂大臣,而是在北燕郡外始终领着一支骑军的谢应。

这位年轻到了极点谢家宝树,这一年多来,积攒下来的军功是旁人几乎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若不是有谢应在北燕郡外始终拦着那些陈国军队,少梁城或许还是少梁城,但指不定北燕郡早便破了。

说谢应是现如今的大周军伍第一人,不会有人有异议。

因此今年的过冬物件,宰执大人拿第一份的惯例便要打破了?

那位淡出官场多年的谢老祭酒,论资历,论才干,可是也不输宰执大人啊。

更有心思活络的大臣想起了之前皇帝陛下有意将公主殿下下嫁给谢应的意思,祖制一说早在谢应的这些军功之前,变得有些不值一提。

看来这场战事结束之后,那位谢家宝树便会成为大周第一个成了驸马,但仍旧在军伍上有着实权的臣子了。

相比较起来,若是大周能够打赢这场国战,谢家势大,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朝会散去之后,朝臣们纷纷离开皇城,回到各自衙门,现如今大周是多事之秋,在这个时候出纰漏,那位皇帝陛下定然不会轻饶。

皇帝陛下回到长春宫那边的御书房开始批复由各地递上来的折子,按着往日情况,以及今日的折子数量,皇帝陛下应当会在御书房里用午膳,因此内廷的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早就替皇帝陛下安排好午膳,然后这位宫里的宦官头目就这样拢着双袖站在御书房外,微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若有所思。

这场秋雨,似乎让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很上心。

而在御书房内的皇帝陛下,却没有半点在意,现如今这位大周君主,整个人的心思都在面前这些折子上。

御笔批红,这位大周皇帝做了许多年,不会觉得陌生,至于战事,在他即位以来,也打过许多次,更是十分熟悉,只是陈国这一次的决绝态度,才让这位当年甚至能当着别国使者说出那一番豪言壮语的这位大周皇帝有些忧心。

割下朱笔,皇帝陛下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窗外,忽然笑道:“总觉得战事会在明年开春结束,也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这个做了好些年大周君王的男人忽然笑着喊了一声,“让御膳房送只烧鸡过来,要大的。”

门外有人应声,响起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皇帝陛下听着声音远去,才站起身,扭了扭脖子,看到书桌那些古籍遮挡后的一只竹蜻蜓,这本是乡下某些粗鄙汉子因为给自家孩子买不起玩具才会用竹篾编织的小玩意,最开始宫里并没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被宫里某人知道了,然后在这一年多来,某人不知道为了编织竹蜻蜓而导致手上被割出不知道多少道口子,可从小便娇生惯养的某人乐此不疲,一年多来,编织了尽百个竹蜻蜓,每一个都用丝线栓起来,挂在了凤阳阁的门前,而这位大周君王硬是求了许久,才在某人手上求来一个,据说还是最丑的一个,依着某人的说法,这些竹蜻蜓是她要送给另外某人的,可不给你这个糟老头子。

皇帝陛下转头看向一旁的一面铜镜,看着自己的两鬓生出的白发,有些不服老的说道:“朕才生出这么些白发而已,哪里说得上是个糟老头子?”

说完这句话的皇帝陛下拿起那只竹蜻蜓,放在手心,仔细看了看,实在是觉得这竹蜻蜓真是不好看,因为某人的那个说法,他真的抽出时间去看过凤阳阁那些竹蜻蜓,一对比之下,才发现某人的说法真的没有一点错。

那位尚未出嫁便胳膊肘开始往外拐的某人,让皇帝陛下很无奈。

仔细端详着这只竹蜻蜓,这位皇帝陛下忽然突发奇想,将竹蜻蜓放下,拿起朱笔在竹蜻蜓的头部画上了几笔,然后又拿起另外一只墨笔,在翅膀上画上好几笔,最后这只原本绿油油的竹蜻蜓便有了三种颜色。

绿红黑。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但皇帝陛下莫名其妙开始笑。

这让悄悄推门而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一怔。

他端着那只烧鸡,静悄悄的站在门口。

皇帝陛下低声道:“飞不出去哦。”

苏谨神色黯然。

皇帝陛下重新提起朱笔开始批复折子。

苏谨端着烧鸡出门,关了门。

至始至终,这位掌印太监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

凤阳阁位于长春宫旁,是几座妃嫔宫殿之中挨得长春宫最近的一座,原因到底不太复杂,先皇后便是居住在凤阳阁内。

既然是皇后住所,挨得长春宫近了些,又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先皇后薨逝之后,这座宫殿便再未其他妃嫔入住,可见那位皇帝陛下与先皇后的情真意切。

当今的大周公主姬南泷在十五岁之后便回到了凤阳阁,重新让凤阳阁有了主人,这位先皇后唯一的女儿,现如今大周唯一的公主,从小便被皇帝陛下捧在手心,舍不得打骂,成为了凤阳阁的新主人也没有任何人敢多说什么。

反倒是极南泷回到这座凤阳阁之后,才让许多妃嫔松了一口气,皇帝陛下的宠爱,向来都是在少数人身上的,若是有其他妃嫔住进了这座凤阳阁,岂不是便是表露那人有成为下一任皇后的意思?

这如何使得?

后宫争斗,其实比起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从某些方面来说,还要难琢磨的多。

许多将自家女眷送入宫中的朝中大臣,巴不得在宫中的自家女儿或是长姐安分守己就成,千万不要想着弄出什么幺蛾子,要不然从皇帝陛下从宫中迁怒到宫外,谁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啊。

至于真能从一众妃嫔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陛下即位以来的第二位皇后,那就真是烧了高香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些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皇帝陛下真是个念旧情的主子啊。

今日那场秋雨开始下开始,凤阳阁的一众宫女和太监便从屋里搬来一个个坛子接雨水,期间还要经过悬挂着一个个竹蜻蜓的那道走廊,这些宫女太监不得不小心翼翼,这些竹蜻蜓现如今是公主殿下最宝贝的东西,要是谁给糟践了一两个,依着公主殿下那个脾气,打杀宫女这种事情做不出来,但反正就是你之后的好些日子里都没肉吃便是了。

平日里吃惯了肉倒是觉得没什么,可忽然十天半个月不沾些油荤,还真是挺难熬的一件事。

之前有几个真是碰坏了几个竹蜻蜓的宫女,真真是被公主殿下下严令两月不能吃肉的,头一个月还好,等到了第二个月,再见到这几个宫女就真是有些替她们担忧了,两月不碰油荤,竟然是弄得双目无神,脸色苍白。

活脱脱就是生了一场大病的模样。

至此之后,谁都不敢轻易再碰这些竹蜻蜓,哪怕人人都知道这是公主殿下编织起来要送给那位谢将军的。

想起那位谢将军,这些日子宫里都知道了许多边境传来的消息,自然知道那位早就成名的谢将军对大周如何重要法子。

国之柱石一说,谢应现在是当之无愧了。

今日接雨水一事也自然是因为公主殿下安排的了,这位公主殿下前些日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是在延陵那边,有一种酒叫做女儿红,是女方长辈在女儿出生之时所酿,然后便埋入土里,等到女儿出嫁之时,再挖起来,若是时间正好是十八年,就是最好,万一女子早嫁还是迟嫁,其实差别也不会太大。

只是人人都喜欢那个正正好好。

姬南泷知晓了这么个说法之后,便来了兴趣,说是虽然不是在她出生之时就埋下了酒,那就这个时候去酿几坛好酒,给她的那位心上人当作庆功酒,其实也差不多嘛。

因此姬南泷便开始算计酿这坛酒要些什么东西了,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最后最紧要的一点便是水了。

要是用普通井水,姬南泷是万万不同意的。

因此才有了今日秋雨中,一众宫女接雨水的事情。

用入冬之前的最后一场秋雨酿成几坛酒,就连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冬前好了。

然后等到入冬以后,若是谢应还未班师回朝,那她就在第一场雪里,用雪水再酿一次,那一批酒叫秋尽。

要是这个冬天过了之后谢应都还没有回来,那她就用第一场春雨再酿一坛子酒,那时候就叫春来。

反正要是谢应一直不回来,她便一直酿酒就是,一个四季轮回,其实够酿好些酒了。

至于好不好喝,想来谢应不会在意的。

至于谢应能不能回来,姬南泷从来都没有想过。

他可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将军哎,怎么能不回来。

在那场秋雨停之前,凤阳阁这边已经差不多接了够酿好几十坛子酒的雨水了,然后姬南泷便很大度的挥了挥手。

看着那些小太监就那些雨水小心翼翼的封存,姬南泷在一旁的凉亭底下托着腮帮子说道:“小心点,别进了脏东西。”

众人点头,继续小心翼翼的搬动东西。

那处位于凤阳阁的凉亭是先皇后在时所修,落成之时还有皇帝陛下御笔亲自写下了凤来亭三个字,结果就在这三个字写就的当日,先皇后便有呕吐感,经御医把脉,便判定是有了喜脉。

十月怀胎之后,诞下公主姬南泷,当时皇帝陛下仰头看着凤来亭三个字,哈哈大笑。

在宫中一直是一桩趣谈。

等到公主殿下重回凤阳阁之后,这座凉亭便是这位公主殿下待得最多的地方,那些个竹蜻蜓便是姬南泷在这座凉亭下一个个编织而成的,期间不知道被那些竹篾割破了多少次手指,可姬南泷始终没有放弃。

甚至这一年半载之中,姬南泷还拾起文章和诗词,写过了多首诗词,其中有些传入长春宫之后,那位皇帝陛下甚至还当众夸奖了一番,长春宫中的宫女和太监都知道,皇帝陛下最喜欢的那一句是“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虽然那位皇帝陛下也是知晓,这句诗肯定是写给那位在外征战的谢应的。

甚至长春宫那边还传来消息,说是皇帝陛下还笑着谈起因为相思,公主殿下竟然还变得贤良淑德了。

虽然传入凤阳阁之后,姬南泷很是张牙舞爪了一番。

但那股开心劲,谁都看得出来。

托着腮帮看着这场秋雨的姬南泷有些无趣,便从膝上拿出一副尚未画完的画像,摆在石桌上,身旁的宫女自然知晓,便将画笔拿来,姬南泷接过来之后,蘸了墨,开始继续画那副还没有画完的画像。

画像上的景象,是个柳树下依靠在白马旁的年轻将军,浑身甲胄,一手按着腰间刀柄,一手提着头盔,嘴角含笑,大抵布局已然完成,甚至那匹白马都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而那个将军本来就是最开始便动笔的。

就那个年轻将军的身旁还有些空白。

似乎留着一人位置。

姬南泷迟迟不能动笔。

一旁的宫女轻声劝道:“公主殿下,若是想把自己画上去,便画呀,反正谢将军现在也看不见,不会笑公主您的,”

姬南泷转过头,瞪着这个宫女,“你也不想吃肉了吗?”

宫女赶紧住嘴,但眉目含笑。

极南泷放下笔,唉声叹气,“也不知道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才回来,去问父皇,父皇也没有个准信,实在是烦人得很。”

相思相思,才是女子最大的软肋。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入凉亭里,姬南泷拢了拢衣衫,忽然转头,听到一阵特别的声音。

悬挂着竹蜻蜓的走廊,那些竹蜻蜓迎风摇摆。

因为风通过那些编织竹蜻蜓的竹篾中,而有些奇怪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是有人低声嗯了一声一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某人快从心里来到我面前呀

某人快从我心里来到我面前。

少梁城这场秋雨终究会在某个时辰停下来,那些还未归来的人,却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回到故乡。

就算是故乡还有某人等着他。

在凤来亭中的姬南泷落笔将那副画像画完之前,边境传来了一个消息。

按照大周律法,八百里加急的边境战报,驿卒从带着那封战报开始,一路上便不能停,凡是路过某座关隘,要是有人胆敢阻拦片刻,便等同叛国之罪,由此可见大周对于这战事的重视程度,可即便如此,这封战报从边境出发,到了少梁城也走了差不多七日时光。

期间那十几位边军之中骑术最为出类拔萃的驿卒,一路上更是跑死了整整六匹马,才在冬至之前的最后一日进入了少梁城,来到了兵部衙门。

那封开战以来所得战果最大的一封战报,现如今就摆在兵部尚书杨舒云的面前。

这位早年也是军伍之中退下来的功勋老将,现如今少梁城文臣们最不待见的兵部尚书看着这封战报,热泪盈眶。

开战以来,无论是斩杀多少陈国士卒,北燕郡击退多少次陈国来犯,这位老尚书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一字一句的读下去,可偏偏今日,这位老尚书就连拿着战报的手都微微颤抖。

那封由竹简刻就的战报上字数不多,寥寥数十字,前面说了些边军近况,而在后面才算是关键地方。

陈国淮阳城内,陈国皇帝和梁王死,那位据说是修士的齐王不知所踪,现如今陈国淮阳城一片混乱,一众陈国的皇室子弟在争夺皇位,陈国已然大乱,消息已经由边军传到了北燕郡外的陈国大军中。

若是仅仅如此,老尚书不过只是会庆幸天不亡大周而已,绝不会热泪盈眶。

最重要则是这封战报上的最后一句,“边军谢应,亲赴淮阳城,于御书房斩杀梁王,生死不知。”

那位谢家宝树才是这场淮阳城大乱的直接推动者。

短暂震惊之后,杨舒云一怔,把目光落到了最后的那几个字上。

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便是已经死了。

能够在高手如云的陈国皇宫里刺杀梁王,本来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若是还能全身而退,即便由谁来看,都不现实。

这岂不是便说,谢应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来了淮阳城大乱?

想到这里,杨舒云再度看向那最后几个字,若是如他所想,谢应死在了淮阳城,为何边军要用生死不知来措辞。

片刻之后,杨舒云已经得到答案。

这封战报是给公主看的。

大周上下都知道,公主殿下和那位谢家宝树成婚一事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只要这场战事一结束,祖制一说都不算是阻力,一切都算是已经水到渠成。

可现在谢应在陈国战死,边军除去要向朝廷禀告这个战果之外,还要请示少梁城和兵部的意思,要不要借此反击,直到淮阳城下,或者是打进淮阳城,彻底灭掉陈国,虽说几率极小,但仍旧有希望可行。

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封战报!

杨舒云点点头,随即起身,虽说谢应战死极为可惜,但大周战事未解,一刻都耽误不得,他必须马上入宫请示陛下。

说不得今日才开过的朝会,马上会召开第二次。

杨舒云不敢再如何耽搁,即刻便进宫去了。

现在已经是申时,外臣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大事,不得入宫。

可手握边军八百里加急战报的兵部老尚书并未在宫门外侯多久,便由着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亲自带进了宫。

走在宫墙之中,心情大好的杨舒云今日破天荒和这位宦官头领说上了好几句话,只不过并未只字半句的战报内容。

大周朝堂之上,文武之中,其实文臣尚可,偏偏这位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才对宦官没有个好脸色,在这个早年在战场上替大周开疆辟土的老尚书眼里,这些太监阉人,空有一副男儿身,不思为国杀敌,偏偏躲在这深宫之中,如何算得上是大周男子?

这位老尚书如此言语,并非是在自家府邸独自愤懑,更是当着许多朝臣的面都说过,据说当时一向看重武将的皇帝陛下更是勃然大怒,罚了杨舒云半年俸禄,更是让这位老尚书在府邸之中静思半月。

在少梁城都不算是一件小事。

这位老尚书表态之后,其实宫闱之中,不是没有人鼓起勇气去问过苏谨的看法,只不过当时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苏谨并未多说,只是轻飘飘抛下了一句,“仗得有人去打,太监总得有人去当,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的。”

就这样一句话,不知道聚拢了宫里多少太监的心。

现如今这两位当年事件的主角碰面,其实理应该有一场口舌之争的。

不过苏谨在前行之时,并未主动提及当年之事,与老尚书的交谈也只是仅限于皇帝陛下最近几日的起居而已,说得极为有限。

来到御书房外时,苏谨多提了一嘴,“尚书大人带着的八成是喜报,说就是了,陛下今日正好有些烦闷,若是这之中涉及那位谢将军,还请尚书大人谨慎措辞。”

杨舒云停下脚步,皱着眉头。

苏谨呵呵笑道:“其实呢,既然是喜报,八成陛下不会在意其中的细微的。”

杨舒云点点头,想到自己怀里的那封战报是如何大的战果,顿时便觉得陛下纵有天大的火气,见了这封战报,都该是消弭下去的。

苏谨不再多言,让开身子,朝着御书房里说了一声,等到里面传来一声嗯之后,才把杨舒云放了进去。

苏谨守在门口。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之后,御书房内还是寂静无声。

苏谨叹了口气,若真是喜报,陛下为何不笑?

御书房内,那位皇帝陛下盯着面前的这封战报,面色深沉的问道:“杨尚书,你替朕解释解释,何为生死不知?”

杨舒云犹豫片刻,解释道:“边军恐怕是担忧公主殿下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难以接受,因此才换了……这么个,委婉说法。”

皇帝陛下仍旧脸色难看。

杨舒云劝道:“谢将军是国之柱石,今朝为国捐躯

,虽说谁都不愿意看到,可陛下终究要往前看,现如今边军上下,还等着陛下的旨意,是继续坚守北燕郡,还是反击,一鼓作气打到淮阳城,都全凭陛下一句话。”

皇帝陛下摆摆手,“现如今边境形势,自然让边军定夺,朕在少梁城,如何知晓边境战事走向,胡乱下旨意,才是对边军将士最大的伤害,尚书大人让兵部拟文便是,至于这封战报内容,也麻烦尚书大人张贴到少梁城去,至于庆祝,战事未尽,一律不得如此作为。”

杨舒云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皇帝陛下开口道:“至于偃师城那边,朕会亲自手书,告诉谢老祭酒。另外麻烦尚书大人告诉门外的苏谨,让他把那些过冬物件尽快送去,天寒了,心里再寒,如何可行?”

杨舒云一头雾水的告退。

御书房内再无外人。

皇帝陛下站起身,看着那个被他画了几道颜色的竹蜻蜓。

此时此刻,就连他这位大周皇帝,一样不知道该去如何面对某人。

尤其是现如今凤阳阁还悬挂着如此多的竹蜻蜓。

难不成要他这位父亲,去亲自告诉自己女儿,你喜欢的某个人死了,回不来了?

未免太过残忍。

沉默片刻,皇帝陛下拿起那只竹蜻蜓,走出御书房。

苏谨远远的跟着。

——

凤阳阁那边,已经落笔画完那副画像的姬南泷,放下笔之后,便去走廊那边拨弄那些竹蜻蜓,看着那些竹蜻蜓,她满心欢喜。

她一个人在念叨,是一支宫中宫女嘴里学来的小曲,她不会唱,就只会念叨,“竹蜻蜓飞呀飞,某人快从我心里来到我面前呀……”

话音未落。

皇帝陛下拿着那只竹蜻蜓来到凤阳阁。

没有随从,唯一跟着来的苏谨在遥遥远处便停下脚步。

那位忧心国事,已经差不多两月光景没有见到女儿的皇帝陛下,停步在凤来亭前。

姬南泷抬起头,张口喊了一声父皇,一众宫女都已经跪下。

皇帝陛下走进凤来亭,看向那副墨迹未干的画像,轻声赞道:“真像。”

姬南泷莫名觉得有些不好。

皇帝陛下看似随意的将那只竹蜻蜓放到石桌上,正准备随意的说几句话,可姬南泷已经看着他。

皇帝陛下默然无语。

姬南泷小声问道:“父皇,怎么了?”

皇帝陛下平静道:“想着多久没见你了,今天来看看你,没什么大事。”

姬南泷摇了摇头。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谢应去了淮阳城,将那位陈国皇帝和梁王都给杀了,陈国现在很乱。”

“那他呢?”

“不知道。”

“不知道?”

皇帝陛下正色道:“边境战报,谢应现在生死不知。”

“哦。”

姬南泷低下头,盯着那副画像。

很快,上面便出现了些水渍。

那位年轻将军的容貌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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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子儿子

那封来自边境的战报,很快便要让少梁城上下各类人都知晓。

然后肯定很快,这少梁城内便会迸发出几种不同的情绪,不过这些情绪汇总起来,也肯定会是喜悦大于一起,毕竟与陈国的这场战事,大周从一开始便说不上主动,要不是北燕郡一直未破,恐怕整个大周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样一个消息,就连普通的市井百姓都知道会是一个转折点,就算是大周边军什么都不去做,也绝对不会处于比现在更为危急的局面。

或许真会有不少人在意到战报后面的谢应生死不知这句话,但对于战事之中战死的将军,百姓们大多有些感慨,若是真会悲伤到食不知味,寝食难安,也不现实。

哪怕那个人是谢家宝树,偃师城谢家最为看重的后辈,更是这封战报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兴许有落泪的,那肯定是少梁城里一直思慕着谢应的小娘子们。

不过也都知道,那位谢郎不会再回来了。

黄昏时刻,冬至前的最后一日的少梁城竟然有些阳光洒落,让人在清寒的秋日,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意。

少梁城内的朝堂重臣们,在少梁城百姓们之前先收到这个消息,然后便成就了一个诡异的景象,有平日里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清谈文臣三两邀约,在各自府邸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后更是痛哭流涕,仰天大喊什么天佑大周,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大周不灭,国祚绵长。

反倒是这些时日一直在朝堂上很有话语权的真正重臣们,出人意料的平静,六部尚书府邸自从接到消息之后,便从未有过什么消息传出来。

甚至那位宰执大人的府邸之中,更是安静的可怕。

朝堂重臣们的态度,和市井百姓们想法,本来就不该一样才是。

这样诡异的局面就这样持续了十几日,直到庙堂重臣们得到了第二个消息。

那那位在偃师城深居多年的谢老祭酒,谢氏一族的家主谢陈郡要在这两日赴京。

名望在朝野之中依旧不算是低的老祭酒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少梁城,不管是谁都有些担忧,那封战报上最后一句是说的谢应生死不知,恐怕就是这位老祭酒来到少梁城的原因。

谢氏一族对于自家子弟谢应的期望,当真是一点都算不上低,同大器晚成的谢老祭酒相比较,谢应年少成名,早就奠定了基调,若无意外,老祭酒离开人世之时,谢应便能接过谢家的大旗,成为新一代的谢家家主,可现如今,这位寄予厚望的子弟死了。

谢老祭酒若是不站出来说些什么,恐怕才是真有些不正常。

因此在谢老祭酒赴京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庙堂重臣们便把视线看向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皇宫。

另外一个则是那座宰执府。

整座少梁城里,能够说话的,也就不过这两人,其余人,哪能在老祭酒面前多说上半句?

只不过这两处地方,也是仍旧安静的可怕。

可谢老祭酒,已经走了很远,离着少梁城也不过八十里了。

离这座少梁城尚有八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小镇,今日午后时分,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此地。

驾车的那位马夫仅存一臂,腰间别有一个酒壶,用仅存的右手驾车,仍旧是没有半点问题。

马车奢华,让人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

在这辆马车周围,有着十数位骑马的扈从。

其中老少皆有。

那位小镇县令早就得到消息,知道那位老祭酒要路过此地,本来是想着那老祭酒何等身份,肯定是不会入镇的,因此仅仅是派人在镇口观望,看着谢家车辆离去便是,可老祭酒忽然改变主意入镇,让他猝不及防的同时,还多了些庆幸。

老祭酒何许人也,退隐官场之后,谁能有幸见上一面?

少!

那辆马车入镇之后,并不停留,由着那名马夫赶车往镇上一座酒楼去。

在那位小镇县令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明摆着车厢里便是那位谢老祭酒的马车停靠在街道旁。

一头白发的谢陈郡走出车厢,在那个独臂马夫的搀扶下,来到酒楼前。

谢陈郡看着这栋酒楼,眯了眯眼。

在一旁的县令大人咽了口口水,他很怕这位老大人皱一下眉头,要是真有如此,也不算是最坏结果,怕只怕这位老大人到时候说几句训斥的话,那到时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以后再想着在官场上攀登,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

这还是老大人淡出庙堂多年,若是当年还在朝堂上的时候,他这个时候只怕马上就有人剥了他这身官服,给丢出县衙了。

偃师城谢家,在大周,是当之无愧的名门。

好在最后谢陈郡并未废话什么,只是缓步入酒楼,找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而在外这么些谢家扈从,也就只有那名马夫得以跟着老祭酒一起入了酒楼。

就连县令,也只能在酒楼外候着,这让一众小镇百姓都目瞪口呆,这乖乖,是哪里来的大人物派头这么足?

坐下之后,只剩下一只手的马夫替谢陈郡倒了一杯茶。

谢陈郡以手掌盖在茶杯上,看着这独臂马夫,缓慢问道:“应儿从军中私自前往淮阳城,你为何不拦下他?”

那马夫神色不变,“拦不下,应儿有这个心思,便没人拦得下他。”

谢陈郡面色微寒,“你是拦不下还是不愿意拦?”

马夫神情怪异,没有急着开口。

谢陈郡皱眉道:“你要知道,应儿是我挑中的下任家主,若是没有意外,他便是谢氏之主,到时候谢氏是完全从江湖走向庙堂,还是一如既往,我相信应儿都会有很好的决断,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谢氏的未来,可现如今应儿死了,还是你眼睁睁看着他去送的死!”

马夫面色不改,“大兄,应儿是我的儿子,我比大兄更疼惜他。”

谢陈郡厉声道:“谢无奕,你还是没拦下他!”

原本便是江湖大宗师的谢无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把腰间酒壶解下来,喝了几口闷酒。

在谢陈郡面前喝酒,这位嗜酒如命的大宗师是第一次。

谢陈郡眯着眼睛说道:“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身后事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再有其他的,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该操心的了,偏偏你们要在我这老头子闭眼之前弄出这些事情,真当我老糊涂了?”

谢陈郡言语之中满是嘲讽。

年龄足足比谢陈郡小了三十岁的谢无奕仍旧还是那句话,“应儿是我的儿子,我比大兄更疼惜他。”

谢陈郡看向谢无奕的眼里满是厌恶,他主持谢氏数十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自认为先辈们的勾心斗角在他这一辈已经不复存在,谢氏这一代长房两人,他是大兄,二弟谢无奕更是小他足足三十岁,两人真是说得上是兄友弟恭,在谢陈郡的安排下,下一代中,谢应一枝独秀,早就是家主的不二人选,到时候他撒手人寰之后,谢应便理所当然的坐上那个位子。

到时候只要周国还在,谢家便是板上钉钉的开枝散叶比起现在要更胜一筹,可他偏偏有一件事没有算对。

谢无奕的性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位幼弟的性子如他所愿那般,不争不抢,而且坐上家主之位的不是旁人,就是他的长子,有何不可?

可临了临了,他还是输了一招棋。

一辈子下了不知道多少妙手的谢陈郡没有注意过从未落子的谢无奕,实际上很正常,但这位局内人忽然以一招杀棋让谢陈郡满盘皆输。

还是让谢陈郡很是意外。

意外之余,是痛心。

帝王家无情,这世人皆知,可世家大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长幼之争,嫡庶之争,比比皆是,就拿谢陈郡坐上家主之外这么些年来看,也不知道处理了多少有异心的谢氏子弟,可即便是再如何,这位老祭酒也没有过一次怀疑过自己的胞弟。

那位在江湖中名震一方的大宗师,在庙堂上从未多说过的谢无奕。

而之所以想不到,只是因为他谢陈郡选得家主是谢应而已。

这谢应哪里是旁人。

是眼前这位的亲儿子啊。

说好的虎毒不食子,为何你偏偏却这般铁石心肠?

老人很痛心。

老人颤抖着收回那只盖在茶杯上的手,天冷了,茶冷了,老家伙的心冷了。

时到今日,其实老人也有些佩服自己的这个胞弟,他等了多久却说不清,就连最后的这次出手,都那么恰到好处。

就算是谢陈郡都找不出太多纰漏来。

唯一的一点,便是人心。

若是旁人,去了那座淮阳城,你谢无奕无动于衷,大抵可以说得上是不得不为。

可去的人,不是旁人,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连拦都懒得拦一下。

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喝了半壶酒的谢无奕忽然张嘴说道:“大兄,你该知道,应儿是我的儿子。”

谢陈郡眼神黯然不已。

是啊,既然是儿子,哪里有坐在老子头上的道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剑有青衫的少年

少梁城里有少梁城内的繁华,但总归那些身处高位的大人物便也有忧心的东西,只是不同于旁人,许多东西,他们没办法说出来,就只能咬着牙自己解决而已。

在那位谢老祭酒入京的紧要关口,少梁城上下都屏息凝神,等着之后少梁城内将要发生的事端,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在昨日朝会上对着庙堂重臣们都说过了,等到老大人来到城门前的时候,皇帝陛下要携百官相迎,这样重视,除去在意老祭酒在朝野的名望之外,还因为之所以大周能够有一丝喘息之机,更是谢应用身家性命拼出来的。

还别不服,真觉得不服,便去和那位谢将军一般,杀他几个皇帝王爷再说。

少梁城内有人忧愁,大抵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位老祭酒。

有一座位于陈国境内的小镇,原本大小规模其实和那座大周境内的白鱼镇差不了多少,一样是没几个人,可是自从离这座小镇不远处十几里处的那座险峰上建了一座万宝阁之后,这座小镇短短二十年间,便扩大了四次规模,一次比一次厉害,等到现如今,小镇已经说不上是小镇两字了,在陈国东南,更是有着第一重镇的说法。其中往来之人,从原本的客商商贩,到现在的江湖武夫,文人墨客。转变之大,让人咋舌。

归结原因,自然是逃不过那万宝阁三个字。

万宝阁才建在那处离此处小镇十几里的飞仙峰上,才落成二十来年,便因为独特的景观,以及一帮文人墨客卖力的渲染,早已经被说成是陈国境内观日出之处,即便有千万,在万宝阁看日出仍旧是该是首选之地。

得名于日出之时,天光一出,犹如万宝在阁的万宝阁为何被建于这座飞仙峰上,仍旧是一个谜团,飞仙峰一直被说成是陈国十大险峰之首,平日若有人想登上飞仙峰,除去要去爬那些崎岖难行的山道之外,还要走上一处只有一根铁链的吊桥,光是这样,便让许多心心念念想要来飞仙峰一观的游客望而却步,除去那些武道修为不差的江湖武夫,要想平平安安走过这根铁链的,寥寥无几。

那些留有诗文来称赞飞仙峰的文人墨客,其实没几个真登上来看过,除去有个早年落榜落魄书生,在返回家乡途中,途径此处,咬着牙从这跟铁链上一点一点爬过去之外,其余读书人,还没几个有人看到登上飞仙峰的。

不过那落魄书生胆气足,才气却浅,所写的那篇诗文,却是真没能流传出去,倒是亏了他爬上这么一趟飞仙峰。

既然飞仙峰如此难登,为何有人能在这险峰之上建上一座楼阁,便更令人费解,那些木材石材是如何运上险峰上去的?据说曾有人曾问过一位在江湖上算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辈,若是他要带着那些木材上山,能不能走得到险峰上去,那位江湖前辈最开始思索片刻,说是光是带上一根木材过去,并不难,然后便有人发问,若是扛着重逾千斤的巨石又当如何,然后没想到,那位江湖前辈当即便拂袖而去,这让人面面相觑的同时,还真的有些觉得那座万宝阁建成真有蹊跷,毕竟有亲自登上那座万宝阁的江湖高手亲眼看着建造那座楼阁所用的,真有浑然一体重逾千斤的巨石,如此一来,不光是那些普通百姓,就连那些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再上那万宝阁观景的时候,对于楼阁里的陈设都不敢如何肆意翻看。

武夫之上还有那么一种人,其实在陈国江湖,不算是什么秘密。

山上神仙,知道有,可亲眼见过,其实又是一回事。

可不管怎么说,万宝阁作为一处无主之地,再现如今二十年的光景下仍旧并不破旧,便是因为建在飞仙峰顶的原因。

建在飞仙峰顶,来的人少,也知道其中艰辛,便更不敢如何去做些什么。

传说仍旧还是传说,这也一定不影响那些心心念念想着来飞仙峰观景的游客们,只是大多数人登不上那座飞仙峰,便只能在那座小镇落脚,这一来二往,不就是镇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了嘛?

小镇这两天热闹,冬至之后,天气渐冷,市集之中出现的最多的东西便不会是其他物件,只会是那些木炭,小镇虽说历经四次扩建,可怎么建也没将那股淳朴民风给建没了,集市里的木炭至始至终都算不上贵,让一般人家都能买得起。至于那些殷实之家,大抵不会考虑用不用得完这件事,往往会在冬天来之前,便把一整个冬天所需的木炭都给买齐,这让那些卖炭汉子这些日子扛着大包小包的木炭在小镇里到处跑,虽说累,但脸上始终是有笑容。毕竟这些木炭卖出去之后,还是有着不少银子,到时候在集市上买上一两支价钱合适的钗子,想来回到家里之后,也能烤上一炉火,吃上自家媳妇儿亲手炒的几个可口小菜,要是媳妇儿再高兴些,还能喝上一次酒的,到了晚上,说不得媳妇儿都要比往日里卖力些。

只不过相比较这些,买那支钗子的原意倒是没那么复杂,只是想看看自家媳妇儿的笑脸而已,毕竟是自家媳妇儿,如何能够亏待了?

今日小镇最大的酒楼有一场说书先生说书,往日里要想着听一场,怎么得也要在酒楼二楼点上几壶酒,吃上个几钱银子才行,除此之外,要想听一场,只能在每个月的月初和月末才有机会,那个人到中年便已经发福的酒楼掌柜的挺会琢磨人心,知道这小镇什么最重要,故而才弄出这么两场没有门槛的说书,因为今日不要钱,所以说书先生都难得从二楼来到了一楼,在最为宽敞的一楼大堂,聚集着一众酒客,说是酒客,但其实真正要酒喝的,没几个。大多都是冲着这场说书来的。说书先生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先生,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衫拖到了地面上,仍旧是同其余说书先生一般,在大堂中央摆了一条长凳,然后一个大海碗,碗里一碗酒,酒喝完便说完,绝不会多说,要想着破例也行,若是一口气买了十坛酒楼里最好的酒,那那位酒楼掌柜的就会亲自来给说书先生倒上一碗酒,这便是所谓的“添场”因此在这说书先生每场开说之前,要喝的那一大口酒,都一定会引来不少嘘声。

说书先生倒也是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因此全然不当回事,平日里说书都会有掌柜的提成,某人买了几壶酒,某人又要了几碟菜,在私底下,都有个账目,到时候按着先前说好的再如何划分,这些事情,酒楼掌柜的和说书先生两方其实早就说好,因此并不存在其他问题。

只是月初的那一场和月末那一场,虽说仍有底银,但不会有酒水钱,而且往往不能顺着之前未说完的说,说书先生便只能开另外一个简短故事,但要争取在月初和月末两场之外再留下一些未尽之语。

也不是非要吊着人的胃口,反正这个月说不完,还有下个月嘛。

至于酒客们会不会按耐不住来听那些要钱的说书,可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

说书先生悠然自得的一边喝酒一边说起那些故事,手到拈来,说的极为顺畅,到了最后酒要见底之后,说书先生便要起身,可人群之中忽然便有人扔出一袋银钱,说是要买上十坛好酒,那酒楼掌柜的和说书先生一对眼,然后捡起那袋银钱,掂量了掂量,觉得分量很足,才心领神会的替说书先生倒了一碗酒,然后说书先生精神一振,笑了笑,说起了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

至于那十坛好酒,被那位一掷千金的豪客分给了前来听书的所有人,自己却真的是一口都没喝。

酒客们忙着喝酒之前,看过那人,是个一身青衫的少年,长得清秀,背后背着一方剑匣,看起来应该是某个江湖豪门里的弟子,众人纷纷向他点头致意,那人却只是微微摇头,并未说些什么。

与他同坐的那人,脸色发白,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只是腰间挂着一柄看起来便觉得不俗的好刀,喝酒之时仍旧是不忘手按刀柄,让一众才生出了些心思的酒客,很快便把自己的那点微末心思尽数淹死在了酒里。

这江湖上的人,大多惹不起。

至少这种气势的,真惹不起。

带刀男子拿着一个大海碗,喝了小半口酒之后便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酒碗被那个青衫男子夺过去,放在了远处,带刀男子不是没想着挣扎,只是一使劲便痛得直咧嘴,最后只能放弃,他有气无力的说道:“李扶摇,现在酒也不给喝了,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青衫背着剑匣的李扶摇,带刀年轻人谢应。

这两位,随便哪一位的人头要是被提着往那淮阳城一扔,保管那人当天便有些想象不到的好处砸在脑袋上。

脸色也有些发白的李扶摇看着谢应这个样子,不由得打趣道:“你要真是想死,那天可不用走出御书房的,啧啧,现在想起来,你当日一只手按在御书房门上,一只手提着油灯的样子还真是有那么几分意思,可惜了,我这个人只会说说故事,要是精通丹青,该给你画上一幅画的。”

谢应冷哼道:“要画像,也要那位大余的丹青国手来画才行!”

对此,李扶摇一笑置之。

谢应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有些古怪的看着李扶摇,低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杀那位齐王?”

李扶摇一怔,随即笑问道:“那你问什么要杀梁王?”

谢应皱着眉头,“你知道的,梁王若是坐上皇位,边境战事肯定会更难的,所以他一定要死,至少我认为他比那位陈国皇帝更该死。”

李扶摇笑了笑,“既然你这样想,所以梁王死了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齐王为何要死,就因为他是个修士?我们最开始合计的时候,你不也说他对于大周最没有威胁?”

谢应一脸认真,“可他是个修士!”

李扶摇轻声反驳道:“以前是,以后不是了。以后那位齐王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是个女人的丈夫,可能会是个孩子的父亲,要说上不同的地方,就是那些皇室子弟可能不会知道,因为齐王肯定不会告诉他们,毕竟荀家需要一个是修士的齐王庇护,但这样就够了。”

谢应有些恼怒道:“可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杀齐王。”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我要是说其实是我下不去手你信不信,当时齐王妃就站在一旁,当着一个女人杀他的丈夫,你不觉得有些残忍?而且我们剑士一脉,虽然没有三教那么对所谓的因果业障那么在乎,但毕竟也是山上人,总不能和那些江湖武夫一样说杀人就杀人的。”

谢应扭过头去,夹了几颗花生米,“算了,反正你这么做也不算是错,我懒得和你争,等我回到边军中,把这群傻子统统赶回去之后,一样站在淮阳城头。”

李扶摇笑了笑,“你们的边军统帅不见得会挥师北上,毕竟乱的只是淮阳城,不是边境。陈国军队战力还在,就算是后撤,显然也会步步为营,不会留给你们可乘之机。”

谢应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的说道:“没得什么办法,这军伍还不是我说了算的。”

李扶摇吃了几筷子菜,笑着说道:“不远了,光是杀梁王这件事,便能让你往上爬好远,再说了,依着你现在的位子,往上一爬,不就是最上面了?”

“对了,这种刺杀行为,这些天我不管怎么想,都不该是你亲自来才对,大周的江湖武夫真的就死绝了?”

谢应眼神有些黯然,摇了摇头,没说话。

李扶摇没有追问。

两人等着那场说书说到尾声之后,便站起身离去,酒楼掌柜的亲自送到酒楼外,李扶摇打趣道:“不管掌柜的再如何热情,都买不起酒了,这酒可是不便宜啊。”

这让那位富态的掌柜的苦笑不已。

好在李扶摇说了两句之后便和谢应一起离开,不再这座小镇停留。

依着李扶摇的想法,在离开陈国之前,去那座飞仙峰上的万宝阁看看。

对此谢应当然没有意见,能够暂时不去管那些一两次战事指挥不当就要全盘皆输的边境乱局,他其实才有些开心。

飞仙峰离这座小镇十余里,李扶摇去租了一辆牛车,没有要马夫,那车行的老板也是洒脱,说是飞仙峰下也有他们的人,只要李扶摇交够押金便可。

交了钱,上了牛车,李扶摇驾着这牛车慢吞吞的往飞仙峰去,谢应实在是忍不住,说是你李扶摇兜里又不缺银子,哪能说是弄架牛车的。

李扶摇没有反驳,只是笑眯眯的问了问谢应的俸禄一个月有多少,后者张着口,说不出来。

他从军之前和从军之后,哪里管过这种事,谢家是大周名门,不仅在江湖和朝堂两边都算是颇有威望,更有不少生意在手上,毕竟一大家子人,要是没有钱,怎么养?

因此谢应从小到大就没担心过钱的问题,所以面对李扶摇的这个问题,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扶摇不追问,只是驾着这架牛车,在黄昏时刻才堪堪来到飞仙峰下。

与那车行伙计对过凭证,领回银子之后,正想着要上山的李扶摇被那伙计拉住劝说了好几句,说是那山峰陡峭,山路难行,现在又是黄昏了,恐怕在天黑之前走不到山顶,到时候真是很危险,何不等着明日再登山?说到底,就是他觉着这个少年,是去不了那座万宝阁的。

李扶摇应和着说了几句,反正最后还是没听他的,带着谢应开始登山。

山路难行,这冬至之后更是天气转凉,黄昏时刻吹过的风还真是有些冷。

李扶摇一边走一边笑道:“没遇上好时节啊,要是夏天来,明天的朝阳一定会很好看才是,现在冬至都过了,明天有没有日出都还两说啊。”

谢应在身后扯了扯嘴角,忽然问道:“这山道比起来你们那座剑山如何?”

李扶摇哈哈笑道:“剑山可比这个好走多了,我就是运气差些,才没能走到那山顶。”

谢应啧啧笑道:“露底了吧,我还真以为你走上去了!”

李扶摇笑了笑,没说话。

谢应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事儿就不拿你当朋友的。”

李扶摇应和着说道:“那要多谢你谢将军了。”

然后李扶摇有些遗憾的说道:“我这辈子认识过两个姓谢的人,两个人一比起来,你真的是差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谢应冷哼道:“另一个是谁,找出来比比!”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紧了紧身后的剑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上总有解不开的烦心事

走到那座万宝阁之前,不管如何,都是要先走过那条铁链的,站在悬崖的这一边,看着悬崖的那一边,谢应忽然问道:“李扶摇,你会不会御剑,露一手看看?”

李扶摇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谢应哈哈大笑,仰起头就想着要说些什么,可一抬头便看到那快要落山的日头,喃喃道:“不知道日出怎么样,但这日落真的还不错。”

李扶摇抬头望去,没有说话。

之后过“桥”谢应走在他身前,这位偃师城谢家最出彩的子弟,按着那柄家传宝刀栖客的刀柄,走在摇晃不已的铁链上,一点不觉得害怕,只是走得很慢,一点都说不上潇洒。

恐怕今天这一段路,才算是谢应这辈子走的最慢,最稳,最不愿意出纰漏的一段路。这位可谓从小便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的谢应,无论做什么,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极为不凡的成果,因此谢陈郡才会那么看重他,谢无奕想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才会又爱又恨。因此谢应对于任何事情,都谈不上百分百上心,就算是独领一支骑军,肩上扛着大周的兴衰,也是如此。

可今天的这段路,由不得谢应不认真对待,因为若是真的脚下一滑,就从这里滚落山崖,当真是一命呜呼,到时候,这二三十年来的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倒不是说谢应怕死,要是他真的怕死,想来之前也不会独自一人便敢进淮阳城去,只是人生纵有千万种死法,今日这一种,谢应不会喜欢。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没有贸然踏上这道铁链,倒不是怕自己摔落山崖,只是想着等谢应走完再说。

看着谢应走在这摇晃不已的铁链上,李扶摇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洛阳城里,同那些市井小伙伴在小巷里玩闹,其中有一处地方便是一处石梯,因为中间一阶被某些东西毁坏,因此街坊们不得不在两阶石梯之间架上一截木头,几个孩子便时常喜欢去那个地方走一走,小孩子的平衡力说不上出众,因此大抵没有真的有人能在那截木头上站上一会儿的,他李扶摇?

一样不行!

笑了笑,回过神之后,李扶摇见谢应已经站在对面大口喘气,这才走上铁链,他一样走的不快,但每一步踏出都极稳,并非谢应那般摇晃不已,等到他走到对面的时候,谢应早就在万宝阁前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看着眼前那座闻名陈国的万宝阁,谢应嘀咕道:“真有一块块重逾千斤的巨石,乖乖,真是你们这些山上神仙的手段。”

李扶摇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这座明显是建造时间有些年头,却不显旧的万宝阁。

谢应站起身来,揉了揉肩膀,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进去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睡人的地儿?反正明天还要起来看那啥日出的?”

李扶摇点点头,率先踏入这座万宝阁,后者嘴角抽搐,刚刚过崖的时候倒是没见你这么积极,现在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害臊?

踏入那座陈国人心心念念的万宝阁,倒是没想象中的那般珠光宝气,只是一座古朴的楼阁而已,万宝阁一共三楼,三楼是看日出的绝佳位置,一楼只有一间静室,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想来那位建造这座楼阁的人并未有邀客来此的想法,不然为何连客房都不见一间?

二楼则是堆得有不少书,都算不上是什么孤本残篇,反倒是市面上常见蒙学书籍占了大半部分,其余的也是一些闲杂书籍,不值钱,因此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仍旧没有被人搬空,至于有没有偷着拿过几步,没人知道。

整座万宝阁内一尘不染,一点都不像一处无主之物。

李扶摇从一楼到二楼,来到那些书前,沉默片刻,拿开一本并不起眼的泛黄书籍,在书籍后面看到一张贴在此处的明黄色符箓。

谢应凑过来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扶摇平静道:“避尘符,道教的某种符箓之一,只要上面的气机还在,便有功效,就算是千百年之后,这座万宝阁都能一尘不染。符箓效力和画符者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境界高的,只怕真要维系百年以上。不过这张符箓看起来并非那位亲手所画,应当是道门里流传的一些普通玩意儿,气机流逝的很严重,要是建造这座万宝阁的那人不想着看着这座万宝阁以后变得满是灰尘,应当最近便要回来一趟。”

谢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笑道:“万一那位山上神仙是死在外面了呢,也说不准。”

李扶摇呵呵一笑,只是见天色渐暗,去一旁找了一盏油灯点燃,然后才拿着这盏油灯在书架旁一路缓行。

不时翻动书籍。

谢应打了个哈欠,不去看这边,只是闭目养神。

李扶摇走过几步,停在一处书架前,书架后的墙壁上有一行小字。

字迹潦草,但意味深长。

李扶摇仔细辨认,认出是一句话,“人生不如意,如何?”

似乎有未尽之意。

李扶摇停步片刻,往前走过几步,看到另外的一行字,这一次,并非草书,反倒是一行字迹工整的楷书,“我辈读书人,正心诚意是错?非要为万世开太平?”

又是戛然而止。

李扶摇又往前走过几步,前面是这次是行书,“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说与谁都不讨喜。”

再往前走,便没了。

李扶摇抬起头,这三行小字,都是一人所写,那人似乎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读书人,无论是草书还是楷书,都算不上差,而且看样子都是随意写就,一点功夫没费,要是真是认真提笔,只怕真的要比肩当世一等一的书法大家。

李扶摇忽然退出这座楼阁,去楼阁前看是否悬挂得有牌匾,可片刻之后回到二楼,仍旧一头雾水,明明那里并无牌匾,为何他要去看一看。

回到二楼,谢应已经睡熟,月挂中天,李扶摇把那盏油灯放回去,盘腿坐下。

现如今他对这位万宝阁的主人,倒是想法颇多。

把剑匣解下,拿出青丝和小雪放在膝上。

李扶摇又要开始往常一般的养剑法子,可忽然之间,青丝小雪剑鸣大作,青丝更是剑身颤动,几乎要破鞘而出。

李扶摇抬头看向三楼。

将小雪放入剑匣之中,青丝握在手中,去观景的三楼。

三楼别无他物。

之前他上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这一次又往上三楼,却是发现对面墙壁上有灰脱落,有些诗句显露出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落款之处,有王富贵三字。

这便是那位万宝阁的主人了。

可这等能写出这么一手字的读书人叫王富贵?!

李扶摇走过几步,竟然片刻之后便只能往后退去,那行诗词上所留气机丰沛程度,实在是比他强出太多,只是并未任何袭人的态势。

李扶摇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未在这座万宝阁里感受到任何剑意,便是说明这位万宝阁的主人不会是剑士一脉的前辈,可为何青丝要剑鸣声大作?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青丝,后者现如今仍旧是微微颤动,并非害怕,只是有些激动和兴奋。

李扶摇在原地坐下,等着天明,一观日出美景。

可闭眼之后,脑海之中忽然轰然巨响。

有一名白袍剑士出现在身前不远处,仍旧是看不清容貌,但那人手里所持之剑,青丝无疑。

李扶摇一怔,很快想起在剑山崖底第一次握住青丝所见的那个场景,那名白袍剑士在剑山之上一人独战数位登楼境妖修,最后力竭而亡。

后来他才知道,这柄青丝的前任主人,也就是这位白袍男子,叫做白知寒,是位当之无愧的剑胚!

现如今第二次相见,似乎并不友好。

提剑的白知寒看着李扶摇,讥笑道:“我白知寒的剑,你为何配提?”

李扶摇一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知寒漠然道:“回答我!”

一字一句之间,实在是有无数剑意充斥其中,这位白知寒的剑道果然是已经只差一步便要走入沧海,想来就连剑山老祖宗

李扶摇沉默半响,看着本该是在自己手里的剑,现如今却是到了对面的青丝。

“前辈已经作古,为何偏偏舍不得这剑?”

李扶摇抬起头,神色平静。

他看不清白知寒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感觉到白知寒的神态。

后者勾起嘴角,“作古不作古,与你这个资质差得不行的后生,没半点关系,只是你既然想要我的剑,便应当给出你能用此剑的理由。”

李扶摇开口说道:“前辈作古,青丝既然并不抗拒,为何前辈还要如此?”

白知寒似乎脸上有些奇怪表情,对面那少年一不说自己有什么毅力,志向如何,偏偏只是在说他已经死了,这柄剑的归属自然就不该归他操心了。

实在是从李扶摇这边来看,无论说什么关于剑道上的东西,都没有大用,毕竟剑道上再出彩能比得上现如今眼前这位剑胚,那可是能够与剑仙柳巷相提并论的人物。

于是只能如此说。

白知寒显然有些失望。

他随意扔出青丝,“你不配学我白知寒的剑道。”

李扶摇面无表情的接过来青丝,“李扶摇不想学前辈的剑道。”

白知寒冷笑着消散。

青丝剑重新安静下来。

李扶摇一头大汗。

睁开眼睛时,天边便已经泛起鱼肚白。

只不过看样子,今日是休想看到什么日出了。

怪不得山上途中那么冷清,一个行人都没能见到。

原来入冬之后,真是难见日出?

李扶摇走下三楼,却蓦然看到楼外面,有一行人走过铁链,来到万宝阁前。

一行三人,两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人身着青衫,一人则是一身黑袍。

另外一名妇人,容貌奇丑,提了两柄短剑。

李扶摇来到二楼,谢应却是早已经起身,他休息了一晚上,看样子精神还不错,只是看到这三个人之后,这位谢家宝树神情暗淡。

李扶摇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应苦笑道:“还记着吃饺子的时候我说过我们一行几人,就我一个进了淮阳城吗?”

李扶摇点点头。

谢应面容苦涩,“知道我为什么出了淮阳城不找他们,反而要躲着他们吗?”

李扶摇摇摇头。

谢应叹了口气,“因为这三位,本来就是看着我送死的,就算是我侥幸从淮阳城出来了,他们一定会补上另外一刀,让我谢应回不了大周。”

李扶摇皱眉道:“你们谢家有人想让你死,不想让你去做家主?”

谢应平静点头,“伯父活不了太久了,于是他们便该有些动作了。”

李扶摇又问,“知道是谁?”

谢应低下头,轻声道:“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同时能够调用谢家高手,最后还能保证我死之后,一定能坐上家主位子的,除去我的那位父亲,还能有谁呢?只是我想不清楚,想让我死,之前那一次陈国刺客刺杀,为何要替我挡下,还白白丢了一条胳膊。”

李扶摇默然无语,对于此事,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应按着刀柄,轻声道:“谢家家世,你不要掺和,我自己处理。”

李扶摇没有答应,“我在这里,你死不了。”

谢应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整理了衣衫,独自下楼去。

李扶摇看着他的背影,发现真是有些寂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么一个年轻人,变成这样?

他低声喃喃道:“王富贵先生,你如何看?”

——

千盼万盼,还是千不愿万不愿?

总之那位谢老祭酒还是走进了这座少梁城,老祭酒在入城之前,那位大周皇帝陛下真是亲率百官相迎,给予了老祭酒最大的礼数。

更甚至,入城之后,老祭酒说要步行去那座驿馆,皇帝陛下也欣然应允,更是主动走在老祭酒身旁,搀扶着这位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大人。

谢陈郡的身子是去年秋天开始差的,实际上这位老大人也知道,自己身体为何会突然一落千丈,和自己那位幼弟,其实脱不了干系,只是他太过相信他,并未在饮食住行上防范,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不过谢陈郡在得知谢应身死的消息之后,也不愿意再去多花功夫调理身子,所以才导致身体会越来越差,直到现如今这个地步。

最哀莫大于心死。

谢家之后没了,老大人的精气神自然就没了。

走在已经被清空的街道上,皇帝陛下默然无语,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来面对这位老祭酒,几乎为了这场国战,将大半个谢家都拿出来的谢老大人。

更甚至还有谢应的身家性命。

对于老大人,他唯有敬重和愧疚。

谢陈郡呵呵一笑,“陛下无需愧疚,应儿死于沙场,和文官死在案牍上面,其实都算是理所当然,只是没能和陛下做成亲家,老臣倒是很觉得有些失落。应儿小时候,便已经是谢家最出类拔萃的子孙,在武道和兵法上都不差,当时老臣就问应儿,到底是想做过名扬天下的大侠客还是统领一支军伍,为大周开疆辟土,陛下您猜怎么样,当时才不过十来岁的应儿居然当即便说要做一个统领一国军伍的大将军,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志向,老臣也是开心得很,不过这小子,说是从此精研兵法,但武功也是没落下,现如今怎么得也说上是个高手。这么样一个谢应,老臣能不寄予厚望,若是说没有,那是假话,只是这些天老是做梦梦见他,这一回,老臣在想,要是回到当初,老臣就问他愿不愿意读书考取功名了,上沙场这些事情,让给别人就好了,陛下别怪老臣如此姿态,实在是因为老臣膝下无子,对于应儿,真是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是在笑,但皇帝陛下如何听不出那股子悲凉之意。

皇帝陛下轻声劝慰道:“老大人心情,朕全然理解,谢应是国之栋梁,若不是有他,这大周不会如此太平。”

谢陈郡走过几步,抬头问道:“老臣斗胆问一问陛下,若是应儿还活着,陛下是否当真会将公主下嫁给他,且不在意祖制?”

皇帝陛下毫不犹豫的说道:“那是自然。”

谢陈郡点点头,然后才低声道:“老臣这些时日几番回想,觉得对于应儿,还是太过严苛,少了些关爱,只想着让他长起来,好成为以后谢氏的主心骨,可其实真是有些过分了,想着为他打算些东西的时候,却又迟了,最对不起应儿的,其实便是谢家了。”

皇帝陛下微微叹气,不知所言。

谢陈郡往前走过好些步,才说道:“老臣这次来少梁城,不是为了让陛下为难的,恰恰是为陛下解局的,朝臣们都在看老臣的反应,其实老臣最希望见到的大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周啊。”

皇帝陛下眼眶湿润。

“再之后,可能要借陛下的少梁城,作为老臣最后一次所行之地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不愿这样死去

下楼之前,谢应便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

因此当他来到万宝阁外的时候,他便变成了那位谢家宝树,谢氏的未来家主。

他仍旧按着刀柄,这是谢应的习惯,没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按着那柄栖客的刀柄。

见到如此姿态的谢应,那三人似乎有些震惊,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谢应对着那两位男人开口喊道:“叶叔叔,杨叔叔。”

然后谢应才转过头看着那个面容奇丑的中年妇人,喊了一声姑姑。

那两位,一个叫做叶开山,一个叫做杨吴,皆是谢家的供奉高手,叶开山早在二十年前便在大周江湖上有着开山神掌的称号,原因是这位叶大侠,一掌便能将一块巨石劈开,因此江湖武夫们便给这位安上了一个开山神掌的称号,至于杨吴,则是被说成大周江湖上的拳法第一人,十年前便已经凭借一双铁拳将一众大周江湖上的拳法名家通通挑落,这十年间偶有拳法大家来与杨吴对敌,都撑不过百招,因此杨吴的大周拳法第一人,真是实至名归。

而面容奇丑的中年妇人则的的确确是谢应的亲姑姑,是谢无奕的姐姐,谢陈郡的妹妹,谢灵,虽然不是长房子弟,但谢灵和谢无奕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谢灵天生面容丑陋,故而即便是出自谢家,仍旧未嫁。

不过自从断绝了儿女私情之后,谢灵的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在大周江湖上,虽说仍旧是及不上大宗师谢无奕,但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了,谢应在北燕郡外领军这一年多来,其实便是这位谢灵护卫左右,不知道拦下了多少刺杀,因此谢应对于自己的这个姑姑,到现在,仍旧都毫无恶感。

不过今日相逢,想来便会有新的说法。

这三位,不仅在谢家都算是名列前茅的高手,就算是放在大周江湖中,一样是站在潮头的人物,现如今齐聚万宝阁前,所为的,竟然是这位谢氏的未来家主,家主谢陈郡最看好的后辈子弟谢应。

传出去不让世人笑掉大牙?

按着刀柄的谢应站在三人对面,并未有半点情绪波动,从大周边境离开之后,谢应便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想法,只是当时他一心想着为大周解决祸端,因此入淮阳城入得毫无怨言,而且能够死在淮阳城,而不是死在自己父亲手里,也算是给父子双方最后都留了些情意。不过现如今他能平安走出淮阳城,便说明最后的那点情意其实剩不下了,若是谢应能回到大周,自己那位父亲自然是要死的,父亲不想死, 也就只能派人来将他拦在大周外。

这一对父子,都心知肚明,故而不用多说。

谢灵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这个侄子谢应,叹息道:“应儿,若是你父亲担不起谢家的担子,其实不管他说什么,姑姑都不会来害你的。”

谢应摇摇头,“谢应知晓,姑姑和父亲自小便关系亲密,感情自然比对谢应深多了,况且父亲那般眼高于顶的人,如何能看着自己儿子坐在那谢家家主的位子上对他指手画脚?再说了,依着父亲的才干,其实当这么一个家主,绰绰有余。”

谢灵点头道:“你知晓就好,那便莫要怪姑姑。”

谢应没急着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叶开山和杨吴,“那叶叔叔和杨叔叔又有什么非杀谢应不可的理由?”

叶开山漠然道:“谢兄救过叶某一命。”

杨吴笑着开口,“杨某是武夫,一辈子只想着在武道上继续往上爬而已,谢家正好有一本杨某所需的拳谱,故而如此,谢公子莫怪,杨某也不过是做笔买卖罢了。”

谢应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现如今的这个局面下,本来便是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的。

他按着家传宝刀栖客,走过两步,忽然便又停下来,然后好似要抽刀一般。

叶开山漠然道:“谢公子即便是全盛之时,在叶某掌下也不过只能撑上百余合,现如今气息紊乱,重伤在身,真以为是叶某的对手?”

谢应没有理会他,只是又转头看向谢灵,他开口说道:“姑姑,倘若谢应死在淮阳城里,其实才算是最好的结局,父亲没有亲手置我于死地,而我也不曾怪父亲,就连伯父,就算是知道了些什么,也不会太过于过不去心里的坎,到时候父亲领着谢家,自然继续前行,可谢应侥幸从陈国皇宫里走了出来,就真没那么看淡生死了,能活着都不容易,那谢应为什么要死呢?哪怕父亲想要我死,可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我宁愿死在沙场,被敌国士卒砍上一百两百刀,看着自己的血流干,然后不甘的死去,那样会很痛苦,但我觉得很有意义,沙场武人死在沙场,算是个不好不差的结果,可现在你们要我死,便不行。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把那位梁王的脑袋给割了下来,好不容易才从淮阳城走出来,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这场战事一结束,我就能站在更高的地方,统领一国军伍这种事,是我从小的梦想,眼看着就要办到了,姑姑却来要我的命,我自然是不肯的,况且我还没有娶妻,我是有希望娶南泷的。”

“所以,对不起,姑姑,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说完这句话,谢应抽出了那柄家传宝刀栖客。

这位一直以来都显得没那么认真的谢应握住了栖客,生出了些毫不掩饰的杀意。

便是朝着对面那三人。

叶开山仍旧漠然无语,杨吴嘴角有些笑意,谢灵则是叹了口气,“谢家之事,本不该演变成如此地步的。”

谢应默然无语,只是盯着自己这个亲姑姑,等会若是真的打起来,他毫无疑问,第一个便是要杀她的,无关情感,只站在于他最有利的角度去看。

叶开山往前跨过一步,一身气势磅礴,依着这位江湖宗师的想法,至多是片刻之后,眼前这位本该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该如同他劈开的巨石一般,成了两半。

他叶开山,对于谢家上下,除去谢无奕之外,其余人,都不上心。

谢无奕要他杀谁,他便杀谁,即便那人是谢无奕的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谢灵往后退了一步,这位谢应的亲姑姑,似乎不愿意自己手上当真沾了自己侄子的鲜血。

她看着谢应笑道:“谢家儿郎,的确是你谢应最为出色,若是姑姑与你一般年纪大小,不说其他的,自当拥护你做这谢家家主,可惜你却晚生了二十年。”

谢应微微眯眼,“姑姑再说这些,无甚作用。”

谢灵果然叹息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

只是再往后退了一步。

叶开山身子已经前掠,直到谢应身前,那只带着磅礴气机的铁掌就要打在谢应的头上,这位谢家供奉,不管不顾,想得是一招毙命!

谢应皱眉后退,同时栖客横掠,一抹清亮刀锋闪过。

谢应练刀十数年,早已经登堂入室,等到进入军伍之后,便更是将一身刀法磨砺到了几乎于只为杀人的地步,因此一招一式都算不上花哨,都是最竭力便求最大战果的招式。

军伍悍卒所用刀法,本就是力求杀人。

叶开山皱了皱眉头,连他都没有想到,眼前的谢应看着经脉之中气息紊乱,还能使出这等招式。

不过他倒是不愿意以命换命,因此这一刀挥出之时,他便已经弹开数步,然后再刀势尚未回掠之时,叶开山便再度以双掌击向谢应胸膛。

隐隐有风雷之声。

谢应漠然回退,只是数着自己往后退的步子,三步之后,便深吸一口气,将经脉之中的气机尽数聚拢,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动作。

丢刀!

谢家的家传宝刀栖客,削铁如泥。

杀个人不算是难事。

因此叶开山并不敢用一双铁掌去触碰那柄宝刀。

侧过身子。

谢应一步便来到他身后。

握刀之后,猛然回掠。

这一刀是不要命的打法。

叶开山来不及细想,只是要朝着谢应打出一掌。

要是谢应不退,便该死在他这掌下。

可谢应仍旧前掠。

叶开山第一次觉得谢应真有些傻,片刻之后,他便想透了,谢应反正是死,临死之前拉着他垫背,也说得过去。

基于这个想法,叶开山收掌后退。

他不愿意以命换命。

在一旁的两人看出来了。

杨吴不想出手,谁知道那位谢无奕会不会在某人杀了他儿子之后而迁怒某人。

不出手才算是最明智的选择。

最好还是叶开山和谢应同归于尽才好。

谢灵则是看着自己那个侄儿,神色复杂,但终究也是没有出手。

就在叶开山收掌后退的过程中,谢应第二次丢刀。

叶开山蓦然一惊,按理说谢应的气机不该如此丰沛?!

可为何如此?

还没能想明白,那柄栖客噗通一声,刺进了他的胸膛。

谢应停下脚步,脸色发白,大口喘气。

谢灵有些惊讶,杨吴则是失望。

说到底最后还是要他亲自出手。

可这个时候,谢应却是抬起头,盯着杨吴。

杨吴忽然记起了之前这个年轻人说的那句话。

“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第一百七十章 道理和亲情

谢灵站在远处,看着喘着粗气的谢应,轻声说道:“姑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从那座皇宫里走出来之后,竟然还未负伤,难不成谢家还有什么疗伤灵丹,被大兄早就交给了你?”

谢应不置可否,只是想着李扶摇之前给他吃的那颗丹药,想着果然是山上神仙,带着的东西就是不差,一颗下肚之后,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早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不早拿出来,让他病恹恹的这么些时日。

只不过说到底,谢应都不会怨恨李扶摇。

有些东西不是理所应当的。

站起身之后,谢应去将插在叶开山身上的栖客拔出来,然后看着杨吴,忽然开口说道:“杨叔叔,你和我父亲做了笔买卖,不如和我也做上一笔如何?”

杨吴神情变幻,最后沙哑开口问道:“什么买卖?”

谢应平静道:“咱们一起杀了我姑姑,然后等我回到边军中,到时候父亲自然便做不成谢家家主,你要的那拳谱我也能给你,甚至还能从谢家武库里拿出数本武功秘籍,想来对杨叔叔的武道仍旧是大有裨益。”

谢灵面色微寒,杨吴有些心动。

谢应继续平静开口,“我谢应是什么人,杨叔叔不会不知道,比起来我父亲,似乎我说的话,其实还要真些的,至少可信度要高些。”

谢应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灵已经握住腰间两柄短剑的剑柄了,对于她来说,谢家男儿,出彩之处当是极为出彩,而心智,也没有谁是真差的,若是谢应只是在行军打仗和武道修为上天赋异禀,想来谢陈郡也不会早早便决定要让谢应做这个谢家家主了。

谢灵不保证这杨吴会被谢应说动,因为本来都是因利而聚。

这天底下的人心,没有谁敢说完全看透的。

谢应不急着说话,只是等着杨吴抉择。

杨吴蓦然大笑,“我杨某岂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既然答应了无奕兄,自然便要为其将此事办妥当。”

谢应无声而笑,这位杨叔叔啊,倒是很会审时度势。

谢灵看向杨吴,平静道:“这次我们一起出手,到时候见到无奕,我自然会把这件事推到叶开山身上,无奕不会迁怒与你的。”

杨吴拱手,“那便多谢了。”

说完这句话,杨吴和谢灵便重新看向谢应。

谢应苦笑道:“打赢叶叔叔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我哪里又打得过姑姑和杨叔叔联手?”

谢灵一怔。

杨吴皱眉。

谢应将栖客归鞘,往后退了几步。

他朝着万宝阁里喊道:“李扶摇,救我!”

理直气壮。

谢灵觉得有些不太好,杨吴更是就此就想前掠,擒下谢应。

可片刻之后,这位大周江湖上的拳法第一人,便浑身都被吓出了冷汗。

因为有个青衫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来到万宝阁前。

那少年背着一方剑匣。

他神情平淡。

但万宝阁前,却有一道剑气突兀而生。

环绕在杨吴身旁。

杨吴自认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什么样的武学宗师和剑道大家没遇见过,可就是偏偏没有遇见过这么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

他一点都不奇怪,只要他一动,这道凌厉至极的剑气便会割破他的喉咙,因为那本来就不算是一件难事。

谢灵皱着眉头看向这个青衫少年,杨吴不知道,可她知道,谢应之前在偃师城,结识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个修士!

这是何等概念?

大周一国,从未见过一个修士。

现如今来看,这位修士,并非三教中人。

反倒是一位最不讲因果的剑士。

若是说是三教修士还好,不管是她谢灵还是杨吴,兴许都还要活路,毕竟谁都知道,三教修士,对于因果一事,还是有些忌惮,平白无故杀世俗百姓,大多不愿。

可剑士打架不讲道理,杀人一样不讲道理。

谢灵放开腰间双剑,对着李扶摇拱手行礼,“见过李仙师。”

满头大汗的杨吴随即跟着开口,一样的都是叫李仙师。

谢灵忽然想通了,为何谢应能够在陈国皇宫里行过如此大事还能安然无恙的出来,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有这个少年在身旁,既然是一位修士相助,那谢应走出皇宫,不是难事。

说不定,就连那位陈国皇帝也是李扶摇杀的。

李扶摇兴许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因此开口说道:“陈国皇帝被梁王所杀,梁王则是被谢应杀了,至于我,只是替他拦了一个人,最后把这家伙背出了皇宫。”

“可是你们说说,我花了这么大力气背出来的家伙,你们说杀就要杀,是不是有点糟蹋我的那些气力?”

谢灵一张丑陋的脸庞,显得极为难看,她苦笑道:“既然是李仙师护着,那今日之事,我们不认错也应该是错了。”

李扶摇诧异道:“难不成你们不觉得自己错了?”

谢灵苦笑不语,杨吴则是根本不说话。

李扶摇看了眼在远处的谢应,平静道:“谢应是我的朋友,你是谢应的姑姑,你若是旁人,我就不和你废话那么多了,可是既然有着这层关系,我就想和你讲讲道理,这个讲道理,不是说道门那边,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那种,是真的平心静气坐下来说说对错的这一种。”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李扶摇看向谢灵。

谢灵摇头道:“不用多说,李仙师,此事自然是我们错了。”

李扶摇哦了一声。

他看向杨吴。

杨吴咬着牙,谁都知道,这道理要是说错了,今日是要死的。

于是这个大周江湖的拳法名家,咬牙说道:“杨某窃以为,所行之事无错。”

这位江湖武夫是要搏一搏。

可惜,下一刻,那道凌厉的剑气便穿透了他的喉咙。

大周江湖拳法第一人,杨吴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扶摇才坐下,现如今便又站起,“我说要讲道理,你便真以为你有道理?”

李扶摇叹了口气,“真有道理,我是会讲的,可你一点道理都没有,哪里来的道理可讲?”

然后李扶摇看着谢灵,平静道:“我认识的三个姓谢的人,你是最不堪的一个。”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看也不看谢灵,自顾自走进万宝阁,不再理会这些事情。

谢家家事,谢应自己来解决。

始终在远处的谢应走过几步,来到谢灵身前不远处坐下,喊了一声姑姑。

谢灵展颜一笑,其实面容丑陋的她,笑起来还真说不上太丑,“应儿,事到如今还能听到你这声姑姑,其实不差了。”

谢应低声道:“那姑姑何必非要来杀我,即便想帮父亲,也不必亲自前来的。”

谢灵淡淡一笑,“姑姑从小便是这幅模样,就算是谢家子弟,见到姑姑都有些厌恶,唯独只有无奕和大兄,再算上一个你,三个人不这样。大兄是早就把眼界放得很高,所以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而无奕,就是你父亲,就真的不是敷衍姑姑了,还有你,从小到大,也愿意和姑姑亲近,可正如姑姑所说,姑姑要先认识无奕,所以两者之间,自然要有所取舍。”

谢应点点头,“谢应明白的。”

谢灵叹了口气,“无奕其实够优秀了,谢家大业他扛得起,也扛得稳,可为什么偏偏谢家出了三个人呢,大兄迟迟不死,你又成长的太快,若不是如此,从大兄到无奕,再到你,你们三个人就完全不会被这些事所牵绊,甚至谢家会更好。可要怪就得怪你太过出彩了,将无奕的光彩都夺去了。”

谢灵随即又摇了摇头,“其实哪里怪得着你。谁不愿意自家的孩子比自己更出彩呢?”

谢应忽然开口说道:“姑姑,和我回去吧,谢家家主还是父亲的,我只做大周的将军便行了。”

谢灵苦笑道:“你这傻孩子,真当大兄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他之所以耐着性子不去动无奕,不过是因为认为你已经死了,谢家只能交到他手里而已,可你一旦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了大周,你父亲,便会被大兄清理掉,不得不说,大兄真是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家主,毕竟他才是一心一意为谢家打算,并无半点私心。”

谢应低着头,不发一言。

谢灵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有一个好朋友,这比你是大周的将军,是大周的驸马都要来得重要,整个大周没谁比你更适合做谢家的家主了,所以啊,你只能做那个家主了,至于无奕,姑姑只是希望大兄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至于你,以后要多替谢家打算,谢家在你手上反正也败不了,算了,不说太多了,姑姑做错了事,要去接受惩罚了。”

谢应蓦然抬头。

谢灵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她看着谢应,有些遗憾说道:“姑姑真是想找个人家嫁出去的,只不过那人即便没有你那么出彩,也不能太差。”

谢应低声喃喃道:“姑姑?”

“以后姑姑那里,没有糖葫芦了。”

谢灵微微一笑,脸上尽是温柔神色。

她纵身一跃。

从这飞仙峰上跳了下去。

谢应有些失魂落魄。

他至今还记着,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受委屈,最想对谁倾诉?不是伯父谢陈郡,也不是娘亲,就是自己这位姑姑。

虽然谢应从来都不喜欢吃糖葫芦。

可谢灵每次都会给他一串糖葫芦。

她总说,天底下的小孩子都该喜欢这个东西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愿就此死去的第二个人

谢应失魂落魄回到万宝阁的时候,李扶摇正在二楼翻书,都是些儒教的浅显蒙学书籍,说不上学问有多深。

谢应一屁股坐在窗旁,脑袋靠在窗旁,随手在一旁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盖在脸上。

李扶摇合上书,问道:“如何,你那位姑姑,最后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应的脸被书盖着,李扶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谢应叹气,“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到了最后都还放不下那份心思,不过我们谢家人,倒是很洒脱,直到最后,姑姑也没求我放过父亲。”

李扶摇走过几步,坐在谢应对面,平心静气说道:“你姑姑不与我讲道理,最后却是和你说了些其他东西,现如今你这个样子,什么心情,我都能体会,这不是客套话,若要安慰一个人,说一句‘感同身受’很有用,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经历过,真不一定能感同身受,可我不一样,我真能理解,知道为什么吗?”

谢应的脑袋在书下面微微摆动。

这就是的摇头不知了。

李扶摇继续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还不是周人,那个时候我住在洛阳城,和天底下的小孩子一样,过得一点都不忧心,一点都不觉得这个世道很坏很难熬,可等到我到了白鱼镇之后,开始为了活着而努力,为了那些冷冰冰的银钱去做那些曾经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的时候,才真的明白了,这个世间,哪里有那么可爱。”

谢应不为所动,“这好像和今天的事情没什么关系。”

对于谢应的冷淡回应,李扶摇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轻轻开口道:“重点便在于我是怎么从洛阳城来到白鱼镇的。”

谢应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李扶摇继续说着,“延陵对于大周是庞然大物,便是因为延陵不仅有远胜于大周的兵甲士卒,也因为延陵始终有那么一群修士,这便是保证延陵在境内,没有任何小国敢挑衅的原因,至于那座身后的延陵学宫在这之中所起的作用,其实除去用以震慑大余和梁溪之外,其余最显著的作用便是为延陵输送修士,世间修士依着我来看,其实不算少了,但真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极为远的就不多,那些走不太远的,延陵学宫自然便不能让他在学宫里待上一辈子,因此延陵有修士,大周没有,就很正常,而延陵既然和学宫交好,每年的洛阳城,学宫会派人去选一些能够走上那条修行大道的孩子带回学宫,长此以往,延陵的修士数量,真不是你能够随便想象的。”

谢应抓住这之中的关键点,“你当初被选上了?”

李扶摇洒然一笑,“每年的名额便只有那么几个,可总有可能当年发现的孩子中,有那么多出的一两个也是适合的,所以自然有所取舍。”

谢应不是笨蛋,很快便知晓答案,“所以你的名额被人抢了?”

李扶摇摇摇头,“或许是被人买了呢。”

谢应不再说话,他隐隐觉得这里面应该会有李扶摇的伤心事,所以他不准备再继续问下去。

李扶摇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着说道:“有好些事情,真不是想就有的,比如现在,你看看,咱们不还是没看到日出嘛。”

谢应啧啧赞道:“李扶摇,你使剑使得好,讲道理真的也一套一套的。”

李扶摇不理会,只是站起来之后,平静道:“再怎么不想去面对,但总有一天也得去面对。”

——

自从老祭酒入少梁城之后,便下榻在礼部准备的驿馆里,这些时日,并未外出,但那座驿馆这些时日还是收到了如同漫天雪花一般的请柬,少梁城这些达官贵人,不管想不想见到这位老祭酒,可总归是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的,谢家才立下这般功勋,老祭酒又痛失后辈,皇帝陛下尚且要小心安抚,他们这些所谓的朝中重臣,说到底,要是惹得老祭酒不开心了。

把少梁城的一席之地拱手让人,不是一件不可能发生事情。

这不过漫天的请柬递往驿馆之后,老祭酒也好,还是那位武道大宗师谢无奕也好,都没有做出回应。

一时之间,少梁城里谁都摸不清楚老祭酒的想法。

直到三天之后的午后,那位久居在凤阳阁的公主殿下姬南泷走进那处驿馆,好些时日没在百官面前露面的老祭酒难得在驿馆的一处小院和公主殿下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

姬南泷扶着谢陈郡来到小院的一张竹椅前,让谢陈郡缓缓坐下之后,给老祭酒的膝上搭上了一件从宫里带来的雪白狐裘。

姬南泷则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神情憔悴。

谢陈郡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位公主殿下,缓缓开口,“公主殿下的情意,其实老臣能够感受得到,应儿一介武夫,能得公主青眼,实在是三生有幸,不过即便老臣舍得下一张老脸,愿意为应儿来促成这桩婚事,现如今也晚了,不过也还好,尚未耽误公主终身。”

姬南泷仰起头,轻声道:“老祭酒说得哪里话。”

谢陈郡微笑道:“谢氏一族,同当年的琅琊王氏本就是同时兴起,王氏当年一心从文,入朝之后,整整数代宰执都出自王氏,除此之外,大周文坛上,那些文章出彩至极的家伙,真也有许多也是姓王的,甚至还出了一位‘书圣’就连老臣书房里都挂着那人的一幅墨宝,可为何王氏兴盛数十年之后便蓦然衰败,到现在,大周再不知道琅铘王氏?除去几次关键的站队王氏都选错了之外,其余原因大抵还是因为他们至始至终都是读书人,骨子里的那些风骨啊,说得不好听些,也看得太重了。所以随便从大周市面上随意找上一本野史,都能在里面看到对王氏的极佳风评,偏偏在正统史书里,王氏所得的赞誉就要少得多了。而我们谢氏,对于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其实一直都看不太重,谢氏一脚踩在江湖的湖里,一脚踩到庙堂的门槛里,虽说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可正是如此,才更能做到进退有据,就好像老臣,当年明明还能在庙堂里多待些日子,甚至就算是成为宰执也不是难事,为何老臣就退了?自然仍旧是为了王氏考虑。一个家族兴起不易,维持着不败亡更难,要想着更往前走上几步就更难。所以老臣对应儿,才如此看重。”

姬南泷一怔,随即问道:“老祭酒是想说什么?”

谢陈郡笑着开口,“所以公主也好,陛下也好,倒是不必几次三番的试探,谢氏要立足于大周,有些事情便自然知道进退,不用如何敲打。”

姬南泷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谢陈郡。

后者柔声道:“公主殿下何必如此,谢氏到底会如何,以往那些年头便都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现如今之所以老臣还要入少梁城,只是为了最后再让陛下欠上老臣一分情意,好让陛下以后对谢氏多一分宽待。”

姬南泷摇头,“不必多说,想来父皇不会轻待谢氏的。”

谢陈郡不再多说,毕竟有些话便不是与她讲的。

姬南泷站起身,从小院子里离开,留下谢陈郡一个人继续在小院子里闭眼养神。

至始至终,谢陈郡这番言语其实都说不上是交心之言,与帝王家打交道,与其做一个事事的尽心竭力的臣子,不如做上一个让帝王家欠你些香火情的商人。

谢氏能走到今天而区别于王氏。

除去懂得进退之外,其余便是在于这香火情。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一点都不简单。

片刻之后,老祭酒忽然张口,怒极骂道:“滚。”

在一旁正要往这边走的谢无奕停下脚步,从腰间取下酒壶,仰头便喝完一壶,然后这位之后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家主的武道大宗师,抹了抹嘴,什么也没说,便不见踪影。

这位还没老到明天就要死了的谢家家主看了看天色,又开口说道:“告诉李济,老夫今夜去他府上。”

一直在远处候着的有个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便退出小院,去将这些天收到的请柬找出来,将那封宰执大人的放在最上面,用笔写了些什么。

黄昏时刻,天色渐暗。

驿馆前的马车已经备好,谢陈郡这才缓缓起身,从那方小院里走出,来到马车前,在马夫的搀扶下走进车厢。

然后这位老祭酒一言未发。

那名在大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的马夫,屏息凝神。

很久之后,老祭酒才说了一声走。

马车缓缓而行。

谢无奕出现在驿馆门口,在他身旁,则是另外一位谢家供奉高手。

那人低声道:“之前叶开山传回来消息,说是谢应上了飞仙峰,他们三人已经前去截杀,按理说现如今也应该有回信了,但……”

谢无奕仍旧是腰间挂酒壶的作派,他轻声一笑,“我的那个儿子啊,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既然能够从陈国皇宫里跑出来,那杀几个江湖武夫算什么,只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是不是心狠手辣到了把自己姑姑都杀了?还是我那位姐姐,最后没有狠得下心?”

那人默不作声,谢家家事,他如何能够掺和?

谢无奕喝了口酒,平静笑道:“大兄那边的谍子,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该知道这个消息了,等他回到少梁城,我就真要死了,大兄那个脾气,我太了解了。。”

那人低声问道:“那咱们派人截杀那些谍子?”

谢无奕摇摇头,“先杀大兄好了。”

那人猛然一惊,“杀家主?!”

谢无奕反问道:“不然还能如何?”

那人有些担忧,“谢家上下,仍旧还有许多人听命家主,能成?”

谢无奕摇摇头,“这次我亲自动手便是,谢家那些供奉,我一只手便能尽数打杀了。”

说完这句话,谢无奕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边空荡荡的袖管,自嘲道:“说到底,我也只有一只手了。”

那人沉默了半刻钟,最后才低声道:“我去打点驿馆。”

谢无奕抬起头去看那架早就看不见的马车,平静道:“不必了,对于大兄,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他死,对于谢氏的愧疚,对于大兄的愧疚,似乎真是大兄一死都烟消云散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无奕一脸嘲讽。

然后这位武道大宗师,便独自走在街道上,走向夜幕之中。

至于那架马车,现如今的确是已经到了那处宰执府门口了。

宰执李济亲自出迎,整个大周能够让这位大周宰执亲自迎接的人,除去那位皇帝陛下之外,就唯独这一位,不仅能让他亲自迎接,还能让他心甘情愿。

抛开谢家,谢陈郡的这一生,其实都足够出彩,足够让人觉得光彩夺目。

恐怕在大周立国的两百多年来,都很难找到能和老祭酒相差无几的人物。

所以让李济站在寒风中等,他心甘情愿。

谢陈郡掀开帘子,走出马车。

李济拱手行礼,“见过老祭酒。”

谢陈郡一点都不客气,“整个少梁城,朝堂之上,就只有你李济有半分资格与我同坐一席,所以老夫推脱了这么多请柬,只来你这里,不管你是不是愿意请我这个快要死的老头子吃一顿饭,但我来都来了,你总赶不走的。”

李济点头笑道:“老祭酒既然来了,谁人敢赶?”

谢陈郡一笑置之。

入府之时李济忽然说道:“旁人不知道老祭酒的这次入少梁城的来意,可李济明白,老祭酒若是有要李济帮忙的地方,这一次李济可能就真要拒绝老祭酒了。”

谢陈郡冷哼一声,“老夫做事,若是自己都做不到的,朝堂上就没旁人做得到了,做不到的,老夫不去操心,也不求人。”

李济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是轻声笑道:“如此甚好。”

老祭酒再不理会他,只是缓缓前行,走在李济身前,便好似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一般,反倒是李济,才像客人。

两人来到一间不大的偏厅,早已有下人点燃火炉子,因此一走进偏厅,寒意尽散,炉子旁温着几壶酒,一旁的桌上便实在是寒酸,除去一碟花生米之外,其余的,竟然就只有一碟泡萝卜。

这位宰执大人的待客之道,要是依着外人来看,想来是极为差劲的。

可老祭酒来看,正正好好。

吃够了山珍海味,才发现远远不如这些腌菜小酒。

坐下之后,谢陈郡张口问道:“这酒是皇宫里的贡酒?”

李济摇摇头,“非但不是,反倒是差得很远,这酒不过是我在市井酒肆买的便宜货色,一坛子酒,要不了一钱银子。”

谢陈郡开怀大笑。

然后片刻,这位老祭酒便要让李济取酒来喝。

两人对饮,一位是昔年大周庙堂上最为厉害的大都督,一位是现如今的宰执,可两人交谈内容,一点都没有庙堂,没有国事。

谢陈郡与李济所言,尽数都是偃师城的风光,而李济所言也只是少梁城的市井风光。

两位庙堂大佬,言不尽意。

喝了半壶酒,谢陈郡把手伸出来放在火炉子前,感受着温度,轻声笑道:“觉得烫了,他们才会收手才是啊。”

李济则是皱眉,“也不一定,世上多是丧心病狂之辈。”

谢陈郡轻声笑道:“老夫之前真的觉得生死不是大事了,可到了现在,反倒是琢磨出了生死不知这四个字的味道。”

李济何等聪明,既然能坐到大周宰执的位子上,便自然不是蠢人。

这四个字出自那封来自边军的战报。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老祭酒既然要攒下香火情,为何现如今要如此行事?”

谢陈郡还是笑。

李济很快便明白了。

还是因为生死不知四个字。

谢陈郡直到现在,才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的谍子虽然还没回来,但只要无奕今天来了,岂不是说老夫的猜想并没有错?既然无错,这香火情反倒是攒得更大了,陛下不闻不问不做,倒是最好的做法,反正不管如何都要欠下一分香火情,大一些小一些,多一些少一些,只要能解决现在的处境,想来他是不会在意的。”

李济叹了口气,“陛下并未做错,任何一个不蠢的帝王都会如此做的。”

谢陈郡心情不错,他笑道:“老夫只是盼望今天晚上,来的人里有无奕。”

李济又叹了口气,“可怜我这座府邸,成了老祭酒的棋盘。”

谢陈郡平静道:“少梁城还找得到其他地方作为我谢陈郡的身死之地?还有其他人能够在老夫死后完全不受波及?除了你李济,没了。”

李济喝了口酒,轻声道:“可老祭酒似乎不想这样贸然死去。”

这位宰执用了贸然这个词。

似乎有些不妥。

“要是无奕没有做蠢事,老夫死就死了,死在谁手里不一样吗?可是啊,他偏偏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看到希望,有了希望,想死都难。”

谢陈郡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话,“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这个局总得要人来破(上)

在谢陈郡和宰执李济在那座宰执府邸对饮之时,院子里便只剩下之前陪着老祭酒前来的那个马夫。

那位名声不显的马夫抱了把刀,独坐院中,看着房内灯火,神情淡然。

作为谢氏一族的偏房子弟之一,这位名叫谢石安的谢氏子弟其实用刀,是大周江湖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谢应当年学刀,便是由他悉心指导,若不是如此,即便谢应天资再出众,总归也不会在这般年纪武道修为便这般不凡。

那柄谢家的家传宝刀栖客,最开始,便是由他握在手里的。

只不过相较于谢氏的这一代之中,前有谢陈郡在庙堂上名望一日高过一日,后有谢无奕在江湖上威名一时胜过一时,这位偏房走出的子弟,这一辈子便没那么多想法,他不读书,也不修兵法,更不愿去结交其余的所谓江湖豪杰,这几十年来了,除去教导谢应练刀之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练刀。

从而立之年开始,谢石安便游历大周,将那些名声在外的刀道大家一个个都打了个遍,在没有外人所见的那一场场比斗里,谢石安从未败过,现如今大周江湖上所谓的刀道第一人,更是十年前便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

若单论武道,谢家上下,恐怕只有谢无奕一人能和他一战。

因此这次入京,谢陈郡才会选择带上这位名声不显的族弟。

谢家到底是一脚踏在江湖中,若是没几个能够撑门面的武道大宗师,哪里说得上是武林世家。

现如今这位抱着一柄平淡无奇的铁刀的谢石安在等人,等许多人,等那些今晚会出现在这里的杀手,等那些一心要谢家从此在朝堂上一蹶不振的人。

最主要的是,他在等谢无奕。

谢无奕可以毫不留情的将自己的儿子谢应送入死局中,可谢石安做不到。

他这一辈子就那么一个徒弟,谁要杀了他,他就得为他偿命。

这个道理,不管是谁来,都是这般。

家主谢陈郡只对他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便是若是谢无奕今日显身,那便不用多说,凭本事斩杀便是,当他走进这小院之后,便已能说明他并非是谢家子弟。

若是他不来,他便是日后的谢家家主。

当时他谢石安只是听着,并未说什么,即便是谢陈郡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都没有理会。

谢家大局,不是他要去想的东西。

那些弯弯绕,他一个只知道练刀的粗人,不会去理会,也不愿意去理会,更不想去理会。

屋内灯火摇晃,两位心知肚明今夜要发生怎样一场大事的老人对饮,几壶酒之后,竟然都未见醉意,老祭酒谢陈郡眼神明亮,而宰执李济脸色红润,则是强撑着精神,把那些本该让他醉倒的醉意生生压下。

他有些感叹的开口道:“老祭酒,少梁城想着老祭酒死的人还真是不少。”

谢陈郡眯着眼睛笑道:“自打老夫一入少梁城,恐怕除了陛下没起杀心,其余朝上诸公没有一个没起心思吧,本来他们与我谢陈郡也没有结下梁子,说不上非要置我于死地的,只是现如今这少梁城局面如此,我谢陈郡无错,却是偏偏要死了才能破,你说老夫真要死了,会不会觉得不值当?”

李济喝了口酒,“说到底,还是谢应的功勋太大了,大到他若不死,陛下就只能好好对谢家,若是没那么大……若是没那么大,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谢陈郡拿了那火炉子旁的最后一壶酒,看着倒出的酒水冒出热气,轻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种话,也就只有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以说上几句了。

整个大周,恐怕也只有李济敢听。

不过两个老人,仍旧是各有所思。

谢陈郡揉了揉脸颊,忽然看向外面,虽说这间偏厅门窗早就已经关好,似乎老人的视线还能够穿透这边,看向更远的地方去。

门外小院,已经多出了好几十具尸体。

那位仍旧抱着铁刀的谢石安看着在远处还没能咽气的一个杀手,平静问道:“我谢家,如何可欺?”

那些各家各户豢养的客卿护院,现如今的杀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夫拔刀。

这是何等的让人觉得骇然不已。

在那座宰执府外,还有一堆尸体,站在尸体旁的是一位独臂中年男人,这个拿出腰间的酒喝了一口的男人笑着说道:“我谢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们掺和。”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都是尸体,都说不了话。

这个独臂男人一跃跨过宰执府的墙头。

今夜,在李济的授意下,那些平日里护卫宰执府的护院都放了一天假,都不在这宰执府内。

因此当这个仅剩下一只手臂的男人来到小院的时候,只见到了抱着铁刀的谢石安。

谢石安喊了一句谢无奕。

后者随即停步,看向这个一向都没有什么名声的谢家子弟。

谢石安直白问道:“是你将应儿推进了淮阳城?”

谢无奕到了现在,也只是说道:“应儿是我的儿子。”

谢石安生硬道:“他是我的弟子。”

“应儿既然是你的儿子,你还把他送去那个地方,那你就该死。”

谢无奕解下腰间的酒,看向谢石安,“凭什么,就凭你有刀我没有?就凭你是大兄叫来杀我的?”

谢石安不愿意多说,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此他只是抽出了一直抱着的刀。

刀不太好,但他却是用刀的行家。

这位练刀这么些年,第一次生出杀意的武夫终于出刀。

刀光闪过,在夜里极为耀眼。

谢无奕面对那一刀,退了一步。

——

宫闱之中,那位皇帝陛下今夜未眠。

未眠的原因分为很多种,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折子太多,皇帝陛下需要批改,所以才彻夜不眠,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今夜少梁城里要发生的事情,让他睡不着。

但今夜皇帝陛下未眠的原因说不清楚,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在御书房里批改折子,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仍旧是待在门外候着,只不过御书房内的灯是他点的。

皇帝陛下面前的折子不多不少,可是他却批的很慢,那只朱笔在纸上走的很慢,似乎是想在天明之前都走不完才好。

书桌上有一只竹蜻蜓,花花绿绿,似乎在嘲讽着看向他。

皇帝陛下心烦意乱,但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他打小便被先帝当作储君培养,因此不知道读过多少关于那些雄伟君王的所作所为,对于如何做一位贤君,如何做一位雄主,这位皇帝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说起来还是得心应手。

要是将他摆到延陵皇帝的那个位置上,他说不定也能做的很好,至少不会把延陵国势变得不如以往,即便是在大周,他仍旧是在在位的十数年里,将大周疆域扩大了不少。

他真的不是一个失败的君王。

可先帝以往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其实不是什么如何治理国家,如何让万民敬仰,反倒是一直在说帝王心术。

先帝一直告诉他,作为帝王不可有情。

庙堂上讲究的是均衡,若是某一方势力太过于大,须打压。

可他从来没想过打压谢家。

甚至一直对谢应格外看重。

看重的都想不管祖制,让谢应成为大周立国以来第一个能掌军权的驸马。

当然,这一切前提都是谢应不要死。

只要他不死,他即便是再如何功高震主又如何。

朕的肚量难不成连小小一个谢应都容不下?!

可是现如今,谢应死了。

只剩下尾大不掉的谢家。

一个拿着谢应来逼迫朕的谢陈郡。

这位老祭酒,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偃师城,以后就算是偃师城姓谢又如何,朕一样能忍得下!

可你偏偏要来少梁城,就算是朕由着你,可那些一向以揣摩帝心为乐的朝中大臣会放过您老人家?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即便知道要发生些什么,朕一样不能插手。

皇帝陛下放下笔,忽然开口,“老祭酒,要朕怎么做,你才满意?”

声音之中满是无奈。

哪里还是那个当年看着别国使者能说出“若给朕百年时间,朕必将大周疆域扩大十倍。”的大周帝王。

仔细一算,其实距离初平年间,已经过去不少年了。

——

宰执府里偏厅,谢陈郡忽然站起身子,轻声笑道:“陛下没有掺和这件事,老夫就很满意了。至于无奕亲自出手,老夫更满意,看来老夫只要活过了今晚,唯一要想的便是能不能看到谢应那臭小子娶到公主殿下那一天了。”

李济脑袋昏昏沉沉,但也知道现如今这位老祭酒是真的很开心,这位站在大周朝堂顶端不知道多少年了的宰执大人叹气道:“我早就知道,老祭酒不想死,别人就杀不了老祭酒。”

谢陈郡缓声道:“可老夫一样熬不过时间,它要老夫死,老夫一样只能去死。”

李济一怔,随即想起多年之前朝堂上的某位狂孺辞官之时所说的那句话。

人生便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个局总得要人来破(下)

皇帝陛下吹了吹有些冻僵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去书架那边拿书。

然后片刻便听到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推开窗,看着这场夜雨。

夜雨有些冷,皇帝陛下很快便关上窗,坐回书桌后,开始盯着那盏油灯失神。

御书房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个一身白袍的少年,背着剑匣,打着伞,来到御书房外,不理会那位如临大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收伞之后便在屋檐下站立,然后将油纸伞放在门旁,看向这位掌印太监,笑着说道:“谁说大周一个修士都没的。”

苏谨看着这个一身剑气已经能外泄的少年,神情古怪。

更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不安。

当年山河之中,剑士一脉最好杀妖。

那场山河大战,虽说是三教和剑士一脉共同出手抵挡妖土,可战死的那些妖修大多还是死在这些剑气十足的剑士手里的。

山河里的妖修遇见剑士,不知为何,好似天生一般,气势便要矮了半头。

这位曾在那座学宫读过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去看这个白袍少年,只是盯着这场雨,感慨道:“再如何,也比不得你,去年还是前年,你还是个第一境的小剑士吧?去了一趟剑山,就已经走上那条大道了,就连我,现在要是真和你动起手来,恐怕也讨不了好。”

少年自顾自说道:“有你在,其实大周不好亡。”

苏谨摆摆手,“比起那人,我真的很不值一提。”

白袍少年一怔。

苏谨随即笑问道:“既然你来了,谢应应该也回来了,在淮阳城杀陈国皇帝,人人都说他厉害,可我这个过来人却知道,没那么容易,陈国淮阳城也有修士吧?”

白袍少年点点头,“两个,有一位深不可测,可不太想管这些事情,他是陈国的相国,现在已经离开陈国了,第二个是那位齐王,竟然是只差半步就能踏入太清境的修士。”

白袍少年说完这句话之后,苏谨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然后才感慨道:“都说剑士杀力无双,以往我其实不太相信,现在看来,不是假话,你这第三境便能将青丝境巅峰的修士都斩杀了,想来那位朝剑仙,真是山河第一人。”

白袍少年一笑置之。

苏谨转头看了看御书房里的灯火,轻声道:“既然谢应未死,少梁城的这个局自然而然便解了,可李扶摇,你来皇宫里做什么?”

白袍少年,自然便是换上师叔谢陆送给他的另外一套衣衫的李扶摇。

他看向御书房,平静道:“我想知道陛下在这个局里做了什么。”

苏谨叹气,问道:“很重要?”

李扶摇点头,“自然很重要,就算是从陛下的角度来看,陛下没错,可对我来说,不一定,毕竟谢应是我的朋友。”

苏谨双手拢袖,最后问了一句,“若是谈不拢,会不会出手杀了陛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谨眼里有杀机。

李扶摇沉默许久,然后才给出答案,“不会,大多是对他失望而已。”

苏谨点点头,不再说话,失望总比绝望好。

在让开之前,李扶摇问了苏谨一句话,“谢应若是失望了,也是件大事。”

苏谨苦笑,没有搭话,只是将身子让开,让李扶摇推门而入。

随着他走进御书房,跟着带来的一股寒风差点吹灭了那盏油灯。

皇帝陛下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静静站在他面前的白袍少年。

这少年两年未见,身上有些变化,但不大,恐怕最为直观的是他的个子,比起来之前,实在是要高出不少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少年一边吃着银耳羹一边说着若是练剑有成,替大周守着那份家业又如何?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你回来了?”

李扶摇没有去打量这间御书房,只是说道:“我算不上练剑有成,本来也不打算回来的,只不过我有个朋友有些家事没有处理好,我就陪着他回来看看,可到了这里,忽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地方了,好像说的不太准确,应该是我抬眼望去,以前看到的是美好的一面,现如今陛下摆在我面前的尽数是肮脏的一面,这些东西我见过,可是我不想再见,所以我就有些伤心。”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给你看的东西,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你想看到的一面,有些不顺心的地方,很正常,但是你要是到了朕这个年纪,或者是说坐到了朕这个位子,或许就能理解了。”

李扶摇皱着眉头,看向这位大周皇帝,“可是我还是个少年,能想通并能接受的那个我,现在还没站在你面前,所以对现如今的局面,我还是有些伤心。而且你陛下面对的应该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想着让我去想我几十年之后再遇到这种局面会如何去面对。”

李扶摇话说得很清楚,他就是要告诉这位大周皇帝,他就是不满意他对谢家的态度,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满意。

皇帝陛下沉默了很久,到底也没有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

李扶摇等了很久,实在是有些失望。

最后他准备转身离开。

皇帝陛下站起身来,问道:“谢应回来了?”

李扶摇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低声说道:“他还是那个谢应,谢家也一样不会对陛下失望,毕竟他们都活了那么些年,有好多事情都能看得开,不像我这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家伙,所以大周还在,谢家还在,谢应也还在,这一夜过去之后,大周会更好。君臣和睦,且渡过了难关,多好。”

皇帝陛下忽然郑重说道:“多谢你为大周做的一切。”

他不是蠢人,自然很容易想到在陈国淮阳城里发生的事情到底该是如何。

“我以前做的事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和另外的某个地方其实不一样,以后我不会再做事情,原因你也知道,就是这个地方和很多地方都一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扶摇走出御书房。

雨已经停了。

他没有留下那把油纸伞,只是打了一盏灯笼。

是老祖宗许寂当时让他下山的时候送给他的,后来也是因为这盏灯笼,老祖宗千里出剑,救下他的命。

现在打着灯笼的少年却忽然觉得看不见了前面的路。

老祖宗八成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了。

大周也变了。

这个局破不破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将军和剑士

在今夜这场小雨停下之后,宰执府里的那场两位大宗师之战也落下了帷幕,用刀的谢石安和断臂的谢无奕这两人,其实难分伯仲。

甚至谢石安还要逊色一些。

倘若最后那柄栖客没有出现在小院中,这场大战的最后的结果或许就真的改写了。

栖客回来了,那位谢家宝树自然也就回来了。

屋里的老祭酒和宰执大人虽说是在喝酒,其实心思一直都放在院里,只不过谢应推门而入的时候,不仅是宰执李济,就连谢陈郡都有些意外。

衣襟上有些湿意的谢应走进屋子里,脱下外衣,放在那火炉子旁,片刻之后便生出一些白茫茫的水气,谢应拿起半壶温酒,喝了两口,才在自家伯父面前坐下,看着这两个当朝最精明的老人。

谢应喊了一声宰执大人。

李济揉了揉脸颊,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说了一句谢将军回来了,倒是大周之福。然后自顾自念叨着说是没酒了,要去拿酒,从偏厅的另外一处离去,把这个地方留给这两位谢家人。

谢应又喝了一口酒。

见到这位自己最为器重的后辈子侄,谢陈郡没有表现出太过于高兴的样子,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今夜肯定要做出抉择的侄子。

谢应沉声道:“在陈国万宝阁,姑姑死了。”

谢陈郡想起那个面容可憎,但其实其他方面一点都不差的妹妹,叹了口气,“这是她选的路,有如此结局,算是咎由自取,我这个糟老头子何曾不想要一个和和睦睦的谢家?可家大了,人心便杂了,所思所想都不好看,也不好管,你以后接过谢家,要多费心。”

谢应沉默不语。

谢陈郡看向谢应那因为常年在外奔波而越发坚毅的脸颊,有些怜惜,但仍旧是继续说道:“谢氏这么大一个家,怎么看也只能有你扛起来,你就算是想让出来,也没有谁接得起来,你的心性是我这个糟老头子一点点打磨出来的,直到现在,我都还算是比较满意,知道这个局里,你最开始有可能做两个选择,一个会让我对你更加赞赏,另外一个则是会有些失望,但最后想来,却会很佩服。你知道是哪两个选择?”

谢应片刻之后,便缓缓道:“两个选择都该是先回到边军中,依着我现如今的声望,不说整个军伍,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士卒都愿意为我卖命,我只需要在军中修书一番,把淮阳城的来龙去脉说上一番,让皇帝陛下知道,皇帝陛下自然就会为我将父亲处理掉,而且一点说不上是不情不愿,还显得理所当然。”

谢陈郡点点头,“这是第一个。”

谢应继续说道:“第二个,不用写什么东西,杀尽边军中不听我号令的将领,将边军带回少梁城,陈国边军那边注定是不会轻举妄动,因此我至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少梁城的事情,到时候便不是杀父亲那么简单,更甚至,让谢家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大周皇族。”

谢陈郡还是点头,“既然如此,为何你前后两个,一个都没选,是因为现如今少梁城局势不明显的原因?”

谢应没有说话。

谢陈郡轻声开口,“我早说了,你要是选了后者,虽然是我没想到的局面,但说到底,我不会太难以接受,可你即便没选,我也不会失望,你要是你父亲的那个年纪,可能便会这般选,可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来太多会觉得无所谓,可在你这个年纪,这么选,也不算差,都说不上对错。”

谢应突然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听到这句话,谢陈郡脸上的褶皱好似一下子都舒展开了,他拿起一杯酒,喝了一口,“我字在想什么,你又何必知道?”

“谢家这么多后辈子弟,都想着想要知道我在想什么,都在学我,学我如何去想事情,如何去下棋,可谢陈郡到底只有一个,为什么都想着要成为第二个谢陈郡,你谢应便做谢应又如何,你想做的,你便去做,你想带着谢家往什么地方去便带着谢家往什么地方去,谢家在我手里,免不了带些暮气,但在你手上,会不一样。”

谢应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说透了最后想说的,“我不想要父亲去死。”

谢陈郡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问他那些平日里学过的斩草除根这类的道理现如今怎么不知道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这个老人便好像用完了一辈子的力量,有些失神的看着外面。

谢应站起身,还没走出这座偏厅,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然后便是夜幕中出现了许多光点,依着谢应从军多年的经验,早知晓该是一支人数不少的军伍前行的声音,那些甲胄之间的碰撞,他听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还推开门,谢陈郡轻声道:“应儿,这又是一个选择。”

谢应置若罔闻,走出偏厅。

小院里,谢石安将栖客丢给谢应,然后他便走入偏厅,一言不发。

肩膀结结实实挨了谢石安一刀的谢无奕整只手血流如注,已然再无再战之力,他坐在那院里石桌前,看着石桌上的那壶酒,神情平静。

谢应站在门外。

小院里很快便涌入一队御林军,为首的一位,正是御林军的统领,之前曾在边军效力,谢应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仅仅是互相知晓性命而已。

在这座宰执府看到这位名震大周的谢家宝树,那位身材高大的御林军统领有些奇怪,随即想到自己怀里的那道圣旨,更是觉得有些棘手。

谢应平淡开口,“陛下怎么说?”

御林军统领将那封明显还是才写就的圣旨内容念了一遍。

内容和谢应猜想的八九不离十,那位皇帝陛下只给谢无奕安了一个刺杀大周边军将领谢应的罪名。

谢应想起了谢陈郡最后的那句话。

又是一个选择。

他看向谢无奕,后者到现在都还是并没有什么波动,看了看谢应之后,站起身,“你姑姑如何死的?”

谢应沙哑着嗓子说了一遍。

谢无奕看向谢应,轻声道:“我原本真以为你已经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觉得不管是我做家主还是你做家主都差不多,就算是有些不同,也无非是你要年轻一些罢了。”

谢应没搭话,只是看着那位御林军统领。

后者硬着头皮说道:“依着陛下旨意,将谢无奕即刻打入天牢。”

谢应苦涩一笑,“父亲可想过现如今这局面。”

谢无奕点头,“要做事情,自然之前是什么都想过,只不过我从不认为我会有这个下场而已。”

谢应点点头,不再准备说些什么,只是看向那位御林军统领,平静道:“谢应即便赶赴北燕郡,请陛下保重龙体。”

那位御林军统领一时怔怔不知所言。

好在很快,在他身后便走进来一人。

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

这位皇城里的宦官之首,来到这里之后,径直来到谢应身旁,低声道:“陛下请谢将军入宫一叙。”

谢应想都没想,婉言拒绝。

苏谨低声说道:“就算是不看陛下,但凤阳阁内的安阳公主,谢将军总得见一面吧?”

谢应没有说话。

苏谨再度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这道圣旨不过是给谢家一个交代,要是谢将军不想谢先生死,到时候天牢那边自然也好办,陛下总不会让谢将军失望的。”

谢应轻声道:“那便多谢陛下了。”

苏谨笑了笑,至少现如今这局面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

他轻声道:“陛下已经吩咐下去,谢将军等会是去御书房还是去凤阳阁,都没人会拦着。”

谢应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出这座小院。

小院门口,有个背着剑匣的白袍少年站在远处月光下。

李扶摇。

看着谢应走出来之后,李扶摇走过来,建议道:“一起走一走?”

谢应点头,这里距离那座皇宫,的确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这两人借着月光,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缓缓而行。

李扶摇手里还是提着那盏大红灯笼,走过几步之后,李扶摇便一脸平静的开口说道:“天亮之后我便离开少梁城,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谢应一怔,随即问道:“为什么。”

李扶摇直白说道:“因为不想来。”

谢应叹了口气,“失望了?”

李扶摇一笑置之。

谢应随即又问道:“那依着你看,什么地方才算是你觉得能待下去又不觉得厌恶的地方?”

李扶摇想了想,“剑山就不错。”

谢应神色黯然,“你果然还是山上神仙。”

李扶摇摇了摇头,还是没解释什么。

谢应有些烦闷,“我是个俗人,有很多东西,不喜欢也要接受,也不是说完全不能由着性子去做一次喜欢的事情,只是后果我不能不考虑。”

李扶摇忽然郑重说道:“吃够了苦,便想着以后所到之处都是没有苦难的地方,但谁都知道不可能如此,但心里依旧奢望,没有达到预期,自然便会失望,其余地方我也谈不上失望,可这里是少梁城,自然会失望的。兴许很多年之后我能理解了,可绝不是现在。”

谢应笑了笑,笑容里尽是苦涩。

李扶摇蓦然停步。

因为前面已经到了宫门口。

谢应收拾心情,笑道:“那以后再见不到了,你要是真成了那种天上看着下面的人怎么办?”

李扶摇轻声道:“要是有人问我是不是有个叫谢应的朋友,我会点头的。”

谢应哈哈大笑,重新按上那柄栖客刀柄。

他大步向前走去。

李扶摇打着灯笼向后走去。

谁都没有说什么江湖再见的话。

因为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见。

第一百七十五章 那个喜欢的姑娘

距离天亮尚有些时辰,李扶摇没急着离开这座少梁城,依着少梁城的规矩,夜里自然是要关闭城门的,要想从城门那边出城,只能等到卯时才行。

依着李扶摇的修为,越过城墙本来不算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回到大周之后便换了一身白袍的少年,不想如此作为。

他对于这座城,仍旧抱有几分情意。

至少是对于城中的市井百姓们,是有情意的。

打着大红灯笼的李扶摇在少梁城街头缓缓而行,期间偶遇行人,也没有人对于这个大半夜不睡觉,反倒是打着灯笼在街上闲走的少年多看几眼。

不知不觉之间,李扶摇便从皇城那边来到了南城。

少梁城的南城是比较起其余地方,都要不同。

因为这边是有青楼的。

整个少梁城的布局极有规律,每一项都是由朝廷规定的,比如青楼这一说,便只能在南城的胭脂巷里。

这一条胭脂巷,从巷口到巷尾全部都是青楼。

因此当打着灯笼走到这边胭脂巷的李扶摇看到这一条大半夜仍旧亮如白昼,且人影绰绰的时候,其实都有片刻失神。

只不过既然是闲逛,李扶摇并未生出起些什么其他心思,并未进入这条少梁城里极为特殊的巷子,只是在巷子外面的那条河边停了下来。

河里有许多小船,船上有许多人。

依着李扶摇现如今这个境界,自然还能听到那些船上偶尔传来的声音。

他站在河畔的柳树下,打着大红灯笼,神情平淡。

在河面上并非每条船上都是那等光景,其实尚有许多衣着暴露的女子今夜仍旧是一个人,见到了站在柳树下也不打算进入那条胭脂巷的少年,即刻便有些女子在驱使艄公往这边来,其中来得最快的一条船,船上站着一个穿了一身青衫的年轻女子,在这条胭脂巷外,她其实是“资历”最浅的一位,才做起这个行当没多久,因此这小半个月来,别的前辈都多多少少开过张,可唯独她一次都没有,她面容清秀,但也说不上出彩,也不太敢去招揽客人,现如今大半夜看着那个白袍少年之后,终于咬咬牙,想着家里的老母,总算是从船上下来,一路小跑来到这边,其余看见这幅光景的女子纷纷作罢,有的甚至就拉着艄公进了船舱。

青衫女子先是小跑,等快要来到李扶摇身前之后,便放慢了脚步,

说到底,还是有些放不开。

提着大红灯笼的李扶摇看着这个扭扭捏捏的青衫女子。

一言不发。

后者便觉得有些发怵。

再往前走几步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过来的,正想着要转身回去,那白袍少年偏偏还开口喊住了她。

她这才怯生生的走过几步,对着李扶摇施了个万福。

李扶摇开口问道:“一晚上要多少钱?”

青衫女子轻声道:“只要十两银子。”

李扶摇没有搭话,只是继续看着她。

她有些失落,然后试探着问道:“八两银子?”

李扶摇把那盏大红灯笼收好,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她手里,然后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后者掂量了下手里的这银子,然后发现这哪里止十两银子,收好之后,发现李扶摇没有往船上走,反倒是在这一旁坐下,让她有些奇怪,这少梁城里的有钱人癖好倒是有些怪的,可没见说在这里就要做那事的。

她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问了问。

那个看起来年纪实在是不大的白袍少年哑然失笑,最后只是说坐下来聊聊。

青衫女子如释重负,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坐在这个少年身旁,坐下之后,青衫女子才开始打量这白袍少年背后背着的那东西,依着她来看,实在是有些像那些琴师背后背着的琴盒。

只不过要真是琴师的话,她不太相信他能有这么些银钱。

李扶摇看着远处河面,轻声问道:“过的苦吗?”

青衫女子左顾右盼一番,才发现这个少年是对她说话,她沉默片刻,谨慎措辞道:“哪里说得上苦,没有落魄到去街上乞食便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她,然后才说道:“这样都还不觉得苦?那你肯定是吃过更大的苦了。”

青衫女子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她现在只是怕等会一个回答不会,这白袍公子要把拿出去的银子再收回来。

这些银钱,其实算是不少了。

李扶摇指了指若隐若现的天上明月,说道:“既然都觉得不苦了,肯定是对未来还有些希望了,不知道有没想过嫁人呢,要嫁人是要嫁给谁呢。嫁人之后,生计如何解决,要是有旁人说闲话又怎么做?”

一口气问了这么些问题的李扶摇很快又补充道:“我那么些个问题,你想回答哪一个便回答哪一个,不喜欢的便不用回答。”

青衫女子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个白袍公子和其余来这条胭脂巷的客人不同,她思索片刻之后便笑着说道:“少梁城的姑娘们,谁不想嫁给谢应谢将军?”

李扶摇笑了笑。

可下一句,便让他有些意外,“可我就不想。”

他没有开口去问为什么不想,因为知道之后她会说的。

果不其然,很快这个青衫女子便说起了缘由,说完之后还顺便把其余的几个问题都说了说,李扶摇耐着性子听着她说完这些之后,才揉了揉脸颊。

最后,这个青衫女子冒昧问道:“公子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李扶摇点头,“喜欢一个姑娘,以前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极为优雅,可后来发现她也是要上茅厕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要骂娘的,你说说,我是不是该有些失望?”

青衫女子捂嘴笑道:“可天底下的人都一样的,没谁不上茅厕的。”

李扶摇摇头,“可总有些人生气的时候,也不会骂娘的。”

青衫女子脱口而出,“可那些姑娘不是公子喜欢的那个人啊。”

李扶摇又笑了笑。

然后他看了看天色,便站了起来。

青衫女子一惊,“公子想通了?”

李扶摇摇摇头,“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脾气真的不太好,动不动就骂人。只不过我还是喜欢她,和我刚才说的不太一样。”

青衫女子一头雾水。

但是李扶摇已经重新提起那盏灯笼,往前走了。

今夜他提了四次灯笼。

这一次是最轻松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姑娘,还因为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其实真是个好地方。

第一百七十六章 那个姑娘的爹和她爹的女儿

有一座普普通通的茅屋立于地面上。

茅屋前面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源头不知道在何处,要流向何处其实也说不准,但有一点,便是这条溪流,反正是经过这座茅屋前了,而且最有趣的事情则是,这条小溪流里还有些不大不小的游鱼。

茅屋后面,有一座竹林。

那座竹林,原本有九十九根竹子。

后来不知道被谁砍了些,到了现在,也就剩下不多了,一眼望去,只有二三十根的样子。

但依然翠绿,在这个冬天,还是显得生机勃勃。

茅屋不大不小,三间屋子,在茅屋前的空地上,有一处搭着简易的灶台,灶台旁有一颗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树上挂了很多东西,不仅有干辣椒,玉米棒子这类的农家常见的食材,更不用说这颗梧桐树上的大蒜老姜和其余东西。

在这颗梧桐树的高处,有一个鸟窝,那鸟窝里正好有只麻雀,伸出了小脑袋看着这颗梧桐树下的光景,显得有些诙谐可爱。

灶台前,有个妇人正在做饭,那个仅仅是别了一根木钗子在脑袋上的妇人,容貌生的还算是清秀,但也谈不上漂亮,她穿了一身平淡无奇的灰色衣衫,此刻正在拿着手里的锅铲在那口铁锅里翻炒什么,锅内香气不断溢出,才让一旁梧桐树上的那只小麻雀伸出头来看着这妇人炒菜。

在茅屋前,有个青衣男人坐在一条普普通通的木凳上,手中拿着一根青竹鱼竿,鱼竿是他在茅屋后的那片竹林里找的竹子做的,至于鱼钩鱼线便是现如今那在炒菜的妇人用来缝补衣衫的针线,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可青衣男人,自得其乐。

这个一家之主,揉了揉肚子,正想着转过头去问一问那个掌握着他命门的妇人能不能吃饭了,眼瞅着这都过了午时多久了?

可那妇人一句话没说,只是冷哼一声,然后这个垂钓的青衣男人便很明智的停止正在转头的动作,转而继续看着眼前的这条小溪,自顾自叹气道:“饿了要吃饭,天经地义的事情嘛,咋了,现在脾气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连催都不许催了?”

青衣男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显然便是怕被那妇人听见,可仅仅片刻,那妇人便面若寒霜的转过头来,用手里的锅铲指着这个青衣男人,破口骂道:“老泥鳅,不想等就自己来做,老娘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怎么,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还得服侍你?”

青衣男人转过头,看了看远处那竹笼里的一笼子鸡鸭,叹了口气,你这所谓的一天到晚忙得东西,不就是养一养鸡鸭?

似乎是看透了这青衣男人的想法,妇人叉着腰,就要继续开口,青衣男人则是摇摇头。

妇人似乎也懒得再说些什么,只是转过头继续翻炒着那口铁锅里的东西。

青衣男人继续转过身看着那条小溪,忽然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轻声笑道:“好像这些日子,那边又有人看上你宝贝闺女了,这次出的聘礼可不低,说是要把咱们这座茅屋翻新一遍,实在是看不过眼去,就要推倒重新建上一座看起来谁都会觉得不错的屋子,我那朋友已经来过信了,说是最近几日便要来看咱们,顺便商量成亲的时间。”

妇人头也不抬,只是问道:“你应下了?”

青衣男人摇摇头,“这种大事没你和你那宝贝闺女点头,我哪里敢擅作主张?”

妇人问道:“既然没有同意,他来商量哪门子时间?”

青衣男人好似“好心”的替那位尚未见过面的子侄说了几句好话,然后那妇人便勃然大怒,她把锅铲往铁锅上用力一砸,弄出的响声让一旁梧桐树的那只小麻雀都是浑身一颤。

妇人讥讽道:“那你可得好好给我说说,他及得上你哪一点,要是连你都及不上,想娶我闺女,真是痴人说梦!”

青衣男人最开始还在笑,听到这里之后,便只能摇了摇头,一脸认真的说道:“这个地步,及得上我的不多,就算是比我厉害的,大多也是些老头子,这样一来,岂不是你的那个宝贝闺女就嫁不出去了?”

妇人哼了一声。

然后想起了之前自己的那个宝贝闺女从另外一边回来之后和她说过几次交心言语,随即便有些担忧,“要是那丫头铁了心,非要嫁给那个小子,怎么办,你这个老丈人能接受?”

青衣男人笑道:“别光说我, 你先说说你能不能答应。”

妇人皱了皱眉头,但破天荒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那丫头性子野,眼界也高,以前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被哪个杀千刀的兔崽子拐着去了的,可这一趟回来,这丫头就好像转了性一样,除了和你出去走了几趟,其他时间,大部分可都是待在后面那竹林里,要不是我让她出去散散心,只怕那丫头就要变得一点都没女人味了,到时候就难不成真要便宜那杀千刀的兔崽子?”

青衣男人倒是没自家媳妇儿那么担心,只是笑着打趣道:“到时候,只怕那小子也不愿意就完咯,我可不想整天看着你们娘俩。”

妇人的心思没在青衣男人的后面半句话,反倒是把前面半句听了个通透,她看了一眼一旁的菜刀,冷哼道:“要是到时候真有那么一天,老娘跑到那边也要宰了那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青衣男人伸出双手揉了揉自己额头两边的太阳穴,想起最开始那些年,才生下自己那宝贝闺女的时候,两人就在琢磨着要找一个怎么样的女婿,当时自家媳妇儿便早已经言明,说是一定要一个倒插门的,还是他想了想自己这么些年过的日子,最后才替那位从未见过面,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的未来女婿说上了几句好话,说是只要真心对你那宝贝闺女便行了,倒不倒插门其实不重要,好说歹说,最后好不容易说通了,媳妇儿又说了,到时候那小子要是和他一样窝囊,就肯定不行!

这句话,当时她说得斩钉截铁!

其实窝囊两个字,他一点都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安在他头上?

难不成就因为他在这边,头上没那么个第一,只有个前五?

青衣男人不由得哀叹,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啊,要是这前五变成了第一,那个时不时喜欢提着剑来这边的面瘫男人不得追着他打?

那家伙一剑递出去,没多少人撑得下啊!

那个男人没走出最后一步之前,咱们这边谁都想争那个第一,可等着他走出最后一步之后,并且时不时往这边来找人打架之后,可没谁想着去要那个第一的名头,那玩意,真的比烫手山芋还要烫手,谁拿在手里都非要立马扔开才行,不然就真的是一个难堪局面啊。

青衣男人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宝贝闺女那些日子念叨的那个家伙,然后他便低声道:“小子,你要是到时候不替我出这口恶气,没说的,闺女你就娶不走!”

然后很快,他就又叹了口气。

两个意思。

那小子到时候能不能有出息?

自家闺女会不会嫁给没出息的那小子?

都说不准的。

妇人不再说话。

青衣男人忽然盯着那条小溪流,他的那根青竹鱼竿开始微微颤动。

他一把抓住,面无表情的一拉,小溪流里似乎有一尊庞然大物,惊起不少水花。

青衣男人神情不变,握住青竹鱼竿,往上拖拽。

有一道磅礴至极的气机生出。

这位之前还能和自家媳妇儿斗嘴的男人,现在神情极度漠然,只是竭力要将这小溪里的东西拖上来。

妇人在远处担忧问道:“青天君,你行不行?”

这是妇人今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这位在妖土可排进前五的巨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沧海境大妖!

和山河之中的三教圣人以及剑仙,都可坐而论道。

青天君哈哈大笑,“男人不能说不行!”

然后片刻,他一扬手里的青竹鱼竿,小溪里那个东西破水而出,是一条通体青绿的小鱼。

个头不大,但无论谁来看,都知道不是凡品。

青天君鱼竿一抖,那条通体青绿的小鱼被青天君直接扔进了那妇人身旁的石缸里。

入水之后,这条小鱼便不复之前,只是在石缸里缓缓游动。

妇人看了一眼这条鱼,没有多做理会,只是继续翻炒着锅里的东西。

青天君笑着说道:“又给那丫头攒下一样嫁妆,这天底下要是谁有那么好的运气娶了我青天君的女儿,便是修十八辈子的功德都不够。”

妇人抬头看了看梧桐树上的麻雀,心里想着那个扯淡的传说,是说什么来着?

凤栖梧桐?

钓到了鱼的青天君总算是站起身来,看了看那边,笑着说道:“吃饭!”

而妇人总算是将锅里翻炒的东西用一个大碗装好。

碗里是一颗颗金黄的蛋。

灵气四溢。

要是有眼尖的看到这些金黄的蛋,只怕是会被生生吓死。

三青鸟蛋!

像三青鸟这样的上古凶禽,虽然近数千年来再没出过一位沧海境大妖,可依然是血脉强大,一出生便是青丝境的体魄,且当年三青鸟纵横妖土的时候,也有不少门生故吏,现如今虽然不复当年风光,可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样的种族在妖土,敢招惹的人并不多。

可敢堂而皇之吃三青鸟蛋的,恐怕就只有这两位了!

只不过相比较起来这位妖土巨头的午饭,他所居的地方便更为骇人,要是有人远远看来,便该知道,这座茅屋下的这块地是悬于云端的。

至于那条小溪,更是从云端流出,流向妖土大地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小溪,才能在里面孕育出那些好东西。

那茅屋后的竹林,便是号称是当年妖族一统之时,那位功参造化的妖帝亲手所种,只有九十九根。

那颗梧桐树?

本就是那位本体是凤凰的妖后所栖之处!

那座茅屋当年的主人,更是一手教出两位沧海境大妖的帝师未木!

现如今全部成了这位妖土巨头的家当。

不言而喻。

这位在妖土号称可排进前五的大妖,其实名次应该还能往前走上些的!

——

桑江畔,有一座青天城。

在妖土这么个糙汉子遍地的地方,还真没多少地方能够和这座青天城一般平静,那位镇守此方的妖土巨头青天君,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自家那座茅屋前垂钓,可毕竟是一方巨头,治下仍旧有万里之广。

青天城正好在这万里治下的最中央。

这位境界修为作为妖土最顶端的那一拨人里的大妖,与其他大妖不同,不嗜杀,也不喜欢与人争斗,性子算是极为温和,因此在当年建造好这座青天城之后,青天君便言明,治下其余地方都可杀人,可在这座青天城内,任何人不许动手厮杀。

当年轻飘飘的一句话,有三个登楼境巅峰的妖土修士不把这句话放在眼里,然后妖土便少了三位登楼境的妖修。

其中一位还是另外一位大妖的子侄,为此那位大妖曾亲赴桑江,要和这位大妖讲一讲道理。

可事实上是青天君当即便出手,将那位在妖土也是威震一方的巨头在桑江上打得大口吐血,那些大妖血迹,落入桑江,便让整个桑江都沸腾起来,景观实在骇人。

一向性子温和的青天君当日一拳接一拳,将那位前来找事的大妖从桑江打出了治下的万里妖土。

更是直接扬言,若是再见他踏入桑江,他便直接将他斩杀在此!

乖乖,这可不是什么其余一般妖修,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沧海境大妖,这位说打杀就要打杀了?要知道,这么些年来,除去朝青秋几次入妖土,让一众妖土巨头头大之外,其余妖土巨头哪里受过这般羞辱?

可那位妖土巨头,至始至终都没敢再发声,

这也可以看出青天君的战力到底如何!

只不过这件事之后,到底真是再无人敢在这座青天城里动手了。

毕竟一位妖土巨头都在咱们这位头上的青天大老爷手里吃了亏,其余还没资格在青天君面前说上半句话的妖土修士还敢有什么举动?

明摆着是找死的举动,可没人想干。

因此这座青天城便成了整个桑江,或者说整个妖土,最平静的地方。

甚至和山河那边也差不了多少。

……

……

今日有个青衣少女走在青天城里的一条寻常小巷里。

小巷尽头,有一座不大的酒肆,酒肆干净整洁,绝对不会有些什么她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出现,卖酒的妇人她见过,因此路过这里之后,她便走进了这家酒肆。

那妇人眼里有光,就要张口,可少女只是摇摇头,要了一坛子酒。

卖酒的妇人不再做黑心生意,因此这坛子酒价格很公道,不仅是这个青衣少女能喝得起,就连早就走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喝得起。

那个坐在一处偏僻角落的中年男人身旁挂着一柄剑。

在妖土,敢在腰间悬剑的人,要做好两种准备。

被人杀,或者杀人。

可是在青天城里不用。

因此这座酒肆里的其他酒客,看到那个腰间悬着剑的中年男人,就算是眼里有火,也只能憋着。

青衣少女眼里没有火,她的眼里似乎还有些其他东西。

她没有先开口,那中年男人便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碰见你们这些见过的人。”

青衣少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讥讽道:“你只要告诉他们你救过我,在这桑江万里之内,没人会对你做什么,那些大人物也要收敛几分。”

中年男人皱眉道:“要是说了,我以后还怎么杀妖?”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遭那些酒客眼里的火气又多了几分。

中年男人倒是好像没有见到一样,兴许是见到了,并没有理会。

青衣少女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中年男人有些诧异,“你要赶我走?”

青衣少女没有什么表情,“你以后还能来,不过到时候得告诉我那个笨蛋怎么样了?”

中年男人啧啧笑道:“这才多久,就想我那傻徒弟了?”

青衣少女转过头看了看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认真说道:“你最好求那个笨蛋不要变成你这样,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他。”

中年男人掏了掏耳朵,“怎么样,是和我一样邋遢还是和我一样杀妖?”

青衣少女没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

她说的,自然是前者,至于杀妖,想想那笨蛋也不敢。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打趣说道:“听说那个观主前些时候上剑山去了,也不知道把那傻徒弟顺手杀了没。”

青衣少女蓦然转头。

眼里杀气十足。

中年男人被她看得发毛,才悻悻然说道:“剑山老祖宗后来又出过一次剑,据说是为了一个后辈剑士,当时魔教教主林红烛被老祖宗一剑重伤,那个学宫的老家伙,兴许是跟那个后辈剑士一伙的,才幸免于难。”

青衣少女皱着眉头,最后才低声道:“还是那么没用,真是个笨蛋。”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你以为谁都能让我那位师父出剑啊?”

这算是变相的帮自己那傻徒弟说句好话。

青衣少女没有说话,只是喝了口酒,就要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在一旁的某个酒客,放酒碗的动作稍微大了些,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很显然,这是故意发出来的声音。

他们是不满这位和人族剑士说了这么些话的青衣少女。

谁都感受得到,这青衣少女,不是人。

青衣少女看了他一眼。

父亲说不能在城里动手,要是她真的动手,也没有人真会去找那位大妖告状,说是有个青衣少女在城里动手打架。

就算有,也没用。

在这座城里,她不说她是谁,也不会有人惹她,要是她把身份表露出来,便更是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这座城在桑江畔,叫做青天城。

青天城是青天君的,她是青天君的女儿。

她叫青槐。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有些重逢会有的

青槐起身离开这家酒肆,没有去付酒钱,但那个相传在青天城其实背景不浅的卖酒妇人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去讨要本就不多的酒钱。

毕竟在这青天城里,就算是你背景再深厚,难不成有那个少女深厚?

这种只是局限于几个人知晓的事情,妇人不去说,由着这些不知道情况的家伙去触那个霉头。

腰间悬着剑的陈嵊看了看之前那边一直阴阳怪气的几个酒客,讥笑道:“你们啊,要是不在青天城里,再这样看着我,真的就死了,哪里还有机会来碍眼?”

这句话才说出口,那几个酒客便更加怒不可遏,有两位身材健壮的便要站起来,虽说这青天城里不许人动手,可吐他两口吐沫该是不会被那位大妖责罚的吧?

更何况这位人族,腰间有剑,便明摆着是和那位剑仙朝青秋是一脉相承,虽说不见得青天君对于朝青秋是不是有深仇大恨,但总归应该是不待见的。到时候就算是责罚下来,应该也不见得会真的很重。

只不过才生出这么个想法的两个妖修,才站起身,陈嵊便笑眯眯的按着腰间的白鱼剑,这座酒肆里,顿时便剑气四溢。

原来这位剑士,在妖土游历两年之后,剑道修为比起之前,又有进步。

那两个妖修咽了口口水。

陈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卖酒妇人便抱了一坛子酒过来,重重的放在了陈嵊身前的木桌上,卖酒妇人脸色不善,“这坛酒我请,要是等会打架打坏了我这酒肆里的东西,你们几个最好掂量下银子够不够!”

陈嵊原本就不想和这几个一看境界便不高的妖修打架,听了这么句话,立刻笑眯眯的说道:“好,有酒喝,不打架!”

有了台阶下,那边的几个妖修即刻便走了下去,结过了酒钱之后,那几人便匆忙离去,再不愿意待在这里。

陈嵊叹了口气,喝了几口酒,有些意味阑珊。

卖酒妇人见酒肆里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之后,才端着酒碗来到陈嵊身前,自顾自喝了几口酒,这位其实该是和陈嵊第一次见面的卖酒妇人自然至极的问道:“李扶摇是你徒弟?”

陈嵊砸砸嘴,“我这辈子拢共就收了一个徒弟,要想忘记那小子的名字,还真的不太容易。”

卖酒妇人端着酒碗,回忆着之前在延陵边境见到的那个少年,越想越有趣,然后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嵊,不解道:“怎么是你的徒弟,性子和你一点都不一样,他可真是像个读书人,不想你啊,就像……”

陈嵊接过话头,“就像个破落户。”

卖酒妇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陈嵊喝了一大口酒,显然是有些醉意,他哈哈笑道:“收个徒弟,让你什么方面都像你有什么意思,那不就是弄出一个自己来恶心自己?他要变成什么样的人都看他,我不管,也懒得管,只要剑练得还凑合就行了,没丢我的脸,我也不去骂他。”

卖酒妇人翻了个白眼,陈嵊便重新站起身来,正了正腰间的白鱼剑,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走出这条僻静小巷的青槐来到穿行在青天城的那条桑江旁,这座青天城当年为何选在此处,便是因为青天君一时兴起,见到那条桑江经过此地之时,河道便骤然便窄,使得两边岸边相隔不如其余地方那般远,因此修建这座青天城,因此也就造就了奇观,这是妖土之中,唯一一座有江河穿流而过的城池。

万里桑江,只有这里,才能见到唯一的一座桥。

青槐站在桥旁,靠在一颗不大的桑树旁。

天上开始飘落些雪花。

寒冬时节的妖土,其实下雪的时节比起来山河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早太多。

只不过妖族先天便体魄雄壮,能够化成人形的更是如此,因此即便是每年寒冬的大雪寒风,也没听说过哪一位妖修硬生生被冻死的。

寒冬大雪,在妖土来看,不算一回事。

青槐走上这座桥,开始想起那个差不多有一两个春天都没见到的少年,想着那家伙当时什么都不会,还敢提着一根木棍去见他的荒唐场景,想来想去,还是想起了最后他们在渡口分别的时候。

她当时说要下次再见他的时候,他要成为了很厉害的剑士才行,不然要是在山河那边被人欺负了,谁来帮她出头,后来她其实又说了句,其实不管你李扶摇到底厉不厉害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活着啊。

一个死了的李扶摇,她不会喜欢的。

所以当陈嵊说起那位沉斜山的观主上山之后,她才会满眼杀气。

道教圣人之下第一人,要是真是杀了那个笨蛋,她一样能让他付出代价。

可一个活着没啥出息的李扶摇,她一样不会那么喜欢啊。

不是不喜欢她没出息,是她知道,他只要想有出息,肯定会有出息的。

青槐看着面前的桑江,实在是有些烦。

她很想知道李扶摇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去洛阳城,有没有见到父母,但其实最想知道的,还是他有没有喜欢上别家姑娘。

之前分别的时候,她没有说过喜欢他的啊,他要是以为自己不喜欢她转而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怎么办?

那到时候自己一剑刺死他?

剑呢?

那笨蛋会有的。

到时候就用笨蛋的剑刺死笨蛋!

可下不去手怎么办?

想到这个问题,少女便越发的烦了。

她在桥上走着,迈着步子。

她知道的就这么多,不知道的却有一大堆。

就好像是她不知道那个当时还没有剑的少年,提着那盏大红灯笼从山上往山下走的时候,想的不是什么他练不成剑了,成不了剑仙了怎么办,而是想的要是那个姑娘知道他没能登上剑山,肯定会有些失望的。

就算是不表现出来,但肯定是有些失望的啊。

他可一点都不愿意让那个姑娘失望。

青槐叹了口气,还没走下桥,便在桥上看到了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人。

有个青衣公子,大冬天拿着一把折扇,看样子是专门在等某位姑娘。

他穿的是某位姑娘最喜欢的颜色,拿的折扇也不是凡品,反倒是一件品阶不低的法器,关键是他要等的某位姑娘也不是其他人。

就是青槐。

这位早已经托了自家长辈去向那位妖土巨头求亲的公子哥看见青槐之后,便急忙走过来,笑着开口,“青槐妹妹,想不到能在这里就碰见你,我还想着怎么也得……”

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那位姑娘好像不太高兴。

随即噗通一声。

这位青衣公子哥被他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个姑娘一巴掌打到了桑江里。

青槐站在桥上,神情平淡。

过往行人纷纷转头,想看看是哪一位敢在青天城里动手。

等到看到是这么个青衣少女之后,便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想着难不成这位少女是和那位大妖沾亲带故的?

要不然敢这么彪?

没人说得清。

只是在远处阁楼上,有个青衣男人唉声叹气,“看来不管是怎么看,这丫头都不好嫁出去了。”

在他身旁的妇人拍了拍不大不小的胸脯,很自豪的说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宝贝闺女,那个兔崽子有资格要我闺女做他媳妇儿?简直是痴人说梦!”

青衣男人不着痕迹的拉了拉自己媳妇的衣袖,想着把她那张嘴堵起来,可不管怎么看,妇人都没有半点要闭嘴的意思。

青衣男人只好转头看了看在一旁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灰袍男人。

那灰袍男人一脸漠然,抛下一句他胡家高攀不起青家,然后不等青衣男人说话便转身下楼。

青衣男人神情古怪。

等到那男人实在走的有些远了之后,青衣男人才朝着自家媳妇儿伸出大拇指,眼里尽是称赞。

后者微微抬头哼了一声,随即说道:“你到底怕他什么?说你是前五,可他才是前十。”

这位青天城的主人,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不说,要是又在这里打架,到时候又要不知道多久才能重新建好这些东西,再说了,那条河里的鱼过了冬便要等到十年后才能钓了,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和他打架。”

妇人笑着点头,这一次一点都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

青衣男人叹了口气,“那丫头的嫁妆我真的攒得差不多了。”

妇人喜笑颜开,“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

少梁城里的天亮之后的朝会,注定在大周历史上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在朝会上,皇帝陛下当着所有大人的面,怒斥兵部尚书杨舒云,说这位兵部尚书糊涂至极,明明那位大周的庙堂柱石,一国重臣谢应还活的好好的,为何会有那么一封战报传入少梁城,你作为一部尚书,还不辨真假,就那么呈到了朕的面前?

皇帝陛下在朝会之上,破天荒的动怒,让那些心知肚明的朝臣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尤其是这位兵部老尚书,甚至还有些羡慕这位老尚书,今天您老替皇帝陛下背了这口锅,不用多说,之后肯定有些好处,以及和皇帝陛下结下一份不浅的香火情,您那位侄子想来也能从一郡校尉的虚职上调任到某个梦寐以求的实权位子,之后杨家在少梁城,只要是不去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还有谁能够让杨家吃亏?

因此这口锅,杨舒云背得心甘情愿。

可找人背锅是一回事,要想彻底让谢家满意又是另外一回事。

本来依着这些朝臣的想法,把那位安阳公主在此时下嫁给谢应便算是安抚了谢家,可好似那位皇帝陛下觉得这不是个好的解决方法,他在将杨老尚书的俸禄罚没半年之后,便顺带将撰写这封战报的边军主帅给撤了。

至于接任的,自然是那位谢应无疑。

草拟圣旨的时候,一座朝堂的重臣都看着,尤其是听着皇帝陛下那些言语之后,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当真是要将那位现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的谢应放到了边军主帅的位子上,如此年纪,便成为大周军伍之中的货真价实第一人,在大周两百多年的历史里,这还是头一遭。

可在这个形势下,以往朝臣能找出一百个借口要阻止皇帝陛下的这次任命,那位皇帝陛下也能从这一百个借口里找出自己想要的那一两个借口,可今天,不管是朝臣,还是皇帝陛下,都不愿意去改变想法。

朝臣们最有效的理由是现如今两国之战尚未落幕,轻易换帅对战事不利。

可没人提出来。

谁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亏待了谢家。

再说了,论军功,那位谢家宝树这两年所建立的功勋便已经足以说明自己能够坐上那个位置。

除此之外,皇帝陛下在这道圣旨写完之后,还亲自拟定了另外一道圣旨,说是谢老祭酒劳苦功高,若无一地以度余生,实在是大周有愧老祭酒,因此皇帝陛下朱笔一挥,便大度的将那座偃师城,直接划归谢家。

偃师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由谢家做主,就连大周朝廷,都无权过问!

这倒是比之前那件事情,还要让人觉得骇然。

谢应已经在而立之年前便成了大周的军伍第一人,这又划一座城给谢家,这不明摆着要谢家成为这板上钉钉的大周第一世家?

于是便有些朝臣开始嘀咕,只不过还没人站出来反对,那位宰执大人便带头说起了此事理所应当,然后跟着附和的人自然便一个接着一个。

再有想法的朝臣,都不再开口。

此事是已经成了定局。

只怕要是今天还有人反对,那位老祭酒就会让人提着某颗头颅去他们府上问他们,当夜出现在宰执府外的这家伙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到时候就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再一众朝臣不同的心思中,这两件事情算是敲定,至于安阳公主下嫁一事,皇帝陛下则是表明,这要等战事结束之后,再行考虑。

最后退朝之前,皇帝陛下看着这么一众朝臣,笑着问道:“诸位卿家,可觉得是不是还是赏赐不够的?”

看似在问他们,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在问那位谢老祭酒。

时至今日,再也无人敢对那位淡出朝野多年的谢老祭酒做些什么了。

甚至是想都不愿去想。

但老祭酒其实是死了。

就在这场朝会之后的当晚,谢老祭酒死在了少梁城的驿馆里。

老人含笑而逝。

谢应穿了一身甲胄,腰间还是那柄家传宝刀栖客,坐在自家伯父的床前,看着那个似乎再无半点遗憾的老人闭上了眼。

谢应想了想,把老人还有余温的手放进被子里。

然后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甲胄碰撞声异常响亮。

走出屋子,有两个人早就等在这里。

抱刀的谢石安,断臂的谢无奕。

谢应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马厩走去,今夜他便要出城,去边境继续干着以往干过的事情。

谢无奕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没说,倒是谢石安难得说了一句,“你有个好儿子。”

谢无奕淡淡道:“我情愿他杀了我。”

谢石安面无表情,“这个世间,狠得下心杀自己儿子的人多,可心狠得能杀自己父亲的人少。”

谢无奕随即一笑。

当夜,在新任边军主帅谢应骑马出城的同时,谢家也有马车出城。

骑着马的年轻人怀里有一副某人画的画像,而马车里则是有一个睡着了的老人。

都算是能接受这个结果。

——

天刚蒙蒙亮,在那处不知道会通向什么地方的官道旁,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茶铺子就开始忙活起来,有一位茶娘独自搬动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在不远处,停留着一队商旅,多是茶娘熟悉的面孔。

就等着茶娘将这茶铺子收拾出来,他们好喝上一壶热茶上路。

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

只是声音小,看样子只有一匹马而已。

片刻之后,由远及近,有一个身着甲胄,却风霜满面的将军来到茶铺子前,下马问路边茶娘:“大婶,我记着之前好多年前,这里有个卖茶的姑娘,说话很温柔,你知道住在哪吗?”

说得上人老珠黄的茶娘一怔,然后便笑笑:“她呀,嫁了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听说过的很好!只不过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赶巧,她有时候会来这里坐一坐的。”

身带军务,绕道来此的将军叹息,从怀中掏出块手绢,“帮我把这个还给她,谢谢她当年的茶点心。”

说完这句话,将军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茶娘小心将手绢系在手腕,向远处的商旅吆喝:“老娘今天开心,所有茶水半价!”

引起一阵轰然大笑。

正当茶娘眼含泪水时,身后又想起一阵马蹄声。茶娘略带僵硬的转过身,那位去而复返的将军拍了拍脑袋,说:“我有点笨了,该知道她到现在不会和之前一样年轻的。”

他随即补充道:“但肯定一样漂亮。”

远处商旅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在商旅当中,有个换回一身白袍的少年,背着剑匣,看着这幅画面,笑得很开心。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北上远行

李扶摇随着一起离开少梁城的那队商旅,并非是做把少梁城的一些珍稀玩意运到北方去卖掉的生意,也不是靠着这些货物挣黄白之物,反倒是这一队商旅所运货物除去有一些粮食和冬衣之外,其余东西倒是一些北燕郡并不产的精巧吃食,是由少梁城里的有些商家富人筹资置办,要送到北燕郡去,用来犒劳那些在前线的士卒。兵部要发往边军的过冬物资正在筹集,也要不了多久便能送到前线,这先行的一队商旅算是充当了“开路先锋”的角色,不过从少梁城到北燕郡,路途遥远,难免会出什么纰漏,因此在出城之前,这队商旅便早已经花了银子,让少梁城最大的镇远镖局押镖,由那位号称出道以来从未出过半点纰漏的总镖头陆长年亲自护送,与此同行的还有镖局上下差不多一共百人,俱是江湖上的好手,只怕整个大周江湖,也就只有这镇远镖局才有这份家底了。

只不过即便如此,那位总镖头也不敢掉以轻心,尚未出城便建议那位在商旅之中属于总管此事的杨大先生再招揽几位好手,毕竟这些货物价值实在是不轻。

在少梁城放出榜文,整整三天,前来的人倒是不少,可不管是从陆长年来看,还是说杨大先生,都看不上眼。

最后作罢之前,才有个一身白袍的背剑匣少年说是想要试一试,也不要什么银钱,只要管个三餐,不让他在凭借一双肉脚走路便行,陆长年看他那样子,最开始有些犹豫,那少年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说着让一位好汉来试试就行。

手上把式硬不硬,到底还是要显露出来才知道。

随后白袍少年便在镖局的演武场和那位总镖头陆长年一直颇为器重的弟子打了个平手,这顿时让那位总镖头有些惊异,毕竟至始至终,这位背着剑匣的少年是连身后的剑都还没拿出来。

这件事敲定之后,这趟护镖的除去镇远镖局百人之外,便还有一位白袍背剑匣少年。

从少梁城到北燕郡这一路上,其实镖局里那百人不是没人对那个少年有极大的兴趣,毕竟据陆长年说起来,这般年纪便能有这般武道修为的,一般小门小户是肯定培养不出来,即便是不如谢家那种武林名门,也实在是差不了太多了。

这百人之中有几位行走江湖有些年生的女镖师对这少年兴趣颇浓,平日里商队歇息的时候,都喜欢靠这少年不远,问些不咸不淡的问题。

那白袍少年的脾气好,除了这几个女镖师愿意和他说上几句,其余镖局好手听说了之前他和那位号称是镖局里年轻一代里前三的弟子打成了平手,闲来无事之时,三三两两也和他相谈甚欢,镖局之中还有几个用剑的好手,不知道怎么的,是和那少年讨教过还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便开始对这少年有些由衷的佩服,见了他,都愿意真心实意的喊上一声李公子。

那个姓李的白袍少年也没拦着,反正依着他的话来说,要喊就喊,没啥大不了的。

只是有人提出想看看他剑匣里的剑到底是何等神兵利器的时候,少年总是微笑拒绝,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脾气不差的少年就是笑着不答应。

被软磨硬泡了好几天,都没见那李公子松口,镖局里的众人便放弃了,之后闲话照说,就是不提看剑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近走了一半路程之后的某一天,商队遇见了第一场雪,雪不大,恰巧能够湿人衣衫而已,商队寻了一处荒废已久的山野茅屋,大概该是那些以往百姓上山打柴的临时住处,只不过现如今荒废了而已。

茅屋不少,足足好几间,能容纳这一百多人。

陆长年被杨大先生请到远处商谈事情,其余人都在屋内避雪,只有李扶摇一个人拿了根树枝,蹲在茅屋旁的一颗足以遮挡大雪的大树下,在地面上着画着什么东西。

结果还没有待多久,李扶摇的肩膀便被人拍了拍,他还没转头,拍他肩膀的那人便已经到了他身前,是个拿着一柄秀气长剑的女镖师。

也是那位总镖头陆长年的侄女,陆小婉。

更是这些女镖师之中,唯一一个用剑的。

陆小婉蹲在李扶摇身前,看着这个家伙在地面上画出来的东西,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便问道:“李扶摇,你这是画的什么东西?”

李扶摇没理会她,继续画着些什么东西,结果很快便被这个女子把自己手里的枯树枝一把夺去,给远远的扔开。

李扶摇也没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陆小婉反倒是皱着眉头,“都说你的武功和二师兄差不了多少,怎么脾气比他好那么多?这都不带生气的?之前听说你和二师兄比武你没有用剑,是不是你身后的剑匣里压根就没剑啊?”

李扶摇没理会她,只是往后靠了靠,坐在那颗大树下,解下来剑匣,背后就靠着树干,他一只手搭在剑匣上,干脆就要闭目养神,只不过动作都已经表明,这剑匣不给她看。

陆小婉从身后拿出一壶酒,往嘴里灌了几口,啧啧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怪人,酒也不喝,李扶摇,我都怀疑你是宫里出来的。”

李扶摇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喜欢喝酒的女镖师,也是头皮一阵发麻,他最开始和商队一起走的时候便言明自己不会喝酒,可偏偏陆小婉和他相熟了之后便实在是时不时拿酒来挑逗他,说是天底下哪里还有行走江湖不喝酒的道理,李扶摇倒是不会理会这番话,可架不住这陆小婉每日都来他面前喝上一两壶酒,让李扶摇实在是无奈,而且据镖局里其余人所说,这位十五师姐,酒量大的惊人,一两壶根本就不见醉意。

这算是一桩咄咄怪事,毕竟这位陆姑娘的父亲,那位总镖头陆长年的弟弟真是滴酒不沾。

李扶摇无奈至极,“陆姑娘,若是无事,不如去演练上几套剑法,你们都是过得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手上把式不硬,只怕迟早要出事。”

陆小婉瞪了李扶摇一眼,咬牙道:“李扶摇,你说的什么话?”

李扶摇耐着性子说道:“不说是不是行走江湖,就算是做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总是要有自保之力,更何况你们本就是干的这种营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护不住镖,总得是要护住自己的身家性命的。”

陆小婉捂嘴笑道:“李扶摇,看你这个样子,真的像是走了很远地方的江湖前辈,哎呀,你要是觉得我剑法不行,以后的路上,多帮帮我?”

李扶摇面无表情,“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陆小婉还想说些什么,身后便有一道威严的声音传出,“小婉!”

不用转头,陆小婉就知道自己那个伯父肯定是来了。

一身青布长衫的陆长年腰间悬剑,走过几步,对陆小婉说道:“小婉,你去帮你那些个师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伯父有话要和李公子说。”

陆小婉吐了吐舌头,没有多说什么,在陆家,没有谁敢当面顶撞这位伯父。

等到陆小婉离去之后,陆长年才朝着李扶摇拱手,“李公子,能否与在下说上几句?”

李扶摇站起身,点头笑道:“自然无碍。”

陆长年开门见山的问道:“李公子武道境界,应当是要胜出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许多的,当日肯定是手下留情了,这些时日陆某和杨大先生一番观察,觉得李公子武道修为兴许要比陆某所思的还要高出太多,今日来便是想李公子透个底,到底李公子武道境界到了什么地步?又肯为咱们这些人做些什么?”

李扶摇皱了皱眉,答非所问,“前路上,有总镖头都应付不了的狠角色?”

陆长年开诚布公的说道:“过了这个地方,前面的眠山郡,便有一位号称是黑道上第一高手的逢千山,这位江湖枭雄之前本来在东南一代活动,最近不知道为何来到了北方,将眠山里数座城寨尽数收于麾下,现如今咱们再往前去,十有八九便要吃一场苦仗,其实要不是这个消息才传过来,镇远镖局或许不敢接下这么一趟镖。当然,若是实在是不可为,咱们也可暂时等上些时候,等到兵部的护粮大军在身后跟上之后,和他们一起往北燕郡去,只是要是这样,咱们就不能按时到达边境了。”

李扶摇沉默片刻,还是没有说透,只是问道:“总镖头这百人都不是对手?”

陆长年喟然叹道:“逢千山当年便是大周江湖上的一代宗师,在东南有着无敌之说,用刀极为厉害,后来据说是被一位神秘人物用刀挑战,大败之后便心灰意冷,转入黑道,后来便成了黑道上首屈一指的枭雄,往日他在东南,咱们接生意大不了不去东南便是,现如今却出现在了北方,实在是让陆某也措手不及,只不过即便如此,仍旧没有让李公子出死力的缘故,今日来与李公子说透这些事情,便是供李公子选择,若是怕嫌麻烦,大可先走。”

陆长年不愧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人物,说起这些事情,都不忘给李扶摇留下几分薄面。

并无直白说清说透。

李扶摇想了想,蓦然笑道:“既然是陆总镖头如此说了,杨大先生这每餐饭也都不差,我想来也没有离开的理由,若是陆总镖头信得过,逢千山留给总镖头,其余的什么喽啰,就由我收拾便是了。”

陆长年打趣道:“李公子这么说,可是让陆某往火坑里跳啊,这逢千山的刀,可比陆某的剑快多了。”

李扶摇摇摇头,依着他看来,这位陆总镖头其实手上的把式不差的,虽然不是那些江湖上的成名侠客,但实际上不管怎么看,都是属于那种藏拙的一类人。

行走江湖,倒是只有这样才活的更长久。

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的陆长年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陆某胆敢一问,李公子既然是用剑,师出何门?或者是与哪一世家有些关系?”

李扶摇好似洒脱的说道:“和那位谢家宝树有些不轻不重的情意,之前那家伙喝醉了尚且敢开玩笑说让我拿着他那柄栖客去四处走走,看看他没有看过的风景。”

陆长年先是一怔,后来便好似释然的说道:“那位谢将军的武道天资倒是一点都不弱于在兵法上的造诣,若不是大周真需要一位沙场将军,咱们说不定这座江湖上会有那么一位大宗师横空出世。”

说到底,他到底还是不太相信李扶摇和那位谢家宝树有什么关系。

李扶摇看出来了,只不过一笑置之。

路长年与李扶摇再度闲聊片刻之后便告辞离去。

只是在离去之前,仍旧是看着李扶摇身前的剑匣。

然后才过半刻钟左右,那位杨大先生便让人送来了一壶热茶,商队里现在一两百号人都知道这位公子不喝酒,所以才送来热茶。

李扶摇提起那壶热茶,捧在手心,也不急着喝,只是感受着茶壶微微灼热的温度。

这场雪下了不短的时间,现如今他头顶的这颗大树上已经满是白霜,至于身前,若不是他有意无意用剑气隔绝风雪,指不定也是如此光景。

始终不曾出剑的李扶摇,这些天来也不曾养剑的李扶摇此时此刻才总算是坐下,将剑匣打开,两柄剑放在膝上,闭眼养剑。

青丝和小雪,青丝并未有太多反应小雪或许是见了这场雪,才有些欢脱。

剑身微微颤动。

剑气微微溢出,只在李扶摇周围一丈之内,不让风雪近身。

隔得很远的那些镖局镖师第一次看见李扶摇剑匣里的两柄剑,想着就要走过来一窥究竟,可被那位陆总镖头一句话便喝止。

“李公子到了关键时刻,你们这样贸然过去,难不成不怕李公子走火入魔?!”

陆长年是把李扶摇的养剑当作在武道上有所悟,便有精进了。

片刻之后他便暗暗赞叹,如此人物,如此年纪便能在武道上有着长足的进步,再让他走上个几十年,说不定这大周江湖第一人真要移位了。

披了一件厚实冬衣的杨大先生往这边走过几步,站到陆长年身旁,轻声问道:“总镖头如何看?”

陆长年对于这位在少梁城里都颇有声望的杨大先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依着陆某来看,这位李公子的武道境界不会太低,纵然是不及陆某,但实际上也差不到哪里去,陆某要想胜他,只怕也要在五百招后,这五百招里还要提防他是否有些剑招是陆某没见过的,年少有为,这句话放在李公子身上,一点不差!”

杨大先生轻声道:“那大周江湖上何时出了此等人物,我还一点都不知晓?”

陆长年想起之前李扶摇的说法,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之前他说和那位谢家宝树有些关系,陆某不太信,谢家既然是江湖名门,族内子弟想来不会改名易姓,现在一想,其实若是说李公子和谢应有些交集,倒也正常,那位谢家宝树不管再如何眼高于顶,想来也是不会看不上这位的。要是真是谢应都愿意结交的少年天才,要是让他死在了北方,真是有些对不起他。”

“说不清楚的,这趟镖应该是运气不会那么差的,毕竟不管怎么看,这趟镖走的都不是为了那些银钱,要是这样都要出事,陆某以后难不成真要做一个满身铜臭味的镖师了?”

提起谢应,杨大先生笑道:“之前我接到少梁城的消息,说是现如今咱们这位谢将军已经成了边军主帅,是当之无愧的大周军伍第一人了,如此年轻便走到了沙场武夫的尽头,要是那位谢将军在这场国战之后有些闲心,再钻研些武道路子,指不定也能成一位武道大宗师,到时候谢家啊,怎么说都惹不起了。”

陆长年喟然一叹,“之前出少梁城的时候便有非谢郎不嫁的女子说法,现如今只怕要整个大周上下的女子都是如此了,你说怪不怪,陆某年轻的时候也是那等一等一的美少年,说起武道境界也不算差,可为何从未有女子表露过爱慕之意?最后娶妻还是靠的相亲一说,现在想来,真是实在荒唐。”

杨大先生哈哈笑道:“陆总镖头,相貌皮囊倒是先不用说,光是总镖头这张嘴便算是不差了,当时没有女子看上总镖头,实在是意外的很的一件事。”

陆长年哈哈大笑。

然后两人转头一看,看到茅屋那边有不少女镖师都看向树下养剑的李扶摇,杨大先生扯了扯嘴角,平静道:“这位李公子也不逞多让。”

陆长年神情古怪,“说实话,陆某年轻之时真的要比他俊太多。”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好人有没有好报

大雪不停,因此在那位杨大先生和陆总镖头的合计下,便不急着起身,今晚便要夜宿在此。

两位领头人物决定之后,便在茅屋前埋锅造饭,一众镖师和商旅十数人围坐在一起,生起一堆堆的火,驱寒的同时,闲聊些有的没的。

镖师们直到现在,才被陆总镖头允许喝上几口酒。

养剑的李扶摇在日暮时分才睁开眼睛,将两剑收回剑匣,背在身后也没有去烤火,只是站在这颗大树下,看着那些日暮光景。

远处茅屋前,陆小婉和好几位女镖师都看着这边,有些奇怪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剑客为何宁可站在寒风大雪中,都不过来烤火驱寒。

杨大先生在远处端着一碗酒,看着这位白袍少年,举起酒碗遥遥问道:“李公子,何不一醉?”

李扶摇笑着摇头,然后脚尖轻点,从树下一掠而起,站在了大树树巅上,神情平静的看向远方,只是有一点,不管此时风雪多大,能够近身的,都没有,因此他这一身白袍仍旧是没有半点湿意。

世上武夫,倒是有能做到这些的,但无疑都要花费不少气机作为支撑,真正的江湖好手肯定是不愿意如此作为,毕竟再怎么看都不值当,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不是身家性命还能是其他什么?

要是为了显摆而丢了性命,赔本买卖倒是做的人不多。

因此你看行走江湖,少侠们喜欢踏江而过,喜欢提气一掠数里,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家伙行走江湖,就连走路都觉得费劲,恨不得坐在马车里不动弹,能省下一分力气是一分。

当李扶摇站在树巅上做出如此姿态的时候,虽说有那么几位女镖师仍旧是眼里有笑意,杨大先生和陆长年都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这少年还是犯了那些江湖雏儿的通病。

好在李扶摇好似一身气机不能支持他太过于招摇,短短小半刻钟之后便落下地面,脸色有些发白,杨大先生撑伞走过来,手里端着酒,笑呵呵看着李扶摇,赞叹道:“李公子这一身武道境界,可是差不了陆总镖头多少了。”

李扶摇一笑置之。

然后杨大先生把手里的酒碗递过来,后者摇摇头,只是拿起那壶已经冷掉了的茶水,喝了几口,才说道:“喝酒误事。”

杨大先生一拍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说起来是行走过几十年江湖的老手了,到了还没李公子通透。”

李扶摇轻声笑道:“喝酒驱寒,不算是误事,杨大先生何必如此,难不成非要我喝了这碗酒才是?”

杨大先生摆了摆手,连忙把手里的酒往怀里靠了靠,“酒本来就不多,李公子不喝,在下便多喝几口,实在是一件秒事,等会儿就算是李公子改了主意,都没办法了。”

李扶摇无奈摇头,笑问道:“杨大先生和陆总镖头对于今夜守夜如何安排的?”

杨大先生道:“老规矩,二十人一个时辰,都是镇远镖局陆总镖头那边的人,出不了纰漏,李公子不必担心这些问题,现如今还没到眠山郡,那位黑道枭雄绝不可能出现。”

李扶摇点点头,不再说话。

杨大先生与李扶摇闲聊几句之后,那边便说是可以吃饭了,李扶摇和杨大先生走入其中一座茅屋,用过饭食之后,天色渐晚,李扶摇找了些枯枝,在那颗大树下生起一堆火,然后便做在火堆旁闭目养神,这期间陆小婉来过,闲聊几句之后,这位女镖师便熬不住,返回茅屋休息。

李扶摇取剑横膝养剑半个时辰,收好之后,靠在大树树干旁闭眼休息,好似便真的有些困乏了。

天色渐渐暗去,大雪尚未停,时不时有些雨雪落在李扶摇的脸上,后者好似并无察觉。

夜半时分,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拨守夜的镖师们睡去之后,迟迟没有第二拨镖师起来继续守夜。

整座茅屋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黑夜里,有个人影往后山走去。

茅屋后的不远处,只是一个小山包后面,有一群早就准备好的精壮汉子守在此处,为首的是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灰袍老者。

老者身旁插着一柄铁刀,刀身暗红,插在积雪上,很快便染红不少一旁的积雪,显然这刀杀过不少人,沾染过不少鲜血。

在夜色里走向此处的那人见到灰袍老者,恭敬的抱拳喊了一声逢帮主。

灰袍老者便是那位在东南一代无敌手的逢千山。

而在夜色之中走过来的这位,竟然不是旁人,反倒是那位陆长年陆总镖头。

陆长年抱拳道:“逢帮主,一切准备妥当,杨大先生在茅屋那边以备万一,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兄弟们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拉走那些货物,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做的。”

逢千山冷笑道:“陆长年,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放过那些人了?老夫也不多说,你自己设身处地站在老夫这里想想,要是你,会不会放过那些人?”

陆长年有些犹豫,“既然能如此便劫走这些货物,逢帮主为何还要再造杀孽?”

逢千山只是冷笑不语。

陆长年心一沉,不再说话。

逢千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陆总镖头,你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要一笔养老银子,过几年快活时日,谁都能理解,他们要是不死,等醒过来了,要是非要不依不饶找你陆总镖头的麻烦,你觉得你过得安稳,倒不如一起杀了,一把火一烧,谁也不知道,朝廷没人查,你陆总镖头改头换面之后,不也过得舒坦些?”

陆长年咬牙点头,“车队里有火油,倒是不难。”

逢千山哈哈大笑,“你陆总镖头早想好了,我之前那番话倒是说得早了。”

陆长年苦笑道:“逢帮主别挖苦陆某了。”

逢千山低声道:“之前你说,商队之中有个白袍少年,手里有两柄好剑,可是妄言?”

陆长年摇头,“岂敢哄骗逢帮主,那少年的武道修为极为不俗,可惜还是个雏儿,手上的两柄好剑光是看着都知道不是凡品,到时候帮主要是倒卖,倒是要再三小心,万一这少年真是出自某个不差的门庭,只怕麻烦不小。”

逢千山点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

他只是挥挥手,笑道:“走,随陆总镖头去看看那两把趁手好剑。”

夜幕之中,这一行人走向那边的商旅镖师所在的茅屋。

杨大先生在陆长年离去之后,便起身来到茅屋外,依着他的意思,便是先要除掉那位喝了那壶迷魂茶的白袍少年,毕竟这一行人之中,也就是只有这一位才是最大的威胁,原本当初的少梁城招人一说便是镖局弄出来的幌子,没想到真还碰上一个手上把式不弱的少年,若不是怕镖局众人起疑,李扶摇如何能够进入这商队之中。

现在是收局的时候,这少年该死了。

只是当刻意隐藏武道境界的杨大先生走到那颗大树下的时候,本来睡得死死的那个李扶摇却是眼睛睁得很大,他坐在树下,膝上摆放了着一柄长剑,小雪。

剑在鞘中,人也是坐着的。

杨大先生当即便知道这个少年是一直在提防他的了。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如何知晓我们要做这档子事?”

李扶摇平静说道:“我不知道,只是知道你在茶里给我下了药,知道你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武道境界,现如今一看,你们的目标该是那些货物?”

实际上这一路行来,两人的想法都隐藏的很好,李扶摇没有发现半点异常的地方,就连杨大先生的刻意隐藏修为在李扶摇看来不过是行走江湖中为了保命的手段,并无过多深究,可最开始他站在树巅所看的可就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伏击者了。至于那壶热茶,的的确确有问题。

既然有问题,便不得不防。

杨大先生不说话。

李扶摇笑道:“杨大先生真的称不上不上先生两个字。”

杨大先生啧啧赞道:“说这么多,费那么些嘴皮子功夫,其实最后还不是得看看谁的手上把式硬?”

李扶摇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不过打之前,想问问你,你们求财而已,还是怕事迹败露一定要将那些镖师全部打杀?”

杨大先生呵呵笑道:“行走江湖,性命为大。”

李扶摇摇头道:“何必如此?”

话音未落,杨大先生便已经一闪而逝。

一掠而过。

光是这一手,便足以在大周江湖上,排进前十里去。

这位武道修为比起来陆长年都差不了多少的杨大先生一掌拍出,带起呼呼风声,要在电光火石之间解决这个看起来算是有些问道的白袍少年。

李扶摇握住小雪剑柄,没急着拔剑,只是叹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杨大先生冷笑道:“这些活用不着你这样一个江湖雏儿来说。”

李扶摇不说话,只是顷刻间便已经拔剑,剑光一闪,剑气仅仅外泄片刻,便好似覆水再收一般,不见踪影。

杨大先生的喉咙被人用剑斩出一条血丝。

他捂住喉咙,一脸的不可置信。

李扶摇手持小雪,剑尖朝下,刚才的一剑,竟然没有带起丝毫的血迹在剑身之上。

李扶摇并未收剑,只是仰头看向远处,神情平静。

当日和这商队一起北上,不过是想着要护一护这商队而已,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陆长年的试探,杨大先生的毒茶。都在告诉李扶摇,世上好人多,坏人更不少。

与此同时,那边的一众匪人和那位黑道枭雄逢千山都快要临近此处,可便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惊骇的发现,面前有个白袍少年,在雪中缓行,等到了他们身前之后,又是不言不语,一人提剑走进了人群中。

不多说,不停手。

半柱香之后便杀尽一众匪人,只留下逢千山和陆长年。

这期间李扶摇杀人并未弄出太大动静,因此即便如此,逢千山和陆长年也只是认为李扶摇是一位剑道大宗师,并未生出其他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陆长年悍然拔剑,一剑掠过,撩起不少风雪。

逢千山手中铁刀,大开大合,不愧是曾经的大周用刀第一人。

可在这两位的夹击之下,李扶摇仅仅是出过两剑,一剑斩断逢千山一臂,一剑斩断陆长年一臂。

血迹染红两人身前积雪。

逢千山这位黑道枭雄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么个看起来气势全无的年轻人仅仅片刻便让他一臂离身,现如今已经是面如死灰。

陆长年神情更是奇怪。

李扶摇提剑,剑尖上的血珠滴落在积雪上。

这个练剑两年多了的少年看着这两人,神情平淡。

“陆总镖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陆长年脸色难看。

李扶摇看向逢千山,问道:“你便是那位黑道枭雄逢千山?”

逢千山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李扶摇面无表情,“再打过?”

逢千山用仅剩的左臂卷起铁刀,冷笑道:“再打过便再打过!”

这位黑道枭雄提刀便起,片刻之后,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这位叱咤风云的黑道枭雄,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扶摇站立在当场,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再度看向陆长年。

后者苦笑道:“李公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倒是陆某看走了眼。”

李扶摇平静道:“我也错看了陆总镖头。”

陆长年凄凉笑道:“过够了刀口舔血的生活,谁都想换一种活法的,只不过陆某这是咎由自取,倒是怪不得他人。”

“只是不知道李公子到底师承何处,让陆某死个明白如何?”

李扶摇看向这个在江湖上算是威名赫赫的总镖头,平静道:“在延陵和大余的交界处有一座剑山。”

陆长年呵呵一笑,“原来是延陵的人物,怪不得这般年纪就如此厉害,陆某死在李公子手里,倒是平常的很。”

李扶摇没寻着这话搭话,只是问了陆长年一个和之前一样的问题,“再打过?”

陆长年苦笑不语,但还是提剑。

不出意外,短短半柱香之后,这位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也倒在了血泊中。

李扶摇收剑而立,站在雪中,面无表情。

半刻钟之后,他往那处茅屋走去。

今夜杀了不少人。

但都是该杀之人,因此李扶摇没有半点的愧疚。

剑士出剑,无愧本心便是。

走回树下静坐,直到天亮。

——

天亮之后,李扶摇在一处自己挖的雪坑里用雪水洗着白袍,此时的李扶摇,已经换回了一身青衫。

喝了迷魂酒的一众镖师才清醒过来。

清醒之后,映入眼帘的自然先是那位杨大先生的尸首,然后片刻,显然便是有人发现了在远处的那一众匪人和陆长年的尸首,陆小婉眼眶瞬间便弥漫出来泪珠,不管不顾的陆小婉提剑来到李扶摇所坐的大树前,长剑剑尖指着还在搓洗白袍的李扶摇。

陆小婉厉声问道:“李扶摇,是你杀了我伯父?”

李扶摇神情平静,毫不隐瞒,“是。”

陆小婉如遭雷击,脸色煞白的她看向李扶摇,继续问道:“我伯父待你不薄,为何对我伯父暗下杀手?就连杨大先生都不放过?”

李扶摇将袍子从水里提起,扭干了些水分,然后才回到那颗大树前,借着火堆余温靠着这件由师叔谢陆亲手缝制的袍子。

他看向陆小婉,简要说了些昨晚发生的事情,声音不大,只不过大家都能听到。

一众镖师面面相觑,有些镖师并不相信,只是此地出现的其余尸首又是佐证。

陆小婉眼眶通红,痛苦说道:“伯父生平最疼爱我,怎么舍得连我都一块烧死?”

李扶摇没说话。

人世间的丑与恶,没想象的那么少,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多。

陆小婉再度剑指李扶摇,“我不信伯父会做出如此事来,一定是你伙同歹人,要谋取财物,被伯父和杨大先生发现,故而杀了他们两人!”

这句话本就是漏洞百出,若是李扶摇就是勾结歹人的那人,能连陆长年和杨大先生都能杀掉,为何不杀掉这些人,毕竟昨夜没有人是清醒的,要想杀人越货,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因此这句话一问出来,有些镖师便已经低下了头。

他们最尊敬的师父,竟然是这样的人。

谁都想不到。

已经有商队管事者与镖局能说上话的人开始低声交谈。

李扶摇懒得去理会这些事情,之前在少梁城伤心过一次,出了少梁城又伤心了一次,他对大周的情意,或许真的只剩下谢应而已了。

等到他那件白袍子烤的差不多了之后,李扶摇背起剑匣,便要离去。

陆小婉已经被人拉住,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了这个说法,故而无人拦他。

但仍旧没有人开口。

没有人说一声感谢。

李扶摇走过几步,忽然问道:“你们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吗?”

没人应声。

这个问题好似有千斤重,没人回答的了。

李扶摇自顾自笑道:“这个问题不难啊。”

第一百八十章 雪夜里的几个读书人相见

在李扶摇离开这队商旅之后的短暂半刻钟之后,那些镖师便已经将自家师父的遗体收敛,更有镖局管事之人和商旅那边商量,其实到底也没说些什么,不过是对于昨夜的事情该如何办而已。

都是混江湖的老手,自然不需太过提点,镇远镖局以这趟镖退还所有银钱,然后仍旧护着商队继续北行的代价换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一番收敛之后,商队即将启程,那位陆长年的侄女陆小婉早就被几位镖师所制,不出意外的话,这趟镖走完之后,镇远镖局里的那些位子便都要改一改了。

在商旅启程之后,远处林中走来两人。

背着书箱的少年跟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在这雪地里缓行。

中年男人一身冬衣,腰间别着一卷旧书卷,走在雪地之中,神情平淡,但若是仔细一看,便能知道这个男人在雪地里行走的时候,都是在雪地表面,并未有半点陷下去的痕迹,反倒是背着书箱的少年,每走一步,便注定要留下一个极深的脚印。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的正是那几间茅屋。

身着冬衣的瘦削男人走过几步之后忽然停下脚步,就站在一地尸体之前,在他身后的少年本来就是埋头走路,一个没注意到自家先生蓦然停步,便一个不稳撞在自家先生的背后,好在自家先生及时提住了他的衣领,要不然再往后一倒,这一身冬衣就要打湿完,到时候只能苦哈哈的穿着湿透的衣衫走过好些地方,这荒山野岭的,也不见哪里有卖衣服的地方。

提起买新衣裳,少年眉头皱的很深,之前买棺材和纸钱的时候便欠着自家先生不少银子,这再找先生借钱,先生是肯定会借的,只不过越欠越多之后,他可没有把握到最后有钱还给先生。

至于要是说不还先生会怎么做,约莫用不着先生怎么做,他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所以少年倒是有些苦恼,不过还没有仔细去想,便被眼前这一堆尸体给吓得不轻。

他仰起头,低声喊了一声先生。

那个瘦削男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在一旁的某颗树下折断一根树枝,然后便开始在一旁的雪地里挖坑。

动作熟练的好像一个耕作了几十年的老农夫一样。

少年往后面退了几步,然后开始替先生把那些尸体往先生这个坑这边拖,虽然少年打心底有些害怕,但还是压抑住心底的害怕,一点点拖着那些尸体。

男人挖坑的动作很熟练,也挖得很快,很快便挖了一个极大的坑,让少年都有些奇怪,难不成自家先生教书之前就是专门挖坑的?

想是这样想,但少年没有开口。

只是在拖尸体的途中,少年才张口问道:“先生,他们是怎么死的啊?谁和他们有这么大的仇,要杀这么多人?”

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轻声说道:“被人一剑刺穿了胸膛的有,割破了喉咙的也有,那个断臂的先是被人砍了一只手,然后才被人一剑斩了。宋沛,你信不信这些事情都是一个人做的?”

这两人便是从远游城而出,去游历山河的宋沛和苏夜这一对先生学生了。

叫做宋沛的少年看着自家先生,有些震惊,“一个人?!”

苏夜笑道:“忘了我之前给你们那些小子讲过的那些故事,虽然我只字片语没有提及剑士,但你总该知道那些故事里是有人能做到这些事情的。”

宋沛一怔,恍惚说道;“原来先生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苏夜挽了挽衣袖,“这个世上的事情,没见过自然是传说,等你见过了,那就是事实了。就好像摆在咱们眼前这些尸体,便能证明这件事。”

宋沛哦了一声,然后站在一颗大树下喘着粗气,“那先生,这些人被那个人杀了,他是不是坏人?还是说这些人才是坏人?”

苏夜走过几步,提起一具尸体,往这边这个大坑走来,然后才说道:“哪一方是坏人,先生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咱们去找到那个用剑杀人的人问一问你说好不好?”

宋沛往后退了几步,尴尬的摆手,“先生,你都说了那个人本事这么大,要是遇见咱们两个人,又问他这些事情,你说咱们两个会不会被……”

宋沛越往后说声音越小, 到了最后便是干脆不再说话,只是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苏夜哑然失笑。

宋沛越想越怕,最后干脆站到了苏夜身旁,捡了一根枯树枝,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他会不会还没走,咱们在这里好心帮他们入土为安,会不会至始至终都被他看在眼里,等会儿他要是嫌咱们碍事,出来给咱们两剑又怎么办?先生做好事没得到好报反而吃了恶果会不会伤心?”

才问出这句话,宋沛很快便摇头道:“先生是这么好一个人,肯定不会因为这样就伤心的,说不定到时候先生你还很坦然的看着那人,然后和他讲道理?”

苏夜皱眉,神情自然的说道:“做了好事被人冤枉自然是要伤心的,更妄论做了好事还丢了性命,要是不伤心,那真得只有云端那些圣人才做的出来了。就算是先生我啊,有时候都有些怨自己多读了些书。”

宋沛问道:“怎么说?”

苏夜直白道:“当道理讲透了对面都偏偏不听不改的时候,我就想出手打他,只是读了太多书,总归要在心底默念自己是读书人自己是读书人,这样使不得,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沛了然的点点头,很快便笑道:“那先生还得多亏自己是读书人才是。”

这次轮到苏夜问一个为什么了。

宋沛拍了拍脑袋,笑着开口,“先生你想啊,你是读书人,打架肯定不厉害的,要是说急眼了真要动手打人,肯定是打不过对面的,到时候说不定先生还能挨上一顿老拳,然后先生再想想岂不是觉得要是当初多读些书,现在也不会和人动手,更不会挨上这么一顿老拳,这么一来,就真会觉得多读书才好了。”

苏夜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自己这个学生宋沛的某些突如其来的想法,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不过也就是太多读书人有这种想法,现如今的山上修士,才有儒教一脉,梁溪那边的规矩,向来是以拳头大小来决定道理大小,可延陵这边啊,那座学宫里之前一直都在推崇道理为先,其余在次,为何踏上修行大道,依着那些辈分高的吓人的儒教修士来说,是因为要活得久才能想更多问题,才能把那些前辈读书人没有想透的道理都一点点掰开,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

还有一种说法便是要让道理流传下去,要是没有护着那些道理的能力,总有一天便会流失殆尽,圣人学说如何能够失传?

不过这些说法,以往苏夜觉得还有些道理,只不过现如今学宫里都渐渐变了味道,再让他如何深信不疑?

君子也好,读书人也好,对待学问道理,必须慎思慎行,即便是一肚子不合时宜的道理,在苏夜看来,便未必是错的、不可行的。

他为什么被说成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又为何能坐上学宫掌教的位置?

自然有其道理。

宋沛见自家先生不说话之后,有些奇怪,然后很快便机灵的转移话题问道:“先生,咱们这一趟走出大周之后要去什么地方?是去延陵吗?”

苏夜摇摇头,“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既然出来了,自然便去看看没看过的光景。”

宋沛小声提醒道:“可是先生,延陵我也没看过啊。”

苏夜看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们要见的风景,自然是我们没看过,大部分人也都没看过的。要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一个别人待腻了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宋沛挠了挠脑袋,小声道:“先生说的有道理。”

苏夜摇摇头,“也没那么有道理,只是先生我向走远一些而已,其实跟去哪看什么地方,差别不大的。”

宋沛哦了一声之后仿佛想通了什么,也不说话,就开始填坑。

苏夜乐得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宋沛力气不大,人又小,为了填满这个坑,足足花了半天功夫。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一颗大树下,呼着气。

苏夜背起书箱,轻声笑道:“宋沛,前面有几间茅屋,咱们去生些火,烤几个红薯吃如何?”

宋沛抬头,除了林子之外,其余的什么也没看到,但还是很麻利的站起身,反正他都已经习惯了。

先生说前面有河,那么不管他看不看得到,走出几步就能看到河,先生说前面有屋子,那走出几步,自然也是能在前面看见屋子。

强打精神的宋沛跟着自家先生往前走过半刻钟,果然是看见几间茅屋。

还有些枯枝和才熄灭了的火堆。

宋沛接过先生背后的书箱,往茅屋跑去,他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先生至始至终都只有腰间那么一本书带在身上反而偏偏要他背个书箱,直到后来走过不少路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先生这书箱不是用来装书的,而是用来装吃的。

比如现在,他背后就有些红薯。

苏夜没跟着宋沛往那边跑,只是站在了一颗大树下,看着远处,神情平静。

这位延陵学宫的掌教大人忽然笑道:“真是胸中有一气,便能让世间妖邪无从避的剑士?之前那位剑山老祖宗出剑,便是为了你?”

苏夜的自言自语,倒是没有回答他,不过这位学宫掌教倒是有些喋喋不休,“剑士一脉走到今天,可算是已经是殊为不易,没有朝青秋始终在妖土和山河两边跑,没有那些剑士一有小成便栽进妖土中,云端上的那些圣人啊,如何能够耐着性子?只不过仔细想想,要是这天底下再看不见那些腰间悬剑的洒脱人物,恐怕真还有些让人觉得不习惯。”

苏夜一个人在这边说话,那边专心烤着红薯的宋沛大声喊道:“先生,吃红薯啦,大的留给你呀!”

苏夜转过头,才缓缓往茅屋那边走去。

来到了茅屋那边,已经在剥红薯皮的宋沛没注意这件事,只是低头看着红薯,苏夜蹲下来,笑眯眯的说道:“宋沛,咱们去找找那个出剑的人?”

宋沛刚咬了一口红薯,听见先生这么说,立马摇头,“先生,咱们还是不去找死了吧?”

苏夜皱眉道:“真不去?”

宋沛一脸认真的点头,“就不去。”

苏夜一脸无可奈何,但最终也没有强求,然后这个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就这样蹲在自己学生面前,和他一起剥着红薯皮,吃着红薯。

恐怕谁都想不到,这位学宫掌教会这么平易近人。

两人吃着红薯,忽然才停了小半日的天又下起了雪,苏夜看着外面,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红薯,神情古怪。

宋沛忽然开口,“先生你看!”

苏夜没有去看。

因为不用他去看他都知道,此刻远处大雪中站着一个白发红袍的男子。

宋沛喃喃道:“先生,那人白了头啊。”

苏夜点点头笑道:“世间人啊,总归不是人人都想得开,想不开就有心结,有了心结,这白了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宋沛有些惊疑的问道:“先生你认得他?”

苏夜点点头,打趣道:“认得是认得,但你千万要放心,这人可不是提剑杀人的那位。”

宋沛摇头,“但我怎么觉得他还要吓人些?”

苏夜一本正经的训斥道:“胡说,明明是个读书人!”

宋沛一怔。

然后便看到自家先生走出了茅屋。

顺便关了门。

宋沛倒是很想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自家先生是明摆着不让他看,他总不好把门推开吧?

于是宋沛索性坐下,在火堆前吃着那个烤红薯。

——

魔教教主林红烛,现如今的登楼境修士,站在大雪中任由雪花飘落,打湿衣衫。

这位和学宫渊源极深的魔教教主看着眼前这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神情实在是有些古怪。

他没见过他。

于是苏夜很快便自报家门:“在下苏夜,延陵学宫掌教。”

林红烛一怔,随即轻声开口,“林红烛。”

苏夜笑着说道:“林先生之前在陈国边境袭杀我学宫周师叔,现如今又入周国,当真是有些闲情逸致。”

林红烛漠然道:“当日若不是许寂那老匹夫出手,周宣策本就该是死人。”

苏夜平静道:“学宫剿除魔教这件事若是说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倒是哄骗林先生,可有些事情林先生也该知晓,我即便是学宫掌教,有些事情也不能顺着我的心思去做,学宫当初是个讲道理的地方,现如今不那么讲道理了,所以才有了当年一事,苏夜实在是有些抱歉。”

林红烛反问道:“难不成今日你要和我讲道理?”

苏夜一笑,“若是能讲道理便讲通,那便是最好,要是讲不通,林先生出手便是,苏夜自问还是不差的。”

从陈国边境一路来到周国的林红烛本来就没想过要去再找什么其他人,当年覆灭魔教是学宫周宣策牵头,他要找人麻烦也自然是找那位周宣策的麻烦,只是现如今周宣策已经领着那位读书种子进了圣人遗迹,因此林红烛才会在闭关之前来周国看看。

也不是为了看谁,只是当年那个女子,恰好来过一次周国,说过这边一到了冬天景色就极为不错,让他有机会便来看看。

他想了想,便来了。

可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学宫掌教苏夜。

这位读书人偏偏又一点都不咄咄逼人。

一点都不像一个学宫掌教。

林红烛摇摇头,“苏掌教到底还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苏夜笑道:“林先生难不成不是?”

林红烛这次一笑置之。

苏夜忽然开口道:“我学生在里面烤了红薯,进来歇歇?”

林红烛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苏夜和林红烛并肩朝着茅屋走去。

学宫掌教和名满天下的魔教教主一起并肩而行,倒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这件事传出去,自然又是一次轩然大波。

只不过现如今在场的除了这两位之外,也就只有一个什么都不太明白的少年读书郎。

三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宋沛又从书箱里拿了些红薯出来,在翻烤的时候眼睛一个劲的盯着林红烛的白发在看。

最后烤好之后,递给林红烛,还喊了一声林先生。

林红烛接过来之后,自然而然的剥着皮。

苏夜吃了一口红薯,低声说了些什么,林红烛点了点头。

然后片刻,那道木门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宋沛起身去开门。

天黑了。

有个青衫少年站在门口,背着剑匣。

苏夜站起身笑着问道:“要不要进来歇歇,吃个烤红薯?”

林红烛转头看向青衫少年。

青衫少年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个道理怎么说

青衫少年自然就是去而复返的李扶摇。

说到底,最后李扶摇还是有些担忧那支商队再出什么事,即便出了杨大先生和陆长年这样居心叵测的人,但实际上商队里其余人还真不见得有多差。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这种事,李扶摇做不出来,也不太愿意去做。

他相信不管是师父陈嵊还是老祖宗许寂都不会因为一人而放弃一群人。

不过等他原路返回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商队已经离开,才准备离去便看到这边茅屋有些光亮,想了想,最后还是站在门口去敲了门的李扶摇万万没有想到现如今这茅屋里的是三个在烤红薯的陌生面孔。

那个瘦削男人开口挽留的时候,李扶摇虽然有些纳闷,但最后还是答应下来,等到走进茅屋,借着火光看到那位白发红袍的魔教教主林红烛,李扶摇也只是短暂的惊奇于这位魔教教主的装扮,其余的,并没有太过于上心。

宋沛主动给这个年纪比他大了不少的青衫少年空出一个位置,然后等李扶摇坐下之后,便递了个红薯过去。

李扶摇开口道谢,宋沛摆摆手,笑嘻嘻说道:“我家先生买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吃起来很甜。”

李扶摇点点头,对着苏夜拱手行礼,算是感谢。

苏夜身旁的林红烛一直默不作声。

这两位不说修为,光是说学问都不低的读书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转头。

林红烛不知道李扶摇的身份,当日他被剑山老祖宗许寂一剑重伤,虽然后来知道是因为栾平那边的另外一人为了对付一个境界低微的剑士,才惹来那位多年不曾在世间露面的剑山老祖宗出剑,但具体的那个境界低微的剑士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林红烛没有去打听,他被延陵这边的读书人说成魔教教主,也不是因为他天性便滥杀,因此就算是遭受了一次无妄之灾,林红烛也没想过要去找那个少年寻仇。

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因此今日两人,再见之时,也不相识。

苏夜知道的东西不少,从之前残留的剑气来判断,这位青衫少年应当就是之前出剑的那人了。至于是不是那位剑山老祖宗为其保驾护航的那个剑士,苏夜倒是不太清楚。

师叔周宣策已经领着顾缘去了那处圣人遗迹,当日传讯来也只是说林红烛再度重现人间,以及许寂出剑一事,至于那个剑士是谁,倒是没有详说,既然周宣策没有说,苏夜倒也不好直接发问。

周宣策的辈分的确是要比他更高一些。

延陵这边的读书人倒是把这个看的极重。

苏夜很快便想起一件事,然后在李扶摇没有注意的空档扯了扯宋沛的衣衫,然后指了指李扶摇始终背在身后的剑匣。

宋沛一头雾水,但在自家先生的眼神示意下很快便有些懂了,他蓦然一怔,然后咽了口口水,以眼神询问自家先生,是不是非要找死?

苏夜转头看了一眼低头吃红薯的林红烛,然后露出一抹笑意,算是回答他的话:先生我的朋友也是高手,不怕!

宋沛苦笑着咧了咧嘴,然后无奈的看向苏夜,这就是在问之前先生你不是说那位先生是读书人吗,哪里来的高手?

苏夜哑口无言,但还是瞪了一眼宋沛。

后者总算是壮起胆子,看向李扶摇,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公子,你背后这是背的是什么呀?”

问完这句话之后的宋沛心惊胆战,很怕对面这个还在吃红薯的少年一个不高兴就出手把他一剑给杀了,到时候他欠先生的那些银钱可就没办法还了啊。

谁知道等他这句话问出来之后,那个还在吃着红薯的少年只是指着背后的剑匣笑道:“有两柄剑。”

宋沛又咽了口口水,这一次再看向自家先生。

苏夜叹了口气,只是吃着红薯。

宋沛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倒是林红烛直接了当的问道:“之前这里死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其实林红烛没有看见过那些尸首,只是作为一名登楼境的修士,如何能不知晓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苏夜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剑气,他也差不了多少。

林红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沛悄悄的往林红烛的那边靠了靠。

毕竟先生说这是一位高手嘛,等会要是那家伙要动手,先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怎么的也只能依靠这位一头白发的林先生了。

不过令宋沛没有想到的时候,等到林红烛问出这句话之后,李扶摇一点都没有隐瞒,将昨夜发生的事情都说上了一遍。

虽然依着宋沛来看不一定全部都是真的,但至少李扶摇没当即拔剑灭口,他就觉得其实也假不了。

倒是李扶摇,看着这三个人,有些意外。

之前走进茅屋的时候,他并未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息,要是这两位不是那种境界超过他许多的修士的话,那就只能是普通人了。

只不过要是说能在大周看到什么修士,他倒是不太相信。

不过林红烛那一句话,李扶摇看向林红烛的眼里又多了些其他意味。

这个打扮实在是诡异的男人只怕没那么简单。

不过李扶摇看不透,也没感到半分杀意,倒是没有怎么动作。

苏夜很快发声,“为财害命,倒是屡见不鲜,周国地处偏僻,少有读书人到此宣讲圣人学说和圣贤道理,所以境内之人多有匪气,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李扶摇抬起头,忽然问道:“听先生之话,是延陵人?”

苏夜点点头,“正是,若不是在延陵待久了,也不会想着到处走走,看看其余风景,只不过这周国风景不错,人却差得远。”

李扶摇皱着眉头问道:“何以见得?”

苏夜反问道:“公子刚才所说,不就是明证?”

李扶摇摇头,“先生既然是读书人,那自然应当知道以偏概全取不得。”

苏夜笑了笑,“可圣贤道理之中也有窥一斑而见全豹的说法。”

李扶摇虽然当年在白鱼镇里以说书为生,但实际上真要让他和人坐而论道,说说儒教先贤的那些道理,只怕他说上七八次,能够侥幸赢下一两次都算是幸运至极了,更何况现如今坐在他身旁的这位读书人还是被说成天底下学问最高,他哪里说得赢?

李扶摇叹了口气,然后咬了一口红薯。

他不说话,可那边一直默然无语的魔教教主倒是开了口,“以偏概全也好,还是说窥一斑而见全豹也好,都算不上妥帖,我倒是记得还有一位先贤说过,这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情,最好还是仔细去看看,去亲身经历一番,道听途说,只是以他人见闻作为自己的判断,大抵就算是有了结果,只怕也会觉得没那么真。”

苏夜对着李扶摇歉然一笑,然后才转过头去看着林红烛,平静说道:“我儒教圣人前贤真的不算是少,但咱们这些前贤们到底个顶个都是聪明至极的人物,见过了一丁点东西就能推断出整体脉络,要是整个整个去看,岂不是有些浪费?”

林红烛皱了皱眉头,倒也没有被难住,后面便继续开口,开始反驳这位学宫掌教的道理。

现如今的局面倒是便演变成的当年的魔教教主和现如今的学宫掌教的一番论道。

两人不仅仅都是登楼境的修士,说起学问,其实林红烛读过的书,知道的道理一样不少,至于苏夜便更不用说。

两人相争,无关境界修为,只对李扶摇亲口所说的那件事所引发的问题各自发表见解。

这让吃着红薯的宋沛和李扶摇都有些莫名其妙。

宋沛想起自己之前和自家先生说的那件关于读不读书的事情,便实在是有些担忧,万一到时候先生道理说不过对方,然后恼羞成怒想要动手反而被那位林先生一顿老拳,可就真的没办法喽。

想到这里,宋沛有些愁眉苦脸。

李扶摇则是低声问道:“小先生,这两位是延陵那边的大读书人?”

宋沛摇摇头,但实在是也没好意思告诉李扶摇自家先生之前就是个私塾先生,那说出去多跌份啊!

李扶摇有些感叹道:“其实我估摸着这位先生,肯定学问不小。”

宋沛想着顺着李扶摇说几句,可又想起之前先生给他讲过的道理,便只好闭着嘴巴,没有开口,只是静悄悄的听着那位林先生和自家先生的辩论。

现如今两人所说,虽说还是没有脱离之前的那件事情,可现如今已经让宋沛听得有些头大,两个人的学问都不低,也没有过分引经据典,可就是那些平淡之言,反倒是让他有些云里雾里。

李扶摇吃着红薯,有些感触。

两人虽说是各持己见,但绝不是如同泼妇骂街一般,要把那所谓的道理拉到自己一边,反倒是一番辩论之下,有些觉得不太满意的说法都会自己给革除除去,然后在与对方争论中,再找到其余的道理。

就好像两个江湖武夫互相拆招,然后再悟出些新的东西来一般。

李扶摇听得极有意思,顺带着让他对于现在自己对大周到底如何,都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只是让他茅塞顿开的两人,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趋势,反倒是越说越起劲,眼瞧着这都是已经半夜的光景了,还意犹未尽。

李扶摇吃完红薯,在火堆里添了些枯枝,笑着问宋沛,“你家先生一向如此?”

宋沛咽下最后一口红薯,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才开口说道:“不知道,先生之前从来没有人讲过这么久道理,对我说的那些道理,可都是浅显的很,一说出来我就记住了,哪里还会和先生掰扯这么久,这位林先生好像也是学问不低的,要不然怎么能和先生说这么久?”

李扶摇点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他这辈子倒是没碰见过几个真是让他佩服的读书人,之前的延陵学宫修士言余不算是让他佩服,周宣策只让他没有恶感,唯独那个之前在延陵边境碰见过,后来又上了剑山的老儒生,才是李扶摇佩服的读书人,现如今这两位,李扶摇说不上佩服,但觉着待在身旁,也很舒心。

宋沛和李扶摇说上几句话之后,是从心眼里觉得这个公子不算是坏人,于是便与他多说了几句,说到最后,宋沛更是直接问道:“公子你的剑可以给我看看吗?”

李扶摇解下剑匣,想了想,最后抹过那些外溢的剑气,递给了宋沛。

宋沛小心翼翼打开剑匣,露出里面的两柄剑,仔细端看了几眼就合上还给了李扶摇,然后笑嘻嘻的问道:“公子这两柄剑是不是那种神兵利器,削铁如泥的那种?”

李扶摇笑了笑,没急着张口,其实剑道一途,只要已经跨入了修行大道,那便不管自己手里拿的是柄什么剑,削铁如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要从剑本身材质来看,小雪是师叔谢家的家传之物,谢家是出过剑仙的大家族,因此小雪的材质其实不差,是当年那位女子剑仙谢沉在北海海底取的寒铁所铸,之所以取名小雪也有这个意思。

至于那柄青丝。

其实材质也不算差,只不过比不上小雪而已。

这两柄剑其实放在世俗百姓眼里,真的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剑了,不过山上修士打架,修为为先,即便是手里有神兵利器也极有可能被对手一巴掌就给拍烂了。

只怕天底下最好的剑,现如今就是那柄朝青秋手中的古道。

毕竟朝青秋一剑在手,若是说谁有本事当真能把他手中剑折断,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

要知道这位剑仙,隐隐已经有了世间无敌的说法。

宋沛见李扶摇没有说话,便觉得可能是这位公子的剑真的没那么好,便贴心的转换话题说道:“公子行侠仗义,肯定是个不错的好人了。”

李扶摇听到好人句话,现如今了沉思。

到底如何才算的上是好人?

若是真要是好人,他是否应该在大周边境,帮助大周渡过难关,将陈国之祸彻底解决,而不是对大周心灰意冷,赶往他处?

有些事情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于是也说不明白,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只不过抛开其余事情不说,只是昨夜那件事,他帮助商队挫败了陆长年和杨大先生的阴谋,为何连一句赞赏和感谢都没有?

难不成他们不知道他是个好人?

至少在昨晚上算是吧?

其实都知道,不过没人像宋沛这样站在局外而已。

在局内,总是除了道理之外,还有其他许多要考虑。

道理也好,还是说其他的情意,旁人看法也好。

李扶摇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就像最后分别时他问的那句话一样,好人会不会有好报。

现如今大抵可以说是能不能有,对方愿不愿意给好报。

这些事情才是最近困扰在李扶摇心间的事情。

李扶摇忽然问道:“小先生要是做了一件好事,却没有得到好报,会不会伤心?”

宋沛一怔,随即笑道:“好巧啊,之前我也是这样问先生的。”

李扶摇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和林红烛辩论的苏夜,然后才轻声问道:“那苏先生是怎么说的?”

宋沛嘿嘿笑道:“之前是我和先生在挖坑埋人的时候,我问先生要是做好事的时候没有得到好报,然后反而还丢了性命先生会不会伤心,先生当即便说肯定是会伤心的,不伤心不在意的肯定是圣人。”

李扶摇问道:“那苏先生有没有说,伤心了之后会不会后悔做这件事?”

宋沛摇头,但随即说道:“先生虽然没有说,但我肯定知道先生不会后悔的,但肯定会伤心的。”

李扶摇苦笑道:“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宋沛努努嘴,“先生之前还说,读书人的其中一个责任啊,就是把那些没懂的道理一个个捋清楚,然后再解释给旁人听,要让旁人也清楚,现在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以后我会想的,要是恰巧下次遇见公子的时候我想通了,就告诉公子。当然啊,公子也不一定会觉得我是说得不错,但总归给公子一个参考嘛,要是公子在我之前就想通了,下次遇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我好了。”

李扶摇想了想,笑道:“好!”

直到现在,李扶摇心底的那个心结才算是有些松动了。

至少不像是最开始那般郁结。

他站起身,对宋沛拱手告辞。

后者连忙回礼。

然后茅屋门被他推开。

夜色中,他独自北上。

苏夜和林红烛同时闭嘴。

苏夜呵呵一笑,“要不是他提了剑,我还真想带他去学宫看看。”

林红烛平静道:“倒是个适合钻研学问的读书人,能练剑,修行资质也不会太差,有足够时间去研究那些学问,只不过被人抢先了,你也没办法。实际上你们学宫里的读书人不少,只是不珍惜而已。”

苏夜苦笑道:“学宫乱象,在我未跨出那一步之前,仍旧无法整治,跨出了那一步再做些事情,难免会被人诟病是为一家学说而已,因此两难。”

林红烛冷笑道:“让那些云端圣人闭嘴的最好办法,只能是打得他们不敢发声。”

苏夜默然无语,不做辩驳。

林红烛蓦然起身,推门而出。

一头白发的林红烛重归风雪中。

苏夜关好门,朝着宋沛说道:“说累了,睡觉。”

一句话噎死还想问谁说赢了谁的宋沛。

不过好在宋沛也不较真,反正这些事情以后慢慢再问也行。

宋沛向后倒去,喃喃道:“睡觉喽。”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住在洛阳城里的叶笙歌

那支一夜之间死了两个大人物的商队一路北上,总算是跨过眠山郡来到了北燕郡,这座大周边境的北燕郡,这两年来早已经是戒备异常,不仅是因为这里大周和陈国的战事最前线,还因为这处关隘之后,一路往南,都不会看到什么关隘,要是有陈国军队过了这北燕郡,南下的时候就像是闯入旁人后院的大汉,能随意欺辱大周这个姿色不错的小娘子,最开始那场战事,陈国因为有延陵修士在军中,毫不费力的从北燕郡里走过之后,此后南下都再无险阻,直到罗桑河前,遇到了李扶摇和青槐。

当时李扶摇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可青槐,却已经是青丝境的修士,对付那些个自省都尚未圆满的修士,其实都算不上难。

再说了,这位妖土巨头的女儿,身上带着的好东西,绝对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一些而已。

在这商队入城门之前,城里守军早已经得到消息,因此并未如何盘查,只是在进城之时,城门口的甲士首领多嘴问了几句那位镇远镖局的陆总镖头怎么没看见身影,让一众镖师脸色都有些难看,好在镖局之后还是有那么几位管事的,知晓轻重,随意找了个由头便蒙混过去,商队进城之后,货物由郡内将军府的一位中年校尉接手,核对了物资之后,将这些商旅镖师安排在了一处驿馆,然后便返回将军府,说是要向将军请示。

同时希望他们在北燕郡里暂且留下几日,今夜甚至要为他们接风洗尘。

现如今的北燕郡,虽然边军主帅已换,但仍旧是原本那位主帅待在北燕郡里主持防务,而谢应一如既往领军在城外。

而立之年不到的谢应,即便是已经成了现如今军伍之中的一把手,但仍旧身处在最危险的地方,让这边军中上下一众士卒都打心眼佩服,大周边军,现如今是前所未有的团结一心。

陆小婉神色颓废,入城坐下之后,这位陆长年的侄女没有和镖局一众镖师去往城内的一处酒楼,反倒是一个人折返身形,往一处偏僻小巷子里的酒肆而去。

一个人坐在那酒肆里的角落里,独自买醉。

这位极为喜欢喝酒的女镖师直到现在都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伯父,放着好好的总镖头不做,放着那些已经在自己手里握着的名声不要,非要去谋财,去拿那些他从小便教导她说是无关轻重的黄白之物。

她甚至都不知道要是这趟从北燕郡回到少梁城,该如何面对伯母,如何面对父亲,如何告诉他们这一趟远行所见的光景。

难不成便直白说出伯父因为谋财所以丧命?

那到时候一向把名誉看得比身家性命都还重的伯母会不会一气之下上吊自杀?

这些东西,陆小婉想都不敢深想。

所以只能靠着喝酒来让自己不要去深想而已。

陆小婉的酒量不差,也喜欢喝酒,因此足足在这酒肆待半日光景,才觉得头脑摇晃,站立不稳,酒肆掌柜的也是个见过不少酒客的过来人,可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姑娘喝酒能有面前这位厉害的,喝到最后,每每替陆小婉拿酒过来的时候,酒肆掌柜的都有些担忧,生怕自家酒肆就这样硬生生喝死一个酒客。

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掌柜的才开口劝道:“姑娘,这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真的要喝死才消停?”

陆小婉没有理会这酒肆掌柜的,只是自顾自灌了几口酒,扔下几块银锭,才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出门。

酒肆掌柜的看着这个现如今几乎是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陆小婉,想着这要是在大周别的地儿只怕是早就被那些地痞给盯上了,也就是这北燕郡,长年有边军驻守,再加上现如今的主帅谢应下过军令,说是要是在北燕郡里做些为非作歹的事情,不用去郡里衙门,只需去一趟将军府,抓到了之后直接用军法处置。

在北燕郡的郡城里,大周律法甚至都要排在军律之后。

陆小婉摇摇晃晃走出酒肆,走过这条小巷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还好,有一个人在后面扶了她一把。

那人抓住她的手臂,轻声问道:“这么想不开?”

陆小婉眼神迷离的转头,呢喃道:“你谁啊?”

在她身旁,青衫少年李扶摇。

李扶摇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陆小婉瞪大眼睛,总算是看清楚眼前这个人的样貌。

她咬着嘴唇,眼眶湿润,“李扶摇?!”

李扶摇点点头,“是我。”

陆小婉想要使劲挣脱,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只是带着哭腔喊道:“李扶摇,你杀了我伯父,怎么还敢来见我?”

这一路上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的李扶摇神情平淡,平静道:“因为我问心无愧,并未觉得我做错了任何事,所以依然敢来见你。”

陆小婉满脸泪水,扭过头去,不去看李扶摇。

李扶摇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扶着陆小婉往驿馆那边走,走了几步之后,才问道:“我来见你,其实就只为了问一件事,你便是你觉得你伯父该不该杀?”

陆小婉脸色煞白,似乎酒意瞬间消减。

她不敢相信的转头看着李扶摇。

后者一脸歉意,“抱歉。”

他松开陆小婉的手,和她并肩走在街道上,平静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么个问题,做了一件好事,得不到回报该怎么想,要是被人误解了,甚至是吃了恶果又该怎么做?我不是那些身在儒教里的读书人,也不想做什么学问,但是我练的剑道,就一个直字,直来直往也好,说是求一个问心无愧也好,老祖宗之前和我说过许多,如何练剑,心态如何都有涉猎,我师父之前和我说的更少,三位师叔和我说的才算是不少,可听来的东西始终是听来,我真要想把那些东西想通想透,还得自己去看,去经历,以前我不明白老祖宗为何叫我下山之后在红尘江湖之中走上几趟,说是对剑道才有裨益,现在我才真懂了一些,我们练剑的这些人之中,有一位前辈剑道通天,真的很厉害,到底是多厉害,与你说了你或许也不清楚,那位前辈没有那么厉害之前,其实真是游历过江湖的,还有我的一位柳师叔,在他上山之前,就已经是那座大余江湖之中最为出彩的剑客,我不是说要学他们两人的剑,柳师叔直到死都不把剑送给我,便是因为不愿意我走他的路子,至于那位前辈,更是和我都没有碰过面,所以也说不上我要学他,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一路上多学多看,希望有一天能达到那个高度,当然那不是我唯一的目的,但是你不知道,我还答应了一个姑娘……”

说了一大堆东西,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的李扶摇蓦然闭嘴。

他有些愧疚,他不该奢望让别人帮助他求一个心安的。

况且他问的还是在她伤口上撒盐的问题。

陆小婉的脸色阴晴不定。

李扶摇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陪着陆小婉往驿馆走去。

临近驿馆之前,李扶摇停下脚步,看着陆小婉一个人缓缓向前,之前宋沛告诉他,要是他想清楚了,会告诉李扶摇,李扶摇要是先想清楚了,也可以告诉他。

现在,李扶摇有些清楚有些模糊。

陆小婉停下脚步,没有转头,有些沙哑的开口,“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我还是恨你。”

“请我喝酒也不行!”

李扶摇站在原地,笑了笑。

他的心结,在和宋沛他们烤红薯的那晚上,松动了许多。

到现在,彻底解开了。

虽然之后还要面对另外一件事,但李扶摇觉得,好像没那么坏了。

他可以安心去洛阳城了。

——

有位道种在洛阳城里住下。

事情不大不小,只不过洛阳城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只不过在这处儒教当家做主的地方,居然最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面去见过那位道种,这才是真的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若是说是延陵学宫惧怕道种身后的观主,便实在是狗屁不通,儒道两教明争暗斗这么些年,没有说是谁真的畏惧谁的,道教把持着梁溪,儒教坐镇延陵,这两座王朝从未发生过战事的原因决计不是两位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宅心仁厚的仁君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两座王朝当中有一座大余恰恰挡在其中,为两座王朝提供了缓冲的条件。

要不然,或许现如今这两座王朝边境上早已经是战火连天,比起大周和陈国的小打小闹,这两座王朝开战,只怕除去铺天盖地的兵甲士卒以外,那些山上修士也少不了。

本来王朝有多少修士,境界如何,就是一座王朝最大的依仗。

道种叶笙歌在洛阳城住下,没去挑地方,就住在在某个小姑娘家的一旁的闲置宅子里,宅子位于小巷深处,不显眼,院里有颗桃树,看样子不是主人刻意种下的,倒是像某个孩童吃过桃子之后,随意把桃核扔进这小院里才无意弄出的光景,那处宅子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员入京为官之后租下的,可谁知道,这个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吏部官员,在上朝之时对于一件陈年往事多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对那位早已经在二十年前就被定为奸臣的老将军说了几句好话,下朝之后便被朝中几位大佬挤兑,在短短半年之间便从吏部退到洛阳城衙门,最后更是被排挤出了官场,这处宅子自然也就住不了。

可谁想得到,那东家把宅子收回去之后,便觉得这宅子实在是有位朝廷官员住过,怎么都不该是原来那个价,价格便该往上提一提才行,这才导致了现如今这么久了,都没能再租出去。

直到碰到了相中了院里那颗桃树的叶笙歌。

道种倒是一点都不差钱。

这位观主的亲传弟子,现如今山河修士之中,年轻一辈中隐隐约约的第一人大手一挥,便付下了十年的租金,让那东家实在是没有想到,当天便火急火燎的拿来了租赁凭证,就怕叶笙歌反悔。

叶笙歌住下之后,也没增添什么物件,也就是把那颗桃树周围的泥土都给翻了一遍,然后就是跟一旁邻居家的小姑娘买了一把竹椅,就放在院里。

这就算是住下了。

这个被说成沉斜山上道心最为纯粹的道种,这些日子以来只做了不多的几件事,早晨她会领着邻居家的小姑娘去城里吃早饭,吃过之后那个叫李小雪的小姑娘就要带着她在城里到处转一转,每天去的地方不多,但总归要是没去过的地方,等到了午饭时光之前,一定要回到家里,小姑娘回家吃饭,叶笙歌坐在竹椅上悟道。

到了下午时分,叶笙歌会睡满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刻才会起来,入冬以前她还喜欢坐在屋檐下看看夕阳,可入冬以后,叶笙歌这些时日也就只是去小巷外不远处的一家馄饨铺子吃上一碗饺子,然后回到小院,就这样等着天黑,然后睡觉。

在这期间,那小姑娘的娘亲偶尔路过这座小院会招呼叶笙歌两句,这位性子泼辣的妇人好像是早就把之前那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从不觉得尴尬。

叶笙歌虽然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恶语相向。

直到冬至之后的某一天。

叶笙歌在睡了一个下午之后,起身去吃馄饨的时候,恰好碰见一位同样是去吃馄饨的年轻人,当时那位程雨声对于叶笙歌就一见倾心,至此之后的好几天,那年轻人都守在馄饨铺子等着叶笙歌,后来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叶笙歌就住在这边的巷子里,就改为守在这院子门口,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更是直白表露心声,打定主意说是要娶叶笙歌。

叶笙歌没有理会他,仍旧每天早上出门中午睡觉,只是以后早上出门的时候,除去带着李小雪之外,身后不远处就跟着一个年轻人。

不近不远,就这样跟着。

直到后来那年轻人一直在叶笙歌耳朵旁嘀咕,叶笙歌才记住了他的名字。

程雨声。

据说是他娘亲生他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他爹听到了雨声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虽说名字来历有些怪,但总得来说仍旧不错。

那据说家里钱不少的程雨声眼见打动不了叶笙歌,便转而去讨好小姑娘李小雪,一来二去倒是和小姑娘一家人都算是熟悉了,可叶笙歌还是不为所动。

这位被那程雨声私下称呼为仙子的女子,真是好像云端仙子一样,真是一点都不为所动。

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女子的程雨声是真有些郁闷,因为依着他来看,叶笙歌既不是端着架子故意不理他,也不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好处,只是单纯的不原因搭理他,更是谈不上厌恶。

就是这样,才让他感觉痛苦异常。

甚至于闲下来他都在想,这个仙子到底喜欢什么东西。

实在是一点都猜不透。

这天黄昏时刻,因为前面小半个时辰前下过一场小雨的原因,小姑娘李小雪没有和其余小伙伴在巷子里玩耍,但是也知道隔壁的叶姐姐下午肯定在睡觉,肯定不会搭理她,所以便只好闷在家里,还好这些日子时不时过来这边的程雨声拿着两串糖葫芦已经到了这边。

和小姑娘坐在门槛上,程雨声递过去一串糖葫芦,然后自己咬下一颗山楂,这才愁眉苦脸问道:“小雪丫头,你说这么些天了,你那位叶姐姐怎么对我一点变化都没有,难不成真是我长得不够俊?”

