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场觅食 - xp1024.com
《人生就是一场觅食》


吃表达 人生从甜开始

人依靠味蕾来识别味道。有趣的是,识别味道的过程又是在享受味道。早期西方心理学运用解剖学研究了分布在舌头上的味蕾,以及它们对味道识别的分工。认为,甜味是由舌尖上的味蕾来识别,如果一种物质在舌尖上感觉不出来它的甜,那它就不是甜的了。甜与苦相对,恰好识别苦的味蕾分布在舌根。生理学家认为,舌根的味蕾识别苦味以后,立即传递信息给咽喉阻止吞咽并将它吐出来,舌根在最后面站岗把关。工业化制造添加剂以前,自然界的味道中含有安全与危险的信息,甜味是好味道,它是新鲜的,含有人体所需的热量的物质。但是人们发明了酿造术以后,一些物质经淀粉可以转化为糖,比如用糯米酿酒的过程中,米会转化为糖,酿出甜米酒。淀粉变甜的过程,通常也叫做糖化。

在自然界,甜的物质陈腐以后,就变成苦和臭的了,比如烂苹果,它就不再是甜的了。所以,甜可以判断一种物质的好坏。但是,苦味也有非全坏的物质,比如苦瓜、茶、咖啡均有苦味,却不是坏东西。然,总体看苦不属于好味道,新鲜的苦苣就有微毒。因此,人将坏的享受称之为吃苦。

人类最早使用甜味添加剂制作食品,乃从蜂蜜开始。蜂蜜是蜜蜂吸吮花腺分泌的蜜露汇集而成,另外蚜虫和叶蝉也能分泌蜜露。通常在一些有蚜虫的植物上,会发现蚂蚁去寻找蚜虫,用触须拍打蚜虫的屁股,蚜虫即分泌出蜜露,蚂蚁吸取回巢供蚁后享用。中国采蜜的蜜蜂有中华蜜蜂、意大利蜜蜂等。中华蜜蜂已经被意大利蜜蜂打进山里,成为濒危物种。

后来,人们发现,甘蔗的含糖量非常高,用甘蔗榨汗汁脱水,制作成蔗糖,供人们广泛食用。甘蔗主要分布在南方,北方多用甜菜加工糖,在学名上统称为蔗糖。人从婴孩起,就喜欢吃糖,喜欢甜的味道,证明甜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需求及喜欢。除了甘蔗和甜菜制糖,在中国还有其他糖类,比如麦芽糖,以麦芽的淀粉熬制,现代工业以大米、玉米和高粱米的淀粉制糖,也称麦芽糖。

在盛产甘薯的南方,甘薯也能制糖。将甘薯片或者丝放锅中煮,捞出甘薯片或者丝继续煮水,待水分子蒸发以后,剩下的就是甘薯糖。但是,最广泛的制糖原料,仍然是甘蔗,这项甘蔗的制糖技术,最早起源于中国和印度。关于制糖术,中国和印度还有交流,时间在唐代,季羡林著糖史里面有记载。

那么在自然界,还有许多物质成熟以后,也含有糖份,像我们喜欢吃的蔷薇科的苹果、梨都含有糖份。西瓜、香瓜、木瓜、葡萄、枣和荔枝等等,也都含有糖份。人类通过工业手段制造的甜味剂,早期的糖精,也是甜味剂,但由于对人体有害,世界卫生组织已经禁止食用。所以,用糖精制作的食品不要食用。现在流行的甜味剂木糖醇(它的分子式为C5h12O5)是一种五碳糖醇,它广泛存在于果品、蔬菜、谷类、蘑菇之类食物和木材、稻草、玉米芯等植物中,因此已经用作甜味剂、营养剂和药剂在化工、食品、医药等工业中广泛应用。木糖醇作为甜味剂,它能参与人体代谢,进入血液后,不需胰岛素就能透入细胞而且代谢速度快,不会引起血糖升高,适合于糖尿病患者食用的营养型食糖替代品。

糖,永远给人以快乐。儿童在对于食物的了解处于初始阶段,此时表现出对糖的天然喜好,成人以糖果安慰和引诱儿童,说明儿童对甜味的追求,源于人类幼年对新鲜的能量保持强大的兴趣和依赖。那么,将分辩甜味的味蕾设置在舌尖上,就有寻找与识别甜的功能之便利,此中隐含有非甜勿食的要义,事实上许多鲜嫩的物质均有甜味。禾本科植物的嫩苗,几乎都有甜味。而嫩的果实,它们多为苦涩,直到成熟期才会转甜,甜即可食,至少在蔷薇科的果实方面是如此。识别甜味,可以判定为人类觅食的原初途径,直达今天。

吃表达 酸是生命之需

动物学家研究,极难观察到动物吃酸味的物质,同样在自然界,未成熟的果实多呈现为酸涩之味。大约植物在果实未成熟时,保持酸涩的味道以使动物不要将果实吃掉。果实成熟了,就自动变甜,这时候植物欢迎动物来吃,因为动物在吃果实的时候,其实也在帮助植物播撒种子。比如苹果树,它无法抬腿到别处去播种,而种子播在大苹果树下面,小树又无法成长。只有动物,它们才能将果实拿着边走边吃,将果核扔到别处去播种,好甘美的果肉,就算给动物的酬谢了。

成熟的果实也有酸,杨梅、杏、李子、西红柿都是酸味,动物都不太喜欢吃它们。人属杂食性动物,又会烹饪术,所以人吃酸,以至嗜酸。《尚书·说命》中有这样的记载:“欲作和羹,尔惟盐梅。”中国古代用什么做酸味调料呢?那就是梅子酱了。

但是,醋也发明很早。相传醋为杜康发明,这样的传说不一定确切,但是说出的道理却一点不差。因为说到酒由杜康发明,曹操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酿酒,酿过了头,变酸了,就成醋。确实如此,酿过了头的酒都会成醋,如果要酿很多的酒,有一些酿过头了很正常。但传说中,杜康却不是那样酿的,说是有一天杜康想废物利用,往放酒糟的缸子掺了点水,二十一天过后,缸内飘出香味,一尝酒糟汁,又甜又酸,竟是好味。于是取名为“调味浆”,出售到市场。因为在二十一日的酉时发现,杜康把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从而就有了“醋”字。另一说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嗜酒如命,其妻吴氏为了让夫君饮酒有节制,每每酿酒时都放一些盐梅,使酒变酸而不能多饮。后人仿效,便有了醋。

有件事可能是巧合,著的罗贯中,在书中将“望梅止渴”这个成语发扬光大,他的老家就在山西清徐,清徐就是醋乡。山西人喝醋最有名,据说山西人每年年均喝掉19公斤醋。但是,虽然山西人喝醋有名,名醋却分布在四面八方:四川阆中保宁醋,福建红曲米醋,江苏镇江香醋和山西清徐老陈醋。在山西太原宁化府,还有一名醋叫益源庆。

四大名醋正好东西南北十字交叉分布。显然吃醋不是唯北方独尊,保宁醋还在1915年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与茅台酒一并获得金奖,素有“东方魔醋”之称。那么,醋在调味过程中,除了去腥提鲜、生津止渴之外,到底对人体有何好处呢?

山西老陈醋集团董事长郭俊陆说:“我来解答你的问题,人为什么要吃醋?根据科学家研究结果,人体属于弱碱体质,碱稍多于酸,人体就健康。很多酸味的食品,实际呈碱性,比如梅子、苹果、桔子、梨子、葡萄、柠檬、蔬菜等等,都属于碱性食品,在味觉上的酸不能代表它就是酸性食品。醋,也是碱性食品。而肉、蛋、鱼、大米、白面等等,则是酸性食品。吃多了,人体会呈酸性,就得高血压、高脂、肥胖、肌无力等现代病,因此身体呈现亚健康的人应该多吃碱性食品。”说到底,还是应该多吃醋。

吃表达 食文化的兴起

大约在十年前,我陆陆续续写过一些关于吃的文章,我认为中国人最强烈的欲望就是吃,并且现在这个吃字,以“口乞”组成,因此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取名《口乞》。接下来,我背着一台286电脑闯北京了。刚到北京时,最担心吃不饱肚子,也确实如此,记得住小庄的时候,天天到楼下去吃刀削面,便宜。实在忍不住时,才到馆子点一个炒菜,要一瓶啤酒,一碗米饭,那感觉真是好,可惜一餐要吃十几块钱,有负罪感,担心断粮。后来,稿子发得多了,解决了吃饭问题,转而自己开伙,讲究美食了。

自己做菜多起来,免不了想吹嘘,跟几个熟人吹嘘不过瘾,写出来发表。当时在《中国有色金属报》编副刊,稿子先在自己版面上发,也往外投,发得最多的属《人民政协报》,当时紫訾编稿,她竟然用黑体字排,每周一篇,我自己做不了那么多菜了,开始写外面吃的菜,强烈感觉到吃在文化上的地域分野,差异十分的大。同是凉拌黄瓜,在湖北切片,切黄瓜最见刀功,切得跟纸一样薄,搁碟子里,薄薄撒一层盐,像给清甜的日子给一些咸味,所谓蝉翼之割,是那样薄的黄瓜片,有唯美的成份在里面。北京呢?将整条黄瓜横起一拍,且美其名曰“拍黄瓜”,我感觉拍黄瓜极其粗暴,在今年全国烹饪大赛上,有一组比赛叫游刃有余,赛刀功,主持人王小丫问我,到北京感觉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就说拍黄瓜,很粗暴。王小丫说,她到北京感觉拍黄瓜很好。我想,这就是食文化的地域性冲突与认同。味觉乃人的最主观的感觉之一,也属经验性的,人们都认为自己家乡的菜味道最好。

可以说,最开始的食文化写作,不是一种自觉写作,因为地方走得多,还有在地质队时代的“野蛮之食”,写了许多的趣味,一些在吃的过程中发生的故事与想法,写得多起来,我才体会到,食是中国历史和现在最丰富的文化载体。食有窄的地域性,也有普遍性,跟地理、气候、农耕、习俗、移民等等人文积淀相关,中国在漫长的五千年历史中积淀起来的食文化,用一生的时间也写不完。先哲老子在论治国,竟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用煎小鱼来比喻治国,不要随时翻动它,以防碎了等等,这是食文化的入哲。像“脍灸人口”,说切得很细的烤肉吃起来特别有味道,后来发展成评价文章的专用语。中国的食文化,还有特殊的一面,其他国家比不了。虽然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独特口味,但中国传统中的药食同源,从神农尝百草开始,到李时珍的,都从食性和药性出发,对各种食物与矿物食药功能作了经典表述,中国有食养的传统。到了后来,我不由对中国的食文化产生了敬畏之心,开始悉心研究。在中国,每一种经典食品,或者经典菜肴,都可以找到它的文化的根。

从袁枚、东坡、李渔等等文学家的著述中可以发现,食文化的研究起步很早,可能与“君子远庖厨”这个理念有关,食文化流源甚远,却又少有当代的研究者,只有文学家的一些闲笔,比如梁实秋、汪曾祺、陆文夫等人写过一些食文化的文章,没有体系,想哪写哪,一些与文学相关的点缀。我想,可能与中华民族长时间的饥饿记忆相关,当吃好成为奢侈行为的时候,食文化就无地生根。

直到20世纪末,全民族进入温饱阶段,从吃饱上升到吃好的层面,中国多彩的丰富的食文化才得以复活,全面兴盛。近年来,上海的江礼旸、广非的沈宏非的食文化著述都十分活跃,还有老猫、洪烛、阿坚、车前子等人,也写过许多食文,在台湾那边,则是食文化的人才辈出,打造了一本本的纸上盛宴,对弘扬中国食文化功不可没。

电视对食文化的传播推波助澜,中央电视台、青岛电视台和中国烹饪协会联合举办了两届“全国烹饪大赛”,它由“满汉全席”这个常规节目进行选拔赛,然后进入复赛和决赛,在2003年的第二届全国烹饪大赛中,首次创立“美食评论家”席位,邀请美食评论家参评,对食文化的传播创立了一个新平台,在食文化史中,添上了新的一笔。第一届全国烹饪大赛,收视率达到了17%。

在今天,报纸、杂志、图书、广播、电视、互联网等等媒体,食文化的传播都占了重要一席,很多年轻的文化人,包括一些普通市民,都加了食文化的写作队伍,盛况空前,它表达一个美食时代的到来,同时可以看成中华文化复兴的开始。不论过去如何拧巴地输灌艰苦奋斗的理念,吃得好才是人类正章。

正如其他文化在初始阶段一样,食文化的兴起,也同样存在着粗鄙化的许多样式,特别在报纸杂志上,许多的食文仅为品尝经历,一些时尚类的杂志,印刷大量的菜肴图片,为美观而拍摄半成熟的菜,有些食图索性在生菜上刷油,虽然色泽鲜明,奇艳夺目,但因为不是成菜的本色,导致图与菜的根本性间离,这应该不属食文化正道。

我认为中国菜可分三大流源,一是家常菜,世世代代先民在普通的日子生存积淀下来,它属故乡的,母性的,母亲手中的那一道菜,它一般没有什么明确的名字,有许多是内容相加,比如茄子炒辣椒,藜蒿炒腊肉等。

二是专业的酒店菜,它由专业厨师在酒店餐馆中研制与烹饪发展起来,它有命名,有谱系,不论早期的四大菜系还是后来的八大菜系,又每个菜谱都有它的独特的口味、烹饪形式与地域性物产,川菜为中国菜在味觉上的巅峰体验,而粤味则平淡到味觉上的最低点。那么,在物产方面,也可以分划出两大食圈,水稻文化圈和小麦文化圈,两大食文化圈中,各区域又有非常精细的小的分划,比如鲁菜系,中国烹任协会副会长高炳文先生认为,实际上可以分离出齐菜与鲁菜,在山东省内,胶东半岛与鲁西平原在口味上的区别很大。

酒店专业菜的研发乃最为活跃的一部分,在北京,一个新菜的研发成功,可以带活整个菜系。许多传统菜都在进行改良,比如同是鄂菜,红蕃茄在北京就引入蕃茄酱的口味,试图在味觉上与国际口味驳接。川菜在北京,则已经大大降低了它的辣度。与之相反,许多南方以清淡为特色的菜系,比如粤菜、沪菜、瓯菜、杭帮菜等,到北京又加重了口味,或也添加辣椒。美国的麦当劳、肯德鸡也都增加香辣口味的食品,这就是食文化的迁徙、改良与融合的过程。

三是文人菜,文人菜有非常之悠久的历史源流,中国的经典名著、、《水浒》甚至,都有上乘的美食描述,其中许多菜已经失传,当代人从中挖掘出来,重新制作,其中有一些可以想见是作者的夸张或虚构,但并不妨碍挖掘者的创新。另有一些文人菜是由文人直接创造,比如东坡肉,这道经典名菜八百年了,流传至今。

我到黄州去考察时得知,民间的记载,苏东坡去罗州(后来的蕲州,南宋时被金人摧毁),看到罗州人吃肉,喜欢炖,炖三天时间,肉绵而味道纯正。苏东坡回黄州照单泡制,炖七天,其味更纯。因苏东坡是著名诗人,这道菜就借苏东坡的诗名而名扬天下。

历史上许多文人在写读期间,都会尝试自己做一些菜肴,包括当代的文人,文人菜因为条件的充裕或局限,与前二者均有差异,它脱胎于家常菜和酒店专业菜,它更重味而不重形,也有些形味皆佳,名也雅致,只因多数不能固化或因烹饪成本过高,不被民间与酒店专业厨师采纳,却不妨碍大家借它的味或形改制,文人菜因为与一个著名文人的关联,它的文化积淀甚厚,在许多地方,仍然留它一席地位,作为地方食文化的品牌。

总之,食文化的兴起,与一个民族的兴盛相关,它是民族整体发展的食文化表达。我个人悉心研究地域美食,将美食与农耕、地理、人文、物产、气候关联,2004年开始规划推出一个个人系列,这个系列是开放性的,其前提在于所有的文章,都在我个人到当地品饮之后所作。我想,这可以摆脱从酒店吃到酒店,从书本抄到书本的模式。从味觉出发,可以归纳为“味觉中国”,我相信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文化探索,它的根是中华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它的广度是中华文化的影响辐射圈,也包含将中国农业物产推介世界的因素,我将努力。

吃表达 吃,深刻地表达人生

吃是人类高级和广泛的行为表现,不论刀叉文明还是筷子文明,在人们摄取热量与开启味觉的时候,风已经从万年以前的远古吹拂到现在。人类在自身的伟大文明进程中,吃,唯一的推动力。因为完全可以推论,吃创造了人类。劳动,它是手段,为创造食品的基本行动。吃的前奏,无论捕猎、捕捞、采摘和种植,这些行为被定义为劳动之后,即可以发现,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动物,都以相同或不相同的劳动方式获取食物。

但是,人类使用了火,从而进入熟食时代,从而让人类的吃与其他动物产生了分野,人类的吃脱离了动物的吃而进入文明序列,使它在本能与非本能之间。熟食改良了人类的消化系统和分泌系统,拓延了食谱,使那些难以咀嚼的坚果、种子、含毒性的浆果及荚果、腥臭的水生物和两栖生物,源源纳入人类食谱。并且,令人类褪去了身体的毛发,使人直立和有了光洁美丽的身体。当人类进入多样性食谱和复杂的餐饮时代,大脑开始丰富,种类繁多的食物资源保障了人类群族的繁衍增长,亦使得人类拥有丰富的闲遐时间从事娱乐和艺术活动,同时因为制陶和冶金活动,人类脱离原始的石器时代而进入工业文明。在非洲南部,人类于150万年就已经使用火了,北京周边发现30万年前烧过的骨头。简单而言,熟食容易消化,杀灭了寄生虫和其他毒素,原来巨大而尖利的牙齿也因进化而缩小,从而便于人类用嘴巴发音说话,使用复杂的语汇表达丰富的感情和思想。

大约以旧石器时代为界,旧石器之前,人类进食是生吞活剥,茹毛饮血,以最简单的捕猎和采摘为生。使用了火以后,人类与猿或猴子告别,向地球主人过渡。可以这么推论,没有不断演化和进步的吃文明,就不可能有今天的互联网。这个定义中间需要许多论据来充填,但是可以想象,其实没有那些论据,似乎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同样可以相信,中国的周朝制定了一部对中国历史影响远大的《周礼》,这部《周礼》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规定进餐的秩序与礼仪,它对社会文明作出了早期的规范。同样,发现美洲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哥伦布,他因为去印度寻找比黄金还昂贵的食物香料而被海风吹离了预定航向,终而在美洲新大陆登岸,这个旅程的结果,才会有今天世界最强大和发达的美利坚合众国。如果一个人坚守信念并充分尊重历史,那他一定也会对吃心怀敬意。

世界存在三种进食方式,刀叉、筷子和手抓。这些吃的形式主义则对食文明作出区别。在广大的亚细亚,筷子文明占有主导地位,因为在汉语表达中,拥有“钳制”这样一个词,像用筷子夹住食物那样,它拥有征服感。欧洲用刀叉,非洲用手抓,与亚洲的筷子比较,形成他们的食文化,似乎还与文明进程相关联。

诚然,因为吃而派生出相关的文化,在中国无以穷尽,特别以食文化的丰富引为自豪的汉民族,其唯一的本土宗教——道教的鼻祖老子就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将治国与烹饪术关联起来,可以想见,烹饪在中国古代便已经进入哲学的表述序列。

在中国,吃是一个动词,同时也属一个容易词,比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指明的是地域性生存的基本特征。即使是在华尔街专职炒股,也可以简略称之为吃股票。其他如吃亏(指上当),吃枪子(指被枪击),吃人(指残酷剥削),吃手艺(指以手艺谋生),吃苦(指承受苦难),吃饷(指服兵役),吃皇粮(指公务员)……此外,诸如吃不住劲(承受不了),吃醋(指嫉妒),吃喜糖(指祝贺他人新婚)等。另还有喝,如喝墨水(指读书求学),喝西北风(指贫困或失业),总之与吃相关的词汇结构,在汉语语汇中,无比丰富与多彩。

以吃来表达中国的古代文化或现代文化,都极其有趣,内容繁多,由表及里,自浅而深,艺术家们以吃为主题而从事的行为艺术,似乎寻找到了通往中国文化巨塔的遂道。我相信中国艺术家以行为艺术展的形式表达吃或以吃表达人类普世价值观,均为一个十分精准的关节点。它所启迪、震撼和激活心灵深部的感念,大脑的思考和不朽文化记忆,都可能成为当代汉文化复兴的一段路径。

吃表达 吃出阳光灿烂

汽车在山中盘旋,忽的进入峡谷,忽的绕上山梁,山谷的风拂入车窗,清新又清凉,有淡淡的植物的青叶气息。车在一个溪涧旁的山中人家边上减速下了盘山公路,开进院子。下了车,在一个长方形的比乒乓球桌略窄且低的水泥台边坐下,陈轼从车里拿出帐蓬支好,注注帮忙在大槐树上扎起网式吊床。忙毕,开始点菜,逝川借机分发他们公司制作的DVD《我的美丽乡愁》。

<span><h3>声色菜团子</h3>玉米面的菜团

热汽腾腾的金乳房

它注满大山母爱

野山韭菜。

没有进城的植物。

我吃野山韭菜

亲近山的形式

假如我牙齿落光时怀想

涧水拨琴,和风絮语的菜团子

我生命中没有错过的菜团子

一只声色的菜团子

我吃野山韭菜的菜团子

吃一只农业户口的乳房。</span>

我在吃喝上毫不进步,注注有公司公款可消费,十年砍柴怀揣记者证吃遍神州,陈轼吃完被告吃原告,曹州与十年砍柴相同,其他兄弟均无甚异,被十年砍柴称之为和尚团的团员中,我乃一个手工劳动者,敲一千字换一两天口粮,却每每要我承担点菜重任,读书难读书苦,莫过于读菜谱,心里总有点错菜顾虑。

<span><h3>清涧柔波</h3>在怀柔的高山上

噶斯特溶岩构成巨石的森林

风从塞外来

风跌跌绊绊从草原登上山冈

银杏树摇着小小扇子

三角枫端的青葱

侧柏立着许多等边锐角三角形

北方的山上没有竹子

飞涧跃下云端。

我在山涧畅泳

它是一个潭。一个滩

看上去像一个水库

水质清凉

山涧之上绿叶的芬芳

水中的小鱼穿梭

在水中,我像在蓝天白云间。

山涧里仰泳。

山峰雄峭,刀削斧砍

山群摇拽往前

蓝天像一条河

我喜欢亲近水

透明的水质,它传达的凉意

大地深处沉积

冰川纪的冻土

现实主义的水

她抚摸我每一个毛孔

太阳散步过来。</span>

我第一次吃到如此地道的玉米菜团,它金黄而饱满,中间夹着翡翠般的野山韭菜,端上桌时,便袭来缕缕玉米芳香,注注对其情有独钟,这伟大的玉米菜团,太阳般照耀我们。咬上一口,软热柔甜,中间遂溢出野山韭菜青绿气息,咀嚼它乃一件乐事,唤醒我沉睡已久的味觉,这温馨大地的芬芳在柔软细碎的颗粒之间释放,它比爱情还要亲密与温暖。若读书夜深,有这么一个玉米菜团热乎乎红袖添香,那不也是人生至境么?我爱玉米菜团。

约定在雍和宫南门等车,我用手机联络了陈轼,他们已经到了,他叫我对着雍和宫的南门走。果然,不远就看到一辆白色的海狮面包车,闲闲书话版主注注,自然之友曹州都已经到了,还有在劲松大连海鲜城喝过一次酒的孙悟饭、猪宝贝也到了。剩下的人初次见面,十年砍柴、逝川、小郑以及有个长长的网名何处登临不狂喜的刘崴隆,十年砍柴称他为猛龙,我以为是,他竟也长得如此肥硕,把面包车撑得面包般饱满。

六个人喝光四瓶二锅头,四人喝光半箱啤酒,挑着阳光的筷子头频频舞动,山风鼓荡起豪吃的激情持续而久长,金蜜蜂在院场边上的草丛间嗡嗡振翅。这是6月28日,夏天还有一些清瘦,北国的山谷,有青杏的青涩味。山涧上的山雾渐散,孙悟饭从多角度拍下闲闲书话的“饕餮狂嚼图”,但见热爱红脸的陈轼迎着红太阳屡屡用法理来阐释美食的意义,注注愈喝酒则溢出心灵深藏的儒雅,刘崴隆忽然酩酊大醉,他伏在水泥质的长桌上,不时抬头声明一下他没有醉,实为酒困。陈轼和十年砍柴就要把他抬到帐蓬里去睡觉,竟抬也不动,体壮如牛,间或醒时,十分不服输地说:老古,我们找时间再较量,你能喝一瓶吗?

怀柔的山群越来越近,看到一座水泥厂,已经封闭了。水泥厂有直立的红砖烟囱,灰色双立窑,厂区绿草葱笼,孤独的烟囱指向蓝天,有些灰喜鹊在周边树上起起落落。看到水泥厂,可猜到怀柔的山属碳酸盐岩构造。北京这座城市,建立在燕山盆地,永定河的冲积平原,因此直到山脚,皆是绿色草地,一马平川。

汽车转了一个S形的大弯,进入怀柔山区。怀柔的山表露碳酸盐岩,有倾斜的雨蚀裂隙,山上长着松树和侧柏,侧柏乃人工种植,还有槐树、柳树和杨树。一路上十年砍柴滔滔不绝,他能引经据典,间杂唐诗宋词,神采飞扬,十足才子相。

于是,到监狱找到一对犯死罪的孪生兄弟,以免杀头作为交换条件,命哥哥日饮茶五杯,弟弟日饮咖啡五杯,直至身死。试验的结果,饮茶的哥哥年至87岁,饮咖啡的弟弟年至83岁。自此,饮茶有益健康的观念在瑞典传播,民间普及了饮茶,并从瑞典传遍欧洲大陆。

主题菜虹鳟鱼终于上来,一盆清炖,一盘烧烤。烧烤的虹鳟鱼,表面金黄,薄薄覆盖一层孜然和红辣椒粉,色泽,芳香,晴朗的天空的太阳,就纷纷举箸,吃虹鳟鱼表层焦脆的皮,吃皮下白嫩的肉。虹鳟鱼肉质细嫩,清鲜无腥,在孜然与辣椒粉的烘托下,尤丝丝丽质,这山中的水鲜,令人遥想旷古森林的悠远与清新。虹鳟鱼的汤,清甜的汤,注注把它喝出大山清泉出山的汩汩声。这时间,我们吃出阳光灿烂。

一道香椿炒鸡蛋上来,金黄的鸡蛋夹杂着青灰带紫的碎香椿,浓郁的香椿味与煎鸡蛋味重合,它令我被烈酒燃烧过而有些许麻木的味蕾刹时苏醒,它像山乡简朴的意念,或者是家园的意象,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在布满漂泊与劳顿的心绪之上,在舌头之上舞蹈。香椿啊,楝科,椿亚科,香椿属,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吃它最多。

酒也开始喝起来。玻璃杯有13公分高,60公分的直径,它本玻璃茶杯,我跟刘崴隆用它装满二锅头,56度的二锅头,清如山溪,烈如地火,它使玻璃杯成为一个水晶柱,我们两个可算书话的肥硕之最,咕咚一口下去,如一缕火苗吱吱地燃过喉头,其他人多数喝啤酒。

茶助欧人,一个迟到的发现。我又有一个想法,茶与读书相关,举凡盛产名茶的地方,皆出才子学人,江西婺源、浙江杭州、江苏苏州、安徽绩溪、湖南洞庭湖君山、四川峨嵋等地,都才子辈出兼有名茶。产茶的地方,又兼产陶瓷,这难道不是推动了早期农耕时代的经济发展么?对此,刘崴隆则驳之,古希腊的雅典文明可不喝茶,人家早有橄榄油,欧洲人在喝茶以前,依靠橄榄油建立了古典文明,罗马法显然得益于橄榄油,我们现在还在受用。因此,茶叶不是唯一的文明饮料。

陈轼开车,他的驾驶技术与庭辩一样流畅自如,他是律师。洁白的面包车朝着阳光铺展的大地疾驰。出了灰色和朱色的北京城堡,大地上绿意葱葱,村庄在绿色的原野上,像一些积木的玩具房子,与大京都的高楼群落对比下,只能是这样,这里也住着结杏子的悠然时光。车上,未及早餐的人啃着面包,喝着碳酸饮料,大声地议论闲闲书话谁谁没有来,召集人陈轼强调车上已没有位置了,意即他的号召力足够把诸多兄弟姐妹招集来。我坐在副驾驶座,车轮在柏油路面旋转,发出嘶嘶的声音,沿途的杨、柳、槐扑面而来,这是美妙的畅想。

我捞起水中的啤酒,啪地拉开拉环,踩着水喝,听十年砍柴神侃真是一种享受。注注等人躺在岸上睡着了,孙悟饭此人不怀好意地抓拍着各人隐私。水库上游浅水区,有几个女孩叫嚷着扑到水里,太阳立在斧劈刀削的峰仞之上。我轮换侧泳、仰泳和踩水几种姿势,曹州像一只瘦青蛙。

<span><h3>山上人家</h3>山上人家,位于山峡。

云驻瀑静。槐树上的蜜蜂

歌声有带刺的甜蜜

像太阳光芒。

山人拿出云端的菜谱

往昔一页。穿过黑白电影

菜团子、贴饼子、鸡蛋香椿

日常生活悠然

如月。

这是2003年之夏

一只青杏

挂在风摇动的树上。</span>

接着吃古老肉,炖柴鸡。多么柔绵的柴鸡肉,它的肉质纤维呈线状,滚热而芳香,它如今成为我维系乡土的记忆,令人想到晒谷场,麦秸垛和屋后的毛竹林,鸡鸣犬吠与淡蓝的袅袅炊烟。岁月流逝,山乡的歌谣,揭开薄雾与山岚的乡村日子,有时候如红鸡冠一般鲜艳。吃柴鸡肉,喝柴鸡汤,乡土情怀便在怀柔山庄荡漾。香醇的柴鸡汤,像乡村的灶火一般温暖。

<span>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span>

很压抑的感觉,啃一本本巨厚的中外教育史。想到晏阳初,他在上世纪的上半叶,还以南美洲作比较,他认为中国的希望即要到来,饥饿必将结束,教育便是希望之所在。在这段时间,我储备了一些干荷叶和箬竹叶,我轮番剪碎它们放在锅里煮饭,吃荷叶饭和箬竹叶饭,滋味十分好,翻阅,认定它们属康健食品。菜一方面,主要吃冬瓜汤。冬瓜汤的做法两种,一金勾冬瓜,煲冬瓜汤时投入海米,就是海虾,不知哪位聪明的厨子取得其名,甚美;一里脊冬瓜汤,先煲好冬瓜汤,切好猪里脊肉片,搁碟子里,撒芡粉抓一抓,然后投冬瓜汤中,用筷子拨散,待肉熟起锅,汤清甜,肉甜嫩,可以吃得大汗淋漓。

太阳照临到山庄,有些暖意拂到清凉的山梁,早晨的面包已经在路上颠没了。我们后到,旁边几桌已经开吃了,因此还必须等着上菜,坐了一圈侃书,刘崴隆来自中国书店,号召大家买江苏古籍的一套版本丛书,许诺八折。十年砍柴独自享受着吊床,他的享乐主义光芒四射。忽然发现,曹州、注注、猪宝贝、十年砍柴、陈轼和刘崴隆的额头都饱满且亮,脑子的智商没说的,读一点点书不可以抵达。侃了一会儿,上菜了,先上的凉盘,凉拌的山野菜,然后玉米菜团、古老肉、炖柴鸡等。我发现这人世间,不论有才无才,吃却相同。要了四瓶二锅头,一箱啤酒,狂吃海喝的决心上车之际便有了。

凭心而论,有一个人醉,始算真喝酒,无醉何以曰饮?酒足腹饱,时间至午后,我们搁下醉者,路经一片杏林散步至水库的坝上,我摘了几只野杏,十分的涩。眼看着清波荡漾,两米深的水底小鱼和石子历历在目,多么好的山泉水啊,我是忍不住要下水了,它令我想起在地质队的时光,那大山深处的清幽,那山林中的清潭,那静谧的峡谷的流云,刹时就回到青春漫烂时光……极快地脱衣跃入水中,清凉弥漫周身,水的清辣气涌入鼻孔,谁人将数个蓝带啤酒抛入水中,接着猪宝贝和曹州纷纷下水,他们居然裸泳,白臀碧水,清波漾青山。十年砍柴立于岸上,滔滔神侃,从毛泽东吃武昌鱼到苏东坡吃东坡肉,我知道他必要将东坡肉引到我身肥脂。果然,他说老古,你有东坡肉。十年砍柴毕竟雅人,话题一转到了黄州,脱口诵出苏东坡七律一首:

<span><h3>大道通幽</h3>车疾行。两边绿涛潮涌

柳,永远喷泉。

杨,不息浪花。

槐,喷泉和浪花。

所有绿色

列队致意。

去怀柔的路上

花朵飞翔。

诗之蝶。

谁是自然之友。

谁爱山间白云。

轮子大写意地旋转。

远方山脉柔云信步

太行山北端,它是燕山地台

隆起。与西伯利亚地台承接。

北京多山,多山的北京

想象之外。

凉意。凉意。凉意。

近到山前

夏凉得明净。

别墅与庄园

隐匿丛林。</span>

还好,多虑了。此时点菜,意外地自觉涌跃,十年砍柴挥手点了一道炖柴鸡,注注点了玉米菜团……我点了虹鳟鱼。总之,点了满满一桌菜,典型的北方农家菜。点完菜,孙悟饭忙着用他的数码照相机拍照,我和曹州去捞虹鳟鱼。虹鳟鱼,硬骨鱼纲,鲑形目,鲑科,鲑属,原生活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山涧流水中,适应低冷水域,北京山区各县均有引进养殖。从厨房后面的养殖水池捞起两尾虹鳟鱼,此鱼在水中穿梭如箭,只见银光一闪,虹鳟鱼便从池的此端抵达彼端,若在自然水中,只能望鱼兴叹。

