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泰山系列Ⅱ 返璞归真 - xp1024.com
《人猿泰山系列Ⅱ 返璞归真》


仗义执言结冤仇

“哦,真漂亮!”德·考德伯爵夫人压低嗓门儿喊了一声。

“什么?”伯爵回转身,问年轻的妻子,“什么东西漂亮?”

他向四处张望着,想找到她赞美的东西。

“哦,我压根儿就没看见什么,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道,本来就红润润的脸颊又在倏忽间飞起两朵红云,“不过是怀着一种赞美之情想起纽约那些被人们称作摩天大楼的宏伟建筑罢了。”漂亮的伯爵夫人为了坐得更舒服些,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又拿起那本刚才因为“压根儿就没看见什么东西”而跌落在膝盖上的杂志。

丈夫又埋头看他那本书,但心里多少有点纳闷:夫人怎么会公离开纽约二天之后,突然对那些她一直大为反感的建筑物生出赞美之情。

不一会儿,伯爵放下手里的书。“真腻味,奥尔加,”他说,“我想找几个人玩牌,他们也许也觉得无聊。”

“你可具不会献殷勤,我的丈夫,”少妇微笑着回答,“不过,我也烦得要命,可以原谅你。如果愿意,你就去吧,去玩那让人讨厌的破牌吧。”

等他走了之后,她又朝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正懒洋洋地躺在不远处的一张躺椅里。

“真漂亮!”她又轻轻说了一句。

奥尔加·德·考德伯爵夫人20岁。她的丈夫4O岁。她是个诚实、可靠、忠贞不二的妻子。不过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选择丈夫的权利,她对命运和有贵族头衔的父亲——他是位俄国人——为她选择的丈夫并非爱到如痴如迷的地步。

不过,如果仅仅因为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陌生人而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便断定她在思想上对丈夫有某种不忠,则是大错特错了。她只不过赞赏他,就像赞赏任何一个特别漂亮的标本一样。毫无疑问,这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当她那诡秘的一瞥停留在年轻人的面庞上的时候,他站起身,离开了甲板。这时,一位待者正好从德·考德伯爵夫人身边走过。

“那位先生是谁?”她问道。

“他登记的名字是泰山先生,夫人,住在非洲。”侍者答道。

“嚯,这份家业可够大的。”少妇想,现在她对他越发感兴趣了。

泰山慢慢地朝吸烟室走去,在门外和两个男人不期而遇。那两个人正压低嗓门儿,颇为神秘地说着什么。要不是其中一个朝他做贼心虚地、古怪地瞥了一眼,他简直连想都不会想到他们。这两个人使泰山想起他在巴黎舞台上看见过的那些经过渲染的坏蛋。他们都黑不溜秋,显然正在密谋什么,又是耸肩又是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愈发叫人觉得是坏蛋了。

泰山走进吸烟室,在离屋里那些人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没有心思跟别人谈话,呷着苦艾酒,十分伤心地回想过去几个星期的生活。他不止一次地想,为了一个他什么都不欠的人放弃自己的继承权是否聪明。

他喜欢克莱顿,这是真的。可是……啊,可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并不是为了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才否认了白己的出身。他是为了他和克莱顿都爱着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由于命运之神的任性,判给了克莱顿,而没有给他。

而她爱他这个事实,使这桩事让人加倍地难以忍受。

但他明白,除了在威斯康星州林区小火车站所做的决定,他别无选择。对于他来说,她的幸福是第一位重要的。他虽然涉世不深,与“文明人”刚刚开始打交道,但已经明白,没有金钱和地位,生活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是不堪忍受的。

珍妮·波特就是为这两样东西而生的。如果泰山把它们从她未来的丈夫手里夺走,毫无疑问,就会置她于悲惨、痛苦之中。不过,一旦剥夺了克莱顿的爵位和财产,她就可能离他而去,只是泰山一次也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认为别人也像他一样,生来就只有这种忠诚。老实的品质。即使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也没有丝毫的狡诈。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使珍妮·波特被她对克莱顿的允诺进一步约束,泰山也还只能逆来顺受。

泰山的思想从过去漂流到未来。他竭力让自己怀着一种快活的心情,展望回到出生和度过少年时代的丛林之后的情景。他22岁,在那严酷、凶残的莽林里就度过了2O年。然而,在那广阔无垠的密林里,有谁,或者有什么会欢迎他的归来呢?没有,只有坦特,那头大象,可以称之为朋友。别的动物都会像过去一样,追捕他,或见他就逃。

甚至他自己那个部落的猿也不会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文明虽然没有给人猿泰山带来什么,但使他懂得了友谊的叫贵,懂得了怀着真诚的快乐,去体味伙伴情谊的温暖。相比之下,别的任何生活都一概变得淡而无味。很难想象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连一个泰山已经这么喜欢的说新语言的人也没有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因此,展望未来,泰山心里实在没有多少乐趣。

他坐在那儿抽着香烟沉思默想的时候,目光落在前面的一面镜子上。从镜子里,他看见一张桌子,有四个人正围坐在桌子旁玩牌。不一会儿,有一个人站起来,离开牌桌,另外一个人走了过去。泰山看见他很有礼貌地提出填补这个空缺,这样游戏不至于中断。他就是泰山刚才在吸烟室门外看见说悄悄话的那两个人中的那个小个子。