李小雪小口小口咬着山楂,听到这句话,摇了摇脑袋。

“没这回事,估摸着叶姐姐就是觉得你丑而已。”

程雨声一脸愕然,“李小雪,你可想好了,你这串糖葫芦还是你程哥哥给你买的,你就这样对我?”

小姑娘本来就扎着两个羊角辫,听到这句话又吐了吐舌头,露出脸上的一个小酒窝,实质是可爱极了。

程雨声看了几眼,笑嘻嘻的说道:“也行,你叶姐姐不嫁给我,到时候等你长大了,我娶你就是了。”

李小雪皱着眉头,不情愿的摇摇头。

程雨声愁眉苦脸的说道:“我真是长得丑?”

李小雪没来得及理会他,等到咽下一颗山楂,才安慰的说道:“也不是啦,叶姐姐脾气好啊,好像遇不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也就是这样,才不知道她怎么才开心嘛,你送了这么些东西都没能打动她啊,肯定就是没找对方向。”

李小雪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酒碗若隐若现,程雨声忍不住戳了戳了她的脸蛋,笑着问道:“那你给说说?”

李小雪嘿嘿一笑,“就不说。”

程雨声伸出两根手指。

小姑娘嘿嘿一笑,才貌似老气横秋的拍了拍程雨声,“见外了啊,程哥哥。”

程雨声无奈摇头,这小丫头。

小姑娘这才摇头晃脑的说道:“某人就没注意到叶姐姐院里的那颗桃树啊。”

程雨声豁然开朗。

对啊,叶笙歌那小院里的桃树一直被她照料得很好,要不是喜欢,哪用得着花费这样的心力。

他嘿嘿一笑,一下子开心起来。

李小雪看了这幅场景,有些后悔的说道:“要不还是三串吧?”

程雨声大手一挥,“管够!”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追女子是门学问

就在程雨声和李小雪这一大一小在门槛上啃着糖葫芦的光景,那边院子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身白裙的叶笙歌推门而出,程雨声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才想起这个时候,叶笙歌是该要去那馄饨铺子吃上一碗馄饨了,这是叶笙歌一天之中第二次出门,也会是最后一次,程雨声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看着叶笙歌往巷口走去的身影,转头不确定问李小雪,“小雪丫头,你确定你叶姐姐真是喜欢桃花?”

李小雪的那串糖葫芦,上面还有仅剩的一颗山楂,她仰起头,笑嘻嘻说道:“你呀,要是不相信,就当我之前啥都没说,可三串糖葫芦还是要的哎。”

程雨声揉了揉脸颊,咬牙说道:“好,今天你程哥哥就信你一次,不过糖葫芦明儿给你,现在……”

没等他说完,李小雪便挥了挥手,幸灾乐祸的说道:“去吧去吧,叶姐姐吃一碗馄饨可是用不了太多时间。”

程雨声重重的点头,从小姑娘家门口的门槛旁走向开在巷子外面街道旁的那处馄饨铺子。

黄昏时刻,本来就是馄饨铺子要关门的光景,自然没有什么人,要不是那个煮馄饨的妇人知道每天这个时候那边巷子里那个喜欢穿白裙子的姑娘要来这边吃上一碗馄饨,指不定已经关门收摊子了。

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只知道姓叶的姑娘,妇人看见她打心底高兴,不是因为她每天都要来这边吃上一碗馄饨的缘故,只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妇人在这里卖了这么多年馄饨,什么人没见过?可唯独没见过和这姑娘眼睛一样干净的人。

她那双眼睛啊,就像是一处清澈见底的潭水,没有半点杂质,谁看了谁都会喜欢的。

妇人估摸着时候,开始煮馄饨,所以等到叶笙歌走进铺子,才坐下,就在那个她每天都坐的地方,妇人已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叶笙歌点点脑袋,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妇人手心里。

妇人也不去数,只是收好之后,便笑着开口说了几句,大抵都是一天的琐碎事情,她乐得给叶笙歌说上一些,叶笙歌听得多,最后也就是插嘴问上一两句,真要让这位道种多说些话,其实不太容易。

最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的妇人笑着问道:“姑娘,和婶子说说,有没有看对眼的?”

叶笙歌抬起头,没说话。

最后摇了摇头。

妇人长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门口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一碗馄饨!”

姗姗来迟的程雨声。

妇人看着这位这些日子老是出没这这边铺子里的年轻人,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程雨声走进铺子里,没敢坐在叶笙歌对面的那个位子上,但隔得也不远,落座之后,他便喊了一声叶姑娘。

叶笙歌低头吃着馄饨,没有抬头看他。

程雨声早已经见怪不怪,要是叶笙歌对他热络起来,这才让他不自在。

他隔着两张桌子,嘿嘿笑道:“叶姑娘,我见你的那座小院子里种下了一颗桃树,想来叶姑娘肯定是喜欢桃花啊,我家里正好

有一副桃花图,叶姑娘可否愿意看看?”

叶笙歌抬起头,看了一眼程雨声,摇摇头,“我不看。”

一言而决。

程雨声头顶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在这大冬天,实在是从外到里都让他冷的瑟瑟发抖。

不过很快便振作精神的程雨声继续试探着说道:“我家还有一处园子,栽满了桃树,明年春天请叶姑娘去看看,那美景肯定一点都不差!”

叶笙歌还是摇头。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位道种是喜欢桃花,为此还在剑山脚下的那处破庙前栽种不少,更是有想法等以后在沉斜山说得上话了,就在沉斜山都种满桃树,可不管如此,是在剑山脚下也好,或者是在沉斜山也好,都是要她自己去栽种,自己去亲力亲为,哪里需要旁人为她办这办哪的?

所以即便程雨声为了她把整个洛阳城都栽满了桃树,这位道种兴许会看上几眼,但决计不会做出什么其他举动,更不用说是对程雨声另眼相看。

程雨声唉声叹气,直到那碗馄饨端上来之后也一样都没有什么兴趣,他转过头看着那个一身白裙的叶仙子,愁眉苦脸。

叶笙歌吃完碗里最后一个馄饨,就要起身。

程雨声没有放弃的又喊了一声叶姑娘。

“程雨声。”

叶笙歌转过头,想了想,这些时日第一次喊了程雨声的名字。

程雨声一怔,随即大喜,直勾勾看着叶笙歌,“叶姑娘,你说。”

叶笙歌把馄饨碗往前一推,平静说道:“程雨声,你真的这么无聊?”

程雨声顿时便有些惆怅。

他实在是想不清楚,为啥面前的叶姑娘就真的好像一尊天上的仙子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叶笙歌起身离去。

留下他程雨声独自对付着那碗馄饨,因为心情郁闷的原因,程雨声放了好些辣椒,最后辣得满头冒汗,解开他身上那材质不俗的外衣之后,仍旧整张脸都红润的很。

卖馄饨的那妇人看到这幅场景,不由得哈哈大笑。

程雨声抬起头有些幽怨的看着她,惆怅道:“大婶,我都这样了,你不说免了我这碗馄饨钱还在笑,真是过分了啊。”

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就等着程雨声吃完走人就可以关门的妇人看着程雨声,啧啧赞道:“大婶我看了这么些年轻人向喜欢的姑娘说话,唯独就你啊,最不上道,最没有眼力见。”

程雨声放下筷子,转过头热络说道:“大婶你既然这么有经验,那给我讲讲?”

妇人想了想,好像是确实觉得没什么事,就从一旁走过来,来到程雨声身旁的那张桌子前,坐下之后才开口说道:“要送别人姑娘家东西,你问问对方要不要,蠢不蠢?就算是那姑娘想要,难不成不兴她害羞拒绝?要送什么东西,只要摸清楚了对方喜欢什么东西,直接扛着上门就好,问什么问,问也白问!就像是这姑娘,每天来婶子的店里吃上一碗馄饨,肯定就是喜欢吃馄饨了,你要是真心要送她东西,每天晚上来这里买上一碗馄饨给那姑娘送去,不别什么都

强,再说了,姑娘家,送些胭脂水粉,也差不了。洛阳城里别的东西不多,可这胭脂水粉可是一抓一大把,你要是有些闲钱,买上那么一堆,谁不心动,别说那姑娘了,就连婶子说不定到时候也会很开心的。”

前面几句话程雨声倒是觉得这妇人说得有道理,说到后面便只是觉得有些恶寒。

他点点头,还是说道:“这么说,到时候我明儿就抱着一大堆胭脂水粉到叶姑娘家里就行了?”

妇人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只是送东西肯定是不成的,男人啊,这嘴里要有蜜,手里要有劲。”

程雨声疑惑道:“这是什么说法?”

妇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就是让你说些好听的,帮着那姑娘做事情,你想想她一个人住,平日里挑水之类的事情,你不帮帮忙?”

程雨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妇人看着现如今才明白些眉目的程雨声,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依着眼前这位公子的悟性,想要那位姑娘给他做媳妇,只怕难了。

至于有多难,大约就是旁人需要用一堆胭脂水粉,他就要两堆,别人只用送几天的馄饨,他就要送上几十天。

说起来,这天底下的男人啊,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囫囵吞下最后几个馄饨的程雨声站起身,就要告辞。

妇人最后忍不住又支了几招,“没有哪一个女子会喜欢上一天到晚都游手好闲的男子的,你要是有啥本事,最好都亮出来啊,试问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大英雄?”

程雨声哈哈大笑,对着妇人行礼,“晓得了!”

妇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这孩子,笨是笨了点,至少还是有救的嘛。

好像那些私塾先生经常喜欢说的那句话,叫啥来着?

妇人有些想不清楚。

虽说在延陵这边,读书人多,私塾学堂也多,那些所谓的书院更是不少,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是没读过书的,就比如她啊。

最后还是程雨声笑着说道:“大婶是不是想说孺子可教?”

妇人一拍大腿,笑呵呵说道:“你小子看起来还像是读书人!”

程雨声顿时有些哀怨的看着这个卖馄饨的妇人。

在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之中,谁要是敢说他像个读书人,肯定是不管如何都要被他好好打上一顿的。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在埋汰他!

不过很快程雨声就想起这妇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嘿嘿一笑之后,也就不在意了。

最后程雨声起身离开之前,留下了一粒碎银子,这就算是这半天在这里交的学费了。

在私塾学堂念书,先生教你圣贤道理要收钱,在这里听些如何追女子,一样是学东西,自然都要给钱的。

最后妇人也不矫情,收好银子之后便赶程雨声出门。

程雨声走出铺子,走在天光渐渐不可见的街道上,有些志得意满。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觉得由衷的高兴。

第一次则是他当年把读书人那三个字往外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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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怕个屁

夜幕降临,叶笙歌回院睡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程雨声路过那处院子的时候,就算是见到了院子里房屋还犹有光亮,但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跃跳到墙头上坐了片刻,看了看那颗桃树,然后才落地自顾自朝着巷子外面走去。

今夜叶笙歌要睡觉,可他倒是有些事情要去做。

走出巷子,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程雨声走的不快不慢,没有急着去约定好的那座酒楼。

而是慢悠悠的在街上瞎逛,要是现如今有认识这位的,看见程雨声慢悠悠在街上晃悠,指不定要有多惊讶。

叶笙歌大抵只会把这位公子哥当作某位殷实人家的公子,可要是其余人见到这一位,便不会这样想,南城程家,在洛阳城,也算是站在最顶端的贵胄,光是知晓皇宫有一位贵妃姓程便足以说明程家到底如何,而作为程家现如今唯一的一位嫡子,程雨声更是从小便被程家花大力气培养,当年延陵学宫派人前来为学宫招收学生,程家毫无疑问的为程雨声争取到了一个名额,然后这位程公子被那位学宫修士一番探查,也是发现这位也有修行天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就在那些学宫的读书人要把程雨声带到学宫求学的时候,才不过十几岁的程雨声当初却是摇了摇头,这位从小就是想做一个刀客的年轻人,当年摇头拒绝之后,竟然不等家里反应过来,就在家里偷着拿了一叠银票,大摇大摆的离开洛阳城,去延陵游历,不仅让程家气急,那位老太爷更是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连那些学宫的读书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只不过洛阳城每年名额便只有那么些个,程雨声不愿意,自然有其他人愿意,因此学宫也没有深究,凑足了名额便回到了那座京口山。

至于这位程公子,拿着这些钱,当真一个人在延陵游历了好几年,最后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带了一柄刀,身子不知道健壮了多少。

这位程公子,回到程府的第一句话,是当着一大堆七大姑八大姨,说的一句老子游历江湖这么些年,总算是成了绝世高手了!

这句话一喊出来,那位原本已经好几年都没能下床的老太爷更是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捡起一旁的扫帚就按着程雨声一顿打。

谁都没想到,程雨声不仅一点都没躲,还转而笑眯眯的说老太爷真是老当益壮,差点又给老太爷直接给一口气气死,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程家唯一的嫡子,这家里以后还得靠程雨声撑起来,最后见这家伙回来之后,老太爷干脆就把南城的一些产业都交给了这位程公子,让他自己熟悉,反正以后这整个家都要落在他手里的,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大大方方先让他熟悉熟悉,不然指不定以后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不过程雨声到底还是程雨声,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家伙,放着家里的产业不去看着,偏偏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去将南城所有的地痞流氓都给收拾了一顿。

然后顺理成章成了南城的地痞老大。

这等贵胄子弟,不去和那些洛阳城里大人物打交道,偏偏最喜欢没事的时候和这些地痞流氓一块喝酒吃肉。

依着程雨声自己的说法,这叫求自在,就好像放屁就放屁,哪用得着关心是不是在大街上一样。

求一个自己心头高兴。

今夜他要去那座酒楼,原因是因为自己手下的那么几个兄弟冲撞了两位据说身份很不一般的公子哥,当时那两人之中,其中一位直接了当便放出话来说是要他兄弟的一只左手,就约在今夜的那座酒楼里,要是没见他今晚来剁下那只左手,等明天他找上门去,就不是说剁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到时候是要一颗脑袋。

在他的地盘动他的人,他怎么忍得了,因此今晚,去赴宴的绝不会是其他人,正好就是他程雨声这位大哥。

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南城这块地方,还有谁在他面前做这些事情。

临近酒楼之前,早就有不少人候在了酒楼门口,那些平日里的地痞流氓,其实在被程雨声收拾一次过后,便老实了许多,南城这边的商铺已经差不多小半年没有被他们骚扰过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他们头上多出来的那个大哥,程雨声。

在这位眼皮子底下再为非作歹,可是真的没什么好果子吃的,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才有能和程雨声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资格。

等到程雨声来到门口之后,人群之后一位身材算不上高大,但极为壮实的男子拱手喊了一声大哥之后,便递上了一把刀。

程雨声当年游历江湖的时候,一共买过两把刀,耗费千金,极尽奢华,都是延陵江湖上一等一的铸刀大师打造,削铁如泥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那两把刀在程雨声来看,就是充派头的玩意儿而已,算不上心爱的东西,后来回到洛阳城之后之后在南城某处铁匠铺再买了一把普通铁刀程雨声才真是有些喜欢,更是亲自取名叫做江湖,要不是这些日子他每日都往那处巷子去,这把刀指定会在他手上生根,不会离开半步。

现如今接过这把江湖之后,程雨声将他悬在腰间,也不嫌它磕碜。

在门口就转了两圈,笑嘻嘻问道:“你说说,这把刀是不是挺配我的?”

健壮汉子点点头,由衷说道:“的确如此,大哥带上江湖,好比是郎才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

程雨声转过头看着这个家伙,笑着说道:“就你小子,每次拍马屁我都觉得是真心实意的。你说说你这本领是在哪儿学的?”

健壮汉子一脸认真的说道:“小弟我说的可是肺腑之言。”

程雨声揉了揉脸颊,一脸无奈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么说,谁知道你赵小石是怎么想的。”

取了这么个名字的健壮汉子听着这话,只是有些无奈,没有怎么说话,程雨声转过头,看向另外的一位瘦高年轻人,问道:“常书呆子,怎么说?”

那个大冬天穿的严严实实都怎么看都觉得身材瘦弱的瘦高年轻人轻声开口,“摸清楚了,两位身份都不差,其中一位是户部某位侍郎的小儿子,另外一位呢,更是了不得,他爷爷在今年秋尽的那场大赏之中,更是成为了大学士,反正家底不薄,现如今要让小石头把左手交出来,我看不好办,要不然还是让小石头上去交出一只手好了,反正他平日里除了会拍马屁之外,没啥本事,免得大哥出面,丢人。”

说到后面,常书呆子眼里闪过一缕促狭笑意,程雨声更是频频点头。

就是赵小石脸色有些难看。

最后他一咬牙,才开口说道:“既然常书呆子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赵小石哪里敢丢大哥的脸,就让我去赔上那只手。”

他这一席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刚一说完,那边程雨声就实在是忍不住了。

再看常书呆子,也是一脸笑意。

这位一样出身不凡,从小就喜欢跟着程雨声到处跑的贵胄子弟拉了拉赵小石的袖子,才轻声解释道:“有大哥在,你怕个屁?”

赵小石一脸愕然。

程雨声哈哈笑道:“对喽,两个都不是一把手的家伙,怕个屁!”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湖在手,没得道理讲

说了一句怕个屁的程雨声到了最后就真没把那两位洛阳城里家世背景都极为不俗的官宦子弟放在眼里,入了酒楼之后,现在一楼要了一张桌子,喝了半个时辰的酒,这才慢悠悠的走上二楼。

他程雨声这辈子最看不上那些只知道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最不喜欢那些满口道理的读书人,如他所想,真要成为那种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江湖豪客才行。

他离开洛阳城游历江湖那几年当中,所拜的那位师父无疑就是此道行家,要不然不管那位到底有没有真本领,他程雨声也不会愿意跪下磕上两个响头,真心实意喊上一句师父的。

能做他的师父,依着他来说,就是要能尿到一个壶里的。

可这样的人很少。

回到了洛阳城,眼观这些和他同龄的贵胄子弟之中,还真是除了当初就是好朋友的常书呆子,其他人他一概看不上。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和这些地痞流氓称兄道弟。

二楼那边,在一处精致的包厢内,有两个现如今已经是面沉似水的年轻公子,看着门口那边,神情漠然,这两位,一位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章天河,一位是大学士的孙子杨越,在这些官宦子弟之中,算是在洛阳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们即便是要做些什么,大多都不会急眼,毕竟自家后面是个什么光景,只要在洛阳城有点头面的都该知道,可偏偏今天,他们两人联手要收拾一个地痞混混,那小子都敢不到场,这便已经不是打他们的脸了,而是在他们身后的户部侍郎老爹和大学士老爷子脸上摔上了几个巴掌。

试问一下,如何能忍?

章天河甚至已经想好了办法,等今夜过去,整个南城的地痞流氓都会被他找个由头给关到刑部大牢,至于怎么收拾,那还不容易?刑部往年的那些个没有找出真凶案子不多的事,这随便给他们头上按上一两桩,也不需要说是主谋,光是从犯,都够得他们喝上一壶了。

该让这些家伙知道,惹了他章公子,代价是何等得大!

杨越转过头,看着章天河,轻声笑道:“天河兄,可是有了

出气之法?”

这两位洛阳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关系极好,要不然也不会今夜在此共同等候。

章天河点点头,沉声道:“洛阳城里咱们两惹不起的人,多,可怎么也不会是这个地痞流氓!”

杨越点点头,附和道:“天河兄严重了,只怕这洛阳城里还真没机会敢在天河兄面前摆出这份姿态的。”

章天河哈哈大笑,正要开口,门口那边轰的一声。

有一个人一脚便踢碎了这道木门。

章天河和杨越两人同时转头,看着门口那位腰间悬刀的年轻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疑惑。

这个人,他们不认识!

来人除了程雨声,还能是谁?

程雨声站在门口,手放在刀柄上,笑着开口,“两位谁要找赵小石的麻烦?”

章天河问道:“你是谁?”

程雨声微微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两位只要知道那位叫赵小石的是我兄弟就好了。”

杨越冷笑道:“那你是来替赵小石断手了?”

章天河在一旁说道:“赵小石要断一只手,要是你替他,便得拿两只手来换了。”

程雨声按着刀柄,笑眯眯的问道:“那两位公子谁来动手?我这个人胆子小,让我自己断手可是下不去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程雨声脸色没变,但腰间的江湖,已经出鞘寸许。

露出雪白刀身。

然后他咧嘴一笑,“要是两位公子改了主意的话,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不然等会儿,只怕没那么好收场。”

章天河脸色难看,往后退了几步,厉声道:“本公子身后是户部侍郎,你敢在洛阳城里对本公子做出些什么,不要命了?”

程雨声用按在刀柄上的那只大拇指不断抚摸,然后笑容玩味的说道:“其实真是算个屁啊。”

杨越冷笑不已,章天河则是神色已经特别难看。

程雨声嘿嘿一笑,“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两算个屁,只是说你们身后的什么侍郎大学士而已。”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算是杨越都有些绷不住了。

这位的爷爷可是现如今的大学士,是整个延陵都极为有名的读书人,如何能被眼前这个地痞侮辱?

程雨声厌恶道:“大学士讲道理或许很在行,可是连你这个孙子都没教育好,我都不知道他的那张老脸到底该往哪里放!”

杨越指着程雨声,“你……”

程雨声不耐烦的摆摆手,“滚!他娘的,不服气回去问问你们那什么侍郎老爹大学士爷爷的,问问他们南城程家是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南城程家!

“去他娘的南城程家,本公子还怕你一个小小的……”

几近癫狂的章天河破口大骂,却被杨越拉了拉衣袖。

后者再看向程雨声的时候眼里明显有些忌惮。

南城程家,章天河可能不太清楚,或许这位章公子从来没去想过南城程家是个什么地方,可他杨越即便是个纨绔子弟,但也绝不是那种不学无术之徒,因此他很清楚南城程家到底出过一位什么人物。

皇宫里,有一位贵妃,恰恰姓程!

程雨声看着章天河,还是在笑,“你们两人真的还不滚?”

章天河朝着杨越投去目光,杨越摇摇头。

两人默不作声的走出房间。

这场闹剧,好像真是就此结束。

程雨声慢慢来到窗旁,推开窗,看向窗外。

在不远处的夜幕中,有个枯瘦老人正看着此处。

程雨声按着刀柄,嘿嘿一笑。

那老人看向这边,意味深长。

程雨声动了动嘴唇,但是没开口。

这位当年回到程家第一句话说的是老子终于他娘的成为江湖高手了的年轻人忽然朝着那老人吼了一句,“老子是高手!”

那老人最开始不过是冷然一笑。

可片刻之后,程雨声便一掠而下,直接从酒楼窗户跳到了老人身前,他拔出腰间的那把江湖,笑嘻嘻说道:“既然敢算计我,那江湖在手,别怪我不讲道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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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道种是我媳妇儿

今夜不太平,自然也不算一个普通的夜晚。

就在程雨声和那位枯瘦老人在酒楼那边对峙的同时,洛阳城的刑部衙门,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王之章坐在刑部衙门门口的石阶上,抱着属于他的那枚刑部印信,身后一众刑部衙役打着火把,让这里看起来极为亮堂。

这位六部尚书之一,整个手心全是汗液,看向远处黑夜的时候,眉目之中尽是担忧之色。

片刻之后,在远处夜色里走来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中年男人。看到这个人,王之章很快便站起身,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如何了?”

在刑部当差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道:“风月楼那边,程家公子已经过去,刘老先生亲自出马,应该是再无纰漏,至少今夜天明之前,程公子不会离开风月楼太远,至少不会离开南城。”

王之章点点头,他对那位因为家里有位姑姑在宫里的程家公子知晓不多,但是有一点倒是很清楚,那便是那一位程公子是现如今程家的独苗,因此在行动之前,陛下早就打过招呼,不能让那位早年风评不算是好的程公子卷起来,不然以后即便是处理好了今晚的时候,在贵妃那边,也不好交代,更何况谁都知道,陛下一向宽厚,如何会让那位程贵妃伤心落泪,程家这些年于国也算是有功,自然不能让程家寒心。

因此今夜布局之时,程雨声便是一定要从网里捞出来的。

其实这位刑部尚书也不清楚,为什么程雨声这样一个浪荡子弟会喜欢上一个来路不正的女子,即便是他们都知晓那女子便是那位梁溪道种叶笙歌,可程雨声是万万没有可能知晓的。

延陵道种,哪里是能让一般人喜欢的。

特别是她到了洛阳城之后,便更不好喜欢。

身着青布衣衫的中年男人继续低声开口问道:“尚书大人,风月楼那边,属下自作主张将那两位公子都拦下了,今夜天明之前,如何处置?”

王之章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两人今夜自然不能回府,另外你排上一人去通知章侍郎和杨大学士,就说刑部请两位公子帮忙,天明之后自然送回府去,要是章侍郎和大学士胡搅蛮缠,不用多说,便让城防营出面。”

中年男人低头称是,然后才又开口说道:“王偃青先生今夜已经睡下了,说是不会出手,甚至在之前便已经劝过刑部,不要如此行事。”

王之章苦笑道:“要是有可能,我也宁愿回到府邸之中抱着媳妇儿睡觉,可既然是学宫那边来了消息,谁敢不遵从?况且这次行动并非咱们出头,学宫自有两位已经在太清境的先生做事,咱们只需要做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便行了。”

中年男人皱眉道:“尚书大人,之前传递消息到学宫的时候,学宫回信说的清楚,说是不用理会,为何现如今又变卦了?”

王之章摇摇头,有些事情即便是他,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万万不可到处张扬,要不然后果也难以估计,就好像是今夜

这般,原本学宫那边传来回信的确是说不用理会叶笙歌,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学宫改主意了,谁又明白是为什么?

只不过据他得到的小道消息,倒是知道一些,那位学宫掌教下山游历之后,学宫由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夫子暂时打理,之前说是不用理会,就是那位老夫子的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那位老夫子便在学宫失势,按着学宫的说法,好像是那位老夫子做了些不真之事,到底是如何不真,他们这些世俗官员自然不清楚,可总归会知道一点,老夫子失势之后,学宫势必会有新的声音发出,学宫流派繁多,以往有那位被说成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掌教压着都还好说,可现如今那位学问和修为都一样大到没边的苏掌教不在山上,自然有些乱,出现“朝令夕改”就算是有些意外,但大抵也不是不可理解。

不过王之章其实最为担心的一点不是最后学宫如何收场,事情成与不成,都不是他们刑部能够管得了的,可要是成了,那位道种死在洛阳城,这件事一旦被梁溪那边知道,依着那位观主的性子,剑山尚且敢上,这洛阳城便来不了?

到时候虽是学宫仍旧在正面,可他们这些世俗官员可也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讲,观主即便不兴师问罪,到时候学宫断然不会承认,只怕也是会把刑部推出来顶罪,大可说成是刑部擅自行动。

说到底,道种学宫想杀,但也不愿意大张旗鼓。

要不然只怕今夜就不是两个太清境的学宫先生了,只怕学宫那些老夫子,也要来上几个。

没人愿意真正的和梁溪道门闹翻。

现如今山河之中,仍旧还是道教的天下啊。

更何况还有号称圣人之下无敌手的观主梁亦。

王之章真正的担心的,原本就不是今日,而是今日后的事情。

以往道门和儒教两方各自有过数次袭杀对方年轻弟子的事情发生,可都是在荒山野岭,成与不成都没证据表明到底是何人所为,可现如今却是在洛阳城。

这洛阳城哪里是别的地方,而是延陵的帝都!

深吸一口气,王之章摇摇头,该他担忧的他去担忧,不该他担忧的,他实在是担忧了也没办法。

说到底,他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王之章站起身,把抱着的印信丢到身后那中年男人怀里,搓了搓手,然后哈了口气,这才说道:“有些事情,等今夜过后再说,那条巷子里的事情咱们管不了,巷子外面要是出了半点偏颇,你呀我呀,今晚之后就都没口热气了。”

中年男人躬身应是,王之章这才自言自语的说道:“王偃青先生倒是看得透彻,知道这趟浑水不好趟,拒绝学宫,一般人哪里敢?还不是身后有个陛下才行?”

说完这句话,王之章接过一盏灯笼,大步向着黑暗之中走去,在他身后,有数位刑部供奉,多是读书人打扮,一样跟在身后,已经入了世俗,便再难回

到山上的他们,现如今说好听点是刑部供奉,要是说些不好听,便是那位皇帝陛下的一条狗。

看家护院还好,最怕是皇帝陛下非要带着他们去和那些真正的山上修士扳手腕子。

这位皇帝陛下啊,好像从来都不愿意听那些一年才来上一次洛阳城的学宫读书人说话。

从某些层面上来说,不管是太祖皇帝还是说明宗皇帝,这两位在延陵历史上出了名的雄主,似乎都没皇帝陛下的胆子大。

山上人看山下人,一直低着头看。

山下人一向低眉顺眼。

可现如今那位呢?

仰起头直视山上?

不好说。

反正皇帝陛下敢这么做,他王之章都是不敢这样做的。

回到刑部大堂的王之章摊开早就摆放在他案头的那份圣旨。

延陵皇帝亲笔所书。

大概意思便是学宫要做便让学宫去做,但刑部不要过多参与,将程雨声从网里捞起来即可,若是以后追责,洛阳城也不必担下。

皇帝陛下说的轻描淡写,可王之章的确不太敢如此为之。

他眼前是皇帝陛下,可站在整个延陵身后的,就是学宫。

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王之章坐在灯火通明的刑部大堂,神情古怪。

半柱香之后,门口有人急匆匆跑进大堂,正是之前那位中年男人。

王之章站起身,看向一脸急迫之色的中年男人,“何事?”

中年男人抱拳行礼,“尚书大人,风月楼那边出了变故,那位刘老先生没能拦下程雨声,原来当年他从洛阳城离开,游历江湖并非是习武,而踏上了修行大道,境界之高,出乎咱们意料,刘老先生竟然没能拦下他,现如今他已经离开了风月楼,往那条巷子里去了,属下自作主张派了两位刑部供奉前去拦截,但多半是已经晚了。”

王之章皱着眉头,低声道:“为何刑部没得到过消息,这位程家公子既然走上修行大道,是哪座书院的也不知晓?”

中年男人眉头皱的极深,最后也只是苦笑摇头。

这种人物,一旦跨过与世俗和山上之间的那条坎,到底如何,他们从哪里知晓?

王之章神情复杂,喟然一叹。

今夜之事,又偏偏出了些变数啊。

——

在洛阳城街头,有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在一条又一条街道上疾驰而过,这位年少时候离家游历江湖,机缘巧合之下踏上那条修行大道的年轻人在当年回到洛阳城,对着自家人说的那句老子现如今也是高手了。还真不是说他成为了一位极为了不起的江湖武夫。

反倒是当真踏上了那条修行大路。

这位走在街道上,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年轻人看着前方猛然吼道:“那是老子看中的媳妇儿,谁动她老子跟谁急!”

这句话,在夜晚里洛阳城街道上传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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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山泽野修胆气足

夜幕之中,就在程雨声快要临近的那条小巷口,有两位青衫读书人站在巷口,看着巷子里某处。

两位青衫读书人身材都算不上高大,其中一位,面容清秀,一身气机悄然内敛,远远来看,便只是像一个文弱读书人而已。

另外一位虽说与之前那位打扮差不了多少,但其实更显得锋芒毕露,一身气机外泄,若不是他刻意控制,只怕小巷之中那位早就知晓两人的到来,此刻站在巷子口,也是他率先开口,“贾兄,今夜只怕是小弟要争这首功了。”

这两位,一位是常圣一脉的读书人贾青,另外一位便是张圣一脉的涂书图。

为何学宫今夜所做此事要让这两位前来,一来算是学宫之中诸多流派各自商议最后得到的结果,二来便实在是因为这两人在学宫之中也算是极为出彩,贾青是近二十年来,常圣一脉成为学宫教习的最年轻一人,年仅三十五而已。至于涂书图,性子实在是狷狂,比起来贾青还要小上一岁,虽然还不是学宫教习,但在同龄人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位,依着张圣一脉的一位老夫子断言,若是不出意外,百年之后,这位定然会在那条修行大道上对贾青实现反超,然后此后数百年,贾青几乎都没有任何机会再走在涂书图前面。

儒教修士到底是和山下读书人不一样,除去钻研学问之外,修行境界的高低也并不轻,说到底那位学宫掌教若是仅仅以学问冠绝山河而并非是自己在那条大道上走的足够远,也不见得能成现如今的学宫掌教,或许即便是成了,也只是个傀儡,要想当真说话有人听。

除了要有道理之外,还得让人能够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和你好好谈。

这趟从学宫来到洛阳城,要斩杀这位道种自然是头等大事,但若是就这样没有任何彩头就让他们两人出来杀那位道种,到底也是说不过去,因此在一众老夫子的商议之下,提出了当真能斩杀叶笙歌的那人,便能获得一卷当年张圣留下来的读书感悟,对于修行极有裨益,至于另外一人,虽说也有功勋,不过也只是能得到一次入张圣当年悟道踏入沧海之前的书屋一观而已。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若不是如此,涂书图也不会急着想要首功,毕竟那位道种说到底也是一位太清境的修士,而且既然是道种,身上的宝贝自然不少,应付起来,也不算是容易。

一身青衫的贾青盯着巷口,笑道:“既然书图贤弟要这首功,为兄自当相让,那为兄便在巷口为贤弟掠阵可好?”

涂书图皱了皱眉头,很快便否决道:“道种非同常人,还望贾兄到那院子前才好。”

说完这句话,涂书图便一直盯着贾青。

两人心底,各有打算。

贾青沉思片刻,便点了点头,“那为兄便在院门口便是,若是贤弟发生意外,为兄也好及时增援。”

涂书图一抱拳,“那便多谢贾兄。”

后者摇摇头,“你我同出学宫,自然要同仇敌忾才是。”

涂书图点点头,虽说不见得他心里也是这般想,但总不好撕破脸皮。

与贾青点头示意之后,涂书图正准备大跨步走进小巷,可蓦然之间便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然后片刻,视线之中便有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狂奔而来。

正是程雨声。

贾青正要开口,程雨声只是片刻便拔出腰间那把江湖,远远的便是一刀砍出。

刀气滚滚。

好似一条咆哮的黄龙掠过此地。

贾青退后一步,侧着身子,朗声问道:“哪里来的山泽野修,不知此地乃是延陵,乃是我儒教治下?”

山河之中,除去三教修士以及剑士一脉之外,还有妖修和为数不多的其余修士。

通常便被人称作山泽野修。

这些修士法门各异,有效仿剑士一脉的修士,也有效仿妖修炼体的修士,更有甚者便是儒道两教的弃徒。

这一类修士通常不被三教修士正眼相待,比因为杀力惊人而招人恨的剑士还过得凄惨。

剑士一脉至少还有那么一座剑山,可这些修士,连一处栖身之地都找不到,除了个别一些境界算是已经不差大修士,其余山泽野修大多遇见三教修士都要绕道而行。

说实在的,现如今那位重现世间的魔教教主林红烛就可以归结到山泽野修一类之中。

面对着贾青的问话,手持江湖的程雨声没有应声,他从洛阳城而出行走江湖的时候所拜的那个便宜师父,最后死就是死在这些号称一肚子都是学问的读书人手里的。

这也让程雨声庆幸当年自己没有走进那座学宫,要不然现如今他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自从他知晓今夜有学宫里修士要对付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开始,他就没想过要为了什么大局,他不喜欢延陵学宫里的修士由来已久。

他喜欢叶笙歌时日尚浅。

他不管叶笙歌什么身份,只要他们要对付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他就要把刀驾到他的脖子上问问他凭什么!

至于什么程家,什么延陵,什么大局,他一概不管。

因此这一刀之后,程雨声不依不饶,一掠而过,一刀再次朝着贾青劈下,刀气卷起狂风,无数磅礴气机尽数向下涌去。

街道上的青石开始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痕。

贾青右手泛起白光,在黑夜里尤为醒目,此刻看着他看着头顶的那一刀,仍旧还有余力转头对涂书图说道:“动手。”

涂书图一怔,随即了然,他大踏步走入小巷。

今夜的目标始终还是那位道种,这个来历不明的山泽野修,死活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程雨声猛然抽回手中刀,倒退出去十余步之后,只是片刻之间便拖刀继续前行,在十余步的距离之中小跑起来,贾青看着这个到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年轻人,身影一闪即逝。

刚才一交手,他就已经知晓,眼前这人,境界不过才踏入青丝而已,若是说和他这位在太清境都待了好几年的修士相比,无论气机雄浑程度还是说别的什么,都占不了优势。

其实他最为不解的还是到底眼前这个家伙是为什么非要来拼命,难不成是那位观主下的暗手,为得便是护住那位精才艳绝的道种?

可真要是如此,为何安排这样一位山泽野修来此?

而且境界低微。

而且他之前喊的什么?

媳妇儿?

这道种叶笙歌什么时候成了旁人的媳妇儿?

叶笙歌又怎么可能看上这样一位境界低微的年轻野修?

想到这里,他蓦然出声,“你可知道这巷子所住的是何人?”

程雨声眉头微蹙,冷笑道:“关你屁事!”

贾青神情漠然,对于这个年轻野修,已经没有半点交谈的心思。

程雨声再一次持刀挥出,刀身在黑夜里掠过之时,便好似一道白光,十分夺目,他从小便想着要成为那种江湖刀客,可机缘巧合之间成了一位修士之后,他仍旧喜欢带刀,更是放弃了法器一说,专心钻研刀法,其实这算起来,倒是和那些剑士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杀力倒是差去太远了。

毕竟一踏入剑气境的剑士,灵府之中的气机便都会转换成剑气。

而他不管是什么境界,灵府是气机便只是气机。

本质不同,要想成为那等杀力同境无敌的剑士,一如登天之难。

贾青身形徒然一转,尚未动用法器的贾青只是一只手轻飘飘的按在程雨声身后,程雨声便觉得后背一股巨力袭来,无数磅礴气机似乎要侵入他的经脉之中,肆意破坏。

往前踉跄好几步才止住身形的程雨声转头盯着贾青,神情平淡。

贾青平静而问:“为了一个女子,抛去性命不要,你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程雨声哈哈大笑,“老子懒得和你说。”

大笑之后,程雨声持刀继续往前而跑。

以青丝对太清。

除了那些个一剑万法皆可破,一剑万事皆可平的剑士,还有其他人能行?

不太清楚。

但至少眼前这一位,不太行。

贾青不再留手,他微微招手,身后蓦然出现一只泛着白光的黑笔。

学宫修士的法器可以有许多,但本命法器只能有一样。

大多是选择心仪之物。

贾青身后这只笔便是当初在学宫的一场小考之中获胜所得之物,原本品阶并不高,只能算是下品,但有常圣一脉精于炼器的老夫子反复淬炼,现如今品阶比起来当初,胜出不少。

面对大人物仍旧没什么拿出来的必要。

但面对眼前这个野修,已经几乎是必胜局面。

贾青手掐法印。

黑笔蓦然前掠,笔尖如剑,锋芒毕露!

程雨声杵刀而立,微微眯眼。

身前气机已经是如水已沸。

一位太清境界的修士倾力一击,一位小小青丝,只怕是没那么容易接下。

更何况程雨声本来走的便不是正统路子。

毫无疑问的更难!

第一百八十八章 年少时的江湖

有多难?

程雨声缓缓提刀,灵府之中的气机疯狂向刀身上涌去,这把普通铁刀刀身上很快便出现丝丝裂痕,想来便是承受不足那磅礴气机。

下一刻,这把刀的刀身变得通红。

程雨声咬牙看着那只黑笔。

在远处,奉命前去拦截这位程家公子的两个刑部供奉对视一眼,很快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这位程家公子能从刘老先生手下走出去的时候他们便心里有些打算,知道不是一般江湖武夫,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一位,还是个修士。

而且境界不低!

刑部供奉这么多人,有青丝境的修为的,只怕也不超过两只手的数目,至于在青丝境之上的人物,仔细一想,能有一只手的?

那位目盲读书人王偃青为何这般被器重,难不成不和他的境界修为有关?

太清境以上,即便是延陵学宫这种地方,只怕是也要拿出一个夫子的称号来,毕竟朝暮境的修士,大多都是有望跨入最后一道门槛走入沧海的人物,绝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再继续世间露面,而是选择清修,期望有一天能从山上走向云端。

圣人之下皆蝼蚁,这句话不知道最早是谁说出来的,但其实也是极为有道理的。

毕竟世上有多少修士能够接得下朝青秋一剑?

只怕是除去云端的那些个圣人,其余的,一个没有!

在街道上,那一只黑笔已经激射而来,带着磅礴气机,以及绝对的境界压迫气势,让程雨声身前的石块寸寸断裂。

他手里那把通红的江湖,以开始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

程雨声盯着那一只黑笔,最后等到它快要到面门之后,猛然一刀劈出。

这一刀,正好劈在笔杆上。

黑夜里发出一阵金石相交的声音,极为刺耳。

若不是此处早已经被两位学宫修士隔绝,只怕就是这一刀,周围半个城的百姓都要翻身起床一探究竟。

铁刀和笔杆相交,仅仅片刻,程雨声便倒飞出去,这位南

城程家的公子,撞碎小巷旁的一处墙壁,灰尘四起,一时之间站立不起。

贾青面无表情的走过来,一只手提起程雨声,然后抓住他的头发,将这颗脑袋往一旁的乱石之中狠狠按过去。

贾青冷笑道:“不过区区一山泽野修,也敢拦我学宫的人,真的觉得这延陵无人能够管你?今夜不管你背后站着谁,你的死已经是注定的事情。”

被提着脑袋的程雨声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得就是你们了吧?”

这一番话,毫无疑问便是又激怒了贾青。

他一巴掌拍在程雨声脑袋上,冷笑道:“我学宫如何行事,如何是你们在这些孤魂野鬼可以知晓的,在延陵,便是我延陵学宫说了算!”

程雨声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满是血污的脸上还仍旧是一副讥笑之意。

程雨声不喜欢学宫修士,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少,但究其原因,只怕到底也是没人知晓。

可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即便是现如今很可能会面临死亡,程雨声仍旧没有半点求饶之心。

他程雨声的骨头,不软!

贾青看着他讥笑道:“你放心,你那位喜欢的姑娘肯定还没死,涂书图那个蠢东西如何能够让鼎鼎大名的道种就这样死了,他非要抢那个首功,要先出手,我就先让他去看看那位道种到底有多厉害,等他摸清楚之后,我再出手,什么都有了,涂书图即便是死了,也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便是蠢死的而已!”

程雨声精神恍惚,隐约听到了道种两个字,知道这是在说那位叶姑娘。

他随即苦笑,原来叶姑娘是沉斜山的道种,是鼎鼎大名的叶笙歌。

怪不得她不喜欢他。

原来真的不管他程雨声是不是修士,叶姑娘不喜欢他这件事都改变不了。

他们之间的鸿沟实在是有些大。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贾青随即讥讽道:“怎么,现如今是觉得做错了?只不过晚了!”

程雨声默不作声。

此刻他大部分体力都流失了,就算是贾青没有继续动手,他也站不起来了。

贾青蹲在他身旁,松开他的脑袋,看着远处,意味深长的说道:“山泽野修,本来便不该存在在这个世间,你们啊,真是让人觉得恶心,一群孤魂野鬼,无根之人。就和那些剑士一样,本来就不该再在这个世间存在下去。”

话音未落。

远处那把江湖忽然颤颤巍巍的悬立在半空。

仅仅一瞬间就要掠过来,如果要是成功的话,这位学宫修士几乎便是必死局面。

程雨声藏在衣衫下面一只手微微掐动法诀。

这脱胎于剑士的御剑之法。

不得不说他那位便宜师父真的算得上一位天纵奇才,就连剑士的御剑之法,都能被他自己鼓捣出来。

只是这等天才似乎总是死得很早。

就在那把几乎算是支离破碎的刀要往这边而来的时候,贾青忽然站起身,他转头看向那把刀,微微招手。

那刀便砰地一声碎成了几半。

这把被程雨声亲自取名叫做江湖的刀,断裂开来。

程雨声眼眶通红。

贾青转过头,看向那个艰难爬起来的年轻人,讥笑道:“怎么,还不服气?”

程雨声没说话,只是呵呵一笑。

贾青戏虐笑道:“好了,最后送你一程,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身后的什么家人还是什么朋友,学宫都不会追究的。毕竟洛阳城也好,延陵也好,都是学宫管辖下的地方,只要不同学宫作对,仍旧算是好人啊。”

程雨声默不作声,只是双手微微颤抖,他弯下腰,在一旁捡起一块石头。

看样子是要顽抗到底了。

程雨声从来都没想过要为一个女子去死。

更何况是一个根本不喜欢他的女子。

可他现在愿意,也想这样去做。

他一点都不后悔。

年少时走江湖,遇上爱慕的姑娘,总要为她做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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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同境而已

巷口那一战,即将分出胜负,走进院子的涂书图也看见了那位站在屋檐下的道种。

一身白裙的叶笙歌在夜色之中看着走进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她手里只有一柄桃木剑而已。

这位天资冠绝整座沉斜山,乃至整个梁溪的道种,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位学宫读书人,张口问了一句,“延陵学宫里的?”

涂书图笑而不语,即便是现在,他都不愿意在这位道种面前暴露太多东西,那毕竟对他不利。

若是叶笙歌还有个什么记录声音的法器,以后这玩意儿又不幸流传出去,延陵学宫的名声毫无疑问是要受影响的。

因此涂书图才会小心翼翼。

张圣一脉的读书人,向来谨慎,就如同那位已经高坐云端的张圣。

他笑着看向叶笙歌,“叶姑娘的天资世间少有,为何不留在沉斜山,等到一身修为足够强大,如同那位观主一般才下山游历多好,到时候就算是有人想对你动心思,只怕也是只能是看看,更不用说当真动手了。”

叶笙歌神情平静,“我想下山便下山。”

涂书图拍着手掌,在黑夜里发出些轻微响声,“哪怕今夜要死在这里,你也不后悔?”

叶笙歌默然不语。

她不喜欢和眼前这个人说废话。

涂书图的笑容已经渐渐隐去,开始迸发出丝丝缕缕的杀意,在这座小院里。

不是天底下的所有读书人都那么宽厚,也不是天底下的所有读书人都可以心平气和的和你讲道理。

况且儒教修士和读书人,一直不能混为一谈。

叶笙歌倒提着这柄桃木剑,看着眼前这个境界和她相当的对手,视线却很快放在了远处。

既然同是太清境,她便不怕。

同境而已,她又如何会输。

在涂书图动之前,叶笙歌先动,她一步踏出,顷刻之间便到了涂书图身前,手中那柄被她称作桃花的木剑瞬间掠向涂书图咽喉。

她不是剑士,因此出剑的时候,并无剑气,只有一股凌厉磅礴的气机附在剑尖上,使得这一剑划出之时,气机直接便割断

了涂书图的几缕头发。

要不是这位学宫读书人往后退的极快,只怕仅仅一剑,涂书图便要饮恨当场。

他站直身子之后,抬头看向叶笙歌,轻声道:“不愧是道种……”

话音未落,叶笙歌身影便再度消失,这位沉斜山的道种,一身道法也好,还是说法器也好,都是极好的东西,光论出身,只怕现如今这三座王朝的无数书院道观都无一位年轻弟子能够及得上。

观主的亲传弟子。

身份自然尊贵。

出身好,起点高。

最重要的是叶笙歌天资足够高,旁人要看十遍才能记得下来的东西,她只要看一遍就行,旁人要钻研数年的道法,她只需要三个月。

这便意味着她不仅能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赶上比她先踏上那条修行大道的前辈,更是在同时踏上大道的那一批人当中一骑绝尘而去。

面前这一位“前辈”便该是如此。

叶笙歌倒提桃花,再度一剑从一处极为诡异的方向刺出,然后片刻之间便一剑回掠,带着磅礴气机,改刺为拍,狠狠的拍向涂书图的脸。

啪的一声。

响彻小院。

叶笙歌直接一剑将涂书图拍翻在地,这位沉斜山的道种低头看着涂书图,平静问道:“连出自何地都不敢说,真是个伪君子。”

涂书图一口鲜血蓦然喷出,并非是因为那一剑之威,反倒是因为叶笙歌轻蔑的态度和两人之间的差距。

他从来没想过,这位道种会这般厉害。

即便是两人相斗,一番打斗之下,最后他不敌叶笙歌,这样的落败他都可以接受,可为何是现如今这个样子,从始至终叶笙歌只出了两剑。

两剑而已。

一位道门修士,用最不擅长的剑,出了两次,他便一败涂地。

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

叶笙歌跨过他,走向小院门口,轻声说道:“欺负一个青丝境的家伙,你们学宫的脸也被你们丢干净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甚至是没有看他。

轻飘飘的。

涂书图咬牙爬起身,在

叶笙歌身后两手掐法诀,怀中的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悬于半空,气机大盛。

叶笙歌转过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摇头的意思可以有很多种,但最直观的那一种叫做你不行。

涂书图恼羞成怒,身前那张宣纸急速掠向叶笙歌。

声势浩荡。

结果只是叶笙歌的随意一剑,便直接将那张宣纸斩断。

化作两半,落在地面上。

涂书图再度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屋子前的石阶上,撞碎不少石块,然后这位学宫修士挣扎片刻,仍旧没有爬起来,只是艰难看着叶笙歌,一脸不可置信,“叶笙歌,你什么时候走到那一步的?”

叶笙歌摇摇头。

涂书图不可置信的原因大抵是以为叶笙歌已经从太清境跨过,走进了朝暮,但其实这位惊才绝艳的道种,还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只是每天早上看洛阳城,每天下午睡觉,每天傍晚吃馄饨,让这位道种的境界比起来之前,又有提高而已。

现如今算是半只脚迈过去了。

还有半只脚之所以没有迈过去,完全是在于叶笙歌自己不愿意而已。

走得太快,没得啥子意思。

她还想多在外面走走,要是走得太快,她的那个师父可是要把她抓回去了。

叶笙歌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不经意看了看远处那边小巷口,摇了摇头。

自己要是还不出手,那个家伙就要死了。

想了想,叶笙歌把手里的桃花用力扔出。

这柄沉斜山前辈因为想要钻研剑士一脉所做的桃木剑破空而去。

带着磅礴气机。

掠过一整条小巷。

直到贾青身前,与那只黑笔遥遥对峙。

光景凄惨的程雨声看着这柄桃木剑,再看着那个从远处缓缓走来的白裙女子,一时间竟然是看得痴了。

贾青则是看向叶笙歌,面色凝重。

眼前这位道种,实在比想象的还要难对付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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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有一剑看着洛阳城

冬夜微寒。

本就是寒冬,若不是洛阳城的冬天,下雪的光景要在下个月才有可能的话,今晚只怕还要平添几分寒意。

冷风在夜里缓缓从这条小巷吹过。

贾青一身青衫衣衫微微而动。

面前那柄桃木剑与那只黑笔相遇之后,片刻之后这里便好似发出一阵重重的闷声,好似有些什么东西炸开,磅礴气机向四周扩散而去。

本来就是满脸血污的程雨声几乎被这气机击飞,若不是叶笙歌不快不慢的来到他身前,随意挥手驱散那些气机的话。只怕这个家伙,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桃木剑和那只黑笔相撞之后,弹回叶笙歌手里。

叶笙歌仍旧是倒提桃木剑,看着对面不远处的贾青,片刻之后,叶笙歌开口说道:“既然是要杀我,想来你们学宫里,不会只是派你们两人前来而已,怎么的也会有一位朝暮境的修士才对。”

贾青神色复杂,他和涂书图并非一脉,因此有些秘密只怕是涂书图到死都不会知道,而他却在出学宫之前,那些前辈便已经说过。

说到底,没人相信就凭两个太清境就能够宰掉叶笙歌这位观主亲传弟子。

因此后手自然会有。

只不过这一招后手,就连贾青都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他有理由相信,学宫至少派了一位朝暮境的前辈出手。

此时便应该就在洛阳城内。

至于在何处,他还是不知道。

或许那位前辈是觉得他们还没能真正把叶笙歌的底牌彻底掀出来。

毕竟叶笙歌和涂书图的那一战,这位道种,至始至终都没有展露什么梁溪那边的不传道术,仅仅用一把桃木剑便将涂书图打得一败涂地。

这要是放在旁人身上,简直难以让人想象。

可在叶笙歌身上,偏偏又显得理所当然。

何谓道种?

这便是道种。

今日叶笙歌的表现,让贾青想起了学宫里的那枚读书种子,顾缘年纪尚浅,现如今不过才堪堪青丝,可毕竟是能够和道种相提并论的天才,指不定等到以后便和叶笙歌这样一般变态。

想到这里,贾青不由得苦笑,世间的修士,谁都愿意在自己头上戴上一个天才的头衔,可那种头衔,毕竟只有少数人才能戴上啊。

贾青叹了口气,既然那位在暗中的前辈现如今都还没出手,便真是要尽最大的力量将叶笙歌的底牌都逼出来才行了。

他召回那只黑笔,握在手中,遥遥点出。

一条白线从笔尖蔓延而出,从半空之中射向叶笙歌。

叶笙歌挽了个剑花,随意斩断。

可那条白线斩断之后瞬间便又连在了一起,不依不饶来到叶笙歌身旁,在她周遭围绕一圈,似乎是想着要把她困在当中。

叶笙歌面无表情。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程雨声有些紧张。

下一刻,叶笙歌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符箓通体火红。

往空中一丢,这张符箓自行燃烧,变成了一条火龙,照亮了半边天空。

这条火龙一出现,便一头撞向那条白线,很快便将那条白线燃烧起来,火势顺着这头一直到那条白线的那头,也就是笔尖。

叶笙歌至少有三四种方法能够解决那条白线,可她仍旧选择了最简单,最直接最不费力的那一种。

用符!

世间符箓强弱,都取决于画符之人在这道符箓之中租入多少气机,若是云端圣人画符之时,在符箓之中注入一道极为磅礴至极的气机,那光是凭借这道符箓几乎就能重伤一位登楼境的修士!

只不过能够承受多少气机,也要看符箓的材质到底如何。

一般朱笔黄纸所画的符箓,最多能承受一位青丝境修士的全力一击那般多的气机,而要是叶笙歌刚刚拿出那一张,便至少是能够承受一位朝暮境全力一击的磅礴气机。

只不过每张符箓的作用不同,自然就不管到底是多少气机了。

一道水符,即便是最好的材质,又有圣人亲自施为,作用也不过是可以化水而已。

叶笙歌刚才这道符箓,是一道驱邪符。

专用驱散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一切邪魅之物。

当然也有解除束缚之用。

叶笙歌家底到底有多深厚,绝对不是一个贾青便能够看透的。

在这道符箓将这条白线破解之后,贾青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一个极点。

有些人真是天生就该死啊。

叶笙歌没这个想法,只是在那条火龙往前而去的同时便丢了一张符箓给程雨声,然后倒提着桃木剑便往前大步走去。

这位沉斜山道种下定决心要动真格的了。

她没什么兴趣再和贾青耗下去。

眼看着天明之后她还要带着李小雪去逛洛阳城的。

在叶笙歌身形快速向前掠过的同时,程雨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张符箓,满脸苦涩。

他隐隐知道了,这辈子要想和叶笙歌在一起,彻底没戏了。

程雨声洒然一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湖都没了,姑娘再没了,有啥?

——

夜色之中,皇帝陛下深夜出宫,驾临那座摘星楼,在楼下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灯笼,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独自一人往摘星楼上去。

大晚上的爬摘星楼,本来依着那些个宦官的想法是决计不能让皇帝陛下出宫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今日极为坚持,非要今晚登上这座摘星楼。

没人敢拦。

最后才造成现如今这局面。

延陵皇帝提着灯笼走上摘星楼顶,那个盘坐在楼顶的读书人闭着眼,好似没有听到有人上楼一样。

延陵皇帝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昌谷先生。

那仗剑的读书人才缓缓转头。

眼神极为清亮。

延陵皇帝轻声道:“学宫掌教不在,其余人下定决心要杀那位道种,今夜便有袭杀行动,昌谷先生,朕求昌谷先生出手,救下那位道种。”

李昌谷没有起身,只是抚摸着腰间剑柄,问道:“为何要救道种,延陵不还是要依仗学宫?”

延陵皇帝把灯

笼放在一旁,小声说道:“若是学宫苏掌教的决定,朕即便不满,也决计不会做什么,可现如今苏掌教不在学宫,是其他人做主,便是要害我延陵。”

李昌谷反问道:“苏夜便能让你深信不疑?”

延陵皇帝缓缓点头,“至少有一点昌谷先生要知道,苏掌教也是洛阳人。”

李昌谷神情不变,学宫之中的延陵人不算是少数,但真是对延陵还念几分情的,除去从洛阳城走出去的那些,其余的,都大可不提。

李昌谷神情平淡,“我被困于此楼上,至多只能出一剑。”

“只不过我这一剑出了之后,以后洛阳城在学宫那些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存在,你都要清楚,这一剑的后果绝不在于重伤或者是斩杀一位朝暮境的修士那样简单。”

延陵皇帝点点头,“道种不死于洛阳城,只要这是苏掌教希望看到的局面,昌谷先生这一剑的后果再是如何严重,朕都能够承担下来。只是希望这一剑,不会为昌谷先生招来祸端。”

李昌谷将腰间剑解下,放在一旁,轻声笑道:“在摘星楼上,即便是一位登楼境的学宫修士,遇上我,不过也是五五之间的胜负,冒着陨落一位登楼境修士的风险来杀我这个几乎是一辈子都难走出摘星楼的人,你说值不值得?”

延陵皇帝苦笑不语。

李昌谷摆摆手,“何必如此,有些事情,是自己选的,谁都不能怨,况且这个地方,真想着一辈子困住我,也是痴心妄想。”

延陵皇帝由衷说道:“先生下楼的那一日,朕一定亲自在楼下相迎。”

李昌谷转头笑道:“不怕被人记恨?”

延陵皇帝摇摇头。

李昌谷一笑置之。

最后他站起身,任由寒风吹过衣衫,看着一片夜色之中的洛阳城,李昌谷平静道:“那位学宫修士最好不要出手,一旦流露出气机,我这一剑即刻便到。在这座楼上多少年了,每日只觉得看星星有意思,其实也算是忘了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不在于此,反倒是出剑斩不平才有意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位被困在这座楼已经超过一个甲子,甚至快要到两个甲子的读书人一身剑意在衣衫之间鼓荡。

所谓的意气风发,大多说是少年郎,可这一位也说得上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

前半生读书,后半生练剑。

练了剑才觉得读书那些日子甚是无趣。

走出了学宫,看了山河才知道,风光大好之处,从来都不在那座已经渐渐腐朽的学宫。

即便是学宫仍有那么几个读书人试图重新将这座学宫拉回正轨,也改变不了学宫根系已经腐烂的事实。

是故苏夜所想,已经不是从道理上将学宫“拨乱反正”了。

这位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读书人,想法更为疯狂。

那位苏掌教,没坐上掌教位子的时候,倒是和他喝过几次酒,当时他们身旁,还有一人。

李昌谷想到这里,忽然轻声一笑,“我这一剑,但愿不要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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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洛阳城里有一剑

有一架马车出现在一条小巷子门口。

之所以那架马车没有直接进入那条小巷,实在是因为那条巷子太窄,当真容不得这架马车进去。

因此停到小巷巷口以后,车厢里有个驼背老人便已经走出车厢。

走出车厢之后,这个驼背老人靠在车厢旁,从车厢里取出一身灰布衣衫,就靠在车厢旁,将那身灰布衣衫穿在了身上。

然后这个驼背老人竭力的直了直身子,转头看了夜色深处的远方,才缓缓走进这条小巷。

巷子不长,因此走不了多久,驼背老人便从巷子口来到了一座小院面前,那座小院不大,只不过显得有些特别,是因为院门前,放着两盆兰花。

驼背老人弯下腰,在夜色中仔细端看这两盆兰花。

但很快身前不远处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既然君子都不愿意做了,老先生何必去看着些东西?”

不知何时,小院木门已开。

目盲多年的读书人坐在小院里,抬起头,“看向”门外。

驼背老人淡然一笑,跨过院门,来到院子里,“你知道老夫要来此处?”

独自坐在院里的王偃青平静开口道:“学宫既然好不容易来过一次像老先生一般的人物,自然是要先来提点提点在下才是。”

驼背老人走到王偃青面前坐下,说道:“老夫听闻,你的眼睛早就瞎了,那座书院一点情面都不曾留下,可既然如此,你还为何还没看清时势?这里是延陵,到底是谁说了算,你应该知晓,洛阳城也好,还是那些个书院也好,又怎么敢违背学宫的意志?你继续喜欢读书,便老老实实读书,不要生出其他的非分之想。”

王偃青平静而笑,“既然眼睛都瞎了,又怎么看得清?”

驼背老人冷声道:“像你这般的读书人,延陵也好,还是各座书院也好,随时能抓出来一大堆,你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老夫今日来与你说上这些,只是提醒你,那条线便在那里,越过去,便是死。”

王偃青默然无语。

驼背老人盯着王偃青,淡漠开口,“今夜之事,学宫势在必行,涂书图和贾青不算学宫的手段,只是学宫里盘根错节,要让这两个后辈来见识一番而已,涂书图天资不差,平日里便有些自大,这趟前来,何曾不是借那个女娃来敲打他,不过是敲打还是直接被人放弃,老夫不去管,学宫学生多得是,少一个涂书图,与大局无碍。至于贾青,一枚弃子而已。两人被丢入这个局里,生死自负,活下来学宫便可以花上力气去培养,活不下来也无伤大雅。说到底,王偃青,这两人的天资,甚至还不及你。”

王偃青皱眉道:“老先生要领我入学宫?”

驼背老人冷哼一声,“洛阳城这个地方,怎可拥有你这等的读书人,天底下的读书人,本就该尽数出自我学宫。”

王偃青哦了一声,然后才平静开口,“老先生,这个道理似乎不是这样讲的。”

驼背老人神情漠然,没有急着说话。

“天底下的出彩读书人尽数都出自学宫又如何,学宫是否又都留得住,之前王偃青便听闻学宫的一些小事,不知道当年那位写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等出彩诗句的读书人是否还在学宫?”

驼背老人面色微寒,学宫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并不多,因此那偶尔发生的一两件,便足以让人记忆深刻。

当年叛出学宫,转而练剑,现如今被囚禁在摘星楼的李昌谷无疑是其中最为严重的一件事,若不是周宣策当年极力护下这个读书人的性命,不用多说,依着学宫的态度,李昌谷哪里还有在摘星楼待着的机会,早就被那些老夫子出手击杀。

除去李昌谷之外,还有一件事,虽说影响不大,但仍旧是让学宫觉得有些难堪。

那位比起李昌谷,可谓是性子还要狷狂的读书人,天资或许没有李昌谷高,但在诗文方面早就让一众老夫子都觉得汗颜,当年被排挤出学宫之事,除去同辈读书人之外,也不见得没有老一辈出手。

只是那些事情,牵扯了一位在学宫里辈分不低,学问也不低的老夫子,才被压了下来。

对于李昌谷那件事,学宫藏得很好,时至今日都还太多人知晓。

可那位读书人一事,早已经流传出去。

故而才有王偃青发问。

驼背老人神色漠然,对于王偃青之问,不做理睬。

王偃青神情平静,“今夜学宫多人前来袭杀那位道种,早便已经让王偃青对学宫失望至极,老先生就算是能带洛阳城里任何一人去学宫,也决计带不走王偃青。”

驼背老人神情漠然,再度出声提醒道:“王偃青,山上山下,看起来并没太多差距,但你既然曾是山上人,便该知道没那么简单,你当真以为世上所有修士都是剑士一脉的那种泥腿子,无视山上山下之分?”

王偃青蓦然发笑,“要是那位朝剑仙,又或者是前些日子在世间出剑的那位剑山老祖宗听到老先生这种说法,只怕不出剑也要出剑了。”

剑仙朝青秋,剑山老祖宗许寂。

两位当世最强的剑士,真要是有一人听到这番言语,这位学宫老先生,还真不一定能活着走出洛阳城。

只不过朝青秋在远在妖土,那位剑山老祖宗更是已经坐化。

他们听不到。

驼背老人还想说些什么。

忽然之间,却是看了看远处。

驼背老人缓缓起身,“今夜事后,老夫再来找你,希望你王偃青最好想清楚一件事,不要白白枉死!”

王偃青如同一座雕像,坐着没开口。

驼背老人拂袖而去。

今夜一等一的大事,本来便和这位目盲读书人没有什么关系,至始至终,最重要的那人就只是那位道种。

道种叶笙歌只有今夜死在洛阳城里,才能真正算是此事完美落下帷幕。

至于之后学宫和沉斜山如何去解释,都不干他的事情。

学宫对他的许诺,本就比对涂书图和贾青要丰厚的多。

沉斜山的那位观主,即便要大动干戈,他也不在意。

常人说头顶有大树好乘凉,他身后有书院,一样的道理。

驼背老人直了直腰。

他开始往那处小巷走去。

同样是一条巷子,只不过不同的人罢了。

……

……

那条小巷巷口,贾青一身青衫已经破碎不堪,整个人身上的气机都所剩无几,那只黑笔已经断裂,他的胸口有一道剑伤。

还是倒提桃木剑的叶笙歌看着这位学宫修士。

在远处那座小院外面不远处,涂书图的尸体在巷道上。

程雨声坐在他的尸体旁边。

这位学宫修士之前想着趁叶笙歌和贾青打斗的时候,便要袭杀那位道种。

可他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走过几步便被巷道旁的那个年轻人用那把江湖的碎片插进了胸口。

当着程雨声的面要杀叶笙歌,事实证明并不算是一个好想法,至少现在来看,真的不好。

两位同样是重伤的修士,在那场缠斗之中,用着仅剩的力气进行搏杀,最后程雨声到底是比他强上一些,用碎片刺穿了他的胸膛。

叶笙歌站在巷口,看着已经几乎快要站不起稳的贾青,神情平淡,但她那只握着桃木剑的手,其实早就被之前那只黑笔打中,现如今正在滴血。

叶笙歌的脸很白。

但今夜这一战,一人战两位太清境的道种,仍旧还是赢了。

贾青再无还手之力,若是叶笙歌再递上一剑,贾青必死。

只不过现如今,局势并非如此。

夜幕之中走来了三个人。

都是青丝境的修士。

这三个人不是学宫来人,而是刑部供奉!

本来依着那位刑部尚书王之章的想法,刑部在今夜的围杀之中,只是相当于半个看客,但今夜变化太多。

最重要的变化在于,程雨声进了这条小巷。

他是洛阳人。

他进巷子岂不是便宣告洛阳城的立场有变?

既然有程雨声,那刑部再视而不见,便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因此王之章在没有请示那位皇帝陛下的情况下,下了命令。

要协助学宫击杀叶笙歌!

故而才有现如今的三位青丝境修士入场。

叶笙歌盯着这三个人,面无表情。

想杀她的人,多上这三个人,也不算是大事。

毕竟今夜的真正的杀招,还没有出现。

叶笙歌转头看了一眼程雨声,神情平淡。

巷口这边的宅子,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推开了木门。

李小雪。

她提着灯笼。

这个刚刚做了噩梦,便想着去看看隔壁叶姐姐的小姑娘一打开门,见到如此场景,便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尤其是看到满身血污的程雨声。

小巷里的禁制早已经随着涂书图的死亡而瓦解,因此现如今,要是小姑娘一叫,便一定会让周围住户都知道现如今发生的事情。

那三位刑部供奉在短暂之间已经做出选择。

一位重新布置禁制,另外一位掠向叶笙歌,最后一位掠向小姑娘。

根据谍报,这位小姑娘和叶笙歌关系不浅。

叶笙歌要对付那位刑部供奉,程雨声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看起来没人拦得住那位刑部供奉。

可就在这个时候,黑夜里突兀生出一道剑气。

一道剑光蓦然而生!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剑为谁出

今夜已经出现了太多修士,从最开始的程雨声,到之后的三位刑部供奉,这处小巷巷口已经出现了整整七位修士,可现如今,倒是除了这些个之外,夜幕之中,又出现一道剑气。

有剑士?!

相比较起现如今洛阳城里出现山泽野修和儒教修士,现如今洛阳城里又出现一位剑士才是让人觉得极为意外的。

而且最令人意外的则是,那位剑士来便来了,竟然没有半点废话,竟然便要直接选择出剑!

那一道剑光突兀而生,照亮夜色。

在那位掠向李小雪的刑部供奉之前,有一个身背剑匣的青衫少年遥遥递出一剑。

剑气充沛。

绝不可能是一般的江湖武夫和境界低下的小剑士。

光以这一剑来看,至少便是第三境剑气境的剑士。

那位刑部供奉大惊失色,脸色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洛阳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剑气境的剑士?

那青衫少年一剑递出之后,并未就此停手,身子急速前掠,第二剑便又至身前。

谁都知道在剑士周遭一丈之内,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位刑部供奉一咬牙,就要再度往后退去,可那少年的第二剑瞬间便在他小腹划过,直接在他的小腹上掠过很长一条口子。

看起来十分骇人。

而且看样子还是他收手了,若不是如此,极有可能这一剑便该是冲着他心口去的。

之前山河之中一直流传着的剑士同境无敌,第一次让这位刑部供奉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与叶笙歌动手的那位刑部供奉收手回掠,站在另外一名刑部供奉身旁,一时间没有再出手。

两剑过后,青衫少年收剑立在李小雪身前,看着半跪在巷道地面上的那位刑部供奉,然后看向远方那个白裙女子。

“你来洛阳城多久了?还不走,是想着要等我?”

这句话一说出来,叶笙歌倒是没说什么,反倒是那个坐在涂书图尸体旁的程雨声狠狠捶了几下涂书图的尸体。

怪不得叶笙歌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原来是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巷口这边,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

身受重伤的那位学宫修士贾青满脸无奈,这位青衫剑士开口说这句话,不就是想告诉他们,这位道种是他的朋友嘛。

现如今这个局面,真是让学宫这边尽显被动,道种叶笙歌毫无疑问的还有一战之力,现如今又出现了一位剑气境的青衫剑士,而且洛阳城这边的三位青丝境修士,有一位已经重伤,剩下的两位,注定不会倾力出手。

要是那位前辈不出手,胜负手便到了那个青衫剑士手上。

可为何道种会和一位剑士成为朋友?

那位观主不是才上过剑山?

贾青琢磨不透,也不再多想。

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时候便是等待,等一个结果。

或许会在等到结果之前先死,要是真是如此,也没办法。

叶笙歌忽然笑道:“我果然没猜错。”

叶笙歌的这一句话,一时之间倒是让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那个一身青衫的少年把手中那柄青丝归鞘,悬在腰间,转过头看着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姑娘,眼神复杂,但还是柔声道:“谁让你半夜到处走的,快回去,记得把门关好。”

李小雪木讷的点了点头,然后才缓缓转身,回到木门后面,缓缓的关门。

在木门彻底要合上之前,小姑娘探出脑袋,把那盏灯笼递给青衫少年,“大哥哥,外面黑,给你。”

青衫少年笑着接过来灯笼,顺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回去吧。”

这一次,门彻底关上了。

一身青衫的少年,不是旁人,正好就是李扶摇。

现如今李扶摇提着灯笼,腰间悬着剑,走过几步,走向叶笙歌,在她身旁站定,打趣笑道:“你说说你一个梁溪那边的道种,怎么想得,非要跑到洛阳城来,这是谁的地盘?不杀你杀谁?”

叶笙歌提着桃木剑,平静而语,“想杀我的人多,只不过今夜这几个太笨而已。”

她低声道:“肯定还有个学宫修士在暗处,你最好不要趟这趟浑水。”

李扶摇低声问道:“你就没什么保命的东西?你是沉斜山的道种,不会身上就这一柄桃木剑吧?”

叶笙歌气笑道:“法器再多,遇上一位境界高过你许多的修士,一样没办法。”

李扶摇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该出那一剑的。”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并未有半点悔恨的语气。

叶笙歌轻声道:“你不出那一剑,那小姑娘我救不下来,虽然那个家伙八成不会杀她。”

李扶摇一笑置之。

他随即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杀人杀了跑路?”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抬头看着在场的三位刑部供奉,以及重伤的贾青。

手已经搭上剑柄。

一股剑气早就已经散发出来。

叶笙歌看向这个差不多有一年未见,现在已经是剑气境的少年,然后想了想,才低声说道:“说实话,最后那位,我实在没有把握。”

李扶摇摇了摇头,“你都说了没猜错,我怎么能走,况且这一剑,也不是为你出的。”

叶笙歌平静问道:“要是我猜错了呢?”

李扶摇低声笑道:“那我最多帮你解决这三个青丝境的修士,然后就一拍屁股走人了,我可不想白白就死在这里。”

叶笙歌想了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看向远处夜色里。

那个最后要登场的人终于是要来了。

那人尚未到眼前,便有一股磅礴的气机充斥在小巷当中。

李扶摇神情古怪,按着腰间剑柄。

灵府之中的剑气缓缓流过经脉,汇聚于手。

等会若是真遇到一位极其强大的修士,李扶摇的这一剑,便一定要是他现如今最强的一剑。

最后,叶笙歌收好那柄桃木剑,然后只是说道:“等会儿替我看着后面那家伙。”

李扶摇转头看了一眼程雨声。

后者瞪大眼睛看着他。

有些莫名其妙。

再转过头的时候,巷子口,已经出现了一个驼背老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那个出剑的读书人

作为最后一位出场的驼背老人,这位朝暮境的学宫老修士谨慎异常,来到巷子口之后,只是看了一眼小巷现状,然后就是一招手将贾青托起,扔到小巷口外的那架马车旁。

本就是重伤的贾青爬起身之后,咽下嘴里的鲜血,艰难开口,“多谢师叔相救。”

驼背老人神情漠然,并不理会。

他只是看向小巷里的叶笙歌和李扶摇,然后把视线落到了李扶摇腰间的剑身上,复而又看了一眼他背后的剑匣,随即讥笑道:“剑山已经没落到如此地步了?连一位在世间行走的弟子都要带上七八柄剑保命?”

李扶摇神情平淡,不言不语。

只是一只手搭在剑柄之时,身上气势已经攀至巅峰,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要出剑。

叶笙歌收好桃木剑之后,暂时并未拿出其他什么东西出来,这位一身白裙的道种只是看着面前这个驼背老人,眉头微蹙。

今夜注定是死战,说太多话没什么意义,终究还是要在手下分出高低。

李扶摇不过是剑气境的剑士,对敌至多能和一位太清境的修士打个旗鼓相当,面对眼前这一位板上钉钉的朝暮境修士,若是让他一人应对,若不是有非打不可的原因,他绝对会转身就走。

剑士杀力世间无双,可也只是仅限于同境而已,没有说跨过两个境界还能和人不分高低的。

即便是朝青秋当年,只怕也是做不到这一点。

李扶摇按着剑柄,这一剑何时出鞘,不在于其他任何人,完全在于叶笙歌而已。

驼背老人似乎也不愿意多说,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往前走了一大步,衣衫被雄浑气机吹动,他伸出一只手,微微下压,整个小巷里的几位修士,无一例外的便都感受到一股无形气势,这种气势便好似是自己站在海岸旁,看着潮水拍打海岸。

那种气势,如何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现如今还能站立的两位刑部供奉,对视一眼,各自有些打算,其中一位猛然前掠,就要去拉起那位已经被一剑重伤的同僚,另外一位则是看着李扶摇,时刻准备拦截李扶摇,李扶摇眯着眼,今夜第一次出剑,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叶笙歌,不过只是一剑之后被搅进了这个局而已,说到底,洛阳城里,那位延陵皇帝其实对这位小剑士,已经算是仁厚了,当年他在罗桑河杀延陵修士,到头来延陵皇帝派出的王偃青不过是在边境与他下了一局棋,并未过多为难,虽说是有那个老儒生在其中的缘故,但实际上王偃青本人也并未与太多想要留下李扶摇的意思,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取决于延陵皇帝的心思。

因此在看着那位刑部供奉将另外一位刑部供奉拉走退出小巷之时,他手放在剑柄上,并未离开。

剑不曾出鞘。

三位刑部供奉已经退出战场,现如今的小巷里,除去坐在涂书图尸体旁的程雨声之外,就只剩下李扶摇和叶笙歌了。

叶笙歌微微招手,有一把油纸伞凭空而现,悬停于程雨声头顶,替他瓦解驼背老人散发出来的气机。

与此同时,叶笙歌一翻手掌,掌心出现数道符箓,瞬间激射而去。

直扑驼背老人面门。

这数道符箓,作用不多,只是想要禁锢驼背老人而已。

在这数道符箓飞出的同时,叶笙歌身前上方出现了一口玉碗。

玉碗一经出现,小巷里的气机丰沛程度,实在是达到了顶峰。

驼背老人眉头一皱,随即一指点出,一道凌厉气机从他指尖掠向那口玉碗。

那几道符箓已经化作丝线向着驼背老人缠绕而去。

小巷外四人看得目瞪口呆。

小巷外的三位刑部供奉和贾青惊异于叶笙歌的法器之多,从最开始的桃木剑,到后来的油纸伞,再到现在的玉碗,还不用说那几张符箓,就已经足以让人大开眼界了。

而且怎么看,这三样之中的随意一件,都不像是一般法器,尤其是最后出现的这个玉碗,光从威势上来看,便已经绝非凡品。

山河之中最有名的那个碗,是在道教某一位圣人手上的镇妖碗,那位圣人手中的那口碗,除了是因为圣人法器而闻名山河之外,还有一点,世间传言,镇妖碗里,不仅镇压着诸多修为不低的妖修,甚至还有着一位一只脚已经迈过沧海的准大妖。

如此妖修,只怕连观主都无法相抗,可在那位圣人的碗里,仍旧是没有半点脱身之法。

现如今这口玉碗,虽然肯定不及那个碗,但不管怎么看,也绝不会是徒有其表而已。

在驼背老人一指点出的同时,那个玉碗在叶笙歌的催动下,也是缓缓朝着驼背老人的头顶压去,驼背老人神色漠然,

他一只手向上托举,无数磅礴气机从袖口涌出,在黑夜之中异常明亮,另外一只手掐动法诀,想来是御使法器。

那些符箓所化的丝线还未来到驼背老人身前,便已经根根断裂开来。

驼背老人身后开始出现了一副黑白画卷。

就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副黑白画卷的同时。

小巷这边,李扶摇猛然前掠,在同时,腰间青丝已经出鞘,一剑递出,剑气凌厉。

小巷之间,充斥剑意。

剑士身前一丈之内,同境修士不能待。

在巷外观战的三位刑部供奉心惊胆战,尤其是之前被一剑划过小腹的那位,更是脸色发白,他清楚知道,要是之前李扶摇便是这一剑,他绝不可能是被划破小腹那么简单。

剑士的剑,实在是太过厉害。

就在李扶摇往驼背老人那边掠去之时,这边那张黑白画卷已经到了驼背老人身前。

一剑刺入画卷,青丝剑身瞬间崩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弧度,李扶摇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虎口瞬间便迸裂开来。

鲜血沾染青丝。

恐怕要不是这柄青丝的上一任主人是那位剑胚白知寒,前者握剑多年,反复以自身的剑气淬炼青丝,现如今恐怕就要当场断裂。

一位朝暮境的修士,的的确确是太过厉害。

下一刻,李扶摇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小巷里。

程雨声看着这一幕,满是忧虑。

叶笙歌脸色发白,最开始战涂书图,之后战贾青,现如今又战青丝境的驼背老人,这位道种纵然是铁打的,灵府里气机再如何丰沛,现如今都要力竭了。

李扶摇爬起身,咽下嘴里的一口鲜血,转头看了一眼程雨声,有些无奈。

朝暮境的修士,真正为敌的他一共遇见两个。

前一个更是直接把他踩在脚下,要不是剑山老祖宗许寂出剑,现在也不会有他提着剑再对付另外一个朝暮境修士的情况。

李扶摇站起身之后,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光景,叶笙歌的那一个玉碗即便是被驼背老人一指点中,但也没有就此便失去威势,仍旧是朝着驼背老人头上压去,只不过十分缓慢而已,至于驼背老人身前的那副画卷,忽然白光大盛,一缕缕气机已经袭向叶笙歌。

一身白裙的叶笙歌神情平淡,但脸色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她身上的白裙光华流转,显然又是一件不差的法器。

小巷外四人已经麻木,面对着叶笙歌层出不穷的法器,想来不管是谁都会有些哀叹,这同样是修士,差距是实在是有些大。

只不过即便是有这么些法器的叶笙歌在现在局面也有些难。

驼背老人毕竟是境界比她要高的朝暮境修士。

李扶摇持剑站在远处,眉目之间有些忧愁。

不过就在他握紧青丝准备去递出第二剑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温和嗓音,“看看我这一剑如何?”

李扶摇一怔,随即转头,可四周无人。

“那人”继续在他耳畔开口说道:“原本他一进小巷我便想出这一剑的,可感受到了你的剑气,便想着看看你的一剑到底如何,毕竟我已经有太多时间没有在洛阳城里看到过剑士了。”

李扶摇蓦然低声问道:“前辈也是剑山弟子?”

原本觉得是该十拿九稳的一个问题,但“那人”很快便笑道:“我倒是想入剑山,可从来没走到过那个地方去。”

李扶摇有些失神。

“那人”轻叹一口气,“这一剑原本只是想要救下那个女娃而已,你既然来了,便顺道看一看,或许对你还是有些裨益,剑山啊,真是个好地方。”

李扶摇退后两步,轻声道:“那便等前辈这一剑。”

“那人”好似一笑,然后便再无声响。

——

洛阳城,摘星楼。

此刻风云变幻,云层之上电闪雷鸣。

无数磅礴的气机在那摘星楼楼顶聚集,一阵阵狂风吹着那人衣衫。

延陵学宫所设下的禁制,此刻全面复苏。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李昌谷站起身之后,将腰间的那柄剑扔下了楼。

那柄苦昼短,带着一道凌厉剑气,硬生生在这些气机之中撕开一条口子,掠出摘星楼,去向某地。

李昌谷轻声一笑,“还剩三分威势,足矣。”

第一百九十四章 苦昼短

苦昼短离楼而去,在夜幕之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白光。

若是有人看着天空,绝对会看得十分清楚。

才下楼不久回到皇宫的延陵皇帝,回宫之后并未睡下,实际上今夜这件事情没有真正落下帷幕之前,他实在是也难以入眠。

站在御书房前,自有人向他报告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当那人说起刑部尚书王之章擅自将三位刑部供奉调往小巷那边的时候,延陵皇帝面无表情的开口,“拟旨,刑部尚书王之章年迈老衰,赐其辞官还乡,侍郎关白夏劳苦功高,自明日起即主持刑部。朝会之时便宣告此事,今夜便让礼部吏部准备,明日朝会的时候,朕要看着关白夏换上那身官服。”

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位朝堂大佬的仕途,除去这位之外,也不会有谁了。至于这位刑部尚书大人是否真的老迈,也不会有人去真的在意,延陵身后是学宫不假,但在洛阳城,皇帝陛下说的话,总要比那些学宫的意志来的快得多。

“朕在这座洛阳城站着,即便是学宫的先生们,也要好好听听朕的想法。”

这句话生声音不大不小,但恰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那人躬身行礼,要去履行陛下的意志,可才一抬头,便看到天际有一道白光划过,他一怔,然后只是片刻便看到同样是仰起头的皇帝陛下。

那位延陵皇帝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意。

他们不过一介俗人,连江湖武夫相斗都看不出其中的奇妙,又如何看得动那一剑到底如何,可他只要知道那是一剑,便够了。

李昌谷先生出了一剑,便足够了。

这一剑代表着昌谷先生的态度,也代表着洛阳城的态度。

更是他这位延陵皇帝的态度!

白光划过夜幕,拖着长长的痕迹来到王偃青的那座小院上方。

那位一直坐在院里石桌旁的目盲读书人,心有所感抬头,然后便笑道:“原来先生真是在洛阳城里。”

这位目盲读书人看不见那一剑,但能够感受到剑气。

那股剑气有味道。

什么味道?

大约就和他之前所读过的那些诗稿一样。

中正平和,真正的君子而已。

王偃青最佩服世间的真君子,最厌恶世间的伪君子。

洛阳城里得见一位,幸运至极。

小巷里,就在那驼背老人将那个玉碗打飞的同时,叶笙歌吐出一口鲜血,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接下来那位道种必死无疑的当口,驼背老人猛然转头,看向远处。

那张画卷只是片刻便移到他身前。

众人不明所以。

只有李扶摇率先感受到那道剑气。

和修为无关,只是源于他不仅是剑士,还因为出剑那人出剑之前曾对他说过。

天地之间有一剑而来。

快要临近这条小巷之时,那三位刑部供奉总算是感受到那一股越来越近的凌厉剑气。

威势骇人。

比之前驼背老人施为还要甚之。

三位刑部供奉对视一眼,各自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这洛阳城里出现一位剑气境的剑士便是一件让人猜不透的事情,为何现如今又出现了一位剑士。

只是依着这股剑气来看,理应比起之前出过一剑便重伤一位青丝境修士的李扶摇要强,甚至比起来这位朝暮境的学宫修士,也要强!

洛阳城里当真是有诸多后手?

三位刑部供奉惊疑不定,怪不得那位皇帝陛下对于学宫的态度,远远没有历代皇帝那么谦卑,原来便是因为现如今这位皇帝陛下的底牌,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李扶摇翘首以盼这一剑,叶笙歌则是神情古怪的等着这一剑,而程雨声更是一头雾水的看着那个驼背老人。

这一剑,至始至终都是针对的这位老人,因此旁人即便是感到那股剑气,也不会感到些不适,可正处于这一剑首当其冲的驼背老人把那张画卷移至身前之后,仍旧是全身心的放在那一剑上,他现如今都已经不敢去想叶笙歌这个时候会不会突然袭击了。

这一剑的威势,即便是他,都一点没有把握能够接下。

洛阳城里有剑士,他知道。

摘星楼上那个叛出学宫的读书人,当年便是转而练剑,出学宫的时候便已经是朝暮境,现如今已经过了至少是一个甲子有余,若说没有再往前踏一步,他信。

毕竟那人是被困在摘星楼里。

要说是往前踏出了一两步,他也信。

那人的天资,在同时代的学宫读书人之中,仍旧是稳居前三甲。

更妄论他当年年少时便是徒步走上的那座京口山,走进的那座学宫。

当年他在学宫之时,驼背老人不过只是一个笨学生而已。

算起来,他们正是同一年入的学宫。

因此在那一剑还没到身前,他便认出了那一剑一定是他出的。

那人读书如此,练剑如此。

永远中正平和。

想不知道都难。

曾几何时,他想起他的时候只剩下一声冷笑。

可他今夜却出了剑,而且那剑撕开了学宫在摘星楼上布置的禁制。

闻所未闻。

片刻之后,那道白光来到小巷,众人得以看清,并不是一人,而只是一柄剑。

一柄看似普通的铁剑,但剑气十足。

三位刑部供奉面面相觑。

原来陛下的底牌,还要比他所想的要高很多。

老人面无表情。

剑向着老人刺来。

李扶摇耳畔响起声音,“看好。”

小巷里剑气大盛

那柄苦昼短已经快到胸前,驼背老人咬牙看着那柄剑,“李昌谷,真要如此欺师灭祖?不念学宫半点情分?!”

铁剑一如既往刺来。

与驼背老人身前的画卷相遇,仅仅片刻,那副黑白画卷就被刺穿。

在驼背老人面前停滞片刻。

他厉声大喝,“李昌谷!”

依旧“从容不迫”的苦昼短,往前而进,一剑穿心!

这位朝暮境的学宫修士被一剑刺穿胸口。

那副画卷颓然从半空滚落下来。

驼背老人一脸不可置信。

但也只能倒了下去。

生机断绝。

一剑而已。

一剑之后,苦昼短倒飞回去,很快不见踪影。

李扶摇收剑入鞘。

整个小巷死一般的寂静。

小巷外很快灯火通明,有不少披甲甲士赶到。

开始收拾残局。

只是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去看道种和李扶摇,只是在拖动尸体,有一位身材高大的披甲甲士走过那架马车的时候,顺便抽刀把贾青的脑袋割了下来。

这一幕,被三位刑部供奉尽数看到。直到现在他们才明白,原来陛下,往前迈出了一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洛阳城的难受

看着一众洛阳城的披甲甲士和几位刑部供奉收拾残局,叶笙歌只是站在小巷口看了几眼,然后便自顾自往自己那座宅子走去,路过程雨声身旁的时候,便将他头顶的油纸伞收好,程雨声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便被那些披甲甲士抬走,这位和皇室关系匪浅的南城程家的公子,受伤极重,要是还不医治,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李扶摇站在某座宅子门口很久,看着那些忙碌的洛阳城甲士把尸体搬完之后然后清理这条小巷血迹,就连之前被程雨声撞破的那面墙壁都很快派了工匠连夜赶修,最后撤离之时,有位刑部官员对着李扶摇遥遥行过一礼,面带笑意,后者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然后这条小巷的人便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还站在某座宅子门口的李扶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刻离着天明差不多还有小半个时辰,李扶摇想了想,往前走了几步,走进了叶笙歌的小院里。

那位道种坐在小院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小罐丹药,细嚼慢咽。

见到李扶摇走进来之后,便扔给他一颗,李扶摇接过来之后,也没犹豫,吞下之后,发现这颗丹药倒是极甜,不像是丹药,倒像是小孩子吃的糖丸一样。

不过吃下之后,倒是觉得极为舒爽。

李扶摇不由得叹了口气,顾缘和叶笙歌这两位,一位学宫的读书种子,一位沉斜山的道种,家底都不是他能比的。

这两人随便拿点东西出来都不是凡品,再看看自己,除了背上背着的两柄剑之外,其余的还真没什么宝贝了。

李扶摇看了看院子里的那颗桃树,没吱声,只是走到不远处的石阶旁坐下,然后歪了歪脖子。

叶笙歌看着眼前这罐丹药,有些惆怅。

李扶摇看着她那个样子,心中了然,今夜一战,虽说最后那位驼背老人是被洛阳城里的某位用剑前辈一剑斩杀的,但最后洛阳城派人把贾青的脑袋一起割下来,而对叶笙歌和李扶摇视而不见,便已经说明一件事,今夜之事即便是洛阳城对于学宫已经心存二心,但也一定不能告诉旁人,即便是让学宫察觉,也不能让学宫找到确凿证据。

既然如此,杀死驼背老人的这口黑锅便只能让叶笙歌来背,而叶笙歌今夜毕竟得到了洛阳城的帮助,依着这位道种的性子自然也不可能将事情到底如此说出来,因此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今夜的事情便只能是学宫袭杀道种不成,道种反而将一众学宫修士斩杀在洛阳城。

就连这个出过一剑的李扶摇,都不会被人在意,甚至在这件事里可有可无,即便洛阳城以后要追究他对那位青丝境刑部供奉的出剑一事,除去要低调行事之外,只怕也还要在乎那位出剑的剑士会怎么想。

那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叶笙歌成为这唯一的“凶手”不过好在这位道种毕竟是梁溪那边的道种,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

李扶摇忽然开口,“你怎么知道?”

问题问的很突兀,但脸色发白的叶笙歌并没有如何去想,很快便开口说道:“之前我看她就很像你,你不出那一剑,我也不会知道。”

李扶摇沉默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这是我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叶笙歌问道:“那你想看到什么?”

李扶摇笑了笑,揉了揉胸口,轻声说道:“从真正活下来开始,我就在想,再次见到他们会是怎么样,当然,很多场景我都想过,有他们终日郁郁寡欢的,等我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洛阳城见到他们的时候,都已经认不出来他们这种,那个时候想来我就会告诉自己,当年那件事他们是迫不得已,不是真的不想要我,只是学宫那边太过强大,他们不得不放弃。当然,要真是这样,虽说我不一定会真会原谅他们,但总归心里会好受一些,这只是我往最好处的想象而已,最坏的一副场景就是他们牵着我的弟弟或者妹妹,高高兴兴的走在街上,见了我之后,也没有半点疑惑,也认不出我来,你说说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一个已经多少年没见过的儿子,再见到了,认不出来嘛,当然正常。但要是这样相遇,你觉得我能怎么想,不过就是先难受一阵,马上便离开洛阳城就是了,从此天南海北,他们生死也与我无关。可现在这样子,倒是他们还没见到我,我只见了那小丫头,我眼瞅着她从那座宅子里走出来,要是就这样眼睁睁被人抓走了,我一样会很难受。这倒是一个介于最坏和最好之间的场景,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甚至算是还没开始。”

叶笙歌平淡开口,“我见过好些次,那小丫头的爹回来的时候,抱起她的时候很开心,顺便说一句,她爹也很像你。”

李扶摇纠正道:“是我像他。”

叶笙歌伸手挽了挽鬓发,平静说道:“至于那小丫头的娘亲,脾气很差,不知道以前待你的时候有没有那么差。”

李扶摇搓了搓手,然后哈了口气,“性子就是如此,哪里是换个人性子就会变的,依着我来看,其实更愿意相信他们之中有一人当时是极力反对的,比如那小丫头的爹。”

叶笙歌笑了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你看起来没那么难受。”

李扶摇笑了笑,“难受哪里是看便看得出来的?”

叶笙歌又笑了笑,然后收起那罐子里丹药,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李扶摇摊开手,无奈的说道:“自然是先好好看看,到底如何,也要看清楚才能决定。”

“不问问?”

“他们以为,或许是希望我已经死了,谁去问?”

叶笙歌站起身,走向屋门那边,“我每天早上要带那小丫头去看看洛阳城,然后中午回来之后,会睡一下午,然后晚上会去巷子口吃一碗馄饨,晚上我要睡觉,今天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所以我不想再和多说了。”

李扶摇起身去那把竹椅上坐下,摆手道:“你随意,不过我没地方做,只能在你这边呆着,况且你这个地方也是个好地方。”

叶笙歌开门,然后关门,只留下一句,“你随意。”

李扶摇对此一笑置之,微微闭眼,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时光,模模糊糊之间,好像便睡着了,在梦里他见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是他当年在洛阳城的玩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其实也说不清楚。

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清明,眼前是一个同样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在歪着头看他。

李扶摇坐起身来,看着这个昨夜见过如此场景今天一切如常的小姑娘,没有开口。

倒是小姑娘李小雪很快便问道:“大哥哥,昨晚打架打赢了吗?”

李扶摇想了想,点了点头,“打赢是打赢了,不过你的那盏灯笼就被打坏了,还不了你了,你要是要,我可以帮你买一盏新的。”

李小雪摇头,小脑袋好似拨浪鼓一般,“那盏灯笼值不了多少钱的,大哥哥不用还。今天晚上爹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让他明天再买一盏就好了。”

李扶摇忍不住问道:“你家很有钱吗?”

小姑娘歪着脑袋,笑嘻嘻的说道:“一点点啦。”

李扶摇不再说话,小姑娘也很乖巧的待着他身边,眼睛一直在往他身后的剑匣上瞟。

“想看看?”

小姑娘李小雪一怔,但很快点头。

李扶摇解下剑匣,“就不给你看啊。”

李小雪一怔,很快就嘟着嘴走开了。

小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李扶摇把剑匣放在膝上,没说话。

等着叶笙歌从屋里走出来。

昨夜还脸色发白的叶笙歌吃了那么些丹药,现如今看起来脸色算是不错,出了门之后牵起小姑娘李小雪的手,站在院门口,忽然转头嘱咐道:“记得帮我扫扫院子。”

她没有直接便喊李扶摇的名字。

李扶摇点点头,然后果真就站起身去找扫帚。

临出门的时候,小姑娘李小雪和李扶摇招手做再见,李扶摇笑着点头。

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一大一小两人走出院子,果真又去逛洛阳城。

只不过一番寻找最后也没有找到扫帚的李扶摇倒是很快就出了门,走进了那家开在巷子口的馄饨铺子里。

——

天明之后,洛阳城的百官之中,有一部分便需要走进那座皇城里去参加每日一次的朝会,这些个朝中大臣,对于昨夜那场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除去刑部之外,其余五部,也就只有工部昨夜派出些工匠,对于昨夜那条小巷的事情知道一些,南城程家连带着和宫里的那位贵妃在今日天亮之前便都收到一些东西,程家的那位老太爷看着半夜被送回来的自家孙子,和现如今依旧待在他床前为他诊治的太医神情复杂,可还没由得他太多感慨,很快皇宫里便有人来到程家,这位倒不是那位程贵妃的信使,那人来到程家之后,直奔程雨声床前,看着脸色煞白的程雨声,然后那人想了想,在老太爷耳边说了几句话,最后再走到程雨声身旁,问了他几句话。

程雨声先是抬头看了看程家老太爷,看到老人眼里的忧虑之后,才艰难的说了几个字,那人似乎很满意,然后便一言不发的走出了程家,就在朝会都还没散之前,那人又回来了。

带来了一把刀和一个消息。

那把刀叫洛水,那个消息则是今日朝会上发生最大的一件事。

他当着程老太爷的面把刀交给了程雨声,然后便平静说出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那件事。

刑部尚书王之章告老辞官,新任尚书关白夏居然在朝会上便穿上了新官服,拿上了刑部印信,而且吏部和礼部两边都好似早有准备,一切该准备好的,就在今日,短短的朝会上全部弄完,这便意味着,关白夏就在圣旨发出之后的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后,便接过了王之章的刑部,成为现如今刑部的主事者。

庙堂上权柄交接从来都不该是如此快,今夜倒是例外,非但有这么快,还那么果决。

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陛下的旨意。

程老太爷只是看了看那把洛水,洛阳城外的那条河,不就叫洛水吗?

病床上的程雨声昨夜去哪儿,他不知道,但估摸着有一点,便是这位敢在全家人面前自称老子总算是成了江湖高手的孙子,兴许真成了高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

谁都说不准。

好在现如今来看,还算是福气。

皇宫里的那场朝会结束之后,皇帝陛下轻车简从来到了一处陋巷小院,进门之前,这位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给那两盆兰花擦了擦叶子,然后走进小院,去见那位目盲读书人。

两人对坐弈棋,目盲多年的王偃青主动开口问道:“昨夜那一剑,想来也是陛下相邀的了?”

延陵皇帝问道:“何以见得?”

王偃青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轻声笑道:“那位昌谷先生的诗集,有好些我还没看完,陛下可就带走了。”

延陵皇帝哈哈大笑,胡乱落下一子,然后再胡乱说了一个位置,“昨夜那一剑,先生也感受到了?”

王偃青点头称赞,“只从剑意来看,都知道那位昌谷先生一定是位君子,只不过未能相见,才是王偃青的遗憾。”

延陵皇帝点点头,“等昌谷先生出楼之时,要是有机会,一定让先生见见昌谷先生。昌谷先生现在倒是不好见,只不过先生可以先去见另外一人。”

王偃青皱了皱眉头。

延陵皇帝低声说道:“昨夜之事,除去那位道种和一众学宫修士之外,还有一人在现场,刑部今日告诉朕,那人不仅认识先生,还在洛阳城待过。”

王偃青想了想,然后才笑道:“他的棋力,比起来陛下,也差不了多少。”

延陵皇帝哈哈大笑,“棋力比不上朕,可打架我可一点都比不上他,刑部那帮人说他是个剑气境的剑士,先生可知剑气境的剑士和普通青丝境的修士有何不同?”

王偃青平静答道:“剑士前三境,正意宁神剑气,和三教之中的第一境完全不同,达到剑气境之后便是已经算是真正的踏上了那条大道,遇上一般的青丝境修士,也不会费什么力,几剑的事情而已,若是出现他身前一丈,就算是太清境的修士只怕也要发怵,现如今山河之中那位朝剑仙,一剑之下,云端圣人也要发怵,便是因为如此,剑士自古便以弱胜强,所以走的慢,也走的难,上次见他才不过第二境,现如今第三境,倒是也不算快,不过昨夜他出手了?”

延陵皇帝点头,“一剑重伤一位刑部供奉,之后又对那位学宫的老修士出了一剑,虽然并未建功,但也没死,现在应该是和道种待在一起才是。”

王偃青问道:“那陛下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没人会无缘无故来到洛阳城。”

延陵皇帝笑着看着王偃青,“朕查过他,知道他是洛阳人,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送走,去那个偏僻至极的周国,现如今他回来了,朕觉着朕能和他谈谈。”

王偃青放下一颗棋子,问道:“陛下先是救下了道种还不够,又想着拉拢一位剑士,真是彻底想和学宫翻脸了?可依着洛阳城这个样子,陛下觉得学宫需要怎么做,就能让洛阳城换个主人?”

延陵皇帝呵呵一笑,“至少要一位春秋境的修士,毕竟昌谷先生不能下楼来。”

王偃青笑而不语,等着这位延陵皇帝继续往下说。

延陵皇帝感叹道:“即便是每年学宫挑人那种事里有些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但朕一想,应该也不见得他会认为是洛阳城的问题。”

王偃青轻声提醒道:“陛下忘了他在罗桑河杀刑部供奉的事情?”

延陵皇帝沉默不语,当年那件事,其实怎么看,也是洛阳城里那些人的过错要大些。

王偃青继续开口,“陛下要是真想和他谈一谈,不妨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按理说,一些达官贵人而已,并没有资格和一位第三境的剑士相提并论,只是这种事情,做了之后也不知道洛阳城的百姓们会怎么想。”

“陛下如何去做,如何去想都是陛下的事情,反正陛下仔细想想再做或许会更好,昨夜那些事情虽然不是苏掌教的意愿,但洛阳城和其余人走的太近了,也不好说,毕竟延陵,始终在儒教眼皮子底下。”

延陵皇帝听出他的意思了,王偃青说的是儒教,并非学宫一地。

延陵境内不知道有多少书院,修士也多,虽然都比不上学宫,但没有一处是好惹的,洛阳城这个地方,可没太多李昌谷。

沉默很久,最后延陵皇帝开口问道:“那先生要见他?”

王偃青摇头,“既然他要做事情,等他做完了再见也不迟,在他做完之前的这段时间,我见他作甚?”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眼前这一团乱麻

今年洛阳城的这场雪其实是来得有些早了,按着往年来看,至少要在下个月月初才有可能下上一场雪来,至于大小,则是不太好说,毕竟这种事,并无定数。

今年洛阳城的第一场雪下在小年这一天,再有个几天便是除夕,因此这场小雪落下之时,其实洛阳城里已经变得很热闹了,年关将近,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大街小巷尽数一些担着小玩意的货郎,只不过在这条小巷倒是不多见,一来是这个地方太过偏僻,二来便是这边小巷的住户实在是不多。

叶笙歌从三天前开始就已经不再每天早上和李小雪一起去逛洛阳城,依着她的说法,就是天气冷了,她也不太想到处走了,因此从那天开始,除了每天晚上照常出去吃一碗馄饨之外,其余日子几乎都不出门。

至于一日三餐,便都交给了前来蹭着住的李扶摇。

曾一个人在白鱼镇待了好几年的李扶摇倒是都会,这期间李小雪也来吃过一次午饭,赞不绝口,对于这个打架厉害,做饭也不差的大哥哥实在是喜欢极了。

李扶摇今天早上炖了一只鸭子,让叶笙歌吃了之后,叶笙歌便在那边屋檐下坐在那竹椅上看着远处发呆,屋里就那么一把椅子,李扶摇也就只好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方剑匣,剑匣里两柄剑,青丝不为所动,见到这场小雪的那柄小雪倒是欢呼雀跃,李扶摇干脆把那柄小雪从剑匣里拿出来,走出屋子,把那柄小雪离在那颗桃树旁。

跑回来之后,李扶摇呵呵一笑,搓了搓手。

叶笙歌看着这家伙这幅样子,笑了笑,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把那柄桃木剑拿出来,一顿比划。

对于叶笙歌这个样子,李扶摇一本正经的开口说道:“这样吧,我收你做徒弟,教你练剑。”

叶笙歌瞥了一眼李扶摇,没有理会这个家伙的疯言,只是平静说道:“之前那丫头摸你这柄小雪剑的时候,我看到了。”

李扶摇沉默不语。

叶笙歌继续问道:“为什么不教她练剑?”

叶笙歌说的就是之前李小雪过来吃午饭的时候,吃完之后,那小姑娘拉着李扶摇的衣衫求了他好久,李扶摇才让她摸了摸两柄剑。

谁知道李小雪一模那柄小雪的时候,那柄小雪剑身便微微颤抖,不仅是李扶摇,就连叶笙歌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世上的剑士,有许多只是有资格踏上剑道,但不一定能走很远,但天生与某一柄剑相亲的,不必多说,便肯定是在剑道上虽说不知道能走多远,但是绝对不会太近。

并且李小雪和那柄小雪,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

李扶摇想了想,才低声说道:“不管她能不能练剑,愿不愿意练剑,我也是不会教她的,别说我这境界就摆在这儿,即便是我现在已经成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我一样不愿意,剑道这条路一直被说成三教那条正统大道之外的羊肠小道,道路崎岖不说,谁知道要吃多少苦,最后能走得到哪一步也都不好说,况且剑道,对于世间女子,本来就没多少优待。”

叶笙歌摇头,“但你总归要问问她的想法。”

李扶摇坐在门槛上,朝着自己双手哈着气,“问什么,我不问,我不会教她练剑的。”

叶笙歌有些讥讽的说道:“那你不替那柄小雪想想?”

李扶摇一怔,随即沉默,小雪是师叔谢陆的家传宝剑,谢氏一族从古至今不知道出了多少惊才绝艳的剑士,就连剑仙都曾有过,师叔谢陆作为谢氏一族最后的传人,临死之前将小雪交给李扶摇,除去不愿意让小雪和崖底那些剑一样蒙尘之外,未必没存让李扶摇替她为小雪找一个合适的主人,何谓合适。

李小雪便近在眼前。

可是其中关系,又由不得李扶摇武断,现如今剑山已经封山,不说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就算是找到了,带回剑山也不见得能登上山去,若是让他李扶摇教导,又实际上实在是太过于难为他,他今年也才十九岁。

剑道境界才第三境。

至于其余剑士,师父陈嵊行踪不定,除此之外,他也就是在那碗才碰见了一位剑士。

素未谋面,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说心底打算,他本来就不希望那丫头走上那条路。

从这里来想,倒是有些对不起现如今已经是日暮光景的剑士一脉。

只是即便现如今老祖宗许寂和师父陈嵊以及一众师叔在这里,他也会如此选择。

有些人,他即便是才见面,也一样要竭力全力护她安稳。

叶笙歌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答案,便觉得有些无趣,看着这场小雪,叶笙歌想着若是再大一些,不妨可以在院里堆雪人。

常人若是有这种想法,大抵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可叶笙歌毕竟是道种,是一位太清境的修士,她想要做的事情,便去做了。

仅仅片刻之后,便有一张符箓从她手里飞出,悬于那座小院上方,然后这小院里的雪花便凭空大不少。

院外仍旧是小雪纷飞,院里已经是大雪磅礴。

趁着这场雪还在下的光景,叶笙歌开口问道:“你的那位青槐姑娘,你准备何时去见她?”

李扶摇看着这场磅礴大雪,“不太清楚,或许等再厉害一些之后就去见她,也或许这辈子都不敢再去见她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怎么敢去见她?”

叶笙歌讥笑道:“那就像现在一样猜测,反正猜测不伤筋骨,况且你也没本事去问。”

李扶摇苦笑不语。

叶笙歌懒得再和这家伙多说,等到小院里的雪积攒的差不多之后,就起身走入小院,在那颗桃树旁开始认真的堆起雪人,李扶摇只是坐在门槛上盯着那边,默然无语。

叶笙歌一个人堆雪人,也没花多少工夫,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已经将那个雪人大概弄好,等到快要完工之时,她顺势把那柄小雪往雪人手里一插,远远望去,倒是不像剑士,反倒是像某个正在清扫院里积雪的家伙。

李扶摇眼不见心不烦,正要起身,便看到隔壁小姑娘李小雪跑来敲门,李扶摇停下动作,没说话。

小姑娘进门之后,先是惊异那个叶笙歌正在堆的雪人,然后便屁颠屁颠的跑到那个雪人面前仔细端详,和叶笙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短暂时间之后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她转过头朝着李扶摇大声喊道:“大哥哥,娘亲让我请你帮忙,家里屋有几片瓦不知道被谁家的猫踩坏了,现在家里正漏着雪呢。”

李扶摇皱了皱眉,本想着开口拒绝,叶笙歌就已经牵起小姑娘的手,笑着开口,“走,过去看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叹了口气,去收好两柄剑,才跟着这一大一小两人出了门。

隔壁那座宅子仍旧还是记忆之中的那个样子,不过比起来以前,多了些岁月侵染的痕迹。

李扶摇踏入小院,那个一身厚实冬衣的妇人便热络笑道:“麻烦你了,实在是我这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也不会这门手艺,当家的也要晚上才能回来了,只能麻烦你了。”

李扶摇微微点头,没有多说,拿起一旁的灰瓦便从已经搭好竹梯爬上屋顶,然后才缓慢的在屋顶上行走。

叶笙歌牵着小姑娘李小雪站在院里,盯着在屋顶的那个家伙。

妇人招呼叶笙歌进屋坐着,叶笙歌摇了摇头。

然后妇人就不再坚持,只是和叶笙歌聊了几句之后,才忽然开口说道:“怪不得之前姓城那个小子叶姑娘看不上眼,原来早就有了心仪的,嘿嘿,依着我来看啊,你们两还真是合适,依着那些私塾先生的话来说,就是郎才女貌。”

叶笙歌面无表情,李扶摇则是置若罔闻。

他只是继续低着头把那些瓦片给放在该放的位置上。

等到最后李扶摇顺着梯子爬下来的时候,妇人跑过去收好梯子,随口说了一句要是儿子还活着,指不定也这么大了。

声音很小,几乎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可李扶摇和叶笙歌两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李扶摇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叶笙歌则是牵起李小雪走出院子,说是又想去看看洛阳城了。

小姑娘挣脱开叶笙歌的手,跑回屋子里去拿了两把油纸伞。

这才和叶笙歌一起离开。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趁着妇人去放竹梯的光景,独自走回叶笙歌的那座小院。

重新回到屋檐下。

看着院里这场磅礴大雪。

有些怔怔失神。

直到很久之后,有个脸色发白,裹得极厚,一瘸一拐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李扶摇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奇怪的看着那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

年轻人第一句便是冲着李扶摇问道:“叶姑娘呢?”

李扶摇指了指门外。

年轻人转身就要走,然后不知道为何又转过身子来,走到屋檐下,和李扶摇并肩而立。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个少年的愁思

来人自然就是那位南城程家的公子,程雨声。

现如今洛阳城里唯一的一位山泽野修。

和李扶摇并肩站在屋檐下之后,程雨声开门见山问道:“叶姑娘喜欢你?”

李扶摇有些错愕,摇了摇头,“何以见得?”

程雨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挺希望叶姑娘不喜欢你的,可叶姑娘不管怎么看,也不会喜欢我,你说这事咋整?”

李扶摇下意识的哈了口气,然后才看着院里的那个雪人说道:“我觉得啊,叶笙歌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喜欢我,甚至全天底下的男子她都不会喜欢。”

程雨声本来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他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叶姑娘喜欢女人?”

李扶摇强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耐着性子说道:“我是说想叶笙歌这样的女子,要让她喜欢上一个人,都很难,沉斜山的道种你知道,现如今山河之中,年轻一代之中,谁比得上她,换句话来说,哪个年轻人配得上她?”

程雨声有些惆怅,李扶摇说得话并非没有道理,简直是太太有道理,叶笙歌是什么女子,以往他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大概能把叶笙歌看作是个普通的女子,可一旦知道了她沉斜山道种的身份,那之后的事情便实在是难办了,即便叶笙歌表露爱意,她身后的沉斜山难不成会眼睁睁的看着道种喜欢上一位山泽野修?

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在这之前,谁都知道,那位道种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位这种身份的男子。

李扶摇拍了拍程雨声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我估摸着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对男女之情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眼前或许只有那条大道,最后,可能是那个地方。”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天上。

云端上坐得是圣人。

三教之外的剑士一脉,这数千年以来,才出过一只手不到的女子剑仙,而三教之内的圣人,这数千年来,还真是连一位女子圣人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在知道叶笙歌是道种之后,沉斜山上下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道教以后或许真会出一位女子圣人,打破这世间圣人无女子的说法,这样不仅能让三教之中的女弟子对于之后的大道更有信心,就连带着沉斜山的威名都会更上一层楼,只不过现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毕竟连那位号称最接近圣人的观主现如今都还没有迈出最后一步,其余人,更差得远,叶笙歌不过太清境,距离沧海,还有好几个境界要走,这一个不好就是数百年之后的事情,这数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倒也绝对说不上短。

世间一切都无定数,要是说李扶摇比叶笙歌先成为剑仙,也都有可能。

毕竟谁也说不准。

程雨声走过两步,去门槛上坐下,然后唉声叹气。

李扶摇注意到他身旁的那把洛水,笑着问道:“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新欢了?”

程雨声拍了拍洛水,低声道:“这玩意可是把我从江湖给拉回洛阳城咯,跟着这把刀一起送来的还有个什么刑部供奉的名头,你知道吧,就是那晚被你一剑重伤的那种人。”

李扶摇点点头,不置可否。

程雨声继续惆怅说道:“其实不答应这桩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姑反正在皇宫里,即便是程家要没落,也不会没落到哪里去,可他娘的那家伙当时给我说的那番话让我不知道咋的就鬼迷心窍,最后就答应下来了,话说那晚上那杀老家伙的一剑真不是你出的?”

李扶摇反问道:“你要是有那么一剑,会让人之前把你揍上一顿,然后憋屈的看着对方这么久,最后才想起有一剑,把他干掉?”

程雨声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李扶摇叹了口气,“要是说那晚那个前辈不是一名朝暮,或者境界更高的剑士,我肯定都不信。”

程雨声砸砸嘴,“咱们洛阳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难不成是刑部的供奉?可是依着洛阳城这地方,还真不好说让这么一位剑士留下来啊。”

李扶摇走过来坐在程雨声身旁,笑道:“想不出来的事情就别去想想,我觉得你现如今想想叶笙歌到底有没有可能喜欢你,才是要事。”

程雨声呸了一声,不以为意,想了一会才问道:“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那女子喜不喜欢你?”

提起这件事,李扶摇忽然一怔,随即嘴角有些苦涩,“好像和你的状况差不多,唯一比你好一点的就是她没像叶笙歌对你一样对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程雨声顿时就觉得身旁这兄弟和他有些同病相怜了。

“你喜欢的那个女子是出身大户人家,还是和你一样,都是山上修士?”

李扶摇随口说道:“山上修士。”

程雨声然后问道:“那是出身于三教之中还是什么别的?”

李扶摇想了想,然后说道:“和你差不多。”

程雨声啧啧笑道:“那得了,没啥大问题,只要她点头,那肯定要成。”

李扶摇苦笑不语。

程雨声在这里陪着李扶摇坐了很久,还是没等到叶笙歌之后便拍拍屁股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出小院,他最后朝着李扶摇招手,说是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烦心事嘛,喝完了酒,就没了。

李扶摇笑而不语,看着一头雾水的程雨声离去。

小院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着这满院风雪,有些惆怅。

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只能乱想。

我李扶摇能看到满目山河,可是唯独看不到你。

我以后要从这里一路向北,走过山和水,走过白天和黑夜,去某处见你,到时候你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讲,但一定不能转头就走啊。

我可以接受你的失望,但肯定接受不了你的漠然相对。

青槐姑娘,说到底我还是想你了。

青槐姑娘,我还想问问你,面前这件事,我该怎么去做?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除夕夜里的一大一小

小年过后,距离真正的大年三十可就是一点都不远了,叶笙歌对于过年没有什么感触,之前在沉斜山的时候,这位道种指不定就算是除夕都在闭关,哪里关心过这种事,至于李扶摇,一个家都没有的家伙,对于过年更没有什么想法。

除夕那天晚上,隔壁宅子里的李小雪一家人,由着李小雪的娘亲亲自上门请叶笙歌和李扶摇过去吃年夜饭,说是叶姑娘带着小姑娘不知道吃过多少此早饭,这大过年的,他们就两个人,也实在是太过冷清。

李扶摇原本并不想再次踏入那座宅子的,可叶笙歌欣然答应之后,李小雪便又来拉着李扶摇的衣袖,非要让他过去。

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李扶摇才又一次走进了那座宅子。

时隔多年,在那座宅子里再度见到那个面容并未多大改变的中年男人,一身青衫的李扶摇神情平静,吃年夜饭的时候没有喝酒,大约是李扶摇并不想喝,那个中年男人一个人喝着也觉得无趣,所以仅仅小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便吃完起身,没有离开小院,只是坐在屋檐下的仰头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叶笙歌吃得慢,和那妇人闲话也不少,加上李小雪一共三个人,在那张桌子上多耽误了些时间。

穿着一身厚实冬衣的中年男人端了盆火炭过来,放在李扶摇身前,他则是坐在李扶摇身旁,一双手伸到火盆上,烤火取暖。

李扶摇没有说话。

倒是那个和他一个姓的中年男人开口笑道:“公子住在叶姑娘租下的那栋宅子里没觉得有些不自在?”

李扶摇平静开口,“江湖儿女,倒是不在意那么多。”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只不过叶姑娘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是那种行走江湖的女侠,倒是想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再加上出手这么阔绰,想来即便是在江湖上行走,家世都不会太差。”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公子也不像是那种行走江湖的少侠。”

中年男人搓了搓手,笑意不减。

李扶摇皱眉问道:“哪里不像?”

中年男人理所当然的说道:“哪里有江湖大侠出门在外不喝酒的。”

李扶摇捏了捏衣角,才伸出一只手去烤了烤,“我最开始从师门离开的时候也喝酒,可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又自己想了想,觉得喝酒也没什么好处。”

中年男人点头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听得进去的还是不多。”

李扶摇不以为意,只是揉了揉脸颊,然后有些失神。

中年男人拿起身旁的铁钳掏了掏火盆,然后才轻声说道:“其实像公子这个年纪的,就已经外出奔波,四处闯荡的,其实不多,公子应该是还没有及冠吧?”

及冠一说,无论是大周还是延陵,其实都是一样,二十方才及冠,李扶摇离开白鱼镇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如今三年过去,也才十九岁,距离及冠,还差着一年光景。

及冠礼对于一般的世俗百姓都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只不过对于寿命动辄数百上千的那些山上修士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

不过李扶摇还是轻声说了句,“今年十九了。”

正在掏火盆子的中年男人手一抖,倒是很快便恢复如常,然后便收回火钳子,叹了口气。

李扶摇借着火光看着鬓发已经有些发白的这个男人,神情复杂。

那些年的时光里,这个男人每日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上些小玩意,要么是个拨浪鼓,要么是个小铜环,要么就是一串糖葫芦,和屋子里的那个妇人比起来,这个读过好些年书的男人脾气实在要好太多,更何况这个男人的怀里似乎总是藏着几块糖,等着他蹦蹦跳跳回到这栋宅子前的小院里的时候,那个妇人肯定要大声训斥,可这个男人总是会拿出干净的布帕子来替他搽干净这一天在外面玩耍所弄花的脸蛋,然后等他笑嘻嘻的伸出手,他便温和笑着从怀里拿出两块糖来。

一块是给他的,一块是给那妇人的。

至于他自己,他从来不吃糖。

然后那个妇人肯定又会大声告诉他吃那些糖会让牙齿坏掉,也不接那颗糖,最后让一个人拥有两颗糖的他高高兴兴的去听那个男人讲故事。

李扶摇那些年能在白鱼镇靠着说书为生,除去厚着脸皮去那些说书先生那里讨教的本事之外,真正能够活下来,还是靠的这些在这个男人嘴里听来的那些故事。

实际上,这个男人在经商之前,还真就是那些洛阳城大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靠着说书积攒下来了一笔不算少的银子,便做起其他行当,如今这份家业,大抵也就是靠着他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其实即便是那时候的李扶摇,也在想,这个男人为何能够忍受住那妇人的脾气的?

只不过也并未想过太久就是了。

在屋檐下坐了很久,那中年男人说到最后,想了想之后开口说道:“说句和公子无关的话,我那个小子,要是还活着,就该是公子这个岁数了。”

李扶摇转过头,看着他。

中年男人往火盆放了几块木炭,温和开口,“我那小子啊,之前最开始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媳妇儿就说随便对付着叫个啥就行了,要不是我非不愿意,给他取了个扶摇两个字,指不定现如今即便他活着,也觉得自己那名字不讨喜,为什么叫扶摇呢,故事是我年轻的时候听来的故事,说是北海有种鱼,叫做鲲,很大很大,是北海里最大的鱼。当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故事里说等着有一天,这鲲长得够大的时候,就要化作鸟,从北海海里振翅一飞,成为鹏,即便是成为了鸟,其实也是天底下最大的鸟,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我觉得寓意真不错,不过总不能给那小子取名叫做鲲鹏吧,这样也不好听,后来我在洛阳城又听到一首诗,不知道谁哪个读书人写的,反正就是说这个故事,其实谁写的还不一样?咱们延陵别的不多,最多的就是读书人。诗里面有一句扶摇直上九万里,我很中意,就定下了扶摇两个字,于是后来给那小子取名字的时候,也就是用的这两字。李扶摇李扶摇,公子觉得怎么样?”

李扶摇点点头,“名字不错,只不过那位李公子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摇摇头,“死了?我没说那小子死了啊?”

李扶摇心神一紧。

中年男人随即说道:“只是家里遭了难,被送走了,不过才这么大一个孩子,送走之后,活下来也难。”

李扶摇随口问道:“遭了什么难,要把亲生儿子送走?”

中年男人苦笑道:“在洛阳城里过日子,说是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自然便不容易,那小子之前遇上件事情,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要不是因为那件事,这小子即便是没出息些,大抵也能无忧无虑的长大才是。”

李扶摇默不作声,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捏着自己的衣角,看着眼前的这个火盆。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他。”

李扶摇忽然问道:“要是再让你选一次,你怎么选?”

中年男人张张口,刚要说话,远处夜色之中便响起一阵巨响。

接二连三的响起。

原来已经到了子时过后了,家家户户都在点爆竹。

辞旧迎新而已。

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天空中更是出现了五颜六色的烟花。

小姑娘李小雪从屋里跑出来,也不顾院子里的大雪,站在院子里就仰头看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烟花,一张小脸上满是期盼。

那个中年男人摇摇头,顺手抄起身旁的一把油纸伞,去院里给自家女儿撑起来,站在小姑娘身旁,中年男人很快就抱起小丫头,一起仰头看向天空。

叶笙歌走出屋子,站在李扶摇身旁。

那妇人对于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兴趣,因此并未出门。

叶笙歌用极低的声音开口问道:“李扶摇,都聊了些什么?”

声音不大,更是被爆竹声遮挡得严严实实,因此并未传出去让第二人听见。

李扶摇站在屋檐下,摇摇头,“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些没用的话而已。”

叶笙歌笑而不语。

李扶摇看着外面盛放的烟花,更是不打算说话。

叶笙歌忽然开口说道:“李扶摇,之前小丫头告诉我,她们家从来不放烟花,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李扶摇一怔,眉头微蹙。

叶笙歌笑道:“看来是因为你。”

李扶摇一笑置之。

现如今小姑娘家里不放烟花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但很久之前,这座还有着一个小男孩的宅子里不放烟花的原因则是因为那个叫做李扶摇的小孩子闻不惯烟花的火药味。

所以在那些年里,这栋宅子里除夕夜里从来不放烟花。

至于现在,其实可能也是因为如此。

一如既往。

李扶摇脸上有了些笑意。

但是不多,也很淡。

第一百九十九章 那些年的洛阳城

除夕之后的大年初一,按着往年惯例,今日之后一直到十五元宵节之前,都是不召开早朝的,六部官员也好,还是其余衙门的官员,一年之中,也就是这十五天才算是真正的清闲日子,即便是十五天之后,那些桌上的东西堆得比山还高,也是这十五天过后才考虑的事情了。

现如今这十五天,怎么舒坦怎么来。

刑部衙门算是这年前年后正处于多事之秋,那晚那场袭杀便是和刑部牵连甚广,更是惊动那位皇帝陛下,导致刑部尚书王之章,这位在这刑部头一把交椅上坐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尚书大人告老还乡,现如今刑部的头一把交椅虽说是变成了关白夏在坐,但实际上刑部之后仍旧忠于王之章的官员们不少,王之章经营刑部多年,即便一朝不慎,沦落至此,但他在刑部的那些东西,也算不上完全清除了。

因此现如今六部之中,也就只有关白夏这一位尚书大人,才在年后的这十五天里都要留在刑部衙门观看那些卷宗,这个年,他过得并不轻松。

但实际上显而易见的是,关白夏过不好一个年却真是捞到了一个刑部尚书的官帽子,刑部尚书什么概念,延陵王朝的六部尚书之一,正三品官员,在整个延陵王朝之中,真正的庙堂大佬!

就连关白夏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王之章在刑部扎根多年,要不是那晚那件事他处理的让陛下实在是动了真怒,想来不管如何,现如今这个位置,都不会让他坐上去的。

当年春闱,他关白夏即便是首榜头名,不也得耐着性子熬到现如今才机会?

官场上,文官和武人本来就不一样,文官讲究的是细火煮茶,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去研究火候,才能煮出一壶醇香四溢的好茶,而武人则不同,被这些清谈文人说成大火煮冷酒,要是能够一蹴而就那便最好,要是不能,也至少要比煮茶来得快些。

可坐上去便坐上去了,关白夏在兴奋之余也在深思,皇帝陛下和学宫那边的关系,只怕并非是朝野之中所想的那般,他要想在这个位子上坐好,只怕也要花不少功夫。

坐在刑部衙门那间属于尚书大人的房间里,关白夏抛去那

些案卷,最后在一张洁白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步步为营。”

就在这个时候,在刑部衙门外的那条街道上,有个面容沧桑的男人站在衙门口站立片刻,最后只是喟然一叹,转身便走。

这个曾经的朝中三品大员,刑部尚书,现如今的一介草民,看了看停在远处的那架马车,神色有些复杂。

在洛阳城待着都不容易,相比较起来关白夏的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成就正果,他虽然之前机遇比他好上太多,但说实在话,终究是没能笑到最后,直到现如今,他即便是知道皇帝陛下因何而动怒,放在当晚,他也一样是要这样选择的,学宫和洛阳城之间,相信每一个朝中官员,都不会和他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可即便是如此,那位皇帝陛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将他赶出洛阳城。

只是因为他选错了一个大家都会选错的东西。

王之章除了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

走在街道上,这位算不上年迈的老大人倒是真有些看起来腿脚不太好了。

不过才走了几步,很快便有个女子小跑到他身前,对他说了几句话。

王之章抬头远望,在那边巷口便有个人站在那里,正看着这边。

王之章疾步往那边走去,那个前来报信的女子倒是站在原地,没有急着往前走。

站在巷口的,是那位目盲读书人王偃青。

王之章走到王偃青身前,对着王偃青行过一礼之后才有些苦涩的说道:“王某要离开洛阳城,满朝文武都不愿意来送王某,偏偏偃青先生来了,倒是很让王某感到心头一暖。”

王偃青笑了笑,“以往要叫王大人,今后只能喊上一句王先生了,请王先生不要怪偃青。”

王之章摇摇头,苦笑道:“没有这个道理。”

王偃青伸出手,示意和王之章一边走一边说。

走出几步之后,王偃青轻声说道:“王先生在想为何陛下要因为一个绝大数人都会选错的事情而苛责于先生?”

王之章沉默不语,最后点了点头,“是。”

王偃青温声说道

:“容偃青问几个问题。”

王之章点头,“偃青先生但问无妨。”

“洛阳城是谁的?”

王之章面对这个问题,有些无从说起。

王偃青自顾自说道:“整个延陵都要受学宫及那些书院管辖,儒教在延陵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没有儒教便没有洛阳城,便没有延陵王朝,可陛下是世俗国度里的君主,他管理着那些世俗百姓,那那些世俗百姓就得听他的,即便是学宫站在幕后,也不能要这些世俗百姓去承担那些不该他们承担的东西,因此若是说洛阳城是学宫的,只怕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可既然洛阳城是陛下的,王先生那晚的自主主张就相当于变相承认洛阳城是学宫的,因此陛下生气,便能说的通了,王先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王之章叹了口气,“那学宫若是不满洛阳城的所作所为又当如何?”

王偃青摇头,“学宫里有许多声音,那位苏掌教便是最大的一道声音,苏掌教不在学宫,才有学宫派遣修士入洛阳城一事,若是掌教在学宫,即便是还有修士入洛阳城,也绝不会让刑部帮忙,因此那晚的事情失败了,学宫只能吃个哑巴亏,因为苏掌教才是学宫明面上的掌教,甚至等苏掌教回到学宫之后,学宫里的声音便都会消失不见,洛阳城这次的作为也会被认为是维护苏掌教的权威,因此学宫不会不满,至少苏掌教不会不满,那就够了。”

“不如偃青先生站得高,王某实在是看得没那么远。”

“无谓高低,只需知晓陛下不同延陵历代帝王便已经足够,与学宫的关系,那么多年以来,延陵都是在山下看着山上。现如今皇帝陛下想要换个和延陵相处方式,你说有没有意思?”

“不难?”

“难。”

“就算是难,陛下也愿意去做,那就不该我们去掺和。”

王之章脸色黯然,有些无奈。

眼看快要走到巷口,王偃青开口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十几年前,学宫选学子一事,其中有个学生的名额被人所替,我想知道替他的那个人是谁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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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一件有趣的事情

站在巷口,这位刑部前任尚书一怔,随口说道:“学宫在洛阳城挑选学子一事,每年一次,说是公平,那也要得那些贵胄家里没有适合走上那条修行大道的孩子,才能轮到普通百姓,再说了,偃青先生要是说起十几年前,别说是我,即便是负责这件事的礼御司也一样不清楚,偃青先生要是想知晓详情,自然可以去礼御司一查,只不过最多也只是能查到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至于被何人顶替,礼御司自然不会有记载,说到底,还是得找到那个孩子的家,若有亲人在世,才有可能。”

王偃青迟疑问道:“学宫选学子一事,有人动手脚,学宫已经摆明了不在意,这洛阳城也有诸多门道?”

王之章叹了口气,“所以说在洛阳城里待着,真没那么容易,到处都是门道,这些早已经在洛阳城扎下根的贵胄们更是如此,毕竟好东西得来不易,谁都想把东西紧紧捏在手中,要是一不小心丢了,不由外人去说,自己都要觉得难受至极,因此在这些和学宫沾染关系的事情上,自然要小心翼翼,偃青先生要是想去查这件事情,只怕即便身后有陛下,也有些举步维艰。”

王偃青淡然笑道:“怎么个难法?”

王之章摇摇头,没有在这里继续多说,有些事情,他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不好说,等从那个位子走下来之后,其实更张不开口。

王偃青往前小走几步,避过地面上的一滩积水,然后停在一旁,陷入沉思。

王之章站在一旁,由衷说道:“之前是觉着偃青先生眼瞎心不瞎,现在才由衷觉得,偃青先生比谁都看得清。甚至我开始怀疑,偃青先生的一双眼睛,是不是自己弄瞎的,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太多污浊?”

王偃青笑而不语,他“看”向远处的那架马车,轻声说道:“王先生,今日一别,只怕倒是难见了,偃青跟王先生年纪相仿,但注定要比王先生多活好些日子,若是王先生后辈子弟要入洛阳城谋生的,偃青力所能及,一定会照拂一二。”

王之章拱手行礼,感激说道:“王某何德何能,能让偃青先生如此作为。”

作为曾经的刑部尚书,王之章十分清楚,得到王偃青这句话,有多难。

王偃青摇摇头,不多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停步于此,“看着”对他行过一礼的王之章缓缓远去,登上那架马车,最后马车也缓缓远去,不见踪影。

王偃青想了想,转身缓行。

只是走过几步之后,之前那个为王偃青传话的那个女子便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等到王偃青路过她身旁的时候,她刚想拍一拍王偃青的肩膀,王偃青笑了笑,“冬天还没走啊,怎么会看到春水?”

名叫春水的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委屈的开口,“先生如何知道的?”

王偃青面容平静,“之前王先生还说我眼睛并未瞎,看得清啊。”

一身墨绿衣衫的春水柔声道:“那先生可看清了春水今日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衫吗?”

王偃青摇头叹道:“一叶障目啊,有好些事情,都不是我这个瞎子看得清的。”

春水捂嘴笑道:“是是是,先生看得到的东西都是那些极为重要的事情,看不清的就是这些无关轻重的小事了。”

王偃青一笑置之。

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春水,今日回宫的时候替我问问陛下,是想着鱼和熊掌都要,还是说取其一即可,若是陛下说取一样,你便问陛下这之中取哪一样,只不过不管陛下说取哪一样,你都说难就好了。”

春水歪头问道:“要是陛下问两者都要呢?”

王偃青一本正经说道:“那你就给陛下一巴掌。”

春水一张小脸变得有些煞白,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王偃青。

王偃青哈哈笑道:“怎么样,先生可是知道你现在的脸肯定是白的。”

春水低声问了一句,“先生真要打陛下的巴掌?”

王偃青皱了皱眉头,“春水你是不是傻?”

春水一怔,没好意思开口。

王偃青低声开口,“皇帝陛下你都敢动手打,不是傻子就是疯子了。”

春水一张脸都有些发烫,她看向王偃青,神情古怪。

“当然了,陛下要是两者都要,你就告诉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枕头垫高些。”

春水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敢这么跟陛下说。”

王偃青笑了笑,“那你到时候就问陛下这个问题好了,陛下要想知道答案,让他来找先生我,只不过要提壶酒。”

春水点头应下,说了句知道啦。

王偃青忽然问道:“春水,依着你这个年纪,应该是在宫里再待不了多久了,出宫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春水跟在王偃青身后,本来就是低眉顺目,听到这句话之后蓦然抬头,很快便红了眼眶,她轻声道:“陛下安排春水给先生读书,可没说有到了年纪就要赶出宫去的,除非是有一天……先生觉着春水老了,声音没有现在好听了,那春水就只能让陛下再给先生换一个人了。”

王偃青有些“讶然”的说道:“你在想什么,先生只是问问你,要是有朝一日出宫了,又没去处的话,就在我那小院里住下,继续为先生我读书,只不过先生清贫,可没有宫里那么多银子,你应该是要嫌弃了。”

春水一怔,随即摇头,“给先生读书是春水的幸事,先生这么了不起,要是真能一辈子都给先生读书,那就是春水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王偃青轻声笑道:“一辈子那么长,还早得很。”

春水嘟囔道:“春水的一辈子才不长,先生的一辈子才真的长啊。”

王偃青仰起头看了看,是啊,这一辈子那么长,做人要是一辈子死气沉沉,好像还真没什么意思,真要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才行。

至于何谓有趣之事,现在在做的那件事就是。

第两百零一章 一件更有趣的事

在大年初一当天又到了李小雪家里吃了一顿饺子的李扶摇这些天再没有踏足过那座宅子,更没有见过李小雪一家三口,叶笙歌日复一日的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不曾出过一次门。

李扶摇则是时常不见踪迹,早出晚归。

这些天的洛阳城又下了好几场雪,但都不大,没能让叶笙歌堆起来另外一个雪人,只不过之前她堆的那个雪人,这些天过去了,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旁人或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李扶摇知道,这要不是叶笙歌又拿出了某张符箓的原因,他把李字倒着写。

程雨声这些日子来得也勤,只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陪着叶笙歌在院子里坐上一会儿,叶笙歌几乎不开口,偶尔要说话,也都是程雨声实在是说了太多话,她随口让他闭嘴而已,身受重伤的程雨声原本伤势就已经好转,后来又被叶笙歌给砸了几颗丹药,现如今已经完全是恢复如初,再度悬刀的时候,显得就和之前流露出来的东西差距很大了,他偶尔会在李小雪家门的门槛上坐着和小姑娘谈天说地,一大一小,小的是因为天气太冷实在是不想怎么动弹,所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大的则是又用了一百种方法也没能让叶笙歌改变心思,因此便有些气馁,李小雪的娘亲,那个妇人自从大年初一那天收到程雨声从家里顺手牵来的一份价值不菲礼物之后,对于这个身份不知道,但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公子哥更加热络,这些日子在程雨声短暂在这边待着的时候,妇人也会搬条板凳坐在一旁看着,顺便说上几句,支上几招。

但不管说些,仍旧是毫无进展的程雨声愁眉苦脸。

他按着腰间那柄洛水,神情惆怅至极。

李小雪坐在他身旁,一张小脸被冷得通红,她歪着头看着那边叶姐姐的宅子,忽然说道:“叶姐姐脾气很怪啊。”

程雨声附和道:“可不是,要是一般女子,就算是再如何铁石心肠也被我感动了,就叶姑娘一个人这个样子。”

李小雪乐呵呵的开口道:“程哥哥,我看你也是没戏咯,叶姐姐多半要被那个大哥哥带走了。”

程雨声拍了拍腰间的洛水,嘿嘿笑道:“你看他敢不敢。”

程雨声很快又自顾自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叶姑娘就是我的事情,哪怕是叶姑娘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李小雪做了个鬼脸,打了哈欠,然后揉了揉眼睛,“我不陪你发呆了,我要去睡觉了。”

程雨声仰头看了看天色,低下头还想说些什么,小姑娘就已经早已经跑进屋,重重的关上了门。

程雨声正摇头,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身青衫的李扶摇。

他手里提着两壶酒,一大一小。

他站起身,小跑几步,来到背着剑匣的李扶摇身旁。

李扶摇把大的那壶酒扔给程雨声,笑着说道:“反正也无事,到处走走?”

程雨声点头,没有拒绝。

李扶摇喝了一口酒,神情极为满足,和程雨声走在街道上,也没去管那些雪花,他缓缓说道:“依着你家里的情况,肯定知道了李小雪家里以前应该是有个儿子的。”

程雨声点头,“早在见到叶姑娘之后,这一条街我都查过,那小丫头就在叶姑娘隔壁,更是重点,自然知道那小丫头家里的情况的,我知道她有个哥哥。”

“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程雨声有些奇怪的看着李扶摇,之后才轻声答道:“李扶摇。”

李扶摇笑了笑,又喝口酒,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似乎有些高兴,也有些悲伤,高兴和悲伤两种情绪本来该是对立的,可现如今却是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脸上,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可就那么出现了。

“我也叫李扶摇。”

程雨声正在喝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就要把嘴里的那口酒给吐出来。

他一怔,随即说道:“那个叫李扶摇的家伙运气可不怎么好,你也很倒霉?”

李扶摇有些缅怀的说道:“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被人从几乎算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座雄城里给丢到了一个偏远小国的小镇上,你说到底运气好不好?”

程雨声沉默,他本来就不擅长安慰旁人,尤其是还没有经历过旁人的苦难,想安慰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扶摇笑道:“我这些天才知道,其实这种事很常见,比我想象的还要常见,学宫也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不当回事,甚至有好些修士把这种事情当作肥差,巴不得每年都是他们,毕竟要想换下一个孩子,要花费的银子真的不少,而且好像学宫也知道了洛阳城和之前不一样了,再加上出的那些事情,因此每年选的孩子,资质高不高,其实都没那么重要,所以那些事情,很常见,也很普通。”

程雨声忽然摇头,认真说道:“所以我不愿意去那个地方。”

关于南城程家的公子宁愿出洛阳城去游历江湖也不愿意入学宫求学一事,其实在洛阳城的那些贵胄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因此能被李扶摇探查到,也很正常。

李扶摇继续说道:“这些事情在大人物眼里,是小事,微不足道,用银钱就可以摆平,但对于我这个当事人,你说说会不会那么简单?”

程雨声一怔,因为在李扶摇开始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上那些剑气已经开始渐渐外泄,显然李扶摇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太淡然。

甚至算不上平静。

程雨声看着他,“我不会告诉你那个名额替换所受到最大利益的人的名字。”

李扶摇微笑道:“这种事情,我一般不求人。”

程雨声愕然,“洛阳城如此大,你要自己查?”

李扶摇脚下脚步不停,一直再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一栋不大的宅子面前,他轻声笑道:“既然不求人,那就只能是自己查了,程雨声,你现在可以走了。”

第两百零二章 好久不见

李扶摇开口告诉他,让他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终究还是开了口。

程雨声没有走,因为他不想一头雾水的便离开,只不过好在李扶摇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样子,他背着剑匣站在远处,看着那栋宅子,指了指之后,李扶摇就默不作声,不再说话。

程雨声看着那栋宅子,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要出现。

结果等了半刻钟之后,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推门而入,开门关门的间隙,能看见有个红裙女子的面容。

李扶摇盯着那边,走了几步,临近那座宅子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当年替换了我,但我知道是谁当年把我送去那个地方的。”

程雨声也不是什么蠢人,很快他就梳理清楚了脉络,看样子之前看到的那个老人就是那个把李扶摇送到白鱼镇的人,即便知道了是他,找到他一问,那就什么都知道了。

顺藤摸瓜,接下来李扶摇要怎么做,都不算是过分,只要他不丧心病狂到要将那家人满门都都杀掉。

李扶摇坐在宅子前的石阶上,感慨道:“很久之前我成为剑士之后的第一次出手,在周国那边的罗桑河畔,当时洛阳城派了好几个修士到陈国,由他们领着去攻打周国,当时我就在罗桑河,和我的一个朋友,在罗桑河哪里杀了好几个修士,当时是我第一次出手,虽然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杀人是为了保全周国,是为了保全那个我待了几乎有好几年的地方,但最后出手用柴刀杀人的时候,其实想得还是这样会让洛阳城没有颜面,而那些洛阳城贵胄就会很难受,我第一次出手,就是为了像是你们程家那样的洛阳城贵胄难受。当然,我现在来看,不仅你们不会难受,只怕你们对于这个消息,理会都不会理会,只是因为事不关己而已,我真要让该难受的人难受,也得让他们失去真正在乎的东西。”

“我还没死,所以这件事里,不会有人去死。”

李扶摇仰头看向程雨声,平静道:“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要先知道那个人是谁。”

程雨声叹了口气,洛阳城里的那些贵胄,也不是程家便只是程家,李家便只是李家,多多少少都其实有些关系的,他李扶摇今日之所以能耐着性子来给他讲那么多,也不是因为他想告诉谁什么东西,恐怕只是念着那晚的情谊,让南城程家离这件事尽量远一些。

普通百姓要去对付洛阳城的那些贵胄,那是找死。

可李扶摇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剑气境的剑士,是一位山上神仙。

程雨声很清楚,现如今的刑部供奉里,要找出来能够胜过李扶摇的,绝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目,而那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已经是古稀高龄,还有少数已经是仗朝之年,比起来现如今这个才不到及冠之年的剑士,只怕即便能胜过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更何况,李扶摇的根本底牌,不在于这自身境界。

而在两个人身上。

或者说是三个人。

道种叶笙歌,那晚出剑一剑斩杀朝暮境修士的某人,还有皇帝陛下。

那晚李扶摇坚定的站在了叶笙歌的身旁,便足以说明,那位道种绝不可能让李扶摇死在洛阳城,道种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后的观主,以及观主身后的沉斜山,至于那位出剑斩杀过一位朝暮境的某位前辈,既然是用剑,那便至少和一样用剑的李扶摇有些关系,难不成也会眼睁睁看着同样用剑的李扶摇死在洛阳城?

而更为重要的皇帝陛下。

更是这之中的关键。

既然李扶摇是洛阳人,那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刑部供奉,为什么不可以为洛阳城效力,毕竟一位还不到及冠之年,便已经是剑气境的剑士,注定是潜力无穷的。

不说其他,依着他这个修行速度,等到百年之后,即便不是一位朝暮境的剑士,也该能抗衡一名朝暮境修士的存在,到时候的洛阳城才会更有底气去和学宫说话。

现如今为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剑士,去收拾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而且才帮了叶笙歌的洛阳城,有很大可能不会去轻易丢掉这份情谊。

所以程雨声一点都不担忧李扶摇最后会不会死,他只是想知道那位才把洛水交给他的陛下,会怎么做。

说到底,他都还要喊他一声姑父。

程雨声沉声道:“李扶摇,你到底想怎么做?”

李扶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世间的好多东西你真的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比如说我身后这栋宅子里的那个老人,明明是他带着一袋银子和我去了白鱼镇,然后扔下了银子和我,我该恨他才是的,可他的孙女,偏偏就是我小时候最好的那个玩伴。而李小雪家里,明明从小对我最不好的就是那妇人,可偏偏当初还是她求着那个男人不要把我交给那个老人,而对我极好的那个男人呢,又是最后他下的决定。你觉得奇不奇怪?”

程雨声默不作声,只是摸了摸刀柄。

李扶摇笑道:“而今天这些话我本来是不该开口说的,就算是要说,怎么也得说给叶笙歌听,但她肯定不乐意听,所以我最后只能说给你听,你说奇不奇怪。”

程雨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李扶摇笑着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然后才站起身来,之前坐下的时候石阶上就有很多积雪。

现在站起身的时候,积雪还是积雪,他的衣衫也是那么干净。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有些泛红的脸颊看起来十分好看。

他最后走了一步,去敲门。

咚咚咚。

声音很好听,很像是很久之前李扶摇听见过给马掌钉马蹄铁的声音。

门很快被人打开。

李扶摇站在门口,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语气温和,那种神态就像一个从远方归来的游子见到了久违的故人一样。

第两百零三章 这个故事写在风雪里

站在门口的,不是之前推门而入的那个白发老人,而是大冬天仍旧是穿了一身红裙的一个女子,女子容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很有灵气。

看着眼前这个背着剑匣,面容陌生的青衫少年,女子一脸疑惑,更因为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让她更觉得奇怪。

站在门口的李扶摇笑了笑,伸出手侧着身子指了指远处的某条小巷,笑着说道:“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就喜欢在那个地方一起闹的,还有那家酒肆后面的那面的青石阶,咱们晚上一起抬头看星星来着,那个时候你就喜欢穿红裙子,说是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一个厉害的将军才行,那个时候我不是老说,你要是嫁不出去就找我好了,你还老是嫌弃我来着,你说我家宅子不够大,不嫁给我,免得以后孩子生多了,不够地儿住,你不记得了?”

红裙女子先是一怔,随即脸有些发烫,然后她才不确定的说道:“是你啊,李扶摇?”

李扶摇点点头,搓了搓手,笑道:“这些年在外面漂泊,偶尔想家的时候,就会想起你啊,然后还在想你是不是真的嫁给将军了,那以后要想着见你就真的不容易了,只是现在看着你,好像还没嫁出去,是眼界太高了?看不上别人?”

红裙女子皱着眉头,咬着牙说道:“李扶摇,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个样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李扶摇没有反驳,点头道:“这些年在外面奔波惯了,说话的时候,嘴里有刺,你别在意,就当我还是那个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的家伙好了。”

红裙女子翻了个白眼,她盯着眼前这个比她足足还要高出一头的李扶摇,没有去问什么他这些年去哪儿的废话,小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发现那个喜欢晚上看星星的家伙不见了,于是她就跑到了那条小巷口的那座宅子前去问那个脾气很好的李伯伯,李伯伯只是说去学宫了,其余的什么都没说,可洛阳城里,这么些年来,自家孩子被选入学宫的那些个人家,哪里有像李伯伯这样的,而且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学宫那些先生带着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去学宫的时候,队伍里面根本没有李扶摇。

于是李扶摇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她伤心了好久,不过毕竟是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伤心里过日子,大一些之后,对于李扶摇的记忆就淡淡没了,样子都想不太起来了,要不是李扶摇说了这么些年少时候的趣事,哪怕他们再如何对视而望,她肯定也是不会知道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李扶摇的。

她开口问道:“那你这次回来,要在洛阳城呆多久,还是说一直都不走了?”

李扶摇搓了搓了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问道:“怎么,不再洛阳城了,你就不请我进门了?”

红裙女子瞪了李扶摇一眼,一如当年她理亏的时候的举动,让开身子之后,李扶摇总算是走进院子里。

一进院子,红裙女子才发现这家伙脑袋上已经堆积好些积雪,摇了摇头,红裙女子嘱咐李扶摇在屋檐下等着,她要去给他找帕子擦擦脑袋。

李扶摇站在屋檐下,打量着小院布局,这处小院当年他没少来,这么些年过后,竟然都还没什么变化,这倒是让李扶摇有些惊讶,他站在屋檐下,神情平淡,看着院里的这场大雪,揉了揉脸颊,嘿嘿一笑。

红裙女子很快便拿了干净的布帕子过来给李扶摇擦脑袋,其实要不是当年李扶摇被人从洛阳城带走的话,就在这洛阳城长大,倒是可以和她说是青梅竹马,说不定长大之后成亲都有可能,只不过世事难料,现如今这么些年未见,虽然还有儿时的情谊在,但说到底也没有太多情分在心间。

“你爷爷呢?”

李扶摇接过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随口相问。

红裙女子从小就父母双亡,李扶摇倒是清楚的很,至于她那个现如今唯一存世的长辈,他更是记得清楚。

当初就是他不远万里,把他从洛阳城提着往白鱼镇走。

实际上在他走之后,李扶摇还一直念叨巴不得那老人死在半路,现如今想来,要不是他没有贪墨那袋银子的话,李扶摇连那个冬天都活不过去。

所以对于那个老人,李扶摇其实并没有太多恨意。

红裙女子在屋檐下的一条木凳上坐下,笑嘻嘻的开口说道:“不知道啊,爷爷一回家就喜欢在屋子里乱窜,也不知道在哪里,请了大夫来看过,都说没问题,还说爷爷老当益壮,再活个十几年都有可能的。”

李扶摇笑着点头,没有多说。

和红裙女子在屋檐下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些慌张的说起有件事忘了,她约好今天中午去那边胭脂铺拿胭脂的。

胭脂是新品,去晚了可就没了。

李扶摇随即起身,说是那他就先回了。

红裙女子找了把油纸伞塞在李扶摇手里,说是外面雪大,把送到门口之后,就急急忙忙往外面跑去,又剩下李扶摇站在门口。

抓着一把油纸伞的李扶摇看着远去的红裙女子,想了想,才重新推门而入。

才走进院子,那屋檐下,早已经有个白发老人在那边看着他。

李扶摇随手关上门,用门栓栓好。

他抓着那把油纸伞,对着那个站在屋檐下的老人说道:“好久不见。”

那个老人看着这边这个面容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但一双眼睛仍旧如同当年的那个背着剑匣的青衫少年,记忆一下子便被勾起,他想起了当年在白鱼镇最后一次见他,他也就是那样看着他,只不过比起来现在的平静,那个时候,他的眼里还的的确确有恨意,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人相信他会活下来,即便是熬过那个冬天,之所以没在洛阳城便将他解决了,除去那位家里已经答应了那个男人,不杀他之外,还有的原因就是实在是没把李扶摇放在心上,丢了学宫名额的李扶摇,能不能翻起浪,又能翻起多大的浪,那家人都不会在意,之所以不让他留在洛阳城,大约还是有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只不过没人想得到他能活下来,这是真的,哪怕是给他留下一袋银子的老人。

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不仅能活下来,而且还来到了洛阳城。

老人之前这些年从未想过,直到今天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那双眼睛。

这一切都是事实。

好似当年。

老人脸上的惊愕很快消失,然后变得有些奇怪,最后回归平静,“我从来没想过咱们还有相逢的一天,最多最多在梦里,想过你在那个小地方活了下来,然后成家立业,没想过咱们还能相逢,更不提是在洛阳城。”

李扶摇感叹道:“我却是一直在想这件事,自从那个冬天我没能死之后,每一天我都在想,再见到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们都说孩子一天天长大,那些记忆就会渐渐消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那些记忆还很深刻,比如最后你关门的那个动作,其实手在抖,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还有那个钱袋子上面绣着的两条鱼,我也记得很清楚。只不过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提着刀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真的,不是我现在的想法,就是那些年也是如此,我从来没觉得你该死。”

老人看着他,“可你还是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语气里有些疲惫。

李扶摇就站在门口,他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座城我待了好些年,回来看一看也是极有道理的一件事,再说了,我不是只是为了看看?小时候私塾先生讲学的时候,说是要以德报怨,可是那个道理,先生只是在学堂上讲过,有一次和我在学堂外面晒太阳的时候,我问先生,为什么要以德报怨,我还以为先生当时肯定要找许多道理来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为什么,可其实,先生只是说了几句话,说是有一种以德报怨叫做你打不过别人,只能被动的把那些被欺负的事情藏在心底,另外的以德报怨,是真的不在乎,可大部分人,遇到这种情况,大抵是想不开的,没达到那种境界,所以才有了许多报仇的故事。我问先生为什么这些事情不在学堂上讲出来,先生却是说,即便对这个世间有那么多牢骚,也是还要把好的一面告诉其他人才行。”

李扶摇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然后又摇摇头,“可先生的道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还是愿意做那个报仇的人。再说了,我不是没进学宫,只是练了剑吗?”

老人的视线落在李扶摇身后的剑匣上,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你即便是吃过了那么多苦,可也没人在意,更不一定会有人会感到愧疚,以及付出代价。”

李扶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告诉我我应该知道的,而不是装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关心我,来劝我不要去做什么事,虽然你的孙女的确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老人神情不变,只是看着李扶摇的剑匣,“我不相信你能办到。”

其实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让那人付出代价,所以我不准备告诉你任何事情。

李扶摇看着那个老人,忽然很生气。

老人从门里拿起来一把刀,刀鞘很旧,满是灰尘,刀柄上更是如此,老人吹了吹,抽刀出鞘。

刀锋清亮。

仍旧是柄好刀。

他提着刀看着李扶摇,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要是你连我这个糟老头子这一关都过不了,怎么还敢说什么要报仇的话。

“即便你有奇遇,练了剑,成了一个不错的江湖武夫,但你总归要清楚,这里是洛阳城,这里不止有江湖武夫,还有修士,足以让你死一万次的修士。况且那件事早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是你要做些什么,也无济于事,毕竟都无法补偿你。”

李扶摇没有解下背后的剑匣,只是就这样走过去,走到他身前之后,用手里的油纸伞狠狠向下打去,老人提刀横胸,要一刀砍断这把油纸伞,李扶摇不管不顾,只是就这样打下去,油纸伞和铁刀相遇。

伞没断,刀却脱手了。

老人的虎口被撕裂,刀飞到院里。

李扶摇一伞打在他的肩膀上,再一伞打在他的腿上,老人一个没站稳,便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瘫坐在雪地里,被打的两个地方,已经再使不出半点力气。

李扶摇从屋檐下走出来,来到院里,看着这个老人,用伞指着他的心口,微微眯眼,虽无杀意,但小院里剑气凌冽。

剑意纵横。

他看着这个老人,没有兴趣再多废话,只是平静说道:“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要么告诉我那人是谁,要么等着给你和你孙女一起死。我知道那人指不定会威胁你,要你死守这个秘密,要是吐露半分就要你一家人都死去,可我也告诉你,你不说,你们一家人也会死,反正也才两个人,都不难。你也别想我和她有什么情谊,那些情谊不足以让我放弃,而且你自己扪心自问,在我这件事之前,那些情谊真的重要?”

“我不是什么儒教的先生,没有一肚子道理要讲,没有什么恻隐之心,我只是被他们看成泥腿子的剑士,什么叫剑士?就是能逼得他们愿意讲道理的那种人!”

李扶摇神情漠然。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果真就把走进屋子里去找了支香点燃放在屋檐下,然后他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个老人。

“顺便提醒一句,有可能也等不到一炷香,她回来的时候你都还没说出来,我就开门把她放进来,你们提前死。”

老人平静道:“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扶摇默然无语。

他只是在盯着那炷香。

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时间的力量,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已经决定的。

院里风雪不停,站在屋檐下的少年,瘫坐在院里的那个老人,都是一幅画。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李扶摇却没有流露出些什么不耐烦的神色。

只是这些寂静的场面总是需要一个人来打破的。

很快门外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还有年轻女子的声音。

李扶摇走过去要开门。

老人的脸上神色复杂,最后在李扶摇走到门前喊住了他。

“等一等。”

李扶摇转过头来,看着他。

老人说出几个字。

似乎就是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

李扶摇笑了笑。

——

大雪磅礴的那处小院里,石桌上积雪已厚,目盲的读书人站在屋檐下,身旁是那位洛阳城的主人,延陵皇帝。

今日延陵皇帝一身布衣,若不是认得他容颜,一定是不会把他当作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的。

王偃青手里握着一枚黑子,这位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目盲读书人笑着开口,“其实陛下你也好,还是我也好,早该知道他走进洛阳城,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但是他怎么做,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可是陛下既然知道他要怎么做,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延陵皇帝眼神深邃,“按着偃青先生所想,朕为了拉拢他,应该是要懂得有所取舍才是,所以偃青先生才会让春水稍话给我,说鱼和熊掌的事情,可朕想了一夜,才发现一件事。”

王偃青笑着回答,“是鱼和熊掌都想要,所以便都不愿意选?”

延陵皇帝点点头,“民心,和那群官员的忠心,朕不敢丢,也不能丢,李扶摇这个人,能不能成为我洛阳城的修士,反倒是不是那么重要,只能说尽力去争取,但绝不能为了他给自毁根基,而且朕还想到一件极有可能的事情。”

王偃青神情平淡,“陛下请讲。”

延陵皇帝呵呵一笑,“咱们之前想事情不过是从利益出发,想自身该如何自处,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但实际上,咱们本就不该如此,试着去站在那少年的角度去看看,然后偃青先生指不定会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这件事,咱们不插手,或许才是最好的做法。”

王偃青皱了皱眉,“那陛下就是放弃了?”

延陵皇帝摇头,“偃青先生,朕其实觉得,不插手,或许能别开生面,不管如何,朕还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告诉朕的心意,这件事便算不上黄了。”

王偃青笑而不语。

延陵皇帝仰头看着满天风雪,“这个故事,咱们做一回旁观者就行了,到底怎么写,就让那个少年一个人去动笔,说到底,他也是洛阳人,朕这两不相帮,其实也没有半点问题,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王偃青笑道:“那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他?”

延陵皇帝有些失神,很快就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等雪停的时候,风雪太大,可不适合煮茶会友。”

第两百零四章 你们都听一听

风雪大作,李扶摇提着那把油纸伞,走了几步之后,又想了想,最后又把伞放回屋檐下,走到木门前,打开门。

红裙女子先是愕然,继而视线越过李扶摇看到了瘫坐在小院里,身上已经堆积满雪花的老人。

她浑身颤抖,伸出手指着李扶摇,厉声道:“李扶摇,你对我爷爷做了什么?”

李扶摇没有搭话。

红裙女子小跑几步,去小院里蹲下查看老人的伤势。

李扶摇转身看着这一对爷孙,笑了笑,“世间的事情就是那么奇妙,你爷爷算我半个仇人,你却算我半个朋友。今天要不是因为你,你爷爷也不一定会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好了,从此咱们再不相欠,情谊和冤仇都一笔勾销。”

说完这句话,不等着这两人开口,李扶摇便已经转头踏出小院,走入漫天风雪里。

红裙女子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很快便被老人扯了扯衣袖。

浑身都是雪花的老人看着这个背负剑匣的青衫少年离去的背影,神情惘然。

红裙女子小心翼翼搀扶起他,让老人坐到屋檐下。

红裙女子很快又去把那把刀捡了回来,老人拿起那把刀,看着眼前这个孙女,笑着开口,“是不是不太清楚,为什么爷爷会和他有了冤仇?”

红裙女子点点头。

老人摸着那把刀,轻声说道:“爷爷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坏事,唯一的至今都觉得对不起的一件事便是对不起他了,当年他被学宫选中,可是名额被另外一个人看中了,那人的儿子要入学宫,于是他就入不了学宫,于是那人便找到我,要让我把他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当然了,爷爷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我带他走之前,他的父母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反正都已经点了头了,不然即便是那人给爷爷再多钱,爷爷都不会去挣那些银子的,带着他从洛阳城离开,送到了一个极其偏远的地方,这些事情肯定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的父母收了一笔银子,又被人威胁,再加上已经坚信他已经遭遇不测,肯定是不会去深究的,学宫对于此事根本就不关心,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说,至于本来就是谋划这件事的那人更不会开口,再有其他,即便是皇帝陛下知道这件事,也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管,所以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才能维系到今天,可谁都想不到啊,他回来了,他不仅活下来了,他还回来了,从白鱼镇来洛阳城有足足万里,可他还是回来了。”

红裙女子问道:“他回来是为了报仇?”

老人哈哈笑道:“他既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读书人,也不是咱们都没见过那种大慈大悲的和尚,回来不报仇,做什么?”

红裙女子现如今倒是有些担忧,“那他能行吗?”

老人忽然正色道:“不管他能不能行,马上收拾东西,咱们今天就离开洛阳城!”

红裙女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便脸色发白,点了点头之后即可进屋去收拾东西。

老人看着满天风雪,喃喃道:“这个故事啊,又开始写了啊。”

故事倒是开始写了,不过他连当看客的资格都没有。

——

李扶摇走在街道上,思绪纷飞。

之前从老人的嘴里,其实得到的消息不过只是简单的一个人名,这个名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延陵王朝的官制和大余梁溪两地差距不大,一位文官领袖总领朝政,再加上六部尚书,六部之中,以管辖着众多修士的刑部为尊,兵部次之。

只不过延陵仍有不同的一点在于,在宰相之上,延陵王朝有三公。

这三位俱是朝中最受人敬仰的读书人。

太宰、太保、太傅。

太宰负责监察朝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延陵俗世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是延陵所有俗世读书人的领袖。

而太保则是现如今太子老师,也是当年的延陵皇帝老师,这位读书人其实延陵百姓更喜欢称他为帝师。

至于太傅,同样是读书人,可这样一位读书人,却是个修士。

历代三公,太宰和太保的挑选都说不上简单,不仅要看家世是否清白,也要看学问是否服众,更为重要的则是品行是否端正,往往从提名到真正成为三公之一,至少也要花费十年,每一位被提名的读书人,在这十年之中,但凡出现任何一点品行不端的时候,这种资格都要被取消。

即便是有朝一日成为了三公之一,也要亲赴学宫接受学宫的敕封,在这之后,若是品行不端,被人检举,一经查实,立马剥夺三公称号,不仅如此,自此以后,无论后代读书人多么出彩,都没有半点机会再成为三公之一。

因此想要成为这三公之一的读书人,很难。

而除去了太宰和太保之外的太傅则不一样,这个位子,虽说对学问要求也极高,但对于品行却没有这么严格,毕竟这位读书人肩上的担子,和太宰太保不一样,前两者只是监察国政,严守儒教学宫教条而已。

而太傅的职责,却是为了确保延陵的俗世读书人,都能安安心心读书做学问,不必受外物侵扰。

说白了三公之中,太宰和太保两人是延陵王朝同学宫的妥协的产物,而太傅却是延陵王朝的自己的声音。

因此三公之中,太傅一向独来独往,也是因为如此。

今日老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倒也不是三公之一,老人说出来的那几个字是:礼部侍郎周贺。

礼部侍郎,不过正三品。

可周贺不仅现如今延陵王朝里最年轻的正三品官员,他的妻子,也是王朝的三品诰命夫人,而周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老丈人,不是旁人,而恰恰就是现如今的王朝三公之首,太宰李尚。

至于周贺的儿子周观楼,洛阳城里人人都知道,他在前些年便已经被学宫带走,现如今应该还在学宫求学,至于学问高低,不好说。

可境界修为,据之前学宫传来的消息,现如今应当还在自省。

算不上出彩。

当年就是这个人,替换了李扶摇。

周贺有学宫和太宰的两层关系,这些年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并未在官位上再往前爬上几步,可是整个朝堂上,几乎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他,整个洛阳城朝堂上的文官,有不少都是太宰的门生,他周贺如何又不被人优待?

可当年那件事,就是周贺一手造成的。

侍郎的儿子要进学宫,所以平民百姓的儿子就进不了。

李扶摇面无表情的往前走,那位礼部侍郎的府邸在北城的青云巷,地段是最好的地段,府邸也是那条巷子最大的,更为重要的便是,这条巷子临近的另外一条巷子里,住着的就是那位太宰。

李扶摇不杀人,所以他要动这位礼部侍郎,只能用其他的方法。

让那位礼部侍郎失去一切,这便是李扶摇要做的。

失去官位,失去他拥有的一切。

太宰李尚倒是可以说得上是一位品行都不差的读书人,可他这位女婿却是不一定,之前数日李扶摇的早出晚归,除了出入一些重要官员的府邸之外,他其实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吏部的藏书阁,那个地方,记载着许多官员的生平,之前翻到这位周侍郎,对其政绩,模棱两可。在加上这么年轻便已经走到这一步,其实不用多说,是个人都知道,他前面的那条路若是没有太宰领路,他绝对走不到这么快,以往吏部不会管这些事情,延陵皇帝也不会去管这种事情,只当是卖太宰的面子,卖学宫的面子。

现如今不一定。

因为他李扶摇,也是一个剑气境的剑士。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洛阳人。

这些事情,他坚信在那晚出剑之后便已经被那位身处在皇宫中的皇帝陛下知道的清清楚楚了,至于为何他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外乎两个原因。

那位皇帝陛下无法在太宰和他之间做出明确选择。

那位皇帝陛下不会为了拉拢他便让一位学宫敕封过的太宰难堪。

至少不是毫无理由的难堪。

但若是把理由摆到他面前,他自然就要做选择了。

到时候是要留下一位剑气境的剑士,还是要包容一个有错的礼部侍郎。

这个问题似乎不难选择。

当然,要是到时候那位皇帝陛下还是选择一个让李扶摇接受不了的答案,那他就真要让洛阳城看看他的剑了。

哪怕洛阳城里会有一柄更强的剑看着他。

他也一如既往。

这是他十九年来,唯一必须要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结果的一件事。

那么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个理由给拿出来,让整个洛阳城看一看。

即便有人不愿意,也不行。

他现在在和整个洛阳城讲道理,现在用嘴,等到讲不通的那一天,他就要用身后的两柄剑去讲这个道理。

最后临近叶笙歌的那座小院之前,李扶摇自嘲道:“讲道理,比出剑要累。”

第两百零五章 清粥小菜

在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到来之前,其实洛阳城才难得安静下来一段日子,那些居住在洛阳城的达官贵人也好,亦或是一年到头都在忙碌的平民百姓,在这段日子里,都安静下来,似乎是一年之中,唯有这样一小段时间,才是所有人都该休息的时光。

叶笙歌这些日子格外清闲,除去每日下午一定要睡之外,白天的其余时光,这位沉斜山的道种,都在隔壁宅子里和李小雪的娘亲,那个妇人坐在屋檐下,看着大雪,纳着鞋垫。

恐怕全天下的修士都不敢相信,那位天资已经几乎是现如今年轻一代之中第一人的叶笙歌,会在洛阳城的某条小巷子里,和一个中年妇人学着纳鞋垫,而且看样子,叶笙歌学得很快,就连李扶摇坐在隔壁院子里,都能听到那妇人的称赞声。

这些日子程雨声来过几次,都是来找叶笙歌,不过一心都放在鞋垫上的叶笙歌其实没怎么理会过他,这让程雨声每次过来,其实都是和李小雪闲聊而已,一大一小两个人,常常坐在门槛上,吃着炒熟的葵花籽,百般无聊。

至于李扶摇,这些日子仍旧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叶笙歌的那座院子里,偶尔即便无事,他也不会往这边宅子里跑,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屋檐下养剑。

只是这些天那柄小雪越发的激动,每每被取出,剑尖便指着隔壁宅子,甚至还发出阵阵剑鸣,其实不管怎么说,李扶摇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李小雪不仅有练剑的天资,而且还不低。

即便如此,李扶摇仍旧没有做什么。

他无聊时便揉着脸颊,就想着把那些愁思尽数都揉开。

他觉得自己该活得简单些的。

可现如今倒是很复杂,他不知道是这个世间太复杂,还是其他什么很复杂。

叶笙歌今日去隔壁之前,其实和李扶摇有过一番对话,这位沉斜山道种当时站在屋檐下,指着屋外大雪,问道:“李扶摇,你累不累?”

李扶摇当时就站在她身旁,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然后叶笙歌就说了一些让李扶摇深有感触的话,大致内容其实还是逃脱不了一个顺应本心,比如那柄小雪既然要想被李小雪握在手上,你为什么不让它去?比如某个人想告诉某对夫妇他就是他们失去了十几年的儿子,为什么不去说呢?

对于这些话,李扶摇没有说一星半点,到最后,他只是坐在屋檐下,揉着脸颊。

等到叶笙歌去了隔壁宅子之后,李扶摇想着要出门,院门那边有个中年男人撑伞而至,那个满脸笑容的男人说是闲得发慌,想要和李扶摇聊一聊。

李扶摇去屋里搬来一条长凳,然后想了想,也去端来一盆火炭,就放在屋檐下,李扶摇坐在竹椅上,那个男人坐在长凳上。

男人从怀里拿出几个红薯,摆在火炭旁,然后才笑着开口,“烤红薯烤红薯,正要这个时候吃才行,放在其他任何时候吃烤红薯,都没什么意思的。”

李扶摇默不作声。

只是轻微的捏了捏衣角。

中年男人拍了拍手,笑着问道:“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而问道:“其实我看她的脾气不太好,你这么些年不觉得厌烦?还是说早已经习惯了?”

中年男人想了想,谨慎措辞说道:“如何叫已经习惯了?其实至今我都觉得她的脾气该更好些,该对孩子更好一些,对扶摇那孩子是如此,对小雪那丫头也是如此。只不过这只是替孩子们说的话,对我来说,其实这样便是最好。”

李扶摇平淡一笑,不置可否。

中年男人笑了笑,伸出手烤着火,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道:“其实我的话不多,以前的愿望也是想着她能够好好活着,至于孩子,我也想他成才,但其实也不求太大的出息,能够做个教书先生最好,然后取个媳妇,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就好了,千万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活计,天大地大他的命才最重要,可我没本事,没有保护好他,让他遭受了这些苦难,让他一个人在那个对他本来就说不上好的世道艰难求生。”

“小雪那丫头每餐每顿都没饿着,没受什么亏待,你如此自责倒是说不出道理。”李扶摇微笑道:“世道不好,生活清贫一些,清粥小菜也是一样能够填饱肚子,终究是活着,不该再奢求什么。”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李扶摇平静的脸庞。

李扶摇弯下腰伸手去翻了翻红薯,不然等会儿烤糊了味道便不太好了。

然后他直起腰,揉了揉脸颊,“我很喜欢清粥小菜。”

中年男人神色黯然,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的再多其实也没什么作用了,毕竟他这些学到的东西,都不是轻飘飘几句言语就能学会的。”

中年男人嘴唇颤抖,总算是问出了很久之前就想问的话,“这些年,过得好吗?”

李扶摇神色自然,“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啊,离洛阳城好远好远,脾气也好,长得也漂亮,要想去见她,都很不容易,但我一定要去见她的。”

中年男人神色黯然的低下头,露出一个苦涩笑容,“那就好,希望你早日娶到她。要是有可能……算了,没什么。”

李扶摇神情始终不变,只是伸手又捏了捏衣角。

然后中年男人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话,“我们一家四口过得很好,哪用得着什么人忧心啊,不愁吃不愁穿,一年还能剩下许多银钱来,小雪那丫头以后肯定会嫁给一个很好的男子,到时候都留给她置办嫁妆,他以后也会比我想得更出彩,他的那份聘礼,我们也留着,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偏爱其中一个的,总之我们……会过得很好。”

李扶摇笑了笑,没说话。

中年男人起身,说是还有事情没做完。

李扶摇点点头。

于是他便撑伞走在风雪中,背影寂寥。

李扶摇神情不变,等到他走出小院之后,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脸。

一如既往。

但是衣袖上却湿了一片。

兴许只是沾染了些风雪而已。

第两百零六章 掌教和三公(上)

今年洛阳城的雪比起往年,只多不少,就在这大年初一到这十五之前,便已经下了不少场大雪了,现如今整个洛阳城,任谁仰头看去,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其余任何颜色。至于要是有人从高处俯瞰洛阳城,其实更为壮观,整座洛阳城,无论高楼小院,积雪之深,真不是一两场大雪便造就的,在这之中,除去风雪不近的摘星楼之外,其余地方,都不曾幸免。

那座摘星楼下的街道上,今日有两把油纸伞在大雪中缓缓前行。

两道人影,一高一低,一大一小,走在满目尽是雪白的街道上。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一身布衣,身材消瘦,背着书箱的中年男人,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少年,脸色红润,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此刻走在洛阳城里,他四处张望,十分好奇。

这一对先生和学生,其实也不是旁人,就是学宫掌教苏夜和他先前收的学生宋沛。

第一次来到这座几乎说得上是天底下第一雄城的洛阳的少年,从进城门之前其实心情便十分激动,洛阳城呀,这个地方,他在书本上看过关于这座雄城的描述,甚至还见到过几幅关于洛阳城画像,可无论怎么说,见过书上的文字也好,还是画里的洛阳城也好,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不过在震撼于洛阳城的雄伟之余,其实少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自家先生之前明明说了不准备来洛阳城啊,可现如今为什么又要来啊,之前他不是没问过,可自家先生只是说了几句稀里糊涂的话,他听不太明白,大约就是理解为先生要来见朋友,顺便给某些人道歉。

那时候他又问先生,这要道歉,是先生做了对不起旁人的事了?

先生一本正经,说是没有。

可没有为什么要道歉呢?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先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了口气,不过从先生的神态就可以看出来,这肯定是为数不多能让先生都觉得无奈的事情。

不过这趟来洛阳城,总得来说,对于宋沛来说,总是算不上难过的事情。

等到了要临近了这座摘星楼之后,宋沛抬头看去,发现这座高楼上不仅没有半点积雪,更为奇怪的是,他仰头的时候,还看不到楼顶,不由得有些奇怪的宋沛看向自家先生,“先生这楼有多高?”

苏夜抬头一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说道:“等会儿登楼,你跟在我身后,虽说走着费劲,便慢一些,要是实在是走不动了,便转身下楼来,不要强撑,先生我走在你前面,不会管你,你下楼之后,想着在洛阳城到处逛一逛也行,先生自然能找到你。”

宋沛哦了一声,只是最后说了句先生自己要小心。

摘星楼一向都有刑部供奉看守,这些境界不高的修士虽说无法拦住境界高深的那些修士,但要想拦住那些普通百姓,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只不过今天这一对先生学生出现在摘星楼前的时候,当值的两位刑部供奉只是在远处遥遥行礼,不曾阻拦,也没有往前走过半步。

刑部大多修士都出自学宫,有少许修士虽说是出自各大书院,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出自何处,对于那位现如今延陵的学宫掌教,即便是没见过真人,也是见过画像的,更妄论这两位当年本就是从学宫走出的修士。

收伞登楼。

果真便如苏夜所说,他开始登楼之后便不再管身后的宋沛,仅仅小半刻钟之后,这位学宫掌教便一路登楼,走出了极远,反观宋沛,这个出身小城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苏夜并未理会,平时上楼不难,不然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会隔三差五便来摘星楼一次,只不过在苏夜登楼之后,学宫禁制便已经启动,这时候要再想登楼,其实一点都不容易,毕竟学宫的禁制,可是为了让在朝暮境的李昌谷不得下楼,现如今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登楼的难度,不言而喻。

苏夜一路往上,走到最高的那处平台的时候,一身灰布衣衫的李昌谷正在翻看着一卷泛黄书籍,在他身旁,便是那柄苦昼短。

之前一剑斩杀学宫朝暮境修士的,就是这一柄剑。

苏夜解下书箱,蹲在一旁,开始把那些书从书箱里拿出来,“原以为再见你的时候,你指不定便要大的改变,可现如今一看,你虽无当日走出学宫那般意气风发,但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更让我意外的,还是你居然在这座楼里都能再进一步,一剑杀一位朝暮境的修士,这种手段,无论谁来看,都算不上差吧?”

盘坐在此的李昌谷看着远处飘落的雪花,摇头道:“我当日便说过,这楼困不住我。”

苏夜呵呵一笑,随手拿起一本书,“李昌谷啊李昌谷,你要是学学我,何至于现如今都还在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李昌谷转头看了一眼这个许多年都没有见过的男人,平静道:“所以说,我练剑比读书好,要是真像你这样读书,只怕一辈子都开心不起来,梁亦上山挑衅,你能忍,学宫如此动乱,你也能忍,你一肚子的道理想沉下心来讲给别人听,可旁人听吗?要是只有道理就行,何至于现如今这局面,你一离开学宫,马上学宫便有人便要做些让你皱眉头的事情,杀道种,杀了之后谁是首当其冲受影响的,还不是你苏夜?”

苏夜耐着性子听完李昌谷的这一番话,然后才笑呵呵说道:“所以你一剑斩杀了温老夫子,为得便是不让沉斜山来找我的麻烦,让我能继续安心去研究那些学问。”

李昌谷冷哼一声,“我出剑不过是因为当夜还有一位剑士在场而已,那小子要是被你们学宫弄死了,我如何对得起身旁这柄剑?”

苏夜想了想,没有继续说透为何出剑一事,只是笑道:“那少年我也见过,当晚我和林红烛在夜谈,他敲门而入,听了差不多一夜,最后离去的时候,好像恍然大悟,其实他悟性不低,本心也不坏,只是似乎过了些苦日子,便想得有些多。要不是看着他背着两柄剑,我指不定便要指引他入学宫了。”

李昌谷毫不犹豫的拆台道:“当年他还没有修行大道的时候,便是被学宫所弃的,现在回到洛阳城,也是要为这件事,你让他入不入学宫,对他来说,都无意义。”

苏夜扭过头,对于学宫每年在洛阳城选学子一事,其实他心知肚明,现如今的学宫,说到底实在是太乱,即便是他想着在这方面上做些什么,也不太容易。他这位掌教啊,要是头顶一片清明,倒还好做,可偏偏头顶是一朵朵云彩。

李昌谷忽然问道:“你既然见过他,可在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苏夜一怔,“为何如此开口相问?”

李昌谷沉声道:“这个少年,当日便能让许寂千里为他出剑,便应当不凡,我在洛阳城里,又出不得城去,知道的不多,但也没听说过许寂为谁出过剑的。”

苏夜摇摇头,“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或许便是剑士一脉的剑胚也说不定。”

李昌谷不言不语,只是皱着眉头。

苏夜开口说道:“这一次探寻圣人遗迹,顾缘那丫头得了不少好处,师叔护着她,现如今正往学宫回来,之所以如此,也还是因为那位道种不曾去的缘故,说到底梁亦的眼界,实在是不低,整个山河,只怕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上心的,他才真是那种仰头看着云端的人,云端之下,便再无兴趣,不过我还听说一件事,那位佛土禅子似乎想要在山河之中逗留,那群和尚啊,一向无利不起早,这次估摸着又闻到什么好东西了。”

李昌谷懒得再和这个性子温和得不像话的学宫掌教废话,只是问道:“你这次来洛阳城做什么,难不成是想亲手杀了那位道种,为你立威?”

苏夜仰起头,笑着说道:“做学问,讲道理我都擅长,杀人的事情,我不擅长也不想去做,这次来洛阳城,一来是为了见你,二来,则是去找那位道种,真心实意的道歉。我学宫做了错事,掌教亲自去道歉,这诚意如何?”

李昌谷摇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苏夜看着远处的大雪,若有所思的说道:“理亏了便道歉,哪里需要多想其他什么。”

李昌谷叹息一声,“苏夜啊苏夜,难怪当日他说你一辈子不得一抒心中之气,匹夫一怒,尚且能血溅五步,你这个学宫掌教,登楼境修士一怒,只怕不过骂上对方几句而已。”

苏夜神色平淡,不置可否。

——

大雪纷飞,那条小巷里一身青衫的李扶摇正蹲在墙角,嘴里啃着一张已经硬得没办法的大饼。

对面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之所以说不大,是因为这座宅子本来就不算是小,至于为何说不小,因为三公之一的太宰大人便住在这里面,能算小?

那位自己便写出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太宰大人不会觉得小,这整个洛阳城里读书人也不会觉得这宅子小。

宅子前面的积雪,已经被府中下人扫得极为干净,即便是不断飘落雪花,只怕也不会有堆积的时候,毕竟一见有积雪的苗头,府中下人就要来清扫一遍。

李扶摇之所以在这儿等着,是因为他把这几天找到的所有关于那位户部侍郎贪污受贿的证据都一股脑的扔进了这座太宰府里了。

那些证据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好找,但其实对于李扶摇也好,对于皇宫也好,都不难找。

之所以把这些证据找出来,不是第一时间交给刑部衙门还是说其他什么地方,而是给那位太宰大人。

他想看看这位号称延陵俗世读书人之中学问最大的太宰大人李尚,会如何做。

他在这里蹲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也没在那座太宰府邸里看到些什么动静,大饼硬得像铁块一样,但李扶摇其实一点都不冷。

他要是愿意,随时可以闯入太宰府内,去问个清楚,问问那位太宰到底会怎么做,但是他没有,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位太宰大人到底会怎么做。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

太宰府门前来了一对夫妇,李扶摇微微眯眼,这两位,不就是礼部侍郎周贺和他的那位妻子?

李扶摇把那张大饼收好,按住腰间的剑柄。

缓缓站起身。

抖落了一身的雪花。

他缓缓转身,巷口处已经有两个不知道何时便已经在此等候的江湖武夫站在哪里。

李扶摇今日没有背剑匣出门,只带了青丝一柄剑。

他之前把那些东西扔进去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他知道,只要那位太宰大人没有想着要对那位礼部侍郎做些什么,他身后便一定会出现人。

那几个江湖武夫便是明证。

李扶摇没来由的有些高兴。

谈不上对那位太宰大人失望。

他看向远处那两个身材高大的江湖武夫,神情平淡。

只是小巷之中风雪骤急,李扶摇一步跨出,身形在小巷之中一掠而过,整个小巷充斥着剑气,那两位原以为对付这个少年已经是十拿九稳,可才一交上手之后便心生不好,这种气势,哪里是一般江湖剑客,分明是那种山上神仙才对。

即便是刑部的那些供奉,只怕也没有现如今这个少年的一剑来的威势之大。

李扶摇掠过之后的小巷当中出现了一条极细的剑气,如同一条丝线,但偏偏又锋利无比,只是片刻便已经刺破那两人身躯。

片刻之后,两具尸体,轰然倒下。

复而被风雪落满身躯。

李扶摇出剑之后再收剑。

青丝归鞘之前用雪水洗了一遍剑身。

他站在小巷里,没有去看那两具已经死得不能死的尸体,只是盯着远处某处,神色平静。

洛阳城里的修士不多,即便是有,和刑部大抵也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世事总有例外。

比如现如今站在远处风雪中的那位,不仅不是刑部供奉,只怕连那位皇帝陛下都不知道那人的存在。

谁又能想得到,太宰大人的那位门房,居然是位太清境的修士?

要想做三公,需得学宫亲自敕封。

三公之中的太宰和太保,都是心向学宫。

有一位太清境修士为太宰大人保驾护航,岂不是很正常?

李扶摇点点头,是很正常。

那位面容普通,衣着朴素的门房笑道:“那夜虽然有李昌谷的一剑斩杀温老夫子,但实际上你也在场,看来你对我学宫,也有些怨念才对啊。”

李扶摇平静道:“学宫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想去的地方,素来高洁,学宫里走出来的那些读书人我都很敬仰。”

门房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在做些什么,在洛阳城做什么事情,要想没人知道,真的很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便要对周贺和李尚做什么,当年你被学宫选中,没能去得成,所以你要报仇,不过放在我身上,我肯定不会去找什么狗屁证据,不是成了剑士嘛,一剑便够了,杀几个普通人,这还不容易?可你为什么不带着剑进太宰府?倒是可惜了我那张符箓。”

李扶摇平静不语。

门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能和咱们这些山上人一起说得上是修士,明明就是些泥腿子,你们还真是适合在山下走。”

李扶摇笑了笑,“这句话你对朝剑仙说去?”

门房哈哈笑道:“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只不过今天你该死在这里了。”

“放心,没有看轻你。”

说罢,那位出身于学宫的门房双袖微招,小巷里风雪大作,那两具尸体莫名其妙的从雪堆中站了起来。

两具尸体的腹部微微发光。

李扶摇不言不语,一拔剑便斩。

剑光闪过,青丝剑和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相撞,竟然发出一阵金石相交的声音,并未将那颗头颅斩落下来。

李扶摇提剑再斩,另外一具尸体伸出一只手向李扶摇拍来。

呼呼风声。

大手和李扶摇的青丝相遇,蓦然便觉着一股巨力传来,让李扶摇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门房在远处啧啧笑道:“我这御尸之术如何?”

李扶摇大声称赞道:“好一个读书人!”

门房不以为意,“天底下的修士都说你们剑士啊,近身之后如何可怖,其实依着我来看,算不上什么大事,近身可怖,那便不让你近身便好了。那日李昌谷能出剑救下道种,那这一日,你猜猜他在那摘星楼上能不能出剑救下你?”

李扶摇不言不语,只是眉头微皱,剑气四散。

此刻开始,小巷里早已经剑气大作,不输风雪。

——

在那位苏掌教上楼又下楼之后,这座摘星楼前又来了一个人,那人头戴儒冠,一身青布衣衫,神情平淡,手里拿着一枚不大不小的印章。

学宫在那夜之后,虽说震怒,但到底也只是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将那枚能够控制摘星楼禁制的印章交到了此人手里。

这枚印章叫做自然。

这个人的名字倒是没什么人记得,但洛阳城里,认识他的人,都喜欢叫他一声太保大人。

第两百零七章 掌教和三公(中)

今日风雪大作,那位身处在小巷之中的道种在早早的离开隔壁宅子,回到自己小院之后在屋檐下回头去看了看放在屋内的剑匣,蓦然站起身来,就要撑伞外出,可就在这个时候,风雪之中,有个人撑伞而来。

学宫掌教苏夜。

苏夜站在院门口,视线穿过风雪,看着站在屋檐下的道种叶笙歌。

早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开始,叶笙歌便如临大敌,她在这个人身上感觉到的气息,与自己的师父,那位沉斜山观主,何其相似。

没有如何沉默,苏夜便率先开口,“在下苏夜,来替学宫,向叶姑娘道歉。”

叶笙歌蓦然抬头,看着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学宫掌教苏夜,光是这几个字,便已经可以把他放在和观主一个层面上,即便是当年观主梁亦前往学宫之时,这位学宫掌教并未出手,但事实上,不管怎么看,这位学宫掌教都不会比观主差到哪里去,能成为一教之主,怎么是等闲之辈?

“苏掌教,为何拦晚辈?”叶笙歌微微蹙眉,但是还是向这位号称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行过一礼,这位掌教大人不早不晚出现在这里,自然并非随意所为。

苏夜始终不曾走进院子里,只是站在院门口笑道:“风雪太大,叶姑娘还是不要外出的好。”

叶笙歌沉默不语,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屋内,“他要是死在了洛阳城里,叶笙歌今日要是未死,迟早有一天,叶笙歌要去一次学宫。”

苏夜平静点头,“叶姑娘天资如此,自然要不了多久就能比肩观主。”

叶笙歌再不说话,对于这个性子好到这个地步的苏掌教,她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坐回到那把竹椅上,叶笙歌最后只是问道:“苏掌教,这样一个家伙,值得你们去兴师动众?”

苏夜没有说话,有些东西,岂是能以境界便判定的?况且像是他这种读书人,天底下还真没有多少人能入他法眼,能让他去认真对待的了。

……

……

在那位太保大人来到摘星楼外的光景,那枚名为自然的印章忽然变得滚烫不已,太保大人摊开手,看着那枚现如今已经通红的印章,神色复杂。

摘星楼禁制,本来就是学宫耗时多年打造,当年整整三位春秋境的学宫老夫子,为了这座楼,整整在此坐镇十年之久,之后虽说离开此地,但也铸就了这样一枚印章作为学宫禁制的枢纽,本来这枚印章若是放在摘星楼上,可令禁制更加强大,但实际上,因为那三位老夫子忌惮李昌谷的天资,只怕他在楼内都把这枚印章炼化,因此才将这枚印章带回了学宫,若不是之前有李昌谷出剑斩杀温老夫子一事,只怕这枚印章还在放在学宫,这一次将印章交给这位太保大人,便是希冀能够太保能够让李昌谷不得出做出些什么来,洛阳城的三公之中,那位太傅大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修士,这谁都知道,可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三公之中,除去太宰大人之外,其余两位,都是修士!

太保大人是修士一事,之所以鲜为人知,除去太保大人这些年来一直深居浅出,还因为洛阳城的刻意遮掩,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学宫和洛阳城都心知肚明。

身为延陵王朝三代天子的老师,太保大人的年岁一般人已经无法估量,平日里出席王朝重大集会之时,总是以垂暮老人的姿态出现,可现如今,这位太保大人一头白发已经尽数转黑,脸上的褶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活脱脱一个中年儒士的样子。

这副容貌,只怕现如今洛阳城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出他其实便是那位太保大人。

站在楼下,太保大人没有登楼,只是仰头站在风雪中。

那枚印章仍旧放在他手心,偶有雪花飘落到印章上时也是在短暂时间之内便发出呲呲的声响,进而转化成了雾气,便可知这枚印章现如今的滚烫程度,可是放在太保大人的手心,太保大人竟是面无表情。

正在楼顶高台翻着掌教之前留下来的那些书的李昌谷头也不转,只是平静问道:“之前杀道种,现如今又设局杀那个少年,你们真有这么不要脸了?”

仰头站在风雪中的太保大人面无表情,“学宫所为,自有深意,我等配合便是,昌谷先生既然已经身陷此楼,安心在楼上观书便可,要知道,世间之事,并非昌谷先生一剑便能解决的。”

李昌谷将那柄苦昼短往旁边移了移,然后哈哈笑道:“你们难不成不担心那位剑山老祖宗不远万里直接登上学宫?学宫还有人能拦得下许寂?”

太保大人握住那枚印章,神情不变,“这倒是不用昌谷先生担忧,只需知晓,今日晚辈出现在此处,无非是为了不让先生能够出剑而已。”

李昌谷低头看向楼下,问道:“三公之中,太宰有人保驾护航,你太保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太清境修士,只差一步便可入朝暮,那太傅呢?今日不曾掺和这件事?”

“太傅肩上担子很重,容不得他由着性子来。”太保大人平静开口,“肩上的担子重了些,考虑的东西多些,自然就要少掺和些事情。倒是不如我们活得自在。”

李昌谷讥笑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太保大人不置可否,只是静静握住那杯印章,滚烫的印章冒出丝缕白气,太保大人的的神情也已经有了些变化。

摘星楼上,风起云涌。

那柄苦昼短在李昌谷身旁,剑身颤抖不已,若不是还在剑鞘之中,只怕就要有剑气外泄。

李昌谷一只手搭在剑鞘上,笑呵呵的说道:“你试试拿着那枚印章,看能不能拦下我?”

太保大人神情变幻片刻之后,竟然是脸色大变,这一次再抬头去看摘星楼顶的那一片剑意之时,眼里便是深深忌惮。

这还是李昌谷不曾拔剑出鞘,若是李昌谷和他一般,身处于楼外,只怕现如今,他就要面临那晚温老夫子的那一剑了。

他仰头看着楼顶,朗声道:“昌谷先生,晚辈今日职责所在,并不是为了难为先生。”

李昌谷一挥手,那柄苦昼短出剑半许,剑气滔天,只是至始至终都未曾有离楼举动。

两人对峙,在寒冬腊月,太保大人已经是满身大汗,整个衣衫都被汗水湿透。

李昌谷始终在翻书不假,但其实以心神牵引剑气去一缕一缕袭击那学宫设下的禁制,进而让控制着禁制的太保承受,只是这一转换,其实再到太保身上,便要失去绝大部分的威势,只不过李昌谷毕竟是李昌谷,仅仅如此,也让太保有些承受不住。

摘星楼并无风雪,可楼下的太保,已经是满身雪花。

李昌谷叹了口气,对于那个少年,既然被苏夜扔进了局里,想着完好无损的走出来,其实都不容易。

说到底,看造化。

第两百零八章 掌教和三公(下)

洛阳城不太平。

特别在不太平的今天,朝中的三公已经有两位都掺和进了同一件事之中,太宰李尚和那位太保大人更是首当其冲,在这里面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反倒是那位太傅大人,至始至终都未见出现。

世人只是听说那位太傅大人位列三公之一,是一位学问和修为境界都不低的读书人,但实际上从未有任何人见过那位太傅大人真正出过手,甚至是连见过这位太傅大人的都不多,今日发生的那件事,那两位心知肚明,仅是剩下这位太傅或许不知晓。

位于书墨巷的那座太傅府邸,至今都是大门紧闭。

天寒地冻的时日,太傅并未出门,这位太傅或许才是洛阳城里最与世无争的读书人。

在府邸之中,已过百年,但仍旧面容好似而立之年的太傅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风雪,这位读书人手里拿着一卷旧书,笑着开口,“今日又是一场大战了?”

在远处的墙头上,有个蹲在那里看着府外的中年男人,在大雪之中,却没有半点雪花飘落在身上,见到太傅开口,他摇摇头,“设局杀人,本来就是学宫惯用的法子,之前想杀道种,现如今想杀那位剑士,其实都不难,只是洛阳城里的人太多了,摘星楼上的李昌谷,那边小院里的王偃青,还有道种叶笙歌,以及你这个被人遗忘的太傅,所以变数之大,也难以想象。”

太傅笑着把那卷书别在腰间,平静笑道:“如冬现如今肯定已经到了摘星楼下,他得了学宫的那枚印章,肩上的担子比其他人要重,毕竟现如今洛阳城里,其实也就只有那位昌谷先生的危险最大,不仅用剑,之前也还一剑斩杀了那位温老夫子,因此这场局啊,他肯定是不能入场的,至于咱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出手的,毕竟我钟元常不是一个人嘛,整个洛阳城,乃至整个延陵的俗世读书人都要咱们来看着,要是贸然出手惹怒学宫,祸及整个延陵的俗世读书人,那罪过就大了,所以咱们的府邸前呢,就没什么人等着看着,反正钟元常不会出手,看不看都没有意义。”

那个蹲在墙头的中年男人打趣笑道:“那你钟太傅是否要不要做一次钟元常?”

太傅愕然道:“怎么?那少年不是练剑的,而是个读书人?”

墙头的中年男人摇摇头。

太傅随即笑道:“那不就得了,既然不是读书人,那关本太傅何事?关钟元常何事?”

蹲在墙头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从墙头跳下,然后有些无趣的走入屋檐下,搓了搓手,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壶酒,喝了几口才啧啧笑道:“你这个太傅当得尽心尽力,只是就苦了钟元常喽。”

太傅负手而立,思绪复杂。

中年男人见太傅不再说话,便将那壶酒塞到太傅怀里,再度搓了搓手,笑道:“不管了,我要去看看热闹,看看那个少年是一剑破局,还是说让人生生算计到死。”

太傅点头笑道:“顺便可以告诉那个少年,若是他能活着,我愿意收他当我学生。”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钟大太傅哎,你连出手都不愿意出手,还想收学生,只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太傅不置可否,只是转身就入屋,只有简短言语传来,大抵是让他记得要带伞。

中年男人笑着走出太傅府邸,很快便不见踪影。

停留在太傅府邸外远处的那架马车随即也缓缓朝着皇城而去。

车厢里,延陵皇帝和目盲读书人王偃青对坐。

王偃青笑道:“至今已经大抵可以知道现如今洛阳城的局势了,苏掌教拦下道种叶笙歌,大抵不是为了配合学宫行动,甚至就连学宫里的那些人都不会知道苏掌教已经到了洛阳城,太保大人拦下了昌谷先生,大抵便是因为昌谷先是学宫所想的最棘手之人,但既然昌谷先生和苏掌教之前见过面,局势其实已经明了,昌谷先生的剑大抵不会下楼,无论那位太保大人会不会到楼下,太傅大人也不愿意出手,那整个洛阳城,能救李扶摇的人,其实就只有我这个瞎子了,太宰府前的那场大战,我这个瞎子要是想掺和,其实也不容易,因为苏掌教站在了道种门外,便是已经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连掌教都想这场大战继续下去。至于掌教是为了什么,陛下可以想想,不过仅限于想就是了。”

延陵皇帝摇头摆手,“掌教的心思,朕可不愿意去猜。山上神仙啊,比咱们这些山下人,心思要难懂。”

王偃青呵呵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他们在意的东西,比陛下在意的要多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延陵皇帝笑道:“所以直到现在,朕都很想李扶摇在腰间挂上我洛阳城的玉佩。”

王偃青苦笑不已,“这得看他能否活下来了。”

延陵皇帝正色说道:“朕可否求偃青先生一件事?”

王偃青缓缓点头。

延陵皇帝认真说道:“不管如何,今日之内,偃青先生都要保证李扶摇的家人安然无恙!”

王偃青抬头,忽然会心一笑。

“必不负陛下所托。”

言语落地,王偃青一闪即逝。

延陵皇帝独自坐在车厢里,低声说道:“李扶摇,朕始终记得你是个洛阳人。”

——

小巷里剑气冲天。

倒提一柄青丝的李扶摇硬生生将那两具尸体的其中一具头颅削落下来,无头尸体之后又一掌向他拍来之时,李扶摇竭尽全力一剑划过尸体小腹,将那死人肚子里的那张符箓硬生生捣碎,尸体轰然倒下,再站不起来。

那门房之前所言的什么术法,其实不过是在尸体肚子里安放了两张符箓而已,远远说不上什么其妙。

至于另外一具尸体,在李扶摇将前面一具尸体捣毁之后,另外一具尸体在短暂的片刻也是跟前面那具尸体一般无二。

至此,小巷里,也就只剩下李扶摇和那个学宫修士了。

李扶摇神色漠然,并未废话只言片语,手中青丝青光大作,剑气四溢,片刻之后,风雪之中竟然有一道剑罡生出,硬生生劈下,那位太宰府门房身形急速后掠,不想去接那一剑之威。

李扶摇冷冷一笑,一掠而上,踏上那道剑罡,急速往前,本意便是要在那门房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再递出一剑。

剑士身前一丈之内,便是全天下修士最大的噩梦。

李扶摇前掠途中,双袖微招,风雪渐渐而停,天地之间出现了数柄雪剑,静静悬停在他身后,谢陆是剑山脚下三人之中,剑术最为出彩的一人,因此李扶摇每日与她比剑,其实便是谢陆在用这种法子再把她会的那些剑术都尽数交给了李扶摇。

现如今的用剑气凝剑,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现如今李扶摇手里的那柄剑不是小雪,其实若是小雪,剑势应当要更为激荡才是。

或者是说,要让谢陆站在此地出剑,借风雪之势,远远要比一位普通的朝暮境剑士要强太多。

手持青丝的李扶摇,离着门房还有一段距离之时,并未急着出剑,而是身后数柄雪剑纷纷激射而去。

剑气凌厉,直逼那门房。

李扶摇单手提剑,遥遥递出一剑。

小巷里的风雪呼啸,李扶摇的剑光更是耀眼。

世间没有多少修士和剑士切实动过手,因此对于剑士如何厉害,大抵也只是前辈传下,加上那些书籍之中记载,就好似那位之前和李扶摇动过手的齐王一般,也只是按着前辈们的金玉良言,与李扶摇拉开距离,但实际上,并未如何知晓剑士到底有多可怖。

毕竟这不是六千年前,不是那个剑士一脉鼎盛至极的年代。

真要是那个年代,只怕也没有人轻易敢启衅剑士了。

那个年代里,那些个剑仙腰间悬剑,仰头看着云端,大抵都能不屑一顾。

剑仙柳巷更是留下千古名句,“我若提剑,云端沧海与我也须折腰!”

当年即便是在山河之中引起的动静不小,但实际也从未有人敢说此事不真,更没有云端圣人出来反驳此种说法。

天资如柳巷,当年本就是山河之中的第一剑仙,若不是一身化作两人去追寻成仙之法,只怕即便是那场大战,也未必能让他陨落。

只不过现在已经是六千年之后,估摸着太多人都已经忘了剑士到底是如何握剑的。

至少这位门房便不知道。

因此在他挥手打落数柄雪剑之后,便有一瞬间的失神。

仅仅是这一瞬间,李扶摇的那一剑便划过了他的小腹,留下了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虽不致命,但也足以让那门房悚然而惊。

要知道眼前的李扶摇不过剑气境。

这个境界,不过相当于自省境完美而已。

若是说剑士同境无敌,就连高出一境的青丝也一样不能拿剑士如何,他信。

可他是太清境!

李扶摇低头看了一眼青丝上面的血迹,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冷冷一笑,“太清境又如何?”

第两百零九章 风雪已满巷

风雪已满巷。

从那道剑罡上走过之后再出一剑,便将那门房小腹生生破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之后,虽说被那门房用雄浑气机硬生生将伤口里的剑气逼迫出去,不让剑气侵扰经脉,但无论怎么看,一位太清境的儒教修士就这样挨上剑气境一剑,说出来绝对是一件足以让人觉得惊骇的事情。

山河剑士之强,许多年未曾有学宫修士亲身感受到了。

门房毫不犹豫的倒掠出去,不愿意接近李扶摇。

李扶摇的剑气到底有多锋利,这一剑便是明证。

提着青丝,身处于这条满是风雪的小巷里,抬头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太宰府,李扶摇没有握剑的手,只是捏了捏衣角。

片刻之后,一道剑光乍起!

整个小巷里的风雪不知道为何,忽然一顿,然后在门房身前卷起不少,漫天风雪仅仅在片刻之后便化作一条数丈长的雪白巨蟒,那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并未如一般蛇类的那尽是腥臭,而是满嘴都是冰寒之气,李扶摇抬头看向那条雪白巨蟒,透过风雪,还能看到巨蟒身后的那位门房不断双手结印,以此驱使这条巨蟒。

三教修士术法之多,本来便算是一件不太难以理解的事情,原本三教便有传承,再加上这么些年的岁月过去,无数人杰英豪再探寻摸索,创出几门术法也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就好像是那位沉斜山观主的一手明月一手长河,本来就是不属于任何先贤留下来的道法,因此即便是能看到这条雪白巨蟒,震撼之余,李扶摇没有想过太多,只是紧握手里青丝。

剑士一剑在手,足矣。

雪白巨蟒张口之后,吐出不少冰锥子,每一个都对准的是李扶摇。

李扶摇皱着眉头,提剑抵挡之余,则是在思考如何越过这条风雪所化的雪白巨蟒,把手上的青丝搭在那门房的脖子上。

身处洛阳城中,能够在那些大人物眼皮子底下杀人自然不容易,更何况他要杀的是一位学宫修士,一位足以让洛阳城都认真对待的太清境修士,现如今只要他身前没有出现什么刑部供奉阻拦便算是一件不差的事情了,更不要奢望身后会有人。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在那条雪白巨蟒再吐出冰锥子之前便提气前掠,脚尖在地面轻点,然后便掠至半空,对着那颗硕大的巨蟒脑袋,便是一剑斩出。

剑气瞬间便切切实实的落到那巨蟒脑袋上,雪白鳞片纷飞,李扶摇剑尖刺入巨蟒脑袋,但未能深入,很快便被一道雄浑气机给弹出,手中青丝几乎脱手,李扶摇握剑的右臂青筋暴涨,咬牙将往后弹开的那柄青丝往前一挥。

此刻李扶摇身上剑意纯粹,剑气纵横。

剑士身前一丈是绝地,现在李扶摇身前虽然站得不是那位门房,但总有一条巨蟒在。

因此第二剑挥出之后,那颗巨蟒脑袋便硬生生被李扶摇一剑刺下去差不多半柄剑身长度,巨蟒脑袋疯狂扭动,血盆大口张开,看起来极为骇人!

李扶摇纵身跳到雪白巨蟒的脑袋上,抽出青丝,毫不犹豫的一剑削向巨蟒的脑袋。

这一次,一剑斩落巨蟒头。

雪白巨蟒随即消散,再化为满天风雪。

李扶摇没有半点停留,趁着风雪遮挡视线,身形径直掠向远处的门房。

灵府之中的剑气流逝不少,若是不尽快斩杀这位太清境的修士,只怕之后便真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至始至终,李扶摇都没有信心一定能让那位太清境的修士死在他剑下。

两人境界若是以三教那边来算,要整整差去两个。

之前一剑建功,不过也是欺负那门房轻敌和没有见识过剑士出剑而已。

当李扶摇一剑掠去之时,那门房竟然不躲不闪,只是站在风雪中,一只手挽着另外一只手的袖管,这位太清境的修士,就像是要下田劳作的农夫一般,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李扶摇忽然心神一紧,那种感觉便好似之前在剑山脚下和师叔谢陆一起练剑时,谢陆出了一剑,他并未看到,但切切实实是要往着他要害之处去的样子。

李扶摇蓦然转头,身侧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条雪白小蛇,正要一嘴咬向他大腿,手中青丝反撩,斩下蛇头,李扶摇盯着远处的那位门房,眼神冰冷。

已经挽起袖管的门房,并未趁着李扶摇灵府中剑气消耗甚多而暴起杀人,反倒是看着李扶摇,眯着眼笑道:“能够从风雪里走出来,已经是极为不容易了,老夫都实在是不愿意虐杀你这种少年天才啊。”

李扶摇不言不语,只是握住手中剑,一步跨出,便是一剑递出。

已经挽起衣袖的门房微微一笑,一只手伸出,带着一道耀眼白光。

然后蓦然之间,有一股雄浑气机生出,半刻之间,便好似一道无形气墙横于李扶摇之前,李扶摇那一剑递出,并未继续寸进,悬于半空,竟然好似被人牢牢抓住,再拉扯不回来,李扶摇脸色微变。

继雪白巨蟒之后,这是李扶摇又一次看见这门房的手段。

太清境的修士,名不虚传。

李扶摇看着眼前这位门房,灵府内的剑气顷刻之间从经脉之中倾泻而出,如同大江入海,奔腾万里,尽数汇于剑身之上。

青丝剑发出亮眼青光,光芒大振的同时,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什么东西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门房脸色巨变,双袖之中气机充盈在其中,身后有一架古琴法相显现。

打到现如今,那位门房总算是把自己的本命法器给拿出来了。

李扶摇没有去看那架古琴,只是在撕破那道气墙之后,剑气冲霄,直指那门房的心口。

小巷里的这一战,到现在才到精彩处。

在远处的一处高楼上,之前从太傅府邸里走出来的那位中年男人和另外一个腰间佩刀的年轻人站在一处视野足够开阔的地方,看着小巷里那场大战。

之前雪白巨蟒成形之时,那佩刀的年轻人便把手放在刀柄上过一次,这一次李扶摇的一剑悬于半空的时候,他又摸了摸刀柄。

中年男人看着这幅场景,感叹道:“程雨声,你知道你腰间那柄刀为何叫洛水?”

程雨声脸色平淡,“洛阳城外那条护城河便叫洛水,此刀既然叫洛水,无非便是要程雨声去学洛水护卫洛阳城罢了,只是当夜他怎么说也算我半个救命恩人,我不出手,有愧于心。”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程雨声啊,你这话说起来,连我都觉得奇怪,明明是你非要掺和进去,你是为了救道种叶笙歌,他也是,怎么就说成了你的半个救命恩人?”

程雨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中年男人指着那小巷,有些感慨道:“这是学宫布下的局,你一个青丝境的修士能做些什么,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现如今身处战局中,只怕死得比他还早,他在洛阳城里,无非就是摘星楼的昌谷先生和道种叶笙歌是他的依仗,今日这两位都来不了,他便几乎是半个死人了,只不过这局虽说是学宫布下的,但的确还是那少年心甘情愿走进去的,他想杀人,只不过不知道那人也想杀他而已,其实说起来,洛阳城里最想救他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太傅,反倒是那位皇帝陛下。”

程雨声以手按住刀柄,疑惑问道:“陛下既然想要救他,那我为何不能出手?”

中年男人摆手,“陛下手里就那么几张底牌,王偃青算半个,昌谷先生算一个,太傅算一个,还有两位刑部老供奉算,至于你,连成为底牌的资格都没有,贸然出手,除了把微妙局势打破之外,别无他用。”

“说到底,你程大公子,还是太弱。”

中年男人看着小巷,有些漫不经心。

程雨声松开刀柄,神态有些寂寥。

中年男人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们的时代,不是现在,熬吧,多熬几年,洛阳城里就要靠你了。”

程雨声忽然笑了,“我觉着他不会死。”

中年男人错愕问道:“为什么?”

程雨声哈哈大笑,“一个心底有着喜欢的姑娘的年轻人,要是没有见到那姑娘之前,怎么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死了?”

读过太多圣贤书的中年男人愕然道:“什么个鬼理由。”

程雨声不再多说废话,只是看着小巷那边,想着什么时候叶姑娘出现在小巷那边,他就什么时候拔刀出鞘,什么洛水,什么守卫洛阳城,和叶姑娘一比,其实都不值得一提啊!

而此时此刻,现如今的那条小巷里,那架古琴已经被人奏响。

有一道摄人心魄的声音响起,清越如九天凤鸣。

李扶摇心神激荡。

他眼睛通红,看着那架古琴。

面对着三教修士层出不穷的术法,剑士也一剑破之,只有一剑,也用一剑便已经足够。

李扶摇不顾那些足以杀人的琴声,身形也还是向前掠去,只是在这片刻之间,他忽然想到几个字。

客死异乡。

第两百一十章 游子已归乡

在目盲读书人临近那条小巷前的宅子之前,恰好在一条偏僻街道救下了那位姓李的中年男人。

王偃青面无表情的将几位刑部供奉一掌拍死在那条街道旁,洛阳城里对学宫仍旧抱着死忠之心的,其实不多,但绝对不是没有。

王偃青站在街道旁,平静开口说道:“李扶摇正在做一件大事,你最好跟着我,免得被人再度算计。”

原名叫做李文景的中年男人脸色难看,看着这个目盲读书人,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是周侍郎仍旧不愿意放过扶摇?”

王偃青神情不变,只是轻声说道:“当年那件事,学宫不在意,周贺也算不上在意,毕竟在他看来,李扶摇不管是生是死,之后都肯定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你也可以说服自己是为了整个家,所以心安理得,但你们都没有问过李扶摇,问过他愿意不愿意,所以才有今日一事,只不过若只是如此,倒也没那么复杂,只不过因为李扶摇恰好又提了剑,恰好成了你们嘴里的山上神仙,最巧的事情在于他从来都不曾忘了这件事,再加上之前发生的那件事,现如今的李扶摇,已经深陷局中,无法自拔了。今日注定要有一方要死才行。”

李文景脸色难看,嘴唇颤抖。

王偃青以平淡语气说道:“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便什么都不要做,有时候不添麻烦,便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李文景摇摇头,苦涩说道:“当年牺牲扶摇一个人来换取我们两人的平安,便是我这个做爹的对不起他,之前他回来之后,其实我已经认出了他,只是没有说破的原因也在于心底实在是有愧,可当年如此,现如今又如此,我李文景还是不是个人?”

王偃青绕有兴致的问道:“是不愿意被人戳脊梁骨,还是说只是在意他?”

李文景忽然重重跪在雪地之中,朝着王偃青行跪拜大礼。

王偃青虽说已经目盲,但是其余感官一点都不差,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只不过他仍旧无动于衷,只是平静问道:“怎么,想要我出手去救李扶摇?”

本来以为会得到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但实际上却没有想到李文景摇头道:“承蒙先生搭救,本来就已经无以为报,绝不敢让先生涉险,只是希望先生告诉我扶摇在何处,然后请先生帮我带话回去给妻女,让他们即刻离开洛阳城。”

王偃青神情古怪,沉默片刻之后,才低声问道:“你这样一个普通人,要去送死?”