2003年的春天永不能忘怀,京都的槐树叶子仍然那样的绿,杨树则翠绿欲滴,桃花照例雍容艳丽,新华街人行道上直立挺拔的银杏亦抖开扇形柔嫩的小叶,在欲暖还凉干燥的北国春风中吻着绚丽的阳光。今年奇特,天蓝日丽,独独没有沙尘暴,在很久的时间里,甚至没有风,楼下的小学校没有孩子……我忽然感觉北京城像鸟群飞走的幽谷森林,空山无语,一座空阔的城市,如同蕾切尔·卡逊笔下的,一切都因为森林中来了一头“SARS”的魔兽。偶尔几次出门,其中有一次买菜送给城里的朋友,返途中看着那树,那花朵与阳光,感觉一种虚幻,好像叶子不是真的,花朵像美丽的谎言。我心灵中爆发出寂寞的惊悚,这一个历史时刻,报章上不断有消息报道一些不吉的消息,尤其北京一位年轻美丽的白衣天使悄然离去,消息令人窒息。

夏天来了。啊,终于度过了春天!我没有想到生命中会有这样一个充满恐惧、猜疑、谎言、疼痛、悲伤、孤独、郁闷的春天。夏天的暖流终于撤销郁忧的春季,心底里有一个不小的狂欢,它明亮而张扬,阳光瀑从天际倾注而下,轰隆隆的橙色光芒,涤荡大地的每一处,心上的欢欣犹犹豫豫地发芽,生长。长长地吐出郁结心底的滞气,生命如洗,灿亮如初。此时,一个月光明朗的夜里,陈轼在闲闲书话发出一个贴子,邀请书友去怀柔野餐,我报了名,我想去怀柔沐浴初夏的阳光,呼吸空山幽谷的自由空气。

联系到中近代欧洲人的突然发达,与中国茶输往欧洲的时间大抵重叠,可能中国茶叶令欧洲强大起来。这话一说,陈轼立即道:你这想法164年前清朝大臣琦善就说过,琦善在1839年上奏朝廷,他认为欧洲人吃肉,需要茶叶助消化,大清的茶叶让欧洲人强壮,大清要跟欧洲抗衡,最好中断与欧洲的茶叶贸易。

太阳终于爬过山头完全地照临山庄,山庄座落在一个峡谷东边大山坡,公路在坡上抛出一个大弯,东南峡谷入口,西南有一孤峰独立,高耸入云,西北有一组噶斯特地貌的岩峰,峰上寸草不生,有孤鹰盘旋。一条山涧从东北部山上破雾而出,沿着山脚潺潺而下,注入西部谷底的一个大水库中,那水库一碧如镜,水中有白云蓝天,山风起,波光潋滟,揉碎的金阳在波光上跳跃。坐在此间饮酒说话,有着无以言喻的惬意。

忽然想起头天晚上看的茶书,就说明年要去考察中国茶区。茶,一个神奇的事物,茶的发现与饮用,与人类文明进化有关。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农耕东方,民众直接食用植物及其种子,畜牧欧洲,则让羊吃百草,羊吸收百草精华,人再吃羊。但是,人消化羊需要辅助物质,这个物质有咖啡和茶。

<span><h3>早北京</h3>那清凉晓色

降临京城

楼群峰峦之巅

铺排几层红云

我走出雍和宫地铁

来到地坛南方

宫墙柳绿

面包车白

远行的意念已将车门打开

早北京

匆匆行人

杨花轻飞

柳絮曼舞

早北京

有轨与无轨并联。

环路与城河交叉。

出发的地点已经默写

有一个地方叫怀柔

早北京

太阳在城楼跃起

北风向右

南风向左

我们向着山水之间</span>

吃表达 怀念带乡味的年

儿时,吃年饭一件盛大事件。赣南客家人生活的地方,离年很远的时候,乡人相见,就将备的年货挂在口上。确实离年近了,好东西会收起来,放到过年才品尝。可惜,人的容量有限,好东西搁在一起吃,吃不下,平日味道甚佳的美味,过年时变得一般。看来,过年确也毁了不少美食。

如今遥想当年,每一款菜都那么美妙,现在远不能及。那时过年,家里只有我、奶奶和叔叔,没人跟我争东西吃,一个很斯文的小家庭。我喜欢的菜,说搁着,它就搁着,没人敢吃,容我慢慢地吃。白斩鹅,我一直喜欢。很大的一只鹅,整的炖了汤,然后拿整鹅祭了先人,再拿回来切块。鹅汤中放红辣椒、葱、姜、蒜、八角、桂皮等,淋上花椒油。这样沸滚的汤料,亦辣亦麻亦香,白切鹅肉夹着汤里蘸了吃。

记得家里人都不能饮,白酒相当遥远,啤酒和葡萄酒当时没听说过。我们喝米酒,各喝各的,也没有碰杯一说。但是喝得很夸张,“咕咕”地喝,喝罢一口,使劲哈气,仿佛那是仙浆琼液。现回想起来,可不是仙浆琼液么?家里自留田种的糯米,自制酒曲,自家酿的米酒,浓香尤甜。甜,酒自身的甜。

米酒甚浓,沾唇。酿在酒缸中的酒,舀起来,捧起酒糟使劲地挤,挤出酒汁,扔了酒糟,酒装进瓷壶里,在锅里放了水,座上瓷壶,咕嘟嘟煮热。这样热酒,即使过年,两碗过后全身冒汗。但奶奶不许脱掉衣服,因为这是过年。过年,在我们家一直是十分严肃的事情,仿佛重大盛典。不能做错事,说错话,更不能衣冠不整。我习惯了这一切,不时摸摸口袋里的一小挂鞭炮,心满意足了。鞭炮我会一颗一颗地放,连起来放太可惜。

到了湖北过年,多两项事情,一项去看电影,黑白的国产片,《平原游击队》、《地道战》一类。战争片子我爱看,我的理想长大以后上山去打游击,对在工厂里面上班没兴趣,不如跟着叔叔上山去打猎。另一项吃甘蔗,湖北甘蔗也多,好像从外面运来,甘蔗二角钱一根,挺练习牙齿。

在湖北过年也在少时了,要油炸很多面食,经典的一种叫做翻饺。翻饺用面皮炸,面皮中间划上一刀,对角从刀口翻过去,稍拉一下,炸熟了有层次感。那个时代,家家都烧煤球,最烦的一件事情,炉火灭了用木柴生火,扇得狼烟四窜,让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对过年有抱怨,实际平时也得生炉子,唯平时没有过年的焦虑心情。

我永远都认为湖北菜没有江西菜好吃,但是湖北人不这么认为。母亲是湖北人,从没说过江西菜好。然而,既然到了湖北,就只能吃湖北菜,没想过在湖北能做一次正宗的江西菜,只有那些酒店的人才会说:在北京还会有正宗的粤菜。随便一瞧,湖北菜与江西菜长得就不一个味道。江西菜分赣菜与客家菜,我主观上相信赣南的客家菜为无敌菜。

人在湖北做客家菜,找不到正宗江西调料。连调料都没有,那如何做得正宗江西菜呢?在赣南的时候,大芥菜觉得稍老,吃起来口感就不好,就说那菜一定给猪吃,人怎么能吃啊?湖北土地少,青菜老了,炒老菜帮子吃,没那么讲究。我家吃鲤鱼,叔叔一定要将鲤鱼的筋抽掉,否则会感觉它特别腥。在赣南炖鸡汤,讲究炖阉鸡和母鸡,炖母鸡一定搁上墨鱼。离了家乡,吃东西太离谱。吃年饭也一样,菜很多,再没当年的精致。

今年的春节,我本想去厦门过,那里风和日丽。忽然接到神农架的电话,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廖明尧局长邀我去神农架过年。略有犹豫,然一想起神农架的香菇,山野里生活的鸡,山溪里的鱼,山上拱草长大的猪,这些吃起来,就会有当时童年的感觉。我动心了,纵是岁月悠悠,如今寻不回儿时吃年饭的感觉,却不定在某个山里,忽然找回了它。神农架的洋芋焖饭,很香。在原始森林观察金丝猴的时候,总吃料芋闷饭,海拔2300米的山上,种着没有化肥与农药的洋芋、白菜和四季豆,吃起来感觉无以言喻。我在森林中漫步,悠然地品尝原始森林中的漫漫时光。

还有,一定不能不吃那神农架高山的松菌,其味甚佳,而且要用它来炖腊肉吃。那就去神农架吃年饭吧,或许会有一个美好的纪念。

吃表达 疯狂的石头

年关将至,北京城各式品饮活动烈增,令人不得不承认中国文化与社交活动,皆融入品饮过程中。这次随搜狐吃喝美食团去永安里的出味餐厅品饮也是一样,品饮是个形式,聊天乃主要行为。可惜,我先没有思想准备,出味餐厅居然是一个电影主题餐厅,服务员上来拿出两个菜单,一个菜谱菜单,另一个电影节目单。而且,菜名也都由电影名字命名,食界追随“80后”消费群的结果,堪称为食尚流。

照例上的满桌菜,优雅且风趣,欧式的风格,佐以中国传统美食味道,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边吃边欣赏电影,饮甜甜的柠檬汁,一桌人皆不烟不酒,落得一团为气。可能为照顾看看电影,所以菜的制作方式略有改进,油滴滴的连汤带水的菜肴大幅减少,不论是“六大圈”、“疯狂的石头”,还是“烛光鸡翅”,都属于清爽利索之肴。唯一的“我是谁”是一盆羹,一道豆腐丝与菌类的羹,因为确也需要一道羹来结束品饮的主题。

我最多品尝“疯狂的石头”,一大盘油炸鸡胗,比鸡胗还多的红辣椒,尖干红辣椒,切成小段,与鸡胗一并炸过。可是,它搁在盘子鹅卵石上面。卵石有透明的石英石,带颜色的人称玛瑙石,还有火成岩与石英的结核体,经过那无数岁月在河床里的打磨抛光,这些石头精致可爱,一位年轻的女士问能否拿走一块,她看中那块透明的石英石,因有油浸润,它像温润的有肉色的玉,或者蜜蜡。鸡胗、红辣椒、鹅卵石,这盘菜叫做“疯狂的石头”,吃鸡胗时需要拨开面上的红辣椒,可谓拨开红云见鸡胗。此鸡胗炸至半干,外结内软,嚼起的口感甚有弹力,我喜欢。

相比之下,烤鸡翅由竹签插起,又围圈插在盘中的冬瓜圈上,中间燃一支红烛,烛火摇拽,婀娜多姿,营造出宁静与温馨的气氛。它让人感觉到了悄然的静谧。“疯狂的石头”较之于“烛光鸡翅”,它进入一桌菜的味觉高峰。鹅卵石不能吃,它营造“疯狂的石头”的宏大叙事,它导致人产生错觉,一盘足够打退一桌人的辛辣大菜。我们议起“疯狂的石头”,还说“吃它一块石头”吧。那沉重的石头,好咽,可能胃受不了,谁能够消化掉它,将是世界英雄。

我一直吃鸡胗,经过一周的素食煎熬,鸡胗飘逸的深茶色的诱惑无法抵抗,我走了一条“石头不吃、辣椒不吃”的中线,将鸡胗寻找到底。那一盘鹅卵石,它代表洁净的大地,并且令鸡胗含有大地的气息。我想说,生活在混凝土上与混凝土构造里面的人,能够这样亲近自然的大地,亲近一盘石头,心灵之中驻留了河川与水的清润。

吃表达 饭

<er top">一</h3>

有时候,生命只需一碗白米饭。这念头已经很久了,做地质队员的时候,在重重迭迭,波伏如潮,无边无涯的幕阜山群,有一年的冬日独自待在山头,那茫茫山野,大雪纷飞,麂子啼叫的冬日,天空灰蒙蒙,孤独与饥饿像一只双头鹰啄食着心灵。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体会一碗米饭和一根咸萝卜条深刻的关怀,有了它,我就会获得无限热力,内心深处的寂凉让大米饭捂得暖暖实实。有多么长时间了呢,我对大米饭深怀被养育的感恩心情,以至慢慢地理解中国人见面就问道:你吃饭了吗?你吃饭了吗?几多的爱意几多的关情,质朴又崇高。这样的问候,现在慢慢地听不到了。

我出生和成长在南方的水稻地带。稻黄柳绿,鸟语花香的南方,年年岁岁目睹水稻的播种、成长和收割。那劳动的姿态,是父老乡亲的生存姿态;那汗水折射的光芒,源于圆润晶莹的微咸爱意,它穿越岁月的时空凝结在我诗歌的记忆。人生的味基上有什么比稻米饭软糯香甜呢?在亚洲,有20亿人被稻米哺育,在我们这个星球,五大洲有30亿人的生命养份来源于稻米。东南亚蓝色海波之上的群岛,稻子被珍称为“黄金粒”。

风吹稻花波浪滚,鱼跃碧水银珠飞。那画意诗情,也曾以吱吱呀呀的水车经久地传达,坚石的水碓与木质的风车,竹筛和木斗,筛量出日月亲抚甘露滋润的珍珠米粒,那朴实里的诚挚芬芳。我遥想鸡鸣犬吠,知了长吟,黄牛哞哞,紫燕飞翔,炊烟袅袅的乡土,暖色夕辉飞扬,一碗米饭于暮晚中歌唱。

在南方,金色的谷穗抚平我心灵漂泊的创伤,白色的稻米如我初恋时分的纯洁思想。金字塔的禾草堆,麻雀啄食着悠远的遗忘。我曾经扯满弹弓,小河滩拾来的卵石在弥漫薄荷清凉的风中飞翔。不朽的梯田,先祖们在大山上雕刻的诗行。尿布、背带、摇篮、枷椅、水桶、竹箩、秧盆、扁担、山锄、镰刀、斧头、土灶、铁锅、粪桶、脸盆、石磨、打谷桶、簸箕、十六两秤、斗笠、蓑衣、草鞋、鱼网、水缸、磨刀石、猪食槽、狗钵、茶壶、瓷碗、九龙盘、烟斗、犁、耙、劈镰、锅铲、水瓢、火笼、鸟铳、草鞋、五齿刨、片刨、锯、私章、火钳、吹火筒、艾条、提篮、竹床、棺材、铁钉、饭甑、蒸笼、算盘、工分簿、背篓、牵牛绳、鸡笼、油瓶、豆腐板、石膏、茶枯、竹如意、年画、灶神、万年历、顶针、锥子、针线、草帽、茶缸、座钟、套鞋、葫芦瓢、板凳、饭桌、神龛、漏斗、鱼叉、拔火罐、瓦刀、扁担钩、火柴、酒曲、二胡、竹笛、眠床、油灯、栗子钳、五斗柜、火盆、粪勺、瓦罐、陶钵、筛子、土屋和飞檐……这么多的家底和水稻田,在耕种与收割的更替中,演绎人生的喜怒哀乐,品味南方大地上的冷暖炎凉。有多少次亲近南方,又有多少次背离,远走他乡,苦痛与爱恋,是一抹柳丝拂摇的乡愁。那些亲切温柔的姑姑婶婶们,已经做了奶奶享受天伦之乐。惟有春雨永远如期而至,唯有稻米永新。我热爱,那一碗米饭,飞扬的夕辉抹红黑瓦下的白墙,饭香飘飘,它在白瓷碗上,热汽腾腾,永驻我心。

<er h3">二</h3>

陆游有诗云:朝甑米空烹芋粥,夜缸油尽点松明。烹芋粥,点松明,在现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都城,已是一种有韵味的情调,而非生存之窘。饭这事物,于南方人生命中不可或缺,即在京城谈论饭粒一颗颗从咽喉滚下的感觉,此生无以代替。我知道,叫饭的东西还有很多,山东人啃煎饼,陕西人吞面条,西藏人咽糌粑,新疆人吃馕,都是一个爽字。在南方,左手端碗,右手执筷,桌上三四个菜:青菜、咸菜、豆腐和鱼肉,另有一个丝瓜鸡蛋汤。饭慢慢地扒,菜缓缓地夹,正午的太阳晒得树上的知了叫声沙哑……一幅南国标准进食图。我想,将来也如此么?却可能菜为普通粮食,饭为美味佳肴。饭在未来的烹饪中,会被愈渐重视,它是一种优良介质,无论多么好的东西,与饭关联起来,即列入美味。想那鱼翅捞饭,红扒鲍鱼,肉末刺参,均是有了那一小碗米饭而完美起来。不能想象,这些肴馔极品离了那一小碗米饭,会陷入到多么平庸的境地呢?

将来可能会这样,进餐时照例也是有数个菜,很精致的,面前有一碟,上有一小团米饭,吃前用匙分做数等分,匙舀各式菜汁拌饭,悉心品味,感悟米饭之从饭到菜的迢迢路程。吃菜时,则左手绿茶,右手执筷,这是在不喝酒的日子里。这一幅图景已经不陌生了,或者还有做成的速冻饭球、饭片,以菜汁来拌吃,跟西餐就相去不远,只是中国的菜,仍是变幻无穷。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创新,周朝皇帝吃的八珍第一珍“淳熬”,料有三样:肉酱、米饭和油脂。把肉酱放入锅里文火煎熬,肉酱煎熬得浓了,浇在白米饭上,再浇一点油脂,拌拌即吃,上海人叫这个饭为“盖交(浇)饭”,肯德鸡推出一客“寒稻香蘑饭”,也是。饭是最好的介质,好味道与饭相加,味道的品级提高一等。

<er h3">三</h3>

忽然感觉口中无味,如李逵先生所言:口中淡出个鸟来。可能是年后在黄州吃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在黄州吃了腊鸡炖山药,山羊肉炖香菇、红烧瓦块鱼、糍粑鱼等,这些菜道地得很,回到北京,味蕾上的大别山搬走了,浓郁的乡土味觉消失了。

就开始想办法。八里桥市场的大料市场转了几圈,神奇地买到一斤干荷叶,一斤干箬竹叶。荷叶做诸如荷叶包鸡、荷叶包排骨,箬竹叶包粽子,这些在酒店吃到过,我则用来做饭。用电饭煲做饭,洗了米,放了水,电饭煲插上电源,剪一些荷叶,洗净,再剪成小碎片盖在水上,饭熟了,揭去荷叶,饭面上一层淡绿,饭有荷香,吃起来香软青柔。荷叶饭吃了一些时日,换箬竹叶做饭,如法炮制,饭有竹香,清甜的南方山冈的气息。到后来,用荷叶、箬竹叶先煮水,煮出了绿水,捞去叶子,洗米放进去煮,饭皆绿,荷香竹香,一水一山,吃起来有味道。

这也是生态吃法,两事物即便人工栽培,亦如野生。荷叶自古列瘦身之物,荷叶茶常喝瘦身,箬竹叶做饭之前,未查。时间久了,查了一看,有利肺功能,却是歪打正着,在北京这地方利肺总是好事情。除荷叶和箬竹叶做饭以外,又做过铁观音饭、龙井饭和竹叶青饭。竹叶青是川茶,清淡得厉害,我懒得喝它,都用来煮饭和炖豆腐了。铁观音饭茶色很浓,煮饭的茶香也逍。黑龙江五常大米,晶莹剔透,做出的饭柔软而富弹性,吃了茶饭,精神之至,有晴空远眺的爽朗。

做茶饭,宜于泡好茶水煮米,若包了茶叶和米煮,则近茶叶饭茶浓,远的则淡,造成浓淡不均。茶饭确也是一味美饭,由此想到既然以饭为生,就要让饭有了这样的雅致和清香,每餐吃一小碗,菜便成了另一种粮食,它与下饭没有多大关系了。

近时,不想用电饭煲做饭,将一个砂锅找出来,用砂锅焖饭吃。砂锅的功能为煲汤,极厚的砂锅,米和水放好,搁上箬叶,水开了以后,打一环小火慢慢地焖,间或挪动一下,水干锅底有饭粒的炸响。关了火,让其余热再焖……砂锅焖饭,柔香绵绵,箬香飘袅,比电饭煲焖的饭好吃多了。

<er h3">四</h3>

小时做饭用煤炉,所以锅底略有锅巴,晚上这一餐往往做多一些,剩下饭来早晨可以用油盐、葱花和鸡蛋炒了吃。炒饭也可以用菜炒,小白菜切得碎碎的和饭一起炒了,有白有绿,清新香甜,小白菜在北京叫做油菜,南方这么叫不可以,南方真的有油菜,长油菜籽生产菜油的油菜。油菜也可以吃,微苦,都是十字花科植物。在我的湖北大冶,最喜欢炒油盐饭吃的属金牛镇人,油盐葱花鸡蛋炒饭,他们认为是世间最美的事物,他们甚至杜撰说,毛主席天天吃油盐葱花鸡蛋炒饭。金牛镇有两条河,一条叫虬川河,一条叫高河,以前经常去高河叉鱼,这条河从通山发源,流至梁子湖入长江。通山有座李自成墓,所以,我总感觉高河与闯王有什么关系。高河与武汉江夏区和鄂州市交界,高河胡炳贵村原是一座鄂王城,前年知道的事,专门坐乡下的三轮车去过一次。更早以前,集邮者逢牛年会到金牛镇去给邮友寄生肖实寄封,要那个“金牛”戳。关于炒饭,当之无愧、名扬中外的扬州炒饭,有万分考究。扬州人在饭里加上青豆、胡萝卜丁、香肠、香干,炒得红红绿绿五彩缤纷,那样炒出来的饭能不好吃吗?不过,武汉人将扬州炒饭裹上两层蛋皮,在平底锅上刷油煎一煎,切方块,取名豆皮,就成了一个好吃的早点了,胜于牛油汉堡。稍有差别之处,武汉豆皮需糯米饭做。

读书的时候,多数的早晨往往顾不得炒油盐饭,吃泡饭。吃泡饭与吃油盐饭相比,吃油盐饭容易渴,吃快了堵胸口,不容易消化。吃泡饭省却这些麻烦,免了生火之累,吃泡饭清新,有锅巴的饭泡起来,有一些焦香,也是一份享受。吃泡饭,有点技巧,饭盛到碗里,倒开水泡一下,然后将水箅掉,再倒开水泡,通常泡两次,饭就泡热了,冬天可增加到三次。吃泡饭就咸萝卜条,一点也不差。当然,也可以加些菜汤,或者放点盐,加一勺猪油,尤其香。早年不肥,尚无后顾之忧。据说,上海人喜欢吃泡饭,但一直没搞清楚上海人为什么喜欢吃泡饭,可能因为早晨忙着要上班吧。

记得以前上海的车特别挤,上班的高峰时段公共汽车站有专门的推背人。推背人是一些返聘的退休老工人,上车人多,特别的挤,女士上不去或者上去了,汽车门关不上,这就叫侧身挤车的女士将背朝向外面,老工人举起马洪亮式的工人阶级大手,狠力往上一推,人上去了,车门关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像这样子挤车,再急也要吃两碗泡饭垫底,否则会把人挤散架。

喜欢吃泡饭的上海人过去手上拿着一个铝制饭盒去上班,饭盒里的镀铬铁勺当当地响,现在上海人是手上拿着手机去上班,手机嘟嘟地叫,新闻短消息来了。上海作为亚洲第一大港口,守着这个港口不愁饭吃。吃饭的事,上海人编过一出话剧,讲海港工人装一船稻谷运往非洲或南美,他们称那边的穷人是兄弟,知识分子钱守维却用恐怖主义手段袭击了稻谷,他往稻谷里掺入玻璃纤维,工人未经刑侦机构自己破了案,然后他们唱道:万船齐发上海港/通往五洲三大洋/站在码头放眼望/反帝怒火燃四方/世界人民声势壮。

炒饭与泡饭之外,另有一种做法,湖北叫烫饭,将剩饭与剩菜一起煮,煮起来好吃。有时候,也将刚煮好的饭,切上小白菜、大白菜或包菜去煮,加点猪油,加一点盐,实际上最好加一点鸡汤,是带金黄色油鸡汤,我喜欢吃用鱼汤煮的烫饭。烫饭在冬天吃,吃得热乎乎,神清气爽,冬寒就给打败了。

<er h3">五</h3>

小时候最困惑的一件事:一个人一餐吃多少粒饭?我想,一般人数不清楚,谁能数到那么大的数字呢?搞不好有一万粒吧?估计只有科学家知道,我认为,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科学家都知道,一般人不做的事情,科学家也都会做。假如一个人一餐吃一万粒饭,一辈子要吃多少粒饭呢?这个念头困惑得我不行,要是饭粒有蕃薯那么大就好了,拿着一粒白胖胖的饭,边走边吃,吃一粒饭就饱了。

米越小越好吃。设若米粒长成花生米那么大,它就只能结在根上而不是穗上。最好吃的米,约定俗成地认为,割过的水稻禾茬子长出新苗再结的新谷子碾出的米。新谷子碾出来新米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做饭吃起来清香柔韧,甘绵又富弹性,只道是收割不易,产量很低。

江西产红米,早年的红米,不是杂交稻,产量亦低。红米通过谷子可以看出来,谷粒长长,微弯。红米表层的胶质红,里面的淀粉白,所以红米饭开白花,红米皮炸开了去,堪称最好看的饭花。煮红米饭米汤也红,我爱喝红米汤,放点白糖,好喝得要命。黑米饭直到后来在湖北的矿山才吃到,也有很浓的饭香味。黑米,最早在陕西看到,黑米和红苹果,两个不同的意象都在去延安的路上看到了,把它们关联起来,即是陕北高原诗歌的意象。

籼稻米煮干饭,粳稻米煮粥,籼稻还属一季稻的好。我感觉种两季稻、三季稻,地力会跟不上,缺营养的米长不好,人吃未必长得好。小时吃的米饭,全一季稻产的米,樟木溪的冷浸田,乡人一般在公路边上种几丘两季稻,满足官员的面子,通常就种一季稻。籼稻米少油质,粘性小,米饭颗粒状,一扒就散,新米砂锅焖的饭,它有浓郁的稻米香,或曰饭香,盛在好的景德镇白瓷碗里,使檀木筷子,有一只泡椒下饭就够了,并不需要什么菜。

粳稻米煮白粥,粘稠,香绵,就泡白萝卜条吃。粥要热吃,热又烫舌,需徐徐地吹一口长气,筷子扒面上一层凉粥吃。热粥充满米香,凉了就会有微微的植物淀粉腥味,尤用金属器皿煮的粥。乡下灶头或铁匠炉上吊的砂罐煮的吊粥好吃,在没有其他成份的原则下,吊粥没有什么可比,粥面上一层米油,粥的精华。

东北大米,唐山大米和天津大米为另一个谱系,我喜欢辽宁盘锦大米和黑龙江大米,都是天造之物,煮饭的质感与南方的粳稻米近似,多米脂,香软柔糯,颗粒晶亮,占尽了东北白山黑水的肥沃地气。我去辽宁新民看过农民耕田,农民用三匹马套一起拉一具犁,马犁田给我以“焚琴煮鹤”之感,另外给我的印像还缺了点什么,想想缺了两只角。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犁田,感觉犁也不够锋利。黑龙江的米,米脂又多于盘锦,煮出很软和的米饭,似乎与长白山或黑龙江有什么关联。盘锦则有亚洲第一大芦苇荡,巨大的一块东北湿地,风拂绿浪,白鹤竞翔,充满爱意之水,稻米如何不香?在我个人的吃饭历程中,我认为李时珍家乡蕲春的珍米很美,这种晶莹圆润的小粒米,有大别山与长江的气质,米饭白,白瓷似的,用饭甑蒸或砂罐焖出来(最好是黑釉的砂罐),就两种菜下饭比较好,一蕲芹炒白干,蕲芹甚香,吕氏春秋言:菜有美者,云梦之蕲。蕲也就是芹,古云梦泽,指的楚国,主要在湖北。蕲芹炒白干子,一青二白,看上去很美。一腊肉蒸鲜白萝卜条,萝卜黄州产的好,蕲春紧邻黄州。腊肉有些暗红,其味与白萝卜揉合,萝卜的辛甜与腊肉的腊味交融,予清新中有宽厚之醇。故吃珍米饭,亦须地方菜。细想还有一道菜很好,清炒薯叶杆。薯叶杆剥了皮,那青绿乃盛夏透明的绿,佐些青辣椒丝红辣椒丝,悠悠。

<er h3">六</h3>

吃米饭,总想起春耕之美。多雨的江南,春天多雨,雨下了,沙沙的,雨又住了,便起朦胧的白雾。雾中,有燕子呢喃,黄鹂鸟和竹鸡在绿意葱郁的翠竹林里啼鸣。农家汉子,裤脚高高绾起,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左手扶犁把,右手执竹鞭,赶着水牛在清水的田里耕田。水牛有两只弯弯的长角,沿田坎边走时,瞅空用角挑一下土岸,角上就有些新土,土上撞巧有一朵小黄花,就会有蝶来绕水牛角飞。这是过去的我的江南,雨线和柳线斜飞,桑叶被雨洗得绿葱葱的清亮,那水覆的紫云英把紫花探出水面,沐雨的风清凉,油菜花一片金黄,它的白晃晃叶脉的绿叶上挑着晶莹的水珠。

犁了田,又耙了田,青灰色泥田平平,上面一层亮亮的薄水,就撒了谷种去,些许时间,长出白根,发出绿芽,青蛙在田边呱呱地叫,天就开始晴了。天晴的江南,阳光浅浅的橙红,山上披雾,青田白水之上,白墙黑瓦的村庄。多雨又多阳光的江南,淡淡的愁绪里绽放明快的舒畅。

春天的江南,冬植物开始收获了。开黑花的蚕豆,开紫花的豌豆,都结出青绿饱满的豆荚。剥开豆米,蚕豆像指头那样扁圆,豌豆一粒粒的滚圆。青豌豆焖饭,有青甜味,豌豆有一些粉,搁一点盐,一点猪油,米饭光润柔滑,只要吃上那么一小碗,心情会像原野一样的春风浩荡。蚕豆米焖饭,蚕豆米再剥去层皮,开水焯一下,切腊肉丁,或者香肠丁,叉烧肉丁,饭焖出来,绿蚕豆米,红肉丁,白米饭,清香腊香和米香,一瓣瓣的蚕豆瓣,美了视觉,香了味觉。

江南的春天菜多,湿漉漉的地米菜(荠菜,十字花科,荠菜属)上市了,从山上采来的蕨菜也上市了,蕨菜也叫鸡爪子菜,绿的,茸茸的,开水略焯,清炒了。这时候有水竹笋,指头粗,切成小段炒雪里蕻酸菜,味道很好。也可以用水竹笋、雪里蕻酸菜煮鲫鱼,最好是煮黄颡鱼汤,十分的鲜。很少人吃黄花菜,它在野地里长,田坎上都会有,淡淡的清苦的,如江南的乡间的日子。苦苣菜,一种状式菠菜叶子的深色野菜,它也苦苦的,深刻的苦,好吃。现在的江南,流行藜蒿炒腊肉。藜蒿根白,味浓,跟川芎、柴胡、党参和当归什么的混合味道差不多。藜蒿杆绿,隐约有些紫色,味道淡一些,有青嫩的鲜味。清炒萝卜叶子,清苦的涩涩的,杆有些脆。春天的家常菜,无疑韭菜炒青蚕豆瓣令人难忘,炒熟之后,蚕豆青绿,韭菜深绿,两样的味道合起来,蚕豆的鲜味加重了韭菜的辛青气息。哦,我那遥远的江南。

春天较少吃粥,杂粮也没有了,白米饭有一些淡,青豆白米饭正如那青田白水,简练的色彩,淡淡的绿的朦胧心绪。或者,用小白菜煮烫饭,用葱花炒一下饭,用酱油拌一下饭,春天的味道就进入久长的记忆。

<er h3">七</h3>

我一直相信稗子做饭好吃,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小时吃饭,我叔叔每见饭中稗子,必是愤怒地用筷子挑了,重重地一扔,其实它小,无须用力。我见稗子,喜欢小心夹起送口中,细细用舌尖顶到牙尖剥壳,尔后吃掉那粒稗子,它较米饭硬一些,韧。稗子的生命力,永远强于稻子。种田人有一道功课,在稻子抽穗扬花时,下田去将稗子拔掉。稗子好找,它扬花灌浆比稻子早,又总是比稻子长得高。这野物,如此令人不待见,居然生得如此之好,神奇极了。不仅如此,种田人将稗子拔掉,随手扔到田埂、田坎或旱地,它依然葱郁地生长,直至结出饱满晶莹的小稗子。

人不喜欢稗子,造字时用了禾卑,谷中之卑贱者。奶奶告诉我,旧时有富人收稗子吃,稗子饭经饿,稗子也分籼稗子和糯稗子,令我极其神往。我想要是能端着一碗稗子饭吃,有一碟辣椒炒豆角,那要吃得多么的爽啊。稗子米呈青色,缅玉般青幽幽的一碗稗子饭,鲶鱼籽那样的色泽与圆润,有多么香呢?我有田,定是要种它一田的稗子,以它的顽强生命力,都不用田间管理,只用猛烈的收获就行了。

稗子之所以没有被人看上眼,想来它的产量较低,不易脱壳,关键在脱壳。中医认为,稗子饭辛甘苦微寒,益气宜脾,蛮好。写七步诗的才子曹植,对菰与稗的看法:芳菰精稗。菰米香,稗子米精雅。

有时候想,先人们可能也煮过狗尾草的米饭,狗尾草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想灭都灭不掉。狗尾草在中医里叫宿田、守田,精确而雅,狗尾草生在田头地角,不在田里呆着在田边守着。我发现,麻雀喜欢吃它,秋天了,枫叶红了,天蓝云白,大地一片金黄,麻雀在草枯色的狗尾草丛蹦蹦跳跳,飞起飞落,叫叫喳喳,蹲在地上悉心观看,发现它们在吃狗尾草的米。

真的希望有机会吃一两餐稗子饭、狗尾草饭,这些事物令人充满田野的想象。但是在过去的时间里,这些野谷都未曾吃到,新近看到一则报道,海南又发现很多的野生稻。野生稻生长在海南岛的池塘、沟渠、水涧、藕塘、稻田、沼泽等潮湿地带,它喜欢充足的阳光照晒,所以高温和雨量充沛的季节为它的生长期。1930年,民国农业科学院院长丁颖教授用海南野生稻与亚洲栽培稻杂交,培育出世界第一个含有普通野生稻血缘的栽培稻品种“中山一号”。

1970年11月,湖南安江农校教师袁隆平在三亚南红农场发现一株花粉败育普通野生稻,以这株野生稻雄性不育植株为母本,育成不育系品种,并与保持系、恢复系配套,1974年培育成三系杂交水稻。它可以认为是水稻生产的“第二次绿色革命”。这项专利于1980年转让美国,袁隆平遂成为世界著名科学家。野生稻有着完整的水稻特征:叶片、叶舌、叶耳、叶环相似,根系发达,生命力强,水浸不死,干旱时遇到水能复生。中科院院士卢永根教授认为,普通野生稻分布北起广西柳州、南达海南三亚,西从云南西双版纳起,东至台湾桃园,而海南和广东是中国野生稻蕴藏最丰富地区。野生稻分三种:普通野生稻、药用野生稻和疣粒野生稻。

没有吃过野生稻米做的饭,它现在属于“植物熊猫”。它给我以丰富的想象,令人向往海南那片神奇热土。吃不上野生稻米饭,然不妨吃中国的珍米饭,中国有六大珍米,小区域的珍米种植也越来越多,它符合食品优化的大趋势。江苏常熟的血糯米,上世纪90年代初在武汉经常吃,却是做成雪糕,名称叫做鸭血香糯,特别喜欢。米饭没有煮开花,于含有蔗糖和奶油的冰雪中,仍然品味得到它的柔软与芳香。云南墨江产一种紫米,紫米容易脱色,煮出的饭晶莹剔透,米汤则深紫色。陕西渭水一带产的黑米和湖北蕲春的珍米,吃得较多,不说也罢。广西东南县产墨米,紫黑色,看上去就是黑色,植物中,有许多色泽是紫的,紫到深处时就呈黑色了,比如蚕豆的花,实际上是紫色的,桑椹成熟也是紫得发黑,过去叫乌色。乌黑乌黑。云南广南八宝乡产香米,叫八宝香米,颗米大,表光滑,甜香脂多,做大米饭的好料子,曾在北京西四原地矿部对面的云南餐馆吃过,菜有牛肝菌和汽锅鸡,第一次在那里吃到芥末,辣得流泪,所以印像深刻。中医称珍米益气养胃,估计为经验主义之谈。

<er h3">八</h3>

早晨四点钟起来,醒了,尚有困意余绪,却是睡不着,索性起来煮粥,近时一直吃黑龙江七河源米。七河源的米香,电视广告做得差,差在一个飞机撒农药的画面,可能在广告设计者的理念里,科学种田包括飞机撒农药,他一定不知道蕾切尔·卡逊在60年代初经典性写作的,批判美国农业部用飞机撒农药。我想,中国的大多数稻米都没有用飞机撒农药,批发价8角钱一市斤的精米,租得起飞机吗?