李文景坚定开口,“当年一事,便让我极其后悔,现如今扶摇要是就这样死在洛阳城里,我这个做爹绝对做不到不闻不问。”

王偃青摇了摇头,“何苦来哉?”

李文景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的磕头,这个男人,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在风雪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只为了找一个求死的机会。

说起来真是可笑至极。

王偃青动了动嘴唇,吐出三个字,“太宰府。”

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看到这个场景。

李文景抬起头,然后又重重磕了几个头,便起身踉跄往太宰府跑去。

王偃青忽然自嘲道:“要是你知道我让你爹去送死,只怕是也要找我的麻烦了。”

王偃青身影一闪即逝,再次出现的时候,便已经到了那座宅子门口,他本想着敲门的,却在一旁的院子门口感受到了一道气息。

王偃青转头“看向”那边。

撑伞站在院门口的苏夜开口说道:“学宫苏夜。”

王偃青这才如释重负,他郑重朝着苏夜行礼,然后便喊了一句苏掌教,至于其他的什么,他没有说,也没有做,即便是读书人,他也不是学宫的读书人,给予苏夜尊重,也便够了。

苏夜原本是朝着王偃青招手,可片刻之后便又发现王偃青好像真是看不见,然后苏夜笑了笑,“风雪太大,我这里有伞。”

已经被白雪落满头的王偃青想了想,最后还是朝着苏夜走去,和苏夜同处一把油纸伞下,王偃青想了想,开口说道:“苏掌教,洛阳城之中的事情,掌教可曾知晓?”

苏夜点点头,“我都知道。”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王偃青便不再说话,苏夜说是知道便肯定全部都知道了,无论是那夜的夜袭道种叶笙歌,还是现如今的李扶摇被学宫设局所困,便都算是知道了。

王偃青张了张口,还是开口问道:“那掌教也想要那个少年死?”

苏夜站在院门口,看着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叶笙歌,摇头说道:“我之所以站在此地,不过是想要学宫那个局继续下去,也不是我想要他死,这个局是他一剑斩开,还是被人打死,都对我影响不大,只不过若是我出手,反倒是落了下乘,学宫这些年的乱象越来越复杂,发展到现在,学宫连一张能够安静做学问的桌子都怕是放不下了,我今日出现在洛阳城,不过便是要将那些东西压一压,至于那少年,不值得我出手。”

这一番话何其直白?

王偃青眉头微皱,最后也只是喟然一叹,“三教和剑士一脉,说到底还是背道而驰的两方。”

苏夜对此一笑置之。

世事便是如此,实在是说不上什么对错来。

——

小巷一战,尚未决出胜负,只是李扶摇在后面的这一战之中,光景凄惨。

头破血流。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就要握不住那柄青丝。

他的小腹被琴弦割破,有一条尚在淌血的伤口,灵府里更是剑气空荡,眼前那个门房,虽说也被李扶摇刺中几剑,但实际上伤势远远没有李扶摇来得重。

眼前渐渐模糊的李扶摇看到远处出现一道人影,那个中年男人一路小跑而来。

李扶摇一怔,随即捏了捏衣角,然后弯腰捧起一捧雪,将脸上的血污尽数擦干净,他像一个外出玩闹见到自己爹爹的孩子,很怕被爹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又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回乡之时,只想把最光鲜的一面呈现给人看。

李扶摇擦着血污,忽然就泣不成声。

泪流满面。

第两百一十一章 何谓剑士

远处那个门房,伸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再伸手拂过面前的那架古琴,然后便沾染了一手的血迹,他看向手心的殷红,然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才笑着开口,“你们剑士的血也不臭嘛,怎么脾气这么臭?”

已经擦干净脸上血污的李扶摇,将袖管一卷,正好把那些沾染了血污的地方统统遮住,他没有去理会眼前的门房,只是朝着远处吼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一路小跑的李文景蓦然听到这道吼声,竟然是脚底一滑,就这样跌倒在风雪中,然而片刻之后,他便爬起身,继续朝着这边跑过来。

门房并未转头,只是随意挥手,一股磅礴无比的气机蓦然生出,李文景倒飞出去,摔落在雪中,半刻之后都未见起身的动静。

李扶摇握紧青丝,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个门房。

小巷里生出浓郁杀机。

这是这场生死相搏的大战开始以来,李扶摇第一次那么的想杀一个人,甚至都不愿意隐藏半分。

李扶摇身后的风雪大作,不仅寒意逼人,现如今更是剑气凌厉,整条小巷当中,有剑意弥漫开来。

之前微微颤抖的那条手臂,现如今则是死死的握着那柄青丝,李扶摇一头长发迎风摆动,这位练剑三年的剑士,一步踏出,身后便有一柄雪剑激射而出。

他距离那门房之中尚有十五步,那便是十五柄雪剑。

一剑接一剑。

门房开始端坐在古琴之后,拨弄琴弦,每一次便一定会有一柄雪剑被粉碎,整整十五次之后,琴弦断去三根,就连门房手指上都出现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即便是身为太清境修士,他也并非轻描淡写的便能接下李扶摇的这十五剑。

十五剑之后,脸色发白的李扶摇已经到了门房身前,而门房灵府内的气机也是所剩无几。

两人对视一眼,都并未说话,李扶摇举剑,而那门房则是手掐法诀,让古琴横空。

李扶摇的一剑落到了古琴身上,然后这架古琴便光芒大作 。

李扶摇则是被一股磅礴气机击飞,两人距离,从最开始的十五步又回到了现如今的十五步。

李扶摇站在小巷中,看着远处光景,眼前有些模糊。

不过仅仅片刻,李扶摇便摇摇头,睁大眼睛看向手中剑。

这架都还没有打完,到处看个什么劲?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其实那位太清境的门房所受的伤势比起来李扶摇,也不过轻多少,他的经脉之中,有一股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驱散的剑气四处游荡,正在肆意

的破坏着他的经脉。这场大战开始到现在,他一共犯了两次错误,两次错误都让他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第一次代价则是被李扶摇一剑划过小腹,让他一开始战力便打了些折扣,如果说第一次是他因为没见过剑士出手,而大意所致,那第二次便切切实实是因为见到李扶摇强弩之末,便有些放松,结果被李扶摇一剑刺穿好不容易已经结痂的伤口,并成功的将一缕凌厉剑气送入经脉之中,导致现如今那缕剑气让他苦不堪言。

反观李扶摇,从始至终每一次出剑,即便是当时被他认定为昏招,但在后面都能让他付出不轻不重的代价,那些伤口,一两道似乎并不能让一位太清境修士就这样倒下,可若是成百上千道,便实在是说不准了。

何况越到后面他便越对眼前的这位剑气境剑士越发忌惮,要不然也不会挥手将那李文景直接击飞,以此来扰乱李扶摇心境。

学宫得到的消息,说是李扶摇当年被洛阳城送往周国,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复仇,或许对于自己的爹娘并未有多上心,可如今来看,其实不一定。

若真是如此,之前那十五剑是作何道理?

之前那人泪流满面又是作何道理?

山上修士修行讲究一个心平气和,尤其是他们儒教修士更是如此,情绪波动对修士影响也不可谓不深,可毕竟他不是剑士,也不是李扶摇,现如今自然是不清楚到底李扶摇会如何。

只是现如今被击飞的李扶摇再一次提剑之后,门房的眉头便已经皱得极深了。

一半来自经脉里的那股剑气,一半来自于李扶摇。

说到底,都是来自于李扶摇。

因此当李扶摇再度跨过那十五步来到他身前的时候,门房才真的慌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经脉之中的那股剑气更是直接到了他的灵府之外,也不曾对那座修士至关重要的灵府发起攻击,只是好似一个人守在了关隘下,摆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姿态。

那股剑气拦住那灵府的滚滚气机。

只是一瞬间之事。

可这一瞬间之内,那位门房还真的就好似一个普通人一般。

因此当李扶摇提剑递出的时候,他也躲闪不及。

剑尖抵住门房心口,在他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那柄斩杀过无数妖修的青丝,一点一点刺透他的胸膛。

一剑穿心!

李扶摇此刻几乎已经虚脱,他咬牙开口,“我只想告诉你,他,即便是再如何对不起我,也不是你能够动手的!”

剑身刺透门房。

这位太清境的

修士仍旧是一脸不可置信。

李扶摇抽出青丝,又刺了一剑,如此反复,直到他彻底断绝生机。

等到他彻底无力瘫软下去之后,李扶摇才吐出一大口鲜血。

随手一擦,李扶摇朝着远处的李文景走去。

那个男人,并未断绝生机。

来到他身旁,李扶摇无力的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塞入李文景口中,然后自己也吃了一颗。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李文景愧疚开口,“对不起。”

李扶摇看着这个人,轻声问道:“这是送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杀不了他,他就要杀了你,你不后悔,妻女都不管了,就为了让我哭一哭?”

李文景艰难开口说道:“当年我就错了,我不想一错再错。”

李扶摇一笑置之。

李文景继续问道:“还要去?我陪你。”

李扶摇摇摇头,“本来就和你没什么关系,这件事是我自己选择要做的。”

李文景也只是摇摇头。

在那边高楼上,中年男人和程雨声见到这幅场景,各自脸色的神情都十分复杂,程雨声看着小巷那边,轻声道:“结束了,会不会还有学宫的人要出来?”

中年男人摇摇头,有些感慨,“洛阳城就是这么个乱局,谁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学宫有没有额外的布置也很不好说,只不过那少年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的,从一个死局里走出来,又要走入另外一个死局中。那这样看起来,这少年的运气便真是倒霉到家了。”

程雨声正色道:“要是还没有完,程雨声一定要抽刀帮他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头看向这个中年男人,加了一句,“哪怕是你非要拦着我。”

其实早在之前,两人登上这座高楼之前,他程雨声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帮李扶摇一把的,只不过是碰见了这位从太傅府邸里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才让他不得不作壁上观而已。

中年男人摆摆手,笑着开口,“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要是再有人出手,你还是要被我拦下,你打得过还好说,连打都打不过,白白送死,我肯定拦下你。”

程雨声默不作声,转身便下楼。

中年男人在身后问,“你去哪儿?”

程雨声没好气的说道:“去找叶姑娘。”

那中年男人在身后哈哈大笑,至于最后说了些什么,程雨声没去听,自然也就没有人知晓。

在小巷里,李扶摇背起李文景,静静推开了那道太宰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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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二章 我的确想杀人

太宰大人李尚,延陵王朝的三公之一,延陵俗世里最受人尊敬的三位读书人之一,甚至隐隐算是延陵王朝里最受人尊敬的读书人,毕竟三公之中,太宰为首,太保次之,太傅反倒是最末。

没有见到过这位太宰大人的,只怕脑海里会觉得那位早已经名动延陵的太宰大人是个不怒而威的老人,一张口便是精妙道理。可若是见到过这位太宰大人的,只怕会大吃一惊,这位太宰大人,身材高大,面容倒是一点都说不上威严,反倒是十分宁静祥和,就像是一个邻家老翁一般,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之处。

在李扶摇推门之前,这位太宰大人便端坐在屋檐下,那位礼部侍郎周贺和另外一位中年妇人早已经在风雪中跪了很久了。

太宰李尚神情平淡至极,看着风雪看着远方,也看着在院里跪着的两人,最后淡然开口,“他若最后真能推门走进来,你们两人的性命,老夫还真是护不住了。”

跪在风雪中冷得一直打颤的礼部侍郎周贺,此人虽说是因为娶了太宰女儿才得以平步青云,但也不是那种一点才能都没有的废人,若是如此,他也不会被太宰的女儿的看中,现如今听到太宰的这番话,周贺浑身一抖,随即抬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太宰大人,应当是高看了那小子吧,即便是他踩了狗屎,能够练剑,成为了那种山上神仙,可杨先生毕竟是学宫的正统修士,说起来还是太清境,如何不如那小子?”

本来还想说上一句本来他觉得跪在此地都算是多此一举的,可被身旁妇人一扯衣襟之后,便没敢开口,只是即刻闭嘴,他这些年的平步青云,除去有太宰这根定海神针在身后之外,这些年的大事小事都是由身旁妇人在为他把关,他周贺虽说说不上眼光远大,但有一个优点便实在是不错,只要身旁这妇人说不许做的事情,他一概不做。

哪怕是太宰大人发话要让他做,他也不做。

这十几年的仕途,才如此安稳,从不磕磕绊绊。

不然何至于此。

太宰看向院子里跪着的两人,笑着开口说道:“以你周贺的眼界,不过只能看出来这件事是太傅与老夫和太保之间的事情,慧儿即便能够看开一些,也不过是想说这是学宫的授意,但实际上,远不止于此。那个少年身上的东西,牵扯着学宫、洛阳城、三公整整三方,或许说得更为细致一些,钟元常和洛阳城是一头的,老夫和太保是和学宫一头的,如此便是学宫和洛阳城之间的对峙,你周贺是不是在疑惑,洛阳城这样一个世俗王朝,怎么敢和学宫对着来?”

周贺原本不想搭话的,但既然太宰已经问到这里来了,他也就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周贺当年若不是踩中了狗屎,那便是万万娶不到老夫女儿的。如此眼界,不说有没有和老夫坐而论道的资格,就连陪站老夫都要嫌弃你。”太宰看向那妇人,笑道:“洛阳城里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皇帝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可学宫不止一个声音,这便是洛阳城敢和学宫对着来的理由,老夫这样说,你懂了?”

周贺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其中关键,又害怕太宰大人动怒,一时之间更是不敢开口说话。倒是身旁的妇人很快便开口道:“学宫里那些先生要想坐掌教大人的位置,洛阳城和他们对着干就是说洛阳城是站在苏掌教身后的。”

太宰大人点头赞许道:“只说对了一半,但也难能可贵了。”

他看着雪景感叹道:“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可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现如今和学宫的相处方式啊。”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周贺没有听明白,那妇人则是若有所思。

说完这句话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整座院子里只剩下风雪的声音。

感觉过了很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是那扇一直只是虚掩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太宰抬起头,风雪中,一个青衫少年走入院子里。

他手里提着剑,他背后背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就这样站在太宰面前,看着风雪里跪着的两个人。

太宰神情古怪,最后只是平淡开口,“放过他们两人如何?”

脸色发白的李扶摇抬起头,只是问了太宰一个问题,他问,那个门房是不是太宰府的。

太宰脸色不变,只是微微点头。

李扶摇轻声道:“那太宰大人何不问问,我今日是否放过你?”

太宰漠然开口,“老夫乃是三公之一,即便是陛下见了老夫,也要行礼,更是学宫亲自敕封,你为何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李扶摇想了想,极为认真的开口说道:“嗯,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既不是学宫的人,也不是什么刑部供奉,见了你,似乎并没有什么尊重的理由,更何况,之前你才派人杀我,现在你即便是要和我讲道理,只怕也讲不通。”

太宰抬头看向李扶摇身后,看向李文景,开口相问,“你也是这样想的。”

李文景笑道:“关我什么事?”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看向跪着的那位礼部侍郎周贺,以及他身旁的妇人。

他提着剑走过几步,把那柄青丝从周贺身后搭在他脖子上,平静开口说道:“都说你周贺畏妻如虎,你只要告诉我当年那桩事情,是她提议,一切都是她做主所做,我就不杀你。”

周贺浑身颤抖,倒是也说不清楚是冷的还是吓的,他忽然用手捂着嘴巴,不然自己说出任何一个字来,反观他身旁的那位妇人,倒是神情自若,“当年那件事,便是我出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动手吧。”

李扶摇没有急着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太宰,又问道:“太宰大人,要是以你一命换你们三人一命,换不换?”

太宰漠然开口,“老夫是当朝太宰,位列三公,生死不由你定夺!”

李扶摇忽然自嘲说道:“其实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当年那件事,既然没有伤及我的性命,那我报仇,就让你们什么都失去就好了,不用伤人性命,但实际上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就仅此而已,所以我把证据交给你,就是想要你叫人来杀我,那我就名正言顺的可以把你一起杀了,这样我心里也没有什么负担,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你真要是收了证据便惩治了周贺,我又能做什么呢?那个时候就是由你太宰大人为这件事情画上一个句号,而不是我了。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今天你要死,至于你死之后,学宫怎么对我,洛阳城怎么对我,都不重要,反正你一定要死。”

太宰看着李扶摇,颇有些感触的开口,“你倒是个真小人。”

李扶摇摇头反驳道:“在对的人面前,我就是个真君子。”

太宰淡然说道:“动手吧,让老夫看看,等到老夫死了,学宫和洛阳城会怎么做。”

李扶摇笑了,死人怎么能看到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呢。

笑容渐渐敛去,李扶摇狠狠扔出手中青丝。

锋利无比的长剑刺穿太宰胸口,将他钉杀在墙面上。

毫不犹豫的一剑。

见到这一幕的周贺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站起来就要想跑,但似乎是太过害怕,在雪地里跑出几步,忽然就重重摔倒,挣扎了好几次都没爬起身来,只是一双渐渐失去生气的眼睛瞪着李扶摇。

他身后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那至始至终都面容平静的妇人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替周贺整理衣襟,她轻声道:“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听我的,可唯独他这件事上,没有听。”

妇人仰起头对李扶摇笑道:“他其实是个好人。”

李扶摇默不作声。

妇人笑着将那把匕首插入自己小腹,缓缓躺下,笑容恬静。

李扶摇缓缓走了几步,去取下插在太宰身上的青丝,然后把李文景放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李扶摇转头看向院门那边。

有一道人影闪现。

是一个身着甲胄的中年将军。

他腰间别着御林军的腰牌。

他手里有一份明黄圣旨。

他站在院门口当着李扶摇开始念那份圣旨。

圣旨上说太宰愧为读书人,纵容女儿女婿放下滔天大祸,又说礼部侍郎周贺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证据确凿。

最后说赐死太宰李尚和礼部侍郎以及他的妻子。

这份圣旨没有能交到谁的手上,念完之后,便有御林军进来收拾残局。

那个身材魁梧的御林军将军走到李扶摇身旁,抱拳之后,轻声道:“陛下口谕,请李仙师择日进宫一趟,无论何时皆可。”

说完之后,他把一枚玉佩交给李扶摇,然后提醒道:“此地乃是非之地,李仙师不宜久留。”

李扶摇接过玉佩,再度背起李文景,归剑入鞘。

踏入风雪中。

一如很多年前,那个男人背着那个孩子一样。

第两百一十三章 野鬼

回到那条小巷之前的路程,李扶摇走得缓慢,腰间悬剑的李扶摇一边走一边自顾自说道:“小雪适合练剑,我有一柄小雪,见到她的时候便忍不住颤鸣,她该是那种天生就适合练剑的人,只不过是不是那种剑胚,还是说仅仅是和小雪剑有缘,都说不清楚,她练不练剑,都看她自己的意愿,我在洛阳城里待不了多久,离开之前我会去找一找那位前辈,问问他愿不愿意,但实际上要先问小雪,小雪要是不愿意,这一切休提,但若是她愿意。你们也不要拦着她,我对她的感情比你们要深。”

“剑道一途本来就区别于三教的那条修行大道,说是羊肠小道也不为过,其中艰辛程度是世间所有修士之最,因此才有了剑士同境无敌,剑士身前一丈便是其他修士的死地的说法,我愿意练剑,最开始是因为我想回到洛阳城来找他们的麻烦,后来上了剑山之后才发现练剑虽然苦,但实际上最为自在,不受条条框框所束缚,一剑在手,对得起本心,对得起手中剑便可,至于其他的,不想太多。”

“我心中有个结,那就是这件事,从练剑开始便缠绕在我心间,当时从宁神走入剑气境的时候,便险些出了问题,来到洛阳城之后,心中看起来平静,但其实已经乱做了一团,若不能处理好这件事,于剑道无益,心里也过不去,处理完之后,我的心底结没了,已经能看到了青丝境的门槛,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迈过去这道门槛,我要去很北的地方,那里有我喜欢的姑娘,但去之前,我会在北海停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看到传说中的鲲鹏。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假的,我师父陈嵊就说过,鲲鹏是上古异兽,至于北海,就是那个很北的地方和咱们这片土地的分界点,只不过似乎也说不上鲲鹏是咱们这边的还是很北那边地方的,反正去北方之前,要先路过那里,索性我就去看看,也不知道对剑道有没有裨益。”

“今天这件事有学宫的影子,因此等到我有一天真正能够提剑站在学宫前的时候,我一定会去讨个说法,至于现在,我不会提剑去找什么麻烦,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想得通。”

眼看着快要临近那条巷子,李扶摇脚步更慢了,“我不太喜欢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但这不意味着我对她不管不顾,她若是被外人欺负了,我也会出手,最后我想问件事情,当年那件事,是你点的头还是她的意思?”

趴在李扶摇背上的李文景答非所问,“还有三个月你就二十了,能待到那个时候吗?”

李扶摇神色黯然,果不其然,在他心中,那妇人地位永远是第一的。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李文景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落,他轻声问道:“即便是不在洛阳城里,但总得取字吧?”

延陵王朝的男子,二十及冠之后,自然是该有个字的,一般取字一说,富贵人家都是找一个名望都还过得去的大儒,至于一般人家,也就是小时候念书的私塾先生就给顺手就取了,其实也说不上如何讲究,但总归是要取上一个的。

李扶摇平淡说道:“又不是读书人,取什么……算了,你看着取一个吧。”

李文景眼里有些笑意,说到底,他也念过几年书,还做过好几年的说书先生,这些年来他最为得意的一件事便是替自己儿子,取了一个极好的名字。

李文景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提议道:“叫桑榆如何?”

李扶摇一口否决,“又不是姑娘家,取这个字作什么?”

李文景笑着说道:“当年其实早就想着要是生个女儿便叫桑榆,可惜是个男孩,绞尽脑汁才想了扶摇这两个字,后来生小雪的时候正好是小雪时节,就顺口取了个小雪,实际上并未如何深思,桑榆两字说到底也不想留给其他人。”

李扶摇没说话,只是脚下的步子又放缓了几分。

李文景继续说道:“那叫离亭好了,离亭燕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李扶摇摇头反对,这一次没有说话。

李文景试探问道:“那叫夜归如何?”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就这个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已经快到巷口,李扶摇站立在原地,轻声道:“无论小雪愿不愿意练剑,都无须说出我是谁,以后我会回洛阳城,有些事情现在说了没有意义,她点头了我就去问那位前辈,她不点头,这件事就此打住。”

说完之后,李扶摇往前走过几步,去敲那扇木门,李文景在他背后,低声说道:“在洛阳城的这些时日,常回家看看,吃顿便饭耽误不了什么事。”

李扶摇没答应。

大门被人打开,那妇人打开门之后看着李扶摇背着李文景,一时之间有些失神,李扶摇一步跨入院内,平静说道:“下着大雪,他走得急,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躺几天就好了。”

李扶摇走入屋子,平静的将李文景放到床榻上,然后转身便走。

李文景看着他的背影,不作言语。

屋子里很快响起了妇人的唠叨声,正在往外面走着的李扶摇神情平淡,小姑娘李小雪不在家,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李扶摇来到叶笙歌的那座小院子,入院门前,才在门口吐了一口淤血,之前一直憋得难受,现在倒是好了不少。

踏入小院,叶笙歌一如既往的坐在屋檐下出神。

看着李扶摇走进来,叶笙歌平静开口,“有人拦了我。”

算是给之前她为什么没有到那条小巷给出了答案。

李扶摇走到屋子里,把剑匣抱出来。

然后把腰间的青丝放到剑匣里,就这样坐在屋檐下,脸色发白的李扶摇看着满天大雪,一时之间有些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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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 延陵皇帝的想法

延陵王朝正和十八年,虽然是已经迈过年关,但实际上来看,洛阳城仍旧是被大雪掩盖,不过即便如此,百官该上朝的,还得去上朝。

正和十八年的第一个早朝,朝堂上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只是皇帝陛下轻描淡写的宣布了太宰之死,然后笑眯眯的看着在朝的文武百官,可有异议。

太宰大人的死,虽说洛阳城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但相比起来这些朝臣,那些人不过是凤毛麟角而已,因此当这个消息一被传出来之后,朝堂便如同一锅水,轰然而沸,整个朝堂上,只怕已经有许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等到声音渐渐小去之后,延陵皇帝才让内务府的那位黄公公宣读圣旨,这份圣旨和那日御林军统领到太宰府邸去念的那一份,差不了多少,只不过相对来说,要更为长一些,其中加了许多皇帝陛下的叹惋,以及愤懑,最后念完之后,更是让文武百官看了证据,铁证在前,大殿之上一下子便鸦雀无声。

紧接着皇帝陛下便说已经修书给了学宫,言明了此事,若是学宫有异议,自然要派人来到洛阳城。

至此,此事被皇帝陛下尽数安排妥帖,就算是其他人想着提出质疑都没有由头,最后只能高呼圣上圣明,不过在有心人眼里,从年关之前的刑部尚书王之章告老还乡,到现在的太宰大人和礼部侍郎一家被赐死,都不算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甚至有人有着更为大胆的想法,只是这些想法并未付诸于口,藏得严严实实而已。

直到最后,快要散朝之时,皇帝陛下才又说了一件事,相比较起来之前太宰被赐死一事,后面这一件事倒是并未有多重要,后面这一件事,皇帝陛下只是说南城程家的程雨声至此之后便是刑部供奉,顺便封了一个正五品的抱刀郎,送了一把洛水。虽说那位新晋抱刀郎并未获准来到殿内,但既然有了皇帝恩宠,想来之后也足以让程家在洛阳城里水涨船高,先出了一位程贵妃,后面又来了一位刑部供奉,这南城程家说白了,只要不做出什么谋朝篡位的大事,几乎便已经消亡不了。

至于那位新晋的抱刀郎之后能收到几张请柬,能被几个老大人相中,皇帝陛下并不关心,他只是对今日的另外一场相会,很有兴趣。

之前李扶摇已经传来消息,今日朝会散去之后,他会来皇宫与他相见,为此,他还郑重其事想让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去请他,后来思前想后,还只是敲定了一位机灵的年轻宦官林宝。

除此之外,他还让春水去将王偃青一并请到了宫里。

现如今的皇帝陛下,就等着这样一场相会了。

……

……

马车是巳时来到那条小巷前的,当时李扶摇还在屋檐下闭目养剑,听到响动后便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坐在屋檐下的叶笙歌,李扶摇只是说了一句他出去一下,后者完全都没有搭理他,只是抱着鞋垫子往隔壁宅子走去。

那位长相清秀的年轻宦官林宝站在院门口,对着走出来的叶笙歌微微点头,让开身子,但是没敢说话。

李扶摇看了看膝上的那方剑匣,然后又看了看门口的林宝。

后者心领神会,很快便开口说道:“陛下有旨,李仙师无论想带什么,都可以。”

既然有了这句话,李扶摇便不再矫情,他背好剑匣,走出小院,登上马车,马车布置算不上如何奢华,但也绝不简陋,在大雪中车轮并未陷下去太多,想来是因为贴着几张符箓的缘故,这边离着皇城其实不近,但马车走的不慢,那个驾车的马夫李扶摇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一个自省境的儒教修士。

如此规格,也能看出延陵皇帝的用心。

一路无话,马车径直从皇城午门而入,从未遇到过半点阻拦,只是走进了皇城之后的半刻钟左右时间,马车便停了。

闭目养神的李扶摇睁开眼,年轻宦官有些歉意的说道:“偃青先生想邀李仙师同往御书房,不知道李仙师如何打算?”

李扶摇微微一笑,径直下车,只不过没忘借着年轻宦官递过来的油纸伞,他撑着伞,走向对面两人。

王偃青和春水。

等到李扶摇来到王偃青身旁,一身冬衣的王偃青很快便开口笑道:“一别两载,从宁神走到了剑气境,从延陵北境到剑山,然后你从剑山到周国,其间有许寂为你出手,之后你又在陈国淮阳城差点杀了那位齐王,来到洛阳城之后先一剑重伤了一位刑部供奉,然后杀了一位太清境的学宫修士,怎么看你现在都不差了,只是身旁有位道种,让你看起来没那么出彩。”

李扶摇笑道:“还是要多谢偃青先生当年高抬贵手。”

王偃青苦笑道:“那时候,我就算是想杀你也没这么个本事。”

李扶摇一笑置之。

王偃青往前走了几步,平静开口说道:“那日你在小巷里斩杀那位太清境修士,你可知道牵动了多少人?”

李扶摇苦笑道:“至少我的那位道种朋友就没有出手。”

那日斩杀太清境修士一事,牵连之广,李扶摇虽然不得而知,但既然是与三公有关,学宫修士也参与进来,那随便怎么想,参与的人都少不了。

“看住那位摘星楼李昌谷的,是太保,至于太傅为何没有掺和,那便是有苦衷了,我在你家宅子外面,李文景知道这件事也是我提点的,其实并不该告诉他的,只是没忍住,至于你叶姑娘,则是苏掌教亲自到了院门前,你说说,连掌教都掺和进来了,故事如何发展不就是凭他的想法吗?”

李扶摇很快抓到其中的重要部分,“掌教没让我死,那便说明学宫里面的声音也不一致。”

王偃青对李扶摇赞许说道:“不错,若不是如此,当日你不管能不能斩杀那位学宫修士,都得死。”

李扶摇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王偃青正色问道:“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对洛阳城的观感如何?”

李扶摇停下脚步,仔细思考,想着问上几句话,可到了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句,“还不错。”

王偃青点点头,没有怎么如何说什么。

两人来到御书房外,今日没有穿龙袍的延陵皇帝站在门口,笑着看着李扶摇。

延陵皇帝率先开口,“李仙师。”

李扶摇还礼,没有如何多说,最后化作一句陛下。

延陵皇帝领着李扶摇进入书房,一踏入书房,便觉得温暖如春,作为延陵皇帝的御书房,房里并没有生起炉火,应当贴了符箓,不然不会如此。

三人落座。

王偃青自顾自的端茶独饮,延陵皇帝真诚说道:“那日太宰府里一战,朕不是不能出手相救,只是太宰是我延陵太宰,也是洛阳人,李仙师也是洛阳人,两者之间,不好出手相帮,倒不是觉得太宰所做无错。”

李扶摇沉声道:“陛下是不想失了民心,也不想直接与学宫交恶。”

延陵皇帝没有半点隐瞒,点点头坦然道:“的确如此,学宫说到底,都踩着延陵的脑袋。”

李扶摇端起一杯茶,喝了半口,沉声问道:“陛下所求,到底是为何?倘若今日相见是想扶摇腰间多一枚刑部供奉的腰牌,扶摇即刻便可答应陛下,只是这样的扶摇,未必会为陛下出死力,更妄论还有其他想法。”

延陵皇帝沉默片刻,端起茶杯又放下茶杯,最快才洒然笑道:“朕今日就和偃青先生还有李仙师,说上几句交心之语。”

李扶摇点点头,王偃青则是放下茶杯。

延陵皇帝轻声道:“朕之所求,不过一个山上人管山上事,山下人见山下人。学宫坐镇延陵身后,说是说不干扰山下事,可实际上,哪里又是真的不干扰,就拿夜袭道种一事来说,若是成了,自然便是我洛阳城背锅,那到时候沉斜山或者说是整个道门来到洛阳城下,自然就是我洛阳城站出来,学宫,只怕也不会如何去管洛阳城的死活。”

李扶摇皱眉问道:“真要是和学宫彻底断绝关系,一旦延陵和梁溪开战?”

延陵皇帝斩钉截铁,“所以洛阳城要有自己的修士。”

李扶摇闭口不言,话已经到这里,他其实也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位陛下的想法,说实话他对于这位延陵皇帝的看法不算是太差,当初在罗桑河斩杀了几位刑部供奉,到最后延陵皇帝也不过是让王偃青来看一看,实际上对他并未起赶尽杀绝的心思。

李扶摇看着这位和周国天子完全不同的皇帝,沉默了片刻,自顾自说道:“陛下对太宰府一事,扶摇觉得并没有错,若是陛下一开始便为了我而对太宰做了些什么,今日扶摇也不会来,帝王心术陛下可以有,手腕也可以有,最主要的是人情味陛下也要有,只不过要想扶摇站在和洛阳城同一方,扶摇有三个要求。”

第两百一十五章 风雪暖人心

“我不会在洛阳城待太久,陛下也知道,一位剑气境的剑士对以后的走向不会起太大的作用,所以我继续游历山河,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真正需要我的时候能够有资格站在陛下身旁。”

“我要上摘星楼一见那位前辈,求他一件事,他答不答应是一回事,陛下只需要给我见到那位前辈的机会就是。”

“那条小巷里的一家人,我希望他们能够平静的在洛阳城生活下去,免受任何人的欺负,当然,若是学宫执意要出手,陛下也不必自责。”

说完这三个条件,李扶摇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平静说道:“洛阳城若是不负我,我定然不负洛阳城。”

说完这些之后,李扶摇便闭口不言,等着延陵皇帝的答复。

王偃青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你的条件其实都不过分,还都合情合理,只是那位摘星楼的昌谷先生,若是不想见你,又当如何?”

李扶摇没说话,只是看着延陵皇帝。

延陵皇帝苦笑道:“非是朕不愿意领着李仙师去见昌谷先生,昌谷先生的心思谁都说不清楚,他若是不愿意,即便是朕都不愿意勉强,最多只能给昌谷先生说上一声,这一切都要看昌谷先生的意愿。”

李扶摇注意到延陵皇帝的言辞之中,那句话是说的不愿意,而不是其他。之前他说的做帝王要有人情味,说实在话,现在这位延陵皇帝便人情味很重。

李扶摇笑着开口,“若是那位前辈不愿意见我,那便罢了。只是为了避免连什么来由都不知道便被那位前辈拒绝了,扶摇还是对陛下言明所求何事。”

延陵皇帝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李扶摇思索片刻,最后还是直白说道:“我有两柄剑,一柄青丝,是剑山前辈的遗物,另外一柄剑叫小雪,是我师叔谢陆的家传之剑,我从剑山下来之后,一直到现如今,每日温养两剑,可算是都有些默契了,只是小雪剑那日一遇到李小雪便忍不住颤鸣,其实我也说不准这是因为李小雪是天生剑胚还是和这柄小雪有莫大的缘分,但陛下须知晓,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能成为一名剑士,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境界不够,所以想让那位前辈看看愿不愿意收个徒弟。”

三教之外的剑士一脉,对天资要求极高,若不是那块料子,即便是踏入修行大道能成就再高,剑士都不愿意收入门下,因此剑士一脉人数才少,传承更是不多,要不是如此,当年陈嵊得知李扶摇能够练剑之后,也不会如此兴奋,剑山上也不至于后来只剩下一个吴山河了。

现在李扶摇对延陵皇帝言明此事,其实也想让他知道,要是李小雪真是一个剑胚,未来成就便不可限量,那是天资和道种叶笙歌都相差无几的存在,洛阳城以后要有和三教平起平坐的底蕴,除了今后要有让人修士坐镇,未来至少也需要一位和洛阳城有莫大联系的圣人。甚至这位圣人,最好要是剑仙才行。

要不然真让儒教动怒,不说平起平坐,只说是顷刻间便将延陵王朝覆灭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三位儒教圣人坐镇山河,可一点都不是说着玩的。

听闻此语,延陵皇帝毫不犹豫的说道:“今日朕便将此事告诉昌谷先生。”

李扶摇摇了摇头,“还得我去问问李小雪才行,若是她不愿意,谁也不能领她走上这条路。”

王偃青神情不变,延陵皇帝则是有些惋惜开口,“如此便等李仙师的消息就是,若是不成,朕也不愿意强求。”

李扶摇点点头。

这一场谈话,算是皆大欢喜。

出宫之前,李扶摇本准备将那枚玉佩交还给延陵皇帝,后者却是爽朗笑道:“这本就是刑部供奉的玉佩,只不过比起刑部供奉,要高出一个品阶,算是和偃青先生的一样,玉佩有传讯的作用,李仙师收下之后,何时离开洛阳城都可,若无生死存亡的大事,洛阳城不会传讯李仙师,不会叨扰李仙师的修行,朕还想着能在有生之年看着李仙师成为举世皆惧的剑仙啊!”

李扶摇摇头苦笑,“朝剑仙这等天资的剑士,要成剑仙,也花了百年以上,扶摇资质远不如朝剑仙,要想成剑仙,真是没个数百年都不敢想象。”

延陵皇帝哈哈大笑,“凡事皆可为,说不清楚的。”

李扶摇不再言语,之后让那位年轻宦官林宝领着在皇宫里走了一圈,大雪磅礴的,李扶摇撑伞倒是不觉得有半点费力,只是那年轻宦官本来比起来一般男子便要差上一分,这撑伞在雪中走了太久了,未免会觉得手腕费力,李扶摇干脆收了伞,接过那年轻宦官的油纸伞,两人同处一伞下,缓缓在皇宫里闲走,年轻宦官走得小心翼翼,说话也思虑再三,不愿意惹怒了李扶摇这位仙师,山上神仙,在他们这些普通人看来,本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即便是洛阳城也有不少修士,可这些修士他可没见到有皇帝陛下这么认真对待的,光凭这一点,年轻宦官便相信,即便是他面前这个面容年轻的仙师一剑把他斩杀了,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也不会追究什么,只不过依着陛下那个念旧情的性子,还是能让他有个说得过去的死法的。

折返出宫的时候,林宝远远瞧着王偃青站在远处,便主动的停下脚步,李扶摇心领神会,把手中的伞递给他,然后撑起另外一把伞,走向王偃青,在众目睽睽下,他就没怎么和林宝说话了,他本来就不愿意给他增添些什么麻烦。

同来时一样,王偃青身旁仍旧有春水替他撑伞,穿得严严实实的王偃青和李扶摇步行出宫,走过几步路,才问道:“洛阳城虽说复杂,但对你来说相对还没那么复杂,你要去游历山河,是为了剑道,还是为了避开学宫视线?”

李扶摇双手拢袖,就像洛阳城里的普通少年一样,得亏王偃青看不见,要是见到了,只怕也要小小的震惊,倒是一旁的春水看得真切,但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一双如水的眸子里面尽是好奇。

她常年给王偃青读书,这些日子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但不多,也不真切,只知道眼前的李扶摇是个很厉害的山上神仙,但是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他也说不太清楚。

“去北方见一个姑娘,这一路上走慢些,走他个几年,估摸着到时候怎么也该是个太清境的剑士了,到时候再见到她的时候,说话能不脸红,也有底气。”

李扶摇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笑意。

王偃青明知故问,“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女娃?”

李扶摇点点头,但很快想起王偃青看不见,便笑道:“不错。”

王偃青脸上出现缅怀神色,“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还真是不错。”

李扶摇叹了口气,笑眯眯说道:“可偃青先生也不算差了,身旁有佳人,大冬天都不觉得冷。”

“这人啊,心里暖和,就算是穿单衣也不冷喽。”

王偃青对此一笑置之,并未多作言语,只是谈起了摘星楼的事情,“那日太保持自然印去摘星楼下让昌谷先生不得出剑,便是说明学宫其实最忌惮的还是昌谷先生,毕竟昌谷先生练剑嘛,你们剑士,说到底,谁遇上了能不发怵?再加上那位朝剑仙时不时便搞出些动静来,在妖土杀大妖也好,沉斜山一人一剑拦着山道也好,反正你们剑士,真是谁都不喜欢,说到底不是不喜欢,而是怕。昌谷先生之前是个读书人,后来转而练剑,性子想来该不会差,只不过要是实在没成,你也不要在意,说到底还是一个各凭己愿的道理。”

李扶摇点点头示意知晓,并表示自己不会如何在意。

出宫很远,三人走出很长一段路程之后,王偃青笑着停步,“李扶摇,过来人的道理说与你听,特别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道理,说给你听,你能听得进去?”

李扶摇歪着头,“有可能听得进,有可能不想听。”

王偃青诧异道:“那你就是那种讲道理和不讲道理都在一起的人了?”

李扶摇笑着反驳道:“至少对偃青先生我还是很讲道理的。”

王偃青无奈摇头,“你算是半个读书人了,要是什么时候腰间那柄剑没了,就真是个读书人了。”

李扶摇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可是个正经剑士。”

王偃青笑着摆手,不再多说,和春水一起走入一条小巷,很快便被风雪挡去身影。

李扶摇笑着朝着另外一条小巷走去,这一路走着,好像就莫名其妙的有些开心。

等回到那条小巷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一家三口的吃饭光景,李扶摇站在门口的隐蔽角落。

这一天,李扶摇就这样站在风雪中,看着那一家三口吃了一顿饭,看着看着,这个还有三个月就二十岁的少年,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哪怕他字夜归,他也不是一个孤魂野鬼。

第两百一十六章 去时便无

在李扶摇要打定主意询问李小雪到底想不想练剑之后,尚未亲自去问之前,喜欢坐在屋檐下看雪的叶笙歌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话,让李扶摇有些出神。

当时叶笙歌坐在屋檐下看着这些时日已经越来越小的雪,随口说道:“小雪那丫头前些天问我能不能让你教她练剑,她说她要当那种女侠,锄强扶弱的那种。”

李扶摇坐在门槛上,膝上放着剑匣,沉默片刻,没有搭话。

叶笙歌随即问道:“之前你去皇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扶摇平静答道:“安排身后事。”

叶笙歌捂嘴笑道:“你即便是被学宫惦记上了,也不见得会死。”

李扶摇不愿意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只是转而说道:“那丫头既然要学剑,我便替她找个好师父,留给她一柄名剑,要是之后再没有所成,想怪我也难,再说了,这天底下的东西,到底不是她想要我就非要拿给她的,现如今交到她手上的,是我能给的,她再想要,我也没了。”

叶笙歌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指,这些天因为去学纳鞋垫,手上不免起了些茧子,但实际上只要她愿意,很快便能消失不见,只不过觉得这东西很有意思的叶笙歌,并没有做什么,现如今低头看着十指,头也不抬的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深陷其中,都安排好了之后,准备去哪儿?”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掩饰,对叶笙歌说了他要北行的事情,这一趟路是要去一直往北,最好越过北海,前往妖土。

到了妖土之后,他就要去找那个姑娘,去见她,去跟她说好久不见。

叶笙歌笑道:“你们这些剑士还真是喜欢往妖土跑啊。”

李扶摇对此并未花费口舌,只是最后敞开心扉说道:“那丫头若是只想当个女侠还真是不该让她练剑的,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之后一定会更累,路上的荆棘,多得无法想象,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叶笙歌对此,不发一语,她是梁溪道种,对于修行,几乎是水到渠成,即便是遇到什么难处,也不会耽误她太久,就拿之前小巷夜幕里的那一战来说,那一战之后,叶笙歌在太清境里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现在一看,只怕距离朝暮境,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对于道种来说,修行就好像走路,没有什么困难的,最多是累的时候停下来歇一歇,遇见岔路了,停下来想一想,选一选,现如今是如此,之前也是如此,至于之后,是不是如此,不清楚。

但依着世间流传的说法,至少在春秋境之前,她走得不会太累。

李扶摇这些日子遇到过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普通人,从青槐到叶笙歌,哪怕是还有一个被世俗江湖说成剑胚的少女白枝,都好歹算是她们那个圈子里最为厉害的一类人,因此他从来没听过她们说过什么修行有多难,有多不易。

现如今等不到叶笙歌的回答,李扶摇也不以为意,他站起身就要朝着外面走去,却被叶笙歌喊住了。

叶笙歌站起身,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前些天在这里拦着我的那个人是延陵学宫的掌教,他或许还在洛阳城里。”

李扶摇的答案更加简单,“他那日没有杀我,今天也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便自顾自朝着外面走了出去,路过院门的时候,碰见了那位新晋抱刀郎,程雨声,李扶摇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外边走去。

程雨声站在院门口,看着屋檐下的叶笙歌,默然无语。

他找不到什么话,而且很明显叶笙歌也不愿意说上什么话,所以两人只是遥遥对视,相对无言,直到良久之后,叶笙歌进屋关门,程雨声颓然走到隔壁宅子,坐在门槛上,很快便和另外一个小姑娘一起唉声叹气。

程雨声叹气是因为叶笙歌始终对他不太搭理,那小姑娘叹气则是因为她托叶姐姐给那位大哥哥说她想练剑的事情还没有下文。

……

……

小雪渐无,那位看似寻常的学宫掌教苏夜在离开洛阳城之前,又去见了一人,他领着自己的学生宋沛,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座府邸前,敲了敲门。

原本宋沛没啥想法,自家先生要去见谁,他哪里管得着啊,可现在等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发现那府邸大门正上方有太保府三个字之后,即刻便被吓得脸色发白。

这延陵王朝的三公,他可是听说过,是全天底下最厉害的读书人啊,原来先生的来头这么大,连这位太保大人都是旧友?

疑惑归疑惑,但宋沛还是扯了扯自家先生的衣袖,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你要见太保大人,别人认得你吗?”

苏夜平静笑道:“我也不认识他,我只是找个朋友,不是太保,是这家的下人。”

宋沛如释重负,但很快便安慰自家先生,“先生,不要灰心,虽然你现在的学问没那位太保大人厉害,但说不定过上一些日子就有了呢,这些事情都说不准的,你说是不是?”

苏夜没接这句话,只是笑道:“再这么说,先生可是要让你还钱了。”

至今都还欠着自家先生一屁股债的宋沛嘿嘿一笑,闭口不言。

自家先生的性子好,他可不太担心会被先生追着要钱,不说话就只是给先生面子啦,毕竟先生是先生,学生才是学生嘛。

约莫半刻钟之后,这座府邸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个中年儒士打开大门,一打开大门,那个在延陵学问已经是最高的三人之一的他,急忙躬身行礼,苏夜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伸出手,神情平淡。

太保颤颤巍巍将那枚印章交到苏夜手上,至始至终都没说话。

苏夜则是看着这个心向学宫的修士,笑道:“以后你得考虑清楚,谁的话才能听。”

太保扑通一声跪下,神情惶恐。

苏夜转身便走,不再理会。

见到这幅场景的宋沛一头雾水。

第两百一十七章 这个人间不值得

走在街道上,苏夜撑着油纸伞,宋沛走在自家先生身旁,他很快问道:“先生,之前那位先生为什么要给你磕头呀,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苏夜想了想,然后说道:“或许是觉得自己做了许多对不起其他人的事情,良心发现了,自然而然便如此了。”

宋沛翻了个白眼,实在是有些无语,“先生,这也不是他给你磕头的原因。”

苏夜捏着那枚叫做自然的印章,神情平淡,走出一截路程之后才又问道:“那依着你来看,他为什么要磕头?”

宋沛挠头,有些抓狂的说道:“先生,我不过才第一次见那位先生,我怎么知道啊!”

苏夜哈哈大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那枚印章放在手心,摊开之后才笑道:“想不想要?”

宋沛一看到这枚印章,当即眼睛便直了,他眼里有些光芒,看着这枚印章,全部都是说不出来的想要。

苏夜把手掌握成拳头,平静说道:“问几个问题,答得上来,就送给你,答不上来,你就别想了。”

宋沛嘿嘿一笑,信心满满的说道:“先生尽管问就是。”

苏夜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若是几个教书先生,学的东西都不一样,可他们都在一座书院里,只有一个人能成为院长,该怎么办?”

宋沛毫不犹豫的说道:“自然是把各自的学问都拿出来比一比,学问高的就能做院长,学问不够的就不行,当然了,学问高的要是品行不端,也不行,总之要讲究一个德才兼备,要是说某个人的学问品德不够让另外几个人折服,那就让书院里所有学子一起来选,总要选出一个人来的,总不会一直空悬着的。”

苏夜随口说道:“要是选出来之后,那没有能选上的几个读书人不服气,还想着当这个院长,怎么说?”

宋沛诧异看向自家先生,试探着说道:“先生,这个世上还有这种读书人?”

苏夜一脸理所当然,“岂止是有,而且很多,你没见过而已,不过等着你跟着先生我走的地方多了,见过的风景多了,你就会知道,世上的读书人啊,不是哪一个都心存善意,也不是哪一个都愿意踏踏实实的埋头做学问的,至于讲道理这种事,更是奢求。”

宋沛吐了吐舌头,这一路行来,他和自家先生少有往郡城一类地方去的,都是走在山野之中,偶尔所见的,也不过是什么农夫村妇,那些人倒是真的朴实,宋沛和他们打交道也觉得很舒服,唯一让宋沛有些遗憾的是,这一路走来,自家先生从来不进任何一家学堂,私塾,遇见读书人,更是几乎都不打交道,让他宋沛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至于这是为什么,他没有问过自家先生,自家先生也没有说过。

他宋沛眼界不高,看得不远,被自家先生从远游城里带出来之前,想得最远的只是能在某座学堂听一听老夫子讲课便心满意足。

至于现在,他只是知道自家先生一边走一边再和他讲道理,那些道理兴许不大,但绝对很实在,就好比之前给他讲过的没有事情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那些个道理宋沛也在想,那些学堂里的老先生会不会讲,后来得出结论,八成是不会的,那再想想,还是觉得自家先生的道理来得给近人一些,不是说那些老夫子的道理不好,只是那种道理,就好像是皇帝老爷,离着他,太远了。

老百姓吃着清粥小菜,想不了国家大事,等有一天他宋沛能够站在高位的时候,可能他就能真正沉下心来听那些大道理了。

只不过注定的是,现在他还听不进去。

走出几步,苏夜感慨道:“做一院之主如此,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想得不仅仅对错,还要想着错的人对管辖之内的东西是不是有益处,那错的人呢,会不会是有好处,以简单对错来区分一个人,在不用考虑其他事情的时候可以,但是要是放在局内,就很棘手,先生我在想这些事情,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会觉得很无奈,所以我才选择去到处看看,让心境豁达一些,之后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那么局促。”

宋沛嘟囔道:“依着先生这么说,还真是很怪啊,有好人还没好报,坏人还活得很好,就算是这样还算了,偏偏你还知道他坏,还不去惩治,好人还说不定要受冤枉。”

苏夜神色复杂,轻声道:“世道就是如此,不仅现在如此,可能就在很多年后的世道也是如此,想改,都难。”

宋沛嘿嘿一笑,“先生是说难,不是做不到嘛。”

苏夜苦笑,没有告诉他这种事想改是绝无可能,就算是这个世间,剑士一脉重现荣光,就算是人族最后将妖族赶尽杀绝,就算是从此人人可升仙,就算是山下人能够和山上人平起平坐,这种事情都没有可能,世道都不可能真正的变得那么可爱。

只不过想到最后,苏夜还是没有开口,他只是把那枚印章交给宋沛。

“多谢先生。”

宋沛捧着那枚印章,爱不释手。

只不过这枚在太保手里热得发烫的印章,在宋沛手里全无异常,苏夜不以为意,这枚印章,叫做自然,若是心有杂念,它便似一团火球,像是宋沛这样的人,握在手里,就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普普通通,自然至极。

苏夜走到城门前不远处,转头看了一眼摘星楼方向,轻声笑道:“要是哪一天,这枚印章忽然碎了,你不要太过伤心,先生我再送你一件好东西。”

宋沛不以为意,“我好好的看着它,不让它磕磕绊绊,哪里会碎,而且它看起来很结实啊。”

苏夜若有所思,“迟早会碎的,只不过我只想它迟些日子,不然总有人会伤心的。”

宋沛还是一头雾水,对于自家先生这些时不时就说出来的胡话,很不解。

苏夜没说什么,只是朝着城门走去,越走风雪越小。

等他走出洛阳城,这场风雪,才真是停下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意气长

这些时日叶笙歌的这座小院里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净,除去程雨声会时不时的站在门外看几眼他心仪的叶姑娘之外,其余外人,就只有李扶摇一个人呆在这座小院里,整天打坐养伤,前后两场大战,让他受了极重的伤,虽然有沉斜山的灵丹妙药,但实际上单从他至今都是惨白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现在的状态真的算不上太好。

山上修士受伤,都不是说着玩的,有许多境界高深的修士若是重伤,也会极有可能阻断前路,就拿当年的剑山老祖宗不管不顾出剑一事来说,当年那一剑之后,不也是让这位剑山老祖宗从此再无半点成为剑仙的希望了?原本按着他的天资,或许比起朝青秋,也不见得差。

因此养伤一事,马虎不得。

就好似李扶摇现如今这样,他必须得把身上积攒的所有伤势都养好了之后才说动身往北的事情。

只不过养伤期间,李扶摇一直有些奇怪,叶笙歌在当夜那场大战下,理应受伤颇重,但实际上现如今一眼望去,也不见有伤的样子。

为此李扶摇只能理解为叶笙歌天生道种,不可以以常人视之。

叶笙歌这些时日学会了纳鞋垫之后也没纳几双,就那么三双而已,一双小的,一看就是给李小雪准备的,另外两双大小一致,自然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李扶摇没去关心,也没有问,只是在洛阳城的雪停了之后,对于院里的那颗桃树的兴致不小,也不知道是不是叶笙歌花费了什么天材地宝的原因,这颗桃树长得很快,年关之前还是颗高度只在李扶摇膝盖以下的小树,年过了之后,已经拔高到了李扶摇胸膛左右的位置,甚至现如今都能看到些花蕾,指不定在这个春天,这颗桃树就要开花。

后来在李扶摇追问之下,才知道叶笙歌为了加快桃花的长势,竟然将沉斜山那边的一种灵泉水都用在了浇灌桃树上,要知道这种灵泉水,修士喝了能稳固境界,山下百姓喝了至少也要多活上几年,即便是在沉斜山,都并未有太多弟子得以拥有,她叶笙歌是观主之徒,又是道种,也不过只有一壶的量,可这一壶,一点都不剩,尽数都被叶笙歌给用来浇灌桃树了。

叶笙歌钟爱桃花,就算是李扶摇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可即便是他怎么想,都想不通叶笙歌会有这么喜欢桃花。

叶笙歌将那柄桃木剑拿出之后,看了几眼,随口说道:“李扶摇,你猜我在洛阳城要待多久?”

李扶摇头也不转,笑道:“你不是在租下了这座宅子十年光景吗?”

叶笙歌微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我早已经买下了这座院子,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从今以后,这座宅子都只会是姓叶。”

李扶摇讶异道:“你是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叶笙歌平静说道:“卖了两件不值钱的玩意。”

李扶摇一怔,随即苦笑,叶笙歌所说的不值钱玩意,怎么看都该是什么出自沉斜山的法器才是,这种东西在这些洛阳城修士眼里自然是可遇不可求,但对道种叶笙歌来说,可不就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吗?

也就只有这一位用法器换银子,而且还一点都不肉疼。

毕竟这世间修士还真不是人人都像是他们剑士一样,身上就只有一剑,其余的好东西有一件都算是幸事,哪里像是叶笙歌这样,活脱脱的一个聚宝盆。

李扶摇真心实意的朝着叶笙歌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只不过硬要是说起来李扶摇,他身上的好东西还真的也不算是太少,老祖宗许寂送的那盏灯笼,两柄剑,外加一块剑玉,当年有资格持此玉的无一不是山河之中鼎鼎有名的剑仙,也就是他李扶摇,接过剑玉的时候还是一个宁神境的小剑士。

除此之外,属于温瑶小姑娘的那块玉佩,李扶摇没有计算在内。

其实剑山老祖宗许寂,对两位剑山辈分最低的弟子,其实对待起来,都差距很大,对李扶摇,老祖宗寄望不多,也不愿意他担起什么担子,只想李扶摇走自己的路,反倒是吴山河,才一直想的是他能够有朝一日挑起剑士大梁。

不过在对待这两人的时候,老祖宗许寂表露出来对李扶摇的喜爱,一点都不假。

想到这里,李扶摇叹了口气。

老祖宗一剑出了之后,只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叶笙歌不太理解李扶摇现在的心情,但只是问道:“那丫头练剑的那件事,你想好了?”

李扶摇想了想,“我要往北边去,不会在洛阳城待多久,我除去送出小雪之外,至多能给她寻一个名师,至于那位前辈收不收她,还有她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我都不清楚,也不想去想,那些个废话,说了也白说,你也该知道,剑士练剑到底该是如何。”

叶笙歌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喜欢的事情便喜欢,不喜欢的事情便不喜欢,也不会为了去迎合谁故意说些什么话来,她对李小雪到底是有些什么想法,除去她自己,谁又说得准,只不过李扶摇相信,至少不会是害人之心。

不过李扶摇不怎么纠结这些事情,之后几天到了隔壁宅子,和李文景有过几次交谈之后,两人从来都不曾把话说开的父子聊得多,但都不是什么正事,让那个妇人觉着有些奇怪,但总归也是没看出来这其中的东西,在李扶摇最后一次踏入那座宅子的光景,临出门的时候,他想了想,看了看在屋子里的李小雪,然后便让李小雪过来这边。

妇人想要说些什么,被李文景拉着衣袖,李文景摇了摇头,示意媳妇不要开口。

两夫妻看着李扶摇将李小雪带到隔壁院子。

回到院子,叶笙歌还是坐在屋檐下,只不过现如今手里抱着一罐果脯,吃得津津有味,看到李扶摇和李小雪,她也只是朝着李小雪去眨了眨眼睛。

李扶摇返回屋里,将剑匣取出,顺便将青丝剑悬在腰间,小雪则是就这样放在剑匣里,把剑匣摆在李小雪面前,李扶摇平静说道:“拿起它。”

有些惴惴不安的李小雪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屋檐下的叶姐姐,后者对其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李小雪才打定心思,去伸手握住小雪剑鞘。

小雪剑一如李小雪的手,小院里便有剑气蓦然而生,那柄被李扶摇温养了许久的小雪剑此刻微微颤鸣,剑鸣声不绝于耳,小雪剑看起来欢呼雀跃,似乎很喜欢李小雪。

李扶摇站在台阶上,看着这幅场景,神情平淡,只是微微露出些笑意。

对于李小雪练剑一事,李扶摇本来的想法不过是顺其自然,不过后来再一想,若是李小雪真要朝着这条路上走去,他也尽可能的帮助她,只是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那位身在摘星楼的前辈会不会愿意教李小雪练剑,但不管怎么说,那柄小雪和李小雪有缘,送给她也不是什么坏事。

眼见李小雪对那柄小雪爱不释手,李扶摇笑了笑,“既然如此,这柄剑便送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它。”

李小雪抱着小雪,欣然点头。

她郑重的向李扶摇道谢,后者看着她,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

就在当天,李扶摇传授了李小雪几招简单的剑招,然后煞有其事的去搞了一截木头,做了一柄木剑,只是这柄木剑,比起来师叔柳依白做的,天差地别,好在李小雪也没有嫌弃,最后她蹦蹦跳跳回到隔壁宅子里之后,李扶摇才坐在门槛上,微微叹气。

白鱼镇,洛阳城,剑山。

三个地方,一个是他渡过了最难熬日子的地方,一个是有着家人的地方,至于最后一个,算起来才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地方。

他忽然抬头去问叶笙歌,“叶姑娘,观主真的只差半步就能成为圣人?”

叶笙歌嘴里嚼着一块果脯,含糊不清的说道:“我也说不准,但即便差,也差不了多少了。”

李扶摇又问道:“那你们三教修士对剑士一脉,真那么深恶痛绝?”

叶笙歌咽下嘴里的东西,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平静说道:“不知道其他道观书院怎么说,但沉斜山的那些人都说剑士不过是运气好些的武夫,哪能有资格和三教并列呢,不过是遇上了好时候,才有了短暂的光彩岁月,真要说起来啊,远不如三教来的历史悠久,反正说过去说过来就是对你们这些练剑的,没有什么好态度就是了。”

“只不过师父偶尔说起你们剑山,倒是不曾有过什么不好的说法,谈起那位朝剑仙,也都大多是称赞的话,我其实有时候也在想,你们六千年前到底是个什么光景,那时候的山河之中又是个什么情况。”

李扶摇苦笑道:“我也想知道。”

叶笙歌一笑置之,对此并没有深入聊下去的兴趣。

她转身走入屋中,把那罐果脯丢给李扶摇。

李扶摇抱着那罐果脯吃了几块便随手放在一旁,他嫌太腻。

当天晚上,李扶摇去集市上买了一尾鱼,还炖了一只鸡。另外还做了几个小菜,算是在这座小院里吃得最好的一次。

顺带着买了一壶酒。

程雨声运气好,正好赶上了,被李扶摇拉着吃了一顿晚饭。

在饭桌上,李扶摇喝了半杯酒,眼神清明,并未有醉意,程雨声和叶笙歌喝了剩下的那壶酒,程雨声喝得也少,叶笙歌喝得多些。

吃完之后,李扶摇收拾碗筷,收拾干净之后和程雨声并肩坐在门槛上,叶笙歌仍旧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色,不言不语。

李扶摇拍了拍程雨声打肩膀,笑着开口,“还是走不出去,还是被困在里面了?”

程雨声腰间悬着那柄御赐宝刀洛水,他一只手搭在刀柄上,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脸色有些难看,他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才轻声道:“我没念过几天书,从小就向往着江湖上的那些行侠仗义的大侠,要不然也不会在那个年纪便跑出洛阳城去游历,所以啊记得的东西不多,但是那些日子我翻看那些个儒教书籍的时候,可是翻到一句‘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写的,虽然我对读书人的观感不好,但这一位,我肯定是要竖起大拇指狠狠称赞他几句的,写到我心坎里去了。”

李扶摇忽然想起一事,忽然打趣道:“如此好的句子,说不得写出这句话的那位读书人也有个极好的名字,或许就叫做王富贵也说不定。”

程雨声瞪大眼睛,“王富贵?!”

李扶摇啧啧笑道:“你还别不信,这个世间啊,不是说任何有学问的读书人都有个好名字,毕竟学问是自己去学的,名字可是爹娘给取的,一点都由不得自己,即便是被叫做王富贵又怎么了,难不成学问就没了?我在一个非常远的地方的一座险峰上的楼阁里,见到了几句至今都觉得十分好的诗句,可落款之人,就是王富贵。你不信也没办法,毕竟是事实在眼前摆着的,所以啊,这世间好多事情,要是只看外表,那就太无趣了。”

程雨声张了张口,他不太清楚李扶摇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李扶摇还想说些什么,可猛然抬头,便看到远处夜色里有个人站在远处,打着一盏大红灯笼看着这边,依着李扶摇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那人便是之前领着他在皇城里转悠的年轻宦官林宝。

李扶摇拍了拍程雨声的肩膀,自顾自起身,去到林宝身旁。

年轻宦官行礼之后轻声说道:“陛下让奴婢来给李仙师传话,说是那位已经点头,说是要和李仙师见一面,见过李仙师之后再说收徒的时候,只有何时相见,都是看机缘,李仙师不必自扰,反正在李仙师离开洛阳城之前,总会相见的。”

李扶摇点了点头,轻声答谢。

年轻宦官面带笑意,又转达了一个消息,说是那位皇帝陛下传下来话了,不管李仙师什么时候离京,都不必知会,若是遇到延陵境内的阻拦,拿出刑部供奉的玉佩便可,若是即便如此都还有人阻拦,便麻烦李仙师为延陵情理一下这些不思报君的家伙。

李扶摇点头应下,年轻宦官笑着转身,提着那盏大红灯笼便不见了踪影。

李扶摇走回小院,程雨声已经不知所踪。

走回屋子,叶笙歌已经睡下,李扶摇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

——

从洛阳城雪停了到惊蛰之前的这些日子里,李扶摇没有再往什么地方去到处走,反倒是老老实实呆在了叶笙歌的院子里,一来是为了养伤,二来便是踏踏实实传授了李小雪许多东西,只不过并未领着她真正走上那条剑道,只是传授了许多在江湖武夫来看是无比精妙的剑招,那些东西大多是师叔谢陆传下,也有那么几招是李扶摇自己所悟。

小姑娘练剑倒不是一时兴起,而的的确确是想踏踏实实练好剑的,之前李扶摇让她在小院里举剑一天,小姑娘一句话都不说,还真是硬生生举了一天。

夜幕临近的时候,李扶摇看着这个丫头,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当初。

两柄剑送出一柄之后,现如今李扶摇温起来便要比之前顺畅的多,青丝剑和他一起打了好几次架,现在也说得上是心意相通了。

这柄剑当年是剑胚白知寒的佩剑,温养起来本来就不容易,李扶摇的温养方法更是耗费时日,只不过现在他才隐隐想通了些东西,若是一开始便选择其他方式温养,指不定会适得其反,现在这个样子,反倒是正正好好。

不过即便是只剩下一柄剑了,李扶摇也没有要把那方剑匣丢下的想法,师叔柳依白送的东西可不多。

尤其是剑匣上那一行小字,其实很有意义。

天地虽大,我只一剑。

李小雪在这些日子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可始终没能喊上李扶摇一句师父,因为李扶摇之前便言明,她要练剑可以,但绝对不是他收他当徒弟,现如今只是给她打下一点基础而已,真正的师父,尚未和她相见。

李小雪打心底喜欢这个大哥哥,虽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在洛阳城待多久。

李扶摇对于这些东西,至今都没有多说一句,至于叶笙歌,更是如此。

以叶笙歌的聪慧,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这日黄昏时刻,这小院里迎来了一个客人。

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儒士。

那位一身青布长袍的读书人在院门外对着叶笙歌行过一礼,之后才对着李扶摇笑道:“在下钟元常,添为延陵太傅。”

李扶摇皱了皱眉头,有些忌惮,三公之中,太宰死在自己手里,然后太保大人自从那日之后,印章被学宫掌教收回,听说早已经闭门不出很久了,可唯独这位从未露过面的太傅这些天一点消息都没传来过。

今日一见,怎么不觉得奇怪。

不过就在李扶摇知晓太傅来意之后,便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手里提着剑的人,这位三公之一的太傅大人竟然是想着要收他当弟子,这说起来难不成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最后太傅和他坐在门槛上,这位三公之中算是硕果仅存的读书人笑道:“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觉得你心底有些东西太过偏执,想着用书上的道理让你自己印证而已,不过后来想了想,咱们儒教这些东西,未必对,你的道理未必错,就不多此一举了。”

“这一次来见你,是想趁着你还没走,与你说上几句算不上掏心窝子的话,你不是也拿了刑部供奉的玉佩了吗?说到底咱们还是一条线上的。”

李扶摇摇头不语。

他不太愿意和这个三公之一的读书人说些什么,他做事情,无愧于心便算好了。

太傅倒也没有半点生气,李扶摇不愿意,他便站起身径直走入了一旁的宅子,很快,这位三公之一的读书人被李文景送出门,李文景脸上满是激动,显然太傅把身份都告诉了他,李扶摇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这位太傅大人远去,登上一架马车。

然后李扶摇起身回屋,至始至终什么都不曾说过。

而马车之中,原本便有一人端坐,等到太傅钻进车厢之后,那个已经目盲多年的读书人便笑着开口问道:“怎么样,他不愿意听你的道理?”

太傅洒然一笑,“意料之中的事情,若是真有这么好说话,你们费这么大力气把那块玉佩交给他,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王偃青说道:“看起来好说话的人,往往都不好说话,其实你要是选在他没有见过陛下之前去见他,即便他对你的道理不感兴趣,说不定也会耐着性子等着你讲完,可现如今,只能说你去的不是时候,道理你知道的多,我不多说,只是想问上一句,你让李文景把自家闺女送到你那座草庐读书又是为什么?据我所知,要不了多久,那位摘星楼的昌谷先生就要来见李扶摇和李小雪,十有八九便是要收那小姑娘为徒的,你这不是多此一举?”

太傅轻声解释道:“我那些学生中啊,不见得有人能继承我的衣钵,说不定这小姑娘有可能的,要是之后能成为延陵的三公之一,岂不是更有意思?”

王偃青哑口无言,不再相问,不过他是不会相信太傅的这个说法的,本来这个说法就实在是狗屁不通嘛。

太傅忽然笑道:“太宰死了,之后要在这茫茫读书人之中再挑选出一位来,你说说,陛下会让学宫出主意,还是自己来,全然不理会学宫的看法?”

王偃青笑道:“这些事情我不去想,山上山下啊,迟早有一天真要遇上了,难不成真是道理说上几句就说得通了?还不是得打一架,读书人读的书,即便是普通武夫,说不听的时候也没办法,这个世道啊,真是他娘的……一点都不可爱。”

太傅哈哈大笑,这是他认识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么些年了,第一次听着他骂娘。

不过一点都不觉得粗俗,反倒是觉着是痛快得很!

他们这两个读书人,还真是有一些不太像是读书人啊。

——

在惊蛰当天,李扶摇在叶笙歌小院门口见到了一个腰间悬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灰衣,一边悬剑,一边腰间别着一卷泛黄旧书。

李扶摇见过那柄剑,就在那个夜晚。

剑名苦昼短,人自然是李昌谷。

不过是出窍神游的李昌谷而已。

李扶摇拱手行礼,后者一笑置之,两人还是坐在那门槛上。

李昌谷开口说道:“那夜出剑救下道种,你可看清楚了那一剑?”

李扶摇想了想那晚上的情景,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前辈那一剑可是从摘星楼而出,越过大半个洛阳城,尚能一剑斩杀一位朝暮境修士?”

李昌谷毫不客气的开口说道:“岂止如此,若不是被困在摘星楼里,我这一剑只有三分威势,别说是他,即便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春秋境修士都要退避三舍。”

李扶摇有些心神恍惚。

他只是知道老祖宗许寂的剑道修为已经到了登楼境,距离沧海也差得并不是太远,而对于李昌谷,他只是想着这位昌谷先生应该是一位朝暮境的剑士,境界和自己师父陈嵊相仿,从来没想过他的剑道修为有如此高。

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什么,李昌谷平静开口,“即便是被困在摘星楼里,我若是想往上走,也没有什么东西拦得住我。”

李扶摇真心实意的称赞道:“前辈天资,实在是罕见。”

李昌谷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他正色道:“那女娃是你妹妹,我之前看过了,虽说不是那种可以媲美道种的剑胚,但得一名剑亲近,以后成就不会小,我虽然没有上过剑山,练剑时也没有遇过什么名师,但既然身为剑士,也须为剑士着想,何况那女娃天资比起你也要好上太多,这么个徒弟,我自然是要收的。只不过你看好了,她要是踏上了这条路,前路再怎么难走,都没有再退缩的可能了。”

李扶摇洒然一笑,“此事我想了很久了,这段时间也不轻不重的试探过,她若是要放弃,早就放弃了,既然前辈答应收下她当徒弟,扶摇在这里替她谢谢前辈了。”

李昌谷拍了拍腰间的苦昼短,平静笑道:“明日你即可让她去摘星楼找我,从楼下上楼,走不了多久,我敢断言,不出五十年,她恐怕便要成一位春秋境剑士。”

李扶摇苦笑不已。

李昌谷转头看了两眼李扶摇,“剑道一途,天资不是必要的,一切皆有可能。”

虽未说明,但任谁都是听得出来,这是他在安慰李扶摇。

李扶摇笑了笑,不以为意。

既然是已经解决了李小雪的这件事,李扶摇便能够安心离去,一心北上,去见自己要见的那个姑娘了。

李昌谷最后和李扶摇说了些关于在剑道上的感悟,让李扶摇如醍醐灌顶,最后李昌谷起身离开之时,李扶摇毕恭毕敬的对着他行礼作别。

李昌谷还是没有忍住,轻声问道:“剑山如何了?”

李扶摇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太好。”

李昌谷叹了口气,“山河之中的剑士,说到底,都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撑起来,只凭朝剑仙一人,要想恢复六千年的壮阔光景,不容易。”

李扶摇苦笑道:“前辈没说绝无可能,便已经算是幸事。”

李昌谷爽朗大笑,不再多说,转身之后便不见踪影。

李扶摇坐回门槛,仰头而观。

最后还是没能看出个什么来。

最后干脆就什么都没做,这次两人相遇,在李扶摇看来,不算是完美,甚至是有些突兀,但实际上理应如此,那位前辈出剑,至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李扶摇,即便是顺带着和他有了些瓜葛,其实都不大,最多是同为剑士,顺手照拂而已,若是仅仅如此便要对李扶摇倾囊相授,把他毕生所学都全部传给李扶摇,也不现实。

他李扶摇又不是宝贝疙瘩,凭什么天底下什么好东西都要砸在他的脑袋上?

老祖宗许寂或许会对他爱护有加,但其他人,就真的不一定了。

最后李扶摇走进那栋宅子,拿起扫帚扫了一次院子。

妇人不在,李文景则是在远处看着,只是看着,没说什么话。

第二日一大早,李扶摇便让李小雪去那边摘星楼,小姑娘配着木剑,有些紧张,李扶摇想了想,第一次去牵起小姑娘的手,往摘星楼而去。

一路上,李扶摇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了摘星楼下,看着小姑娘缓缓上楼这才招了招手,等到李小雪上楼之后,李扶摇找到在这里当值的两位刑部供奉,拿出玉佩之后,两人恭敬行礼,李扶摇没有说上太多,两位刑部供奉心领神会,有一人便自告奋勇说是以后便在暗中看着小姑娘,不让她出事。

李扶摇抱拳行礼,问过那位刑部供奉的名字,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回到叶笙歌的那座小院。

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李扶摇搬出那方剑匣,把青丝剑重新放回剑匣中,背在身后。

站在小院里,李扶摇对着叶笙歌说了几句临别之语。

叶笙歌只是盯着那颗桃树,看着那些快要张开的花蕾。

李扶摇不再逗留,出门之后,他在隔壁宅子门口站了片刻,然后缓缓而行。

这一次北行,除去见那个姑娘之外,他还想见到自己那个师父,把谢陆师叔最后那些个话统统告诉他。

至于到时候陈嵊会是什么反应,李扶摇也不太关心。

临近城门的时候,李扶摇蓦然停步。

有个中年男人等在一旁。

李扶摇嘴角翘起,大步往前,最后才招了招手。

时至今日,这个再度远行的少年,距离及冠,已经只有一月时光。

——

城门一侧,李文景去牵起躲在一旁的妇人的手,缓缓前行。

妇人眼睛红肿,泪痕尚在,“我就知道他还在怪我,所以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李文景柔声安慰道:“怎会如此?他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里有儿子怨娘的,只是一时间想不开罢了,等到他下次回来,肯定就想开了,到时候,再叫你也不迟。”

妇人手里握着一块不大的玉佩,成色一般,一面刻着平安两字,另外一面则是刻着扶摇,她低头看了两眼,埋怨道:“之前让你帮我交给他,你怎么也不肯?”

李文景拿过来这枚玉佩,一言不发,只是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在街道一旁的隐蔽之处,这才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啊。”

妇人这一次破天荒的没有反驳。

等到两人渐行渐远。

去而复返的李扶摇站在放那块玉佩的地方前面,伸手拿起那枚玉佩,不言不语,这才转身走出洛阳城。

一直往北。

第两百一十九章 不太平

出了洛阳城,李扶摇不过只是走了小半日时光,便碰见了一队骑军,人数在数百人之众,众星拱月般将一架马车围在中央,在官道上缓慢而行,领头的中年将军一身甲胄,腰间别着一枚御林军腰牌,在他身旁,还有着两个看气息境界在青丝境的儒教修士,看样子,都是刑部供奉。

当李扶摇看清楚那位中年将军脸庞的时候,有刹那失神,当日他在太宰府里斩杀那位太宰的时候,这位便是之后前来宣读圣旨的那位,李扶摇知道延陵皇帝要见他,也是通过他的嘴里才知晓的,这趟出行,延陵皇帝已经明言不必知会他,他也就没多此一举,因此这次在洛阳城以北碰上这位将军,实际上也十分偶然。

在李扶摇看清楚他脸庞的同时,那位中年将军也看清楚了李扶摇,他略微沉思片刻,便策马来到李扶摇身前不远处,下马之后,他小跑到李扶摇身前,作揖道:“袁夏拜见李仙师。”

上次在太宰府宣读圣旨一事,别说是他麾下的那些士卒觉得一头雾水,就算是他这位御林军统领都是摸不着头脑,太宰大人位列三公之一,德高望重,为何忽然之间便要被赐死,这想来不管是谁都有些奇怪才是,只不过既然是在皇宫里,距离那位皇帝陛下不算是太远,袁夏对于有些事情也不会那么刻意去求个明白,毕竟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不过后来,他也得知,这位一剑斩杀了太宰的年轻人,竟然成了刑部供奉,而且手上所持的那块玉佩,还是最为尊贵的一种,这让袁夏又是心底一颤,不过到底也没有怎么上心,御林军做什么,那取决于皇帝陛下的旨意,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在意。

而他这一趟领着数百弟兄和两位刑部供奉一起北行的目的,是为了护送一个极为重要的年轻人前往北边的仙岩书院,事情并不复杂,仙岩书院的老祖当年游历山河的时候被临近的两座书院修士联手偷袭,逃到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若不是洛阳城出手相助,现如今别说是那位老祖,只怕是仙岩书院都已经不存于世,延陵王朝,除去学宫的地位难以撼动之外,其余书院哪里又不经过一些勾心斗角呢,当年那位魔教教主林红烛所创下的魔教,为何被人说成是魔教,除去林红烛自身想法激进之外,也是因为魔教势力发展太过迅速,成为了其他书院的眼中钉,若不是如此,林红烛便还是林红烛,脑袋上也不会被扣上一个魔教教主的帽子。

仙岩书院老祖得洛阳城搭救之后,便与洛阳城结下了情谊,这百年之中,洛阳城除去每年会给学宫选送学子之外,其实还有着不少人也在往仙岩书院去,洛阳城的刑部供奉,一大部分出自学宫,剩下的,却几乎都是仙岩书院所出,这座位于延陵北边的书院,甚至还会有些皇室宗亲前往求学,只是成为修士的寥寥无几而已,今日护卫的那个年轻人本就是出自仙岩书院,辈分倒是不高,只是天资不错,这一次出门游历,被山精野怪所伤,之后在洛阳城调养三月,不见好转,这才想着要返回仙岩书院,延陵皇帝为此,抽调了数百御林军,以及两位青丝境的修士护送,足以看得出洛阳城对此事的重视。

除去为了防范山精野怪之外,也是怕有其他书院的修士打他的主意。

见到了李扶摇,袁夏倒是没有半点隐瞒,便将这些事情尽数都告诉了李扶摇,之后得知李扶摇也是要北上,袁夏开门见山请求道:“这一次北上,不知道路途到底有何凶险,袁某也没有底子,现如今见到了李仙师,李仙师既然是刑部供奉,袁某便大胆恳求李仙师同行,若是出事,还请李仙师出手相助。”

这一番话,并未有半点矫情,反倒是直白得很。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袁夏虽然是一个山下人,其实对山上之事也算是有些了解,之前他便知道李扶摇是个剑士,只不过现如今护送的却是一个儒教修士,袁夏便再恳求李扶摇,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自己是个山泽野修就是。

李扶摇没有反对,依着他背剑匣的做法,想来也没有谁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剑士,毕竟山河之中,剑士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腰间悬剑。

最后说定之后,袁夏给李扶摇牵来一匹战马,上马之后,李扶摇就在驱马来到两个刑部供奉身旁。

那两位对李扶摇抱拳行礼,现如今刑部是已经知晓了这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男子也是一位刑部供奉,而且算是品阶最高的那种。

自然要认真礼待。

这趟出行,李扶摇要一路向北,也没有想着要在极短的日子里便走到妖土,反倒是想着至少也要在自身境界攀升到太清境之后才有底气踏上那块妖土,依着他现如今剑气境几乎圆满的样子,踏入青丝境倒是不难,那道门槛便已经摆在了他身前,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一年半载,但总不会太远,至于要到太清境,便要差上一些,不是说没有希望,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只不过真要是踏足了太清境,那即便是遇到一位朝暮境的三教修士,李扶摇不说能不能全身而退,但一战之力肯定会有,若是那位修士再大意一些,说不定李扶摇还能一剑斩下那人头颅。

与学宫交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来洛阳城里的那桩事情,他从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和学宫交恶,本来当年那件事,学宫虽说在里面也扮演了几个不轻不重的角色,但看起来无关紧要,最主要的还是礼部侍郎周贺,只不过最后要进行清算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先帮了叶笙歌,也或许是因为学宫本来便对他起了杀心,反正最后也就没能绕过这道槛,布局也好,偶然也罢,既然有他李扶摇一剑斩杀了那位太清境的门房,以后学宫里的某些人对他,自然会是深恶痛绝,李扶摇对此倒是没太感觉,也不会惶惶不可终日,剑士一脉本就如此,一剑在手,自己要说的道理都在剑上了,一个无愧本心便已经够了,也不会去想太多。

离开洛阳城之前,向延陵皇帝提过了三个要求,合情合理,其实在这三个要求之外,李扶摇其实还有着一个不那么合乎情理的要求,只是当时一番思索,最后还是没有张口说出来,第四个要求,便是他李扶摇希冀延陵皇帝对周国,能够高抬贵手,这倒是不是为了那位周国皇帝,只是李扶摇想起了谢应而已,不过后来一想,兴许谢应也不愿意如此,而且延陵皇帝心思通透,其实有些事情他没开口,他也能想清楚,只是最后会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为李扶摇做些什么,都要凭他心情,至于李扶摇,既然没有提出来这个要求,到时候也就不能也不该有些愤懑之心。

所以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不过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已。

——

京口山,学宫的那座藏书阁,在辈分高的有些吓人的周宣策领着学宫读书种子顾缘去那处圣人遗迹碰机缘之后,这边藏书阁人便少了许多,除去几个老夫子时不时会来这边借上几本书之外,其余的人便少了,藏书阁里有法器,但在周宣策离开学宫之后,有些地方便去不得了,再加上那位掌教苏夜也不再学宫,这边藏书阁更是无人在意,冷冷清清。

黄近依旧每天读书收拾杂物。

这个被周宣策收为挂名学生的读书人,上山差不多已经两年了,仍旧还没走上那条修行大道,若是在旁人门下,指不定早就被遣出学宫,回归山下了,只不过师叔周宣策,本来就学宫里便辈分极高,而且这位读书人来到藏书阁之后,也没有成为学宫的正式学生,因此在热度散去之后,学宫便不怎么理会,倒是让黄近一个人,颇为闲适。

冬日之后的惊蛰时分,难得能见春日暖阳,黄近见此,便将一些受潮的竹简搬出,在藏书阁前的空地晒上一番,藏书阁里,记载术法和先贤文章的书简上都被学宫有过布置,别说受潮,即便是用火烧,也难让书简毁坏,这些个受潮的竹简,上面本就是一些不算出名的学宫前辈撰写的诗文游记,并未多大价值,所以学宫并不重视。

黄近这两年在这里翻看闲书,读了不少,先贤文章也读了不少,唯独没有看过那些记载着术法的书简,也不是他不愿意,只是这个出身于小国乡野的读书人,觉得时候未到。

就在他把那些竹简从藏书阁里拿出来放到日头下面晒的时候,藏书阁这边,有个同样年轻的女子来到黄近身旁不远处。

黄近低头抬头,全然不顾。

女子穿了一身碎花长裙,看着黄近跑来跑去,并未出声,等到黄近把那些受潮的竹简开始一个一个摊开的时候,女子总算是张口说话,她在黄近身旁蹲下,笑着问道:“黄近师兄,你读了这么些书,以后是想着下山做官吗?”

黄近摇头,感慨道:“我只是有些东西没想得清。”

女子伸手去拿起竹简,把那些个已经有些发霉的竹简都摊开,才轻声说道:“听学宫里的师兄们说,这几天山下不太平,几个师叔都已经发怒了,不过我帮你问了,不是因为周国的事情,是洛阳城里出事了。”

黄近点点头,感激道:“谢谢白思姑娘。”

名叫郑白思的女子有些恼怒,“都说了,黄近师兄叫师妹便好了。”

黄近一笑置之,没有改口,“掌教不在山上,这些时日山上和之前的确有些不同,不过我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郑白思看着这个好像是什么都不太在意的师兄,轻声问道:“黄近师兄,要是周国真出事了,你会不会下山去呀?”

黄近想了想,放下手中竹简,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平静笑道:“我下山能做什么,是拦着延陵的铁骑,可拿什么拦?一张嘴,还是肚子里不多的圣贤道理?好像这些东西都拦不住的,除了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还能有什么用?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在这里好好钻研学问,之所以拜托你问问山下情况,只是也是想知道近况而已,虽然还是无能为力,但心底总归安心一些,书上这种道理讲得多了,但是依着我来看,也就是我没本事,有本事啊,周国就不会被人欺负,这个道理,反之亦然。”

郑白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当然不知道,现如今如此豁达的黄近,只是因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人早已经作古,所以才这般云淡风轻,他当年尚且敢提刀抢亲,现如今就做不得什么大事了?

郑白思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最后告辞离去的时候告诉黄近,会帮他继续关注山下的事情的,黄近行礼致谢,等到那个姑娘远去之后,他才从一摞竹简里抽出一个看起来并未受潮的竹简,若是有其他人在此,见到书上内容,指不定也要微微皱眉。

这个学宫周宣策都极为看好的读书人,在藏书阁前,正在看一门聚魂术法。

——

洛阳城的那条小巷内,那位道种今日没有坐在屋檐下,反倒是饶有兴致的再去逛了一遍洛阳城,从去年寒冬时节开始就不怎么出门的叶笙歌现如今出门,也说不上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在她出门之后,很快身后就有个男子出现。

那个人腰间悬着一把刀,手里拿着一枝桃花。

除去那位程雨声之外,想来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了。

站在叶笙歌身后不远处,程雨声沉默了很久,总算是开口喊道:“叶姑娘!”

叶笙歌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几眼程雨声。

程雨声鼓起勇气,往前走了好几步,在离着叶笙歌不远处的地方停下,然后伸手递出那枝桃花,鼓起勇气认真说道:“叶姑娘,我喜欢你。”

叶笙歌一怔,有些恍惚。

她从小到大没有谁这样当着她的面对她说过这句话,因为她从未在同龄人中遇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可能也就是这样的原因,那些人从来不敢对她说出这句话。

可眼前的程雨声,要是她仔细算起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如她,可他才是第一个对她说出这些话来的人。

哪怕之前是知道他喜欢她,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说过。

叶笙歌想了想,最后说了句知道了。

这让还有一肚子话的程雨声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的时候,他也说过要娶她的之类的话,可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叶笙歌想了想,难得多说几句,“你说你喜欢我,那也不关我的事情,你要喜欢便继续喜欢,我不喜欢你,你只要记好就行了。至于哪天你不喜欢我了,也不用来告诉我,我知不知道都一样的。”

程雨声垂头丧气,“叶姑娘,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还是说就只是不喜欢我,看不上我?”

叶笙歌讶异道:“很重要吗?”

程雨声神色黯然,再没说出什么来,告辞离去。

叶笙歌闲逛片刻,最后走进巷口的一家馄饨铺子,吃了最后一碗馄饨,听着那妇人说了些琐事,她安静的吃完了那碗馄饨。

然后这个道种径直离开洛阳城,就连她那座院子的木门,都没有锁。

至于那颗桃树,开花的时候,她已经见着了。

——

李扶摇跟着那支骑军走了小半个月,在一处荒山野岭夜宿于此,那架马车里的年轻人这半个月来从未露面,今夜也是如此。

夜幕降临之后,一行人在山坡生起火堆,李扶摇和两个刑部供奉以及袁夏围坐在一起,那位御林军统领其实当年也差那么一点便走上了修行大道,只是最后没有遇上名师,自己摸索了一段时间,差点走火入魔,后来便断了这个想法,改为练武,苦练这数十年之后,也算是得上一方宗师,加上熟读兵法,因此在军伍之中攀爬极快,才这个年纪,便已经成了御林军三大统领之一,虽说地位最低,但毕竟年纪还算不上太大,日后有太多机会。

至于两位刑部供奉,都是当年被有幸选入学宫的少年,在学宫待了几十年光阴,不得寸进,便回到洛阳城,成了刑部供奉,虽说修为难以再上一层楼,但日子算是过得不错。

这趟出行,也算是久居洛阳城之后,为数不多的一次外出观景的机会,因此两人都并未觉得是什么苦差。

只是今日夜里,两人才刚开口闲谈,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便摇了摇头,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那位新晋刑部供奉笑道:“两位准备好,今夜不太平啊。”

话音未落。

有一杆气机磅礴的长矛从夜色里破空而至。

带着一条白芒。

第两百二十章 夜来杀人

那杆被白芒掩盖,带着磅礴气机的长矛在黑夜里破空而来,带着呼呼风声,直指那辆马车,意图如此明显,让袁夏第一时间便抽刀,同时身形掠向那辆马车,要知道,马车里那位没几个人见过的年轻人便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在袁夏往马车疾驰的同时,两位刑部供奉同时起身,一人脚尖轻点,从火堆旁直接便到了那杆长矛之后,便要伸手去抓住那条带着磅礴气机的长矛,另外一人则是更为直接,身形掠向夜色之中,所为的便是要找出那出手之人。

李扶摇一拍剑匣,青丝从剑匣里弹起,迅速被李扶摇悬在腰间,以手搭在剑柄上之后,这便即刻便剑气十足。

实际上这小半个月来,李扶摇一直都在等这一刻。

之前袁夏对他说了这马车里是仙岩书院的弟子,又说了之前那位老祖和洛阳城的情谊,再加上这位虽说好似受了重伤,却整整半个月来从未露面的年轻人。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李扶摇,这一趟北行,一点都不简单。

因此今夜会有这一次袭杀,李扶摇丝毫不觉得意外。

只是他在想,这次袭杀,对方是谁,又会派出何种修士来。

电光火石之间,那位掠向长矛的刑部供奉已经一只手搭在长矛上,握紧之后,一用力,便将那杆来势惊人的长矛硬生生逼停,只是尚未等他彻底将手中长矛控制住,那杆带着磅礴气机的长矛轰然炸开。

在黑夜里如同一道光芒散开,无数碎铁片扎上那位刑部供奉的胸膛,剩余不少,并无威势,被提着刀的袁夏一一击飞。

那辆马车,自始至终都未受危害。

那位刑部供奉倒飞出去,吐出一大口鲜血,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没能爬起身,应当便是受了极重的伤。

另外一位飞入夜色之中的刑部供奉,也很快倒飞回来,摔落在营地当中。

这一位刑部供奉死得不能再死了。

两位刑部供奉,青丝境修士,在这短暂的一合之间,便一死一伤。

说实在话,若是没有李扶摇,这支队伍十有八九便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在两位刑部供奉一死一伤之际,李扶摇已经大致可以判断那位扔出长矛的家伙藏身何地,他一脚将一块正在燃烧的木块踢入夜色中,趁着短暂光亮,李扶摇身形掠向前方,瞬间腰间青丝出鞘。

一道剑光闪过。

照亮眼前那人。

一个身材魁梧的结实汉子看着眼前已经递出一剑的年轻人,脸色大变,慌乱之中竟然想着举手抵挡,可青丝一剑而过,那条手臂应声而落,剑势不停,眼看着便是一剑穿心的下场。

这位境界也不过是太清境的修士,在李扶摇身前一丈之内,几无生还之可能。

可就当青丝剑一剑穿心的时候,这魁梧汉子竟然化作一张符箓,消散在天地间。

李扶摇皱眉之后当即回掠,调虎离山之计?

可但凭这样一张符箓便能将一位青丝境修士硬生生打死?

李扶摇来不及思考,在回掠之时同时朗声道:“袁将军,小心!”

原本便站在马车顶上的袁夏本来便聚精会神的打量着周遭,营地之中早在那杆长矛出现之时,数百士卒便极有默契的将马车团团围住,延陵军伍,说是要排出个三六九等,毫无疑问的边军第一,除去边军之外,那便是这些御林军,当仁不让,说实在话,若是说一对一,延陵任何军伍都没有人比得上这些身怀武艺的御林军士卒,只不过沙场征战,倒是并非如此简单。

得到李扶摇的示警,袁夏更加谨慎,但即便如此,那边火堆之前,是何时出现的两人,他也并不知晓。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个衣着暴露,但却生得一张童颜的清秀女子。

两人坐在火堆前,伸手烤火,在两人不远处,则是立着一杆长矛。

魁梧汉子看着袁夏,满脸讥笑,女子则是盯着之前李扶摇留下的剑匣,若有所思。

李扶摇青丝入鞘,缓缓走过来,在不远处停步,没有急着开口。

女子率先开口,“原本小女子以为这洛阳城即便是要派出人来送他回仙岩书院,也不过就是两个青丝境修士顶天了,却不曾想到还有一位山泽野修,怎么,学的还是剑?刚才那一剑倒是有几分威势,只不过咱们都是这山河里的孤魂野鬼,难不成要互相难为?”

这两位修士明摆着和正统的三教修士没有半点关联,可就是如此,才让李扶摇觉得奇怪,若是说有儒教修士出手截杀那位出自仙岩书院的年轻人,倒是可以归结为书院之间的明争暗斗,可是今夜出现的是两位山泽野修,便让事情有些扑朔迷离。

李扶摇站在远处,平静道:“两位可先说来意,不过来意不管如何,今日这桩事情,都无法善了,一位青丝境修士的性命,只怕不是轻飘飘几句话便能拿去的。”

魁梧汉子站起身子来,狞笑道:“小子,你刚才一剑刺入我那假身心口,过不过瘾?”

李扶摇笑着开口,“等会儿一剑刺入你的胸膛,更过瘾。”

“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只是不知道你的剑有没有那么厉害!”

魁梧汉子走过两步,一把抓住那杆货真价实的长矛,顿时杀机蔓延,让一众沙场武人都觉得呼吸困难,至于李扶摇,只是简简单单把手搭在剑柄上,那股气势自然便消失在他身前。

虽说是魁梧汉子站在他身前,但李扶摇目光却是投向了袁夏。

后者站在马车顶上,爽朗大笑,“李仙师尽管施为,我御林军数百弟兄,竭力在李仙师解决此人之前护住那位性命。”

李扶摇点点头,腰间青丝出鞘半许,剑意惊人。

魁梧汉子一矛横胸,出招之前冷笑道:“小子,可别为了什么狗屁供奉的称号把性命丢了。”

听得这句话,李扶摇有片刻之间的失神,在洛阳城经历的事情不多,也就那么一两件,可既然那位延陵皇帝到了后面将自己最担忧的事情都一一替他解决了,那此刻为洛阳城出剑,便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不过由不得李扶摇想太多,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杆长矛便已经直直向他刺来,这让打过好几次架,每一次都是对方撤出好远的,不敢让他近身的李扶摇有些哭笑不得,第一次打架见着有人往他身前凑的。

这倒是一件怪事。

不过也能理解那人不知道他剑士身份,要不然给他一百个胆子,只怕也不会如此行事。

魁梧汉子身材壮实,好似成为修士之前,还真是从过军的,一招一式之中毫不拖泥带水,招招都是杀招。

李扶摇腰间青丝出鞘之后,一剑掠过长矛矛杆之处,逼得魁梧汉子松手,若是不松手,这一剑下去必定会是手指被李扶摇削落的结局,若是不愿意如此,便只得松手。

只不过看似魁梧的汉子,行动却是异常灵活,长矛脱手之后,他即刻半跪着往前滑动,在地面上留下一条痕迹之后,再度抓住那条长矛,也不停歇,长矛横扫,带着猎猎风声,就要将李扶摇的腰生生打断。

那个生着一张童颜的清秀女子呵呵一笑,并未趁着魁梧汉子和李扶摇缠斗之时便暴起伤人,只是一个人坐在火堆,伸手烤火。

这两人和马车里那位仙岩书院弟子的恩怨,尚未揭露出来。

而那辆马车,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沉默,并未有任何人出声。

李扶摇和这边魁梧汉子的对决,其实看起来是均势,但是实际上,李扶摇至始至终都把那些剑气控制得很好,让魁梧汉子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一个提剑的山泽野修,并未和剑士扯上半点关系。

李扶摇也渐渐清楚,之前他能够轻松解决两个青丝境修士,其实也是因为侥幸,之前那位毫无防备去握住那杆长矛,后来那位更是不知死活的近身。

一位山泽野修,而且还是境界略微胜过两位刑部供奉的一位山泽野修,近身之后,真还是讨不了好处。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便可在身前一丈之内和剑士一决高下了。

这世上能够有资格和剑士在一丈之内对敌的,只怕除了肉身强横的妖土修士之外,再无他人。

即便是肉身打磨得极其强横的妖土修士,要真是遇上了在剑道上有了气象的剑士,其实心底也要发怵。

不过这个魁梧汉子既不是妖修,肉身也算不上强横,现如今在李扶摇身前一丈之内,便实在是讨不了好去。

仅仅数十招过去,他的身上便大大小小留下了许多剑伤。

魁梧汉子心底警觉忽生,他总觉得自己越来越慢,而李扶摇的剑却是越来越快。

李扶摇面无表情,在一剑递出之后,顺势便斩断那根生铁长矛,然后剑势不停,一往直前。

他之前连一位小心谨慎的太清境修士都杀过,这样一位山泽野修,为何不行?

第两百二十一章 痴女未必遇见良人

在这边即将分出胜负的空当,那个一直在火堆前烤火的童颜女子却朝着那辆马车喊道:“你这个负心读书人,当真不出来见上我一面?”

马车寂静无声,倒是站在马车顶的袁夏握着手中刀柄,才觉得心寒无比。

他最开始得到的消息是说马车里是一位仙岩书院的读书人,这不假,又说是此人身受重伤,倒是不知道真假,至于受伤原因,也是说的和山精野怪有关,但并未提及和什么女子有瓜葛,只是看现在这个样子,倒是逃不出男女之间那点事情了。

可若是就因为如此,便葬送了一位刑部供奉的性命,外加现如今自己都有可能葬身于此,袁夏想想便觉得不值当。

若是事先言明倒是还行,他袁夏是吃皇粮的,这条性命是皇帝陛下的,陛下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这无可厚非。可自始至终都把他袁夏瞒着,让他们一众兄弟死得不明不白,他袁夏虽然不能做什么,但也会觉得心寒。

只不过下一刻,袁夏心底便微微安稳,原因是因为那边还在和那魁梧汉子缠斗的李扶摇以心声告知他这两位山泽野修不难对付,只是现如今那女子未曾有什么动作,他也想知道两人今日来此是为什么,若不是如此,现如今那个魁梧汉子,早就该倒在了他的剑下。

得到这么个消息的袁夏心神稍定,看向李扶摇的时候,眼神里除去感激之外还有些释怀。

那女子并未起身,在火堆前自顾自说道:“刘梅远,在一起的时候甜言蜜语说得多啊,现在一分开,就不认人了,你躲到洛阳城里,我是拿你没办法,可你现在不在洛阳城,你怎么不张口让那位皇帝陛下给你派上几个太清境的修士随行,那真要是这样,小女子就真的是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洛阳城到仙岩书院了,毕竟小女子可不敢到书院门口去撒泼,你们这些儒教修士的脾气不都是一样的嘛,一个不小心,小命可就丢了。可你再怎么不想看见我,也得想想我肚子里的孩子吧?负心人你当得就这么理所当然?”

童颜女子之前还语气平淡,说到后面便语气凄厉不已。

袁夏从马车顶上跳下来,转眼看了一眼马车,脸色阴晴不定,若是马车里那人真是如此,别说是这个女子,即便是他,都想着给他来上一刀。

李扶摇虽然在远处,但对于这边情形也算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但即便是如此,这两位一出手便将一位刑部供奉打死,也不是如此轻飘飘便揭过的。

一位青丝境的修士,对于洛阳城来说,说不上太重要,但也绝不是毫无用处的。

即便是一位普通士卒今夜被这魁梧汉子打杀,他李扶摇在这里,都要让他付出代价,绝不可能说是因为他们占着理,便可肆意妄为。

但到最后,其实最大的道理,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就以今夜这局面来看,确实还是他李扶摇的剑,才是最大的道理。

不过直到现在,李扶摇想知道的时候事情的原委。

因此他并未急着将那个魁梧汉子一剑斩杀。

在火堆那边,童颜女子正在絮絮叨叨说上一堆东西,大致从她是如何认识的马车里那位仙岩书院读书人到他又是如何抛弃了她的,一一道来,这期间,马车里硬是无人出声。

最后袁夏实在是忍不住了,朝着马车行了一礼,“刘先生,今日之事,全系于先生之手,还望先生出来解释一番。”

马车里全无声响。

李扶摇心底烦躁,一剑刺中那魁梧汉子小腹,借势往火堆边一推,魁梧汉子摔飞出去,就在那满是泪水的女子身前不远处。

李扶摇持剑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

魁梧汉子挣扎起身,看着这个年轻人,哈哈笑道:“原来还是老子看走眼了,你小子不是山泽野修那么简单!”

李扶摇就站在原地,平静开口说道:“不管如何,你杀人在前,便要付出些代价来,要不然你们今夜,两人都走不掉。”

魁梧汉子脸色微变,咬牙道:“那你不先问问那负心人?”

李扶摇脸色平静,“这也不是你们杀人的理由。”

魁梧汉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李扶摇不再理会他,走过几步,路过那童颜女子身旁,并未说话,依着他的眼力,能看得出来,这女子比起魁梧汉子,境界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其实若只是这女子,那就不用他出手,那两位刑部供奉便能制住她,李扶摇叹了口气,现如今这局面是个僵局,要是那马车里的那人始终不出声,他总不能出手逼他出来,毕竟怎么说,他们这趟都还是为了护送他。

来到袁夏身旁,李扶摇低声问道:“两位先生,如何了?”

袁夏低声回道:“重伤那位先生已经让随军医师治了,至于那位已经断绝生机的先生,尸首已经收殓。”

李扶摇面无表情的靠在马车一旁,用剑鞘敲了敲车辕。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

那样不合适。

既然那女子已经说完了,现如今不该另外一位当事人说上几句?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马车里那人总算是开口。

是一道温和醇正的嗓音,“事已至此,你我本就有别,没有结果的。”

话音落下,车厢里走出来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书生。

这是李扶摇第一次得以看见这位刘梅远的面容。

刘梅远走出车厢之后,第一时间对着袁夏行礼,“见过袁将军。”

后者回礼。

然后刘梅远由衷说道:“李先生年纪轻轻,境界便如此高妙,实在是说得上人杰两字,洛阳城有先生这种供奉,实在是洛阳城之福。”

李扶摇点头致谢,“先生谬赞。”

李扶摇随即便说道:“若是先生今夜不能说服我,恐怕这件事并不好解决,等到了仙岩书院,说不得在下也要将此事告知那位院长大人,当然,先生也不要害怕,今夜先生性命还是无虞的。”

第两百二十二章 世上何曾少过负心人

脸色本来便惨白的刘梅远听到这句话,似乎脸色又白了几分,山上修士虽说都是需要世俗百姓仰望的存在,但即便是山上,也有规矩方圆,说到底延陵境内的儒教正统修士,都并非是一味修行,读书人的那些个道理,不也是他们流传出来的?就像是刘梅远所在的那座仙岩书院,老祖是一位修行境界已经是半步登楼的春秋境修士,在延陵境内,乃至于在山河当中,虽说说不上是什么顶端的修士,可怎么说也不会被人轻视了才对,可即便如此,老祖平日待人处事也并未如其他人所想的那般高高在上,对人依然是和蔼可亲,即便是才入书院的年轻学子,若是捧书到老祖房前请老祖解惑,老祖大抵也不会自持身份说是这等问题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便是,而是八成会接过书,仔仔细细向请教那人阐述他理解的答案,说完之后,或许老祖还要说上一句,他的答案或许不对,等到有一天你能找到更好的答案的时候,记得来告诉他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老祖,才让仙岩书院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书院在这百年之间便一跃而成这延陵北境的四大书院之一,在延陵北境,要是说修行,老祖或许不敢说是第一人,可要是说起学问,只怕老祖敢认第二,也无人敢去坐上第一的位置。

可越发是这样讲道理的老祖,才让刘梅远觉得难办。

若不是如此,他何至于到洛阳城求助之时也不敢说清楚事情始末,不就是怕洛阳城到时候传讯仙岩书院,将此事揭露,那到时候不管他刘梅远到底是有几分天资,在修行大道上能走多远,八成都要被严加惩治,说不定到了最后,他就连在仙岩书院待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此当李扶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实在是可知他现如今内心便激起多少波涛。

刘梅远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李扶摇,沉默片刻。

他若不是重伤……

李扶摇若不是在之前如此轻易便将那魁梧汉子击败……

刘梅远神色复杂,最后长舒一口气,淡然道:“云露,之前种种,皆因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才导致今日局面,说到底,还是我刘梅远对不起你,只不过你需知晓,我是书院的读书人,你是一介山泽野修,其中差别,想来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我是不可能与你长相厮守的,若是你执意要如此,那便取了我的性命吧,刘梅远能够死在你的手里,此生足矣。”

本来脸上尽是悲苦之意的童颜女子,听到了这样一番话之后,神色微变,脸上神色复杂,仔细一看,竟然是缅怀娇羞遗憾等不一而足。

李扶摇伸手按住剑柄,靠在马车车辕上,对身旁的袁夏低声问道:“袁将军,你觉得这位刘先生,虽说有几分真?”

说话之时,李扶摇故意将一缕剑气放出,用以隔绝外人探查,显然便是不想让刘梅远听见。

袁夏苦笑道:“依着老袁这么些年过来人的看法,这位刘先生,不过是嘴花花而已,大抵还是不想被书院惩戒,其实要不是李仙师那一番要将此事告诉仙岩书院,指不定刘先生连这些言语都懒得说出口,那女娃也是单纯,三言两语便动摇了心思,此刻刘先生要是眼角再挤出些泪水,也就成了。不过刘先生这边的事情要是了结了,之前那桩事怎么算?若是这个时候,咱们执意要让那魁梧汉子偿命,只怕算是不给刘先生面子,到时候刘先生回到了书院,在书院吹上一阵歪风,只怕是因小失大。”

李扶摇皱眉道:“今夜这件事情本就不大,若不是之前咱们这位刘先生一直不敢出面,也不会如此,只是不管如何,既然死了一人,便至少要付出代价才行,至于洛阳城和仙岩书院的情谊,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出问题。”

说到这里,袁夏当即明了,他点点头,轻声笑道:“那位刘先生,今夜过后,想来对咱们这些山下人也要‘真心实意’一些了。”

李扶摇不再开口,只是有些出神,他也在想些事情。

那童颜女子手上轻轻拂过小腹,带着泪水笑道:“既然如此,那今后天高地阔,你我便各行一方,一别两宽,你也不必愧疚,我不再挂怀。”

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语之中的凄凉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那被李扶摇一剑刺中小腹的魁梧汉子忽然站起身,怒道:“你这负心汉子,污了我妹子的身子,吃干抹净之后,就想撇干净,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刘梅远本来在那童颜女子开口说完之后便觉得大事已定,此刻偏偏听着这个魁梧汉子又开口,按耐住心中怒意,强自镇定说道:“高兄,云露都已经放下,你又何苦纠缠不休?若是真要动起手来,这位李先生,可不会剑下留情。”

魁梧汉子一摆手,冷笑道:“你少要东拉西扯,老子就说一句话,今天要不你就跟老子走,去和我妹妹拜堂成亲,要么就把命留在这里,两者之间,便看你怎么选!”

童颜女子站在远处,似乎心有不忍,她轻声喊了一句哥。

魁梧汉子头也不回,咬牙说道:“老子就这么一个妹妹,就这么一个亲人,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刘梅远转身对着李扶摇行过一礼,轻声问道:“不知李先生觉得此事作何解决才是?”

李扶摇面无表情,这位仙岩书院的读书人还真是很会为人处世,兜兜转转最后把事情反倒是往他身上推。

李扶摇转头看向那魁梧汉子。

魁梧汉子当即开口,“老子知道打不过你,你让老子宰了这狗日的,之后要杀要剐任凭你发落。”

童颜女子看向魁梧汉子,哭着摇头。

也不知道是心疼自己哥哥还是心疼刘梅远。

李扶摇思索片刻,平静开口说道:“若是说让你把刘先生当着我的面便杀了,只怕怎么都说不过去,此刻似乎不该是想这些的时候,你之前先杀我们一名青丝境供奉,这笔账到现在都还没有算清楚,至于刘先生他,或许还有更妥帖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想听听,之前那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魁梧汉子瞪着一双大眼,“不管他是娶我妹妹,还是让我砍了他的脑袋,反正要让老子看到其中一样,不然老子死不瞑目。”

李扶摇看着那汉子腰间还在淌血的伤口,有些无语。

他转头看了一眼袁夏,后者也是一筹莫展。

李扶摇没有再和魁梧汉子多说话,这一次转头再看向刘梅远,轻声问道:“刘先生心意已决,便要和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刘梅远貌似认真考虑的许久,才缓缓开口,“虽说不愿,但别无选择。”

在刘梅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马车前的袁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随即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但一闪即逝。

李扶摇点点头,看向那童颜女子,轻声问道:“那这位姑娘也是这般打算了?”

童颜女子无声流泪,缓缓点头。

最后李扶摇才看向那魁梧汉子,平静开口,“既然这两位都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你一个局外人,便实在是不该再怎么纠缠,现如今该我们来谈谈之前那桩事情的时候了。”

魁梧汉子捡起那两截断矛,狞笑道:“老子的性命,就该老子自己来把握。”

李扶摇面无表情,刘梅远人品如何,是否便是那种伪君子,其实和李扶摇关系不大,这位来自仙岩书院的读书人只要不是打定主意要影响洛阳城和仙岩书院之间的关系,他即便是抛弃了一万个女子,李扶摇会对他敬而远之,但绝不会做些出手将他打杀之类事情。

毕竟男女之间,说到底也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恐怕就连儒教圣人来亲自来判别都不一定能够让双方满意。

握住剑柄的李扶摇看着那个魁梧汉子,就要出剑,那童颜女子却一步跑出,挡在了魁梧汉子身前,之前李扶摇和魁梧汉子的那一番打斗,已经让她彻底明白,自己哥哥,绝对不是李扶摇的对手。

拦在李扶摇身前,童颜女子看着刘梅远,哭诉道:“刘……先生,救救我哥哥。”

刘梅远硬着头皮看着李扶摇,请求道:“李先生可否手下留情?”

李扶摇把手从剑柄上松开,转头看向袁夏。

袁夏沉声道:“依着延陵律法,无故伤我刑部供奉者,杀无赦!”

李扶摇提醒道:“刘先生可要知道,那位先生,可是为了护刘先生性命而死。”

刘梅远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看似很无可奈何,但实际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便只有天知道了。

童颜女子颓然坐下,脸色颓废。

李扶摇面无表情指了指远处,让那魁梧汉子往那边去。

魁梧汉子看了几眼童颜女子,最后还是跟着李扶摇往那暗处走去。

第两百二十三章 知其心,不知其行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走回营地,刘梅远已经回到车厢之中,其余士卒更是已经散开,就剩下袁夏守在马车旁。

童颜女子在火堆前呆坐,神色木讷。

李扶摇看了一眼袁夏,袁夏摇了摇头。

想了想,李扶摇坐到那女子对面,伸手烤火,片刻之后,李扶摇才问道:“有没有后悔?”

足足半刻钟,那女子才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就在刚刚才将她哥哥打杀了年轻人,眉目之间有些怨气,但更多的其实是但最终只是低声说道:“当然后悔了。”

李扶摇随口问道:“那为什么要来?即便要来,不能好好说?你真以为我们这帮人都是不讲道理的?”

童颜女子本来心底就委屈,被李扶摇这样一说,很快就又泪流满面,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不是李扶摇的对手,也就没有以卵击石,不然估摸着现如今这里已经又是一人死一人活的光景了,不过依着李扶摇来看,其实是女子在意腹中孩子的原因更多一些。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李扶摇想了想,最后还是直白说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本来就对这一场所谓的露水姻缘没有上半点心,之前那番话,里面有多少情意你也应该知道,不过你倒是也洒脱,一别两宽能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还不是得说姑娘实在是伤透了心。”

童颜女子惨笑道:“他即便是不喜欢我,但我仍旧是喜欢他的,既然是喜欢他,为何要给他添麻烦,这一次哥哥说来找他麻烦,其实我的想法也就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我实在是不知道,最后会搞成这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非要杀他,现在连哥哥都走了,我若不是肚子里还有个家伙,我也活不下去了。”

李扶摇身体前倾,似乎是想着多感受一下火的温度,他轻声说道:“女子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不是都如你这般,不可自己?还是说就只有你比较特殊。”

顿了顿,李扶摇又说道:“你们两人之间,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一定走不到一起的理由,什么书院读书人和山泽野修有别也好,若你是个普通女子,他是个书院读书人,也不见得有隔阂,即便是你是个山泽野修,又如何?在一起就天理难容了?说到底都还是他不愿意的原因。”

童颜女子捡起几根枯枝扔入火堆里,默然无语,只是一只手放在小腹,缓缓抚摸。

李扶摇神色复杂,今夜这件事,让他感触良多,有别的说法更是让他觉得有些烦躁,只不过许多事情只能想想,并没有付诸于口。

李扶摇仰起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并无繁星。

童颜女子忽然问道:“仙师真杀了我哥哥?”

李扶摇讶异道:“不然呢,他杀了一位青丝境修士,我就这样白白放他离开,还真没有这个道理的。”

童颜女子苦笑道:“只是觉着仙师实在是不像这样的人。”

李扶摇自嘲道:“像不像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说得清的,你不也没看清楚那位刘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吗?”

提起刘梅远,童颜女子苦笑不已。

最后她小心翼翼的提出一个要求,“仙师可否让我跟着你们,一直到仙岩书院之前?”

李扶摇反问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大抵连他一面都见不到,如此割舍不下?”

童颜女子点点头,凄苦的样子让人看着,实在是难以拒绝。

最后李扶摇只好点头。

天亮之后队伍要照常前行,那位刘先生如同李扶摇所料一般,当真是并未露面,李扶摇给童颜女子找了一匹马,让她就在马车一旁,可遭到了她的拒绝,最后她只是骑马跟在后面,在不远处遥遥看着这边马车光景,哪怕是每日间歇休息期间,她也从来不靠近这辆马车,至于受了重伤的刘梅远,更是好似消失了一般,再不见动静,这一路往北,路途倒是一点都不难走,有李扶摇这个即将踏足青丝境境的剑士保驾护航,一般的山精野怪远远感受着那股淡淡的剑气便不敢靠近,即便是真有心思想要来看看究竟的,到了李扶摇身前不远处,也很快便自行退去了,李扶摇对此知晓,但并未出手。

他腰间有一剑,虽说要斩妖邪,但不是说好妖坏妖都要一并斩去的,况且既然这些山精野怪没有动手,他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相安无事便也算是不错。

只是这段日子和那童颜女子偶有闲聊,对于女子爱人,便有了些感悟,之前知晓程雨声喜欢叶笙歌,可叶笙歌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这现如今换做了女子爱人,便又不一样。

这些东西,对于心心念念青槐的李扶摇,其实也算是很有用了。

不过越是如此,他对那个刘梅远的观感便越差。

最后在快要临近仙岩书院选址的那座小崖山不远的一处竹林之中,李扶摇对童颜女子袒露心声,“你哥哥如你所想,并未亡故,只是我给了他一个选择,是成为刑部供奉还是把命留下,他选了前者,说到底,他就是放心不下你,比起来杀刘先生,他其实更愿意护着你,我也不愿意把你们拴住,但是杀了一个青丝境修士,要是什么都不做一些,不可能,没人能接受。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去洛阳城定居,过着安稳日子,生下孩子,好好教导?”

童颜女子下意识看了那边马车一眼。

李扶摇耐着性子,在等着回答。

女子似乎思考了许久,最后总算是点了点头。

李扶摇长舒一口气,“我已经和袁将军说好了,等会你就和他们一起回去便是,你哥哥在前面等着你。”

童颜女子再度泪眼朦胧,她问道:“李仙师,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李扶摇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想起了某个小姑娘,然后他莞尔一笑,“因为我也有个妹妹啊。”

童颜女子噗呲一笑,这是个什么说法?

第两百二十四章 仙岩书院

这一支数百人的骑军在小崖山下停下脚步,袁夏拍马来到李扶摇身前,抱拳笑道:“李仙师,最后一段路程,便烦劳李仙师送那位刘先生上山了。”

李扶摇摆摆手,轻声笑道:“袁将军难道不知道,那位刘先生早晨便已经离开马车,独自上山去了?”

袁夏一拍脑袋,随即恍然大悟,最后有些委屈的说道:“你们这些山上神仙,一身本事大着呢,老袁这个沙场武夫,看不清楚。”

李扶摇想了想,轻声道:“刘先生肯定是不愿意咱们上山的,只不过我还真想去那座仙岩书院看看,好不容易碰见一座不怎么嫌弃我剑士身份的书院,怎么都要去转转。”

袁夏苦笑不得,但最后还是轻声提醒道:“仙岩书院和洛阳城来之不易的情谊,是几代人的心血,还请李仙师放在心上。”

李扶摇点点头,随即说道:“那女子和她的哥哥,我已经说好,到时候随同你们一起返回洛阳城,这路上发生的事情,袁将军尽管如实禀告陛下,无须隐瞒,若是陛下最后还是想要那汉子偿命,也不必因为我而改变主意,只不过袁将军须告诉陛下,那汉子是半步太清境的修为,根基倒是说不上好坏,但尚有往前走的意思,而且之前是一方小国的大将军,精通行军布阵,放在军伍当中也是一把好手,反正人就是这个样子,如何抉择便交给陛下了。”

袁夏笑道:“老袁看得出那汉子的底细,虎口的老茧,做不得假。”

李扶摇点头抱拳,不再说话,这一次策马来到童颜女子这边,与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李扶摇煞有其事对着童颜女子行过一礼。

就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那座小崖山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读书人走下山道,站在山脚,朝着袁夏朗声说道:“我家老祖请各位先生上山一聚,答谢各位先生!”

袁夏随即开口,声如洪钟,“袁某赶着返回洛阳城向陛下复命,不敢叨扰山上仙府,先行谢过仙岩老祖,假以时日,若有机会,定然要来讨两本书看看。”

那个面容清秀的读书人往前走过几步,一样是爽朗笑道:“袁先生下次再来,仙岩书院一样院门大开,不过不知道除去袁先生之外,可有其他先生愿意上山?”

李扶摇在马背上笑道:“在下李扶摇,倒是不急,想要上山一观。”

面容清秀的年轻读书人一闪而逝,片刻之间便来到李扶摇马前,朝着李扶摇笑道:“既然如此,李先生便随在下一同上山,今日老祖在闲云峰有一场讲学,赶得及还能听一听。”

李扶摇翻身下马,朝着这位面容清秀的读书人作揖道:“不知道先生名讳,如何称呼?”

清秀读书人笑着说道:“在下陈慕渊,当不得先生的称呼,只是自小在书院长大,蒙老祖不弃,能够侍奉老祖左右,学到些微末学问。”

陈慕渊哈哈大笑,领着李扶摇上山,李扶摇想了

想,拍了拍马头,让那匹马儿去袁夏那边,对着袁夏点过头之后,便随同陈慕渊一起走在山道上。

小崖山上既然有着一座足以在延陵北疆排名前四的仙岩书院,便自然不是一座凡山,这座小崖山虽然不似那座雨雾山一样曾有陈圣清修,但好歹也能和儒教的四位圣人之一的常圣有些关联,那位儒教四大圣人之一的常圣,不管怎么说,成圣之路绝对是最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位,同其余圣人早早便头角峥嵘不同,这位常圣直到中年才踏上修行大路,之后步步登天,几乎未遇阻碍。在数百年之间便从一个自省境界的小修士成为了儒教的四位圣人之一,之后圣人木像被人放入学宫祭礼大殿的时候,还有人觉得恍如昨日,不敢相信。

至于这位常圣,成圣之前,好写文章,倒是一篇都没被人称赞过,许多大儒更是直言不讳他的那些文章,毫无意义,可等着常圣走上云端开始,那些个文章迅速便成为延陵各大修士研习的东西,那些个常圣留下来的墨宝更是珍贵异常,至于现如今,各大书院和学宫便早已经把常圣文章视为门下学生的必读之物。

在成为修士之前的常圣,不仅喜欢写文章,更喜欢游历山水,几乎一些有名的大山都去过,这座小崖山更是让常圣在此待了足足半个月,那位开辟仙岩书院的老祖便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才选址在此,至于为何不直接将名字便取做小崖书院,非要改为仙岩,也与常圣有关,这位常圣当年便有佳句流传于世,那位老祖便正是取自里面的仙岩二字开创此书院。

由此可见那位老祖对那位常圣到底是推崇到了何种地步。

上山途中,陈慕渊轻声替李扶摇讲述些山上的风光,说得慢,也说得不多,李扶摇一开口,他便闭嘴不言,仔细聆听,让李扶摇对陈慕渊,连带着对仙岩书院的观感都极好。

两人往上走过一条两面都种上了青竹的青石小道,视线豁然开朗,遥遥望去,远处有着一座造型古朴的楼阁,陈慕渊指着那座楼阁,笑着说道:“那座楼阁便是山上的藏书阁,老祖亲言,谁能读完那楼中书籍,便足以成为下一任院长,故而这十几年间,有不少立志于此的先生便埋首其中,书倒是没人读完过,只不过倒是有许多先生埋头读书读过几年,便豁然开朗的,境界修为提升得很快。”

李扶摇点点头,笑道:“那这座藏书阁,便算是山上宝地了。”

陈慕渊开怀笑道:“等到李先生上山之后也可以去读上一阵子,反正老祖早就说了,要是洛阳城的朋友来了,都可以直接进去,无须禀告。”

李扶摇轻声感叹道:“那你们这位老祖胸襟实在是不小。”

陈慕渊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老祖其实脾气也差,其余书院的先生上山的话,老祖是一律不肯让他们一观的。”

李扶摇一怔,随即会心一笑。

之前听说仙岩书院

和洛阳城交好,依着李扶摇所想,不过是比起来学宫好上一点而已,可现如今来看,这可不是好上一两点便说得清的。

两人并未前往那座藏书阁,原因是因为接下来陈慕渊说的那番话,“李先生可要快一些,老祖今日在闲云峰有一场讲学,现如今估摸着已经开始了,这等光景,可是不容易见到的,不过李先生要是不愿意去听,那我领着先生去到处逛逛也行。”

李扶摇摆摆手,“不能错过此等幸事。”

陈慕渊会心一笑,脚下步子快了些,领着李扶摇往更高的那座山峰走去,仙岩书院位于小崖山上,山上几座山峰作用不同,就像是现如今李扶摇要去的那座闲云峰,便是讲学之处,平日里书院的一些先生若是要举行讲学便在此处,不过先生讲学常有,那位老祖讲学倒是次数不多,这百年之间,据书院记载,不过才十几次,每一次让书院学生们都受益匪浅。

李扶摇跟着陈慕渊往闲云峰,一路上偶有遇到几个书院学生,都停下脚步笑着朝李扶摇点头,在陈慕渊介绍了李扶摇身份之后,皆是朝着李扶摇行礼,李扶摇这一通回礼,耽误了很多时间,要临近闲云峰之前,便能听见老祖讲学之声了,陈慕渊正要再加快几步,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位女子。

陈慕渊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宁师姐。”

那穿了一身灰布长袍的女子看着陈慕渊,笑着说道:“陈师弟,要去听老祖讲学?要真想着要去,可要快些,现如今老祖已经说到尾声了,再晚了可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陈慕渊如丧考妣。

李扶摇立即说道:“陈先生要去听便快些去,我倒是不打紧,就在山上逛逛就行。”

陈慕渊对着李扶摇歉意一笑,转头看向那女子,“麻烦师姐领着李先生在山上转一转。”

女子点头之后,陈慕渊身影一闪即逝。

李扶摇站在原地,笑而不语。

女子把自己手里的那卷书别在腰间,自我介绍道:“宁映雪。”

李扶摇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宁映雪点头之后随即问道:“刘师弟便是由你们从洛阳城送回来的?”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多说,只说句的确如此。

宁映雪对那位刘梅远似乎没有什么好印象,很快便自顾自说道:“刘师弟平日里自视甚高,这一次下山栽了跟头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最后却是麻烦到你们洛阳城,也算是丢脸至极了。”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也就笑笑,并未多说,他要是把那位刘先生在山下惹得事情告诉这位宁师姐,指不定要不了多久这山上便要出大事。

宁映雪问道:“去藏书阁看看?”

李扶摇想了想,正要开口,谁知道又听到宁映雪说道:“你不是山泽野修吧?”

李扶摇蓦然停步,抬头看向这位他看不出境界深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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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五章 女院长

宁映雪站在山道上,笑眯眯的看着李扶摇,“你虽然竭力掩盖自己的那股剑气,可你灵府里既然剑气充盈,又难免不会显露出来一些,你这个年纪就已经迈过了剑气境的门槛,怎么看都前途无量,不过一个剑士,往一座正统的儒教书院跑,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哦。”

李扶摇没急着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想了想,从衣衫里面把腰间那枚象征着自己刑部供奉的玉佩给拿出来,随手扔给宁映雪,平静道:“我的身份,一点都不假,若是有疑惑,尽管传讯洛阳城,我可以等你们核实清楚,我此次上山,不过是想看看这仙岩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至于其他的,并无想法。”

宁映雪把那块玉佩放在眼前仔细看了几眼,很快便还给李扶摇,她摇摇头,“仙岩书院和洛阳城之间的那点交情,倒是还容得下你的剑士身份,不过依着你的这个身份,要是傻乎乎跑到其他的书院去,说不得就是被拘押起来的下场,不过在小崖山,你尽管放宽心,没人难为你,就算是有人要难为你,也得看看老祖答不答应。”

李扶摇接过玉佩,刚要说话,宁映雪便又递过来一张青色符箓,李扶摇一样接过来之后,她才轻声开口,“放在腰间,可让你身上外泄剑气尽数藏于符箓当中,除去春秋境界的修士,无人再看得清你的底细,虽说仙岩书院对你的身份不会在意,但毕竟是儒教书院,太过招摇并无好处,这张符箓便算是赠与你了,下山的时候也不必归还,随便说一句,这张符箓能够吸收剑气的数量不少,若是有一日,这张符箓吸收的剑气够多了,你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把符箓扯碎,里面的剑气会帮上大忙,不过这天越晚越好。当然,在你跻身朝暮境之后,这张符箓也就没用了。”

宁映雪瞥了一眼李扶摇,疑惑道:“书上说的剑士,都是腰间悬一剑,为何你偏偏背后背着一方剑匣,你不止一柄剑?”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想起去那座藏书阁看看。”

宁映雪盯着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神色古怪,最后嘟囔道:“你一个剑士,看啥子书?这些书难不成比我要好看些?”

不过声音极低,李扶摇没有听清。

抬头再看了李扶摇一眼之后,宁映雪便默不作声的领着李扶摇往那座号称是读完满阁里的书便能成为下一任书院院长的藏书阁去。

往那座藏书阁去的时候,因为闲云峰的那位老祖讲学已经落下帷幕,因此这边山道上便多了许多人,都是书院读书人,跟着宁映雪往藏书阁那边走,路遇一些读书人,看到宁映雪之后,大多都在山道两边站定,等到宁映雪走近之后,才郑重行礼,最开始的时候李扶摇不以为意,可越往前走,见到行礼的人越多,而且行礼的人之中,并非都是些年轻读书人,还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儒士也是如此,这让李扶摇越发心底疑虑重重,等走出几步,来到一处僻静的山道的时候,宁映雪才随口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他们都要对我行礼?”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腰间,才点头说道:“你能随手拿出一张符箓,又有这么多人对你行礼,肯定身份不低,应该不只是刘先生的师姐那么简单。”

宁映雪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笑道:“还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的身份,也就是个普通读书人,可刘梅远一个辈分,比他先上山,不过之所以让他们给我行礼,也就是我之前和老祖打了个赌。”

李扶摇下意识开口问道:“打的什么赌?”

宁映雪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直白说道:“几年前的一天,山下有个绿衣人上山讨教学问,问题倒也简单,只是问了一个问题,绿衣人问一年有几季,老祖一眼就看出那绿衣人是个蚂蚱成精,于是便直截了当的说是一年只有三季,毕竟这蚂蚱也就能活上三季而已,我当时就在一旁,反倒是说了一年有四季。老祖便笑着问我,是为什么,当时我玩心大起,说是我要能说服老祖,那之后山上所有人见过便须行礼,老祖也不例外。老祖答应过后,你猜我是怎么说的?”

李扶摇想了想,认真开口说道:“蚂蚱固然只能活三季,可那人既然成了精,便自然能够多活好些年,自然能够看到一年四季的光景。那位老祖是想着他是蚂蚱,所以有三季之说,可忘了他成精之后便能活得长久,能够得见一年四季。”

宁映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满意点头,哈哈大笑,“你这家伙还真是聪明。”

李扶摇一笑置之。

宁映雪继续说道:“若是如此,大家就算是想对我行礼,心底难免也不服,于是我又做了一件事情,这才让他们都彻底心甘情愿了。”

李扶摇一头雾水。

宁映雪领着他来到那座藏书阁前,在一旁的空地站立片刻,她才娓娓道来,“为了让他们都心甘情愿的给我行礼,我之后又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跑到这藏书阁里,花了十年时间,把这些书都读了一遍。”

李扶摇呆立在当场。

之前那位陈慕渊怎么说的,他现如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他说读完这里面的书就能成为书院院长,可又说没人读完过。

看眼前这个女子说她读完过。

宁映雪似乎知道李扶摇会这个样子,她自顾自说道:“我知道啊,陈慕渊那傻子肯定说没人读完过这藏书阁里的书了,可那傻子总不会连这玩意都认不得了吧?”

说着这话,宁映雪把腰间的一块木牌取下来,就这么在李扶摇眼前摇晃。

摇摇晃晃之间,李扶摇倒是看的清清楚楚的,这木牌上刻着院长两个大字。

这一下,他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一直觉得,那位仙岩书院的老祖便该是现如今的院长,可没有想到另外其人,而且这一位院长还是个女子。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女院长,一点院长的样子都没有。

第两百二十六章 今日入青丝

有了宁映雪这样一个女院长在门外,李扶摇想要进藏书阁本来就没有半点阻碍,这座仙岩书院的藏书阁,其实说不上什么戒备森严,只有两个中年读书人守在一楼,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人只是为了登记书籍外借的执事,李扶摇走进藏书阁,那两人并未如何去询问,只是其中一位站起身来,行过礼之后,轻声笑道:“李先生,这藏书阁一楼是一些圣人文章,典籍。以及一些书院历代读书人的诗文游记,二楼便是一些入门术法,都说不上高深,三楼的是重中之重,李先生去几楼,都不会有人阻拦,反正先生自己考虑,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呼喊我们便是。”

李扶摇郑重行礼:“有劳先生了。”

领过了一块木牌之后,李扶摇径直走向一楼的一排排书架,虽说身为洛阳城的来使,依着那位仙岩书院老祖的意思,都是能够随便一观的,只不过李扶摇来藏书阁都只是临时起意,并未想着要在这座书院里学到些什么东西,再说了,他身为剑士,即便是想在这藏书阁里找到些什么东西,大抵都不会如愿,这三教修士对剑士的态度本来就算不上好,能在一座儒教正统书院里找到些关于剑士的东西,难!

因此李扶摇并未有半点想过要上二楼或者是三楼的打算,只是在一楼的一排排书架旁走过之后,看着那些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翻着一本本诗文游记,最后他停在一本名为《山河记事》的古籍之前,拿起来之后干脆便席地而坐,一页页翻开之后,便有些入神。

门外空地,宁映雪站在远处,象征着院长的木牌被她随意挂在腰间,这位年纪尚浅,但身份已经足以说得上是老祖一人之下而已的女子双手环胸,神情淡然。

在她身前,有个面容苍老,看起来异常和蔼的老人随风而现。

老人一出现,便啧啧赞道:“宁丫头,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领着一个小剑士往藏书阁跑不说,还一股脑把你那些事情都告诉他,真的是在山上憋坏了?真要憋坏了你告诉老祖一声,老祖让你和刘梅远那小子一样下山去游历一趟便是,只不过你下山便下山,可不要把他打了就说你是仙岩书院的院长,到时候山上乱成了一锅粥,我这个糟老头子可是没那个精力去摆平,说半天也得要你自己再解决这种事。”

宁映雪眉头一挑,“你今日这场讲学看起来意犹未尽,虎头蛇尾了?”

身为仙岩书院辈分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测的老人自然便是那个老祖。

仙岩老祖叹了口气,“那姓刘小王八蛋啊,下山惹出了事情不说,还没敢认,没敢认也就算了,知道了有个小剑士上山来了,还怕把他那些混账事情给抖搂出来,之前还教唆着他那几个傻子师弟去找这小家伙麻烦,不过让我给打断了一条腿,就给扔在静思阁里了。”

宁映雪幸灾乐祸说道:“我早说了,这些年他过得太舒坦了,惹下事情都觉着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就能让书院替他摆平,这次惹下事端倒是清楚要是书院知道了,肯定会更惨,所以就藏着掖着。老祖,要是他这次不是抛妻弃子,你还能容他吗?”

仙岩老祖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乐呵呵的说道:“你猜猜那小家伙能不能翻到我故意给他放进去的那些玩意儿?”

宁映雪摇摇头,“看他那样子,明显是连二楼都不愿意上去,要是说去翻到那些东西,都不容易……”

说到这里,宁映雪忽然一怔,“老祖你把那些东西放在了一楼?”

仙岩老祖笑着打机锋,“他一个半只脚踏进去青丝境的剑士,要是在我们仙岩书院踏进了那个境界,你说说,是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宁映雪皱着眉头,一时之间并没有说话。

仙岩老祖也不急,只是望着藏书阁那边,笑道:“学宫啊学宫,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你还不知道?一团乱麻,乱七八糟,苏夜和那个老头子想着要把里里外外重新扫个干净,可哪有这么容易,当年三人被周宣策寄望之深,认为可以力挽狂澜,三个人天资才情都是顶端的那种人,可惜啊,苏夜倒是成了学宫掌教,可李昌谷却是性子太烈,从那条修行大道上一步就跳到了剑道这一条羊肠小道上去,要不是周宣策拼命护着,现在也就不是摘星楼的那个光景了,不过差不多两甲子了,那栋楼肯定是困不住他了,他为何没有下楼,你猜猜?至于三人之中的最后一人,当年说是被人逼迫到在学宫没有立足之地,但是依着我来看,不过是早点想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待学宫,因此早早离开之后,再不见踪影,仔细一算,整整一百来年了。”

宁映雪低声提醒道:“里面那个家伙的名字里就有扶摇两个字。”

仙岩老祖爽朗笑道:“所以才说有缘分,不然即便他是洛阳城那边的人,也没有可能让我如此费心费力。”

宁映雪想了想,问道:“老祖你当初从学宫离开之前,也和苏掌教是好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仙岩老祖便有些咬牙切齿,“当年那三个家伙眼高于顶啊,整个学宫,谁能被他们三个正眼相看?那人还好,李昌谷和苏夜两个人,可从来没说过佩服谁的话,至于想当他们的好友,不容易!”

仙岩老祖喘了一口气之后,才笑道:“不过我和苏夜也算是有些交情。”

宁映雪竖起大拇指,还没来得及称赞,便被仙岩老祖挥手打断,“有一个让世人皆知的好友又如何,风光的是他,又不是你,咱们啊,不要去奢望结交什么让你觉得骄傲的好友,总要有一天,让自己成为旁人骄傲的资本。就像是圣人流传下来的那些金玉良言,你读一遍又一遍,觉得十分正确,可有没有想过要自己也留下一些?读书人的野心,大一点,没得什么错。只要心不坏,都是好的。”

宁映雪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她只是把腰间木牌解下来,扔给仙岩老祖。

仙岩老祖看着那块木牌好似烫手山芋一般,没敢握在手里,仅仅片刻之后便又回到了宁映雪腰间。

当年他好不容易才设下一个局,把这玩意交到了宁映雪手上,现在她想还回来,就真的是半点门都没有!

宁映雪看着仙岩老祖,面无表情,“我要下山。”

仙岩老祖毫不客气的冷哼道:“下山便下山,这玩意也要拿着!”

宁映雪诧异道:“你不怕我给你惹祸?”

仙岩老祖一摆手,嘿嘿笑道:“只要是道理先讲了,之后惹出祸端来也无伤大雅。”

宁映雪神情古怪,自己在山上待了这么些年,原本以为已经摸清楚了这位老祖的脾气,可现如今才发现,还早得很。

“天底下的道理,也就那么几个,说上了一些之后,别人听不听是一回事,你讲不讲又是一回事,反正这要是你开口讲了,就行。”

仙岩老祖搓着手,笑嘻嘻开口,“至于这个小家伙,今天能不能从剑气境一步踏入青丝境,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宁映雪问道:“赌什么?”

仙岩老祖哈哈大笑,“宁丫头,你要是输了,等着百年之内,就嫁出去,要是赢了,就随便你什么时候再出嫁如何?”

宁映雪冷哼一声,忽然笑道:“那我赌他能踏出那一步。”

仙岩老祖一怔,随即脸色难看,他懊恼不已,原来自己没有早点将自己的选择说出来,现在可真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一时间有些唉声叹气。

宁映雪笑眯眯的看着藏书阁。

两个人竟然是都愿意相信李扶摇能在今日之后一步踏出,从剑气境来到青丝境。

仙岩老祖张了张口,忽然说道:“破境的时候,要是动静太大,不是件好事。”

宁映雪煞有其事的点头道:“所以我把您老人家那张镇灵符送给他了,只要不是今天他一连从剑气境走到春秋境,都没得大事。”

仙岩老祖一脸肉疼,愤然开口,“宁丫头,我觉得你以后就嫁给他好了,免得到处挑选,看花了眼!”

宁映雪啧啧笑道:“不是老祖你之前说的嘛,这家伙和那人有缘,你作为那人的朋友,也就是和你有缘,再加上他洛阳城刑部供奉的身份,就是大大的有缘了,这一张镇灵符有什么舍不得的?”

仙岩老祖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以为我是梁溪那边的牛鼻子老道啊,精通此物?这符箓哪里这么容易好搞的,不是你的东西,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宁映雪这一次笑而不语,不再和老祖多言,指了指藏书阁那里面。

——

盘坐在地板上的李扶摇先后看了好几本书,从最开始的那本《山河记事》到之后的《山河杂闻》一直到现如今手里的这本《山河异兽录》不过相对于之前的那些他随手一翻,这一本书他便有些上心,特别是当看到书上记载的蛇类喜好便多花费心思记下,一点都不敢马虎,要不是此书不能带走,不能让他在上面批注,说不定他就要真的还要写上一些东西了。

合上这本《山河异兽录》之后,李扶摇把他放回书架,在此守卫的两位修士其实一直注意着这边,眼看着李扶摇没有半点上楼的想法,在一楼翻书也不是翻看的那些圣人文章,而是一些杂文之后便心中有些疑惑,之前他们只是得知消息,说是李扶摇是洛阳城的人,并不知道是三教之中的哪一教修士,等真的看到了之后,也只是以为李扶摇是个一般的山泽野修,因此并未在意,山泽野修虽说比起来剑士更像是孤魂野鬼,但实际上在延陵境内,没有儒教修士会刻意与其为难,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是魔教教主林红烛一样,自成气候之后便自立道统。实际上到了那个地步,即便是这些修士不愿意理会也不行了。

这往小了说叫做自立门庭,往大了说便能称得上是欺师灭祖。

不过对错,其实都是学宫一家之言而已。

在一向与世无争,做学问多过修行的仙岩书院,对于这种事情,理会的不多。

李扶摇的怪异举动,也只是让他们有短暂失神,说不上多么骇然听闻。

新鲜劲过了,也就不去看李扶摇这边了。

因此当李扶摇把那本《山河异兽录》放下,再度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名字不详,纸张泛黄的一本书的时候,这边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

当他翻开那本书的时候,不知道为何,书本里竟然有剑气冲霄,刺破纸张,直指李扶摇。

李扶摇一脸惊骇,随即灵府里剑气如大江入海一般,奔腾而出,若不是怀中那张镇灵符及时将那些多余剑气尽数吸收,只怕光是这一楼,便要剑气充盈,让人不想发现都难。

那本泛黄书籍白光大作,李扶摇抬眼望去,除去一道白光之外,别无他物,不见其字,而且那些剑气更是好似化作千百柄小剑刺向他双眼。

一人一书,以剑气对峙。

李扶摇神情平淡,有些明白书写这本书的前辈定然是个境界极为深厚的剑士,说不定剑道修为已经到了一个极为高妙的境界,是故留下的这本书才有如此大的威势。

这便是和符箓一个道理,一张符箓材质够好,那书写符箓的人愿意将气机注入其中,注入多少便决定了符箓的强弱,不过除此之外,一些圣人亲笔的文章,或是境界高深的修士将气机留于书页上,也能有不错的效果。

在一座儒教正统的书院藏书阁里能看见有剑士留下的东西,倒也不简单。

李扶摇屏气凝神,指尖逼出一股剑气,缓缓抚摸书页,由此去读书上内容,只不过即便是这个法子,也极为艰难,读过一两行之后便不得不休息片刻。

仅仅半页书过后,李扶摇的剑气便消耗殆尽,不得不合上书调养一番。

可这半页书的内容便足以让他震惊不已了。

这半页书大抵是个引子,讲的是这位剑士前辈练剑之后的进展。

半页书里,有一句话,让李扶摇目瞪口呆。

朝入朝暮,暮时便入春秋?!

剑士九境,朝暮和春秋分别是倒数第三和倒数第四的两个境界,在朝暮境界便能力战春秋境界的修士,虽说胜负难料,但注定不会是一边倒的局势,至于到了春秋境界,那便更是能够和登楼境的修士一战,这以及算是山河之中剑士的最高战力之一了。

两个境界之间只有一道门槛而已,可即便如此,这一个门槛,要想跨过去,也不是说短时间内便能成的,可一日之间便跨过这个门槛。

恐怕是连朝青秋都未曾办到过的事情。

同是剑士,李扶摇差这位前辈,真是差了千万倍,他从宁神来到剑气也差不多用了一年多,从剑气来到青丝更是不知道要用多久,至于一日入春秋,便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因此看到这一行字之后,他便很是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前辈佩服得很了。

在他心底,只怕一年之间便走完剑士前三境的师父陈嵊也不是那么天才了。

至于老祖宗许寂,在李扶摇的心头,占据的分量,一直最重!

即便是有一天,他李扶摇见到了剑仙朝青秋,或许在他看来,老祖宗才依旧是那个最厉害的剑士。

这种想法和境界无关,也可以说得上是一厢情愿,但最后要说起来,算是他心底的那些小美好。

歇息小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沉下心再度去读才书。

从最开始的读半页书便要休息小半个时辰,到后来的读了一整页书才休息一刻钟而已。

从整个白天到午夜,李扶摇的脸色发白,眼眶凹陷,但眼里却神采奕奕。

灵府里的剑气从最开始的很快消散,到现如今的细水长流,都是李扶摇琢磨出来的道理。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在这里面看这本书的时候,门外两人,一位是仙岩书院辈分最高的老祖,一位是现如今的院长,都在看着这里。

子时之前,仙岩老祖打了个哈欠,笑嘻嘻开口道:“宁丫头,你可是要输了。”

宁映雪神情平淡,不发一言。

仙岩老祖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即便都不行,等他翻完那本书,怎么得也要往前一大步。都不差了。”

宁映雪反驳道:“我不觉得他就是那个点到就好的家伙。”

仙岩老祖就准备要说上两句话来打击这个宁丫头的嚣张气焰,可仅仅是片刻之后,藏书阁那边有一股剑意便好似正在刺破某种东西一样,这种感觉,因为有镇灵符在怀,其他普通修士看不出来,可他这个老祖看得真真的!

做不得假。

那股剑意在尝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是冲破枷锁。

于是有一瞬间,藏书阁亮如白昼!

第两百二十七章 山上几个人

藏书阁一楼的忽然明亮,让两位守楼人蓦然大惊,不过还没等他们觉得奇怪,那忽然明亮起来的藏书阁便又迸发出一道绚烂光彩。

好似在黑夜里生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彩虹。

不过这一道亮光转瞬即逝。

枯坐在地板上的李扶摇怔怔出神,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上内容已经被他读完。

内视灵府,剑气充盈,而且充盈程度比起之前,要更上一层楼。

剑气境和青丝境这之间的那道门槛,被他一跃而过。

他现如今已经是青丝境的剑士了。

李扶摇神色复杂的低头看向这本书。

已经不复之前那般剑气凌厉,上面仅剩下些字句而已。

看起来无神,再无生气。

李扶摇一抹额头的汗珠,就想着要把这本书放回原处,可伸手之时,偏偏又看着眼前出现了一团光亮。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拿着一盏灯火昏黄的油灯,就坐在他身前。

李扶摇记得,黄昏时分,这藏书阁的两位守楼人是来给他送过一盏油灯的,只不过后来他埋头于这本书中,也就没有理会,后来更是亲手将他给吹熄了,现如今老人手里拿着的那一盏,应当就是之前送过来的那一盏。

老人笑着摇头,“既然都已经上面剑意剑气都尽数没了,放回去又有何益,你要是不嫌弃就带下山去,上面那些个诗句,依着我这个老头子来看,其实还是不错的,特别是有一句‘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即便是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老头子来看,都是上乘诗句啊,我原本以为这世上的读书人,能写出这般意气十足的不多,也就李昌谷那句‘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是夺魁之作,可之后才发现你们这些剑士啊,要是愿意写诗,造诣也低不了,毕竟本事都不小,心气也高,比这些个迂腐读书人要强上实在太多。”

李扶摇悚然一惊,低声问道:“老先生也认识李昌谷先生?”

这位仙岩书院的老祖笑道:“如何认不得,当年在京口山上,我和他把酒作诗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只不过这家伙性子犟得很,之后被学宫囚于摘星楼,这一算,差不多百余年了,这一百多年,我去见过他一次,差点被打得半死,后来我一想,算了。见不见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死不了,我距离老死也有好几百年的光景,迟早有机会。”

李昌谷被困于摘星楼这件事,李扶摇其实一知半解,虽说知道一些,但实际上并不知道其中真相,不过现如今看样子这位老祖也没有想要详细解释的想法,李扶摇也就不去问,他只是拿着手里那本书,问道:“老先生,这本书是何人书写,可否告知?”

仙岩老祖看着李扶摇,想了想,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不真切到底是谁写的,你们这些剑士,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到底是谁,我也说不清楚,说实在话,我也看过这本书,只是跟你看的方法不一样,我还想问问你,这朝入朝暮,暮时入春秋的事情,你们剑士当中,有人成过?”

李扶摇苦笑道:“不瞒老先生,不曾听过,不曾见过,即便是那位朝剑仙,只怕也从未如此过。”

仙岩老祖皱了皱眉头,“一朝顿悟这种事,西方佛土的那群和尚倒是做过,咱们这边的读书人也没有听说过,至于那梁溪的牛鼻子道士,更是没有听闻过,你们剑士的路子本来就要难走些,还走得如此快,还真是天理难容啊。”李扶摇苦笑不语,从这位老先生的一番言语,其实猜测出他的身份本来就不难,只是等真见到了这位仙岩老祖,李扶摇又觉得有些话不说又不是个滋味,因此一时之间,李扶摇如鲠在喉,显得极为难受。

仙岩老祖呵呵笑道:“是想着说刘梅远那混小子下山所犯得那档子事吧?”

李扶摇欲言又止。

仙岩老祖喟然叹道:“这混小子小的时候上山便惹了不少事情,不过我念他身世可怜便很少惩戒,只不过这趟下山便闯下如此大祸,我已经将他的腿打断了一条,关在静思阁了,至于之后,那苦命女子肚子的孩子若是有希望上山,便让他上山来,上不了山也不是大事,便让他在书院读书也行,那女子和他之间的事情,书院本来不该管,也懒得去操心,也只得这样了,但是那女子只要上山来说上一句要惩戒刘梅远,书院用院规惩处,本来就没有半点问题。这些话我不单单与你说,我之后也要把话传到洛阳城去,如何抉择,都交给那女子。”

李扶摇点头,想起一事,拱手作揖道:“晚辈多谢老先生。”

李扶摇没有直白开口,但不管是怎么看,这位仙岩老祖都该知道是因为何事。

仙岩老祖把手中油灯递给李扶摇,轻声道:“与你为善,除去洛阳城的关系之外,还因为你和我某位故人有些关系,当然,这层关系对你来说微乎其微,你也不必如何去思索,说到底,小崖山上,还都是些读书人,做学问是第一位的,山下的那些东西,这些读书人都不太懂,我也不愿意他们掺和进去,所以就当结下一个善缘,之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能够帮衬一把那就帮衬一把,要是不能,也不必介怀,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李扶摇接过来油灯,有些失神,看着摇曳灯火,默然不语。

仙岩老祖站起身,伸了伸腰,笑道:“你入藏书阁,没有往二楼三楼去,便足以说明本心不贪,因此你能有今日观书破青丝也是你自己抓到的,说是要谢谁,倒是不如谢谢你自己。”

李扶摇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仙岩老祖领着李扶摇在一楼的书架前闲逛,一边走一边说道:“既然已经入了青丝,等到天亮之后就可以下山去了,你的事情,其实洛阳城已经传讯来说的很清楚了,要往北走,要去妖土,剑士去妖土磨砺剑道,自古有之,不过你这个境界,走上妖土,还为时尚早,怎么也得踏入太清境之后才行,到时候藏得深一点,朝暮境的修士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朝暮境的修士说多不多,说上不少,但妖土那边比起咱们这座山河,只多不少。这倒不是说妖土实力要强于山河,只是说相比较于山河之中的那些个修士更喜欢在山上清修,不显于世之外,妖土那边要更寻常一些。”

李扶摇沉声道:“我会尽量在踏足太清境之后再往妖土去,步子尽可能慢些,走得更稳一些。”

仙岩老祖赞许点头,“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们这剑士一脉的任何一位,但光是朝青秋一个人,便足以让我竖起大拇指了,当然,整座山河,乃至于整个世间,都没有任何一个剑士之外的人希望你们剑士一脉出现第二个朝青秋,第三个朝青秋,不然这个世间又要乱喽。”

仙岩老祖这句话里有深意,李扶摇听得出来,于是他轻轻点头,由衷说道:“多谢前辈提醒。”

这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眼前看到的东西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更妄论正确与否,纷乱的世间,说到底,也只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去仔细看一看,运气好一些,能有人提点几分,运气不好,那就全靠着自己一个人摸索。

仙岩老祖和他闲聊时分看似不长,但一晃眼便已经是天明,仙岩老祖看了看天色之后,便笑着离去,李扶摇若有所思,收起那本诗稿,走出藏书阁,那位女院长宁映雪还站在藏书阁外的空地上,看着李扶摇走出来之后,宁映雪淡淡的说了句恭喜。

李扶摇点头还礼。

宁映雪说了一声跟我来便独自往前走去,李扶摇有些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清晨时分,书院里书声琅琅,不管是学有所成的修士还是本来就只是为了求学的读书人,在清晨都要在各自学堂大声朗诵圣贤文章,有些个圣贤早已经作古,若是放在其余书院,是肯定不会再让门下学子如此朗诵的,只不过仙岩书院早就以一心埋头做学问作为根本,朗诵内容,只看道理深浅,不看所著者的地位高低,若是仔细去听,肯定也还能听见好些不是圣人所著的文章内容,仍旧一样在书院上空飘荡。

李扶摇读的圣贤书远远比不起这些读书人,因此听到的内容大多都不知道出处,倒是宁映雪偶有讲解,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深入阐述,她领着李扶摇走过一栋栋学舍,来到一间不大的木屋之前。

李扶摇很快便闻到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抬头一看,这间不大的木屋上方的牌匾上还真有一个酒字。

宁映雪推门而入,看着还呆立在门外的李扶摇,不解问道:“不喝酒?”

李扶摇一怔,哭笑不得。

宁映雪不再管他,径直走进去之后抱着一坛子酒出来,外带了两个酒碗,就放在木屋外的木桌上。

“他们喝酒总是自持身份,用酒杯,我不喜欢,要喝酒就要喝个痛快,用酒碗多好。”

宁映雪看着李扶摇,狐疑道:“你也是那种滴酒不沾的家伙?”

李扶摇无奈走到她身前坐下,想了想,“酒要喝,但喝不了多少。”

宁映雪点点头,没有过多废话,只是给自己倒上一碗之后,便把酒坛子往李扶摇那边推了一推,没有管他,自己喝了一口。

看到这幅场景,李扶摇有些出神,之前遇到喜欢喝酒的姑娘还是在周国境内遇见的那位姑娘陆小婉,不过她身为女镖师,喜欢喝酒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倒是这位宁院长,身为书院院长,看起来一身侠气要多过书生气息很多。

宁映雪喝完自己的那一碗酒的时候,看见李扶摇只是给自己倒了小半碗,便觉得有些有趣,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是不能喝还是不愿意喝?”

李扶摇苦笑,只是摇头。

宁映雪懒得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继续深究下去,平静道:“李扶摇,想问你几个问题。”

李扶摇放下酒碗,正色道:“宁……院长,只管问就是。”

宁映雪对李扶摇的这个称呼一笑置之,然后用手指敲了敲碗沿,笑问道:“山下讲不讲道理?”

李扶摇一怔,仔细思索之后笑道:“道理是肯定要讲的,只不过遇到不讲道理的人的情况肯定会有。”

宁映雪用手托着腮帮子,或许是觉得这个回答实在是有些万金油的感觉,她便有些无趣的说道:“那遇上不讲道理的人,我是要先和他讲道理还是直接开打?”

李扶摇没有回答,他看出来了,这个书院院长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随口一问,既然这样,他回答不回答,都没有什么作用。

宁映雪无聊的用手指敲击着酒碗碗沿,敲击的地方不一样,敲击的力度不同,就有不同的声音发出,仔细一听就好似有人在弹曲子一样,还怪好听的。

宁映雪忽然开口说道:“李扶摇,你有没有觉得你这趟路,除了上小崖山是自己想的,其余的都是被洛阳城和咱们这座仙岩书院安排好的,而觉得心底有些不高兴?”

李扶摇摇摇头,“被人安排着走一条什么路,那也得看这条路到底是什么路,对方是否要害我,或者即便是帮我要图些什么,可仔细一看,图我什么呢,我就一个剑气境的剑士,放在周国陈国这些地方,可以说得上很厉害,可放在洛阳城里,也并不是多厉害,延陵皇帝对我袒露心声,我觉得有意思,又没有非要让我去送死,我觉得更有意思,这一次又帮我,我觉得最有意思,如此有心,恐怕就是为了之后洛阳城发生灾祸的时候,我能心甘情愿的回去,要只是为了图这个,我觉得没什么。而在这其中的仙岩书院,怎么也得和我有个善缘,到时候两件事要区别来看的。”

宁映雪盯着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然后古怪的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要是不练剑,走上咱们这条大道成就会更高?”

当年言余在白鱼镇第一次探查他的身体资质的时候能够主动说出是否愿随他一起去学宫其实就很能说明些问题,言余门下有顾缘这种天资放在整个学宫都是第一的学生,还能看得上李扶摇,说实在话,李扶摇成为三教修士不说成就一定比成为剑士要高,但至少他走上另外一条路,要比走在剑士这条路上要容易得多。

陈嵊可没说过他是什么天纵之资,只是说也就还凑合而已。

不过当初第一次丧失去学宫的机会是由于外人,第二次是因为他自己。

既然已经如此选择,李扶摇就算是想后悔,也一样没有办法,更何况剑士这条路即便走的要难上一些,但好像也更自在一些。

喝过几碗酒,宁映雪的脸有些发红,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是要是没有老祖,刘梅远这混小子就肯定被她赶下山去了,可老祖不在和老祖不在了,这是两回事。要是没有老祖这个人,书院里就是她说了算,遇上这么混蛋的刘梅远她把他赶下山都还是轻的,可是老祖在山上,即便老祖不在了,她要处理刘梅远都会觉着有些为难,书院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可有些时候有掺杂些人情,讲道理也没那么容易。

李扶摇至始至终都是在一旁听着,没有多说什么,当宁映雪说着要去洛阳城看看那个女子之后,李扶摇才轻声说了几句,大抵是提醒她那女子的现在状态,最后李扶摇听她说起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便想起了那个远在很北边的姑娘,一想到那姑娘,李扶摇便越发觉得喝酒很对不起她,于是他那半碗酒喝到了最后都还有不少。

眼看着宁映雪就要醉倒在桌面上,李扶摇想着伸手去扶一扶,但是很快,她的一双眼睛便睁开,眼中哪里有什么醉意,她看向李扶摇,笑眯眯说道:“你想做什么?”

李扶摇还悬在半空的手顺势收回,他尴尬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一坛子酒喝完之后,宁映雪问李扶摇还想着在山上看看其他什么吗。李扶摇想了想,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宁映雪皱着眉头,“老祖只是打断他一条腿,小惩大诫,山上修士,安心静养个几日,也就好了,好了之后他要是老老实实埋头做学问,在山上一如既往,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你想要他去洛阳城见那女子,不现实。”

既然是得到了答案,李扶摇点点头之后便不再多说,最后只说是要去看看他。

宁映雪没有拒绝,只是领着李扶摇往静思阁去,她虽然辈分不大,但的的确确是院长,随便去到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一样没有人敢拦着。

来到静思阁之后,宁映雪一如既往的没有走进去,就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李扶摇再度出现之后,神情不变,就是说要下山了。

宁映雪没拦着,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送到书院门口,对李扶摇挥了挥手。

李扶摇笑着转身下山,这一趟上山就算是结束。

宁映雪丝毫没有要把李扶摇送到山脚的想法,在门口站了片刻,等着李扶摇转身之后也就自顾自返回书院里,只不过最后想了想,宁映雪走进了静思阁去,打断了刘梅远的另外一条腿。

最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出来,去收拾东西,说到底,她说要下山这件事,一点都不假。

第两百二十八章 情就一字

一趟算不上是稀里糊涂的上山之旅,总共花费了一天一夜的时光,李扶摇在那藏书阁里得以踏足青丝境,然后又得了一本诗稿,不管怎么算,都算是不枉此行。

下山途中,虽说是宁映雪并未相送,但没走多久,之前领着他上山的陈慕渊便在一处山道显现,这位读书人看来是等的时间不短了。

看到李扶摇之后,他带着歉意说道:“先前宁师姐说是在山上便由他接待李先生,若不是如此,在下肯定不会一个人便离开的。”

李扶摇摆摆手,示意并无大碍。

两人顺着山道一路下山,陈慕渊说了几件不轻不重的山上琐事,快要临近山脚的时候便停下脚步,朝着李扶摇挥手。

李扶摇静立还礼。

陈慕渊转身回山,李扶摇一人继续向北。

只是当真等到了山脚之后,李扶摇才觉得实在是有趣。

原来之前借来的那匹马并未跟着袁夏的队伍返回洛阳城,而是就在这山脚等着,这匹无论是品相还是血脉都算不上什么好马的家伙遥遥看着李扶摇之后便往这边跑来,等靠近了李扶摇之后,这才用硕大的马头顶着李扶摇的胸膛。

李扶摇摸了摸这家伙,想着要是等它有朝一日进了妖土,是不是看见那些个妖修,当场就被吓个半死?

现如今倒是还能让这家伙和他走上一段路的,李扶摇翻身上马,拍了拍它的脖子,自言自语笑道:“莫不是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好东西,才跟着不愿意走?一点都不怕我把你炖了吃了?”

或许真是开了些灵智,这马打了一个摆子,一双大眼转动,没敢往前走。

李扶摇笑骂道:“走,再不走就真的要吃你。”

听到这句话,这匹马儿才撒开蹄子向前跑去,跑得倒是不快不慢的。

李扶摇没有过于催促,这到底如何,心里有数。

在李扶摇的身影彻底不见之后,山上闲云峰那边,仙岩老祖才来到静思阁,里面那位先后被他和宁映雪打断双腿的刘梅远光景凄惨,趴在床铺上,脸色煞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

屋内药味浓烈。

看到仙岩老祖走进来之后,刘梅远再不复之前那般气态平和,而直接是扯着嗓子吼道:“宁映雪那个疯婆娘,无缘无故的就打断了另外一条腿,这个疯婆娘,不知道读的是哪门子书,如此蛮不讲理,如何能做一院之主,如此下去,仙岩书院只怕朝不保夕,老祖你要替我做主!一定要严查此事!”

仙岩老祖看着这个自己平日里一向疼爱有加的年轻人,神情古井无波,刘梅远身世可怜,加上天资也算是不错,而且平日里待人处事也算是不差,所以才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一些小过错都选择了原谅。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下一次山,他便把他给他讲过的所有道理给忘得一干二净了,遇上心仪女子是山泽野修又如何?即便是梁溪那边的道士又如何,就不可以娶了?

这是他早就给他讲过的道理,若真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只要不是妖修,如何娶不得?

那既然他知晓,又用两人有别的混账理由搪塞那女子,那便是板上钉钉的对那女子没有半分感情,可既然还是没有半分感情,为何又偏偏要了那女子的身子。

仙岩老祖不恼怒他下山之后没经山上知晓便和某位女子有了夫妻之实,可他怒得是刘梅远敢做不敢认,而且也不想认。

不然他何至于打断他一条腿?

至于之后被宁丫头打断另外一条腿,其实也在仙岩老祖的接受范围内,他也知晓,要不是他还在山上,眼前的刘梅远绝不至于只是被打断两条腿这么简单,被逐出书院,被废去修为,这些情况,其实都有可能。

如果说之前种种,仙岩老祖还对刘梅远心存什么侥幸的话,此时此刻过后,便再无心存半点侥幸。

这位山上辈分最高的老祖,只是就这么看着刘梅远,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刘梅远扭曲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他有些自嘲道:“老祖是彻底放弃梅远了?”

仙岩老祖看着这个苦命的年轻人,平静开口说道:“从宁丫头走出藏书阁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书院,不在你身上,大局也不该你主持,你之前即便是对书院有着什么想法,那时开始便都应该彻底打住,我不知道你心底如何去想,是一直认为我该让你来做这下任院长?”

“可即便是我有这个想法,你也要知晓,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凭着一身皮囊,做不了院长,肚子里没有墨水,也做不了院长,明知道我放出话来,说是要读完藏书阁里的书就有机会做院长,你不也读了几本书之后便放弃了?既然如此,你如何能做院长?”

“做人不易,做读书人亦是如此,要想着做一座书院的院长便更是难了,所以我选了差不多一百来年,才选中一个宁丫头,至于为何不是你,你自己可否想过?”

面对仙岩老祖的一番责问,刘梅远神色复杂,不言不语。

仙岩老祖眼里失望之色越发浓烈,他一挥衣袖,“等你伤养好之后,便自行下山去,至于去往何处,我不关心,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把良心彻底丢掉,对那女子还是负责到底得好,至于那女子独钟孩子,若是以后发现还有可能踏足这条大道,也可以送到山上来,即便是没有,要想让他来这里念书也不无不可,至于你,就不要来了。”

本来重伤在身,又断了两条腿的刘梅远挣扎片刻,还是抱拳低声道:“多谢老祖垂怜。”

仙岩老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这间静思阁。

走出静思阁,仙岩老祖一眼便看到宁映雪背负行囊,就站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松下。

看着仙岩老祖,宁映雪一挑眉头,“我还以为老祖见了他这个样子,怎么说也要来找我的麻烦,看来是映雪想错了。”

仙岩老祖看着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没好气的说道:“要是什么事都能让你这丫头给猜中了,我这个老祖,不是白当了?”

宁映雪笑眯眯的开口,“老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我知道。”

仙岩老祖一拍脑门,懊恼道:“之前那个小家伙其实就不错,早知道就得给他提上一嘴的。”

宁映雪先是一怔,而后片刻便恍然大悟,她柳眉一竖,“怎么,想要书院和学宫反目为仇?”

仙岩老祖摆摆手,“这年头,读书人都不讲道理了,真是个混账世道。”

宁映雪微嘲道:“就这么个混账世道,老祖不也是眼睁睁看了一两百年了?”

此时此刻,宁映雪的语气神态,才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年轻人,反倒是像一个看过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的过来人。

仙岩老祖盯着这个女子,神情复杂,山上事情,尤其是他们这种山上修士,真是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一眼就能看破的,就比如眼前这女子,为何能在众多一辈的读书人之中脱颖而出?

除去本身天资不低,性子好,聪明伶俐之外,其实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些东西虽然不属于宁映雪,但和宁映雪仍旧是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宁映雪忽然转头问道:“老祖,你以前口里常说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以往一直藏着掖着,现在我要下山去了,你还不告诉我?”

仙岩老祖一摆手,自嘲道:“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就算是记得,也没有兴致说与人听了,再说了,我这几百岁的老头子,对这些情爱可早就不上心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读几本书。”

宁映雪歪着头看了仙岩老祖几眼,忽然奇怪道:“依着您老人家这长相,看样子该是没几个姑娘看得上眼吧?”

仙岩老祖不屑摆摆手,“懒得和你这丫头废话。”

宁映雪哈哈大笑,朝着仙岩老祖挥挥手,就要下山去。

仙岩老祖站在原地,默不作声,最后只是挥了挥手。

他这数百年的光阴里,除去做学问之外,也就遇上过一个有趣的姑娘,那姑娘啊,长得漂亮,性子也好,可就是太喜欢到处溜达,一张嘴又总喜欢揭人短,最后好了,被某位潜修的山泽野修给扭断了脖子,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尸体都凉了,被人打得魂飞魄散,他连招魂都没能召回她来见最后一面。

为此,这个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祖花了整整十年,把那位山泽野修给找到,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杀人,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

替她报了仇之后,他走遍整座山河,才找到了那姑娘的来世。

那姑娘啊,以前和现在其实都一样。

还是一样的心直口快,还是一样的古灵精怪,还是一样的聪明伶俐。

可都一样,就只有一点不一样。

她不是她。

仙岩老祖想着想着,低声喃喃道:“缘分尽喽。”

第两百二十九章 及冠之日

骑马北行,特别说是单骑向北,李扶摇怎么也觉得自己有些当年自己口中那些大侠士的风采,可惜胯下这匹马实在是不怎么识趣,走过了几十里路之后便累得口吐白沫。

李扶摇最开始没觉着有什么异常,可等两旁树木越发缓慢的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低头看了一眼这马的状况,这一看不要紧,便看着它那大嘴旁的泛白泡沫,这可把李扶摇吓了一跳,这家伙好不容易等了他一天一夜,要是就死在了这荒郊野岭,也太不值当了。

翻身下马,一番仔细打量,才发现这马不过是力竭而已,松了一口气的李扶摇也没有继续赶路,把马栓在了一处足以让它吃个饱的地方,然后他在一旁的大青石坐下,解下背后剑匣,将青丝剑从剑匣里拿出来,放在膝上,转眼再一看空落落的剑匣。

李扶摇神情惆怅,师叔谢陆所赠小雪,虽然之前不怎么将小雪剑拿出来对敌,可养剑的时候看着,总归也能想起那位奇女子师叔,现如今把小雪剑留给了李小雪之后,以后这再想看也就看不到了,觉得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不过即便是剑匣里只剩下一柄青丝,李扶摇也从来没想过要把剑匣收好,而把青丝悬于腰间的,一来是因为剑匣是另外一位师叔柳依白所赠,二来便是他现如今总觉得腰间带着剑,不怎么方便,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兴许他就是天底下第一个腰间不悬剑的剑士也说不定。

坐在青石上,百无聊赖,李扶摇便一心乱想,这次北行,目的地固然是妖土,可在去妖土之前,还有相当一大段路要走,他还要借着这段路把自己的境界从青丝提到太清才行,不过一想起这件事,李扶摇就是满脸苦笑,从青丝到太清,这说来简单,可当真哪有这么简单,他能够成为青丝境剑士都花了这么些日子,要从青丝往太清走,定然是更难。

他又不是写就那本诗稿的那位前辈,能够朝入朝暮,暮时便入春秋的。

只是想起这件事,李扶摇就越发的想不明白,既然这位前辈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他就从来没有听师叔们说起过他的事迹,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没有。

可说到底这一次从剑气境迈向青丝境也要多亏了这位前辈,那本诗稿里的剑气,看起来杂乱无章,可实际上刺向他的时候便帮他把经脉里那些剑气都给梳理了一遍,虽然没有进入灵府,但不管怎么看都算是极为不错了。

李扶摇隐隐觉得,要不是因为这本诗稿的存世时间实在是太长,他那些剑气便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想来就凭他李扶摇的剑气境,遇上这些剑气,不是当场死去就是重伤的下场。

一位境界极有可能是跨过了春秋来到了登楼境的剑士前辈,当年随意写就的诗稿,里面那些残留剑气便能帮助李扶摇从剑气境走到青丝境,若是那位前辈尚存于世,又该是何等风采?

只怕即便不敌云端圣人,这山河之中也没有几人能够与之相抗吧?

剑山老祖宗许寂,当年未出那一剑之前,本就是公认的山河里一等一的大剑士,甚至被人普遍认为前景更要胜过朝青秋,朝青秋之后一步登天,成为剑仙之时,也没有人会因为许寂会迈不过那道坎,可后来为了剑山,许寂执意出那一剑,断送了自己的剑仙希望,实则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为何。

就连许寂也知道。

若是说这后面没有三教修士谋划,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可即便是如此,当时便能察觉这其中不妥的许寂仍旧是毅然决然的出了那一剑,让山河都知晓,剑山不可欺!

如此气魄,即便是未能成为剑仙,也注定能被人记住很久很久。

之前和仙岩老祖聊到剑士,那位老祖不轻不重的点了几句,其实李扶摇也知道其中意思,连朝剑仙成为剑仙都是三教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之后若是有另外一位剑士有希望成为这六千年来的第二位剑仙,只怕还没等到那一天,光是显露些苗头便要被扼杀。

李扶摇现如今还是个青丝境,感受不到太多,随着境界一点一点攀升,只怕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为何这六千年来,剑士常常出没于妖土之中,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人深思。

想得多了,也没什么头绪的李扶摇干脆摇了摇脑袋,不再多想,收起青丝剑,站起身之后,看着那匹马比起之前也要好了太多,便自顾自去牵过了马,也不敢再骑了,只是就牵着这匹马往前走去。

这一次李扶摇虽然没有走在官道上,但说实在话,这条小路也还算是宽敞。

一人一马,不显拥挤。

李扶摇拍了拍腰间,要是放在以往,他肯定就是腰间悬着一壶酒边走边喝了。

走过好几步之后,李扶摇忽然愣在当场,他低头扳着手指头一算,半刻钟之后才想起来今日原来就是自己的生辰,过了今日,便再说不上少年的说法了。

想起李文景替他取的字,李扶摇嘿嘿一笑。

从白鱼镇出来,到剑山,从剑山到洛阳城,一晃眼,也就四年了。

李扶摇伸手往自己胸前比了比,然后再摸了摸脑袋,他依稀记着自己那年在白鱼镇的时候有这么高,现如今一看,就有了这么高。

李扶摇哈哈大笑。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远处两边的山上,有一伙山贼就这样盯着李扶摇,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提了一口大刀,看着李扶摇一个人在原地比比划划,不由得转头看向身旁那个穿着打扮都和山贼不同的大当家,狐疑问道:“大哥,你说这家伙真不是个傻子?”

眉目之间长了一颗大肉痣汉子训斥道:“你见过有傻子还知道打坐的?”

壮汉一时间哑口无言。

汉子压低声音说道:“告诉兄弟们,那小子的马吃了咱们下过药的草,肯定跑不了了,等会儿下山的时候尽量有仪态一些。”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仅是那壮汉,就算是这周围的一众山贼都无奈至极。

仪态?

当山贼还讲究这个东西?

第两百三十章 山河几许剑士几人

洛阳城,冬去春来已三月。

一老一少缓行在一条并不宽敞的小巷里,走在前头的是一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面容苍老,身材算不上高大,仔细一看甚至还有些佝偻。

此刻背负书箱,走在这陋巷之中,老儒生仍旧是絮絮叨叨,先是念叨了几句儒教先贤流传甚广的一些个名句,然后才又说了几句自己在某本诗稿上看来的几句精巧小诗。

读来读去,最后老儒生只是怅然一叹,抬头一观,不知道是看向何处,但不管是看向何处,想来都没能越过这两边高墙,只能局限眼前而已。

跟在这老儒生身后的年轻人身材修长,一身月白长衫,腰间一边挂着一枚酒葫芦,另外一边悬着有一柄一看便知道不是凡物的带鞘长剑,若是眼力再好一些,更是能够看清楚他那剑鞘上的山河两字。

以山河两字作为剑名,便足以证明此剑到底有不凡,更妄论悬着这柄剑的那个年轻人,名字之中也有山河两字。

走在小巷里,这个年轻人也丝毫不掩饰自己这一身剑气,故而所行所到之处,必定是剑气充盈。

关于这一点,身前的那个老儒生早就告知过他,也劝解过他,可年轻人不以为意,从不曾理会。

老儒生也不是那种一件事要翻来覆去说上很多遍的迂腐读书人,说过一遍之后,那年轻人不停,他也就不再废话,由着这年轻人去了。

和这年轻人同游两年有余,走过延陵境内大小数国,还有大余和梁溪也大致走了一些,老儒生亲眼目睹着这个年轻人是如何从青丝境如何到太清境的,也眼睁睁看着这年轻人的一身剑意越发纯粹,剑气更加凌厉。

要是这时候再让他和两年前的叶笙歌一决高下,胜负一说,仍旧不好说,但他至少已经有了七分胜算。

不过现在的叶笙歌也不是两年前的叶笙歌,再遇上,胜算也不好说。

山河之中,道种叶笙歌,仍旧是不少出彩年轻人视作大山一般的人物,其他人想越过这座大山,可这年轻人,不过想着一剑斩开这座大山。

他的剑道,便是前路不过有些什么阻碍,便都一剑斩开而已。

这种剑道,倒是和六千年前的那位剑仙柳巷,不谋而合,只是两人,相差了六千年,关系也不说上太大。

走过几步之后,年轻人蓦然停步,看了一眼眼前不远处已经改头换面府邸,然后低头看向这小巷里的一处石墙。

上面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剑痕。

他轻声笑道:“他出过剑,就在这里,应该还和一位太清境的修士对敌,最后他赢了,不过赢得肯定并不轻松。”

境界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的老儒生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墙上的那几道深浅不一的剑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剑意到了这里,已经入了门口,再往前走,即便难,但终究是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许寂当年看重他,不惜为他千里出剑,想来不差,这年轻人看起来资质比你差了不少,但实际上,就是这种中上资质,倒是正好,天资太高如那白知寒,不过几十年便几乎要攀登进了沧海,最后一样未能成就剑仙境界。”

“再说许寂和朝青秋两人,许寂当初在明面上的资质便要高出朝青秋的不少,可最后他还是不如朝青秋,朝青秋一朝入剑仙,便是这山河中杀力最强之人,不管是三教圣人还是妖土大妖巨头,遇上他,不过也是一剑的事情。”

“吴山河,你这一辈的同行之人也就只有李扶摇一人,若是你们两人以后皆能成为沧海境的剑仙,老夫一样会觉得他要比你先登上那座高峰。”

身为剑山年纪最小辈分最小的剑山弟子,吴山河下山之后,也经历了许多生死之战,每一场大战无论对手是谁,或者是修为高低,他必定倾力而为,他吴山河想得单纯,便只有一句振兴剑山。

至于怎么振兴,说到底也得先踏足沧海,成为山河之中的又一尊剑仙才行。

现在老儒生说起今后剑仙先后,吴山河一样不认输的说道:“即便扶摇有希望登临沧海,我吴山河一样不会比他慢上半分!”

老儒生低声笑道:“你既然名字里有山河两字,可见有人对你期望之深,说到底,没有假如两字,或许你们两人之中,你成为剑仙的可能也要远远高出李扶摇。”

他盯着这个和他同游两年,经历了多场大战,性子已经有了些变化的年轻人, 一时间沉默不言,六千年来的凋零局面,依靠一两人便力挽狂澜,再续辉煌,其实并不现实。

最开始低头,后来便又弯腰,最后干脆坐在地上的吴山河抚摸着这些剑痕,轻声感叹道:“我知道老祖宗为何对他比对我好,我是剑山弟子,以后剑山的重任就要靠我一力承担,可他不是,就像是这些世俗百姓说的穷养儿子富养女一样,他不过是个连剑山都没有登上去的家伙,虽然有陈嵊师叔收徒,有剑山脚下三位师叔悉心教导,可毕竟不是剑山弟子,因此老祖宗希望他过得洒脱一些,不愿意把担子放在他身上,故而多有爱护。”

站起身之后,吴山河呵呵笑道:“既然老祖宗这么看重我,我自当如他所愿,负重前行。”

老儒生没有多言,只是解下背后书箱,翻了小半天,找到一个看起来并未任何特别的瓷碗,递到吴山河身前,吴山河默然解开腰间的酒葫芦,为老儒生倒满一碗,两人在小巷靠墙而坐,吴山河仰头喝着酒葫芦里的酒,老儒生则是端着酒想起了许寂,这位剑山老祖宗,板上钉钉已经是作古,这一点在他为李扶摇出剑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之时他就知晓,他只是没有告诉吴山河罢了。

作为老儒生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位剑山老祖宗,在他看来,到实在是不像是一个可以畅谈个几天几夜的老友,但他绝对相信一件事,不管是谁,要当着他的面,杀自己,都会结结实实挨上许寂一剑。

不管那人是三教圣人,还是妖土大妖,不外如是。

这种朋友,值不值得他深交?

他曾替他徒弟洗初南作过一篇悼文,可始终没有替许寂写过一篇,因为即便是他,都不愿意相信,许寂真正已经消散在天地间。

世上的人,有两种是没有来世的。

第一种是被修士诛杀的普通百姓,第二种便是许寂这种不愿意有来世的山上修士。

被修士诛杀的普通百姓,若是其他人有心,也还是有些法子可以去寻那四散魂魄的,到时候付出一些代价,也不是没有机会,可第二种,既然是打定心思不愿有来生,死后便自然把魂魄都已经四散天地,就算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喝过了那一碗酒之后,老儒生收好酒碗,随口问道:“吴山河,山河中这些地方你差不多都已经走过了,之后是要去妖土了?”

吴山河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不去扎堆,我准备去西方佛土看看。”

老儒生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分别,就凭着你太清境的修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死。”

吴山河站起身,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笑着道:“那你要去何处?”

老儒生一脸理所当然,“自然去妖土找朝青秋,告诉他我对剑士一脉出了多少力。”

吴山河哈哈大笑,最后正色道:“要是遇见了他,他又恰好遇险,麻烦老先生出一次手,至于人情,记在我头上。”

老儒生诧异道:“怎么,感情深厚?”

吴山河平静道:“说到底他也要喊我一声师兄。”

老儒生没好气道:“那你这混小子不知道自己去?”

吴山河一脸理所当然,“我入妖土之时,便一定要出剑便斩一头至少是在登楼境的妖修,现在为时尚早。”

老儒生没多说话,只是摇了摇脑袋,这天底下的剑士他可没见过几个,反正不怕把大话早早说出口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吴山河而已。

两人就此分别,老儒生背着书箱往北而行,而吴山河只是站在原地,笑着看着这个同行两年,在每次大战之时都在一旁护住他安危的读书人。

想了想,吴山河对着他郑重行过一礼。

不管老儒生是为了和老祖宗的那点情意,还是说本身便青眼他,至少是实打实帮了他,这份情谊,吴山河没有理由不记下。

老儒生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他既没有告诉吴山河,这洛阳城内有一个剑士,境界比起来要不知道高出多少,也没有亲自去见他。

有些事情,他觉得没有必要。

老儒生也相信,就算是告诉了吴山河,后者也肯定会用没有必要四个字来拒绝他。

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行礼之后,吴山河仗剑前行,很快便不见踪影。

老儒生背负书箱,往出城方向而去。

只是当他快要临近城门之时,猛然停步,转头一观,那摘星楼方向有剑气冲霄。

老儒生恍然大悟,“对喽,你吴山河既然来了洛阳城,如何看不到他?既然看到了他,肯定是要递出一剑才心满意足,可是李昌谷这么个比你大了整整一百来岁的家伙,会看得上你这一剑?”

“原来这一战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生死之战。”

“怪不得你要来洛阳城,原来是早就知晓。”

——

摘星楼高台之上的那位读书人站起身来,提起身旁的那柄苦昼短,这是他在有生之年里,第一次看着剑士对他出剑。

虽无杀机,但那股剑气一点都不假。

李昌谷看向那个腰间悬剑,一步一登楼的年轻人,第一次有了下楼的心思。

第两百三十一章 这个世间多怪

江湖上的前辈们总摸索出来一些个道理,可惜混迹江湖的,大多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于是那么些个道理从他们嘴里一说出来,虽说道理还是个那些个道理,但总归不会太好听也就是了。

不过今日,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要是放在正在登楼的吴山河身上,也说不上有多错,这位剑山弟子,虽然这两年游历,和不少山精野怪都交过手,腰间的那柄山河剑更是不知道已经杀过多少本性恶劣的山精野怪。

但这些山精野怪,一来即便是有所成,面临着剑士,本来天生便要矮了一头,二来每战都有老儒生站在身旁,吴山河不管如何,都不会觉着真有性命之虞。

可今日这一战,是吴山河第一次和同为剑士的对手对敌,意义重大。

虽然上楼之时,并无杀机,但吴山河明摆着要求此一战,想来那位身在摘星楼的前辈也应知晓。

至于在楼上的李昌谷会不会尽全力而将吴山河斩杀在楼上,其实说不太清楚,吴山河也不知道,他虽然知道李昌谷要是真要倾力出手,他今日必死,但他也很想着对他出一剑。

这是他下了剑山之后,第一次得以遇见的剑士。

心中的悸动,远远大于担忧。

不管不顾非要出剑,其实死了也很正常。

李昌谷腰间悬着苦昼短,从高台上一步一步下楼,每往下走上一步,境界便要下跌几分,当他遥遥看着吴山河之后,看着那个以手按着剑柄缓缓登楼的年轻人的时候,这才停下。

两位年纪相差百年,境界也相差甚远的剑士四目相对。

吴山河朗声道:“晚辈吴山河,想向前辈递上一剑,一剑之后,自然离去。”

李昌谷平淡相问,“如此,不怕我下狠手要了你的性命?”

吴山河朗声笑道:“一气在胸,不抒不行,也就是看着前辈是一位剑士,才敢如此,要是前辈不用剑,我也就不来找死了。”

李昌谷倒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有趣,他看向他,困在这楼里的时间几乎便是世俗百姓的一生,之前几十年一个剑士都没有见过,可这些时日不仅前后见到了两位,还有一位更是已经是他门下弟子,这种光景,即便是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剑士都觉得极为感慨,若是说整座山河当中,剑士数量是否能有百人之数,李昌谷对此肯定是一点都不会怀疑,可这百人之中,有几位是能走到朝暮春秋登楼的,都不好说,但绝对不会太多。

可现如今,之前那个在洛阳城弄出满城风雨的年轻剑士,和眼前这位年轻人,以及他已经收入门下的李小雪,都有可能。

三人相比,眼前这位的气象明显是要强于其余两人的。

光是站在他面前,李昌谷便能够感觉到一股凌厉剑气,不在于他身上那柄剑,甚至和他灵府里的剑气浓郁程度多少无关。

只出乎于本心。

李昌谷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吴山河,一剑够了?”

若是直到此刻,李昌谷还不明白他这一剑只是为自己斩开前路的话,他这百余年的岁月,倒是都统统白活了。

吴山河哈哈笑道:“若是一剑不够,还是需要再向前辈多刺上几剑的。”

李昌谷莞尔一笑,这年轻人倒是实诚。

吴山河话音落下之后,便不再言语,缓缓抽剑同时,有剑气开始弥漫此楼,一股浩瀚剑意缓缓生出,不愧于吴山河的山河之名。

摘星楼风起云涌,隐隐听得头顶响起惊雷声。

摘星楼上方云海更是翻腾不已,云端更是生出电光。

不过是太清境的吴山河,这一剑之威,实在是太过刚烈,若不是摘星楼里尚有学宫禁制,只怕这等异像,要让满城都能看见。

李昌谷抬头看去,云端有一剑成形。

那一剑剑尖朝下,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剑尖便是指着他李昌谷。

李昌谷微微蹙眉,这一剑的威势要比他所想之中,更强几分,可若是因此,他便让吴山河肆意施为,便是有些不尊重他了。

他屈指敲在苦昼短剑鞘上。

片刻之后,这柄普通铁剑便离鞘而去。

铁剑一剑刺破摘星楼的禁制,遇上那柄云海成就的巨剑,仅仅是片刻,这柄苦昼短便被吞没,不见踪影。

李昌谷神情不变,看着这个心神皆在云端上的年轻人,平静说道:“这一剑的气象,倒是极为浩大,只不过境界太低,若是你今日有我的这个境界,只怕这一剑便能毁去半座洛阳城。”

吴山河咬着牙,把那柄巨剑往下压了压,可才遇到那道无形天幕便停步不前。

剑气四溢。

李昌谷哑然失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茬。”

云海巨剑与学宫禁制相持。

吴山河露出一抹苦笑。

李昌谷劝慰道:“反正是出一剑,尽力便可。”

吴山河点点头,神情再次复归于平静,双手努力下压,一股股剑气从灵府之中溢出,汇入云海巨剑之中。

比起来李昌谷简单一剑便能够刺破这道天幕,吴山河便要差去太多太多。

云海巨剑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李昌谷望向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平静道:“吴山河,估摸着再过一些时间,你这一剑便足以让世人惊骇,可惜不是今天。”

吴山河也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既然这一剑注定无功,他便收剑还鞘,任由着这一剑散去。

他对着李昌谷郑重行礼。

李昌谷挥挥手,那柄苦昼短从云海之中飞回腰间剑鞘。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估摸着他上楼之时肯定也是想过要有一场荡气回肠的大战,可从未想到会如此收场吧。

吴山河行礼之后,淡然道:“晚辈要去佛土一观,等回山河之时,希望能和前辈再比一次剑。”

李昌谷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

一位才及冠的年轻人牵着一匹看样子精神萎靡的马,走在某条山路上,缓缓而行。

等看到了那位眉间有痣的瘦小汉子领着一群汉子从两边山上不紧不慢的下来的时候,年轻人有些哭笑不得。

尤其是等到那瘦小汉子见到他之后,第一时间不是做别的什么动作,而是抱拳行礼之后,李扶摇更觉得奇怪。

至于最后,总算是说明来意之后,李扶摇看他们的眼神便越发的古怪了。

第两百三十二章 山上怪人也多

李扶摇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一伙山贼就算了,可偏偏那一伙山贼和任何说书先生嘴里的那般蛮横与凶残也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特别是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瘦小汉子与其说是一位山贼,还不如说是一位读书人。

“在下杜一舟,是个……山贼。”

这是眉间有痣的瘦小汉子,对着李扶摇说出的第一句话。

这很让人奇怪,在李扶摇做说书先生的那些年里,嘴里说出的很多故事,都离不开山贼,可是故事里的那些个山贼,名讳都极为粗犷,不知道是那些个写就这些故事的读书人故意为之,还是说做山贼之后,便要将名字改做成这样一类的。

不管怎么说,久而久之,人们都愿意相信,一个山贼的名字应该叫做什么麻子,而不愿意听到山贼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

所以即便是李扶摇,在听到杜一舟三个字之后,也有短暂失神。

“在下原本也是一位读书人,在家乡那边也是有些名气,只是几次科举不中,便觉得有些气馁,后来更是听说不中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那监考官员将在下的试卷与一人调了包,才导致在下几次不中,在下一气之下,便提了一把长刀,冲进那狗官府邸,将他大卸八块,杀了人之后,便听人说,这仙岩书院是山上神仙待的地方,这就想着要上山去试试看能不能成神仙,最后没能成,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我也不知道到底该去往何方了,也就落草为了寇,这些年打劫过路行人,倒是也从未伤人性命。”

“只是前年从这里路过一位山上神仙,咱们兄弟都知道不好惹,也就都没有出手,可不知道为何偏偏被那人上山打伤了好些兄弟,更有几位兄弟没熬过那个寒冬,就这样死了,后来听说那位山上神仙就是仙岩书院的山上神仙,可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胆子去挑衅什么啊。”

“当然,当时咱们就立下誓言,要是再往这过的还有读书人,抢完钱财之后,一定要打一顿。”

在杜一舟絮絮叨叨说起这些年的事情的时候,在他身后的一众壮汉虽说脸上都带着无奈,但总归没有出言打扰自家大哥的兴致,只是他们本来就和自家大哥不同,不是什么读过书的读书人,这些话即便是耳朵听出茧子来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感触,最多就是觉得大哥过的不容易罢了。

李扶摇牵着马,等着这位看着像是读书人更甚于山贼的瘦小汉子说完他的故事。

杜一舟兴许是很久没有看到过能够这么平心静气听着他说这些事情的人了,显得兴致颇高,“遇见一般普通百姓,我们只劫钱财,说不定最后还要留下一些,以供他赶路,遇见像是你这种只行走江湖的,我们一般是各自比斗一番,输得留下银钱,赢了便让你离去便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看向李扶摇背负的剑匣。

李扶摇一怔,随即笑问道:“要是赢了之后的江湖大侠,不依不饶,非要将你们赶

尽杀绝呢?”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杜一舟有些尴尬的说道:“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李扶摇拍了拍马头,轻声笑道:“想来这家伙也是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导致口吐白沫。”

杜一舟坦然道:“毕竟有一众兄弟需要吃饭,自然要做些事情来维持生计。”

李扶摇点点头,他很能理解,即便是读过书,知道圣贤说过的那些道理,可在活下去的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面前,不是人人都能谨守道理,更不是人人都愿意守住那个道理的。

李扶摇在那个寒冬过去之后,银钱用完之后,尚未找到生计之前,自然也想过其他的很多事情,想过很多东西,那些个能让他活下去的办法,说出来,肯定是要被一些读书人训斥的。

不过若是因为害怕便让人打消活下去的念头,肯定也是不可能的。

云端上的圣人不多,世间的圣人也不多。

李扶摇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又想了想,从钱袋子里拿出了几粒碎银子,放在身上,然后把钱袋子向杜一舟扔去,同时说道:“要是还觉得不够,就真的要打一架了。”

掂量了几下钱袋子,杜一舟把它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壮汉,杜一舟看了看李扶摇身后的剑匣,“我想你肯定有一柄好剑,也值不少钱。”

李扶摇没来由的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才开始说书的时候,总喜欢让那些个剑客说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话,虽然现如今来看,有那么一些好笑,但实际上当时才说出口的时候,喜欢听的人,很多。

李扶摇的性子算不上差,但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一个山贼,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只是笑了笑,然后才说道:“剑不能给你。”

杜一舟认为这是这个才出江湖的年轻人最后的脸面,因此想通之后便要让人为他让开道路。

今日的收获已经算是不错,那袋银子,应该也够兄弟们一两月的衣食无忧了。

可片刻之后,李扶摇却是出言阻止了这件事,他说他也想上山看看,看看他们平日里是怎么生活的,当然,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不仅是杜一舟,就连那些个壮汉,都觉得很奇怪。

这个世间,没有初出茅庐的江湖大侠就愿意和山贼走在一起的,哪怕这山贼有多么不同,因为毕竟是山贼,跟山贼走在一起,会对自己的名声有着极其不好的影响。

当然,除去江湖大侠之外,其余的人更不愿意。

杜一舟都有些为难,要是这年轻人是官府的谍子,上山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楚他们的行踪,然后对他们下杀手又当如何?

事情的可能有很多。

只是最后看着李扶摇的眼睛,杜一舟莫名其妙的同意了这个请求。

虽然在那一瞬间之后,他就觉得有些后悔。

身后的兄弟们本来心思便说不上活络,只是以为大哥有些欣赏这年

轻人而已。因此并未表现出什么来,只是在拿着那个钱袋子之后,常林领着几个人下山去买粮食。

常林是山上的二当家。

也就是之前那壮汉。

二当家领着人下山,剩下的人和李扶摇一起牵马走在山道上,只是相隔极远,在李扶摇身前的,只有杜一舟。

李扶摇看着这个眉目有痣的汉子,想着之前灵府里剑气探查到的东西,直白道:“在仙岩书院读书的那些年里,如何,可顺心?”

杜一舟沉默不语,他之前只是看出来李扶摇是一位修士,但境界如何,或许是因为他腰间的那张符箓的原因,看得并不清楚,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是自己境界低微的缘故。

所以他愿意让他上山,好好看看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李扶摇直白说出仙岩书院的时候,他知道,他之前的那些话,李扶摇一句话都没有当真。

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一个山贼会叫做杜一舟,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一个修士和踏踏实实当个山贼。

无论怎么看,李扶摇都有不当真的理由。

杜一舟想了想,轻声笑道:“我想不到你怎么会知道我,即便是宁师妹告诉你一些事情,但她为何又会让你来寻我。即便两者都有可能,为什么宁师妹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李扶摇想了想,跳过了很多东西,只是轻声道:“我在藏书阁里翻了些书,受了些书院的好,最后要下山的时候,宁院长随口一提,我能碰到你,自然便要将那些话带给你听。”

杜一舟苦笑道:“既然已经被逐下了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老祖对我失望透顶,应当是不愿意再见我了。”

被逐下山,是一件大事,而且当年那件旧事又是仙岩老祖亲自判定的,理应便没有什么可能改变。

李扶摇想了想,认真说道:“她让我带给你的那句话是,现在她才是院长。”

杜一舟一怔,随即眉头微皱。

他就这样往前走了好几步,什么都没有说。

李扶摇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是在宁映雪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记住了杜一舟的名字,然后也记住了她要说的那些话,然后下山往北的时候,正好又遇到了。

事情倒是很巧。

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凑巧,就是因为宁映雪觉着他能遇到这个人也不一定,要不然她也不会去多此一举的说些关于这个杜一舟的话,反正能遇见他,不算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往前走了很久,隐约能够看到有一座山寨的轮廓,杜一舟停下脚步,苦笑道:“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以对错来分辨的,即便是宁师妹已经成了院长,我做的那些错事,自己觉得是错的,便不会认为自己无辜。”

李扶摇看着前面的那座山寨,想了想,笑着说道:“或许我能听一听那个故事,虽然之后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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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三章 世间百态

喝茶讲故事总要比其他的一些事情来得简单的多,入了山寨,杜一舟亲自泡茶,和李扶摇对坐。

李扶摇解下剑匣放在身前。

他看不清对面杜一舟的境界修为,虽然是宁映雪嘴里提过的人,但他并不十分相信他一定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因此这个举动,既是能保证他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握住那柄青丝,也是向杜一舟宣告这件事。

他怀里有那张从仙岩书院那里得来的符箓,自然一点都不害怕会显露自己现如今的境界,灵府里四散的剑气,尽数都被这道符箓收入,就算是杜一舟,也看不出。

他只是有些疑惑,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剑气,却有又带着剑,便该是一般的山泽野修,只是为何又能见到仙岩老祖和宁映雪。

杜一舟没有多想,很快便开口说起那个故事。

故事很老套,里面的内容其实和刘梅远的那个故事相差不大,可是仔细来看,相差也有些大,刘梅远为了在书院能继续立足下去,不惜让怀有身孕的那个女子自己一个人离去,而至始至终都没有付出过半点真情意,而他杜一舟却不是这样,为了那位女子,他做了很多事情,最后在女子因为他身死之后,便更是心灰意冷,打定了心思要下山,之前他说的错了,的确是他错了,可不是因为在这件事上,而是因为那个女子的生死。

仙岩老祖最开始选定的院长人选,不是宁映雪,也不是刘梅远,而恰恰就是他杜一舟。

不过心灰意冷的杜一舟,对院长之位,没有想法,对老祖的想法更没有想法,他独自下山之前,又接连触犯了几庄院规,有些是他故意为之,有些则是旁人陷害。

他都不理会。

于是最后被仙岩老祖逐下了山。

这是李扶摇现如今知道的东西。

他不知道的是,宁映雪后来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理了一遍,在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看了一遍,最后觉着是仙岩老祖错了,错的不

是最后把他逐下山这件事,而是在整个事件之中的所做所为,所以她就想着要把这位师兄重新请回山去。

这是宁映雪自己的想法,但她没有想过杜一舟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之所以在山上当山贼,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想看看人间百态,见惯了人间百态,再去思索当年所做所为,便能想开一些。”

李扶摇沉默不语。

杜一舟洒然笑道:“公子不妨多留下半日,我估摸着这半日之中,寨子便要出大事了。”

李扶摇一怔,随即试探道:“杜先生是说之前下山的二当家?”

杜一舟点点头,平静道:“常林和我一起在山上多年,早就对我之前的所做所为不喜,这些年一直忍耐,想来也是到了极点了,今日拿了银钱,带着平日里交好的几个兄弟一起下山,想来不会是真去购买米粮,等小半日,寨子外面要么便是官兵,要么便是其他山上的山贼,反正今日之后,这寨子里该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才是。”

李扶摇笑道:“杜先生既然是山上修士,理应不该担心,只是以后当不成山贼了,倒是难办。”

杜一舟想了想,然后轻声道:“其实今日之局,也是我一手谋划的。”

“只是我只是开了个头,结果如何,便只看他们。”

李扶摇沉声道:“杜先生这是为了所谓的人生百态?”

杜一舟叹了口气,“只是顺水推舟,结果如何,不去干涉而已。这山寨之中,常林是为了坐上第一把交椅,倘若是我再多几分豪气,恐怕他也不会生出这些想法。至于其他兄弟,想法不一,有着想要下山娶妻的,有想着求一个平民户籍的,甚至还有读过几天书,想着下山考取功名的,这山寨里的人,到底都不是那种恶贯满盈的人物。”

李扶摇喝了两口茶,笑着问道:“那之后杜先生会如何应对,还是就冷眼旁观?”

杜一舟摇头道:“山上兄弟不过二十来人,常林要

做大当家,有一大半人会同意,另外一部分人会默然接受,但最后能不能成,还要在于常林请来的帮手有没有其他野心。”

李扶摇笑了笑,说了句静观其变,便起身离去,杜一舟对于这位板上钉钉是已经踏上修行大道的年轻人,并不担忧安危之事,毕竟这一众山贼草寇,哪里会对李扶摇造成什么威胁。

夜幕时分,下山购买米粮的常林和一众兄弟返回寨子,然后便让寨子里做了一桌酒肉,不过这酒肉自然没有李扶摇的份,李扶摇还是承蒙杜一舟亲自发话,才混到了一壶劣酒,然后在众人视线里,李扶摇以拙劣轻功越上一处屋顶,对着月光,怔怔出神。

屋子里众人推杯换盏,大当家杜一舟在众人的轮番敬酒之下,昏昏欲睡。

酒过三巡之后,常林端着酒碗走出屋子,看向独坐在屋顶的李扶摇,向他招了招手,李扶摇不作理会,倒在屋顶,活脱脱已经喝醉了的样子。

常林盯着李扶摇看了好久,最后确认李扶摇也就那个样子之后,才自顾自一个人走向山寨大门那边。

山寨那边他早已经安排妥当,联系好的其他寨子弟兄,也早已经在门外等着,只等他把寨门打开,便算马到功成。

现在杜一舟已经被他灌醉,加上其他一些摇摆不定的兄弟,可以说是再无阻拦。

不过就在他在夜色中望着寨子那边而去的时候,远处月光下,便有一人站定。

大当家杜一舟,他就站在月光下,看着常林。

此刻他眼神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醉酒之意。

常林此刻心里倒是变得有些心虚。

杜一舟看向他,叹了口气,“常林,何必如此?”

或许是现如今已经到了临门一脚,常林也不愿意再遮遮掩掩,干脆便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杜一舟摇摇头,“你也不必多说,你去把寨子门打开便是,今夜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顾忌我这个大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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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四章 北海有条鱼

有一件事,常林从来都没有想过。

那就是当真的和杜一舟撕破脸皮之时,自己的这个大哥,会怎么做。

依着他之前的想法,自己的大哥虽然说是一直以一副读书人的姿态来管理山寨,可杜一舟能够当上这山寨大当家,本身便很能说明问题。

可真的等着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常林却并不慌张,他知道杜一舟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他,也知道杜一舟有很多东西隐藏得很深,但他并不担心他会一言不合的便将他打杀,毕竟自己的这位大哥是个读书人。

于是常林在短暂失神之后,便想着要去打开寨子大门,让自己白天联络的那些个兄弟进来。

可杜一舟还是叫住了他。

杜一舟神情古怪,“大哥还是舍不得?”

杜一舟摇摇头,他随手抛过来一壶酒,轻声道:“我只是在和你探究另外一个可能。”

常林没有犹豫,接过酒壶之后,便喝了一口,他一点都不担忧杜一舟在酒里下毒,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一起在山上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东西,常林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杜一舟借着月光,抬头看了几眼至今都还躺在屋顶上的李扶摇,然后才说道:“你要做第一把交椅,给我说一句,我便让给你了,这没什么好说的,要让其他寨子里的人进来了,今晚过去,寨子即便没有了我,可还是你的寨子吗?”

“即便是你能保住寨子,但最后手下那些兄弟真的会服你?”

杜一舟看着常林,笑道:“你好好想想,要是觉得宁愿这样,就去打开寨子大门。”

常林又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之后,才平静道:“大哥有什么高见?”

时至今日,他仍旧愿意喊杜一舟一声大哥。

杜一舟笑起来,眉目之间的那颗痣在笑容中,显得有些奇怪,他开始说话,“你要是现在去喊醒寨子里的那些兄弟,告诉他们,寨子被外人觊觎,已经准备今夜攻打山寨,然后你再领着他们杀出去,把之前你叫来的那些人给一网打尽,这样一来,今夜之后,你的名望便要胜过我,我再说把大当家的位置让与你,谁不服?”

“想来不会有谁不服,你要做大哥,很简单,只是取决于你要如何去做,是拿外面寨子的那些贼人性命来换,还是自家兄弟的性命,外加一个不好的名声来换?”

杜一舟站在月色中,不紧不慢的缓缓开口,并未有半点急迫之感。

常林能懂他,他又何尝不懂常林。

在屋顶的李扶摇忽然把背后的剑匣解下来,用一块干净布条,擦拭着那柄青丝剑。在小雪送人之后,只有一柄剑的李扶摇做起这种事情来,时间要省去不少,但他依然做的很认真,而且不仅是认真擦拭着这柄剑,也是在认真看着下面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在认真想。

杜一舟的这个提议,不管怎么看,都要比之前常林的设想要好过太多,所以常林在很认真的思考。

杜一舟很清楚的知道,常林思考的内容,不会是什么关于兄弟们的性命之类的东西,他只会思考,做什么选择会更有益处。

沉默很久,常林开口问道:“大哥你想要什么?”

杜一舟觉得有些好笑,但是看着常林的神情,想了想,便轻声说道:“或许只是想看看,你们会怎么选择,怎么去做。”

常林咬了咬牙,最后下定决心说道:“我选后者。”

杜一舟没多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包药粉,丢给了常林,然后笑道:“醒酒药,半刻钟就够了。”

常林抱拳,然后转身离去,看样子就要去将那些个兄弟都唤醒。

杜一舟看着他离开之后,便也来到了屋顶,就坐在李扶摇身旁。

坐下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他惊讶的发现,李扶摇身旁的那壶酒,至今都还是满的。

李扶摇没有喝酒。

李扶摇把青丝剑放回剑匣,重新系在背后,然后才问道:“好像这挺有意思,好像又没有意思,反正我没看出来现在对我有什么意思。”

杜一舟歪着头想了想,平静说道:“这本来就是我这么些年落得最后一子,想的便是要结束这局棋,不过恰好遇见了公子,便想着和公子一同看看,不过也没想过会让公子都看清楚。不过看看,没有坏处,或许以后再遇见一些心烦事,想想今天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李扶摇看着这个读书人,想着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读书人,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没有意义的废话,只是看着底下,想着之后会发生的场景。

杜一舟忽然说道:“宁师妹与你喝过酒?”

李扶摇点了点头。

杜一舟的神情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古怪,似乎能和宁映雪一起喝酒,是一件事绝对不寻常的事情一样。

半刻钟的时间很快便过去,这边也没有再来人,只是在夜色之中,隐约可见,有数十

人往一处而去,而且在短短一刻钟之后,便响起些杀伐之声。

那些声音在寨门外响起,时不时听着有重物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那是有人身死,杜一舟始终面无表情,而李扶摇则是脸上有些惆怅。

等到半柱香之后,厮杀声渐渐响起,寨子门口这边才有火光生出,但是那些火把却在夜色之中,越来越远,最后不可见。

只有一人,再度回到寨子中。

身材高大的常林来到这屋子下面,朝着屋顶上杜一舟朗声道:“大哥,今日之后,您仍旧还是大哥。”

李扶摇轻声道:“他似乎想通些什么,觉得自己本领低微,怎么看都是争不过你的。”

杜一舟笑道:“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

两人交谈,都是压低声音,杜一舟更是早早便放出一缕气机将其阻断,以免被常林所听见,因此常林现如今仍旧不知这两人的交谈内容。

杜一舟平静道:“既然说好了,那大当家位置就是你的,跑不了的,等着他们回来我便宣告消息,日出时分,我和这位李公子便一同下山,从此之后,山寨姓常。”

常林表情阴晴不定,看向屋顶的杜一舟,动了动嘴唇,但并未说话。

杜一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也是耐着性子没有出声,更没有其他什么的动作。

李扶摇看着这场景,觉着有些无趣。

算计人心这种事,他本来就不愿意去做,在洛阳城里是不得不为,到了洛阳城之外,他更喜欢用手中的剑说话,这般算计来算计去,只怕对剑道也并无裨益。

杜一舟纵身跳下屋顶,去和常林说了些什么,声音不大,要是仔细听,李扶摇肯定能听见,不过他没有这个想法,他甚至觉得在这里待到明日天明都有些困难。

在屋顶上趟了半夜,听着下面的动静从嘈杂变得安静,最后睁眼看的时候,常林已经在和寨子里的一众兄弟把酒言欢,而杜一舟则是独自带了一壶酒,往远处走去。

李扶摇仔细看去,寨子里如今已经多了很多东西,想来就是到其他寨子里去抢的。

叹了口气,好像这个故事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正想着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便多了一位女子。

李扶摇转头一看,失声道:“宁院长?!”

此刻出现的女子,自然是宁映雪。

她看向李扶摇,然后理所当然的说道:“我知道你说服不了他,所以我肯定要亲自来。”

李扶摇苦笑道:“既然宁院长要亲自来,何必要让我白跑一趟?”

宁映雪又是一脸理所当然,“你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到处看看也行,再说了,要是你能成,我就可以不用亲自来见我这个笨师兄了,见他一面,又要费好些口水,也很麻烦。”

李扶摇仰起头,“可不管怎么看,这个麻烦,宁院长你又摊上了。”

宁映雪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喝了一口酒,想了想,然后笑道:“我来这里,其实不一定是来找我那师兄的,还有件事,想着要告诉你,你听不听?”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那个酒壶,然后后者递过来,李扶摇闻了闻酒香之后,再递回去,这才轻声笑道:“为何不听?”

宁映雪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可不愿意你再叫我宁院长,下次见面,再这样称呼,可别怪我当着外人的面打你一顿,青丝境的剑士,即便剑气凌厉,可我要打你,也不难。”

李扶摇苦笑不已,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出来宁映雪的境界修为,又知道她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延陵北疆四大书院之一的院长,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是从未成过敌人,所以也就没有过多思索,现在听到她说出来这番话,李扶摇除了苦笑,也没有说什么。

宁映雪又喝了一口酒之后,才缓缓说道:“山河之中的儒道两教外加上西方佛土那边的佛教,每隔一段时间,在某位圣人遗迹开启之日便要派门下年轻弟子去那处遗迹各自寻找机缘,圣人毕竟是圣人,虽然不知道那位圣人是否身死,又为何会留下洞府,隔一段时间便打开一次,但既然是有,那好东西不会少,三教修士自然都眼馋,这一次梁溪那边,没有派出预料之中的道种叶笙歌,反倒是只是派出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人,延陵这边自然还是让顾缘去了,然后佛土有一位禅子也去了,按理说,最好的东西肯定便会在这两人手中,可是不知道为何,那位年轻人的运气好的有些不正常了。”

“他自知与顾缘和那位禅子争不过,便独自寻了一处之前数百年间已经被着找过很多次的侧室,抱走了一个普通香炉,谁又知道,这香炉之中竟然有一炉圣丹。”

说起圣丹的时候,她明显说得慢了些。

李扶摇知道这意味这什么,这世间的三教圣人,没有一个不是博学之人,世间的术法,虽然不一定都会,但至少会得很多,炼丹一事,虽然可能并不熟悉,可圣

人们若是愿意以自己的精血作为药引,也能练就圣丹。

圣丹对圣人倒是没有什么作用,可对于这世间其余的修士来说,并不简单。一颗圣丹,便足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圣人拿它无用,但其余修士有这一颗,不仅相当于多出一条命,而且对于修行也大有裨益,只要不是什么登楼境的大人物,其余修士拿着圣丹,绝对有用。

李扶摇狐疑道:“难不成消息走漏了,但那位道门弟子,不可能无人同行吧?”

李扶摇至今都记得之前遇见顾缘的时候,她身旁的周宣策,虽然周宣策不敌那位魔教教主,魔教教主又不敌老祖宗许寂,可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多魔教教主,哪里来的那么多老祖宗许寂。

周宣策便已经算是儒教极为厉害的人物了,至于道门那边,即便是派出一个不如周宣策的大人物为那道门弟子同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所以李扶摇才觉得要是就这样这圣丹就被抢夺了,才会有些意外。

再说了,那位观主现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敢明摆着抢沉斜山的东西?

宁映雪平静道:“你想都想不到,林红烛出手了。这位魔教教主,抢夺了这一炉圣丹之后,没有做什么大事,就是把它们尽数都扔进北海了。”

李扶摇一怔,随即觉得很奇怪,这也有可能是林红烛用的障眼法。

宁映雪笑道:“事情不会有假,因为有一个读书人当场亲眼所见。”

李扶摇一怔,随即问道:“谁?”

提起这个人,就连一向随性的宁映雪都认真起来,她正色道:“学宫掌教,苏夜。”

这个名字的确有些不同,山河以三教为尊,其实说到底,还是儒道两教的天下,圣人高坐云端,对世间诸事都不会上心,那真正有话语权的不过就两个人,沉斜山的观主梁亦,以及京口山的学宫掌教苏夜。

一位是道门领袖,一位是儒教掌教。

两位都有绝对大的权力,绝对能被人尊重。

即便不是发自肺腑的,至少要表面上尊敬。

“既然苏掌教亲眼所见,为何苏掌教不出手把那些丹药捞起来?”

既然是圣丹,就算是苏夜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可怎么来看,留给学宫学子们,也是极好的。

宁映雪轻声道:“听没听过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李扶摇神色古怪。

宁映雪一拍脑袋,原来是忘了这一茬。

“北冥便是北海,北海里真的有鱼,叫做鲲。鲲真的很大,大得无法想象,这种异兽,本来不该出现在山河当中的,只是六千年前的那场大战,让妖土和山河之中出现了一个大峡谷,后来这峡谷灌满了海水,便成了北海,然后妖土内乱,最后一位鲲族的妖土巨头重伤不治之后,鲲族便离开了妖土到了北海。一呆就是六千年。”

“除去圣人之外,没有修士能在海底击杀一头出身便是春秋境,成年便是登楼境的鲲。”

“登楼之后是沧海,鲲之后,是鹏。”

“鲲族要想有朝一日重返妖土,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族内便必须出现一位大妖,现在虽说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表明,北海里会有鲲化鹏,但即便是苏掌教,出手也未见得能成功。毕竟境界太高,惊动了北海里的鲲,都不好办。况且林红烛既然敢把那些圣丹扔进北海,苏掌教出手,也很有可能会被林红烛阻拦。”

李扶摇一怔,随即说道:“那丹药在北海,一定会吸引不少修士去抢夺。”

宁映雪点头,“而且前几日,便有消息说,在北海上,有修士运气不错,捞起了一颗圣丹,虽然之后那位境界低微的修士便选择把圣丹卖给了梁溪某座道观,但也极大的鼓舞了这些修士前往北海,毕竟现如今那些圣丹,是无主之物。”

李扶摇点点头,对于这些东西,并未有太多的想法,这么多修士,那么些丹药,就算是他想要,也八成没什么机会,让他出海去捞,他还怕惊动了海里的大鱼,到时候捞丹药不成,命也丢了。

不过宁映雪接下来的一席话,让李扶摇若有所思。

“圣丹惊动了不少大人物,他们虽然不会亲自出海,但在岸边,已经明码标价,那些个修士要是有幸捞起来一颗,就可以卖给他们,不仅如此,因为临近妖土,就连妖土都派出了人,至于剑士嘛,可能也有。”

李扶摇眨了眨眼睛,随即笑道:“我本来就要一路向北去。”

宁映雪看了一眼这小滑头,有些失落,“我要不是已经决定要南下,我肯定也要去看看。”

李扶摇一笑置之。

去北海看鲲,是他练剑以来早就想好的,只不过之前他也知道,不一定能得偿所愿,可现如今北海这么热闹,好像就是再告诉他,非去不可了。

看鲲也好,还是凑热闹也好,最要紧的是有可能看到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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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五章 人间处处是不易

在天亮之前,宁映雪把要对李扶摇说的话全部都说了个遍,然后她才心满意足的跳下屋顶去寻那个她嘴里的师兄。

李扶摇没有跟着去,或许本来他就觉得自己不该掺和这件事。

看着宁映雪远去的背影,李扶摇很想喝几口酒。

只是他很快便又想起了那件算不上大的事情,变得有些无奈,最后他只是仰头倒去,就睡在屋顶上,不过很快就入了眠。

宁映雪找到自己的那位师兄,第一件事便是丢过去一坛酒,杜一舟接过来之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坛酒,想着要不了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竟然养成了酗酒的习惯。

宁映雪不知道杜一舟心中所想,但是开口点破,只是仰起头喝了几口酒之后,就直白说道:“刘梅远被老祖逐下山去了,当然,下山之前被我打断了腿,他辜负了一个女子,我看不顺眼,总觉得不如师兄你痴情,仔细一对比之下便更忍不了。”

杜一舟低头看了看宁映雪腰间的木牌,笑了笑,“你现在是书院院长,想做什么,想来老祖也不会太过于拦着你。”

宁映雪低头瞧了几眼,有些直白的说道:“要不是老祖没有几年时光了,我不会接下这破玩意。”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一舟脸色便有了些变化,仙岩老祖是仙岩书院的开创人,又一点一点的把仙岩书院带到了现在的高位,成为了延陵北疆的四大书院之一。

修士的岁月很漫长,走到青丝境之后便能活三百岁,像是仙岩老祖这种春秋境的大修士,已经能够足足活上一千年,可惜的是,当年的洛阳城的一事,让仙岩老祖受了不可挽回的重伤,寿数已经大大减少,现如今又过去了百余年的光景,实在是再难强撑,依着他自己估计,只怕再有十几二十年,他便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因此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不得不开始为书院打算,选继承人便是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从之前的杜一舟,到现在的宁映雪。

传承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即便是圣人,也很重视,若不重视,这世间也不会有学宫,不会有沉斜山。

说到底,既然无法离开人间,便都会死。

圣人也会。

圣人的寿数没有人清楚,但也不会如想象中的那么长。

因为这在云端的十二位圣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参加过六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至于那些个从大战之后存活下来的圣人,现如今也没有任何一个还存于世。

因为他们也活不了那么长。

成仙一直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从前难,自从六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便更难了,因为这六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圣人得以离开人间的。

那道存在于典籍之中的天门,再未在人间显现过。

圣人们一直认为这是六千年那场大战导致的结果,那场大战让山河与妖土以及佛土分割开来,虽然还能够互相往返,但实际上,便已经分成了三份。

山河既然破碎了,要想飞仙,便更难。

可再难,总有人想去做,因为这件事的诱惑,很大。

圣人是人间最尊贵,最强大的修士。

可不能长生。

而飞仙便是长生。

圣人们暂时没有能够飞仙的法子,那这人间也不允许其他人有飞仙的希望,尤其是剑仙。

朝青秋这些年的境界提升的很快,从最开始踏足沧海,到现如今的山河第一人,杀力无双。

用的时间竟然只有一百年而已。

没有人会怀疑他有朝一日会比这些圣人先一步踏进天门。

可也没有觉得他会当真先走出那一步。

倘若这是六千年前,无所谓。

可这是六千年后,世间有很多他在意的事情。

剑士一脉需要他的庇佑,若是他飞仙离去,离了这人间。

人间依旧。

剑士却很有可能再不存。

所以飞仙对圣人们来说很难

,对朝青秋来说更难。

他要忍得东西太多了。

因为想起老祖寿数而想起太多事情的宁映雪有些失神。

好在最后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宁映雪喝了几口酒,看着杜一舟,请求道:“师兄,老祖最后的时光,我希望你能回去陪陪他。”

她没有说太多道理,只是回到了最初想说的那些话。

在生死面前,讲道理,她也觉得有些苍白无力,与其如此,倒不如说些真情实意。

杜一舟想起了最开始走上小崖山,第一次见到那位看起来不正经的老祖时的场景,然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笑容,最后他点点头,“好。”

在这座山寨里待了很久的杜一舟决定要回到小崖山,这个消息并不让人觉得意外,至少在李扶摇来看,就很正常,因此当他知晓之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背好剑匣,这一次,他和宁映雪一起下山。

两人下山途中没有任何交谈,只是最后分别的时候,她骑走了李扶摇的那匹马。

那匹马虽然很不愿意,但好像也不敢反对什么,最后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扶摇,李扶摇觉得有些好笑,但最后还是没有留下它。

然后那匹马不情不愿的向南而去,而李扶摇便要一路向北。

在往北之前,他又和杜一舟一起走了一段路,这一次,他又给李扶摇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和之前的那一个,不太一样,只是不知道的真假。

李扶摇耐心的听到了最后的结果,然后才笑道:“要是我还以说书为生,我肯定要把这个故事整理整理,然后便用来赚钱,一定会骗到很多小姑娘的眼泪。”

杜一舟哈哈大笑,这是他这些年来,最为开怀的一次。

李扶摇没有笑,他只是轻声道:“我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竭力护住她的周全,不然之后再怎么缅怀,她也不知道,更是没有意义。”

杜一舟认真道:“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李扶摇笑了起来,似乎也觉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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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六章 大妖家的傻闺女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句诗词,原本是山河之中的文人墨客来形容山河之大,春来之时不一的,可一传入妖土,便变了味道。

原因倒也简单,只是因为妖土本来天气比起其他地方便要寒冷许多,往往在山河之中已经快到春末了,妖土才有了一些春意。

妖土还有很多地方还在下雪,可在青天城,已经开始暖和起来。

这座位于桑江畔的巨城,是妖土巨头青天君治下的最中央之处。

也是整个妖土之中为数不多的宁静之处。

谁都知道,青天君,这位崛起才几百年的大妖,现如今已经可以排到了妖土前五,说是前五,许多妖修便只是认为,不过是第五而已,因为这前面的四个大妖,存世时间,比起青天君实在是要长了太多,因此并不会有人相信,青天君会胜过前面这四位。

虽然他们都没有动手打过。

前些日子,青天城里发生过一件事情,让整个城里的妖修都觉得心惊胆战。

那位大妖的闺女,青天城里的小主人,不知道为什么,把一位大妖子嗣一巴掌给打到了桑江当中,要知道,那位大妖子嗣不仅自身修行天赋出众,而且出身极为不凡,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大妖,虽然及不上这座城的主人青天君,但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个前五,一个前十。

因此在这件事传出去之后,整座青天城的妖修都在想,青天城会不会又经历一次当年那桩事情,要知道当年因为有三个登楼境妖修在青天城里大打出手,因此被青天君亲手镇压,之后更是引出一位大妖来,那位气势汹汹的大妖前来青天君讨要说法,却是被青天君硬生生打得吐血,在桑江畔,有许多妖修亲眼得见。

两位堪比圣人的大妖出手,让整个青天城几乎都毁去一半,后来为了复原这座城原本的样子,更是花费了许多年。

而那一次,仅仅是因为三位登楼境妖修不顾青天君定下的规矩。

这一次,那位小主人更是毫不留情的把一位大妖子嗣给打入了桑江,依着妖族的脾气应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因此有许多妖修其实都在等一场大战的发生,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都过去那么久了,青天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的似乎有些不太像话。

他们只能认为,当年的那一战,让青天君的威望拔高了许多,现如今妖土里的巨头只怕是没有愿意再和青天君交手的。

毕竟排在青天君前面的那些个大妖,应对着朝青秋都极为头大,谁还有闲心来找青天君的麻烦,至于排在青天君身后的那些个巨头,便更是不用担心,妖族一向以实力为尊,若是青天君不够资格排到第五,只怕也没有前五的说法。

……

……

青天城的第一个春日暖阳,青天君难得从自己的那间茅屋离开,没有领着自己媳妇儿,只是牵着自己闺女的手,来到了青天城的一座酒楼,坐

在二楼的窗边,感受着微微的暖意,青天君看着眼前翻滚的汤水,然后看着面前有些心不在焉的女儿。

汤水煮的是羊肉,羊不是普通的羊,仔细来说,应该是一类异兽,叫做白泽,这个种族,生下来便是太清境的修士,若不出意外,他们能在百年之内成为朝暮境的妖修,至于之后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很难说,在妖土的历史上,这个种族,出过好几位大妖,不过在六千年前的一战之后,这个种族没落,再也没有出过任何一位大妖,寻常妖修,碰见之后,或许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礼遇,不管怎么说,寻常妖修,是不敢吃他们的。

青天君不是普通人,他的本体虽然是一条普通青蛇,但既然他成为了一方巨头,血脉便不再平凡。

能避免被他吃下去的,只有大妖。

所以他现在正涮着羊肉,这种吃法,源自一个人。

朝青秋。

朝青秋虽然是一位剑仙,但他偶尔也吃东西,而恰巧青天君是他在妖土的半个朋友。

有妖修能和剑士成为朋友,这一点听起来有些好笑。

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即便是朋友,到了该生死相向的那一天,也是一样不会手软。

涮羊肉是朝青秋嘴里的吃饭,青天君觉得很有趣,便记下来了,为此他还特地向白泽一族要了好些羊。

不过朝青秋肯定没有兴趣会和他坐在一起吃一顿涮羊肉。

这位剑仙,这些年基本上都在妖土里,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杀人。

但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也没人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再和一位大妖生死相对。

青天君想到这些东西,摇了摇头,用筷子在汤锅里夹起几块羊肉,放到对面闺女的碗里,然后才自己夹了一块,放入嘴里。

一时之间,脸上便露出些满足的神情。

吃着羊肉,青天君含糊不清的说着话,“你不愿意嫁人,为父也不会勉强,这些妖土里的年轻人,我看了看,也没有配得上你的,可说到底,我那未来女婿就算是境界再低,也要想着来见见我这个老丈人才是,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让你一个人害相思。”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妖土排名前五的大妖看着自家闺女,眼里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自从她从山河里回来之后,这两年,除了最开始之外,一直到现在,思念某人的样子便一日胜过一日,要不是还有点女子的矜持,说不定早就跑到山河里去见某人了。

青槐一如既往的穿着一身青衣,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父亲,总算是有些忍不住了,她轻声问道:“爹爹,要是他花几百年都成不了剑仙,怎么办?”

青天君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为父也没有说不让你嫁给他,但是他必须要是一位剑仙才行,他是人族,若不是一位剑仙,如何能够在以后护你周全?”

才说完这些话,便又看到自己女儿神色暗淡下去,青

天君赶紧亡羊补牢的说道:“他只需要把这段时间尽量缩短便可,但最迟也要在为父离开人间之前。”

离开人间,普通人只有一种办法,可他身为妖土巨头,沧海境大妖,自然不止一种办法。

只是第一种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

但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他终究要离开人间,离开了人间,便无法再照料他在意的那些人,所以他需要在走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安排好。

谁来接着护着自己的女儿,便很重要。

他不在意那人是不是妖修,甚至也不在意他是谁,但只需要那人够强,有足够的能力不让青槐受到委屈。

他听说他练剑,那他便只能是一位剑仙才行。

朝青秋的杀力,举世皆知。

一位剑仙何等可怕。

青天君深有感触。

他可以为妖土而死,但是也得确定自己死后自己闺女会过得很好才行。

青槐似乎有些底气不足,她低着头,喃喃道:“他练剑也才三四年,现在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估计也就还是个剑气境,依着他的资质,要走到沧海,不说有没有可能,就算是有,也肯定要花好几百年,到时候我都老了……”

这幅姿态,或许只能在青天君面前展露,要是让李扶摇看见了,只怕要吓个半死。

青天君极其无奈的夹了块羊肉,轻声感叹道:“他们呀,也就是因为没有一位沧海境,所以才会被为父吃,别的不说,就说说我们青蛇一族,没为父之前,又何尝不是其他妖族的口中餐,在妖土就是这么个情况,拳头不够大,不仅要被人打,还要被人吃,可在山河那边,剑士一脉更是凋零至极,要不是一位剑仙,又娶了个妖修媳妇儿,指不定天天被那些个修士追着屁股后面跑,你说说,那样子是你想看见的?”

青槐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父亲说的都是事实,她有些不开心的吃了一块羊肉,就好像是吃着李扶摇一样,腮帮鼓鼓的。

看起来很可爱。

青天君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笑道:“就算是不能让你现在就嫁给他,你也不妨去见见他,或许带他来见见我。”

青槐放下筷子,有些惆怅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要是又主动去找他的话,肯定会被他笑话。”

青天君看着自家女儿的这幅神态,想着几年之前她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头疼,然后便更想着看看那个小子到底是个什么人了,会让自己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女儿八成在他面前会有些不同,可不管是什么不同,也改变不了,因为一个男人而性情变得有些小女儿姿态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他本身脾气的缘故,青天君一点都不反感这件事,更没有想要怪罪的意思,只是想要见见那个小家伙,自己女儿要是还想以前那样聪明,其实就该知道带他来见他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可惜她,现在有些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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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七章 大妖和剑仙

羊肉在汤锅里翻腾,有些肉已经煮了很久,要是普通羊肉,只怕现在已经难以下咽,可白泽一族是天生的异兽,血脉与一般妖族不同,即便是再煮上几天几夜,也一样会觉得鲜美。

更甚至于就连汤锅里的肉汤,对普通妖修来说,都不是一件凡物。

青天君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他吃羊肉,只会因为一件事,那便是这羊肉的确好吃,至于对修行境界有没有什么帮助,他不在意。

到了他这个境界,要想继续往上走,也很难。

“听说山河南方,有一群人,吃什么东西都要配着辣椒,那个地方的火锅里,都是辣椒,他们吃涮羊肉,也全都是辣椒作伴,可惜了,咱们妖土里不长那个东西,之前为父派人去山河里带回来一些辣椒种子,种下去许多,可一株都没有活下来,人族有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可倒好,到了咱们妖土,别说长势,就连生都不愿意生出来了。”

“白泽的羊肉不错,吃多少都不会觉着腻,只是他们实在是太过热情,即便我不开口,每年都要托人问到青天城,要给我带来一些,我要是不收,他们八成会觉得恐慌,闺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青天君夹了好几块羊肉,然后笑着看着青槐。

青槐头也不抬,吃了两口羊肉,随意的说道:“因为你叫青天君。”

这个答案很简单,可是也不算是简单,要是青天君不是青天君,只是一个普通妖修,他就吃不到白泽的羊肉,不仅吃不到,还很有可能成为其他妖族的口中之食,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其实这一切的原因,只是他不是青天君。

不是大妖,便不能随性的在妖土活着。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李扶摇一定要是剑仙之后才把闺女嫁给他的原因。

这个世上不讲道理的地方有很多,妖土就是其中的缩影。

想了想,青天君笑道:“最近北海发生大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青槐手里的筷子一顿,随即被她放在了碗沿上。

她有些奇怪的看着青天君,“什

么大事。”

这个世间,无时不刻不在发生着事情,能够说得上大事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件,有些她不在意,但北海既然在山河之中,她会想要知道。

青天君放下筷子,搓了搓手,“前些日子的圣人洞府再度开启,沉斜山的年轻弟子在洞府里发现了一炉圣丹,然后被人抢了,那人抢来圣丹,尽数都给扔进了北海里。”

“现在北海很多人,那小家伙里也可能在那里。”

“其实那都不是关键,只是为父知道,北海的鲲族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百年之前他就是登楼境巅峰,现在未尝不想一步入沧海。”

“圣丹对他无用,不过一众修士精血则是不一定,毕竟北海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修士。”

青槐想起古籍记载的鲲族,想着他们的一张大口,要是真下定主意要吃些人,肯定也是数以万计的,这个种族,体型实在是太大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道教典籍《逍遥游》里,对鲲族的大小,有着极为明确的描绘。

“爹爹也要去?”

青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青天君点点头,“若是鲲族真有一位人物要成大妖,不仅云端有圣人要出手,就连咱们妖土,说不定也有巨头要出手。毕竟妖土就这么大,早已经分配好的东西,再多出一位大妖,又要重新划分,谁都不愿意。”

“那爹爹也会出手?”

青天君摊开手,“他们是去阻止他的,为父可是去护着他的。”

青槐眨了眨眼睛,没有开口,青天君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青天君呵呵一笑,“为父在妖土可没有朋友,这种处境,不好。”

青槐知道自己父亲口里的朋友应该也要是一方大妖,不然其他朋友对他的处境不会有丝毫帮助,许多年之前,青天君在桑江畔将一位大妖打伤,前些日子,她又把一位大妖子嗣给打入桑江。

这两件事,足以让青

天君成为孤家寡人。

若不是他还是排名前五的大妖,若不是他出道以来,尚未败过……

想到这里,青槐觉得有些愧疚。

同朝青秋一人肩上扛着整个剑士一脉一样,自己父亲,也扛着青蛇一族。

似乎是知道自己闺女在想些什么,青天君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平淡道:“若是让你受委屈,为父即便是朋友满天下,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些话,青天君不常说,只是说出来的时候,便很感人,要是此刻这些话对自己那媳妇儿说,估摸着她已经是满脸泪水了,不过青槐不是她,她只是短暂愧疚了片刻,便起身离开。

她当然要去北海,不说有没有可能见见那人,但总归能有个正经的理由离开妖土,去往山河。

不过她肯定不会和青天君一起,毕竟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

要是和他一起,不知道一路上会闷成什么样,于是青槐准备去找另外一个人。

那人这两年,时不时会到这座城里的某座酒肆喝酒。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能找到他。

不过一想到那人的徒弟,青槐的眼睛就明亮起来。

……

……

汤锅里的羊肉随着汤水一起翻腾,青槐已经离开这里,青天君也吃饱了,因此他对这些羊肉,并不关心。

本来他也该走了,可是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了。

想了想,他让人把这汤锅移走,然后让这里的人重新上了一份涮羊肉。

白泽的羊肉不多,但这里却不少。

尤其是当青天城的主人来吃饭的时候。

很快,那些羊肉便重新被端上了桌。

青天君看着鲜美的羊肉,没有半点食欲,可能是他的确吃的有些饱的缘故。

这位大妖有些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那条桑江,片刻之后,对面便出现了一个白袍男人。

那个人腰间有一柄剑,一身白袍,干净的就像是冬天飘落的雪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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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八章 他在人间,他也在云端

世间没有第二个剑士能够悄无声息的来到青天君身旁,也没有第二个剑士看着这样一尊大妖会面不改色。

所以山河之中,只有一位朝青秋。

这位剑仙,此刻便盯着眼前的汤锅,默不作声。

青天君无奈道:“之前我就知道,这北海发生了大事,你闲不住,肯定要去看看,只是那位不过登楼境巅峰,能不能成为大妖都还两说,你怎么会行这般偷袭之举……”

话还没有说完,朝青秋开口打断了他的这段话,“我若是出剑,也会等着在他迈出那一步之后再说。”

青天君松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此,依着这位的骄傲,让他对一位处于破境关口的妖修出手,不管是谁,想来都不可能请动他出手,可青天君很快便想到另外一件事,即便是朝青秋不对还在破境的那位出手,破境之后呢?

现如今的山河之中,没有任何一尊大妖敢说一对一能胜过朝青秋的。

若是朝青秋铁了心要杀那位,那位破不破境,其实没什么两样。

朝青秋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拿起筷子,夹了几块羊肉,咽下肚子里之后,没有去赞叹这白泽一族的羊肉还真是不愧为世间最鲜美的羊肉,只是把筷子放在碗沿上,平静道:“我不一定会出手,他若破境,云端一定会有圣人出手,到时候我或许能够找机会斩杀一位。”

就算身为大妖,听着这句话,青天君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沧海境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战力,妖土的大妖是这个境界,三教的圣人是这个境界,剑士一脉的剑仙也是这个境界。

两位沧海境或许分出胜负不难,可若是一位沧海要铁了心斩杀另外一位沧海,则是相当不容易。

很难。

当年青天君在桑江江畔打得一位妖土大妖大口吐血,最后还是让他离去的原因,除去他本来就没有杀心之外,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胜负易分,生死难断。

只是当这个问题放在朝青秋身前的时候,便显得没有那么难。

他是世间杀力最强的剑仙,或许踏入沧海境的时间算不上长,但真要动起手来,还真没有人敢说全

然不在乎他手中剑的。

只是他现如今想杀一位三教圣人,难不成就不怕三教在山河之中对剑士一脉多有刁难?

朝青秋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汤锅,笑道:“杀一位儒教圣人,道教便会高兴,杀一位道教圣人,儒教便会高兴,至于会不会碍于面子对我发难,那有什么好担忧的,我提了一柄剑,又不是讲道理的。”

青天君诧异的看了朝青秋几眼,想着你这些年打的架实在是不少,也的确是没有输过,那些个坐在云端的圣人,真要和你动起手来,只怕还真不是你的对手,可即便如此,你有这么大的把握斩杀一位圣人?

而且若是当时在场的不止一位圣人,难不成没有其他圣人出手相帮。

两人没有就这个想法进行交谈,或许是因为朝青秋不太愿意多说。

他在吃羊肉。

青天君便看着他。

最后青天君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开口说道:“我想护住那位,妖土至少会有一位大妖出手,我会拦下,山河那边不知道会是谁出手。要是有人出手,我希望你替我拦下,要是妖土无人出手,我们也可以替你拦下其他人,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他的确想着借助这个机会从登楼走向沧海上。”

朝青秋吃着羊肉,平淡道:“你在妖土没有朋友,而我则是在整个世间都没有朋友,不管是三教圣人还是妖土大妖,随时有可能成为我的敌人,所以到时候我会怎么选,都注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助力。”

能够让朝青秋无条件相信的人,只能是一位剑仙。

青天君也是个聪明人,因此很快他就想通了这件事情,既然想通了,也就不再自扰,最后他只是问道:“你准备何时到北海。”

朝青秋回答的也很有意思,“自然是该到的时候。”

青天君叹了口气,他以往从来没有怎么与人说过话,实际上,能有资格和他说话的人,本来就不多。

两人就一直对坐,直到那些羊肉被朝青秋全部吃完为止。

朝青秋放下筷子,然后便起身离去。

青天君总算是知道了他的态度,因此并不觉得这次相见是什么浪费时

间的举动。

只是想起北海里的那一位,青天君也叹了口气。

走进沧海的难度,比起来飞仙的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

……

青天城里有座酒肆,卖酒妇人是一位普通妖修,不过却不是妖土的本土居民。

但在入妖土之前,她便一直卖酒,只是那时候卖酒,可不像现在一样讲道理。

有个邋遢剑士,这些年偶尔会来这里喝几次酒,青天城里禁止私斗,而且那位巨头已经用三位登楼境妖修的死亡和一位大妖的重伤来告诉这些人,这件事情不是开玩笑。

所以这个邋遢剑士即便是在这里喝酒被人看见了,也没人敢动手。

不过今日,他却是在城外的一处密林遇上了一直想要杀他的一伙妖修。

两位朝暮境,外加三个太清境。

这件事他们早就已经谋划了很多年。

在妖土杀一个剑士,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们已经得到消息,这个邋遢剑士,境界也在朝暮境。

虽说剑士杀力惊人,但同时面对两位朝暮三位太清,想来即便是朝青秋当年,都会很难应对,不过一向运气不太好的邋遢剑士今天运气也很好。

就在他准备跑路的时候,天上落下了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不费吹灰之力便斩杀了这两位朝暮境,至于三位太清境,更是被四溢的剑气便斩断了生机。

五个妖修,神形俱灭。

腰间悬着一柄好剑的邋遢剑士仰头揉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然后有些无奈的开口说道:“你们运气还真不错,朝青秋出剑,以往没个登楼境,有机会能看到?”

既然埋伏已经没了,他便想着进城喝酒,可才往前走了几步,便无奈摇头。

前面出现了一个青衣女子。

见到女子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这女子他还认识。

那女子见到他之后,丢过去一个酒葫芦,然后说了些什么话。

邋遢剑士便笑着折返身形往南边去了,不过和之前独来独往不同,这一次,身旁有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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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九章 可惜了,是个和尚

北海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这当然已经传遍了整个世间,不管是延陵还是梁溪,亦或是那座山泽野修极多的大余,都知道了消息。

无数修士开始往北海赶,希冀能早一日到达那个地方,早一点出海,然后早一点找到一颗圣丹,有些修士想以此作为筹码,让他们能够得以进入沉斜山或者是学宫,但有些修士只想着拿着那颗圣丹,便找一处清净的地方清修,提升自己的境界修为。

为此,在北海,这些日子,早就发生了不止一次袭杀,这些袭杀发生的原因不过就是某某人传出消息,知道某某修士得到了一颗圣丹,然后便是袭杀,袭杀之后寻找圣丹。

可毫无疑问,那些个不真实的消息,不会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至于那些圣丹,自然大部分都还在北海里,只有一小部分,被人捞出了海,然后入了沉斜山或者学宫。

圣丹,终究不是普通事物,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会落在一些小宗门手里,因此想通了这件事的修士们,只是想着等再发现圣丹,便一定要先送到学宫或者沉斜山去,至于得到的报酬是什么,他们来不及考虑。

因为死亡,本来就是一件难以说清楚的事情,也是一件很让人畏惧的事情。

与死亡相比,其实好像其他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修行境界,更是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

整个北海都注意着圣丹的事情,那些大人物自然有其他的想法,可好像是不管是其他什么人还是那些大人物,都没有注意到北海来了几个僧人。

或许注意到了,但只怕是没有人在意。

山河里称呼正统修士,大多会用三教修士来说,可三教之中,儒教道教分别把持着延陵和梁溪,大余则是一群散修,这三教之中的另外一教却远在西方佛土。

不在山河当中。

有的修士认为这是因为佛教从六千年那场大战之后,气势便要衰弱不少,这六千年来,儒教一直保持着四位圣人的态势,道教更是气盛,云端坐着整整六位圣人。

而佛教呢?

六千年来,先后有四位圣人,但并非同时出现,同时在世的一直都只有两位。

两位佛法精深的佛教圣人,一直在佛土灵山,从未离开过,至于门下的僧人,更是几乎不会踏足山河,除去每隔一段时间探索圣人洞府,佛土会让一位年轻僧人来参会,其余时间,想要在山河和妖土之中看见僧人,很难。

有修士猜测,这是云端的儒道两教圣人和佛教的协议,虽然看起来佛土很吃亏,但毕竟倾其所有,也只有两位圣人,如何能够不妥协。

在北海的那几个僧人是这次来探索圣人洞府的几位,因为圣丹一事,并未着急离开,于是便留在了此处,山河里的修士不知道佛土里面是如何划分,只是知晓这几位僧人来自灵山,其中最年轻的那一位,是一位禅子,法号观楼。

禅子说,他的师父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成为登楼境的修士,于是便替他取了这个法号。

既然是禅子,便理应是和道种还有读书种子以及剑士一脉的剑胚可以同时提及的人物, 可这种人物,无一不是立志要成为圣人的,这位禅子的法号,似乎有些不对。

禅子不在意,他的那位师父也不在意,所以便没有改动。

这一次佛教派禅子前往山河,探查洞府,虽然所得不多,但这位禅子仍旧是拿到了一篇圣人感悟,不过境界太高,未免让人觊觎,早已经让人送往了佛土,而禅子之所以还不返程,除去圣丹之外,还因为他要准备去学宫看看。

这件事由两边的高层交涉,已经定下了。

禅子还在北海,原因是因为读书种子顾缘也还在北海。

这一次探查圣人洞府遗迹,那位沉斜山的年轻弟子运气最好,发现了一炉圣丹,但运气也最差,那炉圣丹被魔教教主林红烛所夺,然后被扔进了北海。

因为发现了这炉圣丹,那位沉斜山的年轻弟子早早的想要离去,后来圣丹被夺之后,自然便是什么都没了,远不如找到一篇圣人感悟的禅子,以及寻到一门术法的顾缘。

禅子要和顾缘一起南下,回到学宫,这也是双方都商量好的事情,但因为顾缘想留下来看看,所以这一行人便没有急着离去。

陪同顾缘的周宣策自然是知道顾缘现在处于一个瓶颈期,她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光景,太清境就差临门一脚,所以他才同意了这件事,要不然依着他的脾气,既然魔教教主既然出现在北海,那他们便该早日离去才是,怎么可能还在北海待着。

就在海岸旁的一座高山上,有很多阁楼,有很多是最近才修建的,更多的却是早便有的,站在海岸旁的高山观北海,本来就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情,有许多诗人便是在这些高山之上,作出了许多诗篇。

只是现在修士云集,这些高山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普通人,就连服务着这些修士的伙计,都已经变成了修士。

修士有强有弱,地位有高有底,想要占据一个不错的观海之地,也需要很多东西。

海岸旁的北海不深,不会出现鲲族,因此不会有人担心什么。

依着鲲族的巨大体型,必须要在北海深处才有可能把它们的身形完全掩盖。

那位魔教教主只是把圣丹从海岸旁扔下,因此最开始一群修士只是在海岸边打捞,可谁也不知道,因为海底暗流的缘故,这些圣丹被冲往了北海深处,之前打捞起来的几颗圣丹,便是在更深一些的北海发现的,而海岸旁,已经被打捞了许多遍,都没有发现任何一颗。

因此人们不得不往深处去寻,虽然知道越往里面走,死亡的可能便越大一分。

顾缘没有出海,这些天她一直在阁楼的走廊眺望远方,一个姑娘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不会不让一些胆大的修士没有想法,只是生出这种想法的人基本上都很快断绝了这个想法。

因为姑娘身边,有个和尚。

是一个长相极其俊美,看着便不像是和尚的年轻和尚。

当初顾缘第一眼看见他,说的话便是,“可惜了,你怎么是个和尚。”

第三百四十章 我们的那些圣人

世间的和尚,不多也不少,可终究如同禅子一般出名的很少,和他一般俊美的,更是没有。

趴在栏杆上,顾缘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大船,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些天出海的大船很多,船上的修士也不少,更是偶尔传来大船在北海深处倾覆的消息,北海有些地方很深,却也会有暗礁,大船不知不觉遇上,也会沉没,除非是早已经被炼化过的法器,才能不在意,船上那些个境界不高的修士,要是大船被毁,应该不能依靠着气机从北海深处返回,因此船毁,人亡。

禅子是佛教修士,更是和顾缘齐名的年轻人,听着这些消息,也总会有些伤感,他知道劝不回那些出海打捞圣丹的修士,因此只能每日念上几次往生经。

他生的聪明,佛法精深,灵山藏经阁那些个经书,没有他不会解的,只是往生经念的极少,初时还有些生涩,不过到了现在,便不是如此了。

顾缘依然看着远处,只是轻声问道:“明知道很有可能找不到那些东西,偏偏还担着会把性命丢在海上的风险去寻丹,他们是怎么想的?”

禅子看着海面,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才轻声解释道:“他们大多出身低微,并非是学宫或者沉斜山的门人,得到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现在有了机会,自然要去争取一番,世上的修士,自然都是极想往前走远一些的,至于那些出身于沉斜山和学宫的修士们,或许平日里不受师长喜爱,过得有些煎熬,出海之后,要是真能找到一颗圣丹,自然便能改变局面,就算是以后,不会成为山上最器重的弟子,但得到的,也不会比之前更少。”

“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们出海,便只是为了一个欲字。”

说到这里,禅子转过头来看着顾缘,轻声道:“人人皆有欲,没有动作的修士们,大抵只是觉着这东西的诱惑不够大,便如此刻的我们。”

顾缘是学宫的读书种子,是学宫里年轻一代里天资最高的一人,即便是尚未清楚的倒向某位圣人一脉,在学宫的日子也过得很舒服,周宣策掌管的藏书阁里的法器,本来就有许多比圣丹更为好的东西,因此她对圣丹没有兴趣,很正常。

而禅子则是灵山弟子,虽然外人不知道佛土里的传承是如何进行的,可禅子既然是禅子,哪里会看得上圣丹。

顾缘忽然问道:“都说你见识多,圣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禅子见识多这种事,不假,因为禅子说过他看过许多书,然后顾缘便信了,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

禅子想了想某本古籍上的描绘,解释道:“圣丹是圣人以精血所做,其余材料不需多少,就只要圣人舍得精血便可,圣人的精血很金贵,和全身的血液来说,便只是相当于沧海一粟。这些精血平日里倒是没有什么大用,可一旦圣人出手,这便是最主要的东西,精血多寡几乎便能说明境界高低,当然,也有例外。”

“剑仙的精血,便只有一滴,为了区别于三教圣人,这滴精血叫做剑仙真血,悬于灵府之中,这便是质,不是量,世间剑仙只有一位,世间便只有一滴剑仙真血。”

“精血的多寡和精纯程度便决定了一位圣人的战力。”

顾缘出声打断他,“剑仙返璞归真,只留下一滴真血,所以战力便冠绝世间?”

禅子点点头,便算是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但精血还有一个作用。”

他看着顾缘的眼睛,平淡说道:“圣人是修士,只不过是最强的修士,可即便是修士,都还是人,既然是人,便要死,圣人活得比天底下任何修士都要长,可终究要死,想要活得更长些,最后的岁月除去燃烧这些精血,让自己活得更长一些,还能做些什么?”

“只是精血越少,虽说还能站在沧海里,但比起壮年的自己,也相差甚远。到了最后,也只能看着自己长出白发,脸上生出皱纹,最后默然死去。”

这便是所谓的年老体衰。

仔细说来,其实和凡夫俗子一个道理。

顾缘不傻,她很快就明白了圣人精血到底有多珍贵,她也能想象那位已经死去的圣人当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炼就了一炉圣丹。

坦然面对生死,可称为真圣。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心里想着怪不得世间从来没有云端圣人炼就的圣丹传出。

很快,顾缘又提出一个问题,“圣人们可以燃烧精血来延缓死亡的时间,但剑仙呢?”

禅子读过书多,听到这个问题,自然而然便想起了书上的那些描绘,他摇摇头,“剑仙从不想此事。”

遇见了妖邪便出剑斩妖邪,寿数到了便死去。

剑仙便行此道,自然不想这件事。

顾缘忽然想起了李扶摇,她唯一认识的一个剑士,便是李扶摇。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成为剑仙。

这个念头才生出,便被禅子打断,他仍旧是温和说道:“大妖的精血比起三教圣人也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倒也没有什么太过奇怪的东西。”

禅子还想着说些什么东西,但是看着远处走过来的老僧,便闭上了嘴巴。

老僧法号渡能,听着有些怪,但身份在灵山很高,是那位住持的师弟,境界极为高妙,佛法更是精深,若不是他身为禅子,这趟出门也不会让他亲自护送。

老僧走过来之后,对着顾缘行过一礼,然后开门见山说道:“观楼,北海出事了。”

因为林红烛,北海出过一次事,那些圣丹大多数至今都还在海底,那本来就是最大的一件事,这一次再次出事,事情也不小。

北海深处有船沉没了,这本来不是一件大事,这些天,北海里发生了几次,无伤大雅。

可这一次沉没的一艘船是雨雾山的。

既然是雨雾山的,那这艘船自然不是一般的大船,而是一件法器。

法器是不会因为触碰到暗礁便沉没的。

渡能老僧担忧道:“在远处的一艘船看清楚的事情经过,他们回到海岸边之后,说出了真相,北海里有鲲,那艘船是被一条鲲用鱼尾击沉的。”

禅子想起古籍里的描绘,想着既然是生而春秋,又在北海,一船修士,自然没有半点幸存之理。

只是片刻之后又想起这么些日子了,一直有修士打捞圣丹,为何现如今才遇见有鲲伤人之事?

禅子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便皱了皱眉。

渡能老僧虽然不是他的师父,但也是看着禅子长大的,如何不了解禅子想法,看着禅子这样子,他低呼了一声佛号。

远处有一位雨雾山的修士站在远处,原本是要打算过来的,可看到禅子如此,便停下了脚步。

北海圣丹虽然不是言明归谁所有,但其实这些日子里,沉斜山和学宫都派出了修士,一些书院和道观也有来人。

今日发生这件事,自然要让他们再商议一番,是否再出海打捞。

只不过既然佛教也有人在此,自然是要来问一问意见的。

虽然渡能境界最为高妙,但似乎禅子才是主事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圣丹

议事大殿在一座阁楼里,不算是什么好地界,此处观景不好,因此即便是被占用之后,也没用修士发出过太大的声音,或许发过,但终究没人在意。

大殿里的主事人是沉斜山的道人张守清,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境界高妙,观主外出云游之时,便是他打理山上琐事,自然声名比起来其他黄紫道人,要胜出许多,观主上了一趟剑山,回来之后,便又回到了登天楼清修,这次北海出事,他并不在乎,因此便没有亲自动身前往,北海这边的道门宗派,做事之前都要象征性的问过张守清。

包括雨雾山的葛洪。

雨雾山在数年之前,尚有道门第二的势头,不过大权都在杨长生手里,这位山主葛洪当年也是个空架子,便只是因为观主上了一次雨雾山,差点拆了清心阁,加上事后雨雾山也赔了不少东西。

雨雾山的声势便一落千丈,这些年稳住局势都很困难,更别谈复兴了,不过仍旧是有一人得益,那便是山主葛洪,从那日之后,他重新拿回了属于他的权力,虽然从此便要跟在沉斜山身后。

但这并非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只是山中势弱,总要想办法重新回到正轨上,所以这一次北海之行,葛洪没有派遣其他人,而是自己亲自前来,为得便是得到几颗圣丹,不说圣丹到时候是留在山上,即便是给了沉斜山,也能要到不少东西,所以他对这件事很上心。

这一次北海打捞圣丹一事,沉斜山并没有如何上心,实力大损的雨雾山反倒是主力。

那些个法器所化的大船,大多都是雨雾山的。

现在出了事,葛洪的脸色很阴沉,他坐在张守清身旁,端着茶杯,却怎么也喝不下一口茶。

大殿里摆放的椅子就那么多,能够坐下的都是一些分量不轻的书院或者道观代表,只是张守清对面的那张椅子始终无人落座。

那是属于学宫的。

其实要是前些日子在北海露面的苏夜愿意留下来,现在这座大殿里便是他的声音最大,可那位苏掌教只是告诉了他们圣丹被林红烛扔进北海之后,便不见了踪迹,学宫弟子们认为自己掌教是去追林红烛了,故而觉得很正常,毕竟魔教和学宫的关系就摆在那里。

苏夜不在,可学宫仍有许多修士在北海,因为苏夜在北海的缘故,学宫没有在安排什么,现在出现在北海的都是自发前去的修士,如禅子所说,都是有欲的。

现在在北海,辈分最高境界最深的学宫修士是周宣策,因此这椅子便是为他留着的,只是那位辈分奇高的读书人不愿意来这边,这里自然便空着了。

这场议事为何还没开始,是因为禅子还没到。

张守清不是一般修士,他的消息便要比一般修士灵通的多,他知道禅子法号观楼,是灵山最看重的僧人,所知甚广,灵山那座藏经阁的经书被禅子已经读完,那些藏书也被禅子翻遍,他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甚至有幸听过两位佛教圣人讲经说法,可无论如何,张守清都不认为,这种事情该让一个年轻人做主。

可事实上是,这一次佛教来人,一切以禅子的想法为尊。

禅子没到,便不开始,是对佛门的尊重。

哪怕佛门也只有两位圣人,但足以让梁溪这边有些不放心。

儒道两教的圣人喜欢高坐云端,未有大事不会看一眼世间,可剑仙和佛教圣人,却真实的在人间待着,佛教圣人在灵山潜修,剑仙朝青秋则是游历世间,似乎哪里都有可能遇见他。

在葛洪快要耗尽耐心前,禅子终于现身,他领着顾缘,缓缓而来,对着大殿里众人行过礼之后,禅子坐在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

一时间整座大殿有些安静。

一些个没有资格坐下的修士都看向禅子,其中女子居多。

禅子长得很俊美,即便是未曾留发,一样要让人赞叹他的容貌。

顾缘站在禅子身后不远处,感受着那些目光,想着自己之前第一次见禅子说的那句话,摇了摇头,可惜是个和尚啊。

张守清等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此番雨雾山的大船在北海沉没,据其余修士传来的消息,说是北海里确有鲲,如此生而便是春秋境的妖修,又在北海里,不好对付,依着贫道所见,今日起各派便该将门下弟子召回,切莫为了区区圣丹,而丢了性命。”

张守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而且说起区区圣丹的时候也很正常,本来依着沉斜山的家底,圣丹即便是有些珍贵,但也不见得沉斜山会为此痴狂。

禅子低声宣了一声佛号,赞同道:“道长此言有理,既已发现有险,便该知其轻重,为保性命,自然是理当如此,想来那圣丹再过珍贵,也不如人命可贵。”

禅子毕竟是和尚,对修士性命,仍旧看得极重。

张守清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是要看向禅子身后的渡能老僧的,可老僧眉目低垂,显然是对此一点意见都没有,张守清胸中了然,想来真如消息所传,禅子是极为重要的人。

张守清对于圣丹并不看重,是因为沉斜山的底蕴,让他对那些圣丹不是太过上心,而禅子,则是始终以修士的性命为重,这和他修的佛法一致。

可其余在场的修士当中,的确有些道观和书院有些担忧,但更为在意那些圣丹。

一时间,大殿里有些安静。

张守清转头看向葛洪,笑问道:“葛山主,以你之见呢?”

这件事的起因是雨雾山的大船沉没,自然和葛洪有关系,要是他都继续支持出海,这场议事就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葛洪都不怕,还有什么关系。

因此有些人看向葛洪,视线里有些希冀。

更多人知道雨雾山现如今和沉斜山的关系,本来也不抱希望。

葛洪脸色难看,就要做抉择。

若是之前他便打捞起一颗圣丹还好,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也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虽然很不愿,但似乎也只能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年轻修士,慌不择路跑进大殿,或许是因为太过惊慌,也或者是因为太过激动,一个不小心,便摔倒在地,从他怀里摔出一个紫檀小盒子。

盒子里有颗丹药。

金光闪闪。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来了,老弟

葛洪站起身来,他早已经认出,这就是他雨雾山的弟子,他一招手,那颗金光闪闪的丹药便到了他手上,他摊开手仔细端详,张守清便坐在他身旁,自然是一转头便能看见,沉默半响,张守清轻声道:“不错。”

他说的不错,既是在称赞这颗丹药不错,也是在说这颗圣丹,的确不假。

不假和不错,在山河南方和北方的方言里,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葛洪收了这颗圣丹,放入储物法器里,在大殿里自然不担心有人来抢,即便是出了大殿,北海仍旧有这么多雨雾山的弟子,整个道门,除了沉斜山,没有任何人敢说一定能抢得到那颗圣丹。

他没有把圣丹交给沉斜山,想来便是表明一些态度。

这个东西,对沉斜山来说,没有多重要,可对雨雾山来说,很重要。

当年杨长生被观主打得重伤,至今尚未痊愈,这颗圣丹,想来便是要拿去治好那位的伤的,依着葛洪好不容易才重夺雨雾山权柄的经历,这颗丹药即便是要拿出去,他也会和杨长生仔细定下一些东西。

至少大权依然会在他葛洪手里,而杨长生重伤恢复之后,雨雾山的声势,比起来之前,会回落不少。

这颗圣丹,意义很大。

张守清没说话,从这颗圣丹想到了很多,最后只是一笑释之。

沉斜山只要有观主在,这道门里便不会生乱,即便是杨长生恢复全盛之时又如何,难不成观主就不能再把他拉着打一顿?

对错从来都和道理无关,只与拳头大小有关。

葛洪让身后的雨雾山弟子把那年轻修士带下去休息,要是没有例外,这个雨雾山的弟子以后在山上地位便要不同了,因此一群人看向这个雨雾山修士的时候,眼里都有些羡慕之意。

圣丹无论能不能留下,总归是会有些好处的。

禅子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开口问道:“道长,如何定夺?”

在场的人里面,张守清的地位最高,境界最深,身后又能代表着沉斜山,他若是开口说不准出海,到不知道那些山泽野修和延陵这边的儒教修士会如何想,反正这梁溪一边的道门修士,都要听从。

没有哪个道门修士愿意拂了沉斜山的面子。

不过之前雨雾山才打捞起来的那颗圣丹给他们带来的无限遐想,那条鲲或许只是在海底睡觉,做梦的时候翻了一个身,不小心将大船击沉,它本身肯定不会攻击修士,这山河里的妖修,哪里有底气敢在这么些修士面前,大动干戈。

因此看向张守清的视线里,许多都带着希望。

张守清想了想,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一切不变,诸位生死,各自关心。不过我沉斜山弟子,从今日开始,不许出海。”

说完这句话,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想法,张守清便已经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地。

留在大殿里的沉斜山弟子先是一怔,继而沉默,然后眼睛里出现了失落,最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大殿。

这场议事结束得轻描淡写,禅子领着顾缘走出大殿,开始往之前居住的那处阁楼而去,一边走,禅子一边说道:“欲是止不住的,张道长知道,所以没有拦着,只是有些时候欲也害怕。”

顾缘自然知道禅子是在说之前张守清让沉斜山弟子不能出海的事情,便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她便开口问道:“那你也有欲吗?”

禅子止住脚步,站在原地,身后的渡能老僧却是不见了踪影。

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强人之难,顾缘正准备说些什么,禅子便笑着说道:“自然有欲,即便是读了这么些佛经,也有欲,开始我很茫然,只是后来听师叔祖讲了一次经之后,便豁然开朗,不为此事烦忧。”

顾缘自然不知道禅子嘴里的那位师叔祖就是佛教的两位圣人之一,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好生惊奇,在延陵,她只见过不怎么像是掌教的掌教,至于云端的那些圣人,连声音都没有听过,哪里又会有机会得见?

禅子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竟然若有所思的在原地坐下了,然后不管不顾的闭上了眼睛,想来是想通了些问题。

渡能老僧重新回到这边,朝着顾缘说道:“禅子悟禅,顾姑娘要是无事,可先行离开。”

顾缘一惊,心想刚才都还在和自己说话,怎么这一会儿便开始悟禅了。

想是这般想,但看了看禅子的样子之后,她只是点点头,便朝着楼下走去,她忽然想着要去海岸旁的那些码头看看。

这些日子里,不断有大船出海,虽然在雨雾山大船被鲲击沉之后,这边有许多大船选择返航,可在那场议事结束之后,很多人都得到了消息,说是并不阻止继续出海,之前一些放弃了的修士又重新找了大船,继续朝着大海深处而去,有部分谨小慎微的修士,放弃了这一次打捞,但毕竟在少数。

因此在码头旁,仍旧能看到一艘又一艘的大船从这里往北海深处而去,远远看着,就像一条条大鱼,不过谁都知道,这海里最大的鱼是鲲。

海岸旁的码头有许多,也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普通百姓,大部分都是青丝境及其以上的修士,当然仍有许多青丝境以下的。

一些修士并不想着出海,只是在码头做些活计,换取一些修士需要的东西,不是什么人都和剑士一样,除了一柄剑,什么都可以不要,法器这种东西,不管是淬炼还是打造都极其花费资源。

一般的正统三教修士还好,门内自有方法帮忙,可大余的那些山泽野修,向来自在,可自在之外,也就说明他们身后没有靠山,想要淬炼打造法器,便得靠自己。

……

……

顾缘来到这处码头的当口,正有一艘大船缓缓离开海岸,顾缘抬头望去的时候,大船甲板上有人正对着顾缘挥手,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顾缘也看到了,她不知道那人是谁,所以便嘟囔道:“有病啊。”

第三百四十三章 无人知我出海去

甲板上,带着斗笠的年轻男子把一旁的货物搬到角落,然后就静静靠在了船头,他背着一个用布条紧紧缠住的剑匣,只穿了一件厚实的灰布衣衫,至于里面裹了些什么,没人知晓。

北海深处比起来海岸要冷很多,这几十天来,出海的修士都已经知晓海面上的情况,许多修士对于海上事情的判断,比出海打了几百年渔的渔夫还要清楚,他们本来就不笨,要是好好钻研,自然学的极快。

修士可以说得上是世间最聪明的一群人。

这艘大船上的修士是一群大余的山泽野修,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据说是一位大余那边都有些名气的野修,他手下有二十几位修士,境界高低不一,但没有高过太清境的。

除此之外,船上的杂工便都是如同这戴着斗笠一般的小修士,没有任何一人是走到青丝境的,都是那中年男人雇佣而来。

大多修士是为了那些说不上珍贵的材料,可这个带着斗笠年轻人是为了银子。

修士大多风光,毕竟一踏上那条修行大道,便是山上人,自然便不同凡俗之人,不必担心生计,随便做些什么都会很简单。

境界高些,成为一座王朝的供奉或者是某个宗门的客卿,便能够很开心的活下去。

也总有一心修行,又秉着不行违背本心之事的修士,境界不高,没有宗门会想着招募他们,他们不会农耕,不会经商,要想挣些钱,便自然要想些办法。

这次北海打捞圣丹一事,自然便提供了许多便利,有很多修士不远万里前来,有的为圣丹,有的为了些材料,有的为了钱。

戴斗笠的年轻男子自然也是这其中之一,只是他前来北海,原意不是为了做这些,只是为了看看,可谁知道,他到悄悄来到北海之后,原本在码头这边待了好些天,并没有出海的念头,甚至还结识了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个山泽野修,境界低得可怕,就靠着给人打杂为生,他和他喝了几次酒,说了好些见闻,让那人很是向往,觉着不错,但是没有深交,直到某天夜晚,他一个人跑到了他居住的那间小木屋前,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救不活了。

年轻男子才知道这家伙的不是一般人,然后紧接着他拿出来的那颗金光闪闪的圣丹才是关键,让年轻男子好生无语,心里想着现在北海的风波就是因为这些圣丹,可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这样摆在了自己面前,看到这东西,年轻男子不管如何都该知道他肯定是有求于他了。

叹了口气,把他搬进屋子里,让他躺在他唯一的那张硬板床上,听着他最后要交代的话,年轻男子沉思不已,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那颗圣丹已经到了他手里,其实不管他答不答应这件事,都无伤大雅,毕竟眼前这个人就要死了,他大不了带着圣丹一走了之,最后他深思了很久,在那人要死之前,应了下来。

最后他打开剑匣,拿出那柄剑,一剑解决了他,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

之后几天,年轻男子除去打扫他留下来的痕迹之外,便是在观察该怎么样去往北海深处。

他九死一生带回来这颗圣丹,最后偏偏又要让他这个陌生人去帮他救她妹妹,年轻男子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你要救你妹妹,你把圣丹吃了治好了伤自己去啊,非要把这东西交给其他人,就不怕什么都得不到?

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让这个年轻男子一时间有些茫然。

最后毕竟是应下了,就只能去看看了。

年轻男子并不担心在北海深处会遇上鲲,实际上遇上了他也想看看,至于最后能不能逃脱的这个问题,早在某一天他清理自己的那些东西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好些戒子的时候,便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那些戒子有个名字叫做千里戒。

年轻男子有个名字叫李扶摇。

有了千里戒,还不止一枚,等要是真遇见鲲袭击大船,他大不了捏碎几枚就走了。

之所以是几枚,还是因为鲲实在是太过庞大的原因。

混上了一艘不仅出海是为了打捞圣丹,而且还顺便在海上贩卖货物的大船。

打捞圣丹这件事在北海现在很火热,有些修士出海之后便没有想着回来,毕竟一来一回实在是浪费时间,所以这些个运送货物在北海四处寻觅的大船就是为他们提供补给的。

价格相对低廉,也不会有人想着杀人越货。

除了某一方有了圣丹。

李扶摇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跟着这艘大船,在北海深处四处寻觅,找到那人所说的那艘已经停留在北海深处很久的大船,从而解救那个女子。

当然,要是实在是不行的话,李扶摇也不会来硬的,凡事还得以自己的性命作为首要。

靠在船头,想着要是寻到了那艘大船,又看见上面只有几个青丝境的修士,那自己就怎么都能帮那人把他妹妹救出来,当然,要是有境界更为高深的修士在船上,便不好说。

根据那人临终前的言语,说是他之前上的那艘船便只是一些大余的山泽野修,找到圣丹的原因也很让人觉得有趣,这颗圣丹是从海底打捞起来的一个大海蚌里发现的,他作为杂工,在清理的时候顺手就把圣丹给藏起来了,之后他便跟着一位境界比他要高的山泽野修回到海岸这边来办事,他本想着把圣丹藏好,再回到海上,把同是杂工的妹妹接回来,然后就离开北海。

可谁知道说到底还是被那位山泽野修发现了。

一番追杀之下,才有了那晚的事情。

没找到那人,那位山泽野修肯定要返回海上去控制住他妹妹,之后再来海岸,便以此作为要挟,相信肯定会有些收获。

只是谁也想不到,那人已经死了,而且圣丹已经易主。

看着大船在海面上缓行,李扶摇没来由的感叹道:“活着真累。”

第两百四十四章 运气

活着的确是很累,所有人都有所求,既然有所求,便需为其而努力,求而不得,除了伤心之外,自然也觉得累,而在求而不得的过程之中,也会觉着很累。

日头渐渐西斜,天色渐渐暗去,船上的那些野修都回到了船舱之中,只剩下几个地位不高的杂工在船头或者船尾找了个地方,盖上厚厚的被子,准备抵御黑夜的寒冷。

自然也会有些修士会趁着夜晚的这段空闲时间里打坐,提升境界。

他们才真是活着不容易。

李扶摇靠在船头,用一床破棉絮把自己裹着,原本他可以用剑气驱寒,只是太过招摇,想了想之后也就作罢了,或许是在海面上的缘故,抬头看着那轮明月,便显得越发的明亮。

李扶摇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文人,因此并未生出什么感觉,只是低头看着感受着有人往这边来了,就闭上了眼睛。

来人是个身材算不上高大的中年汉子,但生的极为健硕,算是他们这群杂工的管事,叫做易桐,境界也不高,距离青丝境也还有一截路要走。

之前李扶摇上船就是给他塞了不少银子,才能混上这份差事,要不然,这海岸边有好些修士,想出海的人多了去,哪能轮的上他。

李扶摇假装不知道易桐来了,怀里有那张符箓,一身剑气被隐藏得很好,根本不担心有人发现,除非那人境界修为特别高。

易桐提着两壶劣酒,来到李扶摇身旁之后,坐下用脚踢了踢李扶摇,李扶摇这才“悠悠转醒”在经历片刻失神之后,他才揉了揉眼睛,看着易桐,喊了声易管事。

易桐把手里的劣酒丢给李扶摇一壶,这才笑骂道:“你这破棉絮能挡得住这夜里的冷风,起来喝几口酒?”

李扶摇揉了揉眼睛,没有取下头上的斗笠,想着这晚上的确有些冷,索性就真的喝了几口劣酒,那酒不算好,一入喉便有一股辛辣滋味,李扶摇摇了摇头,不太喜欢。

易桐喝了两口酒,看着李扶摇这个样子,才笑道:“收了你些银子,才让你上了船,你也不要想着怪我,这年头挣点钱都不容易,没有那些个银子,你也找不到这份活计,出海一趟,除去这些银子之外,还是能挣不少的。”

“不过看你年纪轻轻,境界虽然不高,但也不算是没有前途的那种废物,怎么不寻一个好宗门,偏偏到处乱跑?”

李扶摇搓了搓手,低声道:“其实是有宗门的,就在大余那边,只是惹恼了师父,被赶出来了,到处走走除了想到处看看之外,也想攒下些家当,好给师父买上些他需要的天材地宝,才有脸回去。想来到那个时候,师父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再让我一个人在外做什么孤魂野鬼了。”

易桐揉了揉脸颊,有些惊奇,不聊不知道,一聊之下才知道这个家伙居然有和他差不多的遭遇,同样都是被赶出山门,可他从未想着回去,这些年在外漂泊,虽然境界修为并未提升多少,但好歹是过的顺心,没怎么吃苦,这日子既然不差,便越发的不会想起那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山门。

只是今天和李扶摇这三言两语之间,他便想了满头白发的师父,想起了那个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也说得上清秀的师妹。

越想越多,酒就不怎么够了。

李扶摇本来就不是多想喝酒,之前那一口喝了之后,看着易桐已经没酒,便把自己这一壶都递给了他,易桐接过酒壶,有些欣慰的拍了拍这个上道的小家伙,要是之后他不急着走,他倒是愿意把他带在身旁,虽然跟着他挣不到什么大钱,但至少衣食无忧,还是能攒下些东西。

不过李扶摇再怎么聪慧,上船之前那些个银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一点都不会还给他的。

易桐醉眼朦胧,看着海面笑道:“这圣丹哪里有这么好捞的,咱们啊,干的都是无用的事情,我还知道,好像所有好运气都不和自己有关,赌钱的时候,总有人猜得对大小点数,可我就老是猜不着,蒙着眼睛让你选一样事物,旁人永远是能选中最好的,可我总是选到最差的,好运气都是别人的啊,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

李扶摇没有喝什么酒,因此眼神很清明。

世上总要发生各种事,不管是他愿不愿意看到的。

只要在世间行走,便总要接触着各种各样的人,不管是他愿不愿意的时候。

易桐靠在船头,有些出神,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推了李扶摇一把,没好气说道:“撒网试一试。”

早前便说过了,这条大船上不仅有货物,不仅是来北海贩卖东西的,也会跟着打捞东西。

在这打捞的好几十天里,总共只有不到五颗圣丹被人打捞起来,海底至少还有二三十颗,毕竟一炉圣丹,是真的不少,只是这些出海的大船结合了那几颗圣丹被捞出的情形,便早有算法,推出了在午夜时分打捞最适合,那几颗圣丹,有一两颗便都是晚上才打捞起来的。

至于地点,之前甚至还有些“高人”以占卜来计算,不过后来证明,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李扶摇对这玄乎说法,不是很在意,但既然现在的身份是个杂工,便去撒网就是。

用以打捞圣丹的不是普通渔网,这网很密,即便是海底最小的鱼虾,被这网网住也基本没有逃出升天的机会,因为怕有暗礁弄断渔网,所以渔网的材质也很特殊。

因为渔网太密,肯定会拉起很多鱼虾,一般普通人拉不动,所以只能靠他们的那些修士才行。

李扶摇去唤醒了其余几个杂工,然后共同撒下了网,大船前行,这张巨网便会在海底拖拽,至于何时收网,全看这管事何时下令。

李扶摇站在甲板上手里捏着渔网,想着之后要是捞起来几颗圣丹,那些个野修会不会杀人灭口?

李扶摇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无奈。

第两百四十五章 云里的事

北海是六千年前突兀出现的,最开始只是一个大峡谷,后来有海水灌入之后便成为北海,至于有多长,有多深,其实这些事情,没太多人知道。

就算是知道这些的人,一定是大人物,毕竟就连是禅子这样知道的很多的人,也没有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因此知道这些秘密的,一定是大人物,既然是大人物,也不见得会出来告诉整个世间,这里是到底有多深。

今夜的北海一片平静,要是站在云端看下去,便能看到整个月光照亮的海面上,除了有些大船之外而偶尔因起网而弄出的涟漪之外,海面很平静。

似乎没有多少人能站在云端看向海面。

即便是有,也不会超过二十个。

可现在云端,恰巧便有两个人,正在看着北海海面。

那两个人虽然太强,很多时候都要在他们的姓氏后面加上一个圣字,但毕竟也还是人,没有逃开这个范畴。

这两人,一位高坐在一只任谁来看都觉得硕大无比的黄鹤上面,身着紫袍道衣,神情平淡,面容不过一中年人而已。

在他身后,有一副乾坤八卦镜,悬于半空,在他身侧。

道教一共六位圣人,这一位姓杜,于是圣人便都称呼他为杜圣。

这位杜圣上一次出现在山河世人的嘴里,还是因为观主梁亦登剑山,他和朝青秋有一场圣人之战,不过那场大战,雷声大雨点小,并未太过出力便已经结束。

世人之后传言是他畏惧朝青秋的剑因此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实际上不假,圣人惜命,让他出手对付大妖他尚且要考虑几分,对付杀力世间第一的朝青秋便更是如此。

没有圣人想遇上朝青秋。

在杜圣身前不远处,是一个中年儒士,那人身侧有一支秃笔,四周好像是有始终有白烟身处,他就站在云端,神情不变。

世人说他成圣的色彩太过传奇,从一个普通修士,一跃成为儒教四位圣人之一,这般传奇的故事怎么都可以让太多人觉得心神摇曳,可始终没人能够在他身前说上半句好话和差话,因为他不与世人打交道,几位圣人也不会无趣到和他争辩。

他姓常,故而称作常圣。

今日两位圣人在云端碰头,并不是为了拉拉家常,而是因为这些时日,他们真的发现了些什么。

既然已经成圣,但毕竟身处两教,相见之时也要各自警惕,要不然那副乾坤八卦镜和这支秃笔不会悬在他们身侧。

常圣看向海面,平静开口说道:“若是所料不差,那条鲲短则几天,快则数年便要化鹏了。”

鲲族生而春秋,成年便是登楼。

当它们要化鹏的时候,就是他们要从登楼走入沧海的时候。

山河圣人们眼睛都看着天上,除了遇见这种大事,哪里会往下看一看。

杜圣神情漠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若是朝青秋要出手,便是他的死期。”

常圣摇头,神情不变,“他若出剑对它,我们便自然没有任何出手的理由,真有人要出手镇压他,况且我身后的那两位,不见得会袖手旁观。”

“变数很多,若是朝青秋要和下面的它联手如何,若是妖土要来几尊大妖为它保驾护航又如何?”

“你如何能算的尽?”

杜圣漠然开口,“如此便只能等着?”

常圣抬眼看了一眼杜圣身下的黄鹤,那只黄鹤即便是在杜圣身下,也不由得生出些害怕的念头,常圣平静道:“局势如此,只能等,朝青秋的杀力,你之前领教过,不是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太过小心,当时他才从妖土回来,身上肯定有伤,你为何不敢和他战一场?若是当时便战了,现在可能也就没有了朝青秋。”

杜圣眼中有些讥讽之意,“即便是重伤的朝青秋,你敢出手?要杀他,便需做好自己身死化道的准备,几年前你们便说他快要赶上当年柳巷,几年之后再看,柳巷只怕已经在他身后。”

“柳巷当年一剑之威,便是数万里,是最有可能达到九的那人,若不是非要一分为二去寻最后的飞仙之处,何至于被大妖斩杀,还只是一尊而已,柳巷这种人物,没来个两三个大妖,都不好意思就此死去。”

常圣看了看身侧的那支笔,继续说道:“朝青秋再强,也不过是在七之前,决不可能比柳巷走的更远。”

杜圣有些恼怒,本来身为圣人,情绪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可是今日是提起的朝青秋,这位最厌恶剑士的道教圣人便有些失态。

“朝青秋即便在七,也无人敢说一对一便能让他身死,即便是他重伤。”

常圣仰起头想了想,似乎好像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开口说话。

其实杜圣的话说的有些太过拔高朝青秋,他不出手杀朝青秋,和是不是一人之力能斩杀朝青秋无关,只是圣人之间,自有谋算。

当年他即便能斩杀朝青秋,也要重伤,既然重伤,这山河之中尚有圣人,道教即便还有五位圣人在身侧,一样都不安稳。

圣人之心如同海底针,没人看得清。

杜圣看向海面,依着他的目力,自然能看见那些海里的圣丹,只是他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做些什么。

常圣再度开口说道:“山河里不能再多一位沧海。”

这是儒教圣人们的想法,也是道教圣人们的想法。

至于那两位佛教圣人,一般不会被他们考虑在其中。

虽说明知道他们说的是今日北海之事,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另有深意。

杜圣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若是妖土来人,我拦下。”

既然这鲲是妖修,那妖土便可能会有人来援。

杜圣说了妖土来人他拦下便代表着道教圣人们的意思。

只是妖土来人被道教拦下,他们儒教要应对就是那位剑仙?

常圣看向杜圣,神情不变,但眼睛里似乎有话。

隐约之中还能看到讥讽之意。

杜圣不甘示弱,“朝青秋不一定会出手。”

第两百四十六章 那里有海

朝青秋不一定会出手,甚至妖土也不一定会来大妖,这些本来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即便妖土来了大妖,也不一定是为这条鲲保驾护航,他们不想世间多出一位沧海,妖土巨头也不见得会愿意看见,当年鲲族统治的疆域,现在早已经易主。

东西丢了,要想拿回来,不容易。

而要想抢回来,更不容易,因为你想要,他不想给。

所以到了最后只能打一架。

没有人会觉得这辈子打架每次都会赢,因此最好的选择便是在它有资格和你打一架之前,先把它杀掉,便免得生出之后的争端。

这是个十分正常的想法,只是没有人敢笃定一定会发生。

因此才有了云端的两位圣人对话。

常圣是儒教圣人,不过成了圣之后原本的出身便淡了许多,他对于世间的关心程度,其实和另外一些圣人都差不多,他们求得都是飞仙这件事。

若是实在不能成,也要活得更长久一些才好,无拘无束这四个字,似乎只有圣人有福消受。

圣人惜命,是因为遇不上比他们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即便是杀朝青秋,覆灭当年的剑士一脉。

要是朝青秋如同一只蚂蚱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顷刻间将他镇杀,再覆灭剑士一脉,这种事情,想来即便是有圣人觉着烦,但也会有圣人愿意去做,毕竟做这种事情,不仅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可朝青秋是剑仙,是世人杀力最强之人,要想杀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没人愿意接受,即便是十二位圣人联手这种想法,都没有人生出过,除去这十二位圣人当中有人不赞同做这件事之外,还有圣人担心朝青秋倒向妖土,和大妖们站在河岸的一侧。

一个朝青秋便是极难对付的存在,再加上一些个难对付的大妖?

真要打起来,山河圣人们也担忧能不能取胜。

当然,圣人们在杀朝青秋这件事上,最怕的还是有人因此送命。

既然有圣人会不同意杀朝青秋,那自然便凑不齐十二位圣人,佛土那两位肯定是不会出手的,在加上儒教这边一直没有踪迹的某位圣人和一向不管外物的周夫子,便只剩下八位,这八位里多多少少便又会有一两位不愿意出手,那就还有六位。

六位圣人,杀朝青秋,不是难事。

可谁都不愿意成为朝青秋临死之前带着一起走的那人。

已经到了七的朝青秋,不管不顾要带一位圣人一起去死,不是一句笑言。

剑仙杀力,冠绝世间。

既然没有第二位剑仙,那就是朝青秋杀力世间第一。

怎么杀?

因此即便是一直不拿正眼看剑士一脉的三教圣人,在面临剑仙的时候,也很无奈。

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六千年前的那些剑仙出剑,但这些年朝青秋偶有出手,应对一两个大妖的时候都并未有难处,足以证明朝青秋到底如何。

杜圣的脸阴沉的好像能滴下水一样,他再次重复了之前常圣的那句话,“世间不能再出现一位沧海。”

之前常圣说的是山河,似乎并不妥帖,这个世间,不仅有山河,还有妖土和佛土。

不过两句话都能表明圣人们的意志以及决心。

常圣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就要在此地坐下,他和杜圣坐在这海面上,想来便是那鲲有化鹏的迹象,也第一时间会被他们得知,到时候自然便能做出最好的行动,无论是镇杀还是别的什么。

杜圣看了常圣的动作,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常圣身侧的秃笔,心里想着若不是世间有三教,朝青秋何至于这么难杀?

只是像是他这样的人物,早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又怎么肯把真实的想法显露出来,他坐在黄鹤身上,闭着眼,但那副乾坤八卦镜却一直都没有收回来,而那只黄鹤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常圣和那只笔。

圣人心中,各有谋算。

……

……

北海深不可测。

但总有人能到海底,比如鲲族,也比如某位大妖。

青天君现如今便走在海底。

北海是鲲族的领地,想来这深海之中也不会再有其他种族能够和鲲族一争高低,因此这海底,早在数千年前便被鲲族修建,在最深的那个地方,竟然有许多石楼,更有城墙,这是一座巨城。

巨城四周倒是偶有得见一两条尚且年幼不大的鲲。

说是不大,即便是幼年,鲲的体型也是整个世间最大的鱼。

因此化作人形的青天君站在那一两条鲲下方,就像是一个极其渺小的木偶,那种感觉便好像是一个成年人看着脚下的蚂蚁一样。

青天君默默想着自己要是现出本体虽然也能有百丈之长,但在这些鲲面前,还是不够看,真要变到他们那么大,要撑开法相,只是即便撑开法相,也没有太大意义。

想到这里,青天君便越觉得鲲族有意思,不止是它们的体型,还有其他的一些别的。

能从一条普通的青蛇修行到现如今这一步,青天君经受了常人无法体会的磨难,自然也理所应当成为了一位战力极强的大妖。

他常常在想,要是如同鲲一般,生而春秋,成年便登楼,该少走好些弯路。

况且这种祖上出过大妖的种族,血脉之强,真的会让人觉得很不公平。

就像是青槐一样,要是青天君不是大妖,青槐的境界也不会走的这么快。

比起来道种叶笙歌,也只是差了一线而已。

想起那位道种,就算是青天君都有些赞许,人族修行向来无法比肩妖族,只是偶尔会出来几个极为出色的人物,像是道种,剑胚,禅子,读书种子这一类的,便相当于妖族里的血脉最强横的那一类。

想了太多,始终也无意义。今日是来见那位的青天君不再多想,沿着一条大道,走入了那座巨城当中。

不过走进去之前,青天君还是放出了自己的气息。

这是尊重,也是在告诉城内的那位,自己来了。

第两百四十七章 北海深处有座城

鲲族并无大妖,为何居住在北海多年,没有圣人或者剑仙深入海底将其斩杀?

圣人惜命,也只是相对来说,不敢对剑仙出手,难不成还不敢对一位不是大妖的鲲出手?

事情既然存在,便肯定会有原因。

青天君很清楚,即便是他这个境界,在北海里,想要杀一条鲲,也很难,鲲族在海里,战力是最强的,登楼境巅峰便可战圣人,在北海深处,圣人想要发挥起来战力也极为困难,若不是如此,想来不会有六千年的安逸局面。

只是越想这件事,他便越来越有些郁闷,要不是世间的鲲也就那么几条,每一条都是鲲族的宝贝,他还真想着从北海里搞出一两条尝尝味道。

不过既然是想着自己是那位的朋友,要是做出了这种事,只怕真是朋友都没得做。

行走在巨城当中,看着街道两旁的那些石楼,青天君神情古怪,鲲族并无太多,因此这城里也不可能有多少鲲,只是没有多少,修建这么多石楼做什么?

想着这些事情,青天君继续朝前走去,这座巨城的当中,有一座高楼,却不是石楼,而是一座木楼。

要在海底建造木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世间并无太多可以经受得起海水千百年浸泡的木材。

青天君看到那人的时候,那人也看着他。

他站在木楼上,一身天蓝色长袍,神情平淡,自有一番气度。

青天君站在原地,瞬间便来到了他身前。

一位妖土排名极为靠前的大妖,和一位在海底可搏杀圣人登楼境巅峰妖修。

青天君看着这个家伙,想了想,是不是用儿时的称呼,可随即一想,这他娘的都过去了几百年了,要是还用当年的那个称呼好像的确是有些怪异。

倒是那人先开口,声音温和,“你我皆已长大,用儿时的称呼不妥。”

青天君心想那我叫你什么,难不成就直接喊你鲲?

那人似乎知道青天君知道在想些什么, 轻声道:“我取了个名字,叫北冥。”

青天君点点头,心想这名字还算是不错。

然后他开门见山问道:“你化鹏之日是何时?”

这种重要的事情,本来不该问出口,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出手的青天君偏要知道,因为他要早作准备,他知道妖土那边来了人,但不知道是哪一位巨头,虽说对他而言,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知道对方是谁,便意味着他能判断自己是否够尽快的击退那人,然后回来应对其他问题。

北冥摇了摇头,他说道:“我体内的气息有些古怪,那股气机不知道为何在我身体里到处乱窜,化鹏之日并不清楚,有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还有数年。”

青天君有些诧异的看向他,心里想着你们这个种族又不是第一次化鹏了,怎么会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经验之谈?

北冥很了解自己的这个朋友想说些什么,他摇头道:“距离上一位鲲化鹏已经整整过了六千五百年,鲲族从妖土来到北海也已经过了六千年了,这六千年的沧海桑田,让鲲族失去了很多东西,那些记载着前辈们化鹏时情景的东西,都已经不在。”

青天君点了点头,说道:“那岂不是我要在这里守着你数年?”

北冥笑着看向他,说道:“你在妖土也无大事,为何不可在北海待数年?”

青天君想着我在那座茅屋前为自家闺女准备嫁妆这件事难不成也要告诉给你知道?

那条灵脉难寻的很,要不是你这家伙非要我保驾护航,他何苦离开那茅屋来到你这不知道多深的北海。

北冥想起一事,问道:“当年你我有约定,若是你我有子嗣,同是男子便结为兄弟,同是女子便成为姐妹,至于一男一女便是夫妻,可惜我那长子夭折,幼女虽在,与你那闺女做不成夫妻了。”

鲲鹏是何等尊贵的血脉,几乎从未与他族联姻,也就是鲲族落难,也就是青天君是位大妖,不然哪里有可能。

青天君身为大妖,后代血脉不会太差,而鲲鹏一族更是生而春秋,若是有可能成为夫妻,再生下一位子嗣,到时候天资不会比道种之流差。

青天君揉了揉脸颊,呵呵笑道:“即便是你那长子活着,只怕也没希望娶我闺女了。”

北冥觉得有些奇怪,他看向青天君,虽说之前双方约定是要两个孩子各自同意才能在一起,只是他想不出会有什么阻力,青天君的闺女要出嫁,要最出彩的妖族子弟才行,鲲族生而春秋,成年便登楼,如何不出彩?

青天君叹了口气,“那丫头喜欢上一个小剑士,我虽然没拦着,但也言明了要那小家伙成为剑仙之后才能娶她,这小家伙要成剑仙,只怕还有好几个百年要走啊。”

青天君在妖土的名声一向怪异,这位本体青蛇的大妖,从开始修行到最后成为大妖,本来就是一件让人极为震惊的事情,更别提成了大妖之后的战力了,那更是怪异。

他和朝青秋有交往,在妖土,不是什么秘密。

可没人想过他居然连女儿都想嫁给一位剑士。

北冥觉着有些奇怪,但并无太过震惊,青天君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只要他看对眼的人物,不管是云端圣人还是贩夫走卒他都能坐下来一番对饮几杯。

身份之类的东西,青天君并不在意。

既然能比青天君看中,那位剑士,只怕也不是一般人。

这一次轮到青天君猜到了北冥的想法,他摇摇头,说道:“我可没见过那小家伙,只是闺女喜欢,我这个当爹的,不能拦着。况且我闺女的眼光一向不错,她看对了眼便错不了。”

青天君宠溺女儿的事情,妖土人尽皆知,这件事倒不用北冥如何深思。

北冥笑着摇头,“我实在无法想象,以后一位剑仙迎娶我妖族修士的光景,特别那人还是你青天君的女儿。”

青天君毫不在意,“到时候妖土这边有人说闲话我就把那人打得闭嘴,至于山河那边,就靠我那女婿了,身为剑仙,要是护不住我闺女,我肯定第一个锤死他!”

第两百四十八章 一个悲惨的故事

说起锤死他三个字的时候,青天君说的掷地有声,也理所当然。

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你既然娶了我女儿,没能护着她,不被捶死还活着做什么。

只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此刻并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很可能被人捶死。

青天君不去想那个以后要骗走自己闺女的混蛋,只是认真说道:“三教圣人至少会有一人来到北海上方,你化形之日,我能替你挡下那位妖土来的巨头,可云端的圣人,我没办法。我之前和朝青秋见了一面,他出剑的概率只有五成?”

北冥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虽然身在北海,但见识广泛,早已经听说过那位剑仙的故事,他知道青天君说的五成是什么意思,“另外五成,便是在我化鹏之后向我出剑,朝青秋既然已经走得足够远,那这一剑,我肯定接不下。”

接不下的代价是什么,想来谁都知道。

一位才踏入沧海境界的大妖遇上一位世间杀力最强的剑仙。

谁生谁死。

一目了然。

青天君有些不忍,他虽然很想要北冥成为大妖,然后返回妖土,他可以和他一起夺回鲲族当年的土地,然后依着他们两人联手,便足以改变他孤家寡人的现状,也足以让两族过得很好,哪怕有一天他先死,鲲族一定会照料青蛇一族,一定会照料青槐。

虽然那个时候,青蛇一族不会有现在这般风光,可能大片土地会被剥夺,但终究会有一个栖身之地。

就像是当年的鲲族一样,即便是被驱赶到北海,但总归能活着。

能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而且青蛇一族也不是没有再崛起的希望,青槐天资很好,有希望成为大妖,那她的那位夫君,要是成了剑仙,也是一样如此。

青天君很清楚,青蛇一族除了他和青槐,其余族人都没有太好的天资,所以青天君一直在想身后事,只是想着想着便觉着自己不该吃那么些白泽的羊肉,不该吃太多其他妖族,今日树敌,后人遭殃,可想起那些羊肉的味道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北冥没有注意到青天君的这些想法,只是平淡说道:“鲲族失去的要拿回来,鲲族一直往前,也没有说前路难便放弃的,即便化鹏之后要和朝青秋一战,也再所难免,索性不用担心,只是要是在化鹏期间便被击杀,倒是有些悲惨。”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北冥神情十分平淡,仿佛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青天君紧锁眉头,最后总算是想通了事情,“我明白了,朝青秋这趟北海之行,一定会出剑,只是要看谁先出手,妖土我替你拦下,那便是赌三教圣人是否要在你化鹏之际出手,三教圣人出手,朝青秋便可能会对圣人出剑,若是不出手,那死的便可能是你。”

都是这世人极其聪明的人物,这些事情本来便无需多说,尤其是他正是这事情的主角。

朝青秋这些年经常出入妖土,虽然也出手斩过几尊潜力不差的登楼境妖修,可面对着大妖的时候,虽然并无败绩,可也并未真正杀过一位大妖。

虽然没有会质疑朝青秋有杀大妖的能力。

但毕竟没有出现过。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往往也就不知道结果。

青天君看着他苦笑道:“要不是你们这个种族破境的时候实在是动静太大,也不会如此难办。”

鲲族血脉极好,生下来便是春秋境,然后只需要平静等到成年,成为了登楼境之后,然后继续刻苦修行,直到有朝一日,灵府的那条鱼开始慢慢变成一只鸟。

现如今北冥的灵府里,那条鱼的已经几乎都成为鸟,只是那只鸟生着一条鱼尾,等何时鱼尾变成鸟尾的时候,也就是他从鲲化作鹏的时候。

它们这个种族有许多传奇色彩,妖土里的那些历代强者,几乎都有鲲族的一席之地,要不是它们这个族群向来稀少,只怕早已经统治妖土,鲲族的某位族长便会又成为一位妖帝。

老天爷有些时候不公平,但有些时候也很公平。

给了你一样,便要收回你另外一样。

继续回到朝青秋出剑的那件事来,青天君紧皱眉头,“朝青秋若是对你出剑,那便是要在人族立威,他做了如此大的一件事,剑士一脉便要好过一些,他若对三教圣人出剑,便是震慑,他能杀一位圣人,便能杀其他的,那三教其他圣人便一样要忌惮他,剑士一脉也要好过一些。”

最后他得出结论,“朝青秋无论对谁出剑,受益都只会是剑士。”

北冥笑了,“如此说来,朝青秋的处境比起我,也差不了多远。”

青天君想着你们两人处境倒是差不了多远,可境界倒是差得远,一个是杀力世间无双的剑仙,一个只是一个要化鹏的准沧海,哪里能相提并论。

北冥终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既然事情无法改变便坦然接受。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一趟该把青槐那丫头带来的,让我也看上一眼,可能以后也就见不了了。”

“对了,我死后,北海你照拂一二,虽然八成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只是我那幼女,要是几百年之后又遇上这关头,又被人斩杀了,就真的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

今天北冥说了两次很悲惨的这句话。

但两次说起的时候情绪不同。

第一次他没有什么情绪,第二次却是有些伤心。

毕竟涉及幼女。

青天君站在他身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起了之前那些年,他还是个青丝境妖修,便没事来北海的场景,生而为春秋的傻大个当时看起来真的很大。

所以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喊他傻大个。

一直到他成为妖土巨头,一代大妖。

直到今日再次相见,他来见他,说着一些废话,想着一些好像已经注定的结局。

青天君忽然抹了把脸。

他从来都不喜欢现在的妖土,不过也只能无趣的一年又一年看下去。

第两百四十九章 世间最凌厉的那柄剑

北海原本不会这么热闹,这里终年人烟稀少,除了附近的渔夫,以及偶有在海岸那座高山上观看的文人墨客,便不该有其他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因为林红烛的一挥手,所以北海来了很多修士,打捞圣丹这件事情是北海这几十日里最重要的事情。

尤其是当一颗颗圣丹偶尔从海底回到陆地的时候。

修士们以前只知道北海里有圣丹,直到某一天雨雾山的大船倾覆之后,他们才知道了,北海里还有鲲。

还有很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比如北海上方的云端坐着两位圣人,海底的巨城里有一位大妖,另外一位妖土巨头则是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海岸的高山上,来了一个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腰间悬着剑。

海岸的高山上不一定都是阁楼,因为有些山太过孤单,也太过陡峭。

便如何此刻站在那高山上的白袍男子一般。

世间没有一人能够有资格站在他身旁,所以他才觉得有些孤单,可也正因为他孤单,所以他也陡峭。

这些都是无谓的形容词。

白袍男子站在山顶感受着不远处的那股妖气,要放在平日里,他不介意先对他出上一剑,一位远离妖土的大妖,要想在他的剑下活着回到妖土,不容易,可既然北海之后会发生大事,他也就能并不在乎他在哪里。

鲲族有鲲要化鹏了。

就在北海。

他从来没有见过,想来这个世上也从未有人见过。

鲲族从妖土来到北海是在六千年前,那个时候开始,鲲族便没有一条鲲走到过这一步,这世上没有人活到了六千年,因此便无人见过。

要是那些圣人在很多年之前便想过会有鲲要化鹏,挑一个不错的时间,在北海里的鲲尚未成年之时将鲲族屠尽,便没有了今日之事。

圣人不会注意到身下的事情,他们通常只平视或者仰视。

世事说不清。

朝青秋站在山顶,看向前方,他没有看向云端,但云端的两位圣人便已经感受到一股剑气。

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剑气有朝青秋那般凌厉,那些剑气,就像是一柄剑就在身前,随时便要将你斩开,看看你的身体里到底是装了些什么。

圣人的身体构造和其他人一样。

感受着那股剑气,那位高坐在黄鹤上杜圣就要发难,常圣没有睁眼,只说了一句,“朝青秋的剑,现在正盛。”

这句话咋一听来的确是有些怪,但绝对不奇。

朝青秋的剑一直都盛,不盛的时候便是他的那柄剑受了伤的时候。

那些时候并不多,以往有过,但今天不是,所以常圣才出声提醒。

剑盛的朝青秋,是这个世间最可怕的一件事。

杜圣有些心烦意乱,他看着云海下面的北海,“朝青秋也来了,那头鲲化鹏的时间应该不长了。”

常圣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着之后鲲化鹏的时候,便是各位圣人的谋算最重要的时候,到时候那头鲲是被直接击杀还是任由它水击三千里,到时候还真有些不好选择。

常圣没有选择和杜圣多费口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继续养神。

杜圣神情漠然,看了看常圣身侧的秃笔,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只是那只黄鹤,一如之前那般,盯着常圣和那只笔。

云端上很安静。

……

……

朝青秋走下山顶,因为想着要去吃些东西,便朝着那边的楼阁而去。

那里既然有修士,自然便有吃的。

朝青秋走在楼阁里,他不想有人看见他,便没人能看见他,他走在那些楼阁里,想着很多年前自己从在某处观海,然后便衍生出了很多事情,修士的寿命太过漫长,尤其是他这种剑仙,三教圣人的寿命一样漫长,只是他们从不到处乱走,他们更愿意坐在云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悟道。

朝青秋成为枯坐的时间短,他走过的地方太多了,因此一旦开始回忆,那些回忆便很容易把他淹没。

幸好他最后只挑了自己想着回忆的事情来想,最后竟然把那些事情想完,也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晨光生出,朝青秋站在某栋楼阁的走廊上,看着朝阳。

露出一抹笑意。

在他身后,有人推门而出,是读书种子顾缘,只是她也没能看见朝青秋。

朝青秋转头看向她,觉着这丫头还不错,天资不错。

既然如此,就该是学宫的那个丫头了。

可很快他便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剑士一脉很久没有出过剑胚了。

朝青秋一挑眉头,想着那个往西方佛土去了的年轻人,心想你的资质虽然一般,但你的这份举动,便已经是不差,以后成就倒是会有些。

再美好的事物也会有看腻了的时候,看了一会儿日出,朝青秋便没有兴趣在这里呆着,就要转身离去,可片刻之间却看到一个和尚从一楼走上来。

朝青秋觉得有些意思,他上一次看见和尚,已经是好多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踏入佛土,不是为了向两位佛教圣人出剑,只是单纯想去看看。

他只是看了一眼禅子,就知道这个和尚天资比起来那丫头,也不差。

这该是出自灵山的那个禅子。

朝青秋摇了摇头。

仍旧是觉得剑士一脉没有位剑胚很不对。

就在朝青秋要下楼的时候,谁知道,禅子忽然对着他郑重行礼。

这让顾缘都吓了一跳,她看不见朝青秋,只觉得禅子是在对着空气。

禅子也看不到朝青秋。

朝青秋开口问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声音突兀而出,但只有禅子能听见。

禅子双手合十再次行礼,他对着朝青秋恭敬说道:“晚辈看不见朝剑仙,但既然朝剑仙便是那柄世间最凌厉的剑,即便是隐去了剑气,剑意也足以震慑世间一切。”

说完这句话,禅子更为郑重的行礼,在他看来,朝青秋为了人族,几次三番在妖土与大妖生死相搏,自然是因为值得尊重的人物。

况且世间也就这样一位剑仙而已。

禅子说话也没让顾缘听见。

朝青秋想了想,最后点头说道:“你不错。”

第两百五十章 海里捞起一头驴

晨光渐起,那海面上的一轮朝阳显得格外好看,也格外刺眼。

李扶摇揉了揉眼睛,昨夜的撒下的那一网,什么都没有打捞到,一些小鱼小虾倒是不少,只是打捞起来之后,便被扔下了船,船里本来就没有太过于宽敞的地方,堆满这些东西,很容易让船翻了。

这艘船并不是什么法器所化,就连开船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避免碰上暗礁,哪里又敢做些其他的举动。

李扶摇抓着渔网,狠狠的扔了出去。

船上的那个来自大余的野修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偏偏觉得这早晨的第一网会有好东西,便让李扶摇和那些个杂工大清早的又撒了一次网。

好在撒下了网之后便无事可做,他只是说要在午时之前收网,李扶摇想了想,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船头拖过自己那一床花了一钱银子买的破棉絮,盖在身上之后便想着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闭眼之前看着易桐正朝着这边走来,李扶摇就更没有想着睁眼的举动了,兴许是真的有些累了,闭上眼睛之后的不久就真的睡着了,甚至还传出了微微鼾声。

易桐就在他不远处,听着李扶摇传来的鼾声,心里想着这小子好歹也是个修士,为何才熬了一个夜便如此疲乏?

……

……

北海海底有圣丹,这件事不假,于是修士们来了,北方妖土的妖修其实也来了些,只是妖土和山河虽然停战多年,可关系并不是很融洽,这些妖修便尽量低调,即便是雇船出海,船上也不会有半个人族修士。

除去和人族修士一道用渔网打捞的这个方法的妖修之外,其实还有些妖修因为本体便是鱼类,所以他们选择打捞圣丹的方法则是到海底寻觅。

谁都知道,北海里最大的鱼是鲲,可鲲生而春秋,对于这些圣丹,没有任何兴趣,圣丹对它们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没人担心圣丹会被近水楼台的鲲族给找了去。

一波又一波妖修朝着海底而去,一入海,他们便化成了本体,是些形态各异的鱼类,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有一个年轻妖修也是跟着这些妖修一起下海的,可这一位,入海之后,却没有变化,还是维持着人形,只是四周出现了一层极淡的薄雾,把他包裹在里面,隔绝海水。

应该是一件极为有用的法器。

一身黑袍的年轻妖修缓缓落到海底,然后拿出了一个罗盘,在手里拨弄了一会儿,等到罗盘指向一个方位之后,才向着那方位缓缓走去,一边走,这年轻妖修一边念叨,“出来寻宝,什么都不带,好意思叫寻宝?”

“真以为自己的运气好的惊人啊,圣丹这种玩意,你们见过吗?没见过吧,本公子……”

“好,就算是本公子以前没见过,但马上就要找到了。”

“哎,也不知道叔父给的这破玩意有没有作用,要是什么都找不到,等回去了,只怕要被那些个傻子好好笑一番。”

“一些个傻子,没事就修行,一个个像是赶着投胎一样,我修你大爷!”

北海广阔无边,要是说让一个人在海底乱走,顺便说些废话那就是完全够用了,还有,这年轻妖修说的话传不出去,所以也没人能听到。

走在幽静的海底,年轻妖修越走越觉得有些发毛,尤其是想着叔父之前的叮嘱,让他别往深海去,哪里不太平。

可这他娘的这罗盘指着的不就是深海?

年轻妖修停下身来,一番天人交战,该不该去寻圣丹。

仔细思索之后,他下定决心,还是要去看看。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些个宝贝,想着要是等会发生了大事,他就他娘的全部丢出去。

年轻妖修信心满满,想着怎么来说逃出升天并不是大事,哪怕这北海有什么鲲化鹏。

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个年轻妖修一边走打量着四周,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向那些人吹嘘一番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过再仔细一想,自己没能看见鲲,到时候说起的时候,反而有些遗憾。

他一拍脑门,哈哈大笑,“本公子说见过那便是见过了,难不成还有人知道不成?”

就在他在为自己的机智而敬佩的时候,罗盘发出了嗡嗡的响声。

年轻妖修停下脚步,开始打量着四周。

这罗盘可了不得,是一件寻宝利器,之前他凭借这玩意找到了不少宝贝,这一次说要来北海寻宝,原本是没打算靠这罗盘的,毕竟这玩意也不是什么都能找到,可叔父听说之后,便滴了一滴血在罗盘上,告诉他再进北海,要找圣丹,便能找到,不过只有一次,意思就是说只有一颗圣丹。

一颗就一颗,反正好比没有好。

年轻妖修揣好罗盘,开始打量着附近的地形,这一片啥都没有,就只有一块大石头,难不成那圣丹就在大石头下面?

年轻妖修一脸狐疑。

最后还是想着去搬开看看。

搬开石头,果然下面有一颗圣丹。

金光闪闪。

年轻妖修嘿嘿一笑,拿起那颗丹药,就要找东西装起来。

可是在怀里找了许久,什么合适的东西都没有找到,他看着这颗金光闪闪的圣丹,想着你这么亮做什么?

好东西要藏着这个道理他知道。

找了个遍,的确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装这个东西的玩意,年轻妖修一狠心,就把那圣丹送入嘴里,可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这一下吃掉一颗是不是浪费了?

于是便只咬了一半。

就是这一半下肚,他一怔随即便有些后悔。

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颗下肚,自己五脏六腑被便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机到处乱撞,片刻之后,自己居然要现原形了。

年轻妖修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有一张大网渐渐向他靠拢。

……

……

午时之前收网,这是那位野修下的命令。

李扶摇把破棉絮往一旁一扔,随即便和几位杂工一起收网。

这一次比之前的要轻不少,几个修士拉着毫不费力。

直到最后一鼓作气把大网从海里彻底拖出,给拉上大船。

大网完全收回。

大网回到甲板上的那一刻。

包括李扶摇在内的一众人都傻了 。

大网里有一头皮毛黑得发亮的生物。

李扶摇揉了揉眼睛,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很多人。

那是一头驴?!

那头驴厚厚的嘴唇上还沾着些金光闪闪的东西。

圣丹?!

黑驴大舌头伸出来一卷,便把那颗圣丹给卷进了肚子里。

准确来说只有半颗。

因为还有半颗已经被它吃了。

咽下最后那半颗圣丹的黑驴心满意足的转头看着船上这些目瞪口呆的修士,然后竟然是口吐人言,它满脸神气的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海驴?”

第两百五十一章 人心如此

世间总会发生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李扶摇之前在仙岩书院藏书阁看到的那本剑道前辈的诗稿,他说他朝入朝暮,暮时便春秋。

也比如李扶摇在海岸安安生生的待着,却无缘无故非要送一颗圣丹给他,让他去救人。

再就是今日,莫名其妙的撒网打捞圣丹,圣丹没有捞着,却偏偏是捞起来一头黑驴。

谁他娘的能想到,能从北海里捞起一头驴啊!

那头驴竟然还会说话?

海驴,什么是海驴?

管事易桐有些莫名其妙,相信不管是他,就连这船上的一群人都是这样。

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一个杂工,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这是头驴?”

那人顿了顿,有些结巴的说道:“可能……是吧?”

这件事闻所未闻,没谁从海底捞起来过驴,毕竟北海深处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真有一种叫做海驴的生物呢?

有些人纠结着它是不是一头驴的问题,但也有人想的却是之前它吃下去的圣丹。

圣丹入了驴腹,现在杀驴还能找到圣丹?

或者就直接把驴肉留下,和圣丹一样的功效。

就在众人在思考的时候,李扶摇已经退到了船头,他看向那头驴,眼里已经没了任何惊奇。北海有圣丹这种事本来就瞒不住,既然山河修士能够知道,为何妖土修士不能知道?

这头驴想来就该是某位妖土修士才是,也是来北海找圣丹的,这一点应该不会错,只是既然都是能够找圣丹的人物了,为什么还没化形?

李扶摇有些奇怪,但随即想到他吃进去的那颗圣丹。

难不成和这玩意有关系?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看那位大余的野修要如何处理这头驴。

那位身材矮小的大余野修站在甲板上端详了片刻,最后想着还是要先把这头驴宰了,然后再看到底圣丹是不是已经被消化了,要是真的被消化了,那就直接把驴肉留着,看看有没有效用。

想好了事情,那大余野修微微招手,然后自然便有两位修士悄悄向那头黑驴摸过去,现在五脏六腑仍旧有一股气机在横冲直撞的黑驴感受到这两位还没有走到青丝境的修士,皱了皱眉头。

这要是搁在平时,本公子一巴掌就打死一个。

可现在好像真是有点难度。

黑驴环顾四周,看了船上的修士一眼,又看了看海面,想着自己在变回了本体之后,很多东西都丢了,这时候跳下去,肯定要完蛋。

它转头看向那位大余野修,驴脸挤出一个笑容,“这位仙师,有话好好说啊,为啥非要动刀呢?”

李扶摇虽然没有看到它的表情,但听着这声音,怎么觉着它真是有些贱呢?

李扶摇静观其变,不想多惹是非。

那位大余野修冷笑道:“好好说不难,你把那颗圣丹给我吐出来,我就放了你!”

黑驴心想那玩意已经都咽下肚子了,还吐出来?

此刻它想起了自己叔父的忠告,有些后悔,这他娘的,老子堂堂一位摆在妖土也是家世不凡的年轻俊彦,就他娘的被这伙来路不明的野修给结果了?

可它现在环顾一周,那些杂工只觉得这头驴好生有意思,但他们可不敢阻拦那位野修动手,唯一一个不在意这件事的年轻人带着斗笠,站在船头,身体倚靠在桅杆上,显得有些慵懒。

黑驴讨好似的冲着李扶摇一笑。

李扶摇看着它那张大嘴,和那一对转动的大眼,神情古怪。

黑驴张口,“这位仙师,帮个忙?”

李扶摇心想这家伙为什么非要问他,看不出他也是个普通杂工吗?

……

……

李扶摇往后靠了靠,那头黑驴一双大眼转动的很快,看来是在想要怎么才能逃出生天。

船上很安静,除了那两个缓缓向这头黑驴靠近的野修。

黑驴转念一想,看着那群人,想着看来只能在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了。

这时候船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看,还有一颗圣丹!”

之前大网被收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头黑驴身上,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关注着其他的东西,又是日头正盛的午时,即便是金光闪闪的圣丹,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

直到现在。

那位站在圣丹旁边的杂工才看到了那颗圣丹。

船上的局面顿时变化。

有个至始至终靠近那杂工的中年男子,在那个杂工喊出这句话之后,第一时间一掌就打爆了他的脑袋,血水混着脑花四溅。

本来这颗圣丹是那人先见到的,不过他也没想着让那位大余野修知道,就要悄悄收入囊中,却是被周围的杂工发现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已经做了抉择。

一掌打爆那杂工脑袋之后,他大喝一声,提气掠向那位大余野修。

船上的那二十几位修士瞬间便分出了两边,一时间,船上大战便起。

原来那个中年男人早就笼络了一批人,即便是今天不是被他悄悄发现了圣丹,而是就从网里捞起来的也一样,也必有一番大战。

他境界不弱于那位大余野修,同样是才跨过太清境的门槛。

只是平日里一直隐藏,在这一刻,为了圣丹才暴起杀人。

易桐境界不高,也不愿意多掺和,心思活络,知道这两方一旦分出了高低,下一个要针对的就是他们这些杂工了,于是他寻了一块木板就要跳海。

看了一眼在船头的李扶摇,示意要不要一起。

李扶摇摇头,他本来就要靠着这艘大船去寻某个女子。

“你别急着走。”

易桐只当李扶摇是疯了,这个时候不走,什么时候走,这他娘的性命都快要保不住了。

易桐跳海,可一跳下去便被某位修士给一掌打在背上,滚落在海水里。

想来是活不了。

其他杂工刚想和易桐一样,看到了这副场景,也都老实下来。

李扶摇靠着桅杆坐下,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壶酒,就喝了一小口。

那头黑驴嘿嘿一笑,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竟然还是和李扶摇一样的姿势。

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它卷起李扶摇身旁的那壶酒,喝完之后砸了咂嘴,“没啥味道。”

李扶摇没有理会这头黑驴,只是看着前面的两边修士生死相搏,觉得有些好笑。

在日光下,一人一驴,坐在了一起。

第两百五十二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坐在船头,看着两边野修厮杀,船上不时便有人死去,杂工们脸色苍白,知道结束之后便要针对他们。

那头黑驴感受着五脏六腑四处冲击的那股气机,正在苦恼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形,圣丹的药效太大,想要完全吸收只怕不是一两天就行的,因此它预感自己要保持着这个形态还要很久,北海形势太过复杂,它这个样子很容易丢了性命啊,可自己叔父这次从妖土来到北海,是要去做一件大事,到时候哪里还管得上它,自己的那些个宝贝又都沉入了海底,想到这里,它不由得唉声叹气。

这他娘的就为了一颗圣丹。

李扶摇看着那边的厮杀,一直神情不变,剑匣被他解下来放在了一旁,甚至那些裹着的破布都被他给扔了,要是之后那些个野修要杀他,那就只好出手了。

李扶摇想了想自己的家当。

千里戒能逃命,那张符箓吸收了这么久的剑气,要是在危难之中放出来,应该威势不小。

况且看样子,这些野修到时候要死很多。

就在李扶摇沉思的时候,身旁的黑驴用蹄子碰了碰李扶摇的胳膊。

李扶摇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不过因为有斗笠的缘故,这个表情没人看见。

黑驴近乎讨好的说道:“仙师帮帮忙?”

李扶摇一怔,随即明白了它说的是什么事。

“他们连我都想杀,我怎么帮你?”

黑驴眼睛神采奕奕,“只要仙师能活着,我就能活着。”

李扶摇心想这是个什么狗屁道理。

李扶摇想了想脑海里那些个遇见过的妖修,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这头驴这样……贱的。

虽然不知道为何它能知道他有些本事,但是李扶摇转念一想这头驴既然运气好到圣丹都能找到,肯定也不是一般的妖修,随即便问道:“圣丹你就这么吃了?不会有问题?”

黑驴想了想,呼了口气,“我也没办法,找到的时候没有东西装好,这玩意儿他娘的又闪,不藏好肯定是要被人看见的,我心一横干脆就给吃了,又担心药效太大,到时候撑死了怎么办,便准备先吃上半颗看看效果……”

李扶摇忍俊不禁,这圣丹你没事先吃半颗试试效果?

“刚咽下半颗呢,这他娘的就觉着五脏六腑里被一股气横冲直撞,瞬间便变成了这幅样子,你说说这幅样子也没大事,能把药效消化了也就行了,可谁他娘的能想到,这还在消化呢,便被你们给拉上来了。”

“拉上来,你们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我不能把那半颗圣丹浪费了啊,一咬牙便干脆一起吃了。”

这头黑驴的故事不算是多么离奇,甚至听它这样讲起来,还很正常,只是无论是谁在海底捞起一头驴,怕都要大吃一惊。

“你吃了一颗圣丹,撑不死?”

说起这些,黑驴有些苦恼,“应该没大问题的吧,只是有那股气在五脏六腑里乱窜,我恢复不了。”

李扶摇觉得有些好笑,然后问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等会把你杀了?”

黑驴一脸洒脱,虽然的确是不好从它的驴脸上看出来洒脱来,“反正都跑不了,看你不像是坏人,而且你身上好像还有股妖气,那股妖气不是被你斩杀的妖修留下的怨气,而是一股很奇怪的气息,反正很和善,这个船上只有你能庇护我了。”

说完这些,它还不忘加了句仙师大人。

李扶摇陷入沉思,自己一身的东西其实也不多,之前青槐送出一颗妖丹,但是之后被他给送给了那树妖,要说其他和妖气能沾边的东西,应该就只有那些千里戒了。

李扶摇想了想,这头驴好像也不像是会做坏事的那种妖修,而且这一次也是自己先对不住它,要不是自己撒网,只怕它也不会被捞起来。

“等会儿你站在我身后,你好像说的有道理,我死不了,你就死不了。”

黑驴立马就开心起来,“谢谢仙师!”

李扶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驴一脸正经,“风吕,大风的风,然后就是那个吕……”

风吕,疯驴?

真是一头疯驴。

……

……

船头那边,两方厮杀已经落下帷幕,之前那个暴起杀人的中年男子终究是没有打得过那位大余野修,最后被那人一手刀给了结了性命。

至于其他人分出生死之后,只有寥寥几个人活了下来。

那大余野修在船上找了一把刀,面无表情的把剩下的那几个修士都杀了。

圣丹这种东西,要是平日里打捞起来,他只能和这些人一起拿到那梁溪道门去换些东西,到时候再分东西,只是这个时候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了必要。

杀完这些修士之后,他看向了这些杂工。

杂工们境界低微,不会是他这个太清境修士的对手。

哪怕他现在身受重伤。

他一双眼睛打量着船上的杂工们。

李扶摇神情不变。

这位大余野修开始朝着他们走来。

风吕张嘴打了个哈欠。

李扶摇站起身来,剑匣里的青丝瞬间出鞘。

船头剑气弥漫。

那位大余野修脸色开始发白,身在大余,距离那座剑山,不远不近。

剑士是个什么存在,他能不知道?

风吕整个驴身体都僵硬起来,他艰难的看向那个人,心想你他娘的居然是个剑士?!

怪不得有妖气。

一位青丝境的剑士遇上了一位受了重伤的太清境野修。

结果如何,好像很显而易见。

半个时辰之后,李扶摇一剑刺穿了那位大余野修的心口。

顺便拿了那颗圣丹。

本来就对圣丹没有想法的李扶摇想着自己莫名其妙多出的两颗圣丹,便忍不住想笑。

走回船头,李扶摇看着那些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杂工们,说道:“你们把船打扫一下,继续出海,至于工钱,这些货物不管能卖出多少都是你们的。”

青丝剑重新回到剑匣当中,李扶摇重新坐回了船头。

风吕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说道:“仙师没杀过妖修吧?”

李扶摇想了想,摇了摇头。

风吕如坠冰窟。

第两百五十三章 海面上的黄昏

大船缓缓前行,甲板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尸体直接被扔进了北海,沉到海底之后,即便不被鱼虾所食,也会渐渐腐烂,化作泥土。

李扶摇继续坐在船头,看着风吕指挥着那些杂工掌舵前行,便觉得有些好笑,这头驴现在还没有彻底吸收完那药效,因此便是一头驴,可它偏偏喜欢站立,后腿着地,然后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挥舞着蹄子。

那场景实在是有些滑稽。

众人劫后余生,又得到李扶摇的承诺,心情好了不少,看着这头滑稽的黑驴,也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有胆大的杂工没事还能和他闲谈几句。

大船上气氛融洽。

大船在北海上缓缓而行,偶有碰见其他大船的便靠过去将那些个货物卖出,风吕每每到这个时候,便老实的四腿着地,在甲板上不停转悠。

期间有修士笑问这驴卖不卖,几个杂工一怔,随即推脱,说是这是主人家的驴子,带着出海看看,不卖的。

到最后倒也没有惹出什么事端。

船上的货物倒是很好卖,只是那些装着酒水的木桶空的很快,风吕这些日子,其他的倒是没发现什么,只是喝酒的时候喝的实在是太多,李扶摇都有些咋舌,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大船出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

可李扶摇还没找到那艘他要找的大船,他有些沉默,想着自己身上的那颗圣丹,便觉得有些愧疚,本来这种事他是被动接受的,可既然接受了,便要替人办到。

况且一颗圣丹的报酬,真的不算低。

既然已经被人知道了剑士身份,李扶摇这些日子养剑便照常,偶有睁眼看着海面的时候,便觉得心境开阔,觉得剑气在经脉里的运行速度都快了好些。

他每次养剑的时候,风吕都隔得很远,有时候干脆就回到船舱里去,不想去看那副场景。

船上的杂工听过剑士的传言,因此不仅不敢多说,而且有些人还有些赞叹。

只是他们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扶摇便越发显得有些急躁。

有天黄昏,风吕坐在他身旁,这头黑驴喝了很多酒,看着有些醉醺醺的,他把一个大蹄子搭在李扶摇肩上,眼神迷离的开口,“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个姑娘,脾气一点都不好啊,可她爹厉害啊,所以很多人都想娶她,前些日子有头小虎崽子没事跑到她家里去提亲,可惜连她爹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那姑娘一巴掌给拍进了江水里。”

“也是,她爹那个身份,也不是说一般人就能见到的。”

“你是不知道啊,那姑娘的爹最喜欢吃好东西,什么白泽的羊肉,什么百年老王八汤,本公子要是没叔父罩着,都不敢到他们那里瞎逛荡,这是要出驴命的。至于提亲这种事,只能想想了,那小老虎崽子都不成,估计我也成不了。”

李扶摇听着这些话,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这头驴不靠谱,但现在看来不是一般的不靠谱,好像是特别不靠谱。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既然那姑娘脾气差,为什么还喜欢?”

“那姑娘脾气虽然不行,但是长得漂亮啊,谁看了不喜欢?”

风吕转过头,用一张驴脸对着李扶摇。

因为喝得醉醺醺的,有些口水还在嘴里。

李扶摇有些无奈,拍了拍身后的剑匣。

风吕连忙转过头去,有些尴尬的笑道:“别在意,喝多了。”

李扶摇拍了拍大腿,示意这头驴继续说下去。

风吕嘿嘿笑道:“那姑娘啊,是我们那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要是谁能把他摘走,只怕非要被一群年轻人追着打死不可。”

李扶摇问了个题外话,“你们那里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吗?”

风吕用大蹄子拍了拍胸口,就要开口。

李扶摇摆摆手,有些无奈的开口,“好了,我随口一问,你别在意。”

风吕哦了一声,想起叔父这次来北海便是为了要阻止一件事情发生,然后那件事的主角好像和那姑娘的爹又有关系,到时候打架打起来,自己叔父能打得过那姑娘的爹吗?

风吕想起之前妖土里的传闻,摇了摇头。

当年那姑娘的爹没事就在桑江畔打得一位大妖大口吐血,现在更胜当年,自己叔父看样子怎么都没戏啊。

不过它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叔父会死在这里,叔父的性情,他最了解,不就是打不过就跑吗。有这个想法的人,一般都不太容易死。

大船一直前行,风吕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些话,李扶摇则是一个人看向前方,神情平淡。

……

……

在距离李扶摇不足数里的另外一艘大船上,有个邋遢剑士和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船头。

这艘大船也是一些大余的野修,只不过和李扶摇上船不同,这位邋遢剑士和青衣女子上船的方法更为简单直接,他们直接把那些船上的野修打了一顿。

然后得到了上船的邀请。

邋遢剑士承诺不和他们抢圣丹,要是捞到了又被别人发现了,他甚至还要替他们出剑。

没人觉着他是个剑士,但看样子即便是一般的野修,境界也极为高妙。

惹不起便只能认命。

不过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个邋遢剑士除了喜欢喝酒之外,别的也没过问,青衣女子更是寡言少语,船上的修士便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大船在海面上缓行,邋遢剑士腰间悬着一柄剑,他看着远处海面,想着要是看见了鲲,自己递上几剑才能斩杀?

而那渐渐对这趟北海之行失去兴趣了的姑娘,站在船头说了句无聊。

她知道的比那个邋遢剑士多,所以她很清楚这里会发生什么,虽然时间不明确。

直到今天,这艘大船和另外一艘大船相遇。

青衣女子站在船头,看到了那艘大船上的那头驴,然后顺着视线移开,看到肩上有一只大蹄子的某个年轻人。

年轻人的样貌比起来之前,变化不大。

在黄昏里,那副场景很荒诞。

她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笨蛋。”

第两百五十四章 千言万语说不尽

两条大船相遇,也是两个人相遇。

那个邋遢剑士远远看到那个年轻人之后,便离开了船头。

醉眼朦胧的那头驴正在打量对面那条大船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站在船头的那个青衣女子。

一瞬间这头驴便清醒过来,这不就是那谁吗?

他悚然一惊,然后把蹄子从李扶摇肩上拿下来,正要说上几句话,便看到那青衣女子凌厉的眼神,赶紧往旁边一滚。

然后它偷偷打量了下李扶摇,想着难不成这个姑娘是来找这家伙麻烦的?

片刻之后它又一脸为难,要真是来找李扶摇麻烦的,那自己帮不帮?要是不帮这好像不对,之前他才救过自己啊,可要是帮……

风吕很快就想起了对面那姑娘的脾气,想起了那头虎崽子的下场。

叹了口气,风吕赶紧往远处跑去,心里默默祈祷李扶摇能转危为安。

李扶摇睁开眼睛,风吕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有些意外,然后便觉得眼前有些什么,抬头看去。

他保证,这一定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好的场景。

那个姑娘站在船头,穿了一身青衣,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她身上,海面波光粼粼,映衬得那姑娘更加好看。

李扶摇想起什么,赶紧把身上的那件厚实衣衫脱下来,露出了一身青衫,他不停的扯着衣角,伸手整理着发髻。

远处的风吕看得一脸懵,心想你见她脱什么衣服?咋了,还要选个体面的死法?

李扶摇做完这些之后,还没有停下,他把剑匣打开,把那柄青丝剑拿出来,悬挂在了腰间,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甚至还想洗个澡。

当然,他最想穿上那身白袍。

现在的李扶摇,任谁来看,都是那种腰间一剑,天地何处都去得剑士。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站在船头,看着不远处那条大船上的姑娘,心脏跳的很快。

他等着两条大船相遇,也就是自己和她的见面。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他很不耐烦。

那条大船来到李扶摇眼前之后,并没有停下,就这样硬生生的继续前行,想来并没有要停下来买些东西的样子,李扶摇看着那个姑娘从自己身旁消失,顿了片刻,直接便跳到了那条船上。

风吕眼睛瞪得很大,你他娘的不仅不怕她,看这样子还被她勾了魂,不要命了?

李扶摇跳到那条大船上之后,很快便引来了船上那些野修的注意,只是看着李扶摇的那身打扮,想起之前那个腰间悬剑的邋遢剑士,没有人说话。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伙儿的。

李扶摇没有理会他们,他径直向船头走去。

那个姑娘转过身来看着他。

此刻她背对夕阳,她一个人便夺去了世间所有光彩。

李扶摇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说了两个字,“笨蛋。”

李扶摇笑了起来,他开始说话,“我没有登上剑山,不是因为门尘山有朝剑仙的剑气,也不是因为我不够资格,只是谢陆师叔忘了告诉我要在天黑之前走上剑山山顶,所以我在山道上多待了一会儿。”

青槐轻声问道:“所以你现在剑也不练了?这只是装样子喽?”

“我还是在练剑,剑山脚下有座破庙,里面有三位师叔,都很厉害,他们教了我两年多的时间。”

“那你的师叔比你那狗屁师父好。”

“我去山崖下找了一柄剑,就是这柄,叫青丝,是很久之前那个很厉害前辈的佩剑,后来谢陆师叔又把她的小雪送给了我。不过我去洛阳城的时候,把她留给了我妹妹。我下山之前,沉斜山的观主梁亦来了,最后又走了,但是我有一天一定会去沉斜山找他。”

“你怎么打得过那家伙,要不要我让我爹帮你教训他?”

“谢陆师叔很喜欢我,我身上的衣服就是她送给我的。”

“哦,很好看啊。”

“只是原本是做给我师父的。”

“你那狗屁师父穿着不好看。”

“我回洛阳城之后,发现其实我爹娘都还很喜欢我,他们最后还给了我一块玉佩。”

李扶摇把那块刻的有扶摇两个字的玉佩拿给她看。

“这玉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从洛阳城出来之后,就想着一路往北,来妖土找你。”

“找我做什么,没有你想去看的其他姑娘?”

“只是我没想着走太快,我现在是青丝境,我想等到太清境再来找你。”

“青丝境啊,真是笨啊。”

“很对不起,这一次你在这边提我的名字还是没有什么用的,我没那么厉害。”

“我早就知道啊,你这么笨,不可能会厉害的,所以到了妖土你就只能提我的名字了。”

李扶摇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青槐也回答了他的每一句话。

李扶摇最后闭上了嘴,觉得脸上有些烫。

青槐看着他,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

两个人站在船头,相对无言。

在远处船舱里,那个邋遢剑士喝着酒,想着你这混小子怎么话这么多,可是当他听到谢陆两个字的时候,神情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最后便坐了下来。

另外一条大船,风吕让那几个杂工跟紧这边,当它看到两个人站在船头四目相对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你他娘的一个剑士,要把我们妖土的姑娘拐走?

李扶摇最后深吸了口气,张了张口,问了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嵊坐在船舱,只觉得自己这个徒弟笨死了。

青槐刚要张口。

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海水竟然开始翻腾。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溅起不知道多少浪花。

一些个临近那边的大船都在调转船头要离开那里。

李扶摇按住了剑柄,挡在了青槐身前。

青槐这才发现,李扶摇现在比她高太多了。

陈嵊起身离开船舱,走到船头,问道:“怎么了?”

青槐看着远处海面,平静道:“应该是那位叔父要破境了。”

李扶摇一怔,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嵊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让开一些。

陈嵊见多识广,青槐一开口他便知道了是什么回事了。

只是这北海六千年没鲲能走到这一步,今日说有就有了?

第两百五十五章 云端下面的人间

海面某处风起云涌,吸引了不少视线。

在云端端坐的两位圣人却毫不在意,这种把戏,如何能入他们的眼。

杜圣看着很远处的一处平静海面,漠然道:“不出意外,那头鲲会在那里破海而出。”

圣人是这天地之间的主角,自然有他们的打算,世间很多事,很少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尤其是他们真要打定主意去推算的某件事。

这头鲲尚未成就沧海,即便在海底的战力能比肩圣人,又如何?

他们只要想,便能推断到它到时候会在何处化形。

常圣眼神平淡,感受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剑气,心情有些沉重。

朝青秋来到北海已经很多天,但是从未在世人面前露面,除了那位禅子凭借剑意感受到过。

但若是朝青秋真要认真收敛气息,只要他不在圣人周围转悠,没人能感知到他。

实际上北海这么多修士,除了知道北海有圣丹之外,对于有鲲要化鹏这事,从来都不清楚,这种大事,仅限于真正的强者知晓。

禅子今日在一处茶舍饮茶,听着外面传来的北海动荡的消息,然后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但很快便舒展开来,这一皱一展,让禅子的那张俊美的脸显得很有意思。

最近北海流传着一句话,说天底下最博学的和尚和最好看的和尚是同一人。

朝剑仙来北海,应该便是为了这件事吧?要朝剑仙亲自来北海,那便是一件大事,可既然朝剑仙都来了,什么样的大事不能被解决?

禅子很快便想通,所以很快便笑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顾缘,这个小姑娘现在已经说不上小了,她喝着茶杯里的茶,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和禅子一起待在北海,其实要是说就是为了看圣丹,也早就该回去了,顾缘不想回去,显然便有原因,禅子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没有催促。

这趟游历山河,本来便是要修入世禅,既然是要修入世禅,如何能不观红尘事?

有人

的地方便有红尘。

禅子觉得在北海,并未有什么,于是便留了下来。

对于顾缘的想法,他要是仔细去推算,应该也能知道一些,不过想来没有这个必要。

禅子真的是一个聪明且博学的人。

顾缘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

茶舍外面走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一进茶舍便引来的无数目光,如果说之前禅子走进茶舍的时候,众人惊讶是因为他的长相,而这个人走进茶舍的时候,众人惊讶便除了他的穿着之外,还有知道猜到他身份的畏惧。

那人一身血红长袍,一头白发披肩,站在场间仅仅片刻,茶舍里的人便走了很多,趴在柜台那边的老掌柜看到这个场面,一张老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不出来喜悲。

禅子站起身,对着林红烛行礼,“小僧观楼,见过林教主。”

林教主,多么玩味的一个称呼,这句话一说出来,那些个没有立即离开的修士,觉得一阵头大,这位可是登楼境的修士,禅子提起这件往事,不怕他一个不高兴,便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

登楼境修士,在圣人不出的情况下,世上也就只有观主掌教那一类的修士敢说能够稳胜了吧?

林红烛的脾气一向很怪,听到这个称呼,他也不曾做过什么,只是走到禅子对面坐下,淡然道:“观楼,现如今见了我,倒是很妥帖。”

禅子的法号取自于他的师父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登楼境修士,但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便也不错。

禅子替林红烛倒了一杯茶。

“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这句话一说出来,整个茶舍剩下的那些修士便尽数离去。

老掌柜去关了门,一个人去了后院。

整座茶舍里只剩下禅子,顾缘和林红烛。

顾缘看着这个曾经打伤了周宣策的魔教教主,身体有些僵硬,林红烛此刻便坐在她身侧,但她还是忍不住打量了林红烛几眼。

看着那一头白发。

禅子直白

问道:“林教主为何要将那炉圣丹倒入北海?”

林红烛平淡开口,“圣人遗迹既然看不出是三教里的哪一位,那里面的东西岂不是世间修士皆可拿,为何偏偏该是梁溪道门或者延陵儒教所有?”

禅子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他笑道:“林教主此举不差。”

佛土远离山河,一向不掺和山河之中的事情,因此禅子不管做些什么,那也影响不了整个大势。

既然影响不了,那便无需担心什么。

林红烛没有再说话。

禅子倒是说了些猜想,想要林红烛解惑,他是这世间,第一位想着要这位魔教教主解惑的修士,禅子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事,自然也知道,这位魔教教主既然有能力自开一教,那见闻和学识都不会差。

林红烛不是滥杀之人,但也不是那种喜欢替人解惑的人,他只回答了几个问题。

仅仅是这几个问题,也让禅子受益不少,他最后再次对林红烛行礼,表示感谢。

林红烛不为所动,喝了口茶。

禅子这才想起一件事,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林教主不是来见我的。”

顾缘要不是看着林红烛便在身侧,真的很想翻个白眼。

禅子笑容恬淡,“想来以林教主这种身份,自然不会是特意来见小僧的。”

林红烛没说话,但嘴角有些弧度,想来是觉得禅子有些意思。

禅子知道的多,不知道的也喜欢问,他张口问道:“林教主要等何人?”

这个问题不止是他,就连顾缘都想知道,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值得林红烛等待?

就算是有,肯定也是大人物。

林红烛没说话,门被一个少年推开。

那个少年背着书箱,推门之后看到了林红烛,很快便转头向后面看去,他大声喊道:“先生,这家茶舍里有人的,那个人还是你的朋友,对了,还有个和尚。”

话音落下,有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踏入了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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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六章 到底为什么

中年男人穿了一身极为普通的青布衣衫,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大抵也不会上心,可顾缘一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之后,即刻便起身行礼,“掌教大人。”

来人是学宫掌教苏夜。

禅子早就耳闻学宫掌教苏夜是山河里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此刻听到顾缘这么一说,便自然站起身来,对着苏夜行礼。

行完礼之后,禅子想着自己这些天行的礼还真的有些不少,不免觉得有些意思,在灵山,僧人们各有各的禅要悟,除了早课,便是各自修行,遇见僧人的次数少,行礼的次数便少。

苏夜坦然受之。

倒是宋沛一脸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苏夜摸了摸宋沛的脑袋,朝着顾缘说道:“领着宋沛出去,该说的都和他说一说,就在茶舍外,不要走远了。”

顾缘乖巧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宋沛,宋沛一脸茫然,但看着是先生的意思,就没敢说什么,跟着眼前这个姑娘一起走出茶舍。

禅子起身要出门。

这两位大人物无论是要坐而论道还是要打架,都不是他可以掺和的。

林红烛摇头道:“小和尚你留下来,可以听一听。”

苏夜笑着点头,“早闻禅子博识,今日一见,容貌更甚。”

禅子得到苏夜的首肯,便不再想着要出去的事情,他往里面坐了些,把林红烛对面的位置留给了苏夜。

认真说起来,其实林红烛和苏夜都是儒教修士,而且在学问上即便有差距,应该也差不了太多,只是魔教被学宫所灭之后,林红烛便成了这世间最出名的一位野修,只是之前那些年,林红烛一直未见踪迹,直到他再度出现在世间,已入登楼,在陈国小城截杀周宣策,最后引发剑山老祖宗千里出剑。

他是故事里的主角,但很多人都忘了许寂千里出剑的缘由。

想来对林红烛应该是恨之入骨才是。

此刻学宫掌教苏夜和魔教教主林红烛对坐,不像是势不两立的两方。

禅子佛法精深,也没有感受到半点杀机。

苏夜喝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把圣丹倒入北海,所求为何,那位破境,牵扯的人里,不会有他们,可他们沾不上边。”

禅子记下苏夜话里面的破境,想来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

林红烛低头拿起茶杯,缓缓笑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是《逍遥游》里的原文,山上修士只怕也有不少人读过,可读过便读过了,没有见过,不觉着有些遗憾?”

禅子是何等聪慧的人,只用听这一问一答,便已经知晓了北海要发生的大事,脸色微变,鲲族从妖土来北海已经六千年,从未有鲲化鹏的事情发生,以往他想及此事的时候,只觉得或许有深意,但并未想通,直到今天,林红烛的这一句话。

他把圣丹倒入北海,让苏夜亲眼所见,最后让世间修士前来打捞圣丹,都不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想要让这些修士都来看看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比如鲲化鹏。

生而春秋的鲲,一旦化鹏便是沧海。

世间有几位沧海?

山河这边只有十三位,十二位三教圣人,一位剑仙,妖土那边或许有十几位,但是也不会超过这个数。

世间沧海,实在难得。

林红烛转头看向禅子,问道:“你想不想看?”

禅子笑道:“这本来就世间一大盛事,自然想看。”

出家人不打诳语。

林红烛看向苏夜,笑道:“连他都想看,这山河之中,其他人自然也想看,所以我便帮他们一把,把他们提前叫来,等着看之后的那场盛事。”

苏夜问道:“这是你的目的,但你为何要这么做?”

林红烛平静道:“不如猜一猜。”

苏夜有些无奈,要是猜便猜得到,这些日子他早就猜到了,可就是因为想不出,他才特意来见林红烛,特意来问问他。

苏夜学问大,知道的多,但也不是什么都能想得通。

禅子若有所思。

林红烛看向他,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小和尚挺聪明的,这在佛土来说叫做有慧根,要是还长着头发,就该让你领进学宫去了。”

对此,苏夜一笑置之。

要是说起来,这世间的年轻人,没一哪一个有禅子这般沉稳,道种叶笙歌说是道心空灵,但也及不上这位禅子。

只是林红烛的心思,还的确不是那么好猜。

半响之后,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林红烛站起身来,“兴许今天就能见到。”

……

……

茶舍外面,顾缘抱着一袋果脯一边吃着一边在给自己的师弟说些什么。

少年宋沛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

自己在远游城里学堂里结识的先生,竟然不是普通人,是山上神仙?

可就算是山上神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先生厉害也很正常啊。

可是这位师姐说,先生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

我的天,这天底下的读书人至少也得有个十几万人吧?

先生有这么厉害?

顾缘看着这小傻瓜,吃着果脯,含糊不清的说道:“掌教不仅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修士之一。”

宋沛犹豫的开口问道:“师姐,那先生有多少学生啊?”

顾缘很满意师姐这个称呼,她貌似老气横秋的拍了拍宋沛的肩膀,说道:“掌教啊,就你这一个学生啊。”

宋沛一时间怔怔无言,还想说话,便看到茶舍大门被人推开,一身红袍的林红烛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往海岸那边走去。

禅子走出来,站在了顾缘身边。

苏夜在最后,看着宋沛,想了想,“这些日子你就跟着顾缘,跟着他们一起回学宫。先生我有事情要去做。”

宋沛哦了一声,没说话,有些失魂落魄。

苏夜笑着说道:“跟着这丫头,没人会欺负你。”

说完这句话,苏夜跟上林红烛,朝着海岸而去。

第两百五十七章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海面上那处风浪越来越大,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一个大漩涡,一些躲闪不及的船只就被那大漩涡给吸了进去,船毁人亡。

那旋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海而出。

没有多少人能想起那个鲲族化鹏的传说,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即便是他们也很难往那方面去想。

很多大船都已经返航,留下的也都退得很远,那海面动静很大,光是站在海岸边的高山上都能看到一些。

青天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底已经离开,来到海岸旁的一座高山上,和朝青秋站在一起。

朝青秋静立而观,平静道:“你没说过他现在就要化鹏。”

青天君有些无奈,“他说他不确定是什么时候。”

朝青秋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前面,直白开口说道:“他在化鹏期间,圣人出手,我便斩圣人,圣人不出手,我就等他化鹏成功,和他一战。”

青天君心想和自己猜测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有些不快的说道:“若是没有那人出手,我可以帮你拖住一个圣人。”

朝青秋摇头,“你知道我不和人联手的。”

朝青秋不是不和人联手,只是他不和剑士之外的人联手。

青天君不再说话,本来多说也无益,他就和朝青秋并肩而立,看着海面。

海岸旁的阁楼里,修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看向海面。

万众瞩目。

在云端,杜圣睁开眼睛,漠然道:“错了,它只会在那里出海。”

不用多说,常圣便清楚他的意思,鲲族体型太大,不管如何化鹏都要弄出很大的动静,因此不管怎么躲都躲不开。

常圣想了想,说道:“朝青秋在海岸边,至少有两位大妖已经到了,它化形的时候,拦不拦?”

杜圣眼神深远,没有急着开口。

常圣不再多言,只是这些日子第一次握住了那只秃笔。

当他握住那只秃笔的同时,整个天地都好像停顿了片刻,原本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常圣身上好像多出了一股什么气息。

云海震荡。

这幅场景自然也落在了无数修士的眼里。

无数人心里都震撼不已,这海面出现了动荡,可以理解为海底的鲲族要有所动作,可这云端,为什么又发生了这种事?

是圣人要出手镇压北海,还天地清宁?

不是局中人,自然不知道局中事。

海底巨城里,北冥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本体,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鲲,就在巨城上空,它低头看了几眼巨城里的那几条小鲲,神情平淡,眼里只有缅怀,没有伤感。

然后它转过头,缓缓向海面游去。

越接近海面,北海波涛便更大。

直到它露头的那一刻。

震撼人心!

无数人在海岸边的高山上看到了那一颗硕大无比的鱼头。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生物?

光是一个脑袋,便比一艘世间最大的船都还要大。

心神激荡。

巨鲲开始一点点从海面显现,就在那个旋涡那边。

一条不知长有几千里的鲲展现在世人眼前。

许多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那本道教典籍上记载的那段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有了,鹏呢?

巨鲲完全展露身躯之后,便在海面上向上游去,虽然是在空中,但谁都感觉那就是在游,而不是飞。

越往上游,有人便看到那条巨鲲的变化。

它的两只鱼鳍,开始变化。

好像是要变成鸟翼。

在这个时候,高山之上不知道谁大喊一声,“鲲化鹏,它要成为大妖了!”

人们纷纷想起那个传说,不由得变得脸色苍白。

今日北海,要出现一头大妖?

这时候,又有人想起了之前云海的变化。

有人大声喊着云端圣人,请求他们镇压这头大妖。

巨鲲化鹏这件事,的确给人带来很大的震撼,可是那毕竟是妖族的大妖,要是真成了,妖族从此之后便多出一位大妖,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朝青秋站在高山上,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看着那条巨鲲,想着云端的那些圣人。

云端上杜圣再度开口,“再等等。”

常圣握着那只笔,沉默不语。

突然,天地之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拳头。

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想着那巨鲲而去。

无数人看着那个拳头,感受着那磅礴威压,想着若是那拳头打在这座山上,没有人活得下来。

那是哪一位圣人出手了?

无数人都在猜想。

巨大的拳头幸好是朝着那条巨鲲而去的。

要是真是一位圣人出手,那条鲲定然没有接下的原因,成年的鲲在海底能战圣人,可这时候在半空。

还是它化形的关键时刻。

可那个拳头,始终是没有落到那条巨鲲身上。

天地之间,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风泉,你想死?”

这道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只是没有太多人知晓风泉是谁,只能隐约猜测到那是那个拳头的主人。

只有少数博学的人才知道。

禅子站在一处楼阁,平静说道:“风泉,妖土排名第八的大妖。”

随着那道声音响起,有一手突兀生出,握住了那个拳头,然后生生将那个拳头捏碎了。

天地间响起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无数人目瞪口呆,要是出手那人是一位沧海大妖,这又是谁?

北海上空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青色巨蟒。

那种威压,除了沧海,不会有其他境界有。

可一现身便是以最能施展威力的本体作战,可知那位大妖是有多想杀了那位排名第八的大妖风泉。

杀心一起,便注定是一场大战。

禅子再度平静说道:“青天君,第五。”

妖土前十的大妖里,只有这一位的本体是一条青蛇,若不是这位,也拦不下风泉。

说完这两句,禅子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出现了两尊大妖,还有一位剑仙,不知道在何处,北海真的会很乱。

只是有两位大妖都先后显身了,圣人呢?

林红烛走在海岸边,看着那副场景,讥笑道:“咱们的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怕死。”

苏夜则是神情复杂。

第两百五十八章 都来了

北海的一条大船上,还是一头大黑驴的风吕听着之前青天君那道漠然的声音,后背一阵发凉,它有些心虚的看了看站在船头的青槐,这姑娘的脾气不好,可她爹的脾气看起来更不好,这动辄就是显出本体,要和自家叔父打一场生死之战?

风吕哭丧着脸,青天君那位彪悍的大妖,自家叔父怎么打得过?

可是您打不过就打不过的,到时候跑就是了,可您侄子我可是被青天君的闺女给盯住了,要是死在这里了怎么办?自己唯一的靠山,那个小剑士,看见那姑娘之后已经都是那副被夺了魂的鬼样子了,指望不上。

陈嵊就站在风吕身旁,没事敲了敲它的脑袋,拿出一壶酒在它眼前晃悠,风吕看着这人腰间的那柄剑,感受着他时不时露出的那些凌厉剑气,没敢乱动,这家伙的吓人程度比船上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大。

陈嵊自顾自的喝了口酒,说了一番让风吕都胆战心惊的言语。

“不知道这条巨鲲,能不能让我砍上几剑?”

乖乖,这位现在就要踏入沧海的大妖,是随便招惹得起的吗?

它看向天际,看着那条巨鲲的变化,它的鱼鳍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对鸟翼,一如既往的巨大,其实这条船离着还在向上的巨鲲还有很远,只是那巨鲲实在是太大,便显得就在眼前。

半空之中,那条巨大青蟒和另外一头不知身份的妖土大妖在云里缠斗,声势巨大,光是余威便在海面上起了一阵大风。

青天君没想到对面那位大妖心志如此坚定,明明之前已经被他震慑,可还是不愿意退去。

他虽然对上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会胜出,但并非短暂的时间便能成的。

现在局势,竟然和他最开始想的差不到哪里去。

云端的两位两位圣人至今都没有动作。

高坐在黄鹤背上的杜圣看向那头已经生出了鸟翼的鲲,神情漠然,常圣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那只秃笔,任由它悬在自己身侧。

“你们到底是如何想的?”

常圣平淡问道:“之前说的很清楚,世间绝不允许又出现一位沧海,可为何不出手?”

杜圣神情漠然,“再等等。”

这次他多说了些话,“朝青秋还没有动作,他来北海,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常圣微惊,“难不成他还敢对圣人出手?”

杜圣看向常圣,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很清楚。

常圣想起朝青秋以往的所作所为,叹了口气。

圣人惜命,这头巨鲲虽然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真有威胁的那个人,还没有入局,谁能放心,他们出手之时,便有可能是朝青秋出手的时候。

朝青秋的剑,谁能拦下?

若是他们能听到过禅子对朝青秋的评价,只怕也要点头认同。

朝青秋本身便是那柄世间最凌厉的剑。

杜圣看着那条巨鲲,继鱼鳍化为鸟翼之后,现在那个硕大的鱼头也都变成了鸟头,巨鲲浑身已经开始生出羽毛,眼看着便只剩下最后一条鱼尾了。

常圣在反复握住松开那只秃笔。

杜圣切实见识过朝青秋的剑,他顾虑很多,常圣虽然没有见过,但也不敢轻易出手。

谁说云端圣人便是天地主角,不一样也要忌惮朝青秋?

圣人有各种术法,能与天地想通,又各自有一件圣器,可还不是得小心应对朝青秋的剑?

常圣感叹道:“再不出手,等会儿便只能走了。”

常圣的言下之意他很清楚,现在妖土那位大妖非要拦下那条鲲成为沧海,只是怕它回到妖土之后,要重新划分势力,可若是它成了之后,他和朝青秋,再加上那条鲲的目标都只会是坐在云端的他们两人,妖土和山河六千年的和平没被打破,只是因为势均力敌而已。

若是今日在北海一下子便能斩杀两位圣人,那局势不同,大战或许在之后便要一触即发。

六千年前的大战,他们虽未亲身经历,但也知晓有多么残酷。

杜圣神情复杂,他实在是不愿意去犯险。

最后他还是拿住了那副乾坤八卦镜。

常圣亦是抓住了那只秃笔。

两位圣人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杜圣这些天里第一次从黄鹤上走下来,手里拿着那副乾坤八卦镜,朝着正在化鹏的鲲照过去,云端之中生出一道金光,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云端的圣人出手人。

许多人泪眼朦胧。

有生之年能见过圣人出一次手,那是多大的荣幸啊。

禅子双手合十,对云端圣人表示着敬重之意。

顾缘领着宋沛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

海岸那边,林红烛负手而立,海面吹来的大风没有吹动他任何一根发丝,他平静说道:“三教圣人当中,对妖族最有震慑力的是叶圣,他的镇妖碗里传说还镇压着一位大妖。”

苏夜摇摇头,“这种传言你也会信?”

林红烛抬头看着那道金光,笑道:“至少今日他没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是看不起那条鲲,不过我想,云端里肯定还有一位圣人才是,咱们的圣人既然怕死,这种有可能威胁到他们性命的大事便更不可能只有一人在此了。”

苏夜想了想,最后笃定道:“朝剑仙肯定也来了。”

林红烛笑道:“那便更能说得清楚为何咱们的圣人没有立即出手了,朝剑仙的剑还摆在这里,一个不注意,便是摆在了他们的脖子上,谁不怕?”

苏夜破天荒笑道:“如你这般说,咱们的圣人还是那种趋利避祸的小人了?”

林红烛没回答,只是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苏夜,你早该看清楚。”

然后他们身侧便出现了一人,那人一袭长衫,负手而立。

苏夜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从沉斜山来到此地的观主梁亦理所当然的说道:“既然是轰动山河的大事,为何我不来?”

林红烛摇了摇头,看着天际忽然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都来了啊。

第两百五十九章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既然杜圣出手了,常圣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拿起手中秃笔,在云海里写了一个字,一股磅礴的气机瞬间便注入其中,然后便是一道耀眼白光,直冲冲朝着下面那条巨鲲而去。

云端先是生出一道金光,然后便又有一道白光。

是人都知道,云端不止一位圣人。

之前北海半空出现的两尊大妖,便足以让人觉得恐怖,现如今云端圣人来了两位,想来便是要掌控局面了。

两位圣人共同出手,即便是已经走入沧海都要慎重对待,那条鲲现如今还只是登楼境,还在化鹏的关键时刻,想来不会抵挡的住。

就在那道金光和白光先后而至的时候,北海上空又出变故。

海底有一条巨鱼破海而出,激起无数浪花!

然后天地之间众人皆闻一声鸟鸣。

那种叫声不似大鹏鸟的叫声,而是鸳鸯。

那条巨鱼体型比起已经快要化鹏的鲲要小得多,但仍旧是长着一对鸟翼。

有许多人只觉得今日北海是有两条鲲要化鹏,可禅子却开口说出了真相,“赢鱼。”

禅子转头看向顾缘,耐心解释道:“古籍记载,嬴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妖土排名前十的大妖里,正好有一位,只是没想到他来了北海,还在海底等了这么久,妖土有人不愿意那条鲲化作大鹏,但也有人愿意,毕竟是妖,便是妖族,便和妖土是一方的。”

“河有两岸,非此既彼。”

天际传来了青天君雄浑笑声,“你这条死鱼,算我青天君欠你一个人情。”

赢鱼直冲而上,替那条还在化鹏的鲲扛下了两道圣人攻击,它甚至双翼一展,便卷起狂风,看它的样子,甚至还想着往上去击杀那两位圣人。

不少人都脸色煞白。

今日北海已经出现了三尊大妖,要是那条鲲一成,岂不是四尊?

赢鱼出现那一刻,即便是最开始出手的风泉都有些犹豫了,他从未想过青天君还能请动另外一尊大妖出手,虽然赢鱼的确不是青天君请动的,可它既然出现在了这个地方,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他这边只要一停手,相信青天君也会立刻停手,他们三人甚至有可能便将云端两尊圣人击杀在这里。

只是那时候,鲲化鹏便已经是定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风泉有些犹豫。

海面云端上两位圣人神色漠然,看着那条赢鱼,他们的谋算里,今日至多便只会出现两尊大妖,可为何偏偏有第三尊,他们也没算出来。

杜圣漠然开口,“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万不可意气用事。”

他说的意气用事无非便是倾力于那赢鱼一战。

常圣问道:“那天地之间便要多出一位沧海了?”

杜圣说道:“朝青秋还没有出手,若是你我倾力与赢鱼一战,难保朝青秋不会背后偷袭。”

常圣亦是不喜欢朝青秋,可他也不会认为朝青秋会是那种背后向人出剑的人。

杜圣似乎知道他所想,他冷哼道:“勿要忘了,现如今剑士的处境,放在以往他朝青秋自然骄傲,可现在却不一定。”

常圣握着那只秃笔,默不作声。

杜圣已经重新回到黄鹤背上,看这个样子,只要常圣点头便要离去。

常圣若有所思。

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那条赢鱼也很识趣的不在往上,只是看着上空,似乎随时会出手。

局势一下子平静下来。

海岸边,林红烛眯着眼,“还有一个朝剑仙。”

梁亦负手看着半空的阵势,忽然笑问道:“咱们三人要是联手,能敌一位圣人?”

苏夜看着那些个四散的气机,摇了摇头。

林红烛笑道:“苏夜,你是不敢出手,怕背上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

苏夜笑了笑,没说话。

梁亦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林红烛,我算是想通了你为什么要把那些圣丹倒入北海了。”

林红烛转头看向那些山上的修士,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用。”

梁亦摇摇头,“这种东西看不出来,隐隐约约便在他们心底扎下了根,说到底你这举动竟然还有造福世间修士的好处,只不过居心不正。”

林红烛哈哈大笑,“我都被说成是魔教教主了,居心如何,有何意义?”

苏夜这些时日苦想而不得,梁亦和林红烛这一番话之后便又豁然开朗。

他深深的看了林红烛一眼,有些愁思。

林红烛讥讽道:“不服气就打一架。”

苏夜摇摇头,并不接受。

梁亦忽然说道:“好戏来了。”

三人朝着天际看去,在青天君和另外一尊大妖相持不下,圣人又不继续出手的前提下,赢鱼护着的那条鲲已经快要变成一只大鹏了。

只听得天地间响彻一声鸟叫。

那条鲲总算是彻底变成了一只大鹏。

鲲鹏出世!

天地震荡,有人迈入沧海,云端洒下光辉。

这是这片天地对于修士的最高礼遇。

云端两位圣人脸色难看,准备离去。

在海岸旁的高山上,无数人黯然失色,甚至也有人失声痛哭。

想来便是想起了人族未来的事情。

禅子沉默不语,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该出现的人。

那人一身白袍,站在走廊,看着天际,神情不变,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禅子对他行礼。

朝青秋听着那些哭声,觉得有些好笑,他问禅子,“他们哭什么?”

禅子认真说道:“今日妖族平添一位大妖,妖土实力便要强过山河,他们哭便是在担心人族的未来。”

朝青秋又问道:“人族的未来和他们自身的性命,他们更担心哪一个?”

禅子想了想,只剩下苦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有些事却又真的不好说出来。

朝青秋看着那只气势快要达到顶峰的鲲鹏,眼神中有些无奈。

或许是觉着没有引出一位圣人的缘故。

他看向禅子,“你去叫他们别哭了。”

禅子觉得有些奇怪。

下一刻。

天地间,出现了一道剑光。

一道任谁都觉得无人可挡的剑气突兀而生,仅仅片刻便盖过了在场所有圣人的气息。

北海上空,出现了一个白袍男子。

第两百六十章 剑仙

“朝剑仙?!”

不知道是谁在山上大呼一声,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继而抬头,只能看到一个极小的背影,在鲲鹏面前那条赢鱼都显得极小,更妄论身高不过八尺的朝青秋。

只是当朝青秋出现的那一刻,整个北海,便充斥着剑气,无论是谁,此刻都再也感受不到那些个圣人的气机,只能感受着那些凌厉剑气,继而脸色苍白,有些人脸上神情震撼。

这位剑仙,果然不愧为世间杀力第一!

北海上空的云海瞬间被那些剑气切割,无数剑气将这片天地切碎的破碎不堪。

无数剑气!

这片天地,除了剑气便还是剑气。

千万缕剑气疯狂的在北海上肆虐,不知道为什么,那海面也开始变得波涛汹涌。

仿佛天地之间,尽数都是剑,而朝青秋便是这天地绝对的主角。

那条赢鱼化成人形,是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看到朝青秋之后,他的眉头皱的很深,身后的大鹏明明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已经成为世间又一尊大妖,可为什么又招惹了这一位杀胚。

鲲鹏化作人形,一身天蓝色长袍在身,他看着朝青秋,无悲无喜。

今日之情形,他和青天君便已经推算到过,因此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现在比起来之前的推断,还要多出一位大妖,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哪怕朝青秋人间无敌。

同为沧海,谁比谁,也不见得差距真有那么大。

云端传来常圣的声音,“朝青秋,你尽力施为,其他人,我们会替你拦下。”

这是圣人允诺。

哪怕杜圣和常圣不愿意出手,可今日既然有如此多的世间修士在,他们要是不出手,只怕以后在人间的威望,要下降许多。

朝青秋没有出现之前,因为有赢鱼有青天君有风泉,想来世人会理解他们不出手的苦衷,可现在朝青秋出手,他们若是坐视不理,虽然极有可能会让朝青秋陨落,可对他们两人而言,不是件好事。

圣人先惜命,后惜名。

听到那两位三教圣人开口之后,赢鱼面无表情消失在半空,青天君和风泉也停了手。

那位大妖站在半空,恢复了人形。

青天君看着他,眼神冰寒,但终究没有出手。

沧海的事情,哪里便是一两句话便说得清楚的。

现在战场便完全交给朝青秋和北冥了。

朝青秋看着这尊才入沧海的大妖,想了想,说道:“你才入沧海,战力不如我,若是你自斩一刀,掉回登楼,我今日不出剑。”

北冥神情不变,“若是如此,我今日化鹏又是为何?”

朝青秋看着他,没在说话。

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讲不通的事情不愿意多讲,他更愿意用剑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北冥平静道:“早就耳闻朝青秋杀力世间无双,今日一战,便是死,也不觉得委屈。”

朝青秋点点头,然后瞬间便抽出了腰间古道。

给这柄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朝青秋很想走在六千年前的那条古道上,见识那一个又一个剑仙,能与同道中人比剑,想来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情。

人间有太多事情求而不得。

朝青秋递出一剑,剑光再起。

天地之间的剑气尽数向着北冥涌去。

那就像是千百柄剑尽数向北冥刺去。

海岸旁的高山上人人心神激荡,这位剑仙,果然是人间无敌!

因为种种原因,朝青秋时不时出现在妖土这件事,山上修士们少有不知道的,此刻就算是曾和朝青秋敌对过的沉斜山弟子,看着这一剑,亦是心神激荡。

剑仙出剑,有多少人见过?

但今日,在场修士,人人得见。

站在海岸旁的梁亦平静道:“圣人怕死,剑仙倒是不怕。”

林红烛想起之前从学宫离开那位,笑道:“所以怪不得有人说,唯有练剑,才能一抒心中气。”

苏夜面对林红烛的嘲讽,脸色不变,只是平静说道:“朝剑仙自然是值得敬重的人物。”

剑仙出剑,最受益的是谁,其实还是剑士。

毕竟一脉相承,若是没有半分裨益,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在那北海上的一条船,船头李扶摇刚想睁眼看清楚朝青秋这一剑,便轰然倒飞出去。

从船头到船尾。

李扶摇吐出一口鲜血。

脸色煞白。

陈嵊看着这傻徒弟,揉了揉脸颊,没好气的说道:“朝剑仙的剑,睁眼看不得!”

李扶摇忽然醒悟,闭上双眼,盘坐在甲板上,仰头看天。

这满天剑气,即便是陈嵊这种已经快要走到春秋境的剑士,一样不能睁眼去看,他靠在风吕身上,喝了口酒,闭眼一观。

两位剑士,想来在看完朝青秋的剑之后,剑道之路会往前走上好些距离。

到底有多远,便看各自机缘了。

天地之间的那些剑气,汇聚一线,朝着北冥而去,若是他还以本体来和朝青秋交手,这一剑能避过去的难度便要增加不少。

可即便是人形,也不是说一定能避过。

北冥在看到那条剑气之后,推算了片刻,发现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便在身前撑开一道屏障。

好似一个圆盾。

滔天剑气,遇上这个圆盾,传来碎裂之声。

剑气四散。

但那圆盾裂痕便起。

可并不算是结束,朝青秋的第二剑,如约而至。

剑气划破长空。

好像是把天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无人敢说这一剑不强。

天空有半边变得血红。

几朵云好似被染红了一般。

有鲜血落入北海,让海水沸腾。

仅仅第二剑,那尊大妖便负了伤。

海岸边的那些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平日里听一千说一万剑仙如何杀力时间无双,都不如亲眼一见。

剑仙朝青秋不愧为人间无敌,仅仅两剑,便然一尊大妖负伤。

云端常圣的眼神里生出很多忌惮之意。

杜圣眼神漠然,想来早就知道今日结果。

除去这两人,青天君看着这幅场景,心有不忍,那毕竟是他相交多年的朋友。

他没有想过今日的变数,他只是想清楚的一件事,即便是圣人今日倾力出手要斩杀北冥,朝青秋斩杀了圣人也要再回头来杀北冥。

山河和妖土本来就是如此。

他随即想起自己闺女喜欢的那个小家伙,若是他成了第二个朝青秋,自己真能放心把闺女交给他?

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因为就在这个时候。

朝青秋递出了第三剑。

第两百六十一章 世道如此

朝青秋仅仅出两剑便让北冥负伤,第三剑一出,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即便是云端圣人,也都盯着这一剑。

朝青秋进入沧海境的时间,是在场所有所有沧海里最短的一个,战力偏偏又是最强的一个,他出剑,即便是圣人或许都能看到些什么。

先前布满天空的剑气在这第三剑递出去之后,便只剩下了剑身上的剑气。

万物归一。

这一剑刺出,天地清宁!

众人眼前,只见那头巨大无比的鲲鹏又出现在天际,朝青秋这一剑变得无比巨大,不知长几千里,无人看得清剑柄,只见剑身。

古籍有言,剑仙一剑,气长数万里,当年柳巷最强之时,一剑便有八万里。

朝青秋与柳巷孰高孰低,不好评说,但朝青秋的一剑,若是倾力而为,剑气也能一贯数万里。

这次天地之间出现的这柄剑,以剑气构成。

朝青秋杀力世间第一,这一剑,所蕴含的剑气也是世间仅见,若不是有沧海境的大妖在他身前,只怕其余人光是感受到这股剑气便已经肝胆碎裂。

此剑无人敌。

鲲鹏展翅,便有大风起。

海面本来就是波涛汹涌的局面,这一场大风更是让海水动荡不堪,此等景象,非沧海不可造。

有幸得见这一战的人,无不是幸运至极,往日里沧海大战本来就不易发生,这六千年来,妖土和山河关系和缓之后,即便是偶尔有所摩擦,也从未有过沧海境的修士对战,除去朝青秋几次前往妖土,和那边的大妖交手。

即便如此,朝青秋每次交手都几乎无旁观之人,沧海境的修士打架会闹出什么动静,自然知道的人便很少,现如今朝青秋和这位沧海大妖交手,可是切切实实在众目睽睽之下,虽然他们碍于自身境界修为,注定看不到什么精妙的东西,但光是这些微末旁枝,也都算是不错了。

沧海啊,三教说成圣人,剑士说成剑仙,妖土说成大妖。

但终究都是沧海。

这人间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便是沧海。

朝青秋这一剑刺向大鹏,北海上空飘落许多羽毛,亦是还有许多鲜血洒落。

这位才踏入沧海的大妖,不是朝青秋的敌手。

连成圣许多年的杜圣和常圣都如此忌惮朝青秋,这位才踏入沧海的大妖便更不是朝青秋的敌手了,这件事在场所有沧海都知晓,只是看他何时败亡而已。

直白的说,便是能在朝青秋手下撑过多少剑。

朝青秋的这一剑消散在天地之间,那头大鹏已经到处负伤,它盘桓在天际,眼神里无悲无喜。

朝青秋提着剑,想着什么时候再递出一剑。

他神态一如既往,一身白袍更是没有半点鲜血,这场沧海之间的比斗,朝青秋竟然连伤都不曾负过。

云端里的杜圣漠然道:“现如今的朝青秋,不是当年才走上沧海那般了。”

常圣一言道出真相,“他成沧海之后,并未停歇过,和大妖交手过很多次,不死便有好处,这么些年过去了,自然便强得不像话了。”

这是事实,并无什么可说的。

杜圣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已经成圣,这么些年出一次手都难得,哪里会如朝青秋这般,在死亡的边缘行走。

杀力不及剑仙,情有可原。

……

……

天地之间响彻一声鸟鸣,只是听来实在是有些悲哀。

风泉面无表情的转身便走,青天君神色复杂,叹了口气。

朝青秋看似只出了三剑,可其中蕴含的东西倒是一点都不比普通人出了千剑万剑来的少。

因此最后一剑,便刺破了所有东西,一剑刺穿了北冥的胸口。

留下一个硕大的窟窿。

北冥低头看着胸前的那个窟窿,有些难过,一张脸上的表情很淡,最后他看向朝青秋,问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朝青秋立于半空,回答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北冥想了想,感叹道:“你好像要更难一些,我要解脱了。”

朝青秋皱了皱眉,淡然道:“你本应感到愧疚。”

北冥摇头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愧疚不愧疚,其实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最后时间里,情绪总是很真实的。”

朝青秋有些感慨,“这个世道不好。”

北冥点头,他很认同朝青秋的这个观点,他说了句话,“这要靠你去改变。”

朝青秋不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赞同这句话,他走下半空,不见身影。

今日出剑杀了一位大妖,便已经足够。

北冥看着朝青秋消失之后才看向青天君,眼里有些缅怀,“我死后,尸体自然沉入北海,对族人有益,要是有旁人来抢夺,你替我看着。”

青天君想了想,直接说道:“我会在北海待一年。”

一年时间,够了。

这一年时间足以让它的尸体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了。

北冥点了点头,便仰面倒去,在空中,他的身躯先是化作了大鹏,然后快要接近海面的时候便化作了一条鲲,尸体重重滚落进北海,巨大的浪花四起,一些来不及走远的大船被海浪打翻,海面一片狼藉。

开始下雨了。

雨水鲜红如血,这是天地对一位沧海逝去的叹惋。

古籍里有记载,这六千年来也下过好些次数,因此无人觉得惊奇,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朝青秋最后的那一剑之中,高山上竟然有几个修士便已经破境了。

虽说和剑士并非一脉,但毕竟是沧海境界的修士出剑,有幸一观之后,对其他修士也有裨益。

许多人心底开始对剑士有了新的认知,不过并未付诸于口。

禅子站在楼阁走廊上,听着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神情平淡,他对着天际郑重行过一礼,这是对朝青秋发自肺腑的敬佩。

这场红雨,他是第一次得见,虽然以往在古籍里都看到过,但和亲眼所见,并不一样。

一日之间,那位鲲族修士成就大妖和身死于此。

禅子开始低声念起往生经。

顾缘趴在栏杆上,和宋沛说着些话。

第两百六十二章 青槐姑娘,我喜欢你啊

在那场红雨开始下之前,陈嵊和李扶摇便已经睁开眼睛,海面现在波涛汹涌,但好在又陈嵊在,这条大船并无半点要倾覆的意思。

陈嵊坐在船舱最外面的角落,一个人喝着酒,朝剑仙今日出剑斩妖,在意料之外,但又是在情理之中,山河和妖土的局势这六千年来都很均衡,没有哪一方能碾压哪一方,因此才有了这般平和的六千年。

即便朝青秋杀力世间第一,又经常前往妖土和大妖交手,但说到底,妖土也没有任何一尊大妖是死在朝青秋剑下的,因此即便朝青秋如何强,都尚未成为那个能够改变局势的人。

这座山河,远远不是多出一位沧海便能改变的。

今日朝青秋当着无数修士的面,第一次斩杀了一位沧海,虽然对山河大势没有太大影响,但总归是让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变得伟岸起来,之前他拦在沉斜山这种种举动大多都可以说成朝青秋的性情使然。

会有修士发自内心的庆幸这座山河有朝青秋。

陈嵊拍了拍腰间的剑,把自己冲思绪里抽出来,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那头大黑驴,又向他摇了摇酒壶,风吕嘀咕了几声,倒也没敢太过多说,给陈嵊抱来两坛酒,然后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趴着,很快便睡着了,它可不敢去看那位脾气不好的姑娘,自家叔父都走了,要是那姑娘一个没想通,非要找它的麻烦,它上哪儿说理去?

李扶摇提了壶酒,来到陈嵊身旁,一起看向那场红雨。

陈嵊看了一眼李扶摇,没好气的说道:“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别这样盯着我。”

李扶摇想了想,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陈嵊捂住额头,不言语。

李扶摇仔细想了想,然后开口,便从最开始的登剑山开始说起,说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三位师叔,第一次跟着谢陆师叔练剑,第一次去找剑,一直说到最后的观主上山,他才闭上嘴巴。

陈嵊灌了一大口酒,惆怅道:“你上山之前,谢陆没告诉你天黑之前一定要走上山顶,肯定是故意为之,倒也不是害你,只是不愿意你枯守那座空山罢了,故而你能练剑,还没有剑山弟子身份,不必担忧有担子落在你身上,你谢陆师叔什么都替你考虑好了,她那个人倒是替别人考虑,从不知道为自己想想。”

李扶摇时隔两年多之后,再一次在其他人嘴里听到谢陆师叔的名字,觉得很熟悉,他轻声道:“师叔说,再见到师父之后,便替她出一剑。”

陈嵊瞥了他一眼,讥笑道:“你现在这个境界,刺我一剑,没什么效果。”

李扶摇很认真的点点头,“所以我准备等我境界再高些再刺这一剑,最好是能踏入沧海之后再刺出这一剑。”

陈嵊愕然道:“你这小子是想着要欺师灭祖?杀你师父?”

李扶摇按住青丝剑柄,笑着摇头。

陈嵊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问道:“你师叔还说过什么话?”

李扶摇想起师叔谢陆向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道:“师叔说,你告诉你师父,错过了谢陆便是错过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陈嵊拿着酒壶的手一怔,然后几次把酒壶凑到嘴边,可都没有喝下一口酒,他把酒壶放下,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语气说道:“错过她,的确便是错过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李扶摇不知道自己师父和谢陆师叔之间的故事,只是现在谢陆师叔已经去世,他也就不想着再刨根问底,他干脆问了陈嵊好些个剑道上的问题,又说了些自己的对敌经历。

当李扶摇说起他曾在洛阳城斩杀过一位太清境修士的时候,陈嵊皱了皱眉头,然后才开口说道:“杀一次是侥幸,朝剑仙在北海弄出这个动静之后,再想要如此便难了,天下修士在称颂朝剑仙的杀力同时,也同时会更在意剑士,之后对敌,没有这么容易,你自己小心应对。”

李扶摇点头称是,然后说了一件事,“之前在陈国边境,老祖宗曾为我出过一剑。”

陈嵊今天听到的坏消息已经不少,也不想再听什么了,他挥挥手,一个人抱着酒壶走进船舱,靠在那头大黑驴旁,闭着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船舱里传来大黑驴和陈嵊此起彼伏的鼾声。

青槐来到李扶摇身边坐下。

李扶摇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

青槐笑着问他,“朝青秋出剑斩大妖,威不威风?”

这要是旁人开口问这件事,李扶摇估计就点头了,可现在既然是青槐开口问,李扶摇便没有立即开口,只是想了想,最后只是苦笑。

在一位妖修,还是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说剑仙斩妖斩得好?

这种话他怎么能说得出来。

况且之前他还是听见青槐说的是那位叔父啊。

李扶摇不是笨蛋,虽然他老是被人说成笨蛋,但他至少也能猜得到青槐的出身不会差,毕竟之前连千里戒那种东西一拿就是一捧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青槐见李扶摇不说话,觉得是有些怕她,便罕见的出声安慰他,“在我们妖土,也一样的是强者为尊,那些个妖族,很多都是别人的口中餐,就像是我爹,总喜欢吃白泽的肉,在妖土不够强,就算是不死,活着也不容易,我爹虽然喜欢吃这些东西那些东西,可城里,比起来其他地方,还是要平和得多的。今日朝剑仙杀了我那位叔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强的活下来,弱的死去。我爹也不会怪任何人,我也不会因为朝剑仙所以便怪你,你听懂没有?”

李扶摇点点头。

青槐心满意足,然后她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李扶摇,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之所以说是第一个,是因为这个问题之后,还有很多个问题。

自古男子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好欺负。

李扶摇看了一眼青槐,没敢开口。

青槐继续自顾自说道:“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提亲,她要是答应呢,我就把她一家老小都杀了,她要是不答应,我就只杀她一个人。”

“听着啊,万一我心软了,你也别把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别领着来见我,不然我就真要杀她了,到时候你是帮她还是帮我啊?”

“李扶摇,我要是和你娘一起掉到河里了,怎么办,你先救谁?”

“李扶摇,你见到了顾缘见到了叶笙歌,没有生出什么想法?”

李扶摇目瞪口呆,“你怎么对你这么狠?”

青槐黑着脸,“快点回答!”

其实要是仔细一看,青槐的脸上还有些红晕。

李扶摇开始想着她的第一个问题,“我有喜欢的姑娘啊,你帮我提亲可能不成,杀她一家老小你也舍不得,杀了她我舍不得啊。”

“肯定是帮你啊,世间的女子,在我看来,都是红粉骷髅……”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扶摇脸色有些不自然,这世间的女子他肯定不会再喜欢,可肯定也不会像是和尚一样无悲无喜啊。

“我娘一向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你们一起掉入河里……我能不能两个都救啊?对了,你不是修士吗,河里怎么能把你淹死?”

“我见了很多女子啊,不止是她们两个,可我都没有什么想法的,我看着你就好了。”

回答这些话的时候,李扶摇的背上直冒冷汗,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青槐的反应。

在远处,陈嵊和那头大黑驴早就醒了,只是都屏气凝神,没敢发出动静,那头大黑驴听着李扶摇这近乎直白的说我喜欢你这几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你小子竟然真有非分之想?

我们妖土的姑娘,说被你抢了就抢了?

结果被陈嵊一拍脑袋,感受着自己身旁这个剑士的剑气,大黑驴立马就老实了。

行行行,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李扶摇便够他受的了,这还有个他师父,谁受得了啊?

陈嵊则是有些感叹,这要是自己也有个喜欢的女子整日里就在自己身旁,没事便问上一句先救老娘还是先救你亲娘,自己怎么回答?

想起这种事,陈嵊便一脑子浆糊。

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那柄白鱼,嘿嘿一笑,果然这前辈们说的话不假,天地虽大,一剑足矣。

大黑驴耸拉着脑袋,感受着自己体内的那股还在乱撞的气,无奈至极。

等到李扶摇说完了那些话之后,青槐依然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四个字,她有些眼神不善的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心虚,转过头去不看她。

青槐一字一句的说道:“李扶摇!”

李扶摇按着青丝剑柄。

青槐一挑眉。

李扶摇气势渐弱,“你能不能转过头去啊?”

青槐干脆双手环胸。

说不上波涛汹涌。

李扶摇仰起头尴尬笑道:“没下雨了啊。”

青槐没理会。

李扶摇咬了咬牙,“啊,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就是你啊,行了吧?”

青槐难得吐了吐舌头,一脸俏皮,但还是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总算是说了某人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青槐姑娘,我喜欢你啊。”

青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第两百六十三章 要是世间女子都问个不停

喜欢一个姑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可要李扶摇就这样坦荡着当着那姑娘的面说出来,不太容易。

说完那句话之后,李扶摇有些惴惴不安。

他甚至有些担忧青槐转身就走,虽然之前她问的那些问题,已经表露出来她的心意,可李扶摇不太放心,他不知道其他人面临着这个局面的时候会不会和他一样。

青槐听到那句话之后,先是一笑,继而说了两个字,“笨蛋。”

这两个字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她说过很多次,李扶摇也听了很多次,所以当李扶摇再一次听见的时候显得有些开心。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船舱外,和普通互诉情意的男女并不相同。

“你要是来妖土就是为了见我,现在已经见到我了,就折返身形回去呗,妖土太乱,你境界太低,我怕你死在那边了,到时候我还要帮你收尸,很麻烦。”

青槐仰着头,说话的时候很平静,都没有任何波动。

李扶摇想起自己现如今青丝境的修为,想着好像的确是有些太低了,加上之前也想过的那些东西,便点了点头,只是怕被青槐误会,便解释了一番,“等我太清境的时候再去妖土游历,朝剑仙的剑气散落在北海,在这里悟剑,对剑道也有好处。”

“踏入青丝境之后,我每日便需要用剑气淬体了,等到什么时候把身体里的杂质都尽数排出了才真是有可能踏足太清境的时候。”

青槐知道剑士一脉走的那条路是这世间最难的一条,但到底多难,其实她也不清楚,只是朝青秋的事迹传的太快,以至于让人并不觉得练剑真有那么难。

青槐想了想,问道:“李扶摇,听没听过人妖有别?”

李扶摇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在延陵北疆碰到的那个童颜女子和刘梅远,刘梅远把那女子的肚子搞大之后不愿意娶她,最后才搞得那女子不依不饶的跟着他,当初刘梅远说两人有别的时候,李扶摇其实就想过啊,想过要是青槐真的喜欢了他,他是不是有一天要和青槐成婚,成婚之后,这片山河的修士会不会管?

要是个小修士,肯定就没人来管他,可小修士怎么配娶她?

那到时候办?

李扶摇甚至还想到了之前朝青秋剑斩大妖。

自己练剑,本来就是妖土修士最大的对头。

这样一说,可就愁死了。

李扶摇短暂失神,让青槐觉得他也在担心,她用手肘碰了碰李扶摇,问道:“要是以后你真成了剑仙,这边有一群人来让你不要娶一个妖修,你怎么想?”

李扶摇理所当然的开口,“我要娶谁,关他们什么事?”

青槐继续问道:“那要是劝你的人是你师父或者是那位朝剑仙呢?”

李扶摇有些不知所措,现在他境界还低,整座山河都没有多少人在意他,可真要是有一天他成为了沧海,成为了剑仙,那时候举世瞩目,到时候他所做的选择只怕大多也不能和现在一样随心所欲了,就像是朝剑仙今日出剑,有多大可能是他自己想出那一剑,又有多大可能是一定要对鲲出剑而不是其他的大妖或者圣人?

说到底,这些事情,不是朝青秋,还有没有站到那个高度的李扶摇,都很难说清楚。

人族存亡这件事情,离李扶摇很远。

可在青槐的假设里,其实也就不远了。

李扶摇想了想,没说话。

倒是远处的陈嵊慢悠悠开口,“我没这么无聊去劝他,至于朝剑仙,更没有兴趣去说这些。”

也算是给李扶摇解了围。

青槐不揪着这个问题问,但很快便换了个新问题,“李扶摇,你娘能接受你娶个妖精吗?”

李扶摇一阵头大,这都是些什么问题。

……

……

陈嵊倚在大黑驴的身上,笑眯眯的问道:“憨货,你要是以后娶媳妇,会不会娶那种整天问东问西的姑娘?”

大黑驴趴在地上,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这份罪就让李扶摇那小子一个人遭就行了。你看看,他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陈嵊咂咂嘴,“我那徒弟估摸着也没觉得有多大罪,他就是怕回答不清楚要被人误会,才干脆不说了,这叫慎言,挺不错的啊。”

大黑驴来了精神,它舔着脸问道:“陈大剑仙,你给我说道说道?”

陈嵊拍了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称呼说不得,我离着这境界还有一步半要走。”

大黑驴琢磨着这句话,想着这还有一步半要走,不就是眼前这位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剑士已经是朝暮境巅峰境界了?

才见识了剑仙的杀力,再看着这位朝暮境的剑士,大黑驴很担心要是那边那两个人没谈拢自己便被陈嵊一剑要了性命。

陈嵊和大黑驴的对话压根就没有压低声音,让那边的李扶摇和青槐一个字都不漏的听去了,李扶摇此时此刻才第一次觉着自家师父是真对他好。

青槐脸上有些笑容。

但是她仍旧没有放过李扶摇,还是拉着李扶摇问了很多问题。

陈嵊忽然一怔,就在船舱里,忽然出现一个青衣男人。

大黑驴一感受到这股气息,便浑身僵硬,它张了张口,吓得说不出话来,这辈子啊,他就没怕过什么人,可是眼前这一位,无论如何都不是他招惹的起的。

这一位喜好吃异兽,之前还和自家叔父打过一架。

大黑驴哭丧着脸。

然后那人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和他废话,只是看了眼陈嵊。

陈嵊提了一壶酒,神情要平淡许多,他甚至还开口问道:“你觉着我那徒弟怎么样?”

陈嵊游历妖土的时间不短,青槐是什么家世他早已经就知道了,在加上之前那一架才打完,他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个青衣男人的身份。

“你不怕我看他不顺眼,把他杀了?”

陈嵊扯了扯嘴角,想着反正是你女婿,要是不觉得心疼,你要杀就杀了啊。

青衣男子感叹道:“我现在对你们这些剑士,真没太多好感。”

第两百六十四章 那一剑的风采

那场红雨停后,海岸旁的高山上,那座楼阁里又开了一次简单的会议,会议内容只是在商讨今后是否还要出海的事情,那头鲲族大妖已经死在了朝青秋的剑下,但是圣丹还有许多在海底。

只是最后另外一位大妖可已经放出话来了,这一年他要留在北海,要是其他修士在打捞圣丹的时候惹到了他,恐怕死了也就白死了。

毕竟山河里的圣人不会为了几个修士而和一位沧海境的大妖生死相搏,之前不过是有几条鲲在北海,可今后便是有一位大妖了。

就在葛洪张守清这些修士在那处楼阁商议着到底该不该再出海的时候,海岸边的三个人快要分别。

沉斜山观主梁亦,学宫掌教苏夜,以及那个魔教教主林红烛。

三人沿着海岸旁缓行。

苏夜率先开口,“为何朝剑仙出剑斩的是那头才入沧海的大妖,而不是其他?”

苏夜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不能判断真伪,故而有此一问。

林红烛直白道:“那头大妖境界最低,才入沧海,境界不稳,朝青秋杀他,并不算是多么费力,若是与其他大妖血战,未必不会受伤,这位剑仙的性命很重要,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林红烛虽是如此说,但其实也有些东西没有说清楚。

梁亦看了他一眼,“圣人惜命,剑仙一样惜命,只是朝青秋本事够大,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再厉害的人都始终是个人,因此朝青秋也有可能会死,他要出剑,既然杀哪一位都可以,自然选最好杀的一位来杀。”

“杀大妖和杀圣人是两个概念,他真要铁了心,谁都能杀,只是杀了圣人,剑士一脉在山河当中会更不好过,那只有把剑对准大妖,三位大妖之中,青天君战力最强,又和朝青秋有些不深不浅的交情,朝青秋提剑的时候,自然不会对着他,剩下两个,一个风泉一个赢鱼,两人都不会是朝青秋的对手,只是毕竟跨过沧海已经很多年,朝青秋要想杀,也没那么容易。”

林红烛看了苏夜一眼,继续说道:“咱们云端还有圣人呢,能安心?”

苏夜做出总结,“所以那条鲲是非死不可。”

林红烛呵呵一笑,看着云端,有些轻蔑。

梁亦则是负手缓行。

像他们这样的人,对世间的争斗其实并没有太多心思,延陵和梁溪孰强孰弱,学宫和沉斜山或许会很在意,但梁亦和苏夜不会有太多想法。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便注定是要抬头看向云端的。

林红烛忽然问道:“梁亦,你那临门一脚,跨出去了,那只脚是在地上,还是在半空?”

修士之间,境界无疑便是最大的秘密,尤其是像是观主梁亦这种境界的修士,本来这种问题便该是最他最大的秘密,可梁亦看了一眼林红烛,便笑道:“那只脚还在半空悬着。”

世间的修士数以万计,可真正能让他梁亦看得上眼的,无非就那么几个,林红烛一个,苏夜一个。

林红烛又问,“要悬多久?”

梁亦皱了皱眉,轻声道:“要看你还有多久到那门槛前。”

林红烛低头不语,他从春秋到登楼,用了很多年,要想从登楼来到沧海,花的时间不会短,至少他想着不会在百年之内。

梁亦看了一眼林红烛,“那炉圣丹,其实也很不错,你没留下几颗?”

林红烛看了一眼苏夜,“当天是他看着我倒的。”

梁亦摇头,“可惜了。”

苏夜笑了笑,没有说话。

梁亦站在海岸边,任凭海风吹面,“这个世道,不是好世道。”

有句类似的话,之前朝青秋说过,当时北冥回答,需要朝青秋去改变。

朝青秋觉着这不是一个好世道,无非是因为剑士一脉的艰难处境以及云端圣人们的所作所为。

这一次观主梁亦这句话,透露着无奈。

林红烛和苏夜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间沧海就这么些,多一位出来的局面谁都不愿意看见,因此有新的便只能让旧的去死。

旧的不愿意,新的就来不了。

任凭梁亦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是沉斜山的观主,只要敢跨出那一步,便注定要惹出麻烦。

林红烛感叹道:“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萝卜没被人拔走,这个坑便换不了人。”

苏夜冷不丁的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好世道。”

他重复道:“一个好世道,虽然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的好世道。”

梁亦和林红烛都摇头,然后各自说了一个难字。

的确是难。

苏夜早便觉得学宫是这个世间所有修士的缩影,他立志改变学宫现状,谁知道他的想法是不是想着要改变这个世间?

林红烛率先停下脚步,朝着反方向走去,他的一头雪白长发被海风吹动,四散开来,走着走着他便没了踪影。

梁亦看着苏夜,“我没想过那么多,苏夜,你的想法很不错,但很难。”

苏夜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梁亦想了想,忽然说道:“有空来沉斜山坐坐,登天楼里有不少书。”

说完这句话,梁亦也不等苏夜开口,便不见了踪迹。

这三位登楼境的大修士,就此分别。

苏夜转身向那些楼阁走去,禅子站在走廊上,看着走过来的苏夜,神情温和。

一行数人都在走廊上等着苏夜,除去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学宫的修士。

苏夜上楼之时,楼阁里全是是此起彼伏的参见掌教大人的声音。

走到一处拐角,有个面容年轻的修士忽然喊住了苏夜。

苏夜看着他,想着他的名字应该是叫林眠。

林眠看着掌教大人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脚步,便抬头低声说道:“掌教大人,弟子可能不会回学宫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畏惧还是激动。

苏夜没急着说话,想了想,问道:“准备去哪儿?”

林眠入学宫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和苏夜说过话,今日是第一次。

激动之余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掌教大人。

不过想了片刻,林眠还是说道:“想去大余看看。”

苏夜点了点头,想去大余那座剑山看看。

他没有拦着,只是说道:“我回学宫的时候,会替你知会一声的,你以后小心些。”

林眠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小跑下楼,看来是马上就要启程了。

苏夜继续往上面走去。

总算是走到了禅子和顾缘身边。

禅子对着苏夜微微一笑,当作行礼。

苏夜叹了口气,朝青秋那尊大妖斩得好。

毕竟是这六千年来第一次有人族修士斩杀妖族大妖,还在众目睽睽下,看到这幅场景的修士不少,之后再一传,便是更多。

要不了多久,整座山河都会知道朝青秋斩杀大妖的事情。

苏夜当初倾倒圣丹在北海,只怕也没有想过今日会发酵出这样的效果来。

想来他一定会很开心。

人心这种事,不好琢磨,变了就变了。

……

……

北海海面上,青天君站在那条大船的船头,第一次和李扶摇交谈。

李扶摇不知道青天君的境界修为,但知道他是青槐的爹,因此显得有些局促。

青天君看着这个才青丝境的小家伙,想着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吓到他。

陈嵊和大黑驴看向远处船头的两人,都有些想法,都没有开口。

这场谈话注定不会被他们听见,依着青天君的修为,想不让人听见,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两位都穿着一身青衫,站在船头似有些出尘之意。

青天君看着李扶摇,忽然问道:“她在你的生命里有多重要?”

“你会为她去死吗?”

“她有危险了,你会救她吗?”

“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旁?”

此时此刻的青天君哪里还像是个沧海大妖,就像一个担心自己闺女嫁得不好的老父亲。

李扶摇有些疑惑,他甚至想开口问一问青槐,你们家这喜欢问问题这种事,是一脉相承的吗?

不过最后,李扶摇也只是小心翼翼的回答了一些。

青天君最后直白道:“说到底,你现在也娶不到我闺女。”

修士的寿命很长,李扶摇才二十岁,已经是青丝境的修士,他还能活很多年,青槐也是这样,因此李扶摇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青天君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些什么,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现实。

“你没有跨入沧海之前,是没有可能娶到她的,因为我不同意。”

李扶摇抬头看向青天君,心想着您老要求这么高?

真的是如出一辙?

青天君看了看李扶摇,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是有些傻。

青天君继续说道:“只是考虑到那闺女的想法,你要是让她等几百年,好像也不太好。”

李扶摇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然后青天君叹了口气,“还得我亲自来帮你,你说气不气人?”

李扶摇不明所以,就要开口相问,却被青天君直接一脚踢进了海里。

陈嵊一怔,大黑驴只觉得解气。

你小子也有今天?

然后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们都傻眼了。

因为青天君也跳进去了。

第两百六十五章 又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北海里有些什么,恐怕除了鲲族之外,其他人就算是知道也知道的不多,毕竟在海底那么深的地方,除了鲲之外,其余北海生物,真的很难到达那个地方。

当然,像是青天君这样的大妖除外。

李扶摇被一脚踢进北海之后,他很快便清醒过来,就要向着海面游去,却很快看到了青天君。

青天君一挥手,在李扶摇的身侧便多出了一个气罩,将他包裹在里面,他们都不是鱼,要想着在海底生存,只能依靠自己的一身修为。

像是李扶摇这样的青丝境小剑士,想要扛着海底压力,在这里活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也只能让青天君帮他一把。

青天君缓缓朝着海底落去,他看着有些茫然的李扶摇,没有急着说话。

直到他们来到那座巨城前的那条大道上。

李扶摇才问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青天君负手而立,“我要在北海待一年,替我的一个朋友看着他的尸体一点点消散。”

李扶摇一怔,心想这和您把我踢下海也没有什么关联啊。

青天君瞥了他一眼,“他的尸体,自然会引来海底很多种族的觊觎,因为一头沧海大妖,血肉也很珍贵,所以不可能没有人心动,所以这一年里,你和我要守着他的尸体,直到他完全腐烂消散在海底。”

李扶摇咽了口口水,总算是想起了之前北海上空的那场大战,除了朝剑仙剑斩大妖之外,可是还的的确确有好几个妖土大妖出没啊。

其中一位本体是一条巨大的青色巨蟒。

李扶摇看着青天君,脸色微变,青槐的父亲是一位大妖。

这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从青槐之前随手就能拿出千里戒那样的法器就能看出,但即便是如此,李扶摇也觉得震撼,自己喜欢的姑娘是大妖子嗣,这种家世就已经是山河了最好的了。

青天君平和开口,“我前面有四位前辈,他们境界修为都比我高,但还是拦不下朝青秋,所以你这小家伙,最好早一些成为朝青秋那样的剑仙。”

“除了到那时候我可能才会把闺女嫁给你之外,也只有世间多出一位剑仙,你们剑士这一脉的处境才会好过许多。”

“我那位朋友想成为沧海,所以很多人想他死。”

青天君看着李扶摇,眼神平静,“你要是真有那一天,处境会更为困难。”

“朝青秋会为你保驾护航,就连我也会为青槐而尽可能的保住你,可你要面对的远不止如此,除了我们两人,到时候所有沧海都是你的敌人。”

李扶摇想着那一日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是想想便也觉得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青天君往前缓行,平静道:“你或许没有那一天,毕竟这世上的剑士不多,想要成为剑仙的却是不少,可终究只有朝青秋一个人。”

李扶摇知道青天君是在说他的资质并不算是太高,又走的这条羊肠小路,想要成为剑仙好像是的确太难,甚至他若是走上三教的那条修行大道,或许成为云端圣人的可能还要大一些。

“成不成,都是未知数,我很想试试。”

李扶摇按着青丝剑剑柄,想着当时第一次提起这柄剑看到的那副光景,想起那位叫做白知寒的剑士是如何死的,眼神有些复杂,情绪里有很多东西。

青天君问道:“我很想知道,你要成为剑仙,是因为想着要娶一个姑娘必须要成为剑仙,还是因为你有着其他什么更大的志向,比如把剑士一脉带回六千年前的光景?”

李扶摇看着这个以后有可能成为自己岳父的中年男人,坦诚道:“最开始练剑,我只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洛阳城,把当年那些害过我的人全部都惩处一遍,因此我遇到言余言先生之后,便拒绝了他要让我进学宫的要求,练剑之后便一直想着这一点。”

“直到后来到了剑山脚下,看见三位师叔坦然赴死,我就想着以后练剑有成了一定要去沉斜山一趟,让他们知道剑山不是好欺负的,老祖宗和谢陆师叔为了不让我背负起那些责任,即便是教我练剑,也不让我成为剑山弟子,想来就是为了不让我有太大压力。”

“只是扶摇从周国到延陵,看到了许多东西,心态渐渐有些变化,尤其是在淮阳城外的那场雨中,踏入剑气境的时候,我才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只想竭尽全力的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师父在传授剑道的时候,说这就是正意的意思。”

青天君头也不回,只是想着这小家伙的想法还真是有些意思,随即他便想到了好些年前的自己。

都是起于微末,他的天资也从未被人看好过。

只是他能成为沧海而没有被人诛杀,便是因为那正好是妖土一个新老交替的时间。

一位大妖死了,总要由另外一位大妖来填补。

若是现如今妖土有位大妖坐化,那北冥成为大妖,绝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出手了。

整个妖土的沧海都要护着他。

世事难料。

不仅仅是朝青秋和北冥,就连他对这个世道也不太喜欢。

可喜欢的人占多数,这有什么办法,即便是你不尊重多数人的想法,你也要打得过那大多数人,才能把世道变一变。

青天君有些感叹,“可无论你说些什么,你没有能够保护青槐的能力,就没有机会娶她。”

“你是妖修也还好一些,可你还是个剑士,世道对你不会太好。”

李扶摇点了点头,想着之前和青槐说过的那些话。

青天君不再说话,直到来到一堵墙之前。

说是一堵墙,只是因为这条鲲的尸体太过庞大,所以才看起来好似一堵高墙。

李扶摇感受着这具沧海大妖的尸首四散的气机,脸色苍白。

修士修行,聚拢天地之气到自身体内,使其更加强大,剑士不是如此,踏入剑气境之后,便是将天地之气转化为剑气,比其他修士要麻烦,所以走的更慢。

修士在生机断绝之后,一身气机会归还给天地,只不过消散程度,要和境界挂钩。

沧海境界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修士,生机断去之后,一身气机仍旧是要归还到天地之中的,只是时间会相对长一些。

这具大妖尸体,要想彻底在天地之间消散,便需要一年时间。

故而之前北冥才有那么一番话。

青天君站在这具尸体之前,脸上满是缅怀之色。

他和北冥相识已经超过百年,虽不常见,但情谊不低。

李扶摇问道:“前辈,什么是沧海?”

李扶摇既然已经把竭力往前走的目标定下要走到沧海,自然便对沧海境有些想法。

青天君站在这具尸体面前,说道:“到底什么是沧海,沧海境的修士便如同沧海,让其余修士站在岸边便觉着生出渺小之意,沧海境体内的气机,便如何沧海一般多,不必担心有气机枯竭的时候,修士九境都有深意,便如同登楼,取自便是‘登得楼高处,方可观沧海’之意,其余境界大抵也是如此,并非前人胡乱取的名字。”

李扶摇若有所思,“前辈领着我下海的深意是让我体悟沧海深意?”

青天君诧异问道:“你是那种一生下来便什么都知道的天才?”

李扶摇摇摇头。

“那你是那种无视境界便能杀人的天纵之资?”

李扶摇心想自己的确是跨过两个境界杀过一位太清境修士,但那都是侥幸,也绝没有下一次,那里说得上是什么天才,于是他便又摇了摇头。

青天君这才笑道:“既然如此,你一个青丝境的小修士为何想着自己能够跨过这么些境界去体悟沧海?”

李扶摇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绕着这具尸体走,遇见有其他修士便出剑拦下。走上一年,对你的境界有帮助的。”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好事,有些人把他归结于运气,就像是之前那个已经死在北海的易桐便说过,运气这种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是没有。

很显然,李扶摇就属于前者。

大妖尸体,眼前这个身为大妖的……未来岳父?

还有怀里的两颗圣丹……

怎么看都很不简单。

李扶摇想起一件事,和青天君说了几句话。

然后青天君很是怪异的看了他几眼。便消失在了李扶摇眼前。

李扶摇想了想,感受着那些四散的气机,开始前行,不说是不是为了感悟沧海境的深意,光是这些四散的气机便不好应付,毕竟生而为沧海,死后也不简单。

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更何况要走整整一年。

……

……

青天君回到那条船上,陈嵊和大黑驴去了另外一条船上,青槐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去而复返的老爹。

“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青槐看着青天君问道。

青天君笑着说道:“喂鱼。”

青槐神情古怪,她一点都不相信。

青天君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让他跟着你叔父的尸首走上一年,直到尸体消散为止,对他有帮助,要不是我嫌麻烦,我甚至还想帮他把身体都给清洗一通,免得你要等他好些年,为了你啊,为父真是头发都愁白了。”

青槐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她原本打算是好好跟他说说话的。

青天君知道自家闺女在想些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问了她之后要到哪里去。

青槐托着腮帮子,兴致不高,只是说要在北海待一段时间。

青天君想了想,最后也没有阻止,他在船舱里找了一壶酒,就坐在船头开始喝酒。

想来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这北海上喝酒,只是不知道酒够不够。

这时候有一条大船从这里经过,船头的那个中年男人看着一身青衣的青天君,甚至还向他拱手,想来是打招呼,青天君挥了挥手,算是回礼。

大船停留的时间不长,很快便离去。

没人想得到,这位便是青天君,便是一位之前在北海上空出过手的大妖。

青天君摇了摇酒壶,想着忘了和那小家伙一起喝一次酒了。

想起之前李扶摇说那件事,青天君一挥手,海面上某处,有条大船,忽然便翻了。

一群人滚落海中,唯独有个女子到了海岸边。

做完这件事,青天君才闭上了眼睛。

——

北海事毕,海岸阁楼上仍旧还有许多修士没有急着走,圣丹毕竟还有许多在海底,这出海之后,或许运气不错能捞着一颗呢。

持有这种想法的大多都是野修,道门和儒教的修士,应该是大多都已经离去了。

那处楼阁当中,学宫掌教苏夜把禅子送出门,然后看着宋沛和顾缘。

顾缘乖巧的站在一旁,宋沛则是在打量不远处的周宣策。

禅子双手合十,“苏掌教既然还想着在外游历,小僧也不便打扰了。”

苏夜笑着看向禅子,笑道:“禅子这次前往学宫,若是见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勿要觉得奇怪,世间最大,不是什么事情都在想象当中,有些差别也很正常,不要耽误了修行。”

禅子点头称是,没有再说话。

苏夜走出房门,竟然是比他们先离去,只是这次游历,便没有带着宋沛背着书箱了,显得潇洒至极。

禅子看着苏夜背影,默不作声。

一行人走出楼阁,往南而去,仅是步行而已。

渡能僧和周宣策走在一起,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似乎很投机,时不时传来几句笑声。

顾缘抱着果脯罐子含糊不清的说着些话,宋沛背着书箱,听着师姐的教导,时不时发问。

“师姐,学宫到底有多大啊?”

“师姐,学宫在一座山上啊,那我们自己种地吗,要是不种地吃什么啊?”

“师姐,学宫里的师兄们厉不厉害,能不能飞啊?”

宋沛像是一个好奇宝宝,缠着顾缘问个不停,只是他从来都不问禅子,因为禅子脾气实在是太好,知道的也多,问一个问题他便要把所有东西都宋沛说清楚,让宋沛听得糊涂。

禅子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家伙,还嫌弃自己问题解释的太清楚。

顾缘后来听得生气,就把那罐果脯丢给宋沛,后者吃着果脯还想说话便被顾缘狠狠看了一眼,就老实了许多。

暂时的清净。

——

海岸边,有两位修士站在岸边看着一条大船缓缓出海,身材矮小的那个修士叹了口气,身材高大的那一位什么都没做。

矮小修士说道:“大哥,咱们真不出海了?”

高大修士摇头,“这都十几趟了,没那个福气,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矮小修士一脸哀愁,问道:“那怎么办?”

高大修士把早就想好的想法告诉他,“看见朝剑仙出剑了吧,练剑有出息啊,这大妖说杀就杀了,咱们去大余找那座剑山,练剑去?”

矮小修士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但随即有些犹豫的说道:“咱们行吗,咱们这个样子,人家要咱们吗?”

高大修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咋知道不要,咱们修行没出息,练剑指不定是个天才,虽说剑士一脉早就没啥人了,可不是还有个剑仙吗,连大妖都敢杀,你以为好惹,咱们练剑,兴许就有一天成朝剑仙那样,你说多好。”

矮小修士听着自家大哥这么一说,觉着还是挺有道理的,他点点头,“那咱们就练剑去?”

高大修士一拍大腿,“走着!”

两人就转身朝着大余走去。

他们可能不知道要想成为剑士一定要登上剑山,也可能不知道那座山现在早就封了,但既然生出这种想法,便扼杀不住,况且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和这两人一样的想法。

但至少这个春天,从北海来到大余的修士,有很多。

没能登上那座剑山的修士便更多。

——

北海海岸,原本是有许多普通百姓渔夫的,只是在这些修士来了之后,他们许多人的船便被修士们租用了,他们自然都收到了一笔不少的银钱。

数量多的都能买下一条船,没有修士拿那些船有用,他们之所以给这么多钱,只是想着离去的时候不用把船交到原来的渔夫手中。

修士们嫌麻烦。

鲲死了,大妖去了海底,于是在海岸边便多了很多大船,因为很多修士都走了。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海岸边的沙滩上走着,开始找自家的那一条。

他在沙滩上走了很久,看了一条又一条大船,可就是没有看到自己的那一条,于是他便有些泄气了,原来把他家大船借走的那个客人还没有回来。

他踢着沙子,想着自己好久没有吃到新鲜的海鱼了。

家里的那些腌鱼,味道一点都不好。

就在他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忽然好像看到了什么。

那个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低头捡起来,是一颗金色的珠子?

可是很香啊。

他放在阳光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在怀中,朝着原路回去了。

第两百六十六章 卖酒的修士,卖茶的老狗

北海事情完全结束,有人来的早,自然什么都看到了,有人来得迟,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既然再来北海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便干脆绕过北海,不在这里浪费心力。

绕得过北海,绕不过北海。

北海作为山河和妖土之间的一条分界线,要想去往妖土,那必须要从海岸这边,去到海岸那边。

北海原本是一条大峡谷,起源于六千年前,许多修士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世间,把山河和妖土隔了起来,但是圣人们一定知道。

读过很多书的禅子也知道不少,但绝对不会知道的比圣人们多。

因为这条大峡谷原本便是因为圣人相斗而产生的,数位圣人在北海交手,打得山河动荡,妖土暗无天日,最后便弄出了这条大峡谷。

海水灌入其中之后,北海便不仅成为了鲲族的栖身之地,也成为了山河和妖土的分界点。

北海以北,便是妖土,北海往南,才是山河。

不管是要想从山河之中踏足妖土还是要从妖土之中来到山河,便必须渡过北海。

现如今北海海面上虽然有好些大船,但没有一条是想着要从山河驶向妖土的,在海面上的那些大船,为得是那些个圣丹。

海岸这些日子渐渐冷清,许多修士离去之后,这里再不复之前的盛况,一些休息了很多天的渔夫再次出海打渔,海岸边的普通百姓又多了起来。

在海岸边的一处茶舍,有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推门而入,现在生意冷清的茶舍里没有什么客人,除去角落里的两个看不清容貌的修士之外,便只剩下了一个少年坐在窗边,喝着廉价的茶水。

一壶茶才几文钱,实在是不贵。

老儒生推门而入之后,看着靠在柜台上的老掌柜,一张老脸上的褶皱尽数展开,笑着要了一壶酒。

老掌柜的老脸上有了些生气,看着那个老儒生,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这里是茶舍。”

老儒生放下书箱,就坐在那少年对面,朝着老掌柜笑道:“你要是不卖酒,我是不会张口的。”

老掌柜第一次郑重起来,他看向这个老儒生,神情古怪,他在这海岸边卖了好些年的茶了,从未有人知道他卖茶之前干过卖酒的营生,但时间已经非常久远,除了那些在几百年前便到这里喝过酒的人,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即便是之前的学宫掌教苏夜和魔教教主林红烛也不知道他曾卖过酒。

这个老儒生是他从改行卖茶开始,遇到的第一个要酒的。

既然知道旧事,便多半是故友。

老掌柜在柜台底下拖出一坛不知道已经几百年的酒,放到了老儒生的面前。

然后老掌柜好像是费力的往他身前一坐。

两个老头子全然不顾那个就在一旁的喝茶少年。

老掌柜替老儒生倒了一碗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喝了一口,感受着几百年都不曾感受到过的辛辣感觉,才问道:“几百年不曾见过,我都忘了你是谁。”

这句话是实诚话,当年他卖酒的时候脾气很怪,不是大修士连他的酒铺子都进不来,因此有幸在他的酒铺子里喝过酒的,都至少是春秋境的修士,那时候有资格成为他的酒客的人很少,因此他的酒客他都记得很清楚,但后来他改行卖茶,便不管是谁都卖,从那以后,他见得人多了,便记不太清楚谁曾在他的酒铺子里喝过酒了。

老掌柜笑道:“大部分人记不清了,但有个叫孟晋的家伙我记得很清楚,剑道天赋仅次于剑士一脉的最后一位剑胚白知寒,当初已经是春秋境,喝了酒入了妖土,可惜最后没能回来。离去之前说是成了剑仙便回来再到我这酒铺子里喝一次酒。”

“好像就在这儿。”

老掌柜指了指身旁的少年。

老儒生喝了口酒,补充道:“孟晋没能回来,只是他走之前曾收过一个徒弟,那个人叫许寂,剑道天赋也不差,也就是现在的剑山老祖宗,甚至当年比朝青秋更有望成为剑仙,只不过现在好像也死了。”

说起朝青秋,老掌柜有些笑意,“那后生没在我这里喝过茶,前些日子倒是有两个好苗子来过。”

老儒生端起酒碗,轻声叹道:“能被你记住的人,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老掌柜听着这句话,正想要笑一笑,便想起了自己记住的那些人,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死了,从最开始的孟晋,到现在的北冥,哪个是一般修士。

可不都死了吗,都没能跨过那条门槛。

活的太长,见惯了生死离别,老掌柜的心早便麻木了,他只是盯着眼前的老儒生,总觉得熟悉,可的的确确是记不起来他是谁了。

老儒生多喝了几碗酒,这才正色问道:“除去苏夜之外,有没有看到过出彩的读书人?”

老掌柜仔细思考,却的的确确的没有想起来。

老儒生一拍脑袋,急眼道:“就是那个名字不太出彩的读书人。”

老掌柜哦了一声,也没有出现什么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是平淡说道:“喝过了茶,去了妖土,仔细想来也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你要去找他?”

老儒生坦然道:“去一趟妖土,若是能见到他,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老掌柜好像没了什么精气神,随口问道:“除此之外呢?”

老儒生笑着问道:“难道你便不想迈出那最后一步?”

原本已经没了精气神的老掌柜,听到这句话之后,只是笑了笑,“活着便不易,想死却不难。”

北海之前才死了一位沧海。

那便是迈出最后一步所付出的代价。

老儒生皱眉道:“活了这么些年,你便失了所有胆气?”

是的,从始至终,这位老掌柜都不像是一位大修士,而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它等着死亡的那一天,虽然那一天还有很多年才会到来。

老掌柜还是摇头,“只要能活着,做人做狗不是一件难选的事情。”

第两百六十七章 踏上一条老路的少年

两个老家伙的这一番谈话,并没有外人听到,就连是坐在他们身旁的那个少年,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知道老掌柜坐在自己身旁,在喝酒。

在自家的茶舍里喝酒,不管是谁看来,都是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可那少年始终无动于衷,在老掌柜喝酒的空当,他甚至还把自己前些天在海边捡到的珠子拿出来仔细端详。

老掌柜瞥了一眼那颗金光闪闪的圣丹,有气无力的说道:“人和人不同命,有些人送了命都没能找到一颗,可这小家伙在海岸边一通乱跑,便能捡到这么个好东西,你说说他要是踏上修行大道,会不会有朝一日成为又一个站在那道门槛前的人物?”

老儒生提醒道:“他可没有踏上那条大道。”

老掌柜来了些精神,他看向那小家伙,“可我想看看。”

老儒生哦了一声,不置一词。

老掌柜伸出枯瘦的手臂去搭在那少年的头上,微微用力,便让那少年昏睡过去,然后这位老掌柜把那颗圣丹从他手中拿过来,一用力,捏成了粉末,都落到了茶水里。

“他拿着这颗圣丹,被识货的人看见了,别说踏上大道,就连性命都不保了。”

老儒生觉得老掌柜做得这些事情很有意思,问道:“那你准备让他怎么走上那条路,是把他交到你某个酒客的宗门里,还是在某个地方给他埋下些术法道法,让他自己去琢磨?”

老掌柜看着老儒生,诧异道:“你不是要出海?”

老儒生觉得有些茫然,但还是点点头。

“这少年家里就是打渔为生的,你找一条小船,让他送你出海,最后你这位山上神仙见他根骨不错,教他一些东西,他吃了圣丹,自然会走的快些,或许也就是一两百年的光景,他便能站在那道门槛之前,到时候我要是还活着,便自然能看他到底要作何选择。”

“或许我们能打个赌?”

老掌柜看着老儒生,平淡说道:“这些年我过得太无趣,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老儒生喝了一口酒,摇头道:“要打赌也不能这么打,这样打无非是赌他能不能再往前一步的事情,太过无趣。”

老掌柜斜瞥了老儒生一眼,“那你说,该如何?”

“我也认识一个年轻人,是个练剑的,也有可能会走到那道门槛前,我们赌一赌最后谁敢往前走一步?”

老儒生看着老掌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掌柜冷笑道:“这天底下,练剑的便最不正常的,不管是谁,站在那门槛前,都不见得会退缩。性命只怕在他们看来,还真不太重要。”

老儒生叹了口气,皱了皱眉。

老掌柜不愿意多说,这个赌就此作罢。

老儒生最后问道:“天底下有那么多人愿意往前走一步,为什么偏偏你就不愿意?”

老掌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到了柜台后,开始趴在柜台上打盹。

老儒生喝着剩下的酒,等着那少年醒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的时候,那少年便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做了个梦。”

老儒生歪过头去说了些什么。

少年开始显得很惊讶,然后点了点头。

两个人起身离开茶舍,只是那少年走之前没忘把那碗茶喝了。

老掌柜很快便传出轻微的鼾声来,想来是连这茶钱也不想收了。

……

……

两人来到海岸边,找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船。

少年把船推到海里,没有注意到这一次比较轻松,并未多费力,和老人登上船之后,他开始缓缓划动船桨,小船朝着另外一处海岸而去。

在北海,很少有人坐着一条小船便敢出海的,只是这个做了个梦少年显得很自然,觉得就这样出海,理所当然。

在船上,老儒生笑着问道:“做了一个什么梦?”

少年不好意思揉了揉脑袋,笑道:“可能您不会相信,梦里有人告诉我,让我送您出海去,您老人家是山上神仙,要传我仙法。”

老儒生没急着说话,修士干扰一个普通人的梦境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像是老掌柜那样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修士,他想要做些什么,这个少年根本不会发现什么,更不会觉得奇怪。

只觉得运气好极了,会有仙人入梦。

老儒生眨了眨眼,“我要是不传你仙法,你又因为出海而丧了命,那怎么办?”

少年不慌不忙,不曾过多思考,“那就是天意了,既然梦里讲您要出海,我醒来的时候您便告诉我您要出海,那这个梦就没有错,即便是后面不对,那也不是那位仙人的问题,只能说是您觉着我不够资格。”

老儒生这辈子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可从未见过像是这少年这般的人,虽然知道这当中有老掌柜的做了手脚的缘故,但仍旧觉得有些微惊。

世人都说梁亦是云端圣人下的第一人,可老儒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个世上的老怪物太多了,这卖茶的老掌柜是一个,还有许多不曾如何在世间露面的修士,他们的境界,不见得会比梁亦差。

即便是现在梁亦和那老掌柜打一架,老儒生都没有想过梁亦一定会胜出。

老儒生想了想,从书箱里翻出来一本书,温声问道:“那人有没有告诉你,你的天资世所罕见?”

那少年想了想,最后羞涩的点了点头。

老儒生不再废话,把书塞在他怀里,轻声道:“那他肯定还给你指了一条路,让你跟着走下去。”

少年再次点头。

老儒生没在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这少年的人生都被那老掌柜定下了,最后又何谈勇气去迈过那道门槛?

这个世间之所以多姿多彩,可不是因为人人都在走老路。

新路无人,老路上的人再多,这个世道便还是那个世道。

老儒生从书箱里拿出些书放在身前,想着想要到对岸还需要很久,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该不该做些什么,比如把这少年从老路上领到一条新路上去?

第两百六十八章 没有剑的很多年里

老儒生离开茶舍,踏上去妖土的路途。

老掌柜揉了揉眼睛,睁开了眼睛。

茶舍里的已经空无一人,老掌柜去关上门,然后转身走入了后院。

后院的陈设很简单,只是一方普通的小院子。

院子中央有一颗老槐树,老槐树旁是一口井。

然后有一方石桌。

有一条长木凳。

老掌柜缓缓前行,在院墙哪里找了一把锄头。

他走到老槐树下,开始挖土。

挖了差不多半刻钟左右,土里露出一个漆黑的盒子,盒子很长,里面应该能装下一柄剑,或许直接一些,这就是一方剑匣。

老掌柜轻轻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动作轻柔,好像是在抚摸着新娘子脸庞的新郎官,他取出剑匣,脱下外衣,开始仔细擦拭这方剑匣。

最后擦掉了泥土,露出他原本的样子,是一方掉漆严重的剑匣,剑匣材质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样子也已经很多年了,只是没有腐蚀的太严重。

他小心翼翼把剑匣放在石桌上,然后去古井打水。

提起一桶水,老掌柜把剑匣打开,里面是一柄无鞘长剑,剑身锈迹斑斑,铁锈在身。他倒了些水在石桌上,然后便坐在长木凳上开始磨着剑。

他磨了很久,直到那柄长剑的铁锈完全脱落,直到那柄长剑再度寒光照人。

毫不客气的说,这柄剑在他手里,没有太多人不能杀。

除了云端那十几个圣人,除了妖土的那些大妖,除去那位剑仙……

原来还是还有很多人不能杀。

老掌柜已经老迈的脑子里开始回忆起那些年出手杀人的光景,想着要从那里递出一剑才能让对方防不胜防,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带走对方的性命,想了很多,最后却是叹了口气。

之前他说了些什么?

“这天底下,练剑的便最不正常的,不管是谁,站在那门槛前,都不见得会退缩。性命只怕在他们看来,还真不太重要。”

其实这句话有错,他也是练剑的,可他站在门槛前便退缩了,没敢提剑往前,这些年更是连剑都没有提。

一来愧疚,二来便是他只想活着。

只是现在,好像不得不提剑了。

老掌柜浑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白袍男子。

那人腰间悬着剑,就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在世间有很大的名气,之前很大,在前些日斩杀了一位沧海大妖之后便更大了,可以说,现在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和他比肩。

特别是练剑的,都只能仰望朝青秋。

老掌柜也是一个剑士,而且在他成名的那些年,还没有朝青秋,可现在站在他面前,即便是他重新提了剑,也有些手抖。

抖是源于内心的恐惧。

即便他也是站在那道门槛前的剑士,面对已经迈过了那道门槛的剑士,仍旧没有任何胜的可能。

他知道,朝青秋很有可能是来杀他的,他不知道朝青秋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明明他一身剑气已经遮掩得很好,几百年没有动手,更是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卖茶的老掌柜会是一位登楼境的剑士,论剑道修为,许寂似乎也及不上他。

朝青秋看着这个只活在剑山的那些典籍中的人物,淡漠的说了两个字,“孟晋。”

之前老掌柜和老儒生闲聊之时,便说过当年有个人叫做孟晋,去了妖土,想着要往前走一步,走过那道门槛,但后来死了,其实不是这个样子,他当初的确在妖土,只是因为一些事情,而没有敢往前走过那一步,最后回到这处海岸边,杀了那位老掌柜,成了他的样子,卖酒也变成了卖茶。

他之前说有些人记不清了,不是说他真的想不起了,只是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他没有见过那些人,何来的熟悉。

孟晋看着朝青秋,老脸上尽是疲惫,“我只是想活下去。”

朝青秋兴许能理解,但不见得能接受,若不是如此,他为何不离开北海?

朝青秋看着孟晋,“许寂死了。”

许寂是他的徒弟,也是他唯一的徒弟。

要是深究起来,许寂是他徒弟,陈嵊便是他的徒孙,李扶摇更是和他关系匪浅。

孟晋的情绪没有什么起伏,他点了点头,“他本来有机会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只是他被太多东西拖累了,只是站在那门槛前,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不是人人都和你朝青秋一样。”

当年朝青秋为什么能在这个世间走出最后一步,也没有人知道。

剑士一脉这六千年里成了三教的眼中钉,剑仙更是不容出现的,朝青秋为何能在这样的局面下成为沧海,一直是个谜团。

朝青秋不准备去陈诉这件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孟晋。

一位剑仙,想知道一些东西,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尤其是他面前的那个人,很怕死。

“我想活下去。”

这是今天孟晋第二次说这句话,这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但意思很重。

你要是不留下我的性命,就不可能得到那个消息。

他不担心朝青秋出尔反尔,因为朝青秋不是那样的人。

朝青秋微嘲道:“我以为你把剑磨好,又摆出这个姿态,是想着要告诉我,你还有一分作为剑士的骄傲。”

孟晋皱着眉头,“你是剑仙,天底下谁都能杀,我不是,我不敢对你出剑。”

这句话说得很坦然,但是本不该在他这种境界的剑士嘴里说出来。

今日要是换做另外一位登楼境的剑士,只怕早已拔剑相向。

即便你是剑仙又如何?

朝青秋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晋低声道:“朝青秋,没有人想死,我也不想,你杀我没有什么意义,让我活下去,你就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朝青秋点了点头,“说吧。”

得到了朝青秋的允诺,孟晋把剑放回剑匣,然后开始说些什么。

朝青秋听得很认真,不时开口相问。

孟晋为了活下去,没有任何隐瞒的把他知道的那些东西都说了出来。

朝青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来北海,杀沧海大妖,不过是顺带的一件事,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这个人,问他一些事情。

问不出,便杀了他。

那些事情很重要。

第两百六十九章 各有想法的那些剑士

朝青秋问完所有应该问的事情之后,便闭上了嘴巴。

等到孟晋讲完了所有该讲的事情之后,他也闭上了嘴巴。

这两位年龄相差很大,境界也相差不小的剑士,各自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晋忽然开口说道:“我不会去剑山。”

剑山以前是由许寂坐镇,成为山河之中剑士一脉的最后之地,可便是如此,所以观主要登剑山,因为这个地方的存在,梁溪和延陵不愿意看到。

从最开始那位挑衅许寂,让许寂一剑便斩了的修士开始,梁溪和延陵便没有一日停止过打剑山的主意,只是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修士的寿命又实在不短,从那一剑开始,到现在的剑山封山,只怕也过了数十年。

现在许寂死了,朝青秋不可能长留剑山,但从朝青秋在北海出剑斩大妖开始,那座剑山肯定又会迎来很多人,剑山可以开山,但需要一位剑山坐镇。

孟晋无论境界还是眼界,乃至于辈分,都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他比许寂和朝青秋更早入登楼境,许寂那一剑之后,不仅再无望沧海,就连在登楼境里都算不上绝对强大,观主登山之时,他也拦不下。

可孟晋底蕴太深,真要认真对待,梁亦能胜他的可能性极小。

这座山河里,云端圣人不出手,基本上便无人敢说能一定胜过他。

他是坐镇剑山的不二人选。

只是朝青秋还没有说出口,孟晋便否决了。

朝青秋看向他,“你要活着,在北海在剑山都一样,我在北海出了剑,圣人不会出手针对你,其余压力,你皆可一剑斩之,这座山河里,没有什么人能接下你的剑。”

孟晋一张老脸上无悲无喜,“在北海的几百年里,我没有出过剑,一身剑气被我藏得很深,我不会与人动手,杀了修士,便有可能引来他师长,杀了他师长,便可能引来某位院长或者观主,即便是这些都能杀,杀完之后便会引来像是梁亦这等人物,即便再杀,最后便要遇到沧海。”

孟晋是那道门槛前的修士,遇见沧海,没有还手之力。

“杀到最后,还是要遇上沧海,我不是你,我如何敢去剑山?”

孟晋看着朝青秋,很认真的开口说道:“朝青秋,你是剑仙,你还有很多年能活,何苦去做太多,剑士一脉,盛极必衰,这是天地规律,你只需在剑道上一直走下去,便有可能走到最后,难不成你不想成为那个九?”

剑仙一剑,剑气可纵横数万里。

九万里便是那个极致。

当年柳巷一剑之威,剑气可纵横八万里之长,心心念念便是要成为那个九万里,若不是如此,何至于一身化两人,去寻最后的机缘。

不然又何至于大战开始之后,已经几乎是世间无敌的柳巷,却连一位大妖都没能斩杀。

孟晋当年在剑山辈分甚高,自然知道这些东西,他不相信,像是朝青秋这样的人物,会对最后的那个九字不动心。

剑仙剑仙,始终只是一个称号,终究不是真正的仙人。

虽说这座山河里,没有几人能成过,但从这漫漫历史长河里来看,超脱沧海的人数,绝不可能只有几位而已。

朝青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你不愿意便算了,你若想这样活着便这样活着好了,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完之后,朝青秋转身便要走,走到院门的时候,忽然便又停住了脚,没有回头,只是说道:“这句话没有什么道理,但我始终觉得,这样活着不太好。”

孟晋很淡然,没有生出半点怒意,不是因为畏惧朝青秋的境界修为,只是因为他真的不太在乎。

能活着,便什么都能舍弃。

朝青秋完全可以用死亡来胁迫他去往剑山,想来这山河里的修士,没有谁能做到把朝青秋的话当作耳旁风的,不可朝青秋不是那样的人,哪怕他为了剑士一脉他也不会那样做。

朝青秋走了,这趟来北海,斩杀了一位大妖,问出了一些事情,便算是已经完满,他再也没有待在北海的理由。

实际上他哪里都能去,只是他总是出现在有意义的地方。

兴许下一次朝青秋再出现在世人的眼前的时候,便是他斩杀了一位圣人,或者大妖的时候。

……

……

只是这一次他走出小院之后,没有急着离开北海,反倒是到了一条大船船头。

船头躺着一个人,是青天君。

朝青秋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青天君正喝着酒。

当他抬眼的时候,正好看着朝青秋站在他身前。

青天君坐起身来,看着这位之前出剑斩杀了他的那位朋友的剑仙,神情有些复杂。

朝青秋没有去说那日的事情,只是问道:“你觉得他能走到那一步?”