大米熬粥,放些桂花和冰糖,喝起来香甜。用陕西的金丝蜜枣熬粥,搁桂花与冰糖,香柔优雅,喝罢写随笔,思绪极其舒畅。除蜜枣以外,山东大枣让人喜欢。有一年去延安,到枣园,有卖大枣者,买了五斤,问卖枣人,他说大枣并非枣园所产,从山东进的大枣。不过,搁在枣园极好卖,枣园的枣树,已经老得不结枣了。山东大枣感觉上有山东人的质朴与大气。

以前,吃过蕃薯粥,蕃薯粥得用含糖高的红心薯,粉薯没劲。蕃薯熬粥,又甜又香,比较粘稠,得用铸铁锅柴草灶熬,瓦罐尤佳。秋天去乡下,吃得着新米蕃薯粥。喝蕃薯粥,到平实普通农家,乡干部熬粥,会往锅里放一把糖来提高甜度。

我喜欢喝绿豆粥,尤其新鲜清淡的绿豆粥,绿豆为一种凉性物质,有消暑生津之功,前提还不在于此,绿豆粥喝起来会特别爽,热喝出一身大汗,凉喝乃降温佳品。有时候想,假如夏天没有了绿豆粥,那会怎样?会少了一样乐趣,多了一样挂念。熬绿豆粥,大火先将绿豆煮开花,再加米进去,注意要先择去那些干小的“铁豆子”,“铁豆子”煮不开,吃粥时硌牙,还有浓郁的豆腥味,败人胃口。大火熬粥小火煨汤,一个原则,大火熬的粥新鲜芳馥,热喝为上。

大米加玉米渣子熬粥,粥里面会有大米和玉米的香味,减少粥的粘稠度,玉白与金黄两种颜色相间,极易调动食欲,这种粥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吃,与此近似的还有大米加小米熬粥,都是黄白相间,味道由大米与小米组合了。味道浓郁的八宝粥,八宝粥因有枣、莲子、桂圆、花生、红豆、绿豆、核桃仁等,一品色泽缤纷、味道芳馥的豪华粥,通常只在腊八节这一天吃。从事编剧网友小静曾在网上通报,去年腊八节这一天早晨,她曾挤在乞丐中间到北京天宁寺乞得一碗腊八施粥,寺庙现在恢复了施粥的传统,香客们去乞腊八粥,为讨一个吉利,以获善缘。

喝粥喝得有品味者,广东人当仁不让,皮蛋粥、肉末粥、鱼片粥、蟹黄粥、莲子粥、薏仁粥……粥,广东人的想象,花样无穷无尽,能把粥做到那样粥繁锦复,味道百变,真广东人的一个伟大创造,可谓东南西北中,喝粥到广东。但是,要熬广式粥,就得要练下手艺,在走向精致主义的熬粥路线上,要有修行般的细致与耐心,一罐好粥,表达人生的精细体验,那是一罐艺术粥。粥罐中,盛着一种心态。

<er h3">九</h3>

比较粥的花样来,饭的多样性表达略逊一点,粥被熬得品种繁复,洋洋洒洒,饭滞结一些,然也不如日常想象那样单调。在南方水田旱地复合地带,蕃薯焖饭常见,做起来也十分简便。削了薯皮,切成块状,洗了米,混一起煮,水的量大约在一指深,将指尖贴着米,水至第一个指关节即可。先要不时搅动一下,不让米沾锅,待水成米汤浆状鼓泡时就不再烧烈火,盖好锅盖,撤去明火,由灶中的暗火细焖。这得有一些经验和技巧,生手会把饭烧煳。而且将煳饭扔了,重新焖饭,因铁锅已经含有煳气,再次焖出的饭也失去清香。

蕃薯焖饭,好吃的在底层,有一层锅巴,香甜的绵感,绕舌不止,比上层饭味烈一点,其实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用干蕃薯丝焖饭,味道中的鲜绵降低一点,可称陈香悠长。香芋焖饭,有浓郁的香芋味道,比单纯焖香芋还要香一些,这是因为饭已经将香芋的香味包住而内俭。香芋焖饭,工序略繁,香芋分两种,一种大芋头,一种芋头子,选择芋头子。先将芋头煮熟剥皮,大者切细,小者可以不切,和大米一起精焖,香芋味具有清芳的感觉,吃香芋饭,饱腹,精神也获清新爽朗之韵。

土豆焖饭的味道有大地烈爽的感觉,柴灶铁锅焖的土豆米饭,干香鲜爽,开放式的芳香味道,心情略有沉郁,不妨焖一锅土豆米饭。选用新鲜籼米,小的新鲜土豆,黄灿灿的小球状土豆,在饭中被咬开后释出土豆的干爽之香,悉心品味,人若被引领进广阔的大地,或高山峻岭,闲庭信步,有悠然长风而至之觉,让人亲近大地,心中弥漫浓烈的乡土质朴情怀。

板栗焖饭,较难得的上品饭。板栗很好买到,却难得有剥板栗的耐心,或者剥了板栗,往往舍不得用它焖饭,用来做红焖鸡块,或做红烧肉。板栗焖饭有甘甜的栗香,它易将人领入清泉幽谷的境界。板栗多在向阳的山坡生长,有清新脱俗的味道,我喜欢大别山麻城的板栗,大小居中,栗味浓郁,饱吸甘露与日月芳华,是上品板栗。

说到焖饭,城市人难得吃到柴灶铁锅焖饭,经常吃电饭煲与高压锅焖的饭,虽然乡村也开始使用它,或者羡慕这样的现代化炊具,简便快捷,干净卫生,不必为烧火费神,可是局限性也大,让饭失去一些原香味。现代化有时候必须付出一些美食乐趣的代价,当然没有电饭煲与高压锅,也无从比较柴灶铁锅焖饭的优越性。农耕时代的粗食之美,只有留存在人类现代化的路途中了。

不过,用电饭煲和高压锅焖饭,有一些小技巧可提升饭的品质。比如用电饭煲焖饭,可在焖好饭后,用筷子将饭扒散保温,这样饭入口时,会给人以吃到甑蒸饭的感觉。高压锅焖饭,尤其板结,有一个办法可以改变,用高压锅焖饭,在第一次上大汽时将火关灭,只管去做菜,过若干时间,再点燃一次火,上汽复关火,让余热慢慢细焖,这样用二次火焖的饭,就松软一些。

一生都在吃的饭,水稻的稻米煮成。水稻,单子叶植物纲,禾本目,禾本科,稻属,我永远感恩的粮食。

味道江湖 桔扭子

樟木溪有两个地方长桔扭子,一个地方叫蛇形,一个地方叫汤湖塘。蛇形在我家的河对岸,从上游的桥过去,从下游的桥过去,都必绕一段路,故视觉距离近,实行路远。汤湖塘在岭头山脚下,路远,是笔直的距离,不必过河,相比距离同等,只是上山摘茶子,上梯田捉泥鳅,放鸭子,都去往汤湖塘的方向。关键在于,汤湖塘门前有一个温泉,我小时去洗脚的地方。小时,听人一喊,去洗脚,就赤着脚,拎起布鞋,飞奔汤湖塘。洗很久,温泉水的热度,正好一个泡脚的热度,泉边有半圈麻石,三五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石板。夏夜,月光蛙鸣,萤火点点,坐在泉边,双脚拨动泉水,胡乱哼着歌谣。所以,感觉汤湖塘近。但是,蛇形也有诱惑,供销社、药店都在蛇形那边,还有东亮家种了甘蔗,有几十根那么多。

蛇形面北,有多少户人家不清楚,诸多屋子并列或稍有错落连在一起,门前围起一边半弧状院墙,院外水田,里面有一口水塘,院门开在两侧,屋后一个山包,长有竹子和各类大树,看上去白墙黑瓦,翠竹掩映,炊烟袅袅。汤湖塘面东,格局与蛇形一样,我曾被汤湖塘院里的狗咬过一口,好像去摘桔扭子。以后,我对这样的院落有深深的敬畏。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桔扭子树长得怎么样,桔扭子多由同学带到学校,或别人送给我们家,它像吹糖人吹出来的一幅珊瑚画,长得像姜,只有筷子那么粗,有筷子那么长的柄,拐里拐曲地长成一挂,有籽的地方,微微地突起,长出半个圆,籽扁圆,蛮多。桔扭子甜,近似蜜,表浅咖啡色,肉黄色,甜味有木香,仿佛长的蜜汁,我极喜欢吃它,那一挂甜蜜总让人忆念。

有一段时间总往汤湖塘跑,霜降以后,枝上的桔扭子落在竹子上,我们去摇竹子,将竹枝上挂着的桔扭子摇落下来。最初,我以为桔扭子长竹子上,以至望见远方竹林,会因想起桔扭子流口水。奶奶就对我说,桔扭子一般都有老虎看管,老虎晚上来,太阳升起走,老虎守着桔扭子树等小孩子吃,吓我不能前去。幸而左安镇有桔扭子卖,两分钱一挂,奶奶赶圩就给我买一些,或让我叔叔买。

桔扭子,我一个甘甜的梦。那炊烟袅袅间的翠竹,鸡鸣犬吠声里的童谣。多少年以后,我知道它有一个生僻的名字:枳椇。鼠李科,枳椇属,落叶乔木,卵叶大且浓绿。《本草纲木》载:蜜屈律、木蜜、木饧、木珊瑚、鸡距子、鸡爪子,木名白石木,金钩木,交加枝。民间也称拐枣。味甘性平,无毒,功同蜂蜜。一说枳椇败酒,酒厂周近不得有枳椇树。相传,苏东坡有一友,名叫揭颖臣,得了一种饮食倍增,小便频繁之症,投医生皆认患“消渴”,久治不愈。苏东坡请名医张肱治,张肱认定他为慢性酒精中毒,酒性热,饮水多,故小便多,症似消渴而不是消渴。于是,就开枳椇子汤服,大愈。窃思之,京城有无枳椇子呢?若有,岂不是我醉党之大幸焉?再想想,还可以到红星二锅头酒厂的上风头悄悄种它一棵枳椇,那二锅头醉我青春无数,厂长先生却醒着,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盘算一年丰利几何。

味道江湖 青瓜烙

青瓜烙为河北衡水深州、冀州、阜城一带亦菜亦粮的食品,它容易让人想起“瓜菜代”这个名词。瓜菜代,指没有粮食吃,用瓜菜来代替。今人矢志减肥,往往喜欢瓜菜代,不吃主食,以及鱼肉蛋类。然而,1960年代举国饥饿体验证明,瓜菜代的减肥效果不佳,且极端不佳。那时候的人们在瓜菜代共食主义的食境下,皆生浮肿,比啤酒肚还啤,满脸啤酒色。那时代中国尚未流行西裤,中裤大腰,折一二三道,再系腰带,俗称多来米裤腰。那么肥大的裤腰,据说今天除了杂技团的魔术师还喜欢(以便匿藏诸多物资),已经无人再穿了。然而,那么大的裤腰,居然有人能把腰肿到那么大,一折也不折了。结论:瓜菜代增肥,它不是一种减肥好方法。

相反不瓜菜代的人,不肥。想到举国之饿,万民齐饥之时,仍不乏有人饱腹终日。衡水阜城一带民谣称:一天吃一两,饿不着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事务长,人民公社食堂的最高执行长官,社员即便一天吃一两饭,也饿不着他。到了社员每天吃一钱饭,仍饿不着炊事员。据知情人报,炊事员在发放馍馍的时候,会比较无耻地在馍的底部揪一点下来,以备自家食用。成千上万个馍啊,每馍揪一点,他就获得了许多。

然而,这些趣事仍不令我感动,我所能感动的,惟中国人对民谣的执著,即便在饿毙之前,也不终止民谣创作。一天吃一两,饿不着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比白居易的文笔如何?从文学批评的视角看,则能发现,国人为何不喜欢杨朔式文学作品,你不能把一只苦难的馍描绘成快乐的面包。

我吃青瓜烙,阜城人民已经不那么饿了,他们属瘦腰型人类。他们问我,你怎么长得这么肥啊?但是,他们立即又把刚才的话忘记,一定要我使劲地吃桌上的鸡鸭鱼肉。我专点了青瓜烙。那天,在聚乡情酒楼大品衡水风情,与我旗鼓相当的酒敌衡水人士小卫也光临了现场,可惜要了48度的衡水老白干,事实证明这是一项错误的选择,它不及67度和55度的衡水老白干。尤其简装55度衡水老白干,它可能还有平原游击队时代的味道。

青瓜烙,将西芦葫擦丝,裹以湿淀粉,搁锅里烙,烙成一个薄的圆饼,再分切成扇形,口感上软、脆、绵、焦、香,软生于半透明状的淀粉,脆的西芦葫,然脆里又有些绵。焦,外层的淀粉烙得焦,嚼起来咯吱咯吱,它的主要成份还是青瓜,亦粮亦菜罢,看上去透明,加白里透绿,近似一种冻透之玉色含有翡翠。在营养有些过剩的时候,吃青瓜烙尤有味道,反正青瓜烙吃饱不必有心理负担。不过,瓜菜代则不能在久长时间饮食下去,因又有民谣为证:低指标,瓜菜代,吃得饱,饿得快,肿了大腿肿脑袋。想起来,那是制度性饥饿的结果,与今时美食无涉,故青瓜烙也是一种自主选择,我吃它时,恰在一个充满诗意画间的秋天。

衡水这地方说的青瓜,即西葫芦。西葫芦也称蒋瓜、白瓜、番瓜、美洲南瓜、云南小瓜、菜瓜、荨瓜、三月瓜。河南称松瓜,东北称角瓜。葫芦科,南瓜属。它的叶与花近似南瓜,不牵藤,聚生枝结瓜。

味道江湖 扁豆

扁豆藤爬满了篱笆的时候,它就开花了。扁豆花呈蝶状,立于花柄,有散文化倾向。前面的花开,结了豆荚,后面继续接着开花,从初夏一直到深秋,开个没完。印象中,扁豆活该跟篱笆在一起,有了扁豆的缠绕,篱笆成绿的一簇,招引蝴蝶和麻雀,间或有马蜂飞来。

扁豆开白色花和红色花。白花叫白扁豆,红花叫红扁豆,它的味道不尽相同。白扁豆肉厚,形如半月,乡间称蛾眉豆,可以煮得绵软,微甜,干炒要韧性一些。红扁豆周边红,愈往内中,色泽愈淡,未红处青色,肉薄,极有韧性。有的地方叫红扁豆为青扁豆,这种用色泽命名的方式,图直观,一目了然。

春天原想种植一株扁豆和一株丝瓜,皆因那时黄沙滚滚狂风劲吹,找不回南国春天春播时那份怡然心境,便罢。到了秋冬交汇这样的季节,八里桥市场忽然来了许多扁豆,想起南国与篱笆,河流与山冈,秋天的芒草与枫叶,便买一些扁豆来细做。洗了扁豆,将扁豆周边的筋折撕去,又一中间对折,一分为二,热锅干炒,再佐青辣椒丝,或者切扁豆丝干炒,仍佐青辣椒丝,如有红辣椒一只切丝佐入,会令一盘扁豆色彩艳。今秋买的扁豆,多为红扁豆,炒红扁豆,青味也重,似乎红扁豆有多些江南的味道。

吃炒扁豆,以炒透为好。我以为豆类,宁熟透而不可有生的成分,尤其四季豆,未熟透易中毒,它有一种豆碱。熟透方能消除。北京人把四季豆叫成扁豆,我多不习惯。纵在京城,吃炒扁豆,也能品到几许隐居的味道来,它令人想起陶前辈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爱“摘豆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摘豆尚有一种怡然的丰收心情。实际上,扁豆的足迹遍布许多地方,我在山西平遥的乡下,看到过许多红扁豆,那些豆子像山西人一样,质朴而自得,即便红色,亦与艳丽无关,仿佛悠远岁月里的红,抵达唐朝或汉朝,它生长在土地之上,篱边地角,足下有一捧土,十分谦虚地扎下根,然欲望之藤十分的执著和蓬勃,一直要把一方土地覆盖,那一簇簇绿意,就在生命空间存在了。

扁豆属于一年生缠绕草本植物,蝶形花科,扁豆属。它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在篱上与乡土阳光一起。

味道江湖 懒豆腐

我以为懒豆腐有一种爽,夏令和冬时都一样,感觉它还有一种朴实的神秘,设若没有对懒豆腐发生兴趣,对它的历史有所了解,忽略它存在完全可能。初到木鱼镇,主人曾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了一个合馇,因为听说合馇有很多年了,到鄂西多次没有吃到,湖北作家叶梅,还有黄冈中学老校长田忠杰都跟我讲过合馇。他们讲起合馇,无不怀着一种无限向往的神色。尤其田忠杰先生,他于1915年出生,读过张之洞的工业中专,还有湖北革命大学(前身湖北师大),攻数学。我问他在抗日时候如何读书,他说,抗日时候,学校迁到川东,没有好吃的,能吃上一顿合馇就象过年。他的话加深我对合馇的印象。那么,遇到有合馇的地方,一定要吃。

合馇,土家族的食物,且为一种至爱。神农架林区有8万人口,少数民族约有5千人,主要土家族,分布在3250平方公里林区(一说3253平方公里,其中有四分之一原始森林至今没有过人的足迹)。但是,合馇在神农架叫做懒豆腐,大约含有懒人打豆腐之意,做合馇,将黄豆浸泡之后,磨了,豆浆豆渣一起煮,加入油盐和切碎的青菜。吃起来,果然爽,能开胃,三下两下就吃热乎了,且胃口大开。这有些神奇,与那精心制造的豆腐相比,吃了叫人上瘾。我在木鱼镇的乡村吃懒豆腐,这样的原始森林里面,也流行吃农家菜,让没有受过烹饪训练的厨子做农家菜,然后品尝。这次还加上了武汉的樊红一家,他们专门来吃农家菜。

我算鄂东人,以为懒豆腐适宜开胃和爽口,开席之始吃它半碗开胃,中途酒间吃它一些,尤其在吃腊味的时候,它的爽口作用十分大。懒豆腐流行区域仅限于鄂西与川东,在川东,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豆花,或豆花饭,做法繁复一些,加辣椒与肉末。地方人士酷爱,为什么它没有流传出去呢?一个谜,猜测不出其中奥秘。神农架林区现在的人口,有许多外来人,主要1960年代初进山修路和砍伐森林的人和他们后代。他们现在被同化了,提起懒豆腐,都有神往之色。

懒豆腐为黄豆制成,即通常说的大豆,神农架至今还有野生大豆,生长在海拔1200~1500米的官门山、坪堑一带。野生大豆生命力极强,世界大豆王国——美国,上世纪1950年代,曾因大豆孢囊线虫病席卷整个北美大地,美国大豆濒临绝境,后来育种专家来中国引进野生大豆培育出新的抗病品种,美国大豆才绝处逢生。

从木鱼镇开始,以后游历神农架各地,尤其在新华的牛栏头,都吃到了懒豆腐,它是神农架山人的日常食物。懒豆腐中的青菜,我以为用微苦的萝卜叶子好,或者见仁见智,只道那山、那水出了那一道菜……那人怎么做,我们且怎么吃,最好别脱离那个懒字。

黄豆的学名叫大豆,在中国已经有4000年栽培史,豆科,蝶形花亚科,大豆属。

味道江湖 黄金果

神农架的山民,至今叫土豆为洋芋,有时候未及改口说土豆,山民竟听不懂,纵然土豆是他们的主食之一。小镇上的人,有时会开玩笑:吃什么啊?洋芋炒土豆!洋芋就是土豆。神农架有一种将土豆整吃的吃法,叫吃洋芋果,美称为黄金果。盖神农架的土豆小而圆,小的如豆,大的就如常规市场见到的土豆,在海拔千米上下的山坡地上种植,淀粉含量高,质地细腻,粉甜而香。神农架土豆,完全可以与山西芦芽山五寨的土豆相比,只道神农架的土豆藏于深山人未识。

黄金果,将新鲜土豆刨了皮,搁锅中焖熟了,再小火文炕,略淋油小煎,黄金果黄灿灿油亮亮的,装一碗,筷子夹了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满口土豆香。做黄金果的土豆,最好新挖起来的土豆,山坡上旱地生长,新土豆从棕色土壤挖出来,原就是金黄滚圆,称果颇为恰当。土豆本非豆,然取名为豆,如酱油非油,熊猫非猫,土豆因与棕色土壤色泽反差大,刨开土即一目了然。我在牛栏头的天星寨脚下,看余应纲一家挖土豆,他们一字形排开,人握一锄,前面搁两筐,挖了土豆,便拣起搁筐里。

那里的土干而松,砾石陈杂,间有腐叶,土豆苗与杂草生在一块,地中间还散种着漆树。每一株土豆苗下,都有一窝中个和小个土豆,像一窝金蛋蛋。他们的锄,柄只一米长,锄刃两边尖角,锄与柄呈60°角,这个角度看上去宜于挖坡地。土豆挖完,将筐里的土豆装入大竹背篓,背回家。专门装物的竹背篓,呈剌叭形,上大下小,装满物后,须蹲坐于地,两臂插入竹肩带背起来,这背篓也叫背子。那一晚,我吃了三碗黄金果,神农架的汤运秀妈妈做的,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的土豆。哦,黄金果。山民有诗云:烤的疙蔸火,吃的洋芋果。包谷酒合着腊肉喝,除了神仙就是我。

吃黄金果,照例喝了些散装包谷酒,古老的木桌上有一个火锅子,架在三脚铁皮炉上,炉中烧的木炭,火锅汤有些酸辣,其中有一种调料,叫木姜子,初时吃很奇特,它有一种樟树叶子的味道,原来它也是樟科植物。汤妈妈搁了一些腊肉在火锅里,炒了鸡蛋,黄灿灿的,真正的山里鸡蛋。牛栏头吃肉不容易,我走了6个小时山路加河道才抵达。

在6月下旬,坐在疙蔸火边上喝酒,听河水在山谷絮絮叨叨,看月亮白白地升起来,草虫鸣唱,林鸟惊啼,这便是在神农架新华大断裂大踪峡口的牛栏头。

味道江湖 水晶饼

头一次吃水晶饼,在松柏镇一个叫老门户的农家餐馆,林区的郑联合与姚万琼领着我,坐在农户的门口,院子边上有两棵花红树,已经结果了,还有一棵核桃树,叶子葱郁,树冠盛大。下午的太阳,拖着斜光向西山移去,院落对面的山,号称林区万亩板栗基地,绒穗状的白花开在枝头,远远看过去,似有一层薄雪落在绿枝。屋后生竹,有画眉啼叫,一只松鼠大大方方爬上核桃树上去,几经跳跃消失在枝叶间。

四野寂静,草虫开始啼鸣,蜂蝶在温和的临近黄昏的阳光中飞舞,这样坐在农家门口,摇着纸扇,喝着神农架绿茶,听郑联合兄讲小时捕鱼摸虾,偷瓜打鸟的故事,十分悠然。郑联合兄任林区政府秘书长,清秀,戴一浅度近视眼镜,姚万琼乃他手下之美女科长,管接待科,听得她惊讶不已,顶头上司居然有此“光荣”历史,至上菜时打断话题,郑联合兄道:我要写这样一本书。如今想来,童年时光能在摸鱼打鸟中度过,已属一代人成长的鲜明印记,下一代人断无这样的在自然时光里度过。

上的菜中,有一客饼,晶莹剔透,切成小的方块形。姚万琼介绍,这叫水晶饼,以土豆淀粉做成,我夹起一块品尝,柔韧、绵软、富弹性,初嚼有些干胶质的涩,之后便滑爽柔润起来。土豆香型,尤其嚼一程之后,就着边上的凉拌荆芥再嚼下咽,又有荆芥的辛辣青香,感觉这事物真美好,它像工艺品,真正的美食。望着夕阳西落,沐浴着山间的清凉晚风,聆听村落的鸡鸣犬吠,以及蝉鸣,食物便如乡土中国的极致精美,食时都产生要呵护它的想法了。

水晶饼后来在其他地方也吃过,然不及此农户门口的美,或者想到,一番关于少年闹剧的追忆,调动了心灵中美好的存寄,这样在葱茏的山间,宁静的农户门前,依稀有些宁静的忧郁与甜蜜,这便成为生命中一个短暂的停顿,或打量,一轮薄薄的月儿升起在淡蓝的天空,西边还有晚霞。

味道江湖 鹰嘴豆

我从乌鲁木齐出发,去木垒县东山乡一个叫做阿克阔拉的村子访问哈萨克牧民。阿克阔拉,哈萨克语为白色的村庄。车沿着戈壁滩上的公路走,秋天的新疆,白杨树、胡杨树的叶子都黄了,像金铂那样的黄,阳光照耀下,戈壁上一树树一滩滩的黄金,与金阳光熔铸成新疆秋色。黄金叶子之间,还有沙柳,沙柳叶子绿着,结着许多果子却黄。我不知道沙柳的果子能吃,枉自长奔了一千公里。

去阿克阔拉的路在博格达山麓以北,远望苍凉的博格达山,我的心腾空而起,它勾起我早年写诗时的记忆,那时候的新边塞诗群诸如杨牧、周涛、章德益的笔下,动不动涌出博格达山,那雄壮而辽远的苍山,我在小桥流水的南国去遥想它。此时到了山前,透过金黄的胡杨林眺望,山群弯弯曲曲,波迭而起,远接天际。阔大无比的戈壁滩,一些黑羊群和棕黄色的骆驼群,它们悠然地漫步。夏天洪水冲断了许多公路,我们的车不时要下到戈壁滩绕道而行。此时,就见天空中飞着许多鹰,我无法辨别它们的雌雄,透过车窗拍照下来,我感觉它们是真正的鹰,它们离地那么近,展翅或俯冲,呈现出捕猎的雄姿。

到了阿克阔拉,村子在一个小山群前,山呈铁褐色。村前停着几辆红色的摩托车,村舍也非纯的白色,土色为多。哈萨克牧民穿黑衣,或戴着小帽。一只白色的大山羊领着几只小山羊从村口走过,那只大山羊居然戴着红色的乳罩。问之,说为了断奶。我们在午后到的阿克阔拉,采访了村子,喝罢奶茶,吃了奶酪,就往乌鲁木齐赶路,到木垒县又决定喝一回酒,吃木垒的细毛羊烤羊肉,这里的羊都已经被2008北京奥运会订购了。

木垒烤羊肉中午吃过一回了,也喝了西域老窖,还有羊肉闷饼。吃着,同行的准东电力工程师罗锐忽然出去买来一袋鹰嘴豆给我,他说这是降血脂的好豆子。一包大约有两斤重,鹰嘴豆略似豌豆,豆上面有一个鹰嘴,奇了。我第一次见到及知道这种豆子,就将它当下酒菜。可能新疆的炒豆方法与内地不同,这里的鹰嘴豆比较硬,也许很久没有吃炒豆子了,它硬如铁砂,当的一声咬开,却有奇香。

生长在戈壁滩的真正的绿色植物,它而且有降血脂的功能。我想,这样的豆子我喜欢。边喝酒边吃,乃至上了车,一路上吃。新疆黄昏旷野的天空很低,那月亮就若在戈壁滩几丈高的地方徘徊。咯咯咯地嚼着鹰嘴豆,这是嚼着戈壁滩的味道呢。

鹰嘴豆在公元前2000多年的尼罗河流域栽培,现在南亚的印度和巴基斯坦种植的产量第一,中国鹰嘴豆种植主要分布在新疆和甘肃,首推木垒。高海拔旱地作物,豆科,蝶形花亚科,鹰嘴豆属。

味道江湖 豆汁与焦圈

早年住南池子,爱到东华门觅全国的地方小吃,曾经立下誓言,每天吃一个省,用不多时间能把全国都吃到。这么吃,省却旅途的劳累,也省了那久长时间奔波,小吃的碗小,一餐可以吃两小碗,如果打蛮吃,一餐可吃三碗。不过,多数时间吃两碗,这样可吃一个省的两个县。有时候吃两碗,可以吃两个省的不同地方。比如,要一碗西安的羊肉泡馍,然后再要一碗宁波汤圆,西北与东南集合了。小吃也不算贵,二至五元一碗,省了我生火做晚饭。

吃了一圈外省,回过头来吃北京。对于北京的小吃,我有过一个奇异的心路历程,对于北京美食,或者包括北京其他的事物,初始崇拜,尔后轻视直至蔑视,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直至我感觉到北京的事物轻视不得,它的潜在的逻辑性如此严密,它有时候会超越我的想象。比如说北京大爷拎鸟笼子的事,以前我与朋友每每议,都是摇头,现在回头一看,此城确宜拎鸟笼子而不宜太市侩了。去年,我从南方坐火车回京,到车站向一位卖《北京地图》的大爷打听去通州的一趟车,他居然说:买份地图就告诉你。我心里大怒,怎么这样啊?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呀?这是在北京啊,怎么这样功利?