青天君没好气的说道:“走不到又怎么办,谁叫我闺女看中他了。”

朝青秋点了点头,平静说道:“放心,要是真有那一日,我会护住他的。前提是到时候我还活着。”

一个青丝境的剑士要走到沧海境,不知道要经过多长时间,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东西,在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

青天君不置可否,之前自己所设想的终究都是设想,和亲口得到朝青秋允诺不是一回事。

朝青秋看着海面说道:“我要去佛土一趟。”

青天君一怔,心想着去那个地方做什么,一群和尚与世无争,去和一群和尚打交道有什么意义。

朝青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或许可以教他一剑。”

青天君扯了扯嘴角,想着你就算是觉得对不起我,也不愿意肥水流到外人田?

朝青秋原来是个这么小气的人?

朝青秋向来不是废话的人,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船头,到了北海海底。

青天君想了想,朝着船舱里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也跟着去了,他不担心朝青秋会弄死那小家伙,但他想看看朝青秋会怎么评价那个小家伙。

据他所知,这位剑仙可从来没有见过李扶摇。

第两百七十章 人间处处是局

北海海底有一具巨大的尸体,从它出现在这里,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尸体渐渐腐烂,一些骨头已经裸露出来,上面还挂着些腐肉,不管是依着谁来看,都会觉得特别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在海底的原因,这具尸体倒是一点都不臭。

在这具尸体周围,有个年轻人正在缓缓前行,李扶摇走了三个月,还没能绕着这条鲲的尸体走过一圈,这三个月里,他只是从鱼尾走到了鱼头的位置,这期间,遇上过两位青丝境修士,数位没有走到青丝境的修士,以及一位太清境修士。

这些修士里,只有两位青丝境修士和李扶摇动过手,其余人看到李扶摇腰间悬着的那柄剑,便心生怀疑,认为是朝青秋留下的后手,之前朝剑仙才在北海斩杀了这位大妖,现如今留下一位剑士,他们虽然不知道其中深意,但想来应该是沧海之间的惺惺相惜,不许旁人对这大妖尸首不敬。

想到了这一点的修士,大抵便不敢再出手,和李扶摇打了个照面之后便消失了,至于那两位青丝境修士实在是因为经受不起这大妖尸体的诱惑,强行出手,结果被李扶摇斩杀在这里。

他们的尸体和大妖尸体不能相提并论,因此很快便消散。

李扶摇在解决完了这些人之后,还是在往前走,只是走的很慢,最开始这四散的气机便让他十分难受,他原本以为在熟悉之后会有好转,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三个月来,气机依旧,自己却怎么也适应不了,他每时每刻都在硬抗,他灵府里的剑气干枯了之后便打坐恢复,等到剑气再度充盈其中,才起身前行。

这三个月走来,让他变得极为憔悴,可相应也有不少好处,他的魂魄变得极为坚韧,如果再让他去走一次还有朝青秋剑气的门尘山,想来便不会那么困难。

不过即便有好处,也没能让他的境界有长足的进步,青丝还是青丝,仍旧摸不到太清境的门槛。

若是以往李扶摇肯定要想想这是为什么,说不得还要叹几口气,想想自己比其他人会差在什么地方,只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功夫。

朝青秋和青天君来到这具大妖尸体前的时候,李扶摇正在很远的地方走着,他现在要应付这具尸体四散的气机,根本没精神去探查周围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便他想着要探查,也没有任何可能会发现青天君和朝青秋。

朝青秋站在原地,看了几眼李扶摇腰间的那柄剑,平静道:“白知寒是山河之中最后一位剑胚,当年他只差一步便跨进了沧海,天资卓绝,性子也冷淡的很,这柄青丝剑应该在剑山下的山崖中,他没有在洗剑池里取剑,却在崖下拿了这柄青丝。”

朝青秋在讲述一些剑士一脉的辛秘,青天君就算是知道一些,也没有插嘴。

“许寂有四个徒弟,在意气术三者上各有千秋,他却偏偏独爱陈嵊,陈嵊收了个徒弟,却不曾如何教导,让他在那间破庙里跟着那三位学了两年。”

“若是说剑山还有希望踏足沧海的弟子,便只有吴山河,他资质中上,希望不大,但仍有机会。”

青天君一如既往的脸色淡然,他也是沧海,虽然不知道李扶摇到底在剑道上能走多远,但看到李扶摇的资质也没觉得多高。

所以他有心理准备。

朝青秋继续说道:“资质对于剑道,并未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当年许寂被说成资质更胜于我,可我仍旧比他更早踏入沧海。”

这句话若是换做旁人来说,应该是会有些吹嘘的成分在里面,可从朝青秋嘴里说出来,倒是感觉很平淡,仿佛他就在陈述一件事,没有夸大其词,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平淡。

“他不适合学我的剑。”

说完这句话,朝青秋没有再说话。

青天君一头雾水,你之前说了句要教他一剑,现在人都还没说上话呢,怎么又是不适合学你的剑了?

青天君揉了揉脸颊,有些恼怒。

青天君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朝青秋转过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我不这么看,这个世道不好,我们需要慢慢去改变,他走的慢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当然,走快一些,也不错。”

青天君听着这两句自相矛盾的话,很想拉着朝青秋打一顿,只是想着他的剑,只好做罢。

朝青秋和青天君缓慢的走在尸体一侧,大妖的气机对这两位沧海没有任何影响,之所以走的慢,只是朝青秋不想走太快。

朝青秋问道:“一年之后,他要启程前往妖土?”

青天君点点头,“你们剑士不都喜欢往妖土跑吗?”

朝青秋问道:“那你准备护住他,不让他死?”

青天君摇摇头,“即便是我闺女喜欢他,即便是我不准备拦着,可我也不准备时时刻刻守着他,我只帮他两次,一次是就是现在,另外一次在他要跨入沧海的时候,也很有可能只有一次。”

朝青秋想了想,说了句很麻烦。

不知道他是在说有闺女很麻烦,还是在说李扶摇很麻烦。

这位剑仙从练剑开始便没有传出过心仪过哪位姑娘,在这漫长的练剑岁月里,更是不曾娶妻不曾生子,朝青秋似乎从不会被这些事情牵绊。

他的心里只有剑。

青天君好奇的问道:“朝青秋,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某个人。”

朝青秋看了他几眼,似乎是觉得这问题不错,便回答了,“有过。”

“然后呢?”

“我十二岁的时候告诉她我喜欢她,她说她不喜欢我这性子。”

“嗯?”

“后来我便练了剑,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青天君脸色有些不自然,“你这个故事有些简约。”

朝青秋一脸淡然,“没有缘分,何况我说过我喜欢她,她不愿意便算了,为何要苦苦纠缠?”

青天君又问道:“有没有喜欢上第二个姑娘?”

朝青秋想了想,最后摇了头。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很难说,只是练剑之后,他只想走到沧海,便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甚至在这之后的岁月里,他见的都是妖修还有一些别的修士,女人都不曾怎么见过,自然便再没有生出过喜欢的情绪。

朝青秋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因此说完这些之后便自顾自转身离去。

李扶摇至始至终都不知道朝青秋来过。

他和朝青秋错过了两次。

第一次在观主上剑山的时候,老祖宗许寂想让朝青秋和李扶摇见一面,第二次便是今天,朝青秋原本想教李扶摇一剑的。

后来便放弃了。

以一句不适合。

就连青天君都没有想清楚是为什么。

站在这具尸体之前,青天君看着这位曾经的朋友,然后他看向远处的李扶摇,这三个月来,想要打这具尸体的修士自然不少,只是所有太清境以上的修士都被他拦了下来,其他的都留给李扶摇,他的确是想要让李扶摇在这条修行路上走快一些。

但不是要他死。

不然一位朝暮或者春秋境界的修士来到了海底,那个小家伙很快就会死去。

青天君心想,要是李扶摇死了,或许以后自家闺女能换一个人喜欢,那人天资比李扶摇更好,或许能更快走到沧海……

但那人得不到朝青秋的帮助。

仍旧要站在那门槛前观望。

走入沧海,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朝青秋低声骂道:“这狗 娘养的世道。”

……

……

海上有太多人太多事。

那个少年没有想到,北海竟然有这么广阔,他和那老神仙足足在海上漂了整整两个多月才看到海岸。

这些日子一直在低头看着手中书的老儒生看到海岸,便合上了手中书,放回书箱里之后,老儒生看向了少年。

少年羞涩一笑。

这些天他和这老神仙说了很多话,老神仙也给他讲了很多道理。

有些他觉得不错,但有些他觉得不对。

他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下船之后一个人走。

可这些日子里,那道声音越来越淡。

在这些日子里,老儒生一直在想一件事,直到今日他才做出了决断。

船靠了岸,老儒生下了船,他看着这个运气不错的少年,说道:“跟着我走吧。”

这句话不像是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跟着我走。

还像是要求。

但实际上还是询问的意味。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有些头疼,随即便有些茫然,心底一直出现的那道声音,现在竟然没有了,他感觉心里很空,最后他跪倒在老儒生身前,不停的磕着头。

不一会儿竟然泪流满面。

老儒生平静至极,只是说道:“把书箱背着。”

然后他便朝着陆地走去。

少年反应过来,去背起书箱,跟在了老儒生的身后,一起走向陆地。

于是少年脱离了孟晋给他安排的那条老路,跟着老儒生走上了一条新路。

第两百七十一章 树上有颗果子

从夏至到秋分,整整三个月。

北海那件事结束的时候还是春天,加上这三个月之后,便应该是四个多月。

海底没有冷暖交替的说法,李扶摇全身心又都放在了往前走这件事里,因此他其实不知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他只是很想绕着这具尸体走过一圈,想好好看着这具沧海大妖的尸体全貌,即便到时候或许只能看到一些白骨。

这四个月来,青天君没有来见过他,但李扶摇知道青天君肯定还在北海,要不然这些日子里他在海底见过的修士也肯定不会境界最高才太清境。

这本来就不符合常理。

大妖尸体,既然需要青天君看护,那便说明这具尸体实在是很有用,既然有用,那怎么可能没有修士觊觎。

唯一能够解释的事情,便只能是青天君把那些境界过高的修士给拦了下来,放任他们来到海底的修士,自然便是丢给李扶摇解决的。

在这具大妖尸体旁打斗,便要受到这尸体外泄气机的影响,李扶摇虽然在这具尸体旁待了很久,但是也说不上真正适应了,可比起来才入海底的其余修士,还是有些优势的,因此那两位青丝境的修士才这么容易被他斩掉。

至于那位太清境界的修士,上次离去之后,这些日子又来了几次,只是每次都被李扶摇发现,那位看起来年纪也算不上多大的中年修士倒也不和李扶摇缠斗,比李扶摇发现之后便自顾自远去,等到某个时间再出现在此地便是。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直到有个少女出现在了这边,那个中年修士想着甩掉了李扶摇,就要取一块大妖骨头用来淬炼兵刃,可看到那个少女之后,片刻之间便远遁而去。

一句话都没敢留下。

那个少女穿了一身天蓝色的罗裙,腰间别着一柄匕首,此刻便站在这具大妖尸体的鱼头处看着这具世间最大的尸体怔怔出神。

李扶摇悬着青丝,艰难的也走到了这里,他花了四个月,才从鱼尾处走到了鱼头处,不知道走了几千里,但看起来,用一年时间绕着这具尸体走一圈是能做到的。

当他看到那个穿着天蓝色罗裙的少女的时候,下意识便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看到那少女的第一眼,李扶摇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那种压力,比这具大妖尸体甚至还要强,按理说他见过青天君,和他聊过许多,应该不会如此,可李扶摇清楚的知道,青天君是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要是真把沧海级别的威压释放出来,李扶摇只怕连开口说话都难。

李扶摇剑气倾泻而出,在身前一丈之内肆意肆掠。

因为是在海底的缘故,所以那些剑气融入海水,有很多气泡。

看起来很有些意思。

那少女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笑意。

显然是不在乎李扶摇弄出的这动静。

李扶摇站在原地,按着剑柄,神情复杂。

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看向李扶摇,笑着说道:“我叫绿萝。”

要仅仅是说这个的话,李扶摇不见得会吃惊,可那少女下一句话便真让李扶摇抖了一下。

“我是一条鲲。”

北海有鲲,生而春秋,成年便是登楼。

眼前的这个少女明显还未成年,可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位春秋境界的修士。

怪不得气机磅礴。

原来是一条鲲,那她出现在这里,便很正常了。

李扶摇对着她抱拳,便算是见过了。

绿萝看着李扶摇,笑道:“青槐姐姐说起过你,说你笨得很。”

李扶摇有些无奈,没有反驳,只是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萝拍了拍腰间的那柄匕首,指了指这具尸体,没有什么哀思,“父亲死了,尸体对族人有用,我要把心脏取出来。”

李扶摇想着这位大妖之前在北海上空的威势,便觉得那颗心脏应该会不错,只是死了之后尸体都还要留个族人,便有些钦佩。

绿萝把腰间的那柄匕首丢给李扶摇,请求道:“我要从这里进去,你替我把这里割开好不好?”

李扶摇一怔,随即便问道:“为什么是我?”

绿萝有些难过,“他毕竟是我父亲。”

虽然这位沧海大妖已经死了,可他毕竟是绿萝的父亲,怎么下得去手。

李扶摇总算是点了头,他拿起那柄匕首,就准备在那鱼头脖颈处开出一个可供绿萝进去的口子。

绿萝轻声说道:“你小心一些,父亲即便是死了,也很危险。”

李扶摇点了点头,便开始拿起那柄匕首开始在这里挖洞,那柄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匕首很锋利,但李扶摇还是很费了些力气。

半个时辰之后才堪堪割开了一个可容一个人进出的洞口。

他准备把匕首交还给绿萝,可后者摇了摇头,“和我一起进去。”

李扶摇明白了,这连割开一条通道的事情她都不愿意做,等会要去割下自己父亲的心脏便更是不可能了,所以她是特意来等自己的?

李扶摇有些犹豫不决,这样进入一位大妖的身体里,只怕是不太尊重。

绿萝没说什么,便走了进去。

李扶摇想了想,也跟着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具大妖尸体里,竟然没有半点水,干燥的就好像是陆地一样。

走进去之后,绿萝便拿出了一颗足足有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了前路。

这位沧海大妖的尸体十分巨大,走进去之后便再也感觉不到拥挤,有着这颗夜明珠照亮,周围都看得清清楚楚,尸体外面已经开始腐烂,可是里面并不恶心。

反倒是有一股清香。

绿萝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父亲是这六千年来,鲲族第一个走到最后一步的人,世间传言不假,鲲族的确是生而春秋,成年便是登楼,可没有多少鲲能活到成年,便会死去,成年之后,也没有多少人能走到最后,血脉太过强大,看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李扶摇对此深有感触,剑士一脉本来就是这座山河里最难走的一条修行道路。

鲲族也没有世人传说的那么顺当,好在这世间总不至于太过离谱。

“世间的修行道路,都没有容易一说。”

李扶摇跟在她后面,轻声说道。

绿萝没有停下脚步,很赞同李扶摇的这番话,“父亲之前也说过,族人们因为血脉而不注重修行,这也是六千年来没有太多人走到最后一步的原因之一,只是生而春秋实在是太好,让族人们忘乎所以了。”

李扶摇想了想,问道:“鲲到最后要化鹏,那到底你们是鲲,还是鹏?”

应该不是第一次有人问这个问题,绿萝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轻声回道:“不知道,世代都是如此,很多卷宗因为六千年那次举族搬迁而遗失了,连父亲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李扶摇只是随口一问,就算是知道了结果,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因此在绿萝回答之后便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问下去了,转而说道:“之前我看了那场大战,前辈很厉害。”

绿萝一直走在前面,因此李扶摇没有办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能通过她说话的语气来判断她的情绪。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明显的他能感受到她的一些情绪变化。

于是李扶摇便不再开口。……

……

……

两人一起走了很远,也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位置,气氛有些奇怪,直到绿萝张口问道:“那日我在海底,没有看到,你能把那天的事情讲给我听听吗?”

李扶摇说道:“好。”

然后李扶摇便开口说起那日出现的事情,从鲲开始化鹏,到那些大妖出手,然后是云端的金色光束,最后是朝青秋的剑。

李扶摇是剑士,朝青秋出剑之后闭眼看得很仔细,于是变多说了些,最后快要讲完的时候他才听到前面这个少女的抽泣声。

李扶摇这才知道好像说得有些太多了。

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绿萝低声道:“你们这些剑士很厉害,父亲之前便说过,只是父亲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他要成为沧海,只是为了回到妖土,拿回本来便该是属于我们的东西,父亲潜心修行了很多年,他没有任何想要伤害其他人的想法,我觉得你们那位剑仙杀我父亲,很不讲道理。”

李扶摇想着那位为了剑士一脉常年出现在妖土的剑仙朝青秋,在他们这些剑士来看,朝剑仙自然是做的没错,甚至依着整个人族来看,更是如此,杀一位大妖,其实并不要什么理由,只要一句未来大战再起之日,对方能少一位沧海便可以了。

李扶摇一直相信,要是有一天找到一个能够斩杀妖土所有大妖的方案,不仅妖土大妖们要死,恐怕就连那些妖修都要死。

这件事没有什么对错,因为对方也会这么想。

人族和妖族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立起来的,倒是没有人知道,但现状便是如此,无可更改。

或许还源于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句话,对人族和妖族都适用。

绿萝很快又问道:“你喜欢青槐姐姐,有朝一日成了剑仙,真的娶到了青槐姐姐,到时候你怎么自处?”

这个问题很现实,之前李扶摇和青槐便讨论过,李扶摇从来都不是一个把有别这两个字看得很重的人,在他心里,善恶要更重要一些。

李扶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离他太遥远,他还可以有大把时间去思考。

绿萝说道:“父亲说这个世道不好,最好的世道在六千年前,两族还没有大战之前,只是我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见过。”

李扶摇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起过六千年前的事情,只是每次都没有去深思,最多是去想了想那个时代的剑士是如何活着的,现在听着绿萝说起,也没有太过在意。

李扶摇继续往前面走着,前面的道路略微有些窄,当然,也只是和之前相比下而已。

鲲的身体实在是太大了,一万个李扶摇都能塞得下。

绿萝忽然停下了脚步,李扶摇一怔,随即按住了剑柄。

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头巨大的生物盘坐在他们面前。

李扶摇仔细一看,觉得那生物有些像一只龟。

李扶摇这辈子第一次和妖修打架,就是绿水湖里的那只绿毛龟。

绿萝要回了李扶摇手里的那把匕首,轻声解释道:“其实不是实体,应该是父亲往年吃下的那些妖修残魂,境界不会太高。”

妖族的世界里被人族更加直接,用弱肉强食来形容一点都不差。

在北海自然不会只有鲲一族,不过也因为鲲太过强大,所以提起北海,便想着鲲,其实不然,北海里也有很多妖修,只是这些妖修从来不会接近鲲族领地,可鲲族却有可能去捕猎他们。

这只龟便是当年北冥所吃的一位妖修。

当年他便到了春秋境,被吞下肚之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保留了其中的一缕残魂,只是也对北冥没有半点威胁,北冥只是对于体内的事情不在意,不然他这缕残魂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可能。

现在北冥死了,那缕残魂本来有机会逃离这身体,之后凭借什么秘法或许还有可能活下来,只是他打起了北冥血肉的主意,一直没有离去,直到今天被绿萝看见。

一缕残魂即便是回到巅峰状态,也不过是春秋境。

绿萝出身之日便是春秋。

高下立判。

因此他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平静问道:“北冥被谁杀了?”

绿萝坦然道:“朝青秋。”

那缕残魂一怔,“这是哪一位?”

他被北冥吃下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百年,没有听说过朝青秋也很正常。

绿萝解释道:“是位剑仙,在父亲化鹏成功之后斩杀了父亲。”

那缕残魂有些震惊,“原来这山河之中又出现了一位剑仙,杀力还是这般之强,北冥都跨入沧海了,也没打得过他,剑士衰败了六千年,现如今开始复兴了?”

绿萝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走着过去用那把匕首把他彻底杀死。

然后匕首又回到了李扶摇手中。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李扶摇从鱼尾走到了鱼头处用了四个月,他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颗心脏面前。

想来要两个月吧?

只是他忘了他跟在绿萝身后,并没有感到那些气机的压力。

这一路走下去,他们又遇到了很多残魂之类的东西,当中甚至还有一位已经恢复到了当年鼎盛时期的一半,可还是被绿萝一个个杀死,这个少女既然叫青槐姐姐,应该是还没有青槐大的,那就是说最多也就十几岁,可那样子倒是一点都不像,杀起人来,很自然。

又杀掉了一缕残魂之后,绿萝才说道:“叔父说让你在父亲的尸体周围前行是让你走的更快些,叔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青槐姐姐眼里有些担忧,所以我才要你和我一起进来。”

李扶摇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是个什么道理?

但怎么也算是交代了理由。

李扶摇说道:“只有成为了剑仙,才有了能在世间说话的资本。”

这是李扶摇不久之前才想通的道理,想来不会太迟。

绿萝继续说道:“父亲的心脏很有用,虽然我不能送给你,但我也会给你些东西,算是答谢你这些日子护住父亲尸首的恩情。”

其实哪里有什么恩情,青天君让他在这具尸体身侧是为了让他好好感受,算是历练,就连那些修士也是如此,绿萝这么说,只是为了要一个理由而已。

绿萝忽然说道:“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扶摇问道:“什么?”

绿萝想了想,认真说道:“你要是有机会见到朝青秋,帮我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李扶摇沉默片刻,还是点头应下。

问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又没让他对着朝青秋出剑。

“谢谢。”

说完这句话之后,接下来的很久,绿萝都没有再说话。

这里面感受不到那种磅礴的气机,因此两个人便没有停留,自然也不知道走了很久。

直到很久以后。

他们两人身前出现了一颗果子。

果子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它结在一颗大树上。

可大树下面还有个人盘坐在那里。

一身天蓝色长袍,闭着眼睛,但足以让人感受到气态不凡。

李扶摇一下子便想通了他的身份。

应该便是那位大妖的残魂之类的?

猜测是猜测,但李扶摇没敢去问。

倒是绿萝自顾自走到那颗大树下,就站在那个男人身前。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

绿萝站在他身前开始哭泣,泪流满面。

李扶摇站在远处,叹了口气。

绿萝站在那男人面前哭够了,便要去摘那颗果子。

李扶摇心想难不成这位大妖的心脏就是一颗果子?

可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同时,那个盘坐在树下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君临天下一般。

第两百七十二章 跪不跪

李扶摇见过沧海,李扶摇也没有见过沧海。

若说他见过沧海,便是说他见过青天君,可要是说他没有见过沧海,便是因为青天君未曾在他身前展露过独属于沧海修士的气势。

可就在这一刻,那个穿着天蓝色长袍的男人站起来的同时,李扶摇便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一样。

那种感觉,便如同臣子见了君王一般,让人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臣服感。

尤其是当那个男人睁开眼睛看向李扶摇的同时,那种感觉便异常强烈。

李扶摇即便是站在很远处,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就要跪倒在他面前。

站在男人身旁的绿萝更是早已经跪倒在他面前,低声一遍遍喊着父亲,泪流满面,哪里还有半点春秋境修士的样子。

李扶摇明显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境界并不高,至多也就是太清境,可为何自己会生出这种感觉来?

一位大妖,生前自然是这天地之中最强大的存在,可死后也是如此吗?

李扶摇心中想要跪下的感觉越发强烈,几乎马上就要跪下。

可在此同时,灵府里又出现了一个李扶摇。

那个盘坐在灵府里的李扶摇神情极度漠然,感受着这具身体快要跪下,便讥讽道:“跪吧,一位沧海大妖,让你跪,说不定还能给些好处,为何不跪呢?”

李扶摇头脑一片空白,可也能清楚的听到灵府里的声音,他皱着眉头,脸色苍白,犹豫不决。

灵府里的那个李扶摇冷笑道:“说好要成为剑仙,只是一个可笑的想法。”

李扶摇脑海里渐渐浮现了当年在陈国淮阳城外,他在那场雨里说过的那些话,想着踏入剑气境之前的那些事情。

他艰难开口,“我为什么要跪?”

“你为什么不跪?”灵府里一直在传来声音。

李扶摇一字一句的问道:“我凭什么要跪?”

灵府里的声音很悠远,但仍旧带着讽刺,“是吗,那你的腿怎么发抖了,是坚持不住要跪

下去了吧?”

李扶摇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向往,也有疑惑,当然更多的还是痛苦。

锵的一声。

李扶摇抽出腰间的青丝剑,立于身前,双手杵剑,不让自己跪倒下去。

但脸色依旧难看。

这些时候,已经不能用什么尊严和坚持来解释李扶摇不跪下去的理由,他的脑子里很乱,他不愿意跪下去,这是本能。

灵府里的声音仍旧不停,“可悲,你都没有找到一个不跪的理由。”

李扶摇扭过头去不看那男人的眼睛,低声说道:“我不跪。”

灵府里这一次,只传来呵的一声。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总算是开口说话了,“见了我,为何不跪?”

他这一开口说话,那种要让李扶摇跪下的感觉便更加强烈。

这仿佛是君王在向臣子下达旨意。

李扶摇摇摇欲坠。

李扶摇脑子里混乱无比。

……

……

北海海面的那条船上,青槐和青天君这对父女在吃涮羊肉,羊肉自然还是白泽的,虽然青天君身在北海,但若是想要吃到这种东西,仍旧不难。

毕竟他是一位大妖。

为了这次吃涮羊肉,青天君甚至还让人在山河里找来了辣椒。

青天君之前没有吃过,因此才吃第一块的时候便被辣得满头大汗,只是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不像大多数人那般接受不了。

在他吃着涮羊肉的空当,风吕一直觉得毛骨悚然,要不是现在还是一头大黑驴,没有保命的能力,他甚至想要跳到海里,反正不能出现在这对父女的视线里。

青天君咽下一块羊肉,看向青槐,开口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要是真没能出来,是命。”

青槐毫不客气的说道:“这命也是你安排的。”

青天君轻声说道:“本来就不容易,他走的那条剑道不容易,要想成为沧海更不容易,最主要的是娶你也不容易,所

以为父才闲的没事给他下绊子,只有路更难,才会越发强大。”

青天君夹起了一块羊肉,笑道:“就好像这羊肉,为父若是不吃,白泽一族就可以很安稳的过着日子,也没有人想着要重新续写族群的辉煌,为父喜欢吃羊肉,他们便有危机感,说不定为父吃着吃着,白泽一族便出现一位沧海了。”

青槐呵呵一笑,没有怎么搭理青天君。

青天君放下筷子,感叹道:“那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不过是炼心而已,只要他看透了,自然便行了。”

青槐冷哼道:“要是看不透呢?”

青天君平淡道:“剑心蒙尘,以后还能往前走,踏入沧海的机会又小了一些。”

说完这句话,青天君不等青槐开口,便继续说道:“有利有弊,什么事情都有风险,都有后果要承受,为父不会帮他太多,这一次,和下一次便足够了。”

让一位沧海出手帮助后辈修士,本来就不容易,一次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青天君允诺要帮他两次,放在谁来看,都是恩赐。

青槐情绪有些低落,“可你没有问过他的想法。”

青天君摇摇头,“他现在还没有到能够做选择的那一步,他是被人摆上棋局的棋子,这世间的修士,能走出棋盘的,本来就不多,为父希望他能走出去,替他选择了一条路。”

青槐很快反驳道:“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李扶摇的路,的确是他自己选择的。

许寂没有强求过他一定要成为剑山弟子,朝青秋没有强求他学那一剑,甚至都不愿意教他那一剑。

青天君看着眼前沸腾的汤水,微微一想,往里面放了一块羊肉,然后汤水便瞬间停止沸腾,而且变得光滑如镜。

很快,里面便呈现出那具尸体里的场景。

青槐探头看去,看得很认真。

大黑驴想过来看看,但是想起青天君的性子,便很快放弃。

陈嵊一如既往的坐在船舱里,喝着酒,对这些事情,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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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三章 死了就躺着

李扶摇仍旧没有跪下去,从那个男人站起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李扶摇的精神一度接近崩溃。

那灵府里的声音更是一直都没有停过。

那个男人甚至已经开始朝着李扶摇走来。

李扶摇猛然摇头,“我不跪,我什么要跪,不要理由,我不给你理由,我就是不想跪!”

李扶摇近乎疯狂。

这是因为这两个时辰他遭受的痛苦决定的。

灵府里忽然便寂静无声,再也没有能有人发出声音,若是李扶摇能看到里面的光景,便该知道,那个盘坐在灵府里的李扶摇现在已经消散了。

没有灵府里的李扶摇,那些东西全部都是他自己内心生出的想法。

在近乎于忘却一切的选择里,李扶摇没有选择跪下。

李扶摇看着那个一直往这边走的男人,紧紧握住那柄青丝。

那男人离着李扶摇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李扶摇握住青丝之后,看他往这边走了一段路,便朝着那人走去。

一直在流泪的绿萝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她朝着李扶摇哭着摇头,“不要!”

李扶摇没有理会她,只是缓缓走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一边走一边问道:“李扶摇,你不想要我的东西了?”

李扶摇淡然道:“你什么也给不了我。”

那个男人诡异笑道:“我是北海的君主,我是沧海,我什么都能给你,术法、珍宝、法器你随便挑,只要你跪下。”

李扶摇摇头。

他脚步不停。

那个男人皱了眉头,“我知道你想早点走进沧海,有了我的帮助,会很快的。你不想娶那个姑娘?”

李扶摇神色漠然。

李扶摇虽然天资并没有达到顶尖,但实际上他的毅力和耐心十分不错,或许这也是许寂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当初他能在踏入那条崖下的小溪里无数次,后来他更是能用那种进展最慢的养剑法子慢慢养着剑。

李扶摇不是不聪明,只是聪明也好,还是天资不错也好,总归都要脚踏实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两人最终相遇。

李扶摇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看着李扶摇。

“是我的条件不够优渥?”

男人显然有疑问。

李扶摇看着这个面容很陌生,但应该便和那个之前在北海上空见过的大妖是同一张脸的男人,他认真说道:“前辈要是活着,说什么都可以,可您已经死了,死人能给出什么东西呢?”

“死人说的一切都不值得相信,术法也好,法器也好,都是空话,我自然不信。”

李扶摇很平静,说这些话的时候,音节都没有半点差错,或许是因为之前受过太多痛苦的缘故,李扶摇也很小心。

“可你之前很纠结。”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否认。

他心志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坚定。

“我以前翻过一本书,书上写了一句话,叫做人活着都要犯错,犯错不是大事,只要能改。”

“我之前在白鱼镇当说书先生那些年,我讲过很多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一开始总是会懦弱胆小,又或者是意志不坚,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他总能成为成长起

来,成为英雄,我不是故事里的主角,我也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只想往前走。”

那些打不倒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强大。

说完这些,李扶摇觉得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提起剑,狠狠刺入了男人的心口。

那个男人没有表露出任何的痛苦感觉,他只是看着李扶摇,想着李扶摇说的那些话。

他渐渐消散。

直到现在,李扶摇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一缕残魂还是一些执念,亦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

但总归是没了,这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

……

……

场景变幻,那颗树还在,那个果子也还在枝头,只是比起来之前,果子和树看起来都有些衰败。

李扶摇走到那颗树下,没有去看那颗果子,只是蹲下看着绿萝。

拍了拍她的肩膀。

绿萝泪眼朦胧的看着李扶摇。

“不是真的,但很抱歉,毕竟让你失去了再和父亲见面的机会。”

绿萝擦干眼泪,没有说话,只是把匕首交到了李扶摇手里。

李扶摇会意,纵身一跳,割下了那颗果子。

果子很香,拿在手中便能让人很平静。

李扶摇想着果然大妖的心脏不是凡物。

那颗树轰然倒下,只是没能激起半点灰尘。

他把果子递给绿萝。

那是北冥的心脏。

绿萝把果子上面的一枚绿叶扯下来,交给李扶摇。

“他能帮助你在修行的时候安静些。”

之前她便说过了,有东西要给李扶摇。

李扶摇没有矫情,收下之后对她表示感谢。

他想要把那把匕首递给绿萝,后者却摇了摇头,然后让他在这里破开一个洞。

李扶摇心想要是之前便从这里进来,何必走这么久。

绿萝好像是知道李扶摇的想法,她轻声道:“父亲的心脏到底在哪里,没有人能够判断,但顺着这条路一定不会错。”

李扶摇对于鲲族的辛秘并不知情,也就不再询问,拿着这把匕首,开了一个洞。

两人从这个洞里走出来,重新回到海底。

李扶摇发现这个位置应该是尸体的鱼鳍旁边。

而且应该是他没有到过的另外一面。

绿萝最后对他说了些什么,便自顾自离去,李扶摇看着她离开之后,想着要不要继续跟着走,却发现身旁的这具尸体几乎所有气机都已经不存在了,尸体已经腐烂大半。

想来便是应该取了那颗心脏的缘故。

……

……

海面上,青天君一挥手,汤水便还是汤水,再也看不到海底的光景。

他夹起一块羊肉,沾了些辣椒,放在嘴里细嚼慢咽,神态无悲无喜,倒是看不出来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青槐之前心情一直不好,吃的东西不是很多,看到最后之后,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一下子夹了好几块羊肉。

青天君想了想,站起身说道:“为父要回去了,那茅屋前的好东西,很难得。”

说是要在北海守着一年,只是最开始北冥预计要在一年之后,那颗心脏才能被族人取走,不过他有些小看了自己的闺女,仅仅四个月她

便能够去拿走了那颗心脏,既然心脏已经取了,其他东西腐烂速度很更快,而且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他不必再在这里守着了。

青槐跟着站起身,问道:“他什么时候上来?”

青天君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青槐懒得废话,直接便从这里跳了下去。

青天君站在船头,表情很无奈。

然后他看了大黑驴一眼,让后者打了一个冷颤。

青天君这才消失在这里。

大黑驴这些年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才彻底落了地。

陈嵊走出船舱,看着这头大黑驴。

想了想,这位已经半只脚踏进春秋的剑士问道:“和我一起游历一次山河?”

大黑驴硕大的驴头摇个不停。

我这才从蛇口里出来,又要和你这个剑士去游历山河,不是找死?

陈嵊见他没说话,知道这头驴害怕,便不再理会他。

片刻之后,陈嵊也不见了踪影。

……

……

海底深处,李扶摇正在想该留在这里还是回到海面上便看到青槐站在了远处。

对于这个姑娘,虽然觉得她现在的性子变了一些,李扶摇还是有些害怕。

现在最怕她没完没了的问问题。

只是毕竟是见到了她,李扶摇扯了扯衣衫。

青槐走到李扶摇身旁,替他扯了扯还是没有扯好的衣角,问道:“你觉得绿萝怎么样?”

李扶摇嘴角抽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青槐拍了拍李扶摇的肩膀,想着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说了句保重。

李扶摇一怔,问道:“不一起去妖土?”

青槐打量了李扶摇好几眼,才问道:“你已经太清境了?”

李扶摇摇头否认。

“那你去什么妖土?”

李扶摇这才想起自己好像要太清境之后才有自保之力。

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青槐转身就走,懒得理会他。

李扶摇在身后喊了好几声,青槐都没有回答,最后李扶摇只有挥了挥手。

他都没来得及问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不过想想也说不准。

……

……

当李扶摇回到那条大船上的时候,陈嵊走了,青槐走了,青天君也走了。

唯一留下的还是那头大黑驴。

李扶摇有些意外,“你还没消化那颗圣丹?”

要知道距离他吞下那颗圣丹,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

五个月在修士的生命里,倒是不长,但炼化一颗圣丹,应该要不了这么些时间吧。

大黑驴张着大嘴,无奈道:“那颗圣丹药力不差,但要是那位帮我一把的的话,我早就成了,只是我连话都不敢多说,哪里敢让他出手。”

李扶摇听着都觉着无奈,有些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说道:“走光了,咱们回岸边去看看。”

大黑驴想着这海上的风景看了这么久也看腻了,回到海岸边也行。

于是他没有反对,只是船上已经没有杂工,只能让李扶摇去掌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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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四章 一个关于剑的故事(一)

位于山河的北海海岸这些日子已经离开了许多修士,剩下还指望着能在北海打捞起来圣丹的修士不多,尤其是这几个月再无一颗圣丹被打捞起来,导致这些修士纷纷失望透顶,除了还在坚持的少数修士之外,已经看不到什么修士了。

海岸更是人烟稀少。

渐渐要回到了没有圣丹传出的那些日子里的光景。

海岸边的那处茶舍这些日子已经没有了什么修士,这些日子往来的大多都是普通百姓,那个仿佛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老掌柜又回到了平静的生活里。

剑匣被他埋了回去,重新填好土之后,被他认真的将土地踏平,相信不管是由着谁来看,都不会想到这颗老槐树下会有一方剑匣,甚至根本都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埋下东西。

更不会有人会知道他原来是一名剑士。

老掌柜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老掌柜,但他现如今也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活着,直到死去。

这个死去不是指其他的什么死法,是最为简单那种死法,也是最难的那种死法,那便是老死。

他曾不止一次推算过这具身躯的老朽速度,知道自己至少还有百年好活。

修士的百年说不上长,有些修士为了破境悟道,常常一坐便是好些年,因此百年光景对他们来说,其实也不长,可对孟晋来说,够长了。

他已经是站在门槛前的人物,再也没有什么再破境的想法,因此这些年里,他就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日三餐之外,便无事到处看看走走,当然,更多时候是待在这茶舍里的。

他卖茶,是他的营生。

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对于孟晋来说,银钱本来就是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活着才有意思。

天气已经入秋,北海接近妖土,是山河最冷的地方,不仅春天来的迟,就连冬天也来的很早。

今天难得有些暖阳破开云层照至人间。

孟晋搬了板凳坐在茶舍门口,感受着那阳光的温度,实际上以他这种境界的修士,早已经无惧冷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阳光下,也觉得很暖和。

茶舍外时不时的路过一些渔夫,见到孟晋都会停下来向他打招呼,孟晋大多时候都只是微微点头,偶有碰见小家伙才笑着说几句话。

北海的普通百姓都知道这老人开了这家茶舍很多年,但到底是多少年,其实还真没有多少人记得清楚,反正他们知道,这位老掌柜,应该是很老了。

孟晋躺在椅子上,想着很多东西,有很多东西他在以前都是不会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破天荒想起来了,他想起了当年许寂上山的时候那个样子,想着他为了要延续剑士一脉,练剑已经疯魔,天资不错,更是勤奋,让许寂自然走的极快。

当时的自己呢,有没有那么怕死?

想了太多东西,想着想着便已经睡着。

等着孟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自己眼前有一对夫妇。

男人穿了一身简单的青色长袍,腰间悬着一柄剑,女子则是一袭红裙,神情恬淡。

孟晋看了看那男人,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气,能在孟晋面前而隐藏剑气不被发现的剑士,只能有一个人,那便是朝青秋。

这男人没有剑气,便应当是个普通的江湖武夫而已。

然后孟晋眯着眼看了一眼女子,倒是妖气冲天。

妖气重,要么是才化形的小妖修,境界不够,便遮掩不住妖气,要么是沧海境的大妖,一身妖气十足,自然外泄。

这女子只能是个小妖。

孟晋只是平淡看过这两个人,便没有再继续打量下去,他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剑士了,妖不妖的,关他什么事。

穿着青色长袍的男人问道:“有酒吗?”

孟晋摇了摇头。

酒倒是有,可总归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红裙女子拉了拉男人的青色长袍,不满说道:“不是说喝茶吗?”

男人这才尴尬一笑,说了句习惯了。

孟晋起身走进茶舍,这般光景,还有心思来喝茶的,其实一点都不多。

孟晋拿出大铁壶开始煮茶,茶不是什么好茶,但胜在便宜,孟晋也没有多用心,但胜在手熟。

煮个几百年的茶,是个人都能熟悉。

男人坐下之后便把剑放在了桌子上,那女子则是安静的坐在他对面,两人没有说话,但互相看着对方,怎么看眼里都是情意。

孟晋这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人,看到过多少比现在还要无聊的场景,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些什么。

把茶给两人添上,回到柜台前,孟晋想了想,还添了一盏灯。

光线可不太好了。

昨晚这一切,孟晋才想起好像这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可想着这几个月里见到过的陌生人,孟晋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晋对着两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趴在柜台上打盹。

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的男人笑着说道:“老掌柜真爽利。”

红裙女子轻声道:“本来也没有几个钱。”

男人一笑置之。

红裙女子问道:“师妹一直倾心于你,为何你总是不闻不问?”

男人皱着眉头,认真说道:“此心已经许了你,怎么还敢许给别人。”

在一些小姑娘听来,这自然是极美的情话,说不定甚至会感动的痛哭流涕。

可红裙女子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活的日子要比这男人长得多,因此并没有半点要哭的迹象。

倒是趴在柜台上还没有睡着的孟晋听着这些话觉得很无趣,甚至还隐隐觉得恶心。

他有点想这两人快点离去。

这两个人没能离去,因为茶舍里又走进一个人。

那人同样是腰间悬着剑,只不过是一身白袍。

孟晋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那个人。

“五文一位。”

这是价格。

那白袍男人抛下一块银子,走向那两人。

来到两人之前,白袍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师妹,你要嫁给谁师兄我都可以不管,但是这柄剑,是镇派之宝,就这样给了一个外人,不太好吧?”

第两百七十五章 一个关于剑的故事(二)

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情爱的故事,原来还是一个关于剑的故事。

孟晋这样想着,觉得很是没有意思。

离开了剑,这世上的人都不用活了吗?

不过说到底,只要不是有人要对着他孟晋出手,就是你把这茶舍拆了,只要肯赔钱都不是什么大事。

孟晋闭着眼睛,不去听不去想那边的三人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那白袍男人来到两人面前之后,说了之前那句话,然后也没有管那青袍男人,只是看着那柄剑说道:“你们要私奔也好,还是要什么也好,都可以,把剑给我,让我带回宗门,我不会向师父泄露你们的行踪。”

白袍男人言语之中,平淡不已,并未咄咄逼人,无论是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若是一般人,即便是不领情,也不会对他如何,可那红裙女子断然拒绝,更是怒斥道:“柳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名为柳宁的白袍男人一挑眉,随意拖了一条木凳过来坐下,看了几眼那青袍男人,“叶舟,你说说呢,剑该不该你拿着?”

柳宁口中的那柄剑叫做十九,是他们北海剑冢的镇派之剑,至于为什么叫做十九,宗门里的说法不一,但大抵

流传的最广的一个说法便是当年那位开派祖师在家便排行十九,因此佩剑便取名十九。

创立了北海剑冢之后,那位开派祖师便立下门规,十九由每一任掌门持有,有这柄十九,便算是北海剑冢的掌门,前任掌门因走火入魔而死,十九剑便传到了红裙女子手上,可谁知道,因为叶舟的出现,让红裙女子芳心暗许,竟然不顾宗门,便要将这柄镇派之剑送给叶舟。

为此,两人还私奔到此。

没有了十九,北海剑冢大乱,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登上掌门之外,为此剑冢一合计,便派出柳宁前来寻回这柄十九,柳宁作为北海剑冢这一代的大师兄,剑道修为远胜其他人,本就是最有希望成为掌门的人选。

可人人都知道他对掌门之位并没有任何兴趣。

所以派他出来,门内没有任何异议。

带回十九,宗门内自会重新选择新一任掌门。

十九不止是一柄剑,也是掌门信物。

他来追回这柄十九,看起来很合乎情理。

叶舟看着那柄十九,摇摇头,“剑是怜儿送给我的,我不会给你。”

柳宁的神色有些冷,“不问自取,是为抢。”

“十九是我北海剑冢的镇派之剑,你拿去了,我北海剑冢如何在江湖中立足,如何不被江湖中人耻笑?”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柳宁已经按住了腰间那柄剑的剑柄。

红裙女子再度开口,“柳宁,你若是拿回了这柄剑,真会拿着回到剑冢?”

言语之中,满是讥讽。

柳宁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正常起来,他笑道:“自然是要将他带回去放到祖师灵位前,至于之后是哪一位师叔或者师弟继任掌门,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剑一定要带回去,这一点毋庸置疑。”

红裙女子挑眉问道:“不是准备提着这柄剑南下,去大余?”

柳宁神色不变,“去大余做什么,自然是回剑冢

。”

“柳师兄一辈子都想着在剑道上往前走的更远,北海剑冢只怕不是师兄最好的归属,师兄没想过要登山?”

山上是神仙,山下是武夫。

红裙女子讥笑道:“只怕是师兄知道了北海有剑仙斩大妖这件事,要想着去大余那座剑山练剑吧,空着手去总是不好,带着十九,不是更好?”

柳宁面无表情,“不知道师妹在说些什么。”

倒是叶舟神情古怪。

红裙女子笑道:“柳师兄不在意掌门之位,我也不在乎,我觉得剑冢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才能担任掌门,所以十九被我带走了,送了人。都知道是我带走了这柄十九,为什么他们不来追我,毕竟拿到十九,便是下任掌门,偏偏要派你来?”

孟晋趴在柜台上,想着你既然是个妖修,哪怕境界再低,也不是一群江湖武夫能够打得过的,来不就是找死?

没人告诉那白袍小子?

孟晋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便微微睁开了眼睛。

柳宁觉得有些意思,说道:“难不成师妹还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手不成?”

叶舟叹了口气。

他看着红裙女子,神色复杂。

红裙女子转头看向他,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剑山练剑。”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裙女子是看着那柄十九的。

很多人这只是一柄开派祖师的佩剑而已,可红裙女子却是知道,那位开派祖师在留下这柄剑之后,并未仙逝,而是真正上了山,成了一名修士。

至于是不是练剑,她觉得八成应该是的。

这柄十九是有个什么作用?

红裙女子其实也没有想透,可既然有人出大价钱要这柄剑,那她就拿出来就是。

至于为何送给叶舟。

呵呵。

她不过是在等买家而已。

叶舟忽然把剑推给红裙女子,站起身来,平静道:“今日你我,一刀两断。”

这句话说出来,柳宁有些意外,红裙女子则是神情不变。

孟晋活了多少年,不知道看见过多少人多少事,但也没有想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那白袍小子拿剑是要想着走上剑山,那红裙女子取剑也不一定是为了送给情郎,那个青袍小子呢?

孟晋觉得有些古怪。

柳宁按着剑柄,郑重说道:“师妹,不把十九给我,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柳宁是北海江湖里一等一的剑客,他自然不信自己师妹真有那么厉害。

红裙女子叹了口气,就要把这两位诛杀在这里。

可就在这个时候,茶舍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柳宁之前可是把茶舍门关了。

孟晋起身去开门,来者是客,没有拒绝的道理。

打开门,有个一身青衫,背着剑匣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在他身旁,还有一头大黑驴。

孟晋揉了揉眼睛,一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化作人形的驴妖,一个青丝境的剑士。

孟晋觉得有些奇怪,他几百年都没有见过剑士了,可是这些日子他先见过

了朝青秋,然后又见到了一个青丝境的小剑士。

青衫年轻人看着孟晋,轻声道:“老掌柜,要一盆茶水。”

这一盆茶水自然不是给他喝的,除了风吕之外,也没了谁。

说完这句话之后,青衫年轻人忽然皱眉。

孟晋知道他是感觉到里面的那个小妖修了。

孟晋说了句里面请,然后便让开了身子。

年轻人走进茶舍。

看着对峙的三人。

最后把目光放在了红裙女子身上。

红裙女子感受到了那股剑气,脸色煞白。

越来越有意思,孟晋收了一粒碎银子,缓缓去煮茶。

……

……

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阁楼走廊上,站着两个人,这阁楼本来就是之前仓促修建的,为的便是让那些来北海打捞圣丹的时候有个歇脚的地方,在修士离去差不多了之后,阁楼便没了多少人,现在这处阁楼便只有这两人。

两人都没有带着兵刃。

其中一人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他穿着一身白袍,张口问道:“你为何要那柄剑?”

另外一个人则是满头白发,面容枯槁,听到这句话,他回答道:“我的剑,我拿回来。”

回答了那个白袍男人的话,枯槁老人又问道:“既然是我的剑,你为何想要?”

白袍男人想了想,“我觉得我该有柄剑,而且我觉着你那柄剑叫十九,很适合我。”

枯槁老人皱眉道:“会不会太没有道理?”

白袍男人笑道:“那柄剑你当年留下了,现在用买的要把它买回来,我觉得才没有道理,更何况我看上了它。”

枯槁老人摇了摇头,显然觉得没有道理。

在他摇头的同时,阁楼里便剑气充盈。

白袍男人站在这里,感受着这些剑气,称赞道:“你没有走上过剑山,也没有得到过旁人的指点,凭借一本剑经就能走到今天,其实很不错啊。”

听着这些话,枯槁老人很想反驳,只是想起当年提点过他的那人,终究是没有反驳。

白袍男人想了想,说道:“你也看了朝青秋出剑?”

枯槁老人点头,“朝剑仙出剑,这比谁指点都要来的重要,我在北海,自然要看。”

当日朝青秋出剑斩大妖,除去李扶摇和陈嵊之外,还有第三个剑士得以看见,那人便是这个枯槁老人,相比较起来,还是枯槁老人得到的好处更多,他竟然因为一观朝青秋出剑,便从太清入了朝暮。

要知道,他被拦在那道门槛前,已经足足过了百年。

白袍男人感受着这些剑气,有些无奈,他现如今的境界好像还真的打不过这个枯槁老人。

尤其是没有剑的情况下。

他思考了片刻,说道:“既然你不出手,我也没有出手,那不如看看那三个人谁最后能把剑带走。”

枯槁老人摇了摇头,“之前那个小妖修一定能带走,可现在有变数。”

白袍男人笑了笑,想着那个贸然闯进茶舍里的年轻人。

又见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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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六章 一个关于剑的故事(三)

孟晋这辈子有太多事情不会在意,现在一头黑驴进到茶舍里喝茶而已,便更是没有任何想法,他回到柜台后面,这一次没有闭眼,只是看着这边,一张老脸上的情绪很淡。

一大盆热茶被孟晋端了上来,放在了木桌上,风吕迈着步子去喝茶,发出很大的声响,白雾弥漫。

秋日黄昏,天气微凉。

这一大盆热茶倒是给茶舍里增添了许多热气。

可茶舍里还是有些冷。

尤其是那个红裙女子。

让她去取剑的那人境界修为在她看来是深不可测,仿佛动一动手指便能要她的性命,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并无那种气势,但年轻人刚走入茶舍时无意里露出的那一缕剑气,便让她心惊胆战。

出门在外,尤其是她这种没能到妖土的山河妖修,最怕的自然便是三教修士,哪怕是她没有为非作歹,遇见了这些境界修为高妙的不讲理三教修士,不是一样要被打杀?可除了三教修士之外,族中长辈更是苦口婆心的说过,剑士一脉更是不能招惹。

这一脉的修士,最好杀妖。

六千年前的那场大战,死在剑士手里的妖修不计其数。

再看现在的朝青秋,前些时日不是还斩杀了一位大妖吗?

若是让她去妖土,她又不太敢,族里长辈早就放出话来,那边的光景,比起这边,也好不了多少,没有贵人庇护,去了一样是无根浮萍,朝不保夕。

说到底想安逸的活着,也要自己够强,拳头够硬,才能免受欺负。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也会在心头哀叹一声,世道如此,活着便难。

李扶摇看了看那红裙女子,神情平淡,原本自己腰间仍旧有那一张仙岩书院宁院长赠送的符箓,可以将剑气掩饰,只是之前进门之时感受到那股妖气,便有些出神,一时间动念,便泄露了几分,算是警告,要不然即便是那女子,应该也是看不出他的根底来的。

走到黑驴旁坐下,李扶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去开口相问,仿佛便不在意这周边三人。

可红裙女子却是知道,要是自己出手,只怕在

顷刻间自己身上便要多上一道剑伤。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不恶,但之前那缕剑气,货真价实,一点做不得假。

红裙女子叹了口气,这出手又出不得手,这柄十九如何才能让她带走,去换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叶舟原本便是要离开茶舍的,可看到李扶摇走进来之后,便又收回了心思,说到底,他对那柄十九也有想法,红裙女子如何想他不知道,柳宁是要拿着十九去大余的剑山,寻一个上山之法,可他不用那么麻烦。

他早已经见过一位山上剑士,可那位前辈厉害是厉害,就是缺一柄剑。

之前偶有闲谈,那前辈提及这柄剑,说是不错,言下之意更是若是有人取来这柄十九,他便能满足他的要求。

叶舟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想从江湖里走到山上去,因此便上了心。

这才一番谋划,想要接近那红裙女子,拿到十九,至于之后是不是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可便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之内的问题了。

大道在前,男女之事,不甚重要。

可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本剑已经到了手里,觉得就是这些时日找个由头离去,然后寻到那位前辈,便可踏上最后的大道,可现在来看,不是那么回事。

他对她的情意不真,可女子也是如此。

如此局面,让他也费解。

柳宁是北海江湖里一等一的剑客,不仅剑道修为不低,实际上也很聪明,在那青衫年轻人走进来的同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师妹的表情,那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忌惮只是很少的一点,更多的则是恐惧。

师妹的武功不低。

能让她恐惧,便值得让柳宁上心。

想了想,柳宁转过头看着李扶摇,抱拳笑道:“在下北海剑冢柳宁,在此处理宗门事情,不知道这位公子何故来此?”

说是相问,便是警告。

李扶摇端起茶碗,觉得有些好笑,“喝茶。”

他来茶舍,本来便是风吕觉得口渴了,要喝水,可总不能喝海水,正好看着这里有茶舍,便进来喝茶,想来都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走进茶舍之后,看着那红裙女子是个妖修,你两个人又是普通江湖武夫,要是我不看着,指不定下一刻就要命丧于此。

李扶摇可是知道,那位妖修是动了杀机的。

李扶摇想起之前自己碰到的那位号称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再看着这两位,发现即便是在江湖武夫当中,这两位都要差那位王柏很远。

李扶摇这个回答,不是说毫无道理,但是对柳宁来说,并不值得相信,镇派之剑十九便在此地,觊觎此剑的江湖武夫不是没有,恐怕李扶摇便是这其中一位。

虽然柳宁至始至终都没想着要把剑带回宗门,但如何能够让旁人染指。

看了几眼李扶摇,柳宁请求道:“公子若是无事,便可离去,在此地,不由得让人觉得公子别有二心。”

这句话已经说的相当直白,柳宁之前已经说过自己宗门一事,想来若是李扶摇是北海江湖里的武夫,便该知道轻重。

只是李扶摇真的不太清楚。

李扶摇叹了口气,站起身就要离去,只是深深看了那个红裙女子一眼。

眼里警告之意浓烈。

孟晋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个青丝境的剑士,怎么还受了一位普通武夫的威胁?

一直在喝茶的风吕喝完了茶,抬起硕大的脑袋,看了一眼那红裙女子,没有什么含义,只是想着不知道现在北海这么些修士还在,你这个小妖修也敢出现,不怕被人弄死了?

现在它没有心情理会什么,体内的那股圣丹药力快要被它吸收了很多,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人形了,想起来便觉得有些高兴,只是现在要跟着李扶摇,不然被什么修士遇上,也逃不出个死字啊。

叶舟觉得该离开这是非之地,反正剑也还给了那女子,便起身想要和李扶摇一起离去,可才站起身来,剑又被红裙女子扔给了他,“送你了便是你的,你不喜欢我又如何。”

说完这句话,红裙女子竟然是想先行离去。

柳宁看着这幅场景,皱着眉头。

叶舟有些不知所措。

李扶摇这才明白,这是因为那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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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七章 应是故人

那处阁楼里,一直关注着茶舍的两人神情各异。

枯槁老人皱着眉头,“为何没有出剑?”

在他看来,要是有剑士碰见了一位妖修,不管如何,便是要出剑斩杀的,可过了这么久,茶舍里没有一丝一缕剑气传出,便不正常。

白袍男人负手而立,想起当年第一次和他相见的场景,平静道:“他和别的剑士不一样。”

枯槁老人看着白袍男人,听着这话,疑惑道:“你见过他?他有什么不同。”

白袍男人笑道:“你应该知道他的不同。”

枯槁老人一头雾水,他和白袍男人相识不过数月,便觉得他实在不是凡人,练剑超过百年,枯槁老人的剑道修为和对于剑道的理解已经极为深厚,可是在这人面前,反倒是显得有些可笑。

之前枯槁老人有些疑惑,可后来想着有些修士死后,到了下一世因为机缘巧合能够恢复之前的记忆,虽说境界不再,但阅历的学识都有,故而便会如此厉害。

同游数月,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剑道又有了些提高。

只是那柄剑对他而言,实在是作用不小,要不然他不至于和他争。

“许寂曾为他出过一剑,那一剑斩杀的便是你这般的朝暮境,再一剑便重伤了林红烛,他自然是和普通剑士不同。”

枯槁老人虽然不入剑山,练剑也没有名师,但对于那位剑山老祖宗许寂的名号还是知道的,他知道那位老祖宗是和朝青秋同时代的剑士,当年因为一剑无缘沧海,但并未说无缘沧海便不厉害,那些年里,一直是被认为除去朝青秋之外的山河第一剑士。

只是登楼境巅峰的许寂,这些年一直坐镇剑山,都未曾听过有行走世间的消息。

之前那一次出剑,流传出来之后,自然引起了重视。

出剑原因,知道的人其实不算多。

枯槁老人常年闭关悟剑,自然也不知道。

可白袍男人知道,他走过很多地方,自然也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

更主要的他是个剑士。

虽然没有剑。

他想要有柄剑,可看了许多都不满意,唯独看中了那柄十九。

枯槁老人提醒道:“你说的不同,不该是许寂怎么对他。”

白袍男人恼火道:“我只见过他一面,我怎么知道,想知道,自己看去,但有一点,你要是拉下脸皮对他出手我,我有一天就能把你也给杀了。”

若是其他人,尤其还是一个境界不如他的修士这么对他说,他指不定就出手当场将其打杀了,可眼前的这一位,

让枯槁老人始终不敢轻易动作。

明明境界稳胜他。

这种奇怪的念头,这些日子一直在他脑海里。

白袍男人笑了笑,“好了,差不多了,去看看吧。”

枯槁老人想了想,那柄剑的确是不容有失,之前不亲自出手,只不过是不想再在那些小家伙面前露面,现在为了那柄剑,也顾不得许多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要去的都是那处茶舍。

……

……

茶舍里,红裙女子想走,被李扶摇伸

手拦了下来。

李扶摇看着那柄剑,问道:“为了这柄剑?”

这个问题没有针对谁发问,但是红裙女子知道,其实便问的是她。

柳宁和叶舟两人都不太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能耐,可她知道,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两句话,刚要说出口便又一怔,若是说了假话,后果如何?

一咬牙,红裙女子说道:“这柄剑名为十九,是北海剑冢的镇派之宝,有位仙师要小妖把它带出来,小妖也是无奈之举,还望仙师明察。”

这句话里实际上包括了三个信息,让她来取剑的是一位山上修士,她不是人,对面这个年轻人也是山上修士。

柳宁不笨,叶舟也不蠢。

两个人同时看向李扶摇。

叶舟见识过的那位前辈,便是一位板上钉钉的山上剑士,见到了这个同为剑士的年轻人,叶舟有些开心,想着要是没能带走这柄剑,能不能跟着这年轻人。

柳宁则是神色复杂,要是这年轻人是山上修士,那么要是他也看中了这柄剑,只怕没有带的走。

很快他便想通,要是李扶摇要,便给他就是,性命总要放在第一位。

只是这般想着的时候,柳宁不着痕迹的往李扶摇这边靠了靠,原来师妹是妖。

李扶摇看了看那柄十九,想了想,最后说道:“既然是别人的镇派之宝,便还回去吧。”

李扶摇对那柄十九没有什么想法,不管是不是什么好剑,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他又不是没剑,他进来待这么些时候,只是为了看看红裙女子是不是要行凶。

她没有杀人,李扶摇总不会像是其他修士那般不管不顾便一剑把她斩了。

物归原主好了。

李扶摇忽然问道:“北海剑冢在什么地方?”

红裙女子小心翼翼答道:“北行三百里,甘河山上。”

“我正好无事,谁带着剑和我一起去看看?”

红裙女子听到这话,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都已经放弃,她看向柳宁,忙不迭说道:“他是北海剑冢的弟子,十九让他带回去吧,仙师。”

李扶摇看了看柳宁,就要开口。

门又被人推开。

这次走进来的人是两个人。

一个是面容枯槁的老人,另外一个则是一个神情平淡的白袍男人,他和柳宁都穿着白袍,可站在原地,便夺去了柳宁的所有光彩。

见到这个枯槁老人,红裙女子有庆幸也有失落。

因为让她把剑带回来的便是他,只是现在他亲自出手了,不知道说好的东西是否还能给她。

李扶摇看到那个白袍男人的时候,一脸的不可置信。

白袍男人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李扶摇有些结巴,“好……久不见。”

叶舟站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前辈。

他便是想为白袍男人拿来这柄剑。

枯槁老人没有看李扶摇,只是一招手,便把剑招到了手里,他漠然看着柳宁,“回去告诉他们,剑我带走了。”

柳宁刚想说些什么,可仔细一看那枯槁老人的面容,忽然一怔,随即噗通跪下,“弟子柳

宁,拜见祖师!”

北海剑冢创立已经过了百年,稳坐北海江湖里的第一大剑派位置,谁都知道,那位北海剑冢的开派祖师早在很多年之前便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那柄剑十九,无数剑冢弟子都以为自家祖师已经仙逝,祖师画像更是在门内已经挂了百余年。

柳宁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祖师。

原来门中流传的那个说法,不是假的。

祖师并未仙逝,而是从江湖而到山上。

枯槁老人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打量着手里这柄十九,只是当他握住十九的时候,并未能拔出鞘。

倒是趴在柜台后面的孟晋看着这一茶舍里三个剑士,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这些日子出现的剑士实在是不少啊。

他想起一件事,是关于那个枯槁老人的。

很多年前,他接受这茶舍之后,无事的时候在夜里远游,看见一个笨蛋拿着一本剑经在悟剑,他是指按时看不下去了,便提点了他几句。

啧啧,果然是笨,这么久了,也才朝暮境。

他再看向那个白袍男人,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熟悉。

事情还没有结束,因为这柄剑,枯槁老人拔不出鞘。

白袍男人早知道这柄剑已经通灵,不是凡品,故而他才不肯相认,只是即便你是它曾经的主人,现如今它觉得你和它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即便已经成为了剑仙,也都不会让它心甘情愿的被你握在手里。

白袍男人伸出手,笑道:“我早说了,它更愿意在我手里。”

枯槁老人面无表情的递过去这柄剑,既然拿起之后它不愿,他也就不再执着。

白袍男人拿过去这柄剑,用力试了试,也没成。

白袍男人显得有些尴尬,他看向叶舟,“你拔出过鞘?”

叶舟摇摇头,“并未。”

然后白袍男人看向柳宁。

柳宁现在再也没有去剑山的念头,他只是想该如何让祖师带着他一起练剑。

这柄剑放在北海剑冢,这些年来并无任何一个人拔出过鞘,柳宁也试过,也没有能成。

白袍男人环顾一周,把剑递给李扶摇,“你试试。”

李扶摇正一肚子疑问,看着剑递到了身前,想了想,便伸手去握住这柄剑。

锵!

剑出鞘。

剑鸣声不绝于耳。

白袍男人对着枯槁老人笑道:“我早说了,这家伙不一样。”

枯槁老人神情有些奇怪,然后他面无表情的走出茶舍。

白袍男人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这剩下三人,神情平淡。

红裙女子率先离去。

柳宁去追枯槁老人。

剩下的叶舟站在原地,看着白袍男人。

孟晋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来,“五文一位。”

叶舟赶紧去交了钱。

李扶摇和白袍男人对坐,很快便想起了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取了名字之后,他说的那句话,当时在门尘山的山道上,他对着李扶摇说,“你好,我叫朝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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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八章 倘若有一日

朝青秋是世间唯一的一位剑仙,他的剑道修为不用多说,自然是世间最高,可要是说朝青秋强到能够无敌于世间,恐怕没有多少人怀疑。

可要是说他仅仅留下一道剑气便能数百年不散,也有人相信。

若是那道剑气生出了灵智,还能行走世间,只怕不论是谁听到了这个消息,都要觉得不可思议。

世间不乏有沧海为了追寻最后的成仙之法而做出尝试,当年柳巷一分为二,便想着分出的那一位重归沧海,然后两人相遇,便往前踏出那一步,可没等到分出的那一位归来,柳巷便在大战中身死,这尝试便算是失败。

柳巷分出一人,自身境界下滑,仍旧是沧海,但再无之前那般杀力无双,最后死也是仅仅死在一位大妖之手。

这段往事在剑士一脉当中不算是什么辛秘,故而李扶摇也知道,可朝青秋这缕剑气应当和柳巷的分身之法不同,早在李扶摇登剑山之前便已经存世,李扶摇走上那座门尘山的时候,这道剑气已经便存在十年有余了。

若是朝青秋是故意而为之,追寻的是柳巷成仙之法,可为何分出这道剑气之后,他尚且还能在前些日子斩杀一位沧海大妖?

这恐怕不管是谁来说,都说不透。

李扶摇想不透为什么给自己取名朝风尘的那缕剑气至今都还没有消散。

朝风尘坐在他对面,知道李扶摇在想些什么,他洒然笑道:“我也不知道。”

“下山之后的我,已经和朝青秋没有任何关联,我能感觉到,和他的联系已经没了,朝风尘便是朝风尘,不再是朝青秋的剑气。”

朝风尘喝了口茶,看了看一旁的叶舟,随即说道:“那人是北海剑冢的开派祖师,走了狗屎运捡到了一本剑经,自己琢磨了一百多年,才在前些日子看到朝青秋出剑走进了朝暮境,这种资质丢到剑山,其实也不差了。”

李扶摇听着这句话,没有什么感触,倒是在一旁的叶舟聚精会神,听着朝风尘的这些话,这位不仅和剑山有关系,看起来和剑仙朝青秋也有关系啊。

两人都姓朝,难不成同出一门?

朝风尘不知道自己这两句话会在叶舟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在意。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柄十九,解释道:“我原本来北海,看了朝青秋出剑便要离开,只是无意中发现了它,正好手中无剑,便想带走他,谁知道那老家伙也想着要拿回去,于是我和他就不温不火的斗了一次法,原本他有那个小妖修帮忙,赢面要大很多,可惜你最后走进来了,让那老家伙不得不出手。”

“不过气运这种东西谁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找到了剑,可剑不认他,反倒是你捡了便宜,上哪儿说理去?”

李扶摇看着那柄只让他拔出了鞘,想着之前李小雪见到那柄小雪剑的情景,想了想,有些无奈,“我已经有剑了。”

朝风尘不置可否,“既然都说了你不一样,剑匣里再放一柄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实在是不愿,以后碰见有缘人再把剑送出去便可。”

李扶摇看着这柄十九,轻轻抚摸,到底是还感受到剑身微微颤鸣,心想着青丝选我倒也算是情有可原,小雪有师叔谢陆允许,可你这柄剑为何一见面就要认定我?

不过既然这柄剑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自然不能丢下他。

于是李扶摇解下剑匣,把十九放了进去,青丝继小雪之后,终于迎来了新的伙伴。

朝风尘看着那柄青丝,笑道:“怪不得看不上这柄十九,白知寒的青丝,自然是好剑。”

对于那位山河之中的最后一位剑胚,李扶摇知道的不少,但绝对不多,他自然知道白知寒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练剑奇才,百年而已便要摸到那道门槛,就连柳巷都觉得白知寒要是有朝一日跨入沧海,成就未必会比他低。

要知道柳巷当年便已经是山河当中一等一的剑仙,他说的话,即便是有水分,也足以看出白知寒的天资之高。

只是,风云突变,造化弄人。

世间没有给他留足够的时间让他走到沧海,大战开始,连沧海剑仙们都死得死残的残,白知寒这样一位剑胚,虽说天资高,但仍旧没能活下去。

但有些人即便是死了,也会有传说留下来,便如同那些个剑仙,以及这位剑胚。

朝风尘毕竟和朝青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自然也会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只是今日有外人在,朝风尘也没好开口。

倒是一直趴在柜台后面的孟晋眯着眼睛,同是剑士,他也知道白知寒。

世间剑士都说有可能踏足沧海,可对于白知寒,当时人人都说的是,一定会踏足沧海。

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或许许寂便是因为青丝都愿意认李扶摇为主而对他如此看好?

朝风尘不去想这么多,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剑士,他所想的,除去看看这山河世间大好风光之外,自然还想着一路走到沧海。

除此之外,倒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朝风尘喝了几口茶,最后说道:“恐怕我们还得去北海剑冢一趟。”

李扶摇一怔,“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家伙留下的祖训是谁拿了十九,谁就是掌门。”

“十九在你手上,还是那老家伙亲自交给你的,按理说你当掌门也很正常。”

“你肯定不愿意,但我有这个想法。”

李扶摇看向朝风尘,一脸错愕。

朝风尘理所当然的说道:“朝青秋出剑之后,有不少修士想练剑吧,那剑冢里是不是会有人也想,为何非要跑到剑山呢,我去教他们。”

李扶摇是青丝境的剑士,在修士里来说,还算不上多厉害,可实际上在江湖武夫的眼里便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他仍旧没有想法要教人学剑,当初李小雪他也是托付给的李昌谷。

可朝风尘不同,他虽然境界还没多高,但见识和对于剑道的见解,世间罕见。

他要把人领上剑道,不算是多大回事。

只是剑士们都喜欢独来独往,李扶摇实在是不知道朝风尘为何会生出这个想法。

第两百七十九章 甘河山上小邑楼

甘河山只需北行三百里便可到达。

只是朝风尘和李扶摇在那间茶舍里待了很久,朝风尘如同李扶摇碰见的那些剑道前辈一样,替李扶摇解决了很多问题。

甚至不知道他还在那里寻了一本剑经,在那间茶舍里讲了很多天的剑经,李扶摇有所得,叶舟虽然感觉一头雾水,但总觉得抓到了什么。

朝风尘觉得当年是李扶摇的一席话才让他有了今天,因此对待李扶摇,他便如何看待自家晚辈一般,想着要竭力帮他。

风吕看着这个白袍男人,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比陈嵊都要来得强,按道理说,陈嵊比起朝风尘境界也要高出很多,应该不会如此的,可事实上风吕连和朝风尘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讲解那本剑经用了半个月,李扶摇灵府里的剑气又多了一些,叶舟还是没能让朝风尘答应收他为徒,只是说跟着他一起去北海剑冢,可以让他拜在门下。

朝风尘既然是想着要做那个掌门,自然门下能够走上那条剑道的弟子便都能走上去,只是叶舟没有拜师,让他有些郁闷。

半个多月过去了之后,朝风尘讲完了那本剑经,便想着要启程了,只是偏偏又看中风吕,说要骑驴去北海剑冢,李扶摇没有意见,只是说要看风吕如何想。

不情不愿的风吕最后还是没能摆脱被朝风尘骑在背上的命运,这位家世不凡的妖土修士,心情从这一天开始,便要比叶舟更加郁闷了。

离开茶舍,李扶摇很认真的和孟晋道别,孟晋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努力记下了李扶摇的容貌。

朝风尘骑着风吕,空着手,神情平淡。

叶舟跟着他们,走在最后,很是恭敬。

一行四人。

准确来看,是三人一驴。

缓缓向北而去。

李扶摇和朝风尘是剑士,一个青丝,一个太清,要是说想走快一些,绝对能在半日之内便达到那座甘河山,只是朝风尘似乎并不想走这么快,李扶摇也没什么兴趣。

两人没有这个打算,加上风吕更是无精打采,便走得极为缓慢,第一日黄昏时分,才堪堪行了不到五十里地,夜幕降临。

三人一驴在一处山中歇息。

叶舟去找了很多枯枝,最后点燃了一堆火。

在火堆前,李扶摇闭着眼睛在养剑,这一次多出了一柄十九,让李扶摇最开始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这柄十九和他建立起了联系,毕竟是它主动选择的李扶摇。

青丝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反应,并未因为多了一柄十九而便的异常。

郁闷的叶舟坐在郁闷的风吕身边。

叶舟叹了口气。

风吕便没好气的说道:“年轻轻轻叹什么气。”

风吕这一说话,让叶舟好生吃惊,他看着风吕结巴开口问道:“你……不是驴?”

风吕很想一蹄子给他打过去,老子都这个样子了,明摆着是头驴,你说我不是驴?

“不识货的蠢蛋。”

叶舟渡过了最开始的惊讶之后便开始打量着这头驴,只是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看出来什么奇怪,只是也不担心什么,毕竟这里还有两位剑士,都是山上神仙,肯定知道这头驴会说话,两个人都没有管这头驴,想来就是不上心,既然不上心,便没有什么危险可说的。

叶舟想了想,凑到了风吕旁边,小心翼翼的问道:“驴前辈,是李仙师的坐骑吗?”

毕竟最开始见到这头驴,是和李扶摇一起的。

风吕再度暴走,“老子姓风,才不是那李小子的坐骑,你他娘的会不会聊天?”

叶舟连忙赔礼道歉,然后没要多久便和风吕聊熟悉了,好像便是一见如故那般。

叶舟替风吕揉了揉大腿,最后笑嘻嘻问道:“朝前辈和李仙师哪一个要厉害一些?”

风吕下意识就要开口说出朝风尘的名字,可是一顿,想起了要是这么说,不得让叶舟觉得他是因为畏惧朝风尘才让他坐在他背上的吗,他貌似仔细思考了一番,“真打起来,李小子,应该会胜出几分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风吕不自然的看了看朝风尘,显得很没有底气。

他现在有些埋怨不争气的李扶摇了。

听到这句话,叶舟便生出了其他想法,只是很快便被风吕泼了冷水,“李小子自己的剑都没能练明白,是不会收徒弟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才生出希望,便瞬间被绝望掩盖。

叶舟颓然的坐下。

风吕很不客气的拍了怕他的脑袋,“你就算是有机会能走上那条大道,但怎么看都晚了,你这年纪三十多了吧?练不出个什么花来了。”

风吕只是个妖修,不懂什么剑道上的事情,但他明白一点,修行这件事,一直都是越早走上去越好。

迟了,便是起步迟了,走的便没有其余人那么远了。

世间有很多大器晚成的例子,但相对的来说,年少成名的更多。

风吕这番话便是打击。

叶舟有些失魂落魄。

一直没有说话,在闭目养神的朝风尘忽然说道:“苦心人,天不负。”

才觉得有些失落的叶舟忽然眼睛就有了神采。

朝风尘就说过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

只是这一夜,叶舟没睡着。

……

……

天亮之后,三人一驴再度启程,今日朝风尘不准备再骑在他背上,因此风吕的步子迈着便轻快了许多,李扶摇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见过没有见过的风景便是一件极为开心的事情。

朝风尘虽说是步行,但一如既往走的很慢,他也在看四周,但看在眼里的,都是剑。

他从门尘山下来之后便开始修行,要是按照他出现在门尘山算起,他今年才不到二十岁,但要是看着朝青秋的年龄来说,他便已经差不多快要三百岁。

所以年纪从来不是阻碍。

他只花了几年便踏入了太清境,若不是他觉得这走得快了些,他甚至已经到了朝暮境,他不是朝青秋,但朝青秋知道的,他其实也知道。

他不愿意走太快,其实也有原因。

只是有些事情自己知道便好。

这一日走了一天,也才走了不到八十里。

距离那座甘河山,还有一百多里的距离。

当天晚上,朝风尘和李扶摇用木枝作剑比了一次剑,让叶舟看得如痴如醉,坐下之后,朝风尘把那截树枝随意扔进火堆里,然后笑道:“谢氏的剑术传承了数千年,自然精妙,现在谢氏再无后人,你便是唯一一个会这些剑术的人,算是独一份。”

提起师叔谢陆,便自然生出悲意的李扶摇叹了口气。

朝风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日清晨启程之时,三人便快了许多,风吕一路小跑,叶舟跟在李扶摇和朝风尘身后,不紧不慢。

在午后时分,三人看到远处山上的那些楼阁。

朝风尘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建筑,笑道:“还挺顺眼。”

要是不出意外,他以后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把那些能成为剑士的江湖武夫都领上那条道,之后才会继续游历山河。

再走了小半日,总算是到了甘河山下,三人上山,很快来到了北海剑冢宗门外。

李扶摇取出十九,挂在腰间,开门的弟子一眼便认出了那柄镇派宝剑,便将李扶摇和朝风尘三人迎了进去。

之前追寻开派祖师而去的柳宁现在就在剑冢里,当日里他追上那位开派祖师,想着在他身边学几年剑,可那位枯槁老人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倒是随口说了一句现在剑在李扶摇手上,他便是北海剑冢的掌门。

要是一般江湖武夫拿了这柄十九,别说是做掌门,恐怕早就被他弄死了,可既然李扶摇也是山上剑士,他便想着也不错,因此南下大余的计划搁浅,便等着说要来北海剑冢的李扶摇。

当然,当日在茶舍里的事情,柳宁回到宗门也和师叔师父都说过,不管他们信不信,但柳宁的确是全部说清楚的。

朝风尘和李扶摇走进北海剑冢的大殿里,一位长髯老者便笑着抱拳,之后说了很多话,大意便是要将这柄剑放回祖师画像前,言下之意便是你想做掌门,也没有门。

李扶摇耐心听完之后,只是说道:“在下没有做掌门的想法,只是我的这位朋友好像有意愿。”

他说的朋友自然便是朝风尘。

朝风尘是一个连那枯槁老人都能称呼为老家伙的人,自然没有兴趣和这些人多费周章。

问了一句谁不服之后,朝风尘便把这暗处窥视的好些江湖武夫全部都给用剑气逼了出来。

然后朝风尘召集了所有北海剑冢的弟子,对着他们说了几句话。

“剑十九在他手里,他就是掌门。”

“他不想干这差事,把掌门传给了我。”

“所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掌门。”

“我要教你们练剑,但不是每一个都能走上这条路,没能走上去的,可以走,也可以留下。”

“他不是掌门了,以后是北海剑冢的客卿。剑十九他拿着,那老家伙都不生气,你们没有生气的资格。”

“最后一点,这北海剑冢的名字不好听,以后改名叫小邑楼。”

第两百八十章 新路

北海剑冢更名为小邑楼,无论怎么看,这个名字都和之前的名字有着天差地别,只是朝风尘宣布之后,并未有一人提出异议。

或许是朝风尘之前说了那句他要教他们练剑。

普通人说要教他们练剑,说不定早就被他们把脑袋割了下来,顺手便扔进茅坑,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便都该狠狠对待。

可朝风尘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位太清境剑士,尚未出剑便已经让宗门里的那些长老师伯们没有了还手之力,加上大部分弟子都知道柳宁师兄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剑十九在李扶摇手里,李扶摇便是北海剑冢的掌门,可李扶摇不愿意,便把掌门之位传给了这个朝风尘,朝风尘是掌门。

掌门改名。

那些个弟子纷纷看向自家师长和师叔伯们,最后所有视线又都集聚到了之前接待李扶摇和朝风尘的那个长髯老者身上。

论辈分他是宗门里最高的,论武道修为,也是如此。

人人都想着要是有反对的声音,也是该由他首先发出的,可到了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参见掌门。

甘河山就此易主。

朝风尘只是让人去换了牌匾,其余的倒是没有改动什么,从第二日开始便有小邑楼的弟子进入他所在的那间静室,他要一个个看过去,谁适合练剑,谁不适合,都由他一言而决。

最先走入那间静室的是那个长髯老者,叫做童云奎,他在北海江湖里有老剑君的称号,上任掌门仙逝之后,他便是这北海江湖里的第一用剑好手。

在红裙女子盗剑离去之后,他本来便是最有希望成为掌门的人。

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朝风尘坐在蒲团上,看了他几眼,然后伸手去摸了他的手臂,很快便松开,然后问道:“你多大了?”

童云奎抱拳道:“六十五。”

朝风尘点点头,然后便传下了一部剑经。

朝风尘知道的东西很多,因为他之前是朝青秋的剑气。

传下剑经便是证明了童云奎是有修行的能力,虽说天资不算好,但朝风尘向来不管这些。

能够走上剑道便足以。

山河剑士为何凋零,除去剑仙不再,便是剑士一脉选择弟子非要天资不错才行,一般修士,没有能够走远的资质,便几乎不要。

朝风尘不管这个,他要想的便是能走的上这条路走上来,不管能走多远。

那是个人福缘,强求不得。

童云奎在北海江湖里威望很高,让他早已经处事不惊,但是今日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仍旧是痛哭流涕,很有一种朝风尘现在让他去死他都义不容辞的感觉。

朝风尘没有多说什么,传下剑经之后,讲了要领,便让童云奎离去了。

童云奎之后便是一些个小邑楼的老人,第一日朝风尘只见过两人,一人成,一人不成。

朝风尘没有去管他们选人的方式,反正总归是要见完这些人的。

夜色降临,月挂于中天之上。

秋夜微寒,但朝风尘不顾寒风。

他走进了小邑楼的藏剑楼,那里不仅有剑,还有许多剑谱心法,朝风尘提着一盏大红灯笼在那些木架上看过去,上面有许多剑。

仔细数来应该已经超过千柄。

小邑楼在北海江湖里是第一大剑派,藏剑之丰冠绝北海江湖。

朝风尘在这些剑旁缓缓走过。

没有伸手也没有做出什么用剑气探查,他就这样走着,像是随意逛着。

直到走了一半,在一处木架前停下。

有一柄剑身清亮的无鞘剑在夜里也显得寒光闪闪。

朝风尘随意提起,然后找了个无主剑鞘套上,就这样挂在了腰间。

“朝青秋那柄剑叫古道,你便叫新路。”

朝风尘说完这些,便去找了纸笔,在一方木桌上伏案而书。

朝风尘脑子里有太多东西,总要写下来才好。

等写完他要写的东西,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朝风尘走出藏剑楼,正好碰到了一个揉着眼睛过来站岗的年轻弟子,见到这位白袍男人,知道他就是小邑楼的新掌门,他连忙行礼。

朝风尘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他,让他把这些东西抄下来,能抄几遍便是几遍,在日落之前交给他,便能让他替他看看,有没有可能修行。

年轻弟子大喜过望,行过礼之后便兴冲冲的跑进藏剑楼,看样子这一天是不会再出门了。

朝风尘返回静室,已经有人在门外等着了,仍旧是老人,朝风尘走进静室,便开始看人。

重复昨天的日子。

有人注意到朝风尘腰间多了一柄剑。

想来很正常,剑士悬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情。

……

……

李扶摇一开始便被安排进了一栋视野开阔的竹楼,就在一处悬崖上,推开窗户便能看见远处的云海,真有一种置身于仙境的感觉。

这想来是整个小邑楼最好的住处,听那些安排他起居的丫鬟说,前任掌门便住在此处。

现在他名义上虽然是这小邑楼的客卿,但实际上也没有可能住在掌门住的地方。

只是朝风尘不离静室。

其他人如何敢住在这里,自然也只能让李扶摇来住。

李扶摇让两个丫鬟煮了一壶茶,然后给两个丫鬟都倒了一杯,自己才喝了一口茶,觉得口齿留香,才觉得茶不错。

风吕趴在窗边,看着远处的云海,来照顾李扶摇起居的两个丫鬟第一次见这么通灵的驴,最开始有些奇怪,后来一想着既然是李扶摇这种山上神仙的坐骑,怎么可能是凡物。

也就释然。

等到两个丫鬟离开之后,风吕忽然问道:“李扶摇,朝风尘那位大爷到底要做些什么?”

李扶摇通过这些日子的思索其实已经想通了,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只是没有明说,“开辟新路。”

风吕一翻白眼,“啥玩意?”

李扶摇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说道:“新路未必好开,或许朝剑仙当年便有想法,剑气不散就是为了这个也说不定,当然也可能有其他深意,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情。”

第两百八十一章 火锅

风吕没心情听李扶摇说那些在他听来是神神叨叨的言语,他之前便听说甘河山上有一处温泉,现在是深秋,正好适合泡温泉,下楼之后便自顾自离去。

在竹楼楼下看见那两个没有走远的丫鬟,风吕瞥了一眼她们两人的胸脯,似乎是不太满意,摇了摇头,甚至还叹了口气,两个年纪不大的丫鬟自然不知道其中深意,只是恭敬让开,等风吕迈着步子离去。

两个丫鬟,一个叫做鱼凫,另外一个人叫做青泥,在甘河山上已经待了很多年,姿色不错,原本之前已经被小邑楼里某位年轻有为的弟子看中,就要纳为小妾的,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朝风尘和李扶摇便来了。

此事搁浅,恰好李扶摇又住在了这处竹楼,便一拖再拖,现在小邑楼里众人都是想着要看看能不能走上那条修行路,心思都不在她们身上,才得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可那件事终究要结束,到时候等待她们的命运不会有什么偏差。

两人之中,鱼凫要比青泥年纪大,两人昨夜一番合计,便想着即便是要给人做小妾也得给李扶摇这样的仙师做才是。

只是迫不得已做小妾之前,她们还是想做一做江湖里那种飞来飞去的女侠的。

这两日,朝风尘在静室看人,自然没有她们两人的份,不是说今天没有,只怕连到了最后也没有,思量再三,她们想着李扶摇也是仙师,能不能让李扶摇给看看,要是真有机会,在求来一本秘籍,此后不说有多厉害,但总归会不招人欺负。

思量清楚之后,两人就在竹楼外僵持,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去说这些,毕竟丫鬟是什么身份,命如纸薄,万一李扶摇一个不开心,当场便把她们打杀了,不也是白死了?

想起自己家中的父母,两个人便越发不敢立刻做决定。

可一想起李扶摇的样子,也不像是那种不讲道理的。

竹楼里的李扶摇其实早就知道这两个姑娘没有离去,他站在窗边看了远处多达半个时辰,都还没能等来两个人重新登楼,便觉得有些意思,扯了扯一身青衫,没有背起剑匣,去推开了门,看着两个人站在楼下不知所措的样子。

李扶摇笑着问道:“有事?”

青泥胡乱摆手,示意没有,鱼凫先是扯了扯青泥衣襟,示意她不要胡乱说话,可扯了扯之后发现李扶摇正笑着看着她,便脸色煞白,嘴唇发抖。

见到这个情景,青泥更是开始流泪,让李扶摇有些不知所措。

李扶摇把两个人请进屋内,然后关上门。

鱼凫和青泥很快便噗通一声跪下,看着李扶摇,咬着嘴唇。

李扶摇揉了揉脑袋,皱眉说道:“有什么事情,说便是。”

鱼凫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怯生生开口说道:“仙师大人,我们想学剑。”

李扶摇一怔,有些,明白,但还是疑惑问道:“朝先生在那边看人,没有你们的资格?”

朝风尘与他来说,亦师亦友,称呼一声先生,倒是一点都不为过。

鱼凫凄凉说道:“我们只是下人,哪里能有这个资格。”

李扶摇把鱼凫和青泥搀扶起来,看人有没有修行的可能,李扶摇不是行家,当初李小雪要不是那柄小雪剑认主,他也不能确定,现在朝风尘这个大行家摆在这里,李扶摇倒也不会想着自己来看,他想了想,最后算是答应下来,只是说能让朝风尘替她们看看,能不能成,倒是没有保证。

两人喜极而泣,李扶摇有些无奈。

世上太多事情,想管也不好管,只是有一些发生在自己眼前,试着管管倒是没什么。

他让两人去煮茶,然后一个人坐在窗边想着,朝风尘要教人学剑应该也不会对女子视而不见吧?

李扶摇正坐在窗边想着事情,青泥小跑过来,也没隔得多近,只是在门口小声说道:“仙师大人,柳……宁来了。”

她原本是想说柳老爷的,可想着是向李扶摇禀报,便直呼了名讳。

李扶摇点点头,让她领着柳宁进来。

柳宁的来意其实李扶摇也能猜得到,他虽然是这小邑楼里年轻一代的最强者,也是大师兄,可实际上在小邑楼里,还有很多人要排在他前面,加上朝风尘这一日才替两个人看的进度,自然知道要轮得到他也要很久之后。

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可现在摆在面前的是能不能成为山上人的大事,他自然急迫。

同为剑士,朝风尘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李扶摇这边却很清闲,于是他便想到了李扶摇。

进到竹楼,李扶摇让鱼凫给他上茶,这好些日子没有喝酒,李扶摇忽然觉得茶其实也不错。

柳宁坐下之后,还没有张口,李扶摇便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

柳宁由衷说道:“李仙师洞察世事。”

李扶摇虽然不是小邑楼的掌门,但他手里仍旧拿着十九,现在名义上是小邑楼的客卿,不论是境界还是身份都值得人尊重。

李扶摇笑着开口,“耐心等着吧,朝先生要教谁练剑,不让谁走上这条,心中都有一杆秤,现在小邑楼是他的,我不过就是个外人,插手太多也不像话。”

柳宁这次前来,其实也是碰个运气,要是不行便算了,听到李扶摇这么说也很快释然,和李扶摇闲聊了片刻之后,便借故离去。

李扶摇喝完那杯冷茶,想了想,自顾自起身离开。

没有带着剑匣。

他来到那座藏剑楼,门口守卫的弟子只是看了李扶摇一眼,便恭敬行礼,在掌门朝风尘证明自己是一位山上神仙之后,这位至今还拿着剑十九的客卿是山上神仙的事情已经传遍小邑楼,没有人会对李扶摇不敬。

就连他的那头驴都能随意进出小邑楼各个地方,李扶摇自然也是如此。

走进藏剑楼,李扶摇没有去看那些剑,已经有了两柄,再背上几柄就真像是卖剑的了。

径直走向堆放剑谱剑术的另外的书架那边。

有个年轻人在奋笔疾书的抄着什么,连李扶摇走进来了也都没有发现。

李扶摇从散落在地的墨稿中捡起一张,仔细一看内容和之前朝风尘给他讲解的那本剑经一模一样。

李扶摇有些笑意,但没有多说什么,放下纸张,在一排排书架中走过去,挑了几本剑谱心法带走。

等他再度回到竹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刻,风吕已经回到竹楼,就趴在角落里睡觉,身旁有两个火炉,两个丫鬟在小心翼翼添炭。

李扶摇落座,很快鱼凫便端来了一杯热茶,李扶摇点点头,借着黄昏余晖翻起那几本剑谱。

……

……

月明星稀。

朝风尘走出静室,今日看了两人,这两人都没能成。

早有准备,若是这世上那么多人都能练剑,三教修士只怕要疯掉。

走出静室,径直来到藏剑楼的朝风尘看着那个还埋头于书稿的那个年轻人,神情古怪,之前和他讲明要在晚上之前来找他,现在看来,这家伙连是否到了晚上都还不知道。

朝风尘走过去看了他几眼,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弟子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朝风尘,顿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掌门。

朝风尘笑了笑,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很久之后才松开。

朝风尘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抄了一日,觉得有些什么感悟?”

年轻人想了想,然后有些羞涩的说道:“回掌门的话,只是觉着脑子里有针在刺,其余的,并未有什么感悟。”

朝风尘拍了拍他,说了句好,然后让他留下一份所抄的东西,自己去领悟。

年轻人有些激动,“掌门的意思是,我能练剑?”

朝风尘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离开了藏剑楼。

在夜色里漫步,朝风尘没有打着灯笼,但不意味着他看不见。

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竹楼前,里面灯火还没有熄。

朝风尘站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径直上楼,推门而入。

李扶摇和鱼凫和青泥在煮火锅。

鲜红的汤汁里有辣椒在浮沉,看起来便让人觉得极有食欲。

很多青菜摆在了一旁,各种丸子,还有肉类。

更有趣的是,锅底并不是点燃的柴火,而是李扶摇不知道在哪里找来的符箓。

吃这顿火锅有些奢侈。

只是为何会在北海出现这个。

鱼凫本来就是南方人,只是被卖到了北方。她黄昏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这要在家乡,这个时节,就能吃到火锅了



火锅驱寒,是西南那边的一贯做法。

当时李扶摇笑了笑,随即三人就开始准备这顿火锅。

直到现在。

李扶摇看着站在门口的朝风尘,喊了句,“朝先生一起啊。”

鱼凫和青泥赶紧起身朝着朝风尘行礼。

朝风尘毕竟是小邑楼的掌门。

朝风尘走过来,刚要坐下,李扶摇却笑着说道:“吃之前,朝先生还得先帮我做件事。”

第两百八十二章 小邑楼的新面孔

鲜红滚烫的汤水在锅里翻滚,白茫茫的热气蒸腾,朝风尘看了看李扶摇,点了点头。

并未开口相问是什么事情。

李扶摇轻声说了几句事情的来龙去脉,极为简约,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时间好吃上一顿火锅的原因。

朝风尘看向青泥和鱼凫,鱼凫心思活络,比起青泥要聪明许多,当即便跪下,跪下之后拉了拉青泥的衣角,后者才后知后觉的跟着跪下。

朝风尘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看了一眼,便说道:“年长的能练剑,资质一般,终其一生只怕也只能走到青丝境,至于另外一位,没有可能,倒是能练练武,以后行走江湖,倒也不必想着被人欺负。”

朝风尘一言而决,自然没有半点假话。

鱼凫听到朝风尘的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朝风尘致谢,然后安慰了身旁的青泥。

朝风尘传下一本剑经,然后重新落座。

李扶摇笑着让鱼凫和青泥都来坐下,两个丫鬟看着朝风尘,没敢迈腿,李扶摇笑着喊道:“要是你们不来,这火锅到底该怎么煮,我也不知道啊。”

朝风尘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丫鬟才坐到了李扶摇身旁,没有人敢坐在朝风尘身边。

鱼凫胆气足些,开始往锅里加菜,青泥显然还有些伤心,但也擦干了眼泪。

李扶摇忽然问道:“你这看个人花不了多少时间,为何偏偏要一天只看两人?”

朝风尘平淡道:“等待也能让人看清楚一个人。”

李扶摇知道这句话里有深意,但是也没有准备问下去。

朝风尘夹起一块肉,放在嘴里感受着那份味道,然后随口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去?”

李扶摇正吃着一个肉丸,听到朝风尘问起这件事,他想了想,“那藏剑楼里的剑谱和心法我想看完。”

言下之意便是看完便离去。

朝风尘皱了皱眉头,“那些江湖上的东西,你看了也不见得有多大裨益。”

李扶摇笑着摇头,没有多说。

朝风尘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专注于眼前的火锅,在不远处的风吕闻着香味,可又看到朝风尘,不愿意靠近,就只能假寐。

一顿火锅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吃到最后朝风尘满头大汗,他有些不理解真有人会天天顿顿吃火锅。

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身上便带有很多气味,这让朝风尘皱着眉头,显得有些不高兴。

朝风尘离开之后,自然便是收拾残局,李扶摇站起身,鱼凫便已经端来了一杯热茶。

对于心思活络的鱼凫,李扶摇总觉得没什么问题,过够了惨日子,自然要处处小心,聪明一些也很正常。

李扶摇喝着茶,忽然说道:“青泥,明日我教你练剑。”

李扶摇虽然境界还只是青丝境,在修士里算不上强大,但实际上若是要教江湖武夫的话,自然不是难事,那些江湖秘籍,在他看来,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了。

青泥赶紧躬身行礼,李扶摇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从第二日清晨开始,这座竹楼里便时常出现这样的光景,鱼凫时常紧皱着眉头,想着那本剑经上的东西,青泥拿着一柄木剑,练着李扶摇从藏剑楼带出来的剑谱,风吕则是整天都在睡觉,睡醒之后便去泡温泉。

李扶摇养剑喝茶,顺带着看日出。

竹楼里安静了很多。

朝风尘仍旧每日只看两人,这些日子以来,看了百余人,能够走上修行路上的只有不足十人,只是没有资质的也不曾下山,都留在山上,毕竟这山上要出现山上神仙了,谁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去转投另外的江湖门派,在山上,说不得以后还能延年益寿,得到些掌门的恩赐。

小邑楼之前便是北海江湖第一剑派,现在来看,只怕便已经是第一大宗门了。

平日里宗门有了什么喜事,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可这些时日,宗门出了变故,却一个外客都没见,这不仅是朝风尘的意思,就连那些弟子都不愿让别人知晓山上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竹楼偶有人拜访,但都没有待多长时间,送的那些东西李扶摇一一收下,除了童云奎送的那个美玉酒葫,李扶摇想要,但还是拒绝了。

从这一天开始。

甘河山上人人都知道了李扶摇不饮酒的事情。

之后上门的人,便自然不带任何关于酒的东西,这让积攒了几坛好酒的某些个宗门长老们脸色难看。

小邑楼的客卿至今都还只有一个而已。

从深秋到了深冬。

这期间竹楼里吃过几次火锅,鱼凫和青泥不再那么害怕李扶摇,现在改口叫李扶摇公子,李扶摇没有去刻意做些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他每天喝茶看日出也好,都是为了消化他之前在北海海底得到的那些东西。

他怀里还有两颗圣丹,只是没有想过服下,他只把这圣丹当作能够救命的丹药,想着要重伤快死之前才用到。

甘河山上的第一场雪下在午夜,李扶摇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大雪已经覆盖了山上所有地方,一眼望去,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远处景色极好,李扶摇的这座竹楼便是最好的观景之地。

鱼凫替李扶摇搬来了一个火炉,然后站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往年的第一场雪之后,甘河山都要收新弟子,想来这几天,陆陆续续便要有人上山拜师了。”

李扶摇伸手烤着火,随口问道:“今年和往常一样?”

鱼凫为李扶摇端来热茶,笑着说道:“掌门没有说取消,自然便是如此,只是往常主持这个仪式的都是掌门,可最近山上传来消息,好像是掌门闭关了,今年的收徒仪式好像就要落到公子身上了。”

李扶摇犹豫片刻,“为何是我?”

说话这句话,不用鱼凫回答,李扶摇忽然便想起自己便是这山上唯一的一位客卿,按理说,这地位只比掌门差上一线。

掌门闭关,山上便是他说了算。

第两百八十三章 风雪再临人间

想起这事,绕是李扶摇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么个才堪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这么成了一方宗门的客卿,二把手,还要主持收徒仪式。

虽说这小邑楼现如今只是江湖门派,但不管是谁都明白,往后如何,其实很不好说,现在剑山已经封山,天底下好像也就是这一处能教人练剑了。

这个练剑,练的自然是山上剑。

李扶摇前些日子还在北海的时候,听闻有许多修士南下大余去那座剑山,想来一定会失望而归,除去少数有机缘的几个修士能遇见还在山河里游历的剑士,机缘巧合下也有几个人能真正走上这条路。

只是人数不会太多就是了。

鱼凫站在一旁,乖巧的说道:“公子毕竟拿着那柄十九,在山上还是应该有些威信才是,不然之后等他们都走上修行之路之后,公子怕是要不被人待见。”

李扶摇原本正在翻看着刚拿过来的剑谱,听着鱼凫这些话,有些笑意,“我在山上待不了多久,担忧这些做什么?”

李扶摇这么想,在一旁收拾杂物的青泥却是难得反驳道:“公子既然是小邑楼的客卿,自然有威严,就算是哪一天离开了,也是客卿,怎么能不在乎。”

李扶摇合上书,正想开口说话,竹楼外面便来了人,是柳宁。

柳宁的来意和之前鱼凫说的相差无几,便是说小邑楼的收徒仪式需要李扶摇主持,只是这并非是他们这些人的意思,而是朝风尘亲口所言。

若是其他人开口,李扶摇大约也就回绝了,可既然是朝风尘开口,李扶摇万万没有回绝的道理,因此很快他便答应下来。

柳宁说道:“掌门说了,这次挑选弟子由您做主,若是一个都不愿意收,便都遣下山去,要是都看得上眼,都可以收入门下。”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他没有想过要收弟子,之前看人是否能够踏上修行剑道倒是会,只是教人练剑,便没有半点兴趣。

他看向柳宁,想了想,便说道:“到时候你和叶舟主持大体事情,我会出面的。”

柳宁点点头,在朝风尘把所有甘河山上的武夫们都看了一遍之后,选了二十多人传下剑经,这二十多人里,除了原本辈分便高一些的老人之外,这一辈弟子,便是柳宁进展最快,如果要算上叶舟的话。

便是他们二人。

自然极有威望。

让他们来主持这次的收徒仪式,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些,李扶摇也不愿意再多说,让柳宁离开之后便又拿起那本剑谱。

鱼凫小心的拨弄着火炉,偶尔加点木炭,她这些日子看着李扶摇,发现公子除了每日养剑几个时辰之外其余的时间都不曾练剑,就连打坐都没有。

让她很是吃惊,她一直在想,修行到了公子这个地步,便要如此?

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她也没有开口发问。

青泥却是不一样,在柳宁走了之后,便一直在念叨到时候要穿些什么,怎样出场才显得大气,到时候要说一番怎样的言语才好。

李扶摇有些无奈。

抬头看了看外面,发现雪已经停了,鱼凫说起山下有家酒楼,每逢冬日便有一道名菜,极为可口。

叫做白煮豆腐。

李扶摇这些时日吃了许多鱼凫所做的家乡菜,便越发喜欢上辣椒了。

听到这道菜叫做白煮豆腐,便想到的是寡淡无味,李扶摇有些奇怪鱼凫也喜欢这种菜,“豆腐有什么好吃的?”

鱼凫摇摇头,轻声说道:“豆腐当然一般啊,可是那家酒楼有自制的油辣椒,吃起来味道自然不一样。”

李扶摇放下了书,没有过多考虑,只说了一个走字。

然后李扶摇就要去把剑匣背在背上,鱼凫皱眉,青泥更是直接抢了过去,“公子是什么身份,怎么要亲自背着,这种事情,奴婢替公子抱着就好了。”

李扶摇一怔,想了想好像背着剑匣也不太妥,于是便只拿了青丝,悬在了腰间,没让她们抱着。

走出竹楼,李扶摇想着要不要知会风吕一声,转念一想,这家伙这些时日老是往那处温泉泡,早不见了踪影,说也没啥好说的。

也就作罢。

李扶摇是小邑楼的客卿,自然身份极为尊贵,要下山并不用通报,他也不担心朝风尘的安危,毕竟他还能派柳宁来传话,便是说明他闭关并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不是大事,山上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一位太清境的剑士,要想让小邑楼鸡犬不留,没有任何难度。

收取弟子的仪式还有些时日,即便是没能赶回来,也就是让他们等着便是,小邑楼是北海江湖第一剑派,自然有这份底气。

李扶摇下山,带着鱼凫和青泥,两个丫鬟,一个已经走上了修行之路,虽然连第一境都没有走入,但仍旧不是普通人了,另外一位练剑,练了数月,有李扶摇教导了这么久,也不是一般江湖武夫了。

山道上有积雪,但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不算难行。

下山之时,李扶摇原本想着就穿一身青衫便可,可看到身旁的两个丫鬟裹得像一个粽子,才想了想,为了不扎眼,在外面套上了一件厚袍子。

李扶摇这一年来又长了一些,因此穿得即便是有这么厚都不显臃肿,让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不是普通百姓。

下山途中,李扶摇一行三人便已经碰到了零星一些的登山者,大多都是少年,有些有长辈陪同。

李扶摇想着这便该是上山拜师的人们了。

他们看着悬剑下山的李扶摇,大多都想着这肯定是早先去山上的富家公子,只是上山拜师还带着丫鬟,肯定是被山上的前辈们呵斥一番,便遣下了山。因此大多都是一脸讥笑。

李扶摇全然不作理会。

缓行下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眼见李扶摇走来,也没有躬身,只是生硬的让开了路子。

李扶摇与他擦肩而过时站立了片刻,问道:“上山练剑,为了什么?”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练剑报仇。”

李扶摇哦了一声,便继续缓行下山。

让还有很多话想说的少年一脸茫然。

按着那些故事里记载的那般,李扶摇即便不是山上的高手也会是富家公子,要么该让他上山去练剑,然后悉心教导,终有一日成就一代绝世剑客,要么便该静静听完他说的故事,然后留下金银。

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书上的故事。

李扶摇不是,李扶摇以前还说书,现在只练剑。

况且他现在急着下山去吃白煮豆腐。

青泥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见他这么可怜,不帮帮他吗?”

李扶摇笑道:“他要是能练剑,以后就是小邑楼的弟子,有朝先生看着,仇家敢拿他怎样,等到他练剑大成,杀仇家也简单,他要是不成,难不成我还要帮他报仇?”

“自己的仇自己报,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道理了。”

李扶摇这番话说的很直接,但没有错。

青泥虽然觉得这番话有些别扭,但也没有因此对李扶摇生出愤懑之心。

……

……

下山只是为了在寒冬时节吃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白煮豆腐,可是当李扶摇知晓那家酒楼已经客满的时候也只能无奈一笑。

李扶摇倒是无所谓,没有位置那便等。

只是酒楼客满,他们只能在街道旁的卖烤红薯摊子里等。

好在并无风雪,而且烤红薯的炉子很暖和

鱼凫去和那微微发福的酒楼掌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回来的是脸色还算是不错。

李扶摇坐在火炉子旁边,和鱼凫还有青泥剥着红薯皮。

卖红薯的是个老人,性子温和,没有什么生意,也不恼,见着李扶摇腰间有柄剑,也不觉得害怕,就坐在李扶摇旁边,拿出一壶酒,搁在炉子上,很快便有酒喝。

不过看样子是没有要给李扶摇喝的打算。

李扶摇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让鱼凫去对面酒楼买了一壶酒。

鱼凫这才知道,原来公子是要喝酒的。

酒带回来,李扶摇把酒放在炉子上温着。

等到李扶摇的红薯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酒也能喝了。

李扶摇想了想,好像上次喝酒还是在仙岩书院里,和宁映雪对饮。

一口酒入喉,李扶摇脸上满是满足。

老人讥讽道:“本来就极其爱酒,非要憋着,何苦来哉?”

李扶摇转过头看着这个老人,笑着问道:“那您老为何非要卖红薯呢,反正怎么都活得下去的。”

老人瞥了他一眼,“自食其力,自力更生。道理就是这样,难不成你还不讲?”

李扶摇笑着点头,“理当如此。”

老人忽然来了兴趣,“我看你就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要不咱们讲讲道理?”

李扶摇苦笑道:“可是我现如今只想吃上一口白煮豆腐。”

这句话让老人勃然大怒,“朽木不可雕也!”

鱼凫只觉得这老人好没有道理,便有些生气,青泥则是注意到,在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已经按住了剑柄。

风雪再临人间。

第两百八十四章 人心不耐寒

寒冬时节的风雪,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本来就说不准。

就像现在这般,说来便来了。

大雪纷飞,雪花飘落人间,鱼凫和青泥下意识的拉了拉衣服,实际上鱼凫练剑数月,本来对寒热就没有了多大的感觉,只是好比行乞多年的乞丐骤然富贵一般,虽然有了钱,但仍旧无非在短暂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维持了很多年的习惯。

只是鱼凫很快就注意到,这场大雪虽大,可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到红薯铺子里。

而李扶摇已经把手放在了剑柄上。

卖红薯的老人喝着酒,似乎不为所动。

李扶摇忽然转头笑道:“你们去占个位子等我。”

青泥一怔,随即要开口,但很快便被鱼凫拉着袖子,她小声说了句公子小心,便拉着青泥离开红薯铺子。

只花了短暂功夫便进入了对面那家酒楼。

老人讥笑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李扶摇想起老人之前说的那句话,便重新说了一遍,“道理就是这样,难不成你还不讲?”

李扶摇随手拿起那壶酒,喝了一口,剑气四溢,红薯铺子外的风雪感受着这股剑气,自然不敢飘落进来。

老人啧啧笑道:“不过是个青丝境,哪里来的胆气在我面前出剑?”

李扶摇故作疑惑问道:“前辈难不成不是太清境,前辈难不成不在我身前一丈之内?”

剑士一丈之内,便是同境修士的死地,即便是太清,在一个青丝境剑士的身前一丈之内,自然也要忌惮不已,若不是如此,老人大可动身拉开和李扶摇的距离,以保平安。只是李扶摇那股剑气始终对着他的心口,他这一动,说不得便要被雷霆一击。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一位青丝境的剑士倾力一剑,哪怕他是太清境,都不会太好受。

甚至他还有可能当场毙命。

李扶摇怀中的那张符箓原本能替他遮掩剑气,只是在老人说了那句朽木不可雕也的同时,他便感受到一股杀机,这才会把手搭在剑柄上,要不然也不至于此。

莫名其妙遇到一个修士,莫名其妙对方想杀他,这世上还能有些比这件事更没有道理的事情吗?

李扶摇喝了口酒,感受着灵府里的剑气,想着要不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场战斗?

放在以往,倒是可以忽略不提这个想法,可是在现在,他有那张不知道已经吸收了多少剑气的符箓,只要放出来,威力自然不会小,只怕便相当于一位太清境剑士的倾力一剑。

再加上自己等会再倾力刺出一剑。

两剑之下,又是这么短的距离,李扶摇相信会有很大的几率直接便能把那老人斩杀。

至于自己受重伤。

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怀中有两颗圣丹,便是他多出来的两条命。

怎么看都能一搏。

当然这是真要动起手来的前提下。

只是当这红薯铺子剑气和剑意都越发浓烈的情况下,那老人便率先撤去了气机。

风雪便都为之一顿。

李扶摇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撤去了那些剑气,灵府里重归平静。

老人拿起一个烤红薯,扔给李扶摇,难得赞扬了一句,“后生可畏。”

李扶摇接过来,却没有要吃的想法,他平淡说道:“这东西吃的多了也闹肚子。”

老人笑道:“可我吃了好几十年,没见有什么问题。”

李扶摇看了看腰间的剑,想着要不是你刚才收了手,只怕现在也就出了问题。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李扶摇的说法。

他的确是没有出手的胆气,若是一般修士,只怕现在早已经死在他手上,可对面这位不仅是个青丝境还是个剑士,让老人不敢冒险,况且他又不聋,北海朝青秋斩杀大妖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世间,剑士的可怕再一次用一条大妖的性命来证明了。

现在又遇见一位。

自然害怕。

李扶摇没有急着离开,松开剑柄之后随意说道:“总要给些彩头。”

这世上没有道理的事情太多了,只是也不会没有道理到有人会平白无故的杀他。

既然不是平白无故,那便只能是有故。

老人想了想,说了一个名字,“莫阔。”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什么印象。

老人看到李扶摇有些茫然的神情,想着你自己招惹了什么人都不知道,非要我说清楚,老人这般恼火的想着,但最后还是开了口,“他是北海剑冢的长老。”

李扶摇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知道了身份,再去猜测为何会想着要他死便简单许多。

李扶摇重新坐下,问道:“一个太清境的修士,如何干着这档子事?”

老人笑道:“早说了,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只是没人知道我是个修士,他们只知道我是这个北海江湖里价最高的杀手,谁都能杀,你说好不好笑,我这个他们眼中的山上神仙,杀一些个江湖武夫能有什么难度?”

“只是更好笑的是莫阔,他招惹到了一个剑士。”

“钱挣得快,自然花得也快,我离着老死还有很多年,自然便需要银钱来维持花销。”

“大道不可期,便只能在红尘里打滚。”

三言两语,老人便说透了事情原委。

李扶摇眉头皱的很深,朝风尘出手,早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让整个甘河山上的武夫都不敢轻举妄动,倒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过手,名义上是客卿,但到底是不是有水分,也说不准。

更何况朝风尘现在还在闭关。

李扶摇倒是有些明了。

老人问道:“在我动杀机之前你便有所发觉,我当杀手这么些年了,藏匿气息一向做的极好,即便我之前杀的都是那些江湖武夫,我境界要比你高,为何你能发现端倪?”

李扶摇说道:“你卖了这么些年烤红薯,红薯里面还是生的,只怕就很不对。”

老人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他随即问道:“你准备拿莫阔怎么办?”

老人这辈子因为没有失过手,这才价格极高,要是这次失手的消息传了出去,即便是以后还有人要做他的生意,只怕也要大打折扣,因此他杀不了李扶摇,便要杀了莫阔。

死人总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李扶摇平静说道:“自然是要杀,只是杀之前要问很多问题。”

这便是提醒老人。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

李扶摇起身,拿起那个红薯,只是走出红薯铺子之前忽然说道:“北海剑冢改名叫做小邑楼了。”

第两百八十五章 人心没豆腐白

酒楼叫做得意楼,名气取的很好听。

李扶摇走进酒楼的时候,客人已经不像是之前那般有那么多了,只需要抬眼,便能看到在一楼一处偏僻处的鱼凫和青泥。

想来便是鱼凫选的位置,她知道李扶摇不喜欢热闹。

至少是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外人打扰。

李扶摇走到桌前,鱼凫起身,惊喜问道:“公子赢了?”

李扶摇摇着头,拿着那个红薯,“老家伙认错人了,都是误会,这不还送我一个红薯?”

鱼凫看着那个红薯若有所思,青泥则是神色如常。

李扶摇笑道:“点菜。”

鱼凫说了一声好,很快李扶摇心心念念的那盆白煮豆腐便端了上来,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菜品。

必不可少的辣椒碟是鱼凫亲自拌的。

李扶摇吃了一块豆腐,发现的确是很好吃,等到第二次蘸了辣椒油之后,便更觉得是人间美味。

李扶摇笑着点头,知道算是没来差。

不管是刚才要打的那一架还是现在这顿豆腐。

鱼凫笑着说道:“公子,奴婢已经向酒楼讨要了配方,等咱们回到小邑楼也可以自己做了。”

酒楼有一道极其出彩的菜品不容易,便是靠着这道菜才能立足不倒,自然是视若珍宝,一般情况下自然是不会把秘方告诉其他人,可实际上呢,只要银钱到位,不仅连秘方可以给,就连酒楼都能出手。

小邑楼立足于北海江湖,是第一剑派,自然银钱少不了,鱼凫下山之前特意去向山上要了好些银子,其余人可以不给,可是李扶摇要,这没有谁敢怠慢。

有了钱,便有了配方。

李扶摇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并未多过问。

他想着藏剑楼里的剑谱还有大半,至少还要等着明年秋天才能读完,这剩下的大半年里,倒是可以吃上几顿豆腐和火锅。

李扶摇想着要是把这豆腐放在火锅里煮又该怎么样?

想着这些,吃着豆腐,李扶摇想了很多,神游万里之后再回神,眼前的豆腐已经凉了。

李扶摇放下筷子。

有鱼凫递上来布条。

李扶摇擦了擦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像是个公子了。

过惯了好日子,再转头去过坏日子也难,李扶摇被人伺候习惯了,要是以后独自行走江湖,只怕也不习惯。

正要起身,酒楼里便走进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公子哥玉腰带,金线长袍,腰间悬着一柄镶满宝石的长剑,长得也算是俊美,只是脸色苍白,看起来便知道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身旁倒是没有佳人,只有一群扈从。

公子哥落座之后,只点了一盆白煮豆腐。

等菜的时候看了李扶摇一眼,还遥遥点头示意。

李扶摇点头回礼,便走出酒楼。

只是忘了外面正是大雪磅礴,三人站在门口有些窘迫,李扶摇如今的境界修为足以用剑气撑开一个屏障,让三人都免受风雪。

只是在世间行走,未免有些骇人听闻。

鱼凫聪明伶俐,很快便返回客栈借了伞,再走出门时便说是去替公子买伞,李扶摇点头致意,鱼凫现在行走江湖,应当是没有大碍了。

看着鱼凫的离开视野之后,李扶摇便笑道:“她确是要比你聪慧很多,很讨喜的。”

青泥闭着嘴巴不开口。

李扶摇随口说道:“走走吧。”

现在下着磅礴大雪,李扶摇却提出要走一走,怎么看都不是个好想法,可青泥只是点点头,然后怯生生说了个好字。

李扶摇和她一起走出酒楼屋檐,在大雪中缓行。

走过一段距离,李扶摇率先开口说道:“莫阔为什么要杀我,这种事情想来你就算是知道一些,也不可能都知道,那我还是等着去问他好了,你说说你为什么会想着要告诉他我要去什么地方。”

所谓开门见山,不过如此。

青泥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很快便被雪花落满了头,就像是生了一头白发。

李扶摇见青泥不说话,便继续说道:“你不能练剑,是天注定,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能成的,你说一条狗努力一辈子能打得过老虎吗?男人再怎么努力生得出孩子吗?”

“努力了没有结果的事情很多,但我们本来就不该抱有怨念,因为有些事情真是天注定,比如我认识一个人,他喜欢了一个女子,不管再如何向她表达情意,女子始终无感,这是谁的错?谁也怪不得,你喜欢别人,别人没有非要喜欢你的义务,所以对于世间太多事,失望是常有的,但不要因此做出些什么恶事来。”

“我就算是死在了这里,也没有什么效果,即便是他做成了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你不能练剑便是不能,改变不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我没见到,即便以后听见了,最多是哀叹一声那个人怎么那么倒霉,也注定不会如何去做, 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报仇这种事情,我也做不出来,但这件事已经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便要做些什么才行。”

说到这里,青泥潸然泪下,“公子是要青泥死吗?”

李扶摇转头看向她,轻声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死。”

青泥哭着开口,“公子为什么断定是我?”

生死都是大事。

从竹楼出发到这酒楼前,他的行踪便只让鱼凫和青泥知道,为何对方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便设下埋伏,自然便是知道李扶摇的行踪,或许是早有准备。

本来鱼凫的嫌疑要更大一些,毕竟最开始是她提出来的要在山下吃豆腐。

只是青泥表现的太没有存在感了,显得太过刻意。

世事反常便有妖。

更何况下山之前带剑匣,还是青泥抢着要去拿的。

种种来看,便只能是她了。

要是从更深层来想,也只有她有动机,鱼凫有了练剑的天资,走在一条美好的大路上,虽然走得不会太远,但至少是有希望,自然不会去害有可能让她丧失这条路的李扶摇。

而青泥只能成为江湖武夫,相比较起来鱼凫,嫉妒很正常,除此之外,自然还会有些其他原因,莫阔许了些好处也很正常。

原因不止一个,李扶摇不想去多问。

青泥不想说,他何必多此一举。

这数月相处,李扶摇教她的那些情分一同消散在风雪里便是了。

被雪花飘满脑袋的两人停下脚步,李扶摇看向青泥,忍不住说道:“你再说些什么吧,无论是想求我饶过你的性命还是别的什么。”

李扶摇还是在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青泥擦干眼泪,忽然笑道:“公子可以猜猜看,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李扶摇摇头说道:“不猜了。”

做了好事没有得到善果的事情,李扶摇不止遇到过一次。

上一次是李扶摇救下了一群人,陆小婉的责怪。

但也可以解释为李扶摇毕竟是杀了陆小婉的亲人,可这一次,却不是如此。

李扶摇自认并未作出什么对不起青泥的事情。

因此有这个结果,便有些伤心。

两人站在街道上,看着这满天大雪。

李扶摇静立无语。

青泥低声说道:“公子其实是好人,只是……”

后面的话不知道是因为李扶摇不想听还是雪太大,声音反正是被淹没在了雪中。

李扶摇没能听到。

风雪越大,人心越寒。

李扶摇转过身看着她,轻声说道“我们终将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青泥点点头,自知难逃一死,便开口问道:“公子动手的时候能别让我看见吗?”

李扶摇点点头。

青泥转身缓缓而行,快要走到街口的时候,李扶摇出了一剑。

青泥缓缓倒下。

李扶摇站在原地,看着风雪将她的身躯掩盖。

鱼凫撑着伞缓缓而来,实际上她手上也只有两把伞。

她走到李扶摇身侧,替他撑伞,两个人都看着那具尸体。

“谁都想活得更好,但不该做出些恶事的。”

鱼凫点头,“公子,鱼凫有没有做错?”

她当时站在酒楼门口说要去买伞,实际上还是已经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傻,相反,比起来青泥不知道要聪明多少。

可说实在话,青泥和她也是好朋友。

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她一定会求情的,可这本来就有错的青泥,她不愿意让李扶摇难以抉择。

故而不见,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扶摇看向鱼凫,认真道:“未免显得有些薄情了些。”

鱼凫轻声问道:“公子,鱼凫可以给她收尸吗?”

李扶摇点点头。

只是随即又说道:“买口好点的棺材。”

鱼凫点头应下。

“我在酒楼等你。”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想起之前青泥说的那些话,低声喃喃道:“好人就更不该被这么对待。”

回到酒楼,李扶摇要了一壶酒,就坐在门槛上,惆怅独饮。

看着满天风雪。

那个早先在酒楼里的年轻公子哥提酒走出来,看到坐在门槛上的李扶摇,笑了笑便坐到他身旁,提起酒壶摇了摇,然后叹道:“人间诗,人间词,写尽人间万种痴,怎奈多少相思都无药医。”

第两百八十六章 你练剑我当状元

李扶摇没有转头去看那个把他当成因为男女之事而惆怅的公子哥,只是一个人小口的喝着酒。

穿着一身金线长袍的富贵公子哥,提着酒笑着问道:“有酒不与人共饮,真的会越喝越愁的。”

李扶摇想着事情,没有理会他。

脸色苍白的公子哥也不恼,看着李扶摇腰间的长剑,自顾自说道:“你也是练剑的?其实练剑没啥意思,要不是家里的老头子非逼着,我一定要去洛阳城考个状元,到时候不比成为啥剑客来的有意思?”

李扶摇揉着脑袋,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公子哥,想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来打发他。

谁知道还没等李扶摇开口,这公子哥便压低嗓音问道:“知不知道北海剑冢就在这些时日要招收弟子?”

李扶摇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公子不是北海剑冢的弟子吧?”公子哥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扶摇摇头,“没练几剑,还是个门外汉,北海剑冢这种剑派,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自然不是我这种人想进就能进的。”

公子哥一拍李扶摇肩膀,笑嘻嘻的问道:“想不想拜入北海剑冢?”

李扶摇一怔,随即好似有些犹豫的问道:“兄台难不成有些门路?”

这一句兄台,瞬间便把两人之间的距离都拉进了不少。

公子哥瞥了李扶摇一眼,脸上笑意不减,他压低嗓音说道:“北海剑冢的莫阔长老和我家有些关系,我这次入北海剑冢本来便没有什么阻力,只是我实在是不愿意一辈子都耗在练剑上,兄台若是有意,我可以把名额让出来,也不须公子付出什么代价,只是名字却是要用在下的了。”

听到莫阔两个字,李扶摇有片刻失神,但瞬间回神。

李扶摇一脸惊诧,随即脸涨得通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敢如此?”

公子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不是这个理,你看先贤们,连胯下之辱都能忍受,为何兄台连改名换姓都不肯,若是有朝一日名扬天下,这种过往小事,说不得还能被人津津乐道。我家老头子生平最要脸面,你放心,即便是被他知晓了,一定不会揭发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兄台只管好好练剑,其余的都不必担忧。”

“若是有朝一日兄台真要是名扬立万,就像是老剑君童老爷子一般,行走江湖,我陈炳郡说起和兄台的这番旧事,面上也有光。”

兴许是被陈炳郡的言语打动,李扶摇显得有些犹豫。

陈炳郡拿起手中的酒壶和李扶摇碰了碰,笑着说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还未请问兄台大名?”

“在下陈炳郡,兄台可要好好记下。”

李扶摇额首,“李扶摇。”

陈炳郡哈哈大笑,“就你这名字,以后不是大侠都是老天爷不开眼!”

李扶摇无奈的摇摇头,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陈炳郡见李扶摇已经松口,这便把他早已经在路上想好的事情都给说上一遍,他家和莫阔有旧,因此这番上山拜师学剑早已经说定,只要将他的名字报出便一定能够进入北海剑冢,也就是小邑楼,只是他实在是不愿意一辈子都练剑,才想出了让人代替他进入北海剑冢的想法。

陈炳郡很清楚自家老头子的性子,知道即便是事情败露他最多会让人把他抓回来,而不会让北海剑冢知道这件事,要不然他们陈家在北海的颜面便要丢干净了。

想法有了,陈炳郡便是在挑合适的人选,府里的那些扈从,平日里见惯了老头子的脾气,自然不敢做出欺瞒老头子的事情,那他只能在外寻找了。

之前在酒楼里遇见李扶摇,发现他带着两个丫鬟,这便有了想法。

既然能带着丫鬟,那一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上山之后总不会露出太多马脚。

只是李扶摇走的急,他有些犹豫不决,便觉得是错过了。

看见李扶摇去而复返,他下定了决心,这才有了刚才的那番话。

当然,这件事除去他的谋划之外还需要李扶摇,要是他不同意,也就有办法,所幸现在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到时候你穿上我的衣物,更有说服力,我家在郡城里,提起陈家,山上的弟子都知道,老头子最喜欢吃的东西是……”

陈炳郡在和李扶摇确定最后的细节。

李扶摇一口一口的喝着酒,笑着点头。

鱼凫不知道何时回到了酒楼,见李扶摇再和陈炳郡闲聊,也很识趣的没有去打扰,她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李扶摇不时开口说话,和在竹楼里截然不同。

竹楼里的李扶摇,虽然也不让人觉得生分,但鱼凫总觉得她和李扶摇之间还有一条线,李扶摇始终站在线外,并未真正的踏进去。

可现在的李扶摇,却偏偏让鱼凫觉得极为亲切。

李扶摇和陈炳郡聊了很多,最后酒也喝完了,但谈兴不减。

鱼凫温了一壶酒,递给李扶摇,李扶摇接过之后对着她淡淡一笑。

两人就这样一言一语的说着。

陈炳郡忽然感叹道:“还未见识过洛阳城的雪景,想来应该比起北海要壮观许多吧?”

李扶摇点头,“是不错,大雪之后,举目望去,实在是不差。”

“你去过洛阳城?”

“有幸去过一次,还不错。”

陈炳郡和李扶摇谈到黄昏时刻,大雪稍微小了些,陈炳郡和李扶摇约定两日后在甘河山下碰头,便领着人离去,李扶摇喝完最后一口酒,没有起身,就这样坐着,脸上有些笑意。

鱼凫大起胆子坐到了李扶摇身旁,没等李扶摇开口,便问道:“公子,你会不会觉得有一天我也会害你?”

李扶摇转过头看了鱼凫一眼,笑道:“害我不必说出口,都说出口了,看来是没有这个想法了。”

鱼凫脸上带着笑,似是对李扶摇说,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说,“奴婢不会害公子的。”

李扶摇一怔,印象中这是鱼凫第一次自称奴婢。

李扶摇站起身,笑道:“走走。”

鱼凫乖巧的撑起伞,和李扶摇一起走在黄昏的大雪里。

这天傍晚,他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李扶摇和鱼凫说了很多,但具体内容,也只有李扶摇和鱼凫知道。

第两百八十七章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两日之后的清晨,李扶摇和鱼凫依言等在甘河山脚。

大雪不停。

李扶摇仍旧是一身棉袍,身侧有鱼凫撑伞。

只是腰间剑,已经到了鱼凫怀里。

一手撑伞一身捧剑的鱼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心底高兴,脸上笑意不减。

李扶摇想了想,把油纸伞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这就变成了他打着伞。

两人站在山脚等着陈炳郡。

之前是一身金线长袍的陈炳郡今日只是穿了一身普通衣物,材质一般,这对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简直便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只是他并不在意,能够从此之后不再练剑,转而去钻研学问,便是他觉得的最美好的事情。

他身后只跟着五六个扈从,俱是黑袍。

遥遥看到李扶摇之后,陈炳郡便小跑过来,一脸笑容,“让李兄久等了。”

李扶摇笑了笑,没说什么。

前行登山。

今日又是大雪,山道难行,可到底都是江湖武夫,却也不显得有多难。

既然是要李扶摇代替陈炳郡上山,自然便是李扶摇走在前面,他撑着伞,和鱼凫并身而行,陈炳郡撑伞在后,低声说道:“原本是想把那柄剑都给李兄带上的,只是实在是贵重,老头子平日里视它为重宝,炳郡不敢随意送出,李兄莫怪。”

李扶摇摇摇头,继续缓步前行,轻声说道:“陈兄没想过自己练剑有朝一日也能扬名立万?”

这不是李扶摇信口开河,之前他便暗中看过陈炳郡的根骨,发现他要是练剑,成就绝对不会比鱼凫低,故而才有这样一问。

陈炳郡仅是摇头道:“志不在此,即便是给我一个天下第一又如何,一样不得开心颜。”

李扶摇点点头,看了一眼鱼凫,不再多说。

也不再相劝。

一行数人登山,算是这些日子上山拜师的里面人数最多的一次。

“李兄可知道,这北海剑冢名字改成了小邑楼?”

陈炳郡在身后低声道。

李扶摇笑了笑,“之前听闻了,据说是某位大剑客以外人身份折服了小邑楼弟子,成为了新任掌门。”

这是之前朝风尘传出来的说法,一点都不假。

陈炳郡笑道:“李兄知道就好,到时候莫要太过紧张。”

鱼凫诧异的看了陈炳郡一眼,之前李扶摇和陈炳郡的协议,李扶摇在那个黄昏便讲给她听过,顺带着李扶摇还说过陈炳郡练剑也有前途,鱼凫便觉得这人真是有些愚笨,这可是能成为山上人的机会,为何不珍惜?

李扶摇拍了拍鱼凫的手背,示意她不可如此。

鱼凫赶紧转头,羞涩一笑。

一行人缓行上山,路途之中碰见不少也是要上山拜师的人,多是少年,也有些年轻人,偶有几个中年人,倒是不知道是不是想着上山拜师的。

以后小邑楼的规矩是在一年的第一场雪之后,便要举行收徒仪式,只是这什么时候举行,则要取决于小邑楼,但决计不会超过十日,多数便在大雪后的三两日,因此才会有人在大雪过后便登山,便是怕耽误了时间。

这些时日上山的弟子都由柳宁和叶舟两人安排住下,至于何时收徒两人都没有告诉上山的那些人,毕竟主持收徒仪式的是李扶摇,李扶摇不在山上,他们也只能等着。

李扶摇不回山,哪怕是熬到明年春天,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李扶摇不在山上,日子拖了几天之后,这山上的人数便越发的可观,往年不过最多三四百人,今年则是达到了八百人之数。

算上还在登山,只怕到时候会有千人。

要知道小邑楼贵为北海第一剑派,人数也不过在千人上下。

虽说这一千人之中,也有大半会被遣下山去,但留下来的也不会少。

一个门派,要想发展壮大,除去门内要有高手之外,便需要有一批资质可观的弟子才是,要不然即便短暂鼎盛,也会青黄不接,后继无力。

一行人一起走到半山腰,遥遥已经能够看到小邑楼的大门,李扶摇这才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对着陈炳郡问道:“陈兄当真不习剑,哪怕资质出众,以后足以超脱江湖?”

陈炳郡有些意外,看向这个好似有些不正常的年轻人,皱眉说道:“即便是成了那些山上神仙,以后能够搬山移海,也不愿意。”

李扶摇又问,“那陈兄所求到底是什么?”

陈炳郡笑了笑,“也罢,我之所求一直未曾告诉过旁人,今日你我便要一别,说一说也无妨。”

李扶摇点头,“洗耳恭听。”

“陈炳郡此生所求,不过是能读一些圣贤书,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陈炳郡声音很小,但语气很是坚定。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假话,而是实打实的真话。

“人人都想往高处爬,要寻真自由,可我陈炳郡就想帮帮那些活在最底层的人们,让他们尽量舒适一些。”

李扶摇不再言语,第一次有些佩服陈炳郡。

鱼凫则是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就这么个看起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年轻人,要做那种大好事?

不再废话,李扶摇便准备继续登山,他既然现如今是小邑楼的头等客卿,要做成一件陈炳郡就在山上的事情,没有任何难度。

可就在他准备迈步的同时,山道上风雪忽然骤急。

有一道灰影急速掠上山道,带起一股磅礴气机。

让正在山道上的一群登山者人仰马翻,若不是李扶摇此刻并未在山道上,只怕也会被波及。

紧接着便听着山上悠悠传来一道声音,“什么小邑楼,女里女气的,既然如此,今日便由我亲手覆灭了又如何?”

李扶摇想着此人的境界修为。

北海之前才发生朝青秋出剑斩大妖的事情,逗留在北海的修士绝对不会少。

可又有哪个修士闲的没事要想着倾覆一个江湖宗门?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鱼凫担忧的看李扶摇一眼,有些担心。

李扶摇默然无语,若是朝风尘真是在闭关中,今日之灾便非得他出手拦下。

那道声音响起之后,山道上便又出现一人。

李扶摇视线之中,是一个老人缓缓登山,和之前那位的气势比起来,要差太多,但李扶摇认识他。

就在两日前,他们才见过面。

第两百八十八章 小邑楼门外有修士

那道灰影以一种无敌姿态瞬间便到小邑楼山门外,带起满天风雪,席卷小邑楼山门,只听得砰得一声巨响,小邑楼的山门瞬间破碎,那块写有小邑楼三个字的牌匾也是瞬间破碎,木屑四散。

一众小邑楼的门人弟子面面相觑,看着那个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

更有许多早先便在小邑楼住下,想着上山拜师的年轻人纷纷涌来,在大雪中远远看着那个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武夫的灰衣男人。

童云奎素来在北海江湖便有威名,剑君称号更是只此一家,在得到朝风尘传下剑经之后,剑道修为早就胜过当年。

山门被破,这便是不死不休的大仇,童云奎一句话都不曾多说,身形一掠数十丈,从一旁弟子手中抽出一柄铁剑,对着灰衣男人便是一剑斩去。

童云奎早些年时常行走江湖,自然出剑常常让旁人所见,大部分江湖中人即便是不知道童云奎到底是谁,也总归该听过剑君一剑怒斩百余悍匪的事迹。

在小邑楼前任掌门病逝之后,现如今小邑楼里名声最响的便是这位老剑君,此刻许多人看到老剑君亲自出手,不由得都有些激动。

也伴随着有些担忧,这小邑楼一来便是老剑君亲自出手,便足以说明对面那人到底是何等强悍。

随着年纪增长,童云奎几乎已经是十多年不曾出手,因此此番出手,不仅是那些外人觉得震撼,就连小邑楼弟子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童云奎的剑势一向大开大合,有一股正气,故而才有剑君的称号,这一剑从他手里递出去,不知道卷起了多少风雪,看起来声势不小。

站在原地的那灰衣男人皱了皱眉头,眼前这人虽说看起来仍旧不过是一个江湖武夫,可他却是觉得他至少在武道走到了尽头。

隐约是迈上了那条修行大道?

灰衣男人也难得深思,即便是迈入了那条修行大道又如何,最后难不成能赢过他这个青丝境修士?

他大袖一卷,卷起千堆雪。

片刻之间便化解了那一剑。

那柄普通铁剑瞬间折断。

痛云奎虎口迸裂,鲜血洒在了白雪上。

紧接着那灰衣男人便是大袖一挥,童云奎便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雪里。

这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这么一位剑君,就被一袖打飞,生死不知?

有数位弟子去探查童云奎的伤势。

叶舟和柳宁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惊骇。

叶舟当机立断,“柳兄速去请掌门出手,迟则小邑楼不保!”

以这灰衣男人展露出来的威势来看,怎么也是一个修士,境界高低不知,但是绝非是他们这些才开始修行的可以比拟的,此时李扶摇不在山上,唯有掌门朝风尘才有可能解救危难。

柳宁倒也不是蠢人,叶舟开口说完,他点头,便转身离去。

叶舟一步迈出,看向那个把童云奎打飞之后便不再动作的灰衣男人,沉声道:“阁下闯我小邑楼,可是有旧仇新怨,若是没有,今日之事,只怕善了不了。”

灰衣男人看了叶舟一眼,脸上满是讥笑。

他倒是没有阻止柳宁前去搬救兵,实际上他也想看看,这小邑楼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是真有,一块杀了便是。

他一向不想做什么费心力的事情,杀了人再说目的,也不无不可。

……

……

山道之上,李扶摇看着那个前些日子才在山下碰面的老人,默然无语。

老人在远处停下,看着李扶摇,脸带笑意,“我这辈子没有被谁看出过破绽,你算一个,但这破了我的规矩,只好来杀你,山上那傻子倒不是我蛊惑来的,我只说要杀人,他乐得有人同行,他和我一般,都是大道无望,我倒是不做强求,就这样浑浑噩噩活着,只要快活便可,倒是他,非要想着什么重新寻路,听闻这里有柄通灵好剑,便要上山,我不管他是否忌惮我,倒是你们山上会不会又有一位青丝境剑士?”

这一番话,倒是相当于比前因后果都已经说了清楚,李扶摇想起那柄剑十九,还在那座竹楼里放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练剑开始,他便从未想过成为剑士非得要一柄好剑才是,当初去崖下寻剑,与他有缘的是青丝,但即便不是青丝,而是一柄普通铁剑,李扶摇一样不会觉得有些什么。

虽说天地之大,剑士唯有一剑。

可剑到底还是外物,还得看自身才是。

李扶摇摸着腰间的那张符箓,想着等会该如何去应对,若是朝风尘真是在闭关破境,那他便不可耽误,非要速战速决,然后上山去拖住另外一人,要不然朝风尘不好过。

老人经过上次的碰面,很识趣的站在远处,显然便是打定主意要在远处轰杀李扶摇。

李扶摇转头看了鱼凫一眼,不用多说,鱼凫便递出那柄青丝。

拔剑出鞘,李扶摇轻声道:“陈兄,此刻上山也不好,下山也不明智,姑且在这里等着吧。”

陈炳郡有些疑惑,轻呼了一声李兄。

李扶摇摇摇头,“练剑其实不差的。”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一气而掠,在风雪中生出一道青色身影,同时漫天风雪与剑气席卷而来,远远看着,颇为壮观。

鱼凫瞪大眼睛,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直喜欢在竹楼里读剑谱的公子真要动手的时候,威势如此之大。

说不上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但高手气魄尽显。

山道上好些人都目瞪口呆。

甘河山上的剑客有这般厉害?

没人认为这个出手的年轻人不是小邑楼的弟子。

北海江湖,若是说要找出一位如此不凡的剑客,便只能在小邑楼找。

李扶摇没有多说半分废话,在山道一掠而过,直奔那老人而去,剑气也好,剑意也罢,山道反正尽是森然意味。

李扶摇提剑前掠,一直耐着性子,没有递出一剑。

老人大袖微招,双手横于胸前,天地之间只闻一声声闷响。

山道风雪大乱,尽数向山道上涌去。

即便是他身为一位太清境的修士,面对着这样一位青丝境的剑士,一样不愿意与他近身肉搏。

剑士杀力,委实太过吓人。

这场架才一开始,便显露出这般威势,实在是要比之前山门前那灰衣男人强太多了。

李扶摇看着那满天风雪呼啸而来,这才出了第一剑。

一剑递出,剑光乍起!

让山道上不少人都亲眼得见。

剑气如龙,硬生生破开风雪,露出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一身青色棉袍的李扶摇提剑而出,脚下仍旧不停,仍旧是向着那老人而去。

一身剑气尽数倾泻而出,让在远处的老人都不由得皱眉。

这次上山,是看准了有一位太清境的修士同行,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至于上山,可现在来看,没那么简单。

这位青丝境剑士,看起来光是这份剑道修为便极为可怕。

李扶摇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快速解决这老人,然后回山驰援,因此也就不再留手,在一剑递出的同时,整个人随着风雪一起卷向老人。

在山道上掀起一道龙卷。

风雪胡乱激射,再也不复之前那般。

山道上那些人哪里看到过这般骇人场景,一个个都吓得脸无人色。

鱼凫脸上写满了担心,陈炳郡则是苦笑不已。

原来李兄你竟是这般的武夫。

李扶摇一剑剑斩开之后老人在他身前弄出的一道道风雪,最后欺身而上,距离老人身前已经不足数丈。

老人皱眉道:“你我就此摆手如何?我放你上山,我当即下山便是。”

李扶摇神情漠然,“晚了。”

李扶摇一掠再掠,总算是要到老人身前两丈之地,老人双袖内气机翻滚,灵府里早已经如惊雷炸开,一身雄浑气机尽数倾泻,要在这片刻之间将李扶摇轰杀。

可就在这片刻之间,李扶摇毫不犹豫的取出腰间的那张符箓,一道凌厉剑气灌入其中,符箓轰然炸开,无数剑气射出。

剑气如龙,硬生生以决绝姿态破开无数气机屏障,刺入老人心口。

老人顿时一口鲜血喷出,瞬间气机散开。

有些事情叫做出其不意。

李扶摇青丝境的修为,即便是要赢下老人,实际上也困难的很,不经过一番苦战,都几乎没有赢的可能,可拿到符箓早已经吸收了不知道多少剑气,如今一股脑被李扶摇放出来。

老人能拦下才怪。

尽是这一剑。

老人便倒退数十步。

李扶摇提剑再前掠,一剑刺向老人心口。

同时被老人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一道气机打中,李扶摇握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但扔进往前推进,直到刺穿老人身躯。

老人颓然一笑。

李扶摇站在老人身前,不言不语。

一位太清境的修士,未免死的太容易了些。

李扶摇压下喉咙里的那口鲜血,暂时用一缕剑气去驱散经脉里的气机,深吸一口气,不在山道上逗留,提剑往山上掠去。

这还有一位修士。

只是没有了那道符箓,再加上已经有伤,要拦下那人,很难。

第两百八十九章 有一剑至

山道上,无数人目瞪口呆,这一场打斗并未用了多少时间,但那位提剑的年轻人之前在山道上卷起的无数风雪也足以让山道上这些人惊诧。

北海江湖上小邑楼是第一剑派不假,可谁又想过这小邑楼竟然还能出这么一位剑客,光是出剑便能让风雪为之一顿。

李扶摇现在收剑上山,让山道上那些人更想着上山去看热闹,一时间这山道上的许多人都加快了脚步。

鱼凫拿着剑鞘,看着陈炳郡,想了想,轻声说道:“陈公子上山还是下山都可,公子是小邑楼的客卿,会替公子解决那些事情的。”

她嘴里的说的那些事情自然便是之前说过的替陈炳郡上山练剑的事情。

陈炳郡笑道:“既然李兄是有这般本事的人,我怎么都要上山看看。”

鱼凫点点头,没有多言,抱着剑鞘一路小跑上山,竟然是已经全然不顾陈炳郡。

……

……

小邑楼山门那边,叶舟和那个灰衣男人对峙,柳宁却是已经到了朝风尘闭关的那处静室前,门前早已经有一位持剑老人,正是长老莫阔。

柳宁一皱眉,正要开口,却被莫阔呵斥道:“掌门正在闭关,岂容外人打扰?”

柳宁沉声道:“莫师叔,小邑楼朝不保夕,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掌门亲自出手。”

莫阔冷着脸,平淡道:“掌门闭关是头等大事,莫说是小邑楼被毁,就连是山上弟子死伤殆尽,也不可打扰掌门。”

柳宁惊怒道:“师叔是小邑楼的老人,为何如此?!”

以柳宁的心思,自然便已经看出来了莫阔根本就不想救小邑楼,甚至有可能是想加害掌门,这让更名小邑楼之后,已经真心实意把自己当作小邑楼弟子的柳宁如何敢轻易离去。

“师叔要断小邑楼的传承,不怕成为千古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宁咬着牙,自然有极大的愤怒,朝风尘传下剑经,让他们得以如愿以偿的走上那条修行大道,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收徒,柳宁丝毫不怀疑,朝风尘要把小邑楼打造成另外一座剑山,只是唯一不太完美的一点则是朝风尘的境界太低。

因此朝风尘才在闭关破境?

这只是柳宁的想法,只不过他想着也不觉得有错。

可现如今山门被破,是需要掌门出手把眼前的劫难应付过去的时候了,可偏偏现在门内又出了其他人,不想让朝风尘出面。

北海剑冢更名小邑楼,这其中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但也有很多人的心可能有些其他想法,莫阔便是其中一人,他不仅想,也在做。

收买杀人刺杀李扶摇,然后想着朝风尘闭关的时候加害他。

两者都做成了,北海剑冢便还是北海剑冢,绝不可能是什么小邑楼。

有些人要让世间变得更好,但很显然,有的人不愿意,他们宁愿活在过去,在旧世界里待着,因为那样的日子比起新世界要舒适的多。

人总是想要以自己最舒适的方式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柳宁想不到那么多,只是片刻之间便拔剑相向,他没有走上那条修行大道之前便是北海江湖里成名的剑客,年轻弟子之中,只有叶舟能和他相提并论。

莫阔虽然也走上了那条修行大道,但都是同时启程,他不相信莫阔要走的比他快。

于是柳宁有自信将莫阔斩杀,当然需要更快一些,要不然等会儿那个灰衣男人便到了此处,很是麻烦。

剑光在这静室前生出。

一股剑气瞬间掠向莫阔。

柳宁对这一剑极为有信心,觉得这一剑递出,即便是未能伤到莫阔,但怎么看都能让莫阔退去,然后他的后手第二剑便递出去,必能掌握主动。

可实际上这一剑递出去之后,柳宁没能递出第二剑。

因为他惊骇的发现一件事,这一剑递出去之后,莫阔身前还有两个老人提剑相迎。

三个人三柄剑,自然不是柳宁一个人能够应对的。

柳宁看着那三个人,痛心疾首的说道:“三位师叔这是忘恩负义!”

三位师叔都是走上修行大道的人,就凭他柳宁一个人,万万是没有胜过这三位的道理。

莫阔平淡摇头,有些怜惜的说道:“世间的恩义本来就不多,在我们来看,这些确实不算是恩义,北海剑冢是祖师留下来的基业,如何能够轻易就给了外人?”

柳宁大声道:“这可是祖师自己的意思。”

莫阔说道:“有些东西,祖师留下了,那便不是祖师的了。”

比如北海剑冢,也比如那柄剑。

柳宁惊怒交加,心想这和欺师灭祖有什么差别?

只是现在的局势,他柳宁似乎也逆转不了。

柳宁不收剑,一剑不成便另外再出一剑。

他自从知道了剑客可以成为剑士之后,便将其当成毕生所愿,朝风尘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自然要感恩,他虽然有些自私自利,但绝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

……

山门那边,灰衣男人看了看叶舟,觉得这么个碍眼的年轻人偏偏有这么大的勇气,要是不杀还真是可惜了,于是便准备伸手去要了叶舟的性命。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不知道现在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那个要一起上山杀人的老家伙已经死了,但他相信这么一个江湖宗门是不可能有人拦得下他的。

这种自信源于自己的境界,以及自己所要面对的敌人。

就在他袖管就要挥动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山门外一道剑气便至。

带起风雪,席卷此地。

一柄剑,带着满天风雪已经到了眼前。

剑气凌厉,风雪更大,这一次他没有理由不知道了。

灰衣男人一转头,皱了皱眉头,暗道不好,这山上还真有修士。

看样子还是个青丝境的剑士?

神情微怔,但还是很快驱使风雪拦下这一剑。

那柄剑锋芒毕露,剑气四溢,一点点向前推,刺破风雪,不知道迎来多少惊呼声。

叶舟不认识这柄剑,但知道不是掌门的那一柄,便知道了是谁。

于是一直紧绷着的心神便放松了些。

第两百九十章 又有一剑至

小邑楼自建立以来,百年风雨,从未有人上门挑衅还能全身而退。

今日似乎也是如此。

灰衣男人挥袖打飞那柄剑,却正好被一人握在手中。

那人一身青色棉袍,站在被灰衣男人打破的山门处,不远处的风雪中便是有着小邑楼三个字的牌匾。

山门被毁,便是对于一座江湖宗门,最大的不敬。

风雪中,叶舟和一众小邑楼弟子对着那人行礼。

那人也不是旁人,自然便只能是小邑楼唯一的客卿李扶摇。

之前李扶摇拿着那柄剑十九来到小邑楼的时候,其实便已经有些人觉得他会成为小邑楼的新一任掌门了,可到后来朝风尘当着那些人的一番话之后,李扶摇便直接成了客卿。

唯一的一位客卿。

在小邑楼数月,李扶摇没有出过手,整日都待在那座竹楼里,偶尔出入藏剑楼,拿一本两本剑谱,整个小邑楼的弟子都没有怎么和李扶摇打过交道,除去那两个丫鬟。

还有那头大黑驴。

叶舟听说了那两个丫鬟开始练剑的消息,也知道她们跟着李扶摇下了山,可却是现在才想起来一件事,那头能口吐人言的大黑驴呢?

山门被破,童云奎被某人拂袖打的生死不知这种事情,风吕自然知道,只是知道便知道了,他还能做什么?

那颗圣丹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原本按照他的估计,怎么都该已经完全吸收药力了才是,现如今恢复人形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可事与愿违,大部分药力都吸收之后,最后那一缕气机却是怎么也炼化不了。

他才后知后觉,原来圣人的圣丹,普通的修士吃了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要是妖修吃了,便没有那么容易,要想恢复人形,只怕还要等回到妖土,找自家叔父才行。

不能恢复人形,也就是说面对那个太清境修士,他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李扶摇不在山上,朝风尘没有出关,风吕几乎都已经想着准备跑路了。

这山上最厉害的两个人不在,他也不敢做些什么。

从温泉出来,风吕经过一栋木楼,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提着一柄不知道在哪里寻来的铁剑,看着山门那边,犹豫不决。

风吕停下脚步,来了兴趣,倒是想看看这个少年是不是要去白白送死。

那少年脸上尽是犹豫神色,不敢向前,却也不愿意后退。

风吕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风吕站在他身后,没让他看见,听到这道声音之后,那少年猛然转头,剑握得很紧,可并未看到什么人,只看到一头大黑驴站在不远处。

那便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了。

少年一头冷汗,啪的一声跪在雪中,头埋的很低,低声说道:“前辈,我叫常临,我上山是来学剑的,我有大仇在身……”

少年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大一堆,风吕再度开口说道:“要练剑,就去对着那家伙出一剑,活下来就教你。”

这句话自然便是他逗弄那少年的了。

少年不知道说话的便是这头大黑驴,还因为那位自己看不见的高人说了话,抬头之后有短暂错愕,然后便咬牙提剑往山门那边狂奔而去。

风吕一愣,一双大眼睛里尽是不可思议。

老子只是随口说说……

这他娘的要练剑都是一群傻子?

风吕看着那远去的少年,默默想着。

……

……

来的早何如来的巧。

提着一柄铁剑的常临来到山门那边,最开始看见的便是有一柄剑从山门外疾驰而来,带起无边风雪,好似便要一剑斩杀了那个灰衣男人一样,可一剑未成,剑被那灰衣男人挥袖打飞。

下一刻便是有个年轻人接住那柄剑站在了山门外。

常临仔细一看,这不是之前上山碰到的那个公子吗?

原来是一位这么了不起的剑客?

李扶摇站在山门外,提着剑之所以没有急着出手,其实除了调息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缘由,凭着一张符箓,李扶摇把那个老人斩杀,可总是受了些伤,现在有伤在身,面对着这么一个太清境修士,自然不能掉以轻心,之前御剑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便是想换来一段调息的时间。

灰衣男人看着李扶摇,皱眉问道:“原来这座山上有剑士。”

剑士和剑客,不是一个概念。

李扶摇开门见山问道:“你要什么?”

无缘无故破人山门这种事情,想来不会经常发生。

必然有所求。

若是其余的青丝境修士,在他面前,他不至于有任何的犹豫,可这人是个剑士,谁知道和那座剑山有什么关系,要真是那座剑山的弟子,自己即便是拿到了那柄十九,日后去剑山的时候,会不会被这小子的师长打杀在当场?

这些事情如此重要,容不得他不考虑。

想到这里,灰衣男人漠然开口,“我要那柄十九。”

剑十九,是小邑楼的镇派之剑,要带着这柄剑走,自然便是犯了小邑楼最大的忌讳。

李扶摇很快便想透,他要这柄十九,想来也是为了去练剑。

若是在他没有伤童云奎,在没有破小邑楼山门之前的情况下,李扶摇未必不会给他引见朝风尘,那一位的见识只怕除了剑仙朝青秋,世上再无任何一个剑士能够及得上。

即便是境界不高,领人练剑,也足够了。

只是现在这情况下,李扶摇也不可能让他再加入小邑楼。

之所以一问,无非是拖时间。

李扶摇不知道朝风尘到底如何,但还是希冀他能够出手,他现如今这个样子,要想胜过这个来历不知的太清境修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扶摇甚至想着今日怎么都要吃掉一颗圣丹了。

“十九不能给你,说实话,你拿那柄剑也没有太大的作用,要去剑山练剑,带不带剑都一样。”

李扶摇神情平淡,继续开口说道:“你动不动就拆人宗门,不是件好事。”

灰衣男人面容冷淡,暂时没有开口。

李扶摇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叶舟,叶舟一怔,随即脸上有些苦意,原来李扶摇迟迟不出手,不是因为想以理服人,而是没有把握?

叶舟无奈摇头,他已经让柳宁去请朝风尘出手了,可是现在还未有消息传来。

收回视线之后,李扶摇看向那人,眼神复杂。

……

……

小邑楼的那座静室里,一身白袍的朝风尘盘坐在地上,神情平淡,膝前放着那柄被他取名新路的铁剑,听着门外的打斗声,朝风尘站起了身。

只是没有立即走出去,只是把剑悬在腰间,看着眼前的石壁。

他是朝青秋的一缕剑气,在门尘山十年,离开了那座山之后,也没有消散,想来以后也没有消散的可能,其实只要他愿意,他花个几百年时间,一样能走到登楼境,至于有没有希望成为剑仙,朝风尘不敢说。

可是成为登楼境又如何,即便是成了又一位剑仙又如何,朝青秋在过往的日子,没见得真过得很舒心,剑仙即便是杀力最强,在面对着这么多的三教圣人的时候,一样有很多需要掂量的。

就拿之前北海斩杀大妖一事,朝青秋当真是想斩一位大妖?

朝风尘认为不是的。

既然剑仙杀人也要看局势,那他成为了剑仙又如何。

所以朝风尘才想着改换思路,一人成了剑仙,不如让山河里的剑士都多起来。

做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当然,要是没有朝青秋在北海斩杀的那位大妖,现如今他做起来会更困难。

现在来说,要简单不少。

只是依然不算是太简单。

朝风尘从最容易的江湖剑派入手,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做了一个雏形,只是他又发现一件事,要从小邑楼开始做,还需要做些其他的。

人心这件事,自然做不到全部人心齐,那便只能做到大部分人相同。

朝风尘要做的便是把那少部分人逼出来,闭关是借口,李扶摇要下山则是意外之举,但实际上李扶摇即便不下山,他也会找个借口让李扶摇下山。

现在不就是看出了一些吗?

朝风尘想到这里 ,忽然笑了。

还给他送了一份礼物。

想到这里,朝风尘便推开了门。

时隔多日之后,再次出现了很多人眼前。

现在是四个人。

柳宁和三位长老。

本来便在苦苦支撑的柳宁一看到朝风尘,大喜过望。

三个长老则是脸色难看。

四人收剑而立。

朝风尘看了一眼那三个长老一眼,不等他们开口说话,三人喉咙处便出现了一道伤口。

朝风尘尚未出剑,便有如此威势,让柳宁安稳不少。

他也没能开口,朝风尘便笑道:“山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柳宁躬身站在他身后,想着难不成掌门这是故意布下此局。

朝风尘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吩咐道:“你去竹楼里准备些食材,等会我要和李扶摇吃一顿火锅。”

他说让柳宁去准备,便是说让他一起。

朝风尘想了想,又说道:“叫上叶舟。”

第两百九十一章 剑气卷起千堆雪

说完这些,朝风尘也没有急着往山门那边去,反倒是转而走向一座木楼,早已经生出要溜之大吉的风吕看着朝风尘,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可又有些担忧。

朝风尘问道:“之前那小家伙,你说要教他剑术?”

大黑驴如遭雷击,心想着我糊弄那小子的话怎么被你听见了,教人剑术,你看我像吗?

面对朝风尘,风吕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不知道是因为朝风尘曾为朝青秋剑气的身份,还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妖修。

反正风吕是能不和朝风尘打交道便极力不和朝风尘打交道。

此刻朝风尘发问,风吕悻悻然开口,“我这不是逗逗他嘛,谁知道是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就去了。”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在心里加了一句练剑的都是疯子。

朝风尘没空去想这头黑驴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只是在这里站着,一动不动。

风吕小心翼翼的问道:“朝大侠,你不管那来拆家的家伙了?”

朝大侠是风吕琢磨了很久才给朝风尘安上的称号,但这是第一次喊出来。

朝风尘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道:“一位青丝境修士,不过几剑的事情,先让李扶摇和他过过手,好不容易来一个能让李扶摇搏命的,就这么浪费了,不合适。”

风吕咽了口水,他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李扶摇已经回山了。

朝风尘想了想,想着要转身去藏剑楼看看之前那个抄剑经的年轻人,可才走了几步便想到这小邑楼被外人打上了门,几乎所有弟子都到了山门那边,哪里还有什么弟子会在藏剑楼。

朝风尘忽然觉得有些无聊,要不先去看看火锅准备的怎么样了?

想起上次吃过的那个东西,朝风尘脸上有笑意,显然是极为满意的。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远处就有一个小跑而来的女子,那女子抱着剑鞘,在大雪里跑着,很明显是要去那处静室,不是鱼凫还能是谁。

比李扶摇后上山的鱼凫,知道了山门那边的响动,便选了一条小路进入小邑楼,一路小跑就是要来请朝风尘,山上情况如何,她算是有些清楚。

要是公子之前没有出手击杀那个老人,而是以全盛姿态上山的话,她或许没有这么担心,可明明才击杀了一位修士,又要遇上另外一位,鱼凫怎么想都不会觉得李扶摇真有胜算。

所以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自然便是请朝风尘出手。

鱼凫一路埋头小跑,路过木楼这边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朝风尘便站在雪地里看着她,鱼凫一惊,随即放松,朝着朝风尘这边跑过来,来到朝风尘身前,还没开口,便听到朝风尘问道:“我记得你是南方人?那晚的那顿火锅也是你弄的?”

鱼凫点了点头,却是很疑惑。

朝风尘笑着说道:“我让柳宁去准备食材了,现在才想起来,他不是南方人,只怕没有你做出的那么好吃,你去竹楼,帮个忙。”

朝风尘既然发话,自然是不会有人反对,鱼凫想着我找你是有要紧事,你却叫我去准备火锅?

朝风尘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平淡说道:“李扶摇死不了,我等会儿就去救他。”

鱼凫又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等会儿?

鱼凫原本以为朝风尘说完这句话至少也还要解释一下的,可是没有想到,说完这句话之后,朝风尘便没有了开口的兴趣,他继续转头站在原地,有些出神,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

鱼凫即便是心有疑惑,但面对朝风尘也没有再问,只能往竹楼跑去,想着公子的那柄十九还在竹楼,自己怎么也得帮他看好了。

风吕正犹豫要不要和鱼凫一起离开,但是朝风尘很快便看向他。

风吕尴尬一笑,“朝大侠,有事?”

朝风尘笑了,“时候到了。”

风吕不是一头蠢驴,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他自然是知道朝风尘是要去山门那边搭救可怜的李扶摇了,可他又是一头蠢驴,不知道朝风尘这句话,是让他驮着他去。

或许是知道了,一直装傻而已。

但不管如何,风吕都没有逃脱朝风尘重新把他当做了坐骑的命运。

他驮着朝风尘往山门那边走去。

速度不慢,完全是因为风吕想着要是晚一些可能那傻子李扶摇就被人打杀了。

他一边小跑着一边想着以后李扶摇便真是要欠他一个人情了。

……

……

山门那边,李扶摇三言两语没能打消那灰衣男人对剑十九的觊觎之心,便当真是动起手来,灵府至今都还激荡无比的李扶摇硬着头皮,一剑递出,风雪漫天,声势骇人。

许多在山门这边观战的小邑楼弟子都心神往之。

那灰衣男人知道剑士厉害,始终拉出一大片距离,以雄浑气机应对,李扶摇想着他应该是某个野修才是,若不是如此,不至于到了太清境连法器都没能拥有。

太清境的修士,不该如此磕碜。

剑气卷起千堆雪,李扶摇已经在无数小邑楼弟子面前建立起来了威信,相信以后再有人遇见他李扶摇,总会要真心实意的行礼了。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李扶摇今日能够活下来的基础上,要不然就不是行礼,以后只能在他的坟头吊唁了。

风雪大作,李扶摇从原地消失,仅仅片刻之间便拉进了和那灰衣男人的距离,一手提剑的李扶摇神情微禀,剑士对敌,最好的情况便是是在他身前一丈之内,那才是剑士杀力最恐怖的地带。

可三教修士们都知道,这是死地,注定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能让剑士近身,李扶摇每次对敌,想的最多的便是该如何拉进与对手之间的距离。

强闯过一片灰衣男人用气机形成的屏障,李扶摇脸色煞白,吐出一口鲜血,可身形不停,深吸一口气,继续前掠,势必是要到对方身前。

三教修士一般并不打熬体魄,唯一一次提升自己身体的机会便在于跨入太清境,洗净身上所有污浊的时候,可剑士不同,光是在踏入剑气境时便把灵府里的气机转化成剑气,每日剑气在经脉里游走便是一次打磨过程,从青丝境来到太清境更是麻烦,要用剑气一点点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洗涤一遍,故而艰难,故而缓慢,但对应的也杀力惊人。

因此这天底下也只有生而体魄便雄壮的妖修能和剑士在体魄上一较高下。

想要强大,便必须要付出许多心血。

只是李扶摇快要到那灰衣男人身前的时候,他却看到了那人嘴角的嘲弄,紧接着,一股磅礴气机随即而至。

灰衣男人头顶出现了一张长数丈的画卷。

上面画着山河万里。

第两百九十二章 一剑斩山河

世间最有名的那一副山河万里图,在道教的那位赵圣手里,那位功参造化的圣人是道教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圣人,成圣之前便是一心潜修,成圣之后更是未曾在人间露面过半刻。

极其神秘。

山河圣人每人手持一件圣器,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在这些圣器之中,最为出名是叶圣手里的那个镇妖碗,号称有一头大妖便被镇压在其中,除此之外,道教里便是这幅山河万里图最为气势磅礴。

相传赵圣手里的那副山河万里图真的长达万里,画卷上绘有山河万里,山河风貌尽收其中,一经赵圣催动,便要让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即便是圣人都忌惮不已。

现在在那灰衣男人头顶的那一副山河万里图,不过数丈,威势远远不可和赵圣的那一副相提并论,但既然是敢仿照那件圣器,自然有出彩之处。

那副山河万里图一经打开,画卷上的景物便显露在世人眼前,在场的除去李扶摇说得上是山上修士,其余人都还是山下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眼睛瞪得很大,只怕错过什么精彩之处。

叶舟面容苦涩,这半年里,他也开始了解这山上现状,三教修士和剑士最大的区别除去同境之中剑士战力要高出修士一截之外,还有便是三教修士有层出不穷的法器,而剑士只有一剑而已。

这种差距在剑仙和圣人之间倒是看不太出来,天底下的剑士都相信即便是一位圣人拿出好几件圣器护身,也拦不住剑仙砍上千百剑。

可在其他境界的修士对敌之时,对面有一件威势惊人的法器,便不是如此了。

一件够好的法器,对局势的发展,影响真的是很大。

那副山河万里图完全展开之后,随着一股磅礴气机的出现,画卷里开始走出许多人,身份各异,市集上贩卖糖葫芦的小贩、身材发福的富家翁、容貌艳丽的青楼歌伎,各色人等,不计其数。

李扶摇皱着眉头,握紧手中青丝,带着无边风雪向着其中一人斩去,那人遇剑则散,但剑气过后便重新复原,李扶摇手一拧,看着那副画卷,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来,那张画卷才是最根本。

只是这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拦在画卷之前,况且并非木偶呆立在原地,反倒是伺机要向李扶摇发动雷霆一击。

局势便有如此危难。

现如今那灰衣男人倒是一门心神都放在催动这幅山河万里图上,不会对李扶摇再进行什么攻伐。

只是这些山河万里图造就出来的假人杀之不绝,且还拦在他和山河万里图之前,让李扶摇陷入死局,要是就这样下去,无非便是灵府里剑气枯竭,然后身死的下场。

李扶摇一边挥剑驱散这些假人,想着要不要拼着受伤掠到那副山河万里图前,然后一剑斩下,吃下一颗圣丹,再将那灰衣男人斩杀在此?

这种举动虽然风险极大,有可能即便是到了那副山河万里图前,一剑也斩不断那张画卷,即便是斩断了,也有可能接下来也杀不了那灰衣男人。

但有些事情,若是怕有风险便不去做,等着自己的结果也只有一个死字。

李扶摇打定决心,递出威势极大的一剑,斩开一条道路,身形快速掠过,这期间被一直在旁伺机等待的小贩和那青楼女子各自打了一掌在心口和后背,李扶摇咬着牙,咽下那口从体内上涌的鲜血,再递出一剑。

身形便要到了那副山河万里图前。

一直都没有出手的富家翁阴恻恻一笑,一只油腻大手向着李扶摇的天灵盖一掌拍来,李扶摇举剑前迎。

砍下那只大手,可胸中一阵翻滚,血气上涌,那一口鲜血还是没有憋得住,直接便吐了出来。

可终究是越过重重阻碍来到了画卷前,李扶摇毫不犹豫的吃下一颗圣丹。

其实之前风吕的猜测并无错误,妖修吃下圣丹,要遭许多罪,可人族修士吃下这么一颗圣丹之后,则是药力很快发散,李扶摇原本十不存一的剑气瞬间充盈灵府。

一剑斩下!

剑气滚滚席卷那副画卷,只听得一声轻响,山河万里图出现了一道裂痕。

无数气机散乱。

这件法器和那灰衣男人心神相连,他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然后便是一口鲜血吐出,受的伤不必李扶摇轻。

李扶摇有圣丹,他却没有。

灰衣男人咬牙挥袖,山河万里图瞬间收回,整个人却是向高空掠去。

想来是不敢再逗留。

李扶摇脸色不善,这趟莫名其妙的出剑,让他丢了一张能够遮掩剑气的符箓,又丢了一颗圣人精血所制的圣丹,要是这样都让那人跑了的话。

还真的是对不起这两样好东西。

提剑再掠向高空的李扶摇,仅仅片刻便到了慌不择路的灰衣男人前方,不用言语便是一剑刺下。

凌厉剑气冲破气机,向着灰衣男人而去。

后者紧紧皱着眉头,大袖一瞬间变长数丈,要拦下这一剑。

可惜在这一剑下,两只袖管很快变作碎布飘落。

李扶摇咬牙再往前掠去。

这是开战以来,李扶摇第一次到了灰衣男人一丈之内。

剑气滚滚,让灰衣男人都觉得脸上刺痛。

灰衣男人咬了一口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事到如今,便只有硬抗了,他一掌击出,带着雄浑气机袭向李扶摇。

李扶摇被一掌打中,手中青丝脱手,仍旧是刺向那人心口。

剑往前掠,人却倒飞出去。

噗的一声,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灰衣男人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胸膛上的那柄剑。

他此刻也被青丝剑的冲击力带着倒飞出去。

两人皆是从高空摔落。

叶舟上一刻还在感慨,可看到重重摔入雪地中的那道青色身影之后便马上回神,身形掠过,要去接下李扶摇。

只不过晚了一步,李扶摇摔落在雪地里,大口吐着鲜血。

受伤极重,可那颗圣丹的药力还在,正在替他修复五脏六腑。

死是死不了。

他除去还在吐出的鲜血,脸色便和白雪一般。

找不出区别。

第两百九十三章 冬夜里的火锅(一)

朝风尘来的有些迟了,当他骑着风吕来到山门这边的时候,这场生死之战,已经完全结束了。

大雪依旧。

李扶摇瘫倒在雪地里,吐着血,但脸色好看了许多。

朝风尘缓步而行,山门这边寂静无声。

一场大战结束,观战的人都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谁说了些什么,很快这边在场的人都看向了朝风尘。

原来这个白袍男人就是小邑楼的掌门。

衣衫褴褛的常临率先跪下,在雪地里磕头,然后一片才上山未入门的弟子都开始下跪,一下子雪地里就跪倒了一片。

刺骨大雪现在看来,其实不算是什么。

只是那些人中,只怕有一大半的人都是想让李扶摇收下他们的。

朝风尘去那具尸体上抽出那柄青丝,灰衣男人来自何方,为了什么,他都不太关心,这个世间太大,人太多,抱有各种想法的修士不少,能遇到什么,也不可预料。

缓行几步,走到李扶摇身前,朝风尘看着还在咳血的李扶摇,笑着问道:“我让人煮了火锅,你还能吃得下吗?”

李扶摇在叶舟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想了想,苦笑道:“我还有收徒仪式没有主持。”

能说出这些话,便说明李扶摇没有大碍,但实际上大碍是有,只是那颗圣丹太过珍贵,药效太过惊人,在短暂的时间里便帮李扶摇调理了一遍经脉,五脏六腑尽数都恢复如初。

朝风尘丢下青丝,丢下一句话,“我在竹楼等你。”

然后便飘然离去。

颇有出尘之意。

风吕没兴趣在这大雪里待着,也是一路小跑,看方向是要去那处温泉。

李扶摇站起身,揉了揉手臂,提起那柄青丝,转头看向叶舟,笑道:“山门被破,是好事也是坏事,先把那什么收徒仪式弄了。”

今日小邑楼发生了许多大事,山门被破也好,还是什么李扶摇差点身死也好,都不算是最大的大事,现如今甘河山上最大的大事自然是要举行收徒仪式。

这次有李扶摇亲自主持,许多以前就已经听闻过小邑楼威名的山下人便更更加不敢违背小邑楼的安排,李扶摇走到凉亭里,看着不远处的陈炳郡,向他招了招手。

这个本来就出身不凡的富家子弟也不拘礼,小跑过来坐下之后,伸手在火炉前烤了烤,然后说道:“原来李兄竟有这般神通,是炳郡眼拙了。”

李扶摇笑着摇头,开门见山说道:“如今要是陈兄还想着下山去洛阳城,也好说,小邑楼自然能修书一封到陈兄家中,说是陈兄在山上修行,不过有一点需陈兄知晓,与陈兄家里有旧的那位莫长老意图不轨,被朝先生一剑斩了。”

身在甘河山上,谁能不知道现如今的掌门姓朝。

李扶摇原本之前便吩咐叶舟要看好莫阔的,可谁知道他去走了一圈回来,便告诉李扶摇,莫阔和另外两个长老意图谋害掌门已经被掌门斩了。

这让李扶摇哭笑不得,他还想好好问问那老家伙,是怎么蛊惑青泥的,但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也只得作罢。

陈炳郡家和莫阔关系也说不上如何紧密,知道莫阔已经身死,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伤心,只是与李扶摇寒暄一番便独自下了山,算是已经交代清楚。

李扶摇坐在凉亭里等着一个又一个弟子走进来,他随口问了些问题,也都没有深究什么,只是有些心术不正的,即便是有踏上修行大道的资格便都被他否决。

这差不多一千人,李扶摇想着要看到什么时候去了?

便有些困乏。

直到衣衫褴褛的常临走进凉亭。

李扶摇看着这个被冻得通红,却是脸色平静的褴褛少年,想着之前与他的第一次相遇。

然后把视线放到了他手上的剑上,不由得问道:“这剑士藏剑楼的?”

李扶摇时不时走进藏剑楼拿剑谱观看,自然便顺道看了这些剑,自然知道他手上那一柄就是藏剑楼放着的剑之一。

之前一众弟子集结于山门,想来便是趁这个时候常临才有机会去拿了剑。

李扶摇沉声道:“不问自取是为偷。”

常临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请仙师责罚。”

李扶摇想了想,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转移话题问道:“之前第一次见面,我问你练剑做什么,你说报仇,这次我再问你,报了仇之后呢,做什么?”

若是朝风尘亲自主持这次收徒仪式,不管是朝风尘收谁不收谁,李扶摇都不会去过问,品行如何,李扶摇都可以不关心,可要是他亲自来看,便真的需要好好的看看。

常临跪着,思索片刻之后说道:“报完了仇就到处走走看看,看见有人被欺负了,就帮忙,不让好人被欺负,不让坏人欺负人。”

李扶摇又问道:“要是打不过坏人,可能因此还会送命,还做好事吗?”

常临摇摇头,认真道:“性命很珍贵,我会好好保护的。”

很实诚的回答,李扶摇倒是有些欣赏。

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李扶摇没在多说什么,就只是说了一句留下吧。

……

……

要拜师的弟子太多,让李扶摇这个受了伤的家伙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直到黄昏时分,大雪渐小,看完最后一个弟子,他才站起身来。

鱼凫撑伞站在亭外已经很久了,等到李扶摇走出来,便细心的接过青丝,收剑归鞘,然后小心翼翼的悬在李扶摇腰间,这才撑伞领着李扶摇往竹楼而去。

一路上鱼凫问的最多的便是李扶摇的身体。李扶摇仅是笑着摇头。

等快要到竹楼的时候,鱼凫挑了几件重要的事情告诉李扶摇,李扶摇想了很久,最后也只是问了问朝风尘。

“掌门早就饿了,只是一直等着公子,这才没有下筷,公子今日险象环生,也都是为了小邑楼,当得上这样的待遇。”

李扶摇轻声道:“他是掌门,别老是说我的好。”

鱼凫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直到两人来到竹楼前,李扶摇缓缓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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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四章 冬夜里的火锅(二)

推开门,竹楼里朝风尘正在把许多菜放入锅里。

鲜红的汤汁在锅里翻滚,让今日一天就打了两场架的李扶摇生出许多饥意。

落座以后,大门又被人推开,这一次是叶舟。

加上原本在竹楼里的柳宁,现如今这竹楼里便有了四个人,鱼凫坐在李扶摇身旁,其余两人各坐一方,朝风尘坐在李扶摇对面。

这便是桌上的情况。

锅里是鲜红的辣椒,还有翻腾的汤汁,李扶摇夹了一个肉丸子,吃了几口,才开口问道:“这个局你怎么布的?”

朝风尘喝了口酒,笑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那静室里想了几天的事情,然后我想着该怎么把你弄出去,你自己就下山了,所以这个局自然而成,瑕疵多,才显得真实。”

李扶摇夹起一截鸭肠,放入锅里,有了上次的经历,还是没有那么自如,要不是鱼凫在身边轻声提醒,李扶摇这截鸭肠只怕真要煮到咬不动。

“莫阔想要杀我,在山下找了杀手,那杀手恰好还是一个太清境杀手,之前在山下他因为忌惮,没敢下山,这次上山就是为了杀我,至于另外一个人,是为了剑十九来的。”

“青泥被他所用,被我杀了。”

“为了应对这个灰衣男人和那老家伙,我花了一张符箓,一颗圣丹,亏大发了。”

李扶摇随意说着些话,朝风尘不为所动,倒是那个叶舟和柳宁一脸震撼,北海圣丹这件事,几乎全天底下的修士都知道了,他们身在北海,自然也知道一些,那玩意传说是用圣人精血来做的,这么好的东西,听说连那些个山上的真正的老神仙都来了,也没见得搞到一颗,可现在面前这位就这样吃了一颗?

朝风尘吃了一口毛肚,然后笑道:“符箓便是用来遮掩剑气的那一张,没关系,我等会儿传你些小玩意,一样能达到目的,只是圣丹我赔不起,你也别想了。”

朝风尘毕竟曾是朝青秋的一缕剑气,知道的东西自然极多,有他亲自开口,想来是不会有错,李扶摇想着自己怀里的另外一颗圣丹,要好好珍惜才是,这可是保命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朝风尘没有看叶舟和柳宁,只是问道:“今天那个小家伙,你看了看,如何?”

“心性还行,资质比我差些。”

李扶摇咬着鸡爪,含糊不清的说着话。

朝风尘看了柳宁一眼,笑道:“以后你教那小子练剑。”

柳宁急忙点头,然后有些犹豫,“弟子只怕雕琢坏了这块美玉。”

朝风尘没有说话,只是夹着菜。

柳宁这才明白了,掌门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需要他多说些什么废话。

叶舟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弟子也看中一个弟子,想要收入门下。”

朝风尘淡然道:“想做便去做,何必问我。”

叶舟点头,眼里满是笑意。

一顿火锅,其实柳宁和叶舟吃的少,他们是北海人,吃不惯这南方风味,鱼凫碍于身份,也没有吃什么,只有李扶摇和朝风尘最自在,吃了很多。

一顿火锅吃完,柳宁和叶舟告辞离去,鱼凫一如既往的打扫残局。

李扶摇和朝风尘相约夜行漫步。

……

……

楼外小雪。

李扶摇和朝风尘都是山上剑士,现如今不想雪花飘落在头上,自然便没有雪花会落到他们头上,两人缓行,在夜色里,有白雪,也说不上看不见。

李扶摇想了想,忽然拿出那盏老祖宗许寂送的灯笼。

大红灯笼,最开始的一次便是因为它才让许寂知晓李扶摇的处境,故而才有千里一剑相救。

提着灯笼前行,朝风尘说道:“剑山没有多少法器,这一件不错,夜行之时,没有野鬼敢近身,许寂当年便很珍爱它,能送出来不容易。”

提起老祖宗,李扶摇是没有意外的沉默。

朝风尘笑道:“人人都要死,早死晚死,圣人也要死,剑仙也要死。许寂迟早都要死,怎么死却可以自己去选,就像你我,以后到了要死的那一天,就得好好想,这么死值不值得。”

李扶摇欲言又止。

朝风尘继续说道:“老死是最无趣的死法。”

李扶摇提着灯笼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忽然问道:“那朝剑仙想怎么死?”

这句话本来就不是一句什么好听的话,问旁人想怎么死,况且还是问一位剑仙的死法。

朝风尘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他一如既往的说道:“朝青秋自然是想为你们而死。”

他说的你们,便是天底下所有剑士。

朝青秋身为世间唯一的剑仙,杀力第一,想死不容易,但他要死的话,也只能为剑士而死。

李扶摇又问道:“那朝先生的呢?”

朝先生和朝剑仙自然不是一个人,因此得到的答案自然也不一样。

朝风尘说道:“我不想死。”

回到那句话,所有人都要死,但有很多人不想死。

“你应该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做成这件事,肯定很漫长,要花好几百年,所以我要活好些岁月才行,朝青秋可能也想过,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做,但在之前,我在静室里想通了。”

李扶摇也想通了。

朝风尘原来是朝青秋故意留下来做这件事的。

“你可以做些别的。”

当年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李扶摇就告诉朝风尘,你可以去看看其他风景。

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的,这样做很伟大,但朝风尘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朝风尘笑了笑,“可我也喜欢这样做。”

“或许我就是他,所以他有这个想法我也有这个想法。”

李扶摇有些无奈。

朝风尘拍了拍腰间的剑,低声道:“咱们所处的这个世道,对剑士来说,一点都不好,所以我也好,许寂也好,还是朝青秋也好,都想着要改变这个现状,改变为了什么,不过就为了以后剑士走在外面,可以不用担心顾忌什么,对世间不满出一剑,遇不平事出一剑。”

“所以咱们都要好好活着才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两百九十五章 某人红了脸,某人喝了酒

一顿火锅吃完,解决了不少事情,日子便又安静下来,李扶摇从第二日清晨开始便如同过往的那些日子一样,开始在窗旁看着从藏剑楼带回来的那些剑谱,鱼凫练剑很勤,下山一趟之后,和李扶摇的关系亲密很多,这些日子练剑遇到不懂之事,李扶摇都一一解答。

有些连李扶摇都没有搞清楚的东西,李扶摇便去询问朝风尘,这样一来,两人的剑道都有所裨益。

因为之前在山门那边打过一架,导致那些拜师进入小邑楼的新弟子们三天两头就在竹楼这边晃悠,想要碰个运气,看看李扶摇能不能看上他们,传授个一招半式的。

最开始李扶摇还觉得没有什么,可到后来发现人是越来越多,便觉得有些好笑,最后跟小邑楼打了招呼,人才少了很多。

风吕每日前往那处温泉,终于让李扶摇觉得有些不对,一日清晨他尾随这头驴往那边去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有许多女子每日都在温泉洗浴,才知道这头驴的想法。

暗自摇头,就要离去的时候,却偏偏又被好些女弟子看到了,原本以为那些女弟子会娇羞不堪,可谁知道那些说得上女侠两个字的女弟子们可完全和娇羞搭不上边,看到了李扶摇之后,一个个眼里都是笑意。

反倒是让李扶摇脸颊发烫,赶忙离开温泉。

回到竹楼,李扶摇继续在窗边看书喝茶。

鱼凫煮火锅是一绝,煮茶也很厉害。

这一晃也是好些日子过去,大雪不见,甘河山上万物复苏,直到李扶摇某日听到了蝉鸣。

时间是个好东西。

期间朝风尘来传了李扶摇遮掩剑气的法门,效果和那张之前宁院长送出的符箓一样,但是却没有吸收剑气的功效,只能不让一般人看出李扶摇的根底。

算是小小补了一些李扶摇失去的东西。

一转眼便从深冬到了初夏。

青丝境还是青丝境,没有往前跨一步,但是总有些收获。

李扶摇合上书,喝着鱼凫煮好的茶,想着一些别的事情。

鱼凫轻声在身后说道:“公子,常临又来了。”

李扶摇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那个小子拜入小邑楼之后,进展极快,这才半年,已经远超和他一起拜入山门的那些弟子的境界,现如今就是让他去行走江湖,只怕也没有任何一个江湖武夫敢说能胜过他,可就是如此,从上个月开始,他便想着要下山去报仇,先是找到柳宁,他名义上的师父,提出要下山的想法。

柳宁哪里敢擅作主张,当初亲口让他教他练剑的是掌门朝风尘,足以可见掌门对他的期望,他现如今倒是有了几分本事,可要是就这样放下山,被人杀了怎么办?

基于如此担忧,柳宁干脆就把这个麻烦推给了李扶摇,朝风尘整日闭关,偶尔出现也只在藏剑楼,行迹难寻,除去掌门之外,山上地位第二高的便是李扶摇了,故而这件事推到李扶摇身上,挑不出毛病来。

李扶摇想了想,平静道:“和之前一样,打回去。”

堵不如疏,要是一味堵着常临,迟早要把他堵坏,因此李扶摇早在上个月就和常临说了清楚,什么时候打过了鱼凫,什么时候就能下山。

鱼凫练剑时间比常临早不了多少,但不知道为何鱼凫的剑道修为要比常临快很多,现如今已经踏入了第一境,真正走上了修行大道,整个甘河山上,能胜过鱼凫的,除去柳宁和叶舟之外,便只有那位老剑君童云奎,当然这肯定是要把朝风尘和李扶摇刨除在外。

鱼凫捂嘴笑道:“奴婢现如今可拿捏不住火候。”

李扶摇一本正经说道:“这句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肯定不信!”

鱼凫微微一笑,没有多说,拿着剑便出去了。

她的那柄剑是李扶摇亲自去藏剑楼选的,叫做朱颜。

李扶摇原本觉得佩剑总得自己去选才好,可谁知道鱼凫去了几趟都没有挑到合适的,反倒是李扶摇去一次,便从一处老旧书架上找到了这柄被许多剑谱压在身上的朱颜,一人一剑,当场就看对眼了,这便顺理成章成了鱼凫的佩剑。

半柱香之后,常临带着淤青离开了竹楼,鱼凫重新回到竹楼,给李扶摇添上新茶。

李扶摇喝了口茶,把剑匣拿出,取出里面的青丝剑,放在膝上,照常养剑,李扶摇闭目,可忽然之间,青丝便开始微微颤鸣,竹楼里剑气弥漫。

鱼凫恍惚之间,好似在眼前得见一条巨大的白鱼在窗外云海里反复翻腾游走,片刻之后,那条白鱼偏偏又扶摇直上,化作一只巨大白鸟,翱翔天际,睥睨四方。

鱼凫被吓的就要出声,可还是好在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打扰到李扶摇,即便是才走上修行大道没几天,鱼凫也知道一些江湖武夫都知道的东西。

有些事情,要是因为她而导致李扶摇前功尽弃,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

……

当甘河山上的云海之中出现白鱼化作白鸟的异像之后,朝风尘便走出了静室,抬头看向云海。

除去一直在李扶摇身旁的鱼凫之外,或许这整个甘河山上便只有朝风尘能够看出些端倪了,其余人,不是看出什么,就是想看都看不到。

朝风尘走出静室,悬剑来到某处悬崖边,感受着竹楼那边的剑气,忽然笑道:“当年许寂观大河而得气象,便已经是气势磅礴了,可这甘河山上还真没有什么好看的,都能成就如此,许寂那眼睛,倒是一点都没有花。”

光以资质来看李扶摇,他不过中上,但实际上,若是只以资质来看李扶摇,便是实在偏颇了,青丝剑作为白知寒的佩剑,平白无故选择李扶摇,本来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见惯了剑胚的天资,青丝剑再选的人,会是普通人?

朝风尘很清楚,所以前些日那两位太清境闯小邑楼,他都故意留时间给李扶摇,凭借一张符箓一颗圣丹便斩杀了两位太清境的李扶摇,在朝风尘看来,还算是不错。

朝风尘忍不住把白知寒摆在李扶摇所处的位置上仔细思索,发现若是白知寒遇上这两位太清境修士,只怕至多需要一颗圣丹来替他吊住一条命,其余的都就真的一点都不需要了。

一剑在手,便敢说天下何处都去得的白知寒,虽不是剑仙,但风采不会差去半点。

朝风尘想起朝青秋,那家伙成为剑仙之后,这些年觉得最无趣的事情便是没有一个可以比剑的人,成了剑仙,便是山河独一份,世间其余剑士哪里是他的对手,朝青秋也就只有翻看那些注定只存在书本上的名字。

当年一剑剑气肆掠八万里之长的剑仙柳巷可否能一战?

女子剑仙谢沉是否是我朝青秋的敌手?

陆长偃之流又如何?

白知寒与我朝青秋同时开始练剑,谁会先一步成为剑仙?

一个绝世剑仙,寂寥的过一生,怎么看都是一件糟心事。

想到这里,朝风尘忽然笑道:“朝青秋,你总站那么高,真是挺无趣的。”

——

洛阳城,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腰间悬着洛水的程雨声闲来无事的到了那条简陋小巷,在那个偏僻小院前站了很久,低头看着那两盆兰花。

早在去年,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就已经离开了洛阳城,可即便是如此,程雨声时不时也喜欢往这边来看看,他现如今是洛阳城的刑部供奉,又有皇帝陛下赐下的洛水,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抱刀郎官衔在身,本来就过的十分自在。

南城程家有了宫里的那位贵妃,又迎来了宫外的程雨声,不管怎么看,在洛阳城,恐怕程家便是除去皇室最稳固的家族之一了,自此以后,程家想要没落都难。

因为不愿意进入学宫修行,故而出洛阳城去闯荡江湖,时隔多年回到洛阳城便摇身一变成为刑部供奉的程雨声性子并未有太多改变,依旧放荡,若不是在有心人有意无意放出消息的情况下,现如今即便是有人知道程雨声是南城程家大少,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位山上修士。

程雨声推门而入,目盲多年的王偃青正在院里和延陵第一棋手顾师言对弈,春水坐在一旁,顾师言每落下一颗棋子,她便轻声说上一句,看见程雨声推门而入,顾师言抬头看了一眼程雨声,然后视线便落到他手里提着的酒上,程雨声有些无奈的开口道:“顾大人,你从未赢过,还时不时来找偃青先生下棋,不觉得无趣?”

顾师言身为延陵棋待诏,地位尊崇,在世人眼中便是延陵第一棋手,可这位国手面对王偃青,也从未赢过,这些事情知道的人很少,但自从程雨声也领了刑部供奉的牌子之后,再加上他时不时来找王偃青喝酒,便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顾师言一点都不恼怒,只是接过酒壶,变戏法一般在怀里拿出酒杯,自顾自给自己倒上一杯,才感叹道:“这用银子堆出来的酒,谁说不香,可真是屁话!”

程雨声坐下之后,打趣笑道:“偃青先生每次喝酒都不多说,顾大人,你是不是话多,才导致棋也下不过偃青先生?”

顾师言挥手笑道:“棋道上,我顾师言力压天下所有棋手,偃青先生也就压我一人便可。”

说到底还是王偃青在棋道上举世无双的废话。

程雨声无奈摆摆手,给王偃青倒了杯酒,笑道:“偃青先生,喝酒!”

有了程雨声的搅局,这盘棋自然便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反正顾师言也知道,这不管怎么下都不会胜过王偃青,所以对于程雨声的突兀出现,也不觉得厌烦。

顾师言是延陵的棋待诏,平日里最是清闲,上头没有任何上司,除了皇帝陛下的圣旨,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使唤动他,因此在延陵朝野上下,有“顾自在”的说法,不结党的顾师言,在洛阳城朋友很少,除去亦师亦友的王偃青之外,也就是这个才结交半年的程雨声了。

王偃青喝了口酒,笑道:“我听刑部说,你这半个月都不在洛阳城,去哪儿了?”

程雨声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无事便喜欢乱跑,平日里是来找王偃青喝酒,王偃青想清静的时候,程雨声也就识趣的不来打扰,在这段时间里,程雨声便喜欢在洛阳城外的乡下转悠。

这次回到洛阳城也才是一天前的事,听到王偃青问起,程雨声也没有半点隐瞒,笑着说道:“收拾了几个山精,然后跟着镖局走了半个月的镖。”

顾师言听到这个答案,有些嫌弃的看了程雨声一眼。

大抵是觉得程雨声这么个刑部供奉,去走镖怎么都掉价。

王偃青点了点头,不觉得程雨声这样做有些什么,山上修士,虽说都在一条大道上,可各有各的路子要走,不必相同,也不要怕相同,反正自己觉得好便行了。

喝着酒,三人闲聊,不知道怎么便聊到了今年的科举,顾师言挑眉笑道:“今年的科举考试极有看头,一群大儒门生,平日里才名远扬的儒生们,却都没能把状元给带回家去,反倒是被一个横空而出的偏僻地方走出的公子哥给攥在了手里。”

王偃青淡然说道:“这山野之间也有能人,不可小觑,平日里眼高于顶惯了,要是真有一日吃了苦头影响才深刻。”

顾师言哈哈大笑,“偃青先生说的有理,实在是有理。”

两个读书人闲谈,说来说去便都是那些东西,程雨声不爱听,因此等他把带来的酒喝完之后,便自顾自起身告辞,王偃青没有挽留,只是在程雨声走出小院之后,才说了一句话。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声音很小,喝得醉醺醺的顾师言没能听见,可春水却是一五一十都听进了心里。

便不由得红了脸。

……

……

走出小院,程雨声把手下意识搭在洛水刀柄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又走到了某条小巷,程雨声随意看了一眼那边小院,那个以前没事就陪着他坐在门槛上吃糖葫芦的小姑娘自从开始练剑之后,便大部分时间都在摘星楼那边,他已经很久都没见她了。

上一次见她,那个小姑娘长高了不少,捧着那柄通体雪白的小雪在远处向他招手,当时程雨声急着出城,也就没有逗留,可那也就是他们这两年时间里的唯一一次相见。

故人依旧,只是人心在变。

叹了口气,程雨声推门虚掩的木门,走进那座小院,就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颗长势极好的桃花树,一时无言,他想起了那个喜欢桃花的姑娘。

也知道那个喜欢桃花的姑娘不会想起他。

如此一来,才真是愁思万缕。

虽说我程雨声喜欢你叶笙歌,是我程雨声的事情,但没有得到回应,没有得到心上人的喜欢,要是说不在意,那都是假的,一点都立不住跟脚。

程雨声又叹了口气,走出院子,想着要去那个馄饨铺子吃一碗馄饨,只不过才关上门,便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同样腰间悬刀的清瘦老人。

老人身材不算高大,但也绝不矮小,腰间悬了一柄短刀,就这样站在程雨声对面,便让程雨声感觉万籁俱寂,身前唯独只有这老人而已。

老人看着手按着刀柄的程雨声,神情不变,没有急着开口。

程雨声皱着眉头,看着这悬刀老人,光是他往那里一站,便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就此程雨声都可以判定,那老人绝不可能是普通江湖武夫。

老人往前踏了一步,忽然笑道:“程雨声,连对老夫拔刀的勇气都没有?”

程雨声正想着老子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拔刀相向?

这个念头才生出,老人身前便生出一股磅礴刀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程雨声如临大敌。

那老人却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从腰间拿出一个朴拙的葫芦,倒了几口酒在嘴里。

程雨声洛水在鞘,怎么都抽不出来。

老人却快要到程雨声身前。

酒喝了几口,程雨声才总算是抽出洛水寸许,可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在洛阳城中,只有少数人知道,修行境界最高的是那位自困于摘星楼的昌谷先生。

那位昌谷先生百余年里,也仅仅出过一剑。

程雨声有幸看过,但那一剑的威势,比起今天,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悬刀老人,一手拿着酒葫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来到程雨声身前,笑问道:“你那不成器的师父,没告诉你他有个师兄?”

师兄?!

什么师兄?!

程雨声此刻被刀势所压,哪里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情。

清瘦老人散去刀气,看着程雨声,低声道:“老夫姓陈,单名一个酒字。”

陈酒?!

程雨声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第两百九十六章 喝得万斤酒,可斩天上人

程雨声年少时候因为不想拜入学宫门下,而是非要做一个江湖豪客,这才从洛阳城偷跑出去,游历江湖。

打小就聪明的程雨声当时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抱着一叠银票,也没有风餐露宿过,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年便在山野间遇见一个老骗子,当时以一场不大不小的骗局把程雨声骗的团团转。

让程雨声死心塌地拜了他当师父,之后的一年之间,怀揣银两的程雨声就成了散财童子,一路游历花销都算在他头上,可功夫一样都没学到。

如此游历过了两年,程雨声银子也花完了,却还是坚信那老骗子是真正的江湖侠客,或许是于心不忍,也或许是被程雨声的毅力打动,那个在这两年之间不曾显露分毫的老骗子就开始真正的教导程雨声。

一个最开始只想着成为江湖豪客的年轻人,和一个一辈子只想混成等死的老修士就这样真正成了师徒。

成了师徒,自然双方就要把家底都抖漏清楚。

程雨声就一个世间子弟的身份,自然是爽快的就都给自己师父说清楚了,可自家师父却一直吞吞吐吐,不愿意多说。

直到有一天黄昏,两师徒坐在一处农家田坎上洗脚。

师父才喝了口酒,笑着说自己有个师兄,兴许是这天底下用刀最厉害的家伙。

这句话说得十分讲究,三教圣人没有一个人是用刀的,剑士一脉又是用剑的,用刀的修士本来就不多,能当第一就算不上太难。

程雨声当时追问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师伯叫什么名字,现如今身在何地。

自家师父只说自己那师兄,一声最好喝酒,喝到后面竟然是连名字都改了,姓陈也就叫做陈酒了。

当时随口一提,程雨声倒是记得清楚。

可这不算是完,师父又说他和自己师兄有仇,师兄发过毒誓,说是遇见自己这一脉的弟子一定要赶尽杀绝。

让程雨声不要招摇声张自己是他徒弟的事情。

程雨声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老头子编瞎话来骗他。

后来随着师父身死,他觉得一个人游历江湖也没有什么意思,返回洛阳城之后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碰见自己的这位师伯。

便快要忘了这件事。

可谁知道,现如今自己那位师伯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程雨声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师父的嘱咐,不由得脸色发白,这师伯要是来寻仇的,自己就要死在了这儿不成?

师父当初可是说的很清楚,自己师兄是天底下用刀最厉害的家伙。

这般厉害的猛人,怎么也得是个春秋境吧?

野修不受人待见,可不见得说没有天才人物。

林红烛是世人皆知的野修境界修为第一,修为境界直逼沉斜山的观主梁亦和学宫掌教苏夜。

那自己的这位师伯是个什么境界,春秋还是登楼?

程雨声心里直打鼓。

刚才那气势自己可是亲身感受了,绝对是要比在摘星楼上的昌谷先生厉害啊。

老人喝了一口酒,看着这个脸色发白的后生,蓦然想起自己当年对师弟说的那番话,不由得觉得有些有趣,“你师父说了,老夫遇到他这一脉,须得赶尽杀绝?”

程雨声木然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顺着老人的话来了。

老人再喝一口酒,板着脸说道:“那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程雨声欲哭无泪,感情您老人家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真要对您这个师侄挥刀相向啊?

老人喝着酒,等着程雨声回话。

程雨声咽了口口水,忽然怅然一笑,“我想对笙歌姑娘说我喜欢她啊,说过了一次,我还是想又说一次。”

老人皱眉,“笙歌姑娘,是那道种叶笙歌?”

程雨声点点头。

老人喝了口酒,看向程雨声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你这小子,本事不大,眼光倒是挺高的。”

语气的变化,让程雨声猛然一惊,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

老人松开刀柄,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笑道:“老夫当年与你师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原意是想让你师父刻苦修行,谁知道他一辈子都没能往前走几步,倒是把这个玩笑当真了。”

到这里,老人算是给程雨声吃了一颗定心丸。

程雨声拍了拍胸脯,要是这师伯非要不死不休的,他这条命今天也就算是一定丢在这里了。

老人把酒葫芦递过去,然后说了句走走。

程雨声有些纳闷,接过酒葫芦之后心想之前您老人家便喝了这么些酒,这酒葫芦能有多大,还剩下多少?

老人似乎是看透了程雨声的想法,笑道:“老夫这酒葫芦,岂是凡物,只怕是一般的朝暮境修士都没资格拿着老夫这种品阶的法器,这酒葫芦足以储存万斤美酒,可重量却不足一斤,你说有没有意思?”

老人有许多未尽之语,比如为了这个酒葫芦,他曾深入北方妖土,斩杀了一尊登楼境的妖修,只是为了一截角,比如为了酿造这万斤美酒,他花费了整整二十多年时间。

爱酒到了他这个地步,只怕是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老人敢如此作为,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有一刀在腰间,便胆气十足吗?

这个世道,有剑仙朝青秋杀力世间无双,让人惊惧,也有三教圣人高坐云端受无数修士尊敬,可就是他们这些野修,即便是再出什么天才人物,用刀天底下第一也好,用枪天底下第一也好,只要不曾登临最后的沧海境。

都不足以为人称道。

老人见人间风雨,不止百年,自然不会对此再生出什么愤懑之心来。

世道如此,一人之力难违。

程雨声和老人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见师伯没有要开口的打算,便一路偷摸着喝了好些酒。

直到老人伸手拿过酒葫芦,重新把他别在腰间。

程雨声想了想,才貌似很多余的说了一句话,“师父死了。”

“我没帮师父报仇。”

老人笑了,“那人是个春秋境,你如何报?”

“活着不难,难得是带着愧疚活着,可此事你不用愧疚,只须扪心自问有没有用心练刀即可。”

程雨声眼神黯然,便是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师父。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平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虽说这句话很有道理,只不过他既然是老夫的师弟,被人杀了,自然有老夫出手报仇,一个春秋境,不过是一刀的事情,并无难度。”

老人说的轻描淡写,可程雨声却是心中惊涛骇浪。

春秋境,一刀的事情。

那自己的这位师伯难不成真是登楼境的修士?

修士九境,可唯有登楼,才可观沧海!

什么时候除了林红烛之外,山河中的野修又多了一位登楼?

老人才把酒葫芦挂在腰间,就这么一句话之后,便又取回来,喝了一口。

程雨声想着这样下去,您老这万斤美酒只怕都喝不了多久。

老人喝了口酒,平静说道:“老夫与你师父师出同门,师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终其一生也不过一个太清境,你师父资质也一般,唯独老夫,独自前行,走到了如今的登楼境。”

程雨声听到登楼境三个字,心想果然如此。

老人又喝了口酒,继续说道:“老夫的登楼境和世间其他的登楼境不一样,算是和剑士一脉有些关系,老夫也并非只是一辈子便只能在此境逗留了,只是老夫走过了山河,走过了妖土,去了佛土,也不曾抓到半分东西,这才想着回到洛阳城。”

“你只怕也想不到,老夫本来就是个洛阳人。”

老人转过头看了一眼程雨声,笑道:“老夫并未收过徒弟,以后这一身本事,只看你能继承几分。”

有一个登楼境的师长教导该是多么有幸的一件事,要知道,即便是李小雪,教导她练剑的李昌谷也不过是半只脚迈进春秋的剑士而已。

程雨声想了想,轻声问道:“师伯准备在洛阳城待多久?”

老人喝着酒,笑道:“最少五十年,至于五十年后,会不会想着再到处去走走,也说不准,不过怕是难了,师伯这辈子去了太多地方,除去剑山没去过,沉斜山不屑去,其余地方还真是一处不剩。”

百年光阴都用来四处游历了,自然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够。

程雨声陪着老人走过一段长街,又问道:“师父说您老人家用刀天底下第一,世间无双,假不假?”

老人喝了口酒,笑道:“若是单说用刀,自然不假。”

见老人一直酒不离口,程雨声不由得关怀道:“酒喝太多,还是伤身,师伯少喝些。”

老人罕见的一脸郑重的说道:“喝得万斤酒,便有胆气杀得天上人!”

天上有人,云端高坐的便是一位位圣人。

程雨声愁眉苦脸的,“师伯,这世上哪有登楼境修士就杀沧海境的?”

老人喝着酒,这次是笑着开口,“所以万斤酒没喝完,胆气不足,杀不得天上人。”

程雨声哑口无言,再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继续闲聊,老人说了很多自家师父的事情,这便让程雨声已经深信不疑他就是自己师伯的事情,心中再无疑惑。

就在这两人一路闲谈要前往程府的同时,天上有一剑激射而来!

剑气滚滚,凌厉无比。

有个灰衣中年男人,在长街上接住那柄铁剑,看着这边,好似随意的挥出一剑,仪态万千,剑意充沛,剑气凌厉。

在洛阳城,出剑能有如此威势的,除去那位久居摘星楼的李昌谷,只怕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程雨声刚张了张嘴,才喊了昌谷先生四个字,便看到自己师伯一步跨出,手中短刀瞬间出鞘,一股磅礴无匹的刀气瞬间撕裂长街,仅仅是片刻,李昌谷便皱眉倒退数十丈,仍旧是没能完全避开这一刀。

刀气席卷到了李昌谷身前,李昌谷再出一剑,堪堪拦下,但在长街上仍旧是滑出去很远。

从未有人在洛阳城里,能让李昌谷如此狼狈过。

只是即便不敌,李昌谷气态依旧,一身灰色衣衫被风吹拂,显得整个人都出彩不已。

洛阳城好似发生了一场地动。

附近的房屋上掉下好些灰尘。

长街更是被撕裂出来一道沟壑。

可不管是刑部还是附近的平民百姓,都没有任何一人出现在这边。

老人喝了口酒,短刀归鞘。

看着李昌谷,老人眼里欣赏的情绪占了一大半,“再给你二十年,便可以和老夫一战了。”

李昌谷仅仅是以出窍神游下楼出剑,威势自然不如全盛出手,可即便是如此,老人也能知道,即便是鼎盛状态的李昌谷站在他面前对他出剑,仍旧不敌。

李昌谷笑了笑,收剑回鞘,悬挂腰间,如此来看,也都不太像是一个剑士,读书人的风采居多,来到老人身前不远处,李昌谷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为何来洛阳城?”

一位登楼境的修士,不管是不是在三教之内,但既然是出现在洛阳城,且不明身份,他李昌谷便要来见见,至于为何出剑,那还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先前老人以自身气机压迫程雨声,虽然控制的很好,但仍旧被李昌谷感知,出窍神游下楼之后,在半路上,又感受到了那股磅礴刀意,于是便不由自主的一剑递出,最后被老人一刀逼退,也在情理之中。

剑士再如何逆天,也不见得能跨越好几个境界杀人。

尚未完全走进春秋境的李昌谷面对着这位实打实的登楼境修士,一样讨不了好处。

没有当场便重伤,打散这缕神魂,已经是老人留力的结果了。

老人喝了口酒,有些话即便是他欣赏李昌谷也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回答这些问题。

程雨声硬着头皮走出来,和李昌谷说了些什么。

这位程家大少,对洛阳城的任何修士都可以不屑一顾,可唯独对于李昌谷,有发自内心的敬畏,不仅因为他是延陵皇帝口中的真读书人,也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不足以让外人知晓的事情。

李昌谷点了点头,才对老人笑道:“是晚辈唐突了,前辈莫怪。”

知错便改,便认,对于李昌谷来说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然这位登楼境前辈没有什么想法,李昌谷这便要转身离去。

老人喝了口酒,忽然问道:“李昌谷,你何时下楼来?”

学宫的忤逆之徒李昌谷,被困于洛阳城摘星楼,这件事情其实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传开了,只是学宫掌教苏夜似乎破天荒对着学宫说了一次重话,更是严令十年间,不许学宫弟子再入洛阳城。

那位脾气不错的苏掌教,平日里即便是在学宫也不会如此大动肝火,这一次即便是人尚未在学宫,也有言语传回,想来便是极为生气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明目张胆的惹怒掌教?

李昌谷洒然一笑,“楼上无风无雨,这么急着下来做甚?”

老人喝了口酒,一笑置之。

李昌谷飘然远去,老人这才把酒葫芦放回了腰间。

这次继续前行,老人谈兴大减,直到一直来到程府,老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自从程雨声成为刑部供奉之后,在程家的地位自然是不用多说,除去老爷子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之外,其余家人如今再见程雨声,都是笑脸相迎。

这一次程雨声领着自己师伯走进程家,说清楚身份之后,马上老人便被迎进了一座小院,要不是程雨声竭力阻止,只怕是程家大小老少都要跟着去请安。

程雨声只说了这是我师伯,还没有透露老人的身份境界修为,要不然可能现如今整个程家都要炸开锅。

安置好老人之后,程雨声才回到书房,便被一道圣旨给召进了宫,程家老少有些不明所以,倒是老爷子才琢磨出了些味道。

只是这种事情,他不曾对儿孙开口说起。

——

陋巷小院,一局棋终。

有人悄然离开。

顾师言不出意外的再一次败北,这是今日他和王偃青的第十局,十战十败,也就没有了继续的心思。

看着棋盘,顾师言笑道:“洛阳城又来一位大人物,陛下该如何笼络?”

王偃青一本正经的说道:“这种境界的修士,说什么都是废话,倒不如不说,待人以诚,便自然会收到好的结果。”

顾师言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昌谷先生面对那位老先生,当真无一战之力?”

若是一般普通百姓开口相问,王偃青大抵都会不做理会,可既然是顾师言,王偃青难得认真开口说道:“登楼与沧海是一线,千差万别,登楼与其余境界又是一线,一步便似千万步。昌谷先生再如何厉害,终究没有走过登楼,面对老先生,死战死战,也真的只是死字而已。”

顾师言听后悚然不已,随即问道:“那偃青先生是否有望这个境界?”

王偃青洒然一笑,“这辈子,不指望了。”

第两百九十七章 行走江湖

熬过了夏蝉最烦人的时光,天气便渐渐凉快下来了。

李扶摇今日去藏剑楼拿了最后一本剑谱,在窗边看完之后,喝了一口茶,然后听着鱼凫说常临又来了,仍旧是让鱼凫给他打回去,这次整整一炷香之后,鱼凫才走回竹楼。

常临专心练剑,这么些日子过去之后,进展不慢,鱼凫应付起来越来越吃力。

“公子,常临走得快,再有下次恐怕是打不过了。”

李扶摇随口说道:“他下次再来便放他下山去,只告诉他境界还不高,等到报了仇之后最后要回山潜修,别的不用多说。他要是不愿意,也由着他去。”

鱼凫哦了一声,总觉得李扶摇这些日子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只不过非要她说出个什么来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李扶摇的气态比起之前更加从容了。

李扶摇站起身,在窗边看了片刻景色,忽然笑道:“鱼凫,晚上吃顿火锅吧。”

鱼凫这才想起好像差不多有一个多月这竹楼里没有煮过火锅了。

她一下子觉得有些奇怪,看向一身白袍的李扶摇,鱼凫其实早就注意到,李扶摇一般都只穿那身青衫,直到半个月之前才换上了这一身白袍,然后这半个月都没有更换过。

至于那身青衫,自然是被鱼凫拿去洗净之后,认认真真的叠放整齐了。

鱼凫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是不是要走了?”

李扶摇有些讶异的转过头,倒也不准备遮掩,点点头笑道:“虽说尚未有资格踏足妖土,但还是多想去看看这片山河,况且藏剑楼里的剑谱,已经读完,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对于青丝境之后的太清境,李扶摇最初设下的目标是要在三十岁之前便破开,可直到在北海见了青槐姑娘之后,又在北海海底足足待满了一年,然后得了好些好处,便觉得这时间可以往前移一移,倒不是李扶摇见识比之前高远之后便想着要改变想法了。

只是好像身旁的那些人,除去老祖宗一直都不愿意让李扶摇去为什么而练剑,而是更愿意李扶摇走自己的路,走的快慢都没关系之外。身旁其余的人,不论是希冀李扶摇早日走到沧海的青槐姑娘也好,还是青天君那个说明了不踏足沧海便不能娶青槐的未来老丈人也好。

还是一些其他的什么人,包括洛阳城的延陵皇帝这一类人,都愿意李扶摇走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因此李扶摇好像觉得身后有好些手在推着他往前。

不得不快一些。

即便如此,李扶摇还是谨记老祖宗的教诲,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在藏剑楼取剑谱观书,在竹楼养剑,这是李扶摇这两年做的最多的事情,当他看完那些剑谱之后,自然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青丝剑和剑十九这两柄剑这些日子,实际上剑十九仍旧是被李扶摇薄待了,青丝剑已经差不多快要和自己达到心有灵犀的地步,剑十九倒是还没温养几次,不是李扶摇不愿意,只是李扶摇想着若是以后再替剑十九找到合适的主人,送出之时不显得麻烦。

时至今日,李扶摇依然谨记那句天地虽大,一剑足矣。

大好山河,还需要他一点点的看过去。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鱼凫又问道:“秋日出门不是好日子,公子不能等到明年开春再走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鱼凫眼眶微红,似乎是在强忍泪水。

李扶摇洒然一笑,“秋日远行,也别有一番滋味。”

眼见鱼凫还要说话,李扶摇摆摆手,笑着开口,“晚上记得让朝先生也来。”

辞行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和主人说清楚的。

鱼凫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便一个人去准备火锅。

……

……

黄昏时分,一身白袍的朝风尘缓行而来。

两位同样白袍的剑士对坐,别有味道。

仍旧是翻腾的鲜红汤水,仍旧是麻辣鲜香的火锅。

朝风尘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我之前觉得你读那万卷书,定然是笨法子,前些日子才想通了,你这是要看撰写剑谱的那人的气态心境,江湖武夫虽说境界不如山上修士,但只要是爱剑痴剑者,身上自然有一种气势,你观这么多气势,自然也能得到好处。”

李扶摇看了眼酒壶,却不曾伸手,只是喝了一口热茶,笑道:“老祖宗和柳师叔都说过,这练剑,在红尘中本来便有好处,我仔细想了想,应该便是看到万千道路,然后选一条适合自己去走的去走,要不然便是自己修一条路出来。”

朝风尘问道:“找到了?”