在皇城,一旦人都养成了这种功利心,人皆盯上眼前蝇头小利,那宽容大度,那心怀天下的宏阔大局思想难得培育了。也罢,我不问了,也不买那份地图,我自己找……但是,在住南池子时候,我的心态正朝着崇拜北京向轻视北京过渡期,去喝豆汁,吃焦圈,体验到一种极度平民化的心情。

豆汁,初以为与南方豆浆相同,浆与汁,从字面上理解距离应不甚大,或者等于北京味道的豆浆。待我喝来,方知此豆汁不是彼豆浆。北京的豆汁,入口有一股霉馊味,等细细捕捉,那霉馊味悠游飘缈,及至无以捕捉,含在口中片刻,此味悠游回转,霉馊味忽然又呈现出来,有如进入到原始森林,从谷底转来些许香草的腐味,一缕小风吹来,飘然而散。等喝到第二口及半杯的时候,醇绵的陈香渐渐悠荡,此时特别适宜嚼一口焦圈。焦圈如手镯,坚硬焦脆,咬断一节,嚼之,十分新鲜的焦香弥漫,它令豆汁的味道刹时大撤退,嚼罢焦圈,就得又喝一口豆汁,这样的循环构成了喝豆汁的趣味。

豆汁,本不属于什么专业制作,乃做绿豆淀粉或粉丝时,浸泡绿豆,捻皮捞出,加水磨成细绿豆浆,倒入大缸内发酵,沉入缸底者为淀粉,在上层漂浮者为豆汁。发酵之后的豆汁再倒入大砂锅兑水再煮,煮开以后,用文火保温,随喝随取。喝豆汁需要细酱菜,此酱菜丝,夏天可用苤蓝制造,或用老咸芥菜丝拌辣椒香油,据说研究老舍先要从喝豆汁开始,这或许很对,因为没搞清楚豆汁的味道,何以知道喝豆汁人之乐呢?著名民歌王王洛宾先生,在新疆已经待了那么多年,然在他临去世前,仍然想念着喝一口豆汁而长时不肯咽气,待一口豆汁下咽,才驾鹤西去。

味道江湖 大肚皮红嘴雁

乌鲁木齐县的天空下着小雨,也许下过大雨,空气湿漉漉,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往下滴着水珠。我今年简直碰到了雨神,七月和八月呆在神农架原始森林,大约只有两周天晴,雨下得我的心情涨潮,差点跋腿逃出原始森林。来到新疆,居然仍然下雨,可新疆属干旱地带呀。

从安宁出来,我和刘克兴到六十户乡八段村一队的农家大院,这里有一名产,叫做大肚皮红嘴雁。雁,人工养殖,野生大雁断不敢吃。对于此雁,有名的做法为泥巴烤雁,类似苏州的叫化子鸡。路上,我十分想抗议刘克兴的大南方主义想法,他说到了新疆,不能天天吃新疆风味。他的想法简直毫无逻辑,没有道理,待闲聊中,方知他家对面为新疆驻北京办事处。因此我想,以后千万不要跟一个家住新疆办事处对面的人去新疆。

乌鲁木齐县的农家大院与北京的农家大院相比,没有什么区别,四周一圈平房,中间有一个大院,院子中间有露天大排挡。因为下雨,我们就坐到包厢里。包厢的桌子很大,后面还有一个大炕,铺着花毯,搁炕桌一张,估计在冬天且人少来品饮,便可以坐到炕上去。

快要中秋了啊,在安宁听马春建讲了一个月饼的故事。马春建是安宁供电所的电工,他去给农民修理电路,农民很感激的样子,送给他两个自家做的月饼。新疆的农民,自己家做月饼,这挺有趣。有些考察,其实也可以这样间接获取信息。不过,马春建说,这是农村电网改造以后的事情,因为电都由国家电网直接输送到农民家。农村电网改造以前,电力层层转供层层加码,一度电贵的高达3元。现在的一度电统一执行国家目录电价5角5分钱。

新疆都是大盘子,这个没有出乎我的意料,烧红嘴雁上来了,却非我想象的整雁烧烤。整雁烧烤,就如写文章的宏大叙事,激情倾泻,豪放煽情。红嘴雁切成块状,可能经过了炖再行烧烤,因此雁肉都绵,外面一层咖啡色的火痕,烤出来的颜色,深重含有热力。

晚上没有什么事了,面对一盘烤雁,或曰天鹅,想着该喝一点酒。喝伊力老窖吧,新疆的州酒。雁在何时被养成鹅,或者改称为鹅,一律不知。记得少时读书,读过庄子带着弟子游历,他的游记中记述吃鹅,仍称为雁。庄子那个故事很经典,不妨稍带提一下。庄子带着弟子游历,路上见人伐木,都伐好木,不成才的歪树悉数留下。庄子说,你们看这就是有才的下场,弟子皆以为然。晚上住店,店家杀雁款待庄子,有两只雁,一时不知该杀哪只。权衡一下,决定留下那只叫声好听的,将叫声不好听的杀掉。庄子说,你们看这就是有才的好处。弟子迷惘,问庄子:老师,你说到底有才好还是无才好?庄子说,在于有才无才之间。

人工养殖的雁,本该称鹅,盖因此雁乃野雁的近代,尚不及鹅已经跟人类亲近千秋万代,所以称雁也对。果然,新疆的烧烤,味道纯正,绵溜溜的雁肉,释散着烧烤火香味道。我吃第一块雁肉为雁翅膀,有关飞禽,最好的味道在翅膀,只有好吃肉的人,才去啃它的腿。吃腿和吃翅膀,属于两个吃的境界,腿在大地行走,翅在天空飞翔。

我不知道为何取名大肚皮红嘴雁,红嘴雁为雁的一种,没什么话说,我电脑中有一部《野外观鸟手册》。大肚皮特指什么呢?人的大肚皮还是雁的大肚皮?也不追问了,这样的探索进行下去,会误了吃肉喝酒。也不关乎人生岁月什么事情。

但是,稍后又上了盘红烧雁肉,新疆红烧法,与内地略有区别,我称它为干红烧,简称干红。一盘味道纯正的干红大雁。它没有什么汤汁,红红的一盘雁肉,这对于食肉族,对于酒徒来说,都属于美妙的事情。纵然有如此的红烧雁肉,我仍倾向于烧烤雁肉,心里面盘算了一下,这样的烤雁,内地厨子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它属于北方做法的西北延续版。在北方,河北的烤鸡以及烧鸡,尤其山东德州扒鸡,炖至八成烂熟再入炉烧烤。因此,肉轻易可以撕下来,用手抓着往口里送。这种真诚而豪放的吃法,只有北国,只有大新疆。

红嘴雁属于鸟纲,雁形目,鸭科,雁属。一种很大的鸟,分布于欧亚大陆及非洲北部,在中国喜马拉雅山-横断山脉-岷山-秦岭-淮河以北的地区,栖息地为淡水湖泊和湿地,春到北方,秋天去往南方越冬,如此说来,也就大雁吧。

味道江湖 青岛烤虾

几年前吃过青岛烤虾,今回再到青岛,依然吃到青岛烤虾,仿佛还是那只虾。然,再次回到青岛,心里面知道虾早已不是那只虾;我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我。有什么可以与时间较量的呢?如我这样的生物,只乞在个人的历史中没有沉沦,没有偏离已经确定的航向,就能够宽慰自己内心的修行了。

青岛乃黄河流域最亮丽的一个城市,它的经济总量超过省会济南,而且它的发展势头仍然的那么好。因此,足以相信青岛烤虾可以一举成为名虾。青岛人吃虾,一个大瓷盘中,一半白灼,一半烤虾。青岛虾的烤,放微波炉里面的烤,所以平民百姓,贩夫直卒之流都可以烤而食之,这样就有着最大的人口基数支持。

微波炉烤虾,烤得虾皮与须酥脆,至虾肉则紧结坚韧,可谓坚韧耐嚼,鲜香与干香弥久。故烤虾成为一道喝啤酒的菜,正是地方。青岛啤酒扬名中国,不知道它可否卖到德国慕尼黑,或者巴伐利亚,因为青岛啤酒厂原就是德国来建的,德国人建青岛的劲头非其他殖民者可比。如城市下水道的设计,便预设了双排,即一条管道为排污水,一条管道排雨水,就是堵了污水道,也不至于雨水排不出去,老天爷可不时刻听从人的安排。这例子好像也不能说明德国人建的啤酒厂酿的啤酒就好,武汉曾有一个德国指导的啤酒厂后来做了无名英雄。

我现在住在德国人原来的一个别墅,小楼庭院,优雅宁静,窗外有喜鹊和麻雀鸣叫,早晨的阳光照过来,美丽又幽然。一楼有餐厅,然不对外营业,唯对居住者服务,现在大约住了四个人。烤虾也在这里吃,喝青啤与干红,干红为窖藏,品质甚佳。我想说,第一次吃到青岛烤虾时,烤虾才在青岛市民中流行,当时想这样活生生的海虾给烤了太可惜,如此粗暴的波烤不会久长。然未曾想到几年过去,烤虾仍然存在,这恰是一烤定江山,青岛也就将烤虾进行到底了,流行的事物流行且沉淀下来,即为传统。

虾属于节肢动物,虾的种类太多,多到我从来不敢瞎说。

味道江湖 时间里的莴苣

淡淡的清苦味儿的莴苣,它进入我冬天的记忆,现在其他季节也能见到它,然只有到了冬天,我才愿意吃莴苣,它好像生就了有一种冬天的潇瑟与惆怅,并且在干枯和冷的天气里,传达缕缕人生莫测而挥洒不去的清苦。

南方山中小镇,莴苣绿在灰蒙蒙的冬天。南方,或者说在幕阜山中麓,冬天的时间,天色灰蒙蒙,制造一种季节性郁闷。早晨,有乳白色雾飘飘袅袅,柳树、杨树、苦楝树、法国梧桐和泡桐树,都落尽了叶子,樟树、冬青树和桂花树绿着。苦楝树和泡桐树的秃枝上,经常有麻雀或八哥栖落上面,蓦然看去,以为悬在树上的果实,或残余叶子。

小镇周边有许多小河,一条从深山董家口经殷祖流淌下来的小河,我叫它铜山口河。早年的水清澈透明,夜晚映着月光,银波鳞鳞,浮托周近村庄的狗吠声,流一河清凉。在有太阳的日子,小镇阳光有点偏红,如紫铜色,照人身上暧融融,然而四野的草枯黄,山上树木和竹子,叶呈暗绿色,打不起精神的样子。比较冷清的冬天,莴苣绿油油地长在菜地,房前邻家的菜园里,莴苣最为嫩绿,边上生有大蒜和紫菜苔。初到小镇,我也曾打算种一块菜园,约邻居郑杰去挖菜园,郑杰对我说,挖什么菜园,他们种了我们去收么。我一想,是啊,种菜还要浇水,麻烦。后来没有去收过,同事的菜,下得了手么?不像在地质队的时候,要吃菜就到菜地里去自行采摘。

小镇上的人生,散发着清苦味儿。时间十分漫长,人皆懒洋洋,只有矿山上开山炮炸响的声音有一种激烈,地震山摇,鸟雀群飞,过后又复归宁静,悠远。冬季来临,街上有莴苣卖了,卖莴苣的人,分两类,一为职业菜贩,他们从城市采购到批量的菜到小镇出售,他们的菜整洁光亮,诱人得很,而且总也卖不完的样子,砍价一分钱一分钱地往下让步。另一为农家出售多余的菜,他们的菜装在自家的菜篮子,菜洗得很干净,却比较零乱,一篮子零散的莴苣、大蒜里面,间或有一两个白萝卜,一撮香芹,他们毫无商业主张的样子,随意地将一些菜拿出来出售,然后从小镇采购一些日用品回家。我喜欢买后者的菜,他们的菜都是农家肥种的,有菜味道。

买了农家莴苣,选叶子油亮或有紫脉的那一种,灰白叶子那一种莴苣,似乎苦一点,且是干涩苦。油亮叶子的莴苣,有些清苦,润的苦,且清苦里面有淡淡的甘。莴苣分叶子和笋两样清炒。莴苣叶子,开水焯一下,烧热油,放锅里速炒,搁点辣的豆瓣酱或蒜蓉。也可以烧热油以后,炸红辣椒,炸出红辣椒的干香,将莴苣叶放下去,嚓的一声,搁点盐,以筷子代锅铲迅速搅拌。这么炒出的莴苣叶,实在比我在城里吃的油麦菜有味道。

至少在幕阜山中麓这一带,莴苣的茎部都称莴苣笋,它确实呈笋状。油亮叶子的莴苣笋,粗而短,叶子密集曲卷,叶面皱,不甚规则,皮厚。削出的笋心,像绿的玉,嫩且有玉质的透明感。炒莴苣笋,切了片清炒就好,少放些油盐,那淡淡的清苦味道,筷子夹起的柔软嚼在口中却清脆,那味道便若南方山中小镇的人生。有时候,我也将莴苣笋切成丝,切丝炒的莴苣笋,有点精致味道。或者也加上肉片和猪肝。在小镇上,买那种百十斤重的黑毛猪肉,即本地猪,农家所养,这样的猪肉才香。猪肉切很薄,切好装碟子,略略洒点水,抓一撮淀粉拌匀,烧热了油,将肉片轻爆一下,一熟就起锅装盘,备用。那肉色由内至外浅红渐白。再炒莴苣,莴苣快熟时放一些青蒜,青蒜要紫皮蒜,斜切成蒜段,蒜快熟时投下些肉片,合炒。可以放点水去,水中最好拌些淀粉,不要太浓,这样水在锅里成汁,莴苣和肉味道会浓郁一些。

我的清苦清苦的莴苣炒好了,或有肉片,或有猪肝,佐有青蒜,或佐了干红辣椒的莴苣笋,它有玉的色泽与质感,白肉片杂陈其间,就是寻常山中生活的味道。有时候,再炸一小碟花生米,斟上二两白酒,听着窗外麻雀吱吱喳喳零乱叫声,悠悠然地慢慢品饮。在南方的冬天,莴苣也代表了一种心情。

在北国,我也吃莴苣。莴苣木兰纲,菊科,莴苣属。因了菊科的身份,它的清苦味道,乃菊的清苦。我喜欢这样的清苦,它在我的生命中却属于南方记忆。

味道江湖 遥远的地衣

地衣,一种乡间食物,其状极似单片黑木耳,也称地耳,因其贴地而生,又叫地皮。地衣在低等植物中,与藻类、菌类并列,食用的这一种为念珠藻科,念珠藻属的普通念珠藻,著名的发菜与它同科。地衣属于植物界特殊的类型,菌类和藻类的共生体。共生体由藻类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供给全体,而菌类主要行吸收水分和无机盐。植物体主要由菌丝体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类多分布在表面以下的一至数层,以绿藻或蓝藻为多。常见地衣有壳状、叶状和枝状,食用的为壳状地衣。载:地耳,释名地踏菰,甘、寒、无毒,明目益气,令人有子。

吃地衣多有偶然性,它不属于常用食物,唯其紧贴大地而生,不论地理,全球任何纬度都有生长,食者可以作为一种地标记忆。依稀记得在童年,赣南遂川的春天,绿的山峦笼了一层薄的白雾,燕子在湿漉漉的田野衔泥筑巢,黄鹂鸟在竹林间啼鸣,奶奶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篓地衣,我以为它是黑木耳,奶奶说不是木耳,是地耳子,长在地上。地耳?它是大地的耳朵么?当时就有这样一种想象,地耳长在地上,木耳长在树上,它们都像耳朵。

依稀记得童年时光多蹲在大石板上看蚂蚁搬家,战争和觅食。白狗伏在一旁,或蹲着遥望远方,远方有山,名叫岭头。从岭头以下为依山而起的梯田。岭头下有几户人家,住吊脚楼。夜,上面亮起几盏昏黄灯光,那时没有电,所以没有见过电灯。山脚下,有一个温泉,叫汤湖塘,一年四季涌温水,夏天总拎鞋去那里洗脚,有一般子硫磺味。

我家西墙上,用朱砂写了“庆祝国庆十周年”几个大字,东墙上写有“苏维埃政权万岁”,落款好像是红二十九团,这里属于罗霄山脉的支脉。乡间的生活宁静,没有什么新鲜信息,奶奶上山砍柴,经常会带些稀奇的野果,她的侧开襟的衣衫有一个巨大的袋子,每次从山里回来,我总盯着她的袋口,我希望有奇怪的果子。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对奶奶肯定是一种折磨,因为她上山去,总要记起我的期待。

奶奶有多爱我呢?我不记事就送给了奶奶,她背着我,我在奶奶的背上长大,背带不够长了,接一条很长的头巾,那头巾的长度像我现在的围巾。奶奶性格暴烈,她只对我一个人宠爱有加,给我讲鬼神故事,讲老虎的故事,她说老虎是一种义兽,如果你救过它,它就会报答你。接下来,讲一个老虎报恩的故事。有一个人在猎人捕杀老虎的时候,救了那只老虎,以后那人早晨开门,总拣到一些小兽,老虎捕来扔到恩人的院子里。这个故事给我以神奇的想象,奶奶不像一般的人总讲老虎一定要吃小孩子。老虎站着死,比如猎人的霰弹击中了它,决不倒下。奶奶经常跟我探讨食物,我喜欢吃粉蒸肉、腊鸭、鹅肉和藠头苗,藠头苗病了才想吃,为此专门为我种了一厢地的藠头,藠头苗要清炒了吃。粉蒸肉也是独我一个人喜欢吃,蒸熟了,我每顿吃一块,那时候听说外面城市人都吃不上肉。

新事物的地衣,我开始对它研究起来,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韧,长得有些夸张,中间有些浅黄,周边色深,捏的手感如海棉状,湿的时候也有一些滑腻。地衣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里去漂洗,洗尽沥干,用茶油、青蒜和红辣椒丝炒,炒好淋一点花椒油,吃起来软绵绵,比蘑菇有韧性,味道奇淡,我想加点瘦腊肉丝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过地衣,或者地耳吧,以后很少吃了。记得那时候吃过一种花,叫饭汤花,饭汤在一些地方叫米汤,我以为饭汤要准确一些。饭汤花的学名叫木槿花,它开白花和紫花。因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来做院子和菜园的篱笆,木槿长成活篱笆,又能开花,很美。开始,我家没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别人家的篱笆上有木槿,开花时,奶奶摘一些回来,用茶油清炒,加些饭汤稍焖收汁,吃起来清甜柔滑,这道菜我喜欢。

到了鄂东南的大山中,我去松树坡的草地上拣过地衣。雨后的草地,松软,草叶上挑着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树根旁跳来跳去,草间有陈年的松塔,星罗棋布地生着棕色的半球状内含黄粉的牛屎菇,这种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长一些凤尾蕨和石蒜。头上的松针,依稀往下滴雨,松皮裂口或断技上有新鲜的松汁,呈乳色,时间久后转黄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长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长苔藓的草地上和滚圆的褐色裸石上,这地方的地衣较为干净,很快能拣满一地质包,带回驻地,泡在水桶里,洗净了炒瘦肉丝,差不多重复儿时的记忆,湿漉漉的地衣,它含着大地的气息。

鄂东南,此地为扬子江和荆江交汇处,也属于鄂湘赣交界的地方,有中国仅存的青铜古矿冶遗址,楚史里面有记载。从春秋上溯西周,采矿和冶炼青铜,持续时间久,产量高,却非楚人所为,据考为扬越人。扬越被鄂国所占,鄂很有点意思,鄂为湖北简称,相传山西的古鄂国南迁至鄂州建鄂国,《史记正义》载:“鄂,地名,在楚之西,后徙楚,今东鄂是也。”夏代的“鄂”在山西南部的乡宁,称“鄂侯故垒”;商代鄂侯之邑,在河南黄河以北的沁阳,商纣王曾封鄂侯为三公。西周初年,鄂族迁徙河南南阳,南阳北石桥镇附近的西鄂故城,就是西周鄂侯国,汉代置西鄂县。西周中期,鄂国已经成为一个强盛的方国。鄂侯侵伐南国,避开汉水西的楚国,打通随州、枣阳走廓,从汉水下游过长江抵达扬越经济中心——鄂州。鄂侯劳师远征,首图青铜,西周的铜器铭文有“孚金”、“孚吉金”字样,意即“抢到好铜”,鄂东南的铜绿山(湖北大冶),是扬越最大的青铜基地。刘向《说苑》记载:鄂君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梁子湖),浮洞庭。驾船的越人,稳把舵,轻摇桨,唱着优美动人的歌。歌曰:

<span>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span>

《越人歌》,风格清新委婉,深沉且飘逸,若《楚辞》先声。屈原作品含有《越人歌》的艺术表现成份。我的青春美好年华在铜绿山周边度过,一度参加过铜绿山古矿冶遗址的勘探,那时候不知遗址的重要,考古队长为一股级干部,很小,比乡长低一级,居然被英国女王三次接见,我们都觉得奇怪,没想到英国女王接见的是一个民族灿烂历史的见证人。铜绿山普通国人大多不知,国外采矿、冶金史学界或从事冶金研究的学者,到中国多要专程去铜绿山。

我拣地衣的地方在铜绿山南部和东部的天台山及叶花香,叶花香离太子庙不远,那里有座竹山,有一年开车去武穴吃鱼杂,过漕河经苇源口返回,太子庙山上的黄泥公路中间,都长出了竹笋,车竟要在公路上绕竹笋而行。不过,好鱼还是在梁子湖,它是武昌鱼的原产地,鄂州旧时也称武昌和吴都,中唐时期大冶置县以前(因大兴炉冶得名),铜绿山属鄂州所辖,山因多孔雀石,雨后,漫山遍野豆大的孔雀石被雨水洗绿,山上铜绿闪闪,得名铜绿山。拣地衣这事情,确不属男子汉所为,唯我这种吃好之徒,做什么却还喜欢亲历,且也不在意他人笑话。在地质队,吃本来就是一个重要课题。不过,吃地衣被众人不屑,因为它不是珍奇事物,如果打到麂子,捕到山雉,钓到鳜鱼才算美味。

最近一次吃地衣,2000年在青海海南州东部的贵德县。中国青年出版社和美国博库网组织作家“走马黄河”考察,那次我一个人行走。车从西宁出发,至中途出现神奇景象,县际客车沿着一条河行驶,河边或石滩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屋,多为掏金人的屋。缓漫的山坡上,一队戴着桔黄色安全帽的石油管道安装工人在安装管道。忽然,晴空万里的天上飞来一团灰色云朵,云朵盛开般迅速向四周弥漫,忽如万马奔腾,天云狂奔。少顷,爆米花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枯草色的山坡和赤红的山峦五分钟内被铺白,车窗外成为一个银色世界。这异象令我心生狂烈惊喜,冰雹狂击的世界,谁能有此经历?狂喜之后又担心起来,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从猛烈的冰雹势头来看,很快就会封住山道,而我却穿的单衣呢,暴风雪来了怎么办?

车速越来越慢。密集的冰雹击打金属的车顶和车窗玻璃发出咚咚和沙沙的声响,天地一片混沌。车从河的右岸插到河的左岸,这边有更大的帆布篷屋群,冰雹在各式篷顶上盖了一层白,那里面挤满了掏金人吧?他们掏到了狗头金?瓜子金?它令我想起一幅大雪冰封的西藏摄影作品,眼前的景色似乎也能够拍出它来。我多么想叫车停下来,让我下车去拍几张照片,这样的景色不可复述。

一个弯又一个弯,汽车在弯道向上爬升,公路的外面已是绝壁,河从两山的峡谷向后流去。生命中第一次遭到这样的际遇,高原的风从峡谷鼓荡而出,一个漂泊者,从南方到京都,从京都到黄河,沿着黄河到了高原。我在西宁曾想过到贵德去吃一罐炖雪鸡汤,没想到追求雪鸡汤的道路如此险峻。多少年了,多少个梦想,在激越的冰雹中行进,升华。这是我第二次上高原,对高原仍然深感神秘。已经很少写作诗歌了,在郑州黄河边上时,听到昌耀去世的消息,我认为昌耀是中国当代惟一的大诗人。

进入一个巨大的峡谷口,路的右面,正面都是雄险的赤红色绝壁峰峦,车向左一个急转,从此翻越漫长而波伏的山峰,进入峡谷口,前方灿然一亮,冰雹停了,透过车窗向外看,晴空万里无云,一片阳光灿烂!真是奇妙极了,这感觉像我在地质队的时候,从地下150米的深处猛然走出巷道口,竟然眼花缭乱。从峡谷翻到高原上的盆地,这边的山坡低缓,坡上已经收割和正在收割的青稞地,两面都是金黄的梯级。

不久,到了贵德黄河大桥,桥下清波微漾,游船悠悠,白鹤飞翔。西河滩上,芦苇茂密,垂柳依依,银亮的水九曲回环。其中有成片的水杉,挺拔葱茏,白水绿叶,一直蔓延到对面的山脚。彼岸此岸的山,皆赤红色,寸草不生,这样的景色可以称为“丹山碧水”。

贵德位于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黄河自西向东横贯贵德中北部,流程76.8公里。全境沟壑纵横,山川相间,呈现多级河流阶地和盆地丘陵地貌。地势南北高,中间低,构成四山环抱的河谷盆地,海拔最低的松巴峡口2710米,最高的阿尼直海山5011米,贵德县城海拔2200米,高原大陆性气候,光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强。

找宾馆住下,就去找雪鸡汤,没有,雪鸡乃国家保护动物。在一个稍像样子的川味馆坐下,点了一个肥肠和一个羊肉汤,一瓶啤酒。那位兼老板、伙计与厨子于一身,身材清瘦的四川青年,在我点菜之后,拎起篮子飞也似的向农贸市场跑去,高原上许多馆子都这样,点菜之后方去采购。上菜,只一个咸字了得。奇怪,我以后吃贵德的菜,都是偏咸,此地号称高原上的江南,其风光果然令人以为江南金秋:秋水共长天一色,白鹭与落霞齐飞。惟将菜的味道一尝,此非江南。

好在已经饿了,酒足饭饱付钱之际,就对四川青年说,你是才学厨艺的吧?你敢说你做的是正宗川味?四川青年笑笑,知道遇见了食客。便说,请多多包涵,初学手艺。我又说,行啊,你用高原人民的胃练手艺,你还用高原人民客人的胃练手艺。后觉得,这话过了,一个四川青年,闯到高原来发展事业,实在不易。虽然手艺有点潮,然而能够凭这么潮的手艺闯天下,岂不勇敢?像我当年凭着《小说月报》转载一个中篇小说的资历,就敢背上一台金山286电脑闯北京。

下午还有不少时间,我租了一辆三轮残助车,价格15元。令我感到意外,司机是一个关心时事的人,他以前还开过照像馆,我想这一次到此一游的照片会不差。三轮车出了县城,从贴白瓷砖的楼群进入一个旧的居住区,这儿还有一大片红土干打垒的房子和院墙,有些院落已经荒凉破败,槐和枣树的绿叶在一些院角和屋后点缀些绿意,金阳斜照,弥漫红铜色的光芒。偶尔有一个裹黑头巾的老妇人坐在空洞的屋门边,凝视着人迹稀疏的街道。穿过一条古旧的街,外有一条三轮车道,直到黄河浮桥。黄河浮桥为铁索桥,桥面镶木板,走上去晃晃悠悠,桥对面有一户人家,那就是守桥人,屋顶上已经升起淡蓝的炊烟。桥下,淌着永远的黄河激流。从桥上往下看,河水湍急,滚动一个波浪又一个波浪,浪花洁白,水清如镜。司机说他儿时在夏天就喜欢到这里游泳,稍不留神就被冲到下游去。

下桥,桥的下游有一个乱石滩,我计划坐到一个高出水面的卵石上面,手夹一支香烟凝视黄河,背景为黄河浮桥,有一片阳光从桥下打过来,我把照相机拿出来给司机,让司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脱掉长衣长裤跳进黄河,清澈美丽的黄河水,忽如无数玻璃的尖锋扎割着双腿的皮肤,心里自动弹出一个词来:黄河水咬人!

黄河水冷,刺骨割肤,站在黄河里有些扛不住。但是,任过照像馆长的司机对焦特别费时,我摆出一个蹲在黄河水里的姿势,这个姿势曾在1993年的兰州黄河摆过,在黄河母亲雕像下面,有牧人的两个羊皮筏子,水面上漂浮一些马粪。我蹲在水里,相片照出来挺好,就像游毕黄河正欲上岸。在水中坚持了一分钟,冰寒已经刺进骨髓,我忍不住跳上岸,在沙滩上绕圈跑和原地跳动,重新预热了身体。从司机手里拿过照像机,这个照像机徐维炳给我的,他知道我走黄河。当时最好的机械式佳能相机。我对着黄河的波浪调好焦,我说你要快速按快门,多照几张,不要担心浪费胶卷,胶卷不就是拿来浪费的吗?我重新跳到黄河水里,司机这次按动快门快了一些,这一刻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开过照相馆。

上了岸,有牧人牵着奶羊、黄牛悠悠走过浮桥。在空阔的蓝天下,这幅剪影实在悠远而生动,我把它拍了下来,后来我看电视里的平安保险广告上有这样一个镜头。回返,司机给我讲述贵德的农耕,他说长把梨在贵德最有名,小麦生长好,春小麦遇年成好亩产可达千斤,但必须七场雨下得准时。原来贵德这地方,一年下七场雨,小麦播种前下一场雨,发芽时下一场雨,分蘖时下一场雨,长苗时下两场雨,抽穗时下一场,灌浆时下一场雨,这样小麦就长得好。贵德的雨,与麦子的生长同频,天合地造,如果减少雨量或降雨次数,或时间严重错位,就要大大减产。

到黄河滩的坡岸,我觉得可以拍夕阳,在宽阔的白水绿叶的黄河滩对岸,一条蜿蜒起伏的赤红山峦一直伸向西域目视不可抵达地方,一个红铜色的太阳凝固般悬在山峦之上,它的玫瑰色的光芒,照耀着黄河滩,一些白鹤、斑头雁和绿头鸭在滩上飞飞落落。隐约有一支歌在黄河滩上飘荡。

二天,我去了贵德县宣传部,部长作了简略介绍,他让一位女文书作向导,没有车,我去街上租了一辆厢式微型车,北京叫面的,80元一天。先去文昌庙和西河滩。8月,烈日灼烤,山峦如红泥炉壁,绿野如永新的菜蔬,河滩边上星星点点或簇簇地开着黄色的格桑花。水汽弥漫,西河滩有大面积的芦苇荡,一片水荡一片芦苇,直抵遥远的山。西河滩的水清澈透明,可见水边一米深的浅底,水中的水草丛林似小鱼类的乐园,黄河鲫鱼、鲤鱼和鲩鱼也在水中悠游。

我一眼认出它们是南方的鱼,它们有同样优雅的游水姿态。芦苇间和水面上绿头鸭奇多,这些水上的飞禽,或者猛地从近前的芦苇丛冲天飞起,或者突然扎入水中长时不起,偶尔有一尾巨大的鲤鱼跃起,溅起一片浪花,鱼鳞金光闪闪,水珠五彩斑斓。水与苇间的堤上有人垂钓,身后插着彩色的遮阳伞。四野宁静,时有小小的风拂着苇叶,知了在柳上鸣叫。

忽然,远滩上一队巨大的天鹅列阵飞翔,天鹅列队盘旋而起,向东飞去,忽向西折,巨大的柔韧的翅膀舒缓地扇动,长长的脖颈高傲地直伸着,贵德黄河的生命家园。我架起照相机拍了一个胶卷,天鹅的阵式给人以自然的雄奇与苍凉。西河滩,一个高原的江南梦。一切源于自然的奇迹……一时间想在此等着下雪,看白皑皑的高原世界。据说,河滩边有一家鱼味馆,守滩人开的,就去了。鱼味馆在河滩边的赤红色悬崖绝壁之下,我看见绝壁上有几个自然的山洞,洞口蹲着两只野鸽子,细看还有许多的山洞,赤红的泥土天然裂蚀的山洞,有一群野鸽子从远天飞回,在绝壁上追逐与栖憩,绝壁上没有一丝植被。

童年时,我和奶奶、叔叔三个人生活,叔叔经常去放排、伐木和打猎,我就是奶奶的小尾巴,我们那里叫奶奶为阿婆,但我只念一个字“波”,这是樟木溪的读音。设若奶奶也出门,我便跟狗狗阿白在一起,一个孩童,一只白狗,在一个白墙黑瓦的乡间屋檐下。

车沿着峡谷中的公路行进,感觉赤红的山峦被天火烧透了,在太阳下泛着枣红色的光芒。天空的云朵静默高悬,被阳光勾勒出金边。贵德人将后羿射日的传说续了一个小尾巴,说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其中一个落在贵德并钻进了山下面,所以使这里成为一片永世的热土。可是,相传后羿乃山东德州人,德州人喜欢吃扒鸡。扎仓温泉离城约15公里,唯绕了无数道弯,以为路途遥远。进入多拉山,远远见到有白雾缭绕,两面赤红的山岩夹峙。扎仓山沟缘起一座大山,大山上有大面积的黑色岩石,疑似泥炭岩。山沟约有200米长,下游有许多帐篷,上游的沟岸盖有红砖房屋。忽然,就见白雾中有藏女裸浴,宛如仙境,白雾袅袅飘去,露出一对对丰满的古铜色乳房,热腾腾的,铜铃般坚挺。

我用长镜头拉近拍了一张,再挂起相机往前走。温泉水顺着山沟向下淌,藏女脚下,用卵石砌成的池蓄满温泉水,她们神情自得,若无旁人,间或站起搓一搓胸脯,复又蹲下。不敢久留,向上走去。越往上走,温泉里的人越少,到了温泉喷口,有两队人站在裸石上往沸滚的泉眼边放玉米和鸡蛋,我后悔没有买一斤鸡蛋来煮,扎仓温泉的水温高达93℃,共有70多个涌泉,有3个从岩壁裂隙中喷流出来,伴着有节奏的喷吐声。据称这些泉眼每昼夜出水量740吨,泄出量10公斤/秒以上,天然热量890.4千卡/秒,属高温型矿泉,泉区地表温度达33℃~47℃,所以脚下感觉到热。扎仓温泉系弱碱性碳酸硫化氢泉水,可以泡茶,估计涮羊肉和白灼虾也会不错。浴者,为治疗风湿等症。南岸山坡的一块巨石上,刻有“沸泉冬温”四个字。

我注意到岸坡上,有两根从地下伸出的岩芯管,大约是φ108的地质岩芯管,或φ129地质套管,约有三米高,弯成“7”字型,管口被铁板焊住,但已有焊缝蚀透,吱吱地往外喷热蒸汽,这便是地热蒸汽吧,地质队勘探地热留下,只须将管道与其接上,就能把蒸汽引走,蒸肉包子绝对没有问题。不由的想起昌耀,昌耀于1957年随地质队到贵德,他遭难起因即在此写了《林中试笛》,其中一首《车轮》我将它录上:

<small>唉,这腐朽的车轮,这孤零零的车轮——就让它燃起我们熊熊的篝火,加入我们激昂的高歌吧。</small>

鱼味馆没有开伙,因为这个上午只有我一个外来游客,跟几位守滩老人聊了一会,他们的贵德方言我听不大懂,回到县城去吃羊肉火锅。在高原上,找不到好吃的,那就吃羊肉吧。出汗多,一气喝了两瓶冰镇啤酒,好像有一种贵德大曲,犹豫再三,没有喝它,我担心醉了,拍的风景会模糊。想起聊到格萨尔王,贵德即格萨尔文化发祥地之一,城东三公里有一个格萨尔诺布岭(意为格萨尔珍宝洲),相传那里为当年英雄格萨尔西征降魔途中的休息处,贵德许多地方都有与格萨尔史诗相关的民间传说和遗迹。我决定去看扎仓温泉,这里的公路可以用冷清来形容,很难遇到一个路人,往来车辆多是长途客车。

<small>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做着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越,蛙声喧腾。</small>

<small>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但是,它却再不能和长路热恋/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small>

这首诗,除了战争,就是地质队的描写。因为地质队每一次搬迁,都会有弃物,弃下一只车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极易令人生发感念。我在1993年到西宁,听昌耀的学生介绍,昌耀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一个如此重要的诗人居然不会炒菜,令我十分感叹。

离开扎仓温泉,那热意也带着走,心里惦着一定要吃一份能够记取贵德的菜,那是什么菜呢?我没有想好,我根本不知道。回到宾馆小坐,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下一路的心情。脑子里,浮现白雾缭绕的裸浴藏女,以及那文昌庙,我举起照相机时,打顿的和尚脱兔般蹦起关上庙门,据称,佛不能拍照。

我到宾馆的餐厅打听,这里有什么贵德的特产,领班说,地皮王啊!地皮王?地皮就是地衣,这事物,还会有王么?我感觉有趣,但细一想,为什么不?在神奇的贵德高原,在岁月的幽深处,这雄性的土地,它令想象不可企及。我要了一盘土地王炒肉片,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水饺和两瓶啤酒,吃起喝起。这样的独自品饮,占了我生命的多数时光。吃着地皮王,这软性的与黑木耳近似的事物,我猛然一个闪念,只有它的味道,可以贯穿我的赣南、鄂东南和青藏高原,它们的味道竟是如此相同,不论我奶奶采摘,我自己采摘,还是在贵德宾馆吃到,它们一样的味道。它们都贴着大地而生,低等植物中的地衣门植物。天,我的这个发现令我感动不已,也许是贵德人的口味较重,我仍嫌它有一些咸,不过,我吃出了贵德的味道,大地的普遍的味道。吃罢,我想带一盒成品的地皮王走,18元一盒,掂掂满满的行装,只有割爱地舍下。

离开贵德,我去看了贵德著名的风景“峡谷蚀貌”。峡谷蚀貌,即阿什贡峡的风蚀山貌。它位于宁贵公路80公里处,阿什贡峡狭窄的山谷从羊圈湾山岩下开始,银链般蜿蜒流淌的河流穿峡而过,峡间两侧山峦雄峙,高耸入云,一些山火红,一些山靛青。那靛青色的山峦,令人想到地核、地幔和地壳,它在四千万年高原从古地中海底隆起之后,经永世的风刀雨剑雕蚀,使它雄奇而悲壮。金太阳在上,洁白的云朵在上,我诗歌般的心情在上。阿什贡峡雄姿百态,峡风呼啸,河水咆哮,一如在静止的时间。据称,下雨的时候,一个雨滴落在山上,会凝成一个豆大的土粒;再一个雨滴,它向下滚动,豆粒增大一倍。无以计数的豆粒如此滚动,大成土豆,大成苹果,大成香瓜,大成南瓜的时候,就已经到山脚了,滚入到黄河,黄河水开始浑浊。

味道江湖 炸饛是一种花

炸饛产于陕北佳县。佳县古称葭州,位于黄河晋陕大陕谷之中上段,宋、金对峙时期,尚葭芦黄河两岸,芦苇极其茂盛。《陕西通志》曰:岸多芦苇故名。

葭州黄河沿岸生长着一种植物,地方人称“炸饛”。饛,有饛簋飨,指食物盛满器皿的样子。我向县科技局刘局长请教,炸饛之饛是否应为蒙?因蒙的本义之一为草名。刘局长遂称,此名之出,由佳县一老中医从药典中查得。乡里民间,则只念“炸饛”语音,全然不知写法。后来我得知,内蒙古一带此种植物亦多,包头人很喜欢,他们叫扎蒙蒙。炸饛的学名为碱韭,百合科,葱属。

到佳县初次见炸饛,记得在佳县宾馆餐饮部吃粉汤。一盆土豆粉丝、土豆条、西红柿、豆类、葱花、羊杂等炖而为汤,佐芝麻盐、香菜、葱花及醋。诸种调料,在黄土高原上,总能相遇,惟后续一小碗香油,内有黄褐色物质积淀,看似一些植物的细末,浇到粉汤上面搅和,粉汤有奇香。我就打听,此为何物。主人答:这个叫炸饛。炸饛的音似“蚱蜢”,好生了得。又问,炸饛是一种什么东西?回答:晋陕大峡谷黄河沿岸坡峁上生长的一种植物,将它的花晒干,揉碎,装进器皿里,烧沸植物油浇入,就是葭州炸饛了。

炸饛属辛香植物,炸过炸饛花的香油,味在干葱与干韭的香味之间,盛极。浇之粉汤或抹于其他食物之上,其香悠扬,入口之后,香味溢于鼻腔,香且通透,味浓郁而经久。食时,我极想知道炸饛长的形状。问之,被告曰此物乃野生,长在黄土高原山崖险峻处。黄土高原的峭崖,陡如刀削,峁上浑圆,壑似深镂,而土质软松绵粉,断难以攀援。

二日,我去峪口乡谭家坪村。谭家坪村前有黄河,黄河流过村口拐了一道弯,消失在重重叠叠千峁万壑的黄土高原。村后为山,照例峁浑圆,崖如削。村上亦有砖房,或许住惯窑洞,高原人家造房,仍造成拱门及拱窗。窑洞的门眉和两边的窗,多有装饰,窗皆置窗格,方格、斜格和棱格交相分布。人家的屋前屋后,种着枣树,有梨枣和团枣。梨枣长形,团枣圆形。人家的院落扫得十分干净,高原长有一种扫帚草,学名地肤,藜科,地肤属。它的嫩苗可吃,长大葱茏的一团,一簇簇地蔓延黄土地上,此草伐下晒干,捆扎为帚。院落依石墙或土墙种着南瓜,瓜圆形深绿,皮表生赘疣。也有的种西红柿、茄子与辣椒。总之,毛乌素以南苍凉的黄土高原,久旱之下,只有星星点点的绿,艰苦地生长着沙打旺、拧条、沙棘、柽柳、酸枣、枸杞、小叶杨、刺槐、榆等树木。人工种植的枣、梨、柿、桃、苹果、葡萄,因人之管护遂相继成林。

葭州,在春秋时期,为白翟部族活动之地,其时森林茂密,水草丰美,人民皆游牧。至公元1964年,葭县改称佳县。因气候变迁及历朝历代屯兵开垦,明朝以降旱情愈重,现年均降雨量为395毫米。葭州地貌一分为三,北部丘陵片沙区、西南丘陵沟壑区、东部黄河沿岸土石区。葭州处于鄂尔多斯地台向斜的东部,第四纪更新世时,由于强劲的北风,将蒙古高原的粉砂土吹来,在地表覆盖50至100米厚的风尘黄土。经风割雨切,形成万千沟壑。葭州人多居住窑洞,夜间车行,但见天上繁星点点,山梁灯火盏盏,或有高山深壑,山腰上一灯孤悬。

我们专程到刘艳家。刘艳应届高考考上华中师范大学,贫困生,受到中国教育基金会吉利教育资助计划项目资助。来之目的,陪北京电视台慈善公益栏目《让人间充满爱》摄制组拍节目。刘艳家寄居在养路班的房子,家里真贫困,他们得知有客人来,预先熬好小米粥。小米加豆子熬的粥,放了盐,小米粥香呵。吃时,我问了一句:菜呢?主人刹时尴尬地立着,搓着手。主持人秦洪峰急忙道:跟你开玩笑呢。遂解了围。我以为乡里人家,应有咸菜,比如咸萝卜条,或黄瓜,佐这样的小米,味道相当适配。然而,刘艳家没有咸菜,他们家人,常年就这么喝粥罢。常年喝粥,粥的人生,其味就难免寡淡,咽得腻味。

节目摄制期间,我散步到黄河边上,看见有一平方米菜地,长着数丛尺高、针叶、顶梢开着米粒状小粉红花的草本植物,送我们来的司机介绍:这就是炸饛!菜地上的炸饛,恰是刘艳姊妹从山上拔来种植,有一方已经成活,尚有些还未成活。成活的开着质朴而美丽的花,颇像韭菜花,惟小得多。黄河,从坎下浑然毅然地往着远方流去,河心以远,浑黄的河水如浆块向前涌动或推移,近旁的河水,激起浪花束束,打着漩儿向前飞流。黄河,在黄土高原的峡谷中间,浑黄而凝重。

炸饛花开,河畔小小的艳丽。河风拂过,炸饛花在高原的阳光下,惊异地抖动小米粒般的花朵,像高原的梦苏醒。小米粒状的花朵,外层花瓣洁白,里层的花瓣粉红,愈向里面,色泽愈深。展开的白花瓣托着粉红的花蕾,间或有白的蓓蕾等待开放。

炸饛的叶子纤细若松针,实芯、坚韧,挺直向上生长,一蔸炸饛,能够盛开一捧鲜花。炸饛的鲜花亦可油炸成调料,此为鲜香。高原上的农人,或者采集炸饛鲜花,压制成扁形圆饼,晒干到县城街市上出售,作调料时,掰下一块,热油炸之,佐粉汤或面条。生吃炸饛花,有生洋葱的辛辣,烈过其数倍,气冲鼻腔,为之通透。未曾问及炸饛之药性,感觉与葱蒜等辛香之物近同,惟生于黄土高坡,干旱,阳光炽烈,其性更烈罢了。

地理上的葭州,呈琵琶形,沿黄河73公里,东岸相望山西吕梁山,北部接毛乌素沙漠。葭州有天下第一名观:白云山道观。明朝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全真教道人李玉风在葭州城南十里白云山募建真武祖师庙,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万历皇帝朱翊均发圣旨并颁赐道藏经4726卷,建白云山藏经阁。

站在黄河边,我想挖一棵炸饛回去种植。话说过,刘艳就拎了河边井水浇地,其父拿了铁锹,居然将成活炸饛悉数挖了,带了一大捧黄土,装一袋里。我原只想要一小蔸,刘艳父亲在我去院里时,却已装好交付司机。怎么忍心要那么多呢?随之,乡邻又从自家的菜园摘了一袋鲜花,以及三块炸饛饼一道送来。在黄土高原,人皆贫困,然待远客,极其热情。我想,带着黄土高原的葭州炸饛,我也带走了一抹黄河的涛音,亦或信天游。居于佳县,远近的歌声,都是一声声的信天游,苍凉而高亢。葭州人善歌,人人能唱信天游,《东方红》词作者李有源即出葭州。葭州源远流长的信天游,飘荡在黄河上空,晋陕大峡谷,就有一样梦幻浮升。这块干旱、贫瘠然而激情四射的土地,我在此结识一种新的高原植物了。炸饛的花,炸饛的花,佳县的花,我在高土高原认识它。

味道江湖 味道江湖

依稀记得味道江湖在亚运村的北苑路,冷枫拉着我去的,他说那里有美食。冷枫当时在编《青年时讯》,忙碌碌的样子,又拉我写稿子,我不写。他说,那就喝酒吧。稿子不写,酒也不喝,有些说不过去了,在北京这个江湖。

听到味道江湖馆子的名字,我顺手就拿了一本新出的书,名叫,似乎这样就很贴近。去了,经理是个年轻美貌的北大MBA,名字叫赵丽媛,很会说,腰肢也有一些扭,冷枫给介绍了一下,发现在场的还有一个画家,姓汤,他带了画册,看上去有些达达主义的味道,线条很夸张。

赵经理看了的书名,表现得挺激动,她说应该拿一些书到店里来,她给代销。我嫌那么做挺麻烦,赚不了几个钱,落得个自己去卖书的名声。假如是一本学术书,另当别论,可它是一本谈美食与乡土风情的随笔。

席间,问起汤画家卖画的行情,问得很俗,汤画家也实在,他的画都交他女儿去画廊或拍卖行卖,总有三五万元一幅吧。看看,卖画就是比卖字儿强,我尤其对卖书法的羡慕,因为他们一个字几万元,作家的文章,以千字多少元论,属批发性质,零卖一个字一元钱就算高了。好在现在用电脑敲字,如果还用笔写的话,那就亏得不行。

味道江湖的菜,介乎南北之间,川菜系的馆子,但北京人能接受。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我装作喝酒不行,冷枫开车不喝,我想跟生人也没有什么喝头。就听他们议论在味道江湖办画展的事,我觉得这事情挺有趣,在酒店里办画展,这样的推广形式,估计画家和店家都乐意吧。喝得差不多,我就走了,赵经理还是叮嘱把我的书拿一些到她的店里摆着卖。

隔了很久,到了六一儿童节,冷枫又拉我去味道江湖,说他过生日,而且说去吃柴鸡宴。选择六一过生日真是好办法,这一天大家都很小,很快乐,我一大早就起来给朋友发短信,祝大家节日快乐,也收到不少这样的短信。

这一次,同桌不再是画家,做电视节目的,其中有一个拍过“早安中国”,我刚好想打听这个栏目,问一下去那里减肥要什么手续,他告诉我,交一万六千元钱,听从教练安排,40天时间全封闭。我当时想,一万六千元足够我沿海岸线徒步走一趟了,那也能减肥,遂不想再去联系。

从山里拉来的柴鸡,各部位的菜都有,材料好,味道就不错。我最喜欢那份鸡杂,叫厨子来说了一下,记得当时就为了品尝给他们提意见。不幸的事情后来发生了,冷枫突然喝酒了,几个人轮番把我一灌,就灌醉了。醉了就去楼下听歌吧,我跑到场子上想拉人家跳舞,人不与我跳,看看就是醉鬼耍酒疯,我转身跑到乐池去跟歌手跳。那洋相可出足了,我素以为,喝酒的境界就是自己不醉别人醉,看别人醉酒发疯是一种享受。何曾想到,自己也有被人灌醉的时候呢?心里那个懊恼不说了,怎么回家的也想不起来了,其实那是一个书香味挺浓的酒店,卖书、展画、唱歌、跳舞,总归在北京的食林酒肆之中,蕴含一份雅气。有时候,去一个店不为吃什么,而是去感受什么,酒友,或者环境,这就是味道江湖罢。

边食边旅 美食湘军方八另

世界上最好做的数美食文章,少时的一些食物记忆,饥饿时期的某次品饮,以及近时去了何店吃到一客美味,都可以信手写来,令读者品味一堆有味道的文字。然食文却也算世界上最不好做的文章,作家写的那些个菜,公众也很熟悉么,诚如画鬼易画人难,一个道理。

关键写作食文化需要真性情,何因未曾细考,打量一下世界文学史,那些味蕾特别发达的诗人、作家们,都属于真性情一类。因此,至少在食文化的写作上,作家需要真性情和比较发达的味蕾,而文字与感觉,也必须十分考究。以中国文化圈矫情主义泛滥的态势观照,确难发现有多少真。故在当前的食文化写作领域,矫情就像鸡精一样融入了现实文化的汤汤水水。

不过,在坚持食文化写作的文学湘军中,方八另的写作值得称道,或者因为一个历史缘份,我的三本书经周实之手在湖南岳麓书社出版,方八另即给写了书评,那时候我们未曾相识。由于都是写食,所以评论的文字甚是到位,心有感念,就开始关注方八另,他的笔名叫做巴陵。接下来,读到方八另的食文,在网上有所联系,继而去长沙,见到了方八另,这位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果然质朴而真诚。他给我讲得多的是岳麓书院,他对岳麓书院的一些改造尤其愤怒,通过他的表达,我对那些把持资源,贪公物为己谋学利者甚为不屑。这件事情,需要专文谈论,但也就大抵体察到方八另对湖湘文化的读识与理解,他的历史功底尤其深。然此,对研究食文化却是一个高筑的平台。

后来,我们去火宫殿吃长沙小吃,因为有了方八另的讲解,食的味道就不一样。我觉终归长沙臭干子的臭香令人难以忘怀,只道旅途匆匆,喝的啤酒,我觉得跟方八另一块,最好是喝高度白酒。那时候,便知方八另的食文已经成书,回京再细读他的文字,感觉他从一位图书编辑兼作家的视角,在食文化写作中寻找到另一个向度,通过食而进入历史,或食而交友,这种传统的坚守,笔底就有士人风范。

比如他写《情侣烤鱼》,这道出现在武汉的比较媚俗的菜,在俗文化扫荡街街巷巷的武汉,吃出点雅趣很难,方八另如此写道:“我看到这道菜迟迟不敢下筷子,在他们的催促之下才尝试性夹了点。烧焦的鱼皮,黑煳煳的,夹着就那么软软,筷子颤一颤,鱼皮就有收缩地上下摆动,嚼在嘴里却有点糯性,还有点韧性,被烤的一面比较脆,带着浓浓的咖喱粉味。这样一品,倒觉得比红烧鱼、水煮活鱼、酸菜炖鱼、清蒸武昌鱼都要有味。夹了一块鱼肉,可以闻到一点血腥味,带着热气,嚼鱼肉,绵绵的,有火烤的脆香和水煮的甜美,吃得我‘吃性’大发,夹鱼的不同部位品味烤鱼的风味。”或者至俗而雅,而真。委婉道来,感觉方八另坐在东湖边,落日西沉,溶金的水波轻轻荡漾,挟着夏天燥热的湖风,渐凉至微温,这时候喝着冰啤,品着烤鱼,人生的些许快意便悄然而至。

吃,比较能打开人性真的一面,著食文者,自己暴露的几率也就大增。其实,方八另完全为了吃到各地的鱼,有了这个宗旨,他便像从洞庭湖游至了各路江湖,今时走红的湘菜,本应该更有嚼头。但不妨碍方八另在文学湘军中扛起食文化旗帜,基于洞庭湖,或者湘江,融汇天南地北之食。方八另一路走着,一路品着,一路写着,表达着一种识味随缘的人生心态。

边食边旅 孔明珠的珠盘玉馔

上海的文化人当中,做小菜者当属孔明珠为第一人。人家刚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烹饪随笔《孔娘子厨房》即被上海一个大学的女子学院选中要做家政系教材。读家政系者,理想多为全职主妇,俗称阔太太。孔明珠的烹饪随笔,早已经在99读书网小众菜园里面读了,偶有跟贴,拿到书后,感觉此书印刷甚为精雅,排版活泼,符合上海小菜的精致味道。

素以为世界上的食客,大抵可分三种:一种好吃不做,二种好吃又好做,三种好吃好做又好写。真正对食文化之精通者,当属第三种。绝不吃独食,总要将做的体验,吃的妙感通过温馨的文字表达出来,以飨世界。那么,孔明珠全然做到了第三者,她恰又吃又做又写,《孔娘子厨房》这本食文化随笔,承载着她那么细致入微的对食物的体察与表述,仿如马兰头的精细与翠嫩,仿如避风塘排骨的芳香与焦脆,仿如咸笃鲜之鲜咸适度。

人不好吃,天诛地灭。然而好吃法则固有其规,却也是东南西北因风尚而异,沪菜原分出本帮与海派,然本帮菜的重酱主义味觉观与之今时上海小资食尚渐行渐远,纵然能从其中品味到沪食的根味。海派菜则大象无形,一种开放式的范式,以粤沪为主体,兼收八方的复合性整合,淡然而飘逸,总令人能感觉居沪的味觉之旅。因此,在上海滩的食林汤海之间巡游,须有几勺方才可以独撑一片天。孔明珠的精细做法,以其江、浙、沪为体,兼容东瀛料理,以及她的小说家虚拟想象力,女人天生的奇思异想,沪式小资的作态和她本人天性的开朗加温情,这样做菜的法则,堪称都市文明的食事进化了。

浅浅的淡淡的,有些甜,有些酱,悄然的入味的文章,注入些许作家少时的人生体验,中年时的感悟,或者有些随意性的信马由疆式走笔,其他读者还能读出更多的味道。孔娘子厨房端的为味道实验室,特别在小众菜园上,她如一只小蜜蜂,源源地搬来她新做的带甜味的菜肴,且快乐得嗡嗡的,这无疑是一种美妙人生的元素。我与她的交流中,她总以为我不屑上海菜,其实是一个误会,我买的菜谱,第一本就是沪菜。我也做过其中一道菜,煎蛋,煮汤,切肉丝勾芡,下入汤中,搁点盐和料酒。不过,我那料酒就是纯烧酒。菜谱中,且说还得佐冬菇若干,玉兰片若干,蔗糖少许。那时在地质队,幕阜山腹部的山岭当中,谁能有那么多佐料呢?因此,一切从简地进行了一次沪菜处女烹,极喜,一段时间成为保留菜目。孔明珠不知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会对她的沪式菜勺感觉几分亲近。

做菜如作文,一堆汉字,七码八码,好作家就能码出好文章。萝卜白菜,茄子辣椒,好厨子可以将其做出好菜。孔明珠的文章如菜,菜如文章,不外乎在厨房书房叮叮当当,左敲键,右操勺,难得她的菜肴总是温情脉脉,充满人文关怀。最有意思的要算她原来就是一个都市人罢,近些年来总说,如今的小孩,不识庄稼。孔明珠居然在《上海熏鱼》一章里,透露了她小时买鱼总担心鱼贩的哄骗,将草鱼当作了青鱼卖她。不识鱼,在我等大山小川跑的人来说,认草鱼和青鱼,比在街上识别男女还来得容易。如此,她就有许多话要跟沪上不分麦苗韭菜的小资们窃窃私语,因为她们对于自然的叩问,就是如此浅显,然而也就给人之阅读,添了几分快乐与情趣。总之,我以为,《孔娘子厨房》这本书,在男性一统江湖的食林汤海,尤如一只清秀的小岛,有别一样的味道,如她的女性的柔媚,或者说,她在她所有的菜肴中,佐了一分爱,这份爱源自于心灵,男人们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十足可贵。但愿早日读到孔明珠的下一本,做菜,也属人生之第一课,请不要轻易下课。

边食边旅 香湖海带汤

武汉的夏天,照例一个热字当头,惟武汉之热,乃头顶一颗柠檬般的太阳,复又绿荫浓郁,香樟和月桂,掩映白的建筑群落,热出一个视觉上的美夏。武汉之美,首推武昌,一片东湖阔水,波澜里荡漾柳蝉,或浓荫处,鸠啼声声,那浮云与栖鹤,以及钓者皆入了风景。

在水一方,常见学子湖滨漫步,夕霞沉落,胭脂一抹,绿树白墙,鹳鹤排空,凉意渐由湖风吹拂,此刻驻足湖滨,恰好抖落一身奔波旅尘。东湖之滨,有华科、华师、华农、武大、地大五所中国重要的大学,不知名的大学,另有许多。据此,东湖应该算中国首湖,那波涛里,翻腾着汉字与英文。

当与汉夏撞个满怀,我想,人可以与沧桑擦肩而过。今次,我穿过水果湖的林荫大道,到东亭边的湖北作协,去见刘富道和李建纲先生。尤李建纲先生,多去阿尔卑斯山下的瑞典旅居,相见的机会甚少。作家协会的院落,建筑雅阔了一些,人迹稀少了一些,先见了吴小兵和胡翔,复到刘富道先生家小坐,帮富道先生在搜狐网建了一个博客,听富道先生安排,去了香湖酒店。酒店不甚大,由于富道先生所荐,断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特色。

在作家中,真食客我以为有二,南刘北韩,南刘就是刘富道先生,他能烧得一客十分雅致的红烧肉。北韩便是韩石山先生,韩石山先生在太原主持《山西文学》,于文学批评是一把利刀,曾经向富道先生发问“既富何道”。韩石山先生未见其入厨,惟两度品饮,所荐肴馔,十分不差。也许,作家中尚有高嘴,早年以陆文夫为标高,盖因写作过《美食家》,然在苏州城,我只与车前子同桌共饮,车前子乃一位才气逼人的诗人,写过《好吃》一书,自己插画,诗画之才,不下黄永玉。

武汉的菜,如果确实要将其归类,说汉菜不当,因与此地苋菜同音,鄂菜则不完全,鄂则出自鄂州,古代的鄂国,人自山西迁至,与早先的扬越人汇居。鄂人猎,扬越人渔,支柱产业为青铜。鄂在地理上为东,为大别山下的江南,曾经的吴都,经典性菜谱为藕煨肉,渐进化为藕煨排骨,此菜在武汉发扬光大,以至名播世界。但是,武汉仍受另一菜系影响,即荆楚菜系,源于江汉平原及鄂西北高原。江汉平原,为中国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三大平原的长江中游平原。盖因有江汉平原,故出“湖广熟,天下足”之美誉。荆州之争,提不上甚么理想和主义,不过鱼米之争。易中天“品三国”,绕过了荆楚鱼糕,所以他瘦。总之,命名为荆菜,有素食主义之嫌,命名为楚菜比较恰当,且有利于进入名菜谱系。

这里,我们还要考察武汉的菜。武汉的菜,堪称泛精致主义路线,水鲜为王,水鲜可分江鲜、湖鲜与河鲜。武汉人的自信,大约就源于这条泛精致主义的路线,他们提到沪菜或淮扬菜的琐细精微,以及北人的高盆阔碗,皆有不屑。大约与城市之九省通衢地理位置相关,一个十分典型的中庸地带,我尤喜欢武汉一句俗语:黄鹤楼上看翻船。武昌,就在黄鹤楼下。

上了许多的菜,女经理也到席敬酒。富道先生照例又将我向酒家推广一番,引来目光之际,我低头看看肚子,只好惭愧地笑笑。建纲先生不胜酒力,他有欧人之相,近190公分之高,满头银发,如阿尔卑斯山之顶。他曾到我家北面的东方山上抄经,被误为老外而吸引香客云涌。富道先生可以豪饮,似乎近年有节制,他总用眼角余光审视我的肚子,我只得再空嚷几句减肥之类。我想,减肥者常立志,愈减而愈肥么。其实有些冤,富道先生在他任湖北作协书记之时,腹部高高隆起。大约1991年,我们去京山县五三农场,参观养猪场,时为文学院长的建纲先生与富道先生有一段经典对话,建纲先生看着猪栏说:你看看,多肥呀,肥势喜人呀,你也可以一比。富道先生接上:呵呵,如今流行瘦肉型的,要换美钞,还得你上呵。可是今天,彼消我长,富道先生向了江汉平原看齐,腹的高度大降了。

大约这样,李建纲先生夫妇,刘富道先生夫妇,还有我,五个人轮番把盏,也讲些文学方面的话题。时间如迫击炮弹,飞也似的,建纲先生早年有小说名篇《打倒贾威》,富道先生早年以《南湖月》、《眼镜》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发第一个中篇小说,挂名在建纲先生任院长时的文学院,富道先生主编《长江》丛刊,小说刊于《长江》后来被《小说月报》转载,凭了这个小说提起的底气,我背上一台286电脑闯北京去了。我忽然觉得,我现在也快要背离文学了,近几年连续出了8本美食散文,数次恢复长篇小说写作,都是望难而退,这就完全堕落成一个食家。

带着饥饿的记忆,我继续行进。我以为,中国五千年文明,惟深厚地积淀了世界最广阔而斑斓的食文化。然在两前辈面前,不好意思提及,就说,我一直靠写作生存下来。写什么都是写作,干什么都是劳动,喝什么都是汤汤……那就喝汤吧,香湖酒店为武汉美夏特别推出一客海带骨头汤。

骨头,就是骨头,它充满坚硬的钙质。煨海带汤的骨头,武汉叫筒子骨,此骨无肉,宜于煨汤。这时的海带切成了方形,早年我将海带切丝,我喜欢切细丝。方形的海带,肥厚,如玉质,汤浓味宽,鲜里无腻。我喝汤,吃海带,感觉这才算厨子有灵感的创作,一时间如被海带带回了海边,海风拂面,波起浪跌,鸥翅掠过阳光,那金沙滩上,有小小的螺号吹响。香湖海带汤,悠扬的味韵,浮升起我瞬间迷失的心情,与其不作为地混世,莫如长成一条有意义的海带,飘扬、飘扬!

我就说,香湖海带汤我要写了,它激活了我的灵感,以及对人生的认知,或与美丽的夏天的交融。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次梦?品饮香湖海带汤的时候,我心风起波荡,又渐渐地风平浪息,它如一个港湾,短暂的停泊之后,又是启程,然我已经不知道该向着何方。一个文学的种子已经吞食多少年了,也许,它还没有发芽吧。起锚、扬帆、远航……就从有海盐的筒子骨海带汤上。活着,我觉得一个人的一生都在开始。

海带没有别名,最宜记忆。褐藻门、褐藻纲、海带目、海带科、海带属,在中国分北海型、南海型两大类。我最早从海带炖内头出发,到后来喜欢糖醋海带,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从渴慕素食那一天起吧。

边食边旅 南国的木瓜

过了乌龙江和浩浩闽江,进福州城,街旁生满了榕树。这些枝条上长气根的榕树,在冬天也郁郁葱葱,南国初冬的暖风吹拂,叶儿未动,其根已飘飘。我觉得冬天住在福州,汲乌龙江水泡乌龙茶,到闽江去钓蟹,当十分有趣。龙岩客家人聂武增先生告诉我,闽江边伫立的钓者,多为钓蟹。因为往来匆匆,未及加入钓者行列,似乎福州之行,愧对了闽江。

在榕树密集的城市行走,有时候看到三角梅,紫荆花,就觉得它们是外来者。福州人都说,这是香港的紫荆花。难道福州本土就不长紫荆花?此言不对,唯香港将紫荆花选做区花,香港又声名在外,原本福州的紫荆花都改了籍贯。三角梅,以前在舒婷的诗中读到。舒婷,厦门鼓浪屿人,因此诗中经常写到三角梅、日光岩和鼓浪屿。福州人未说三角梅是厦门的,我先在脑海里想到“鼓浪浪屿的三角梅”,这么想肯定不对,可又这么想。

及至到吃木瓜雪蛤,我发现一个道理,福州的木瓜比北京的木瓜甜很多,瓜味浓郁。对于这个发现,福州人大不以为然,说木瓜都一样,运北京的木瓜,不过怕途中坏了,选未熟透的北运,到了北京,木瓜搁熟了,就不及福州自然成熟的甜。

尝到甜的福州木瓜,感觉到天南海北地域的差异性,似乎不好再大咧咧地说,待在北京城,品尝天下味!然此味非彼味,如若不出京,一生都不明晰。福州的木瓜,完全的甜木瓜,以学历比较,福州木瓜一本,北京木瓜二本。运到新疆或黑龙江,可能会降至专科了。每餐吃到木瓜,都若提醒我身在南国。随后去泉州和厦门,仍然吃木瓜,南国的木瓜,不止是甜,它的木瓜香尤其浓郁。我想要到热带雨林的原始森林中去吃木瓜,那味道一定奇好。

可是,我为什么不去热带雨林中的原始森林呢?怕莽蛇和鳄鱼吗?也不对啊,那么多去热带雨林考察的科学家也没被鳄鱼吃了。或者,热带雨林中还有大象和孟加拉虎?一时间感觉自己的想法荒唐,人不过懒罢了,假如去海南岛的五指山原始森林,应该可以吃到最好的木瓜。可惜,今年没有考虑去五指山,而且曾经有过几次去海南的机会,都给放弃了,与五指山擦肩而过,与可能的世界上最好的木瓜擦肩而过。木瓜为蔷薇科,木瓜属。以前去海南,只放任自己在海口的椰树下,吃白灼基围虾,喝白酒,不关木瓜什么事。再者,以前还有歧视,木瓜是不是木头的脑袋瓜?