李扶摇摇摇头。

实际上很正常,剑道各异,但大多都是脱离不离最开始那些前人开创的那几条。

归根结底还得靠在剑气剑意剑术这三条早已经被无数剑士认证过的大道上前行。

好在师父陈嵊是个甩手掌柜,可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伯都各自是剑术剑意剑气上面的行家,让李扶摇这一路走来,不曾是瘸着腿走路。

仅次一项,李扶摇便要比普通的剑士起点高出许多了。

只是因此便想走出一条新路,倒是比登天难不了多少。

……

……

这一晚的依依话别,李扶摇和朝风尘谈论最多的仍旧是剑道上的事情,鱼凫兴致不高,并没有怎么插话。

朝风尘酒足饭饱,开门见山说道:“李扶摇,这趟下山带着常临,等他报完仇之后,你们再分开便可,若是以往,这是狗屁事情,我一向不操心,可我现如今有心思要把他打造成小邑楼下一任掌门。”

朝风尘的心思从来都不是小邑楼一地,因此日后离开是必然的情况,只是离去之后这座小邑楼该由谁当掌门,让谁继续推行朝风尘定下的规矩,其实很有考究。

之前李扶摇以为不是叶舟便是柳宁。

现如今看来原来还不是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

李扶摇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既然是继续游历山河,而在太清境前不急着去往妖土,那不管去哪儿都并不是什么大事。

带着常临,护着他一程,不是大事。

“公子,奴婢能不能一起?”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鱼凫在这个时候开口出声。

朝风尘默不作声,对于山上的事情,他哪里有这么多心思去想去管?

李扶摇看向鱼凫,眼神无奈。

鱼凫眨了眨眼睛,“等公子一人离开,奴婢和常临回来的时候也有个照应啊。”

鱼凫练剑,已经几乎算是极快,山上同龄弟子,只怕也只有柳宁或者叶舟才能战而胜之,鱼凫领着常临回来,到底好像也不错。

李扶摇拿不定主意,抬头看朝风尘的时候,那个吃完火锅的白袍剑士已经飘然远去。

李扶摇只能揉了揉脑袋,然后无奈说道:“记得告诉常临,明日一早竹楼前等我。”

鱼凫高兴的点头。

连即将要离别的情绪都冲散了很多。

——

在陈酒在程府住下之后,程雨声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并非是一件好事。

当日入宫,那位脾气性子都算是极好的皇帝陛下并无多多打听自家师伯的底细,只是说一句既是师伯,便依师长之礼对待便是。

这也是在告诉程雨声,不用画蛇添足多说、多做些什么。

回到程府,从第二日清晨开始,那位境界足以震慑世上绝大部分修士的老人便开始教导程雨声练刀,程雨声这个人其实吃得下苦,心智也算不错,若不是如此,当初他的师父也不会收下他,他这些年入了青丝境之后,对于修行一事也不曾懈怠,只是终究是没有名师在旁指点,进展缓慢。

老人现如今便住在程府,又是他们这一脉的师长,自然对于程雨声来讲,是一桩天大的福缘。

只不过第一日之后,程雨声便完全不这么想了。

老人教导,委实太过可怕。

老人的方法倒也不能说是罕见,甚至还可以说太过普通,每日程雨声一到小院,最开始定然是被老人将一身的修为境界给彻底用法子暂时退去,这便是成了一个普通江湖武夫,然后老人便以最简单的打熬体魄的法子开始让程雨声吃苦头。

以往有一身气机护体还好,现如今灵府里的气机半点都调不出来,这般打熬体魄,便是吃了大苦头。

早先几日,每日都累的腿脚无力的程雨声回到住处都是惨白如纸,这让一向疼爱他的家中长辈就要去那小院子里讨个公道,却被老爷子断然喝止。

这位几乎都不怎么掺和朝堂大事的老爷子当天发了狠话,谁敢去叨扰那位老前辈,不管在家里是个什么地位,都要一律赶出程家。

这让原本便只是想着和程雨声关系能再进一些的偏房长辈一下子便打消了这个心思,一些是真心疼爱的程雨声的长辈们最多是有些埋怨老爷子小题大做,可最后也没敢忤逆。

老爷子难得生气,还敢和他对着干,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况且程雨声本人都没有在家里叫苦,你们这些人瞎操心个什么劲。

实际上以老人打熬体魄的法子,一般修士若是知道这是在打熬一个青丝境的修士,只怕要笑掉大牙,说上老人一句误人子弟,可老人既然是一位登楼境的修士,这样做便成了定然有深意,哪个敢小瞧了去?

登楼境的修士,大多数都是潜心修行,行走世间的有几位?

再说了,现如今山河里那些个声名赫赫的人物,可也都是这个境界的。

学宫掌教苏夜,沉斜山观主梁亦,还有之前掀起无边风浪的魔教教主林红烛?

这都是登楼境的修为。

再往上,找出几个比他们更出彩的人物,只怕只能抬头看天了。

黄昏时分,又熬过一日的程雨声拣了条木凳坐在小院里,看着一旁喝着酒的师伯,起了馋心,试探问道:“师伯,给口酒喝?”

老人转头看了一眼程雨声,张口拒绝,“你喝几口,怎么得了?要是老夫这万斤酒都喝完了,胆气还没足,怎么办?岂不是看着天上人逍遥自在?”

程雨声心想着之前不是没喝过,这才过了多少时间,您老就这么生分了。

虽然是想着这事,可等张开口的时候,嘴里却是变作了另外的言语,“师伯,三教圣人好端端的在云端坐着,你动不动就要斩,好像没有什么道理啊!”

老人似笑非笑,开口问道:“老夫且问你,为何朝青秋要在北海斩杀一尊大妖?”

前些日子朝青秋在北海斩杀鲲鹏一事,早已经世间皆知,在观战的修士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就连这些世俗里的普通百姓都知道有位剑仙有如此杀力,程雨声自然也知道,之前消息传到洛阳城的时候,程雨声还想起那个背负剑匣的年轻人,当然随即便想到叶笙歌了。

程雨声试探着说道:“妖土平白无故出了一尊大妖,要是朝剑仙不出手斩杀,妖族想来会势大吧,对于人族来说,不会有什么好处。”

老人瞥了一眼程雨声,喝了口酒,又问道:“那朝青秋杀了大妖之后呢,得到了什么?”

程雨声猛然抬头,“天底下想学剑的修士多了些!”

老人笑着点头,“朝青秋出剑杀大妖,自然是积攒了滔天声望,让这么多修士真正真真切切的看到过一次剑仙风采,即便是只有十分之一的修士有这个想法,也不错了,至于到了剑山那边,到底是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走上那条剑道,虽说不好说,但你不觉得这是剑士一脉重现风采的引子?”

“剑士一脉尚且有一位剑仙坐镇,能够让三教修士忌惮几分,可咱们这一脉,不过是些孤魂野鬼,若是不杀那么一两个天上人,如何能被人看得起?”

程雨声一怔,随即苦笑道:“便是为此,师伯就要对圣人动手?”

老人笑而不语,倒是没有给出答案。

要杀圣人,除去真要生死相搏以外,所要承受的还不止如此。

圣人是对抗妖族的最大依仗,无故而杀,必将山河不容。

老人喝了口酒,喃喃道:“不好杀啊。”

——

秋日的清晨如约来到甘河山上,李扶摇换上一身青衫,背负剑匣,缓步走出竹楼,鱼凫腰间悬着那柄朱颜,就跟在李扶摇身后。

常临站在竹楼外,等了很久。

这个固执的少年一直认为报仇是自己的事情,本来就不需要人陪同前往,可毕竟是在小邑楼中,掌门朝风尘的话比师父柳宁还要管用,没人能够不听。

李扶摇有多厉害,常临至今都历历在目,犹记于心,要是李扶摇真要出手帮他,这报仇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可常临还是不愿意,一开始便反对,为此还亲自去求朝风尘,可朝风尘异常坚决,根本都没有理会常临。

再加上李扶摇承诺绝不出手帮忙,他只是要下山游历,顺手护着他常临的小命,这样一来,常临脸色才好看不少。

三人下山,常临是柳宁的弟子,对待这个唯一的客卿,辈分一直说不清楚,最后干脆便以师叔来称呼便是。

走在山道上,常临开口问道:“师叔,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为什么听了我要练剑报仇就不再说话了,是不看好常临?”

这个问题困惑在常临心中很久了,这才问出。

李扶摇想了想,直白道:“当时只是想着下山去吃水煮豆腐,并无其他想法,随口一问,当即便忘了,更没有你说的这些不看好之类的,若是真不看好,那日你在凉亭里见我,就不可能拜入小邑楼了。”

常临哦了一声,脸色又好看许多。

李扶摇看了他一眼,多说了些话,“报仇始终是自己的事情,不管你怎么看,怎么想,还是我怎么看怎么想,最后还是得你自己去做,我也有仇家,报仇的时候要到什么程度,全靠自己把握,我不插手,但你要是滥杀无辜,我当即便要废了你,说不定还要杀了你。”

“至于什么是无辜,什么程度上够得上无辜,想来你自己掂量的清楚。”

“报仇是你和仇人的事情,不要迁怒到旁人。”

李扶摇说了这些话,忽然自嘲道:“忽然觉得自己话太多。”

鱼凫在身后捂嘴轻笑,“公子说的都挺对的啊。”

其实说这些话,大抵是从之前在洛阳城的经历以及之后在山下小镇上面对青泥的时候想出来的东西,说给其他人听没什么道理。

但是说给真要报仇的常临,才恰到好处。

至于常临听不听得进去,李扶摇好像没有太过在乎。

有些话说了就是,能不能被人拿去用,要看运气。

三人下山,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忽然在一旁山道看见一头大黑驴。

李扶摇一拍脑门,无奈一笑,“我还把你忘了。”

这头黑驴不是风吕又还能是谁?

这两年中,他在山上四处瞎逛,经常出没于那处温泉,在竹楼的时间都稀少不已,才让李扶摇一时间没想起还有风吕。

看了风吕一眼,李扶摇笑问道:“一起走?”

风吕翻了白眼,没有搭理他。

你走了,让老子一个人在山上面对朝风尘?

老子可不遭这份罪!

李扶摇懂他的意思,于是便笑了笑,这一次三人下山变成了三人一驴。

正正好好。

第两百九十八章 北海武宁府

某位文采斐然的诗人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这句话要是放在北海江湖,也是一点都错不了。

北海人迹罕至,世俗百姓不多,江湖武夫便更少,可即便如此,这里也能有一个北海江湖,也能有大小不一的武林宗门。

甚至于在朝青秋在北海斩杀大妖过后,北海更是短暂成为了山河的焦点,无数道目光都看着北海,当然,在大妖被杀,剑仙离去,目光散去之后,北海便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北海。

偏僻宁静。

有江湖的地方也必然有争端。

宁府城,算是整个北海江湖最紧要地方了。

不仅因为整个北海,根基最深,门人弟子最多,占据北海宗门第一时间最长的武宁府便坐落在宁府城里。

还因为这座宁府城里坐着一位北海江湖里的天下第一,谢淮阴。

这位武宁府的府主,年轻时候便已经是这武宁府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府主,武道修为力压整座北海江湖的年轻俊彦,更有一身诗才,北海江湖里的各大书肆里还售卖着这位武宁府主的诗稿,要是如此便罢了,更让人想不通的则是,这位府主已经是文武双全了,却偏偏面如冠玉,生的极为俊美,年轻时候每次走出宁府城都要引起一阵轰动,不知道多少北海江湖里的女侠提起这位武宁府主的名字,都要在脸上生出一道红晕。

直到之后继任武宁府主以后,谢淮阴深居简出,一心钻研武道,偶有出现在江湖,都是为了惩恶扬善,如此二三十年过去,当年的谢淮阴成了现如今的谢府主,才少了许多关注这位谢府主容貌的江湖女侠。

更多了些传扬这位谢府主英雄事迹和武道境界的说书先生。

整座北海江湖,若是说更名为小邑楼前的北海剑冢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剑派,剑冢内剑客极多,堪称最风流之地。那谢府主便是力压这些风流剑客的最风流之人。

因此当李扶摇知晓常临的仇人便是那位风流了半甲子的武宁府主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有些疑惑。

常临面无表情的说道:“谢淮阴是正派人士不假,但不意味着他这辈子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好事,都无错事。”

好人做错一件事,与坏人做错一百件错事相比,坏人固然更为招人恨,但不见得好人便能不受追究。

尤其是那一件错事,是两条人命。

常临父母双亲便都是死在那位武宁府府主手上。

具体内容,李扶摇没有问,常临也没有主动讲起。

快要临近宁府城,视线之内携带兵器的江湖武夫便多出不少,这其中带剑的固然不少,但除此之外,带着刀枪剑戟的也不在少数,李扶摇甚至看到一个已经踏足修行大道的负戟壮汉,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入城。

略微多了些心思,李扶摇现如今有朝风尘传下的剑诀,想来在这宁府城里一般人也是看不出他的根底,背负剑匣,普通人也只会认为他是一位剑客,瞧着年岁不大,甚至不会太过上心。

只是既然有一位踏上修行大道的负戟大汉入城,不见得这城里就没有其他的修士,李扶摇倒是不怕那位武宁府主真如传闻中那般武道修为力压整个北海江湖,只怕他力压是力压,这个力字却不是武道一说罢了。

临近城门,李扶摇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逾五六丈的城墙,城墙是以大块青石造就,不同于一般小城,看着便有巍峨之感,只是去过洛阳城的李扶摇并不觉得如何高大,倒是身后的鱼凫有些惊讶,但想着不能丢了李扶摇的面子,很快便用手捂住嘴巴。

一行三人外加一驴入城,城门口的守卫并未如何盘查,这个地方的江湖人士实在是太多,若是真要一一问清楚,只怕便会在这城门处排出一条长龙,再加上这城内还有一位天下第一,便实在没人担心有人敢在城中闹事。

你说你武功盖世,得,先打过那位武宁府主再说,要不然,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入城没有阻碍,只是守卫看着那头没有任何绳索拴住却知道跟着李扶摇三人的大黑驴有些兴趣,只不过也没有过多打扰。

走在城洞里,眼前便也能看到前面宁府城的繁华之态了,李扶摇背着剑匣缓缓而行,鱼凫始终跟在李扶摇身后两步距离。

鱼凫生的容貌不差,入城之处又是人最多的地方,一些早已经守候多时的地痞流氓看着这么个娇美小娘子,便要上来在人群中揩油,不说能不能摸到那小娘子的屁股和胸脯,就是摸到手臂也算是一件美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鱼凫对待李扶摇固然是个小丫鬟,一切都听李扶摇吩咐,可对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一些还没能摸到鱼凫的地痞流氓看到那小娘子勾起嘴角,下一刻他们就莫名其妙好像挨了一巴掌,一个个神色茫然,但很快便知道这是碰到了难缠的了,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风吕抬起头看着鱼凫,心想这么个姑娘都有人揩油,什么眼光?

鱼凫不知道风吕能说话,但早知道风吕是通灵的驴子,而且还是李扶摇的驴子,因此风吕看她的时候,她还对风吕微微一笑。

风吕觉得没趣,只是自顾自前行,想着要是等会儿李扶摇住客栈让他住马厩一类的地方,就算是李扶摇忘恩负义。

白瞎了当天老子驮着朝风尘去救你!

至于当天是不是救下了李扶摇这种小事,风吕就刻意遗忘了。

宁府城里的布置,其实和天底下任何城池都没有什么差别,除去外城还有一座内城,那座内城便是武宁府的宗门所在之地,那位北海江湖天下第一便在那座内城里睥睨北海,让一众武夫都抬不起头来。

这位近乎完美的武宁府主,当真是做出残害过常临父母双亲的事情?

李扶摇半信半疑。

走入宁府城,常临便说要去内城看看,李扶摇没有拦着,点了点头,常临行过一礼,然后转身朝另外一条街道走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鱼凫担忧问道:“公子,就不怕他莽撞行事,把命都丢了?”

李扶摇一脸理所当然,“他要选择这个傻办法报仇,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把他拉着?他的仇和我们其实没多大关系,要是真要不惜命,或者觉着自己练了几天山上剑法就可以眼高于顶了,死了也活该。”

风吕哼了一声,认同李扶摇的说法,这出门行走江湖,生死都在一瞬间,想活的长些,就自己多长心眼,别整日想着会有谁来救你,说实在的,这样一点都不靠谱。

鱼凫跟在李扶摇后面,笑着问道:“那常临真要是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那座内城,抖搂神仙威风,然后言之凿凿让那位武宁府主偿命怎么办?”

李扶摇一点也不客气的说道:“那最多明日,城门口就会悬起他的尸首,然后昭告整座宁府城,这位不知好歹的江湖后生,胆子大到了敢白日行刺武宁城主。”

鱼凫疑惑问道:“不是说那谢淮阴不过是个普通的江湖武夫吗,常临怎么也是出自咱们小邑楼的剑士啊。”

李扶摇想起之前入城看见的那位负戟壮汉,以及走在城中看到的另外几人,想着武宁城里还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位纯粹的江湖武夫就能镇得住场子?

李扶摇肯定不信。

所以杀谢淮阴这件事,李扶摇不论怎么看,都觉得要从长计议,要是弄不好,在这座武宁城里待上个一年半载都是有可能的。

“常临不是傻子,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李扶摇想起第二次见常临问他的那些话,当时常临可是言之凿凿的说性命很宝贵的。

走了几步,李扶摇看了一眼坐落在街道旁的一座冷清酒楼,笑了笑,“吃饭去。”

……

……

一般食客选择地方,总是愿意去人多的酒楼,毕竟这人多的地方,岂不是象征着那家酒楼的菜肴要更好吃一些?

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道理,知道的人多,这也就导致了生意兴隆的酒楼,只要不出什么纰漏,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而生意冷清的酒楼却是要是不想个什么办法,便会越来越冷清。

李扶摇走进这座酒楼,刚一进门,便在角楼某处看到了之前那个背着大戟进城的壮汉,此刻他正坐在桌前,独自喝酒,一杆大戟就这样靠在墙壁上,只是那张脸,正好是对着李扶摇的。

之前看身形,只是觉得这壮汉怎么也该长得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

可现如今一看那壮汉长相,才发现长得剑眉星目,一点都不像是糙汉子。

李扶摇收回视线,不再继续看向那边,行走江湖,这也是忌讳。

酒楼冷清,竟然是连店小二都不曾请过一个,李扶摇坐下之后好一会儿,那个在柜台后站立了很久的瘦弱掌柜才小跑过来,挤出一个生硬笑脸,“客官吃点啥?”

一看这掌柜的就是个不会经营的主,露个笑脸都这么为难,想来要不是如此,这这么大一座酒楼也不会没落到这个地步。

李扶摇转头看了一眼鱼凫,鱼凫会意,请掌柜的借一步说话,然后她指了指还在门口的大黑驴,之前进酒楼的时候就没把驴子带进来,便是考虑酒楼的难处,这一次指了指,鱼凫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最后那掌柜的才轻声道:“隔壁有一间小屋子,可以牵到那里去,只是要草料的话……”

鱼凫赶紧摆手,说是那驴子一天到晚就喜欢睡觉,吃食什么都不用准备。

最后商议一番,鱼凫再顺便点了几个菜,才领着风吕去隔壁的屋子。

这样一来,酒楼里便真是只剩下李扶摇和那负戟壮汉了。

李扶摇默不作声,没有去看那壮汉,只是喝着掌柜的端上来的廉价茶水。

酒楼里安静的有些可怕。

倒是那汉子开始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沉默半响,总算是转头看向那汉子,犹豫问道:“这位大侠,在下脸上有花?”

——

宁府城内城,相比较外城城墙,要矮小许多,只是城门看守便要更为严厉一些,除去一些本来就居住在内城的江湖人士,其余外人想要入内城,便需接受盘问。

常临是以拜访故人的说辞进入的内城,他对于宁府城熟悉的很,倒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露出马脚,接受盘查之后,常临径直走入内城。

武宁府位于内城最中央的地方,占地之广,便堪比一些小国皇宫。

常临安静的走在街道上,腰间悬着剑,路过那座武宁府的时候,不紧不慢,偶尔抬头看着那座武宁府,就好似一个听闻过武宁府名头的普通江湖人士,并无特殊之处。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常临离开这条街道,然后转入一条小巷,继续缓行。

小巷是以青石铺就的地面,两面都是高墙,阳光很难照射进来,显得有些阴暗。

常临走过很远,在一扇已经掉漆的木门前站立片刻。

锁已旧,人成故。

常临推开门,锁没能掉到地下,而是被常临捏在手里,放进了怀中。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破败的小院,然后院里有一个大水缸,缸里是些乌黑恶臭的雨水。

常临探头看去,水缸里漂浮着两具鱼骨,然后还有一块掉色严重的纱巾。

常临面无表情的走过小院,推开屋子的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腐朽味道。

常临站在门外好一会儿,没有走进去。

然后退出来坐到了屋檐下。

抬头看去,也是破落不堪。

常临坐在屋檐下,默然不语。

门被人推开,是鱼凫走了进来。

看到鱼凫走进小院,常临没有半点慌乱,只是说道:“我就知道师叔会让你来的。”

鱼凫站在不远处的水缸前,看着水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你家?”

常临点头,“不错。”

鱼凫仍旧没有靠近常临,只是问道:“能不能说说谢淮阴是怎么残害你家的?”

说到底,她还是关心这个问题,虽然不知道公子关不关心,但她觉得要把这件事问清楚。

常临想了片刻,挑了一处开口说起,“你们觉得的正派人物,多是英雄豪杰,自然是要做好事做善事,但若是有朝一日做过一件坏事呢,做过一件坏事,可能并未多严重,但总归是要想办法掩盖的,既然要掩盖,自然便要做另外的坏事,这一连串坏事做下去,是不是就从一个好人变成坏人了?”

“谢淮阴是个有意志力的人,自然做出了一件坏事,再做出另外一件坏事把之前那件事遮掩下去,便能还是那个武宁府主,是那个为人尊敬的北海江湖天下第一。”

“我的父母便是他做的第二件恶事,原因是因为看见了他做的第一件恶事。”

杀人灭口这种事,在江湖上最为常见,一日之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起,只是大多都能斩草除根,侥幸活下来才能上演复仇的大戏,成功了才能让别人知晓。

鱼凫开口问道:“他做的第一件恶事是什么?”

对于这位北海江湖第一人,鱼凫即便是在甘河上都能听到过很多传闻,自然也有兴趣知道是什么,毕竟那位武宁府主,还被说成文武双全。

常临想了想,说道:“为了一本秘籍,谢淮阴想要,但那本秘籍的主人不肯让。于是便有了之后的事情。”

鱼凫想着武宁府便是北海江湖里第一等的宗门,宗门内不知道有多少秘籍,能让谢淮阴都起了想法的秘籍会是一本什么东西?

鱼凫没有深想,但是她也明白,真要是想常临说的这样,那就是谢淮阴的错了。

报仇名正言顺。

但是总觉得有些奇怪。

鱼凫又问道:“那你准备怎么杀?”

问这句话的时候,鱼凫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之前李扶摇说的话。

常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仰头看着这方小院子。

有些话不好说出,但也有意思。

鱼凫不轻不重的提醒道:“公子可能不会太高兴。”

常临想起第二次和李扶摇相见时候的场景,面无表情。

鱼凫加重语气说道:“你不能让公子不高兴。”

前者是提醒,后者是警告。

常临笑了笑,“可师叔不见得会喜欢你。”

鱼凫展颜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

宁府城内城的武宁府外,那位北海江湖的天下第一出城数日,今日返回武宁府。

一众武宁府弟子早已经得到消息,因此早早的便在门口迎候,只是苦等大半日,都没能看到自家府主现身,一些辈分不高的弟子忍不住发牢骚,但是很快便被一旁的老人给低声怒斥。

府主是何许人,岂是你们可以非议的?

于是短暂吵闹之后是鸦雀无声。

人人都翘首以盼。

可谁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候被说成面如冠玉的武宁府主却是牵马走过长街,来到了一座高宅大院前,拍了怕大门。

等到门房探出头来,谢淮阴笑着说道:“麻烦通报一声,就说谢淮阴上门拜访。”

第两百九十九章 当年楚地有白楼

当那个快要年过半百,却仍旧不失风采,反倒是如同一坛有了岁月的老酒越发有味道的武宁府主开口说出谢淮阴三个字的时候,那个看门的门房却不是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反倒是脸色慌张。

谢淮阴站在原地,重复了一句之前言语,呵呵笑道:“麻烦通报一声?”

若是不是自报家门,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北海江湖板上钉钉的天下第一会如此温声笑语的与人交谈?

门房一怔,随即慌张向府内跑去,连大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实际上关不关上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在这位公认的北海江湖第一人面前,难不成多两扇大门就拦得下了?

只怕不是这个理儿!

谢淮阴伸手把那扇用漆刷的光亮的大门拉过来,算是替宅子主人关上门,而这位武宁府主则是只牵着那匹马,耐心等着府邸里来人。

显得极有耐心。

等了整整半柱香之后,大门才被一个华服老者重新打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打开大门,一看到这位武宁府主,即刻便躬身行礼,“老夫魏迎春,不知道府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府主恕罪!”

在这个武宁府说话便是最管用的宁府城里,大抵人人见了谢淮阴都要做出如此姿态。

何况现如今这魏府里前些日子才出了一档子事,便是事关武宁府,今日又是谢淮阴亲自驾临,很难让人不觉得畏惧。

谢淮阴看了这个华服老人一眼,笑着把他扶起来,只是笑道:“魏仙武道修为高深,本该做出些有益于北海江湖的事情才对,可谁知道偏偏成了这般恶贯满盈之人,现如今被我击杀,原本不是大事,只是想着有关魏家,这才来给老爷子通报一声,并未生出其他心思,魏家是魏家,魏仙是魏仙,不可混为一谈。”

魏迎春如释重负,这才抬起头来,魏仙原本便是他魏家子弟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位,早在弱冠之年便在北海江湖闯出名堂,迈入不惑之后便更是稳居北海江湖前十,因为同时居住在宁府城里,期间曾几次上门挑战谢淮阴,虽然无一例外都是败在谢淮阴手上。

可谢淮阴对此人依旧是很欣赏,直言不出二十年,魏仙便有问鼎天下第一的可能,魏仙武道天赋不低,又有谢淮阴青眼相加,应当是前程似锦。

可谁也没有想到,在最后一次上门挑战谢淮阴之后的第二年起,北海江湖便传出了许多关于魏仙大肆屠杀江湖高手的事情,许多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都惨遭毒手,为此谢淮阴不惜亲自走出武宁府,将这位当初被他看重的后辈格杀,为得便是还北海江湖一个安宁。

如今魏仙已死,谢淮阴返回宁府城,顺便来告诉魏家一声,并非是要追责魏家。

魏迎春提起魏仙,也是哽咽不已,“那孽子当初练武便视府主为毕生追赶的对象,谁知道武道修为倒是追的很快,可品行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今死在府主手上,也算是不枉此生,若是因此让府主受了伤,才是那孽子的罪过!”

谢淮阴低声劝慰道:“老爷子尽管操办丧事,若是有人为此刁难魏家,我谢淮阴定然要管一管,人死之后,所欠的都一一还清了,再没有什么债是需要未亡人来还的了。”

魏迎春本来便是强忍泪水,此刻听到谢淮阴这般说,竟然是再也忍不住了,泪流满面,让人看了也觉得心疼不已。

谢淮阴轻声劝慰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去,牵着马消失在长街尽头。

等到这位谢府主的身影真是不可见之后,魏迎春才缓步走回府邸,身旁的门房轻声询问道:“老爷,这大少爷的丧事如何操办?”

魏迎春停下脚步,冷笑道:“自然是依着府主的意思大肆操办,以彰显他的仁义。这匹夫想做什么便由着他做,形势如此,何必担忧什么。”

门房有些为难,“若是大少爷的仇家来捣乱?”

魏迎春笑了笑,“不还有武宁府吗?怕什么。”

门房哦了一声,但实际上还是没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倒是魏迎春走进府邸之后,便独自绕过大半个院子,来到一处偏僻小屋子前,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轻声说了句,“果然如仙师所料,那匹夫登门了。”

屋子里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嗯,然后很快便没有了声音。

即便是没有了魏仙这个顶梁柱,魏迎春还是有仍旧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的魏家,原本怎么看都不该如此,但是就是这般奇怪,在里面没有了声音之后,魏迎春缓慢转身,就这样离开此处。

——

酒楼之中,鱼凫和常临不在,就剩下李扶摇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壮汉。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李扶摇之前的一声大侠,才打破了这份尴尬。

那汉子听到那年轻人一番言语,露出笑意,豪迈笑道:“请你喝酒!”

说是请,但实际上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那桌上的一壶酒水瞬间从酒壶里倾泻而出,如同一条水蛇激射而来,绝非一般人能

喝得起这酒的。

李扶摇一拍桌子,桌上的一个瓷碗被震荡而起,落下之后,移了位置,但是这便是正正好好的接住那条酒水所化的水蛇,更为难能可贵的则是这一一条水蛇入碗,没有洒出分毫酒水。

此刻酒楼里并无旁人,就连那个掌柜的都到了后厨帮忙,若不是如此,被旁人看见了两人之间的斗法,只怕会瞠目结舌,这种神通,想来也只能像是谢府主那一类的江湖顶尖高手才能做出来的吧?

李扶摇接到酒水,却没有端起来一饮而尽,在汉子眼中便是缺乏了些豪气,可李扶摇按住酒碗,轻笑道:“酒水不多,大侠独饮吧。”

话音尚未落下,酒碗里的酒水便如之前一般,尽数激射回去,这是来时是一条水蛇,回去的时候却是一柄水剑。

汉子哈哈一笑,拿起酒壶尽数接下,然后一饮而尽。

汉子抹了把嘴之后,笑着问道:“如此年轻,便有这份境界,只怕是小邑楼都没办法教导出这种弟子吧,阁下是逗留在北海未曾离去的山上人?”

北海圣丹一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三年,但是也绝不是此地已经没有了修士。

除去一些本就是北海人的修士之外,说不得还有一些外地修士仍旧为了圣丹,而留在北海,迟迟不肯离去。

只是看着李扶摇背负剑匣,那汉子是把李扶摇当作野修一类,没有往三教修士方面去想。

三教修士背靠大树,自然不好招惹,可若是一般野修,便没有这么多讲究。

李扶摇笑道:“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这般模棱两可的话,让人摸不清楚底细。

汉子思索片刻,方才试探问道:“阁下来宁府城,也是为了那本秘籍?”

李扶摇一怔,随即疑惑道:“什么秘籍?”

汉子仔细打量李扶摇的神色,发现不似作伪,这才心头有些苦涩,这种事情,自己直白问出口本来就不妥,现如今还问的是一个原本就不知道的修士,现如今他知道之后,若是想着喝一杯羹怎么办?

只是从刚才短暂交手来看,汉子倒是觉得这年轻人有极大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可若是真是一个根正苗红的三教修士,之后还藏有许多法器又当如何?

夺宝一事,只怕要平添几分意外。

李扶摇见汉子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开口,行走江湖,本就忌讳交浅言深,尤其是他才和那人第一次见面,要是这样就各自像是倒豆子一样把各自的秘密倒出来,只怕也有些匪夷所思。

李扶摇现在有些疑惑鱼凫的去向,为何这么久了,都没回来?

那汉子思索很久,忽然提起那杆大戟走向李扶摇这桌,把大戟随意放在离着李扶摇不远处的墙角,然后坐下低声问道:“愿不愿意一起做笔买卖?”

李扶摇笑着低头,轻声道:“愿闻其详。”

对于秘籍,李扶摇本来便不感兴趣,只是想着是在宁府城里,这里的一静一动都要被那位谢府主尽收眼底,既然是如此,倒不如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一桩什么事情,若是有可能和那位谢府主有关联呢?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汉子沉声道:“有些丑话我要说在前头,倘若你当真要做这笔买卖,便只能和我一头,当然,若是听了,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强求,只是若是让我发现你若是跟着旁人打这本秘籍的事情,别怪我痛下杀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汉子故意显露出了一股磅礴气机,显然便是要让李扶摇知道轻重。

李扶摇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汉子这才开口说道:“谢淮阴前些日子出城去追杀宁府城里魏家的魏仙,说是为了为北海江湖铲除恶人,但实际上是因为魏仙因缘际会得到了一本秘籍,这本秘籍并不简单,应当是记载在一门高深术法,到底是儒教还是道教的,说不清楚,现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去谢淮阴本人之外,一共至多还有三人,我算是一人,另外两人应该现如今也在宁府城里。”

李扶摇不傻,听懂了汉子的言下之意,“我替你拦下一人,我的好处是什么?”

做买卖,自然是有付出便要有收获。

汉子低声道:“拿到秘籍之后,上面术法,你我共学,甚至你把秘籍拿走,我自己抄录一份也不无不可。”

李扶摇沉默片刻,这才轻声开口问道:“那两个人境界修为如何?那位谢府主当真是个简单的江湖武夫?”

做买卖,还得知道其中利害。

汉子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两人,一人叫做厉安,是前来北海打捞圣丹无果,但却没有急着离去的修士,听说和儒教有些关系,但是不管怎么看,关系都相当有限,若不是如此,怎会年过半百才是一个青丝境的修士?至于姜酆,则是楚国的国师……”

谈起楚国,便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山河之中,延陵与大余和梁溪三足鼎立,可在这三大王朝名义上的疆域内,

也会有很多小国,比如李扶摇待了很多年的白鱼镇便是在周国境内,后来和谢应一同去的淮阳城,又是陈国都城,除此之外,都还有很多小国,只是这些小国要么偏安一隅,要么臣服于三大王朝之一,每年按时上贡,真像周国那般的能够引起一座王朝重视的,不会太多。

周国算一个,楚国也算一个。

不过同周国比起来,楚国的命运便要差了许多,那位楚国皇帝同样是野心勃勃,想着要将楚国疆域扩展到一个前无古人的境地,楚国铁骑在梁溪北境,让一众小国闻风丧胆,但楚国最后也因此被梁溪王朝灭国,数十万铁骑长驱直入那座楚国都城,将楚国葬送在历史的尘埃里。

整个故事并无波折,当梁溪铁了心要灭掉一个小国之后,楚国如何能撑得下来?

不过三个月,楚国便消失在山河当中,原本的楚人尽数都变成了梁溪人,可在这场战事落幕之后,仍旧还有人活着,不管是怎么活着,但总是活着。

比如那位楚国国师姜酆便是如此,不仅是活着,且机缘不小,这些年已经成了一位山上修士,不仅寿数大增,就连活得都比以前滋润。

李扶摇对于楚国的事情,其实也有些耳闻,知道当年那场战事,虽说是以梁溪以绝对的兵力碾压楚国,取得一场理所当然的大胜,但过程之中也遭受到一些阻碍,比如那位楚国大将温白楼,便是以十万铁骑生生阻止了梁溪五十万铁骑整整三月,当时还并未是依托关隘,只是一座矮小城池而已。

被誉为楚国历史上第一名将的温白楼善使大戟,统兵能力无可争议,若是改换敌我双方,只怕灭楚国的进程也要快上不少。

那位梁溪皇帝当年还特意提及温白楼,说是一定要将他带回梁溪,封侯拜将,都不无不可。

不过在楚国国灭之后,不知是梁溪大将刻意为之还是世事无常,这位楚国大将最后却真的是了无音讯,再不知所踪。

汉子低声道:“相比较拿到那本秘籍,我更倾向于杀了姜酆。”

汉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汉子坦然道:“在下温白楼。”

这便是那位号称楚国历史上的第一名将。

若有旁人在场,又恰巧知道那段楚国历史,只怕要震惊不已。

李扶摇敲着桌面,笑道:“据我所知,梁溪灭楚是大势所趋,非一人一事能够阻拦的,为何温将军要如此耿耿于怀?”

温白楼冷声道:“当初若不是他投诚于梁溪,我楚国即便是要亡,也绝不可能是这般光景,他既然是楚国的罪人,便该死在我温白楼的戟下。”

李扶摇揉了揉脑袋,心想着自己是又遇到一个要报仇的故事吗?

温白楼继续说道:“对于那本秘籍,温某的确是没有太多的想法,这次前往宁府城,只是为了击杀姜酆,若是阁下愿意出手相助,斩杀姜酆之后,温某便倾力助你夺得那本秘籍。”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李扶摇苦笑道:“温将军怎么能断定我不是那种反复小人?”

温白楼爽朗笑道:“温某出身行伍,一辈子不知道见了多少人,看人只用看一双眼睛,若是你有什么歹意,温某即便是看不出,也感觉的出,断然不会和你说这么些,能说出的话,自然便是相信此事可行。”

李扶摇喝了口茶,他总不能告诉温白楼他对那所谓的秘籍也没多大兴趣吧。

揉了揉脸颊,见鱼凫还没回来,李扶摇叹了口气,“那位谢府主呢,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温白楼洒然一笑,“那位江湖武夫,即便是有了奇遇,踏上了大道,这才多少岁月,只怕并未有多高的境界,不是一合之敌,要是放在当年,温某在战场上遇见了他,只怕要喊上一声不过土鸡瓦狗尔。”

李扶摇哭笑不得,这种说法,不就是说那位北海江湖第一人和一个战阵之中的普通军卒没有差别吗?

李扶摇最后想了想,和温白楼说了些他的想法,最后才说道:“若是这样温将军答应了,自然替你拦下一人,让你放开手脚厮杀。”

温白楼是个爽快的汉子,既然已经认同了李扶摇,便不在这些小事上纠结,谈妥大事之后,说着要和李扶摇一醉方休,李扶摇不好拒绝,最后也喝了几碗酒。

黄昏时刻,温白楼离去。

李扶摇也等来了鱼凫和常临。

眼见天色渐晚,李扶摇说就在这里住下吧,开了三间房,价格不贵,算得上物美价廉。

夜色笼罩整座宁府城。

李扶摇推开窗户,站在窗边想着事情。

他却是没有注意到,此刻内城之中,武宁府方位生起了一场大火。

火光照耀了整个内城。

可就是这短暂片刻之间,一场大雨突兀而至。

很快便淋湿街道。

瓢泼大雨,打乱了某人的布置。

黑夜当中,有一道修长身影临近武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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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此时雨当年雪

一场雨珠大如黄豆的大雨突兀而至,将武宁府燃起的大火无情扑灭。

才慌乱起来的武宁府一下子便安静下来,无数门人弟子站在雨中,似乎有些疑惑,有些不解。

在最东边的那座宅子前的空地上,早已经跪满了十数个弟子,雨珠打在他们身上,很快便将他们的一身打湿。

人人低头,默不作声。

在夜色中,其实没多少人能看清楚,这些弟子其实都是被五花大绑之后扔在这里的,有些贪生之念的弟子跪在地上一直在磕头,大部分却是一脸漠然,等待着接下来的死亡。

这座宅子的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牌匾,上面有人写就“武道无尽头”几个大字,那位北海江湖的天下第一人,便常年居住在此,鲜有出门的时候。

今夜的谋划其实也很简单,他们先给宅子里用了许多迷迭香,怕谢淮阴武道修为太过高深,剂量比起来其余江湖武夫其实要多的多,迷迭香放了之后,便是浇灌桐油在武宁府各处地方。

最后便是一把大火。

原本他们重点照料的便是这座宅子,可谁知道,其余地方都已经出现火光,可直到那场大雨下起来之前,这座宅子竟然都不曾失火。

原本这座宅子便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在大雨才开始下起来开始,武宁府内便有一众长老客卿去各大院落带走了很多弟子,最后五花大绑便扔在了此地,不需要如何审理,人人都知道结果。

秋雨寒骨,但却更寒人心。

谢淮阴此刻便坐在门内,推开那扇大门,便能一眼看见那些曾经被他视作武宁府未来的弟子,只是这位江湖上的天下第一,就坐在门内,看着那扇大门,面无表情。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名叫陆江南,生在江南水乡,只是不知道为何,年少时候四处游历,最后却不回江南,而在北海定居,陆江南智谋过人,一直在武宁府里扮演着头号军师的角色,不仅被武宁府大小弟子尊崇,更是深得谢淮阴信任。

纵观这武宁府上下如此多的江湖武夫,恐怕也只有陆江南能够不打招呼随意进出这座宅子。

此刻面对这一件足以让谢淮阴痛心疾首的大事,也是陆江南一人陪同。

谢淮阴坐在太师椅上,神情阴暗。

陆江南站在一旁,神情平淡。

一个家,只要足够大,也会有人心各异的说法,长房偏房各有所想,各有所求,这一点都不奇怪,但若是身为家主,不制衡好这些事情,便会发生大事。

而武宁府作为北海江湖第一门派,自然是要比普通的什么家族要复杂的多,门人弟子,长老客卿都需要安置,才能井然有序,不至于落得个短暂鼎盛,便惨然落幕的下场。

以往的那些年里,武宁府大大小小很多事都是陆江南拿主意,一直处理的很好,从未发生过这般门人弟子竟然胆大到要杀谢淮阴的事情。

因此今日,谢淮阴震怒不已。

若是没有意外,这门外的一众弟子,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的。

谢淮阴沉默了很久,听着雨声掩盖了很多声音,最后还是开口了,“为什么?”

声音比雨珠打在青瓦上的声音要更大。

陆江南听得很清楚,而且也清楚的知道,这就是谢淮阴在问他。

陆江南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叹气之后,迅速抽出腰间的软剑,片刻之间便一剑刺向谢淮阴的后背,那个地方,要刺穿的便是谢淮阴的心脏。

只是软剑向前刺去,距离谢淮阴后背尚且还有一只手的距离,便不得寸进,片刻之后,软剑寸寸断裂,一股磅礴气机蓦然而至。

陆江南倒飞出去,重重的摔落在大雨中。

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瞬间变得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来之后,看着谢淮阴的背影,咬牙道:“你果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江湖武夫!”

谢淮阴站起身,转头看向陆江南,平淡道:“我武宁府百年基业,岂是你这等宵小之辈能够覆灭的?”

说完这句话,谢淮阴随手一招,捡起一截碎片,随手扔出,正好便刺中陆江南心口。

这位武宁府第一智囊,瞬间毙命。

谢淮阴缓慢走回屋子,再出现这院里的时候,便提了一杆银枪。

当年北海江湖便有传言,武宁府少府主谢淮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那位谢淮阴从少府主变成了府主过后,与人再交手便再没有拿过兵刃,属实也是这整个北海江湖,也不曾有人能逼得谢淮阴拿起兵刃。

可今日,这位武宁府主却是拿出了这杆整整二十年都没有提过的银枪,看起来今夜之危,尚未解除。

推开大门。

谢淮阴踏出大门,扭头看了一眼那块上面写着“武道无尽头”几个字的牌匾,手中银枪一挑,一股磅礴气机从枪头迸射而出,激射而出,牌匾瞬间四分五裂。

谢淮阴冷笑道:“武道如何无尽头?”

抛下这句话,便大步离去,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这些跪在此地的弟子们一眼。

那道修长身影来到长街上,任由大雨打湿衣衫,看着武宁府里已经熄灭的大火,那人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直到即便是在大雨之中都不输半点风采的谢淮阴走出武宁府,这人才笑着开口说道:“早知道你谢淮阴不好杀,只是不知道你有这么不好杀。要是早知道,便不浪费这许多精力了。”

手提银枪的谢淮阴沉声道:“要那本秘籍,我现如今便可给你。”

那人笑道:“我可不仅是想要那本秘籍,还有你这个武宁府,我也想要。”

谢淮阴冷笑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人摇摇头,“你谢淮阴这个天下第一坐着舒坦,以后我来坐一坐。”

谢淮阴杀机暴涨。

不再废话。

大踏步向那人走去,银枪枪头在地面掠起火星,等临近那人之后,一枪刺去,抖落许多雨水。

若是有人想着谢淮阴是因为那本秘籍才得以机缘巧合之间踏进修行大道,便大错特错了,他谢淮阴,早在当年接任武宁府主的时候,便已经是一位修士!

不是什么野修,而是正统的儒教修士!

那位教他诗词歌赋的先生,顺便也教了他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如何去问长生,如何去杀人。

只是这些事情,谢淮阴不曾告诉过别人,也无人知晓。

这位北海江湖第一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江湖武夫!

一杆银枪刺出,带着狂暴无比的气机,向着那人横扫过去,气势磅礴。

即便是普通的江湖武学,但有不同于江湖武夫的气机催动银枪,这位武宁府主仍旧能让人胆寒。

那人脸色不变,但心底大骇,只怕从未有人想过,这位武宁府主不仅是个山上修士,而且修为境界还一点都不低!

那人往后退后半步,侧身堪堪躲过这一枪,但仍旧是听得刺啦一声,被枪头割破衣衫。

这便是小瞧那位武宁府主的代价。

瓢泼大雨中,谢淮阴收枪斜提,冷笑道:“一介野修,何至于有想夺我武宁府的想法?”

那人冷眼看着谢淮阴,抽出腰间的长鞭,这才冷笑道:“尚未分出胜负,你这匹夫,便觉得不得了?”

谢淮阴面无表情,提枪对敌,不得他的话音落下,一杆银枪便再度刺出,卷起无数雨水同时激射出去,这位儒教修士不仅有山上人的手段,同时兼有武夫的杀伐之气,其实怎么都不好对付。

谢淮阴的一杆长枪这一次再度刺出,比起之前便没有这么容易让那人忌惮了,那人一条长鞭如同一条灵蛇,只是一碰到那杆银枪,便缠绕上去,不仅如此,还有丝丝紫电不时闪现,绚烂夺目。

谢淮阴号称精通十八般武艺,但实际上最为擅长的还是枪术,只怕在北海江湖里把那几个名列前茅的几个枪术名家串成一串,光论枪术,都不是这位谢府主的敌手。

此刻银枪被长鞭缠绕,谢淮阴持枪的右臂一震,便将长鞭短暂震开少许,趁着这空当,谢淮阴抽回长枪,然后在短暂时间里将银枪扔出,自己则是随着银枪扔出,急速的掠向那人。

银枪如龙,带着磅礴气机,谢淮阴更是难缠的人,两者一起掠向那人,让那人都皱了皱眉头。

长鞭遥遥打出,让附近雨水就此炸开,更是有一道凌厉气机掠过。

谢淮阴皱了皱眉头,伸手握住枪杆,往胸前一横,然后与那道凌厉气机相撞,一声闷响,谢淮阴往后退出好几步,那人脸色也不好看。

谢淮阴站定之后,笑道:“厉安,就这点本事?”

这是今晚谢淮阴第一次叫出来人的名字,厉安看向谢淮阴,深吸一口气。

谢淮阴难对付,的确是事实,只是他直到现如今都不曾倾力出手的缘故还不止于此。

入宁府城的修士应该有三位,除去他之外,还有两人还未现身,这才是厉安的顾虑,若是没有外人,他不介意和谢淮阴生死一战,可既然有外人,自然便要多加小心。

武宁府的动静不大不小,只是在夜色中,只怕没太多人知道,位于外城的魏家,魏迎春今日出现在那间偏僻屋子里,屋子里除去这位魏家家主之外,便只有一个神情阴鸷的中年男人。

便是姜酆。

这位当年的楚国国师,看着魏迎春,冷笑道:“等我出手,你们魏家便倾全族之力覆灭武宁府,敢不敢?”

魏迎春低着头,有些嗫嚅的说道:“武宁府即便是没了谢淮阴,也是极为强横的宗门,我儿魏仙已死,如何敢这般动作?”

姜酆哈哈一笑,“谁说你儿子死了?”

魏迎春猛然抬头,屋门被一人推开,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屋中,魏迎春转头而观,不是他已经去世的儿子魏仙还能是谁?

魏迎春看着姜酆,震惊开口问道:“仙师,这是怎么回事?”

姜酆没有理会魏迎春,只是看着魏仙,笑着问道:“

怎么样,做笔买卖?”

魏仙面无表情,冷声道:“我只要谢淮阴的项上人头。”

姜酆笑道:“如此甚好!”

——

整座武宁城都是大雨磅礴,可在内城和外城却是两种光景,武宁府这里杀伐已起,可在外城,却是一阵安静祥和。

李扶摇趴在窗边,看着这场瓢泼大雨,正出神之时,门被人推开,鱼凫走入屋中,轻声说道:“公子,常临出去了。”

能在这场大雨中走出住处,要去做的都是大事。

李扶摇嗯了一声。

鱼凫担忧问道:“不拦下他吗?”

李扶摇轻声说道:“我们有耐心等,可常临不见得有耐心等,一个少年,眼见仇人便在眼前,明明就学了一身本事,怎么报不得仇?即便是我说报不得,只怕他也不会理会,之前我说他惜命,其实是我错了,为了报仇,他不会太在意自己的那条小命。”

鱼凫有些不知所以,“既然如此,公子还不出手?”

李扶摇皱眉道:“我早说了,报仇是他自己的事情。”

鱼凫低声道:“公子之前说我薄情,原来公子也是这般薄情。”

李扶摇看了她一眼。

鱼凫很快又说道:“公子薄情不薄情其实都无所谓,在鱼凫看来,依然是最好的公子。”

李扶摇叹了口气,“既然是朝先生相中的人,我怎么敢就这么让他去死呢 。”

“这便是对不起朝先生了。”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转身下楼。

走在楼梯上,鱼凫探出头来,问道:“公子,要不要奴婢给你撑伞?”

李扶摇头也不回,轻描淡写的说道:“你的命也很重要,不要轻易丢了。”

出门之时,顺手拿了一把油纸伞。

当然是酒楼的东西,只是带着出门不是准备带走,李扶摇不担心什么。

撑伞走入雨中的李扶摇忽然自嘲道:“什么计划不计划的,总是有变数,以后随心所欲好了?”

走出长街,李扶摇在一条小巷前,看见了一人一马。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此刻穿了一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一杆大戟在手,牵着一匹红马,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

李扶摇撑着伞走过去,在这位白天和他相谈甚久的男人身旁站定,有些无奈的开口说道:“温将军这是要去杀人还是要上马杀敌?”

温白楼哈哈笑道:“既然是杀那叛国之徒,自然便该如此。”

李扶摇和牵着马的温白楼并肩前行。

温白楼主动开口说道:“今夜厉安已经动手,他不知为何,笼络了武宁府里的人,想要放火烧了武宁府,只是一场大雨将他的计划破坏,现如今应该和谢淮阴撕破了脸皮,不知道他和姜酆有无谋划,但此刻他和谢淮阴动了手,你去拦下他,等我斩杀了姜酆便来助你。”

李扶摇苦笑道:“如此来看,这场买卖岂不是我赚了个盆满钵满?”

温白楼洒然笑道:“这至少是结识了一个不错的朋友,可惜就是不怎么喝酒。”

李扶摇无奈摇头,走过一截路之后,才开口问道:“温将军没仗可打了,这些年里会不会觉得难受?”

温白楼叹了口气,“无数次午夜惊醒,都是金戈铁马,厮杀声震天响,那会儿听着吵闹的声音还能安然入睡,现如今没有人在耳边吵了还觉得少了些什么,睡不安稳。”

李扶摇会心一笑。

两人在一处街道口站定,李扶摇看了一眼远处,笑道:“谢淮阴今夜会不会死我其实不太关心,但既然说好了要为温将军拦下厉安,自然便是全力而为,温将军不必担心我,怎么舒服怎么来。”

温白楼抱拳致意,他不是那种废话墨迹的娘们,翻身上马,任由那匹红马低声嘶鸣,楚国亡时,他披甲骑马远离楚地,这些年一直愧疚,若不是想着还要斩杀姜酆,只怕早就死了。

现如今有了机会,温白楼自然要好好把握。

李扶摇抬脚之前,不由得说道:“温将军,其实活着最重要!”

温白楼爽朗大笑,一夹马腹,红马小跑着而去,披甲持戟的温白楼一骑绝尘而去,此时此刻,他不是什么修士,不是什么武夫,而是当年楚国的二十万骑军统领,那个一人一戟便可叫敌军胆寒的温白楼。

看着温白楼离去的背影,李扶摇忽然想起了之前读到的那首小诗,写就这首小诗的诗人正好是梁溪人,当年灭楚国之时,他便身处楚国边境,遥遥得见过一次温白楼的身影,故而留下一首小诗,完整词句李扶摇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其中一句,不由得念叨出来,“豹子尾摇穿画戟,雄兵十万脱征衣。”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撑着伞,一直都不算快,这是为了不紧不慢的跟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少年。

那少年腰间悬着剑,走在满是积水的巷弄里,像极了某年深冬,那个悬剑去太宰府邸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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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磅礴大雨

自从六千年前的那场人妖两族大战之后,剑士一脉开始凋零之后,野修一脉尚未有半点起色之前,山河里的修士的打斗,大多是用法器对轰。

简单直接,拼法器也拼修为,绝对的实力便是取胜的关键。

但显得有些乏味。

一场战斗应该包括这些,但绝不仅仅限于这些而已。

谢淮阴是一位正统的儒教修士,但或许是因为在江湖里待得时间太过漫长,因此动起手来,更有武夫的韵味,他的本命法器不是琴棋书画这类的东西,而是那一杆银枪。

修士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人近身搏杀,所以不会想着用刀枪剑戟这样的东西当作法器,可现如今,谢淮阴不仅本命法器是一杆银枪,也在与厉安近身厮杀。

只是厉安手持长鞭,也不愿意谢淮阴与他距离太过接近。

其实这次入宁府城的三位修士都是太清境,论境界修为,差距不大,但要是论战力,温白楼绝对能力压其余两人,毕竟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战将,不管是对于形势的判断还是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都并非其余人能够比拟的。

而作为武宁府主的谢淮阴比起这三人,其实境界并不占优,可是本身便有一股用北海一座江湖二十多年打磨出来的天下第一的气势,因此直到现在,厉安都不曾占到半点好处。

反倒是一直被谢淮阴压制。

厉安神情古怪,他与温白楼一般,只是因为这位武宁府府主不过是因缘际会得到一本秘籍,方才跨入了修行大道,因此一直觉得这位北海天下第一,不过如此,才敢如此托大,趁温白楼和姜酆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先下手为强,可谁知道,谢淮阴不仅难缠,似乎还在告诉他,稍有不慎,自己甚至还会命丧当场。

借着磅礴大雨,厉安伸手抹了一把脸,手上长鞭遥遥向前击出,如同一条灵蛇穿过雨幕,这一次想要缠绕的是谢淮阴的脖子。

手提银枪的谢淮阴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他踩着长街上的积水,只是脚尖轻点,身形飘然而掠,若不是雨水已经将他的衣衫打湿,仅凭这一手,便当得风采依旧的说法。

长鞭上的磅礴气机如同惊雷,在谢淮阴耳旁炸开,顺带着许多雨滴袭向谢淮阴,谢淮阴微微皱眉,身形一顿,脚踏墙面,躲过这些雨滴,雨滴溅射到墙面,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洞。

长鞭如约而至,倒像是被公子哥遗弃的良家女子,不离不弃!

谢淮阴持枪一挑,挑飞那条长鞭,随即一枪刺出,在厉安回神之前,却收枪而返,这还不算完,等到谢淮阴一脚蹬在墙壁上的同时,整个人快速撞向厉安。

长枪枪尖指向的便是厉安心口。

若说之前长鞭如灵蛇吐信,现如今银枪便是如游龙入海,两者之间,差距不下。

厉安脸色大变,急忙收回长鞭想要护住身前,可在缠绕住银枪之后,谢淮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硬生生扯着银枪往后而去,银枪脱手,连带着长鞭也是如此。

厉安顾不得虎口迸裂,此时就要往一旁躲去,可谁知道,就在这片刻之间,谢淮阴已经屈膝撞向了厉安的小腹。

厉安脸色瞬间煞白,可是人尚未倒飞出去,便被谢淮阴再拉住一条胳膊,硬生生又被他一拳打中心口。

雄踞北海江湖武道榜首不知道多少年的谢淮阴这一拳,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哪怕对方也是一位修士。

一拳下去,打得谢淮阴的胸膛凹陷下去,而在后背凸出一块。

谢淮阴神色漠然,放开拉着厉安的手,那只手则是一拳打向厉安的太阳穴。

轰然作响。

山上修士为何忌惮剑士,现如今又为何贬低山河之中的野修,其中缘由想来也该有野修善战一说吧。

同境之争,三教修士若是被谢淮阴这种精通近身厮杀的修士近身,只怕比厉安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再给这个已经毙命了的修士补上一拳,谢淮阴这才随手将尸首扔出,有些疲惫的站立在长街上。

杀人并不轻松,看起来他并未受什么外伤,但此刻灵府翻腾,气机几乎枯竭,此刻别说来一个太清境,即便是来一个青丝境,谢淮阴只怕也要慎重对待。

去拿回那杆银枪,用脚将长鞭踢开,谢淮阴就要转身走回武宁府。

他得到的线报是有三位修士共同入城,现如今不过一人而已,只是想着剩余两人多半是要分出生死,他便觉得好笑。

两个国都没有了的丧家犬,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你温白楼是昔年的楚国第一名将不错,又是一位沙场万人敌,可又如何,楚国现如今都变成了梁溪治下的楚州,楚国百姓都已经成了梁溪人,你还揪着不放是为什么?

不觉得是个笑话?

念头一起,思绪便有些发散,或许是因为如此,那个悬剑少年在他身前五十步之内以后,才被他发现。

谢淮阴提着银枪,看着那个不多不少正好在他身前五十步悬剑少年,面色淡然。

眼前那人也是一位修

士,只是悬剑,有两分剑士的味道。

只是让谢淮阴忌惮的不是他,而是在远处百步左右,背负剑匣,撑着油纸伞的青衫年轻人。

少年是常临,年轻人是李扶摇。

两人都是剑士。

站在原地,常临开门见山说道:“秘籍,常家。”

谢淮阴皱了眉头,很快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他甚至可以拍着胸脯说,我谢淮阴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亏心事,可那件事,却的的确确是他做的,即便不是他的本意。

实际上连常临都是他放走的。

谢淮阴问道:“你便是当初那个孩子?”

常临没有说话。

谢淮阴忽然转头对着某处行礼,轻声道:“先生,拜托了。”

有个头发花白的年迈儒士其实早就到了这里,只是一直在一处屋檐下喝酒,此刻听到谢淮阴开口,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远处撑伞的青衫年轻人。

老儒士讥笑道:“哪里来的小猫小狗?”

李扶摇看着那个老儒士,有些无奈,运气真的有些差了。

还有一个太清境?

——

宁府城外城,磅礴大雨之中,有个中年男人从魏府走出,来到长街上,本意是要去那座位于内城的武宁府,可才走出魏府,便看到长街那边有个披甲男人骑着一匹通体如火炭的大马,手中是一杆大戟,就这样静静等在这里。

中年男人刹那之间便失神,看到此人,仿佛便看到了当年楚国还在鼎盛时期,他和皇帝陛下在那座点将台上,看着他纵马而来,一脸的意气风发。

当时温白楼才多大,不到而立之年吧?

难怪皇帝陛下当年念叨着最多的便是温白楼是天上将星下凡,是要助楚国成就不世基业的。

一个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经名震四野的将军,和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两者相遇,若是没有梁溪延陵大余这三座大山,想来是能建立起来不世基业的。

只是时势如此,怪不得什么。

姜酆沉默片刻,沉声道:“温白楼,楚国已亡,你我都是丧家犬,一定要分出生死?”

温白楼大戟在手,“若是你和我一般,自然不杀你,可你终究是吃着主人家的骨头,却还要咬上主人一口的疯狗,不杀你,我心难安。”

姜酆笑道:“大厦将倾,自然要寻安身立命之处,即便是陛下在世,只怕也能理解我姜酆的所作所为。”

温白楼淡漠道:“陛下能理解,那又如何,若是楚国未必,又知道了你的行迹,难不成还要护你周全?”

姜酆沉默片刻,想起与那位楚国亡国皇帝的相知相遇,当年未曾招惹到梁溪之前,他何尝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共造这万世基业。

君臣之间,光是促膝长谈便不知道多少次,他姜酆,何曾忘过?

可雄图霸业也好,名留青史也好,终抵不过活着两字。

温白楼翻身下马,拍了拍那匹马的脑袋,后者一路小跑而去,然后在街角停下,温白楼不再多言,拖戟而走。

大戟在长街上硬生生拉出一条沟壑,况且温白楼大步向前之时,更是每一步都好像有人在擂鼓一般,气势之足,显然是比那位北海江湖第一人还要强烈。

一人是独占江湖鳌头,便有了一种同境无敌之姿,一人是常年身居沙场,在千军万马之中厮杀,更是有一种千军万马不可挡的气势。

实际上两人之中,一人持戟一人提枪,若是生死厮杀,只怕观感会极为不错。

只是现如今,温白楼要杀的则是那位昔年楚国国师,现如今的太清境野修。

待到走进那姜酆身前之后,温白楼一戟横扫,姜酆若是被这一戟打中,只怕当即便要变作两半,可惜他身子一扭,身形倒退数步,大戟去势依旧,直接将长街旁的一颗有百年树龄的大树拦腰斩断,大树倒下,温白楼一踢树身,大树便向着姜酆激射而去。

府内,那个曾经能在北海江湖里排进前十的武道巨擘,现如今已经踏上修行大道的魏仙,看着不远处长街上的场景,笑着称赞道:“那位披甲将军,当年一定是位无双猛将,在战场上只怕当得上万人敌的说法。”

魏家家主魏迎春站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侧,他武道境界尚且不高,但眼力不差,总是见了这么个打法便该知道,这等武夫要是没有在千军万马中厮杀的经历,断然气势不会如此。

“曾闻当年楚国名将温白楼,善使大戟,每战必身先士卒,且谋略亦是世间第一流,乃是一位真正的名将,当年楚国那位皇帝,若是没有此人,只怕也打不下那大好疆域。”

大雨磅礴,父子两人站在屋檐下,倒是并未淋雨,魏仙点头附和,“军中战将,所选兵刃必然是以长为先,可大多用刀用枪,敢用戟的,若不是武艺绝伦,安敢如此?”

魏迎春笑着点头,看着这一场大战,心里倒是有些舒适,虽说还指望着姜酆将那位武宁府主给斩杀,可毕竟是

卑躬屈膝这么些日子,看着姜酆被人压着打,心情也不能算差。

魏迎春开口问道:“仙儿何时去取谢淮阴的项上人头?”

魏仙皱眉道:“父亲真以为那位武宁府主的人头这么好取?”

魏迎春有些疑惑,“不是说谢淮阴不过是一介武夫,仙儿既然已经走上大道,为何不能?”

魏仙洒然一笑,“我之前说是要取谢淮阴头颅,不过是说给姜酆听的罢了,今夜若是他不能走出这条长街,咱们父子便当此事再没有发生过,老老实实在宁府城待着便是,不用多费心力。”

魏迎春紧锁眉头,神情古怪。

魏仙并未解释,只是看着长街上那场大战,叹了口气,“若是把他放到战场上,才真是人尽其用啊。”

长街上,一直都占据上风的温白楼大戟横扫,再度将地面撕裂出一条沟壑,对面的姜酆已经飘然后撤数十步,在长街上端坐,身前是一架古琴。

面对着这位昔年的楚国第一名将,姜酆拨弄琴弦,发出声响,有数条银线破空而至,划开雨幕,呼啸而至。

温白楼没有掉以轻心,他和姜酆是老相识,早在当年便知晓他是善抚琴,当得国手一说,成就了山上修士之后,温白楼以大戟作为本命法器,他便是在思考姜酆是用什么,后来转念一想,除去琴之外,应当没有他物。

现如今交上手之后,发现果然如此。

当那数条银线不分先后的掠至眼前的同时,温白楼脚尖在长街地面上一点,往后退去,大戟上蕴含磅礴气机,重重击向这些银线。

同样是以气机造就,这些银线如同细针,刺破温白楼的磅礴气机,转瞬之间便来到眼前。

这让温白楼皱了皱眉头,但随即便大戟回敲,如同一把锤子重重的锤在银线之上。

对面抚琴的姜酆抚琴手指被割破,出现血丝。

温白楼与他几乎是同时走上修行大道,可这一位有十余年的戎马生涯,见惯了生死,走起那条大道来,不见得会比姜酆快上几分,但实际上,总要胜出一些。

温白楼当年领军凿阵是世间第一流,现如今成了修士,也不见得会差些。

大戟上的月牙勾住数条银线之后,温白楼手臂上青筋暴露,却不是往后倒去,反倒是咬牙前奔,大踏步往前之时,长街上都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何谓举世无双的战将?

温白楼当得起如此称呼。

再度临近姜酆身前,温白楼重重挥戟砸下。

魏仙苦笑道:“回去睡觉吧。”

魏迎春一怔,随即明白了自己儿子的言下之意,叹了口气,转身向院子走去。

——

当常临抽剑,剑指那位武宁府主的同时,李扶摇在远处已经把那柄青丝握在了手中,只是仍旧一手持剑一手撑伞。

磅礴大雨中,那个老儒士看着提剑站在远处青衫年轻人,一拂袖,便是狂风暴雨。

李扶摇紧握青丝,一剑划破雨幕,然后便静静的看着那老儒士。

两人的第一次试探就此结束。

李扶摇并未显露出太多,就连那老儒士也是如此,并未显露出真正的修为境界,但既然是谢淮阴都要喊上一声先生的人物,显然不会太差。

而且之前李扶摇已经完全可以判别,这就是一位太清境的儒教修士。

既然如此,法器呢?

三教修士打架,可不算是一般野修,法器至关重要,比如之前李扶摇在小邑楼击杀的那位太清境修士,便有一副山河万里图,这个老儒士,又会是什么?

就在李扶摇思考的同时,老儒士的大袖微招,一方古朴砚台已经到了手中。

随着他一只手往上托举,无数雨水被吸入其中。

李扶摇感受着那股磅礴气机,再不犹豫,扔掉油纸伞,提剑前掠。

老儒士自持境界高深,又觉得李扶摇不过是一介野修,初时并未在意,直到雨水如剑,滴落眉间的时候才蓦然一惊。

可为时已晚,李扶摇一剑已至。

剑气激荡,剑意勃发。

就在这个时候,砚台里之前吸收的雨水尽数化作墨雨流出,在李扶摇身前弄出了一条如墨长河。

剑刺入墨河便好似遇到了阻力。

再难前进分毫。

李扶摇皱着眉头,灵府里剑气大作。

如同九天银河一般倾泻而来,气势磅礴,挡无可挡。

老儒士总算是有些惊骇,他看向李扶摇,惊惧道:“你是剑士?!”

李扶摇默不作声,青丝剑在墨河里难动分毫,可是背后剑匣里还有一柄剑十九。

李扶摇这些日子虽然养剑之时故意厚此薄彼,但剑十九毕竟通灵,又是他主动选的李扶摇,故而伴随着一道响亮的剑鸣声,剑十九出鞘!

落到了李扶摇另外一只手上。

谁看见过这天底下的剑士左手一柄剑,右手一柄剑的?

唯独李扶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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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不知正邪谢淮阴

古朴砚台借助雨势,威势骇然!

一条如墨长河作为老儒士的屏障,让李扶摇的青丝剑没有半点办法,刺入墨河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因此当剑十九在手中出现之后。

李扶摇毫不犹豫的挥出一剑。

同样是一股磅礴剑气,袭向老儒士。

只是那方砚台此时此刻竟然微微下移,不偏不倚的就挡在李扶摇的身前,剑十九挥砍出去,正好砍在那方砚台之上。

砰的一声!

李扶摇虎口感受到一股巨力袭来,剑十九差一点便要脱手而出,只是那方砚台上也出现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那条墨河一顿,李扶摇顺势抽出那柄青丝,剑十九一剑刺出,青丝随即跟在身后,这便是两剑。

世上没有任何一本书上写过若是剑士手持两柄剑该如何应对,因为这世上的剑士,便没有过一手一剑的。

仅仅是在短暂的时间里,老儒士就已经倒退出去很远,大袖飘摇,在雨水中却显得有些狼狈。

能让一位太清境的修士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便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除去要归功于李扶摇的剑士身份之外,还和他的双剑脱不开关系。

老儒士在雨中站定,沉声道:“即便有朝剑仙为了人族斩杀了一尊大妖,这山河也不是你们这些剑士横行的地方!”

李扶摇漠然无语,只是盯着老儒士,片刻之后,冷笑着问道:“那这样说起来,若是没有朝剑仙斩杀大妖,老先生可就是连和我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老儒士不言不语,仅仅是一手负在身后,另外一只手往上托举,那方砚台在他头顶,墨河不在继续出现,恐怕也是因为被李扶摇的一剑砍中的原因。

在战场的另外一端,常临原本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位武宁府主的对手,可谢淮阴先有一场大战,让他的灵府气机损耗殆尽。

现如今又遇上了不要命的常临,这段时间常临完全是搏命的打法,竟然让谢淮阴没有在灵府里生出一缕新的气机,这让谢淮阴都觉得很是意外。

杀人不过头点地,只是如何杀,被什么人杀,这里面的考究倒是不小。

谢淮阴凭借着那杆银枪不让常临近身,期间常临甚至有过好几次以伤换伤的想法,都被谢淮阴识破。

并且成功化解。

谢淮阴不怕什么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唯独怕常临这种亡命之徒,前者算是还有所求,即便是要分出高下,也不会是太过骇人,可后者一心一意想要你死,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换,谁能受得了?

况且现如今的谢淮阴还不是那个鼎盛状态下的谢淮阴,这两个谢淮阴之间,差别很大。

常临一剑横扫出去,墙壁上留下数道剑痕,却始终没能近身,谢淮阴一杆银枪把自己罩住,常临的剑始终刺不进去。

这让抱着必杀谢淮阴心态的常临心情实在是烦躁不已。

李扶摇将十九挂在腰间,只提着青丝,看着不远处的老儒士,神情平淡,一路走来,他已经杀了三位太清境修士。

太宰府的门房,卖红薯的老人,以及那个上山挑衅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姓名的灰衣男人。

但说实在话,这三场架,其实只有第一场较为凶险,后面两场不知道是因为有了经验还是有那道符箓和那颗圣丹的缘故,实际上要相对轻松一些。

至于这一位老儒士,依着李扶摇来看,其实不是太难对付,何况自己腰间还有一颗圣丹。

足以搏命一次。

况且现如今还没有要到动用那颗圣丹的时候。

李扶摇唉声叹气,要是真要动用那颗圣丹,这趟前来宁府城便是亏到姥姥家了,就算那武宁府主有个什么秘籍。

有圣丹贵重?

李扶摇正有些失神,忽然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踩在积水里的声音并不清脆,但对于李扶摇来说,这声音再动听不过。

一头浑身红如烈焰的大马奔驰而来,在马背上还有一个披甲提戟的男人。

李扶摇远远看着这幅场景,想着这真要是搁在战场上,温白楼领着千军万马的场景,便有些恍惚失神。

温白楼策马前奔,哈哈笑道:“对不住了,事前不知道还有个太清境,不过你一个青丝境能拦得下他,不差了。”

李扶摇收剑入鞘,只是笑道:“接下来便交给温将军了。”

“小事一桩!”

温白楼大笑着一戟横扫,卷起无数雨滴,光是这一戟,便足以让那老儒士神情凛然。

李扶摇收剑之后便不再关注这边战事,大概是对温白楼有着绝对的信心,转头把视线放在另外的一处战场上,看着常临和谢淮阴的生死相博。

李扶摇皱了皱眉,随即开口笑道:“谢府主,听说你有一本秘籍,是真是假?”

声音不大,但实际上李扶摇并不是简单问出这句话,因此在他张口的同时,谢淮阴耳边便如同响起一道惊雷,本就是气息不稳的谢淮阴心神一颤,差点便让常临刺中一剑。

以往谢淮阴对敌,依托于自身强大的实力,自然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可现如今,先生被温白楼所拦下,常临则是不死不休的非要取他性命。

而就在他们身旁,却是一个青丝境的剑士观战。

谢淮阴能够猜到这是李扶摇在刻意营造一个他和常临生死一战的战场

,可是常临练剑时间毕竟还短,要是真要敌不过他,李扶摇不见得不会出手。

毕竟之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暗藏玄机。

从少年时代起便没有遇到过如此局面的谢淮阴神色漠然,但内心已经是心急如焚。

从未如此过。

李扶摇去捡起油纸伞,不让自己处身于雨中,看着常临,神色如常,他李扶摇即便是能在小事上帮助常临,可这种事关他报仇的大事,他仍旧秉承着当初的想法。

让常临独自去做。

只是最后真要是没了机会,他李扶摇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现如今,却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常临其实不论是练剑的时间,还是对于局势的把握,亦或者是临场决断,都不是谢淮阴的对手,能够坚持到现在,也只是凭借着胸中的一口气罢了。

李扶摇无奈开口道:“常临,你之前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常临一剑横扫,剑气逼退谢淮阴,这才沉声道:“师叔,这些话都是要放在我报仇之后才算数的。”

李扶摇心想着果然如此。

那边温白楼和老儒士的一战也要接近尾声,谢淮阴和厉安一战,谢淮阴消耗甚大,可是温白楼和姜酆却不是如此,姜酆比起温白楼,实在是要差出不少。

到最后更是没了心气,因此现如今的温白楼即便不是鼎盛状态,但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

一戟横扫,打中那老儒士胸膛之后,老儒士大口咳血,已经成就败局。

因此半柱香之后,等温白楼的大戟刺穿那老儒士的胸膛,李扶摇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翻身下马的温白楼走到屋檐下,和之前便来到这边的李扶摇并肩而立。

温白楼看了一眼谢淮阴那边,疑惑道:“谢淮阴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何不出手将他斩杀了?”

李扶摇摇摇头,“就和温将军非要斩杀姜酆一般,常临要杀谢淮阴,也不允许旁人插手。”

温白楼笑道:“报仇这件事,非要自己亲手做成才痛快,要是有人帮忙,还真是差点意思。”

“那小子只怕胜算不大。”

李扶摇轻声道:“最妥当的办法自然是练好本事再来说报仇的事情,可等不了,又能怎么办。”

温白楼抬头看着渐渐小去的雨,神情平淡。

李扶摇主动开口问道:“温将军此间事了要去何处?”

温白楼爽朗笑道:“大仇得报,再无心结,之后自然是游历世间,要是有机会,你我同游如何?”

李扶摇笑着点头,继续说道:“不想念战场?”

温白楼摇头道:“故国都没了,再领兵打仗都没有当年的感觉,索性便好好走走看看。”

似乎是没有想到温白楼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李扶摇有些话憋着没能说出口,但便一笑置之。

温白楼看着远处,轻声道:“楚国没有了,但我总觉着这片山河,以后总会再出现一个以楚作为国号的国度,甚至说不定还是个王朝。”

李扶摇点头道:“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

就在这两人谈话期间,谢淮阴那边,常临拼着被谢淮阴一枪刺穿肩膀的代价,总算是让谢淮阴的小腹出了血。

一剑划开那位北海江湖第一人的小腹,让谢淮阴发狂不已。

李扶摇叹了口气,恐怕常临唯一的长处便是不惜命。

他和温白楼在屋檐下闲谈,但实际上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那边,要是常临一个不慎便被温白楼一枪刺死,那就真是对不起朝先生了。

温白楼看了一眼武宁府,笑着问道:“真不要那本秘籍?”

李扶摇点头道:“我一个练剑的,要感兴趣也是剑谱剑经之类的东西,什么武功秘籍,看不上眼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有些促狭笑意。

温白楼虽然认识李扶摇的时间不长,但其实已经算是有些了解李扶摇的想法,对此只是笑了笑,然后便不再多说。

当年在楚国,温白楼年少成名,早早成为庙堂重臣,身旁都是些楚国庙堂上的中流砥柱,可却没有多少人能让温白楼看的进眼。

不是他眼高于顶,只是对脾气的人,不多。

正在温白楼失神的同时,那边谢淮阴和常临终于接近尾声。

常临拼着被银枪刺中胸膛的同时,一剑割破了谢淮阴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常临则是向后面倒去。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银枪并未刺中心脏,可铁剑却是割破了喉咙。

大雨停歇。

谢淮阴再无活下去的希望。

李扶摇撑伞走过去,拔出银枪,给常临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自然不是那颗圣丹,而是之前顾缘给的丹药。

当年在陈国边境,他差点被那个青衫儒士打杀,身受重伤的时候,就是顾缘给了不少丹药,那些丹药是学宫产物,自然不是凡品,即便没有圣丹那么好的效果,也比世俗的那些药草效果要好得多。

喂了丹药,感受着常临的生机,李扶摇背起他往客栈走去。

温白楼牵马缓行。

今夜死了整整三位太清境,放在一个世俗江湖里来讲,本来就是一件让人觉得震撼不已的事情,即便此地是宁府城



此事算是了结,临近酒楼之前,温白楼消失在了长街,他这番打扮本来就极为显眼,得亏是在晚上,要是白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

走入酒楼,鱼凫很快就从房里探出头来,看见李扶摇一身鲜血,有些惊讶,但还是捂着嘴没有喊出来。

李扶摇替常临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然后顺便替他包扎了一番。

想了想,在常临嘴里塞了几颗丹药。

鱼凫靠在门边,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洗个澡?”

李扶摇古怪的看了鱼凫一眼,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鱼凫有些幽怨,“奴婢又不会吃了公子,公子这么怕奴婢是为什么?”

李扶摇揉了揉脸颊,一阵头大,其实红了脸。

鱼凫捂嘴轻笑,最后缓缓离去。

走回房间,鱼凫躺在床上,其实有些事情她也知道不可能,就算是她愿意自荐枕席,愿意无名无分的跟在李扶摇身后。

李扶摇十有八九也不会接受。

她知道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呢!

既然如此,能在公子身旁多待一天便多待一天,都是再求不来的幸事了。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整座宁府城便开始出现三五成群的武宁府弟子在街上转悠,人人脸上神情悲愤。

对于武宁府主谢淮阴被杀一事,整座宁府城知道消息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人。

魏府今日异常安静,那位传言已经被谢淮阴斩杀的北海江湖高手魏仙站在院里,看着天边。

那位魏家家主魏迎春站在一旁,笑道:“如今谢淮阴已死,仙儿可以登上高位了。”

魏仙摇摇头,“父亲以为做江湖上的第一,有什么意思?”

魏迎春皱眉,“那仙儿如何打算的?”

魏仙坦然道:“明年开春,我便离开宁府城,去追寻那条大道。”

魏仙知道自己父亲要说些什么,很久又说道:“离开之前我会挑几个魏家的好苗子,好好教导,父亲既然想要魏家成为第一,又有何不可?”

魏迎春抚须笑道:“仙儿果然深知为父。”

魏仙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他抬头看向武宁府方向,眼神里尽是敬佩。

当日他与谢淮阴相遇,本来便该是一场生死之战,理由既不是因为秘籍也不是因为江湖上流传的他魏仙杀人如麻,则是因为另外的一个隐蔽理由。

因为那个理由,所以魏仙非死不可。

可实际上呢,最后谢淮阴仅仅是和魏仙坐了半日,探讨了一些关于修行境界的事情。

最后谢淮阴和他商量假死一事,谢淮阴是这样说的。

“我谢淮阴这辈子只能被困在北海江湖里了,可你魏仙既然不输我谢淮阴,如何能够一辈子如此?”

“大好河山,走走看看吧!”

魏仙缓缓向前,低声说道:“我魏仙这辈子从未打心底里佩服过一个人,但你谢淮阴,值得钦佩!”

——

城内风声鹤唳,酒楼里的三人却一切如常,李扶摇这几日没有离开酒楼,除去偶尔去看看昏迷不醒的常临,大多时间都是在房间内养剑。

鱼凫这两天亲自下厨做了白煮豆腐,和之前吃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这边酒楼没有辣椒,缺少了一些特别风味。

但聊胜于无。

某天黄昏,温白楼再度登门,这一次他一身长衫,大戟和马都没带,看起来有些古怪,但好过于之前的一身战甲,

其实即便是武宁府弟子再如何想找出谋害谢淮阴的凶手,在面对温白楼这位太清境修士的时候都应该没有任何办法。

只是温白楼不想太过于招摇,不然不会如此。

这次李扶摇主动请温白楼喝酒,两个人喝了不少,李扶摇硬撑着没有用剑气把酒意逼出去,比起温白楼这种出身于军旅的沙场武夫。

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最后李扶摇实在受不了,趴在桌边狂吐,鱼凫轻轻的拍着李扶摇的后背,然后有些幽怨的看了温白楼好几眼。

温白楼独自一个人喝着酒,但看向李扶摇的眼神里,多了些欣赏。

最后由鱼凫搀扶着李扶摇上楼,温白楼则是笑着离去。

回到房间,李扶摇忽然提起要去看看常临,鱼凫没办法,只能扶着李扶摇往常临房间里走去。

推开门,不知道何时苏醒的常临坐在床上。

李扶摇清醒不少。

常临看到李扶摇走进来,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师叔,谢淮阴是故意死在我剑下的。”

李扶摇点头道:“我知道。”

当夜他看的很清楚。

常临又说道:“可他没说不是他杀的我父母。”

李扶摇沉默了很久,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想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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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我们所做的

甘河山,小邑楼。

那座竹楼在李扶摇离开之后便彻底空悬下来,这本来就是山上最好的住处,平日里都是掌门居住,李扶摇上山之后便让李扶摇住了大约一年的光景,因为李扶摇是小邑楼的客卿,又是和掌门朝风尘关系匪浅,因此那些时间里,倒是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现如今李扶摇已经离去,这座竹楼再度空悬下来,山上一些个资历不浅的长老便想着搬到这里来,现如今柳宁和叶舟管理着山上的事情,其余大事小事,朝风尘不会太关心,于是便由着他们商量着来,可对于这座竹楼的归属,却实在是拿不定主意。

朝风尘对住处没有什么要求,平日里便待在那间静室里,除去偶尔去一趟藏剑楼,几乎很难在别的地方看见他,柳宁和叶舟上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上报朝风尘,由他决定竹楼归属。

报上去之后,只得到两个字答复。

放着。

朝风尘在甘河山上一言九鼎,既是当日在成为掌门的时候立下的威信,也是后来传下剑经积攒起来的情分,朝风尘既然发了话,对于竹楼的争夺便彻底落幕。

只是偶尔有人路过竹楼,还会觉得这么好一个住处,就这样空着,实在是浪费了。

这日清晨,朝风尘睁开眼睛,从静室里走出,看了一眼远处已经结霜的野草,想着原来又是一个冬天快到了。

修行之人,闭关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一睁眼一闭眼,便是一个春秋过去,世事变化也好,沧海桑田也罢,终究不可改变。

朝风尘虽说绝大多数时间里是坐在静室里打坐,并不是真正的闭关,但因为很难出来一次,对于时间的流逝,其实也很没有概念。

看了几眼这个世间,朝风尘想了想李扶摇离去的日子,然后便想着转身回到静室,可偏偏又感受到一股剑气由远及近,从远处而来。

有一柄剑激射而来!

朝风尘一撩白袍,站在原地,就静静的这样看着,那柄悬于他身前的铁剑,在一丈之处停下,再不得寸进。

一个枯槁老人现身,他伸手握住那柄铁剑,很快收剑还鞘,然后有些不可思议的开口问道:“朝风尘,你这一年便从太清来到了朝暮?”

正是当初和朝风尘共同算计那柄剑十九的北海剑冢开派祖师。

朝风尘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言语。

枯槁老人有些震撼,随即嘀咕道:“当时便觉得你是某位剑道前辈转世,但思来想去,即便是如此,能在短暂的三四十年里就跻身朝暮,上辈子你不得是个登楼境的大剑士?”

一年之间,从太清到朝暮,本来就已经是一个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修行速度,要是枯槁老人知道朝风尘真正开始修行才过了不过四五年,只怕便要暗叹苍天不公。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妖孽?

相比于外人的不解,其实朝风尘倒是很清楚,自己这条路朝青秋走过,因此他走起来便能绕过世间一切弯路,曲中求直,朝青秋早已经证明了他的那条路能够直通沧海,因此朝风尘走起来一点都不难。

不过朝风尘却是还在考虑要不要跟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终点,虽说不一定能走到沧海,但跨过春秋,到登楼,不会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枯槁老人压下心中震撼,问道:“我刚才从走过一遍甘河山,发现那山上一部分人多多少少是踏上了这条路,朝风尘,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要把甘河山变成第二个剑山?”

“即便如此,剑山走下来的是什么人,甘河山能走出什么人,你心里不知道差别?”

枯槁老人百余年前创立北海剑冢的时候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江湖宗门能成为山上仙府,即便是之后因缘际会学了剑也是传下掌门身份,然后便独自潜修,从未想过甘河山上能有今天这份光景。

朝风尘洒然一笑,“修为有高低,剑道无高下。”

“既然他们想练剑,我便给他们机会,即便是以后走不远,走不到终点,又如何?剑道凋零了六千年,再这么凋零下去,你要是有幸活下去,或许在几百年之后的某天,举目望去,无一人用剑,无一人可称剑士,那样的光景你可想过?”

“我朝风尘所想,不是几百年之后,剑士仍旧站在其余修士头上,而是提起世间风流人物,一定会有那么好些个用剑的潇洒人物,而不是有人翻着古籍,找来找去,也只能找出朝青秋这样一位剑仙。”

枯槁老人皱眉道:“观主尚且要走上剑山,又如何走不得甘河山?”

朝风尘笑道:“到了一定境界便下山去便是,为何非要在甘河山上,就算是我,在甘河山上待不了多久也要离去,去找第二个甘河山,第三个甘河山……”

枯槁老人喟然叹道:“朝风尘,你这样不会有善终的,以你的情况,未必不能成就又一位沧海剑仙,到时候两名剑仙比什么都重要!”

朝风尘神色复杂,“高处有朝青秋,以后或许再加一两个其他年轻人,山下再有我朝风尘,或许才是该有

的样子。”

枯槁老人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朝风尘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轻笑道:“走一趟人间,总要留下些什么的。”

来到人间,总要给人间留下些什么东西。枯槁老人咂摸着这句话的味道。

片刻之后。

枯槁老人瞪眼道:“把那座竹楼留给我。”

这句话已经无异于是告诉朝风尘他愿意留下来和朝风尘一起做那些事情了。

可朝风尘却是笑着摇头拒绝道:“那可不行。”

枯槁老人皱眉道:“如何不行?”

朝风尘看着远方,想着当日那条白鱼化鸟,还是没有揭露原因,只是说道:“放着吧,总有道理的。”

——

李扶摇在宁府城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月,等到风波彻底平息外加常临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这才提出要出城的事情温白楼早已经出城,这位楚国名将,一人一马一戟,在解决了心里的疙瘩之后,这次离去便走得坦荡,李扶摇原本想着要看看能不能让温白楼去到延陵继续统兵,那位延陵皇帝本来便是一个雄主,要是知道温白楼的本事,想来也不会埋没他。

不过温白楼既然没有想着要去延陵的意思,他便没有开这个口。

只是到了最后,李扶摇还是没忍住,写了两封信寄往洛阳城,一封自然是给延陵皇帝的,主要说的便是温白楼的事情,外加还有之前到洛阳城的那个童颜女子以及认识的陈炳郡。

显得有些琐碎。

第二封信是写给自己父亲的,信里倒是简单,直说李小雪既然已经有了昌谷先生教导,便不管如何都要走下去,万不可让昌谷先生为难,然后询问了一下近况,说了句不须回信,最后还问了问叶笙歌是否还在洛阳城。

写完落笔,等把信寄出去之后,李扶摇才想着那位道种应当是怎么都不可能还待在洛阳城的,于是便觉得浪费了笔墨。

第二日清晨,李扶摇背起剑匣,身边只跟着鱼凫,常临说是要回祖宅一趟。

来时走在城洞里,鱼凫险些被人揩油,回时便都觉得这座宁府城没了生气,就连地痞流氓都不曾看见。

鱼凫跟在李扶摇身后,大黑驴走在李扶摇前面。

鱼凫低声开口,“公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扶摇轻声道:“没了,只是你,要好好保重,回到甘河山之后要好好练剑,说到底,这世上,不管旁人待你多好,都不如自己足够强大,好好保护自己。”

李扶摇说着便想起一事,扭头笑道:“以后给青泥上坟的时候,记得帮我也烧些纸钱,要是她不高兴托梦给你了,以后就免了我这份。”

鱼凫难得给青泥说了句好话,“那丫头,没有这么薄情的。”

李扶摇走出宁府城,在官道上缓行,想了想,开说道:“我其实很想放过她,只是有些事情,有些选择我们不得不做,要是她没有生出那些想法,踏踏实实练剑,未来的江湖上,便会有个女侠仗剑游历,传为佳话,要是运气再好一些,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说不得就要好好的喝上几壶酒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鱼凫的注意力却完全是在李扶摇喝酒上,她笑着问道:“公子为何平日里不喝酒?”

和李扶摇相处下来已经是差不多一年的光景了,平日里李扶摇几乎是滴酒不沾,除非是到了重要的时候才喝一些,而且喝得都不多,像是喝温白楼对饮,喝到呕吐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书上写的那些剑客,不都是仗剑携酒,意气风发吗?

可怎么到了李扶摇这里便好像是 喝酒都要偷偷摸摸,一点都不爽利。

鱼凫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终于问了出来。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鱼凫,最后摇了摇头,他要是告诉了鱼凫原因,只怕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鱼凫见这个问不出来,便乖巧的转移话题说道:“奴婢认识青泥其实超过了十年,只是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公子你说奴婢那么聪明,怎么就猜不出来呢?”

李扶摇伸出手想拍拍鱼凫的脑袋,但还是作罢,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人心各异,要想看透,实在是不容易。”

鱼凫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一直走在前面的风吕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他开口问道:“李小子,咱们出了城去哪儿?”

这是鱼凫第一次听见风吕说话,她很快便瞪大眼睛,张着嘴巴。

她躲到李扶摇身后,不确定的问道:“公子,他会说话?”

之前鱼凫知道风吕是一头很有灵性的驴,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会说话这么吓人。

风吕之前之所以没有在这些人面前说话,除去他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去和他们打交道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几乎每天都往那处温泉跑,要是被人知道了他会说话,那还得了?

即便是有李扶摇的关系,让他不会被群起而攻之,可以后再去温泉那边,可就是真就看不

到那些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了。

李扶摇用脚踢了一下风吕的屁股,这才说道:“往北走就是了。”

风吕转过头有些幽怨的看了李扶摇一眼,在李扶摇身后,常临悬剑而来。

李扶摇停下脚步,等着那个大仇得报的少年。

常临神色复杂,看到李扶摇之后,稍微走快了好几步,最后和鱼凫站在一起,没有说话。

李扶摇没有转头,只是嘱咐道:“不要忘了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常临点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师叔。”

相比较之前的那些师叔,其实这一声喊得格外真诚。

李扶摇听出来了,他笑了笑,最后没有转头,只是挥了挥手,又踢了一脚风吕,一人一驴缓缓前行。

鱼凫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知道追上去和没有追上去的结果一样,因此就不做这些无用功了。

常临低声道:“我就说师叔不会喜欢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没有半点讥讽之意。

鱼凫笑着说道:“公子身上穿着的青衫是我给做的,还有一身白袍,希望再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他能穿上那身白袍。”

常临疑惑的看了鱼凫一眼。

后者用家乡话说道:“你这个瓜娃子,撒子都不懂哎。”

傻子?

傻子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

妖土又开始下雪了。

山河那边,北海那边倒是开始结霜,可在南方,实际上还是绵绵秋意不尽,哪像是这妖土,这个时节就开始小雪不断。

妖土广阔,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又到了现如今这时节,要在妖土看到一些妖修都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在青天城里,却是依旧人山人海,自从青天君在北海险些把另外一位大妖打杀了之后,妖土里短时间里流言四起,有许多人传言说是青天君这是要投靠山河人族了,可这一类的论调大多一提出来便被人质疑不已。

青天君论地位,能在妖土排进前五,论实力,更是老一辈的大妖不出手,这同辈后辈之中,都无人是青天君的敌手。

既然都是有如此地位了,山河人族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让青天君心动,不惜舍弃这妖土里大好前程,而投靠人族?

既然是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人们的视线自然便是放在了青天君险些打杀一位大妖的事情上了,早在很久之前,青天君在桑江便将一位大妖打得重伤,现如今又是一位大妖不敌,便足以让人开始猜测,这位妖土巨头的战力到底是不是仅仅是前五而已。

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大妖,真的是青天君的对手?

只是青天君的名头越发响亮,青天城便成了一众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妖修的天堂,长此以往,青天城里的人自然是越来越多,许多已经厌倦争斗的妖修,走进青天城,便有在此了却残生的想法,毕竟青天君早已说过,青天城里不许私斗,谁若是违反,不管背景多大,也是个死字。

青天城的声名再盛,也总有人不当回事。

有个喜好穿着一身青色衣裙的女子,从北海回来之后,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在青天城里待着,而是经常出没于青天君的那处茅屋,甚至偶尔便偷偷的把青天君从那条小溪里钓起来的东西带走,长此以往,让那个名声已经盛极的青天君都觉得十分无奈。

今日清晨,青天君坐在那颗梧桐树下,神情古怪,在枝头的那只麻雀不敢招惹心情不好的青天君,谁知道这位大妖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便把它给吃下肚去,要知道,这位大妖,在妖土里,可是出了名的馋嘴。

青天君坐在梧桐树下,其实看着的还是不远处的石缸。

缸里以往有不少他从那条溪流里钓起来的小鱼,可现如今,其实剩下不多了。

虽说本来就是为那个闺女准备的,可那闺女偷摸着在她老爹眼皮底下把那些东西偷摸带走,这就实在是让青天君都觉得有些无奈。

他知道那闺女是要把这些好东西给某个小家伙。

早知道闺女大了就要胳膊肘往外拐。

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时候,也不太能接受。

有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个盆子,她看了一眼青天君,皱眉道:“那小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让闺女好像是失了魂一样。”

青天君翻了个白眼,“我也没看出来那小家伙有什么好的,可闺女就是喜欢,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那小子打一顿,打一顿闺女的心回得来吗?”

妇人把盆子往灶台上一放,忍不住埋怨道:“那什么时候我能见到那小子?”

青天君诧异道:“你见他做什么?”

妇人一脸理所当然,“我女婿,我不见这哪儿行?”

青天君揉着脑袋,“我还没答应。”

妇人还是一脸理所当然,“闺女都看对眼了,你要拦着?”

青天君忽然觉得脑子里全成了浆糊。

和女人讲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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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这个世间的趣事儿

洛阳城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下在腊八那一天,当天参加朝会的一众大臣都有幸在大殿上得到了皇帝陛下赏赐的一碗腊八粥。

除去那位状元郎。

那个看起来早便说成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状元郎在今年春日里高中之后,仕途算不上一帆风顺,在六部都有过任职,但都没有熬过一个月便被皇帝陛下以一道圣旨调往别处,秋分过后,更是被皇帝陛下的一道圣旨剥夺了所有官身,反倒是让状元郎去替那位王偃青先生读书。

之前负责此事的春水早就已经出宫,成了王偃青的私人女婢,因此读书一事,虽说还是春水在做,但实际上名义上已经和皇宫无关,这一次皇帝陛下再下一道圣旨,让那位状元郎去王偃青的陋巷小院读书,传遍朝野之后,一些仍旧看不清楚其中机关的朝中大臣只是有些叹惋那位状元郎实在是运气太差。

当日春日高中,他可是文采和经略双双夺魁,并且远超第二名的榜眼多以,以往这般进入朝堂的读书人,大抵最差最差都混到了一部侍郎的地步。

可唯独只有这位状元郎,才为官一年不到,便已经换过好些衙门,现如今更是已经没了官身,这如何不叫人心生惋惜?

和这一众看不清局势的朝中大臣相比,另外看出这皇帝陛下用意的一部分朝中重臣,便郑重的记下了这位状元郎的名字,更有人已经在盘算家里是否有适龄的女眷,可以许配出去的,下嫁于那个现如今仕途不顺的状元郎也不是不可。

只是很多人知道这上面还有皇帝陛下盯着,即便是有想法,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出来。

不过他们可是知道,最多十年,十年之后的洛阳城,若无意外,便绝对会有一位能够左右朝堂局势的重臣横空而出。

而那人便多半便是现在不受皇帝陛下待见的状元郎。

王朝的皇位更替,其实由着那些史学家来推断,便多是只要先帝在执政末期贬谪谁,对谁表现出来明显的厌恶,那此人便大抵会是给新皇帝所留下的肱股之臣。

传下的是皇位,自然还有许多臣子。

许多百姓不明白,这一整座王朝都是皇帝陛下的,皇位更替的时候又何必这么麻烦,但实际上,皇城里的事情,不仅涵盖了世间的绝大部分难题,有些难题更是旁人没有见过的。

人生在世,没有谁活的完全舒坦。

……

……

大雪飘落,大街小巷的积雪比之去年,并无两样,因此街道上的行人实在不多,今日又是腊八节,街道上更是难见行人。

唯独大雪之中有一个脸色红润,神情平静的年轻人抱着一摞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毫无疑问,只要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江湖上号称草上飞的江湖大侠,这一趟路走下来,靴子里保管全被打湿,没有半点意外。

要是如此还不脱掉靴子换上一双干净的靴子,只怕就要在脚上长上冻疮了。

深冬时节,最怕如此。

年轻人此刻的靴子里已经全被雪水打湿,可即便是如此,他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继续缓行,转入一条只容一人穿过的小巷。

来到一座门前摆放着两盆兰花的小院前。

伸手敲门。

三声过后,里面传来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声。

已经熟悉了这种情况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然后关好门,缓缓走过小院,走进屋檐下,放好油纸伞,然后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年轻人推门而入。

屋子里气温不低,比起外面冰天雪地的光景来实在是要好出太多。

屋内正中间有一个不大的火炉,里面的炭火正旺,有两人在火炉子旁边对弈,其中一人是年轻人认识的官场前辈,说实话,在三座俗世王朝里,只怕没有听过那人名字的人不会很多。

世间第一棋手顾师言,延陵大国手,棋力举世无双。

有资格能与他对弈的人想来也不会是一般人,年轻人移过视线,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目盲,一身灰布冬衣,脸色如常,与世间第一棋手顾师言对弈,始终从容不迫。

屋子里时不时的想起一声简短但清脆的声音。

有个女子正蹲在火炉子前面拨弄炭火,偶尔看一眼棋盘,便说上一句。

除去这三人之外。

还有一个腰间悬着刀的年轻人正盯着火炉子上的那几壶酒,但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揉着自己的胳膊和后腰。

年轻人之前几次来到这间屋子,看两人对弈倒是看得多,只是今日才第一次看见那个腰间悬刀的年轻人。

年轻人关上门,走过来几步,拿过一双早就准备好的干净靴子,换上之后又在火炉子旁烤干了打湿的裤腿,喊了一声偃青先生之后,这才翻开书开始小声读着。

王偃青时不时出声,说几句自己的见解,但也极为有限,大抵是在启发这个年轻人而已。

年轻人读书,王偃青除去解书之外,还要分神和那位世间第一棋手对弈,若是换做其余棋

手,王偃青即便是分神,也不至于有任何不敌之相。

可对面那人是被世人尊崇至极的世间第一棋手顾师言,王偃青一分神,便下了好几手无理手,让顾师言开怀大笑,之前的败势便渐渐变成了均势,甚至还有取胜的苗头。

王偃青有些无奈,但始终没有怎么失望,半柱香之后,那个悬着刀的年轻人拿起来一壶酒,自顾自喝了几口,这才开口问道:“他是谁?”

竟然是没有礼貌的直接打断了王偃青听书的进程,顾师言埋头棋盘,笑道:“除去陈炳郡这位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可没其他人能到偃青先生面前来读书。”

本来现如今的陈炳郡已经是成为整座洛阳城人尽皆知的人物,可是那悬刀年轻人却是挑了挑眉,“不就是考了个状元,值得这般?”

顾师言抬起头疑惑的问道:“程雨声,莫不是真是练刀练傻了,现如今洛阳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情,你就一点都不知道?”

程雨声皱着眉头,知道自己好像有些什东西的确是不知道,只是程雨声也不傻,知道问王偃青也好,还是问顾师言也好,注定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便只有转头去问春水。

春水笑了笑,然后一五一十的给程雨声讲了一遍。

得到答案过后的程雨声狐疑的看了陈炳郡一眼,打趣道:“咋了兄弟,是勾搭了哪位公主了,这才被陛下这般收拾?”

原名陈炳郡,这个来自北海的读书人无奈说道:“陛下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深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听命便是。”

程雨声摆摆手,笑道:“要不要我托人在宫中帮你说几句话,效果大不大不知道,但至少是不会太差。”

陈炳郡摇了摇头,只说了几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程雨声听完之后,也就不自讨无趣。

顾师言啧啧笑道:“陈炳郡,你还真是运气霉到家了。”

南城程家是现如今洛阳城里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程雨声托人在宫里给陈炳郡说句好话,也绝不会是什么太监宫女之类的。

一定会是那位程贵妃亲自开口。

这种好事,一般官员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捞到一件,但陈炳郡却是平静拒绝了,倒是很出乎程雨声的意外,关键是他连推脱都没有推脱,而是直接拒绝。

要不是陈炳郡是个读书人,程雨声只怕也会结交这么一个朋友。

三人闲谈之时,王偃青却始终没有开口,等到三人都不再说话,他这才对着顾师言笑道:“你输了。”

顾师言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棋局,发现自己的之前因为帮腔,随手下了好几手,便导致才要建立起来的赢面瞬间崩塌。

顾师言无奈一笑,去拿了一壶酒,就算是安慰自己了。

王偃青接过春水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做事最怕不认真,若是你程雨声不认真练刀,只怕现如今就已经被老前辈折磨废了,师言你不认真下棋,随意下过几手便会将之前建立起来的优势尽数败空,至于陈炳郡你,和程雨声聊过几句,便忘了不少我和你讲的东西吧?”

陈炳郡真诚说道:“晚生知错了。”

王偃青微微一笑,表示知晓,然后才轻声道:“陛下知道你想做什么,想为这个延陵做什么,只是在我们眼里,你不适合做那些事情,那些位子自然是能够切切实实为百姓做些事情的,但你不该被摆在那个位置上,所以你才来读书给我听。”

王偃青这番话,其实便是解答了一番朝中诸位大臣的疑惑,可惜那些大臣都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不然只怕屋子里还是要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王偃青这辈子都没有收过学生,不管是在修行上还是在学问上,可这一次破例让陈炳郡来小院里读书,除去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圣旨的缘故之外,还因为他对于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人也是颇为欣赏,既不是出身学宫,却把洛阳城里那几个和学宫有些关联的士子给挑落马下,自然都是殊为不易了。

陈炳郡合上书,诚心说道:“做官的学问其实没有书上的学问大,偃青先生既然读了这么些书,要是做官,只怕才是现如今的朝堂众臣领袖。”

这句话有过分夸赞之嫌,若是普通人这么说,十有八九会适得其反,可陈炳郡说完之后再无下文,反倒是显得十分真诚。

王偃青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程雨声,在喝完一壶酒之后,估摸着时间到了,叹了口气,“练刀练刀,整天都是练刀,我总有一天要死在那院子里。”

顾师言哈哈大笑。

王偃青平静笑道:“老前辈能够亲自教导,你偷着乐吧。”

程雨声一脸无奈,就知道这两个读书人说不出来什么好话,站起身,程雨声路过陈炳郡身旁的时候,笑着开口说道:“要是有空,来南城程府,我请你吃饭。”

能被程雨声邀请到家里做客,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陈炳郡笑着答谢,然后便看着程雨声推开门,走出这座小院。

风雪短暂

的冲入屋子,但很快便被屋子里的暖意驱散。

顾师言随意的拿过之前陈炳郡带来的一本书翻看,陈炳郡继续读书,给王偃青读了好些内容,王偃青耐着性子慢慢解释。

屋子里的时间过得不快不慢,等到顾师言喝完几壶酒之后,这边的解书也落下帷幕。

春水推门而出,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件狐裘回来,随便在王偃青面前说了几句话。

王偃青微微一笑,披上狐裘之后,这才笑着问道:“在北海有没有碰见有意思的人?”

王偃青开口相问,陈炳郡很快便想起在甘河山上见到的那一幕,想起了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于是便点了点头。

王偃青没有说透,只是笑道:“那小子现在用剑如何了?”

陈炳郡瞪大眼睛,有些意外。

王偃青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知道他现在肯定是很震惊。

只是没有急着说话。

陈炳郡有些犹豫,但是王偃青很快便说了几句话,彻底打消陈炳郡的顾虑。

于是陈炳郡开口把之前在甘河山看到的那一切都说了出来,只是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练剑的世家公子哥,当日一战虽说觉得是波澜壮阔,但始终是差了几分眼力,看不出其中好坏,最后说了一通,只让王偃青知道了当日一战的战况,但决计是猜不到李扶摇的境界。

王偃青皱眉道:“或许是我多想了,出洛阳城之前,他才不过是剑气境,现如今过去这几年,能跻身青丝便已经算是不错,但要是成为太清境的剑士,只怕还是不太现实。只是慢一些也无妨,毕竟朝剑仙还活着,无大碍的。”

王偃青这番话声音极低,不仅是陈炳郡,就连是春水都没有听清楚。

王偃青说完这些,忽然自顾自喝了一口酒,笑道:“李扶摇啊李扶摇……”

应有下文,只是没有说完。

——

从宁府城出来之后,便一路缓缓向北的李扶摇后知后觉知道一件事,原来除去师叔谢陆送出的一青一白的两套衣衫之外,还多出另外两套衣衫,同样是一青一白。

是鱼凫给做的。

当日因为背着常临,而让李扶摇的一身青衫沾满了血迹,换衣衫的时候李扶摇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只是想起之后,李扶摇很快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要是青槐姑娘知道了自己身上穿着其他姑娘给做的衣服,会怎么想?

李扶摇惆怅不已,但是到了最后也没有把衣衫脱下来。

要是真要深究起来,这另外一套衣服还是师叔谢陆做的呢。

要生气,也就这样了,谁叫你不给我做衣服的?

李扶摇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便觉得心情舒畅,走路都快了几分,让一直在前面领路的大黑驴很不开心。

李扶摇兴致来了还会踢他几脚。

这让一直没有回复人形的风吕很生气,可又无可奈何。

李扶摇有些不解问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这都快三年了,还没能吸收完那颗圣丹的药效?”

风吕翻了一个白眼,“老子怎么知道,你他娘的吃一颗圣丹,当时就化开了药效,老子吃一颗,费了这些劲!”

李扶摇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大战的原因?要不要我拿剑刺你几剑,看看效果?”

说完这句话,李扶摇还真是要作势解开剑匣。

让风吕瞪着大眼,四蹄疾奔。

这他娘的,一个青丝境的剑士,要是出手,对付我这个还没化形的家伙,不得一顿罪受?

眼看着风吕小跑着离去,李扶摇停下动作,哈哈大笑。

实在是觉得很有趣。

……

……

三日后的一处渡口,大雪纷飞。

这是一条大江,是汇入北海的支流之一,要去妖土,自然便只能越过北海,去北海便只能坐船,但是这个渡口确实有一条船,只是不一定是要去往北海的船只。

李扶摇和风吕来到这边的时候,那条大船已经快要起航,李扶摇并不着急,在远处缓步而行,风吕不时摆动脑袋,抖落脑袋上的雪花。

他自从变成原型之后,自然是没有了境界修为,除了会说话,和一头普通的驴子没有任何区别。

李扶摇背着剑匣,走过几步,忽然停下脚步。

风吕看着他,有些疑惑。

李扶摇指着那条已经离岸的大船。

风吕疑惑的转头看去,那条大船竟然开始缓缓下沉。

似乎要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沉没。

李扶摇往手心呵了口气。

此刻就在江岸一侧,有个一身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双手向上托举,眼见快要倾覆的大船竟然渐渐开始升出水面。

重新变得正常。

此刻在岸边还有很多修士,看到这一幕,有人惊呼有人赞叹。

风吕则是吐了一口吐沫。

“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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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钓鱼人

站在岸边不远处的李扶摇神情平淡,风吕则是歪着头,漫不经心说道:“这种把戏,早十几年,老子玩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

李扶摇小声笑道:“给说说?”

风吕抬了抬蹄子,好像是要指着那边江里某处,只是忘了自己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抬了抬蹄子,才觉得这样不雅,放下之后有些尴尬,看了一眼李扶摇,发现李扶摇没有注意到他,这才翻了个白眼,不屑说道:“此刻江中,定然有不少人用绳索拉着船身,要倾覆便倾覆,要浮出水面便浮出水面,实在是简单的很。”

“那个道士,看起来境界修为也低微的很,要不是这个把戏,哪能把这一条大船这般玩弄在股掌之间?”

李扶摇低声道:“那他这般是所求什么?”

风吕不屑的摇动脑袋,呵呵笑道:“还能求些什么,定然是大船上的客人不多,这条大船即便不是要出海的那一类船只,可毕竟是要走到海口的,谁知道这条大江里有些什么精怪,一般修士都要上心,要是不幸遭遇劫难,船主是否能够应对,明显这个人就是应对不了的那一类人,所以才有这个法子。”

“赚银子,不嫌多,也不嫌命短。”

李扶摇对此倒是很能理解,“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多存些银子一定是好的。”

说起这个,李扶摇忽然笑道:“在白鱼镇的时候,我就听说过这成年男子要是想娶女子,不说有没有糊口的营生,但总该是家里要有一间还算是不错的瓦房的,不然女子嫁过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哪咋行。天底下的父母可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闺女嫁的是不成器的男子,自己也不能亏待自己那对你心仪的女子才是。你就不兴那位前辈是没攒下来钱,不得不出来挣一两个银子,就是为了晚上睡觉有个媳妇暖被窝?”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扶摇忽然想起了青槐,青天君对他的看法,实际上就和天底下所有父母都是一样的。只是相比较其余的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来气,青天君倒要好太多。

除去提了个条件之外,不算是如何苛责李扶摇。

不过那个条件,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完成。

剑仙啊剑仙。

原来真是道路上泥泞不堪,走的异常困难。

风吕对李扶摇的说法嗤之以鼻,正要开口反驳一番,便看到李扶摇抬起了脚。

风吕瞪了他一眼,小跑两步,离李扶摇远了些。

李扶摇笑道:“这一次,我不想听的看法,是不是觉得很没有道理?”

风吕懒得搭理他。

再看江岸那边,在那中年道士装模作样把那条大船重新拉回江面之后,便脚尖轻点,飘然落到大船上,隐去踪影,此刻大船上再走下来一人,大声喊着还有没有要上船的。

之前许多犹豫不定的修士见识了那中年道士的手段之后,现如今便安心很多,一个个往大船那边走去,剩下在原地的人本来就不太多,李扶摇站在远处,还是走过几步,踢过失神的风吕屁股,笑道:“我们也去

。”

风吕一惊,“你小子之前说往北走,就是想着要往妖土去,就凭你的青丝境?”

李扶摇淡然一笑,“我感觉我快要破境了,兴许就在北海上也说不定啊。”

风吕瞪大眼睛,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玩意儿?!

李扶摇哈哈大笑。

赶到大船前,李扶摇和站在船上管事交流,大抵还是说怎么把一头驴带上船的事情,山河之中的修士很少有坐骑的,一般外出,不是乘坐法器便是徒步而行,像李扶摇这样带着一头驴子出门的,其实很少见。

让管事有些难办。

李扶摇塞了不少银子,要了船上的一个独立的厢房,说是不会带驴出现在船上,反正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实际上不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那个管事也是不会同意的。

最后管事点头之后,由着一个小厮领着李扶摇上船,听之前管事的语气,应该是自家的侄子,李扶摇对着笑了笑,上船之后,没有去管其他东西,就往那处厢房而去。

一路上少年叽叽喳喳说了很多,那个看起来就极为外向的少年最后更是开口问道:“客官是哪里人?”

李扶摇笑了笑,脑海里地名在白鱼镇和洛阳城两者之间来回转悠,最后说了句,“北海人。”

少年狐疑的看了李扶摇几眼,笑道:“客官看着可不太像。”

李扶摇多说了几句,“在北海甘河山上有一座小邑楼,我是小邑楼的剑客。”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李扶摇背负的剑匣,这才恍然笑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听说改名字了,以前叫什么北海剑冢,反正是咱们北海这边的江湖第一剑派,只是还是个江湖门派,船上有许多山上神仙,客官要留意,不要招惹到他们,不然他们动起手来,不会留情的。”

李扶摇笑了笑,只说知道了。

心想着好像真是只有陈国周国这一类的小国才会因为没有怎么见过山上人而对修士都忌讳莫深,反倒是到了其他地方,山上修士并不是多罕见,只是那些境界修为不低的山上修士也注定不会怎么在世人面前出现。

穿过大半条船,来到一处厢房门口,少年小厮停下脚步,风吕一蹄子推开门,自顾自走进去,留下李扶摇和少年在门口又闲聊了一阵,最后李扶摇给了少年一粒碎银子,要了些吃食,少年这才离去。

少年离去之后,背着剑匣的李扶摇在船上转悠了一圈,果真在某处甲板看到了几滩水渍,看样子便是水下的人才从水里爬起来。

李扶摇没有过多关心这件事,只是转悠了一圈之后便回到了厢房,开始闭目养剑。

不多时,少年端着吃食走进来,再度和李扶摇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离去之后,李扶摇看着那些东西,想起了之前在另外一条船上见到的那个少女白枝,想着当日自己还是才踏上剑道的小剑士,就仗着修为欺负了一次那位在大余江湖里剑道号称高到天际的王柏,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好笑。

外面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还好江水并未结冰,要不然这条普通的大船,继续前行的,难免会遇到什么问题。

即便很多人都相信,有那个中年道士,不会有什么问题。

……

……

有人在船头垂钓,那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拿着青竹鱼竿,身旁并无他人,在他身旁的鱼篓里,并没有鱼,要是有人恰好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鱼线上的鱼钩的话,肯定会有些吃惊。

他的鱼钩很直,就像是一颗铁钉,而且上面并没有穿上任何诱饵。

这样如何能钓得起来鱼?

想来现如今他鱼篓里没有鱼便是这个原因。

那个从李扶摇厢房门口出来之后的少年小厮到了船头,看着这个已经跟着他们这条大船很多天的客人,自然的便坐在他身旁,笑着开口问道:“客官今日又没有钓到鱼?”

斗笠下的那张脸,很是普通,恐怕不管是谁来看,都觉着会是这就是普普通通的寻常百姓,甚至比寻常的百姓还要寻常。

听到少年的问话,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是一如既往的问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能有鱼上钩?”

这个问题自打他上船开始的第一天就在问,一直问到现在,少年之前还有兴趣猜几次,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要着头笑。

那人没有深究,视线一直都放在江面。

“钓鱼是一种缘分,鱼来是缘聚,鱼走是缘散,我在这里钓鱼便是寻求这份缘分,我走了,就是不要了这份缘分。”

“当年道教的两位圣人对于钓鱼一事颇有心得,甚至还有术法传下,只是天底下的道教修士都觉着这是废话,没有人理会,当年有幸得在登天楼里一观此书,现在想来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少年没有去过沉斜山,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座道观里会有一座登天楼,更不知道有一个人常年都在那座楼里翻看三千道藏。

因此听着这些话,少年只觉得一头雾水。

那人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笑道:“你叔叔今日表演的戏法很不错。”

少年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这个话茬。

那人笑道:“去替我带壶酒过来,银子记在账上就是,多贵都没有关系,只是一定要最好的哪一种才行。”

少年重重点头。

那人又补充道:“最好是要一壶热酒。”

少年小跑着离去。

就在少年离开船头的同时,江面上忽然起了一些涟漪。

那人的青竹鱼竿往前方倾了倾。

那人全然不顾,只是站起身,解开蓑衣,把斗笠取下。

露出一身道袍。

陈旧不已。

配上这么一张普通的脸,就真的是很像江湖骗子了。

他握住那根鱼竿,往上一提,鱼竿却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并未能将水中的鱼拉出江面。

片刻之后,整条大船便开始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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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船上的局

大船摇晃,动静不大,船上的修士们只觉得是行进途中的正常现象。

只有李扶摇睁开了眼睛。

只是拿起那柄青丝悬在腰间,然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船头甲板上,那根鱼竿的弧度已经大的惊人,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没有断裂,并且就连那根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鱼线都只是崩得很直,也没有断。

只是不管如何,水里应该有一条鱼,但没有被他提出水面。

大船摇晃的厉害。

出了门的李扶摇走过几步,便遇到了小跑着前行的少年,伸手拦了一拦,李扶摇知道这少年八成不知道这船上的变故,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少年竭力站稳身子,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尽力平静道:“客官别担心,就算是船要翻了,船上也有高人,不会出事的。”

他口中的高人,多半便是之前那个站在江岸上施法的中年道士。

李扶摇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想法,大船倾覆,只要这江水里没有什么朝暮境以上的妖修,他要走,还不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大船左右摇摆,眼见着许多才上船的修士都已经外出来到甲板上,少年想着要去安抚他们,便把手里的酒递给李扶摇,请求道:“客官,能不能帮我把酒送到船头,等这会儿过去,我请你喝酒?”

李扶摇接过酒,没有拒绝,依他所想,这摇晃的源头大抵就是在船头,正好要去看看。

“记得要好酒。”

李扶摇不忘嘱咐一声。

少年点头,一路小跑着离去,而李扶摇则是提着这壶还冒着热气的酒往船头走过去,他是青丝境的剑士,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因此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船头,穿着一身陈旧道袍的男人。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看见道士,之前那个是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道袍,这一个便要寒酸很多。

李扶摇没能看出他的境界,但他既然能因为钓鱼而弄得一条大船摇晃,

定然不是普通修士。

李扶摇走过去,问道:“这是你要的酒?”

那道士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接过来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叹息道:“可惜没有酒杯,不然可以给你喝一些。”

李扶摇没有搭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江面,说道:“这条鱼不是善茬。”

语气肯定,自然不是询问。

道士笑了笑,“已经有百年修为的家伙,你说好不好应付,要是平日里被贫道碰见了,贫道也只能躲得远远的,即便是再如何恶贯满盈,罪恶滔天,贫道打不过自然也就只能干看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被观里的师叔所伤,现在已经掉到了太清境,这一次被我发现了,怎么都没有机会再跑了。”

李扶摇感受着摇晃的大船,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在这里打架,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不是假话,船上的修士大部分修为低微,野修和三教修士都有,这个世间,厉害的野修不多,李扶摇没那么好的运气,都能碰到,这个世间的三教修士很多,但正是因为很多,所以才会有很多修为不高的三教修士会被李扶摇碰到。

这条大船上,李扶摇之前简单看过,没有一个到了青丝境的修士。

道士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什么,主动开口说道:“我看过了,除去你我和之前在江岸边那位道友,没有人是迈过前三境。”

李扶摇有些意外,原本以为那个中年道士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道士随即说道:“他真有本事,不过之前的确是玩的把戏,可能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不想横生枝节,只是过日子,总是要钱的。”

李扶摇沉声问道:“那条鱼做过恶事?”

道士喝了口酒,从怀里拿出颗珠子,丢给李扶摇。

珠子里很快便显现出一些画面,是一条怪鱼吃人的场景。

李扶摇把珠子还了回去,开门见山说道:“我会出手,但不要任何东西。”

道士瞥了李扶摇一眼,喝了口酒,心想就算你是

个青丝境的野修,可到时候抵个什么用,怕是一见到那鱼的真身便吓得剑都提不稳了。

腰间悬剑,要是剑士才好。

可贫道没感受到半分剑气,如何可能是个剑士?

李扶摇又说了句话,“为了杀一个妖修,赔上很多人的性命,道长也心安理得?”

道士有些失神,但瞬间便冷笑道:“现在不杀,等他恢复了境界,只会残害了更多人,到时候那份罪孽还要深重的多,你又觉得如何?”

李扶摇平静道:“拿船上这些人的性命去换以后那些人的性命,也不见到有道理,活着本来就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不能轻易放弃。道长更是在剥夺旁人的性命,用着自己的道理。”

道士皱眉,“怎么觉得你更像是延陵那边那些满口道理的读书人。”

李扶摇摇摇头,只是提醒道:“道长注意江面。”

从开始的江水起波澜,到现如今的翻腾不已,其实只过去了短暂的一段时间,道士虽然是在和李扶摇说话,但心思还是放在江水中的那条重伤的怪鱼上。

李扶摇按住剑柄,轻声说道:“道长将它拉出江面的同时,我会倾力出一剑,若是不成,道长及时出手。”

道士点了点头,想着李扶摇八成是奈何不了那个妖修,但怎么都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留下那个妖修性命的把握也大了不少。

鱼竿已经弯曲的不成样子,道士的额头出现了很多汗珠,在僵持了这么久之后。

道士总算是一点点的把鱼线往回提了很多。

直到已经隐隐可见有一条巨大怪鱼。

有一颗硕大的鱼头露出水面的同时。

李扶摇脚尖在甲板上一点,拔剑出鞘,剑气凌厉,这便是一剑递出去。

不远处,之前那个身穿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出现船头。

看着李扶摇的背影,他忽然便祭出一道捉鬼幡。

而后更是直接驱使这道捉鬼幡向李扶摇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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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世间的禅

那位身穿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忽然发难,在李扶摇一剑递出刺向那江中怪鱼的同时在后袭击而来,让那身着陈旧道袍的道士皱了皱眉头,只是他一手拉着鱼竿,并不想就这么让那个伤人不少的妖修就这样逃脱,因此只是怒喝道:“安敢背后伤人?!”

只是不管那道士如何恼怒,身着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也不为所动,显然便是吃准他不会放弃现如今的大好局面,不会因为李扶摇而出手,因此才如此自信。

那道捉鬼幡威势滔天,镇压而去,且李扶摇这一剑已经递出去,要是强行抽剑回掠,即便是不被这道捉鬼幡打中,也要因为灵府里的剑气紊乱而导致重伤。

总之是不管如何,这一剑便非要递出去,万万不能强行收剑。

李扶摇其实早在那位中年道士祭出那道捉鬼幡的时候便心有所感,只是剑已经递出去了,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情况异常危急,李扶摇不见得担心会死在这里,毕竟身上还有一颗圣丹,只是还有其他打算。

江面上一颗硕大的鱼头,长着大嘴,满嘴都是尖牙,带着腥臭气。

身子快要掠至那颗鱼头之前的李扶摇,手中青丝剑气暴涨,一剑挥出,轻而易举便划开了数丈江水,这也是大船上实在是太过于摇晃,导致并无人关注而已,要不然一定会引来阵阵惊呼。

这一剑其实有些偏差,并未刺中那怪鱼脑袋。

不过是李扶摇想着挥出一剑,继而换气要应对那道捉鬼幡罢了。

只是这一剑尚未完全挥出,怪鱼开口说道:“你替我斩断这根锁妖线,我替你拦下那道捉鬼幡。”

身处于如此局势之中,李扶摇需要快速思索利弊,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什么都没抓住。

怪鱼吐出一团绿油油的煞气,冲着那道捉鬼幡而去,这便算是先拿出了诚意。

李扶摇手腕一拧,不再考虑,一剑横撩,剑气袭向那根鱼线。

剑气和那鱼线上的磅礴气机相遇,便是一声巨响!

本来就崩直的鱼线瞬间断裂,已经被拉出江面一些的怪鱼重新沉入江水之中,只是并未履行诺言。

手中鱼线断裂的那道士怒喝道:“贫道要杀了你!”

为了这个妖修,他们观中谋划不少,他更是花费了这么多时间便是为了今日,可现如今却是功亏一篑,如何让他不暴怒?

李扶摇面无表情,并未回头,身子急速下掠。

那道捉鬼幡算是没有被那团煞气如何阻拦,眨眼间已经到了李扶摇背后。

李扶摇已经入江。

捉鬼幡撞上李扶摇后背。

只是威势被江水延缓了许多。

李扶摇进入刺骨江水中,不见踪影。

身穿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面无表情的收回捉鬼幡。

当中年道士回落到大船上之后,大船才停止摇晃。

两个都是身穿道袍的男人站在船头,一个手拿青竹鱼竿,神情古怪,一个则是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道士看向那个穿着明黄色道袍的道士,冷声问道:“孟丹青,为何无故出手?”

孟丹青脸色不变,平静开口说道:“说不上无故,卢兄身后有乾坤观这么一座大山,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在下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有妻儿老小,有人出价了,自然是要接下。”

孟丹青皱眉问道:“有人出价杀他?这等青丝境的野修,只怕价钱不见得有多高!”

孟丹青出身于乾坤观,师门是号称排在梁溪前十的道观之一,虽说和沉斜山以及雨雾山这类道观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既然能够排进梁溪前十,便足以震慑世间绝大部分的宗门。

梁溪的前十,便算是山河里的前十。

梁溪同延陵这边其实有很大的差距,和学宫与洛阳城的关系不同,在梁溪的都城朝歌,无论是那位坐拥三大王朝之一的梁溪皇帝,还是朝歌城的一众文臣武将,对于沉斜山也好,还是说梁溪境内的各大道观也好,向来尊敬有加,梁溪疆域里的道观数量只怕还要远远超过的延陵境内的书院学堂。

在梁溪的律法里,只要男子选择走入道观成为道士,不仅能在官府里领到一份不少的银钱,从此以后不管是征兵还是其余什么,都可一概不做理会。

梁溪对于道门的尊重,并非是停留在表面,而是切切实实落在实处的,让人有目共睹。

在梁溪,道士的地位甚高,以至于许多的道门弟子即便是从宗门离开之后,大抵也不会选择离开梁溪,到别处去修行。

像是北海这种偏远的地方,能见到一个,都不容易。

卢围的师门未必其实未必比孟丹青所在的乾坤观差多少,只是孟丹青这次来北海是奉了师门之命,一路追着那个从朝暮境掉到太清境的妖修,在山河之中,其实这么一个这么境界的妖修并不多见。

那位格局甚大的乾坤观主甚至还想着这个妖修是从妖土而来,只是并未证据而已。

但妖修伤人是真,且还在乾坤观管辖范围之内,自然便要铲除。

孟丹青和其余几个师兄弟分头行事,算是他运气最好,最先察觉到那妖修气息,一路寻着妖气到这条大江,然后才有了垂钓多日的事情。

追寻妖修的这些日子,算是结识了卢围



两人都是道门弟子,虽说不是一座道观,但说得上是同道中人。

只是这些日子,两人一直算是不咸不淡的交情,各不干涉,各行其事,谁知道今日在他快要功成之时,他突兀出手,便把李扶摇直接给打入江水之中了。

这让孟丹青有诸多费解。

虽说现如今卢围给出了解释,但孟丹青依旧不解。

卢围看着江面,平静道:“北海甘河山上之前有座北海剑冢,只是一个江湖宗派,剑冢里有一柄剑,好似叫做十九,被一个妖修带走,之后不知道为何,另外有两人拿着这柄剑十九回了北海剑冢,而且当天北海剑冢便更名为小邑楼。”

“其中之一便是刚才那个年轻人。”

孟丹青微微皱眉。

卢围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之后甘河山发生了一件事情,死了两个修士。”

“世间时时刻刻都在死人,只是恰好有人出了钱,非要报仇。”

卢围看了孟丹青一眼,笑道:“在北海,挣银子,真的不算是太简单。”

卢围继续笑着说道:“我知道他去了宁府城,知道他在那个雨夜里做了些什么,我谋划了很多东西,最后算准了他要来这里,只是不知道道友会在今天捉到那个妖修。”

“作为补偿,若是之后还能发现那个妖修的踪迹,我会帮着出手。”

孟丹青冷哼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对此卢围只是摊了摊手,表示很无奈。

之前他有计划,是准备等李扶摇上船之后,自己在吃食里下些山上修士都觉得很要命的毒,但当然不是开头几天,这种事情,自然要在李扶摇放松警惕之后才好下手。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才刚刚上船,就被自己遇到这么好的机会。

没有想到,不代表发现机会之后不去抓住。

原以为是十拿九稳,可最后还是差了一些。

卢围心想即便是你躲过了我的捉鬼幡,在江底如何受得住?

不是被那妖修吃掉,便十有八九要回到江面。

我便在这里等着便是。

……

……

寒冬时节的江水刺骨寒冷。

普通人落到水中,不仅要面对寒冷,还极有可能会直接被淹死。

李扶摇落到江水中的同时便想着要用剑气撑开一道屏障。

可片刻之后,他便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在水底呼吸自如。

即便是在北海海底待了整整一年,李扶摇也知道若是没有青天君留下的布置,自己不可能坚持下去。

可是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在下落途中,李扶摇开始思索自己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在水底行动自如的。

老祖宗送的灯笼和玉佩,两者都是和修行有关,并未有其他作用。

小姑娘温瑶送的玉佩也是和气运之类的有关。

……

……

很多东西是在去北海之前便有的,可是当时去到北海海底的时候,不也是要青天君出手?

想了许多,最后落到江底之后,李扶摇才想起来是那片叶子。

果子是大妖的心脏,叶子不知道是什么,但也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毕竟所有在水中生存的生物,只怕都不如鲲。

比如现如今,最直观的好处,便是李扶摇不用担心会死在水中了。

落到江底之后,李扶摇收剑入鞘,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江水算是清澈,只是之前那条怪鱼挣脱那条锁妖线的时候,让这江底有些地方很浑浊,反倒是让李扶摇只要跟着这些浑浊的地方走过去,便能寻到那条怪鱼。

李扶摇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有人对不起他,他便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太宰府是这样,现如今也是这样。

沿着浑浊的地方缓行,李扶摇咽下几颗丹药,耐心的等着药效产生,之前被那道捉鬼幡打到身上,虽然不是受重伤。

但总归是有伤的。

走在江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怀那片叶子的缘故,有许多鱼儿远远的游过来,围绕在他身前。

李扶摇按着剑柄在海底缓行的同时,其实那条怪鱼也在不远处看着李扶摇。

若是他还在朝暮境,要是他没有受伤。

要是之前没有被那锁妖线给困住。

更要紧的是李扶摇如果不是一个剑士。

他都直接把李扶摇吞进肚子里了。

一个青丝境的剑士,对着一个已经掉落到太清境的妖修,更是有伤的情况下,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打得过李扶摇。

这是何处,北海?

之前那位剑仙斩杀大妖的事情,好像才过去一两年。

剑士如何强,如何厉害,这件事情,就像是有人把之前已经积满了灰尘的故事书籍重新拿出来,再给你讲了一遍。

而且怕你不上心,还从听故事的那些人中,挑了最厉害的一个,当场来示范了一下故事里的场景。

这谁还能不上心,还能熟视无睹?

胆子再大只怕都要胆寒,更何况他并没有这么胆大。

在李扶摇缓行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正要隐去身形,从一处任谁

都想不到的地方离去,可蓦然之间,李扶摇不知何时便到了他身前。

不再废话,李扶摇一剑刺出。

他曾在北海海底待了整整一年,这一剑刺出,驾轻就熟。

不会因为是在海底而导致有半点缓慢。

怪鱼一惊,就要远遁,却发现那道剑光紧追不舍。

杀意不减。

李扶摇紧紧盯着他。

杀机四起。

周围都是凌厉的剑气。

怪鱼一边往前游一边讨饶道:“这位剑仙,之前是我违背承诺,是我有错,但只是为了活下去,剑仙饶命!”

剑仙,这么一个不算是多差的称呼。

只是李扶摇这种青丝境的剑士,哪能说得上剑仙。

李扶摇不作理会,修士对战,胆气都失去了,便也离死不远了。

因此下一剑李扶摇便斩断了他的一条鱼鳍。

有些深绿的血液流出。

在水底都发出些呲呲的声音。

应该是有毒。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些血液,竟然在遇到李扶摇之后便都绕开,并不是因为李扶摇催动剑气的缘故。

李扶摇沉默不语,提剑再斩。

半炷香,他的另外一条鱼鳍被李扶摇斩下。

李扶摇依然面不改色,看着伤痕累累,已经染绿了周围江水的那条怪鱼。

李扶摇没有犹豫,又是递出一剑。

他不想听他再说什么,信任给过一次便够了。

半刻钟后,那条怪鱼彻底断绝了生机。

李扶摇看了他一眼。

然后顺便把那颗妖丹给从他身上刨出来了。

一颗墨绿色的妖丹,被李扶摇随手收入怀中。

只是他不知道,那颗妖丹在碰到之前那片叶子的时候,在短暂的时间里便暗淡了不少。

李扶摇想了想,又塞了一颗丹药在嘴里。

之前毅然出剑,其实让他的伤势又重了一些。

还好身上除了那颗圣丹之外,还有些别的丹药。

李扶摇想着要去拖动那大妖的身子,走过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处光亮,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便往那边走了两步。

只听见咔嚓一声。

原本便有些浑浊的江底忽然有些震动。

李扶摇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前面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把他拉扯过去。

江面上倒是风平浪静。

方向就是那边有光亮的地方。

李扶摇没有多想,片刻之间就是抽剑出鞘,狠狠插入江底。

紧握着青丝剑柄,抗衡着那股吸力。

片刻之后,李扶摇眼前一黑,连人带剑都被卷走。

——

学宫位于京口山上,一向被说成天底下读书人的圣地,更有被说成天底下学问最高最深的掌教苏夜,即便是延陵境内各大书院学堂这些年再怎么觉得学宫有些没落,但儒教第一的名头仍旧在学宫头上,不容置疑。

掌教苏夜虽说被说成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可始终不曾有一人能够真正喊一声苏夜先生,这一直是学宫里让人很不解的一件事。

每年都会有很多少年来到这里,从洛阳城来也好,还是被山上的修士带上山的也好,总之不少,可无论是天资聪颖的还是修行资质不错的,都没能打动苏夜,以至于这位掌教,至今都没有一位学生。

梁溪那位观主有一位山上最出名的弟子,道种叶笙歌。

学宫也有一位读书种子顾缘,却不是苏夜的弟子。

直到两年前,有一个叫宋沛的少年被周宣策带上山,学宫里才知道,掌教这次下山游历,竟然是去选学生了。

一位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少年,既然是苏夜的学生,上山之后便没有人敢怠慢,甚至还有许多人刻意前来观察他到底有如何不同,竟然能让掌教上心。

只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一年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少年宋沛,上山之前便已经和顾缘熟识,又是掌教弟子,因此并未被人苛责。

只是这个少年明显是对学宫其他人都警惕有加,除去顾缘之外,这两年之间,能和宋沛说得上话的人竟然只有藏书阁的黄近。

那个不修行,只是看书的学宫学生。

成了宋沛不多的朋友之一。

真是一桩怪事。

……

……

禅子上山的时候,掌教苏夜还在外云游,现如今禅子已经在山上待了两年,掌教苏夜仍旧还没有归来。

因为有周宣策的许可,禅子得以随意出入学宫的藏书阁,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便认识了黄近。

对于那位读书人,禅子自认博学,也极为钦佩。

不因为其他,只因为面对着这一整楼的修行法门都无动于衷,而是整日翻看那些圣贤文章还其余治学书籍。

禅子自认做不到如此,因此钦佩。

今日山上下了一场小雪,禅子站在楼上窗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神情平静。

黄近拿着一卷书,站在一旁,笑道:“禅子今日可否为我讲禅?”

禅子摇头,“禅自然是自己去参悟的,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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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先生的先生,先生的学生

窗外大雪纷飞。

黄近手里握住那卷书,看着窗外笑着问道:“禅子来学宫也是悟禅?”

禅子并不吃惊,只是平淡的说道:“参禅这种事,自然是要看的够多才行,看青山有青山禅,看绿水有绿水禅,看得多了,懂得禅便多了。”

黄近苦笑道:“禅子这番高论,黄近实在难以理解。”

禅子笑了笑,没有继续深入说下去,只是转换话题问道:“学宫是儒教门下的第一学宫,这座藏书阁里更是修行法门多到不敢想象,为何你居于此地,不曾有半点想法,真是无欲无求?长生之道应当是对于每个修士都有诱惑,能成为云端圣人更能让世人钦佩。”

黄近淡然道:“知道自己成不了,便不想去做了,看起来倒是像有些畏难的样子。”

禅子微微一笑,只是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黄近看着禅子,干脆往前走了一步,感叹道:“若不是没有机会,黄近其实也很想去佛国看看。”

山河里的修士喜欢称呼那片土地为佛土,但实际上书上很多记载,那片地方其实是一处佛国。

禅子再度微笑,“小僧启程返回佛土的时候,若是你愿意,可随我到灵山做客,只是山上的经文,大多都是梵文,读起来不容易。”

佛经内容大多晦涩,翻译之后大多难留真意,除非有高僧大能,佛法精深之辈,亲自注解,要不然即便是翻译过来,也很难看懂。

黄近摇摇头,轻声笑道:“再有十年光景,读完藏书阁里的书,黄近便要下山了。”

禅子极为聪慧,在学宫待了两年,已经隐隐猜到黄近所想,下山便是入世,只是这个世是那个周国还是延陵,未能可知。

黄近没有继续说下去,路在前方,尚未走上去之前,说再多都是妄论。

禅子低声道:“人人有所求,你既然不求这条修行大道,走在别的道路上,要是走得够远,自然便是一个极好的结果。”

黄近叹了口气,“走得再远,旁人也觉得你低人一等。”

禅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山上山下之分。

在佛土,实际上普通民众和他们这些僧人之间,关系融洽,从未出现过山上压迫山下的光景,在灵山,其实也有很多信徒偶尔得见,他的两位师长在寺庙里扫地参禅。

那两位师长,便是两位圣人。

山河圣人高坐云端,剑仙游历世间,见到一次都不容易。

可佛土便要容易的多。

只是再如何亲密无间,山上和山下,始终是两个世界。

这当中有一条鸿沟,便是那条修行大道。

修士境界过于高妙,移山填海,即便是有数百万军队又如何,一样拦不下。

正是如此,才会有山上山下之分。

即便是世俗王朝里拥有那么多修士,但始终这个世间真正的主宰是那些圣人,圣人不出,说得上话的就是观主掌教这一类人。

“山河的话事人,从来都不是一般人。”

禅子心想着修士本来就算不上一般人。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下,不管是什么阴谋诡计,计谋谋划,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黄近合上那卷书,认真说道:“即便是所有修

士都不关心人间俗事,山下百姓依旧忌惮。”

禅子点头,“惧和贪,害怕强大,即便让出一步,也总会不满。”

黄近疑惑问道:“所以人间不值得?”

禅子罕见的皱了皱眉,“不知道谁说的这番话,小僧却是一直觉得有错,人间如何不值得?再如何糟糕的人间,都会有闪光点。”

黄近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一叶障目也好,窥一斑而见全豹也好,都有自己的看法。

人人眼中都相同的人间,不会那么好。

禅子忽然开口说道:“掌教是个好人。”

黄近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

——

少年宋沛今天没有去藏书阁找黄近说话,原因是因为顾缘在昨天给了他一本圣贤书籍,要让他今天背完才行。

宋沛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大雪出神。

那本书被他随意放在桌上。

屋子里有炉子,炉子里有木炭,都是上好的东西。

他是掌教唯一的学生,自然待遇极好。

实际上宋沛上山之后,山上不管是真的喜欢宋沛还是假的喜欢宋沛,都没有人对他如何,毕竟掌教执掌学宫这么些年,也就只收了这么一个学生。

金贵程度,由此可见。

若不是学宫向来没有掌教的学生便一定会是下任掌教的说法,只怕宋沛早就被视作未来的学宫掌教,巴结他的人会比现在多出不少。

在这种事上,其实山上和山下又有多大的差别?

很多想通之处。

宋沛揉着脑袋,实在是觉得无趣。

对于这座学宫,宋沛住了两年了,倒是知道不少,知道整个延陵都要听学宫的声音,知道自家先生是这座学宫的掌教,也就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读书人。

还是天底下最会打架的读书人之一。

对于先生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说法,宋沛其实不怎么疑惑,可是对于先生打架最厉害之一的说法,宋沛一直有疑惑。

就先生那样,平日看着便弱不禁风的样子,打架能行?

宋沛叹了口气,现在先生也不在,就算是他想问问,也没有办法啊。

无精打采看了许久的大雪,宋沛忽然想去看看学问潭。

之前先生总说那个地方很不错,宋沛上山之后也的确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后来听说在那边研究学问的老夫子很多,平日里也就没敢想着去打扰。

只是现在,老夫子们应该不会在大雪时节还在那里待着吧?

想着便要做,宋沛嘿嘿一笑,在屋子里找出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一路小跑。

沿途许多学宫学子见到宋沛风尘仆仆的样子,都停下脚步看了几眼。

这个少年,现如今已经是山上除去顾缘,最值得关心的年轻学子了。

甚至还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学子还笑着提醒宋沛慢一些。

不过是不是真心实意,便很难说了。

人心毕竟隔着肚皮,看不清楚。

宋沛一路小跑,在通往学问潭前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天寒地冻,只是走了小半路程,宋沛便觉得已经受不了,便想着要是能看见学问潭还

有夫子研究学问,该是如何光景,只怕这才是真正埋头于圣贤书里的读书人吧?

宋沛嘿嘿一笑,便觉得理所当然,这学宫里还是没有一些真是埋头做学问的读书人,那天底下哪里去找这种真正的读书人。

只是越是往前走,风雪越大,一把油纸伞只怕是挡不住风雪。

宋沛喘了口气,在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走着,很快便精疲力尽。

遥遥望去,远处有一栋简陋茅屋。

在风雪之中,遗世独立。

宋沛走近之后,发现茅屋里有些许灯光,想着这天寒地冻的,便想着要停留片刻,于是受了伞,便叩了叩门。

砰砰砰!

茅屋里面传到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是哪个混蛋小子?”

声音苍老,想来是上了岁数。

宋沛轻声道:“学生宋沛,想借老夫子的茅屋避一避风雪。”

“宋沛?谁的学生,这么不知道规矩,敢来此处?”

里面那人的声音仍旧是不耐烦,并无疑惑。

宋沛正色道:“学生是苏夜苏先生的学生。”

苏夜的学生,想来在学宫不管何处都是能够得到礼遇,可偏偏在这栋茅屋前,宋沛并没有收到该有的礼遇,屋内沉默了很久,才听见有脚步声,一小段时间之后,门才被人打开。

有一个花白头发,身材矮小的老人打开门,站在屋内看着宋沛。

宋沛看着老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心想着这是哪一位老夫子,平日里所见的学宫长辈都是仪容一丝不苟,哪里会有这般情景?

老人就站在门口,再度问道:“你是苏夜的学生,何时所拜?”

宋沛想着自家先生也没有说这些事情不能说,想了片刻之后便一五一十的把相识过程都告诉了老人,最后才说道:“先生尚未归来。”

老人皱着眉头,这个已经好几十年没有见过外人的老家伙最后点了点头,说道:“跪下吧。”

宋沛没来由的有些生气,自己见了这么多学宫长辈,可没有一个人是这般对待他的,大多好言好语,再怎么不济都不会恶语相向,可这一位,一见面便要他跪下。

是何道理?

老人不悦道:“你见你家先生,要不要跪?”

宋沛心想着自己见了先生,虽说是要行礼,可先生从未叫我跪过……

老人有些不高兴,挥手打断宋沛的想法,他揉了揉脸颊,皱眉道:“苏夜见了老夫都要喊老夫一声先生,老夫让他跪下,他也只能跪下,你这混小子,难不成比苏夜还要厉害不成?再厉害,见了老夫,一样要跪。”

宋沛气急,脱口而出,“老先生,你算啥东西,凭啥我家先生要叫你先生?”

老人一拍脑门,伸手揪住宋沛的耳朵,冷哼道:“老夫算什么东西,让你仔细看看。”

说着话,老人把宋沛直接就拖到了茅屋里。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在这个世间,能让学宫掌教苏夜喊上一声先生的,连云端圣人都没有资格,可不就只有这茅屋里的老人一个人吗。

要说这老人当年做过什么大事。

好像也还行,就是和已经成圣的圣人有一场骂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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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繁星和皓月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李扶摇眼中的是一处干燥的石洞。

满目漆黑,竟然让李扶摇这个青丝境剑士也只能看到身前一丈左右的光景。

李扶摇伸手在身旁捡起一截白色木棍,用之前携带的桐油涂抹,点燃之后方才得见,自己手中的这截白色木棍哪里是木棍,反倒是一截白骨,就在李扶摇身旁,有一具白骨,李扶摇手里这一截,看样子,应当是他的大腿骨。

李扶摇没急着到处打量周围的环境,而是蹲下身子,定睛看去,那具白骨中有一柄带鞘长剑。

长剑不远处有寥寥几个字,看着便觉着苍劲有力,但难掩悲愤,“剑道有多高尚不知,可恨吾竟停于此!”

语句里足以可见无奈与悲愤。

李扶摇心想这定然是一位剑道前辈了,只是为何会死在此处?

看过了这行想来是用剑刻下句子,李扶摇便要伸手去拿那柄带鞘长剑,可手才伸出去,尚未碰到那柄剑,便觉得一股寒气侵蚀手掌。

李扶摇皱眉,收回手,想着就连是当初的那柄小雪也不见得如此,这柄剑,是以什么所制?

三教修士,对于本命法器,也有不少要求,笔墨纸砚也好,还是其余的什么东西也好,都是要和自己心意相通的,而剑士一脉虽然都是用剑,但也有看是否符合心意。

天底下的剑经有那么多,剑道有那么多条,自然人人的剑道不同,既然如此,有人喜寒有人喜热,因此铸剑的时候,更为契合自己心意的剑便需要特殊材质才是。

李扶摇曾听闻海外有寒铁,以此铸剑,剑身在炎炎夏日都能结出一层不深不浅的冰霜。

想来这具白骨身上的那柄剑便是如此。

李扶摇用剑气将手掌中的寒气逼出,放弃了去拿起那柄剑的想法,站起身来,拿着手中的白骨,想了想,又捡起另外一截白骨别在腰间。

用白骨做火把,李扶摇借助火光往身后看去,只能看到一面石壁,石壁光滑不已。

这里应当还是江底,只是应该是被隔出来的一处石洞。

李扶摇抽出腰

间青丝一剑递出,只在石壁上留下一串火星,除此之外,连一道剑痕都没能留下。

青丝剑本来就不是凡物,他又是一个青丝境的剑士,两者相加,竟然连一道剑痕都没能留下,李扶摇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位剑道前辈会死在这里了。

调整好心态,收剑还鞘,李扶摇往山洞的一侧走去,火光照耀下能让他看到石壁上的斑驳剑痕。

李扶摇皱眉,抽剑再试着一剑递出。

同之前的石壁一般,还是留下一串火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扶摇苦笑不已,这能在上面留下剑痕的剑士,只怕也要是朝暮境了吧?

李扶摇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白骨,低声道:“前辈莫怪。”

沿着这条不宽敞的道路前行,李扶摇走的缓慢,生怕这石洞里还有机关,要是如此,他可能死也死的没那么容易了。

万箭穿心还是说被一众斧头砍得尸骨无存?

李扶摇把那截白骨从腰间拿出,往地面上慢慢探去,不知道有多小心谨慎。

走过一小截路之后,李扶摇借着火光在墙壁上看到了如同银钩铁画一般的几个大字,“我辈剑士,一剑气长九万里!”

剑意犹存!

李扶摇光是看了一眼,便发现眼睛刺痛,不得不移开视线。

前人留下的东西,随着时间的长短,强弱不一,也要看前人是否想着伤人,比如之前李扶摇在陈国的万宝阁看到的那一行字,虽然仍旧气势不凡,但留下字迹的那位王富贵先生,并无太多恶意,因此并无伤人之势。

这几个字的主人想来也不是那想着要伤人,只是剑气太盛,落笔之后,剑气四溢,久久不散。

李扶摇苦笑不已,之前觉着这能在石洞里留下剑痕便该是朝暮境剑士,可现如今一看这几个字,更是觉得这怎么都该是春秋境才有这般威势了。

在这里站了片刻,李扶摇真心觉得若是那位前辈还活着,应该是一位风流意气不输朝青秋的剑士才是。

于是便更觉得有些愧疚了。

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道路尽头,是一处石梯。

李扶摇沿着石梯而下,兜兜转转,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面豁然开朗。

不再是黑漆漆的场景,隐隐可见光亮。

李扶摇熄灭白骨,然后缓缓前行,手搭在青丝上,时刻等着出剑。

嘴里更是含了丹药。

他的家当,除了那柄剑十九和剑匣,其余都在身上。

李扶摇忽然想起自己不是有老祖宗许寂松下的那盏大红灯笼?

真是糊涂。

李扶摇往前走去,抬头一看前面平坦宽敞,最前面那边有一道古朴石门。

石门前有一具石像,那人衣衫飘飘,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一只手按着剑,另外一只手背负在身后,走近一看,那人的嘴角似有些笑意。

剑眉星目,看着前方,睥睨山河!

李扶摇视线移向石门,石门两面各有一行字。

“世间剑仙如繁星。”

“唯吾为皓月!”

如果说最开始见到的那具白骨前的一行字,是对剑道高远,自己未能走太远的叹惋,后来的那行字则是对自己的自信,那这里的这两句话。

表现出来的便是毫不掩饰的自负!

一个人的剑道修为要高到什么地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现如今山河之中唯一的一位剑仙朝青秋只怕也说不出来这种话。

不是因为朝青秋的剑道不高,只是因为在他身侧并无旁人,他站在沧海之中,难不成会低着头对其余剑士说这么一番话?

可这一位,这是把天底下的剑仙都不放在眼里?

李扶摇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视线继续下移,在不远处又看到两字。

仅是瞬间,李扶摇便恍惚出神。

这就是李扶摇,他不仅见过朝青秋出剑,还有幸和青天君曾并肩而立。

剑山老祖宗许寂更是对他照顾有加。

若是其余剑士,只怕看到这两字,当场便要痛哭流涕。

因为这两个字,是柳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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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当年星月

对于剑仙柳巷,实际上即便是已经过了六千年,即便世间整整有六千年都再无人见到过这位剑仙的光景,再提及这位剑仙的时候,不管是剑士一脉还是三教修士,都会有些失神。

在六千年前那个剑仙如同天上繁星一般闪耀的年代里,光是剑山便有女子剑仙谢沉,白袍剑仙陆长偃,以及那位严师。

自然还有柳巷。

光是剑山便有整整四位。

在算上其他剑宗,只怕剑仙数量不会小于两只手的数目。

在剑仙之下更有白知寒领衔的一众剑士天才。

那才是真正的剑士鼎盛时期!

只是这么些剑仙当中,柳巷的名字仍旧是最为璀璨闪亮的。

一众剑仙同为沧海,到底如何来区分高下?除了生死相搏之外,最为直观的一个办法便是看一剑挥出,会有如何威势了。

能够登临沧海的剑士,一剑挥出,剑气能够纵横数万里,随着剑道修为的精进,便能更长一些,就好似现如今的剑仙朝青秋,云端的圣人也好,妖土的大妖也好,都普遍认为,朝青秋一剑若是全力施展,剑气至少会纵横七万里。

已经要胜过许多六千年的剑仙了。

其实这也正常,朝青秋在这个人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走入沧海,不说天资,光是毅力便是世间罕见,再加上山河再无剑仙,朝青秋自有一股会当凌绝顶的气概,这些年一直往返于妖土和山河之中,剑道修为不断精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足为奇。

只是比之柳巷,还是会有人说,稍逊一筹。

世间传言,若是能一剑便纵横九万里的剑仙,便应当是破开沧海,成为了真正的剑仙。

不过这种剑仙,便也该离开人间,去往他处了。

在那些典籍里,时间无法考究的上古时期里,自然是有人间剑士和修士能够离开人间的。

而六千年前,柳巷则是被视为最为接近离开人间的人。

若不是发生那场大战,若不是柳巷为了追寻那成仙契机,让自己一分为二。

即便是要死,也至少会留下好几尊大妖性命。

如果没有如果。

但那位天才至极,一人力压世间所有剑仙的剑仙柳巷,还是死了。

与一位大妖对敌,落败身亡。

现如今佩剑都还在剑山崖底。

……

……

李扶摇回神之后,开始仔细打量那具石像,若此人便是那位六千年前的剑道第一人,为何会在此地立下石像?

不是说柳巷战死于剑山吗?

若是如此,这具石像是柳巷死后,后来人所立,还是柳巷死前,自己所立?

若是前者,那所立石像之人也是一位剑仙?

不然何至于在前面写下,“我辈剑士,当一剑气长九万里!”

这般霸道自负的语句。

而且石门上的前后两行字,怎么看也只有柳巷敢说。

那柳巷死前,为何要立自己的石像在此处?

李扶摇有些费解。

只是现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出去的道路,之前从石洞过来,一路上勘察,都没有发现,现在到了石门前,只能看看石门里面的光景才是了。

石门古朴,李扶摇不敢随意出剑,这极有可能是剑仙柳巷留下的布置,若是随意出剑,谁知道会不会遇上柳巷遇上的后手。

那到时候,他一个青丝境的剑士,即便是已经过去六千年,也没有可能应对柳巷的后手。

毕竟那位剑仙,不是旁人。

只不过李扶摇不禁想到,要是剑仙朝青秋来到这边,会不会直接一剑递出,那位剑仙只怕是连活着的柳巷都不惧,何况是这么个石像石门。

不过依着朝青秋的剑道境界,这世间还真没有什么地方能困住他。

李扶摇苦笑着摇头,剑仙的心思,还是不要去猜了。

回了回神,李扶摇按住剑柄,开始仔细打量这道石门。

看归看,李扶摇可没敢伸手去触碰。

足足盯了半炷香时间,李扶摇甚至都把那石门上的纹路都记下了。

都未曾发现什么异常。

李扶摇叹了口气,回到石像前,想了片刻,这才往后退了几步,拿着之前的白骨往前扔去。

白骨撞向石门,然后弹回到地面上,也没有半点情况发生。

李扶摇又耐着性子等了半刻钟。

李扶摇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靠近,但仍旧没忘了一只手按着剑柄,另外一只手搭在石门上,李扶摇原本只是想着试一试,只是微微用力,石门便前移一些,李扶摇皱了皱眉,用力向前推去。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石门被李扶摇硬生生推开。

石门内光芒大作,亮如白昼。

李扶摇踏入石门之内。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残剑断剑,好似是一座剑阵。

而在剑阵之中,似乎有一个死人盘坐,他穿着满是灰尘的长袍,灰白的头发看着很是颓败,闭着眼睛,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

李扶摇皱了眉头,之前在石洞里放看到的那位剑道前辈,都是早已经化为白骨,这一位还没有如此?

难不成是剑仙柳巷?

可是柳巷既然是死在剑山,又是谁来把这位剑仙尸体搬到这里的?

李扶摇按住剑柄,开始打量这其中的布置。

石门内异常空旷,除去中间的剑阵之外,四周都是石壁,只是不知道这些石壁是用何种材质所做,白如美玉,导致这里面一点都不昏暗。

李扶摇往前走过几步,伸手去摸了摸四周的石壁。

然后发现这种东西八成是比之前的石洞石壁还要坚硬,自己只怕是没有半点机会能把这劈开。

叹了口气,李扶摇想要往那处剑阵走去,可又担心有些什么机关。

一时间犹豫不决。

这处洞府在一条大江江底,从那具白骨来推断,也应该有很多年了,可是既然进来了,到底该怎么出去呢?

这到处都没有出口。

李扶摇相信肯定有机关,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沉思了一会儿,李扶摇想着要离开这里,去之前进来的那个地方看看。

可就在这个时候,剑阵当中,响起了一阵灰尘下落的簌簌声。

李扶摇蓦然停步,转头看去。

那个之前自己觉得是尸体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他平静的看向李扶摇,片刻之后,有些怅然的说道:“你真的来了。”

老人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说话的时候便有些生涩之感,但是足以让李扶摇听清楚,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扶摇能明显感受到,这里有一道磅礴剑意,只是被困在剑阵中而已。

垂暮老人不像是垂暮老人,更像是一柄剑。

李扶摇默默想着,要是他在柳巷那个时代便活着,这怎么看都至少是六千年了,六千年了,圣人都不见得能活这么久。

要不是如此,这个人便该是和他一样,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一直没有找到出路,熬了这许多年,熬到快要死了的地步。

只是老人一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话,让李扶摇也有些疑惑。

在白鱼镇里当说书先生的那些年里,自然是会讲到许多年轻人不幸摔入悬崖便见到隐居的世外高人或者找到高人留下的秘籍,总之学了之后,便能成为高手。

可是那些高人,见到外人的第一句话,为何会是说你真的来了?

李扶摇沉默了很久,问道:“前辈是谁?”

这是他想知道的东西,这外面有一具剑仙柳巷的石像,石洞里更是有一具枯骨,这些看起来都和柳巷有关系,李扶摇自然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即便和他没有关系。

老人歪着头好像是认真倾听了很久,缓缓说道:“我的名字,其余人可能会忘了,但你既然是学剑的,自然该知道,我叫万尺。”

李扶摇往后退了半步,想起了之前在典籍上看到的零碎记载,皱眉道:“前辈是万剑仙?”

言语之中倒是有些不确定。

之前柳巷所留字句是世间剑仙如繁星,唯吾为皓月。

如果说柳巷是皓月,那叫做万迟的这位剑仙,便是那些繁星中最为闪亮的一颗。

几乎快要及得上皓月了。

只是对于剑仙万尺,在那些典籍中记载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剑山上的典籍只说这位惊才绝艳的剑士也是一位剑胚,生得比白知寒早一百年,早便名动山河,依着世人来说,便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剑道第一人。

可谁知道他遇到了柳巷,那个横空出世的剑仙。

那个时代的柳巷,当得起这人间的主角的说法。

柳巷走的太快,太过明亮,以至于很快便把万尺甩在了身后。

于是万尺便提出要与柳巷一争高低。

两位剑仙决战,是世间最盛大的事情之一。

结果这场决战没人看见,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柳巷还活着,万尺已经不见踪迹。

如果说这个人真是万尺,按着年龄来看,恐怕已经不止六千岁了。

只是这个人间,只怕没有人能活这么久。

李扶摇眉头越皱越深。

片刻之后,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在想些什么,老人低声道:“我已经死了六千年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一只六千年前的鬼

六千年,六千年的沧海桑田。

从未有人知道过六千年之后的事情,因为从未有人有幸能活六千年。

六千年,足以让剑士一脉从鼎盛光景变得现如今这般惨。

六千年,足以让那些个当年名动山河的剑仙化作尘埃。

可这个老人说他是万尺,若真是如此,从六千年开始算起,至今便差不多有了六千五百岁。

可老人又说,他死了六千年。

即便是剑仙,果然也活不了六千年。

李扶摇在登剑山的时候见过女子剑仙谢沉和剑仙陆长偃的残魂,知道有些东西,即便人死了,也能留存下来。

想来若这个老人真是万尺,也只能是一缕残魂或是什么的。

老人坦然点头,“我本来便是一缕残魂,附于佩剑之上,倒是还苟延残喘这么些年,若不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我何至于此。”

李扶摇想着外面的那具石像,想着那些六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消息,有些疑惑的问道:“前辈当年和柳剑仙一战,到底如何了?”

好奇心这种东西,人人都会有,即便是李扶摇身处这个境地,对于六千年前的那场决战,自然也想要知道结果,况且他练的本来就是剑,便更加想知道。

老人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现如今山河之中,是如何说柳巷和我的?”

李扶摇没有隐瞒,把书上记载的那些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老人,最后说完之后,才说了一些现在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老人坐在原地,安安静静听完之后,怅然一笑,随即缓缓说道:“我与柳巷的那一战,应当算得上是当时最强之战了,柳巷是天才,论资质却是比不上我,我是剑胚,生下来便适合练剑,可他虽然不是剑胚,偏偏悟性极高,走的这么快,全然不看旁人一眼,因此那一战,避无可避。”

老人抬起眼看了李扶摇一眼,说道:“剑仙比剑,何等波澜壮阔,可我和柳巷都不愿外人观战,选战场是难事,我挑了三月,才选在了此处。”

李扶摇疑惑道:“为何是前辈挑选?”

“柳巷眼高于顶,自从踏入沧海之后,便不将世间所有人看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一剑飞仙,离开这个人间,他如此自负,选在何处,自然不关心。”

李扶摇点点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若是身处于柳巷的处境,只怕没有这么自负也不会差的哪里去。

“他不在乎这场比剑的胜负,是因为他本来便极为自负,认为自己不会输,可我不一样,我想赢,名声这种东西,有了就不想失去。”

“我略微布置,算是赢了先手。”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老人却是坦然相告,这六千年过去之后,老人对于名声已经没了当年那般执着。

毕竟人都死了六千年,也算是正常。

“可柳巷毕竟是柳巷,即便是我占尽先机,最后仍旧敌不过他。”

“比剑三日,我才知道柳巷到底有多厉害,他的剑气之凌厉,剑意之精纯,都是世间罕见。”

故事的开头哪怕再如自己的意,但是结果也不见得会真是自己希望的那样。

老人对于当年的那桩事,仍旧是记忆犹新。

好像这是老人经历过最为惨烈的一战,也是最后一战,自然记忆犹新。

李扶摇皱眉问道:“比剑而已,当真是分了生死?”

老人摇头叹道:“柳巷自负到了极点,他自然不会为了杀人而杀人,赢了我之后,也从不担心我会有朝一日超过他,他就这样收剑入鞘,缓缓转身。”

“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没有忍住。”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眼里有些不可言明的情绪。

李扶摇神情平淡,这没有忍住,自然是做了柳巷不可忍受的事情。

老人轻声道:“我对着柳巷的后背出了一剑。”

六千年前,只怕没有人能堂堂正正的打败柳巷,那既然不能堂堂正正的打败柳巷,能够打败柳巷便也是一件幸事。

李扶摇说道:“前辈没有成功。”

老人点头笑道:“打不过柳巷是一件糟心的事情,但不是不可接受。”

“只是柳巷不能接受有人在背后对他出剑,所以他不愿意再让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六千年前也是如此。

柳巷轻飘飘的一剑,可以要了他的性命,但还是留情了。

“他把自己的石像留下,告诉我,见他石像便要止步。”

“实际上为了防止我出尔反尔,他斩了我的修为,并用剑阵把我困在此处,即便是我不遵守诺言,也没办法离开。”

“我熬着活了数百年,最后终于死了,却又拼命留下一缕残魂,其实还是因为他的一句话。”

李扶摇轻声道:“什么话?”

老人看了他一眼,“柳巷说你会来。”

这句话让李扶摇很是吃惊,那位举世无敌的剑仙柳巷活着六千年前,断然是没有可能见过李扶摇的,可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你会来,这个你到底是谁?

李扶摇想起了之前老人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说的是,你真的来了。

两者之间的你本就该是一个人。

李扶摇觉得有些不好,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问道:“石门外面的那具枯骨是谁?”

老人笑道:“那是我。”

李扶摇看向老人,有些惊骇的问道:“那柄剑?”

“那柄剑叫万丈长,是我的佩剑,是用寒铁所铸。”

李扶摇后知后觉的说道:“前辈早已经破开了剑阵。”

老人笑道:“不错,柳巷实在是太自负了,认为他那道剑阵便一定困得住我。谁知道我早在他离开的百年之内便破开了那道剑阵。”

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忽然凄厉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剑阵从来都不是这几柄破剑,而是这个地方!”

听到这里,李扶摇已经不再打算听下去,他按着剑柄便朝着外面掠去。

想要离开这里。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臂,疯狂笑道:“你如何走得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人间百万字

哪怕老人之前讲故事的时候心平气和,可实际上自从老人说出他曾在背后对柳巷出剑开始,李扶摇便已经有了警惕的心思。

他会相信有人会做了一件恶事之后会真心悔改,成为真正的好人。

但实际上,若是老人真心悔改,绝不可能等到他来,而是坦然死去,不是留下一缕残魂熬到现在。

他既然那么不想死,便是没有放下当初的执着,没有放下执着的人,尤其是还是对于一件恶事的执着,李扶摇不会相信他真正成了好人。

那具白骨前刻着有“剑道有多高尚不知,可恨吾竟停于此。”的字句。

现在来看,并非是他自己心中所想,而是给后来人看的。

石壁上的剑痕也是他为了破开这个地方做出的尝试。

一个如此有心计的老人,怎么可能愿意坦然去死。

李扶摇不知道自己能为老人做些什么,但很显然,他绝对有用,要不是这样,老人也不会一直等到他来。

虽然李扶摇也不知道剑仙柳巷为什么会告诉这个老人,自己在许多年后会来到这里。

但一切都会有原因。

就比如李扶摇之前一直都在想,江底不可能没有妖修来过,为何别人都没有被卷进来,偏偏是他被卷进来了。

个体一旦特殊起来,事情自然便不再普通。

……

……

老人没急着去追李扶摇,这座以柳巷剑气作为根本的牢笼,要想破开,节点在柳巷在石洞那边刻下的那一行字以及这石门上这两行字。

当年柳巷全盛时期留下的这座洞府,即便是他看出了其中蹊跷又有如何,胜不过柳巷,也消磨不了他的剑气,也出不去。

可等到他熬到柳巷的剑气已经差不多快要散尽的如今,他已经成了一缕残魂,便更是出不去了。

剑气两处节点,但最终要对付的却是他。

只有他彻底消散在这人间,这座剑阵才会失效。

他在,剑阵便在。

可见到李扶摇之后,他便想到了另外的办法。

这个办法,当然还是得让李扶摇去死。

老人缓缓站起身子,枯瘦手臂随手一招,那柄尚在石洞那边的万丈长疾驰而来,正好和掠走的李扶摇擦肩而过。

李扶摇停下身形,看着那柄瞬间便没入石门内的万丈长。

这才想明白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无论他怎么跑,跑到何处,都注定是跑不出这里,这个地方便只有这么大,最后的结果仍旧还是要分出一个生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扶摇摇头苦笑,这是剑仙柳巷六千年前弄出的地方,谁能想到,过了整整六千年,都还是如此这般坚不可摧。

不知道柳巷会不会是这世间有剑士以来的万古第一剑仙?

李扶摇止住发散的思绪,抽剑出鞘,走向石门。

逃不过,那便打吧。

一位六千年前的剑仙,一位死了六千年的剑仙,一位只有一缕残魂的剑仙,未必仍旧无敌。

手持青丝剑的李扶摇重新回到石门内。

正在低头擦拭着那柄万丈长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李扶摇,“你倒是心智不错,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便想着要和我殊死一搏?”

李扶摇握着青丝剑柄的那只手满是汗液,他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前辈可否告诉我,非要杀我的原因?”

老人眼里带着欣赏的神色,并未隐瞒,“柳巷留下这么一道剑阵,与我魂魄相勾连,只要我不死,剑阵便不散,当年结下剑阵的时候,我想着等到他剑气散去一些,依着我的境界便能破开,谁知道他的剑气开始散去,我的境界也是如此,于是我便想着用死亡来解开这个剑阵,我艰难的剥出来一缕残魂,依附在万丈长上,可谁又知道,这也骗不过他。”

“柳巷的剑道,当真是高不可攀。”

李扶摇问道:“那为何要杀我?”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问道:“你这手里拿的,不是青丝?”

李扶摇低头看了一眼青丝剑,没有回答。

老人怅然笑道:“从未有人知道我曾对柳巷后背出过一剑,只知道柳巷在那场比剑中杀了我,这自然是我自己做的恶事,可我做的恶事,本来便不止一件。”

“头一件,是我为了一本剑经,将白知寒的父母杀了。这件事我以为除去白知寒,没有旁人知道才对。可实际上柳巷知道。”

“我得了剑经,很快便跨过了沧海,白知寒对我来说,不过是个蝼蚁……”

李扶摇盯着老人的眼睛。

老人哈哈大笑,“事实自然不是如此。”

“我不是没有想过斩草除根,可实际上白知寒既然是剑胚,便被剑山的那几个剑仙护着,我要想下手,不会那么容易,况且当时白知寒这个人,本来便是个性子清冷的人,我自然不担心他会告诉旁人,再说了,我也是剑胚,不见得有人会信他的话。”

李扶摇疑惑问道:“柳剑仙说的话也无人信?”

老人阴恻恻说道:“我早说过了,他是个自负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个白知寒便去多言什么,况且他一直觉得白知寒是日后唯一有可能与他比肩的寥寥数人之一,自然会尊重白知寒的选择。”

李扶摇叹了口气,原来柳巷和白知寒其实是一类人。

李扶摇忽然想通了一点,他问道:“所以柳剑仙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便是说白知寒会来找你报仇,你看到我手里有一柄青丝剑,才有了最开始的一句话?”

老人点头道:“不错,白知寒是剑胚,迈入沧海之是时间问题,他成为沧海之后,自然要来寻我报仇,柳巷当年留下我的性命,也不见得是真不屑杀我,只怕是留给白知寒的想法更多一些。”

“可惜没等来白知寒,却是等来了你。”

李扶摇沉默片刻,轻声道:“的确是有些可惜。”

拔出青丝剑的时候,他便看见了那位剑士一脉的最后一位剑胚,是死在了剑山。

要是没有那场两族大战,他自然能够跨入沧海,亲自来到这里。

可惜。

人生总有那么多可惜的事情。

老人平静道:“我要杀你,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要你这具身体。”

李扶摇漠然无语。

“剑阵与我的勾连,想来等我再换一具身体,便再也探查不到我了,即便是仍旧不得而出,你才多大,我借你身体苦修数年,恢复一些境界,一剑便斩开这个鬼地方。”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想着人间纵有百万字,写尽千万般道理也好,可能有些人的有些想法也一样是说服不了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羞见秋眉换新绿

道理讲不通,想来就算是讲来,老人也不想听。

那就只能剩下打架这一条路了。

李扶摇盯着对面提着剑的老人,轻声说道:“前辈能不能透露一下,现如今还有几分修为?”

李扶摇这句话说的异常诚恳,哪里看得出来之后他们即将拔剑相向,反倒是像好学的后辈向宽厚的长辈讨教学问。

老人歪着头想了想,平静笑道:“一缕残魂能有什么境界,不过就是个太清而已,你不也是个青丝吗,等会儿看看,最擅长越境杀人的剑士,能不能让你越境杀了我?”

山河之中,三教修士人数最多,野修最不受人待见,剑士杀力最高,妖修体魄最为强横。

剑士偶有越境杀人的事情,就拿李扶摇来说,他在剑气境的时候便杀过一个太清境的儒教修士,等到青丝境,便更是一日之内杀过两位太清境修士,今日杀了那个从朝暮境掉下来的妖修,越境杀人,在李扶摇身上,不算是罕见。

只是除去最开始那个门房是因为太过轻视李扶摇之外,后面的一场场生死之战,都让李扶摇丢了很多东西,仙岩书院院长宁映雪送出的那一张符箓,北海捡到的两颗圣丹已经只剩下一颗。

为了杀那个妖修,更是甚至差点把命都丢了。

只是这些人,虽说境界都比李扶摇高出一个境界,但都是剑士一脉之外的修士而已。

可现如今李扶摇要面对的,不是普通修士,而是一位太清境的剑士。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位剑士还是当年的剑仙,和剑仙柳巷有过一场大战的剑仙万尺。

即便只是一缕残魂,李扶摇也几乎没有胜算。

朝风尘不过是朝青秋的一缕剑气,可朝青秋知道的,他都知道。

朝青秋走过的路,他都走过。

朝青秋经历过的东西,朝风尘都经历过。

正是因为这样,朝风尘的修为境界才会提升到如此之快。

这种优势不仅仅体现在境界上,还体现在各种方方面面。

战斗经验也好,还是说其余临场反应也好,都要胜出李扶摇太多。

见过云端风采的人,是不可能为曾经看过的山河风景而震惊的。

就比如现如今的老人。

因此当李扶摇提剑的同时,老人脸上还有笑意。

可就在老人发笑的同时,李扶摇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形猛然向老人掠过,不管如何,既然是决定了生死相搏,自然是要出剑的。

一抹剑光生出!

紧接着是李扶摇的剑气铺天盖地的肆掠而去。

既然是生死之博,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这一剑无论是剑气还是剑意,都是李扶摇的巅峰之作。

以至于这一剑挥出之后,李扶摇莫名其妙便觉得那个瓶颈都有些松动了。

从青丝到太清,对于剑士而言,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因为要用剑气洗涤整个身体,并不是如同三教修士一般,到了太清境便能洗髓。

剑士是洗髓之后才能到太清。

两者天壤之别。

李扶摇的身体其实早就完成了这个过程,只是还差一些东西,不然也不至于还是青丝境而已。

……

……

一剑递出之后,老人看似有些吃力的举剑,转头看了一眼李扶摇,但恰好便拦住那一剑,那柄万丈长与青丝碰撞,便是两股磅礴的剑气相遇。

要是白知寒还在世间,这一次比剑便该是两位剑胚的较量。

李扶摇不是白知寒。

万尺也不是当年的剑仙。

一剑过后,万尺仰起头,一头灰白长风被风吹动,老人轻声一笑,“这一剑,在青丝境,算是第一流了。”

李扶摇不言不语,一剑不成,顺势下掠,与那柄万丈长剑身继续相交,生出一连串火花。

老人面无表情,握住剑柄,横掠而来。

寒意剑气皆有。

这一剑划向李扶摇小腹,若是应对不好,便极容易出事。

算是身经百战的李扶摇皱眉拧过身子,脚尖轻点,也不曾倒退出去,剑士对敌本来便是一丈之内才是死地,可两人都是剑士,便更为凶险。

撕拉一声,李扶摇的青衫被老人一剑划开。

要不是李扶摇往后退后半步,只怕便是连带着小腹上都要出现一个骇人伤口。

剑士既然是杀力世间第一,那两个剑士对敌,自然不会有半分情面留下。

每一剑递出去都是极为凶险。

老人毕竟曾经是一位剑仙,一剑不成,便很快递出第二剑。

剑意勃发,把他太清境的境界修为展现的淋漓极致。

李扶摇甚至想着,要是真要从世间去找,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太清境能够打得过这个老人。

李扶摇自己,更是不行。

只是谁都不想死。

因此在老人递出这一剑的同时,李扶摇青丝在手,剑身上青芒大涨,剑气更是肆掠此地。

他虽然才是青丝境,但绝不意味着,他没有一战之力。

一剑递出,用凌厉剑气开出一条道路,可片刻之后,便骤然回掠,转而以一个实在是诡异不堪的角度刺向老人。

老人面无表情,一剑解围之后,忽然叹了口气,身后不远处的那些插在地面的断剑残剑开始摇晃。

咻的一声!

有一柄剑破土而出。

随即片刻。

那后面的许多剑都破土而出,齐齐射向李扶摇。

驭剑对敌,能够驱使一柄剑,便都算是不错,像是老人这般,能够驱使这么多剑的,其实不能算是罕见,只能说太过于耗费心力。

只是老人毕竟是曾经的剑仙,曾经看过沧海风景,这种事情,本来便难不住他。

还说的上是轻而易举。

几十柄剑齐齐射向李扶摇。

说不清是李扶摇主动出剑,还是那几十柄剑故意往李扶摇剑身上撞,仅仅是一刻钟的时间,李扶摇便和那些剑相交数百次。

剑随心动,还好青丝剑被他温养这么些时日,早已经说得上是心有灵犀,不用如何,便让那些剑停留在李扶摇的一丈之外。

老人站在不远处,提着万丈长,不知道为何,看似越发疲惫。

李扶摇若不是专注于眼前的局面,只怕还是能看出些蹊跷。

只是被剑所围,李扶摇只能专注于眼前局面而已。

若是有人远远看去,此刻李扶摇的处境便好似一个刺猬,周遭有着无数根刺。

李扶摇沉默不语,坚持小半个时辰之后,灵府里的剑气开始呈现枯竭的迹象,挥剑的速度越发缓慢,已经有许多剑突破那一丈之地,在李扶摇身上割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

鲜血开始渗出,很快便将一袭青衫沾染。

鲜血淋漓。

老人站在远处平静道:“短暂交手,便足以看出你虽说资质算不上顶尖,可也不似那些只知道在山上练剑的庸碌剑士,若是在六千年前,我一时兴起,说不定还真会收你为徒,假以时日,虽说走入沧海不太容易,但春秋登楼可观。”

李扶摇击退一柄剑,才咧嘴笑道:“前辈不问问我的想法?”

老人淡然笑道:“我要收徒,你如何能摇头拒绝?”

李扶摇冷笑道:“前辈把自己看的太好了。”

老人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老人站在远处看着李扶摇被这几十柄剑围攻,其实脸色也白了很多。

李扶摇真不是那种只是知道练剑的剑士,上山之前和下山之后,都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血战,这个人间到底如何,他可能看不清楚,但是他的那条路到底会怎么走,李扶摇大抵还是心里有想法的,即便是之前一直练剑,不问世事,也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去做一些不会有很多人做的事情。

师父陈嵊带着他走上这条大道,可实际上并未如何管教,可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却是对他倍加照顾,三人都是因为那位沉斜山的观主而死,那李扶摇的剑,便迟早一天会到沉斜山。

这和他和道种叶笙歌是朋友无关。

一切的起因便是因为观主要上剑山,导致了事情的发生。

记得师叔谢陆在下山之前,曾告诉李扶摇好些事情,比如见到师父陈嵊一定要打他一顿,还得告诉师父,谢陆师叔才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

师叔谢陆,自然是这个世间顶好的女子。

只是不同的人,心里不会这么想。

就比如李扶摇自己,想着世上最好的女子,只有青槐。

自己喜欢的姑娘,便是最好的女子。

这个道理,即便是没有道理,也挺好。

只是自己还没能去妖土看一看那边的风光,没能再见到青槐姑娘,告诉她,自己又厉害了一些,怎么能死在这里?

关键是死之后,身体还要被人所用。

要是老人用他的身子去见青槐姑娘,青槐姑娘又没有认出来。

这怎么能行?

李扶摇忽然闭眼,自己哪能就这么死了?

自己是要成为剑仙的人,自己是要娶青槐姑娘的人,自己是要让观主梁亦知道剑山不好惹的人。

……

……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李扶摇灵府内忽然好似洪水破闸,许多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剑气汹涌奔流。

四经八脉,全身上下!

一股磅礴剑意,突兀而生!

席卷开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六千年前的万尺

砰的一声轻响。

像是某人平静的用剑刺破一个不大的水泡一般。

甚至声音未必还有那么大。

但足以让人听得清清楚。

浑身是血的李扶摇睁开眼睛,四经八脉里都是一股股磅礴的剑气在身上各处游走,偶有剑气从身体内泄出,便让这几十柄剑微微一顿。

青丝剑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显得兴奋不已。

这柄青丝,在以往的对敌之中,几乎从未有过如此举动,这个也不算是难以理解,青丝的前一任主人是剑胚白知寒,是一个已经走到登楼境巅峰的剑士,一生之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惊才艳艳的剑士,李扶摇在今日之前不过还是个青丝境的小剑士,如何能被青丝看进眼里。

剑有其骨,或平易近人,或亢心憍气。

青丝无疑属于后者。

老人站在远处,看着李扶摇这个样子,老人没有半点畏惧,只是轻笑道:“今日从青丝跨入太清又如何,我再把你打回去便是。”

话音落下,老人的身影一闪即逝。

作为曾经只弱于柳巷的剑仙,老人的判断力堪称世间少有,知道李扶摇要破境,老人便要提剑去拦下。

剑士破境,从来都是灵府为重。

想起灵府这个说法,老人笑着想起这个说法也是在六千年前才出现的,更早一些,应当是叫做剑府吧?

这才是剑士和三教修士本质上的不同。

收起思绪,老人的一剑,直捣黄龙。

借着这几十柄剑的掩护,老人一剑便是要捣烂李扶摇的灵府。

杀机四起!

老人递出的这一剑,无论是时机还是力道亦或者是角度,都恰到好处。

实际上让这样一位曾经的剑仙,出剑的时候还要研究这么多东西,李扶摇才是第一人。

进入沧海,自然可以无视世间一切敌手。

可现如今,李扶摇告诉他,不行!

一剑刺出,李扶摇蹙眉,但很快青丝剑往下一拦。

便拦下了这极其凶险的一剑。

老人没有犹豫,一剑不成,便是第二剑削向李扶摇的脑袋。

又是一阵金石相交之声。

青丝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地方。

论材质,的确不知道是青丝剑比万丈长好一些,还是万丈长更胜一筹。

万丈长的材质是寒铁,那青丝呢?

李扶摇不知道。

反正提剑以来,青丝剑无论遇上什么,都未曾在它剑身上留下过半点痕迹。

这一次两剑相交,虽然有青丝剑拦下,但锋芒毕露的剑气还是让李扶摇的脖子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血口。

剑气漫天。

不知道是李扶摇的剑气,还是作为曾经剑仙的万尺的剑气。

嗯?

一声闷哼。

青丝被万丈长压着往李扶摇的肩膀压下去,锋利的剑锋很快便陷进肉里。

鲜血瞬间染红剑身。

李扶摇脸色发白,才刚刚破境,正是旧气已尽,新气还未生的当口。

这一剑又如此气势汹汹。

身前有这一剑,身侧还有几十柄剑虎视眈眈。

这便是绝地。

李扶摇咬牙举剑。

让青丝剑远离自己肩头。

但很快便看到老人提剑,顺势在青丝剑身上一掠,原来这一剑,还是灵府。

李扶摇脸色苍白,青丝已经回掠不及。

若是被这一剑给刺中灵府,自然而然便要身死。

仓促之间,李扶摇忽然伸手,在身前不远处抓住一柄剑的剑锋。

虽然仅仅片刻手掌便已经是鲜血淋漓,但仍旧是抓住这柄剑,去拦下万丈长。

万丈长一剑之威,直接把那柄李扶摇随手抓住的长剑硬生生砍断。

可这也是给青丝争取了宝贵时间,下一刻青丝便又出现在了李扶摇身前。

李扶摇开始有些后悔为何不带剑十九出来。

拦下这一剑之后,灵府里的剑气如大江奔腾,重新汇集,片刻之后,满天剑气便从李扶摇身子里迸发出来。

要是说之前的破境只是象征意义的破境,那此时的破境便象征着李扶摇真正在剑道上又迈了一步。

剑道多高尚不知,但总得一步一步去走走看看。

老人面无表情,“太清又如何?”

他举起剑,一剑刺出。

李扶摇往后倒退几步,正好是退出那个被几十柄剑围在当中的局面。

站定之后,李扶摇看向老人,平静道:“你老了。”

平淡的三个字,便让老人微微蹙眉。

是的,直到现在,李扶摇才知道,他老了。

即便是他已经死了六千年,即便是为此还有残魂附在剑身上。

这能让他在这种状态下存在的时间足够长。

对的,只能说是存在,而不能说是活着。

剑山上的两位剑仙残魂能够存活六千年,是因为有剑山一整座山的剑,是因为有剑山的底蕴积攒,才能存在这么长时间。

而万尺有什么?

恐怕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即便是能够活到现在,也会老去,也会死去。

从他那苍老的面容里,便能看出来。

只是之前李扶摇一直在疲于应对那些剑,没有注意到。

直到后面的这几剑。

他看到了。

他的手在颤抖。

颤抖的手啊。

哪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手不会抖?

这里忽然变得很寂静。

静得只能听到李扶摇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老人良久之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臂,当年和柳巷比剑之时,他血气旺盛,正值壮年,哪里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这个鬼样子。

能够成为剑仙的人,又哪能没有自己的骄傲呢?

老人的声音还是凄厉起来,“是柳巷,要不是柳巷,我何至于此?若不是柳巷,之后的那场大战,我一样要斩杀数位大妖!”

李扶摇摇头道:“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是四个字,可他表达的含义却有很多,你要老去是因为你自己,你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因为自己,从始至终都怪不得任何人。

老人冷冷一笑,“即便是我,又如何?”

李扶摇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有些道理就算是千真万确,讲出来,也会有人对此不屑一顾,既然如此,说它干嘛。

依着师叔柳依白的说法,那便是世间讲不通的道理,就用剑来讲。

那就用剑来讲吧。

李扶摇握紧青丝剑,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若是今日有幸杀了前辈,不管如何,都对我的剑道有着绝大的裨益。”

对于剑道的裨益,并非一定要什么剑经剑谱或者经验,就比如说李扶摇,要是真能杀了万尺,那对于他的信心是一个极大的提升。

杀过剑仙的男人?

听着会不会霸道一些?

老人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休息好了?”

李扶摇没有觉得奇怪,自从决定开口说话开始,其实双方都知道这是在拖时间而已,万尺这么老了,之前出了这么几剑便在颤抖,自然要歇一歇,李扶摇才破境,自然也要花时间去熟悉一下这个身体。

老人喟然一叹,“谁能想到,万尺有朝一日,会和一个青丝境的小辈这般计较。”

李扶摇认真纠正道:“不对,是太清境。”

这有什么关系,好像关系很大。

话音落下,李扶摇手中的青丝,便一剑已经递出。

现如今他和老人一样是太清境,生死相搏,未曾可知。

更妄论李扶摇还有一颗圣丹,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这一剑递出去,李扶摇是抱着以伤换伤的想法的。

老人看似有些疲惫的抬了抬眼皮,但片刻之后,李扶摇便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忽然出现几十道凌厉的剑气。

分别来自于那些剑。

剑气开始疯狂的涌入老人身体里,远远看去,便好像是几十柄剑都在刺向老人。

李扶摇的这一剑,半途而废。

在无数剑气疯狂的涌入老人身体里之后,老人的面容开始渐渐发生变化,原本满是褶皱的脸,皱纹开始渐渐隐去,枯瘦的手臂开始重新变得饱满。

除去那一头灰白的长发没有变化之外,其余的都在变。

李扶摇眼睁睁看着老人从一个老人变回到一个面容年轻的男子。

可能这才是那位六千年前的剑仙吧。

无数剑气敛去,几十柄剑齐齐摔落。

有的当场便摔断,成为一堆废铁。

之前还显得有些宽大的长袍,现在变得合身起来。

万尺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眼里有些说不明的情绪。

李扶摇忽然便觉得有一股磅礴无边的威压生出。

眼前的万尺,不仅仅是一个剑士,更像是一柄剑。

他单手拿着那柄万丈长,一只手负在身后,神情平淡不已。

“虽说没能短暂的回到沧海,但半步,也够了。”

万尺一张年轻的脸就这样出现在李扶摇眼前。

李扶摇握紧青丝,脸色发白,有鲜血顺着手臂往下而去。

滴落在地面上。

短暂回到沧海的万尺?

这个短暂,到底有多短?

李扶摇心中叫苦不迭,只怕现在就算是吃下那颗圣丹,一样的没有什么办法吧?

万尺轻声感叹道:“原来已经六千年了啊。”

六千年的沧海桑田,六千年的世事变幻。

万尺这六千年都只能在这里对着这些剑,对着柳巷的石像。

真是一件很无趣的事呢。

李扶摇看着万尺,万尺看着李扶摇。

石门外,有人看着他们。

第三百一十五章 街旁垂柳小巷深

以太清境面对同时太清境的万尺,李扶摇都半点上风占不到。

现在万尺的境界修为明显比之前要强盛太多,光以面容来看,便足以说明很多。

更妄论那道始终强盛的威压。

李扶摇握剑的手没有颤抖,只是有些无奈。

对方若是太清,李扶摇能够和他生死相搏,可现如今对方是这个状态,让他如何去拼?

万尺从袍子上撕下一条布带,然后随性的把自己的那头灰白长发给扎了起来。

这一静一动,便显得如此不同。

万尺平静笑道:“这次即便是你想拖延时间,也没有办法了,我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

李扶摇皱眉道:“这不符合常理。”

这的确不符合常理,一个已经死去六千年的剑仙,即便是因为一缕残魂附在剑身上得以存在这个世间,要是就这样吸收了这些剑气便重回沧海,这世上也太过于不讲理了吧。

似乎是知道李扶摇心中的疑惑,万尺淡然说道:“你这后辈自然是不知道我当年便是以御剑之多而名动山河,其他沧海剑士,即便能御剑千百柄,不过是依仗修为而已,唯有我万尺,才能拥有这么多本命剑,每一柄剑都与我心意相通,每一柄剑都如臂指使。”

“万丈长是剑首,其余剑便也差不到哪里去,当年我领着这些剑来找柳巷,你猜他是否也吃惊?”

李扶摇毫不留情的说道:“不管柳剑仙如何,最终的结果还是你死了,而柳剑仙还活着。”

“是的,我一点也不否认柳巷强,甚至只有把他摆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说服自己,被他打败不是一件让人觉得耻辱的事情。”万尺没有生气,反倒是十分平淡的说道:“柳巷是世间最强的剑士,依着你的话来说,现如今的那个姓朝的,也及不上他。”

李扶摇认真的看着万尺的眼睛,平静道:“我更想知道前辈是如何能够拥有这么多本命剑的。”

事到如今,李扶摇还是像是一个剑道后辈一样,在生死面前,全然不顾,反倒是还在想着请教万尺的剑道。

世人都知道,剑士腰间有一剑,便何处都去得,谁能想到有人能同万尺这般,一人可以有这么多本命剑的,这岂不是说明剑道可以更强。

想想当年万尺对敌,一剑在手,诸剑在身旁环绕,那是多么骇人听闻的场景?

万尺顿了顿,说道:“没人能让我用这么多剑对敌,所以没人知道我有这么多本命剑,可即便是我用这么多剑和柳巷相搏,我还是输了。”

“柳巷自然是这个世间最为出彩的剑士。”

“无论是六千年前还是六千年后。”

今天李扶摇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万尺称赞柳巷,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万尺又跳过了为什么还能回到半步沧海的话题。

李扶摇没说话,只是看着万尺。

万尺笑着说道:“想知道我能有这么多本命剑的法门?你又不是我徒弟,我何必告诉你?”

李扶摇想了想,忽然很认真的问道:“前辈为何不出手杀我?”

是的,自从万尺变回年轻模样之后,已经和李扶摇废话了很久了,既然时间有限,自然便该速战速决,哪能这么拖沓。

万尺淡然道:“我六千年没有见过外人,多说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李扶摇认真的反驳道:“前辈杀了我,要了我的身子,走出这里,自然能见到其他人,哪里会愁没有人和你说话。”

说起了要了我的身子的时候,李扶摇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想起了青楼。

万尺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是你比较有趣。”

李扶摇平静道:“或许是你也杀不了我。”

在李扶摇之前的那些岁月里讲过的故事,自然是反派都死于话多。

可真没有那个反派会有这么多话,逼逼叨说个不停。

当他们这么多话的时候,自然是因为有别的事情。

比如现如今,万尺或许在忌惮什么。

听到这句话,万尺看向李扶摇的眼神里有些欣赏,只是接下来说的话,都还是平平淡淡,“我现在有些怀疑即便是得了你的身子,能不能骗过柳巷。”

李扶摇握住青丝,想了想,“前辈难道不想试一试?”

万尺有些疑惑,问道:“你难不成这么想死?”

李扶摇诡异一笑。

……

……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在远处,响起了一声叹息。

“你自然骗不过我。”

石门外,那具石像似乎鲜活起来,有个剑眉星目的男人从石像中走出来,伸了伸懒腰。

他腰间有柄剑。

他青色长袍在身,英武不凡。

万尺转过头看向柳巷,脸色平淡,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但还是开口问道:“柳巷,既然留有一道剑气,为何这六千年都不曾出来见我?”

柳巷笑道:“那是因为你太弱。”

万尺皱了皱眉,“那你怎知现在还是我的敌手?”

柳巷并未拿正眼去看万尺,只是双手放在脑后,笑着说道:“因为我是柳巷,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柳巷。”

这句话看来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

但他是柳巷,似乎便有些道理。

万尺点点头,“你不是柳巷。”

柳巷说道:“你也不是万尺,一道剑气对一缕残魂,你说谁能胜?”

万尺想了想,轻声道:“我不太清楚,但既然还有你的剑气,我今日出不出去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再打一场吧。”

柳巷看了一眼李扶摇,平静笑道:“虽说你这个人很差劲,不过你的剑,还的确是我见过的第二厉害的。”

第一厉害的,自然是柳巷自己。

“行了,装神弄鬼有什么意思,你让那小子认为你真的半步沧海,从而失了心境,让你好趁虚而入,可实际上呢,他现如今都不曾放下手中的剑。”

万尺看了李扶摇一眼,笑道:“他的确是个出彩的后生,除去资质太差,其余都好。”

“白知寒看中的小子,差不到哪里去。”

万尺摆摆手,“来吧,打一架,六千年后,你不见得还能胜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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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故人已逝

六千年前有一场比剑,对敌双方是两位剑仙。

一位是敢言“世上剑仙如繁星,唯吾为皓月”的柳巷,另外一位是那些繁星中最闪亮的万尺。

两个人,便是六千年前在剑道上走得最远的万尺。

六千年过去,两个人再度相遇,虽然两个人都死了,一个留下一道剑气,一个仅存一缕残魂。

但毕竟是六千年的名动山河的剑仙,想来即便是这样,这一场比剑,仍旧惊天动地。

两人若是全盛,还活着世间,只怕现如今的山河,局面早已经改写。

想想朝青秋这位当世第一人和万尺还有柳巷并肩而立。

三人动怒,只怕不仅是山河里的三教圣人要忌惮,就连妖土大妖都要避其锋芒。

柳巷看了一眼李扶摇手中的青丝,叹了口气,“这一转眼便六千年了?”

万尺面无表情。

在他看见柳巷这道剑气之后,他已经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了半点向往,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打败柳巷,他不愁没有人看到见证,因为有李扶摇。

他看了一眼李扶摇,平静道:“记得告诉天下人,万尺今日和柳巷一战。”

这句话里有很多深意,告诉天下人,便是一定要说出胜负结果的,万尺不一定会胜,但他不在乎,因为即便是胜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他已经彻底消散在世间。

要是胜了,便自然可以说他万尺胜过柳巷一次,这便是无上的荣誉。

柳巷纵横世间一辈子,除去最后实在死的有些憋屈,其余剑士,谁又真正胜过他手中的剑?

柳巷解下身侧的剑,低着头喃喃道:“街旁垂柳小巷深,剑不在身啊。”

柳巷死于剑山,佩剑落下山崖,李扶摇曾经见过,自然不再此处。

柳巷伸手笑道:“借剑一用。”

李扶摇松开剑柄,青丝便飞到柳巷手里。

白知寒是他看重的后辈,青丝虽然不是他所铸,但认得柳巷的气息,因此并不反抗。

隐隐还有些兴奋。

实际上要是柳巷用青丝对敌,事后李扶摇肯定会有一些好处。

万尺忽然说道:“我的那道法门,在那具白骨上。”

他说的那道法门,自然便是如何去培养不止一柄本命剑的法门,之前李扶摇很想知道,但万尺咬定了李扶摇不能活着走出去,所以并不打算传下。

可现如今不一样,万尺自知必死,自然不再藏着掖着。

说到底,万尺到底也不算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要真是那种性子,只怕也不会在剑道上有那么高的成就。

剑道直照本心。

万尺忽然说道:“你出去。”

事到如今,万尺又改了主意。

六千年前那一战,没有旁观者,是因为柳巷不愿意看到旁人看他的剑,现如今万尺不让李扶摇观战,其实还是觉得自己胜不过柳巷。

李扶摇看了柳巷一眼。

后者点了点头。

李扶摇依言退出这里,甚至最后还关上了石门。

他站在石门前,看着上面的两行字。

想象着当年的柳巷是如何意气风发。

世间真风流的柳巷只怕便是在他登临剑道高峰之后,尚未想着去追寻成仙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才算得上是真风流。

那时候的柳巷,不平事一剑斩之,不会为任何事情而畏首畏尾。

朝青秋是山河里唯一的剑仙,更是被说成杀力世间第一,但实际上他也不是真风流。

因为他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了。

扛着剑士一脉的朝青秋,只怕是柳巷,也要敬佩。

……

……

石门内。

柳巷提着那柄青丝,笑道:“万尺,再打一千遍一万遍,你都不是我的敌手,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是我的敌手。”

头发灰白的万尺平静说道:“你柳巷看天,人人看你柳巷,自然便注定达不到你的高度。”

“但这一战,是我的心愿……”

万尺平静道:“你这道剑气不和我打这一架,还不是要消散在天地间,何苦来哉。”

柳巷只是笑,不说话。

万尺叹道:“听说现在的世道很不好,不像当年了。”

柳巷笑着开口,“你我改变不了,只能寄望于这些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有朝气,我刚才感受了,他居然身上还有剑玉,可见剑山对他如何看重。”

象征着剑山客卿的剑玉,之前本来拿出去的就不多,能够手里握住一块的,无一不是剑仙,现如今在李扶摇身上有一块,除去说剑山对他有期望之外,还能知道现在剑山已经如何衰败。

六千年前,不管有多少剑宗,剑山都是独占鳌头。

现在剑山都如此了,天底下的其他剑宗,想想便知道是如何。

万尺皱眉道:“如今的世道我很不喜欢。”

柳巷有些不耐烦,“这世道不属于我们了。”

万尺不再说话,只是伸手弹了弹剑身。

剑鸣声响起

这一动作,和六千年前如出一辙。

柳巷摇了摇头,“无趣。”

他提剑便往掠。

柳巷的动作算不上快,但美感十足。

万尺举剑相迎。

柳巷手里的青丝一剑划过万尺的肩膀,只是在第一次相交,便让万尺负伤。

带起一大片血肉。

万尺冷然一笑,手中剑一拧,划破柳巷青袍。

柳巷脚尖轻点,剑尖杵地,压出一个弧度,身子掠走,顺带着又是一剑。

其实现如今,两人的境界修为已经差不多。

只是一个是柳巷,一个是万尺而已。

两人现如今的境界都至多不过是太清境,但真要是交起手来,也是要远胜一般的太清境。

就比如柳巷的那一剑,轻而易举便划破了万尺的肩膀,这要换做李扶摇,便万万做不到。

万尺面无表情,全然不在意伤势,举剑格挡,拦下这一剑之后,顺着柳巷一剑的去势。

剑尖一挑,让柳巷小臂出现一条不长不短的伤口。

柳巷皱了皱眉。

青丝剑尖在万丈长上轻点,柳巷倒退两步,负手而立。

他沉默片刻,“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知道柳巷是不是在别处留下了剑气,若是就只有这一处的话,这道剑气消散了,便是柳巷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了。

万尺笑道:“所以不要再留力了。”

柳巷点点头,“你虽然做人不太好,但剑道实在是不错。”

万尺笑而不语,只是抛出那柄万丈长,之前无数被他吸取剑气的废剑一柄柄重新升空,悬于万尺身侧。

几十柄剑,静静悬于万尺身前。

并非是剑气凌厉,剑意勃发,反倒是如同小鸟依人一般,十分温顺。

万尺没有去触碰万丈长,而是随手抚摸了另外一柄断剑。

动作轻柔,便像是抚摸某个女人的肌肤一般。

格外怜惜。

万尺轻声说道:“柳巷,我对剑道,不会比你少一分。”

柳巷难得正经一回,“我们得为剑道做点什么。”

万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柳巷大袖一招,石门再度打开。

李扶摇站在门口,有些吃惊的看着里面的两人。

柳巷笑道:“好好的看着这一剑。”

声音不大,但李扶摇听得很清楚。

“柳剑仙……”

柳巷没有转头,只是带着缅怀的声音说道:“剑道可以更高……只是我们都倒在了路上,要是有机会,罢了,可能没有机会的。”

“好好看着便是,才踏入太清境,正好我们也是太清境。”

柳巷不再说话。

倒是万尺又开了口,“我万尺即便是个恶人,但对于剑道,仍旧不失本心。”

李扶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万尺有些无奈,怅然笑道:“你学了我的御剑法门,有人问起,你要是不嫌我万尺名声臭,便可以说上一说,当然,要是你以后能站在剑道之巅,便更好,算了,你大抵没有那个机会。”

要是万尺不说最后那句话的话,还倒是很像一个对后辈有殷殷期盼的前辈,只是说了最后一句话,让李扶摇都有些哭笑不得。

万尺自然不会顾及李扶摇的感受,只是又说道:“记得把我的万丈长带出去,替他找个好主人,怎么也要是个剑胚。”

这便是又一刀刺在了李扶摇的心坎上。

柳巷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再说了。

万尺收回思绪,身前的几十柄剑开始重新剑意勃发,之前被他吸收的剑气再度回到剑身上。

万尺容貌开始苍老,一头灰白头发开始变得雪白。

手臂重新变得如之前一般枯瘦。

但这里剑意大盛。

柳巷伸手一撩青袍,往前踏了一步。

剑气大作。

剑光乍起。

实在是太过耀眼。

李扶摇只能隐约之间看到这一剑。

但仍旧是看不真切。

几十柄剑齐齐而来,柳巷举剑相迎。

不知道过了多久。

砰地一声巨响!

映入眼帘的,是几十柄剑齐齐坠落下来。

定睛一看,没有了柳巷,没有了万尺。

在石门里,除去那些剑之外,只有一件长袍。

只是青丝是插在长袍上的。

胜负之分,显而易见。

李扶摇站在门外,怔怔出神不已。

从自己从洞府到看到那些字,以及现如今的两人大战,可曾有一点是自己预料之中的?

今日之事,真是很像是一场梦。

想了想,李扶摇走进去,捡起青丝,顺道又把那柄万丈长悬在腰间,抚摸着剑柄,感受着不如之前那般的寒意,思绪万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冬夜里的涮羊肉

昔人已逝。

一缕剑气也好,还是一缕残魂也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本来便不必太过伤感。

没有带出来那方剑匣,便只能把万丈长悬在身旁一侧,另外一边悬着青丝,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也只能如此。

将那些残剑和长袍收拾妥当,李扶摇走出这里,关上石门之后,回到之前的石洞那边。

仍旧用白骨照明。

那具可以确定是万尺的白骨,两截大腿骨被李扶摇带走,还好那法门并未在腿骨上,不然李扶摇肯定也要悔青了肠子。

李扶摇蹲下身子,仔细翻动那些白骨,总算是在头盖骨上看到了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便该是那御剑法门了。

实际上看着这上面的字迹,绝对不会是才刻下的,这位六千年前的剑仙,自己也不想自己的这门秘法失传,早已经留下了后手,若是自己真有一日死在这里,洞府自然能够重见天日,然后这道御剑秘法有可能沉入江底,再无可能被人知道,也有可能会被有缘人得到,总是说不清楚。

李扶摇借着火光把那一行数十字的法门牢牢记下,想了想,然后便带着白骨回去,与那长袍放在一处。

再度回到石壁前,这一次李扶摇一剑刺出,这石壁总算是留下些痕迹。

李扶摇退后两步,灵府里的剑气一涌而出,如大江奔腾,一剑递出。

剑光闪现。

剑气肆掠,石壁轰然倒塌。

片刻之后,便有江水涌入。

李扶摇收剑还鞘,往前游去。

——

夜色如墨,仍旧是大雪不停。

风吕趴在那间厢房里,白日里便有人来过了,那个身着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当着风吕的面带走了剑匣,后者无动于衷。

还好只是带走剑匣而已,并未打风吕的注意,要不然这头大黑驴指不定要怎么跳脚骂娘呢。

那个少年小厮守在窗旁,看着这个趴了一整日都没有动作的大黑驴,想着要不要给他丢些草料,但片刻之后便又摇了摇头,吃了草料要是在船上拉屎怎么办,还不是要自己去收拾,倒不如什么都不做,要是驴子饿死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吃了便是。

驴肉火烧,还是挺不错的啊。

风吕抬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心想老子要不是要消化最后的药力,别说你,就算是那两个穿着道袍的牛鼻子道士都一块打了。

李扶摇那臭小子,即便是境界不敌那两个道士,怎么把性命都丢了?你他娘的剑匣都被人取走了,还不回来!

想着这些,风吕有些心烦,你说你这混小子,小命就这样丢了?

之前大船摇晃,风吕自然知道,只是他没有选择去一探究竟,只是在屋子里趴着,等到停止摇晃之后,那个穿着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来取走李扶摇剑匣的时候,风吕就知道李扶摇肯定是出事了,只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不得而知。

行走江湖啊,小命为重,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你小子咋就不知道呢?

风吕叹了口气,干脆又闭眼睡去。

……

……

这条大船本来便不小,除去上面一层的客房之外,最下面的一层便是杂工所住的屋子。

劳累了一天,天寒地冻的,总要做些什么。

这里不是南方,不会和李扶摇一样,运气那么好,恰巧认识一个来自南方的丫鬟,可以好好吃上几顿火锅,杂工们在吃涮羊肉。

天底下最爱吃涮羊肉的男人是青天君,而且不管他涮羊肉吃的有没有那么正宗,他必定会是最出名的一个食客。

因此他吃的羊肉都不是普通羊肉,而是白泽一族的肉。

那种上古便存在的族群,除去青天君,没有其他人会因为口腹之欲便要白泽每年送这么多族中弟子出来。

杂工们吃的涮羊肉自然不是青天君吃的那一种,味道自然也及不上,只是在杂工们看来,已经是异常不错的东西了。

房间里热雾弥漫,好几个汉子围着坐在锅前,他们夹着羊肉往锅里放,而是早就把羊肉倒进了锅里,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老饕们眼里,就是纯属侮辱食材。

可这些汉子不会想这么多。

填饱肚子才是他们该想的。

好几个汉子都在往锅里夹肉,有人从旁边炉子上提起来一坛酒,给身旁的人都倒了一碗,看着冒着热气的酒,忽然有人说道:“今天我在水里看到很大一条鱼。”

看到鱼有什么奇怪的,但只要是说出来的事情,自然就不是一般的事情。

很快就有人附和着,“我也看见了。”

更有人开口说道:“鱼头很大,长着很多尖齿。”

“那个早就上船的道士今天在船头,好像就是钓的那条鱼,东家好像也不是普通人,他们会不会是……山上的神仙?”

这句话充满了畏惧和疑惑,但偏偏没有该有的敬畏。

有人低声道:“要是东家发现了那桩事怎办?”

这句话一说出来,房间里立刻便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汤水翻滚的声音。

有人恼火的说道:“哪能怎么办,东家既然是山上神仙,这点肚量应该是有,难不成还觉得……”

说到后面,那人便已经说不出来话。

有些心虚。

“山上神仙都是不把山底下的人当人的……”

有声音突兀而出。

有人恼火道:“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打东家的主意,山上神仙杀人,还不得就像踩死蚂蚁那样容易?”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时候,有个之前一直没说话的瘦弱汉子放下手里的大海碗,咽下嘴里的羊肉,漠然道:“东家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一定会杀了我们。”

这句话说的很肯定,也无人反驳。

片刻后,有人轻声道:“东家不好杀吧?”

这是一句话废话,东家都是山上神仙了,要是好杀,那还得了。

没人愿意说话。

直到门忽然被人踢开。

有些风雪涌入。

但很快便没有了。

因为门被人重新关上了。

有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走进来,一言不发,径直去拿了碗筷,夹了几筷子羊肉,甚至还喝了一口热酒,才问道:“怎么杀?”

第三百一十八章 那些被煮着的羊肉

屋子里一下子很安静。

和之前的局面多少是有些类似的。

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似乎便是默契的保持着这份安静。

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问了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吃着那些算不上美味的涮羊肉,一块又一块,吃的很痛快。

他真的很饿。

实际上不管是谁,莫名其妙一天之内打这么多场架,最后还得在一天的末尾再打一场架,都会觉得很饿,很疲乏。

因此在年轻人吃了整整半炷香之后,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然后脱下上衣,露出并不壮硕,但很是匀称的上身,把衣衫放在了一旁的炉子前,年轻人揉了揉脑袋,开口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杀?”

光凭这一句话,就能够断定这个年轻人一定听到了之前他们的谈话,要不是有人注意到他身侧有两柄剑的话,只怕现在已经出手了,那件事太过重要,怎么也不能让外人知晓。

年轻人显得很有耐心,继续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杀?”

这是今夜,他第三遍问这个问题,虽然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强调什么,但总有人觉得有些寒气在自己后背上升起来,似乎再等他开口问下一次的时候,便真的没有了任何机会。

安静了一会儿,之前那个瘦弱的汉子主动开口说道:“客人也想杀东家?”

这是一个疑问句,但实际上陈述的意味居多。

年轻人毫不隐瞒,点了点头,笑道:“有仇,非杀不可。”

瘦弱汉子再度说道:“东家是山上的神仙。”

这算是给对方一个消息,也是试探,要是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反应过激的话,他们甚至便要想着把他直接杀掉。

可结果却是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笑道:“要是这么说,我也是山上神仙,而且最擅长杀山上神仙。”

剑士在同境之中近乎无敌,自然能这么说。

没有多少人能彻底听懂他的这番话,但是多多少少能通过他的语气判断一些事情。

特别是那个瘦弱汉子,他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一类人。

“我们该怎么办?”

一群杂工自然杀不了那个所谓的东家,山底下的蝼蚁任何能杀住在山巅的雄鹰,那自然是要靠别人的,年轻人来找他们,自然也是因为他需要他们。

所以他问,我们该怎么办。

年轻人捏了捏放在一旁的衣角,开口说道:“首先你得告诉我你们的计划,以及为什么要生出杀他的想法。”

年轻人问这句话,让屋子里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如果说之前是被年轻人知道他们有杀东家的心,即便是被东家知道了,他们还可以死不承认,可要是被知道了那件事,他们似乎便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了作用。

这件事情不能轻易说出来。

很多人都看向了那个瘦弱汉子,实际上一直以来,都是他作为大哥在处理很多事情。

更多的时候,都是他拿主意。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也有些犹豫不定。

年轻人轻声说道:“我杀你们东家,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在担忧另外一人,你们要为我争取时间,不然这件事不好办。”

一个太清境的剑士要杀一个太清境的修士,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一个太清境的剑士,要是遇到两个太清境的修士,问题就会很大。

至少在两人都站在河岸的同一边的时候。

年轻人自然是李扶摇。

两人之中,卢围是非死不可的,除去卢围之外,孟丹青若是非要李扶摇去死,李扶摇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

可怕就怕他在杀卢围的时候,孟丹青并不袖手旁观,反倒是要出手。

两位太清境的修士,李扶摇没有太多把握能够同时解决。

而且他发现他现在的境界,似乎……出了些问题。

迈入太清境是肯定的,但并没有如同剑经上记载的那样,他整个身子被剑气洗礼之后,剑气从灵府里生出,然后在周遭经脉里游走。

便算是时时刻刻都有剑气淬体。

日复一日,让自己的体魄变得极为坚韧。

李扶摇的剑气也在体内游走,只是并非是周身走过一遭便重新回到灵府,而是在某个地方泄了出去。

他就像是一个气泡,装了许多剑气,但却出现了一个缺口。

缺口不大,但让他从无缺变成了有缺。

李扶摇暂时不知道危害,因为那些外泄的剑气实在是太少,远不如灵府里生出的剑气。

但是他不知道,在和人动起手来有什么危害。

为何会变成这样,李扶摇猜测应该是破境的时候,被万尺所伤导致的。

只是之前没有发现,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问两位六千年前的剑仙,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自己身旁可没有剑道前辈,这个问题要么等再见到师父陈嵊的时候问一问,要么便是回到洛阳城找昌谷先生问一问。

毕竟这个山河里的剑道前辈,真的不多。

瘦弱汉子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汉子。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更有人直接出声说道:“事情不成,我们就只能死。”

瘦弱汉子摇摇头,“试一试。”

说完这句话之后,汉子轻声说道:“从渡口去另一处渡口,东家定下的价钱,和我们收的,不一样。”

价钱不一致,自然不会是收少了,只能是被他们吃了回扣。

说李扶摇问道:“他既然是山上神仙,这等黄白俗物就算是在意,为何一定要取你们的性命?”

瘦弱汉子叹了口气,“算是我们一时糊涂,不然也不会这样,东家其余事情都还算是大度,可就是在银钱上面,特别在意,前些日子有船工被东家活活打死,就是因为贪墨了钱财。”

有人插嘴道:“我们要这些钱财,也是为了给他买口棺材,毕竟是睡在一起的。”

又是沉默。

李扶摇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既然原因有了,怎么杀?”