边食边旅 博山烩菜

博山为山东淄博市的一个县,据说淄博就是从临淄与博山两个辖区的地名中提取的。临淄乃齐国首都,我去过,博山就没有去,唯其有吃,至少在淄博问起人来,贵地有何可吃?他们言必称博山。噢,博山人会弄吃的。十分奇异,因为在淄博所辖的县区中,博山人独善吃,边上的地区几乎一个名菜都没有发明出来,其实应该惭愧,张店乃淄博首府,张店什么名菜也没有,真说不过去。

博山人的吃,大抵上属平民菜肴,如烩菜、豆腐厢子等,仿佛都不入正席。然对于好吃之徒而言,这边缘化的菜谱或曰愈是民间化的事物,它的变异性愈少,纯朴之特质愈多,愈能寻到历史的根。故淄博人,皆吃博山烩菜。我在张店吃。

博山烩菜,一道普通的汤菜,烩菜北方叫法。这道汤菜有多么的讲究,或多么的不讲究,都可以说出典来。我在淄博呆两天,吃过两种不同的博山烩菜,有一种比较好吃,有一种比较不好吃。我吃的博山烩菜,用咸肉做的汤。咸肉多瘦肉,外面裹面粉糊,略略油炸,搁汤锅里煮。辅菜有菠菜、粉条、豆腐干子等,蔚然一锅,汤介于浑厚与清鲜之间,内有隐隐咸肉的醇味。

吃博山烩菜的方法有两种,一用勺舀至小碗里,吃菜喝汤,皆在一小小乾坤之中;一从大钵子里挑肉吃,吃些实在的内容,辅之以喝汤,且应当喝得大汗淋漓。第一次吃博山烩菜,我一个人的干活。我当然先从大钵子里挑肉吃,我曾经有打捞队长之美誉,无论在什么汤中,我都能够将内里的重要内容打捞干净,实施无遗漏打捞法。

但是,我不解这样的一道汤菜何以取名曰“烩菜”,后来再度打听,博山烩菜何以为汤?何以正宗?被告知,没有正宗。它的起源则险些毁了我的美好想象。原来博山烩菜,根本就是将上一餐所有的剩菜搁在一锅里煮,一锅煮天下,一勺定乾坤,这便是民间美食的意趣。一道杂菜汤而成名,并作为一道名菜源远流长,确实耐人寻味。我至此时,吃着博山烩菜,想着这片曾经出过南郭先生的土地,它在历史上有着自己的宽容度,博山烩菜也恰是齐宣王的乐队,内里足以容下一打南郭先生。故此,博山烩菜在哲学上存在着巨大的包容性。

关于汤菜,一种集体意识的体现,举凡高贵大雅与低贱流俗烩于一锅,溶合一个混沌意味十足的汤境,在各自包容的前提下,共同打造一锅好汤。博山烩菜的意义,在于审味之外,有着一种普世真理,无论多么的高贵与卑微,在汤的世界里,皆皆有其发散个体特性的机宜。所以言汤,不必独尊燕窝鲍翅者,以博山之法以烩之,为大同世界。

烩作为一种烹饪方法,指将食材油炸或煮熟后捞起改刀,复放入锅内加辅料、调料、高汤烩制的方法做菜。然坊间多有不遵法则,一锅炖了,就叫烩菜,俗称一锅烩。博山烩菜,大抵如此。

边食边旅 神农架酒规

现在的神农架,已经被确指为神农架林区,这个行政性的区划将地理的神农架山系缩小了,从自然的山体结构来看,神农架山群比行政划分的神农架林区大得多。或者说,行政区划的神农架,被房县、兴山、巴东、巫溪、保康圈着,然它们应都在神农架山系之内,尤其房县周边地区,历史都属神农架范畴。现在神农架林区的主体过去就归房县管辖,有部分土地从兴山、巴东、保康划入。所以看神农架历史,必须看房县志。

神农架北部的饮酒之风甚烈。神农架山系最早开发地方在房县,因为武则天的太子李显——卢陵王被贬到此。房县现在不被当作神农架看,至少外面不知道神农架林区与房县的历史渊源。神农架山系,为秦巴山脉,在秦岭以东,真正中国龙脉。房县的繁荣,始于卢陵王的到来。情况不像《太平宫词》演的那样,卢陵王李显沦为农夫。卢陵王发配到房县,人家依然是龙种,浩浩荡荡从唐朝的宫廷带来了皇酒,与酒一道还带来360种酒规。卢陵州的房川一夜繁华。因此,房县、神农架流传下世界上最繁复与古典的酒规。

通常客人来神农架,都容易被他们的酒规打倒。我在神农架呆久了,一律不跟他们讲本地酒规。所谓酒规,都属于整人的规矩。只道在神农架,正式的酒宴还要讲一讲酒规。在这里,自己的酒杯叫做门杯,把门杯喝了,就是将自己的杯中酒喝掉。敬酒人通常不举起酒杯来敬对方,所谓碰杯或者干杯,而是一口将自己的门杯喝干,然后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空杯敬交给对方,搁在对方的面前,斟上酒。被敬者将此杯中酒喝掉,还了杯子,这就算被敬酒了。究其原因,据说是在宫廷里,最怕被人在喝酒时往杯中下毒,用自己的杯子且自己先干了,表示此酒此杯无毒,我先喝了,敬你一个。因此,在此敬酒,也就自然说成了“敬你一个”,这一个便是一个空杯子,先喝空了杯子表示诚意。

如有贵宾,一桌人如此不论先后,纷纷干掉自己的杯子,然后将空杯悉数搁在贵宾的面前,那是好大一堆杯子,确乎令人生出一种恐惧。然而,也好在皇酒的度数不高,大约在12度左右,粮食酿造酒,浅琥珀色,微甜,我想李白就是喝这种酒,一千多年流布下来,此酒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连酒的名字都叫做皇酒。相传皇酒,也是卢陵王李显从皇宫带来的酿制方法和酿酒配方。因为神农架过去漫长的历史时间与世隔绝,它保留了下来。不过,这一点我又有一点存疑,长安应属小麦文化圈,现在看西安也不会有人酿米酒,皇酒的酿法,应当属水稻文化圈的贡献。只说蒸馏酒之前,应都是发酵酒的天下。这样看,也就可以理解皇酒与卢陵王有关。与唐朝有关。

皇酒,初到房县,我以为叫做黄酒,人给我纠正,叫皇酒。皇,皇帝的皇。立时感觉到皇恩浩荡什么的。难道它真的从唐王朝长安宫廷传来的?如今的长安人,大约都不知道皇酒是什么酒。如果皇酒就是唐朝国酒,大唐帝国的诸多酒仙和诗仙们,他们喝的可不是西凤大曲。

由于地理性封闭的因素,皇酒一直保持着这一份原始的酿造工艺,它的度数也一直未提升,因此能够照常演绎唐朝时代的酒规。因为酒规繁复,桌上照例有一主持,把控着喝酒的节奏与方向。比如全桌人一起喝一杯,在此就不是全体干杯,叫做喝个转杯。主持自己先喝干了杯子,顺时针他边上的人也喝干,如此转过一圈,这个转杯就完成了。完成一个转杯,全桌人皆喝了一杯。但是,这种转杯也可以不循此例,比如主持觉得不必喝转杯,间隔一个人喝一杯,他说跳一跳。于是,从他起每隔一个人喝一杯,此叫跳杯。还有对面笑,这便是捉对拿双地面对面喝。

一桌酒席,大凡主要的规矩由主持掌握。但是酒喝开了去,桌上的人就发挥自己的自由度,可以主动提出若干的喝法。这些种喝法,总共加起来有360种,不过已经很少有人能将360种酒规数出来,只有民间的文艺人士能把它搜集齐了,刊发在地方志书或民俗书籍上。一般的情况下,门杯、转杯、跳杯、对面笑等,都会使用到。现在房县和神农架林区北部,都还循此酒规饮酒。但是,神农架的南部山区,却是不大喝皇酒,或者现在的年轻人不知皇酒为何物。他们喜欢喝包谷酒,包谷酒的地理遍及整个鄂西北山区。

在喝包谷的神农架南部山区,他们照例也沿用唐朝时代的酒规,不过由于此地与外界交往过甚,并且兴山、巴东移民多,因此他们适度地改造了唐朝酒规,他们将敬酒叫做赶麻雀,比如小杯被一个个地喝干,然后悉数搁在宾客的面前,宾客前边喝了,后面的空杯又加上来,这叫做赶麻雀,如此行径在下多有领教,那是不将你灌醉了决不罢休。但是,这边的酒规已经比卢陵州的房县差远去了。

我感觉到,特别讲究酒规的地方,必是小杯,大杯搞不起,酒规尚未执行三五则便有人倒下,那可不行。而且,酒的度数一定要比较低,即便酒量不大的宾客,也能在此领悟地方的酒俗。比如在中国的西北地区,至多以指沾酒弹三下,然后大钵将酒饮下。那样一种豪情,确乎适于在无际的大草原或大漠的边际上进行,大漠长风,吹得走酒醉。便是醉了,卧于马鞍,且也能行走回去,那马头琴奏响的地方,有草原上的一盏灯。然而,令我惊奇在神农架这样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当中,天低山险,漏夜能听风响兽鸣,却有如此雅阔的饮酒习俗,酒风纯朴,直抵盛唐。

边食边旅 衡水烧烤

我第一次发现上弦月也有橙色,它挂在衡水东边的夜空。冀中平原,平原上的月亮,别于我经验中的山月和城市的月亮,冀中平原于我是旧时看小说常遇到的地理名词,因为日本侵略军常于秋季在此扫荡。在平原上扫荡,机动性强。盖因冀中平原生长玉米,玉米高达二米多,秸杆也粗,上长一个尺多长的玉米棒子。那玉米林真密啊,人进了里面,无论如何找不到了,俗称进了青纱帐,夏季扫荡,难有斩获。

诗人郭小川写过一首诗,描写了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纱帐。甘蔗林我知道,我看到过甘蔗林,却未见过青纱帐,当我得知玉米林便是青纱帐时,我有多么的失望啊。我以为青纱帐至少是一种神秘的牵藤类植物纠结的绿色植物带。

刚过罢教师节,我在这个时间看到了上弦月,它有点暖,其实这日子也不凉。我们到康复街东头往南拐的街头吃烧烤。衡水吃烧烤过去我没有听说,知道衡水有名的老白干。因衡水水质好,还有衡水鱼,有好水便会有好鱼,也就有好酒。据说清朝时期紫禁城里水养的宠物,多数源于衡水。衡水还有一名产,便是鼻烟壶。鼻烟壶这事物已经难见了,然而这里还在产业化制作,衡水居然有鼻烟壶学院。我的朋友王冠宇即画鼻烟壶出身,目前他仍在坚持画,他走高端,排名在全国5名以内,他又收藏了千余个珍稀鼻烟壶。我在衡水,整天都听到人谈壶。然那不是壶,一手可握的小瓶子。

衡水烧烤,首推烤羊肉串,此地不像在黄河河套地区,烧烤的材料摆得满满当当,羊肉串也不论串卖,论斤卖,14元一斤。在烧烤店的门前摆上一张长方形小桌,一人一个小圆椅,坐定以后,老板兼伙计就开始烤羊肉串。烤羊肉串的炭盒子比外地要宽和深,又在马路牙子边上,置一破盆,盆里装燃着的板炭,离盆约一米的地方摆着一台鼓风机。我们是第一拨客人,老板就往破盆里加了一铲板炭,按了鼓风机电扭把盆里板炭鼓吹至红亮,再把红炭铲到他的烤盒子里,抓起两大把羊肉串,抖一抖,排开来烤。论斤卖的羊肉串,就不复如论串卖的羊肉串把肉切得那么薄,薄得让人吃了上百串也也未觉得吃饱。

由于前期经过腌制有调料浸润,羊肉已经入味,老板兼伙计在烤,其助手就给桌上搁上一个长约50厘米,宽20厘米,深20厘米的烤盒子,里面加上红炭,烤好的羊肉串,就搁在这个盒子上,以便食者再进行自助烤,胡椒、辣椒和孜然粉,也由食者往上撒,如何合了自个的口味,就怎么的撒。经由这样一个小的创举,确实是提升了食烤羊肉串的趣味,人可以吃嫩的烤羊肉,也可以烤老一点吃。烤羊肉串一斤一斤地上,行将吃罢,再要一斤,也可以说,再来十串,总之十分方便自由。

烤羊肉串好吃,此便是我近年来吃得最好的羊肉串,羊肉丰腴、鲜嫩,也不会冷,一边聊天,一边翻动羊肉串,一边轻轻地往羊肉串上撒孜然粉,执了羊肉串不急不慢地吃,还要喝酒,这里喝九州金麦啤酒,衡水老白干酒厂酿制。王冠宇先生不善吃烤羊肉串,他居然只吃了两串,我吃了40串,外加10串烤羊筋。唉,烤羊筋才真正好,其中还会有一块烤羊油,品之,口中有一种滋润之感。吃烤羊肉串时,衡水人又另创一法,吃烤蒜。烤蒜将蒜瓣串起来烤,烤熟的蒜,口感绵的,蒜辛辣也不复存在,融绵的一口,有蒜香,吃羊串之间,吃一口烤蒜,似乎给羊肉串提味不少,不同处在于吃烤蒜不必一串连续吃,从串中拔出一颗烤蒜来吃。

吃羊肉的经验多,羊属哺乳纲、偶蹄目、牛科、羊亚科动物,正说羊就是牛科动物,听上去有点别扭,不过指羊为牛的事情极少发生。

边食边旅 周村薄饼

周村薄饼,我在青岛流亭机场发现的。青岛堪称一座美食城市,可以吃遍海洋世界,还有胶东半岛的美丽收成。发现周村薄饼时心里十分纳闷,什么好东西,摆在流亭机场卖而过去没吃过。我买了一袋,边等飞机边细细地吃。周村薄饼很薄,约一毫米厚,发的白面,上面撒芝麻摊炕,干酥脆甜香,芝麻与面粉的香,可以做文人小吃,看书时,漫不经心随手送到嘴里细嚼,吃十张也是不会饱。好处还在于它不见油,故不会污染了书页。

吃了半袋,飞机来了,另半袋带回北京细细地吃。再一次去青岛时,我买了两袋,八块钱一袋。此次有些不幸,为了让周村薄饼不至于揉碎,我将它单拎着,上飞机先搁进行李箱里,再搁电脑包,外面搁外套。下飞机时,只记得拿外套和电脑包,两袋周村薄饼就忘在飞机上了。

将吃食忘掉,我不能释怀,因为特意要带回北京细品,一个去青岛做食评家的人,把食品都忘记了,这可以原谅吗?我记起来为什么忘却,原来在青岛早上没吃饭,饿。到流亭机场吃了一个汉堡,三十块钱。原来想吃一碗面,面条三十五块钱。这价格也稍贵了一点,这世界上的事物,跟飞机沾点边都贵。心里面想着三十块钱一个的汉堡也没有吃出味道,就把周村薄饼忘了,巨可惜的。回家,翻一翻电脑桌下的小柜,周村薄饼的袋子还在,内面有半张周村薄饼,就一边吃着一边在心里面悼念那两袋逝去的周村薄饼。再展平了包装袋看说明,却看到“糖酥烧饼”四个大字,又不由心里面一惊,我从哪记取的周村薄饼呢?居然有“糖酥烧饼”四个大字未记,偏记成周村薄饼了。

凭印象记一件事,出差错的可能性大,这事情决不能怨那一个昂贵的汉堡。反复检讨,我估计与博山烩菜有关。博山与周村,都是淄博的一个区,几年前去吃过博山烩菜。淄博为齐国都城,那里曾经有过三千食客,管子主政时搞过百家争鸣,而早年的食客,现在改称智囊了,就是一些专门给政府出馊主意的人,跟美食家没有关联。吃过博山烩菜,见到周村出的薄饼,顺理成章地记成周村薄饼装在脑海里了。话再说回来,糖酥烧饼也确实太难记了,它毫无方位感,即便搁了一点糖,此饼也绝不是因糖而美,它是小麦与芝麻的对话,水溶火炕,成就一品岁月中的记忆。

芝麻,小时候就喜欢的好东西,它的近亲在非洲,胡麻科,胡麻属。

边食边旅 黄豆在黄州

我只觉得黄州是一个奇迹。黄州像出了许多历史名人一样,出过许多美食,附会在苏东坡身上的诸多美食不论,黄州完全可以构成自己独立一个菜系。至于美食方面的民间传说,亦真亦假,即不论相信其有,或相信其无,都可能犯上片面的经验性错误。因为民间的传说总在不停地修改,它往往趋向今时,比如说燔谷而食,以今时眼光看,那就是小米爆米花,但原始时代肯定不是这样。带壳的谷子搁在烧滚的石头上烤熟,到有焦香时取而食之,其中或许可以爆起一些米花,然不是专业爆米花,燔谷而食就是燔谷而食。黄州的诸多美食,与黄州的地产、文化和生活方式相关,关键黄州美食表达在民生之中,这是一个有相当平民色彩与文化积淀的城市。

黄州这个地方现在叫做黄冈,有一种食品可能贯穿黄州人的一生,那就是炒黄豆。炒黄豆对于黄州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呢?黄州人从孩提时开始,一直到老,他们都吃炒黄豆。或不论社会地位高下,不论在本乡本土生活一辈子的黄州人,还是在京城身居显位,亦或漂洋过海,生活在现代文明国度,一把炒黄豆仍是他们的最爱。这种喜爱非常奇特,黄州人的独立个性与炒黄豆有关系吗?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黄州人就颇似炒黄豆,每一粒炒黄豆都十分优秀,圆润饱满,香酥干脆,然彼此没有也不能关联。比如,黄州人都十分优秀,所有的黄州人集合起来,就如这样一锅炒黄豆,一锅典型的散豆子,毫无合力而言,这就是黄州虽然出了那么多人材,黄州自身的发展差强人意,他们在外面的合作也鲜见经典之作。这个推测也许黄州人不以为然,然而提出来可以供黄州人思考。

现在去访问一些黄州人,他们仍会承认从小就将炒黄豆当零食,装在特别缝制的兜兜里,人长大些就装裤袋里,一粒粒的往嘴里扔,总是一粒粒地往嘴里扔,嚼一口的豆香。在黄州的大街小巷,今时卖炒黄豆和炒豌豆者,随处可见,尤其在老街上比较多,两个干净的旧布袋,装有十斤八斤炒黄豆和炒豌豆,袋口小心地翻卷过来,露出炒得爆有小裂的豆子,旁有一杆小秤,炒黄豆3元一斤,炒豌豆2元5角一斤,炒豌豆比炒黄豆便宜。可以论斤,也可以论两买。

黄州地处大别山南麓,长江从城市边上穿过,声名在外的黄州赤壁,号称文赤壁,因苏东坡在此写过《念奴娇·赤壁怀古》而闻名,故称文赤壁。黄州这地名改来改去,叫黄冈的时间比较长,现在也叫黄冈,全市人口有700万。有趣的是它下面有一个将军县,还有一个教授县,教授县指是蕲春,因为黄冈中学大名在外,多少掩盖了蕲春县的光辉。坊间有“无黄不教”之说,就是黄州人在外面当教师的特别多,每一座大学都有黄州或曰黄冈籍的教授,有无黄不教之说。旧时,那黄州的教授,课间授课,间或从裤兜掏出一粒黄豆扔入口中,速度极快,动作十分洒脱,嚼着黄豆,课就讲得行云流水,海阔天空,学子们不知先生吃的何物,乃炒黄豆也。

边食边旅 连汤肉片过少林

早晨醒来,畅冰冰发来短信,11点钟《洛阳晚报》记者杨文静来采访,感觉尚有二小时空间,便写了小文《走洛阳》一篇,且梳理了下行程中感觉,中原大地,皆呈暖冬之状,不复我上次骑摩托车穿越中原时的白雪飘飘。在中原的暖风之中,大地上的麦子大片大片地绿着,雀巢在秃枝上,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际。

杨文静准时到达,也确乎是一个美女记者,记龄一年,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回洛阳当记者盖因北京是她的伤心地。采访完毕,她领我去杨氏连汤肉片吃连汤肉片和连汤烩菜。连汤肉片,乃洛阳水席之一名菜,为何称之连汤肉片呢?杨文静也不清楚,说她妈妈总叫肉片连汤,这就明白了,那便是有汤的肉片罢,肉片汤算连汤肉片的缩略词。盖因美食,因地而名,杭州桥多,故主食与配菜分装取名过桥,如面食的爆鳝段过桥,便属爆鳝段不搁面中,分碟盛装,而在四川这么做的就叫做过江,川江之美,当是天下不争。连汤肉片或肉片连汤,看上去都是肉片,而且有汤。

连汤肉片,牛肉,裹了蛋清与淀粉,沸油略炸,复入汤中,内有青豆、平菇等,偏胡椒味。此肉果然爽嫩,汤有浓香,吃一大碗连汤肉片,一个烧饼,足饱。握别杨文静,便去白马寺,敲三记响钟,烧了三柱高香,心灵获得一片纯静,复去嵩山少林寺。

我觉得在白马寺烧过香,少林寺就不必烧香了,少林棍僧,原是护地之流,因救皇帝而显赫,那与我民间饥苦而干?我在站夕阳沉落时的少林寺,那棍僧们练功之所,感觉晚风吹拂,风铃响动,远远的山冈上抹了一层胭脂色的夕霞,遂给北京的朋友发一个短信:寺空钟鸣晚,霞光映山渐遥。寺中此时空空落落,间或一个小僧出入禅房,向晚的嵩山,有淡淡的愁绪徘徊空山幽谷。

因一直写现代诗,对于古体诗写作,为近年所及。我想,寺空钟鸣晚尚还过得去,霞光映山渐遥则近乎于败笔了,虽然站在向晚的少林寺中心里那么一动,脑海里闪现出这么一个句子,原想写成霞光缀日遥,却也不是那妥贴。盖功夫修练不足,也就不再纠缠。

离开少林寺,天已黑。一个黄橙橙的大月亮在高速公路的远方升起来,车如逐月而驰。在少林寺发生一个小小纠缠,甫到少林寺,一车并行,问是否参观少林寺?答是。那车为吉利优利欧,坐一男一女,说车停他们家门口不用收费,又送至寺中,收取20元,感觉值当,便也随行。停车上车,那男者又称,如果不买门票,由他们送入,只收取50元,可否?当然。照此看的少林寺和塔林,但回程却否认有此一说,仍收取门票钱100元,遂有受骗之感,如此不及堂堂正正买门票而入。也就庆幸未在此烧香了,离寺一箭之遥,亦生刁民,佛性全无么。

一番纠缠,离开嵩山,原打算到信阳鸡公山下塌,可早起看日出,但时已晚,便取道许昌。许昌是一个小城,然在许昌,忽然感觉到它可能算河南最洁净的一个城市。早知许昌盛产名烟,它的地理位置,似乎不大易于让人关注,或者不是这样一番纠缠,亦与它擦肩而过。

在许昌在大街转了一圈,随意找了一个小酒馆,点了软烧羊肉、炒羊肝、油麦菜和花生米,喝了一瓶牛栏山的小二锅头,十分的快意。酒后直取许昌宾馆,住下了,这里离信阳确实还远,那就做个梦到信阳罢,二天出发,也就过信阳了。然这一段路程,脑海里都记着肉片连汤,好的味道,直接的表述,唯不思少林。

边食边旅 在牛栏头吃洋芋汤

洋芋汤,神农架人的一种主食,大约可以把它当做面片汤或者粥。以前,我确实尝试过洋芋(土豆)的多种做法,却没有做这样的洋芋汤,而且它的品味令人惊叹,我只有努力尝试将这样的味道表达。

第一次吃洋芋汤在牛栏头,这里是“新华大断裂”的大踪峡口,也是观音河的源头。牛栏头只剩下余应纲一户人家,老妈妈汤运秀,四兄弟,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从更山里面来治眼疾的老乡,他们挖了一个下午的洋芋。天近黄昏,我去河里洗澡,最小的余运福陪着我,他担心有狗追出来咬我,他们家有三条狗,两条黄白相间的花狗,一条黄狗。黄狗性情特别暴烈、凶猛,人从家里走出去它也追着咬,颇令人恐怖。

河水很凉,河在这里是溪,或曰山涧,丈余宽,乱石纷呈,浅水流泻,些许小潭积了落叶,清水里有小鱼和蝌蚪游戏。岸边,生长着灌木和巴芒,有一种叫黄柯子的植物,大叶子,直立着长,上部开花,据说它宜于给疖子消仲,皮肤上长疖子,用它果子的浆汁滴了疖子就会好。河边还有林蛙,它们趴在比较低的湿润石头上,叫的时候,声音“邦、邦、邦”,所以这里人都叫林蛙为“邦邦”。“邦邦”与普通青蛙比,它的皮肤浅黄,趴伏的姿态较平,它对人几乎没有反应,它的身体轮廊比青蛙清晰一些,腿亦修长,实际上“邦邦”的皮肤颜色不固定,与它所处环境相关,皆因它能选择皮肤颜色,如在比较暗的峡谷,苔藓颜色深,“邦邦”的肤色便接近黑色。

我想找一个隐蔽的河段洗澡,余运福对我说,这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然而,他仍守着我,他穿了一条裤脚已短,裤管破碎如流苏的裤子,赤裸上身,清秀的面庞挂着憨憨的笑。看他深棕色的皮肤,结实的肤肉,我迟迟不好意思下河,我这身上白呀,又很肥硕的么,完全的暴露在他面前,实在有些惭愧。我跟余运福聊了一会,迟疑地不想脱衣,他大约明白了我的心思,便去河对岸玉米地后面的土豆地挖土豆。余运福一走,我脱了衣服,把河水往身上浇,水凉,使劲用湿毛巾在身上擦,从手臂、小腿不惧冷的地方擦起,渐渐往身上擦,直至身上皮肤都擦得红而热了,就不惧冷了,躺在清清的溪水里,仰望着蓝天。天空高远,山头葱绿,溪水从身体上跳跃着往下游奔去。我在一个非常悠远与宁静的地方,躺在岁月的深处。我在地球最纯净的地方,只听见山雀子鸣叫,它们在山坡的板栗树上,近前有一棵槭树。

洗罢,去坡上看他们挖土豆,土豆也挖完了,我随着他们一道回家,余运福间或也用普通话说一声土豆,他说普通话只说短句,或者只说一个单词,暴发音,声音短促洪亮,我以为他的普通话比我说得好,看他清秀的面庞,真是一尘不染的山中少年。回到屋里,饭尚未好,余运福陪我到处面转,看他家养的蜜蜂,他家的蜜蜂箱是直立的,依次摆在屋东头的一个岩坡上,远看时像一个个的小石礅,或塔,蜜蜂箱白色,现在暗淡了,小蜜蜂绕着这片地飞来飞去,坡上种的玉米。看罢蜜蜂,又去看他剥的杜仲,还有屋后角种的一株当归。山头上,月儿升起了,大踪峡口那边起了雾,牛栏头悠然宁静,风拂着玉米的叶子,蟋蟀在草丛里奏鸣。

屋里点起灯,一个小瓶制的,一支铁皮管包着灯捻,瓶里面装柴油,暗红色的火苗上升起一缕粗重的黑烟。饭桌上又补加了两支半节的蜡烛,烛火明亮飘逸。然而,余应纲的家,常年的火塘将墙壁及楼板熏得奇黑,像专门用黑漆漆过般,或者比黑漆还黑,就将灯和烛火的光吸去了,只有饭桌和几个人的脸映照出暖和的黄色和棕色,不时晃动。

晚餐吃洋芋汤。洋芋汤,用新鲜的土豆切成薄片,佐辣椒、蕃茄、木姜子等等煮成,连汤带洋芋片一起吃,有些酸辣,有些木姜子的微辣微麻和香樟式的芬芳,我端起碗吃,我的吃相可能很馋,初始呼噜噜地吃,汤酸鲜辣咸香,诸多神农架高地的味道烩成一锅。洋芋片有一种绵脆之感,与汤一道喝,这洋芋片被做成了菜一样的主食,还是主食一样的菜呢?

山上人家,这么多人都在吃,吃得十分静,我感觉他们都在看我,抬头看时,都是一双双陌生又亲切的眼睛。屋外偶有牛叫声,余家养了五头牛。晚风凉了,沁凉的山风无边无际,弥漫至农舍。他们均已穿了长衫,唯我一人穿的短裤与t恤。我感觉到凉,然喝洋芋汤又从心中热起。岁月这样宽阔无涯,人生的足迹抵达无限辽远,有一种洋芋汤在生命里荡漾,肖家山上空一轮孤悬的月亮,我们像栖憩在宇宙最静谧的一角。

很久远的美食罢,它可以抵达明朝,洋芋这种茄科植物,从1650年传入中国,只有大山和明月比它来得早,在牛栏头幽静的山谷,依稀的山雀的夜啼,还有观音河之源的水声,加上踪峡口神秘的雾,这里的锅子还煮着酸菜和腊肉,碟中有清炒的鸡蛋,有麻豆,还有一种酸萝卜。洋芋汤,如此的一碗神农架汤,拿到北方,它便是一碗烩菜,在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的峡谷,我的额头沁出许多汗珠。

大约6小时的山道与河道交换的行走,我的食量被无限的放大,猛烈地以吞饮的姿态喝下二碗洋芋片,始端起汤妈妈给我备的包谷酒,复细细地品饮。包谷酒兼具神农架森林中的清烈与温馨,它有一种静谧的神秘之美,像幽谷飘逸的萤火,一缕淡蓝的清芳,渐至细缓地溢出丝丝焦香。它用原始的工艺酿造,我在地质队时常迷醉在这样的工艺之中,思想如飞舞之蝶,飘零在山水之间。

边食边旅 五峰茶

饮茶人看茶,听泉、沐浴山风都属美妙之事,惟在那自然中一花一木,或乱石横陈,薄雾轻掩,隐隐感觉此乃生命家园。然饮茶,便也饮了遥远的高山清新凉爽之气,纵是一杯热茶,如自溪涧而来,一泓注入了杯中,还原了阳坡幽谷蜂恋花,鸟依林的飘逸的青葱。

然饮茶易觉人生之甘涩,岁月悠悠。今春,去鄂西一旅,忘记了带茶,也实在饮不惯宾馆里袋茶,茶质劣,且含纸气。就去路边茶庄,随意挑了一袋五峰茶,陆仙牌。鄂西有名茶,恩施玉露,据称富含硒,去年一度饮过,味觉偏淡,因离大别山近,饮英山茶惯了,喜浓郁。然大别山之浓郁,惟信阳毛尖。当也饮大别山东麓的六安瓜片,此茶味涩然有回甘,不易得之。饮龙井,则坚定狮峰第一,梅家坞次之,西湖次次之。一袋五峰茶,饮到鄂西,又饮回鄂东,满满一杯鄂西高山的气息,饮着,看长江边上的月亮,听东方山长风吹拂,写着博客,与俗世若即若离。

过境五峰,惜之未曾逗留,我在野三关饮酒时,遇过五峰人,长阳与五峰接壤。那高高的山崖上,有一小馆,偶尔有麂肉,数次往复,碰到一次有山雉,这里的小馆只有一二个菜可选。酒,土作坊酿的包谷酒,烈而有回香,饮罢买了10斤带回来。

像有许多梦,车在山路上甲壳虫般爬行,不觉想起艾芜或沈从文在边地的行走,只是我沿清江而行。我记住一个叫做水布垭的地方,清江的一个电站。清江,怎样的一条清清流淌的江呢?它载着的梦,流不动,在千刃峰万沟壑之间,缓缓而蜿蜒回转地向着东去。

不过,我也买了白沙茶,白沙茶清新甘爽,以野三关的山泉泡了,饮之,甚是惬意提神。然鄂西茶乡,乃五峰也。五峰原名长乐,盖因福建有长乐县,于1914年更名五峰,援用五峰山之名。五峰系溶洞之县,以长生洞为代表的溶洞群落遍布全境,县志介绍,国际洞穴组织称其“溶洞王国”。白溢寨则有暑天冰穴,冬天热气蒸腾,夏天冰冻三尺。五峰属武陵山支脉,系云贵高原东延部分的尾翼地带,山群波伏,天低路险,五峰山脉东邻宜都、松滋,西倚鹤峰、巴东,南交湖南石门,北毗长阳,有名茶“天麻剑毫”、“采花毛尖”、“水仙春毫”,五峰镇水浕司的“水仙春毫”,在土司统治时期,为土民向土司进贡的贡品。

此前,我饮过五峰云雾,系宜昌王辉先生所赠。我和王辉先生、徐滟小姐在下涝溪溶洞中的放翁酒店饮白云边酒,食长江洄鱼,看夕阳向着下涝溪缓缓沉落,下涝溪因之濡红熔金,尔后一轮西陵峡的月亮从山头上升起,别时王辉先生赠五峰茶我。今饮五峰茶,我只要想起另外一个人,他给了我最早的五峰茶的概念。我早年在地质队写诗,多发《湖北日报》东湖副刊,时由陈柏健先生主笔。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奔波于幕阜山系的崇山峻岭间,诗稿都从深山小镇的邮局投寄。在深山里,我做着诗人梦,我在心里将自己定位为山野诗人,借了地质队员之歌的名《山谷的风》写了许多的组诗,至今,我仍还有一点那样的诗人的梦想。

一次路过武汉,专门去拜见陈柏健先生,空手去的,就说,下次来带点山里的礼物,我呆在那天台山,有茶叶。陈柏健先生说,茶叶?罢了,你知道五峰茶吗?其时,当不知五峰茶。但见陈柏健先生一脸的豪气,便感觉天下茶不及五峰了。于是,“五峰”二字烙在了记忆,在那个时代一个省报副刊频频刊载我一个地质队员的诗,除了编者独有的喜欢,不好有其他解释。二次,我从山里背了一个假山送给陈柏健先生,作为心中的一份感谢的物化表达。已经很久未写诗了,也很久未见到陈柏健先生,饮了五峰茶,便忆及。

这一袋五峰茶,实乃粗茶,价廉,普通的袋装。茶叶有白毫,条索粗细大小不匀,曲直杂陈,若碎鲜叶所制,且也浮沫甚多。然细品,青郁鲜涩,味久回长,竟至五泡仍有鲜涩,如久浴森林之风,一颗在叶绿素之上漂浮的心,挣脱着盛夏的挟持,回到山野。

一袋制工粗糙的五峰茶叶,它实在送给我了一个潜藏于陋质之下的惊喜,它的确好茶,在其粗陋的包装和外形之内,隐含了一味好茶的真谛。在长江边上的粗茶淡饭,悄然的日子,江风般拂过的思绪,诸多的诗歌般跳跃的意念,也蓦然浮升,倘若不是气温高至38摄氏度,我就要骑上摩托车再次向鄂西进发了。

边食边旅 清凉之波

在夏天,清凉是个美梦。去年夏天去北京怀柔山里,真一个清凉之境。只是无法住到山里去,没有什么理由,不习惯而已,还有一些琐事牵挂。关于吃食方面,人也想寻找清凉,比如雪糕,冰冻绿豆汤和冰冻西瓜,很凉了。再装上空调,造一个人工清凉境。

有一种清凉是生长的,那便是薄荷,唇形科植物,叶子有三种形状,披针形、卵形和长椭圆形,叶面绿,泛紫棕色。其花萼钟状,轮伞花序腋生,花冠淡紫色。接近薄荷,可以闻到它的清凉气息,如揉搓茎叶,清凉的味道十分浓郁,比之绿箭口香糖,要清凉。