这是李扶摇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但也可以说是第一次。

瘦弱汉子无奈道:“东家是山上神仙,不好杀,但我们不杀他,自己就要死。”

这是陈述事实,其实也是在告诉李扶摇,其实他们也没有办法,说要杀东家,只是个念头。

李扶摇问道:“那个时常钓鱼的道士,脾气如何?”

瘦弱汉子想了想,“还行。”

李扶摇问道:“那你们请他来吃涮羊肉,有没有可能?”

瘦弱汉子想了想,点了点头,“要多久?”

李扶摇认真道:“至少一炷香,能办到?”

“他是道士,不会无故杀人,当然,他要是发现了什么,也不用非要拦着他,我不会选择先杀他,因为我和他的仇怨没到那个地步,你们东家一定会死,前提是你们留住那道士一炷香的时间。”

瘦弱汉子答应下来。

李扶摇笑了笑,忽然问道:“买棺材的钱够了?”

瘦弱汉子沉默片刻,摇摇头。

李扶摇在一旁的衣衫里掏出一些银子,放到他面前。

瘦弱汉子一脸疑惑。

李扶摇笑道:“既然是搏命的勾当,怎么都要有足够的钱财才行。”

瘦弱汉子没有矫情,收下银钱,但也没有承诺什么。

李扶摇摸了摸衣衫,发现已经干了,便拿过来穿上,然后站起身,想把万丈长放下,但是片刻之后又改了主意。

腰间两边都悬着一柄剑。

李扶摇推开门,屋子里又进来一些风雪。

很快消失。

李扶摇回到厢房。

没有惊动那个守在门口的少年。

风吕抬起脑袋懒洋洋的看了李扶摇一眼,心想你小子总算是回来了。

李扶摇轻声问道:“我的剑匣呢?”

风吕抬了抬眼皮。

李扶摇会意。

便坐了下来。

风吕看了一眼李扶摇,想着你小子出去一趟,怎么又多了一柄剑?

李扶摇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窗外的大雪。

实在是觉得有些乏了,今天一日之间,便要打第三场架。

而且在江底的那些时间里,李扶摇觉得过得很慢,很慢,便也极费心神。

……

……

孟丹青被人请到那间屋子,屋子被人收拾的很干净,羊肉放在汤锅旁,汤锅里冒着热气。

有些刻意。

孟丹青皱了皱眉头。

瘦弱汉子开门见山说道:“我们有事求先生。”

开门见山,或许看起来有些直白,但实际上,可能别有深意。

好几个汉子都跪下,一言不发。

孟丹青问道:“这是怎么了。”

瘦弱汉子想了想,然后开始讲述那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故事很真实,便一点都听不出来虚假,因为故事很真实,故事便很长。

瘦弱汉子想着,这个故事至少能熬过半炷香的光景。

之后剩下的半炷香,他自有办法。

很多人都很紧张,但是这种紧张让孟丹青看来,自然是因为畏惧而产生的。

他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情况。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

屋子里始终平和。

在船上的某一处,李扶摇推开了某间房间的门。

然后他看着里面的那个穿着明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以及那方放在一旁的剑匣,笑着说道:“我来取我的剑。”

第三百一十九章 原来我们在故事里

取剑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放在一起,便是一回事。

因为时间很紧迫,因此李扶摇不准备去浪费时间,也不想问清楚前因后果,就拔出了腰间的青丝。

屋子里剑气肆掠。

一位太清境的剑士,要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去杀一位太清境的修士,说不上难,尤其是共处一室的情况下。

最主要的是李扶摇一直都抱有必杀对面的心。

为了什么什么去做出什么什么,这些都可以说成有迹可循,说成有着前因后果。

以往时间充裕,李扶摇不介意去问清楚。

现如今,不能。

所以当屋子里剑光生起的时候,这一战便开始了。

……

……

屋子里的热雾依然,孟丹青已经坐下,开始吃着涮羊肉,时不时点了点头。

只是无论是吃羊肉还是听到那些故事,他都没有表露出来好奇或者怜惜的表情。

瘦弱汉子说道:“道长肯定也是一位山上神仙,还请道长慈悲为怀,救救我们。”

孟丹青吃着羊肉,终于第一次开口,“慈悲为怀的说法是佛土那边传过来的,应当对那些和尚说才显得正常,对贫道说,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孟丹青又闭上嘴巴,开始继续吃羊肉。

瘦弱汉子神情不变,继续说着话,但在其他人听来,无非就是那些请求之类的话语,很没有新意,但是显得很诚恳。

孟丹青忽然说道:“天底下最好吃的羊肉是妖土的白泽一族,只是有能耐能吃到的人,的确不太多,咱们这片山河,有能力的不屑吃这些东西,没有能力的,又吃不到,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传闻有一位大妖,嗜好便是吃涮羊肉,羊肉自然便是白泽一族,白泽没有大妖,面对一位大妖,自然只能忍痛送出子弟。”

“白泽一族是否应当觉得耻辱?他们自然会觉得耻辱,只是又必须要感谢那个大妖,因为要不是他喜欢吃,白泽一族的土地只怕早就被旁人夺去了,贫道说这个,你们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没事,贫道不觉着你们能理解,反正你们只要知道一个道理便行了,弱肉强食。”

孟丹青放下筷子,看着那个瘦弱汉子,说道:“你们怎会生出杀我们的心思。”

这句话是个陈述句。

你们是河对岸,我们是河这边。

山上山下。

瘦弱汉子没有说话。

孟丹青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当然,蝼蚁自然是会畏惧苍鹰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苍鹰便会兴致起来了一爪子要了蝼蚁的性命,即便是没有这个想法,也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生。”

“总之我们的存在,让你们有了无限可能。”

“所以天上人间,两不相见才好。”

孟丹青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最后问道:“是谁要杀卢围?”

瘦弱汉子没有隐瞒,很快便一五一十的开口说出来,真诚无比。

孟丹青知道他没有骗他,便有些满意。

只是片刻之后便想着即便是之前卢围没有重创他,落到江底之后,那妖修没有难为他?

一个青丝境的剑士,哪里来的想法?

孟丹青摇头笑道:“还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话没有说完多久。

有个脸上满是疲态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进来的时候便带着风雪。

关上门之后便没有了。

他背着剑匣,腰间悬着一柄剑。

是李扶摇。

进来之后,李扶摇随意坐下,开始说话,“那妖修我杀了,妖丹便不给你了,我杀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罪孽,自然是因为他答应我帮我,却食言了。”

“卢围也死了,他本来能够活得更好的,但偏偏要杀我。”

“你和我没有太大的仇怨,如果怪我把你的鱼线斩断了,可以记在我的头上,有机会,我会赔给你。”

说着话,李扶摇把妖丹拿出了出来,想了想,便丢给孟丹青,“算了,这个就当是赔偿。”

孟丹青接过妖丹,感受了其中的气息,知道这便是那个妖修的妖丹了。

他笑着说道:“贫道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才把他斩杀的。”

李扶摇平淡道:“用剑。”

只是两个字,便再无下文。

孟丹青感叹道:“一日之间,便从青丝来到太清,你这种天赋,便该是剑山的最为出彩的弟子吧?”

李扶摇想着剑山总共两个弟子,师兄自然是最出彩的那一位,自己甚至都快算不上剑山弟子,哪里能说的上这样。

于是便摇了摇头。

孟丹青笑道:“还好道门里有一位道种,不然风头便被你们剑士占去了。”

李扶摇想着那个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的道种,摇了摇头,自己能成为太清境,只怕叶笙歌现在已经跨过太清,来到朝暮,甚至还要远也有可能。

就连读书种子顾缘,只怕也会比自己快才是。

至于师兄,可能也是。

他资质中上,只是遇到的好事似乎不少。

这个东西似乎能归结于运气。

从白鱼镇遇到陈嵊和青槐姑娘开始。

然后是剑山的老祖宗和三个师叔。

仙岩书院的宁映雪。

然后北海的圣丹也好,青天君也好,朝青秋出剑也好,然后是和朝风尘一起去甘河山也好,再到这江底的万尺也好,这些东西,哪能是一般人能够遇到的。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被李扶摇遇见了。

自然是好运气。

这些东西都弥补了李扶摇资质不够。

虽然和叶笙歌这一类真正厉害的年轻人还有差距,但差距不会太大。

最显而易见的事情是,叶笙歌的名字已经名动山河,而李扶摇的名字,直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

当然,要是李扶摇像是叶笙歌这么出名,只怕早已经被儒教和道门两边找人追着杀了。

不过静下心来想想,李扶摇好像还真不是不出名。

至少在洛阳城的时候,学宫便知道了。

叶笙歌要是给观主说起,便是说沉斜山也知道了。

李扶摇忽然皱了眉头。

卢围杀他?

会是简单的一件事?

第三百二十章 御剑法门

夜半时分,外面大雪纷飞。

李扶摇和孟丹青本来就不是生死之仇,因此在李扶摇坦然告诉孟丹青那妖修已经被他斩杀,并且把妖丹交给孟丹青之后,孟丹青对于卢围的死,没有过多的想法。

山上之人,本来便是大道为重,若是自己的亲友近人被李扶摇所杀,他动怒报仇也在情理之中,可就这样一个卢围,不过萍水相逢,即便同是道门子弟,孟丹青犯不着开罪本身便是太清境的李扶摇。

况且真打起来,也不一定能胜。

甚至败亡的可能还要大一些。

李扶摇忽然拿出那道捉鬼幡,摆在孟丹青面前,轻声问道:“道长觉得如何?”

孟丹青定睛看去,早在卢围当时祭出此幡的时候,孟丹青便觉得不是一般法器,只是即便喜欢,难不成就要明目张胆的抢?

李扶摇笑道:“我们拿这些玩意来没有任何作用,我忽然想用这个东西来换那颗妖丹。”

之前给孟丹青妖丹,其实也是考虑孟丹青要是击杀了那妖修,也该拿着信物才是,只是相比较起来,李扶摇对那颗妖丹,比这道捉鬼幡的兴趣要大得多。

孟丹青没有考虑,即刻便拿出妖丹。

即刻便成。

至于之后孟丹青如何去向师门解释,李扶摇不关心。

重新拿回妖丹,孟丹青借故告辞。

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就剩下这一群汉子。

从李扶摇离开这间屋子再到他回来,前前后后实际上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但事情已经解决了。

李扶摇看了一眼已经冷了的汤锅,没有说话。

瘦弱汉子却是开口问道:“仙师还要我们做什么?”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怎么称呼山上神仙。

李扶摇眨了眨眼,轻声道:“自然是去掌舵,船始终还得开。”

船始终还要开,路始终还要走。

李扶摇现在已经踏足太清境,自然是要去妖土的,去妖土,李扶摇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简单的为了见青槐姑娘一面,告诉她自己又厉害了些?

但怎么想,也不该仅仅是这样吧。

离开屋子,回到厢房,那个少年早已经被人带走,自然也说不上还有谁来盯着他李扶摇,回到屋子里,风吕还是趴在地面打着瞌睡。

李扶摇说了声,“我们要去妖土。”

风吕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李扶摇想了想,便脱去了靴子,睡到了床上,甚至还盖上了被子。

到了李扶摇这个境界的修士,早已经寒暑不侵,甚至若不是偶尔生出的念头,便连饭食都已经完全不必吃,至于夜晚睡觉,更是不用。

之前很多时间都被李扶摇用来养剑,真正睡觉的日子,屈指可数。

风吕也没见过,于是便有些奇怪。

李扶摇担忧着开口,“我好像被人盯上了。”

这句话是猜测,只是也不仅仅是猜测。

风吕歪着头,艰难的睁着眼睛,不以为然的说道:“一个练剑不过这几年便走到如今这地步的剑士,不被人盯着,我觉得他们的脑子有问题。”

现如今这座山河里是儒道两教的天下,已经不是六千年前的光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天资不错的剑士死的莫名其妙。

只是在朝青秋登临沧海之后的这些年里,才少了很多事情发生。

当然除去朝青秋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现如今的剑士,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之前李扶摇登剑山之前,剑山剩下的活人,也就是师兄吴山河和老祖宗许寂两个人。

剑山脚下的破庙里的三位师叔早已经死了,实际上和剑山的两位剑仙,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洗初南尚且还能依着秘法离开剑山,两位剑仙却是片刻都离开不了。

另外在山河里游历的剑士,想来也不会太多。

李扶摇笑道:“各自寻大道,为何非要苦苦纠缠?”

风吕翻了个白眼,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个人的大道自然是和旁人无关,只要自己走的够远便行了,可实际上当你走的不够远的时候,自然会有其他想法。

其实山上山下,并无本质区别。

李扶摇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传出,风吕再度睡去。

便再无言语。

李扶摇看着窗外,听着雪落下的声音。

一夜过去。

第二日的天光照常从窗外照进来。

李扶摇睁开眼睛,眯了眯眼。

起床之后,李扶摇回忆起脑海里之前在江底得到的御剑法门。

那是剑仙万尺的御剑法门,光是有这么一个名头,便足以让世间绝大部分剑士都心神往之。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李扶摇自从从剑山下来之后,身侧便一直不止一柄剑,别的剑士大抵可以说是天地虽大,我只一剑。

可从李扶摇的经历来看,从最开始的青丝和小雪,便是两柄。

小雪送给李小雪之后,短暂带着青丝走了一段时间,便遇上了剑十九。

剑十九李扶摇尚且未能找到他的主人,便又来了一柄万丈长。

柳依白所做的剑匣倒是还能放下去不少剑,不过之前李扶摇一直觉得有些别扭,那剑匣上可是刻着那一行小字,说的是天地虽大,我只一剑。

不过后来的先后的几次大战,让李扶摇彻底改了主意,他的剑道,本来便不必要非要参照谁,也不必要刻意要去避开谁,只要自己愿意,便什么都行。

最适合自己的剑道,只有自己知晓,旁人大抵是看不真切的。

静坐在窗前,李扶摇回忆起那篇法门,发现开篇一句便是贬低天底下所有用精血来养剑的法门。

李扶摇苦笑不已。

自己这么几年坚持用苦法子养剑,还是上乘路数?

短暂的失神感叹之后,李扶摇开始继续往下想着那些记在脑海里的东西,当时记下的时候,他并未花多少心思,这时候才算是第一次认真钻研。

读到后面,脑海里的一句话让李扶摇震惊不已,“本命剑多寡,在于灵府数目。”

李扶摇猛然一惊,敢情万尺有几十柄本命剑,便是因为灵府够多。

李扶摇皱着眉,说起本命剑,青丝剑现如今都还算不上,即便是以后温养到了能成为本命剑的地步,也就是一个灵府一柄而已。

那这样岂不是说,剑仙万尺有几十个灵府?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生的一次次重逢

寻常百姓体内最重要的无非便是心脏,心脏是重中之重,而对于修士而言,灵府和心脏的作用便有些相似,只是也有些区别。

灵府是修士最重要的东西,不管是三教修士也好,还是剑士一脉和野修,气机和剑气都是要由灵府产生的,倘若灵府里的气机或者剑气枯竭了,修士自然便要失去战力了。

若是灵府被人捣烂,那这个修士的修行大道便宣告结束了。

灵府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

可普通人也只能有一个心脏,修士也应该只能有一个灵府才是。

若是剑仙万尺如李扶摇猜想,因为有几十柄本命剑的缘故,便有几十个灵府的话,那岂不是说明万尺动起手来,便有几十个灵府供给剑气,那该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如此,万尺都未能战胜柳巷,要是这样的话,那位剑仙到底该有何等风采?

李扶摇虽然得以看过两位剑仙在六千年后的一场比剑,但实际上呢,柳巷不是那个睥睨山河,无敌世间的柳巷,万尺也不是那个敢笑天底下剑仙唯有柳巷入我眼的万尺。

六千年前,两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六千年后,便是形神都不在了。

李扶摇收敛心神,继续把脑海里的文字读下去。

“我辈剑士,灵府只有其一,若只有一个灵府,何至于能养这许多本命剑……”

李扶摇哑然失笑,这句话不是和之前的那一句话前后矛盾吗?

这位剑仙,到底也喜欢故弄玄虚。

沉下心神,继续读下去,直到读到最后,李扶摇才彻底明白了这御剑法门不是让剑士在体内开辟出来灵府,而是以一个灵府,演化出其他灵府。

演变出来的灵府自然不会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也不能如李扶摇所想的那般,与人相斗的时候,有好几个灵府同时供给剑气,但这演化出来的灵府,是能让自己拥有更多本命剑的。

剑士的本命剑只有一柄,其余多出的本命剑便能说成是伪本命。

但即便是伪本命,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就以万尺本人为例,他把灵府演化出来多达几十座,便能拥有几十柄伪本命剑。

但其中的本命剑还是那柄万尺长。

一柄万尺长,领着几十柄伪本命剑。

是剑仙万尺纵横天下的最大依仗。

李扶摇可以想象,当用万尺持剑与人相斗,身侧盘旋着几十柄剑的时候,不去是否真要御剑去杀那些人,光是这个阵仗便会让人觉得心神不宁。

李扶摇现如今有三柄剑,青丝实打实的会是以后的本命剑,那么除去青丝之外,剑十九可以留着充当一柄伪本命剑。

万丈长则是不一定。

一来是李扶摇嫌弃它寒气太重,二来是万尺也嫌弃李扶摇资质太差。

两看相厌。

即便伪本命剑是不像本命剑的要求那么高的,但实际上像是万丈长这种情况,也不适合。

那现如今既然有了一柄剑十九,李扶摇便正好可以先去演化一座灵府,以剑十九坐镇。

那要是这样的话,之前说替剑十九找主人的想法便要抹去了。

缘分这个事情,琢磨不定,李扶摇没有过多去想,只是想着甘河山上的那座藏剑楼有一柄剑还不错,以后应当是能够充当一柄伪本命剑的。

至于其他的,李扶摇还没有多想,万尺贵为剑仙,也才拥有不过几十柄伪本命剑,他一个太清境修士,能够演化的灵府相当有限,所以李扶摇只打算演化一座便好。

只是一切准备妥当,李扶摇却睁开了眼睛,走出了厢房。

今日大雪已停,甚至还有暖阳照下,因此许多旅客都并不待在船舱里,而是纷纷来到了外面。

这条大船的归属已经易主,少年被捆着扔进了柴房,卢围的妻子对卢围本来就不是真心实意,因此在知道卢围死后,便和船上的另外一个汉子好上了。

说这么多,这条船的当家,不出意料的换成了之前的那个瘦弱汉子。

李扶摇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田安。

朴实的名字,倒是不太配他。

李扶摇来到甲板上,倚着栏杆,享受着冬日暖阳。

田安来到他身旁,提着一壶酒,递给李扶摇。

李扶摇摇了摇头。

他一般不饮酒。

田安轻声道:“仙师其实更像是人间百姓。”

这句话也是田安敢主动和李扶摇搭话的原因之一。

李扶摇平淡问道:“何以见得?”

田安摆摆手,“说不出来,但觉得比东家和之前那位道长有人气儿多了。”

李扶摇笑道:“或许是我还年轻的缘故。”

时间的确能够改变许多人的许多想法。

田安无奈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在他看来,这就是李扶摇在敷衍他。

李扶摇开口说道:“我们会因为时间而慢慢变好,或者是因为时间慢慢变坏,这些事情我们都决定不了,明天的我,可能就没有心思在这里和你交谈,所以我说这是因为我年轻的缘故。”

田安不是什么蠢人,甚至给他一个更大的地方,他会更出彩,所以他很快便明白了,然后也理解了。

田安仰起头,喝了一口酒,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在这里待了半刻钟左右,便独自离去。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相融?

只是在他离去之前,李扶摇接过酒壶,喝了一口酒。

李扶摇喝酒的次数不多,这一次不是因为什么,只是想起了其他事情。

李扶摇看着远处,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在午时之前回到了厢房。

风吕依旧在睡觉。

李扶摇开始研习那御剑法门。

演化灵府的前提在于,他需要把所有剑气都重新收回到灵府里,然后用一种特殊的行进路线,在灵府四周生出新的灵府。

那种行进路线是万尺花费百余年时间才想出来的,极为宝贵,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故弄玄虚,直接便写明了。

只是当李扶摇按着那条路线去催动剑气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

之前他知道自己的太清境有问题,只是没有太过于明显的缺点,可现在,问题便摆在了他面前。

当他按着那条路线去催动剑气的时候,他的剑气便从那个缺口流失了一些。

虽然不多,但让效果大打折扣。

法门里记载,第一次运行这条路线的时候,会有明显的拥挤感。

但实际上因为那个缺口,李扶摇并未感觉到。

李扶摇睁开眼睛,有些无奈,心想着要是这样,便只能先回洛阳城一趟,或者是去找到师父陈嵊?

昌谷先生是半路出家,但毕竟境界摆在那里,或许会知道答案,但也有可能会不知道,而师父陈嵊在北海消失之后,便不见踪影。

依着他的性子,实际上极有可能还在妖土。

他是剑山弟子,应当会知道这种情况才是。

那说来说去,便非得找到师父陈嵊。

李扶摇想起自己的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揉了揉脑袋,所以往妖土走,并没有错。

……

……

时间过去的很快,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扶摇每日都在研习御剑法门,只是因为那个缺口的缘故,一直进展缓慢,直到大船到达终点的时候,李扶摇都尚未看到那座演化灵府的轮廓。

只是李扶摇并没有放弃,并且越发的认真。

算是在为自己积累东西。

大船靠岸,是一处渡口。

也是入海口。

入海口人太多,便有了集市。

往前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北海,要去妖土,便要越过北海。

李扶摇和风吕需要转乘另外的大船往北海去。

因为这些年人族和妖族并没有处于对立的两面,所以人族也好,还是妖族也好,并没有禁止两方的修士往来。

只不过乘坐渡船前往妖土的还是不多。

因为妖土凶险,山河也是如此。

普通修士并不敢轻易涉足。

而境界高深的妖修或者人族修士,又不需要渡船,大多都有其他法器用以渡海。

剑士没有渡海法器,境界高深的剑士自然能够御剑,可李扶摇即便能够御剑渡海,灵府里的剑气也支撑不了他从北海的一岸去到北海的另外一岸。

不仅如此,还因为他带着一头驴。

所以他需要渡船。

入海口这边的渡船大多只是往返在某处渡口的,并没有要往北海对面去的渡船,李扶摇领着风吕问了很多条船,得到了一个统一答案。

不去。

冬日出海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对于修士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李扶摇有些郁闷。

他和风吕在一家卖烧饼的铺子坐下。

风吕卷着烧饼入肚。

在摊主怪异的眼神下,李扶摇随手拿出银钱。

风吕吃了大半烧饼,然后便犯困了。

要不是李扶摇踢了他一脚,可能他就要趴在大街上睡着了。

李扶摇起身,领着风吕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缓行。

在长街尽头,有个背负古剑的少女,忽然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一袭青衫,然后一直板着的脸,忽然便有了笑容。

一别好几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人。

真的是好久不见呢。

第三百二十二章 总要登山

街道尽头,在背负古剑的少女停步看向某处之后,在她身后的一对夫妇自然而然的停下脚步,同时抬眼看向远处。

两人之中,那个已经在去年剑挑某座江湖的剑道第一的男人腰间悬剑,看着因此才娶回家的娇妻,淡然笑道:“小姐这些日子,总是有些奇怪。”

妇人同样是腰间悬剑,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没有多说,只是翻了个白眼。

倒是那个背负古剑的少女,走过不短不长的距离,才笑着问道:“杨叔叔,姑姑,你们猜我看见了谁?”

妇人早年行走江湖,因为风姿绰约,剑术奇高,得以被人送出一个剑仙子的称号,可近些年既然妇人早已经不在江湖上行走,去年更是已经嫁做人妇,声名本该不如之前,可是因为她所嫁那人的缘故,导致了妇人的声名不消反涨,只是以往旁人要喊一句剑仙子,现如今,却是要称呼一句杨夫人。

她所嫁的那人,在老早之前便称得上剑术大家的说法,在去年更是一鼓作气,将大余江湖上那位不知道站在剑道巅峰多少年的剑道魁首一剑赶了下去,至此除去在江湖上名声大噪之外,还抱得美人归。

那个腰间悬剑的新任剑道魁首叫做杨青龙,是大余江湖里的剑道第一人,妇人蓝泽是昔年的大余江湖剑仙子,现如今的杨夫人。

两人都是问剑宗的客卿。

至于那个负剑少女,叫做白枝,是问剑宗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

光是这三个人站在一起,便只怕就是小半个大余江湖。

只是这位新任的江湖剑道魁首,在成为剑道魁首之后,并未如同之前人们传言那般,要另起炉灶,开宗立派,反倒是一直还是问剑宗的客卿,只是,现如今已经变成了首席。

问剑宗彻底奠定了大余江湖第一剑道宗门的地位。

这趟出游,是因为北海有剑仙出剑斩大妖的事情传出,白枝便想着要来北海看一看,老宗主一番思量,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两年,北海应当是已经太平许多,这才点头答应,但即便是如此,也是让杨青龙同行。

这位剑道大家,一座江湖上的剑道魁首,只要不是遇见山上神仙,即便是遇到其余江湖里的武夫,都不会出什么大事。

越发英气勃发的少女白枝,往前走了几步,马尾摇摆,忽然有些无奈的说道:“杨叔叔,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杨青龙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小姐看见了谁?总不会是那个一直倾心小姐的风波府朱公子?”

白枝仰着头,“要是那头小蠢猪,被我看见了,早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哎,这头小蠢猪哎。”

杨青龙淡然一笑,大余江湖里奢望把这位问剑宗少宗主娶进门的年轻子弟多得数不胜数,甚至即便是倒插门,都会有很多年轻人欣然答应,只是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不是白枝的眼中之人,只有那位风波府的朱公子,被白枝戏称为小蠢猪的年轻人才让白枝有些想法。

只是风波府同样是大余江湖上的大宗门,那位朱小公子一样被认为是下一任府主的最佳人选,按着现如今风波府老府主的想法。

白枝自然能够配得上他那个宝贝孙儿,只是非要朱小公子入赘问剑宗的话,便半点没有商量。

要是朱小公子入赘问剑宗,风波府的偌大家业谁来接手?

可白枝也是被老宗主认为的下一任宗主的绝对人选,更是被老宗主寄予厚望,希冀有朝一日白枝以女子之身问鼎剑道魁首,成为这大余江湖百年不遇的一件大事,因此白枝也绝不可能外嫁。

两家都是如此想法,才导致了现如今两个年轻人都有意思的前提下,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杨青龙叹道:“那既然不是朱小公子,那该是谁,才让小姐这么上心?”

白枝卖了个关子,笑着问道:“杨叔叔练剑以来,遇到的剑道走得最远的人是谁?”

前些年,大余江湖里的剑道魁首一直都是那个剑道高到天际的王柏,按理来说他便算是杨青龙这辈子遇到过剑道走得最远的人,但杨青龙知道不是。

他轻声笑道:“小姐是见到李公子了?难不成他也在北海不成?”

白枝仰起头,故意疑惑道:“难不成不许?”

杨青龙无奈道:“我的小姐哎,李公子是山上神仙,平日里高来高去的,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杨青龙忽然一怔,北海既然有剑仙出剑斩大妖,也说不定这位李公子真会出现在北海,只是这件事已经过了两三年了,还逗留在此地的几率,实际上微乎其微。

只是想了想,杨青龙也没有最后狠下心来说什么。

反正少年少女心中的那些美好,便留在心中,不去打破,便也算是不差的东西了。

白枝看向蓝泽,有些同情的说道:“姑姑,杨叔叔这种性子,想来姑姑也是受不了的。”

蓝泽笑了笑,没有看杨青龙,只是低头和白枝说了两句悄悄话,白枝眼睛便明亮起来,神采奕奕。

然后两个女子很快便闪身走进了一家脂粉铺子。

杨青龙无奈停步,就站在街道一旁。

能让这位大余江湖剑道魁首心甘情愿做一个门神的,可不就只有里面的两个女子吗?

——

李扶摇没有急着离开这处集市,反倒是选了一家不错的小店,要了一份红烧肉,和几样小菜。

因为担心店主异样的眼光,李扶摇领着风吕坐在了店铺外面。

有些寒风吹过,李扶摇不以为意。

风吕则是一脸的委屈,老子之前吃烧饼的时候,你没说让老子少吃一些。

李扶摇似乎是知道风吕的想法,皱眉问道:“你作为一头驴,难不成想着要吃肉?”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李扶摇便笑了,风吕是妖修,自然是要吃肉的。

风吕翻了个白眼,想着等老子恢复人形,第一件事便是把你这混小子打一顿。

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情,他不过是个太清境,即便是有朝一日恢复人形以后,一样不是李扶摇这个太清境剑士的对手。

至少他没有太多把握。

李扶摇吃了好几口小菜,然后倒了肉汁在白饭上,看着肉汁一点点渗入米饭里,有些失神。

似乎是想起了之前的那道御剑法门,以及自己的现状。

面对未知的问题,自己最好先努力去想解决办法,不过很显然的是,这种事情,李扶摇一点经验都没有,即便要想通也要浪费很多时间。

他把筷子插在米饭上,便觉得有些烦。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很快抬起头,看着那个竭力屏气走到他面前坐下的年轻人。

本来以为能够瞒过李扶摇的感知的年轻人看见李扶摇抬着头,正看着他,便觉得有些尴尬,他笑了笑,主动开口说道:“我叫朱豫。”

说完这句话之后,朱豫便在观察李扶摇的反应,但实际上,李扶摇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并没有半点反应。

他还在思考自己脑海里那个问题。

朱豫先是皱了皱眉,随即才一拍脑门,原来他娘的这不是大余江湖!

既然不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提自己的名字,对方没有反应,也算是正常。

于是朱豫想了想,看了一眼李扶摇背后的剑匣,又问道:“公子是个剑客?”

李扶摇还是没理会他。

朱豫有些丧气,他虽然在大余江湖上地位不低,但始终是没有养成那种飞扬跋扈的脾性,即便是李扶摇如此轻慢对他,他除了在心里气一气之外,还真是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这时候李扶摇抬起了头,他看向朱豫,认真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是一个疑问句,这且该是一个疑问句。

朱豫也很认真的想了想,他之所以要来找李扶摇,只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在街道上看了李扶摇很久,久到他自然生出姑娘会对李扶摇有意思的想法,来之前便给自己说,一定要让李扶摇不管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有没有意思都要离远一些,可真当说上话了之后。

朱豫开始犹豫,自己哪里来的资格,让他离自己喜欢的姑娘远一些呢?

要是对方还不认识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自己这么冲上来,便更显得白痴了。

朱豫在想一些事情,所以忘了回答,李扶摇懒得去纠结,他在朱豫来到这里之后便看过他,知道他不过是个江湖武夫,并不是山上修士,也应该不是来找他麻烦的,所以就没有太过关注。

李扶摇起身结账,不忘踢了风吕一脚。

后者睁开眼睛,面无表情,若不是有外人在,指不定是不是要跳脚大骂了。

李扶摇和风吕继续缓行,朱豫却在短暂犹豫之后便跟了上来。

李扶摇没有理会这个看着年纪不大,似乎还没有及冠的年轻人。

现在摆在他前面的不止是自己身体的问题,还有怎么去妖土的问题,这么一个江湖武夫,他不可能抽剑杀了他,自然也只能不做理会。

朱豫低声问道:“这位公子,听没听过问剑宗?”

李扶摇摇头。

朱豫心里有些开心,然后继续旁敲侧击,“公子知不知道剑仙子蓝泽。”

李扶摇摇摇头。

朱豫大喜过望,这一次笃定的说道:“那这样说来,公子肯定是不知道那位问剑宗的剑胚白枝了。”

可这一次,李扶摇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大余江湖?”

人的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事情,有重要的,有不重要,没有人能够全部都记住,李扶摇对于那件发生至少已经超过四年的事情,记不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只是事情记不住,但有限的几个名字他还是能记住的。

那个被说成是剑胚的少女白枝,那个和他有过简短交流的杨青龙,还有那个号称在大余江湖说得上是剑道高出天际的王柏。

朱豫看了李扶摇一眼,脸色难看。

李扶摇随口问道:“你喜欢白枝?”

不是李扶摇聪明,而是朱豫表现的实在是太像之前李扶摇想青槐姑娘的时候的样子了。

所以便一眼看穿。

“你们怎么来了北海?”

朱豫看着李扶摇,心想着你说的是我们,那肯定就是和白枝有关系。

李扶摇不知道朱豫的想法,要是知道,可能会有些无奈。

朱豫想了想,捡了些不重要的来说了说。

“原来是这样。”

李扶摇点了点头。

然后就不再开口。

朱豫心想着你问了一句就没有了下文?

李扶摇却是看到了朱豫好似无辜的表情,心想着你又没有回答,我怎么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两个人互相看了几眼,李扶摇只好又问道:“你喜欢白枝?”

这次朱豫没有犹豫,点头说道:“虽然我们风波府和问剑宗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但白枝只能是我的妻子,你不要想着抢。”

李扶摇一脑袋黑线,想着你这么扭扭捏捏半天就是想着我要抢你喜欢的女子?

即便是生出这个想法,你总该有个什么由头才是吧。

难不成是上次和白枝见过一面之后,后者便画下了他的画像,这些时日日夜思慕,这样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让别人知晓了?

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想到这里,李扶摇揉了揉脸颊。

要是真像这样,以后自己出现在大余,是不是得蒙面才行?

李扶摇难得是在外面碰到一个和自己有些关系的人,于是便开口问道:“风波府和问剑宗是怎么回事。”

李扶摇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自然便能抓到最重要的点。

朱豫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公子和白枝是什么关系?”

李扶摇想了想,说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当然和白枝之间的那些没有说,因为怕朱豫被吓住了,李扶摇干脆连和王柏的那场比剑也没有提及。

这两点都不能说,自然便不能构成李扶摇英雄救美。

所以那个故事便变成了简单的相遇,且没有那么多纠缠。

李扶摇以前靠说书为生,编瞎话特别自然,以至于朱豫没有觉得李扶摇在说假话。

最后朱豫相信了李扶摇,但还是问道:“公子不是大余人?”

这一点李扶摇没有隐瞒,他说道:“我是延陵人。”

很久之前,他觉得自己该是周国人,可对周国失望之后,李扶摇便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周国人。

延陵至少还没有让李扶摇失望。

朱豫得到答案之后,开始讲起风波府和问剑宗的故事。

他们是两座很大的宗门,一个是剑道第一,一个是底蕴深厚的百年名门,都是大余江湖跺一跺脚便能让整个江湖颤抖的宗派,都有极为出彩的后辈弟子。

若不是两人都被寄予厚望,这件事本来不太难。

只是天底下没有那么太多若不是。

这双方恰恰都是被视作最好的接班人。

所以事情才难。

朱豫皱着眉头,“我可以不当府主,可爷爷非要我做那个府主。”

李扶摇走了几步,没有急着说话。

朱豫试探着问道:“公子给出出主意?”

李扶摇不是全能全知的,对于很多事情,一样是没有办法去解决,尤其是两个人的互相喜欢这件事,更是不仅仅是两个人,还有后面牵扯着两个宗派,非要让李扶摇拿主意,其实也很麻烦。

但既然问到他头上了,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

“白枝嫁给你,一样可以做问剑宗的宗主,你娶了白枝,一样可以做风波府的府主,两者不见得冲突。”

这是李扶摇给出的答案,有些笼统,但也有些味道。

朱豫一头雾水。

李扶摇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想着之后去什么地方再问问有没有大船要出海的,要还是没有,他可就只能自己买一条船,和风吕一人一驴出海了。

只是买船这件事,还是得去渡口看看。

两人继续前行一段路程,李扶摇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是自己不会喜欢上白枝,也肯定不会和他抢白枝的,然后便想着要和他分别。

今日相遇,便算是缘分而已。

“小蠢猪!”

长街一头,忽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有个背负古剑的少女扎着马尾站在长街一头,看着朱豫。

少女英气勃发,比当年更胜。

李扶摇转过头看向那个少女,没有说话,脸色自然。

朱豫从头至尾都在盯着李扶摇看。

白枝和杨青龙夫妇很快便来到李扶摇和朱豫身侧。

杨青龙先行对李扶摇抱拳,笑道:“一别几年,公子风采依旧。”

蓝泽微微一笑,算是见礼。

白枝抱拳笑道:“李公子!”

中气十足。

一别几年,李扶摇第二次见白枝,实际上白枝有长高一些,只是李扶摇也在长高,便好似还是当年那般。

李扶摇对杨青龙笑道:“听说杨先生此刻已经是大余江湖的剑道魁首了,恭喜恭喜!”

杨青龙哈哈笑道:“这种事情别人说起,杨某就坦然受之了,既然是李公子,我还是告诉公子原委,不是杨某剑道比王柏更高,而是因为那位王先生,真的登山去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登山理由千万种

剑道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对于剑士来说,可能是登临沧海。

而对于江湖武夫来说,剑道的尽头自然便是离开江湖。

李扶摇想起剑山脚下的那片绿水湖,湖旁便是门尘山,山顶便是剑山脚下,王柏在大余江湖里纵横数十载,就像是在绿水湖里待了很多年的一条鱼,在某一天,福至心灵,终于能离开那片湖,入江人海了。

对于那位大余江湖里的剑道魁首,之前李扶摇出过剑,现在再想起那位剑道魁首,李扶摇没有半点恶感。

对于王柏这个年纪还能破开桎梏,李扶摇反倒是有些钦佩。

剑道有多高暂且不去说,但总归要竭力走远一些。

杨青龙感叹道:“王柏的剑道,在当年和李公子一战之后,便在稳步上升,到了杨某去找王柏比剑之时,这位王先生啊,已经迈出了那一步,若是真要打起来,我必死无疑,于是王先生便提出只比剑术,最后我小胜一招,王先生让开位置,让我成了剑道魁首,他借此登山,离开江湖。以往杨某对王先生还颇有微词,此一战之后,方才知道,王先生能够成为江湖剑道魁首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扶摇极为认真的说道:“当年便知道他对剑道很用心,说的上是爱剑如命,既然是爱剑如命,他能走到这一步,很合乎情理。”

愿所有努力的人都被人间善待,这是一种美好的期望。

但不会人人都会被善待。

杨青龙点点头,对这个说法也很认可。

之前是想着要和朱豫分别,可现如今既然是见到了正主,便自然要逗留一些时间,几个人在集市里选了一个茶舍坐下。

至于为何不喝酒,杨青龙是因为身旁的妻子不许,李扶摇更是没有这个想法。

除去朱豫和大黑驴之外,一行人都是练剑的,虽然境界有高低、山下之分。

但想来会有很多话题。

谈及大余江湖,谈及剑道上的疑难。

在杨青龙和白枝面前,已经太清境的李扶摇,自然会是他们心底里天底下最好的剑道名家,江湖剑客遇到的那些剑道疑难,李扶摇自然都能一言而决。

这无关年纪,只说剑道高低。

若是一般的江湖武夫请教,李扶摇不会多说,可既然是杨青龙和白枝,李扶摇耐着性子说了很多,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李扶摇便谈及了在北海的事情,随便提及了甘河山的事情。

杨青龙精神一震,试探问道:“那位朝先生,当真愿意领人上山?”

李扶摇看了他一眼,自然很快便想到杨青龙既然已经成了大余江湖的剑道魁首,便对江湖没有了什么眷念,自然是要想着离开江湖这处小池塘的。

对于山上人来说,江湖的确是一个小池塘。

李扶摇没有隐瞒,坦然说道:“朝先生胸怀宽广,只要你附和他心中的对于适合练剑之人的定义,即便是不加入小邑楼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句话不是李扶摇胡诌的,而是和朝风尘吃了几次火锅,期间的谈话,当时朝风尘对于是否适合练剑给出了两个解释。

一个是资质,一个是心性。

杨青龙眼中有光,看了身旁的两人,直言不讳说道:“离开北海之前,我们会去一趟甘河山。”

李扶摇没有说什么,想了想,拿出一封信给杨青龙。

这是他在船上写好的,想着问问朝先生自己的问题,他之前想事情的时候,只想起了昌谷先生和自家师父陈嵊,但实际上这两位都不如朝先生阅历广泛,朝先生既然是朝剑仙的一缕剑气,自然便知道很多,这个问题问朝风尘,大抵会有一个答案。

只是李扶摇不愿意回到甘河山,换句话来说则是李扶摇更想自己试着解决,至于写信给朝先生,只是留下的后路,若是之后没有办法,回到甘河山,总会得到答案。

朝风尘不会一直待在甘河山,但甘河山会一直有人。

像是朝先生那样的人,自然会知道留下什么东西。

杨青龙抱拳对李扶摇表示感谢,不管如何,即便李扶摇对他们上山的事情没有在信里提及半分,但既然是带着这封信去,怎么都会有用。

李扶摇没有过多废话,他算是和杨青龙相识一场,知道他的性子。

李扶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想着真的只能买船去妖土了。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白枝突然仰起头,笑道:“我们有船。”

李扶摇看了她一眼,白枝推了朱豫一把。

后者有些不情不愿的走出来,抱拳说道:“为了赶上小树枝,我走的水路。”

李扶摇问道:“然后呢?”

“这件事为了瞒着小树枝和老爷子,我花了些钱,买了一条船。”

李扶摇看向朱豫的眼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现在我找到了小树枝,她们要去甘河山,自然也就用不上了,所以送……给你了。”

说送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不是情愿,反正是拉长了音调。

应当是被人掐了一下。

李扶摇没有矫情,只是说道:“多谢。”

之后再与几人闲聊片刻,李扶摇便带着风吕和朱豫离去,两人要在渡口处找到那条船,然后购买东西,出海。

茶舍里就剩下了杨青龙三人。

杨青龙忽然平静道:“即便是能登山,我也愿意待在人间。”

对于人间的说法,山上修士自然便是指的整个人间,而江湖武夫则是说的山下世俗。

蓝泽皱眉道:“那你如何练剑?”

今日里她说的话本来就不多,她连剑道都不再如何追寻,登山一事,自然是不愿意再怎么去想。

杨青龙笑道:“李公子也在人间行走,为何在人间练不得剑?”

蓝泽有些不悦,心里想着,这能是一回事?

杨青龙继续说道:“希望咱们三个人都能登山。”

白枝喝了口茶,笑意不减,蓝泽则是疑惑问道:“这是为什么?”

杨青龙轻声道:“不然携手百年光阴,如何能够让我满足?”

蓝泽瞬间就红了脸。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有人发现了星星之火

李扶摇跟着朱豫来到渡口,见到了朱豫口中的那条不算是太大的船。

只是即便是顺着朱豫指着的地方遥遥看过去,李扶摇都有些无奈。

那条船不算大?

光是这一眼望去,便要比之前他乘坐的那条大船大的多。

这条船仍旧在朱豫嘴里,说得是不算大。

李扶摇不知道一件事,他不知道风波府在大余江湖上的地位,不知道那座江湖宗门其实不只是一座江湖宗门,除去名震大余江湖之外,还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富可敌国。

风波府有钱。

至于有钱到了何种境界,大余江湖上流传得最广的一句话是,即便是你骑着一匹快马,跑上七天七夜,满目可见的,依旧是风波府的产业。

银子不分国界,在大余江湖上有钱,便在整个世间也算得上有钱。

朱豫是风波府的少府主,他自然也极为有钱,因此他不仅买了一条船,还买下了船上的那些杂工和食妇,所以他说送一条船给李扶摇,真的不简简单单是一条船。

朱豫指着那条大船笑道:“要是李公子之后用完了大船,大可被船送给他们。”

什么叫一掷千金,只怕没有比朱豫更懂的了。

李扶摇再次道谢。

朱豫对着大船招手,然后等着那条大船靠岸,他站在岸边,忽然说道:“小树枝练了剑之后,会不会就看不上我了?”

像是他这般的年轻人,当真和蠢字没有半点关系,之前不当着白枝的面问出来,是有些顾虑,但并不是说他不知道白枝上山练剑之后的后果。

李扶摇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假话来哄骗他,“成了山上剑士,最直观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她活的能比你长了。”

修士与普通百姓的区别,无非就是修士能力更强,活得更长。

活得太长,若是有几个亲密的人不是山上修士,自然便面临着生死之别。

或许很多修士不愿意在人间行走也是担忧这一点。

只是这些举动,便意味逃避和畏惧。

李扶摇很多时候都在回避想这个问题,他不怕认识一些山下的朋友,比如谢应,只是有些害怕,有朝一日直面父母双亲离去。

对于男女双方来说,这山上山下一说便更是致命。

一人还是满头青丝的时候,另外一个便已经成了垂暮老人,这种感觉,只怕比起生离死别都还要痛苦一些。

朱豫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扶摇想了片刻,轻声道:“要是见到了朝先生,你要是能够修行,可以向他求一门术法,就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好了。”

朝风尘见识卓越,不可能只知道练剑而已。

李扶摇问道:“要是白枝不能练山上剑,你反倒是可以成为山上修士。你怎么选?”

朱豫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李公子真的相信我说的。”

李扶摇摇头笑道:“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说一说便好,我也不是当事人,也不会因为你的言语改变想法,你喜欢的姑娘你要怎么对待,永远是你自己的事情。”

朱豫沉声道:“白枝不练剑,我也不上山。”

“要是她能练剑,你上不了山呢,会不会离开她?”

言语之中,直指本心。

朱豫苦笑,没有回答。

李扶摇也没有再问。

大船靠岸,从船上走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他来到朱豫身旁,恭敬开口,“主人是有事,要返程了?”

朱豫摇摇头,指了指李扶摇,沉声道:“从此以后你们就是他的人了,这位公子要出海,你们服侍好了,大抵等走完这一趟,你们就真是自由了。”

自由这个词汇,有太多吸引人的地方,老人看着李扶摇,眼神里是复杂的情绪。

李扶摇拍了拍朱豫的肩膀,没有多说,只是带着风吕登船,之后要交代的,朱豫应该是能准备妥当的。

朱豫站在岸边和老人说了不少,大致讲清楚了他们要做些什么,然后便能得到什么,朱豫既然是风波府的少府主,御人之能不会差,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说清厉害关系。

最后朱豫看着老人,低声说道:“别想着去害他,他没这么好害。”

老人诚惶诚恐,“老奴不敢。”

朱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自顾自转身离开岸边。

等到这位朱小公子再不见踪影之后,老人才返身走回船上。

他没有立即去拜会李扶摇,而是先去船上通知其他人,最后他走进灶房,对着还在忙碌的食妇们说了一句话,“换了吧。”

主人换了,饭菜也要换了。

有些故事还没有发生便要结束了。

……

……

李扶摇随便找了间厢房住了进去,风吕一如既往的走进房间便开始睡觉,李扶摇已经分不清到底风吕是因为消化圣丹还是本身便是这般习性了。

李扶摇想了想,风吕吃那颗圣丹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年,可是至今都还没能消化。

看了风吕一眼,李扶摇打开剑匣,把那柄剑十九拿出来放在膝上,开始继续研习那道御剑法门。

问题没有解决,修行起来会很慢,但李扶摇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这次去妖土,是为见某个姑娘,但更多的则是想着通过这次旅途从而让自己更加强大。

修行是为了什么,李扶摇一直在想,从洛阳城那件事结束之后便一直在想,是不是仅仅是为了娶那个姑娘而要成为剑仙?

事实上不仅仅是这样。

李扶摇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老祖宗许寂不愿意让他背负的东西,他正一点点不自觉的扛着肩上,师兄吴山河是早知道如此,便走得异常坚定,但也显得有些沉重。

相比之下,李扶摇要好不少。

只是他们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走上相同的一条道路。

林中多歧路,殊途同归。

……

……

大船停靠在岸边,没有急着出海,本来出海便是大事,何况是在已经传出有大妖居住的北海,自然要极为谨慎,即便非要出海,也需要很多东西。

老管事负责此事,便采购了很多食材,在岸边停靠了三天的大船才开始启程出海。

这也是三天后,老管事第一次和李扶摇交谈。

在船头的甲板上。

李扶摇长身而立,没有带着剑匣。

老管事本来便没有李扶摇高,加上他刻意微微躬身,李扶摇看向他的时候,便能看到他头顶的白发。

老管事低声给李扶摇说着船上的情况,说的很慢,但很清楚,没有拿着账簿,这便是说,老管事对于船上的情况很清楚。

这是一个很好的仆人。

李扶摇确实没有什么兴趣想知道船上的大部分情况,只是说道:“食物要是不够,可以捕鱼,但是淡水一定要看好,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李扶摇寒暑不侵,不用进食,有那片叶子,甚至滚到海底也不会被憋死。

只是即便是李扶摇,也不愿意在海底前行,谁知道海底除了鲲族之外,还有什么强大的妖修。

他不需要淡水,船上的其他人需要。

这趟出海应该要走几个月,李扶摇做好了打算,唯一担心的便是这些普通人的生死了。

老管事轻声道:“公子放心,什么都准备好了。”

李扶摇点点头,准备从这里离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说道:“走完这一趟,你们就自由了。”

之前朱豫说过,但是只是猜想。

李扶摇说的这一次,是事实。

老管事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躬身答谢。

李扶摇离开船头之前最后说一句话,不要吃的。

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这句话在透露消息,老管事听不听得出来便是两说了。

反正李扶摇不会担心。

此后的一个月,李扶摇没有出过厢房,他一直都在里面研习御剑法门,海面上也很安静,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直到某一天,初春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条大鱼。

大鱼身上坐着一个和尚。

和尚穿着大红袈裟,法相庄严,手中有一条金色的绳索,身旁环绕着金黄色的经文。

——

初春时节的小邑楼又多了些弟子,是去年冬日新招的,只是李扶摇离开之后,去年的那场收徒大典是由叶舟和

柳宁主持的,只收下了不到百人。

朝风尘没有过问这些事情,这位小邑楼的掌门,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在弟子们面前露过面,于是很多才刚刚上山的年轻弟子提起自己的这位掌门,大多猜测掌门不仅剑道通玄,但是也该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才是。

没有人来解释,大多数人都在潜心练剑,没有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传闻,只是叶舟偶尔会想着,要是掌门真的有一天从那间静室里走出来,见到这些弟子,弟子们会不会大惊失色。

日子过去的很快,每一天都没有什么新意。

直到某一天,有几个来自某座道观的道士到了甘河山。

是道士也是修士。

上山的目的并不单纯。

于是他们便死了。

被一个头发花白的枯槁老人一剑斩之。

形神俱灭。

这算不上一件小事,但朝风尘没有理会,直到有一天,有一封信被送入山门,送到叶舟的手上,最后送到朝风尘的面前,朝风尘这才睁开了眼睛。

第三百二十五章 燎原之人

枯槁老人盘坐在朝风尘身旁,饶有兴致的看着朝风尘拆信,然后看完上面的内容,这才问道:“怎么了?”

朝风尘没有说话,只是把信递给了他。

静室里本来就很安静,现在更是只能听到信纸翻动的声音。

片刻之后,枯槁老人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呼道:“他见到了柳巷?”

这封信是李扶摇写的,信里自然不会只是他讲述的遇到的问题,还有他这一趟出行的见闻,枯槁老人解决不了李扶摇的问题,所以便跳过了那些东西,只关注了李扶摇见到了柳巷这件事。

朝风尘平淡的说道:“一道剑气而已,并不是柳巷。”

柳巷不可能活六千年,即便是没有李扶摇在信里详细告知,朝风尘都不会相信六千年后柳巷还在世间的事情。

只是同样是留下一道剑气,经过六千年之后,留下的那道剑气,已经变得如此羸弱不堪,可朝风尘同样作为朝青秋的剑气,却是还在往上攀登。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那这封信上便再没有让枯槁老人感觉到有兴趣的东西。

朝风尘抬头看向窗口。

静室里只有一扇窗户,在朝风尘头顶不远处,春天的时候,会有花香飘进来,夏日会有烈日,秋日有秋风,寒冬有雪花。

朝风尘偶尔看人间的时候,便看向那扇窗户。

自从他不去藏剑楼之后,这便是朝风尘唯一关注人间的方式。

枯槁老人受不了长久的沉默,开口问道:“那小家伙的情况要怎么解决?”

他指得自然是李扶摇迈入太清境,身上出现了一个缺口的问题。

他虽然早就已经是朝暮境,算得上这山河里有数拿得出手的剑士,但是对于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如何解决,但朝风尘不是凡人,枯槁老人相信他能够给出答案。

“那小家伙走的也太快了些,这才几年,便已经太清了?”

枯槁老人还是忍不住嘀咕道。

朝风尘笑了笑,平静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大约是在五年前,当时他才是个小剑士,剑士前三境他走的有些慢,这第四境第五境倒是快得有些过分了,不过真正的难关还是朝暮境,这一道门槛,一个不小心,便是百年光阴。”

枯槁老人想着自己从太清到朝暮的过程,很认同朝风尘的说法。

朝风尘想了想,“他应当在五十年之前能成的。”

枯槁老人皱着眉头,不可思议的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朝风尘再度看了看窗口,平静道:“因为练剑不只靠天资,他是我见过的最幸运的人,走得快,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也该走快一些了。”

枯槁老人只当朝风尘前面半句话是废话,拿着后半句问道:“之前上山的那几个道士,便是说已经发现了我们?”

之前山上来了些道士,境界不高,应该是临近北海的道观派出的,至于是为什么,朝风尘应该很清楚。

朝风尘没有回答这个已经不能再明显的问题,只是说道:“我看到了春秋。”

枯槁老人一下没有了声音,朝风尘才踏足朝暮多少时间,怎么便又看到了春秋?

之前他还惊讶于李扶摇的练剑速度,可与朝风尘一比,只怕还要差上很多很多。

不过要是这样,那便说明甘河山会在不远的将来,有一位春秋境剑士坐镇,光是如此,以后即便有人要想着对甘河山不利,都至少要派出一位登楼境修士才行。

可有如此境界的修士,会亲身涉险?

枯槁老人反倒是有些高兴,只有境界够强,才能和人讲道理,而旁人必须听着。

朝风尘没有什么情绪,“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遍,有什么难度?”

听到这番话,枯槁老人再度确定了朝风尘一定是某个剑道前辈身死之后并未消解,反倒是转世重修。

只是山河中并未传出过某位剑道前辈身陨的消息啊。

至少在这百年之内,还没有。

在如此剑士凋零的局面下,山河里能有多少境界高妙的剑士。

难不成是那位剑山老祖宗?

朝风尘没有说话,只是以手作剑,指尖剑气溢出,在墙上写下了一行字。

这便是回信。

李扶摇想的没有错,朝风尘见识高远,自然知道办法如何解决。

回信有了,却是需要李扶摇自己来看。

枯槁老人啧啧赞道:“如此高妙的解法,老夫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

朝风尘没有理会他,只是说道:“夏至那日,我们便离开甘河山。”

枯槁老人和朝风尘已经在一起待了有不短的时间,知道朝风尘的想法,但还是有些疑惑,“那这些弟子怎么办?”

枯槁老人想的自然是那些已经开始登山的弟子,光从之前发生的事情来判断,要是他们离开甘河山之后,这里很可能会被某个道观屠戮一空。

朝风尘不以为意,这些事情他早就想好了,剑士们待在一起自然会被针对,要是分散开来,便要好得多。

朝风尘忽然转头问道:“杀人的时候,你没问他们身后的道观名字?”

枯槁老人一怔,随即皱眉道:“哪里有闲心去问这些事。”

朝风尘哦了一声。

“不过在那几个道士的东西里看到些东西,好像是万寿观。”

朝风尘站起身,“那下山便去万寿观。”

说完这句话,朝风尘便推门而出。

枯槁老人在身后,哈哈大笑,这天底下的道观,可不是每一个都是沉斜山雨雾山这样招招手就能拿出一大堆朝暮春秋的修士的道观。

一个朝暮,半个春秋。

去把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掀翻,够了吧?

枯槁老人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北海潜修,但实际上对于山河局势还是并不陌生。

剑士现如今是什么局面,他能不知道?

剑山这么一座可以说得上是剑道祖庭,剑士圣地的地方都要被观主梁亦硬生生走上去,其余剑士的处境便可想而知。

现如今有机会去吐一口气,自然极为畅快。

……

……

走出静室,朝风尘只是让叶舟去见白枝一行人,既然是李扶摇的朋友,朝风尘便告诉叶舟,只要能够修行,便领上路就是,至于那位朱小公子,朝风尘说让把他带到竹楼来,不过要慢一些。

叶舟领命而去,甘河山现如今一小部分都已经成了剑士,算是一座除去剑山之外的好地方,山上弟子早已经底气十足,只要不是山上人,都不会太过畏惧,像是白枝这样的江湖武夫,更是没有半点好怕的。

不过叶舟知道这些人是李扶摇的朋友,也就没有太过于轻慢。

杨青龙极有分寸,知道这里似乎已经算是仙家洞府,更是小心翼翼,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来什么,安排妥当之后,叶舟领着朱豫朝着竹楼走去。

走的缓慢,朱豫有些惴惴不安。

叶舟难得出言安慰道:“掌门喜欢清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说是要去竹楼那边看看,咱们尽量慢一些,给掌门多些时间,不过朱公子也不要害怕,掌门虽然性子清冷,但绝不是那种一言不合便出剑杀人的人,无需担心。”

朱豫低声应道:“全凭仙师安排。”

叶舟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

……

朝风尘来到竹楼那边,竹楼依旧干净,不是因为放了什么符箓的缘故,而是因为鱼凫时不时都在打扫。

除去练剑之外,想着自家公子,便是鱼凫这些日子做的最多的事情。

当朝风尘走进竹楼的时候,鱼凫还在窗旁托腮发呆。

朝风尘站在不远处,看着竹楼里的陈设,忽然有了些饥意,轻声说道:“煮一顿火锅吧。”

鱼凫这才回过神来,看了朝风尘一眼,心想着你要吃火锅?

朝风尘没有多说,只是自顾自坐下。

鱼凫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赶忙起身去准备食材。

要不了多久,火锅便已经准备妥当。

鲜红的汤水在锅里翻滚。

枯槁老人是土生土长的北海人,不愿意尝试这种风味的食物,因此一次也没有和朝风尘吃过,小邑楼的其他人又都没有资格。

朝风尘只能一个人吃。

叶舟已经把朱豫带到了竹楼外面,知道朝风尘在吃火锅,并没有急着进来。

两个人站在门外,沉默不语。

朱豫是大余江湖上风波府的少府主,平日里出门都是被人前呼后拥,极为尊敬,今日却要在门口等着,想来心里应该有些其他情绪,但实际上,他很安静。

朱豫很清楚江湖和山上的差距,所以他没有半点愤懑。

朝风尘一个人在里面吃着火锅,没有说话。

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里面忽然传出来一道声音。

朱豫听着声音,心想这便是叫我进去了。

叶舟替他推开门。

朱豫有些犹豫,但还是走进去。

竹楼里只有一个白袍男人在低头吃火锅。

看着面容年轻,想着之前小邑楼弟子的议论,朱豫想着这位掌门不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吗?

朝风尘抬起头看了朱豫一眼。

沉默片刻,朝风尘平静说道:“你这样子,修行三教术法没有任何意义,做个剑士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第一座甘河山

叶舟就站在门外,听到这句话,没有觉得有半点意外,小邑楼上下都练剑,不练剑做什么。

鱼凫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她站在一边发呆。

朝风尘低着头看着翻滚的汤水,但是没有动筷子。

朱豫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不过是个江湖武夫,哪里有这么清楚山上的规矩。

朝风尘见他没有说话,便认为是他是默认了,便自顾自问道:“那几人如何?”

这句话自然是问叶舟。

叶舟赶紧答道:“只有那年轻少女能够练剑。”

朝风尘点了点头,“你负责吧。”

朝风尘对于山上的事情这些日子已经都不怎么插手,这一次要不是那封信,他甚至都不会出来,让叶舟处理这些事情,其实很正常,叶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倒是朱豫,看着这个处处古怪的小邑楼掌门,不知所以。

好在朝风尘没有理会他,走出竹楼之后,想了想,轻声说道:“黄昏时刻,你和柳宁来见我。”

常临是朝风尘挑选的掌门,但实际上柳宁和叶舟才更擅长管理这些事情,朝风尘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常临从宁府城回来之后,朝风尘并未让常临参与山上事物。

大抵也是因为常临不愿意。

他的一颗心都在练剑上。

朝风尘不喜欢去强迫谁,常临不愿意,山上的事情,自然便交给了这两人。

朝风尘不会轻易要见谁,既然主动开口了,叶舟便认真记下,没有多说什么。

朝风尘离开这里,回到静室。

鱼凫收拾了那些东西,重新坐到了窗前。

叶舟领着朱豫离开。

他需要在黄昏之前把两套剑经都传下去,朱豫也好,还是白枝也好。

在客舍那边,杨青龙和蓝泽都知道了结果,两人相视一笑,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白枝背着那柄沉金古剑,在房间走来走去,很是焦急。

直到叶舟领着朱豫推门而入。

朱豫眼里有笑意。

看到朱豫笑着,原本眉头紧锁的白枝噗呲一下便

笑出了声。

……

……

黄昏时分,朝风尘在静室前见到了叶舟和柳宁。

这两人和朝风尘其实最近见面的次数都很少。

一来是因为山上的事情朝风尘不怎么上心,二来实际上也是柳宁和叶舟管理山上的事情,并没有出什么纰漏,用不着朝风尘亲自出面,自然也就是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朝风尘看到柳宁的时候,有些意外。

大半年不见,柳宁甚至已经蓄起了胡须。

乍一看,他比朝风尘还要显得更像是小邑楼的掌门。

朝风尘开门见山说道:“我近期便要离去,小邑楼里,你们两人之间只留下一人便足够,其他走上了那条大道的弟子都让他们下山,留下的人,我会传他一道遮掩剑气的法门。”

叶舟沉默不语,柳宁想了想,张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风尘没有给出具体的解答,只是说道:“山河不容剑士。”

这句话便是六千年来的剑山所处的现状,在剑仙全部喋血之后,这六千年里,剑士一脉不知道被多少次打压,从六千年前的鼎盛局面,到现如今这个地步。

说起来理由太多了,什么剑士杀力太强,什么剑士本就不是山上修士……

但归结起来,还不是这几个字。

山河不容剑士。

甚至更为准确一点的说法则是人间不容剑士。

现如今短暂的和平局面,是因为有剑仙朝青秋,是因为剑山都已经没落。

若是世上出现第二座剑山,出现第二个朝青秋。

局势便自然而然的不一样。

甘河山至少从现在来看,便有成为第二座剑山的潜质。

朝风尘早就知道,并且早已经做了应对的法子。

因此在万寿观来人之后,朝风尘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他能斩杀许多修士,甚至能够让沉斜山这一类的道观上心,但实际上,最后结果更不尽人意。

“掌门下山之后要去向何处?”

还是柳宁在问。

“先杀人,然后再去另外一座甘河山。”

朝风尘要做的,从来都不是让甘河山成为第二座剑山,而是要去建立起一座又一座的甘河山。

那些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可以燎原。

朝风尘说的再清楚不过,于是便不用再重复。

柳宁笑着开口说道:“这掌门之位是我的了。”

留下来的人要承担很多东西,叶舟不愿意留下来,这是一件很显而易见的事情。

叶舟对着柳宁微微一笑。

朝风尘招了招手,叶舟便会意离去。

这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柳宁有些洒脱的问道:“掌门要做的事情,对剑士而言,是否算是再造之恩?”

朝风尘看了一眼柳宁,有些意外。

这是今日他第二次有些意外,第一次是意外柳宁的样子,第二次便是因为这句话。

实际上对于叶舟和柳宁两个人,朝风尘对于叶舟的观感要比对于柳宁的观感好太多,光是在北海抢剑的那件事情,便让朝风尘不是那么喜欢柳宁。

当然这两年柳宁做事情算是做的不错,没有犯错,朝风尘自然也就不会去在意什么。

即便是今天柳宁张口便要留下来,朝风尘也不会太过于惊讶。

他沉默了一会儿,难得给柳宁说了一些话,“算是另辟蹊径,离大路不远,可能是某人的想法,只是想借着我的手去做,毕竟这样比较方便。”

说起某人的时候,朝风尘没有任何停顿,这便是说不在意,或许可以说,已经接受这个结果。

柳宁认真说道:“我总觉得掌门做的这些事情,以后会很多人感谢掌门。”

朝风尘笑了笑,“自然也有你一份。”

柳宁低声说道:“掌门,其实我也很怕死,若我真的死了,掌门会不会与人聊天时,提及我的名字?”

钱财也好,名声也好,总有所求。

朝风尘摇摇头,“我没有提起死人的习惯。”

“那我会努力活着,看看掌门到底想做什么。”

朝风尘摆摆手,动了动嘴唇,想着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只说了一句,“去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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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海上见佛

不知道旁人见到这幅光景会怎么想?

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不仅看到一条大鱼,更为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还能在大鱼背上看到一个大红袈裟的和尚,和尚手里的那条金色绳索,正好便是捆在那条大鱼的鱼头上的。

和尚的身侧四周始终围绕着金黄色的经文,显得实在是太过于法相庄严。

这也就是在山河而已,延陵的百姓听惯了圣人学说,对读书人尊敬不已。梁溪百姓更是对于道门的尊敬已经融入血液之中,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圣人画像。

大余百姓则有些混乱,但总体来说,还是道门和儒教为主。

人人都知道有一片西方佛土,可从佛土出现在世间开始,便从没有佛教僧人来山河当中宣讲佛经,兴建寺庙,发展信徒,除去偶有山河百姓进入佛土寻求解脱之外,在山河里,佛教的影响,几乎微乎其微。因此山河里的百姓,对于僧人,仅限于知道而已。

若是有人相问佛经教理,只怕一千一万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知晓。

今日这个一看便不俗的僧人踏在鱼背上从远处而来,这要是在佛土中被人瞧见了,只怕早就黑压压的跪下一大片,可是在此刻,船上的杂工有好些人都看见了,只是有些害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情绪。

满头白发的老管事看着海面上的那个僧人,只觉得天底下的奇人异事果然是不少。

身侧四周满是金黄色经文的僧人快要临近大船之时,高呼道:“贫僧观溪,不知施主可否以船渡贫僧?”

声音极大,自然能传遍整条大船,李扶摇从厢房里走出,腰间悬着那柄青丝,来到船头,看着那个站在大鱼背上的僧人,沉默不语。

之前传言禅子自佛土而来,去往北海,然后北海事毕之后便转道去了学宫,这是几十年来,来到山河里地位最高的佛教弟子,早已经传遍世间,李扶摇当时也在北海,只是未能见到那个号称是遍识人间万卷书的禅子,虽说并不觉得是一件憾事。

但是偶有想起,才会觉得有些遗憾。

李扶摇对于那个远在西边的佛土了解的实在是有限,对于那些吃斋念佛的僧人也并未好感也无恶感,甚至现如今面前所见到的那个自称叫做观溪的僧人,才是他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僧人。

李扶摇没有去看那个看起来很像是高僧的和尚,反倒是抬眼看向了海面远处。

果不其然,在远处的海里,隐隐能看到海面上露出的鱼鳍,而且那鱼鳍便和这观溪僧脚下的大鱼身上的鱼鳍一般无二。

海面上到处是杀机。

海浪骤急。

李扶摇沉默不语,心想你既然是被那条大鱼追着到处跑,为何把祸水引向我?

若是让观溪僧登船,只怕这条大船都要被那条大鱼掀翻,船上一群杂工都要死在这里。

北海广阔,除去鲲族之外,不知道海底还有多少妖族,既然是要想着选择平平安安渡过北海,便不必招惹太多。

李扶摇站在船头,沉声道:“不渡。”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甚至放出一缕剑气,便是为了提醒观溪,不要想着强行登船。

听到李扶摇的不渡两个字,观溪似乎十分恼怒,“须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既然身为剑士,杀妖乃是本分,为何不渡贫僧?”

一缕剑气,便能够表明李扶摇的身份。

因为时间短暂,所以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很仓促。

说着话,观溪却没有停住身形,反倒是握紧了手中的金色绳索,就要撞向这条大船。

李扶摇神情漠然。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一只手已经悄然按住剑柄。

等到一人一鱼来到船前的时候,或许便有一道剑光落下。

只是那道剑光是落到驱使大鱼的观溪身上还是落到撞向大船的大鱼身上,李扶摇还在思量。

若是落到大鱼身上,之后必然得和观溪联手去杀后面的那条大鱼。

若是落到观溪身上,这条大船便逃不开被撞沉的结果。

船上的一众杂工早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若不是有老管事竭力维持局面以及李扶摇还如此安静的站在船头,只怕那些杂工早便跳海寻生去了。

李扶摇有些恼怒,不是说佛土的僧人都慈悲为怀?

这是怎么回事?

当那条大鱼离大船不足数丈的同时,那条一直被观溪用一条金色绳索困住的大鱼开始挣扎,尾鳍弄出许多浪花。

鱼头则是不断摆动。

李扶摇冷然一笑,随着一道剑鸣声,腰间青丝瞬间出鞘。

剑光终究是落到了观溪的身上。

剑气肆掠开来,短暂的分开海水。

剑光遇到那条金色绳索,相持片刻之后便直接斩断,然后便继续朝着观溪僧而去。

大鱼没了束缚,下潜海底。

观溪僧只能提气上掠。

“竖子安敢如此?!”

观溪勃然大怒!

想来观溪对大鱼十分在意。

海面上瞬间海浪翻滚。

气机卷起巨浪,场景十分骇人。

这和尚看来是怒不可遏了。

一众杂工看着这等异景,都惊得闭不上嘴巴。

李扶摇一剑不停,径直递去。

身后的那条大鱼停下追击的态势。

妖族中许多种族都有生来便是什么境界的,但即便是能有这种境界,没有达到一定的时间,仍旧是不能化形,想来那两条大鱼便是如此。

观溪四周的金黄色经文拦下这道剑光,并将其化解,观溪面无表情的遥遥一掌伸出。

天地之间似乎有佛号生出。

一片佛光,照耀人间。

真的很像是佛土里的那些高僧大能。

李扶摇握紧青丝,冷笑不已。

若是观溪没有之前那举动,自己张嘴喊他一声大师又如何。

李扶摇脚尖轻点,离船数丈,一剑递出,满天都是剑光。

剑气万道,纷纷扰扰。

踏入了太清境的李扶摇,虽说有缺,但战力一点都不差,即便对面是一位朝暮境的佛土高僧,李扶摇也会递出这一剑。

无关境界,只关心境。

剑气肆掠出去,遇上了那一掌击出的气机。

一剑而过。

气机被这一剑搅得支离破碎。

观溪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意外李扶摇的强大。

只是片刻,他身上的那件大红袈裟自动离开身体,在他身前,给他构成了一道屏障。

这件袈裟是佛土的某间寺庙至宝,即便是朝暮境的修士倾力出手,也不见得能够打破。

李扶摇这样一位太清境,很困难。

剑光散于袈裟前,李扶摇收剑后退,飘落在船头。

大红袈裟重新回到观溪身上。

青丝还鞘,李扶摇站在船头,看着飘在海面上的观溪。

不远处,两条大鱼还在盘桓,不肯离去。

李扶摇已经让老管事调转船头绕路而行。

之前短暂交手,李扶摇大致可以看出自己和那僧人境界相当,只是那僧人有那件袈裟在身,李扶摇占不了便宜,可要是观溪非要想留下李扶摇,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事情的起因完全是因为观溪,李扶摇可不觉得有半点理亏,真要打起来,李扶摇绝不会退让。

船上的杂工心惊胆战的改变航行方向,李扶摇一直站在船头,看着观溪。

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其实现在很不好过,不远处的那条大鱼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而这边大船上,李扶摇死活都不让他上船,若是自己稍有动作,李扶摇未必不会暴起杀人。

极有可能还要和那条大鱼联手。

现如今的剑士,杀妖不一定便是本分。

观溪脸色阴沉。

李扶摇怡然不惧。

其他杂工没有胆量敢在船头这边来招惹这两人,只有老管事有些颤颤巍巍的过来,小声问道:“公子,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不让那和尚上船来,既然是出家人,不见得会是什么恶人才是。”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自然是不知道之前观溪驱使大鱼过来是何居心,不过就是要逼迫李扶摇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而已,若是李扶摇一直不愿,便不惜葬送了这一船人的性命。

李扶摇平静道:“大船照常行驶便是,不用担心什么。”

老管事有些不确定的看了李扶摇一眼,但总归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刚才光是李扶摇递出的那几剑,便足以证明是山上神仙无疑,这种山上神仙之间的恩怨,也的确不是他能掺和的。

颤颤巍巍的离开船头,老管事很快便不见踪影。

观溪看着李扶摇,双手合十,语气放缓,“事已至此,施主还不肯让贫僧上船?”

李扶摇看向远处的那条大鱼,平静道:“大师佛法参天,不见得会需要有船渡,船太小,也容不得大师这尊真佛。”

大师,又是一个说得上玩味的称呼。

要是之前见面李扶摇便这样喊,显得真心实意,可现如今喊出来,讥讽意味十足。

观溪盯着李扶摇,仍旧双手合十,认真问道:“敢问施主名讳,出自何地?”

李扶摇眯着眼睛,眉间有些笑意,“大师要秋后算账?”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扶摇杀意暴涨。

第三百二十八章 见你有缘

观溪自然不好杀,但仅限于不好杀而已。

李扶摇要是真下定决心要杀人,这位来自佛土的和尚要是再没有什么后手,恐怕还真会死。

李扶摇怀揣着一颗可以续命的圣丹,除此之外,御剑法门他已经研习了一阵子,虽然不一定管用,但至少剑十九能够让他短暂的御使一段时间,算是一种手段。

况且李扶摇在船上,观溪在海上,只要李扶摇不让他上船,观溪的消耗便要比李扶摇多出太多,此消彼长,即便是耗,也能把观溪耗死。

观溪感受到李扶摇散发出来的杀意,眼睛里有些忌惮。

山河之中的修士相杀的事情,数不胜数,为杀人夺宝也好,纯粹的看人不顺眼也好,仇杀也好,反正总有诸多理由。

只是修士杀人,和山底下杀人要走那么多弯弯小路不同,大抵最后还是要在自身修为上分高下,可野修也好,三教修士也好,最不好惹的,自然还是剑士。

尤其是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境界并不低微,之前出过的那几剑,要是自己没有那件大红袈裟,其实能不能接下来,都还两说。

剑士杀力,在那些佛经里没有记载,但除去这些佛经之外的闲书,还真是言之凿凿,再加上这之前朝青秋在北海都已经曾出剑斩杀过大妖……

剑士的杀力,显然已经有了直观的体现。

剑士在山河里一样地位不高,但比起在山河之中毫无根基的佛教来说,却是要强太多。

短暂沉默之后,观溪双手合十,低声道:“贫僧无法横渡这片北海。”

这已经算是示弱,他之前有大鱼代步,在海上不用耗费灵府气机,可一旦没有了那条大鱼,观溪再想着凭借灵府里的气机横渡北海,便几乎不可能。

北海宽阔,让境界不够的修士也没有办法。

李扶摇不言不语,他仍旧不想渡这个和尚。

光是之前的那桩事情,便让李扶摇对他的观感很不好。

观溪从怀里摸出一颗墨绿色的妖丹,遥遥扔给李扶摇,“这算作贫僧的路费。”

李扶摇接过妖丹,透过光亮能够看到妖丹里的一条小鱼,小鱼在妖丹里四处游走,显得极为灵动,很显然,一般境界的妖修,是不可能拥有这种品阶的妖丹。

光是这颗妖丹,便能体现出观溪的诚意。

李扶摇还是没有说话。

观溪脸色有些发白,是灵府里的气机快要消耗一空的前兆,远处的大鱼都还没有离去,他要是还不能登船,之后会很不好过。

“上船吧。”

李扶摇松开按着剑柄的手,算是揭过之前的事情。

观溪双手合十,低声呼了一声哦弥陀佛

他脚尖轻点海面,不多时便落在了船头。

上船之后,观溪看了李扶摇一眼,便在船头盘坐,身侧倒是没了那些金黄色的经文环绕。

李扶摇仍旧看着远处的那条大鱼。

大船在海面上缓行,从天光正好到最后的夜幕降临,李扶摇都一直在看那条大鱼。

大鱼跟着这条大船游了很远,显然心有不甘,但应当也因为有些忌惮,或者是……感恩。

毕竟是李扶摇一剑斩断了那条金色绳索。

有时候妖比人懂得感恩。

李扶摇站在船头,观溪盘坐在甲板上,两人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日清晨,李扶摇确定那条大鱼已经离开之后,方才返回了厢房。

在这期间,李扶摇没有和观溪说任何一句话。

回到厢房,风吕仍旧还趴着,也不知这家伙是不是在睡觉。

李扶摇坐在窗前,开口笑道:“船上来了个和尚。”

山河里很难看到僧人,妖土自然也是这样,李扶摇相信风吕可能也没有看见过。

果不其然,风吕很快便睁大了眼睛,他看向李扶摇,吃惊问道:“哪里来的秃驴?”

妖土似乎对佛土的僧人,称呼还要更为不雅一些。

只是你自己都是头驴,这么称呼旁人,当真没事?

李扶摇没有去回答那个问题,这世间除去佛土,哪里还有和尚?

显而易见,风吕是不奢望在李扶摇这里得到答案的,说完那句话,他就站起身,要去船上看一看那个和尚。

李扶摇在他身后善意的提醒道:“小心一些。”

风吕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不在意,迈着蹄子便出去了。

李扶摇苦笑不已。

关上房门,继续开始研习那御剑法门。

演化灵府一事,需要和伪本命剑相辅相成,一点都差不得。

剑十九横膝。

李扶摇抚摸剑身,忽然有些替剑十九不值当,这样一柄剑,若是选了旁人当主人,指不定要如何小心对待,视为珍宝,剑士一剑在手,便是整个天下,自然是要好好相待的。

可跟着李扶摇,便要不同了,不说青丝这个“正房”之后研习通透了这御剑法门,不知道还要弄出多少伪本命剑来,可远没有那么专一。

只是李扶摇既然决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便不会因为偶尔的想法改变定下的东西,叹了口气之后便继续养剑,片刻之后,又叹了口气,这境界有缺,还真是极为缓慢。

李扶摇想着要是之前在上船之前便打定主意折返回去,重新去往甘河山,说不定现如今都已经解决了问题,非要自己一个人摸索,这要是一个不慎,走了一条弯路,可就是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了。

若是没有青槐姑娘,没有朝青秋斩杀大妖,李扶摇多走个几十年弯路,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可是现如今他隐隐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虽然不会多想,但也不是不在意。

可偏偏这一次还是自己挑的。

想到这里,李扶摇低头苦笑道:“何苦呢,你个傻子。”

……

……

船头那边,小跑到了船头的风吕得以见到那个一身大红袈裟的观溪,正好遇到观溪睁开眼睛,看到风吕,观溪沉默片刻,竟然是开口说道:“贫僧观你与我佛有缘,何不入我佛门?”

风吕满头黑线,当即破口大骂,“入你大爷!”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剑刺去便是

妖土和佛土,实际上除去六千年那场大战之外,本无其他过节。

只是那场大战结下的过节,实在是不小。

死在佛教圣人手上的大妖,整整三位,还有一位准大妖更是被一位佛教圣人收在麾下,而后在大战之中,不知道打伤打死多少妖族修士。

这一桩事一直被视为妖土的奇耻大辱。

当时停战之前,妖土给出的条件便是要让佛教圣人交还那位准大妖,但实际上那位准大妖既不愿回到妖土,也不愿两族再斗,便自创于灵山。

现如今那座佛教圣山上,仍旧立有石像。

不过六千年的一战,妖土妖帝陨落,山河剑仙凋零,战事停下之后,便实在无人再愿意掀起第二波争斗,不然依着以往妖土的性子,怎么可能让那灵山还做出如此羞辱妖土的事情来。

风吕出自妖土,且家世不凡,虽说血脉比不上那些上古留下来的异兽,但毕竟是家族里有一位大妖坐镇,知道的事情不在少数,本来便对佛土的秃驴没什么好感,现如今又听到那秃驴非要开口让他皈依佛门,这让他如何不想起六千年前那桩往事?

这也就是他现如今还没能恢复人形,一身修为一点都不剩,要是他已经完全吸收了圣丹的药力,指不定现在已经出手,不管打不打得赢,先打了再说。

观溪皱眉看了一眼这头口出狂言的大黑驴,若是在旁处,指不定便要被他当场结一个狮子印,当场打杀了。

只是此时此刻,船上仍有李扶摇,那位境界不低的剑士,让观溪不敢轻举妄动。

佛土修佛参禅是各有各的禅,禅子读万卷书,走的路子被说成六千年来最契合大道的路子,被一众高僧大能视为定然能够在不远的将来远超前人,观溪与禅子本就是同辈弟子,甚至法号都只差了一个字,禅子法号观楼,而他法号观溪。

但两人际遇天差地别,禅子自出生之日便有圣人亲自抚顶,之后更是便一直生活在灵山,参禅打坐,遍览佛经。

一有疑问,必定有灵山高僧解答,修行路上更是不曾踏足过半点弯路。

两位佛教圣人更是时不时亲自给禅子讲经。

如此待遇,如何不让人心羡。

反观观溪,从一座不大的小寺庙开始,一步一步走到灵山,不知道其中经受了多少苦难,直到拜入灵山,得赐法号观溪之后,才觉着自己该是时来运转,可在灵山,同禅子相比,他仍旧感觉差距太大。

这种差距,他自认为不是因为自己资质不如禅子,而是师长们的偏心。

什么四大皆空,什么万般如一……

都是骗人的。

观溪这次离开佛土,起因是因为禅子离开之前,灵山上曾有一场辩论,辩论双方便是禅子和观溪两人。

胜者便要代表佛土去山河探索圣人遗迹。

这是一件大事,自然众人都极为重视。

禅子通读万卷书,自然知道的甚广,这场辩论不出意外的胜出,观溪虽然落败,可心中不服,禅子离开灵山,前往山河之后,禅子在灵山问理两位佛教圣人,圣人自然没有出面,可灵山住持发话,要让观溪外出游历世间。

说是游历,那其实和放逐没有什么区别。

观溪怒而离开佛土,北海便是第一站。

至于为何出现在海面上,原因便不足以为外人道了。

观溪看着风吕,眼神平淡。

风吕却是得寸进尺,“你这狗秃驴,谁许你上船的?”

一颗硕大的驴头,显得很有些跋扈姿态。

观溪看着风吕,忽然问道:“你为何还未能化形?”

能够开口说话,本来便是化形之后才有的本事,风吕这样子,也不似那种才学会一两天的妖物,未能化形,除去身受重伤之外,便只有他自己故意为之可以解释了。

风吕貌似很不屑的冷哼道:“关你何事,秃驴!”

观溪笑了笑,但是脸上很是冷漠,“若不是在此地,你早已经死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杀机若隐若现。

风吕觉得有些冷。

观溪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山上修士。

有那么多僧人去做好人,在他看来,便已经够了。

他这么一个人,做做恶人,无妨的。

只是杀意很快便消散在船头。

一身青衫的李扶摇出现在不远处,此刻腰间悬着的是那柄剑十九。

他没有去看观溪,风吕很识趣的一路小跑到李扶摇身前,不轻不重的问道:“你咋让他上来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扶摇意简言骇,“收了钱。”

一颗品阶不错的妖丹,让一个和尚上船暂避,不算是吃亏。

风吕瞪了李扶摇一眼,怒斥道:“你这小子怎么这般财迷?”

李扶摇一怔随即低下头,看着风吕,笑眯眯的说道:“要不然你恢复人形,咱们两个人看看能不能把他宰了?反正他的那件袈裟是个好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不小,李扶摇一点都不担心被观溪听到,本来便是玩笑之言,若是观溪当真,大不了便再打过就是。

观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风吕想提起蹄子踩李扶摇一脚,可李扶摇只是转头笑道:“饿了。”

风吕一脚踩空,李扶摇已经转身去了船上的灶房。

……

……

李扶摇没有吃过船上的东西,但船上还有很多普通人,每顿都少不了,这会儿又是吃午饭的光景,因此当李扶摇来到灶房的时候,几口大铁锅里还冒着热气,有两个食妇在锅前忙碌。

没有人发现悬着剑的李扶摇走进灶房。

李扶摇走到一张小木桌前坐下,轻声道:“煮碗面。”

两个食妇有些慌乱的转过头,看清楚李扶摇的面容之后,更是有些惊骇,李扶摇深居简出,很多人没有看见过李扶摇的面容,但是船上其他人都见过。

这唯一的一张生面孔,不是东家还能是谁。

第一次看见东家,可能会紧张,但是应当不会觉得恐惧。

李扶摇重复道:“煮碗面。”

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些。

其中一个食妇反应过来,扯了扯另外一个食妇的衣袖。

两个人才开始去准备。

李扶摇想了想,又说道:“煮两碗吧。”

一碗面是一个人,两碗面需要两个人吃。

李扶摇只有一个人,那就得找另外一个人。

在李扶摇的示意下,不多时老管事便来到了这边。

李扶摇抬头看了一眼老管事,直白道:“我在船上发现了些东西,应该不是用来针对我的,那便是另有其人,朱小公子人不错,你们为何要害他?”

老管事脸色发白,眼神慌乱,心想那些东西自己处理的那么干净,为何又露出了马脚?

他没有去看两个食妇,两个食妇早已经跪下。

船上谁都知道,这位新东家是一位山上神仙,是有大神通的人,不会在意他们这些凡人的性命。

李扶摇叹了口气,“我之前还救了你们一命。”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那条船上的那群杂工。

这就是山上和山下?

李扶摇有些失望,但不至于真的对山下失去希望,他看着老管事,轻声道:“说说吧。”

——

甘河山的清晨时分,清晨有些阳光照在山上的建筑上,鱼凫坐在竹楼里的窗前,想着要是公子还在,肯定是要赞叹这风景极好的。

山上的弟子已经有很多人下了山,根据掌门的命令,应当是要游历世间十年才可返回小邑楼,给出的理由便是练剑不能局限于一地,要会悟百般红尘意。

有些之前知道山上修士的弟子很是不解,心想修行不是应当潜心才是吗,为何要下山?

叶舟给出了答案,说是这是锻炼剑心。

但很快有人提出疑问,那掌门整日闭关又是为何?

叶舟再解答,掌门境界高远,岂是你们能够明白的。

这一下,再无人发问。

山上弟子下山走的多了,山上便实在是少了很多生气。

叶舟也在三日前下山,柳宁代行掌门之责,但并不是掌门。

……

……

朝风尘在黄昏时刻下山,身后跟着一个枯槁老人,老人原本的佩剑不愿再跟着他,自然只能在藏剑楼里找了另外的一柄剑。

悬挂在腰间。

朝风尘一身白袍,走在前面,颇有出尘之意。

枯槁老人忍不住问道:“为何偏偏要挑这么个时候下山,你有怪癖?”

朝风尘并不转头,只是笑道:“黄昏时分的景色颇好,在如此风光中赶路,岂非一件幸事?”

枯槁老人忍不住腹诽,你之前千般万般闭关,何曾看过风景,现如今倒是很像是那些文人墨客。

朝风尘似乎是知道枯槁老人在想些什么,他呵呵笑道:“我以剑作画,也称得上是风流。”

枯槁老人神色古怪,总觉得朝风尘今日的话多了些。

“我总觉得我是某人的影子,之前我觉着我已经坦然接受,可现如今来看,我仍旧是不习惯,可我该如何才能说服自己,我不是那人的影子?”

这是在发问,自然是问的枯槁老人,只是他没有提及朝青秋的名字,不然会让枯槁老人过于惊讶,从而导致一个比较麻烦的结果。

枯槁老人一直猜测他是某位剑道前辈的转世,听着朝风尘这般说,除去越是笃定之外,也还是很认真的说道:“既然是重新开始,自然便是两个人,影子不影子的,倒是不必在意,这天底下的剑士,人人都练剑,难不成也说得上是谁是谁的影子?”

枯槁老人想得有些浅,他不知道朝风尘面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朝风尘沿着山道走了很久,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是问道:“到时候杀人怎么杀?”

枯槁老人皱眉道:“要是一通杀过去,未免显得太过于暴戾,那就杀观主一人,会不会有些轻了?”

朝风尘摇摇头,“当着众人的面杀他,自然效果最好,只是我不确定,这样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之前朝风尘告诉枯槁老人,他们需要杀人,并且亮明身份,以此用自己牵扯道门的视线,只是之后,他们两个人可能便会被盯上,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会追着他们跑。

朝风尘说道:“还有十年,我便踏足春秋。”

这句话说的很淡然,但枯槁老人觉得很正常,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太清境的修士,两三年之后便已经踏足朝暮,再有十年踏足春秋,也都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况且之前他说,他已经一只脚迈进了春秋。

只是现在说的是杀人的事情,为何又提起境界。

朝风尘沉默很久,平静道:“我很想上沉斜山一次。”

枯槁老人脸上很复杂,震惊和不解,高兴和兴奋都有。

沉斜山这般的道门圣人,一般修士连抬眼看的勇气都没有,上一次有人硬闯山门,让沉斜山沉默还是朝青秋。

圣人高坐云端,剑仙在人间。

一群修士,如何拦得住。

只是朝青秋早已经在北海斩杀了大妖,本就无需在做什么来证明他的威势,只要好好的活着,他便是剑士最后以及最强大的依仗。

他看着远处风景,平静道:“我在剑山待了十年。”

枯槁老人有些疑惑,究竟是你在剑山待了十年,还是上一辈子的你?

但不管怎么说,朝风尘在他眼里,又和剑山有了关系。

枯槁老人这些日子觉得朝风尘其实是个不错的人,而且他发现在他身边,对自己的剑道颇有裨益,恐怕这辈子还不止就在朝暮停步。

原本不奢望的春秋,好像也有了希望。

老人提醒道:“观主梁亦,号称三教第一人。”

这个第一人,自然是刨去所有沧海。

剑士在春秋境,自然是有可战登楼的能力,可实际上胜算也不多,更何况是面对的那位观主。

观主这些年偶有出手,哪一次不是让山河侧目?

朝风尘摆了摆手,“算了。”

似乎有些落寞。

枯槁老人也有些难受,轻声安慰道:“到了登楼,再去也不迟,你成为登楼,不难。”

朝风尘笑了笑,解下腰间的佩剑,随手一扔,剑悬于半空,朝风尘御剑而行。

枯槁老人哈哈一笑,随即也是踏剑而去。

两道白虹,划过天际。

……

……

万寿观是梁溪境内的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并不曾设立在深山当中,反倒是位于一座小国的都城里。

小国叫做永宁国。

永宁国也说不上小,十分临近梁溪的疆域,据说那位开国皇帝有幸得以寻到一块稀世珍宝,送到朝歌城之后,那位梁溪皇帝十分高兴,便画了一块疆域给他,让他自立为国。

其实那块地方本来便有太多流民,梁溪要管理也不太容易。

没有多少人相信那人光是凭借一道梁溪皇帝的圣旨,便能当真成为一国之君。

朝歌城里有很多人在看笑话。

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永宁国的开国皇帝还真的镇压下了那些流民,最后建立起来了国家。

永宁国至此便成了梁溪的附庸。

每年该拿到朝歌城的东西,一点都不少。

后来等到永宁国都建立起一座万寿观之后,朝歌城的那些人才明白了,原来永宁建国,靠的是山上修士。

万寿观是在永宁建国的同时建立的,真正说得上是与国同龄。

永宁国的都城就叫做永宁城,永宁城里的皇宫在万寿观旁,只是象征性的一座府邸,比起万寿观要小太多。

而且因为临近那座万寿观的缘故,皇帝和嫔妃们平日里都不敢太过于高声喧哗,生怕打扰到万寿观里的道人们清修。

而且每日暮时,皇帝都要去往万寿观里叩拜。

在某个深宫院里,有一颗柏树。

很有些高大。

树干很大,足以遮掩两个人的身形。

柏树下,有个衣衫不整的宫装妇人靠在树干上,白皙的脸上满是春色,光是看衣衫和打扮,便该知道,这位应当是宫里的嫔妃。

只是究竟是妃还是嫔,看不真切。

在那颗大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

他的一只手正放在某处揉捏。

妇人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

旖旎不已。

妇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年轻道人赶忙直起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有人来了?”

宫装妇人没有说话,因为实在是太过震惊了。

在他们不远处的院墙上,站着两个人,一人一袭白衣,一人满头白发。

两个人腰间都有柄剑。

看着这幅春宫图,白袍男人面无表情,身后的老人却是眼里有些笑意。

人间美妙事啊。

白袍男人落地,看了一眼那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

枯槁老人会意,张口问道:“太玄在哪里?”

万寿观的观主太玄真人,是永宁国的国师。

知道他的道号的人数不胜数。

只是敢直呼他的道号的人,并不多。

至少在永宁国里,还没有。

年轻道人不敢声张,毕竟自己在做的事情,并不光彩。

他低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袍男人似乎是有些失望,转过身去,说道:“杀了吧。”

私通皇帝嫔妃,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这样的人,该早一点去死才对。

枯槁老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百三十章 人心最不足

剑光乍起。

人头落地。

宫装妇人身体僵硬,脸色煞白,那颗之前看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脑袋就在她脚下。

那些甜言蜜语,似乎还在耳边。

枯槁老人的剑很快,想来那个年轻道士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

只是这种人,让他痛苦又怎么了呢。

白袍男人看着远处暮色下的檐角,神情平淡,“把衣服穿上。”

宫装妇人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衣服穿上,然后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很怕说错些什么,然后被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给一起杀掉。

她可是知道,之前被杀的那个道士是太玄真人的徒孙,也是传言中的山上神仙,可这样的人,竟然连反抗都没能反抗,便被人杀了。

白袍男人自然便是朝风尘,至于枯槁老人,也就是那位小邑楼的开派祖师。

枯槁老人看向这个宫装妇人,眼里没有半点怜惜,也没有什么其他意味,他张口问道:“太玄就在那座道观里?”

太玄真人是永宁国的国师,平日里自然是在永宁城里,但也会有例外,比如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太玄真人便要出城上山,去往某地,不会在永宁城里。

今天恰巧便是十五。

要不是如此,那个年轻道人如何敢来皇宫里私通皇帝嫔妃。

宫装妇人颤颤巍巍的开口说道:“两位仙师,国师现在不在万寿观,按着以往的管理,应当是要在十日后才会回来。”

朝风尘不转头,还是看着远处暮色下的檐角,“那便在你这里住上十日。”

他们要杀太玄真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相对而言,他要怎么死,才是这两个人考虑的事情。

出城上山,自然身前会少很多人,杀起来更容易,只是这种死法,朝风尘不愿意,所以他要等着太玄真人回来。

不过两个人在一位妃子的寝宫住上十日,又有一个万寿观里的年轻道士死在这里,要想遮掩过去,想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朝风尘不以为意,檐角看够了,便走入宫殿之中。

枯槁老人紧随其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有些像朝风尘的扈从了。

两个人都没有去理会那个宫装妇人。

那个宫装妇人跪在那里许久,才站起身来,有些畏惧的踢开了那颗人头,咬牙唤来几个太监宫女,都是她的亲信。

他们都知道她和那道士的事情。

有个太监惊恐的喊道:“娘娘……”

宫装妇人冷着脸吩咐道:“把他的尸体处理了,要是谁走漏了消息,你们都一块去陪他吧。”

声音竭力平淡,但谁都听得出里面的寒意。

太监宫女们不敢多说,只是隐蔽的开始处理这具尸体。

宫装妇人看着宫殿里,忽然咬牙吩咐道:“给本宫准备凉水。”

……

……

本就是春天,天气微凉,又是女子,身子娇弱,被淋了一桶凉水,宫装妇人当晚便染了风寒,传了太医,开了药,要的是最慢的一副方子。

太医们在宫里给娘娘们看病,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后宫争宠,无所不用其极,这位华妃娘娘早就不受陛下恩宠,不知道有多少时日都没有见过陛下了。

至于侍寝,更是很远之前的事情了。

太医心里想着这次风寒指不定又是华妃娘娘自己弄出的事情,为得便是要让陛下来这处宫殿。

只是看破不说破,太医留下药材,嘱咐好用量,便离去了。

半日之后,华妃娘娘感染风寒的事情便已经传了出去,整个皇宫都差不多知道了,许多和华妃有过节的妃子们无不冷笑,陛下难道会因为你的一场风寒便对你怜惜起来?

还有些同样是失宠的妃子也在暗中观察,若是这样有效果,自己是不是要也要效仿。

事实上是,第二日皇帝只是派人送了两样东西过来,人并没有过来。

大家都知道华妃又一次失败了。

无数人在明里暗里嘲讽她。

可华妃却松了一口气。

既然人人都知道她感染了风寒,这座深宫这些日子该是不会有外人来了。

在寝宫里有一座偏厅,这两日,朝风尘和枯槁老人便一直待在这里。

外面的事情他们都有些风闻,枯槁老人喝着茶,不得不感叹一句,“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朝风尘难得有兴致的回道:“性命都要丢了,还不聪明一些,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枯槁老人笑意不减,“这样的人,这深宫里还有许多,倒是有些吓人,我之前一直觉得,这天底下的妇人,都是些不太聪明的。”

朝风尘拿着茶杯,笑道:“她真正聪明的地方在于知道自己没有机会杀我们,所以并没有做出像是在茶水里下毒,或是把我们的踪迹泄露出去这样的蠢事。”

枯槁老人又感叹道:“这样的人物都不能成为皇后,那皇后得是如何厉害的人物?”

朝风尘笑而不语。

两个人的谈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便飘出去很远,恰好让端着茶点的华妃都听了去。

即便是她,都不敢让人知道寝宫有外人的事情,因此即便是患着风寒,都是亲自来见这两位。

她在门口听了很久,等到谈话结束之后才走进偏厅。

朝风尘没有去看脸色发白的华妃。

倒是枯槁老人,伸手握住华妃的手腕,片刻之后,剑气便涌入华妃的身体里,仅仅片刻,华妃出了一通汗,风寒便好了。

华妃倒是有些惊慌,风寒是她的手段,为得便是不让人再关注这座寝宫。

朝风尘平静开口说道:“何必折磨自己,若是还被人发现,杀了就是。”

枯槁老人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觉得不错,也就没有开口。

华妃没有如同初见时那么害怕朝风尘,但始终是保持着敬畏。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朝风尘喝了口茶,问道:“有何事?”

朝风尘自然是聪明人,见到华妃没有走,自然便是知道她有所求。

华妃咬了咬牙,轻声说道:“我想做皇后。”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不去走弯路。

直来直去。

枯槁老人看了一眼华妃,心想着女人果然很大的野心。

朝风尘问道:“你能帮我们做什么?”

要做生意,自然得先把自己的价码拿出来,再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华妃轻声道:“我能帮你们杀太玄真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反倒是显得坚定许多。

皇宫里很少有人知道,当今皇后能够当上皇后,其实不是靠的姿色,也不是手腕,只是因为当年太玄真人说了一句不错,历代皇帝对于万寿观的态度,都是极为谦卑。

既然是观主开口,皇帝没有犹豫,便将原本只是嫔的她立为皇后,现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一直很是尊重。

旁人艳羡那女子的运气怎么那般好,可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她能够让太玄真人说上一句不错的原因,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狐媚子,明明便上过太玄真人的床,还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的恶心。”

枯槁老人似笑非笑,心想第一次见面,你不也是在和人苟且?现如今说起这事儿,怎么好像真有那么深恶痛绝?

朝风尘没有说话,在等她说完计划。

即便是杀了太玄真人,也不见得她一定能够登上那个位置,要知道,这后宫不知道要多少嫔妃都是盯着那个位置的。

即便是太玄真人死了,这万寿观还在,皇帝要立谁为后,得看下一任观主的意思。

观主说要谁当皇后,谁便能当上皇后。

“之前被仙师杀掉的……”

朝风尘摇头打断她,“他境界修为太低,即便是再过百年,只怕都没有希望登上观主的位置,你至多还有几十年好活,如何等得到?”

山上修士和山下百姓,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要是等着之前那个年轻道士成为观主,不知道还要等到多少年。

女子的青春年华等完了都等不到。

“我还认识一人,是太玄真人的弟子,可以带来给仙师看看。”

华妃再度开口说道。

朝风尘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可以。”

华妃有些欣喜,连闲话都不再说,很快便离去,实际上这个女人还是不够聪明,她仅仅是觉得朝风尘和枯槁老人能杀太玄真人,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杀。

等到她走远之后,枯槁老人问道:“兜兜转转的,你想做什么。”

朝风尘笑道:“好的位置,坏的人去坐,自然是极好。”

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枯槁老人懒得去想,反正到时候出剑杀人便好了,他不纠结这些东西。

朝风尘想起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些失神,心想要是你朝青秋来,只怕没有这么多想法,一剑斩了那位太玄真人便是,哪能像是他这般考虑周全的。

“所以你是做不来这些事情,才有了我?”

朝风尘收回思绪,正好看着华妃去而复返,领回来一个神情冷淡的高大道士。

枯槁老人站起身,一身剑气外泄。

第三百三十一章 最简单的那一种

朝暮境的剑士,足以威慑大部分的修士。

因此当枯槁老人把一身剑气都外泄出来之后,那个原本神情平淡的高大道士一下子便脸色煞白,有些惊恐的看着坐着的朝风尘和站着的枯槁老人,同时还有些怨恨把他带到这里的华妃。

之前万寿观做出的那些事情,虽然不是他主导的,但实际上,他作为太玄真人的十二个弟子之一,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虽然他是最不被重视的一个。

朝风尘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肯定知道那些事情,于是便看了他一眼。

道士噗通一声跪下,告饶道:“剑仙大人饶命,那桩事情绝对不是小道的主意,与小道无关啊!这一切都是太玄那个老不死的命令,人也是他派出去的,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朝风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枯槁老人重新坐下。

伸手去拿了几块糕点,放在嘴里吃着,朝风尘要做什么,从来不会问他,他也懒得去问。

华妃后知后觉,才知道这两位要杀太玄真人真不是一时兴起,应当是有解不开的仇怨才是,如此一来,太玄真人就真的是要死了,那她离皇后的位置不是又近了一些?想到这里,华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道士始终跪着。

朝风尘喝着茶,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

枯槁老人似乎是犯了困,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这是春季,这个时节最容易犯困。

道士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后背上早已经满是汗液,他的脑海里不知道闪过多少个想法,可手颤抖得厉害,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来。

可能是胆子小,可能是城府深,但不管是什么,只要没有做出什么来,便是现状。

做出什么,和不做出什么,可能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茶快凉了,朝风尘招招手,示意让华妃添些新的。

华妃会意,缓缓而来。

朝风尘这才开口问道:“想不想做观主?”

这个世间,最有名的观主是沉斜山的梁亦,但是不管如何,看来他都不可能成为沉斜山的观主。因此朝风尘问的只能是万寿观。

万寿观的观主是太玄真人,是他的师父,还正是春秋鼎盛的光景,要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破境,便能活的更长,只要不是太玄真人打定主意退位让贤,道士想要成为万寿观的观主,便几无可能。

况且师兄弟十二个,他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

怎么轮都轮不到他。

要想成为观主,便只能让十二个人消失掉。

十一个师兄弟,还有一个太玄真人。

朝风尘从容不迫的说道:“我们是来杀人的,原本只想杀一个人,你要是有想法,我们可以多帮你杀十一个。”

道士把头埋得很低,没人看得清楚他的表情,他也没有说话。

“不是和你商量,你不愿意,我便把你杀了。”

朝风尘说话的时候,华妃心惊胆战。

道士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还是没有抬起头。

因此便显得声音有些低。

但朝风尘听清楚了,于是他继续说道:“有人要做皇后,你当上观主之后,圆她的梦,那座甘河山,你可以再派人过去,只是交给其他人是个什么答案,需要你斟酌,我杀太玄的事情,你要传出来,我想要半个梁溪都知道,不必遮掩。”

“要求就这么多,给你半炷香时间考虑。”

说完这些,朝风尘便站起身,走出偏厅,又是去看暮色下的檐角。

枯槁老人哈欠连天,在感叹自己老了。

华妃听到了这些东西,便意味她要是不守口如瓶,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做出些帮助他们的举动,今天道士死,她便要死。

之前一直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个评价不假。

半炷香的时间不长不短,等到朝风尘再度走进偏厅的时候,便该是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枯槁老人吃着糕点,想着在人间做帝王未必也太过无趣,即便能统领无数百姓,但有朝一日一旦有修士来到他面前,他也只能束手待毙。

即便这永宁国皇帝有万寿观观主保驾护航,但不也是处处受制于那位观主吗?

朝风尘重新走回偏厅。

坐回原位之后,又让华妃重新换了茶。

他问道:“想好了吗?”

道士点头,“一切都听剑仙大人的。”

朝风尘哦了一声,便笑道:“那你回去吧。”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朝风尘的眼里满是疑惑,“剑仙大人不安排下来事情?”

朝风尘平淡道:“杀些人,想这么多做什么。”

说完这些,朝风尘又站起了身,走了出去,看着那处檐角。

道士有些莫名其妙,沉默了很久,最后沉默的离开。

华妃没有走,她还是候在一旁,枯槁老人吃着糕点,实在无聊,便开始问起华妃宫里的事情。

华妃很认真的在回答,生怕遗漏什么,但是枯槁老人没有上心,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能记住。

很快便到了晚饭的时间。

华妃知道两位不吃东西,便想着退出去再拿茶来。

朝风尘在门口看着她,说道:“拿两壶酒,我不喜欢喝茶。”

华妃一怔,随即想起什么,便有些奇怪,但还是很快去准备酒水。

不多时,酒端了上来。

永宁国是个小国,但这酒是皇室专用,自然算是全国最好的酒,枯槁老人喝着酒,也觉得不错。

天色渐暗,这里点了油灯,灯光昏黄。

朝风尘喝了几口酒,脸上有些笑意。

枯槁老人吃了几块糕点,觉得不错,正要去拿下一块,却是发现没有了,拍了拍手,老人皱眉道:“你看那些檐角是做什么,上面既无美人也无花。”

朝风尘正喝着酒,听到这个问题,然后笑道:“一剑递出去,檐角没了,以后看不到了,现在自然就要看看。”

枯槁老人会意,“你准备这么杀?”

朝风尘点头。

杀人有千万种方法,他选择的那一种,是最直接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杀法。

第三百三十二章 呦呦鹿鸣

数日时间很快过去,这些日子里,朝风尘除去会在暮色里看着那处檐角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偏厅里待着,华妃偶尔过来,也都是很快便离开。

事情好像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完全,最后便只是等着太玄真人回到万寿观。

枯槁老人发现朝风尘这些时日越来越像是一柄剑,锋芒毕露,剑气却看似内敛。

这本是极为矛盾的事情,但是确确实实是出现在了朝风尘身上。

枯槁老人本来便觉得朝风尘来历不凡,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觉得太过于奇怪。

只是朝风尘在看檐角的时候,枯槁老人便在看朝风尘,顺便也吃着糕点。

现在他已经爱上了这个东西,于是某日知道这糕点是华妃亲自做的后便有些不高兴,因为从此之后,便很难吃到了。

他总不能把这个妇人带在身旁,就为了给他做糕点。

又是一个黄昏。

朝风尘看着暮色下的檐角,枯槁老人吃着糕点看着朝风尘。

华妃匆匆而来,低声说道:“太玄真人明日便会返回万寿观,陛下率领文武百官会在观外相迎。”

太玄真人是永宁国的国师,威望之高,更甚于皇帝,回观之时,自然会受到礼遇,要不是担忧国师不喜凡人百姓,永宁国皇帝甚至想着组织全城百姓一起拜见国师。

但即便是这样,皇帝仍旧要领着文武百官在万寿观外相迎,以此彰显太玄真人的地位。

不过那都是明日的事情,华妃今日来告诉朝风尘,便是想让朝风尘做好准备,为了太玄真人死,为了她的皇后位置,华妃这些时日心惊胆战,也兴奋不已,夜里很少能睡着,显得有些疲倦,但是现在看来,却是精神不错。

朝风尘点了点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说道:“你去杀那十一个人。”

万寿观是个什么情况,其实在这些日子里,华妃已经零零散散说了很多,朝风尘很轻易就能判断出来,太玄真人应该是一位才入朝暮境不久的修士,至于那些弟子,则是太清青丝都有。

枯槁老人是一个朝暮境的剑士,杀起这些人来,没有半点困难。

朝风尘半只脚已经跨入春秋,杀一个太玄真人,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枯槁老人皱眉道:“你要小心,未必不会有其他人。”

朝风尘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看着那道檐角。

枯槁老人转过身去,对华妃说道:“明日你便自己呆在宫里,事情成不成,我们都不会提及你。”

华妃连忙道谢,知道这样最好。

朝风尘转身回屋,说道:“散了吧。”

华妃退走,枯槁老人和朝风尘坐在偏厅里喝着酒。

天色暗下来,偏厅里到处都是酒味。

没有点灯。

朝风尘忽然感叹道:“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做的,到底是我的意义,还是他的意义。”

枯槁老人吃着糕点,喝着酒,没有注意到这个声音,于是没有说话。

偏厅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夜无话。

……

……

晨光才起,皇宫里便已经忙碌起来,负责皇帝起居的女官替皇帝穿上最为正式的衣服,把皇帝陛下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理整齐。

因为年近不惑,皇帝陛下已经出现了脱发的症状,头发越发的稀疏,替他梳理头发的女官想着先皇也是如此,这应当是皇室的特殊之处吧?

皇帝陛下不必担心脱发会影响他的威严,但还是戴上了帝冕,很好的遮掩了这一事实。

这位永宁国的皇帝陛下身材算不上高大,年近中年也不显得臃肿,容貌平凡,静静的让女官们梳洗打扮完毕之后,看向身旁的太监,冷漠说道:“把华妃也带上。”

那个入宫多年的太监有些惊讶,心想我是不是听错了?华妃失宠多年,早已经失了帝心,这些年更是偶有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要不是陛下不甚在意,只怕华妃应当是已经进入了冷宫,为何现在又要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带上华妃?

皇帝陛下没有解释的想法,只是负手走出宫殿。

宫殿外面的白玉石上,早已经跪着了一大群文武百官,虽然人人都知道太玄真人的地位要比皇帝陛下高出很多,但对于这位皇帝陛下,还是有着表面上的尊敬。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前行,迎接太玄真人这样的大事,让他不敢轻慢,平日出行是要有仪仗的,今日却只能缓行。

而且也不能带着宦官和宫女

身后的百官依次起身,跟着皇帝陛下。

走在皇帝陛下身后的是宰辅和大将军。

两个人神情平淡,能够走到这个地步,自然有过人之处,很难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来,但他们之后的那些人,便显得神态各异了。

万寿观就在皇城旁,因此走不了多少时间,便遥遥看到了万寿观的檐角,皇帝虽然不怎么去万寿观,但也知道那是观里的主殿。

太玄真人其实并不经常待在那里,但今天不管怎么说,都要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接受皇帝的好意。

半炷香之后,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到了万寿观前。

观里的道士站在一排,等着迎接观主太玄真人。

只是那几个太玄真人的弟子,却都没有在场。

很多人想着可能是因为这几个道人有些其他安排,没有在意。

毕竟是太玄真人的弟子,太玄真人不动怒,其他人又怎么敢多说。

皇帝陛下站在最前面,看着远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多人都已经生出了倦意,皇帝陛下穿着如此正式的衣服,会更难受。

帝冕下的面容反正是没人看得到,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的脸上是恼怒,还是别的一些什么情绪。

但实际上皇帝陛下的神情极为安静。

远处总算是出现了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骑着一头白鹿的道人。

道人面容普通,却看起来神情极为温和,颧骨高突,不管是谁来看,都是一派仙风道骨,他的发丝里有些白发,但面容还是中年人模样。

看不出老态。

道人看了一眼前面的众人。

太玄真人不反感皇帝摆出的排场,但是一向不喜欢人跟随。

每月初一十五出城上山,一直都是一个人,鲜有其他人同行。

皇帝陛下看到骑着白鹿的太玄真人,缓缓跪下,高呼一声,“恭迎国师回观!”

皇帝跪拜臣子,这种事匪夷所思,但是他却是跪的太玄真人,身后的文武百官和一众道士都觉得理所当然。

太玄真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不错。

在百官之中的华妃脸色不太自然。

当年太玄真人对着那女子说了一句不错,那女子便成了皇后。

这些年皇帝陛下虽然对不错这两个字不太喜欢,但实际上还是很希望能从太玄真人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毕竟这两个字意味着对皇帝的肯定。

皇帝陛下抬起头,透过帝冕看着太玄真人脸上的笑意,便越发有些生气。

但却表现的异常平静。

太玄真人低下头,轻拍了白鹿的脑袋,让白鹿往前走了几步,就要踏足观里。

所有人都看着太玄真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在那座寝宫前,有个白袍男人看着那处檐角,忽然说道:“原来不是人啊。”

声音不大,却传的极远。

很多人都听见了。

百官们惊讶的抬头,四处张望,道士们变得有些恼怒,这种场合,岂是能够随便说话的。

太玄真人脸色有些微变,但他没有能看到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皇帝神色复杂,华妃则是竭力隐藏好自己的情绪。

啪的一声。

那座主殿的檐角忽然断裂,然后落地摔碎。

今日之后,只怕再无人能看到这檐角了。

有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意在皇宫里生出。

有一道剑光遮住了众人眼。

有一人来到了万寿观前。

……

……

那个在这皇宫里待了数日的白袍男人手里提着剑,一剑递出。

剑气滚滚,犹如九天银河,浩瀚不可挡。

刹那之间,只觉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这恐怕是朝风尘第一次对人出剑。

众人视线里,一片白光!

剑气冲天!

无数人脸色大变。

那些道士更是已经面如土色。

有一抹白光映照天际。

这一剑,是朝风尘练剑之后出过的第一剑。

太玄真人看着这一剑,神情复杂不已。

只是片刻之后,他便伸手拿出一面八卦镜,八卦镜迅速放大,要抵挡这一剑。

一剑而过,八卦镜断成两半。

剑势不停。

太玄真人的青色道袍大放光彩,一剑过后,也是支离破碎。

道冠被一剑削落。

太玄真人再不复之前姿态。

一剑而去,斩断无数树木。

烟尘漫天。

刹那间,听的一声鹿鸣声。

不是座下的那头白鹿的声音,而是太玄真人的声音。

朝风尘身前,出现了两头白鹿。

一大一小。

朝风尘面无表情,只是握剑出剑。

……

……

万寿观的偏殿里,枯槁老人身旁站着之前的那个道人,在他们身后,是十一具尸体。

枯槁老人笑道:“谁能想到,你们这位太玄真人,一国国师竟然是一头鹿?”

第三百三十三章 食野之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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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观的那座主殿,檐角断裂之后,便显得有些怪异。

只是现在也没有人去理会这件事,毕竟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摆在眼前。

朝风尘提剑而立,在他面前的是两头白鹿。

没有人相信那位太玄真人原来是一头鹿,可事实却又摆在了眼前。

道士们都不说话,沉默的看着前方,人群里不知道有谁忽然开口,“怪不得他骑着鹿。”

所有之前想不清楚的东西,似乎现在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朝风尘看着那头白鹿,平静道:“这要是传到梁溪,便是一个笑话。”

山河里有妖修,但大多都隐居在深山老林当中,即便是有几个在世间行走,也是无比的低调,哪里有太玄这般,以一介妖身便成为一观之主,更是入了道门,成了沉斜山都知道的万寿观主。

这些事情,一传出来,自然便是一个笑话。

太玄一双大眼看着不远处的众人,有些冷漠的说道:“我即便是妖修,可一心向道,如何入不得道门,即便是我那师父,知道我是妖又如何,还不是最后把万寿观传到了我的手上。”

朝风尘摇头道:“我不认为妖修不可以入道门,只是你看向了甘河山,我便要杀你。”

**裸的威胁。

只是依着朝风尘的境界修为,威胁一个人,真的太过简单。

说完了这句话,朝风尘便不说话了。

杀人便杀人,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太玄有些感叹,“原来甘河山真是有你们这等境界的剑士在,只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朝风尘漠然不语,今日要杀人,便是最好的日子,有永宁国的皇帝,有文武百官,有一众道士,无数眼睛看着太玄,也看着朝风尘。

他死在朝风尘剑下,几乎已经成了定局,光从之前的那一剑来看,太玄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一剑被划破了一件法器不说,还被逼着显出了本体。

“可能真是要变了。”

太玄在感叹。

朝风尘没有废话,往前跨了一大步,然后手中的剑光芒大盛,一道剑光再起。

在许多人眼里,这便是世间最为璀璨的风景。

没有见过更好的风景之前,现如今见的风景,便是最美的风景。

太玄嘴里吐出一道青光,犹如一张大网,磅礴气机布于网线上,让人心惊胆战。

这些事情,在旁人来看,犹如神迹。

朝风尘手中的剑一抖,本来就是无形气机所结的大网仿佛是实物,听见撕拉一声。

大网被朝风尘一剑刺破。

剑气肆掠而去。

太玄躲闪不及,被一剑斩断鹿角。

朝风尘往前走了一步,踢了一脚。

太玄被一脚踢飞,重重的摔落在万寿观前正殿前的广场上。

朝风尘提着剑,转身看着众人,平静无语。

无数人,不管主动被动,都不敢去直面朝风尘的眼神。

朝风尘对着大殿出了一剑。

最开始,朝风尘以一剑斩落檐角。

这一次,朝风尘一剑直接便斩向那座大殿。

这座与国同龄的万寿观大殿,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雨,可是现如今,被朝风尘一剑斩之。

轰隆一声,大殿倒塌,烟尘四起。

朝风尘站在远处,没有再出剑。

太玄被倒塌的建筑压在身下,不知生死。

但朝暮境的修士,哪能这么容易便死在这里?

太玄就压在废墟里,可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救出太玄。

道士们在恐惧,文武百官的心思则是更多一些。

只有带着帝冕的皇帝一脚踢翻了一个身旁的官员,怒斥道:“快去把国师救出来!”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

见识了朝风尘的恐怖之处,谁还敢去做些可能会让朝风尘动怒的举动。

朝风尘看了那个穿的很多的皇帝,有过片刻的杀机,但转瞬便消失了。

皇帝的后背满是汗水。

华妃小心翼翼的爬到皇帝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远处废墟中,有一个人倒飞出来,浑身是血,不知生死。

有个枯槁老人站在不远处,剑气冲天。

如果说之前朝风尘一人便足以让众人觉得恐怖,现如今枯槁老人再出现,便更是骇人了。

朝风尘没有过多的动作,走过几步,来到万寿观的大殿前,看着已经恢复了人形,坐在废墟上的太玄。

朝风尘看着他,蹲下来,看着他,平静道:“向道之心,本不该阻止。只是你做的事情,便需要你自己来偿还。”

太玄没有去谈及这个话题,笑着说道:“你们的处境,其实和我们差不多,我现在似乎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事情了。我很佩服你。”

朝风尘有些笑意,“可惜无酒。”

太玄看着朝风尘,由衷说道:“你比我高太多。”

这个高字,可以说成见识高远,可以说境界高远,也可以说做的事情,更有远见。

朝风尘沉默不语。

太玄笑了笑,“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杀我,想做什么呢?”

朝风尘没有隐瞒,只是意简言骇说了一些。

太玄也不是蠢人,很快便明白了。

他轻声笑道:“静野性子软弱,很是合适,只是太过软弱,也不太好。”

这才是朝风尘第一次知道那个道人的道号。

朝风尘平淡问道:“甘河山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太玄很洒脱,笑道:“没多少人,本来只是猜想,现在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拆了万寿观,不怕有人查到?”

朝风尘本意便是要如此,因此没有半点惊慌。

太玄看着朝风尘的表现,后知后觉的说道:“我忘了你比我高。”

朝风尘再度说道:“可惜无酒。”

一日之间,说两次,足以说明重要性。

太玄看着他,面色渐冷,“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愿意你做成那件事情。”

朝风尘轻声道:“没用的。”

说着话,朝风尘站起身。

太玄脸色煞白,原来就在刚才,他想用灵府里的气机汇聚到妖丹里,从而让妖丹炸开。可是当气机从灵府涌出的时候,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留在他体内的剑气,拦下了这些气机。

顺带着绞烂了他的灵府。

他瞪着朝风尘,就此没了生机。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我有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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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真人死了,他的十一个弟子都死了,朝风尘和枯槁老人消失了,在短暂的木然之后,万寿观忽然响起一两声哭声。收藏本站

似乎是有人在哭,但实际上声音不大,好似被竭力忍耐,太玄真人死了,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但太玄真人是一只鹿妖,这便是不值得的。

现在还能哭出声来的,谁还不认为他是真的打心底敬佩太玄真人呢。

有很多人想起这一点,便觉得有些愧疚。

不知道为何,突兀出剑的白袍男人和那个枯槁老人已经悄然离开。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便有人想着要选出新的观主,于是很多平日里算是有些威望的弟子,便都站了出来,毕竟太玄真人的十二个弟子,似乎都已经死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浑身是血的静野道人睁开了眼睛,他在告诉人们,我还没有死。

……

……

还是那座寝宫偏厅,朝风尘站在门外,看着的还是檐角方向,只是现如今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檐角。

就如同之前朝风尘说的那样,看不了多久了,自然是要好好看看。

枯槁老人在偏厅里吃着糕点,越发有些不舍这个地方。

华妃等在一旁,安静不语。

朝风尘走回偏厅,笑着说道:“我们再留下一些时日。”

枯槁老人没有意见,想着能够多吃几日的糕点,便有些开心,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这也是华妃的想法,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要我们自己去做吗?

朝风尘坐下,捏着那个茶杯,说道:“我想看看他如何成为观主,想看看你如何成为皇后,想看看那位皇帝到底作何选择。”

朝风尘自然不是简单的看,他说的话,自然都有深意。

华妃想了想,觉得朝风尘在这里,似乎也还能有些其他好处,便放宽了心。

朝风尘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这三个之中,谁能最先如愿。”

女人并不都是愚笨的,当她们聪明起来的时候,便是极为可怕的,华妃想了想,信誓旦旦的说道:“自然是静野道长,只有他先成为了观主,才能对我说一句不错,然后陛下才会做出选择。”

朝风尘摇摇头,“皇帝会最先做出选择。”

这是朝风尘的猜想,自然也是他的答案,他伸出手,把一颗玉白色的妖丹放到华妃手中,平静说道:“拿给静野。”

静野现如今的地位和声望在万寿观无人能出其右,成为观主的机会很大,但是还是差了一点东西,那便是静野青丝境的修为,不足以服众。

这颗太玄的妖丹,是朝暮境,拿给静野,能够让他在现在的境界上再往前走上几步,至于有多快,能走多远,则是不太确定。

但定然有作用。

华妃握住这颗妖丹,现在静野是她最大的依仗,所以她格外重视。

朝风尘有些累了,便说道:“我们会在这里再留下一段时间,你什么都不必管,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可。”

说完这句话,朝风尘摆了摆手。

华妃会意,缓缓的走了出去。

枯槁老人咽下一块糕点,笑着说道:“这些乌糟事情,你也上心?”

朝风尘没有答话,他是真有些倦了。

靠在座椅上,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枯槁老人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朝风尘,想了想,便站起了身,走了出去。

外面是满天星光。

就是不知道哪一颗在看着他们。

——

永宁城发生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

有人说,太玄真人不是人,而是一头白鹿。

有人说,不是人的太玄真人被用剑的神仙斩杀了。

有人说,当时许多人都亲眼得见,有永宁国的文武百官,有万寿观的一众弟子。

反正不管是谁说的,这件事情总是传了出来,传出了永宁城,也传到了梁溪。

李屠夫死了会有张屠夫,不会没有肉吃。

太玄真人死了,会有静野真人。

虽然现在静野真人,还没有真的成为真人。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和永宁国的皇帝见过面。

两个人的会面时间定在了太玄真人死之后的第一个十五。

会面时间,很巧的选在了华妃寝宫前的那颗柏树下。

皇帝今天只穿了一件便衣,只是戴着帽子,没有把自己稀疏的头发给静野看,静野穿了一身黑衣,不想引人注意。

看着静野,皇帝指着这颗柏树,平静道:“华妃在这里和很多人苟且过,朕知道,但朕不在意,因为那是朕不在意的东西。”

静野沉默了片刻,也是轻声说道:“陛下不在意不喜欢,所以华妃才会和其他的男人有染,这其中的因果,陛下应当会知道。”

皇帝低声道:“是的。”

皇帝抬起头,看着静野,开门见山说道:“你要当观主,不管是不是那个人的安排,朕都没有什么想法,但是朕可以帮你,你怎么看。”

静野说道:“条件。”

和聪明人打交道,本来便该简单直接。

“朕喜欢朕的子民,朕喜欢朕的国家,这个国家原本便不是万寿观的,你们这些山上人,应当好好修道,为何偏偏要管这个世俗的人间?”

“我要是不在意这些,我为什么非要做这个观主,山上人和山下人其实没有多大的差距,七情六欲一样不少,你想要的,我也想要。”

静野看着皇帝,很是认真。

皇帝有些失落,但也赞同了他的说法。

“那朕分你一半。”

“你的能力还没达到太玄的高度。”

“朕不愿意再像是一条狗一样,趴在你们脚下,即便你以后还当朕是一条狗,也不要表现出来。”

皇帝说的自然是之前太玄让他跪拜的事情。

静野的想了很久,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皇帝挑眉,“要让华妃做皇后?”

静野有些惊讶的看了皇帝一眼,“你果然很聪明。”

“她是太玄喜欢的女子,不是朕喜欢的女子,虽然华妃那个女人,也不是朕喜欢的。”

静野笑了笑,然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帮我?”

皇帝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是比朕承认你是国师还要更直接的方法?”

静野想了想,没有反驳。

于是谈话到此结束。

静野离开这里,皇帝等了一会儿也离开了这里。

朝风尘和枯槁老人就在偏厅里,听完了全部谈话。

枯槁老人忽然明白,于是他问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东西。”

朝风尘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这场谈话的第二日朝会,在大殿里,面无表情的永宁国皇帝让身旁的宦官拿出早已经写好的东西,开始大声读出来。

都是太玄真人的罪状。

自从太玄真人不是人的事情传出去之后,人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有些快了。

让人感到意外。

太玄真人的罪状一条又一条的被人列出来,然后由皇帝身旁的宦官大声念出来,声音传遍了大殿。

宰辅和大将军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疑之色。

太玄真人的罪状整整念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由皇帝做最后的总结,“即便万寿观出了这么一个太玄,但依旧是永宁的柱石,况且不可一日无国师,诸位爱卿,认为谁能成为我永宁国师?”

大殿里一下子炸开,放在以往,万寿观主便是一国国师,哪里有皇帝先任命国师的?

许多人在小声的交谈。

宰辅走出来问道:“陛下有无钟意的人?”

皇帝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开口说道:“静野真人堪当大任。”

这便是皇帝最直接的表达。

“拟旨……”

宰辅站出来阻止道:“陛下,此等大事,总该好好想想才是。”

放在以往,皇帝可能会好好思考这些事情,可现在,他很快便摆手说道:“无需再议。”

既然是无需再议,那圣旨很快便到了万寿观,静野平静接旨,然后推脱了几句,无非是说自己不足以堪当大任的话,但实际上,事情已经成为定局。

永宁国那边,事态已经非常明显,万寿观里有些人就算是还是不承认静野,但也嗅到了什么味道。

但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地。

静野镇不住万寿观,这件事便还有悬念。

任何的谋划,都不及横推一切的实力。

暮色里。

在华妃的寝宫的偏厅里,朝风尘坐在椅子上,神情平淡,檐角都没有了,他也就没有走出去看向远方。

枯槁老人还是在吃糕点,没有说话。

两个男人,就这样静悄悄的坐着。

现在距离太玄死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枯槁老人吃完一块糕点,想开口,但很快闭嘴。

因为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华妃推门而入,脸上是按耐不住的兴奋之意。

“静野真人破境了!”

她之前自然不知道修行上面的事情,但是后来却是知晓了。

她自然知道破境意味着什么。

朝风尘笑着说道:“恭喜。”

静野成了,她便成了。

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朝风尘站起身,说了一句走。

枯槁老人跟着起身,走出门之前,转身说道:“别落下手艺。”

华妃有些惊讶,心想难不成你们还要回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鼓瑟吹笙

走出皇城,两个剑士却没有御剑而行,反倒是走在永宁城的街道上,一月前的那件事情,虽然太玄真人的被杀的消息传了出去,但是谁杀的,也仅限于一些人知道而已。

普通百姓,不在其中。

所以当悬着剑的朝风尘和悬着剑的枯槁老人走在街道上,没有招来什么人的注意。

枯槁老人手里还有几块糕点,这会是他最后的几块。

他有些舍不得吃。

朝风尘走在前面,忽然说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看看。”

这是一个陈述句,当然也是一个疑问句。

枯槁老人本来就懒得去想这些事情,听到朝风尘发问,更是有些恼怒的说道:“我怎么知道。”

朝风尘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许多小贩聚集的街道,走出城门,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们走在城外的官道上,朝风尘竟然有些开心的吹起了口哨。

枯槁老人先是转头看了看,然后确定真的是朝风尘在吹口哨之后便显得很奇怪。

这种举动本来就不该在朝风尘身上发生。

于是枯槁老人觉得莫名其妙,心想从未见过你有这么开心过,今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你就这么开心了?

“人间山上两相厌,却又化不开啊。”

这是朝风尘的感叹。

枯槁老人皱了皱眉,心想这些屁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知道枯槁老人费解,朝风尘便又笑着说道:“可是我看到了可能。”

这句话也是云里雾里的。

朝风尘说话,似乎总是这样,说一些,剩下的一些就让别人自己去咀嚼。

枯槁老人恼怒道:“你说清楚一些!”

朝风尘看了他一眼,没有把他想到的那些假设都告诉他,因为这只是假设。

于是枯槁老人便越发郁闷。

他只能换个话题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便谈起了华妃,说起这些女子都不见的蠢笨,只是有些人愿意看着她们蠢笨,她们反抗不了,便只能蠢笨。

朝风尘觉得有些意思,认真说道:“华妃成为皇后之后,宫里聪明的女人便都蠢笨起来。”

能够知道该什么时候变得蠢笨的女人,自然便见得没那么蠢笨。

枯槁老人叹道:“她的手艺注定是要生疏了。”

成为了皇后,自然便不用再如何小心翼翼的过着,况且有万寿观在身后,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这些做糕点的手艺自然是要生疏了,下一次再吃到糕点,不知道是不是现在这个味道。

有些事情,会变。

有些事情,不会变。

一切都看有没有心。

朝风尘笑道:“顺其自然。”

枯槁老人点了头,也不再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转而问道:“李扶摇那小子,他又想做什么?”

从最开始朝风尘对李扶摇的态度来说,枯槁老人没有理由不相信李扶摇不是朝风尘极度看重的人。

朝风尘皱眉问道:“我是李扶摇?”

枯槁老人摇头。

“那你问我做什么?”

枯槁老人面无表情。

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抽剑刺你几剑才好。

朝风尘笑着说道:“有一盘棋,是一个大人物在和另外一个大人物在下,棋里有很多棋子,我便是其中一颗,但实际上李扶摇连登上这棋盘的资格都没有,想爬上去还被人生生给拉了下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本来没有了期望,所以所有人都对他有了期望。”

“况且他的运气真的很不错。”

枯槁老人心想着他连万尺和柳巷都能见到,自然算是运气极好。

朝风尘没有说话。

有些时候,棋盘上的局势,还真需要棋局外的因素才行。

——

大船在海面上漂了几个月,抬眼看去,到处都是海水,不管这些风景有多么好看。

况且还真算不上好看,于是所有人都腻了。

李扶摇没有。

因为他根本都没有看。

这几个月,演化灵府的事情,虽然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导致了进境缓慢,但即便是再怎么慢,也总归是会有进展,最为显著的表现,便是同剑十九的联系越发亲密,这种联系不同于之前的小雪青丝,伪本命剑本就不同一般的本命剑,有所不同,想来也极为正常。

演化出来灵府之后,以后李扶摇若是想要对敌杀人,便要简单许多。

至少战力不可和现在同日而语。

当初的剑仙万尺为何能在众多剑仙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仅次于柳巷的剑仙,便和他能拥有那么多伪本命剑有直接的关系。

一味走旁人的路不是李扶摇想要的结果,但现如今的他,也只能走走看看。

算是杂糅所学,最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只是注定不会太顺利便是了。

大船在海上飘荡,远处陆地已经遥遥可见,因为这条大船并非是朝着某个渡口去的,这次靠岸应该便是某处山林的可能居多。

李扶摇走出厢房,观溪依旧盘坐在船头。

神情古井无波。

观溪自然本意不是要前往妖土,只是大船是李扶摇的大船,自然行程也要听李扶摇安排,李扶摇和观溪本来便说不上关系如何,自然也就没有给观溪考虑什么。

李扶摇站在船头,看着远处,想着即将要踏足的那片土地。

思绪复杂。

六千年前的人族妖族大战,绝对主力自然是双方的沧海境修士,妖土大妖,山河圣人以及剑仙。

但实际上从大战开始,妖土大妖便是冲着剑仙去的,这些杀力惊人的剑士,才是大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想统一山河。

必然是要先杀剑仙。

于是那场惊天地的大战,自然便是从大妖和剑仙之间先展开的。

甚至一度有人认为当年最强一战,一定会在剑仙柳巷和妖帝之间。

可惜最后,柳巷因为一分为二去寻了成仙路,最后死于剑山,妖帝更是死的不明不白。

那位妖土历史上的最后一任妖帝,要不是因为有柳巷存在,妖帝当得起举世无敌的说法。

在他之后,妖土更是六千年不曾有人完成过一统。

即便强如青天君,依然不够资格。

沧海桑田六千年过去了之后,剑士凋零,人族和妖族和平共处,可即便是这样,妖土中也会偶尔出现剑士身影,那位剑仙朝青秋近百年间更是不知道对多少大妖出过剑。

妖土和剑士,关系太过复杂。

观溪忽然说道:“施主前往妖土,注定凶多吉少。”

李扶摇转头看了一眼观溪,平静说道:“妖土与剑士关系向来不好。”

关系不好便已经过了六千年,现如今更有朝青秋出剑斩大妖。

关系便更加恶劣了。

大妖即便并非出自妖土,也注定是妖族,这是六千年后第一次有大妖当着世人的面被剑仙斩杀,妖族若是还无动于衷,才会让人觉得意外。

现如今在妖土的剑士已经是举步维艰了。

观溪双手合十,平静道:“施主可能会死。”

李扶摇想起之前和朝风尘说的那番话,笑道:“人人都会死。”

观溪想了想,点头道:“死得其所。”

在绝大部分人眼里,甚至是在一向看不起剑士的三教修士眼里,剑士最终的归宿便是死在妖土。

李扶摇讥讽道:“那你们死得其所的地方在哪里?”

观溪看也不看李扶摇,平静答道:“其余僧人自然是要为了普度众生而死。贫僧不同,贫僧要死,便要业火焚身才是。”

李扶摇皱着眉头,没有多说。

“佛经上说,当年佛祖见一鹰奄奄一息,便割身上肉喂鹰,保鹰一命,便又立地成佛之说,可鹰展翅高飞之后,便忘却佛祖恩情,世人也大多如此,既然如此,贫僧便不学佛祖,成佛之路有千条万条,佛祖走过的这一条无数人趋之如骛,若是如此非要走在佛祖的路上,那贫僧这佛宁愿不成。”

观溪盘坐在船头,笑道:“灵山也好,佛土也好,僧人们都怕沾染因果,手上怕沾上鲜血,为此连佛土都不随意踏出,如此修佛,只怕永远到不了彼岸。”

因为最开始的那件事,对于观溪,李扶摇的观感极差,但现如今听了观溪一番话,李扶摇发现对一个和尚的看法有了些其他变化,但要是说因此李扶摇便对前面的事情既往不咎,他做不到。

李扶摇算不上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也绝不是什么都能一笑而过的人。

观溪看向李扶摇,问道:“施主到岸后,可否让贫僧和施主结伴而行?”

李扶摇诧异道:“你去妖土做什么?”

“既然是在红尘炼心,贫僧自然想去最难的地方,何况现在已经被带到了妖土。”

李扶摇哑然失笑,“似乎妖土对和尚也不见得友好。”

李扶摇说的自然是那桩旧事。

同在山河里鼎盛的三教修士不同,和妖土关系更恶劣的竟然是日渐凋零的剑士一脉和远在西边的佛土。

“和施主一起死在妖土,不见得那么不可接受。”

观溪脸上有些笑意。

李扶摇看向海面,“我不见得会救你。”

观溪低声说道:“贫僧也是如此。”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海面,平静不语。

妖土,就在眼前。

第三百三十六章 嫁出去

大船不是按照以往妖土和山河的固定航道走的,因此等在海面上飘荡了好几个月之后,所临近的妖土陆地也是一片海面到处是暗礁的地方。

李扶摇没让大船继续往前,毕竟这条大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等会碰到暗礁,大船毁了,船上的那些人也都要跟着死去。

李扶摇这些日子第二次来到灶房,坐在那张桌子前,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老管事。

之前那桩事情,已经讲透,最后的结局算是不错,既没有李扶摇非要出剑斩杀谋划这件事的老管事和具体作为的两个食妇。

老管事也不见得真是心存死志。

于是现在老管事还活着,两个食妇以及一众杂工都还活着。

“下船之前,最后想与老先生交心谈过一次。”

老管事点点头,笑道:“既然是公子要谈心,没酒可不像话。”

李扶摇直言不讳的说道:“我喝酒,只在碰到值得喝酒的人的时候才喝,要是对方不喝酒,才是最好。”

老管事摇摇头,似乎有些不理解李扶摇的想法,“像是公子这般山上神仙,喝酒吃肉也好,行事也好,不该是随心所欲?”

李扶摇皱眉道:“就不讲道理了?”

老管事好像是听到了一些什么有趣的事情,反问道:“公子这般本事的人,还愿意和普通百姓讲道理?”

李扶摇一本正经说道:“我要是不讲道理,你还能这样跟我说话?”

老管事一怔,然后气势弱了不少,低声道:“这不是公子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不想计较吗?”

李扶摇一顿,竟然没有立即开口,反倒是开始认真思量,许多东西,自己想着是什么样子,和旁人觉得是什么样子,本来便不一样,况且就连是自己觉着,不同时刻便有不同的看法。

李扶摇之前一直都觉着自己对于这个世间的看法和做法都不算是太差,可现在想来,到底是发乎内心,还是因为迫于世道或是别的什么而做出的举动。

任何事情一旦陷入了牛角尖里,便一时半会走不出来。

李扶摇叹了口气,现在忽然很想喝一口酒。

老管事轻声说道:“公子其实要比旁人好太多,只是天底下的山上神仙,不一定都是公子这般想法,本来也不是一类人,其实也是很正常的。”

李扶摇说道:“若都是我这种想法,世间也无趣了些,酒也不喝的山上神仙,是不是显得更为出尘一些?”

老管事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个说法。

然后李扶摇认真的看了老管事好几眼,说道:“会好起来的。”

老管事没有应答,只是开口问了李扶摇几桩事情之后,得到了李扶摇的解答,然后便说道:“此一别,与公子八成是再难相见了,难得公子性子这般好,我便再说上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李扶摇点点头,然后示意老管事坐下。

这一下便算是两个人和和气气了。

老管事没有坐下,只是说道:“我们对于公子这些山上神仙,并无什么记恨,其实更多的还是惧怕,之前想着谋害朱小公子,也不是出于此间啊。”

李扶摇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和老先生多说了。”

说完这些,李扶摇便自顾自起身,走出灶房,回到船头。

老管事看着李扶摇的背影,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坐在了桌旁,一言不发。

回到船头,观溪仍旧盘坐在船头,看着李扶摇来到船头之后,也仅仅是睁眼看了李扶摇一眼,便再度闭眼。

之前和李扶摇说起要一起前往妖土,算是得到默许,现如今只等李扶摇想要下船的时候,便可以一同起身了。

大船现如今离岸边已经不远,不管是观溪还是李扶摇,都能一气而掠,便至妖土,只是李扶摇仿佛被什么勾住了心神,现在还没有下船的心思。

恐怕还是之前老管事和他的一番话,老管事说着是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可直到最后实际上还是在和李扶摇打马虎眼,说的不清不楚,还在故意扰乱李扶摇的想法。

这个老管事,不是一般人。

远眺海面,思绪开阔。

风吕缓缓来到这边船头,看着青衫而立的李扶摇,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他看了观溪一眼,眼中还是有一些忌惮。

两相厌的人们啊,太多了。

李扶摇指着妖土说道:“回家了。”

风吕一头雾水,正有些不知所以。

然而片刻之后,李扶摇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一脚踢在风吕的屁股上,后者从船头径直飞出。

“李扶摇,你大爷的……”

一位太清境的剑士的一脚,只怕是也还真是有些威势。

李扶摇笑着摇头,然后回到厢房去拿起那方剑匣,重新背负在背上,看了观溪一眼,说了一个走字。

李扶摇提气而掠,并未选择御剑而行。

观溪站起身,脚尖在船头轻点,随着李扶摇而去。

一前一后,兔起鹘落。

衣衫飘飘,此刻的两人才真的有山上神仙的气派。

……

……

春末时分,山河那边气候已经变的温暖起来,但妖土仍旧还有些寒意。

桑江去年秋末结冰的江面已经渐渐消融。

在桑江旁的那座巨城,如同往年一般,还是那么平静。

青天君还未死,这座巨城便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变故。

有一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裙的女子行走在城里,女子容貌艳丽,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自然也就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视线,有些年轻人看到这个女子之后,便忍不住想要上前搭讪,却大多被同行的长辈扯住衣袖,转头之时,都能看到自家长辈面无表情的摇头。

在妖土,民风开放,有许多才见过一面的男女便敢立下誓言,定下终身,当街求爱的事情,也比比皆是。

当然,因为求爱不成,便因爱生恨的事情,也不少。

只是这些好的坏的故事,今日是不会发生在青天城里了。

不仅仅是因为青天城有不许私斗的规矩,还有这女子的身份。

在街道旁的一处茶铺子里,有个年轻人被自家长辈拉住之后,有些不满的问道:“叔父,那女娃什么来路?”

坐在他身旁满头银丝的老者头顶上有两个小角突出,看起来有些像是牛角,他只是看了一眼那女子,便转过头面无表情说道:“那头小老虎想着要求娶那女娃,便被她一巴掌打到了桑江里,你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掂量掂量?”

年轻人一怔,随即苦笑不已,妖土里出彩的年轻人实际上并不算少,但真要是说的上最出彩的,也没有几个,一条小青蛇,一头大黑驴,一头小老虎,再加上两只小麻雀。

数年之前,那头小老虎前往青天城想要面见那位大妖,求娶他唯一的女儿青槐,妖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看着这边,想着若是两家联姻,那位一直被说成的孤家寡人的青天君从此便要多了一位坚定的盟友,在妖土的影响力又要大上好几分。

战力已然是妖土前五,若是再有一位大妖站在青天君身侧,至此只怕以往和青天君敌对的那些大妖都要好好想想,能不能再招惹他了。

可惜的是,在众人的视线都汇聚青天城的时候,青天城传出消息来,这场联姻没有成功,那头也算的上是天资卓越的小老虎,连青天君这个未来老丈人的面都没能见到,便被青槐一巴掌打到了桑江里。

两个年轻人没有了可能,联姻自然作罢,要不是有青天君的战力在那里摆着,只怕青天君继当年的一战之后,又会发生一场旷世大战。

两人的联姻没成,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两年也有大大小小的家族前来青天城求过亲,却是一个都没有成过。

传言那个大妖之女早已倾心于某个妖土俊彦,一再拒绝,便是为了等着那个年轻俊彦的家族上门提亲。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之后,这两年青天城里便多了许多人。

有些人是来看热闹的,有些人则是来提亲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大妖之女到底是倾心何家俊彦。

青天君的掌上明珠,早在当年,便以天资让妖土侧目,现如今又因为婚事,又一次让很多人的视线都放在了青天城。

年轻人苦笑道:“真不知道哪个人能被这女娃看上,只怕后半辈子都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老者冷笑道:“这等福缘,多少人想着争都争不来,也就是你不争气,要是你早日跨过太清境,叔父替你提亲又如何?”

听到提亲一事,年轻人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年轻人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老者似乎有些怒其不争,放下茶杯的时候,动作重了一些。

茶水洒落在桌上,缓缓流动。

而那个在城里街道上走过一圈的女子,走进了某家酒肆,对着那卖酒妇人说道:“要酒。”

在酒肆最角落的位置里,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大声笑道:“咋了,真要被嫁出去了?”

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子好似赌气的说道:“他再不来,我就真的嫁出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他会来吗

酒肆里的酒客不多,三三两两,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卖酒妇人身材越发丰腴,靠在柜台上,既没有去看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也没有去看那些酒客,只是提了一壶酒,放到青衫女子身前的桌上。

然后妇人便回到柜台前,开始发呆。

青衫女子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的那个中年男人,有些恼怒的说道:“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他蠢得很,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中年男人仰起头,喝了一口酒,抹嘴笑道:“论花花肠子,那傻小子可要比我这个师父强太多,不过那傻小子脑子太过一根筋,指不定被你爹三言两语一吓,当真是没有个登楼春秋不敢走进妖土,那你可有得等了。”

青衫女子皱了皱眉头,倒了几口酒在嘴里,然后十分生气的说道:“早知道他这么蠢,我便不让爹爹去见他了。”

中年男人笑道:“你爹要去看那个傻小子,你拦得住?况且不让你爹去见他,他能得到那一份机缘,没有机缘,依着他的天资,走得还要慢些。”

青衫女子的面颊微红,喝了几口酒,和那中年男人隔空说了好几句话。

妖土本来便是这般的风气,不会因为你的嗓门大些便要对你侧目而视,因此即便是这两人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其余的酒客都不会如何在意。

直到那个中年男人站起身来,从角落里走过来,他腰间悬着剑,在腰间一晃一晃的。

妖土没有普通百姓,只有各种修士和在成为修士路上的妖修。

所以悬着剑的,不是剑士便是以剑为法器的野修。

只是没有那个野修蠢到把剑这样堂而皇之的挂在腰间。

所以只有那些骄傲的蠢剑士才会把剑悬在腰间,于是这个中年男人便只能是一个剑士。

只是一个剑士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似乎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这座酒肆在青天城里有一些名气,是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这座酒肆里,大多数时候都能看到有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在这里喝酒,要是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他要不就是在睡觉,要不就是在杀人。

至于第二个原因便是酒肆能容忍一位剑士在酒肆里喝酒的底气所在,这座酒肆背后靠着的,便是青天城的主人。

没人认为那尊妖族巨头青天君和一个境界低微的卖酒妇人有关系,但很多人都知道,那位大妖的闺女便时常来这酒肆喝酒。

有些事情,不必细说,懂的人自然都懂。

妖土甚至还有传闻青天君和那位剑仙朝青秋的关系不浅……

陈嵊提着酒坛子,坐在青槐对面,直白问道:“现在城里这么些人,都是要来娶你的?”

这种问题,若是去问一般的女子,不是惹得女子娇羞,便是惹得女子恼怒,不是收到秋波便是收到白眼。

青槐不是一般女子,便没有这两种表情里的任何一种。

她只是喝着酒,平淡说道:“更像是来买东西的,谁带得钱多似乎就能把我买回去,我钟意谁在他们看来,其实就是一句屁话。”

陈嵊砸了咂嘴,笑道:“青天君可不会这么想,他既然都去看了那傻小子,想来在这几十百年之内,是不会想着把你嫁给别人的,青天君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只能是另有所图。”

青槐斜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妖土里绝不是只有打打杀杀,谋划和算计,在妖土里也少不了。

青天君是近年来妖土最为耀眼的大妖,不仅是因为他的战力,还因为他年轻。

相比较前几个已经活了七八百年来的大妖来说,青天君才不到五百岁,他还在往前走。

有很多人想他死,也有很多人想着他能继续前行,在今后短暂的时间里越过一众大妖,成为站在最顶端的那一个。

要以绝对武力慑服妖土其他巨头大妖,才有可能成为新一任妖帝。

没有妖帝的这六千年来,妖土算是安稳,同人族再无大的争斗,妖土被数位大妖联手统治,疆域划分明确,妖土就好像是一片原本是王朝,然后分崩离析,变成了小国林立的土地。

很多妖修怀念当年妖帝在位的时候那种光景,所以便寄望在青天君身上。

可其余大妖不会喜欢那种日子。

所以青天君的做些什么事,自然会引来很多视线。

比如现如今的青天城。

除去真心实意的一部分想要迎娶青槐的人之外,其余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其余大妖派来的眼线。

青天城里,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太平。

而作为主角的青槐,自然这段时间,过得不会太舒心。

陈嵊喝了口酒,笑着问道:“你猜猜那个傻小子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青槐这两年似乎是有了心结,境界攀升不如以往,但仍旧是是走到了太清境尽头,只差一脚就要踏入朝暮,她要是在这个年纪便成为朝暮境的修士,以后便有大把时间去冲击最后的春秋登楼沧海三境。

“青丝尽头?青丝也不错了,剑士便是半个太清。”

依着李扶摇的天资,青槐没敢说出太过分的推测。

陈嵊皱了皱眉,有些不怀好意的说道:“青丝可没有道理走进妖土来,只是人人都说他天资一般,可才练剑不到十年,就已经到了青丝,比我这个做师父的都要快,天资这玩意,做不得准。”

“只是十年青丝,说不得就要百年太清,朝暮能不能看到便都难说。”

青槐原本在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听到陈嵊最后一句话,忽然便怒道:“闭嘴!”

陈嵊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心想着你现在这么凶,要是有朝一日真要是嫁给我徒弟,那傻小子可有得受了。

叹了口气,陈嵊多喝了几口酒,不再说话。

若是往日,他便要出城去走走,可现在城里的这些光景,让他也没有想要出城的兴致。

青槐看向他,认真的问道:“他会来吗?”

陈嵊想了想,说道:“也许。”

第三百三十八章 问白茶(一)

青天城毗邻桑江,是妖土里为数不多依水而建的城池,而整条桑江,因为青天君的缘故,在里面居住的妖修也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做出丝毫过激的举动来,如此一来,这条桑江倒是成了这妖土中为数不多能在江面上看到一条条大船南来北往的地方。

在桑江下游,距离青天城足足一千里的一处渡口,名字倒也简单,还是叫青天渡,是青天君的疆域内最大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处渡口,既然叫做青天渡,便与青天城的关系不言而明,想来不管是谁,只要没有吃熊心豹子胆,便没有胆量敢在这处渡口惹事。

只要是江面不结冰,往日里渡口处的来往大船不再少数,现如今正是由冬转春的时节,桑江江面还有些许地方仍旧结着冰,因此这渡口这边,大船并不多,而且能去的渡口远不如江面未结冰之前那般多。

草鞋市是青天渡口的一处集市,规模自然是桑江众多的渡口里最大的一个集市,只是在民风本来便彪悍的妖土,草鞋市的规模大小,比起山河里的那些渡口旁的集市,要相差甚远。

草鞋市的名字来由,与青天君无关,只是因为一个传说。

说是妖土的最后一任妖帝,当年曾亲自在此地编织出一双草鞋送予妖后,方才牵起那位贤良淑德的妖后娘娘的手,由此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处集市得名草鞋市之后,几经易主,在青天君之前是一位声名不小的大妖拥有此地,只是那位大妖早在青天君尚未踏足沧海之前便视青天君为眼中钉肉中刺,不知道安排了多少次截杀。

虽然最后截杀无果,但梁子既然已经结下,注定没有分出生死,便结束不了。

此后百年,青天君成就沧海,于是便在桑江和那位大妖有一战,并未分出生死,只是分了一个胜负,大妖之间不随意出手,青天君和那位大妖动手的缘由便是桑江的归属。

最后的事情妖土已经人尽皆知,青天君一战成名,不仅得了桑江,还让整个妖土都知道他这位才踏足沧海的巨头并不是好欺负的。

只是青天渡在那位老巨头手上之时,已经渐渐荒废,直到青天君接手之后,花费十数年光景才渐渐恢复生机,草鞋市布局仿照山河那边的渡口集市,贩卖之物,多是一些炼器所用的材料,以及山河那边的小物件。

除此之外,便是一家家学着山河那边的酒肆居多,茶舍只有零星几家。

酒和茶都是山河那边传过来的东西,酒一经传到妖土,便让许多妖修爱上这种东西,相对而言,茶便要少些。

也就是在草鞋市,要是在别处,指不定连茶舍都看不到。

草鞋市的那家茶舍位于街道尽头,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木楼大门上挂得有一方牌匾,上书气宁两字,木楼前摆放着两盆雀梅,看起来极有雅意。

有一个穿了青色长裙的女子面无表情走在前面,在她身后是一个腰间悬剑的邋遢男人,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这座气宁楼前,只是短暂停步之后,便走入楼里,径直上了二楼。

楼里布置清雅,一楼只挂了一些字画,上了二楼之后,才在挂了不知道多少布幔之中看见了一个坐在桌前独自饮茶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身青布衣衫,袖口挽得很高,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男人生的容貌极为俊朗,一张薄唇,当得上丰神俊朗的说法,看着他坐着便知道他身材极为高大。

男人抬眼看了一眼穿着青色长裙的女子,但视线还是停留在在她身后的那个邋遢男人身上。

男人悬着剑,一身剑气隐而不发,但时不时流出一缕,凌厉异常。

女子从怀里掏出一颗银色妖丹,随手扔了出去。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青槐和陈嵊。

男人接过来之后,只看了一眼,便满意的笑道:“一颗春秋境妖修的妖丹,大手笔,客人是要问何事?”

青槐皱着眉头说出几个字。

男人顿了片刻,脸上云淡风轻,“事关重大,在下不敢轻言。”

青槐一挑眉,“你不是号称妖土里的一切什么都知道?”

在妖土,最为神秘的人物不是某个大妖,而是一个叫做白茶的人。

白茶是谁,容貌如何,境界有多高,都无人知晓。

见过白茶的,每一次看到的白茶都不一样,所以没人知道他的容貌,从青丝境到登楼境,都有人试图杀过白茶,可白茶依然能够安稳的活着,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境界有多高。

只是有两点,妖土的修士都知道。

白茶知道妖土的所有事情。

白茶喜欢喝茶。

所以在妖土,想知道什么事情,便去问白茶,只是随着问题的难易不一,代价便不一样。

现在青槐的一颗春秋境妖修的妖丹,都没有能得到答案。

青槐想了想,又拿出一颗银色妖丹。

白茶看了青槐一眼,笑道:“不愧是青天君的子嗣,身上好东西真不少,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够知道的,给再多东西也没用,除非你把青天君那座茅屋给我搬来。”

白茶既然号称知道妖土里的任何事情,怎么会不知道青槐的身份。

不过青天君住着的那座茅屋,既然是那位帝师以往的住处,价值哪里是一两颗春秋境妖丹就能够比拟的。

青槐皱眉道:“真的就不肯说?”

白茶摇了摇头,倒是说道:“你来问我,不如回去问青天君。”

是的,这件事既然是青天君弄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事情的原委,问他自然是最好的,不过青天君会不会回答,便两说了。

青槐丢出那颗妖丹,皱眉问道:“他有没有想过要把我嫁出去。”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

陈嵊摇摇头,觉得无趣。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事情。

白茶看了青槐几眼,动了动嘴唇。

算是给了答案。

青槐挑起的眉头依旧挑着。

站立片刻之后,青槐转身下楼。

陈嵊没急着走,他看了白茶一眼。

忽然拿出一袋子妖丹。

五光十色。

陈嵊这些年在妖土杀了不少妖修,每一颗妖丹,都被他留着。

白茶看了陈嵊一眼,有些怪异。

“我也有一个问题?”

……

……

走在江岸上,寒风拂面,只是修士早已经寒暑不侵,感受不到。

微风吹着她的裙摆,她走在风中。

陈嵊在远处看着她,然后转头。

看到渡口处有一条大船。

第三百三十九章 问白茶(二)

大船上有个人。

是一个很不普通的人。

那个人有一头如雪白发,但偏偏却穿了一袭红袍。

显得十分怪异。

白发男人走下大船,沿着江岸一直走,自然便能走到草鞋市。

沿着草鞋市的街道一直走,便能走到尽头,在尽头,便能看到那座木楼。

白发男人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的气宁两个字。

走进木楼,登上二楼,有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正喝着茶。

白发男人看了他一眼,说道:“白茶。”

白茶抬起头,眼里有些复杂,但随即脸上露出笑意,“才在北海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转眼便来了妖土,你这位魔教教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世间能有一头白发,同时喜欢穿着一袭红袍的人便只能是林红烛。

这位登楼境的大修士。

林红烛神情平淡,看了白茶一眼,这位境界足以和观主梁亦和学宫掌教苏夜相提并论的男人,行走世间,只要是圣人不曾出手,便说不上要退让。

甚至于在北海之事以后,山河里的修士私下草拟出一份榜单,对于山河里的登楼境修士有一个排名,观主梁亦自然是众望所归的头名,那位学宫掌教紧随其后,除去这两人之外,剑山老祖宗许寂和林红烛都榜上有名,林红烛排在第五,前面除去梁亦和苏夜两人之外,另外两人都是已经成名多年的大修士,只是现如今早已经不在山河里走动。

许寂虽然上榜,但实际上名次极为靠后,山河里的修士一向不把剑士放在眼里,能够将其排上来,也要得益于之前和观主梁亦的交手。

这些排名并非是沉斜山学宫这样极有分量的地方出具的,显得并未太多说服力,但怎么说,魔教教主到底如何之强,在山河修士们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概括。

“林教主来妖土找我,所问定然不简单,只是林教主应当是知道我白茶的规矩的。”

林红烛拿出一样事物。

是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看起来颇有灵性。

只是被林红烛放到桌上之后,小蛇并不敢四处张望,只是有些怯生生的趴在桌上,老实得很。

林红烛平静道:“青蛇胆。”

白茶看着林红烛,眼中显得有些惊讶,站起身来女儿之身却缓缓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虽说是说不上丰神俊朗,但好歹是恢复了男儿身。

“当真是绿蛇胆?”

白茶有些不可置信。

林红烛没有多说,只是看着白茶。

白茶忍住惊骇,伸出手臂用手刀割破了手指,逼出一颗血珠。

血珠从半空中滴落,那条小蛇急忙抬起头小蛇头,张开嘴接住那颗血珠。

咽下血珠之后,小蛇摇头晃脑。

然后吐了吐蛇信,显得十分满足。

白茶收回手,正色道:“是青蛇胆无疑。”

“我有一个问题。”

林红烛看着白茶,笑着说道:“帮我找一个人,这绿蛇胆便是你的。”

之前青槐问及一件涉及青天君的事情,便花费了两颗春秋境妖修的妖丹,林红烛还未张口便直接拿出了一块绿蛇胆,要知道这青蛇胆其实并不是活物,而是一件炼器材料,却又不同于一般的炼器材料。

寻常大夫与人配药,便需要药引子,这修士炼器,便也需要一种作为根基的材料,低阶法器倒是用不上,可若是想要练出品阶不低的法器,便离不了这青蛇胆。

一般修士炼器,能有青蛇胆嘴里所化的一缕精气便足以。

要是将整条青蛇胆整个加入其中,便是大手笔了。

只怕也就只有那些坐在云端的圣人才敢如此行事。

既然知道青蛇胆的贵重,还能拿出一整个青蛇胆出来,白茶再怎么傻都知道林红烛要问的事情不简单。

他沉默片刻,没有急着搭话。

身在妖土,他知道的不少,但绝不是外人传言的事事皆知,有许多辛秘,早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他这么个不过才活了几百年的修士,哪能知晓?

林红烛知道他的顾虑,于是便说道:“沧海之下。”

不涉及沧海,便要少了很多难度。

白茶脸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没有说话。

林红烛叹了口气,“与我相当罢了。”

白茶这才点头,平静道:“请说。”

……

……

时间在指尖溜走,在眼前流逝。

他说了他要找的那个人,白茶翻了许多卷宗,一直在查东西。

他不是神人,有许多东西记不起,所以很多东西都需要记下来。

他也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无法知道这么多东西的。

他有很多下属,遍布妖土,为他探听各种消息。

“三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有人在桑江下游的一处集市带走了一本《天衍》用了一颗青丝境的妖丹。”

说着这句话,白茶在看着林红烛。

林红烛点点头,想着那人早便说着要寻到这本书。

只是一颗青丝境妖丹便能得到他的心头好,不管怎么看都太便宜。

见到林红烛点头,白茶有些满意,然后翻动一些,继续说道:“有一位朝暮境的妖修死于次年三月,妖丹未动,那位妖修在死之前,曾当着某两个妖修生食其子。”

这毕竟是妖土,饮毛茹血的事情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林红烛面无表情,杀妖修不取妖丹,虽然奇怪,但是不是那人所为,也只能是个猜测。

白茶指着一处卷宗说道:“三月初六,那本《天衍》被遗弃在一处桃林,第三页被人撕去了。”

林红烛挑起眉头,脸上有些笑意。

……

……

最后合上卷宗,白茶递给林红烛一张纸条。

林红烛接过之后,不言不语。

“不见得一定在那里。”

林红烛点点头,没有说话。

……

……

天色渐晚,青槐站在江岸边,看着远处。

陈嵊站在不远处摸着下巴,摸着那些胡茬。

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便开始不喜欢刮胡子的?

青槐想了想,然后转身,又重新回到集市尽头的木楼前。

又一次走了进去。

她还有一个问题。

——

暮色中,李扶摇一行人临近一座小镇。

第三百三十九章 问白茶(三)

两人一驴,临近一座临河而建的小镇,夜幕降临,小镇里灯火摇曳,挂在道路两侧的大红灯笼非但没能照亮前路,反而生出一股朦胧之感。

街道旁的河面不时飘过一些腐烂木头。

有一股腐朽的味道。

整个小镇都阴气深深的。

若不是李扶摇清楚这里是妖土,只怕便会把这座小镇当作鬼域了。

背负剑匣的李扶摇早早停步,站在距离这座小镇还有百十步的位置上,原本是因为觉得这座小镇建造风格和山河南边的那些小镇差不太远。

看到之后便想着来看看,可看着现如今的这个光景,李扶摇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愿意进入这座小镇。

当年从白鱼镇出来,所经过的第一座小镇,茱萸镇,便是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女鬼,当然也是因为要去茱萸镇抢亲的黄近,才让李扶摇和青槐折返回到茱萸镇。

那是李扶摇练剑以后第一次出手,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想起来,当年黄近不过是一个读书人,为了去找到他喜欢的那女子,提着一把柴刀便敢来到茱萸镇,要不是青槐,只怕也就成了一堆枯骨。

虽说有些莽撞,可是李扶摇对于黄近,仍旧是观感不错。

站在原地,观溪双手合十,低声呼了一声佛号,眉头皱眉说道:“这个地方,恶鬼少不了。”

李扶摇神情不变,只是说道:“绕路而行。”

观溪摇了摇头,“恶鬼当头,躲不了。”

李扶摇有些惊异的看着观溪。

观溪倒是一脸平静,“既然是出家人,遇见这么一档子事,自然要去解决,若是躲了,这参禅念经都静不下心来。”

李扶摇想着才见面的光景,想着你这和尚现如今难不成也要去做那种超度亡魂的事情?

观溪大踏步往小镇里走去,他不知道李扶摇的想法,要是知道只怕要嗤之以鼻,这超度亡魂,能送到往生算是超度,打到魂飞魄散又何曾不是。

眼看着观溪大踏步走进小镇,李扶摇转而和风吕沿着河边朝着镇外方向而去,打心底李扶摇便不愿意去多招惹什么,尤其是在这对剑士来言极度不好的妖土里。

风吕回到妖土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圣丹药力已经快要彻底吸收还是因为回到故土,精神比起来在山河的时候要好出不少,至少在李扶摇眼里,风吕不再像是之前那般,一直都趴着睡觉。

沿着河岸缓行,李扶摇踢了一脚风吕屁股,轻声问道:“那座小镇怎么回事?”

风吕既然是和青槐相识,自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妖修,妖土里的奇事,想来也应该知道不少。

风吕仰起头,讥讽开口道:“你们山河那边有修士若是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歪路子,自然便有各种不容世间的法子,以修士精血作为根本修行,你可曾听闻过?”

李扶摇抬起头,想着老祖宗许寂说过的那些东西,早在六千年前,山河之中的修士流派驳杂,光是野修便能出现好些派别,其中不少修士被称之为邪道,原因便是他们的修行法门并不好似三教以及剑士一脉只求自身。反倒是多求外力。

以其余修士的精血做补,便是邪道修士们一贯所做之事。

当年山河中,不知道多少人,谈起邪道修士而色变。

只是在剑士没落,三教独大之后,这山河之中,邪道高手早已经十不存一,山河之中即便偶有发生这类事情,也掀不起风浪。

在妖土中,这类事情倒是一直不少。

往上说,青天君贵为一方巨头,以白泽一族作为口中肉,其实和那些以修士精血做补的邪道修士没有什么区别,往下说,妖土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发生这种事情,本来便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李扶摇沉默不语,风吕既然已经这样开口,便相当于说那座小镇里的原住民应当早已经丧生在某位妖修口中了。

往前走了几步,李扶摇神色渐渐有些凝重。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破落石屋。

李扶摇再度停下脚步。

依着他如今的境界修为,自然感知得到里面有一股妖气。

身在妖土,妖气随处可见,可这一股妖气,却隐约中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有些与众不同。

风吕以极轻的声音问道:“李小子,扯呼?”

李扶摇是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便已经将青丝提在手里,停步之后,李扶摇看了一眼风吕,眼神复杂。

两人屏气凝神。

忽然听见一阵咀嚼声。

听着声音,应当是某只凶兽撕裂肉骨的声音。

而声音源头,自然便是那石屋。

出门在外游历,最重要的便是先保命,现如今身在妖土,更是如此,能够灭绝一整座小镇妖修的妖物,李扶摇自认不是对手。

只是莫名其妙便招惹起来这些东西,让李扶摇也有些苦恼。

握剑的手并未颤抖,李扶摇盯着石屋,缓缓退去。

咔嚓一声……

这声音听着有些像是踩断树枝的声音,又有些像是某种东西被人掰断的声音。

但实际上到底是什么,说不清楚。

只是在这到声音传出之后,李扶摇警觉便生!

一截带着血肉的断骨从石屋里射出。

李扶摇瞬间出剑,青丝在极短的时间便拦在断骨之前,一剑挥出,剑气泄露三两分,斩断这一根断骨。

一剑之后,李扶摇并未有半点犹豫,整个人纵身一掠,身形掠过数丈,将那座石屋尽收眼底。

遥遥一剑递出,夜幕中生出一道剑光。

与此同时,剑匣中的剑十九消失在夜色里。

李扶摇手中青丝剑身青光大作。

一缕又一缕剑气涌出。

石屋里响起一道漠然声音,“剑士?”

随即便是另外一句,“该死!”

两句话说出,那道剑光已经到了石屋外。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李扶摇眉头紧皱,看着前面,闻着那股恶臭。

石屋被剑气掀翻,露出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来。

他提着一柄石斧,一双大眼正看着李扶摇,满眼都是嗜血杀意。

妖修好杀,自古如此。

第三百四十章 问白茶(四)

“该死的剑士!”

双眼猩红的汉子提着石斧,大踏步朝着李扶摇走来,能够有胆量且够分量和剑士在一丈之内搏杀的,便只有妖修了。

一些天生便皮糙肉厚的妖族更是底气十足。

既然那个壮汉都敢近身厮杀,对于近身厮杀本就有利的李扶摇自然也不会畏惧。

青丝剑上剑气暴涨,李扶摇脚尖轻点,整个人掠向那个壮汉,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在风吕眼里,原地还剩有一道残影。

青丝不偏不倚的刺向那壮汉胸膛。

依着青丝剑的锋利程度,以及李扶摇的剑气凌厉,若是这一剑刺实,想来那壮汉不会好受。

可这一剑递出之后,却只是刺中了那柄石斧。

一阵金石之声。

黑夜里,无数光辉汇集而来,集聚在那石斧之上,比起来之前那道剑光还要亮上不少。

壮汉一斧劈下,带着磅礴气机,更有无数杀意。

李扶摇举剑相迎,却没有横在胸前,而是剑身与石斧相交的同时,手腕一沉,便卸去大半气机,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剑气剑意剑术三条大道各行其事,师叔谢陆以剑术称雄,不知道有多少剑招都在脑海里,那些时日与李扶摇比剑,虽说时常把李扶摇打得狼狈不堪,但实际上,也让李扶摇在短暂的时间里,便有了长足的进步。

有灵府里的剑气作为支撑,一手精妙的剑术,在同境之中,其实很有些作用。

青丝剑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刺出,再度刺向壮汉的胸膛,这一次虽说仍旧是被石斧所拦,但明显看到那个壮汉体内的气机停滞。

短暂交手,李扶摇已然可以判定这壮汉修为应当也是在太清。

既然同为太清,李扶摇没有理由害怕退缩。

一气而掠。

青丝这一次刺向壮汉胸膛,只是一剑刺中胸膛,并未前行半步,只是在那壮汉的躯体上留下了一道白痕。

李扶摇收剑后撤两步,震惊不已。

倒是风吕在不远处叹了口气,说道:“不愧是只老王八。”

妖族世上种类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说起哪一种族群最为强大,也说不清楚,这上古凶兽也好,还是什么远古便传承下来的妖族也好,谁都不敢说自己第一,可真要是论起体魄强横,龟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如果说剑士的剑,是这天底下最锋利的矛。那么龟族的龟甲便是天底下最坚硬的盾。

矛盾之争,谁胜谁负,未曾可知。

修士之间的战斗,打到最后,一样是要抛去一切,全靠实力说话。

阴谋诡计在最强大的实力面前,都是浮云。

李扶摇握紧青丝,想也不想,便是一剑斩出,一道剑罡在身前生出。

带着无数剑气硬生生压下。

那壮汉提着石斧四处挥砍,斩落不少剑气。

但那些落到他身上的剑气,仍旧没能让他有半点忌惮。

权当给自己挠痒痒了。

李扶摇眉头皱的很深,自己把剑十九放出来,隐于黑暗之中,之前是为了想着在关键时刻一剑毙命,现如今他的第一座演化灵府已经有了眉目,他操控剑十九,花费不了什么心力。

只是现如今即便是能够操控剑十九,似乎也是无用功。

青丝一剑刺出都还只能留下一道白痕,剑十九威力还不如青丝,就算是有了机会,那又如何?

不能建功,有机会和无机会,没有什么差别。

深吸一口气,李扶摇再度掠出,手中青丝仍旧剑气滚滚。

……

……

小镇里,观溪身上佛光环绕,让一众厉鬼不敢近身,这个出身佛土的僧人,最为克制孤魂野鬼。

站在河边,他看着那些漂浮不定的烂木头,若有所思。

在小镇深处,那些大红灯笼摇晃,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观溪沿着河边街道缓行,一路上胆敢对他出手的鬼物便是一记佛门狮子印,打得魂飞魄散。

观溪超度亡灵,便是用的这个方法。

在小镇临街的地方,有一座酒楼,此刻尽是鬼气的小镇竟然在酒楼里传来了一阵肉香,正好走到这里的观溪一怔,随即眉头皱的极深。

他全然感受不到里面有人。

可肉香确确实实有。

这便说明里面那人或鬼,境界修为要比他高出太多。

观溪站在门口,神情古怪。

忽然吱呀一声。

门被人推开,有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挽着袖管,端着一盘回锅肉,看了一眼观溪,径直笑道:“你们这些和尚,不吃肉的。”

然后他把回锅肉放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又去舀了一碗米饭。

观溪双手合十,低声问道:“先生何人?”

中年男人摆摆手,“我又不是白茶,有什么好问的。”

即便是观溪这种才踏足妖土的佛门中人,都知道白茶是谁。

那位号称知道妖土一切事情的修士,很是神秘。

中年男人看似饿极了,看了一眼观溪之后便开始吃饭,只有一盘回锅肉,他吃的津津有味,让观溪有些不知所以。

吃了好几口饭,中年男人好似才来了些兴致,开始对观溪说话。

“明知这里鬼气重,你进来便进来,为何不超度亡灵?”

观溪平静道:“只要能驱散,如何超度则是贫僧的事情。”

中年男人不以为意,只是说道:“我听闻禅子学贯古今,只怕比你要懂一些如何超度才好。”

听到禅子这两个字,观溪心境波动不已。

境界极为高远的中年男人仅仅瞬间便能感受到观溪的心境波动,只是没有理会,不过是一个人埋头吃饭。

吃了几块肉,他有些感叹,“斩不开龟甲,手段再多也是无用,只是这练剑有什么趣,为何一个个都要跑去练剑?”

这句话似乎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有些恼怒的意味。

谁都知道山河里剑士数目不多,能够练剑的少之又少,这个中年男人说的这句话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又吃了几口饭,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生气,他把还未吃完的饭碗往桌子上一搁,看向观溪,“吃个饭都不让我吃高兴?”

观溪一头雾水。

全然是因为他不知道此刻小镇外来了一个白发男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闲事

一头白发,一袭红袍,现如今谁都知道,那位销声匿迹多年,再度重现山河的魔教教主林红烛便是这幅打扮。

站在镇外,这位魔教教主看着那座鬼气弥漫的小镇,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是现如今形象是一个长须老者的白茶。

他手里提着一个玉茶壶,看着前面说道:“卷宗里记载,那人在三天之前,入了这座小镇,暂时尚未离开,当然,若是他真如林教主你所说,境界修为和林教主相差无几,真要离去,有一千种办法不让我们知晓。”

林红烛笑着摇头,“找得到是缘,找不到便是无缘,无须在意什么。”

白茶松了一口气,没有点头附和,只是安静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场大战,有些意外的说道:“青天君的闺女如此在意的那个人族剑士,居然在这里。”

林红烛抬眼看去,远处的剑气纵横,虽说在林红烛看来,仍旧是不必用正眼相待的手段,可李扶摇如今什么岁数,他什么岁数,若是抛开这之间的差距,林红烛都不敢说一定比那个剑士更出彩。

只是林红烛不是什么阴狠的魔道巨擎,也不是什么一身正气的三教修士,见到如此场景,只当是没有看见,随即便把视线放在了小镇里。

如此一座鬼气弥漫的小镇,在他眼里,其实不值一提。

到了他这个境界,世间实在是没有太多人太多事情能让他上心了。

没急着走入其中,林红烛只是转头问道:“最后那个女子走进来,问了一个什么问题?”

当日在林红烛尚未离开的时候,那座名为气宁的木楼里,有青槐去而复返,用了一颗登楼境的妖丹,向白茶提了一个要求。

登楼与沧海,也就是一境之隔。

沧海是云端人物,登楼便是在人间的最高战力,每一个登楼境的修士都不好对付,在妖土,登楼境的妖修要么是一族之主,再不济都是一族之中的绝对顶尖人物,几乎没有独自一人的说法。

因此想要杀一个登楼境的妖修,除非是谋划的足够周密,要不然一定会引出一大群人来。

极为不好杀。

有一颗登楼境的妖丹,其实价值比起林红烛的那颗青蛇胆也差不了多少了。

即便是身为登楼境的妖修,要想拥有一颗登楼境妖丹也不容易,可青槐既然是青天君的闺女,也就不足为奇,不过即便是这样,这种东西依然在青槐眼里,都是顶天的宝贝。

因此她的要求,不会太简单。

白茶摇摇头,他行事自有规矩,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即便发问的人是林红烛。

“应当是与那个剑士有关。”

这是林红烛的推断,只是并没有去深究这推断正确与否,便已经往前走去,毕竟他来妖土,只是为了寻一个人。

……

……

河水还在流淌,小镇里的鬼魂还在游荡。

林红烛一身气机自然泄露,所有在周围一丈之内的鬼魂都纷纷逃离。

不敢再弄出什么动静来。

林红烛的脾气不错,加上很有可能便要碰到故人,不然说不定一怒之下,这座小镇便都要消失在人间。

缓步向前,临近那座酒楼,遥遥看见一个身上满是金光的和尚在酒楼大门里吃饭。

一碗饭,一盘回锅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空碗。

一双木筷。

和尚是观溪,他低着头吃饭,时不时夹起一块肉,看也不看便吞进肚里,发出的声响显示着他非常满足。

林红烛走进酒楼。

平静的坐下,然后开口问道:“他去哪儿了?”

观溪没有抬头,还是在低头吃饭。

林红烛看了观溪一眼,声音微冷,“回答我。”

观溪这才抬起头来,眼神平淡,倒是一点都不像是之前的他。

林红烛神情微禀,平静道:“你既然不愿意见我,为何要等着我?”

观溪放下碗筷,轻声道:“我自然是谁都不愿意见,但从未想过是你来找我,若是苏夜出现在这里,算是合乎情理,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红烛神情平淡,“苏夜自然有来不了的理由,我来,便是他的请求,况且他给出的提议真的让我难以拒绝。”

观溪笑道:“苏夜这些年应当过得不错了。”

林红烛笑道:“学宫掌教,又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读书人,自然不错。”

观溪摇头道:“他要是真过的不错,便不必来寻我了。”

前后两句话,便是一个反复的境地。

林红烛看向观溪,眼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说道:“既然你不想见我,也自然不想见他,苏夜过的好不好,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果说苏夜拜托他来找的那个人,就连苏夜也不想见,自然苏夜过的如何,要做什么,都不重要。

林红烛不再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观溪,他忽然想起来一个说法,觉得实在是有意思。

那个说法说的是天底下也就读书人的感情最为轻飘飘的,相交之后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是出现分歧,也能说各行其道。

只是他没有立即离开,是知道那人至少还要说上一两句要带的话。

观溪看着他,眼中的神采渐失,但还是一字一句的说道:“他在山河中,我在妖土里,本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林红烛没有说话,自顾自便站起身来。

在他站起身来的同时,观溪眼中的神采便渐渐变的灰白,片刻之后,他身上的金光尽散。

闭眼睁眼。

观溪神情惘然,看着桌上的两个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记得自己之前在酒楼里碰见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然后看着那人在吃回锅肉。

再然后……

那人请他帮个忙。

帮什么呢?

观溪实在是想不清楚了。

一头雾水的观溪还未转身,便感觉到一阵狂风吹动小镇灯笼。

等到他转身之时,便实在是震惊不已。

之前入镇之时,还是鬼气弥漫,现如今一片清宁。

不见半点阴气。

也没有半点朦胧之感。

似乎有人将小镇里的所有鬼魂尽数祛除。

那得要多高的境界,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办成此事。

……

……

一身红袍的林红烛走在小镇外的河边,手里是一团乌黑的雾气,走过几步之后,便随手扔在了河里,雾气和河水一经触碰便沸腾起来,如同沸水。

林红烛看也不看,只是伸手一压。

只听见砰地一声。

整条河都安静下来。

水不再沸腾。

连半点流水声都再听不见。

这也就是在黑夜里,若是在白天,肯定会有人发现,这条河流竟然静止不动了。

林红烛似乎还是不太满意,站立片刻,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走过河面,身形渐远。

而这个时候,李扶摇和那龟族妖修,仍旧没有分出胜负。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天价

观溪走出小镇,便看到了站在河边的白茶。

白茶以苍老面容示人,在观溪眼里,自然说不上是丰神俊朗。

白茶一只手托着茶壶,那个小巧的玉茶壶壶嘴还冒着热气,要是仔细听听,肯定是能听到水沸腾的声音的。

白茶爱茶。

只是似乎没有带着茶杯。

观溪有些犹豫,没有继续前行。

这位佛土和尚也是琢磨不清楚形势,本来今晚已经发生了许多事了,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定然也不寻常。

白茶没有去看不远处的那处战场,反倒是转头看向观溪,“你与他聊了什么?”

白茶能够知道妖土的那些事情,除去他有那么多下属每日为他搜寻正在发生的事情之外,自然还需要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有人买消息,要付出代价,白茶买消息,也是如此。

只是本该拥有一个不错的消息的观溪却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关于林红烛要找的和他相差无几的那个人,以及缘由,即便林红烛不是妖土修士,也极为宝贵。

别的不说,抛开林红烛做的事情,也得知道,这位魔教教主可是一位真真切切的登楼境修士。

只怕大妖之下,这妖土也找不到几个人能够胜过林红烛。

这位魔教教主,当得上天纵之资的说法。

白茶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两人共同把视线放在远处的战场上,那个年轻剑士和龟族的那个壮汉,仍旧没有分出胜负。

甚至连主动被动都没有分出。

李扶摇剑术精妙程度,只怕同辈之中,连师兄吴山河也不可能比他的剑术更好,师叔谢陆是剑山上最为出彩的剑术大家,因为师父陈嵊的缘故,谢陆对于李扶摇的教导,不可谓不认真,因此李扶摇的剑术,算是尽得谢陆真传。

在刺不透那具龟甲的前提下,李扶摇这几次出剑,角度刁钻,每一剑都是朝着那壮汉的脸部去的,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想刺那一双眼睛。

这种打法,让那壮汉苦不堪言。

有着傲人的体魄的壮汉,看着李扶摇,眼里已经满是杀意。

以往与人对战,要么对方是被他干净利落的一斧子劈死,要么就是让他的无双体魄硬生生耗死,哪里有像是今日这般,李扶摇每一剑看似都对他构不成威胁,但每一剑都凶险万分。

而他呢,每一斧头劈砍下去,都没能沾到李扶摇的衣衫。

一袭青衫的李扶摇,此刻在他看来,被小镇里的厉鬼还要可恶。

提着剑的李扶摇眼神深邃,以往对敌,都是他费尽心力想要近身,而对方则是竭力不想让他近身,三教修士的体魄本来就孱弱,哪里禁得起李扶摇的剑气摧残。

可这位不同,李扶摇的剑气,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作用。

李扶摇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局面,也有些心烦意乱。

青丝锋利程度无需多言,白知寒铸造此剑的时候也不容易,况且六千年过去,剑身不腐,便很能说明问题。

再一剑递出,磅礴剑气尽数汇聚于剑身之上,这一剑从李扶摇胸前起,越过对面那壮汉的胸膛,朝着上面刺去。

这一剑的目标是他的喉咙。

磅礴剑气,凌厉异常,隐隐还有风声掠过耳边。

白茶站在远处,不吝赞赏,“这一剑有些意思。”

观溪双手合十,神情异常平静,就如之前李扶摇说的那样,观溪出了事,李扶摇不见得会出剑,李扶摇出了事,他自然也是选择作壁上观。

这一剑自开始便表现出来了极强的目的性,让那壮汉下意识便提着石斧去格挡这一剑,然后看着青丝和石斧相撞。

擦出一串火花。

磅礴剑气尽数涌出。

这是李扶摇在太清境里,所能挥出的最强一剑。

似乎这是预示着李扶摇想要一剑分出高下。

剑气瞬间炸开。

如同实物!

壮汉皱着眉头,手臂上青筋暴露,狠狠的向下压去。

李扶摇手臂颤抖,但举剑不肯后退半分。

一缕一缕的剑气充斥在两人四周。

放开手脚厮杀的剑士,谁能说全然不在乎?

壮汉咬牙下压,还拿开一只手去驱赶那些凌厉剑气,不让他们靠近自己的头颅。

李扶摇忽然冷然一笑,“再看一剑?”

壮汉一皱眉。

有些觉得不好,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有一道剑光在黑夜里生出。

有一柄剑,从黑夜里掠来。

正是李扶摇早已经埋伏许久的剑十九。

演化成一座灵府之后,他御剑十九,可以说比驱使青丝要容易许多。

十九朝着壮汉的后脑而来。

带着剑气。

风吕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扶摇,心里想着你这小子那些日子总是把这柄剑十九放在膝上,原来就是为了今天?

壮汉已然惊觉,一只手掌心生出一道紫光,就要伸手去握住那柄剑十九。

剑十九在短暂时间已经到了壮汉后背,偏偏遇到了那只大手,眼瞅着一剑便要被那壮汉抓住。

远处的白茶伸手从玉茶壶里拈出一片茶叶。

苍翠欲滴。

茶叶急速掠出,很快便到了那壮汉的手臂旁,微微掠过,割开一条细线。

没有血流如注,只是那壮汉莫名其妙便觉得自己的手不能动了。

剑十九不偏不倚的刺向壮汉后脑。

先是铛的一声。

然后剑身微微弯曲,也很难破开壮汉后脑。

李扶摇满头大汗,手臂已经快要脱力。

最为可怕的则是,他灵府里的剑气,快要流失殆尽。

白茶微微一笑,茶叶继续游走。

最后在剑十九的剑尖上停下。

噗的一声。

剑十九刺透壮汉的后脑。

鲜血四溅。

壮汉的眼睛瞪得很大。

然后失去神采。

白茶很满意,那片茶叶便回到了指尖。

想着就这样挣得了一颗登楼境妖丹,还是有些感叹

……

……

时间倒回到他尚未离开气宁楼的时候。

青槐去而复返,重新走进气宁楼。

白茶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大妖子嗣。

“我要问一个人,李扶摇,是剑士,境界至多太清,查他在不在妖土。”

这是她第二次见白茶说的第一句话。

青槐摆出的是一颗朝暮境妖丹。

白茶翻开卷宗,仅仅半刻钟,便得到了答案。

“在,不过似乎快要遇到些麻烦了。”

在卷宗里,自然记录了李扶摇的前行路线。

也知道他快要临近那座已经成为鬼域的小镇。

青槐拿出一颗登楼境的妖丹,放在桌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他活着。”

白茶有些犹豫,一来是因为这东西不错,二来是知道,但凡是不错的东西,要得到,代价便不小。

沉思片刻,白茶点头,“好。”

第三百四十三章 妖心人心有何异

林红烛越过河面之后,径直朝着北去,山河在南方,越往北走便是越深入妖土腹地,一些上古便存在下来至今还未彻底衰落的妖族,便大多在北方,尤其是当年妖土的最后一任妖帝,他的那些最忠诚的部属后人便世世代代居住在北方。

只是妖帝离世,妖土分崩离析,妖土被数位大妖联手瓜分,各自有各自的疆域,大多族群选择臣服,得以进入那些妖族巨头的疆域里居住,剩下不愿意的,便只能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朝青秋几次三番来到妖土启衅,也不曾有一次走到极北之地,一则是因为那些生活在最北方的妖族不说前往山河,就连离开北方也是极为困难,二来则是因为这些族群里并无任何一位沧海大妖,朝青秋这样一位剑仙,自然不会对他们出剑,除非是他们率先出手。

实际上在最开始的几次,这些族群里还真有人对朝青秋出过手,甚至有一位在登楼境的老族长也被朝青秋斩于剑下。

杀便杀了,谁又会去问为何非要出手。

这次林红烛来到妖土,除去要帮苏夜寻那人之外,还想着的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便是前往苦寒之地,找一样东西。

林红烛不在意那些圣丹,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圣人遗物对于境界,百害而无一利。

可既然是已经走到了登楼,谁不想去看看云端的风景,况且依着林红烛的性子来说,他要做一些事情,还非得一个圣人身份不可,他与苏夜还有梁亦三人,是这山河中最为出名的三位登楼,一位是道门领袖,一位是学宫掌教,他论身份虽说及不上这两人,可在北海一事之后,谁又敢说他的名头就比这两位给弱了去?

只是三人之中,林红烛自己也知道和其余两人的差距,观主梁亦自创道法,更是能够同时施展两门道法,一手明月一手长河,这种战力,便是以剑称雄的剑山老祖宗许寂都没有办法比拟。

掌教苏夜行万里路,心中有万卷书,贵为学宫掌教,又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读书人,所学所知之多,已经是极为罕见,不在任何一位儒教圣人门下的苏夜,现如今还能坐稳学宫掌教的位子,便足以说明什么。

至于林红烛自己,跨入登楼的时间尚短,之前在陈国边境,连老祖宗许寂的一剑之威都未能挡下,自然是这三人之间最差的一位。

只是在这条修行大道上,你先走,不见得能走到最后,我后走也不见得也就赶不上你。

林红烛之所以走的比观主梁亦和掌教苏夜走的要慢,还是因为他有心结。

当年的魔教覆灭,林红烛不得不藏匿起来,虽说之后破而后立,跨入登楼,但实际上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

这趟妖土之行,林红烛便是想着走出心结。

妖土广袤,是最适合的地方。

孤身向北,林红烛的一些红袍十分惹人瞩目,再加上一头白发,便更是如此。

妖土多是妖修,倒是也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可是像林红烛这般特立独行的,倒是真没有多少。

白发红袍,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一路北行,多行走在无人之地的林红烛,本意也就是不想过多的逗留,可即便如此,还是遇上了一些主动挑衅的妖修。

最开始是在一条在大江深处潜修的水蟒,境界不低,只是相比较大部分妖修都沾亲带故,这条大蟒说得上一个孤家寡人的法。

一身气机在体内流转,早已经达到返璞归真的林红烛,渡江之时,那条大蟒在江底没有看出林红烛的境界,不知道是想着林红烛这一身打扮太过招摇还是什么,反正很快便起了杀心。

在林红烛渡江之时,便有一条百丈之长的巨蟒从江底破水而出,当那条巨蟒张口血盆大口想着将林红烛吞进肚子里的时候,林红烛遥遥一指指出。

一股磅礴至极的气机从林红烛的指尖而出,直接便将这条巨蟒的脑袋硬生生击爆。

血花四溅,整条巨蟒尚未完全从水中出来,便又重重的坠落回江水中。

可奇异的是,这样一条庞然大物坠落在江水中之后,竟然没有激起半点浪花,江面平静如镜,而林红烛脚下的小舟,缓缓而走。

这是林红烛入妖土以来,出手打杀的第一个妖修。

而第二个打杀的是一位朝暮境的虎妖。

在一座山林之中,林红烛缓行而过,先是一个才幻化人形的小虎妖对林红烛出手,被林红烛挥手打杀,之后便是一只朝暮境的虎妖被引出。

最后的结果自然还是被林红烛挥手打杀。

那一位朝暮境的虎妖是这方圆数十里的霸主,被林红烛打杀之后,一众虎妖都颤颤巍巍的出现在林红烛前行的道路前,却无一人敢为那位老祖宗报仇。

一众虎妖跪于道路两旁,低着头没有人敢看林红烛。

甚至有几个境界在太清境的虎妖,虽说跪着,但脸上没有半点悲愤,也无伤心,反倒是有些快意。

老祖宗死了,他们这族里,势必是要选出一个新的族长的。

甚至还有人惦记着老祖宗的那颗妖丹……

不管是人是妖,心都是最复杂的。

林红烛走出很远,渐渐消散在一众虎妖的视线之中,倒是快要离开那座山林的时候,有一个才化形的虎妖在暗处偷袭出手。

尚未近身,便被林红烛一招手打飞数丈。

林红烛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也是林红烛没有生出杀心,要不然他早已经便死了。

林红烛离开此地,只是留下还在大口吐血的那个年轻妖修。

……

……

半旬时光之后,林红烛穿过一片草原,便真的快要临近那片苦寒之地。

夜幕降临,这位魔教教主在一处背风坡生火烤肉。

寒暑不侵,饥寒不知的林红烛难得有些闲情逸致。

肉香四溢,倒是没有引来什么人,倒是林红烛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密林,以他的境界,自然能感受到不远处在发生什么事情。

男女之事,也的确不是山河人族独有。

才子佳人的故事里,会有这些桥段,但林红烛并不在意,也不想去做那个最后获得女子倾心的那个人。

一夜无眠,林红烛吃了几口烤肉,便坐在这里待到了天亮。

站起身,林红烛继续向北,路过那处密林,正好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容貌清纯,脸上还有泪痕,身后有一条狐尾,境界可以说是极为低微了。

林红烛目不斜视,继续前行,他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魔头,也不是什么整日嚷着人妖不两立的三教修士,绝不会因为碰到某个妖修便痛下杀手,若是如此,这妖土里到处倒是妖修,他只怕是杀不完。

神色平淡的林红烛继续前行,身后的女子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最后竟然往前走了几步,跟着林红烛走了一段路,怯生生问道:“昨夜是你在远处生火?”

女子声音极其清脆空灵,和山河里的那些说书先生嘴里的妖媚完全不同。

林红烛继续前行,只当没有听见。

“你没有发现我?”

这是女子的第二个问题。

林红烛没有转头,只是摇头。

女子眼眶瞬间通红,天知道昨晚在她看见不远处生起一堆火的时候,心里生出多大的希望,可是一整夜,那人都不曾往这边来过,让她的心从失望到拥有希望,又到跌落到谷底。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

这是第三个问题。

林红烛没有转头,只是有些微嘲的说道:“你又不是我闺女,我为何要救你?”

这位魔教教主从来都说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也说不上是个好人。

女子瞪着一双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然后有些委屈的说道:“族老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啊。”

林红烛默然无语,但好像是生出什么兴趣,因此便没有立即离去,反倒是耐着性子,步子也放缓了许多。

沉默了一会儿,林红烛问道:“你们狐族女子,对贞洁没有那么在意?‘

女子低着头,小声说道:“在这片草原上,我们狐族总是被其他人欺辱,一次也就算是好的,有些族里的姐姐,运气不好的,更是被掳走,生不如死,但活着便是好的。”

林红烛有些刻薄笑意,“那你们族老还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女子看着这个一身红袍的白发男人,低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你为何觉得我是好人?”

林红烛停下脚步,看向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妖修。

女子歪着头,轻声道:“你的眼睛里有光啊。”

林红烛的脸上出现了一缕笑意。

——

青天城,白雾弥漫。

在那个消息流传出来之后,这青天城里妖修便越来多,有很多没有到过这里的年轻人都来到了青天城。

特别是最为出彩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来了。

一头小老虎,两只小麻雀。

除去那头大黑驴尚未现身之外,妖土年轻一代之中,最为出彩的那几个男子,都来了。

只是三个人之中,那头小老虎的名声在青天城里,便要胜过两只小麻雀太多,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只是因为最开始小老虎的家里便向青天君提过一次亲。

不过结果倒是有点惨,青天君还没有拒绝,这头小老虎便被青槐一巴掌打进了桑江之中。

当时那位小老虎身后的大妖便怒极,拂袖而去,按理说这一次,那头小老虎怎么都不会出现在青天城的,毕竟脸面都在这里丢尽了。

可谁知道,这头小老虎却是最早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

三位年轻一代里最为出彩的年轻人相遇,本来便不可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碍于青天城里的规矩,最开始并无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某日不知道为何,那头小老虎和某只小麻雀杠上了。

两个人也不废话,青天城不能私斗,那便掠出墙头,在城外交手。

两位年轻一代里最为出彩的年轻人交手,自然吸引了许多人出城。

有些境界修为不低的妖修越上墙头,就站在守卫身旁看向城外。

至于另外一只小麻雀,今日一身黑衣,在某处角楼站定远观。

不远处的城头上,一身青衣的青槐抬眼看着下面,神情漠然。

这一趟出城,她花费不少,倒也没有半点恼怒,只是今日看到这么多人,才实在是心烦。

看着那头小老虎,想起另外一个年轻人,便更是生气。

不过她最想知道的还是那个出门在外总是一身青衫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你究竟在等谁

两个妖土里惊艳的年轻人在城外交手,自然不会是如同一般普通妖修那般,那头小老虎成名极早,同青槐一般,身为大妖亲子,一经出世便备受瞩目,一路走来,虽然说不上是顺风顺水,但也从未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

最大的一次,还是当年求娶青槐之时,被青槐一巴掌便直接打到了桑江里,若是旁人,能让他受如此大辱,即便是他不敌,也要动用族内高手将其虐杀才是,可青槐身份不凡,身后有青天君这位妖土前五,风光正盛的大妖,就连自家父亲都不敢轻易启衅,他也只能硬生生憋下这口气。

这几年他痛定思痛,潜心修行,已经比当年强盛太多,其余年轻人或多或少对于青槐都还有想法,都想着把这位大妖子嗣娶回家,可他不同,这趟前往青天城,便是想着当着一众人,亲手把青槐打败。

一雪前耻。

只是尚未看到青槐,便遇上了那两只小麻雀,三言两语中那只不讨喜的麻雀便提起当年那桩事情,这让他如何能忍,一言不合,两人便约战城外。

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青天城头。

另外一只已经注意到青槐的小麻雀跳下角楼,朝着青槐走去,一身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有磅礴血气在体内翻腾的他,气势十足。

青槐转头看向他,神情漠然,但还是率先开口问道:“毕羽,你也是来求亲的?”

说是小麻雀,但实际上这妖土里的年轻俊彦,那个不是血脉极其强横之辈,身出毕方一族的毕羽和白泽一族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同为上古流传下来的种族,只是相比较起来,白泽一族因为族中没有大妖坐镇,连登楼境也找不出来,已经衰落,甚至成了青天君的口中之食。

而毕方一族却并不如此,现如今族内仍旧还有好几位登楼境的族老坐镇,虽说因为没有大妖的缘故,让毕方一族成为不了一等一的大族,但总不会像是白泽一族那般任人欺凌。

毕羽作为毕方一族的天才子弟,打小便被寄予厚望,复兴毕方一族的重任早早便落在他的肩膀上,一路修行,吃过千般万般苦,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有幸和一群大妖子弟并列。

只是这位生性桀骜的年轻俊彦,几乎从未和其余几人一起出现过,这一次,是第一次。

毕羽看着这个从当年便隐隐有妖土第一人之说的女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之前听说你前往山河去见那位道种,交手了?”

若是光论妖土,之前青槐能说得上第一人,这两年却是说不准,他们这两年见到青槐,都能明显感受到她的修行进度慢了下来,似乎是有意等着谁。

只是放眼山河,年轻一代里,谁不知道叶笙歌才是真正的第一人。

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青槐远去山河的事情。

没有这档子事,自然也就不会认识李扶摇。

青槐看了毕羽一眼,有些满意的说道:“不是来娶我的,那我便不揍你了。”

两个人一共说了三句话,都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偏偏青槐还得到了答案。

毕羽冷着脸说道:“事到如今,你不一定能胜过我。”

青槐呵呵一笑,没有理会他,只是转头看着城外光景。

“胡月和重夜谁能胜?”

胡月便是那只小老虎,而重夜便是另外一只麻雀。

正好就是在城外厮杀的两人。

城外两人,厮杀已经有了半炷香的时间。

一道卷着无数沙尘的风暴横亘在厮杀的两人之间,气势恢宏。

胡月负手在身后,气态闲适,重夜神情有些紧绷。

这两位心有灵犀的没有动用法器,只是以自身手段对敌,便显得更为公平一些。

只是两人之间,尚有差距。

胡月被青槐一巴掌打入桑江之后,这两年来潜心修行,境界突飞猛进,只怕重夜已经不是敌手。

现如今的局面便可很直接的说明一切。

毕羽看着这幅场景,嘴角勾起一些弧度,“胡月应当感谢你,要不是你那巴掌,现在他不会这么轻松就把重夜压制住。”

青槐哦了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毕羽往前走了两步,语气放缓,“能不能告诉我,叶笙歌走到哪一步了?”

青槐挑了挑眉头,“我当年青丝境,去到山河那边的时候,她便已经跨入了太清。”

这一句话,里面隐藏的消息,其实不多,但足以解答毕羽的疑惑。

“果然是天生道种,资质不凡。”

毕羽只能如此感叹。

青槐多说了一句,“相比较起来,她的道心,才更是纯粹,纯粹者,心无杂念,走的快,便也走得远。”

修行路上,道路有别,自然遇到的也不一样,拥有的更是不同,能不能走到最后,谁也说不准。

毕羽沉默了片刻,说了句谢谢。

青槐有些意外,依着这个人桀骜的性子,能听到这两个字,一点都不容易。

青槐看了一眼下面,说道:“那只小老虎即便是修为大涨,这场比斗也不一定能够胜过重夜,对敌之时,境界不是一切,尤其是面对重夜。”

毕羽仔细的听完这席话,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妖土这几个出彩的年轻人里,性情几乎已经被大部分人知晓,大黑驴性子欢脱,最不愿意和他们这些所谓的天骄在一起,青槐最爱独行,朋友极少,毕羽性情桀骜,而重夜,便是出了名的城府深沉。

这便是如同夜一般,看不真切。

重夜既然敢接受挑战,青槐和毕羽便有理由相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做好了赢下这场比斗的准备。

这两人身后都要大妖,不会分出生死,这显而易见,可谁家赢了谁家,至少传出去,赢得那一方,脸上会有光。

“有消息说你看中了某人,不是胡月不是我,想来也不应当是重夜,难不成是那头大黑驴?”

青槐摇摇头。

毕羽忽然抬头看向青槐,认真问道:“那么,你究竟在等谁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来了

那个青槐在等的人,今日临近桑江。

小镇外那一战,李扶摇赢得莫名其妙,当时形势,明明不管怎么看,李扶摇都没有机会在短暂时间之内将那鬼族修士的体魄破开,可谁知道,最后剑十九在黑暗中掠出之后,竟然没有要多久,就把那龟族修士的后脑刺破。

一剑功成。

看似是李扶摇身为剑士,因此杀力惊人,这杆世间最为锋利的长矛,将那世间最为坚硬的盾给刺破了。实际上李扶摇自己知晓,剑十九的那道剑气,不至于如此。

那既然是如此,又是何人出手相助?

李扶摇当时收剑之后,有些疑惑,只是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样,那个早早便离开小镇的观溪,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出手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这几日显得很是沉默。

李扶摇没有主动相问,只是捏着那颗妖丹,有些失神。

临近桑江,在江岸见的妖修多了些,知道的消息也就多了些,李扶摇背负剑匣,并未如同其他剑士那般招摇的一剑在腰间,又有朝风尘的秘法掩盖剑气,因此一路走来,只要不是主动出剑,还真没有妖修能够看透李扶摇的来历。

今日临近一处不大的渡口,渡口旁是一座不大的集市,也没有什么名字,走走停停,李扶摇选了一家没有茶客的偏僻茶铺坐下喝茶,茶铺老板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不是妖修。

剑士对妖气十分敏感,只要不是境界差距过大,不是拥有秘法,鲜少能避过剑士感知。

依着李扶摇如今的这个境界,要能够避过李扶摇感知的,至少也得是朝暮境的妖修,可这样的妖修,已经在妖土有一定地位,大多不屑遮掩,妖气自然而然的泄露而出,不用李扶摇刻意去感知,都能知晓。

观溪戴着斗笠,换了一身衣裳,没有在以之前的打扮行走,省去很多麻烦。

茶铺选址偏僻,又是在妖土不受欢迎的茶水,没有茶客显得那么理所应当,但那个中年汉子显得也没有过多忧愁,看到李扶摇一行人走进茶铺,连忙笑呵呵的迎客。

李扶摇对于茶叶种类没有研究,在茶铺老板的推荐下选了一种,然后便坐下回忆起之前那一战。

大黑驴趴在李扶摇脚边,支起耳朵听着那茶铺老板边煮茶边碎碎叨叨。

“在妖土啊,生意可不太好做,先不说这些家伙喜不喜欢这个,要不是在青天君的疆域里,要是换了其他地方,那喝了茶不给银子的人一摞一摞的……桑江要好太多啊,毕竟是在青天城不远处啊。”

“说起青天城,现在可是热闹咯,好些年轻人都到了,毕方一族的毕羽,重明一族的重夜,还有虎族的小老虎,就是那个之前被那青天君的宝贝女儿一巴掌打进桑江的那个,这么多的年轻人,真不知道那个大妖的宝贝女儿会选哪一个……”

大黑驴原本无精打采,听到这里忽然便来了精神,抬起脑袋,看着李扶摇,他可是知道,之前在北海上,这两个人那样子,活生生就是一对,现在青槐要嫁给别人了,你这小子,无动于衷?

热水沸腾,便提起铁壶冲泡在茶杯里,没有太多烦杂的工序。

热水一倒入茶杯,算不上名贵的茶叶便渐渐散开,渐渐变得青绿起来。

不说味道如何,但总算是十分养眼。

对于茶道,山上修士还真是不如山下百姓,那些个尚未修行的读书人也好,还是什么的清谈名仕也好,对于茶叶的研究还真是能让山上修士汗颜。

李扶摇这个读书人都算不上的剑士,对于茶叶也知道的十分有限。

李扶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顿了片刻,才问道:“这么多人,怎么分出胜负,怎么确定谁有资格能够迎娶那女子?”

茶铺老板摆摆手笑道:“这我从哪儿知道去,只知道那个大妖的宝贝闺女早已有了心上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族的,所以才有那么多年轻人尽数赶赴青天城,只是那女子到底钟意谁,也无人知晓,最后能够抱得美人归的也不见得就是那几个天赋绝伦的年轻人。”

“我看,最直接的还是打一架,最后谁赢谁娶。”

李扶摇抬眼看向这中年汉子,没说话。

沉默的喝完茶,起身离开。

走在江岸旁。

风吕迈着步子,问道:“李小子,你是个什么想法?”

李扶摇轻声说了几个名字。

胡月,重夜,毕羽。

然后他转头问道:“这三个人很厉害?”

风吕原本想说这三个人可比你小子厉害多了,可又想着这他娘的才几年,你就已经从青丝来到了太清,还是个剑士,好像遇上那几个人,即便不敌,想来也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当年我们这几个人之中,青槐最厉害,现在青槐都被你骗到手了,没人比你厉害了。”

风吕似乎有些避重就轻。

“我们?”李扶摇很容易的便找到紧要地方。

风吕嘿嘿一笑,不打算多说。

李扶摇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里离青天城有多远?”

风吕抬头看了看那条桑江,有些开怀的说道:“一直走就行。”

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祸。

……

……

茶铺那边,那个面容普通的中年汉子呵呵一笑,将那个大铁壶端起,然后便看着那大铁壶缓缓变化,成为了一个不大的小巧玉茶壶。

端在手上,中年汉子看着不远处,李扶摇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喃喃低语,“你要是真去了,青天君只怕要头疼了。”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桌上的两杯茶,呵呵笑道:“我这茶,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你跟我有一颗登楼境妖丹的情意,算是找补给你的东西,要不然你可没这个福气哦。”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愣,视线落在李扶摇之前喝的那杯茶上,笑道:“也是个脾气没那么好的小子。”

话音才落,看似完整的那个茶杯,忽然片片碎裂,茶杯里还未喝完的茶水在桌上缓缓流淌。

第三百四十六章 青符城外

明知道青天城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按着大黑驴的想法,李扶摇应当是心急如焚才是,就该不管不顾的御剑远行,到时候在众人眼中从天而降,当着众人喊上一句,“谁敢动我喜欢的姑娘?!”

如此一来,不仅自己的名字势必要流传出来,那个姑娘之前要是对你只有一些喜欢,现在也要变成对你有十分喜欢。

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那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即便是妖土女子,对自己男人,也有此愿。

如此说来,天底下的女子,其实相去不远。

仍有共通之处。

只是大黑驴会如此想,李扶摇可不见得会这样。

离开那处渡口边的茶铺子,李扶摇背着剑匣往青天城走,这一次沿江而行,李扶摇既没有选择御剑而行,也没有选择乘船而行,因为这趟去青天城之前,他还要去往另外一座名为青符的小城。

这座小城也是在桑江之畔,不过无论规模还是别的其他什么东西,都是注定及不上那座青天城,只是同在桑江之畔,难免被人提及,这座青符城传言建造时间已经超过四百余年,城主是一位山河那边的三教修士,境界高深,不知道为何来了妖土,又为何建造了这么一座城在桑江之畔,当年桑江尚且不属于青天君的时候,这位青符城主便不知道出过多少次手,打退过多少过觊觎青符城的妖修。

甚至有传闻说是那位之前桑江主人还曾亲自入城,和这位人族修士坐而论道,两人更是互相引为知己。

由此一来,让平日里还对青符城有什么想法的妖修,再前往青符城启衅的时候,都要掂量几分,那位青符城主更是在未来的百年内,都不曾再过出手。

直到后来青天君成为桑江的主人,这位现如今在妖土如日中天的大妖,走进青符城。

有一场大战爆发。

据好事者称,当年青天君把自己的境界修为压制在登楼境,与那位青符城城主在城里决战,整整打了三天三夜,才分出胜负,最后由青天君胜出,一场大战落幕之后,青符城主的境界修为暴露在众人眼中,是一位板上钉钉的登楼境修士,而赢下这场决战的青天君也没有赶尽杀绝,退出青符城之后,这些年便再未踏足青符城。

青符城一切如昨。

此事传出之后,青符城的名声比起才建立之初,便要大出不少,因为那位青符城主是一位无需质疑的人族修士,青符城又在脾气不错的青天君疆域之内,由此青符城里来来去去的人族修士便也多出不少。

甚至在许多人族修士来看,能够在妖土建立起这么一座城的那位青符城主,光论成就,也不会比观主梁亦以及学宫掌教差太多。

李扶摇要前往青符城的缘由,并不是为了瞻仰那位青符城主的风采,而是之前在渡口处得知了一个消息,在青符城曾经出现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剑士。

李扶摇虽然得到了剑仙万尺的御剑法门,但是因为从青丝破境到太清的时候出了问题,导致他并非是无缺的状态,让演化灵府变得极其缓慢,之前他想着是否自己可以解决,可实际上尝试了好几种办法,都没有什么作用。

之前写信去甘河山询问朝风尘,想来信是已经到了,自己却没有时间再去拿回信,进了妖土,也就只能想着去寻师父陈嵊了。

既然师父在青符城出现过,李扶摇便要想着去碰碰运气。

至于为何不急着前往青天城,其中的缘由,李扶摇也说不清楚,或许可以理解成他现如今都不怎么敢去见那个喜欢的姑娘。

那种情绪很复杂,让李扶摇自己也无法明白。

或许去见师父陈嵊,也是他找的借口。

李扶摇难得有这么愁得时候,这时候的他,甚至想着喝两口酒,好好浇一浇愁。

这些不能与旁人说的事情,只能让李扶摇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风吕本来对青槐也没有什么意思,见李扶摇不急,他除了最初的想法之外,便不再多想什么,至于观溪,便更是如此,一路上沉默寡言,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行了差不多小半旬时光,在暮色里,李扶摇总算是看到了那座青符城的轮廓。

青天城是一座高大雄城,直接建于桑江之上,让那条桑江成为青天城的内河,而这座青符城则是建立在桑江之畔,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悬崖上,整座青符城只有一道城门,要穿过一片密林,密林尽头便是青符城。

本来两人一驴早已经看到青符城轮廓,只是天色渐晚,也就没有急着进城,两人一驴在一处相对而言不起眼的地方生火过夜。

大黑驴在火堆生起之后,便闭眼睡去,鼾声时不时响起。

李扶摇看着观溪,膝上放着青丝,笑着问道:“不说说那日在小镇里发生的事情?”

观溪看着李扶摇,低头不语。

李扶摇早料到是这个光景,也就不再多问,只是闭目养剑,剑十九已经可以分神驱使,青丝与他的联系也不算是浅薄,可以说现如今的李扶摇,除去才踏足太清,灵府里的剑气数量还不足之外,其余的都和跨过太清境多年的修士无异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时分,喊了风吕,然后便要起身前往那座青符城,只是才站起身来,密林中忽然便起了一阵狂风。

李扶摇抬眼看去,有个背负木剑的长须道士踏着树巅而行,高声笑道:“走走走,待本道爷去取了那啥青符城主的项上头颅,谁叫那老儿那么不识好歹!”

就在那长须道士掠向青符城的同时,在不远处,有个骑牛老人冷笑不已,“就凭你也能取得了言老儿的头颅?”