最早见识薄荷数儿时在赣南老家,老家的西门右侧有一个猪栏,没有养猪,许多麻雀在里面的稻草上闹。猪栏前有一小片空地,靠石坎下种了一簇艾蒿,乡人有人家妇人生了孩子,都用艾蒿煮水洗澡消毒。我家就奶奶、叔叔和我,父母在湖北,艾蒿任由乡人来采。艾蒿边上,有一条南北向的浅浅水沟,沟沿长着一片薄荷,近前闻得到清凉的香气,夏天怕热的鸡去里面扑腾,也会散发缕缕清凉气息。

薄荷可以吃,烧鱼,或煮鱼汤。烧鱼用茶油,淋花椒油,再搁薄荷叶,有了薄荷叶,鱼腥味尽除。我后来到湖北,不习惯吃没有放薄荷叶的红烧鱼,有次我从赣南带了薄荷籽到湖北种,种在阳台上,出差回来枯了。烧鱼放薄荷叶,鱼肉有一份清凉的爽劲,我感觉薄荷是大自然特别好的恩赐。由薄荷起,连带喜欢上其他清凉的事物。记得叔叔的药铺里,有一种用来治小儿甘积的甘积糖,学名又叫宝塔糖,圆锥体,粉红色,外表有许多波纹,三分钱一个。甘积糖是清凉的,甜。曾经趁叔叔赶集偷了一个吃。但是,甘积糖不算最清凉,最清凉的糖就叫薄荷糖。薄荷糖在供销社有卖,樟木溪村的供销社在河对岸的桥头,要往上游走一里路。薄荷糖做成方块形,刻有方格线,吃时手工掰起小块来吃,质感砂状。长方块的薄荷糖有四小格,白色,表面毛玻璃状。它摆在柜头装在圆形有尖盖的玻璃糖缸里,专事诱人,看了嘴馋。薄荷糖清凉,又甜,有了它,还须水果糖和奶糖么?供销社有股子潮味和煤油味,似乎与薄荷糖同等亲切。

刚到通州永顺小区,我发现一楼的人家,居然在门口的花圃里种薄荷,种在花边上。薄荷,一种久违的亲切的植物,当时就想找人要一棵或半夜里偷拔一棵回来栽。这个计划没有实施,总在各地走,栽了也枉然。前日,我在小区停车场一角发现,水泥缝里长了一大丛薄荷,这就相当于野生了,风把薄荷籽吹来长成的,拔了一棵回来,可惜当时在练习做宁波臭鱼,放薄荷的味道感觉不大。二天,忽然想到,能否用薄荷做氽汤肉圆子呢?好久没吃猪肉,想吃。夏天吃肉有腻味,加了薄荷可能就不同了,去买来一块瘦肉,和薄荷叶、生姜一起剁成肉泥,加淀粉和盐搅拌,再煮半锅水,捏了肉圆子下到欲沸之水里去。氽汤圆子煮好了,添起来吃,汤中有丝丝淡然的清凉,舀一舀,有清凉之波荡漾,肉中世俗气味悄然去了。吃肉圆子,全然的清凉肉圆子,肉鲜嫩,又清凉,食罢胸中有一缕清新之气升起,脑子如雨后天晴般清新,五官都爽,再喝汤,清凉之波涓涓注入了遥远的记忆。

城市味道 武汉之早

武汉的山,山不显而名显。黄鹤楼下是蛇山,电视塔下是龟山,隔江相视,钢铁结构的长江大桥飞架南北,气势如虹,连贯武汉三镇。珞珈山为武汉大学校园,山复路环,林荫掩映学楼书馆,樱花枫叶述纷繁。磨山居东湖彼岸,梅花与桂花云集。琴台是伯牙弹琴给钟子期听的地方,传一个“知音难觅”的千古绝唱。武汉有三十多座小山,可谓一览众山小。然武汉水阔,长江浩浩,汉水悠悠,东湖碧水如镜,或浅波微澜,晴空下鹤集舟行,柳绿莲白。武汉第一名水东湖水面积三十三平方公里,东湖以外,大者尚有南湖、沙湖、墨水湖、杨春湖、月湖、戴家湖、喻家湖、北湖、小潭湖等,小湖无以计数。名山胜水,生成一座天然园林城市,她自然不会没有美食。

武汉美食当推早点,小巧精雅,造型别致,一律米面为体,兼容别样,蒸煮煎炸,艺巧味多,举凡平民达官,学人商贾,南北过客皆其食者,故食不在繁巨,小吃小喝,有味则名。在武汉,一日之美在于晨,一个古典主义的美境。

武汉的早点有热干面、豆皮、汤包、面窝、油条、欢喜砣、糍粑、清汤、水饺、米粉、炸酱面、煎饺、煎包、小笼包、面条、春卷、烧梅、蛋酒、豆腐脑、豆浆、汤圆、炒面、炒粉等,数不胜数,间或也有外来主义的兰州拉面、西安酿皮和美国麦当劳。武汉,一个小麦和水稻复合地带上的城市,她的早点也是中国小麦文化圈与水稻文化圈两个食文化圈的大融合,麦子和水稻,代表旱地与水泽,一个制造味道的中庸地带。

武汉人称吃早点为“过早”,不忌讳自己的街头巷尾即食性品饮,且引以为荣之际,炫耀在武汉“过早”一个月不重样。武汉早点的长期繁盛是源于它的开放性,拿来主义是武汉人的好性格,好东西都可以接纳,有人吃就会有人做,又有精糙两吃的宽容精神。在“过早”的名义下,武汉人展示出荆扬相会,九省通衢,江汉大都气吞山河的食量。武汉人认为,他们在“过早”的时候,上海人就一律在家吃泡饭。武汉的“过早”习俗确实有很长的时间积淀,“过早”一词最早见于清朝道光年间的《汉口竹枝词》,实际的“过早”自然比形成文字更早。

武汉的早点摊遍布街头巷尾,有人群居住和聚集的地方就有早点摊,又十分便宜,很难想像武汉人没有地方“过早”会怎么样。由于受武汉“过早”的影响,荆楚大地各城市都流行“过早”,这是武汉文化影响力最广泛与持久的一例。另外,武汉的早点都有它的名店与源流,蔡林记的热干面,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这是武汉人的口上丰碑,外人来汉未曾寻芳品饮,武汉人会认为你没有真正到过武汉。

武汉人永吃不厌的一碗热干面,其程度远已超越了“过早”。对于武汉人,热干面不是粮食,是精神寄托,或曰味觉依赖,味蕾上的故乡。武汉人远在他乡,每思及热干面,就会泪流满面。热干面,一种两毫米直径的圆形机制面条,重碱,它须隔夜压制并煮熟,沥干摊散,吃前集拢用一个长柄笊篱盛装放沸锅水中烫热,装碗加调料拌匀,食之。热干面的主调料是芝麻酱,芝麻酱有油调与水调,正宗的用芝麻油将芝麻酱调稀,另有蒜蓉、辣萝卜丁、葱花、盐、醋、胡椒粉,拌好的热干面呈深棕色,错综交织,绝无头绪,吃时用筷子夹若干根面条搅缠成团,挑起时执筷手上抬,面团挑起,缤纷带起的面条流苏般飞扬,向空气拂去一缕热腾之芳。给面条吹口气,送入口中,先一口浓香,咬下去,热干面于齿间,始绵后韧、圆润而富弹性。再嚼,它又有一点黏性,调料的五花八门味道之后,便是麦香味和星星点点的辣萝卜丁味。吞咽热干面属于一种笼统的体验,略有涩感,齿间则有芝麻的余香袅袅。此时喝一口清汤或豆腐脑清口,再吃热干面又是一口浓香。多数武汉人一口气将热干面进行到底,吃罢,有的摊主会送一小碗汤,喝完了汤,面也好,芝麻酱也好,皆已下腹。热干面可以从字面上理解,热的、干的和面的。

热干面的专利权有多个版本,相传上世纪30年代初,汉口长堤街有一叫李包的人在关帝庙一带卖凉粉和汤面。一暑日,面未卖完,李包怕面发馊变质,就将剩下面条悉数煮熟捞起,摊案板上,不料碰翻了麻油壶,油泼在面条上,李包索性将面条与麻油相拌扇凉。第二天早上,李包将拌了麻油的熟面条装长柄笊篱以沸水烫热,滤水装碗,加上葱花等作料,香气逼人,来此食客皆贩夫走卒,吃得津津有味。就问李包卖的是什么面,李包脱口而出“热干面”。另一版本是蔡林记创始人蔡氏首创,因蔡氏面部欠平而忌讳芝麻的“麻”字,故取名热干面,舍弃麻酱面命名。是时蔡家门前有两棵苦楝树,双木为林,遂取名蔡林记。

豆皮是水稻文化的事物,若以老字号老通城的标准制造,要求豆皮之豆是脱壳绿豆,豆皮之皮是精制米浆,豆皮之馅是湘产糯米,豆皮之三鲜是鲜肉、鲜菇和鲜笋,豆皮之形方而薄,豆皮之色金黄油亮,豆皮之味米香及配料的复合香型,十足名店气度。吃豆皮,口感皮脆馅绵,有张力,感觉像扬州炒饭外面包了一层焦脆的粉皮,有了一层形式主义的包装,豆皮就将一客炒糯米饭提升为美轮美奂的小吃,简单易食,色香味型俱全,焦脆绵软,油或小腻,食时可以获得品味历程中的齿感、嚼感和咽感的三感满足。

武汉的米粉亦十分流行,有宽粉和细粉之分,宽粉若带,细粉若丝,可分汤下和干炒。汤为骨头汤,素粉只佐一点葱花,一般肉食族都吃牛肉粉。牛肉,搁大料炖烂了的牛肉片,其味厚重,与精滑柔绵的米粉合之,稻香味与牛肉味交融相汇,比热干面清淡然亦有味道的食物,这是喜欢“吃饭”的人的早点。武汉人,吃饭与吃面决然分开,饭是米饭,面是麦面或荞面,不可以混为一谈。炒粉则选宽粉,佐菜心、葱、青椒和青蒜苗干炒,炒粉有些焦香,重油,是粉和菜的结合味道,经饱耐饿。

吃汤包的历程相当于一个挨烫的历程,汤包因内部的汤汁不易散热,食者见外部已凉食之,结果惨遭汤烫,它像一道哲学命题,无视外表与本质的差异性就会受到惩罚。汤包还有禅机,常人参不透汤如何包入包子内中。参照四季美的制造程序,做汤包有四步骤:第一步熬猪皮汤,做成猪皮冻;第二步做肉馅;第三步包制;第四步“一口气”猛火笼蒸。天下大白,原来汤包之汤为猪皮汤,做成皮冻再包入汤包内中,这就不会浸散与汤同包的肉馅或蟹黄馅了。汤包为下江舶来之物,武汉统称江浙人为下江人,即长江下游的人。

武汉的蛋酒是一种“过早”饮料,喝蛋酒多在吃油条或面窝之际。油条属于一种地域宽广的食品,面窝不然,武汉的独食。面窝也为米粉浆所制(加豆浆、葱花等),用一种圆形凸底的铁勺装了粉浆搁油锅炸,成熟后中间有自然成形之孔,有若天文的日中食。面窝周边厚而内里薄,初见以为原料不足所致,吃时周边绵软,内中焦脆,两味交融,嚼一口,喝一口蛋酒。面窝当属那种先吃饱后吃好的食物。记得少时,极喜欢先吃去面窝周边厚实部分,再细细地吃孔圈那层薄焦薄脆的脆层,焦香脆香,咔哧咔哧,能发出声响。蛋酒由米酒煮沸,划好一只鸡蛋煮成蛋花,蛋和米酒的混合体。

武汉的早点总结起来分麦、稻两大类,制作方式多样性导致食之味感相远。每一种点心,几乎都有相应的饮料,如吃油条喝豆浆,吃面窝喝蛋酒,吃热干面喝豆腐脑,吃豆皮喝清汤。清汤在北方叫馄饨,广州叫云吞,四川叫抄手。武汉的早点起源于汉口长堤街,此地相当于北京天桥,今时转移到汉口中山大道顶端的桥口区宝丰路上,一个规模盛大的美食城,旅者在老字号名店品味正宗雅致,则也可至美食城一品群芳。因了“过早”,可命名武汉为一座“美晨之城”。“过早”之后,武汉还有一罐陶泉般的沸汤,这罐汤分中午排骨煨藕,晚上藕煨排骨。

武汉,一座功能分明的城市。所谓三镇,武昌文教区,汉阳工业区,汉口商业区,长江、汉江交汇,东临大别山,西望江汉平原,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夏天热蒸,冬天冷冻,年均气温16.7℃,三大火炉城市之一。它的独特饮食文化与地理气候、物产和城市人口结构相关,武汉为水陆南北交汇要道,九省通衢,人有南人北人,口说“汉语”,所以它的食品不论南人北客,都可以满足。

城市味道 太阳与冰

一大早,雪呆子和孤云都在MSN上呼叫,雪呆子让给她写一篇评于丹的《于丹“论语”心得》,我跟她说,在路上写罢,今天出发去神农架。孤云在编,本期我选了一个中国飞机制造的选题,我问了截稿时间,我说这都是要在路上写的。一会儿,绿之旋律的女老板打电话来,说滑雪裤已经拿到了,一个小时后去取。这次出发前,我到火风轮摩托店去看了服装,上次花了三千块钱买的装备中,缺了一条裤子,便随手订了一条。风火轮给我的答复没有进到货。因此,只有去三夫店了,我去年的摩旅服装在三夫店买的。未曾想,去大家庭摩托车店保养摩托车时,到绿之旋律去看了看,她这儿也有滑雪裤,就近订了一条,5日上午取,我决定取了滑雪裤就出发。穿滑雪裤骑摩托车,不惧风雨,尤其保暖。

取到了滑雪裤,去大家庭打了个招呼,摩托车已经进行过全面检查,包括轮胎气压,可以上路了。原打算再去将养路费交了,看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回来再交罢。顺便从物美买了一套南极人保暖内衣,在嘿呀呀店买了一条围巾(可惜是女式的),在新华大街转了一圈,回到鱼米之乡要了一盘葱花蛋炒饭,一个农家小炒肉,慢慢地吃起来。看看窗外,阳光灿烂,一个出发的好日子。

驾驶摩托车运旅行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吃葱花蛋炒饭特别经饿,鱼米之乡,湖北荆门人开的馆子。近时,我请客都选在鱼米之乡,前天跟韩浩月、鸿飞和潘采夫也在这里吃的,韩浩月今年写作转型,从青春美文转到文化批评,至年底,转型顺利,11月的稿酬突破万元。所以,他请客。在这个时代,作家都面临一个转型关,心里面为韩浩月高兴。待我吃完了蛋炒饭,农家小炒肉吃去一半,那辣椒炒的真够地道,漫溢着荆楚大地的青葱气息,虽然知道此辣椒不过是八里桥市场采买,但做工好。有了这盘葱花蛋炒饭垫底,何惧路上有甚么北风呢?

出发就是这样悄然的,其中接到神农架生态保护区管理局廖局长打来电话,他说,我们要每天保持一次通话,路上注意安全云云。从高碑店上的五环,从通州出发走辅路上五环,要在高碑店掉一个头进京通快速,右转进南五环。我第一次上五环路,大车奇多,掀起一阵阵气浪。走南五环去京石高速,担心像我上次去衡水那样折返,打电话给冷枫和翟勤,翟勤说从卢沟桥那里下,冷枫驾车在张家界,他说南方下雨了,让我路上小心。顺利找到了出口,有一个警察在那里拦车,不关我事,拧了一把油门,擦身而过。

我选择京通高速的辅道,高速公路不利采风,我从不选择它远行。在出口打听路,一位路政工作人员给我指了路,但他又特别交待我,他不熟悉路,因为他是搞设备维修的。我再问一个人,打听清楚了,路政工作人员又返回来告诉我怎么走,他也去打听了。这位老先生挺认真,我感觉一离开京都的话语场,就能听到一些实在的话语,包括人情。北京像一个河滩,堆满了千磨万滚的卵石,人都光滑光滑的。虽然,光滑是一种美。到了乡下,原板的石材有棱有角,感觉真实。

几经转折,上了107国道,本来打算去看南水北调工程,看看天色,赶到石家庄都不可能了,也许只能赶到保定,我不想走太长的夜路,去年运河之旅的教训,北方的拖拉机比南方的路途上拖拉机要多,它的拖斗上没有灯,这是夜行的隐患。

在路上,脑子就开始跟车轮一般的运转,这是我摩旅的原因之一。阳光灿烂,路上仍有冰,零下四度的气温,大地就是一个冰箱。小镇和村庄门口的路,常有泼了水的地方,那冰就形同地雷。不过250的摩托车自重较大,尽量小心绕过,否则直接冲了过去。北国呵,北国,杨树林的叶已经落光了,齐直的枝干,直指了天空。槐树和柳落叶晚些,呈现一片片的深桔黄色,出了良乡,便见麦子地一片片的绿。河流,一条冰带,向着广阔的平原伸延,直至在荒野中消失。

我觉得生命就要放逐到旷野中去,城市就像一个恒温的大菜棚。城市还是一架仇恨制造机,无端的就磨擦出无止无尽的愤怒。我的一位高龄朋友告诉我,如果我不写作黑暗,准定没有前途。我不以为这样,我想说爱,这一片土地和世界应该有爱与温暖,虽然我于北风中行走在北中国的大地上。

未曾想,才出良乡呢,肚子就饿了。在北风中行进,肚子一饿,特别的冷,想进到一个小店中去,喝杯暖茶,吃一点烧烤。不过,不能饮酒。一转头,看见一家新疆馆子,门口有一个烤羊肉串摊。便减速过去,停车,喝壶热茶,吃几串烤羊肉串,暖一暖身体吧,才跑了一百公里,然而北风已经将身上的热量吹去了许多。

到了馆子,照例围了一群小青年来看我的金城250,他们打听价格,排量和速度等等。然后,我坐下来,服务员泡了一壶热茶,一口热茶入肚,真个是享受啊!花茶末泡的茶,新疆馆子那种小铝壶,热茶入口,一下子暖遍全身。刚才冻僵的手脚,便慢慢儿舒展过来。

我要了十串烤羊肉串,一个馕。喝着茶,跟小店老板交流着,他也是摩友,并开过卡车,跑过青藏线。他说过唐古拉山尤其危险,劝我去西藏别骑摩托车,最好开汽车或坐火车去。他是宁夏人,回族,我也看到他跟几位新疆客人说维语,我一点维语都听不懂,新疆人是喀什人。再细说下去,居然有三位青海循化的撒拉族人,我说我去过循化,住在积石镇。果然,他们也是积石镇的,我再说到我认识阿乙霞和索菲娅,然而,他们也都认识!天哪,那遥远的撒拉人的小镇,黄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那里的黄河水是一泓清清的激流,河畔生长着一种柳树,枝叶都坚挺地向上生长,那是野柳树,与驯化过的垂柳有天壤之别,树皮是一种铁锈红。我去循化时,天天在阿乙霞家的饭馆吃饭,索菲娅则领我去看黄河。

吃着馕和烤羊肉串,肉质鲜嫩啊,只有他们烤得出这样的羊肉串。我吃过全黄河流域的烤羊肉串,然而,此店的烤羊肉串仍是如此鲜美,令我惊呀。馕也十分的香,坚韧耐嚼,有孜然和辣味。吃饱了,看看时间,老板说我要到9点钟才到得了石家庄,我于是急急上路了。老板和循化青年,一直送我出门上路,在这异乡,在这北风里的下午,一个路边的陌生小店,它激活了我2000年的记忆,那个时光的美好,那一段时光的游历。我的生命,总在这样行进的路上。

城市味道 溪水长流

奉化的溪口,小镇上多游人,不像江南诸多生活型小镇,蒸腾着十分热切的生活意象。溪口之溪,便是剡溪,自西向东流过,至武岭头与溪南山阻夹成口,曰溪口。剡溪是唐诗之路的剡溪,白居易曾书:“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唐代诗人著边关,边塞诗甚为雄壮凄美,而另一面,却是江南山水,唐朝诗人曾经热过游吴越,走剡溪,登天姥,渡镜湖,沿着“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的剡溪行走,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唐诗之路从钱塘江上溯过剡溪,到天台山石梁飞瀑,长190公里,名篇有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据说,只有李白没有走唐诗之路。

今天仍可以理解的,唐代诗人接踵踏歌而行,沿着清清浅浅,悠悠流淌的剡溪,体会“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的吴越气氛。初夏时节,山已葱翠,清可见底的剡溪,或有小桥,两岸多竹,樟树的球状树冠高高低低散落山脚水旁。如果在春时步行这样一条路,美妙可以猜想。从剡州过四明山,至溪口,目光越过黑瓦白墙的村庄,或者白雾绿云的茶山,画眉低吟,竹鸡婉唱,阳光散发着明亮的微热,峰回路转绿为山,清澈悠长水为镜,在风景上行走,总给人心旷神怡,思绪翩翩的体验。

到溪口,我过桥在剡溪的对岸小憩片刻,看小镇上人来人往,溪埠头上,也有红男绿女拿手巾沾水洗面,去了那一路旅尘。风光无限好,才是初夏时,岸边有许多野花开了,散发着恬淡或者清苦的芬芳。从桥上回到小镇,随了人流往去往丰镐房,这便是蒋介石故居,门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另有一景有点搞笑,门左边站着一位酷似青年蒋介石的青年男子,额全颓,蓄蒋式胡子,穿黑长衫,戴白手套,左手执黄绢纸折扇,右手执黑色阳伞,付20元可为游人打伞合影,生意十分兴隆。我对此了无兴趣,转去看千层饼制作。

千层饼制作也是溪口镇一小小风景,制饼者当着人制,当着人烤,揉好切割成火柴盒大小的面坯码起,泛着黄灿的油光,烤出时则呈暗绿色。2公分厚的千层饼共有27层,主原料面粉,加以白糖、芝麻、花生米及苔菜粉,经过十二道制饼工序,最后焙烘而成。焙烘手法贴在传统的炉膛里,约3小时焙烘一炉。看了约半个钟头,我也称了一斤,果然酥松香脆,甜咸适宜。问之,千层饼乃光绪四年(1878年),由王毛龙、王化龙兄弟二人在溪口镇开王永顺饼店而首创。

溪口的名吃,首推芋艿头,“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在旧时特指见过世面的人。

芋艿头就是芋头,溪口芋艿头分四大品种:大芋艿、红芋艿、黄粉萁、香广芋。所以,在溪口镇一定要吃芋艿头,据台湾的美食家考证,蒋介石先生一生中最离不开的食物即芋艿头,有时一餐就吃三个蒸芋艿头,再无它食。芋乃头在剡溪边上就见有种植,长头荷叶般的圆叶,它为天南星科,芋属植物。

进了酒店,上楼,找一个临街的包间,此处可以看见街和街外的剡溪,已经有少男少女跳进溪中戏水,阳光、翠竹、清清的流水和青春的动感交融一起。我开始点菜。我要一个芋艿头煲鸭,然此菜没有,芋艿头煲鸭,要到中秋节时吃,那时候鸭子长成,芋艿头丰收,正是品味此菜的佳时。也罢,改要了一个芋艿头煲排骨,油焖羊尾笋,其余还有若干菜,已然忘却,要了宁波K牌啤酒。芋艿头的味道可用绵柔糯香来表达,我感觉这芋乃头用白水煮了,其味也佳。吃芋艿头煲排骨,油焖羊尾笋,喝K牌啤酒,看着剡溪悠悠的清流。羊尾笋仍须写一笔,羊尾笋由嫩竹笋加工而成,形似羊尾得名,溪口的竹,大约有几样:石竹,也称乌竹,红壳竹、黄壳竹、雪竹。走剡溪,似乎无处不食笋,且多鲜笋。溪口镇多竹,背靠雪窦山,面对剡溪流,甚是优雅而宁静,青山碧连天,浅水千古流,能泛舟乎?

酒足菜饱,上雪窦山。去雪窦山的路程不算短,离开溪口镇的公路干道,就遇到茶山,或者说,从剡州过来,一路有茶山。茶、竹、樟、溪,遍野的蕨类植物丛中,可以看到一簇簇一片片红云般的杜鹃花。上盘山公路,云遮雾罩,如我某年上黄梅的紫云山境况相似。不过,那次上紫云山听见过野山羊叫,“昂、昂、昂”的,以为大型兽类,尤在夕阳沉落之际,此声颇为提神。

沿茶山蜿蜓向上,山苍翠,天蓝蓝,想着一个雪窦山的雪字,就将那山谷的雾,看得愈渐的白。车停在雪窦寺门侧,举首便看到碧潭之上的婆娑古树,此确幽境,想着这里应该栖憩几只鹤才好。缓步过去,清风徐徐,碧潭边多奇石,有桥,住此山中,应可在此垂钓,在碧潭边站立片刻,去了崖边,看千丈崖,那一泓清泉一波数折,蜿泻千丈,顺山涧而下,流至山谷间的亭下湖。亭下湖汇集山中一片碧水,山苍苍,水如镜,宁静悠远,好一个优雅的读书处,大约在清朝雍正(1731年)建起文昌阁,1924年清明蒋介石回乡,见文昌阁将圮,遂在原址建起中西合璧风格的两层别墅,取名乐亭,小院子十分幽静,蒋介石与宋美龄回乡,便居于此。1939年12月12日午后,日军轰炸机将乐亭炸平,现在的乐亭,乃1986年政府投资仿原貌重建。

逛了乐亭,走到一处路边,见有人炒茶,前去问茶,炒茶人说,他炒的是雪窦山云雾,这茶肯定要喝的,买下一两,炒茶人给包装并送一茶叶罐,将茶叶装入包中,心里面欣欣然,能到溪口去泡一杯雪窦山云雾品饮,也是难得。炒茶人身边有一人卖芋艿头,掂掂重量,就放弃了,要背的路太远了。

城市味道 在水一方

去宁波看天一阁,好久的想法了,终于迈进天一阁,仍感想象力的局限,设若拿大观园来比较,它们之间是幼儿园与博士生院的差距。天一阁占地26000平方米,院落曲径幽雅,园林精美,明代正版的汉族建筑风格。天一阁,世界上现存最早的三个私家藏书楼之一,建于明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五年(公元1561~1566)之间,原为明兵部右侍郎范钦的藏书处,现在藏各类古籍30万卷,珍椠善本有8万卷,尤以明代地方志和科举录最为珍贵。天一阁藏书楼,旧时还接待远方至此居住研读的文人墨客,只不知道要不要买饭票,如果饭票也免,天一阁比国家图书馆还优越。

大约比善本还有情趣的是天一阁里新辟了麻将馆,做了打麻将的雕塑,巨大的骰子式方形石凳,陈列室里有各式麻将以及关于麻将的起源、变迁和承传。麻将是中国博弈文化的集大成者,由马吊牌、骰子和宋代三十二张宣和牌化合而成,至清代咸丰年间由宁波人陈鱼门整理并定下规则和打法。据宁波方面的资料介绍,宁波与泉州、广州同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麻将可以克服纸牌的惧风。

港口码头,商贾云集,还有文人墨客的往来,宁波,一个滨海的美食重镇。此番品饮,由东阳籍宁波建筑商王贤龙先生作东,宁波的酒店总是客满,待王贤龙先生安排我们下塌以后,就直餐厅。海边的城市,似乎有近同处,比如说温州、青岛,都是海鲜为主,兼及别样,宁波菜首选也是海鲜,次之为禽类。然而,来宁波之前,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宁波品尝宁波双臭,似乎在上海及其他地方的品尝,不可以和宁波相比。杭州水电设计院的钟老先生,对臭味也有所好,即我以手中的点菜权顺便点了宁波双臭,也不算以权谋私吃独食。

宁波双臭,曾在天涯网闲闲书话上与网友作过交流,上海的陈村也是宁波人,尤嗜此臭。据说宁波人家家都有一个臭坛子,专事浸泡臭味食品,主要有豆腐、苋菜杆、冬瓜和莴苣,这与四川人家家有一个泡菜坛子,以及晋陕内山西河曲、陕西神木、内蒙古准格尔家家有一个酸罐子相似。略有区别之处,这个晋陕内交界地带的酸罐子不泡菜,泡糜子煮饭,叫酸捞饭,号称三日不吃酸,两腿打弯弯。宁波的臭坛子,却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因为王贤龙先生带着我去点菜,我选择了宁波最传统的菜肴,其中蒸双臭即蒸臭豆腐和臭苋菜杆,雪菜煮汪刺鱼,油焖笋、黄泥螺及其他宁波菜。大约要算我这样的食家最好打发,总盯着当地最土和最便宜的菜肴,王贤龙先生一劲引我去点最贵的那些菜,他可能以为我这是客气,实则不然,我想品味宁波的原生味道,只有那些经过宁波人历代相传的民间土食,才能算经过积淀的宁波文化。

喝K牌啤酒。我吃了一条肥硕的汪刺鱼,它也就是黄颡鱼、黄腊丁、黄咕丁等等,汪刺鱼的叫法流传宁波的周边地区,杭州话也叫“黄鼠狼儿”,这边养珍珠的池塘放养汪刺鱼。然后,上来了蒸臭豆腐和臭苋菜杆,那股带有强烈胺味的臭味,真的臭啊!我想,毫无心理准备的外地人闯进来,说不定就给吓走了。

吃双臭,这边口语也惯称双臭。臭豆腐夹起来至入口前,仍然臭味回荡,臭不堪闻,然进口之后,臭味随即转化,有一种强烈的鲜气逼人。它依然复合于臭味之间,豆腐绵嫩,沾了些臭苋菜杆的汤,有偏黄色,大约应该称之为臭鲜罢,它一下子令人抵达味觉体验的巅峰。臭苋菜杆是宁波人专事为泡臭苋菜杆而种植的老苋菜,杆手指粗,切寸长,外皮腐,杆芯形成空腔,海棉状物质已经化成果冻状,吃臭苋菜杆便是吸取这个果冻般的物质。

制臭也显然不易,宁波人要制臭,必在秋天选取粗壮的老苋菜杆,切成段,在锅里蒸熟,凉透之后,加盐和水一齐倒入陶制的坛子内,封紧坛口存放一年,坛子里的水发酵变黑,奇臭无比,然后用它来蒸豆腐,此为双臭。当年宁波籍人世界船王包玉刚回乡,地方政府接待时问船王想吃点什么,包玉刚一点不犹豫地说,要吃双臭。

到宁波下酒馆,便可以问,有蒸双臭吗?店家回答,有的。臭吗?臭,非常臭!要是不臭呢?哼,不臭不要钱!这样的对话,只有在宁波的食事过程中发生。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大约高邮那地方也食臭,汪曾祺回忆过他吃臭,“……把面筯、百叶、豆腐干、冬瓜、豆角、莴苣之类往坛子里放,一个星期内就臭美起来了。”这里的臭美,却是真臭,然真正的“嗜臭之夫”,汪曾祺尚排不上号,国学大师章太炎才称得上。章太炎为浙江余杭人,晚年居上海沦为极贫,靠卖字为生,常欠房租而遭遣。那时候,大约老革命都有失落,号称中国中兴第一人者冯自由来见章太炎,遂请章太炎手书“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宣言”和“讨袁世凯檄”。这两个历史性文献原由章太炎手书,冯自由让章太炎复书,当是可以作“原件”的,章太炎只得银20元,消息传出,坊间收藏人士纷纷上门来请章太炎重写二书,报价节节上升,有高者至200银元,然章太炎写到十幅,拒不肯写。但有一画家,名叫钱化佛,他来讨章太炎的字,头次带着一包臭咸蛋,章太炎见了,提笔就写,不提钱字。二次钱化佛又拿来一罐臭苋菜杆,章太炎乐不可吱,只说把纸拿来,又是挥笔狂书,钱化佛以此法炮制,共计让章太炎写了百幅字,皆让其署“章炳麟”本名,写的是“五族共和”,钱化佛一律10块银元转卖。几宗臭味,钱化佛从章太炎这里换去1000块大洋呢!可见,章太炎嗜臭,汪曾祺是赶不上的。

天下之美味,缺了臭味,应该不能算完美,宁波菜中的臭美,设若不尝,终是缺憾。

城市味道 聚萍阁

去到宝安的聚萍阁,发现是一个江西萍乡菜馆,老板是女摄影家,原来在宝安电视台做记者,然后开广告公司,开一个萍乡菜馆,取名叫聚萍阁,想把宝安周近的萍乡人或赣人都聚了来。深圳是一个漂泊者的城市,这里每一个人都背井离乡,他们也都能讲述一个闯荡深圳的故事,跟北京的漂泊者比较,这边少些许浪漫,多几分真实,那份漂泊初时的疼痛在谈笑间飞逝,一脸没心没肺的成功者快乐。

萍乡菜属赣北菜系,我们没有进馆子里面吃,觉得在门口的桌子吃有视野开阔,空气新鲜之感。余恒,湖北老乡,鄂州人,哲学博士,公司董事长,他喝酒最爽,又特别喜欢叫菜,我来深圳前碰巧跟他坐一趟飞机来,他居然以前也在此开过一个菜馆。人啊,漂在他乡最容易想起开菜馆,想把家乡的风味带到客乡。到聚萍阁喝酒,是方达选的地方,方达跟余恒有亲戚关系,方达在湖北时曾跟我一个单位,绕了许多弯,绕到了深圳湾,这儿离海不远了呢。我想说,聚萍阁,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在这个世界上,人皆漂萍,总在世界上漂,这一个小菜馆,恰是一个小小港湾,能把诸多的漂泊者聚拢了来,没心没肺地打开老金威啤酒畅喝。