那个骑牛老人身材魁梧,赤脚麻衣,远远望去便觉得气血如渊。

与此同时,李扶摇看见密林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前奔,矮小男人豪迈笑道:“言老儿的脑袋,说什么也得是老子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难

负剑的不一定是剑士,也不一定是江湖剑客,更不是说除去这两样人之外,便只剩下用剑的野修。

在李扶摇眼前,踏行在树巅上的那个负剑道人,口出狂言,一出口便要取那位青符城主的项上头颅,要知道那位青符城主可是一位登楼境的三教修士,当年和同时登楼境的青天君大战三天三夜才艰难分出胜负,这等人物,岂是说杀便能杀的?

只是在短暂震惊之后,李扶摇其实更为关注的是那长须道士的后背所负长剑,当年剑士一脉在山河里鼎盛无比,自然便引来无数人的目光,有妖修上剑道宗门学剑也好,还是三教修士尝试同时修炼剑道和其他修行法门也好。

总之不知道有多少修士都曾对剑道有过想法。

可无一例外,只要不是一心剑道,几乎都失败了。

道门有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以木剑为法器,去学剑道,曾经轰动一时,可后来不知道为何,身死道消,只留下一柄桃木剑。

道士负剑的光景,也不过是短暂出现过,在那之后,便再不见,道门闭口不谈,剑士只是把此事当做笑柄,可现如今李扶摇却是在这妖土,切切实实看到一位。

从他口出狂言要取青符城主的项上头颅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普通修士。

只是到底是不是妖修,有待商榷。

长须道人迅速消失在李扶摇视线里,紧接着是那位血气如渊的骑牛老人,他站起身,踩在牛背上,面无表情,遥遥击出一拳,气机翻滚,声大如雷,老人冷声道:“木剑道人,杀言老儿之前,先试试老夫的拳头!”

老人的这一拳,摧枯拉朽,一拳的声势之下,无数树木都被纷纷击倒,好似一条翻滚的黄龙,朝着那木剑道人后背咆哮而去。

在李扶摇看不到的远处,硬生生弄出无边烟尘,然后只听见那木剑道人大声笑道:“手中一剑,管你什么魑魅魍魉,也是道爷我一剑破之!”

这等几乎与剑士一脉没有什么区别的话语,让李扶摇眉头微皱。

两人的短暂交手,其实看起来,是真正的雷声大雨点小。

以至于最后在密林里前奔的那个矮小男人都不肯停下来看任何一眼,反倒是他最先入城,骑牛老人和那位木剑道人,不知道为何,也都没有对那人出手,只是在短暂片刻之后,先后入城。

李扶摇看着这三个人入城,神情平淡,不知道作何感想,观溪忽然开口说道:“贫僧不入城,就在城外等你。”

明摆着城内有事发生,观溪在这个时候选择不入城,其实算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李扶摇没有多说,只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他转头看向风吕。

风吕瞪着一双大眼,无辜道:“你想要我跟着你去送死?”

李扶摇笑了笑,“那你也留下来。”

风吕冷哼一声,“本该如此。”

只是说完这句话之后,风吕想了想又说道:“你要是在里面遇到了啥事,提我的名字,应该是没有坏处的,要是有人肯卖我面子,记得出来跟我说一声。”

“要是没有人卖你面子呢?”

风吕咬牙切齿,“那更要出来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连老子的面子都不卖!”

李扶摇哈哈大笑,大步往前。

……

……

密林之外,悬崖之上,那座青符城由那位城主用青砖造就,远远望去便觉得绿意盎然,实则在青符城主刻意为之的情况之下,这座青符城的城墙之上,已经爬满了藤蔓,让人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先前李扶摇只是觉得这密林之外便是悬崖上的青符城,谁知道走过密林之后方才知晓别有洞天,原来在密林尽头,便出现了一条小溪,这条小溪的尽头,便通向青符城的护城河。

小溪溪水并非一般溪水,而是一种翠绿色,让人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事物。

沿着河岸而行,有一块大石在溪边,大石上写着三个大字。

青符城!

青字如墨,符字半墨半绿,城字已然是完全成了绿色。

而在这块大石上,便有一个老翁坐而垂钓。

老翁闭目,全无生息,甚至若不是看见那跟绿竹鱼竿有些摇晃,李扶摇都要觉得这是一尊雕像了。

之前三人进城,定然是要路过这里,但既然那三位修为高深的修士都选择视若无物,李扶摇也是一样不愿意节外生枝,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门,其实现如今也是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入城是否需要些什么东西。

妖土不比山河,只要是能看见的,便一定是修士,可以说山河那边的神仙说法,在妖土并不存在。

既然这打交道的都是修士,那指不定规矩便要奇怪许多,若是那城门也需要什么进城费用,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银钱。

李扶摇手上的好东西倒是不少,只是能够拿出来的,只怕就只有几颗妖丹而已了。

若是那边不要妖丹,又如何是好?

走过几步,快要临近那块大石的时候,那坐在石上的老翁忽然睁眼,看着李扶摇笑道:“少侠急着入城做甚,陪老朽钓鱼如何?”

少侠,一个带着山河那边味道的称呼。

李扶摇停下脚步,想了想,打量了四周,随即问道:“您还有第二根鱼竿?”

老翁微笑道:“何难之有?”

他伸出手,手中便多出一根绿竹鱼竿。

抛给李扶摇之后,老翁笑道:“这条小溪里有一鱼,传说是赢鱼的后代,只是不知真假,反正知道这种鱼通体发绿,有异香扑鼻,是难得的人间美味。老朽从未钓起来过,见少侠一身正气,想来是会有所不同的。”

李扶摇一怔,开口问道:“老前辈怎知在下一身正气?”

老翁哈哈笑道:“这年头,练剑的剑士,难不成是一身邪气了?”

李扶摇皱眉道:“先前入城那三位,气势滔天,前辈视若无睹?”

老翁有些讶异,“你看出老朽身份了?”

李扶摇一本正经,“比这溪水难看透。”

第三百四十八章 水往高处流

李扶摇一本正经的时候,其实很不像一个剑士,更像是读书人,老翁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前面那三个都看不出老朽的身份,为何你这个小娃儿偏偏看得这么清楚?”

其实之前那句话李扶摇也是试探之言,本没有想着会得到什么结果,可老翁异常洒脱,很快便说道:“不错,老朽便是这青符城主。”

意料之外的情理之中。

李扶摇走到老翁身旁坐下,看了一眼手中的绿竹鱼竿,然后随手一抛,单手持杆,仍旧是认真说道:“其实猜测和胡乱开口皆有,要是一看到老前辈这种举动便认定老前辈是什么高人,还是有些勉强。”

老翁赞扬道:“小娃儿是实诚人,不过就是去练剑,不太好,要不然光凭这两句话,老朽有两门道法,便想传给你。”

李扶摇笑着说道:“如此说来,前辈也不是个爽利的性子。”

老翁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娃儿倒是很和老朽的胃口,之前遇到的那些所谓的妖土年轻俊彦,和你小娃儿比起来,统统的不如你。”

对于老翁的夸赞,李扶摇一笑置之。

他和老翁仅仅是第一次相见,也不过只是通过这么一件事,有了交集,若是说就是这样,老翁便要对他推心置腹,李扶摇便对老翁这位所谓的青符城主,有发自肺腑的敬佩,其实也都说不上。

许多情绪,总得熟悉之后才能生出。

老翁见李扶摇不说话之后,咂了咂嘴,自然而然的开口问道:“有酒没?”

李扶摇摇摇头。

老翁摆摆手,似乎是显得不太满意。

短暂沉默之后,老翁便有些讶异的开口问道:“既然知道老朽就是青符城主,可有什么想问的,老朽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世间总是俗人最多,于是李扶摇便问了绝大部分俗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

“前辈和青天君的那一战,究竟如何?”

老翁一脸淡然,“青天君天纵奇才,当年以登楼境互杀,老朽不是敌手,败下阵来,这件事不假,可外人不知道,当年老朽曾有机会将他斩杀在青符城的,只是最后放弃了。至于那手段是什么,你不管怎么问,老朽都不会告诉你。”

老翁叹了口气,“青天君的确是一方雄主,让老朽不得不佩服。”

谈起青天君,李扶摇有些感叹,自己以后和这位妖土的大妖,想来还要打交道的,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青槐作为枢纽。

李扶摇问了第二个问题。

“有个邋遢的中年剑士,还在青符城?”

老翁恍然大悟,“陈嵊和你有关系,是你师父?”

李扶摇不置可否。

“也不太像,陈嵊可没有这个玲珑心思。”

老翁笑道:“他早就走了,他在妖土的名声不太好,要不是和青天君的那个宝贝闺女有些交情,只怕早就被某些妖修给收拾了。”

“朝剑仙不是在妖土?”

“你当朝青秋什么事都要管?”

老翁笑道:“朝青秋这等人物,没有登楼都不配让他出剑,妖土一日之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情,就连白茶都不敢妄言都知道,朝青秋也不见得会知道。”

李扶摇闭嘴不言。

老翁神情有些生硬,“你为何不问老朽的姓名,不问老朽为何想要建立青符城,不问老朽为何要和你交谈。”

李扶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因为你不是你。”

这是一句有些复杂的话。

老翁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扶摇指了指小溪,“它流反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句话知道的人不少,但极少会有人去仔细观察水流的方向,而且这条小溪,并未明显的高低表现,李扶摇能看出来,显得很不容易,但这说明了李扶摇观察的有多认真。

“其实最为重要的一点,不是水流反了,而是前辈境界太低了,低得让我有刺一剑的冲动。”

老翁面无表情,“你可以试一试。”

李扶摇认真应下,“好的。”

话音落下。

李扶摇拿起手中的绿竹鱼竿,朝着老翁一剑刺去。

以鱼竿作剑,仍旧是剑气滚滚。

一剑刺出,老翁不躲不闪,任由李扶摇一剑刺透他的胸口。

没有鲜血,老翁没有痛苦的表情。

因为本来都是假的。

李扶摇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小溪还是这条小溪,那块石头还是那块石头,只是老翁却是变成了一条人身鱼尾的人鱼。

他满头白发,在溪旁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也看着他。

然后青丝出鞘。

这才是真正的出剑。

剑气弥漫开来,算不上磅礴,但凌厉的剑意淹没此地。

那条人鱼诡异一笑,纵身跳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李扶摇持剑站立,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没有追杀的那个妖修的心思,在这座有些怪异的青符城外,还是需要小心一些才是。

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老翁的,自然是在老人说自己是青符城主的时候,这天底下的修士不少,可登楼境的修士并不见得有多少,这位青符城主本来便是一城之主,怎么可能说见到便见到的。

况且老翁脾气实在太好。

运气不会有那么好。

虽然李扶摇的运气一向不错。

驱散了脑中的杂念,李扶摇提剑向着城门走去,视线渐渐穿过迷雾,看到了城门上面的青符城三个字。

往前走了两步,有两个壮汉站在城门口,**着上身,显得很壮硕。

李扶摇还没有开口,这两个壮汉居然缓缓朝着李扶摇跪下。

李扶摇一怔,随即听到一阵脚步声。

跟着声音转头看去,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老人。

老人穿着青色道袍,道冠高戴,显得实在很仙风道骨。

只是一头长发,黑白掺杂。

老人看了一眼李扶摇,随即平淡开口说道:“有缘人,能走到这里,便同贫道一起入城,今日城中有事,贫道镇压之后,还得你替贫道传出去。”

相比较起来之前的老翁,李扶摇更倾向于这个老人才是那位久负盛名的青符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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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人往死处走

老道士站在城门口,神情平淡,丝毫没有去管跪着的两个壮汉,只是看了李扶摇一眼,平淡道:“你练剑,似乎走上了岔路。”

李扶摇皱了皱眉,因为在踏足太清时候和万尺的大战,导致他的身体现在变成了有缺,不能算是完整,之前他就知道这样对演化灵府有影响,而对于其他的,还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可现在这老道士一开口,便让李扶摇觉得有些不太好。

老道士朝他招了招手,城门自然大开,他走在前面,李扶摇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你的身体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有了个缺口,剑气一直在往外泄走,即便有不错的法门遮掩,比境界比你高太多的修士来看,也好像是门户大开一般。”

李扶摇苦笑道:“言城主,敢问有什么法子?”

城门后的街道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好似有些雾气挥之不散,和之前遇到的那座小镇有差不多,但还是有些差别。

两边建筑都看不真切,只是知道不太高,街道上并无行人,老道士所过之处,灰气避散,便露出一些城中真容。

老道士沉思片刻,微笑道:“你的后背剑匣中,不止一柄剑,外泄剑气若是能用于温养其中一柄,以后再行杀伐,威力便要大出许多。”

李扶摇皱眉沉思,没有急着回答,实际上老道士所说是给了他提供了可能,具体怎么施行,也很是复杂,而且看样子,这位青符城主并没有仔细讲解的想法。

走过数十步,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这里的雾气相对而言,要少去很多。

老道士一边前行,一边用手拂过巷道的一面墙壁,墙壁斑驳不堪。

李扶摇一眼看出,这便是剑气造就。

老道士似乎没有解释的想法,走出这巷道之时,才平静开口说道:“贫道之前说你练剑走了岔路,虽说是看出你身体的问题,但实际上也是疑惑你为何要负剑三柄,三柄剑之中,又有两柄剑都与你有着联系,贫道在妖土之中见了不少剑士,但从未见过如你一般的人。”

李扶摇低声道:“机缘巧合,学了些别的。”

剑仙万尺是能够和柳巷一战的大剑仙,他的御剑法门既然都能让他拥有可战柳巷的战力,自然也就算不上什么岔路,前人的路已经摆好,李扶摇虽然不会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但见识看看那条路的风景,也没有什么问题。

老道士终究不是剑士一脉的某位前辈,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给李扶摇说太多,得到答复之后,便不继续多说。

穿过一条街道,来到一片湖水旁,老道士停下脚步,站在湖水前,正色道:“之前你在城外,也看见那三头妖了?”

李扶摇皱眉问道:“那位背负木剑的道人也是妖修?”

老道士嗤笑道:“一头狐狸精,才多少年道行,学了几年道法,便想着去走道门真人们多少年都没有走通的路,要不是有一颗妖丹在体内,早就死了,不过想要贫道的脑袋,贫道也不介意先要了他们的脑袋。”

李扶摇疑惑问道:“城主既然是能和青天君大战的人物,这里有事青天君的疆域,为何还有人要来找城主麻烦?”

老道士看向远处,随即便席地而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贫道手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便自然便要来,现如今时间又是正好,因为前两日,贫道受了伤。”

这位青符城主能够和能把境界压制在登楼境的青天君大战,足以说明境界之高远,而且又在青天君的疆域之中,本来便没有太多人胆敢招惹,可实际上要是真如老道士所说,现在还真是一个好时间。

青天君忙于青天城的事情,抽不开身,老道士又受了伤。

若是他手里有旁人觊觎的东西,自然便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只是看着老道士的神情,倒是没有多少其他情绪。

况且之前他还说要进去镇杀那三位妖修,若无把握,怎敢如此?

老道士抬眼看向前方,轻声道:“你如何都猜不到是谁打伤贫道的。”

既然如此说,那便是要李扶摇猜一猜。

李扶摇笑道:“莫不是大妖出手?”

老道士笑着摇头。

李扶摇说道:“我初来乍到,对妖土这边的情况,还真不知晓有什么出彩的妖修,只比一方巨头差去一线的。”

老道士回答道:“妖土里的登楼修士,除去那些整日畏手畏脚的老家伙,没有人能对贫道造成威胁。”

李扶摇笃定道:“那就是山河中的修士。”

老道士笑道:“是林红烛。”

一样都没有丝毫隐瞒。

“贫道知道他来了,对于这位魔教教主,贫道是真的想着去领教,贫道从未想过他才踏足登楼不久,便已经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贫道这些年败得次数不多,面对青天君的时候败得心服口服,败在林红烛手里,便觉得后生可畏。”

对于那位魔教教主,李扶摇离他最近的一次在那个陈国边境,当时林红烛和周宣策大战,李扶摇在另外一边被一个朝暮境的修士一脚踩在地下。

之后便是老祖宗许寂千里出剑。

一剑杀人,再一剑重伤两位登楼。

其中一位便是林红烛。

之后再听见这位魔教教主的消息,便是在北海了。

因为林红烛的将一炉圣丹倒在北海中,引来无数修士,之后便得以让人看见了一场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盛事。

一位大妖陨落在北海。

这一切若是没有林红烛的举动,只怕大多数修士也只能听到这个传闻,而并不能亲自得见。

说起来,林红烛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虽然那个拿到圣丹的道门弟子,定然会觉得林红烛便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魔头。

“城里已经无人,贫道十有**会死在城中,你记得把消息传出来,只不过在大战结束之前,你出不了城,我送你去个地方。”

说着话,老道士站起身来。

他转头看着李扶摇,嘱咐道:“记得把贫道的死讯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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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三人无虎

老道士起身,并不是简单的起身,在他站起身来的同时,前面的湖水便安静的分开,一条铺着青石的小路出现在李扶摇面前。

湖面平静,这条忽然出现的小路也显得那么幽深。

李扶摇看着这条小路,远处便应当是湖底。

只是到底到了湖底,还是否要通向更远处的某地,看不真切。

老道士站在岸边,平静开口,“在贫道没有解决城中的事情之前,没有人能走出青符城。”

老道士这句话也说的极为有底气。

李扶摇沉默不语,目睹着老道士转身离去,身形消散在湖边。

李扶摇看着这条小路,想了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几步之后,在一旁的湖水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之前那个满头白发的妖族修士,也就是之前他想着让李扶摇认为他是青符城城主的那一位。

现如今他还是那个老翁形态,看着李扶摇,神情很是温和。

显得很真实。

李扶摇提着青丝,剑气隐而未发,他没有感到半点杀意,要不然,早便一剑刺过去了。

老翁立于道路一旁,看着李扶摇,微笑道:“老朽是城主大人让来陪着少侠前往湖底的,之前在城外也是奉命阻止外人进入青符城,少侠是有大毅力的人,能通过城主大人设立的关卡来到城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翁言语轻柔,但透出些谄媚之意。

李扶摇开门见山问道:“去湖底仅仅是为了避难而已?”

老翁眼神平淡,笑着开口,“若是少侠想看城主大人如何镇杀那三位不知死活的妖修,最好也在湖底才好。”

李扶摇平淡道:“连前辈都说不一定能胜过那三人,你这般有信心?”

老翁哈哈大笑,“连青天君这等大妖都不敢贸然斩杀城主大人,这妖土里,还没有几个人敢要城主大人的性命。”

当年的那一战,之前老翁说是惜败,老道士避而不谈。

现如今说起来,又是青天君也在忌惮什么?

想来人族即便是和妖族并不想之前那般关系紧张,可两族之间,也绝不说不上谁畏惧谁。

更何况青天君作为妖土的大妖,地位尊崇,万万没有惧怕一个登楼境修士的可能。

李扶摇看了老翁一眼,不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往前走去。

这条青石小路,笔直的通往湖底深处。

……

……

湖面渐渐合拢,一如之前那般平静。

大约过了半炷香之后,湖面先后出现了三个人,最先出现的是那个负剑道人,他生着长须,然后便是骑着牛的赤脚老人,一头白发。

最后出现的是那个身材矮小的汉子。

三个人同时站在岸边,只是相隔甚远。

赤脚老人看着湖面,冷冽开口,“言老儿便藏在湖底!”

负剑道人站在不远处,笑道:“那件东西,到底怎么分法,现在说清楚。”

矮小男人漠然道:“那件东西,老子要大头,让老子先出手都行。”

赤脚老人看着这两人,冷笑着问道:“现在先打一架看看?”

之前尚未进城,赤脚老人便和那负剑道人有过简短一战,老人的一拳,虽说并未取得什么战果,但实际也极为让人震撼。

三人之中,本体是狐狸的那个负剑道人性子最为阴鸷,而本体是一头老猿的老人性子最为暴躁,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在进城之前便急不可耐的出拳。

至于最后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看不真切的本体是什么。

知道白发老人的性子,木剑道人站在不远处,神情漠然,并未多说。

他可不想在那老道士出现之前再和这头老猿再打一架,毕竟那位说是受了伤的老道士,到底伤情有多重,他也不敢确定,要是和之前的消息有误,他再和这头老猿打上一架,两败俱伤,只怕最后要么被那个矮小汉子坐收渔翁之利,要么连那老道士都收拾不了。

矮小汉子冷笑道:“你我大可做一个赌约,在拿到东西之后,你我战一场,输得那人,放弃自己的那一部分,你敢?”

老猿讥讽道:“就凭你,只怕连妖丹都要被我给硬生生挖出来。”

矮小汉子不置可否,只是转头又看向那个负剑道人,“你呢?”

负剑道人冷哼一声,“我不掺和。”

现在的三人里,矮小汉子和老猿的战力大抵持平,真要打起来,只怕不会在短暂的时间里分出胜负。

而且要是这两人非要得到东西之前先打一架,不确定的因素便多了一些。

让负剑道人一个人应对那个老道士,他才真的没有什么把握。

老猿张了张口,正要开口,矮小汉子便皱了眉头。

不远处的湖面上,一身青色道袍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他站在湖面上,看着这三人,眼神漠然。

矮小汉子体内气血翻腾,看着老道士,舔了舔嘴唇。

妖族体内的血液本来便是好战,矮小汉子对老猿和负剑道人不屑一顾,是因为两人的境界修为不够,不够让他提起战意,可这个老道士毕竟是当年能和青天君大战的修士,即便是受了伤,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老道士把视线放在矮小汉子身上,问道:“谁先来?”

没有寒暄,没有任何拖延时间的举动,老道士张口便是要战。

矮小汉子再度舔了舔嘴唇,倒是没有说话,既然老道士铁定是受了伤,谁最后出手,才占利。

越在前出手的人,越吃亏。

说是三人合作,其实三人也都各怀鬼胎。

一向好战的老猿也没有吱声。

负剑道人更是如此。

老道士叹了口气,然后淡然说道:“一起上吧。”

话音未落,他身前的湖水便轰然炸开。

一道道磅礴的气机轰然而至。

矮小汉子哈哈大笑,纵身一跳,先行掠向老道士,老猿一脚踏在牛头上,紧随其后。

负剑道人面无表情,只是将后背的木剑扔出。

现在什么都不用多想,反正先斩杀老道士才是正事。

三个人虽未通气,但彼此都知道其中的利害。

第三百五十一章 日出西山

老道士是和青天君大战过的登楼境修士,若是他没有受伤,他们三人定然是不会出现在这座青符城里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得到确切消息,这个老道士,受了伤。

因此即便现如今老道士挥手弄出这般声势骇然的动静,他们三人依然是没有退缩。

矮小汉子的拳头率先落到了老道士的青色道袍上。

他的境界最高,战力最强,也最先出手。

可矮小汉子的一拳打在老道士的青色道袍上,便似乎打在空气上一般,青色道袍将拳头笼罩,然后深深陷了进去,老道士眨眼间便到了远处。

矮小汉子没有急着追击,因为在他的这一拳之后,那个血气翻腾的老猿早已经一拳打在了老道士的后背,恐怖的气机瞬间从老猿的拳头里喷涌而出。

轰隆一声!

声势倒是比之前的那个矮小汉子的那一拳要大上许多,但实际上,效果一样。

老道士眼神漠然的看着那柄从一个诡异角度掠来的木剑。

三人之前并未商量,但实际上最后的杀招还是这一柄木剑。

前面两人的两拳都是障眼法。

一剑至眉前,老道士漠然喝道:“滚!”

若是说用剑,天底下最为出彩的是剑士的那一脉。

要是说把道法和剑结合的最好的,是道门的那位真人。

那负剑道人本来是个狐狸精,本来便是机缘巧合走上这条路,在老道士看来,无异是路旁爬行的爬虫,如何说得上能够威胁他。

一个滚字,蕴含着磅礴气机,卷向那柄木剑。

三个人都知道老道士受了伤,可没有人知道老道士的伤到底有多重。

所以最开始交手,试探的意味很重。

木剑被这道磅礴气机击中,倒飞出去,重新回到那负剑道人的手上,矮小汉子站在半空,在远处是那头老猿。

负剑道人站在岸边。

三人占据的位置很微妙,老道士知道,自己今日无论从那一头离开,都要被一人拦下,从而让其他两人有足够的时间来击杀他。

道教修士修行,大多都想着清净无为,这种性子,对修行极有裨益,但要是出手相杀,战力不见得会很强。

不过老道士不知道已经来到妖土多少年,见识了不知道多少彪悍的妖族,自己也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

况且修士只要不是到了暮年,那便是修行的时间越长,便越发强大。

矮小汉子忽然开口问道:“前辈可否交出那件东西?”

在矮小汉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负剑道人和另外的那老猿,神情微变。

若是矮小汉子最后心意有变,选择拿了东西息事宁人,那老猿和负剑道人两人联手,也不见得能够拦得下来。

可谁想到,矮小汉子才问出那句话,老道士便断然摇头,“当年青天君都没能带走,你觉得你们这三个春秋,便能拿走?”

三言两语之间,便隐约说了一些当年的辛秘。

青天君走进青符城,便是为了某件东西?

老道士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什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仅仅挥手,湖面上便波澜壮阔。

老道士一头黑白皆有的长发迎风而动,他负手在身后,一道道磅礴气机在四面八方生起。

一道道水龙卷都卷向那三人。

今日务必是要分出胜负的,也有极大的可能是要分出生死的。

一个登楼对三个春秋,若是在一般情况下,登楼是不会输的。

矮小汉子一拳轰碎一道水龙卷,身形迅速靠近老道士,猛喝一声,一拳朝着老道士的头颅打去。

磅礴气机在空气中掠过,留下一道刺目白光。

老猿更是已经恢复了本体,身形暴涨,成为了一头白猿,疯狂的捶着胸膛,气机波动,狂乱散去。

负剑道人手里掐着剑诀,木剑上剑气萦绕,丝丝缕缕的发散开来。

老道士面无表情的抬脚,一脚落在湖面。

然后老道士伸手取下头顶的道冠。

随手扔出。

片刻之后,老道士的身形却是到了另外的地方。

他来到老猿身前,一掌伸出。

掌心是无数色彩。

道冠在朝着负剑道人而去。

能够和青天君大战的修士,到底威势如何,其实不言而喻。

矮小汉子似乎被刻意忽略了。

负剑道人看了矮小汉子一眼,后者冷哼道:“莫乱心神!”

矮小汉子额头青筋暴露,长啸一声。

原本矮小的身形,渐渐变大。

是一头造型奇怪的老虎。

他的头顶长着两只角,身后却生着两只翅膀。

真要说起来,应当该叫他穷奇!

在妖土上古便留下来的古老种族不多,白泽和毕方一族比起穷奇一族,也要差去半分。

妖土的第一任妖帝,便是穷奇一族。

那位妖帝,当年气吞八荒,睥睨四海。

以一己之力,第一次统一妖土,一生之中,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大战,斩杀过多少惊才绝艳的妖族修士,才得以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个妖帝来。

现如今的妖土,虽然已经四分五裂,但穷奇一族,仍旧是一等一的大族。

那座西山,仍旧是是穷奇一族管辖的疆域。

那位族内的大妖,虽然现如今声势不及青天君,但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那位大妖,以残忍好杀名动妖土,而且也极为护短。

成名时间比青天君还要长上一些。

只是生活在西山的穷奇一族,几乎从不离开西山,现如今能在青天君的疆域里,能看见一个,其实也是极为罕见。

一头老猿,一头穷奇,再加上用剑的狐狸精。

三个春秋,各有千秋。

老道士刻意忽略那头穷奇,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稍瞬即逝的战机,一旦失去,便再拿抓住。

那矮小汉子所化的穷奇咆哮着向前冲去,要在老道士一掌印在老猿的胸膛之前,用硕大的虎爪划破老道士的后背。

青色道袍再不复之前那般神奇,被一爪划破。

老道士的脸色微变。

但那只手还是印在了老猿胸膛。

再加上之前朝着负剑道人飞去的道冠。

仅仅一瞬间。

老猿倒飞出去,大口吐血。

负剑道人一剑斩落道冠,但随即便看到老道士的身形飘然而来。

后背已经是一片血红的老道士面无表情的一掌印在负剑道人的天灵盖上。

砰地一声。

磅礴气机疯狂涌入负剑道人的头颅中。

第三百五十二章 帝出西山

人间最得意第三百五十二章帝出西山负剑道人的面容因为磅礴气机的压制的缘故,像是被风吹皱了的湖面。

穷奇瞪着一双大眼睛,第二爪便又落在了老道士的后背上。

现如今的局面其实对于他来说,十分不错,老道士选择先行袭杀老猿和负剑道人,然后刻意的不去对付他,这便为他创造了条件。

老道士将那两人格杀,然后由他将老道士格杀。

东西便都是他的,也不必与旁人共享了。

这本来是最理想的情况。

可他不相信,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要知道族中的那位圣主残忍好杀,也生性猜疑。

这并不是说是那位圣主如此,而是整个西山,整个穷奇一族,皆是如此。

身为穷奇一族,他也不愿意相信现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局面真有那么好。

所以他在一爪打中老道士之后,便毫不犹豫的伸出了第二爪。

哪怕因此会救下那个负剑道人。

可实际上老道士硬生生扛下了这一爪,然后面无表情的用力一握,将那负剑道人的头颅硬生生的捏爆了。

带着鲜血的碎骨四散开来。

有些发白的东西更是溅到了老道士的青色道袍上。

一颗碧绿的妖丹出现在两人面前。

老道士毫不犹豫的将妖丹朝着穷奇那边推去,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将一股磅礴至极的气机硬生生灌入妖丹当中。

妖丹发出刺眼的光芒,在半空中轰然炸开。

整座湖都摇晃不止。

气浪在周围肆掠,无数建筑都被这股气浪击倒,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笼罩在那些建筑上的雾气并未散去。

显得更为浓郁。

老道士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挥手扔出一件事物。

大战到了现在,其实有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发觉,那便是老道士至今都还没有把自己的法器拿出来。

妖族修士的法器大多简单,可三教修士的法器便是变化多端,老道士赤手空拳的与三人大战,现如今更是打杀一人,虽说又受了些伤

,可至始至终都还没有拿出法器,才是一件极为不正常的事情。

直到现在,老道士扔出那件东西。

是一个造型古朴的小铃铛。

看着极其普通,但是很古老。

修士的法器,只要和古老沾上边的东西,便不简单。

穷奇看着那个悬在天边的小铃铛,没急着出手,只是缓缓问道:“这是什么?”

老道士擦去嘴角的鲜血,平静回答道:“镇妖铃。”

世上有很多种法器,根据用途,便会被取出无数个名字,当然也有很多与用途没有关系的名字,可只要法器的名字前面带着镇妖两个字的,便一定是特意用来针对妖族修士的。

山河里现如今用来镇压妖族修士的法器,最有名的一件是镇妖碗,传言碗里有一尊大妖,也不知道真假,可这件法器既然是在道教圣人叶圣手里,便注定不会差。

在许多年前,大约是剑士尚未凋零的年代里,有一位剑仙的佩剑叫做镇妖剑。

妖族修士们对于这些有着镇妖两字的法器,除去愤怒之外,最多的还是忌惮。

毕竟既然名字都这么取了,目的也不言而喻了。

老道士从山河那边来到妖土,面对的大多都是妖修,有这么一件法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老道士下面一句话,更是如同在老猿和穷奇心口上重重踏上了一脚。

“这是圣人遗物。”

圣人遗物?!

何为圣人遗物,圣人的学说算是圣人遗物,圣人所居住的洞府也是圣人遗物,就连圣人所用过的笔墨也是圣人遗物。

但老道士嘴里所说的这些,决计不可能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这镇妖铃是一件法器。

这本是便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是最可怕的东西不是这个,而是……

倘若这镇妖铃是某位圣人的本命法器……

即便圣人死去多年,即便这镇妖铃里的气机也都已经消散不少,但若是真要是曾经圣人的本命法器,那便是一件大杀器,恐怕这世上也找不出几件法器来抗衡。

若是说登楼境的修士面对此物都还有着底气,他们这两个春秋便是完全没有底气去应对这件法器了。

老猿看向镇妖铃,早在之前被老道士一掌打飞之后,便收敛了许多,现如今看着这个有可能是圣人的本命法器的东西,眼里是深深的忌惮。

穷奇停下身形,沉默不语。

老道士身上的鲜血正在一滴一滴的滴落到湖水中,他看着穷奇,眼神漠然。

穷奇笑了笑,变回了之前的那个样子。

一个矮小的汉子。

“原来前辈一直等的都不是我们。”

到了现在的局面,他要是还看不出来场上的局势,便真的是蠢的无可救药了。

“你们若是仔细想想贫道和青天君曾有过一场大战这件事,便该知道,青符城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老道士伸手一揽,那镇妖铃便开始响起来。

声音不大,但响彻长空。

那种声音不像是铃声,倒是很像是鼓声,光听着声音,便能够感觉到那副场景。

在一片死寂的战场上,有个身材高大的道人,摇着手里的铃铛,身后是拿着五花八门法器的修士,严阵以待,对面是一群血气翻腾的妖修。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而这镇妖铃便是最开始挥出的令旗。

穷奇的脸色极度难看,然后眼神开始涣散,而那老猿已经是满眼通红,双手止不住的拍打胸膛。

很快老猿的胸膛便血肉模糊,可老猿似乎并未感受到什么痛苦一般,双手仍旧是不停的拍打着胸膛,穷奇眼睁睁看着他的白骨露出,然后整个胸膛都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老道士漠然道:“最可悲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去。”

……

……

青符城外的那颗大石前,小溪缓缓流淌。

有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来到这里。

他看向不远处的青符城,面无表情。

他站在这里,没有只言片语,只是站在这里,说了一句话。

“帝出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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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我便是西山

妖土的历史上,出过很多位妖帝,每一位妖帝都是极为出彩的人物,若是不出彩,也不可能将妖土这片土地完全统一。

人间的君王,在寿命将近的时候,会将自己的皇位留给后人,后人若是如他的父辈一般聪慧,治理政事不出现纰漏,便能称得上明君,要是后人仅仅是一个普通寻常人,并未先辈那般聪慧,但也绝对不傻,不做傻事,便能称为庸君,这个庸字,是指平庸。可若是后人昏聩不明、荒淫无道,让一座王朝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便不仅要被自己的子民痛斥为昏君,指不定还要被人将这座王朝推翻。

祖宗基业,从此便改换主人。

这是人间的王朝传承。

在妖土,要想从妖帝手中拿来权柄,只能有一个方式,那便是堂堂正正的击败他,成为新一任的妖帝。

妖土的帝位传承,一直都是如此,不知道维系了几万年,在这几万年里,也有例外。

除去到最后离开人间去了天上的那数位妖帝之外。

一共有两位妖帝到死都并未被人击败过。

妖土的第一任妖帝,穷帝。

妖土的最后一任妖帝,武帝。

穷帝在混乱中崛起,在那片慌乱中击败了无数的大妖,一步一步登上帝位,开创了妖土一统的先河,在那个妖土人杰辈出的时代,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击败这位妖帝,成为妖土的主人,可是这位穷奇一族的绝世天才,直到死,都没有输过。

这位开创了妖土一统的男人,站在山巅俯瞰了妖土整整两千年,击败了一个又一个要攀到高峰的后来人,可不知道为何,当他已经一只手都能触碰到星河的时候,他却选择回到人间,在西山坐化。

要知道,沧海之上便是真正的仙,无数修士从修行之初,便想着那才是最终的终点,当年柳巷剑道修为无与伦比,已经是世间无敌,抬眼便看得是天上,因此不惜一分为二去寻那成仙之道,最后下场凄惨暂且不说,反正也足以说明为了成仙,就连这些沧海,也会为此癫狂。

可唯独是这位妖帝,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竟然舍得把视线从天上移开,转而死在人间。

穷帝为何不踏出最后一步,一直是一个迷。

在穷帝身死之后,妖土的数万年里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任妖帝,可这么多妖帝中,一直到最后一位,都再无穷奇一族的身影。

穷奇族内几乎每一代都有一位大妖坐镇,让种族不至于被人欺辱,那些个大妖也都赫赫有名,可就是没有任何一位是能够镇压一切,重新登上帝位的。

当年大战,武帝死得莫名其妙,妖土又重新分裂,穷奇一族养精蓄锐,要在那时候复制先祖的路,可实际上最后也未能如愿。

可即便如此,穷奇一族仍旧没有放弃。

这六千年来,在西山的穷奇一族做了许多很多努力,但所有努力到最后,其实都是为了要让族内的那位大妖拥有横推妖土一切敌的战力。

只是这条路走了五千多年,并未看到成效。

直到数百年前,西山开始走另外一条路。

无数天材地宝,经过六千年的堆积,在西山已经十分可观,这让现如今的西山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

在那位大妖之后,西山又出了另外一个临近沧海的登楼境修士。

若是一位族内大妖无法统一妖土,那两位呢?

妖土有那么多种族,有很多种族没有大妖,所以一直任人欺凌,有些种族有大妖,但有且仅有一个。

可现如今的西山,有希望拥有第二个。

而今日之所以会有一位穷奇一族的妖修来到青符城,自然便也是为了穷奇一族的愿景,想要成为妖帝的愿景。

……

……

伟岸男人站在城外,并未急着往城内走去,只是说了那四个字之后,便这样看着城内。

青符城里的那样事物,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为此他不惜亲自离开西山,来到这个地方,若不是重视,他本该是已经在闭关。

至于为何不让旁人前来,实际上也是不放心,西山不是没有第二位登楼,但老道士早年和青天君尚能大战,战力自不必说,若是让旁人来,不见得能够拿走那一样东西,即便是在老道士受伤的情况下。

西山的穷奇一族既然是存世时间已经有了这么长,消息自然灵通,老道士自持修为境界高远,去和魔教教主林红烛一番大战,最后落败而归,这消息妖土里的人知道的不多,可却是瞒不过西山的眼。

一直觊觎青符城那件事物的西山,有了如此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所以才有了今日之局面,有了三位春秋围攻老道士,有了他亲自出面,来到青符城外。

……

……

那片湖面之上,老道士的镇妖铃收回手中,老猿已经是奄奄一息,矮小汉子更是神情萎靡,可以说是再无战力。

老道士并未对这两人痛下杀手,之前要杀那个负剑道人,仅仅是因为不愿意妖物身披道袍而已。

现如今面对这两个同样是觊觎自己那件东西的妖修,老道士倒是表现的宽厚仁慈。

矮小汉子受了重伤,回到了岸边,苦笑道:“前辈可否告诉我,到底是谁布了这个局?”

老道士一如既往的悬停在半空,神情平淡,“你若问贫道,为何不去问西山的那位大妖?”

一句话便足以说清楚一切。

矮小汉子知道了真相,倒是没有半点怨恨,穷奇一族生性如此,富有心计,族里那位大妖便更是如此,只要能达到目标,不仅是他,即便是族内其他人,一样都可以被抛弃,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必如何心里介怀。

老道士看着远方,感受着那股磅礴的血气,以及雄浑气机,开口说道:“你们的那位,来了。”

矮小汉子抬头一观,虽说是注定没有能看出什么,但同是一族,也能感受到气息,他面带苦意,“那位并未急着进城,想来是让我再消耗前辈一些。”

老道士冷笑道:“那位自身的境界修为都已经是极为不凡了,面对已经受伤的贫道,胜算极大,还不放心,说是你们西山功于心计,倒是一点不错。”

矮小汉子并不言语,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老道士转眼看向躺在岸边,已经奄奄一息的老猿,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矮小汉子平静开口,“若是前辈不杀我,那颗妖丹,自然是想要带走的。”

老道士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死吧。”

声音平淡。

矮小汉子冷然一笑,身形就要再度变化,却不知道为何在湖水中飞出了一张青色符箓,印在了他的胸膛,然后片刻,一道青色火焰便被人点燃。

仅仅是片刻,青色火焰便将他烧为灰烬。

这里名叫青符城,他是城主,也是道士,其实最为精通的,一直都是符箓之道。

矮小汉子被青色火焰燃烧殆尽,最后只留下一颗血红的妖丹,老道士一招手,顺便将老猿体内的妖丹一并取出,两颗妖丹,一红一白,都在老道士手里。

拿了这两颗妖丹,老道士抬眼看向城外,冷声道:“远来是客,既然是客为何不入家门?”

这道声音极为平静,声音也不算是大,但是响彻此间。

无人应声。

出现在老道士面前的是一只黑色的长靴。

以及长靴的主人。

身形本来便是伟岸至极的男人,出现在老道士面前,便是以这般极为霸道的方式。

砰得一声巨响!

湖面数十丈的湖水被这一脚的磅礴气机给硬生生分开。

湖水拍岸,冲倒了无数建筑。

老道士抬头,再度拿出那镇妖铃。

铃声传出。

声震四野。

一抹刀光生出。

老道士视线里,那个伟岸男人手持一柄血红色长刀,朝着镇妖铃劈出。

刀势凌厉。

铺天盖地的刀意肆掠四周。

男人的身形显露,他有着一头血红长发,穿着黑色长袍。

老道士的青色道袍被这刀气吹得猎猎作响,脸上的皱褶宛如被风吹过的池水。

面对三位春秋,老道士可以漫不经心,可以留力。

可是面对西山这一位,老道士非得全力以赴才是。

这位是西山统一妖土的后手。

刀气和镇妖铃发出的声浪相撞,使得天地之间出现数道旋涡。

青符城的上空乱云四起。

老道士的道冠之前便已经扔出,此刻便更是一头黑白掺杂的长发随风飘乱。

伟岸男人始终不说话,一刀未成,便是第二刀。

漫天的刀光围绕在老道士身侧。

老道士枯瘦的手臂伸出,湖面翻滚,天边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青色符箓,森严的气息飘落下来,威严无比。

伟岸男人抬头看天,冷笑不已。

何谓青符城,旁人不知道,可西山却是一清二楚。

城主言符灵的最大杀招,从来都不是什么法器,而是符。

画符也好,用符也好,言符灵在妖土若是说第二,从未有人敢说第一,甚至就算是在山河那边,言符灵在符道上的造诣也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

伟岸男人提着刀迎着那道青色符箓一刀劈出。

血色的刀光出现在青符城上空。

妖族好杀也好斗。

他作为西山的第二高手,境界高低不谈,光是心性便和一般的族人不同。

他的心里并无太多阴谋诡计,一心向道,显得和其余族人格格不入。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般,才被视为西山复兴的最大后手。

能在两百岁之前便踏足登楼,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一刀向上劈去,身形本来便极其伟岸的男人握紧刀柄,面无表情。

刀光与青符相遇,徒然便生出一道耀眼至极的光芒。

这道光芒青红杂糅,让人觉得极为刺眼。

生着一头血红长发的男人哈哈大笑,一刀直接便将这道符给破开了。

他半只脚已经到了沧海里,若不是忌惮某些原因,以及有些东西还没有拿到手,只怕早就强行去迈最后一只脚了。

即便是还没有迈出最后半步,他依旧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老道士的青符破碎,并无任何神情波动,似乎是早已经便知道结果一般。

他一只手伸出,将那个悬在半空的镇妖铃拿回到手上,然后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些什么。

世间的符,大多都是被人画在特殊符纸,灌入气机,便能保存很久。

可真正的符道大家画符,便不需要那么些东西。

举手投足之间,便能画就一道符。

而且威力极大。

提着刀的伟岸男人平静道:“你至多还能挡下我三刻钟。”

两人都是登楼,都知道对方现如今的处境,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并非是说大话,而是基于现实考虑。

老道士若是没有和林红烛打上一架,若没有和那三位春秋缠斗,他们会打很久,只是现如今的老道士,远不是当初的鼎盛状态。

老道士不置一词,等那道符画满之后,便将镇妖铃摇动。

铃声随着那道符而出,显得比之前的威力要大多了。

老道士画的是一道风符,可也不仅仅是一道风符。

风吹着铃声。

让这道声音显得更加苍茫。

普通人只是觉得风吹着声音,很显得很悠远,但伟岸男人却皱着眉。

这才是杀招。

没有任何一个登楼境的修士,是易与之辈。

老道士平淡开口,“没有人能把那件东西活着带出青符城。”

伟岸男人抬起头,说了今日的第三句话。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西山。”

他还有第四句话没有说出口。

穷奇一族,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帝出西山,既是说的族中那位先祖是从西山而出,也是说的而后西山会再出一任妖帝。

他名为西山,便是族中对他最美好的期待。

老道士漠然道:“贫道知道西山对你有着期望,但你忘了族中的那位大妖。”

西山冷笑道:“哪又如何?”

这句话包含着许多未尽之语。

老道士不再相问,因为西山的刀来了。

这一刀,同样也是杀招。

第三百五十四章 这是一道符

“原来这便是登楼。”

李扶摇站在湖底,其实从一开始便能看到战况,无论是之前的老道士以一敌三,还是之后的和西山的交手,都尽收眼底,在今日之前,李扶摇在北海上空见过朝青秋出剑,虽然是碍于境界,不知道其中精妙,但也算是目睹了人间最顶端的战力相杀。

在离开北海之前,他又在江底看过剑仙万尺和剑仙柳巷的互杀,那两人虽然都已经都是残魂,但什么都比李扶摇强,李扶摇看了之后,也十分有感触。

登楼境的修士打架,这是他第一次看见。

老道士境界自不必多说,能够和青天君大战的人物,不会差,即便是受了伤,也不会比一般登楼境修士差,至于那个提着刀的红发男人,李扶摇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实际上之前那些霸道刀光便可以证明他绝对有能力有资格站在老道士面前。

况且现在,看着还是他掌握着主动权。

李扶摇默默记下这个男人的名字,西山。

他要在妖土这边行走,一来是要和许多前辈一般,对剑道进行磨砺,二来是为了见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需要步步为营,剑士一脉本来便不受待见,早在山河那边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船头的那场刺杀便是很好的解释。

来到了妖土,更要小心,六千年前的大战,妖族未能南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剑士在,这几百年来,又有朝青秋时不时出入妖土,前段时间更是斩杀了一位大妖,如此一来,剑士和妖族的仇恨,便积攒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

不是所有妖族都如青天君那般。

总有人会和李扶摇不死不休。

李扶摇选在这时候进入妖土,其实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至少现在不能轻易离开,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到底怎么样了,他还不知道,是不是真要嫁给别人了,他也不知道。

他李扶摇现在可不是什么小剑士了,而是一个正经的太清境剑士,和朝暮境修士都有一战之力的太清境剑士!

摇摇头,李扶摇把脑中的那些思绪尽数都甩出去,转过头看向那个老翁,问道:“那人是谁?”

老翁既然是青符城里的人,自然应该知道不少事才是。

老翁苦笑道:“既然是叫做西山,那便只能是西山穷奇一族的那位了。”

“嗯?”

李扶摇挑了挑眉头,老翁的话没有说完。

“西山穷奇一族有一位大妖,这举世皆知,族内有个天纵奇才,名字倒是不知道,但是在两百岁便走进登楼,这件事妖土人尽皆知,现如今妖土里最出彩的那些年轻人,其实比起当年的他,不知道要差去多少,只是这些年他深居简出,已经整整百余年不知道消息,谁知道今日会是他出现在这里。”

李扶摇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问道:“你们青符城究竟有一件什么东西?”

老翁哑然失笑,“这等大事,你觉得城主大人会告诉老朽?”

李扶摇不再说话,只是握着青丝剑,开始打量这周围光景。

之前在岸边沿着这一条青石小路走到湖底深处,来到这一座石洞里之后,便抬头看着湖面之上的那场大战,还没有真的好好看看周围的陈设。

石洞之中,只有一方石桌,上面放着一个茶壶,除此之外,便是四周贴着的青色符纸,其实说是贴着的,还不如说是画出来的,不伸手去触碰是绝对是感觉不到什么的。

“既然西山都要来抢夺,明显那件东西极为不凡,现在想来,为何要在妖土建立这么一座城,想来也不会简单。”

李扶摇好似自言自语,但声音是一点都不小。

老翁始终置若罔闻。

这些不轻不重的试探,没有收到该有的效果,李扶摇也就不再多说,片刻之后,便再度抬头看天。

……

……

那道血红的刀光霸道绝伦,遇上那道借符之后威势绝伦的声浪。

砰地一声!

刀光大盛,搅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那道声浪原来硬生生是被老道士撕开一条口子,刀光尽数涌入。

刀光遇上镇妖铃。

这件圣人遗物震动不已,片刻之后竟然出现了一些裂痕。

毕竟不是圣人的本命法器,即便是圣人曾经用过,威力也不足以压制西山。

现如今的妖土之中,只怕在登楼境里,境界比西山高深的有,而且不会在少数,但论战力,比得上西山的,屈指可数。

这位穷奇一族的绝世天才,年纪尚浅,但已经显现出来了无敌之姿,假以时日,难说不能踏足沧海,最后西山一族要是真要争那个妖帝之位,还指不定是西山还是族内的那位大妖。

老道士伸手招回镇妖铃,一道青符再度凭空而出。

由上而下,压制而来。

西山漠然抬头。

这道青符不见得有多强,但是西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朝着那道青符劈出一刀,西山一身雄浑气机却尽数向湖面涌去。

磅礴气机遇上湖面,并未弄出滔天巨浪,反倒是动静极小。

西山朝着湖面一脚踏去。

天地之间传来一道碎裂的声音。

如一面镜子被人打破。

西山站立于湖面,看着半空中已经尽显疲态的老道士,漠然道:“你要死了。”

这是事实。

老道士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城内,平静道:“贫道平生最得意的一道符,早在百年前便已经画完了,可是从不没有让人看过,哪怕是青天君,也没有这个资格,实在是可惜。”

西山握着刀柄,不言不语。

他是西山的第二强者,是无数族人心中的希望,他是一个极为骄傲的男人,应对任何事情都应该极为从容。

眼前的这个老道士,境界只在登楼,并不该值得害怕。

即便他口中有一道最得意的符。

西山忽然眉头紧锁,他想到了某种可能,“这座城……”

“没错,这便是一道符。”

“这便是贫道这一生,画出最得意的一张符。”

第三百五十五章 符里的鬼

老道士是符道大家,老道士是青符城的城主,老道士画了很多符……

原来青符城便是一道符。

以一座城作为一道符的大手笔,自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为了引诱一两位登楼境入城好将其袭杀,老道士画出这么一道符,所为得自然极为重要。

西山皱着眉,看着这座青符城内到处都冒起的青光,才突然明白为何当年青天君即便是胜了也没有将这座青符城彻底收入掌中。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以城为符,想来天底下没有几个符道大家会有这般大手笔。

西山握紧刀柄,看着城里的青光,想着要不要先行斩杀老道士,这道符要是完全被激发出来,应付起来不说会不会很难,但应该会留给老道士很多喘息的时间。

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判断事物,往往不会需要多少时间。

一念生出,便是一刀朝着老道士斩出。

血色的刀光甚至在这片刻之间掩盖了城里的青光。

青符城里原本便有许多雾气,青光在雾气当中,隐约可见,说不上明亮。

当这道血色刀光生出的时候,便更是很快便被压下。

无与伦比的霸道一刀直接将再度祭出镇妖铃的老道士硬生生轰飞。

镇妖铃上的裂痕越来越多。

这件圣人遗物即便是今日得以幸存下来,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老道士飘落到岸边,脸色发白,一口鲜血硬生生被他咽下,然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看着半空的西山。

“贫道这道符以城为基,以巷弄为笔墨,才画就这惊世之符,本来以为这世上再无第二人有幸见识全貌,想不到在你死前,还能有机会看上几眼,只是西山无了你,只怕帝业又要往后拖延数千年了。”

西山面无表情,只是握着刀柄的那只手便又紧了几分。

他之前的那一刀,完全已经将老道士的战力全部摧毁,只是并未能够阻止那道符被激发。

现如今的青符城如同一座牢笼,已经将他困在里面,而且那道悠远的气息更是已经朝着他压来,这道符应当是不仅仅只有困住他的效果。

西山一顿,

随即掠向城内某处,与此同时便是一刀挥出。

一座造型古朴的酒楼被这一刀完全斩开,碎木细石四处炸开,烟尘四起,这一刀下去,甚至把街道都破开一个大坑,而且看样子还是西山留力的缘故,不然指不定要将这座城破开多少。

一张青色的符纸静静的躺在坑底。

西山提刀站在坑旁,看了那张符纸一眼,那张符纸便燃烧起来。

西山的身影一闪即逝。

再度出现的时候,是在一座高楼前。

又是一刀。

一座高楼倒塌。

同样是出现一个深坑,坑里还是一张青色符纸。

西山不通符道,但修行这种事,若是境界高到一定地步,即便是不懂某些东西,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青符城既然是一道符,西山便只用去感知那些符上的节点,将其破坏,便有很大的可能让这道符作废。

既是如此,西山便到了很多地方,出了很多刀,制造了许多深坑,发现了许多青符。

可等到他重新回到岸边的时候,他眉头虽然没有皱起,但神情很漠然,还带着一些恍然。

“既然是画了许多年的符,既然是最得意的符,那便该和其他的符不同,那些节点是假的。”

这是西山得出的结论。

老道士却摇头,“节点是真的,只是贫道却足足写了一万道符。”

符不管写了多少,总归会有最重要的几道,但那几道混在一万道里,总是很难找到。

西山问道:“你这道符是为谁画的?”

有谁值得一位登楼境的修士话这无数的时光画就一道符,西山不会认为是沧海境的修士,因为那个境界的修士,不是老道士依靠时间堆积便可能战胜的。

可若是普通登楼,又值得老道士这般竭尽心力?

“西山贵为第一个帝族,存世时间之久,知道的辛秘之多,不是别的种族可以比拟的,你知道那件事很正常,要来取也很正常,只是你们西山的那位大妖没有告诉你这座城便是为他而建的?”

西山感受着青符城的威压,想着老道士的这些话,平静问道:“这道符,真的能

拦下我?”

老道士摊着手,“试试看。”

西山眯着眼,手里的长刀红光萦绕。

“出城之前,还得先杀了你。”

西山转头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神情平淡,笑着开口,“贫道今日难逃一死。”

西山不语,对着老道士一刀挥出,轻易的穿透了老道士的身体。

老道士闭着眼睛,随即倒下。

身体化为青光,没入城里。

斩了老道士,西山转头看着天幕。

一身气机已经攀升到顶点,世间传言他半步沧海,其实有些夸张,但实际上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脚尖轻点,离开岸边,朝着天幕而去,挥刀便斩。

血红色刀光今日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在这里。

只是之前无往而不利的刀,现如今却未能斩开那道天幕。

遇见那青色天幕,刀光随即消散。

西山再度挥刀。

一条长达百丈的刀罡出现。

西山的气势到了顶点,他那头血红色长发随风而动,手里的刀也是红光大作。

他怒吼一声,朝着天幕再度一刀劈去。

“啊!”

……

……

“吱……”

一道怪异至极的声音在城内生出。

然后整座城便开始摇晃,之前已经收敛的雾气疯狂弥漫。

所有雾气尽数涌入一处古井当中。

那口不知道多深的古井里。

是满目黑暗。

黑暗中,有人睁开了双眼。

无数狂暴的气机从那人身上涌出。

然后他站起了身。

随着他站起身,仿佛便抬起了一座城。

也是随着他站起身,那道以城为基的符,威力一下子大了不少。

直接将西山的那一刀压了回去。

西山一口鲜血吐出,脸色潮红。

握刀的那只手,虎口早已经迸裂。

他神情有些惘然的看着远处,不仅是感受到了那股气机,也是感受到了一道非同寻常的气息。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于是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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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符城里动荡不安,一阵又一阵狂暴的气机疯狂拍打着青色天幕。

随着频率的增加,看起来那青色天幕便要岌岌可危。

事到如今,只怕不管是谁都能看出,那道以城为基的青符,所要镇压的便是这位不知身份的修士。

只是老道士已死,谁能抗衡?

那位持刀的西山能够拦下那人?

……

……

距离青符城数十里,有一叶小舟随着桑江而下,小舟上,站着一个青衣男人。

若是说之前西山的气势让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尊绝世修士,这一位给人的印象,便显得要普通许多。

他站在船头,看着青符城上方,神情复杂。

片刻之后,有一道青光由远而近,降落到船头,缓缓的显出身形。

正是已经变得有些缥缈的老道士,他看着这个青衣男人,皱眉道:“青天君,你我约定现如今不算数了?”

谁能知道,那位现如今应该是焦头烂额的青天城主人,此刻竟然不在青天城里,反倒是到了青符城外。

青天君转过头,看着老道士,讥讽道:“约定是如何,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瞧瞧你自己还有几炷香的时间好活。”

当年与青天君在城中大战,才踏足沧海不久的青天君豪气干云,自以为在百余回合之内便要取了老道士的性命,不惜和他定下约定,若是未能功成,老道士在世一天,他青天君绝不踏足青符城一步。

最后青天君虽说是赢了下来,可的的确确是在百招之后才胜过老道士的,于是在之后的时光里,青天君并未踏足青符城半步,直到今日,才到了这里。

“言符灵,你放心,你彻底消散在世间之前,我不踏进那座城。”

老道士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位现如今妖土里声名最盛的大妖。

青天君背负双手,看着青符城漠然道:“西山的那个年轻人,不是敌手,他若死在我的地方,那个老家伙会不依不饶,况且他对我还算是有些情意,等会我会救他出去,至于那位,破城而出之时正是气盛之时,我正好想看看,他的境界到底有多高。”

老道士疑惑问道:“然后呢?”

青天君面无表情,“都六千年了,再怎么依靠那些旁门左道活下来,也不见得还是当年的他,又被你用符压了这数百年,一战之后,即便是能活着,也没多大的威胁,你们不想妖土多出一位大妖,我们又何尝想了?”

老道士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妖族,生性最为狡诈。”

青天君看着这个已死之人,不轻不重的提醒道:“人族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要不然你来妖土做甚。”

老道士一时语塞,不言不语。

片刻之后,这位已经解脱了的道门修士问道:“城中那个年轻人怎么办?你要是杀了,不怕朝青秋找你算账?”

要是老道士还活着,是断然不会有那么多话的。

青天君微微招手,江面便呈现出来了李扶摇在湖底底下的场景,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要是有机会,我连朝青秋都敢杀,偏偏这一个狗屁剑士,动不得分毫。”

言语之中,有些毫不掩饰的无奈。

老道士有些莫名其妙。

他转而问道:“你青天城里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青天君不言不语,他性子算不上好,一个登楼而已,尚未在他眼里。

满打满算,这世间能让他愿意好好说话的也就只有三个人,两个女人,一大一小。

除此之外,便是那位谁也打不过的剑仙。

这三人一定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人。

至于其他人,就算是要和他讲道理,也配?

老道士的青光微弱,渐渐便要消散,青天君看着快要消散的老道士,忽然说道:“你其实不算笨,只是在寻解脱的法子。”

老道士张口大笑,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真要打起来,不见得林红烛能胜过贫道。”

青天君摇头,“你也就是比他多活了几年罢了。”

话音被风吹散,老道士最后的身形也被风吹散。

青天君看着近在眼前的青符城,神情微禀,“比我早生六千年,又如何?”

……

……

在湖畔岸边,持刀的西山见到了那个被雾气笼罩的那位出现在城中。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男女,但气势十足。

滔天妖气在他身上四散而出,让西山都觉得极为压抑。

若是这并非是什么障眼法的话,西山便可判定对方绝对是一位沧海大妖。

只是妖土的沧海大妖也就那么几位,每一位都有赫赫威名,谁人不知道,这又是从哪里蹦出一位,而且还在青符城中?

这登楼境的言符灵画出一道符便能压住一位大妖,这说出去不觉得骇人听闻?

什么时候老道士有这个能耐了?

况且一位大妖,真是一道符便能压制得住的?

西山脑中的思绪不停,只是现在看来,那位现如今境界暂不知晓的修士,并未注意到西山,而是注意力都在那道青色天幕上。

西山握紧刀柄,不准备继续出手,他接下来要看看他是否能破开这道青色天幕,若是不能,即便威势再骇然,西山之后的刀,只怕都要朝着他挥过去。

一道道狂暴的气机不停的轰击着那道青色天幕。

无数四散的气机落到城内,便摧毁了一座座建筑。

整座城都在微微颤抖,那位始终笼罩在雾气当中的存在再度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吱——”

随着这道声音响彻城内,青色天幕开始出现一条又一条裂痕,看起来要不了多久便要彻底碎开。

西山看着天幕,神情复杂。

砰地一声!

如同镜面破碎。

青色天幕彻底破开。

没了那道符的压制。

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气机突破束缚,渐渐生出。

如同魔神复苏,大妖显世。

西山再无半点犹豫,身形便要掠出青符城,族中要取的事物本来也没有和他言明,只说这对他从登楼踏入沧海有着莫大好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从西山赶赴到这里来。

只是那东西就是这道青符下压着的那位?

这怎么取,一位大妖?

容不得西山多想,他的身形早已经离城而去。

而在破开青色天幕的同时,那人总算是发现城里的异样,对着西山,那人遥遥一掌挥出。

无数磅礴的气机如同大江奔腾,朝着西山而来。

这位登楼境妖修本来便已经受了伤,要是再捱上这么一掌,只怕真要断绝修行的可能。

西山咬牙挥出一刀。

之前还算是霸道绝伦的刀光,现在在这道磅礴气机面前,只算是一些小把戏。

这一刀并没有能够阻挡分毫,在片刻之后便被这道气机霸道击碎。

摧枯拉朽,不外如是。

只是在那道气机快要到西山身前的同时,有一只手一把抓住西山的长袍,随手将其扔了出来,同时还有一句话遥遥传来,“速回西山!”

青天君出现在湖面半空。

西山脸色煞白,但还是抱拳道:“多谢妖君搭救。”

青天君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眼前的那团迷雾,一只手遥遥伸出。

只有两个字。

“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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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妖黎

青天君说来战,这便是邀战。

青天君很少邀战,有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出手。

这世上能得到青天君主动邀战这份殊荣的人物,少之又少。

但毫无疑问,每一位都该是沧海境的修士才对。

青天君的这一声来战,似乎便已经说明,面前的那个不知身份的人物,应该是沧海大妖无疑,即便是说不上沧海,但至少也有和青天君匹敌的实力,要不然为何一直心高气傲的青天君会主动邀战?

当青天君出现在青符城的时候,那道青色天幕已经完全破开,若是没有青天君来到城中,那存在于雾气中的那位只怕便要离开这座青符城了。

只是身为沧海的青天君要拦下谁,不说能不能成,但终究对方是不能很快离开的。

即便是朝青秋,也是如此。

朝青秋即便是举世无敌,但是在面对青天君的时候,也是一样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便胜过他的。

青天君自知不是朝青秋的敌手,但留下朝青秋一些时间的信心还是有的。

看不清雾里的情况,但青天君十分笃定对方此刻是在打量他。

妖土里的辛秘实在太多,即便是连知道很多事情的白茶也无法完全知晓,而追其根本,还是因为白茶的境界不够,没有走到最后的沧海,既然没有走到沧海,那便是有许多事情不会在他知道的范围之内,便比如青符城下有些什么。

青天君是沧海大妖,这里又在桑江畔,那么对于对他便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看似境界在沧海的修士,其实也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而已,在这段时间过去了,这雾气里的人物,能不能活下去都还两说。

只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对方毫无疑问的,还是一位战力在沧海的大妖。

青天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害怕他走出城之后,大肆屠杀桑江的妖修,而是他也很想看看,六千年前,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六千年前的沧海和六千年后的沧海到底有没有两样。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青天君不想放过。

迷雾里的那位,发出一声厉啸,声音一如既往的怪异。

“吱——”

这若不是六千年古老的语言,那便应该是某个种族的语言。

青天君即便是一方大妖,可一样是没有能够听得懂,但那道声音里的愤怒,是展露无遗。

有人说恐惧到头便是愤怒,面对西山他曾发出叫声,面对青天君他又发出叫声,两者叫声的音调不一,自然表达的便也算是不一样。

西山只是登楼境,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人物,可面前这位青天君,血气如渊,流露出来的一身气机可镇天地,一看便是一位极为不好对付的人物。

青天君从未这般竭力提升过一身血气,这是第一次。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青天君要打架。

他这辈子打的架不多,但每次都足以轰动妖土。

只是今日这一次,注定是不会有什么人知道的。

青符城是一道符,即便是之前这道符被打碎了,但剩下的半道符,仍旧是有极大的威力,能够掩盖两人交手的气机波动。

恐怕除了之前逃离此处的西山之外,便只有李扶摇一个人能够看到这场大战了。

至于那个老翁,早在老道士死在青符城的时候,便已经自杀殉城。

老翁当时的动作太快,导致李扶摇竟然没有能反应过来,便已经看到老翁倒下。

李扶摇提着青丝,站在这里,看着湖面上的光景,之前西山出手也好,还是那口井下的那位出来也好,李扶摇都能看得清楚,可自从青天君踏入青符城之后,李扶摇便看不真切什么了。

只能隐约看到一青一灰两道身影。

无数恐怖的气机拍打着湖面,让画面模糊不已。

两位沧海境界的大妖对战,气机波动太大,若是不刻意控制,之前老道士的道法,是不可能让李扶摇还能看到这场战事的。

李扶摇站在原地,只是想着很有可能是老道士身死的缘故,才导致了现如今的局面,只是明显城里还有人,难不成就让他这个时候出去?

李扶摇神情复杂,但还是竭力抬头看向湖面之上。

……

……

青天君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好在这位名动妖土的大妖也没打算听懂,因此在叫声之后,青天君便率先出手了。

他身形不动,但有铺天盖地的青光朝着雾中的那人涌去。

像是他这般的人物,气机外现,想是青色便是青色,想是白色便是白色。

至于为何选择青光,只是青天君的喜好而已。

他站在湖面上空,负手而立,尽显沧海境修士的风采。

若是此刻还有些人在一旁瞻仰,便是绝对完美的一件事。

青光朝着那雾涌去,让已经很是浓郁的雾都被冲淡不少。

那人似乎很不喜欢这道青光,发出一声厉啸,冲淡不少青光。

妖族修士是除去剑士之外最擅长近身厮杀的修士,因为他们有着极强的体魄,完全不畏惧什么,因此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那雾里的那人便朝着青天君冲了过来。

妖族修士们总是很相信自己的体魄,尤其是对面那人还不是剑士。

青天君不闪不避,迎着那道灰影,简简单单的一拳击出。

蕴含着磅礴气机的拳头遇上那些雾气。

如一阵狂风,吹开某些遮掩。

隐约之间,有一头乌黑长发显露人间。

青天君伸手去抓那头长发,让那人暴怒不已。

青天君冷笑着伸手,顷刻之间便要抓住发丝。

可谁想到,发丝里忽然迸发出千万股凌厉气机,如同利剑,一剑又一剑的刺在青天君的手臂上。

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青天君收回手,另外一只手伸出一掌,打在对方的天灵盖上。

同样是倾力一掌,若是一般境界的修士,只怕挨上这么一掌便要当场爆裂开来,可那人只是微微颤抖,便消磨去了绝大部分力量。

青天君有些惊异,但之后很快便平静下来,拉进身形,一拳朝着那人小腹位置轰去。

磅礴青光耀眼至极。

只听见砰地一声,那人结结实实挨了青天君的这一拳。

倒退数丈。

整个人都快要从那团雾气中跌落出去。

露出一双白皙的长腿。

是个女人?

怜香惜玉这种事青天君从来都不会对旁人做,除去自己家里的那个女人,他对世间的其余女子,一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只是得知对面那人是个女人的时候,青天君还是忍不住感叹,妖族也好,人族也好,那些登顶的大人物,大多都是男儿之身,即便有几个沧海是女子,可那些女子也都没有真正的成为过各自时代的第一人,在妖土里,妖帝之位,从不是女子。

女子剑仙谢沉所在的岁月里有柳巷举世无敌。

另外一个境界在沧海的三教女圣人,论名望还是境界都不如同期的那些圣人。

女子登顶可以说是极难。

进入沧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青天君收回思绪,伸手去拉扯那只大腿,有些想看那女子真容,妖土历史上的女大妖本来就不多,这六千年来更是寥寥,只要看到了面容,青天君不一定认不出那人的身份。

只是同之前一般,当青天君的手搭在那条大腿上的同时,便有无数气机疯狂涌现他的手臂,即便他是沧海之身,已经是世间最为坚硬的体魄之一,也都微微皱眉。

青天君再度收手,反倒是朝着那颗头颅砸去。

像是他们这般境界的修士,招式什么都是外物,经验和几乎无穷的气机才是依仗的资本。

青天君是现如今妖土里最为出彩的人物,自有姿态,一拳之下,湖面都炸开,无数湖水倒灌。

身后更是有湖水形成的一条巨大水蟒,张着血盆大口,看起来尤为可怖。

不管是什么境界的妖修,只要是显露了本体,便是说明他要用自己最后的底牌了。

就像是之前在北海,青天君一出手便是显露本体,那便是存了杀心,也是为了保住北冥的性命。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让青天君显露本体的。

就好似眼前这人,便没有资格。

被人用秘法困了数千年,然后又被言符灵用符压了数百年的那人,即便是还有沧海战力,也不是青天君在意的事情。

巨大水蟒仰天而啸,声震四野!

雾里那人忽然踏步走出雾气,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容貌极美,只是在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

即便是有这一条伤口,女子依然容貌绝美。

她神情冷漠,走出雾气当中之后,直接到了那条水蟒身前,伸手握住那条水蟒的血盆大口。

用力一撕。

将整个水蟒都撕扯开来。

看着极为骇人。

青天君嘴角勾起笑意,如此一来才好。

他青衣飘摇,看着对面女子,笑道:“青天君。”

能够让青天君自报家门的人,绝对不多。

那女子漠然的看着青天君,最后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妖黎。”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六千年的沧海桑田

有些名字已经被湮灭在岁月长河里,有些名字却长留在历史长河中。

妖土那些个赫赫有名的大妖,名字自然不会被人遗忘,比如那位穷帝,也比如这位妖黎。

妖土的史册比起来山河那边,实在是要简陋得多,各个种族自有自己的记载,一些资历不够的种族,知道的东西便越发的少,青天君崛起于草莽之间,青蛇一族不管是往上推多少年,都不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因此在青天君踏足沧海之后,要想知道这妖土的诸多辛秘,只能去别族看。

当年青天君成为沧海之后,第一个去翻的便是白泽一族的史册,这个种族存世时间够长,当年也是有资格触碰到那些辛秘的,因此离开白泽一族的腹地之后,青天君便知道了很多东西。

那些古老的名字,都被他记在了脑子里。

这其中便包括了妖黎。

这是一位六千年前的大妖,出身尊崇,虽不是帝族,但和那位武帝多有牵连,其本身便是当时的一等一大族,又因为族内有多达两位大妖坐镇,便可说得上是妖土极为厉害的存在。

妖黎作为其族的第二位大妖,踏入沧海的时间要比族内那位兄长晚了足足一百年,因此一直备受那位一样是声名显赫的大妖爱护。

妖土和山河的大战开始之前,两边的关系倒也说不上有多差,当时妖黎时常前往山河那边,结识了不少人,其中便有一位剑仙。

当时还是剑士一脉的鼎盛光景,整个世间,剑仙便是最强战力,柳巷更是一剑气长八万里,世间无人敢在剑仙面前做些什么。

可妖黎作为当时妖土唯一的一位女子大妖,不仅去了山河,更是和那位剑仙相约定一战。

虽不是生死之战,但两人之战,也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妖土和山河的较量。

因此双方都极为在意。

甚至到场观战的沧海修士,双方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只手掌的数目。

甚至柳巷,在大战开始之前,都曾来到战场,只是一闪而逝,这位世间无敌的人物,当时的心思都已经放在了去寻那条仙路上,自然是没有太多心思去看这一场即便可称是举世瞩目的大战的。

倒是另外一位女子剑仙谢沉,至始至终都在场。

大战气势磅礴,一位妖族大妖和一位人族剑仙相杀,倒也简单直接,互相攻伐罢了。

最后的结果也不算出人意料,即便妖黎是妖土的天才,是唯一的一位女子大妖,在面对那位剑仙的时候,也不是敌手。

大战落幕之后,剑仙同妖黎前往妖土游历,这一去便是足足百年。

直到后来,才传出风声,说是那位剑术通天的剑仙和妖黎互相仰慕,最后竟然结为道侣,并肩而行,去追寻大道,对于此事,三教修士和一众妖土修士议论纷纷,可身在云端的沧海圣人和那些个大妖,以及剑仙们都没有表态什么。

沧海修士做的事情,除去同是沧海的大人物,谁又有资格多说分毫,况且这其中一位还是世间战力最高的剑仙。

两人结合又过了一百年,并未什么争端传出,大抵算作琴瑟和鸣,只是在之后,妖土选择南下与山河开战,才让这一对道侣反目成仇。

大战开始之前,那位剑仙便要离开妖土,被妖黎拦下之后,不惜出剑一剑斩在妖黎脸上,才让那位曾经也说得上风华绝代的女子留下一条骇人伤口。

只是剑仙给妖黎留下了一条骇人伤口,便算是负了妖黎,之后那位剑仙便被妖黎以及她族内的那位长兄拦下,硬生生被斩杀在妖土。

这是大战开始之前,死的第一位沧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大战开始之后,妖土修士最开始针对的便是剑士。

那场大战牵扯甚广,妖帝陨落,剑仙殒命,直接让剑士一脉开始凋零。

三教兴起,开始主导山河局面,三座王朝建立,都是在大战之后接连出现的一些事情。

六千年前的那场大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人间有修士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大战,硬生生将山河都打得破碎不堪,此后更是无任何一人再越过沧海,成为真正的仙人。

至于妖黎,之后便没了踪迹。

至于那段辛秘,其实青天君都不是很清楚,他只是从白泽一族的史册里发现青符城的便是为了镇压某位六千年前的沧海存在。

至于言符灵是为何选择要来此处建造青符城,那位老大妖又是为何会默许此事,都是谜团。

只是既然现在符没了,妖黎出来了,他青天君便要和她打上一场。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保持着全盛状态活六千年,因此妖黎至多只有一段时间能发挥沧海战力,那一段时间,便是青天君想要的。

青天君在意的事情从来不是六千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只在乎一点,那便是妖黎现如今的沧海战力还能维持多久。

只是之前才说出自己名字的妖黎皱着眉头,再度发出一道怪异的声音。

“吱——”

青天君感到了这道声音里的无边愤怒。

尚未有些什么动作,便看到妖黎的玉手伸出,朝着湖面一抓。

整整一湖之水都全部被她扯开,露出一整个湖底,以及站在湖底的那个年轻人。

手握青丝背负剑匣的李扶摇先是短暂失神,然后毫不犹豫的一剑挥出。

剑气席卷开来。

只是李扶摇的剑气,遇上妖黎的随手一击,仍旧是太过渺小。

磅礴气机将那道剑气彻底摧毁,竟然用了不足片刻。

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李扶摇神情坚毅,不管不顾就将剑十九御出。

一道剑光从湖底生出,就要刺向妖黎。

同时手中的青丝,便再递出了第二剑。

剑气锋芒毕露。

李扶摇的这一剑,外加御剑,其实面对天底下任何一个太清,都要认真对待,即便是朝暮,恐怕也要忌惮几分。

只是现如今李扶摇面对的是一个能和青天君对敌的沧海。

这一剑,依然太过渺小。

就在这个时候,青天君出手了,他的身形微动,去接下那柄剑十九,然后瞬间抹去上面的剑气,随手将剑十九扔回湖底。

然后在李扶摇的第二剑还未到达妖黎身前的时候,便拦下了妖黎的磅礴气机。

青天君一只手瞬间变大数丈,拦下那道气机之后,面无表情的将手掌握紧,攥成拳头。

白日响惊雷。

在青天君的手掌里接二连三的雷声响起。

只是再无半点气机能逃离那只大手。

妖黎看也不看青天君,只是一字一句说道:“剑士,让我杀了他!”

或许是有六千年没有说过这些话,让这句话显得很生涩。

青天君算是知道一些那件往事,知道她是因为那位剑仙对剑士都没有了半点好感,只是除去李扶摇,不管哪一位剑士,她要杀便杀了就是,若是惹怒了朝青秋,自有朝青秋来解决,可眼前这一个,青天君还真不能让她杀了。

李扶摇要是就这么死了,他至少在以后很久的日子里是看不到自家的那个姑娘的笑脸了。

虽然之前也不怎么能看到。

青天君深深看了一眼李扶摇,后者抬头对视,毫不退避。

里面的意味,恐怕也只有他青天君和李扶摇才知道了。

青天君看着妖黎,再度开口,“来战。”

这便是完完全全的告诉妖黎,要杀李扶摇,不行!

妖黎眼神漠然的看了一眼青天君,并未多说,原本便被她扯上半空的那些湖水渐渐变化成一头巨大的凶禽。

青天君不言不语,之前被扯碎的水蟒再度成形,两两对峙。

青天君从半空走过,在李扶摇眼中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妖黎面无表情的迎上去。

这才是沧海的战斗。

看起来朴实无华,但每一招都显得极为凶险。

李扶摇注意到两人身后的云端,都诡异不已。

他不知道妖黎的境界,但至少是知道,青天君都不会简单镇杀的人物,应当也是一位沧海。

之前看剑仙朝青秋斩杀北海那条化为沧海的鲲,因为境界不够和同为剑士的缘故,一直不能睁眼看。

这一次的同时沧海之争,李扶摇还差点被一位沧海镇杀。

这种待遇,只怕天底下独一份了。

李扶摇捡回剑十九,重新放入剑匣之后,趁着湖水还没有从天上落下来,身形掠过,来到了岸边,恰好是在那具尸体之前。

一具老猿尸体。

之前那个矮小汉子已经被老道士用符烧为了灰烬,妖丹也被老道士收走。

李扶摇对老猿置之不理,抬头去看那两人大战。

青天君毕竟是现如今妖土声名最盛的沧海,面对这位女子大妖,没有落半点下风。

半刻钟之后,更是一拳把那女子的胸膛砸出一个窟窿。

妖黎脸色煞白,她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身前的那颗珠子,里面雾气渐生。

六千年不死,靠的便是这东西续命。

但即便这样,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况且后来又被人从中作梗,要不然为何会有这么一道符压制着她?

六千年里发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而且最后她还迎来了一个最为不好的结果。

那便是破封而出的时候,遇上了青天君。

第三百五十九章 重生

过往的事情便都已经成了过往,现如今她要么被青天君直接打得形神俱灭,要么把青天君打杀。

只是看起来,前者的可能似乎要更为大一些。

尤其是现在她已经落入了下风,要想将青天君打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沧海修士的身体坚逾金石,甚至还要比金石还要硬得多。

能够把妖黎的身体打出一个窟窿,除了同是沧海,再无他人。

青天君一拳之后,收手而立,有些遗憾的说道:“不管是用了何种法子让你活到如今,原来都无法达到那个状态。”

妖黎身后的那只凶禽被青天君的水蟒生生撕碎,那条水蟒盘旋在半空,一张大口便是对着妖黎。

“现在的妖土,还有比你强的?”

妖黎毫不在意身后的水蟒,只是有些疑惑。

青天君本来便是一个极为骄傲的人,崛起于草莽之间,妖土现存的大妖,没有任何一个是有和他一样经历的,这段过往,在青天君成为沧海之前,受过不知道多少冷嘲热讽,可等他登顶沧海,并且将前面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甩在身后的时候,妖土关于他过去的声音便彻底没了。

青天君证明了一件事,只要你走的足够远,爬的足够高,便没有人再敢多说什么。

青天君淡然笑道:“很多人都说我是妖土排进前五的大妖。”

青天君坦诚相告,并未隐瞒。

妖黎皱眉道:“还有四个比你厉害,妖帝呢?”

青天君平静道:“武帝之后,再无妖帝。”

青天君言尽于此,再不多说。

对于妖土现状,说再多,其实没有半点意义。

妖黎转头看向地面的李扶摇,“他是你什么人?”

声音平静,并没有之前的杀意。

像是她这般的人物,自然知道青天君要护着李扶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青天君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说道:“虽然是个混账小子,可架不住有个混账闺女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青天君又深深的看了妖黎一眼。

当初她和那位剑仙,不就是李扶摇和青槐这种情况。

只是她当时已经是沧海大妖,对方也是剑仙,而现在那两个年轻人,都还离着沧海很远罢了。

成为沧海,妖黎和那位剑仙无人指责,可尚未成为沧海的李扶摇,想要就这样将青槐娶回去,两人结为道侣,其实压力大得多,若不是如此,青天君也不会提出要李扶摇成为剑仙才能迎娶青槐的条件。

妖黎漠然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青天君平淡道:“不必担心。”

他说的不必担心,意思有很多,但实际上最为主要的意思便是,不用你担心。

若是更为直接一点,便是你有什么资格担心?

妖黎不傻,自然知道里面蕴含的意思。

她看向青天君,坦率道:“我打不过你,但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

青天君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下来,“可以。”

“为什么会有一座城压在我身上?”

这是妖黎的疑问。

青天君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猜测,“现在不是六千年前。”

这是个很笼统的回答,但似乎很有道理,妖黎点了点头,转身向城外走去,不再理会青天君。

在这之前,她曾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扶摇。

青天君自然知道,她现如今一身气机如同泄洪,要不了多久便要全部散去,或许就在今日,便要彻底死去。

他既然打过了那一架,也算是满足了,便不再多说。

他撤去气机,那条水蟒四散开来,便如同下了一场雨,落在湖中。

青天君落到了岸边,在不远处便是李扶摇。

看着这个境界倒是没落下什么的年轻人,青天君问道:“为何不去青天城?”

李扶摇有些汗颜,随即小心翼翼说道:“有些怕?”

青天君讥讽道:“怕什么,怕打不过那些年轻人,还是怕我闺女移情别恋了?”

李扶摇小声说道:“不是这个。”

青天君皱眉道:“那是什么?”

李扶摇摇头道:“说不清楚。”

青天君看了他一眼,想着为什么那傻闺女看上这么一个傻小子。

他怎么看也没见看出什么好来。

李扶摇看了看青天君,动了动嘴唇,有些想说的。

青天君看出了李扶摇的窘迫,平静道:“叫妖君便可。”

对于沧海境的修士,三教圣人,一般用姓氏开头,以圣字作为结尾,作为尊称。

称呼剑仙便更为直接,加上姓氏便可。

而在妖土,在无妖帝的情况下,无论是哪一位大妖,都以妖君称呼。

本来依着李扶摇和青天君的关系,喊一声叔父也不算是过分,但实际上青天君现在还算不上认可李扶摇。

“妖君,你真的想把青槐嫁给旁人?”

青天君转过头来看着他,平淡说道:“对你而言,除你之外的人都是旁人,可对我而言,你们这些想要我闺女的混账小子都是旁人。”

“既然要我成为沧海,妖君总该给些时间。”

李扶摇神态平静。

青天君皱眉道:“你觉得你有和我讲条件的资格?”

李扶摇默然无语。

青天君深深看了李扶摇几眼,便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混账,若是一般看不顺眼的年轻人,早就被他出手教训了,可这一位,要是打伤了,不是又让他失去了不少的修行时间?

李扶摇极为认真的说道:“我会来青天城的,很快。”

这是他的承诺,当然也是想让青天君转告给青槐。

他没有问青槐的现状,本来看样子青天君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回答他。

青天君不愿再多说,径直化作青光离开。

对于这个喜怒无常的未来老丈人,李扶摇没有半点办法,叹了口气,收好青丝之后,就要走出这座青符城,这座前后经历两场大战的青符城已经是满目疮痍,李扶摇至今都不明白这趟入城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也是青天君送出的机缘。

可是相比较起来之前在北海得以看见的那一次朝青秋剑斩大妖,这一次青天君和妖黎的大战,李扶还真没有从里面看出半点东西来。

是因为两位都是妖族修士的缘故?

可怎么说这天底下的修士都该是溯本同源的啊。

李扶摇忽然一拍脑门,“忘了问了,多好的机会。”

面对着一位沧海境的修士,李扶摇要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毛病的解决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青天君愿意回答,便一定能够给出解决办法。

只是李扶摇却忘了。

“算了。”

李扶摇叹了口气,转身出城。

——

妖黎体内的气机如洪水决堤,从那个窟窿中流出,走出青符城之后,再无任何东西遮掩气机,那些四散的气机足以让附近的一众妖修都觉察到。

只是这些气机太过磅礴,从妖黎身体里流出之后,一些境界并不高妙的妖修,在感受到之后,当即匍匐跪地,已示臣服。

这是青天君的疆域,这是大妖的气息,可寻常时日,他们是感受不到的,当有一位大妖将自己的气机完完全全的激发出来的时候,便是证明他在宣布什么。

宣布这块疆域的归属?

又或者是些别的什么。

若是有人对其不敬,会被那位大妖直接抹杀。

事情便是这么简单。

有很多妖修,都把这气息认成了青天君,认为这位大妖在巡视自己的疆域。

妖黎沿着桑江缓行,快要走到一座山前的时候,境界便已经掉到了登楼境。

灵府内的气机已经丢了大半。

这个时候,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满头红发的男人。

他手里提着刀,脸色苍白。

不是西山还能是谁。

现如今的西山也是重伤,但仍旧出现在了这里。

他来青符城是要取一样东西,东西没有取到,就这样回去,不是他的风格。

看着这个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却不显丑陋的女人,若不是那些气机做不得假,西山不会认为她是沧海级别的存在。

西山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把视线落在她的胸前,那颗满是灰雾的珠子上。

深吸一口气,西山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妖黎却是先开口了,“西山帝族。”

现如今的妖土没有人会这么称呼穷奇一族,能够这么称呼的,自然只有那些活得极为久远的人物。

于是这个女人便一定是之前那团灰雾里的存在。

西山握刀的手便又紧了几分,他很清楚的知道,即便现在对方看起来不过是登楼境,但要应对,也没有那么容易。

“你想要什么?”妖黎开口问道。

西山指了指她胸前的那颗珠子。

这颗珠子的效用实在是太好,妖黎之所以能从六千年前活到现在,全靠它。

哪怕这六千年一直是假死状态。

西山不知道这么多,他只是知道这颗珠子能让他有机会从登楼迈入沧海。

妖黎毫不犹豫的扯下这颗珠子丢给西山,然后说道:“让开。”

西山接过那颗珠子,果然便让开。

“我欠你一个人情。”

妖黎转过头,问了一句话,大概是在问某个种族是不是还在。

西山点头。

“替我庇护一二。”

西山说欠她一个人情,妖黎便张口让他还这个人情。

西山认真说道:“一定。”

妖黎满意的点了点头。

继续朝前走去。

西山看着她的背影,对她恭敬行礼,然后离去。

这位当年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沧海大妖,只是身份这些,西山不会太清楚,毕竟他不是像是青天君那般的沧海境,也无法获知那么些辛秘。

这趟前往青符城,让他欠下了两个人情,一个是青天君的,一个便是妖黎的。

……

……

遇见山,若是绕不过去,便只能翻过去,于是妖黎便又翻过一座山,朝着大山深处走去,之前青天君的那一拳,把她身上打出一个窟窿,其实便是把她的灵府给打坏了。

灵府破损,最为不易,这可能是修士除去死亡之外,最最要命的伤势。

像是妖黎这种大妖,修复起来要花费的代价也是极大,况且一般沧海修士能恢复的伤势,她却不能。

当初用那颗珠子让自己假死,是因为自己已经快要死了。

杀了那个剑仙,他也被另外的剑仙重创,其中一剑,在当时便已经将她的生机斩断,若不是兄长最后拿出那颗珠子将她埋下,她早死在了六千年前。

可即便如此,这六千年间,她至少也被两波人算计过。

其中一波便是建造青符城的老道士,至于另外一波,妖黎不太清楚,但必定也是某位大妖主导,至于为了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

即便如此,能让她短暂的看到六千年后的光景,也不可能让她继续活下去。

世间风景,贪念一分便是额外奖赏,本不该继续奢求什么的。

妖黎走进深山,看见一座依着山而建的小木屋。

木屋里有哭声响起。

身材壮硕的汉子站在屋里的床前,眼神木然,在他身旁的女人蹲在床边,抱着已经僵硬的小姑娘在大声哭泣。

妖土即便都是修士,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稳活着,复杂的世界,似乎随时都能取走某些人的生命。

妖黎看着那副场景,忽然张口说道:“我不想死。”

周围无人,那座小木屋里也不会能听到这句话,于是妖黎这句话就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妖黎把手伸进了自己身体里的那个窟窿里,不知道抓出些什么,然后她看着那团灰蒙蒙的东西微笑。

“去吧。”

她把那团东西扔出去。

飘过密林,进入木屋,从那个小姑娘的脑袋里慢慢渗入。

渐渐地,那小姑娘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深红色的东西,看着像是胎记,其实更像是一道伤口。

是情伤,也是剑伤。

那汉子没有注意到变化,女人很伤心,她哭着也没有注意到什么。

那边本来便是站在悬崖上的妖黎向下倒去。

还没有能坠落到崖底,便已经化为光点。

小木屋里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

眼里有些茫然的情绪,但更多的还是漠然。

“好困。”

小姑娘睁开眼睛声音极轻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闭眼睡去。

只是身子已经不再僵硬。

至于会不会被自己的父母当作已经死去而深埋地下,谁又知道呢。

第三百六十章 有朝一日,他会御剑千万里

重新背负剑匣走出已经是满目疮痍的青符城的李扶摇,很快便回到了城外的那块大石之前,之前石头上的青符城三字,李扶摇入城之前,这石头上青字如墨,符字半墨半绿,城字已经是完全变作绿色。

现如今出城再看,这大石上的三字,颜色尽数褪去,只留下石头本身痕迹,显得异常萧条。

至于之前守城的两个壮汉,已经不见踪影。

仅仅半日之间,青符城里连番大战,将这座建立在桑江之畔的青符城完全变了模样,李扶摇甚至想着这座城的建立之初所耗费的时间,便觉得有些感叹。

更多的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来到城外密林,观溪僧盘坐闭眼,感受到李扶摇临近之后,便睁开眼睛,青符城本就是一道大符,之前西山与老道士的厮杀,被那道大符掩盖得很好,至于之后青天君和妖黎的短暂大战,则是由青天君抹去所有气息,因此即便是观溪就在城外,也没有感受到分毫。

风吕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的枯叶。

李扶摇来到两人身旁,并未主动提及青符城里的情况,只是坐下之后,揉了揉脸颊。

观溪主动开口问道:“施主前往青符城半日,可有什么收获?”

李扶摇摇摇头,脸上有些无奈,“幸好没有命丧城中,那三位的威势并不小,到了城中才知道是三位春秋,这等修士,平日想都没有想过,今日不知道为何一见便是三个。”

观溪挑了挑眉,语气平淡,“那是施主的机缘。”

李扶摇呵呵一笑,并不在这上面多说,之后他主动开口,也只是说起了一些城中事情,只是真假不一,之后青天君降临青符城的事情更是没有提及只言片语。

“那位言城主既然能在妖土立足,自然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观溪轻声道:“施主能够平安出城,便已然是不错了。”

李扶摇笑道:“可不像之前的你。”

两人言语之间,似有玄机。

观溪低头不语,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许久之后。

观溪站起身,平静说道:“贫僧和施主,就此分道扬镳。”

风吕来了精神,之前那和尚和李扶摇聊那些他都不在意,唯独这句话,让他有了精神,一双大眼睛盯着观溪看了几眼,然后看向李扶摇。

李扶摇笑了笑,人要走,他如何去拦,本来和观溪结伴同行便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现如今走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出歹意的和尚,其实李扶摇还有些求之不得。

“妖土难行,好自珍重。”

这算是李扶摇给出的答案。

观溪深深的看了李扶摇几眼,然后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大踏步离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这位佛土僧人,倒是一点都不扭捏。

李扶摇坐在原地,一直默不作声。

等了差不多一炷香光景之后,才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在怀里摸索着拿出之前顾缘留下的丹药,吃了两颗之后,脸色有些好转,但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还有一颗圣丹,吃下去之后自然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伤势尽好,但那东西,他其实想着用来送给青槐姑娘的。

他现如今手上最为珍贵的东西,便只有那枚圣丹,之前其实有两枚,只是被他用过一枚,用来解甘河山之围,其实现如今再面对当时的局面,他不一定会动用那个,毕竟看起来,朝风尘当时本来便有能力解决问题,只是摆出姿态而已,并未和李扶摇说清楚情况,反倒是让李扶摇搭上了一枚圣丹。

让李扶摇每每事后想来,便觉得有些肉疼。

风吕瞪大眼睛,然后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这些人啊,心机实在是不轻。”

看到李扶摇的状态,然后想起之前他和观溪和尚两个人的交流,风吕很容易想到这是为了什么,他作为妖土最为出彩的几个年轻人之一,还真不是傻子。

李扶摇不言不语,在青符城内对着那位沧海级别的修士出过两剑,虽然都没有什么效果,可哪怕是有青天君替他拦下那道磅礴气机,可其实面对比他境界高出那么多的沧海大妖,李扶摇没有重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说真要一点伤都没有,那一定是老天爷保佑了。

至于和观溪的互相试探,其实李扶摇早有准备,观溪并不是什么善茬,若是说他把之前在北海上的那件事完全揭过了,李扶摇是完全不信的,换而言之,便是他自己也不会把那件事忘得干净。

从过往的经历来看,李扶摇本来便是一个极为记仇的人。

“身在你们这处处是凶险的妖土,不多长几个脑子,尸骨都难全。”

听到这番话,风吕本来是想反驳一番的,可仔细想想,好像李扶摇又没有说错什么,便气势弱了一些,只是问道:“你觉得那和尚会不会真走了?”

李扶摇洒然笑道:“没有走,我便拔剑和他打一架,我不见得会输。”

风吕瞪眼讥讽道:“这种话你怎么不对着他说?”

李扶摇哈哈大笑,“吹牛这种事,哪里有当着别人面吹的?”

风吕满头黑线,要是他现在已经化作人形,指不定要给李扶摇竖起一个大拇指表示钦佩。

说过了这个,风吕忽然问道:“咱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其实不用问他都知道,既然已经到了桑江,走过了青符城,下一个去处自然而然便是那座青天城了。

只是以前去青天城容易,而今这青天城里可是有一堆青年才俊,李扶摇到了青天城,要是在说一声他和青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只怕便从走进青符城开始,便要一直连轴转,和不少年轻人一直打了。

李扶摇没有去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说道:“我听说林红烛来了妖土。”

对于这位在北海卷起无边风浪的魔教教主,李扶摇对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是风吕自从吃下那颗圣丹之后,便一直在埋怨这位魔教教主,说是要不是林红烛,哪里有他这么久都变不回人形的悲惨遭遇。

对于风吕的这种无耻论调,李扶摇向来都是一笑置之,并不愿意过多废话。

李扶摇继续悠悠说道:“那位言城主在回城之前,曾和林红烛有过一场大战,受了伤,要不然那三位也不敢入城。”

风吕摇晃着脑袋,笑嘻嘻问道:“那位魔教教主真有那么厉害?”

李扶摇看向这头驴,微笑道:“要么你去试试?”

风吕一脸嫌弃,冷哼了一声,终究是没有胆敢说出什么狂言。

只是风吕沉默了一会儿,才认真的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李扶摇抬起头,揉着脸颊,轻声道:“青天城。”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李扶摇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可他的眼里却几乎都是笑意。

只是身后剑匣里,那柄青丝,阵阵低鸣。

如此奇怪的李扶摇,风吕从未见过。

——

林红烛穿过那片草原,花了整整一月时光,本来依着他登楼境的境界,穿过那片草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至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只是因为在那片草原上前后遇到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捡到一个境界不高的小妖修,耽误了一些时间,至于第二件事,便是遇到了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道士。

前者只是耽误了一些时间,而后者却是差一点丧命。

那个精通符道的老道士境界高深,应当也是迈入登楼很久的修士,当他出现在林红烛面前的时候,其实林红烛便知道了些什么。

两人都并不废话,短暂试探之后便是一场大战爆发,林红烛的这位山河里最为出名的野修,面对着那位根正苗红的道门修士,激战半日,并未落败,反倒是打得老道士连连吐血,最后后者远遁而去,剩下同样有伤但是没有老道士那般严重的林红烛。

于是林红烛不得不停留在草原养好伤再前往那片苦寒之地,原本他的境界已经足以让他可以横渡妖土很多地方,只要不遇到沧海大妖,林红烛便不畏惧任何人。

只是现如今受了伤,让林红烛不得不在那片草原停留一些时日,直到伤好之后,才再度动身。

踏入那片苦寒之地的时候,那地方已经开始飘雪,妖土本来就要比山河那边的气候寒冷许多,当山河那边已经是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候,妖土也有很多地方还飘着雪花。

而这片苦寒之地的气候便更要比妖土的绝大部分地方还要冷一些。

林红烛穿过那片草原之后,满目可见的风景便是一片萧条,草木难见,寒风拂面。

已经是登楼境修士的林红烛,神情平淡,没有半点惊讶。

倒是身后的那个女子,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夜幕时分,林红烛在一处背风坡生了火,林红烛坐在火堆前,火光照着他的脸,一头白发被他随意挽的一个发髻

扎好,然后这位名动山河的魔教教主,竟然从身后拿出一张虎皮开始缝补。

在他对面,那个长相清纯的小狐妖盯着林红烛,有些吃惊。

之前林红烛和老道士的那场大战她可是一点不漏的全部看完的,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明明要比族里的那些族老还要厉害十倍百倍,为啥还能会这么一手针线活啊?

林红烛缝补的速度很快,要不了半刻钟便将一件虎皮衣缝补完成,他递给这个小狐妖。

瑟瑟发抖的小狐妖接过虎皮衣,穿上之后,果然觉得暖和许多。

林红烛看向这个之前说他眼里有光的小狐妖,平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啊,他和她同行了一月有余,竟然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小狐妖怯生生笑道:“空空。”

声音清脆,一如既往。

林红烛一怔,随即又笑了。

这是第二次他对这个小狐妖展露笑意,第一次是她说他眼里有光的时候。

空空看着白发红袍的林红烛,问了一个问题,这是她憋了好久的问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北方的苦寒之地,族老们一再强调,不是他们能够随意踏足的,在这里生活的妖修,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的,一不注意,便要把命都丢在这里,虽然她面前的这个人这么厉害,可是她也不希望他深入北方。

林红烛轻声道:“就是随处走走。”

这是什么答案?

“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空空看着林红烛,认真问道。

之前在草原里跟着他是因为害怕还有其他人把她掳了去,后来快要临近狐族领地,本来是想离开的,可是又有一个老道士来找他打了一架,然后他就受伤了,她就又留下来照顾了他很久。

可是现在他伤好了,却来了这片苦寒之地。

这离狐族领地越来越远了。

林红烛皱眉道:“你要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林红烛皱眉,空空莫名有些心疼,她连忙摆手,“其实……跟你一块走走也行的。”

林红烛挑挑眉,他本来便相貌不凡,后来生出一头白发之后,便显得更加邪魅,因此这个动作便显得撩人不已。

林红烛看着火堆,轻声道:“一起走走吧,都有好处的。”

——

青天城,今日日头高照,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穿过云层洒落在大地的阳光,让桑江江面波光粼粼。

青天城里现如今已经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城内比起之前,已经说得上人山人海。

也就是城门这边,显得清净一些。

只是这清净也只是相对而言,毕竟早在之前,这里还曾有两位妖土的年轻天才当众比斗。

那场比斗,那头在青天城早已经“声名远播”的小老虎和那位同样是名声不小的那个年轻天才重夜足足打了一整天,都你没有分出胜负,最后只能罢手,但谁都看得出来,那头小老虎比起当初,要强盛不少了。

见到了今非昔比的胡月,其实重夜一直在想如今青槐的境界修为,他很想知道如今的青槐,会比那头小老虎强出多少。

或许便不及了?

几个出彩的年轻人之中,也就只有毕羽是在这几日近距离接触过青槐的,换句话说,便只有他最有资格对青槐的境界做出判断。

可惜在那日一战之后,毕羽似乎就已经在青天城里消失了踪迹,重夜再也看不到毕羽的身影。

午后的光景,重夜来到城门这边,仰望着城头。

青天城的城头上,有个青衣姑娘坐在城头,看着远处。

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很好看。

城头的守卫站在远处,根本都不转头去看这边,知道这个姑娘身份的他们,更是一点念头都没有,要是换了旁人这样坐在城头,只怕早就被他们给赶下去了。

重夜在看青槐,只是并未靠近,不仅是因为他忌惮城头的那些守卫,更是因为他也不想让青槐看清楚他。

前些日子的那一战,他刻意和胡月打成了平手,其实便是因为还有些其他考虑。

胡月其实就算是脱胎换骨,也几乎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在妖土的年轻一代中,之前一直是青槐压着他们几个人一头,这几年,反倒是他的境界修为走的要快许多,现如今的这几个年轻人里,重夜几乎能够不在意毕羽和胡月的存在,只是专心看着青槐和那头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消息的大黑驴。

想起风吕,重夜还记着他有消息说是北海寻宝,只是这宝寻着寻着便没有了踪迹,难不成是现在到了山河那边去了?

重夜不担心这家伙死在某地不被人知晓,毕竟他那位叔父对于他的寄望实在是不小,要是风吕这般无声无息便死了,只怕那位大妖是要掀起一阵无尽风波才对。

在此处站了片刻,重夜正要往城墙那边走去,便看到有个青衣男人突兀出现在城头。

看到那个青衣男人之后,重夜停下脚步,对着那人行礼,转身离去。

这座城里……不,这片妖土里,那个青衣男人也是一个极不好惹的存在。

……

……

青天君站在城头,看着自己最为在意的女子。

他在意的女子有两个,一大一小,但明显他更在意这个小的。

青天君走过好几步,然后坐在了青槐旁边,然后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青槐转过头来,“你见到他了吗?”

声音很柔,让青天君想起来很久之前,他看着这个姑娘第一次张口叫爹的光景。

想着这事儿,青天君便有点恼怒,“见到了,只是还是那么傻,境界倒是比起之前提升了不少。”

青槐微笑着说道:“他还是他便最好。”

青天君皱眉说道:“他要是不敢来青天城,你怎么办。”

青槐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现在妖土声名最盛的大妖,柔声道:“你就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我更情愿他别来。”

青天君面无表情,“没有波澜壮阔的经历,成不了剑仙。”

“所以您为他造就了这些磨难?”

说这些话的时候,青槐倒是有些讥讽之意。

只是意味极淡。

青天君一点都不生气,他或许不是世间最厉害的沧海,但在青槐面前,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最称职的父亲。

而且对自己的这个闺女,他的脾气也是极好。

“虽然说修士的寿数极长,但父亲仍旧有些担心。”

即便是在青槐面前,青天君吐露心声的次数也非常少。

青槐扭头看着青天君,“就不能让我自己把握?”

青天君面无表情的摇头,“世间有太多条条框框,即便成为了沧海都不见得能完全挣脱出来,成不了沧海便更是深陷其中,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青天君很平静,但说出的话,有些残酷。

山上修士,活着看着比普通人光鲜,但实际上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山下百姓头顶上有一位君王主宰,山上修士头上便是那些沧海修士。

至于迈入沧海呢?

朝青秋贵为山河第一人,就真得了自由?

青天君清楚的知道,只有足够强,才能越发自在,随心所欲这些事情,恐怕只能凌驾于众人之上之后才能有那一日。

现实无比的残酷,青天君当不会一点一滴都告诉青槐。

许多能为她挡下的事情,青天君便会毫不犹豫的替她拦下,不必让自己的宝贝闺女,为这些事情费神伤心。

只是有朝一日他终究会离开这个人世,而他的宝贝闺女竟然又喜欢上了一个剑士,才让青天君头疼不已。

这种情绪,他没有表露出来,但实际上也为此操心不已。

青天君揉了揉脑袋,然后又替青槐顺了顺头发,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我还能活好些年,你真要是想和那臭小子在一起便在一起,你就当爹之前说的那些非要成为剑仙的那些话是屁话行不行?”

这可能是青天君现在说出口马上就会后悔的话了。

果不其然,开口讲出这句话之后,青天君便皱了皱眉。

可不是后悔了吗?

青槐不屑的哼了一声,“他会成为剑仙的。”

青天君低声笑道:“其实爹也觉得他能成。”

青槐呸了一声,脸上出现了一些笑意。

青天君问道:“那要不要把那几个混小子给打一顿扔出去?”

青槐站起身来,认真说道:“我有个朋友,以前就说了,等我再去山河那边,再报他的名字,比什么都好使,我现在不去山河那边了,他练剑那么久了,难不成不来帮我打架?”

青天君故作讶异道:“那个朋友真不错,是谁?”

青槐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指了指青天君的胸脯,笑着说道:“那个人啊,就是你未来的女婿,是青槐我未来的夫君,是以后比朝青秋都还要厉害的剑仙!”

青天君点点头,附和道:“还行。”

他随即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来娶你?”

“有一天,他会御剑千万里,斩开一切荆棘来到我面前,到时候……”

青天君看着那个做着梦的闺女,叹了口气。

这傻闺女哎。

第三百六十一章 情丝最难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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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那些不为人知的剑士

青天城的秋日,气候奇怪不已,明明之前几天都还是有日头高照,这两日便秋风呼啸,气温骤降。

甚至昨日夜里,还下了一场不大的小雪,只是雪太小,尚未将街道铺上白雪,等到天光渐起之后,抬眼望去,也只能看到微微潮湿的地面。

并未有其他的特殊光景。

进入秋日光景的青天城,在一年四季之中,是最为多雾的时节,没到正午时分,整座城里便都会笼罩着一大片雨雾。

城里不是没有境界修为不俗的修士,不是不能驱散这层雨雾,但雾罩青天城,谁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天君刻意为之,谁敢随意驱散这满城雾?

位于城中的那座酒肆,原本酒客不多,现如今青天城多了那么些人,想着便该多出一些酒客才多,可不管是外面来了多少人,这酒肆里面,还是那么几个酒客,甚至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让原本的那些个酒客现在都少了不少。

酒肆显得冷清不已。

陈嵊这些时日,没有再到处乱走,在青天城百分之百要发生大事的情况下,这位境界算不上低的剑士,这些日子一直在酒肆里喝酒。

酒肆最角落的那张桌子,一直都是陈嵊的“专用”加上酒肆里也没有多少酒客的前提下,陈嵊即便是在那张桌子前待足了整整十数天,那个卖酒妇人都不曾赶人。

虽是妖修,但卖酒妇人之前却是一直在山河那边过活,比妖土里许多妖修对山河的了解要多得多,许多妖修一听到陈嵊的剑士身份,便勃然大怒,而卖酒妇人倒是全然不理会。

她对剑士极有好感,顺带着对陈嵊的观感也不差。

而对剑士有好感,是因为她碰见的第一个剑士,不差,至于对一向邋遢的陈嵊不算太差,是因为他是那个剑士的师父。

虽然卖酒妇人偶尔也会感叹,为何这师父和徒弟的性子,会差那么远?

只是感叹过来感叹过去,也没有什么结论,那就只能这样看着了。

陈嵊坐在酒肆里的最偏僻角落里,身旁摆满了酒坛子,身上的布衫满是酒污,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甚至有些地方,都已经油腻不已,脸上的胡茬一日深过一日,最开始是胡子拉碴,到了这几日,脸上还颇有些壮观。

要是陈嵊的身材再壮硕一些,便不再像是一个剑士了,倒是看着十分像那种山贼草寇。

那柄千里迢迢在白鱼镇取的剑被他随意放在桌上,桌上有一滩酒渍,陈嵊靠在酒桌旁,闭着眼睡觉,鼾声不算大。

酒肆里零星的几个酒客都刻意忽略这声音,彼此说着闲话。

谈话的的内容,说的还是青天城里最近发生的大事。

关于那位大妖之女的。

当然也会提及那些熟悉的名字,毫无疑问,毕羽,重夜以及胡月是这些名字里最为耀眼的几个。

外人对于自己参与不到的事情,本来不该有这么高的关注度,尤其是这些身在妖土的妖修,可青天城实在是很不错,没有争斗,没人敢在这里面杀人,于是便有很多人闲了下来,既然是闲了下来,便实在是会忍不住多想,看向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闲人关心闲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卖酒妇人依着柜台,看着外面的白茫茫一片,眉目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着那个时常来喝酒的姑娘现如今也有很久不曾走进这座酒肆了,可即便是青天城里发生的事情是和你有关系,你来喝几顿酒又有什么关系?

人一闲下来,总是忍不住多想。

比如此刻这卖酒妇人便想着要是那个少年来到青天城,把那些家伙全部都打一顿就好了。

只是她还不太清楚,不清楚那个当初的少年会不会喜欢这个姑娘。

即便喜欢,可一个在山河,一个在妖土,真的会有结果?

随即卖酒妇人摇摇头,这个年纪的家伙,哪里会管这么多,爱了就是爱了,谁管这么多?

卖酒妇人思绪还要继续发散,去想更多东西,酒肆里却是来了一个人。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用一根稻草随意打了一个结,穿了一身灰色袍子,最主要的是,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剑。

能够腰间悬剑进出这座酒肆的,在以往便只有陈嵊一个人。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因为腰间悬着剑,因此很快,那几个零星的酒客便都把注意力放到了那高大男人的身上。

男人朝着卖酒妇人笑道:“要一坛酒,最差的就行。”

卖酒妇人一怔,并未出神,很快便从身后搬来一坛酒,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客官坐哪儿?”

高大男人指了指最偏僻的那张酒桌,就这儿也好。

卖酒妇人的眉头突然皱起。

因为这高大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陈嵊,忽然眼睛微微睁开,随即眯眼。

而随着他的睁眼眯眼,酒肆里的剑气纵横,浓郁的像是外面的雾气一般。

酒肆里一下子变得很是压抑。

陈嵊是剑山少有的天才,不同于自己的几个师兄弟,各自在某一方面上颇为精深,他陈嵊虽说在意气术上面单论任何一点,都比不上那几个师兄弟,但好在他在这三项上面,都说得上齐头并进。

剑道修为,境界修为,陈嵊都走得很快。

越过朝暮之后,想要走到春秋,其中的路途,真的不是一个境界跨度能够说清楚的。

更何况是剑士一途。

并非是人人都如李扶摇看到的那本书上的那位,朝入朝暮,暮时便入春秋。

那位剑士,才当得上惊才绝艳四个字。

而陈嵊,虽然不如那位,可绝对也算不上差,现如今几乎都已经摸到春秋境的门槛了。

这等境界进展,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不过为何这些日子都并未半点锋芒的陈嵊在今日忽然展现出如此做派,让卖酒妇人极为不解。

但至少她清楚的知道,这绝对和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关。

两位剑士,一站一坐。

算是对峙,也不算。

因为至始至终都只是陈嵊的剑气萦绕着四周,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却是什么都没做。

卖酒妇人把酒放到酒桌上,然后回到了柜台后面。

酒肆里时不时有酒客起身离开。

不是没有人想知道这酒肆里等会儿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酒肆里的剑气太浓,让他们极为不舒服,而且还很……厌恶。

现在的妖族修士大多没有见过一大片剑士挥剑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何,那些族群或是为了记住耻辱,甚至把六千年前的那些大战画面做成壁画,就放在了族内,有些壁画画的栩栩如生,让每一个看过的族人都能感受到当时的情况。

有些厌恶,是融入血脉之中的。

直到最后一个酒客起身离开酒肆之后,那个高大的男人才拿过酒碗,倒了酒在碗里。

“你喜欢喝酒,我怎么不记得?”

这是高大男人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沉稳,像是历经沧桑。

陈嵊淡漠的说道:“酒可不能杀人。”

这句话倒是没有什么逻辑,只是在说出来之后,那高大男人很明显的便顿了顿。

拿起酒碗的手,有些缓慢。

他看向酒桌上那柄白鱼剑,称赞道:“这柄剑不错,可洗剑池的那些剑,也不错的,当年师父最偏爱你,你总不该把剑都换了。”

陈嵊仰起头,平静道:“你们不是他的弟子。”

高大男人摇摇头,“总是对他磕过头的,要不是我们走了,洗初南怎么能成为大师兄?”

陈嵊不说话,这是酒肆里生出一股浓郁杀机。

“你该不会忘了,青天城里不准动武吧?”

高大男人笑着,看着很是温和。

陈嵊杀意不减,只是还未伸手去握住那柄剑。

白鱼剑微微颤鸣,剑气一丝一缕的渗透出剑鞘。

“前些日子观主上山,你不是也还没在山上吗,总得说来,咱们不是一类人?”

“洗初南他们三个,应该是都死了吧,前些日子我们去山上,其实也有很多人去山上,只是山都封了,那座剑阵,师兄我还真破不了。”

高大男人看似随意说着些话,就好像是在和陈嵊拉家常一般。

看不出来两人有多大的仇怨。

陈嵊漠然无语,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卖酒妇人。

妇人一怔,想了想,转身往里面走去。

陈嵊一身气势已经提到顶峰,此刻本该是拔剑的光景,他却先开了口,“没什么人做了错事而不受到惩罚。”

高大男人笑了笑,“我不这么认为,天底下的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不也活得很好?”

陈嵊点点头,似乎是赞同这个说法。

“但你们不会活得很好。”

高大男人故作讶异的说道:“难不成师弟你已经迈入了春秋,还成了青天君最为欣赏的人,或是说有朝剑仙青眼?”

这些话里有些没有说明的含义,若是直白摊开来讲便是,陈嵊只要不是春秋便杀不了他,没有青天君或者朝青秋的关系,便没有可能在城里动手。

陈嵊默不作声,只是伸手去握住那柄白鱼剑。

酒肆里生出一道剑光。

……

……

青天城外的浓雾里,有个抱着剑的男人,神情平淡的走入酒肆。

第三百六十三章 那些模棱两可的旧事

剑光是陈嵊递出的剑。

他即便数日饮酒,浑身酒气,但只要拿起剑的那一刻,他便是一位骄傲又强大的剑士。

他的境界早已经快要离了朝暮,走向春秋,只是一直都未表露出来。

至少不管怎么看,他都要比自己面前的这个高大男人,境界高深得多。

况且他只是站在他身前一丈之内。

剑士身前一丈之内,是死地。

于是在那道剑光生出的时候,陈嵊看到了那高大男人眼里的恐惧。

他惊奇于陈嵊的剑道修为,他没有想过陈嵊真会拔剑相向。

这是青天城,不是什么其他地方。

好在那道剑光朝着他的脖子而去,最后却落到被另外一柄剑拦下了。

那个抱着剑的男人走入酒肆,拦下了这一剑。

他的剑身挡在白鱼剑的剑尖前。

那人很淡漠,拦下这一剑之后,一言不发。

陈嵊至今都还是坐着的。

他没有感到很惊讶,像是早就知道。

若是认真一些,自然能明白一些东西。

之前陈嵊一直说的是你们,原来不仅是在说当年的事情,也是在说这时候的情况。

高大男人没有立即出剑,反倒是往后退了几步。

动静太大,很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嵊看着那个持剑挡下他的男人,平静张口喊道:“秋师兄。”

秋师兄嘴角勾起一些弧度,认真回道:“陈师弟。”

之前那高大的男人走进酒肆,陈嵊没有称呼他为师兄,反倒是这个出剑拦下他的男人,才被他喊了一声师兄。

陈嵊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当初,在洗剑池,在剑冢,在山道上。

那时候洗初南还不是大师兄,那时候柳依白还未上山,那时候小师妹谢陆性子还没有这么清冷。

那时候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那个高大的男人,他姓盛,叫做盛凉,他是山上最为宽厚温和的大师兄,他也是最开始传给他们剑道的那个人。

至于当时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是秋风满。

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更有趣的是,这位师兄的性子和他的名字一样清冷。

秋风刺骨。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后来这两位便不再是他的师兄,师父许寂更是亲自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给在剑山弟子中抹去。

若不是念及师徒之情,这两位可能还会被许寂亲自斩杀。

剑山建立超过了万年,从未有任何剑山弟子做出那般恶劣的事来。

这两人是一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实际上陈嵊下山之后,游历世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找到这两个人,然后把这两个人斩杀了。

只是陈嵊从未想过,能同时遇到这两个人,更没有想过会在青天城里遇到他们。

除去这两点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余的一切事情,其实都和陈嵊想的没有什么差错。

盛凉果然走的比他要慢,现如今都还没有迈入春秋,秋风满果然因为有心结,剑道停滞不前。

这两个人果然现如今已经都不如他。

陈嵊说道:“我没有想过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陈师弟是早就想找到我们,所以我们便来了。”

是秋风满在说话,他性子清冷,堪比之后的谢陆,但实际上最看好自己的这个师弟,当年若不是做错了一件事,留在山上,也只会和陈嵊的话多一些。

陈嵊轻声道:“本来我们就该生死相向,你们做的事情,往小了说,是断绝了师父的沧海之路,往大了说,是让整个剑士一脉都断绝了某些希望,你们本就该是罪人。”

秋风满有些感叹,“我常常觉得自己当年做的不对,但又能怎么办呢?”

有些错误,能犯,犯了之后还能有改正的余地,但有些事情,本来便不能去做,后果严重,做完了之后,更是便没有了回头的路。

只能继续走下去。

因为停下来的代价,很可能是死。

他们则一定是死。

“洗师弟柳师弟谢师妹都死了,师父不出意外也死了,我们再杀了你,当年那桩事情便无人知晓了,我们或许能活的舒坦一些。”

陈嵊皱眉道:“师父和朝剑仙有些交情。”

这是在提醒他们,有可能朝青秋也知道这件事情。

秋风满摇头道:“师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会把这么耻辱的事情告诉朝青秋,毕竟当年,他还要比朝青秋更有机会成为剑仙。”

都是许寂的弟子,他们很了解许寂的性格。

陈嵊握着剑,沉默不语。

盛凉说道:“城内不能动手,去城外吧,了结这件事。”

陈嵊忽然笑了,“既然你们知道我在找你们,你们一定会知道我还有个徒弟。”

秋风满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盛凉则是笑着摇头,“徒弟,谁又没有呢?”

陈嵊明白了什么,于是收回了剑,然后笑道:“那就看谁能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陈嵊没有过多犹豫,便提剑递出了一剑。

之前是一剑,现在也是一剑。

只是他没有听从这两个人的建议,在城外,就在这座酒肆里,他便毅然决定要提剑。

这是独属于陈嵊的勇气。

青天君严令城里争斗,只要有人出手,只要青天君在城里,便都要被他知道。

妖族和剑士关系不算好,即便青天君和朝青秋有些交情。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会对无视他的话的人网开一面。

所以青天君真要出手,他们便逃不了。

都要死。

没有人不怕死,但即便是死,谁都想死的有价值。

秋风满和盛凉不这么想,他们杀陈嵊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所以他们不会去尝试死亡。

在陈嵊出剑的同时,秋风满便尝试着向门外掠去。

只是陈嵊的那道剑气却一直追着他,不依不饶。

盛凉至始至终都没有出剑,也是朝着门外而去。

陈嵊往前大步踏出,就要拦下他们两人。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盛凉向陈嵊扔出了一件东西。

砰地一声,仿佛一颗大石头投进了水中。

随即而来的是生出一道森严的气息。

是一张高挂在酒肆里的符箓。

陈嵊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张明黄色的符箓,皱眉道:“秋师兄一直以来都是想着要把这里作为战场。”

秋风满停下脚步,“这张符箓花费不小,至少在一个时辰之内,那位大妖不会探查到这里的情况。”

“有备而来。”

陈嵊说道:“秋师兄真是一如当初。”

言语之中的讥诮之意,是谁都能听出的。

盛凉笑道:“陈师弟毕竟是剑山最聪慧的弟子,不是好杀的。”

陈嵊哦了一声,问道:“容师弟多问一句话,两位师兄的弟子是什么境界?”

盛凉笑道:“两个太清,听说师弟的那个弟子,也没有练剑太久。”

陈嵊问道:“那两位师兄可曾去问过白茶。”

白茶号称知道这妖土的大小一切事情,有什么事情,自然应当去问白茶。

尤其是非要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

“知道你的那个弟子和你一般天才,练剑不久便已经是太清,但不管如何去说,两个太清,也该是够了。”

这是盛凉在回答。

陈嵊呵呵一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死了,他不见得会死,但要是他死了,你们一定会死。”

……

……

“他死了,你们一定会死。”

在酒肆外面,有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姑娘,重复着陈嵊说的话。

而在不远处,青天君面无表情的从街道走过,那张破符箓不见得能瞒过他的感知,只是身为沧海,看着那三个剑士,就算是青天君也没有想管的兴趣。

城内虽说是明令禁止私斗,但有这些法器,隐藏气息的,不在少数。

有些事情管不了,有些事情没有办法管,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不想管。

又或者,青天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能让沧海修士上心的事情,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

……

在桑江下游的那处渡口,那座气宁楼里。

面容是一个绝美女子的白茶拿着一份卷宗,以及某人第二次放到他面前的那颗登楼境妖丹,神情古怪。

“大妖家的傻闺女,人傻钱也多。”

看似感叹,实则也是感叹。

而恭敬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却是不敢说什么。

大妖这等妖土最顶端的存在,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肆意评论的。

白茶笑了笑,指着他,娇笑道:“保住那个年轻人的性命,随便守着他,到青天城之前,不让别人再对他出手,两颗登楼境妖丹,总要送些额外的东西。”

男人点点头,就要转身走出去,但此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人。

那个人看着白茶,轻声道:“青天君的信。”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唇有些颤抖。

白茶来了兴致,“说了什么?”

这可是他第一次收到大妖的信。

那人把那张白纸递了过去。

“一张白纸?”

白茶有些疑惑。

什么也没有?

片刻之后,白茶苦笑道:“把那两颗妖丹都给那位大妖家的傻闺女送回去。”

男人问道:“为什么?”

白茶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这妖土,终究还是那些沧海们说了算啊。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天底下的父母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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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做不到的事情

酒肆里的战斗,在那个卖酒妇人说出那句话之前,局势是朝着秋风满和盛凉两人一边倒的,可在卖酒妇人进来说出那句话之后,局势便朝着陈嵊开始倾斜了。

盛凉的剑开始变慢,秋风满的剑倒是一如既往。

两位师兄都是当年剑山上的天才,天资不用多说,要是不够,也不足以让老祖宗许寂亲自收徒。

要知道,那个时候,许寂还是被世间认为最有可能成为剑仙的那位。

青槐不让陈嵊去死,是因为不想让李扶摇伤心。

盛凉要陈嵊去死,是为了活得更为自在。

当他知道杀了陈嵊自己很可能会死之后,他便生出了别的情绪。

胆怯这种情绪,一旦生出,还会引来一系列的事情。

比如让他的剑慢了一些,让他生出要离开的情绪。

对敌之时,不能全神贯注,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性命的不尊重。

于是在数息之后,陈嵊的剑,便来到了他的咽喉处,没能刺进去,是因为秋风满及时回剑相助。

陈嵊不以为意,一剑未成,那便出下一剑。

秋风满沉声道:“不要乱了心神。”

这句话是对盛凉说的。

但实际上并未有什么作用,要想让人不胆怯,须得给对方勇气去掩盖胆怯的情绪。

可那些勇气,并不是一句话便能成的。

所以盛凉的剑还是一如既往的慢。

陈嵊的白鱼剑身之上笼罩着耀眼光芒,剑气疯狂的涌出,给了秋风满很大的压力。

陈嵊身上有伤,但并不致命,也不影响陈嵊拼命。

秋风满提剑后退,后退数步之后,在某处站定。

手里不停,倒是一剑重新刺出。

陈嵊提着白鱼剑,看似随意挥出,一道耀眼至极的剑光照耀酒肆。

与之同时,是一道剑气袭向秋风满。

都是剑士,对于剑气,可以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秋风满皱了皱眉头,即便是他,便也看出了这道剑气的威势。

有那道符箓开辟出来的战场,说不上大,也就是说,有许多威力不小的手段,在这里都不好施展。

或许是说,不合时宜。

战场越小,便越考究个人的剑道修为。

秋风满这些年以来,虽然境界修为并未走的有多快,但对于剑道,他却是极为自信,认为即便是剑山的那几个师兄弟们都是天才,也不可能在剑道上超过他。

但从一开始陈嵊展现出来的剑道修为,便足以说明了很多东西。

他的剑道修为,到了现在,竟然已经是及不上陈嵊了。

若是当年他尚未离开剑山,看到自己最欣赏的师弟有了如今的剑道境界,只怕会很欣慰吧?

秋风满思绪复杂。

举剑拦下那道剑气之后,陈嵊便毅然转身,朝着盛凉一剑掠去。

这位昔年的大师兄,既然开始胆怯了,便怪不得陈嵊要杀他了。

剑光再度生出。

锋芒的剑气在掠出的同时,削落了陈嵊的几根头发。

这一剑的剑气之盛,剑势之烈,让盛凉心生畏惧。

秋风满拦下那道剑气之后,并未急着去帮助盛凉解决危机,而是一剑朝着陈嵊递去。

陈嵊的那一剑,威势骇人,必定是倾尽全力的一剑。

那么现如今便是陈嵊最为虚弱的时候。

陈嵊要杀盛凉可以,那秋风满杀陈嵊便是。

一来一往的两柄剑。

若是如同秋风满设想的那般,当陈嵊的剑刺穿盛凉的咽喉的时候,他的剑也会刺透陈嵊的身体。

一命换一命。

不是秋风满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只是到了现如今的地步,已经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都要先解决陈嵊再说。

秋风满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沉稳。

只是在他的那一剑刺出的同时,那股足以摧毁陈嵊的五脏六腑的剑气却没能近到陈嵊的身子。

陈嵊的剑却是落到了盛凉的咽喉处。

带起一片血花。

陈嵊漠然的一剑抽出,再一剑刺入盛凉的身体。

剑气瞬间绞烂了他的五脏六腑。

盛凉凉了。

他缓缓倒下,再无生机。

陈嵊转过头,伸手拦下了那一道剑气。

硬生生将那些凌厉剑气都握在了手里。

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然后他的那只手开始有鲜血流出。

陈嵊看着秋风满,掀开了袍子,腰间悬着一枚已经满是裂痕的玉佩。

秋风满看着这枚玉佩怔怔出神,他当年看到这枚玉佩的时候,它还悬在师父的腰间。

剑士不像是其他修士,会有那么多的法器,腰间一剑便足以,可除此之外,能被剑士看上的小玩意,都不会简单。

剑山作为现如今硕果仅存的剑道圣地,传承这么多年,山上的小玩意一样不多。

可这枚玉佩是其中一样。

这件玉佩没有什么别的效果,唯一的作用是能够拦下一些东西。

比如剑气……

陈嵊神情平淡,看着秋风满说道:“这是师父的意志。”

秋风满漠然道:“我不相信,若是师父早有心思,当年我们下不了山。”

陈嵊笑了笑,然后咳出一口鲜血。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秋师兄,今日我杀不了你了。”

这是一个事实,陈嵊受了极重的伤,能够斩杀盛凉之后,便杀不了秋风满。

秋风满抬头看向那道悬在半空的符箓,想了想,然后说道:“再找机会吧。”

言语里有些疲惫之感。

陈嵊笑了笑,散去最后的那些剑气,然后收剑还鞘,去拿了一坛酒。

秋风满问道:“你的那个弟子,你觉得能活下来?”

陈嵊喝了口酒,随意说道:“我死都这么难,他死会更难。”

秋风满若有所思。

没有说话,只是去背起盛凉的尸体,然后缓缓走出酒肆。

就在他踏出酒肆的同时,那张符箓也彻底失去支撑,落了下来。

陈嵊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卖酒妇人再度从里面走出来,看了几眼陈嵊。

陈嵊苦笑道:“很久都喝不了酒了。”

卖酒妇人没好气的说道:“能活着都不错了。”

陈嵊点点头,“倒也是。”

卖酒妇人转而问道:“那你徒弟呢,你不管管?”

陈嵊依靠在桌上,疲惫说道:“当师父的差点都保不住性命了,哪里有时间去管他?”

卖酒妇人瞪了他好几眼,皱眉道:“你就这么当师父?”

话问出来,只是没有得到回应。

等着她看向陈嵊的时候,那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已经抱着剑睡着了。

要是仔细去看,会发现疲惫不堪的陈嵊,眼角有些泪痕。

……

……

卖酒妇人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沉默很久,最后拿着一块木牌去挂在了酒肆门口,然后关上了门。

很奇怪的是,这三个人打了这么久,酒肆里的东西没有损坏半点。

她正要离开这里,便忽然看到陈嵊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卖酒妇人,认真的说道:“要是我那徒弟真的死了,秋风满不管跑到何处,都要死。”

卖酒妇人没有听过秋风满的名字,这第一次听到,便觉得有些怪。

陈嵊说完这句话,又有些自嘲的说道:“原来他怎样都要死的。”

很没有意思的一句话,说出来之后,陈嵊自然便觉得很没有意思,于是很快他就重新闭眼,沉沉睡去。

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动分毫。

可能即便是秋风满去而复返,他都不愿意再站起来和他打一场了。

卖酒妇人看着重新闭眼的陈嵊,神情复杂。

……

……

青天城的城头上,青槐擦干了泪痕,她站在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背着尸体出城的秋风满。

她要是愿意,很快便会有人拦下他,然后再短暂的时间里便会取下他的脑袋,然后带回到青天城里。

作为大妖的闺女,她手里的东西,真的是多得可怕。

只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秋风满走出青天城,缓缓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城头远处,一身黑袍的重夜出现在这里。

青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重夜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话。

这是还没有开口,便被同样出现在城头的毕羽打断,“要打架,找我。”

重夜皱眉道:“毕羽,这件事与你无关。”

毕羽摇头,“不见得。”

性子一向桀骜的毕羽摆明是要让重夜知难而退,要找青槐打架,便要先找他打一架。

依着重夜的性子,自然不会节外生枝,因此这场架,大抵是打不起来的。

青槐看着远方,没有说话。

重夜也在沉默,青天城里的局势,绝对不是他们几个人能够左右的,所有的事情,都该是青天君和同样是沧海的大妖做主。

青天君究竟想拿他的女儿来做什么,没人知道。

至少他们几个人不知道。

毕羽盯着重夜,淡然说道:“要是打架就能解决问题,你那些心计又有什么用呢?”

重夜看向毕羽,从之前的讯息中,毕羽本来不见得是这种人。

沉默了很久,重夜第二次离开城头这边,第一次是见青天君而知难而退,这一次倒是说不上知难而退,但一向富有心计的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毕羽。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两代之争

秋意渐无。

妖土气候比之山河,实在是要寒冷得多,算着日子,本来才该是深秋,可李扶摇这一路向着青天城走去,已经赶上了好几场小雪了。

等到走了一小半路程之后,在黄昏时刻,便迎来了自己在妖土的第一场大雪。

雪花似鹅毛般飘下来,很快便让不愿意用剑气驱赶雪花的李扶摇肩上积满了白雪。

至于风吕,更是浑身上下都挂着雪花。

一人一驴走在江畔,神情平淡。

李扶摇这次前往那座明令不得私斗的青天城,走的不快,其实从青天君的言语之中,李扶摇便知道一些事情,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在他没有到达青天城之前,青槐是不会被嫁给旁人的。

至于青天君在青天城里布置了什么,李扶摇不清楚,但决计不简单就是了。

只不过李扶摇也不会相信青天君要让他前往青天城只是为了算计他,他这样一个太清境的剑士,要是想要他死,何必这么麻烦,青天君只要一只手,李扶摇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位大妖真要下定决心杀某个不是沧海的修士,没有丝毫难度。

越是这样,李扶摇便越有些担心,在洛阳城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李扶摇都觉得自己应当是能够过得很开心的,不管是打定主意要去见那个姑娘,还是说要去看看这个山河,都没有半点压力,直到他在北海见到朝青秋出剑之后,见到青槐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些东西。

为了那个姑娘也好,还是为了腰间的剑也好,他都必须朝着前面走,而且似乎要走快一些才行了。

这样一来,反倒是让他有些疲倦,只是那些情绪,注定不能告诉旁人,甚至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风吕抖下身上的雪花,转头看着李扶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不知道你再担心什么,喜欢的姑娘都要跟着旁人走了,还不紧不慢的。”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没有低头去看风吕,只是步伐又放缓了一些。

风吕摇着脑袋,继续说道:“你他娘都太清了,怕个卵啊?”

李扶摇转头看向风吕,想着要不要踢他一脚,想了想,还是没有伸脚,转而说道:“我不是怕什么,只是还没准备好。”

风吕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屑一顾说道:“什么事都要你准备好之后再去做,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李扶摇眉头微蹙,“当时想着,喜欢一个姑娘便喜欢一个姑娘,等到对方也喜欢我,等到日子成熟了,便把她娶了就是,哪里想过要娶到这个姑娘,还得先过她爹这一关,可若是一般父母便也就算了,可偏偏她爹还是一位大妖,沧海修士,剑士一脉也就朝剑仙一位沧海境而已。”

“言之凿凿,一定要成为剑仙才能娶那个姑娘,你说这天底下的剑士,哪一个从练剑开始不是想着要成为剑仙的,可这么多剑士,也就出了一位朝剑仙。”

风吕冷笑着反驳道:“在去甘河山之前,我也就见过你和你那笨蛋师父两个剑士,再加上朝青秋,就是三个人里面便出了一位剑仙。”

李扶摇转头看向风吕,苦笑道:“要是你这么算,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剑仙?”

风吕说道:“可不就是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剑仙。”

李扶摇一怔,随即觉得有些好笑。

但仔细想来,其实这句话并无问题。

修行大道上,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最后成为沧海圣人的有,而一直都被青眼相加的那些修士,也不见得最后便走完了那段路程。

故而早在陈嵊领着李扶摇走上那条大道的时候便说过修行在个人,天资都是其次,而李扶摇也很直接的证明了这句话。

他的天资在剑士里算不上最出彩的,仅是中上而已,可一路走来,经历实在是比一般人要多得多,运气也不差,就拿北海圣丹那一件事来说,李扶摇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去找什么圣丹,可还是有两颗圣丹最后到了他手上。

这种一般修士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而不可得的东西,本来便极为难得,可李扶摇这么轻松便有了两颗,这要是让旁人来看,指不定会不会被气死。

而除此之外,能够在那具大妖尸体周围借助气机打磨自己的李扶摇,也算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待遇,最后更是甚至能够进到那大妖体内,虽然没有能拿到那颗心脏,但好歹是有一片叶子,就是那片叶子,也让李扶摇在之后的路途上,少去了不知道多少烦劳。

至于之后拿到万尺的御剑法门,便更不必多说什么。

天资不够,便得从别的什么东西来找补这句话,在李扶摇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风吕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正色道:“我欠你人情,你要是在青天城被人围着打,我一定帮你。”

李扶摇看了风吕好几眼,然后笑着问道:“怎么帮,就光告诉他们你的名字便成了?”

风吕冷笑道:“要是把我的名字抬出来,这个架是打不了了。”

李扶摇哈哈大笑,最后到底也是没有反驳。

仅这一瞬间,他心里便不再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走了几步,李扶摇随口说道:“也不知道朝先生离开甘河山没有,朝先生要做那个燎原之人,想来日子越久便会越不好过。”

风吕想着之前朝风尘骑在自己背上的光景,便觉得有些厌烦,甩了甩脑袋,没有说话。

李扶摇不以为意,继续张口说道:“朝先生离开甘河山之后,我给他的那封信会不会石沉大海了?”

对于朝风尘会给出什么答案,李扶摇其实一直在猜测,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而已。

对于自己的这个身体,他也觉得很奇怪,演化灵府这件事进展的异常缓慢,便让李扶摇有些心累。

他刻意引导体内剑气在不同的经脉里游走,尝试过不同的解决方法,最后也没有能解决这个事情。

两个人一路闲聊,天色已经渐晚,虽然李扶摇也好,还是暂时恢复不了人形的风吕也好都不畏惧风雪,但总没有在风雪中赶路的想法,两人离开江畔,原意是找些密林子里过一晚,可却是在不远处看见一座石屋。

妖土这边和山河差距甚大,只是每个族群都要在族里建造这么一座石屋用于祭祀,只是妖土的族群领地更换频繁,谁知道今日在这里,明日又到了何处,这一来二去,便有许多废弃的石屋,李扶摇之前遇见的那座小镇外的石屋也是如此。

只是这座石屋,遥遥看去,里面还有灯火摇曳。

风吕抽了抽鼻子,百无聊赖的说道:“是人。”

有没有妖气,只要境界不是很高,其实李扶摇和风吕都能知道。

李扶摇点了点头,缓步走向那座石屋。

风吕心不在焉的跟在身后,想着只要到时候有个睡的地方就算是不错。

石屋原本的大门已经废弃,不过可能是往来的人自己又给搭建了一扇木门。

来到门前,木门只是虚掩,李扶摇推门而入。

石屋里有两个男子围坐在一起烤火。

两个看着年纪在而立之年的男人俱是一身黑袍。

看到站在门口的李扶摇,其中一个男子立即起身,温声笑道:“也是避雪的?公子要是不嫌弃便一起吧。”

李扶摇点头笑道:“天寒路远,熬夜赶路实在不太好,便想着暂避一番。”

一直坐着的那男子拱手笑道:“相逢即是有缘,留下吧,况且在这妖土能碰到一位山河人族,也是罕见。”

李扶摇笑了笑,又和他说了些闲话,反正是没有立即坐下。

反倒是风吕,从他身后溜进来之后,便寻了个角落闭眼爬下了。

对于风吕,两个男子只是对视一眼之后便也不再意了。

李扶摇在两个男子身旁坐下之后,伸手去烤了烤火,感受着暖意。

其中一个男子从身侧拿出一个酒囊,笑着问道:“公子喝酒?”

李扶摇婉拒道:“出门在外,滴酒不沾。”

拿着酒囊的男子哈哈大笑,随即便仰头喝了一口,也不再劝。

倒是另外一位往火堆里放着枯枝的男子出言笑道:“这练剑的人要是不喝酒,不会觉得少些豪迈之气?”

李扶摇转过头,讶异道:“何出此言?”

男子移了移身子,露出身旁的佩剑,然后仰头看向李扶摇,笑道:“在下秋苏,那一位叫盛原,不是师出同门,但两位师长却的确是师兄弟。”

李扶摇一怔,倒也没有说出什么久仰大名的屁话。

秋苏看着李扶摇,直白开口,“想来公子便是李扶摇吧?”

李扶摇抬起头,看着这两位,点头道:“正是在下。”

盛原笑道:“那便没错了。”

李扶摇随即苦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练剑的,又都是山河人族,为何非要生死相对呢?”

秋苏轻声道:“师命不可违。”

盛原随即点头。

李扶摇叹了口气,瞬间便站起了身子。

石屋里的杀机,显露无疑。

……

……

石屋里满是杀机,这让李扶摇觉得莫名其妙。

他不是觉得有人要杀他这件事很莫名其妙,而是对要杀他的是剑士而莫名其妙。

实际上在秋苏露出身旁的佩剑之后,李扶摇便感受到了那股杀机,可若是一般的修士对他展露杀机,李扶摇都算是还能理解,可这两个人身上剑气十足,明明都是剑士,为何如此对他?

秋苏站起身,看着已经握紧青丝的李扶摇,神情漠然,不准备解释什么,而盛原已经起身走出石屋。

风吕感受着屋里的剑气,然后有些不太开心的站起身,跟着走出石屋。

这让盛原有些惊异,只不过也没有想着出剑把风吕斩杀了,毕竟一头蠢驴,在他眼里,其实也不算是什么。

秋苏一拍剑鞘,那柄通体乌黑的长剑瞬间出鞘,倒悬于身旁,丝丝缕缕的剑气从剑身上缓慢溢出。

剑士一脉,以手握剑,可斩世间一切不平事,当有一日不必再须以手握剑的时候,同样可以御剑斩杀世间之敌。

还有号称剑道大成之后,天底下万物都可为剑,一样的姿态潇洒,可实际上不论你握住什么剑,其实气势比起来无剑之时,都要足得多。

尤其是同境之中,握剑对敌和御剑对敌,不可同日而语。

李扶摇练剑以来,虽然也会御剑,但与人对敌,几乎手中青丝不会离手,也并非是因为如此要让他的境界更加厉害,只是握住这柄青丝,和用剑气御使青丝对敌相比,李扶摇对于后者,始终有些陌生。

即便是之后演化灵府,让他除去青丝之外,还能拥有剑十九这样一柄伪本命剑,可若不是万不得已之外,并未作出御剑杀敌的想法。

一来是心理上觉得不顺畅,二来便是这柄剑十九就是他最大的杀招了。

最后的底牌,如何能够轻易掀开?

与剑士对敌厮杀,李扶摇这是第二次。

自然这之前和师叔谢陆这一类比剑并不算在里面。

第一次是与仅剩下残魂的万尺厮杀,也就是因为那一战,李扶摇走入太清,可走入太清之后,又陷入了有缺的情况下。

导致后来演化灵府,显得那般缓慢。

李扶摇握紧青丝,感受着杀机,笑着问道:“既然是要杀我,为何不两位一起上,还是说你这么有把握,便一定能把我斩杀在这里?”

秋苏呵呵一笑,并不废话,只是御剑掠过半空,直指李扶摇的面门。

一道如同两人合抱之木那般大小的剑气出现在当中。

等李扶摇举剑之时,剑气便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而来,剑气滚滚,绝不可等闲视之。

李扶摇并不正面相抗,一剑之威,避去大半,这座石屋却没有这么幸运,被那道剑气刺中,瞬间一面墙便炸开。

碎石四处飞去,露出一个极大的窟窿。

这道剑气的威势并不止如此,在剑气萦绕下,李扶摇明显觉得自己的后面有如芒在背,刺痛异常。

秋苏往前大踏步走去,那柄倒悬在他身侧的长剑也是跟着掠出。

李扶摇脚尖轻点,一剑挥出,青色剑光闪耀石屋。

锋利的青丝剑身划过半空,便好似割破了什么有形事物,李扶摇的眼前便好像是出现了一道裂痕。

砰地一声。

一面石墙被李扶摇这一剑直接划破,成为两半,只是和之前那道剑气所造就的异像不同,李扶摇的这一剑,只是切断事物,并未如那道剑气那般霸道。

只是高下,仍旧不太好分。

秋苏冷然一笑,身侧长剑剑尖倒转,指向李扶摇,片刻之后就此掠出,速度之快,李扶摇也只能看到一道灰影。

李扶摇默不作声,青丝在手,在身前挥动,与那柄高速在自己四周的长剑相撞,很快便是一阵金石之声。

甚至还有火星生出。

秋苏冷然笑道:“练剑以来,你是第一个能在我手下撑过这么久的修士,不愧是剑士。”

李扶摇呵呵一笑,手指抚摸过青丝剑身,只是缓缓开口,“剑士相杀,真的不是好光景。”

秋苏摇着头,那柄长剑倒飞回去,就在他身旁悬停。

他站直身子,伸出手握住那柄剑,轻声道:“好久不曾放开手脚厮杀了。”

李扶摇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既然是要注定生死相搏,多想什么其实也无什么意义。

身形飘荡,李扶摇率先掠向秋苏。

秋苏握剑之后,乌黑剑气瞬间溢出,掠向李扶摇。

两人在片刻之后于石屋当中相撞。

一股青色剑气与一股乌黑剑气瞬间缠绕,如同两条蛟龙厮杀。

互相纠缠不清。

整座石屋更是被两人的剑气直接摧毁。

秋苏倒退出去数步,然后一剑插入雪中,止住身形,李扶摇那边则是直直的提剑而立。

这一次的两剑相向,李扶摇微微占了些上风。

在远处观战的盛原笑道:“李公子的剑道境界果然高妙,怪不得师父要让我们两人携手而来。”

这句话说是感叹,其实也是在提醒李扶摇现在的处境,更是想着扰乱李扶摇的心神。

李扶摇晃了晃脑袋,摇落一头白雪,这才小声道:“依着那位的境界,一个人对上我,只怕是有些不够的。”

盛原哈哈大笑,“李公子不必担心,只要秋师兄不敌公子,在下会出手的。”

李扶摇叹了口气,其实他更宁愿是两人同时出手,更不愿意现在这般一人搏命,一人在一旁守候,他压箱底的剑十九,若是在此刻掠出,十有**是可以重伤秋苏的,但最大杀招若是没能带来一条性命,便算是失败。

这种事情,李扶摇不管怎么想,都不会去做。

两位太清,还是两位剑士。

“他娘的。”

李扶摇忍不住低声骂娘。

只是在他骂娘的同时,对面的秋苏便已经提剑而来,剑尖在雪地掠过,有一条细长的弧线。

李扶摇面无表情。

遥遥递出一剑。

他的剑术尽得师叔谢陆真传,不管是谁,看着恐怕都要称赞一声。

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不在于一剑掠过带起的锋芒剑气,而是那回掠之势。

这夜幕大雪之中,青色剑光的耀眼程度,让人惊骇异常。

秋苏看到了那道剑光,于是他也举着剑迎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终于等到你

剑士与剑士之间,本来便该是以剑道修为分高低。

李扶摇一剑递出之后,在那一道剑气快要消散之前,紧接着便递出了第二剑。

这种在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前出剑,本来便不是普通剑士能够做到的事情。

好在早在之前,剑山脚下的三位师叔便对李扶摇有过教导,让他做到这一点,不算是特别难,反倒是秋苏,虽说有一位师长,但那位师长还真没有那么认真的教导过他。

因此在这一瞬间,他便差去李扶摇不少。

这一剑之下,他的小腹便被撕开了很大的一条口子。

只是并未半滴鲜血流出。

原因还是因为在他小腹那里,仍旧还有一道剑气渗入。

秋苏的额头瞬间出现一串密密麻麻的汗珠。

若是说之前脚下的白雪是最为洁白的东西,现如今他的脸色便还要白些。

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手,秋苏阴狠的眼神。

李扶摇看着他,展露笑容。

仅仅这一剑,还算不上让秋苏重伤,但总是要让盛原知道,秋苏,留不下他。

盛原站在远处,神情渐渐凝重,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风吕看都没有看那边的光景,只是开始打量盛原。

李扶摇能够胜过秋苏,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一路走来,风吕知道这家伙的运气有多好,家底有多厚,一个同境剑士要是李扶摇都应付不了,那李扶摇这趟路便是白走了。

只是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时候,风吕便没有那么确定他一定能应付了。

以一敌二,难了。

秋苏按着剑柄,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练剑至今日,我不知道与多少妖修厮杀过,从未落败过,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差的人。”

李扶摇笑道:“或许我还是第一个要了你的性命的人。”

要是说秋苏的那句话是在变相的称赞李扶摇,那么李扶摇的回应便完全可以说是无礼,甚至有些傲慢。

只是设身处地,李扶摇在短暂的比剑之中便取得了如此大的战果,说上这么一句话,其实怎么来看,也不见得会是真的过分。

秋苏低声道:“我还有一剑,你不要插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秋苏看着的是李扶摇,却是对盛原说的。

身为剑士,即便是尊崇师命要取李扶摇的性命,但自己的骄傲,仍旧还是有的。

盛原松开握住剑柄的手,面无表情,但算是答应下来。

秋苏握住那柄乌黑长剑,眼中有些缅怀,“我曾爱过一个女子。”

李扶摇微微皱眉,想着你要是非要打架之前讲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一个?

作为曾经的说书先生,李扶摇自认口才不差。

甚至毫不客气的说,李扶摇一定是说书先生里用剑用的最好的一个人,也是剑士里书说的最好的一个。

秋苏身上的剑气越发浓烈,只是那一剑还在鞘中。

“我曾经那么爱她,恨不得为她而死,我甚至都想过有朝一日等剑道走到了尽头,世间再无什么事情会有意义,便牵着她游遍人间。”

“可有她在,我的剑道根本走不到尽头!”

秋苏抬起眼看着李扶摇,“你知不知道,当她倒在我的身前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

李扶摇皱眉道:“是你杀了他。”

一针见血。

这个简短的故事,在他看来,根本都说不上是个故事。

就是一个自私的男人觉得女子是他剑道前路的阻碍,于是便出剑斩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甚至也说不上心爱,毕竟能够出剑斩杀的人,如何是心上人?

李扶摇平静的说道:“你为了在这可笑的剑道上越走越远,于是便杀了那个女子,名其名曰是她阻拦了你的剑道前路,但事实上呢,阻拦你剑道前路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不够有毅力,不能坚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所以才找出了可笑的理由。”

“甚至还有一件事,我猜测你一定为了纪念那件事,创了一招剑招?”

“显得自己很厉害,还是所谓的问心无愧?”

李扶摇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巴。

空气一下子宁静下来,有些冷清。

盛原抱着剑,看着李扶摇,想着自己师兄的那点事,莫非你还亲自经历过?

要不然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扶摇看着秋苏,说道:“拔剑吧。”

秋苏的手微微颤抖,搭在剑柄上,眼神里多出了几分迷茫和疑惑。

盛原看着师兄这个样子,便已经知道,这一剑已经失了神。

不管师兄之前如何想,到底有没有想错,但既然是深信不疑,便没有问题,可现如今被李扶摇三言两语动摇了心神,这一剑的威力,便定然是不够了。

只是秋苏握紧剑柄,还是硬生生的要拔出这一剑。

秋苏缓慢道:“看我,这一剑。”

他手中的剑,随着这句话,缓缓出鞘,剑气丝丝缕缕的笼罩秋苏。

秋苏是秋风满的弟子,他自幼无父无母,于是跟着秋风满练剑之后便有了个秋的姓,而苏,是那个女子的姓。

他一度认为他很爱她,只是因为剑道而不得不杀了她。

直到今日,李扶摇说出的那番话。

他有些动摇了,自己是真的爱她吗?

仅仅是因为自己追求的剑道不曾那么顺利,而找的借口?

不管如何,现如今这一剑,非要递出去不可。

李扶摇没有去看秋苏是如何出剑的,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甚至可以在这个时候,瞬间斩杀秋苏。

即便是暴露剑十九。

只是李扶摇没有想到的事情是,在秋苏出剑的同时,盛原也拔剑了。

两道剑气,一前一后。

相比较之下,其实盛原的那道剑气还更有威胁。

李扶摇握紧青丝,神情不变,剑十九掠出剑匣,瞬间掠向秋苏。

而他大踏步走向盛原。

手中青丝剑气暴涨。

走出这几步的时候,李扶摇深吸了一口气。

杀人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尤其是杀两个境界相当的人。

李扶摇现如今全部心思都在盛原身上,他不知道,在远处有个黑袍男人已经看向秋苏。

第三百六十八章 现在是我在出剑

当下定决心杀人的时候,其实便要比之前都要简单很多。

不用在意其他任何东西,只要发挥自己最强大的实力,一切所求便都是以杀死对方为目的便行了。

李扶摇的剑十九掠向秋苏,为他争取不了多少时间,于是他只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和盛原的战斗。

所以李扶摇的最开始一剑,便是倾尽全力。

这叫开门见山。

漫天的剑光朝着盛原而去,剑气如同一张大网将盛原包在其中,李扶摇握剑的手一点都没有发抖。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显得很是冷静。

只是他还是错误的估计了盛原的境界,杀人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哪怕你觉着不难。

盛原的剑是一柄剑锋惨白的长剑,剑身上有些诡异的花纹,其实看起来,这些花纹更像是一些铭刻在上面的火焰。

李扶摇想起盛原的名字。

忽然有些明了。

原来这是一柄燎原之剑。

说起燎原之剑,如何能不想起朝先生。

李扶摇微微一笑。

于是便看见了盛原的剑身出现了火红的光,片刻之后生出了一道烈焰,如同一条火龙开始撕咬李扶摇用剑气织就的那张剑网。

甚至还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就像是剑气是实物,他的烈焰也是实物一般。

但实际上,两者都不是实物,只是剑气而已。

那些剑光遇上那些火红的烈焰,都不能再往前走半分,僵持不下。

盛原脚下的白雪倒是没有被这道烈焰给融化。

李扶摇的脸被火焰照得通红。

握剑的手看着已经变得通红,火焰本来便不是实物,那也就不存在灼烧感。

可手还在疼。

是因为剑气的缘故。

既然是太清境的剑士,那必定会有剑气,剑气就这样在你手上,你要是不疼,不免显得有些不尊重对方。

李扶摇将青丝抹过胸前,斩开一道烈焰,然后走了进去。

……

……

那个黑袍男人盯着已经快要破开剑十九的秋苏,神情古怪。

对于这位已经受了伤的剑士,他没有丝毫畏惧,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只是想让剑十九再消耗秋苏一番。

对于这个为了剑道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能出剑斩杀的家伙,黑袍男人说不上有半点好感。

实际上妖土里的这些人,又有几位对这些剑士有着好感呢?

黑袍男人扭过头看了一眼李扶摇那边的情形,想着这家伙一定不知道他要帮他,还在分心御剑,现在应当会是极为艰难的。

一路走来,黑袍男人见证了李扶摇太多的幸运,若是没有半点感触,那肯定是假的。

“你这小子,多受几分罪也行。”

说完这句话,黑袍男人再转过头来,看向秋苏的时候,那柄剑十九已经摇摇欲坠。

看样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黑袍男人眼神玩味,更是显得有些慵懒。

很久之后,等到剑十九被秋苏一剑斩落,他便出现了秋苏面前。

他看着秋苏,笑着说道:“你也尝尝车轮战的滋味?”

秋苏抬起头,神情疑惑,但很快便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你是那头驴?”

在这里,本来满打满算便只有三个人一头驴。

三个人都还在,可是驴不见了。

黑袍男人感叹道:“我的名字啊,在妖土里还真算是响亮的。”

妖土最广为人知的几个出彩的年轻人,一条小青蛇说的是青槐,两只小麻雀说的是毕羽和重夜,那头小老虎讲的是胡月,至于最后的那头大黑驴,自然便说得是他风吕。

毕羽重夜也好,还是胡月也好,都是性子极为骄傲的年轻人,而青槐便更是如此了,偏偏只有他风吕,这辈子要打交道的人都是有趣的人,若是你有趣,哪怕你是一个才化形的小妖修,他一样都能与你把酒言欢。

若是无趣,即便是那般登楼沧海的修士,他都不屑一顾。

而他和李扶摇,并不简单是李扶摇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那么简单,之前跟着李扶摇一路而行,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哪里好,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青槐都对他动了心,后来仔细一瞧,还真被风吕琢磨出一些东西。

那颗圣丹自从被他吞进肚子里之后,便一直在折磨风吕,最为简单直观的体现在于,他始终无法把气机从灵府里引出来,从而让自己变成人形。

虽然说妖修到最后回复本体才是最强悍的战力,但既然已经化形,保持人形,无论对修行还是其他什么,都是有好处的。

想着这几年的时光,风吕觉得有些不堪回首。

尤其时不时被李扶摇踢屁股。

这是这位拥有大妖血脉的年轻人觉得最操蛋的事情。

他仰起头看着秋苏,没有多说什么,便掠向了他。

剑士的剑气三教修士都忌惮不已,可偏偏他们这些妖修并不是十分在意。

尤其是那几个走在前面的年轻人。

风吕拳头上堆积着磅礴气机,仅仅片刻之后便破开秋苏的剑气来到了他身前,一拳不偏不倚的打在之前被李扶摇划开一条口子的小腹上。

之前尚未流出鲜血的小腹,此刻被风吕一拳打中之后,鲜血四溅。

秋苏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风吕站在原地,笑道:“这么不禁打?”

这句话无疑是十足十的嘲讽。

实际上要不是之前李扶摇的那一剑,风吕现在还真没有那么简单便能把秋苏打成这样。

风吕自顾自笑道:“捡了个漏。”

说完这句话,他身形微动,再度掠向秋苏。

然后一脚踢出。

剑光闪耀,风吕侧身避开。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这是风吕这几年第一次打架,心情很不错。

在过往几年里,他一直都只能保持着驴的形态,自然是说不上开心。

今日倒是不同了。

他哈哈大笑。

一只手去抓秋苏的衣领。

恐怕这两个人从未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发生。

尤其是谁也不知道李扶摇身侧的这头驴竟然是一位太清境的修士。

后知后觉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被风吕抓住衣领之后,风吕的另外一只手挥着拳头,便打在他握剑的那只手上。

咔嚓一声。

是骨碎的声音。

那只右臂便断了。

风吕神情平淡,笑着一拳砸向另外一只手。

同样是咔嚓一声,这另外的一只手也断了。

风吕笑着看着秋苏,没有说话,但显得很是吓人。

他没有选择要他的性命,只是因为等会儿李扶摇会需要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

李扶摇的剑斩向烈焰当中的盛原,穿过烈焰,便是穿过剑气,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烈焰不是真的,剑气是真的。

所以往前走过几步的李扶摇衣衫出现了几道缺口。

这件青衫是鱼凫做的,李扶摇以前只有一件青衫和一件白袍,在离开甘河山的时候,鱼凫给他一样做了一件,他便有了两件青衫,两件白袍。

他最开始其实担忧,要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因此吃醋怎么办?

她要是不开心,会不会追着自己打?

这都是最开始李扶摇担心的事情。

可是在后来,他便宽了心,有些事情,要是自己不说,那个姑娘又如何会知道,本来这两件衣衫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告诉她就好了。

现在李扶摇身上穿的便是鱼凫替他做的那件青衫,只是已经出现了好几道缺口,对此李扶摇有些心疼。

然后他举着脸斩断了很多剑气。

不让剑气出现在自己四周。

为得是免受剑气的伤害,也是为了保护衣衫。

他看着盛原,沉默的出着剑。

他知道秋苏在一旁,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自己身后,然后给自己致命一击,因此李扶摇只能尽快解决盛原。

尽快,便是全力以赴。

于是李扶摇的剑便快了一些。

剑气便浓了一些。

心情便更平静了一些。

他的剑开始笼罩盛原。

这和之前的剑气笼罩盛原不是一个概念。

盛原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他从未想过,同样都是太清境,为何对面的那个人用剑,就要比他厉害这般多。

明明刚才你才和秋师兄打过一架的啊!

李扶摇不知道盛原的想法,即便是知道他的想法,想来也都不会去回答。

他只是沉默的递出一剑又一剑。

剑递出的越多,灵府里的剑气便消耗的越来越快。

等递出很多剑之后,李扶摇忽然停下来了。

他有些疑惑的转头看着远处。

剑十九与他相连,在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敌手,那么剑十九拦不下秋苏,秋苏本该朝着他出剑的。

可是现在秋苏呢,剑呢?

李扶摇有些疑惑,直到他看到那个一脸坏笑的黑袍男人。

豁然开朗。

这头驴总算是有了些用处。

李扶摇很感慨,想着这头驴的时间真的是挑得十分不错。

心情变得不错的李扶摇转过头看向盛原。

看着那个四周都是烈焰的盛原,认真说道:“现在你该死了。”

这是宣告,声音平淡,但极为有力。

盛原皱了皱眉头,说道:“本来便有可能是我死。”

李扶摇微笑道:“不是可能,现在是一定。”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举起手中的青丝,一剑挥出。

第三百六十九章 死人和怕死的人

没有了顾忌,再挥剑,便要比之前简单太多了。

青丝的青色剑光自剑锋而起,如在黑夜里出现一条细细的青线,掠过天边,锋利至极。

盛凉四周的火焰开始往后退去,那些剑气化作的火焰,见了这道剑光,好似臣子见了帝王,充满了畏惧与臣服。

盛原见过比这道剑光要更为强盛的一剑。

自己的那位师父,本来就是一位朝暮境的剑士,他的剑道境界,实在是比李扶摇要高出不少,可那位师父,从未与他生死相向。

他从未在自己师父身前感受到过恐惧。

可这道剑光不同。

带着毁灭的意味。

这是李扶摇的意志。

噗的一声轻响。

青色剑光掠过一片火焰,然后来到他身前,避无可避的他正举着剑想接下这一剑,只是手臂却在忍不住的颤抖。

他的一剑好不容易递出去了。

可片刻之后便被李扶摇的这一剑给瓦解,青色剑光掠过他的咽喉。

洒落出来不少鲜血。

盛原明显能感到自己的生机在快速的流逝。

他还能感受到喉咙处有些痒。

好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咽喉处爬过。

他意识渐渐模糊,其实明白这是因为喉咙里还残存的有剑气,那些剑气会渐渐蚕食他的生机。

他想起了儿时的时候,他问师父,要是有朝一日,被人一剑封喉会是什么感受。

当时师父在看日出,只是淡然说道:“但愿你永远都没有这一天。”

小孩子可能是听不出师父言语里的深意,但会对没有得到的答案会有很好奇。

好在盛原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胡乱去尝试,所以一直只能把这件事放在心底。

直到今天。

他知道了那种感受是什么。

有疼痛,有茫然,有畏惧……

原来这些加起来,便是死亡。

盛原无力的倒下,手中的剑便松开了。

李扶摇收回了剑,咽下一颗丹药。

递出那一剑,代价不小。

……

……

秋苏颓废的瘫坐在地上,佩剑近在眼前,就是无法捡起,远处的战斗落下帷幕,最后的胜负他已经知晓,知道自己的那位师弟还是没有能胜过李扶摇。

其实早在李扶摇当时一剑划过他小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或是师弟,不管谁和李扶摇单打独斗都没有胜算。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来不及驰援师弟,之前一直不以为意的那头驴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前。

现在都知道了之后,便都晚了。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从远处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来捡起那柄剑十九,然后重新放入剑匣中,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秋苏,李扶摇没有立即发问,而是看向风吕。

“你来的很及时。”

话里有话,蠢人自然听不懂。

但风吕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他嘲讽道:“之前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这就是给出解释,而且说得很清楚,他能够变作人形的是李扶摇遇到上一次危难之后。

李扶摇看了一眼秋苏,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他?”

风吕反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他的?”

李扶摇一怔,随即有些歉意,原来风吕还有这一层意思。

他见惯了风吕睡觉的样子,一直觉得这是头蠢驴。

现在来看,其实自己还要更蠢一些。

想到这里,李扶摇便有些笑意。

他看向双目无神的秋苏,说道:“我要知道谁让你们来杀我的。”

秋苏瘫坐在地上,很明显是没有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李扶摇也不恼,只是挥手驱散了一些雪花,又说道:“有时候活着是一件幸事。”

说着这句话,李扶摇伸手用剑直接刺入秋苏的大腿里。

而且越来越深。

为了让秋苏更为清楚的感受到那种疼痛感,李扶摇甚至还点了他的某处穴道。

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只要愿意,便能感受不到寒暑,不知道冷暖。

甚至疼痛感都会减弱。

李扶摇点他的穴道,只是为了让他感受得更为直接一些。

让他和一个普通人,甚至比一个普通人更为怕疼。

果然,在点了他的穴道之后,他的额头便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风吕在一旁看的饶有兴致,想着李扶摇这个家伙,这收拾人还真是有些办法。

秋苏咬着牙,但整个脸都在颤抖,在雪夜里,汗珠从他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李扶摇扯出青丝剑,然后插入另外一条大腿里,笑着问他,“我想要知道谁要杀我。”

秋苏脸色苍白的盯着李扶摇。

他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液打湿。

他就这样看着李扶摇。

李扶摇握紧剑柄,就要使劲插下去。

“是陈嵊。”

李扶摇停下动作,看向秋苏,等着他的解释。

陈嵊是他师父,自然不可能找人来杀他,如此来说,只能是他没有说完。

“师父和师叔去杀陈嵊,要和我盛师弟来杀你,是为了斩草除根。”

李扶摇皱眉问道:“为什么?”

秋苏摇头。

有些事情真不是他能够知道的。

李扶摇想了想,问了另外的一个问题,“那他们现在在何处?”

秋苏忍着疼痛说道:“师父说,要去青天城……”

风吕冷笑着打断,“青天城里不许私斗。”

这件事情,即便是身在北方的苦寒之地的妖族都知道。

青天城里不许私斗,要杀人,不能选在青天城。

“师父带了一张符箓,是在青符城所求的。”

秋苏看着李扶摇,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扶摇在前些时日才刚刚从青符城离开,对于那位老道士,自然知道能耐,他要是拿出一张符箓,不说一定能瞒过青天君的视线,至少来看也是也可能的。

何况青天君即便是青天城的主人,也不见得一直盯着青天城,要是动静小一些,说不定真能成功。

想到这里,李扶摇便开始有些担忧自己的那个师父。

虽然和陈嵊已经有很久未见了,但师徒情谊仍在。

自己有风吕帮忙,可自己师父呢,是否又有谁来帮他?

似乎是知道李扶摇之后要问什么,秋苏已经提前开口说道:“师父和师叔都是朝暮境。”

第三百七十章 所有的故事

在秋苏说完这句话之后,迎接他的自然是死亡。

李扶摇从来没有承诺过会让他活着,所以死亡来的很正常。

他站起身,收剑还鞘,然后把青丝剑放回剑匣。

风吕就站在一旁,光论身材,其实风吕还要比李扶摇高出一个头来。

李扶摇有些不太自然,沿着雪地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才平静的说道:“师父是剑士,有人想他死,本来便不算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可是若是那人是剑士,便有些非比寻常。”

“况且还是斩草除根。”

李扶摇看着前方,说道:“一定是什么大事。”

风吕想着这句话本来就是一句废话,只是没有开口破坏现在的气氛。

李扶摇说道:“我上山练剑的时候,老祖宗怕我以后练剑有担子,于是便不愿意让我成为剑山弟子,最后我在剑山脚下待了几年,三位师叔都对我很好,尤其是谢陆师叔。”

风吕挑了挑眉,耐心的听着李扶摇接下来的话。

“谢陆师叔是对我好,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师父的原因,她深爱着师父。”

风吕想着陈嵊那个样子,皱了皱眉,这种邋遢的男人都会有人喜欢,那女子莫不是瞎了眼?

“基于这个原因,要是师父死了,我得替他报仇。”

这是李扶摇这些话的结尾。

风吕问道:“两个朝暮境,你打得过?”

李扶摇摇头道:“打不过,所以得好好练剑才是。”

风吕哀叹一声,这是什么废话。

李扶摇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们得快一点去青天城了。”

风吕挑了挑眉头,然后说道:“依靠气机,我们走不了多快。”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宝贝?”

李扶摇身上有青槐给的千里戒,但他并不想用,那些东西他想留着,不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是那个姑娘送的。

“我是剑士,我可以御剑。”

李扶摇想了想,便给出了这个答案。

风吕看了他一眼,想着你之前这么久了都不见得会御剑这件事,今天说会就会了?

李扶摇想了想,“之前在那条大船上,我被人打落江水中,之后我捡到了一道法门,上面是讲怎么御剑的。”

剑仙万尺的那道御剑法门,不仅有讲怎么演化灵府,御剑杀敌,自然也讲了些其他的。

比如御剑而行。

御剑杀敌和御剑而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御剑杀敌更能说得上是一种战斗法门,而御剑而行却要简单一些,但也要去学。

李扶摇记得自己才开始练剑的时候,曾经问过陈嵊御剑需要的条件。

毕竟说书先生里的那些剑仙,哪个不是御剑在天际的?

只是陈嵊当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说了一句反正你现在也不行。

便将李扶摇的问题挡了回来。

后来上了剑山,在三个师叔眼前学剑,什么都学了,可是却没有学御剑。

想来也是剑山上不许御剑的缘故。

然后李扶摇便一直没有想过这件事,去陈国淮阳城也好,去周国少梁城也好,之后去洛阳城,去北海,都没有想过御剑的事情。

直到得到这万尺的御剑法门,上面除去记载着演化灵府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其中便有这一门御剑法门。

李扶摇之前反复观看,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研习是因为时机不够。

因为青丝剑与他的联系还未到如臂指使的程度。

直到现在,要是李扶摇想要御剑的话,也只能是那柄剑十九。

风吕有些担忧的看着李扶摇,小心翼翼的问道:“有把握吗?”

李扶摇同样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风吕不再说话,只是咽了一口口水。

还是有些担忧。

李扶摇催动剑气,心神所至,剑十九掠出剑匣,来到他面前。

悬于他身前不远处。

李扶摇跳上剑十九,往前站了站,然后晃动了下身子,调整之后,保持平衡,转头看向风吕,“来!”

风吕有些担心,想着要是等会从数千里的高处摔下来,自己又没有什么法器护体,即便是没有被摔死,只怕也是重伤。

一想到这里,风吕便有些害怕。

自己好不容易才回复人形。

李扶摇看了风吕一眼,“你怕了?”

风吕冷哼道:“我怕个卵!”

说完这句话,风吕便跳上了李扶摇的剑。

李扶摇竭力稳住身子,驱使剑十九掠向天际。

只留下了一道青虹。

……

……

李扶摇和风吕御剑往天际而去,自然要比平常赶路要快很多,只是李扶摇的第一次御剑,显得很没有经验,不说被高空的风吹得眼泪都吹出来了,身形也有些不稳,要不是剑十九实在是和他的联系比青丝要紧密的多,他可能早就摔进去了。

青丝和剑十九两柄剑,青丝跟着他的时间还要久很多,只是这位的前任主人实在是太过厉害,顺带着让青丝都带着极大的傲气,在李扶摇境界没有达到当年白知寒的境界之前,青丝很难百分百的成为李扶摇的手中剑。

而剑十九则是不同,当初在北海,有好几个人相争,最后还是剑十九主动选择了李扶摇,就连朝风尘都没能让那柄剑俯首。

因此御剑的时候,便要简单一些。

只是即便这样,李扶摇生疏的手法也很是别扭。

风吕甚至因为害怕,还抱住了李扶摇的后腰。

当然,这个姿势很是旖旎。

若是发生在一男一女之间,想来却是要好看很多。

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看起来很是怪异。

“李扶摇,要是我从这里掉下去了,你知道后果的。”

李扶摇强自镇定的说道:“一对亡命鸳鸯?”

风吕下意识想要推他一把,可刚伸出手去便意识到什么,最后只能放弃。

他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做什么尝试。

……

……

剑十九在高空掠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这也就是在广阔的妖土,要是在山河的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指不定会被多少人看见。

在云端下面,有个小姑娘仰头而观,看着那道白痕,神情平淡,眼神冰冷。

小姑娘的脸上有一条深红的条痕,像是胎记一般。

在离着这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个背着尸体的男人缓缓而行。

第三百七十一章 活法千万种

小姑娘的神情很漠然,看着绝对不像是一个小姑娘。

那双眼睛里,更是满是沧桑。

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看着小姑娘,眼里尽是怒意。

他现在已经是遍体鳞伤。

他本来该是她的父亲。

只是他的孩子又不是她。

“把我女儿的身体还给我!”

这是这个汉子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之前的那些时光里,他每说一句,便会被那小姑娘打一下,所以才有了这一身的伤痕,只是在今天,小姑娘却是没有动手,她只是把视线从天际移开,放在汉子身上,平静的说道:“我离开这具身体之后,她就会死去,然后腐朽,消失在这个天地之间,你确定这是你想看到的?”

汉子一怔,随即认真的说道:“我宁愿我的女儿离开我,也不愿意不按她的意愿那般活着。”

小姑娘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无比认真的说道:“有的时候,能够活着便是一种奢求,不愿意活着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

汉子皱着眉头,似乎不明白这个夺去他女儿身体的魔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姑娘看着他,轻声道:“记住我的名字,妖黎,在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之后,我会把她还给你的,不是一具尸体,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要到时候她还活着,你死了。”

这句话说的时候声音很轻柔,听着便极为有感染力。

让那个汉子都一时之间忘了说什么。

妖黎看着他,平静道:“好好活着。”

这时候她的眼里不再是沧桑和漠然,而是一种特别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看着自己最敬佩的父亲的那种神情。

壮硕汉子看到了,于是他捂住脸,不再说什么。

妖黎眼里的情绪再度变化,她转头,朝着前面走去。

很快便消失在那汉子的视线里。

……

……

一个小姑娘是走不了多快的。

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小姑娘。

因此她可能走了一小半路程,便看到了走了一大半路程的那个悬剑男人。

男人背着一具尸体,尸体同样悬着剑。

是两个剑士。

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活的那位叫秋风满,死的那个叫做盛凉。

他们各自都还有一个徒弟,一个叫秋苏,一个叫盛原。

只是两个徒弟,都已经死了。

变成了两具尸体。

秋风满还活着,他背着自己的师兄,要找一个不错的地方下葬。

当年那件事是师兄牵连了他,本来他并没有做些什么的,只是一念之差,从剑山离开之后,这些年一直在妖土和山河之间到处游荡,都是为了躲避陈嵊。

时间久了,便会觉得孤独。

他们在逃命,自然不敢闭关,于是时时都需要清醒,既然是清醒的,便需要说话的伴儿。

两个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那些东西,不能对他们讲什么东西。

况且境界有别,除去剑道上的传授之外,再无其他可讲。

于是师兄盛凉便成了那个唯一能够和他说上话的人。

可师兄现在死了。

这也就是说,往后的日子里,秋风满就只能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孤独的日子了。

秋风满本来是个性子有些冷淡的男人,可是当他走出酒肆之后,便觉得天都暗了。

人最可怕的不是无法拥有,而是忽然失去。

所以这几日里,秋风满的情绪都很奇怪,他本来就受了伤,又背着盛凉的尸体走了这么久,若不是意志扛着自己,恐怕早就到底身亡了。

在这种状态下,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身前的那个小姑娘。

直到那个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站定开口,“剑士。”

这是简单的两个人,没有疑问,没有什么其他的什么含义,只有字面的本身意义。

那就是剑士。

秋风满抬头看向妖黎,招了招手,“让开。”

他没有兴趣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哪怕妖土这边,从未有任何普通人,即便是一个小姑娘,都一定是一个妖修。

妖黎站在秋风满面前,想着该怎么去杀这个朝暮境的剑士。

她现在不是当初从青符城地下出来的时候了,一身磅礴气机早已经散尽,成为了一个普通人,最后的那些残魂,都已经尽数注入了小姑娘身体里。

实则为了不让小姑娘就此死去,她甚至花费了一些东西吊住她的性命。

这具身体的秘密在于,小姑娘要是真的死了,妖黎也就死了。

所以她不仅要让小姑娘活着,还要重新修行,不说最后能不能再度成为沧海,但总归会成为境界很高的妖修,而且这会是一件极为漫长的事情。

所以之前她才让那汉子好好活着,要是活不到那么久,自然便见不到他真正的女儿了。

小姑娘能够感受到她没有掩饰的东西,所以刚才她才那么伤心。

生离和死别是人间的两大惨事。

似乎这个小姑娘现在开始,两者都要经历。

这便是人间最惨。

妖黎看着秋风满,想着要不要再分出一点东西来把这个剑士杀了。

若是一般的修士,妖黎绝对不会上心,可要是一位剑士,她便自然而然的生出许多想法。

杀了是最简单的一种。

妖黎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吃力的拔出了盛凉的剑。

她有些厌恶的看着手里的剑,然后搭在了秋风满的脖子上。

同时,还有一道威压,直接透过剑身传到了秋风满的身上。

妖黎看着他,冷漠的说道:“跪下,或者死。”

剑士该是这个世上最为骄傲的一类人,他们只有一剑,便何处都去得,何人都不惧。

可死亡在前,盛凉之前都已经选择了害怕,现在秋风满也面临选择。

他很清楚的感受着这道意志。

知道自己要是不跪下,一定就是死亡。

他已经想活着想了这么多年,那便自然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想法。

于是他跪了下去。

他甚至没有去看妖黎。

死亡一直都是值得畏惧的事情。

“臣服,或者死。”

这是第二个选择。

比死还要难受的是生不如死。

过往那些年,秋风满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算是不太好了,但绝不至于是生不如死的活着,而如今若是点头,便成了奴仆,到时候活着不说有没有剑士的尊严,只怕真的要是生不如死了。

于是秋风满犹豫了片刻。

他害怕死亡,但人间总有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时间缓缓溜走,妖黎没有急着说话。

秋风满缓缓趴了下去,像一条狗一样。

是的,从今日开始,他便成为了一条狗,身上有了链子。

若是这一幕被许寂看到,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只怕会伤心至极吧。

秋风满想不了这么多,他只是想活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于是从今天起,他便可以屈辱的活着了。

但活着总是好的。

……

……

活着总是好的,但有些人活的更有意义。

六千年前,剑士是山河的主角,是人间的主角。

在那个人人皆以腰间有一剑的年代里,山河大地,不知道有多少剑宗,有多少剑派。

可六千年后,便只剩下了剑山一地。

而且早在数年之前,老祖宗许寂坐化,剑山封山,天下想学剑的剑士,便没有了去处。

不久之前,北海出现了一座甘河山,山上的那座小邑楼有了些剑士,引起了一些三教修士的注意,可等他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所见的只是一些江湖武夫,并无什么剑士。

但消息不会有假,直到不久前永宁国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个剑士斩杀了那位万寿观主。

所以许多人的视线一下子都都在那个斩杀万寿观观主的剑士身上,消息传到梁溪之后,沉斜山还将此事上报给了观主梁亦。

只是那位观主似乎并不上心,随意找了个人,便将事情交代下去了。

后来便有人到了永宁国,见到了被那人一剑斩开的万寿观,然后跟着追了去,最后运气还不错,在某条河边见到了那个白袍男人。

于是他也接了他一剑。

朝风尘的剑道走的很快。

快到枯槁老人都不敢相信。

因此在那个道士出现的时候,枯槁老人便知道了他的下场。

朝风尘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杀了那个道士之后,便走向了其他地方。

朝风尘的想法很简单,去选第二个甘河山。

这个世间,剑士不多,剑客却不少。

于是在一天夜幕里,他们在一座破茅屋旁见到了一个抱剑男人。

据那个男人自己声称自己是浩然剑宗的宗主,老宗主前日才把位置传下来,只是自己想要去追寻剑道,不愿被世俗牵绊,故而离开宗门,想要去找寻剑道。

或许同样是带着剑,那个男人对朝风尘很有好感,两人相谈不少,最后朝风尘问到了浩然剑宗的位置,那个男人得到了朝风尘说是捡到的剑经。

天光渐起。

朝风尘来到了浩然剑宗,推门而入,简单直接。

他说了一番和在甘河山很相似的话。

大抵是说自己以后就是浩然剑宗的宗主。

许多浩然剑宗的弟子都吃惊的看着朝风尘。

枯槁老人站在一旁,很像是朝风尘的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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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两朝

人间最得意第三百七十二章两朝朝风尘说完自己今日开始要成为浩然剑宗宗主这件事之后,站在众人面前,说了一句话,“谁赞成,谁反对?”

一众浩然剑宗弟子目目相觑,然后视线汇聚到一点,落到了某个中年男人身上。

浩然剑宗之前有老宗主把宗主之位传到了那位天才绝顶的男人手中,可那个男人竟然是一心想着剑道,连浩然剑宗这般偌大的基业说不要便不要了,现在已经都不知道到了何处。

这几日剑宗内部,就只有那个男人在打理。

作为老宗主的关门弟子,这个男人的剑道修为绝对不差,只是性子太过倔强,和老宗主性情相差太远,老宗主并不喜欢他,故而宗主之位才到了另外的那个男人手上。

他的剑道修为,比起来离开宗门的那个男人,差不了多少。

但总是要差一些。

所以他一直明白,一直没有想要去争的念头。

可是那个男人走了,这浩然剑宗自然便该是由他执掌,此刻却偏偏又出来了一个朝风尘。

那个人一入浩然剑宗,便要将这浩然剑宗收入掌中,别说是他不能答应,即便是老宗主活着,也不会答应。

他走人群,看着那个境界不明的白袍男人,沉声道:“在下苏意,敢问先生大名,为何要夺我浩然剑宗?”

朝风尘看着苏意,平静道:“我想带着你们去山上看看。”

这句话说的很平淡,但其中内容包含的实在不算少,去山上看看,这岂不是说这眼前这位是一位山上修士,而且还是用剑?

那便是剑士了。

可这天底下的剑士,真有那么好见的,苏意不太相信。

朝风尘平静问道:“容我问一句,若我真是剑士,你可愿把剑宗让出来?”

苏意皱着眉头,最后摇了摇头,“家师基业,不敢轻易相让。”

这是他的答案,也是他的选择。

朝风尘没有说话,只是身前生出一道剑光。

他腰间有剑,他是个剑士。

可谁也没有见到他出剑,那道剑光又是怎样生出的?

不仅是苏意,就连枯槁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同样都是朝暮,就算是朝风尘半只脚已经跨入了春秋,可他也不至于出剑速度如此之快,快到了让自己都看不到的境地。

这该是对剑有何等的把握才是?

朝风尘看着那道剑光生出,很是满意,这一剑的速度之快,想来即便是朝青秋在朝暮境的时候,都不可能做得到。

任何事情做到极致,便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生出,比如当挥剑只要足够快,便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至于是什么事情,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

所有人都看到那道剑光生出,都呆住了。

可呆了很久,才忽然明白,这即便是要有一剑挥出,可是斩向的何处?

这般看着威势不大的剑招,又会造成什么样的成果。

所有人心中都有着这么一个疑问,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相问,毕竟这道剑光那么不凡,便是说这个人有那么不凡。

直到远处传来了一声轰隆隆的声音,远处有一座大殿轰然倒塌。

拦腰而断。

看着便好似是有人将其一剑斩开的。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放在了朝风尘身上。

这时候开始有人想起朝风尘之前说的话,他说要带他们去山上看看。

若是朝风尘真像他展露出来的那般厉害,带他们去山上看看这句话便极有可能实现。

朝风尘没有心情去想那些弟子的想法,反正不管怎么想,最后能够留下的弟子也绝对不会太多,他只是看着苏意,等着他表态。

苏意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看着朝风尘,然后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剑。

长剑出鞘,他说了一声请。

朝风尘之前那一剑便是在表态,若是不遵从他,那就是下场,可他没有想过,当他那一剑递出去之后,苏意竟然并未被吓住。

反倒是向着他邀剑。

这该是何等的勇气,才能做出这般勇敢的举动。

朝风尘看着苏意,平静说道:“你这个性子,很适合学我的剑。”

这是朝风尘第一次对人说出这句话,即便是当年的李扶摇,都没能让他主动说出这么一句话,他虽然是一道剑气演化,但在离开门尘山之后,这些年一直在练剑,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自己的剑道,绝不是简单的跟着朝青秋的旧路走下去那般简单。

他的新路,比之朝青秋的古道,说不上有高下之分。

只是有一点不同,朝青秋不愿意旁人学他,也不愿意教旁人。

可他朝风尘不是这样,他很愿意有人跟着他的剑道走下去,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是希望跟着他的剑道走下去的,是同道中人。

因此对李扶摇他没有开口,而是对苏意说了这句话。

可惜苏意只是提着剑,要和他一战。

朝风尘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拔出了腰间剑,说了一个请字。

苏意既然只是一个剑客,那朝风尘便以剑客的手段来应对。

李扶摇或许是当世一等一的剑术大家,但真要比起来剑术,他一定不会是朝风尘的对手,不仅是因为朝风尘有着朝青秋的记忆,还是因为他的境界太过高远,即便是只论剑术,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站在高楼上看平地,看得自然是要清楚一些。

苏意没有多说,在朝风尘拔剑之后,一拧手腕,便是一剑递出。

他用的是浩然剑宗的绝学,浩然剑法。

第一剑便是浩然剑法里最为刁钻的一剑,叫做雾渐浓。

这一剑最是古怪刁钻,要是不注意,很可能被刺中要害。

那位开创浩然剑宗的先辈,光是凭借这一剑,当年不知道败了多少剑道名宿。

才得以建立这座浩然剑宗,成为一代剑道大家,成为浩然剑宗的开派祖师。

只是这一剑在朝风尘看来,也就那样而已,他手中剑微挑,破了剑势之后,将之前的那招雾渐浓照着原样使出。

只是这一剑变作由朝风尘来用,比起来苏意来用,便是天壤之别。

递出的一剑,同样的剑招,朝风尘并未用剑气,一样完胜苏意。

这便是剑道修为的高低之分了。

仅仅是这一剑之后,胜负便已经分出来了。

苏意的剑还在手里,可咽喉前已经出现了朝风尘的剑。

朝风尘收剑回鞘,说道:“跟我学剑吧。”

之前那句话好似在陈诉一个事实,这句话倒是像是请求。

枯槁老人站在远处,笑着提醒道:“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都能学到他的剑的。”

苏意摇摇头,“在下已有师承。”

朝风尘轻声笑道:“我不是要你让我当师父,学我的剑,便学我的剑就是了,哪里要去想别的事情。”

苏意有些愕然。

朝风尘继续说道:“之前我碰见你们那位宗主了,他的剑道天资的确是要比你高很多,我给了他一本剑经,他能在剑道上越走越远了。”

苏意拱手,认真道:“苏意愿同先生学剑。”

朝风尘点点头,面带笑意的说道:“在山上,有个人叫做苏夜,与你的名字差不多,你学剑有成,有朝一日,或许可以对着他出上一剑。”

这是朝风尘对他的期望。

苏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问道:“先生准备怎么做?”

朝风尘看了看那些目光炙热的弟子,神情平淡,这种事情他在甘河山做过,因此也就没有半点担心了。

该怎么做,他轻车熟路。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要重复之前所做的便行了。

只是想着又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个三五年,朝风尘便觉得有些意思。

走一程停一程,或许自己的使命就该是如此罢了。

摆了摆手,朝风尘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走进那间属于掌门的静室,朝风尘开始打造第三座剑山。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做很久。

……

……

在浩然剑宗的远处,有一座高山,附近的百姓都称为太新山。

山峰奇险,一般人万万是登不上去的。

当然,当登上去这座山峰之后,便足以看到大好景色。

只是能不能看到浩然剑宗倒是两说。

那个得了一本剑经的男人登山这座山,正准备翻看几眼那本剑经,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白袍男人站在山峰顶端。

男人有些纳闷,怎么现在的剑客都喜欢穿白衣了,昨夜看见一个,今日又看见一个?

男人盯着那白袍男人看了好几眼,却感觉有些熟悉,想了想,才发现这个白袍男人的身形和昨日看见的那个白袍男人不是如出一辙?

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白袍男人便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和之前他见的那个白袍男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白袍男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提起身形向前掠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男人一怔,随即喃喃道:“神经得很。”

可才抬头,便看到远处的那座山峰不知道为何山头坠落下去。

露出一片绝壁。

这明显是被人一剑斩开的。

男人后知后觉的看着远方,“他娘的,剑士!”

才说要去追寻剑道尽头的男人狂笑不已,今天见到了这位,谁还能说剑道尽头虚无缥缈?

他怔怔的看着前面那座已经被人削去一半的山峰,哈哈笑道:“提剑的,当如此!”

他不知道,今日一共有两位剑士出剑。

一位斩开了一座楼阁。

一位斩开了一座山峰。

而很巧的是,这两位都是姓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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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请等一等

没有人知道前些日子里青天城的那场战斗,青天君没有去查,陈嵊没有去张扬,卖酒妇人的嘴巴很紧,青槐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另外两个人,盛凉已经死了,秋风满现在成了一条狗,消息自然没有流出去。

只是青天城里的气氛越来越怪,随着青天城里的外人越来越多,青天君再没有站出来说半句话之后,青天城里的气氛就很压抑。

本来依着他们来看,不管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的,青天君都要给一个说法,即便这件事是假的,青天君出面澄清,这看不成热闹的便自然回去了,谁还愿意逗留在这里,可要是真的,青槐果真是看中某位年轻人,要下嫁于他,青天君也该宣布了不是。

究竟是那几个出彩的年轻人之一,还是某位只差一线,声名不及他们,但一样来头极为不小的年轻人?

种种猜测,在青天城里流传,就是不知道真假而已。

毕竟青天君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半句话。

甚至都没有多少人能看见这位大妖的身影。

可越是如此,越让人摸不清头脑。

直到某天,青天城里又来了一拨人。

之前有意青槐的种族或是年轻人们早就到了青天城里,要是这个时候再来,未免是有些不尊重青天君,所以这好些天除去看热闹的,真正有心思求亲的绝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来到青天城。

偏偏在现在,又来了一拨人。

和别的求亲的队伍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来到青天城里的一拨人不多,也就四五个人,除去一个满头红发的年轻人之外,便属另外一个红发男人最为引人瞩目。

他生着一头红发,腰间佩刀,身材高大,气息霸道,若不是进入青天城之后收敛了不少,只怕光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气息便要让很多人惊骇不已。

许多人没有见过他,但许多对于妖土里的事情知道不少的妖修都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在西山,有一族,名曰穷奇。

穷奇一族有一位大妖坐镇,仍旧是西山说一不二的大族,而在族内,有一位登楼境的妖修,名叫西山,是族中第二高手,传言更是一只脚已经迈入沧海,在登楼境里,算是无敌的存在。

这一位年轻的时候,在妖土也算是有着赫赫威名,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消失在人们视野里,据说是为了潜心修行,早日成为穷奇一族的第二位大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行走在妖土里。

这一次各族前往青天城求娶青槐这件事,其实都有主事人,不过决计是不可能大妖亲自前来的,因此这些主事人中,境界最高的只能是登楼了。

可各族的登楼,可未见比这位穷奇一族的登楼更强,要知道西山当年的威名,都是用杀杀出来的,可不是什么修行天赋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当年和西山一辈的年轻人,现如今听到西山的名字,只怕都是头皮发麻,妖族嗜杀不假,可年轻时候的西山,还真是被嗜杀还要嗜杀,凡是当年与他争过的人,都无一例外被他斩杀,其中不乏大族子弟,也亏得是西山有一位大妖坐镇,要不然这位可能走不到今天便要被那些大族的高手出手斩杀。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才让西山这一路走来,境界在提升,战力更是霸道无比,现如今到了登楼境之后,能够打得过这位的便越发的少了。

这么多年的深居简出,本来让不少人都已经快要记不起西山这个名字,可偏偏他又在青天城里出现了。

这一次看样子还是为了求亲而来。

要不然是不会带着那个年轻人的。

在西山之前,这青天城里的目光是聚集在那些年轻人身上的,两只小麻雀和那头小老虎毫无疑问是吸引了最多的目光的那几个人。

可既然这位杀胚进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西山身上了。

他不见得会对这些只有太清境的年轻人对手,可各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登楼境修士随时有可能成为西山的目标。

倘若青天城允许私斗的话。

……

……

西山一行人走进青天城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住的地方,只是碍于西山的境界凶名,以及身后的穷奇一族,在短暂时间里便很有些小族让出了自己之前下榻的地方。

西山挑选了一座较为偏僻的客舍住下。

在那座客舍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出身不算太高的小族子弟,当西山住下的时候,自然便有许多人感到极其害怕。

虽然是知道青天城里不许私斗,但还是有很多人当天便离开那座客舍。

一时之间,西山所住的地方,安静了很多。

日暮时分,这位西山的第二高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青天城忽然而至的大雪,神情平淡。

他脸色比之之前已经要好了太多,但实际上还有伤势堆积,若是真动手,只能发挥六成不到的实力,只是尚未让他回到西山静养,族内的那位大妖便又给他亲自写了一封信,让他赶赴青天城。

尽量促成族内和青槐的婚约。

西山皱了皱眉头,青天君是个什么人,其实他要比族内的那位大妖清楚得多。

短短数百年便成就沧海,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磨难的青天君天资心智都是妖土一流,加上强横的战力,妖土已然没有几个人敢当着他的面招惹他,而且青天君比起来那些早就成就沧海的大妖要年轻许多,还有大把时间去活。

如此局面下,青天君几乎不可能会做一些不合心意的事情。

比如将青槐嫁于某个她不喜欢的年轻人。

基于对青天君的认识,西山很清楚,这一趟前往青天城,极有可能是白走一趟,可知道是白走的却不止是他一个人。

西山不知道众人都抱着什么心思,只是想着,若是城里一旦爆发大战,他定然是要站在青天君一侧的。

救命之恩,该怎么来报答都不算是过分。

只要不把命搭上。

西山一只手藏于衣袖之中,抚摸着那颗珠子,默默的想着。

……

……

青天城里大雪纷飞,加上诡异的气氛,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倒是在某家羊肉馆子里人还不少。

羊族已经数千年没有出过修士,渐渐已经沦为最为底端的族群,也是妖土这么多妖修的口粮。

这家羊肉馆子是由一位鹿族修士在打理。

已经有了百年的光景,之前并不做涮羊肉,只是青天君喜好吃涮羊肉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妖土,这便应运而生出一家这样的馆子。

青天君注定是不会吃除去白泽之外的肉,而这位鹿族修士显然也没有胆子去招惹白泽一族,所以青天君吃涮羊肉的地方不是在这里,但很巧,那座酒楼,就在这家羊肉馆子的斜对面。

要是运气不错的食客说不定就在某天从窗口望出去,便能看到青天君正坐在某地吃羊肉。

今天羊肉馆子里的生意不错。

沸腾的汤水冒出的热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好似一层剥不开的热雾。

就好似某些日子里青天城一般。

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坐着两个人。

汤水已经沸腾,是可以放羊肉的时候,可他们却没有半点动筷子的心思。

一头红发的年轻人出自西山,光论出身,是妖土里的第一帝族,尊贵异常,只是时过境迁,现如今族内那位大妖只能排在前十,并不是如何强横。

至于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一身黑袍,神情里有些淡然。

是重夜。

他身后也一样有一位大妖坐镇,若是说起在妖土里的排名,似乎要比穷奇一族的那位大妖要高上几分。

这两位对坐,神情都很平静。

只是红发男人相对而言显得有些急躁。

“西山前辈既然是亲自出行,岂不是说明那位妖君对这门亲事势在必得?”

红发年轻人看了重夜一眼,“叔父说,此事随缘。”

境界越高的修士,便会越晚娶妻,有很多修士会在寿数无多的时候,才想着留下自己的血脉。

西山年纪在登楼境修士里,一定是最小的那一个,是这个年轻人的叔父,也很正常。

重夜问道:“既然没有非要功成的想法,那为何西山前辈要亲自来到青天城?”

这是重夜最为担心的一件事,之前所有走进青天城的人都被他考虑到了,且都做了安排,唯独是好似不速之客的西山,来到青天城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况且这位西山也不是一般的登楼境,恐怕还是这城中除去青天君之外的第一人,这般战力,是个什么想法,重夜总是想摸清楚的。

穷奇一族生性富有心计,西山独独是个例外,从小一直敬仰自己这位叔父的年轻人虽然性子里少了许多穷奇一族的阴险狡诈,但并不是说他就是个傻子,重夜是不是试探,他如何不知道。

他又怎么可能把事实都告诉他。

在妖土与人打交道,拳头是硬道理。

但也有很多时候,用不了拳头。

重夜想了许久,忽然开口说道:“求娶青槐,是重明一族势在必得的事情。”

开门见山。

第三百七十四章 脾气从来都不好

沸腾的汤水发出一些微微的翻滚声。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但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尴尬。

红发年轻人看着重夜,笑道:“你当真以为青天君会把最疼惜的那个女儿嫁出来?”

重夜轻声说道:“即便人人都这般想,但还是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我重明一族为了这件事,耗费了不小心力,还望西山高抬贵手。”

这算是在示弱了,也在表示重明一族的友好,别的或者不值什么钱,但有一位大妖坐镇的重明一族,对你表示友好,还是很值钱的。

重夜是妖土里年轻一代里最为出彩的几个人之一,也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要让他说出这句话,显然很不可容易。

山河人族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其实这句话放在妖土,也出不了什么纰漏。

只要利益足够,即便是青天君再如何桀骜,都有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出来,毕竟青天君决计不会只在乎自己的女儿。

一个男人,权势声名地位,即便是大妖都不能免俗。

既然不能离开人间,便要被人间的事情所牵绊。

就连高坐在云端的圣人们,也是如此。

红发年轻人本来也没有非要娶到青槐的想法,只是族中安排,他如何能够违抗,他想了想,认真说道:“这件事是叔父在统筹,大事小事都是叔父做主,西丘不敢擅作主张。”

这是把问题又抛给了西山。

西山境界和身份摆在哪里,重夜自然不可能真的去见他,所以西丘觉得自己这样说,完全没有半点问题。

重夜却笑了,他看着西丘,认真说道:“烦劳西兄引见西山前辈。”

要是说之前那句话说起来便让气氛有些冷,那这一次,便更是显得气氛十足的尴尬。

西丘盯着重夜,若不是知道对方的战力远胜于他,指不定已经拔刀了。

只是他也忘了这是在青天城。

他苦笑道:“重兄若是相见叔父,我自当引见。”

重夜点点头,显得有些高兴。

西丘的眼神却是微冷。

都说重夜的心思最为阴沉,之前西丘不以为意,直到如今才看出了的确是如此。

在妖土,果真是没有那么好待。

……

……

羊肉馆子的热雾和香气随着窗口溢出,顺着天空飘荡,要是风向正好,自然便能吹到某座酒楼的窗口。

要是这个时候还有人,那人要是鼻子还没有出问题,便能闻到那股肉香。

现在那座酒楼里的确有人,也的确闻到了肉香,只是没有触动。

因为他身前有更好的东西。

涮羊肉。

青天君还是在吃涮羊肉。

白泽一族的羊肉很是鲜嫩。

再加上这座酒楼的厨子已经为他做了好几十年的涮羊肉,自然已经摸清楚了他的胃口,因此这一切都是青天君最喜欢的。

无论是羊肉,还是别的什么。

沸腾的汤水在锅里发出声响,他对面的那个男人平静的看着他。

青天君沉默不语,只是吃着羊肉。

不时发出一些声音,但总觉得有些安静。

有资格坐在青天君对面看着青天君吃涮羊肉的,本来就不多。

尤其是还有一双碗筷的。

男人穿了一身月白色衣衫,上面有些金光,看起来像是羽翼。

男人的神情很温和。

但想来没有任何人要求人是有些不好的表情的。

他看着青天君,终于开口说道:“我族是有诚意的。”

青天君咽下一块羊肉,点头道:“我知道。”

“你既然没有这个想法,大大方方把路让出来就好了,我记你的情,若是帮我,以后我自然还念你的好。”

这是那个男人说的第二句话。

青天君放下筷子,平静道:“实力为尊,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做什么?”

这句话看起来有些狂妄,但的的确确是事实,无数的心思和谋划,到最后归结起来,还是以实力为尊,不然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会长久。

妖土的法则,其实有些时候在山河里也差不了多少。

青天君的战力在妖土里排在前五,又是声名最盛的大妖,不管怎么说,说这句话都算不上狂妄。

男人笑着说道:“要做什么事情,自然不能全靠实力,毕竟现如今,也不见得有谁能够力压那些个家伙,既然都达不到,便要想些别的办法才是。”

青天君神情微凉,有些话没有开口,但算是表明了态度。

男人笑道:“即便是不答应,你总要做出些什么才是吧。”

“要不然你把他们都招来青天城,是为了什么呢?”

这句话问的很有意思,让青天君似乎没有办法反驳。

他看向这个境界相当,但战力有些差距的男人。

“你想要我怎么做?”

男人笑道:“没有人能够要求青天君怎么做,怎么做不都是你的事吗?我只是觉得,你该做些什么了。”

又是云里雾里的一句话。

但青天君听出了其中的威胁意味,于是他平静道:“很多年以前,有个人也如你一般,远道而来,却不是陪我吃涮羊肉,最后他被我从这里打落桑江,这个故事,你应该知道。”

青天君说的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当年那位大妖千里迢迢来青天城找青天君麻烦,最后却被青天君打落桑江,成为了青天君崭露头角的开始。

男人平淡道:“若只有我一人,我倒是有些害怕,毕竟你青天君,出了名的不讲理。”

青天君反问道:“这么说,不是你一个人,你便笃定我不会揍你?”

大妖极难被杀,所以青天君只说了揍。

只是现在青天城这么多人,要是有人看见某位大妖又被青天君追着打,那也会很没有面子。

“那头老虎就在城内,况且那头与你有过节的驴也快来了,你本来便没有朋友,唯一的一个还被朝青秋斩了,你说说,真打起来,你讨得了好?”

言语之中的讥讽,被青天君听出来了。

青天君自认不是一个脾气好的男人。

于是在对方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便朝着对方挥了一拳。

第三百七十五章 青天君的三句话

青天君只是随意一击,但毕竟是一位沧海境的大妖,他的随意一击,威势还是十分骇人。

磅礴气机瞬间撕裂了男人身后的墙壁,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磅礴气机落到江水里,江水瞬间倒灌,形成数丈高的水龙卷。

这样一来,整个青天城里的修士都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许多登楼境的修士朝着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即刻约束自己族中弟子,不让他们去凑热闹。

青天城里禁止私斗,从来都不是一句假话,有胆量在青天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的修士从来都不多。

更何况他们已经登楼,就更是明白那道磅礴气机是代表着什么。

浩瀚如沧海!

这只能是青天君出手了。

能够主动让青天君出手的人,怎么也得是位大妖才是。

许多登楼修士苦笑,城里果然不止只有青天君一位大妖。

可那位大妖是谁,竟然胆气如此足,竟然敢启衅青天君。

妖土里只怕除了那几个老怪物之外,再也找不出能一对一胜过青天君的大妖了。

西山负手而立,沉默的看着远处那道磅礴气机。

没有正面和一位沧海大妖对敌过,便永远都不清楚大妖到底有多强。

青天君的强大毋庸置疑,西山虽然没有正面提刀相杀过,但青符城那一次,仅仅是那么惊鸿一瞥,便已经知道一些。

登楼和沧海的差距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一境之隔那么简单。

这之间的差距完全不是用数量可以代替的。

甚至于西山这般已经无限逼近沧海的修士,要想杀一个沧海修士,也只能在对方重伤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而且也是九死一生。

而青天君无疑是沧海里的佼佼者,杀起来会更难。

“谁这么有勇气?”

……

……

这应当是青天城里所有人的疑惑。

到底是谁有勇气去招惹青天君呢?

这个疑问只怕最先得到答案的是重夜。

重夜的境界说不上高,天资即便是极好,但也绝不是他比别人不同的理由。

他能知道是谁让青天君出手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他实在离那座酒楼太近了。

磅礴气机最开始撕裂的那面墙壁就在他的视线之内。

然后他仰头从窗口看出去。

磅礴妖气瞬间从酒楼里溢出来。

很熟悉。

重夜感叹道:“原来是父亲。”

妖土最出彩的几个年轻人除去毕羽之外,其他的或多或少都和大妖有关系。

风吕的叔父是一位大妖,而他和胡月以及青槐的父亲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沧海大妖。

血脉强大,故而便比许多人强。

西丘看着重夜,眼里有一抹被掩藏的很好的嫉妒。

然后西丘看向那座酒楼,笑道:“重光妖君境界高深,实乃重明一族之福。”

重夜礼貌回应,“父亲境界虽高,但要想胜过妖君也是极难。”

这倒是算是天底下头等的大实话了。

西丘知道重夜心机深沉,因此也没有把这句话当做一回事。

两个人各有心思,绝不是像表面相处的那么温和。

……

……

青天君随意一击,磅礴气机看着吓人,但实际上极有分寸。

酒楼是他这几十年吃的最顺口的酒楼,他要是把这里毁了,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可要是楼里的厨子死了。

以后的日子他要到哪里去吃这么好的涮羊肉?

基于这个考虑,在他出手的同时,这道磅礴的气机并未对酒楼造成多大的损害。

只是塌了一面墙而已。

既然并非是倾力出手,重光便没有畏惧什么。

他站起身,看着青天君,神情古怪的说道:“有些事情,总要做出选择。”

青天君沉默了很久,起身走出酒楼,不过在这之前,他说了一句话,“我知道。”

然后青天君便走出了酒楼。

很快便要人来收拾酒楼的东西,最好的匠人已经开始规划如何去修好一面墙了。

至于还在这里的重光妖君,则是没有人在乎他。

青天城里谁是主人,他们很清楚。

甚至还有几个匠人已经开始争论用什么砌墙才最完美,吵闹的声音传了出来,许多闻讯而来的妖修透过那个窟窿看着这幅场景,震惊不已,尤其是看到那几个匠人为了争论该如何去砌墙才最完美的时候。

重光面无表情,短暂的时间之后便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动手去杀那几个匠人,因为他知道,一旦动手做些什么事情,青天君便有理由动手。

到时候闹大了,那几个早已经不问世事的老人出手,是否站在青天君身旁也不好说。

等到他离开这里之后,几个匠人都闭上了嘴巴,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惊惧。

然后谁也没说话,开始真正的砌墙。

酒楼的墙就在当天被修好了。

然后就在当天开始,青天城的那位主人说话了。

取消青天城私斗的禁令,时限一百天。

这毫无疑问是足以让整个青天城都震撼的消息。

许多走投无路的妖修来到青天城便是想着青天君能给他们庇护,可谁知道在这个时候,青天城取消了禁令。

在禁令取消的当天,便有妖修离开这里。

他们想着要去其他地方避一避,熬过这一百天。

除此之外,接下来的几日,青天城里陆续有人离开。

才拥挤不堪的青天城,这个时候又开始少了许多人。

可变故尚未结束。

数日之后。

青天君说了第二句话。

他有一件极为不错的东西,想要送出去。

只是只送给年轻人。

在百日禁令解除之时,谁站在青天城的城头,谁便是这件东西的主人。

说法含蓄,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青天君在择婿。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座城头。

青天君要嫁女这件事,应当是没跑了。

可第一个登上城头的人,不是其他人,而是一个青衣女子。

青槐。

她站在城头,神情平淡的看着城下的人。

要想娶她,便先打败她。

可这位本来便是妖土最为出彩的年轻人之一,一般人如何能胜过她。

有很多人在犹豫。

最后某日,有一个年轻男子站了出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有一根竹棍的姑娘

青槐是青天君最爱惜的女儿,是妖土里声名最大的几个年轻人之一,甚至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她都是那个最好的年轻人。

修行天赋极高,家世极好,甚至有那么刻苦。

彼时的青槐,眼里只有山河里的那位道种,所以才有她离开妖土,走向山河。

才有了之后的那些故事。

故事发生之后,青槐还是青槐,只是修行慢了下来,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青天君知道是那个臭小子的缘故,但从未提及这件事。

修行这件事,别人再如何关怀,终究都是雾里看花。

旁人不知道这件事,只知道青槐的境界走的慢了,再无法力压一群妖土的年轻俊彦了。

很多人觉得,这是因为青槐的血脉并没有那么强大的缘故,要知道,青天君本来就是一条普通的青蛇,即便是成为大妖之后,将自己的血脉塑造得极为强大,子嗣继承血脉之后,也有那么厉害,但毕竟不是那些从上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种族,没有沉淀,很难一路强势。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那几个最出彩的年轻人之一。

除去另外的几个人,谁又有能力站在她面前,去向她出手呢。

青天君说的第三句话是在择婿,说完之后,青槐便出现在了城头上。

青天君是极为重要的人,但青槐其实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亲自来挑选夫婿,那便要让绝大部分年轻人彻底没有了希望。

只是那几个年轻人都没有率先出手,总有人会生出其他的想法。

比如现在站出来的那个年轻人。

他的名声没有那几个站在顶端的年轻人响亮,但也是出自某个大族,因此很快便有人认出他。

“熊族的连朔。”

有人一语道破年轻人的身份。

妖土的熊族绝不是只有一个种族,但是能够被说成大族的,只有领地在那片草原的熊族。

族中足足有三位登楼境坐镇,虽然没有沧海大妖,但依然是北方一等一的大族。

至于连朔更是那片草原上最为出彩的年轻人。

他来青天城,自然也是为了迎娶青槐,当然,除此之外,还是想要提升一下自己的声名。

他的名字光是在北方响亮,并没有什么作用。

于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旁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他最后决定第一个出战。

他仰头看着站在城头的青槐,心里想着等会儿不管如何,都不能伤到这位大妖之女,若是真如传说中那般,那位大妖有如此怜惜她,那么之后,青天君也极有可能会为了今天的事情,对北方的熊族进行打压,即便熊族有是三位登楼又怎么样,即便是有十位,也一样拦不下青天君。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青槐仅仅看了他一眼,便平静的说道:“你不行。”

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讥讽之意,但是说展现出来的态度对连朔来说,无疑是在他脸上打上了重重的一个巴掌。

火辣辣的那般疼痛。

城头下的人群中有人传出了笑声。

在练朔看来便是在讥笑他。

他的脸变得通红。

有些羞愤。

青槐看着他,并没有去想他为何如此,她说你不行,便是简单的你不行,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连朔咬牙道:“请赐教。”

他有些怒火在眼里,已经忘了之前下定的决心,他甚至就想抓着青槐好好打一顿,还是没有想过要杀了她。

青槐伸了伸手,也就是在说,来吧。

连朔冷笑着向城头掠去。

身形不快,那是因为他是熊族,力量极大,但是行动缓慢。

……

……

不远处的阁楼里,胡月和重夜,加上毕羽。

三个人遥遥看着连朔。

人人都知道他们不会率先出手,但谁也没有想过,这三个人竟然会待在一起,看着不远处的局势。

毕羽神情清冷,看着远处,面无表情。

身形要是说灵动,谁也比不过他和重夜,因此在他眼中,连朔很慢,就真的像是一头蠢熊。

甚至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毕羽眼里,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东西。

青槐要胜过他,甚至不用全力出手。

重夜轻声笑道:“总有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有机会。”

他是在说连朔,但胡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重夜在他心里,早已经与阴险挂钩。

脸色便有些难看。

他在几年前曾经被青槐从桥上打落桑江。

这件事人尽皆知。

他刚想说话,便已经明白了什么,原来是重夜是想激怒他,从而让他站出来,然后面向青槐。

这个百天期限,自然是最后出手的才有好处,太早出手,是一件极其不明智的事情。

于是胡月靠在窗旁,继续沉默。

重夜说话那句话,沉默了很久,发现胡月并没有什么举动,这才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这家伙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毕羽看着远处,忽然说道:“倘若青槐故意输给他,然后你们要等着他在城头站上百日吗?”

这的确是可能发生的事情,要是连朔胜过了青槐,然后便该在那城头,百日时间,可长可短,但对于连朔来说,不管如何,最后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重夜微嘲道:“我们不出手,便没有其他人出手了?”

这是他给出的答案,即便是他们三个人不出手,那其他年轻人,对付不了他们,难不成还对付不了这个熊族年轻人。

毕羽微微皱眉,知道是自己想的片面了一些,于是便闭上了嘴。

重夜看着远处的光景,笑着说道:“青槐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允许有人打败她,她又不是那头大黑驴。”

提起大黑驴,毕羽皱了皱眉。

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们都来了,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就只有那头大黑驴,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那头大黑驴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是事实,可他喜欢凑热闹也是事实。

胡月说道:“或许是他来了,但是没有露面。”

重夜摇头道:“他那个性子,不像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胡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了嘴。

而毕羽,更是什么都没有说。

……

……

阁楼里只有三个人,于是他们三个人的看法,自然没有能让旁人知晓。

只是城头下的那些人,想法都出奇一致,这个暴怒的熊族年轻人,绝对不会胜过青槐。

两者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当连朔的身形快要到城头的时候,青槐动了,她没有离开城头,只是从某处拿出一根竹棍。

她在过往的很多年里,打架都不喜欢带东西,而那些法器,也是在应对不了的人物面前才会拿出来。

她一直用拳脚打架。

直到后来,她喜欢上一个少年,便想着要是再打架,一定不能这般没有章法,尽量看着有美感一些。

只是那该拿什么东西呢。

她思来想去,最后选择用自己父亲的那座茅屋后面的竹子。

那东西极为重要,青天君用竹子做了一根鱼竿,整整百年都不曾毁坏。

她去砍了一根,然后让青天君给她做了一根简单的竹棍。

青天君当时心里在滴血,但还是笑着为自己的女儿做了这么一根。

现在这根竹棍便被她拿在手里。

为什么要用竹棍,可能是她想起了某个少年第一次拿着一根木棍的场景吧。

那个时候,那个少年还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他提着一根木棍,然后看着陈嵊这位朝暮境的剑士。

毫无疑问,那个少年当年有很大的勇气。

当然,那个时候,会不会有爱意,她不知道。

应当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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