我们喝到一半的时候,顺德那边过来一拨湖北老乡,有一位是原来黄石电视台的谢台长,才想到在这样的时间里,人人都在漂泊。喝酒,它只是一个形式,或者一种相聚的仪式罢,在深圳也有那么多老乡,而我又直呼女老板为老表,我祖籍在井冈山脚下。女老板差不多四十岁,身体仍保持着苗条,扎一马尾辫,深圳的酒友说她的肤色不如从前光亮了。岁月,如何的残酷,尽将人的鲜亮夺去,让人生沧桑。桌上,一扫而空的是那一钵农家小炒肉,这种农家小炒肉北京、武汉也都盛行,却感觉聚萍阁的做得最好,我叫服务员再上一份。原来这个农家小炒肉,也是聚萍阁的招牌菜,它炒得略老一点,增加了肉的韧性,肉味与酱味皆浓,添了份嚼劲,青辣椒是南国的青辣椒,比之流行的杭椒略辣,融肉、酱、青椒三味一体,安上农家小炒的名字,就剥离了城市喧嚣浮华,直面乡土的那一份质朴,它可以把每一个人的乡思链接了,只道漂泊的人生里,有一道菜可以带你回家。

相聚终究也要散去,夜深圳,城外城的宝安,灯火灿烂起来,梦游般橙色路灯,奔走的人在街上,都像有惶惑之色,而斑斓的灯影下的菜馆之桌,啤酒沫激剧升腾喷涌,这又像在一片悠然里寻找能够刺激生命的机宜,谁是爱者,谁是恨者,都不重要,只是目光与思绪漫过啤酒杯,听到一条河的涛音。

城市味道 走洛阳

打电话给开周,他居郑州城北,约一小时可至金水路。开周是一位奇人,他的大学专业为测量,干了很长的测量工作以后,2006年扔了测量做起了自由撰稿人,开八个半专栏,半个栏是因为版面常被广告所占。因为家学渊厚,他藏有和读过许多奇书,所以动笔就探入历史,文章多写宋朝衣食住行的历史生活细节,并著有一部《宋朝食谱》。

开周来了以后,我们聊了一会,便去吃午饭,他安排到汇丰园,带我们去品尝正宗烩面,不巧汇丰烩面馆要排很长的队,便转往红宝宝酒店,那是一个粤菜馆。开周点了酱鸭、兔腿、蘸汁老豆腐、白玉香菇等,我尤对老豆腐感兴趣。此豆腐略有霉馊味,比较起北京的豆汁则味道清淡一些,蘸了芝麻酱吃,亦有嚼劲。但是,开周不喝白酒了,他说以前是一个酒鬼级的饮酒人,喜欢打散装白酒空喝。现在不喝白酒,结婚想要孩子了,此行为可称之为封山育林。两人猛喝了四瓶啤酒,就往洛阳开发。

郑州到洛阳的100公里,走得夕阳沉落时,到达龙门石窟,转了大半小时。因在路上联系了济源的李平。我们在忆石网相熟,他正在开市里的两会,但也过洛阳来了。并且他又联系了《洛阳晚报》的畅冰冰和他的师兄,到珠江路的美食一条街,找到洛河风视觉主题酒店喝酒。

洛阳的城市明显比过去增大不少,街上有许多的车,面的及其他经济型的车占了多数。这时节牡丹花圃只见泥土,而旷野则见浅棕色的薄雾,感觉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薄雾,老子便在比这里更西的函谷关写作了。我曾经以为,做哲学宜于在这样的薄雾里进行,令人不太识得庐山真面目。路边有黄土型的土台和深沟,宽阔的深沟里,建有许多的农舍,感觉他们为了避风。高速公路的沥青路面十分平整,只有在少部分地方道路仍在维修。

这次由畅冰冰点菜,我以为有一道蜜汁红薯颇有韵味,蜜、糖和山楂汁勾兑的蜜汁,内有煮熟的红薯片,绵且有些脆的红薯片在蜜汁中,吃起来十分解酒。我这次喝散装绍兴黄酒,此酒不太正宗,绵甜味浓而涩酸味不足,感觉不太带劲儿。好在我是黄酒啤酒交叉着喝,便也喝得热火朝天。

谈了许久的洛阳,直到酒店打烊,畅冰冰原也是文学青年,一个为理想而奋斗过的人,现在从事房地产行业的报道,他说要深入学习这个行业。但是他的职业从事房地产策划的师兄,却已经拿到了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他用策划房地产赚到的钱来支持他学习心理学,他的愿望是迟早有一天能够开一家心理咨询所。李平则讲他的老家济源,济源离洛阳70公里,有一种煎饼叫做不翻,用模具压成帽子的形状再行煎制,想来济源离黄河不远吧?果然,李平说这食品是过去船工的干粮。船工么,不翻是一个大吉祥,这煎饼至今仍是地方的好食品。那济源既与黄河不远,便也在太行山和王屋山下,那儿产生过一个著名的愚公,然李平堪称智叟。不过,李平才是而立之年。

数杯酒下肚,李平突然宣布要去闯北京,这十分有趣味,这个时节闯北京,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了。搭上了网络时代的车,李平就在济源那地方,在政协公干,却兼着忆石网的内容总监。他介绍我认识网主老牵,老牵则是九三学社的成员,世界就是一张网。酒间,又上了一道干锅牛杂,十分的辣,辣得人一直想去吃它,这就是所谓的欲罢不能。五个人,大约喝了七瓶啤酒,一斤散装绍兴黄酒,这散装绍兴酒售价为20块钱一斤,似乎有些贵了。我又问,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关张没有,畅冰冰说没有关张,仍在生产。我很喜欢拖拉机,我对他们说,我迟早会买一辆拖拉机开着去旅游,路上见有悍马陷着跑不动了,我去拉它起来。畅冰冰当即答应,如果我去买拖拉机,他就去联系帮助打折,打很大的折。好了,拖拉机有着落了,它的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能上高速公路。也罢,不上高速公路,烂泥田都能走,那越野性该有多么优良啊。

洛阳其实是一个美食城,13朝古都,因为市花牡丹花的美丽,洛阳到春天仍然秀美如新,确乎现在已经是一个新都,旧建筑则要去老城观赏了。这一顿下来,又品尝了一道洛阳风味食品肥肠锅仔,一道栾县老豆腐,遂感觉河南豆腐,都以老制,有苦涩之余味,可嚼,豆鲜味甚浓,这样的老豆腐乃农家口味,食之新鲜。

城市味道 咀嚼湘潭

湘潭因湘江而美。此外有涟水、涓水、靳江河从湘潭流过。湘潭为中国贡献了两样名产:湘莲和齐白石。湘潭之“寸三莲”为历代贡品,估计今天还是。隐山,湘莲文化发祥地,因获中国湘莲之乡称誉;齐白石产于白石乡杏花村,国画大师以虾扬名世界。虾这个节肢动物,深获中国人之爱。因此,我也专门品尝了湘江虾。

初到湘潭,感觉奇异的是湘潭人的嘴总在蠕动,他们总有一边的咀嚼肌向旁突起,仿佛在连续性进行扩腮运动。近看,若含着一口中草药,药渣隐现于齿间,旧时乡间牙疾者,就这么含甘草。打听,乃湘潭人酷爱嚼槟榔。知此,继续打听,湘潭人吃奶的时候,大人就拿着槟榔让他们吸吮,待长了牙,就嚼槟榔。湘潭的男女老少,皆嚼槟榔。那么,湘潭是否生长一种长槟榔的树呢?告知没有,槟榔不生长湘潭,它生在亚热带的海南岛。每年摘槟榔的时候,湘潭商人就去守在树下,买来槟榔送回湘潭加工。

知悉湘潭人嚼槟榔之嗜,放眼湘潭的大小街巷,店铺摊贩均卖槟榔,尤其那香烟摊之上,各种品牌的槟榔码起数排,不知情者以为话梅,且多男人购买。槟榔,此便可称湘潭之市嚼,嚼的那一份悠然的岁月,庸常日子的散淡心情。如此一个区域性的嚼食活动,令人大惊。随即在一个书店买了一袋槟榔回到金三角宾馆。湘潭的干制槟榔有许多品牌,胖哥、醇和等等,我先后买了醇和、胖哥牌。因与吉利大学的志愿者一道,夏丽同学告诉我,嚼槟榔要小心,它能让人晕倒。细看槟榔包装包上的说明,果然印着“初嚼者会出现面红、发热、出汗现象,还有少许人会略感胸闷,这都属初嚼者的正常反应”字样。

撕开了包装,想一想,备了一大杯水,设若有不适之感,以便漱口。呵,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面对一种会有激烈反应的咀嚼食品,诚如制造者说,它是一种植物口香糖,我给自己打气,湘潭人宁有种乎?他们嚼得,我嚼不得?他们不晕倒,我晕倒?小心地揭开包槟榔的锡纸,一个黑色的船形干果壳,由长枣形一劈为二,壳腔有黑色粘稠状添加剂,翻过来看槟榔外壳,果皮褐色深绉,带有两片托叶的干果蒂,看上去像一只蝉的头,槟榔壳如蝉身。

到了湘潭,不嚼槟榔不行,湘潭人彼此询问,不说是嚼不嚼槟榔,说,一天嚼几包?湘潭市价中档槟榔约5元一包。我在上海的长沙籍网友山在飘告诉我,上等槟榔,要精选槟榔果,看人现切现制。那却是达到高超专业水准的湘潭人了,咀嚼大师。我一个外客,买一包袋装槟榔品尝,有偷食禁果之念,些个欣喜而恐惧的激动贯穿其间。

将槟榔含入口里,使用板牙奋力嚼,木质的干果壳遂释出蜜制木香味,随之超级浓烈的薄荷型辛凉气息向鼻腔辐射,通透之感伴着浓烈辛凉味冲击,瞬间将人推入脑热、晕眩、锁喉、胸闷和肌无力的窒息之中。最突出胸闷、锁喉和肌无力,十指麻木。锁喉与胸闷大约关联,在咽喉有一股强大的力气闭合,压迫人透不过气来。头晕的过程,一种恍惚的迷失态,肌无力,十指麻木,如被强劲的力量击中中枢神经。愈嚼,槟榔症状愈是强烈,这股力量明显来自壳腔的添加剂,大约出自主要成份的乙酰磺胺酸胛、对羟基苯甲酸乙酯、脱氧乙酸等。

浓烈的辛凉味过去,即添加剂消失之后,槟榔又回复到蜜制之木香味,类似话梅或九制陈皮的味道,此味较之浓烈的辛凉味容易接受。哦,中间会有一缕朽木味,极短暂,瞬间即逝。然,此刻的锁喉感觉则愈渐强烈,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胸的憋闷,则近似登上青藏高原,那稀薄的空气制造的不朽大闷。人,陷入深刻的清醒梦境,一种强烈超越味觉的重大刺激将人狠狠地扼住!它给我一个莫名的巅峰体验,源于生命内部的张力,伴随着各器官功能感官钝挫性的激励,或抑制,随着吐掉槟榔的木渣,完成了整个嚼槟榔的历程。

遂想,嚼食槟榔的巅峰体验,它使平凡的人的感官,获得一次极强冲击,这是湘潭人嚼食槟榔的原动力罢?国内还有嚼槟榔者,惟海南人,但人嚼鲜槟榔。湘潭人嚼槟榔的起源,主要说法有三种,一说《湘上痴脱难杂录》记载,湖广总督何腾蛟联合李自成部将抗清,顺治六年,清握金亲王下令屠城九日,湘潭人亡不下十万,所剩户不上三四十,人口不满百口。时有安徽商人来湘潭,得知老僧收白骨,以嚼槟榔避秽,得以解除瘟疫之害,重建家园,嚼槟榔的习惯便流传下来;二说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湘潭大疫,百姓多患鼓胀病,县令白景通医识药,将药用槟榔分发给百姓嚼食,病疫消退,湘潭人嚼槟榔由此养成习惯并流传;三说早年在湘潭做药材生意的江西帮收购药材时,发现槟榔壳嚼蛮有味道,于是久嚼成习,发展流传至今。种种说法,便也认定湘潭人嚼槟榔史,约三百年。

城市味道 一座城市有一个味道

记住一座城市,可以记住它的味道。然与城市的色彩不一样,味道是多元的,所谓的城市的味道,终而积淀在个人的记忆中,那也不过是一次或数次有趣的品尝。深圳这座城市,因我这次春天踏入,恰值木棉花开,开得整条大街红艳艳,火炬般的花朵怒放,掩映了天边的彩云。穿过木棉花的街道,榕树展开巨大的树冠,紫荆花的水红色花朵,呈现另一种精致之美。或者有椰树,鱼尾葵,亚热带的植物,令从杨、槐、柳和银杏中走出来的北国的我,目光赫然一新。

然城市色彩的外化和它的公共性,使之游历这座城市的人产生一个共同的记忆,味道的阅历则非全然,我感觉深圳这座城市有很浓的湘味。我相信认同川味的人,一样可以在深圳寻觅到火热的川味。或者喜潮汕味者,他们可以认定深圳是潮汕味的。我之认同深圳的湘味,大约我喜欢湘味,所以阅历了数个湘菜馆,记忆深刻的一个干锅,锅中内容叫做“带皮的小黄牛”,这种湘味似乎也算新湘味主义的表达,在北京的湘菜馆就从未遇到。

小黄牛的肉嫩,与之菜牛相比,其味香浓,且具韧性,尤其带了牛皮。牛皮富胶质,嚼之有弹性,经由酱味甚浓的湘厨烹制,此肉才是撕嚼兼备的上好肉肴。其间有山菇,小青椒搭配,干香、青鲜、酱香与肉香交融,像土巴巴的湘佬一样实在而亲切。显然,一次时间不甚长的游历,我记住了干锅带皮小黄牛的味道,却记忆成了深圳的味道。临别深圳的最后一餐带皮小黄牛肉,在桃源居的湘菜馆吃的,看着窗盛大的椰树和节节上升的鱼尾葵,那一抹绿意拂摇着亚热带清亮的阳光,品味的韵味,便凭添了一抹风光。

我知道,深圳这一座南海边上崭新的城市,它的历史与这座城市人口的平均年龄相近,只因品尝着乡土味道甚浓的菜肴,我几乎要相信这座城市有着漫长的历史,我幻想着那椰树以远,会有好些禾苗新绿,水清蛙鸣的田间,或者有一行栖鹤立在田塍,柔风拂过椰林,远边的海浪冲刷着金色的沙滩。这样的幻觉只是一刹那间,我知道周边曾是荒芜的山冈。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味道,我离别它时,便永久性地装入记忆里了。

快意麻辣 鲊广椒

榨广椒这道菜,属于神农架菜大系中的基本菜。深入到神农架,实在难见桌上没有榨广椒的,只是他们也将榨广椒写成“炸广椒”,外人也习惯朝着“炸”的方向去思想,因为它确需要“炸”。神农架的好事者,常为这个榨字争吵不休,由于参合了方言,外人进去,也难以明辩。我先前以为应该是榨广椒,因为榨有挤压之义,榨广椒的制作方法便含有挤压的工序,另有参照组为榨菜。后查有鲊字,鲊有两种基本义:1.一种用盐和红曲腌的鱼;2.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拌制的切碎的菜,可以贮存。由此看,鲊广椒的鲊应该为鲊。

神农架这个地方,不知何故将辣椒称之为广椒,其意大约与川渝将辣椒称之为海椒一个路数吧,另外神农架周边地带,也有称之为鲊胡椒,内容与味道则相差无几,我在保康就听餐馆老板说起鲊胡椒。在若干不同方言区,同样事物的叫法不同,实在让人考察起来费周折,沟通大打折扣。我发现好些地方的人跟人讲话,人家用“唔、好”这样的单音词来回答,讲完以后,什么后话都没有,心里气得直跳,可是一点办法没有。过后,明白人家没有把话听懂,但已经是语过境迁了。

鲊广椒的做法与地域相关,神农架山地盛产包谷,学称玉米。这种包谷苗长不甚高,远不及我在京郊和河北衡水看到的包谷,那里的包玉生长茂盛,秸秆有铁锹的柄粗,高过两米,包谷林立,密不透风,地方称包谷林为青纱帐,人钻进去就找不见了。所以,抗日打游击的时候,游击队员都仗着包谷地的包谷林茂密,以为天然屏障,入冬就藏无可藏了,鬼子也开始来扫荡了。神农架的包谷依山而长,苗稀且矮,只有河边地上的包谷生长得油绿绿,堪以茂盛言之。他们称之为广椒的辣椒呢,则生长得还要矮。在神农架山区,只有树可以生长到四五十米高,其他植物,都长得较为艰难。然而,恰是这样貌不惊人的植物,它的果实吃起来味道就纯正,神农架的包谷粥,那才叫做包谷粥!鲊广椒的做法,不外乎将包谷磨成粉,鲜红辣椒叮叮当当剁它个烂碎,然后搅和一起,塞进坛子里面,一层一层地使劲压实。

将碎鲜红辣椒和包谷粉和一起,压入坛子里面,坛子口盖上桐麻叶,用竹篾扎起来,将坛子倒扣在盐水盆里,约一个月时间,如此鲊广椒就可食了。食用之前,挖一些出来,可炒可炸可蒸,则须加上姜、蒜、花椒和盐。加盐之所以特别要拎起来一说,因为旧时,山里人吃不起盐,或无盐可吃,鲊广椒实为取代盐的食品。在那没有盐味的岁月里,他们就以鲊广椒下饭。但是,这里面又有一个问题,将鲊广椒的坛子倒扣在盐水盆里一个月,若在没有盐的时代,他们也是这样做吗?我估计,倒扣在盐水盆里的工序,应从有盐时代开始。我访问过1960年代的老伐木工徐志文先生,他告诉我,以前真正的神农架原住民,生有引包,即患大脖子病,甲状腺肿大,此病因为长期没有食盐而导致身体缺碘诱发。早时候的神农架山,人也多住在岩屋里。所谓岩屋,那不是岩石盖的屋子,而是直接住在岩洞里面。

一般人家,总有这么一盘鲊广椒当做家常菜,暗红色,或者是浅咖啡色。在大铁锅炒了,搁在桌上,属于下饭的小菜性质。外面的人初次见到,以为是炒鱼籽呢,盖因鲊广椒磨的包谷粉,颗粒较粗。然而,鲊广椒既是一味家常小菜,也是神农架菜系的基菜。所谓基菜,就是以它为基础开发其他多种菜肴。我觉得是这样,过去我在总结南北食文化过程中,按水稻文化圈和小麦文化圈来划分,在此好像可以另分出一个玉米文化圈,因为高山上不产水稻也不产小麦,它只产包谷和洋竽,洋竽是神农架的叫法,外面统称土豆。玉米、土豆和红薯,都在明朝末年传入中国,它们适合高山坡地上种植。

鲊广椒可以蒸肉,直接取代蒸肉粉,这种黄色与红色相间的物质,蒸肉辣而微酸,十分独特。用鲊广椒炒肉或炒腊肉,都是极其普遍。这里的肉片,很鲜明,山地上自由放养的猪,味道无猪可比。我喜欢鲊广椒炒肥肠,这道菜无以言喻,辣酸而香腴,肥肠炒至有三成收缩,柔韧亦耐嚼。每每在神农架,我就要点鲊广椒炒肥肠,且不论食之体重增否,食之紧要,肥硕日后可以再说。

鲊广椒或者榨胡椒,都是辣而微酸的菜肴,它饱含鄂西北山地的风味,唯江汉平原的荆州古城,亦嗜之,因此山地味觉侵袭了平原,那平原上就有了一缕山地上的遥思。不过,我喜欢坐在神农架的火塘边慢慢品饮,那辽远而宁静的岁月,它令我如此亲近自然,进入森林的深处,沉醉在风响兽鸣的往昔。

快意麻辣 豆黄椒绿

冬天的北国,风照例的大,北京东郊的平原宽阔无边。一年,怎的就只有365天呢?冬天去了,新的一年又来,内心里的一些愿望,总如在天际。便想起操持厨艺,略约能消弥些个莫名的焦灼,与街市的氛围拉展距离。

煎豆腐,这活儿早年操持得老道,近些年觉得豆腐乏味,未曾问津已久,坊间相传,乃豆腐的制作参杂了淀粉。现在景况会有好转么?盖淀粉之价,亦不在黄豆之下了。早年,地质队在赤马山上,那地方归阳新县所辖,更早的时候叫兴国,山高路远,只有一座小铜矿坐落于山脚,否则重重山影,夜深得鬼也会孤独。居然,有一帮安徽人在此做豆腐,他们的豆腐奇薄,如同豆腐干子的厚度,而且价格为1角钱一块,不到传统豆腐份量的四分之一,传统豆腐的价格才是4分钱一块。没办法,安徽人的豆腐就是好么,偏也要买来。

在鄂南的大山里,架起煤油炉和小铁锅煎豆腐,切成小长方块,煎至两面金黄,加青椒丝与青蒜略炒,清淡的一物,可以度过悠然的山中日子。在很久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感激那些安徽人,他们的豆腐工艺使豆腐弥漫着浓郁的豆香味。有的时候,我将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搁水去煮,记得那个冬天,矿区小菜场外有豌豆米卖,买回些青豌豆米,加到豆腐汤里一道煮来,有了黄豆香味加豌豆的青甜气息,冬阳暖暖的照过来,宁静的山中唯有几声伯劳鸟的叫声。吃着干饭,望着对面的山猜想那山后的世界。

如果与肉一起做豆腐,还有一种比较懒的办法,将嫩豆腐切方块加水放锅里煮,切好肉丝,用淀粉将肉丝拌匀,待豆腐略略煮沸一下,将肉丝放下去,用竹筷搅开,看到肉丝熟了,立即起锅。哦,那里的猪肉,却是山里放养的黑皮猪,它是上好的猪,吃的山间的野菜与薯藤长大的,猪肉也香。这鲜嫩的豆腐与鲜嫩的猪肉,至多放一点咸盐和一两片姜,其余的事物都可省了。鲜香嫩甜,它竟是山中岁月永远无法复制的日子。

如今,通州八里桥的豆腐,现在主要由湖北孝感人在制作。我将豆腐切了小块,仍然两面煎至金黄,炒好青椒,加上一点盐和姜丝合炒,豆黄椒绿,感觉又找回了时间已远的豆腐味道。就将北京的岁月当作大山的岁月来渡过吧,其实北京与大山有什么两样呢?我喜欢一种宁静悠游的时光,读些书,写些文章,温习一些往昔曾经熟练的厨艺,街市上的纷扰就全然不在了。

快意麻辣 紫铜火锅

人生有四大快事:涮铜火锅,睡稻草床,打玛瑙麻将,听蟋蟀唱歌。算起来,这是一个环保要求,吃的睡的玩的和住的环境都包括进去。涮铜火锅,要用板炭烧的那一种紫铜火锅,用它涮起来才有原汁原味的氛围。睡稻草床,这已经不易,稻草好觅,困难在于你想睡稻草床,老婆并不见得同意,因为睡稻草会弄得到处草屑,沙沙作响。打玛瑙麻将,手感好,玩牌时抚摸清凉、柔润、光洁、细密的玛瑙麻将,有清心败火之效。听蟋蟀唱歌已经是童年的事情了,回想起来,现在的高楼大厦已经与蟋蟀告别,再难听到那天籁的声音。诚然,住别墅也许听得见,但别墅比蟋蟀还难得到。

我的紫铜火锅,上世纪80年代在南昌买的,德兴所产,一个古老而新兴的铜基地,就兴冲冲将它背回湖北,从此走遍东西南北,再没感觉有比我的紫铜火锅更好的火锅,现在我只在有珍贵客人来时用它,它维系着我那苦难而美好的青春。想起来,吃睡玩的时间占了人生的大部,一个人一天真正做事的时间(我指纯粹有效做事时间)并不会超过四小时,即便是我这样专靠撰稿为生的人,平均一天撰稿时间也不会超过四小时。所以,我觉得讲一点生活品质是有必要的,紫铜火锅便是我的品质,因而一直珍爱,这难道值得笑话么?

前天,朋友邀我去玩一圈麻将,输钱我不付,赢钱则归我,这令我在牌桌上像搞国企那样粗放经营,也算是助人为乐吧,帮人输钱是帮人消灾,我却很看中那副麻将,黑玛瑙的,光洁、细腻、稳重、高贵、典雅,一如我的紫铜火锅,但谁又忍心夺他人之爱呢?朋友的麻将,又是另外一个朋友送的啊。

说到紫铜火锅,我还要说到冬天,有一年我在地质队,山野里下着雪,我用一个电热杯涮肉吃,电压低,热度不够,涮一块肉吃了,等下一块肉却有好久,那时多么想有一只紫铜的烧板炭而火力盛旺的火锅啊!人总是这样想得到,而得到后,再悉心收藏,它就是我维系世俗社会的强力纽带了。

快意麻辣 给美国人米马克·米勒补充一点辣椒

美国人马克·米勒,一个有趣的人,他出生在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的家庭,在他称之为半清教徒式文化中,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种味道,在清教徒那种文化氛围中,“任何时候讨论到食物都是不礼貌的。要是你询问,是什么调料使得一些菜肴如此与众不同?或者说,一客牛排何以如此芳香?为什么炸鸡翅总是让人向往?你得到的回答肯定支支吾吾的语焉不详”。这种传统心理,可能是基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包括《圣经》对味觉的轻视,在柏拉图眼中,只有视觉和听觉是客观的,味觉与触觉一样,需要接触“物”才能感知,因此就失去了客观性。

清教徒们与美味无缘,他们的生活方式由来已久,刻板而枯燥,你无法颠覆,食物就是给生命提供能量,提供蛋白质或炭水化合物,你可以量定一天的热量来进食,就像考核一天跑多少英哩而给汽车加多少汽油,味觉好像多余,或者从来就没有存在,这种情况直到马克·米勒八九岁时,他第一次在朋友家吃到了美味的咖喱肉,才猛然唤醒了味觉。

马克·米勒的情况不仅在北美如此,或许只要注意观察,与马克·米勒的情况相同者在中国也不少见,有些人在一生中也没有唤醒味觉,进食不过为了维系生命的活动,因为活着,所以才要吃饭,以及面条,令人生失去了许多感受美味的乐趣。既然造物主给了人感知的味觉,那么,大千世界的诸种味道,先人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尝试和发明的烹饪术,都是给我们留下的一笔丰富的文化遗产,比如像周朝的“醇熬”,那种天子品味的肉酱拌饭,我们今天也可以自己动手尝试。马克·米勒被唤醒了味觉之后,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且他写作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这部著作在哲学家或别的学者看来,不过是一本食余消遣的小册子,但它却颇有情趣,此中可以看出美国人的治学方式。

马克·米勒写作了《辣椒:点燃味觉的神奇果》一书,这本书的写作动力,可以溯源到他儿时那一次偶然吃到咖喱肉,那时候唤醒了味觉,成长后他选修了人类学,接下来到世界各地旅行,并且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辣椒。

马克·米勒最早认识了南美洲的辣椒,辣椒原来生长在智利山中的一种茄科浆果,以后移到墨西哥种植驯化,从南美洲传到北非,再进入欧洲,然后才进入亚洲,这是比较通常的说法。关于传入中国的路径,也有几种说法,一从中东经西北传入,一从海上过马六甲海峡从西南传入,一从上海传入中国。那么,辣椒外来说的理论也遭到本土说的强烈反对,反对者以大陆板块漂移理论驳斥,认为云南地理气候以及纬度与南美洲相当,原来板块没有漂移之前,即在没有太平洋之前,大陆是一个整体。这样,云南就不可能没有辣椒,而植物学家恰又在云南发现野生的米椒,辣椒本土派据此认为,辣椒是中国的,并非由海外传入。但是,正如同其他植物也有携带种子传入一样,云南米椒也可能什么人丢下了种子,使它在森林里生长。

总之,辣椒从海外传入还是中国本土原来就有,一直没有争论清楚,只是学者们查阅历史文献,明朝以前从不见有辣椒的记载,虽然现在辣椒在中国一直被视为国椒,道地的中国产物,四川、湖南、贵州等省份的人都是坚定的辣椒主义者,然而,他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辣椒正宗的产地在中国。

非常可惜,马克·米勒虽然写下了传播甚广的《辣椒:点燃味觉的神奇果》一书,他却没有写到他来过中国四川,那个天府之国的人,以辣椒照耀着生命。他们,完全可以在一周内不吃肉食,但是三天没有辣椒,他们的味觉会淡出一个鸟来。我有时候会特别感觉奇怪,我们为什么会认为,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都不吃辣椒呢?也许德国人和英国人较少食用辣椒的原故。但是,现在这些国家的人也流行吃辣椒了,并将辣椒用以减肥。

我想,以中国人的爱辣椒程度而得知辣椒并非国产,在感情上一下子难以接受的。不过,确实如此,中国最早关于辣椒的记载见于明代高濂撰《遵生八笺》(1591年)。他写道:“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据此记载,一般认为,辣椒即明朝末年传入中国,野生辣椒经过墨西哥驯化成家辣椒。马克·米勒认为,有两种途径使辣椒得以传播,一鸟类将辣椒种子带到了北方,二商业贸易交流使辣椒走出了南美洲。辣椒在中国已经得到广泛普及,关于这一点,马克·米勒也未及描述。

在中国,仅四川和重庆的辣椒版图,就足有一亿人吃辣椒,在长江辣椒带上,吃辣椒的者至少还有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数个省份的人,其他省份的人也开始吃辣椒。在北京,麻辣小龙虾一直大受欢迎,川、湘、鄂、黔、赣等辣椒菜系也日渐兴隆。

中国似乎缺少马克·米勒这样的辣椒专家,因此辣椒的流布也没有正史收载,由于辣椒的异花授粉变种严重,到底有多少种辣椒,也无从考证,又由于久长时间的短缺经济困扰,中国的农业一直以丰产为要,祸及辣椒,各地的种子专家均以培育高产辣椒为己任,使南方薄皮的优质辣椒种植面积缩小……即便如此,中国的辣椒也种类繁多,各得其所的。广东的柿子椒、西北的线椒,云南的山椒、四川的海椒都极其有名。关于四川的麻辣,一直令人感到神奇,并且会伴之谈辣色变,那四川人为什么会那么能吃麻辣呢?他们如何发明了麻辣这种麻天辣地的吃法呢?

相传,在机动船以前,长江上逆水行船都有纤夫,这些纤夫的足迹遍及四川各条水道,他们终年在寒冷阴湿的江边跋涉,吃饭的时候,就在岸边支三根棍子,吊起一只瓦罐烹煮食物。这些食物纷杂,有粮食、野菜及滩头弄到的鱼虾,再往里面丢进辣椒和川椒(花椒),煮沸了一罐食,吃罢身如火灼,浑身淌汗,继续拉纤行船,这有益于拉纤行业。

纤夫到了各个码头,便将这种麻辣吃法传开了去,以后进入饭馆,又演变成火锅和麻辣烫。四川的麻辣吃法,又传遍全国,现在则传往全球,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川味菜馆。传播川味的第一人,董竹君当之无愧。她在上世纪的20年代,于上海办锦江饭店引出了川味。随后,重庆成为抗战中的陪都,中央官僚及各方富豪名贵也随之涌入重庆和四川大后方,亲口尝到了烈火中烧的四川麻辣,顺便将麻辣发扬光大。辣,味觉的巅峰。除了长江的辣椒带以外,河南沿黄河还有一条胡辣带,胡辣羊肉汤是那条胡辣带的美味佳肴。但胡辣终究没有辣椒传播广泛,尤其青辣椒的鲜辣气息,令人难以拒绝。

南淡北咸,东甜西辣,广阔的西部地区也是辣椒热土。在中国,除了温棚种植的辣椒可供人们一年四季品尝到鲜辣椒的美味之外,还有海南省一年四季生长辣椒,它使中国人的生活保持了辣度。

我相信马克·米勒不是成心忽略了中国辣椒,他在文字中提及四川的辣牛肉,那当然是一道美味。马克·米勒对亚洲辣椒的描述,多次提及到泰国和韩国,这两个辣椒国度,都是中国的周边国,但是,他们的辣椒产量与中国比起来,那才是九牛一毛,假设将中国一年产的辣椒运到这两个国家去,相信会将这两个国家严严实实盖上好厚一层。

我认为,即便韩国的泡椒非常好,但也不及真正的四川泡椒,四川沸腾鱼的干辣香、鱼香肉丝中的鲜辣气息,亦无可企及。重庆的毛血旺,它足与南美的男子汉椒相比。在中国的广大乡村,农民们喜欢将红辣椒串起悬在屋檐下晾晒,那白墙黑瓦的民居,悬上几挂红辣椒串,正是诗歌中的家园意象,望一眼都会有热量从心头升起,温暖宜人。但是,仅仅知道中国的辣椒远远不够,要了解世界上的辣椒,那遍布全球的辣椒文化,读马克·米勒的书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将世界各国的辣椒都进行了简单的陈述,尤其对南北美洲的辣椒津津乐道。看上去他对加勒比海的辣椒情有独钟,他居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这里宜辣椒生长,他对哈瓦那的辣椒产生神往之情,则是无以企及。

马克·米勒说,辣椒有着多种商用形式:新鲜的、干燥过的、冷冻的、罐装的和磨成粉的。在《丛林狼咖啡屋》中,我们使用了大约20种不同的新鲜辣椒,包括阿纳海姆辣椒、白蜡树椒、新墨西哥辣椒(绿色和红色)、农民辣椒、山地椒、墨西哥哈拉帕辣椒、哈瓦那辣椒、泰国椒、匈牙利樱桃色胡椒和甜胡椒。我们还使用了同样数量的干辣椒,主要用在调味沙司中。我们使用的最频繁的品种是宽椒、熏干后的墨西哥辣椒、铃椒、树椒、穆拉托椒、瓜吉罗椒、pequíns和新墨西哥红椒。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