泰山颇感兴趣,心里蓦地亮起一朵小小的火花,一边想象未来的情景,一边望着在他身后那张桌子周围玩牌的人们在镜子里的映象。除了刚坐下打牌的那个人以外,其余几个玩牌的人,泰山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坐着新来玩牌的那个人对面的那位——罗尔·德·考德伯爵,一位过分殷勤的服务员曾经把他作为乘客中的名流之一指给泰山看,说他是法国军机大臣内阁成员中一位职位很高的官员。

泰山的注意力突然被镜子里的画面吸引过去。那个皮肤黝黑、鬼鬼祟祟的家伙走进来,站在伯爵的椅子后面,泰山看见他转过头,朝屋子四周偷偷瞥了一眼,目光从镜子里一闪而过,没有注意到泰山那双警惕的眼睛。这人从他的口袋里悄悄掏出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泰山没有看清楚,因为他用一只手挡着。

那只手向伯爵慢慢地靠近,然后,非常敏捷地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口袋。之后,像没事儿人一样依旧站在那儿,看法国人手里的纸牌。泰山大惑不解,越发全神贯注了;他不能让这件事情的任何一个细节逃脱他的眼睛。他们又玩了十来分钟,伯爵赢了最后加入这场游戏的那个人为数相当可观的赌注。这时,泰山看见站在伯爵椅子后面的那个家伙朝他的同伙点了点头,那个家伙立刻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伯爵:

“我要是知道这位先生是个职业赌棍的话,就不会这么轻易被拉入这场游戏。”他说。

伯爵和另外两个玩牌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德·考德脸变得煞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他叫喊道,“你知道你是跟谁说话吗?”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是跟一个在牌桌上捣鬼的人说话。”那家伙问答道。

伯爵把身子探到桌子那边,照那人脸上打了一记耳光。旁边那几个人赶紧挡在他们中间。

“这是误会,先生。”另外那两个玩牌的人中的一个说道,“这位是法国德·考德伯爵。”

“如果是找的错,”那人说道,“我会高高兴兴地道歉。

不过,道歉之前,首先要让这位伯爵先生解释一下,有几张牌怎么跑到他的口袋里了?”

这时,把牌偷偷塞到伯爵口袋里的那个人掉转身,想从屋里溜走,但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灰眼睛陌生人挡住他的去路。

“对不起。”那人粗暴地说,想从旁边绕过去。

“等等。”泰山说。

“为什么,先生?”那人很不高兴地说,“让我过去,先生。”

“等一等,”泰山说,“我想,毫无疑问,只有你才能解释清楚这件事情。”

那家伙发脾气了。他低声骂了一句,抓住泰山,推到一边。人猿泰山微笑着,把这个块头很大的家伙扭得转过身来,抓着衣领揪回到桌子跟前。那人挣扎着,咒骂着,毫无用处地争辩着。尼古拉斯·茹可夫第一次尝到了这个彪形大汉的厉害。他那身发达的肌肉曾经和雄狮奴玛、巨猿特冈兹搏斗,并且给未曾开化的他带来胜利。

那个向德·考德发难的人和那两个跟他一起玩牌的人,都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伯爵。还有几位乘客被这场争吵吸引过来,等着看个水落石出。

“这家伙发疯了,”伯爵说,“先生们,我请求有谁能来搜搜我。”

“这种指责简直太荒唐可笑了。”一个玩牌的人说。

“只要把手伸进这位伯爵的外套口袋里,就会明白,这指责还相当严肃认真呢!”那个斥责伯爵的人坚持说。

然后,因为别人都犹犹豫豫不想搜查,他自个儿走到伯爵跟前,说:“好吧,要是别人不搜,我自己来搜。”

“不,先生,”德·考德说,“我只允许一个体面的先生对我搜查。”

“没有必要对这位伯爵搜查。牌就在他的口袋里,这是我亲眼所见。”

人家听了都惊讶地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非常壮实的年轻人,一只大手掐着一个拼命挣扎的人的脖子,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阴谋,”德·考德生气地喊道,“我口袋里根本没有牌。”他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这当儿,一种令人紧张的寂静笼罩了这一小群人。伯爵突然变得面无人色。

他非常缓慢地抽出手,手指间捏着三张牌。

他默默地看着那三张牌,完全震惊了,一张脸慢慢地变得通红。那些亲眼看到伯爵将因此而名誉扫地的人的脸上也现出怜惜和轻蔑的表情。

“这是一个阴谋,先生。”灰眼睛的陌生人这样说道。

“先生们,”他继续说,“这位伯爵先生并不知道这几张牌在他的口袋里,是他坐在那儿打牌的时候,别人偷偷塞进去的。我就坐在那边儿那张椅子里,这过程全都让我从前头那面镜子里看到了。是刚才要逃跑时被我拦住的这个人把牌塞进伯爵口袋里的。”

德·考德看看泰山又看看被他抓着的那个人。

“我的天!尼古拉斯!”他喊道,“是你?”

然后,他回转身,面对向他横加指责的人,直盯盯地看了一会儿。

“还有你,先生。剃了胡子,我就没认出你来。你这装化得不错呀,鲍尔维奇。现在我都明白了,这事很清楚了,先生们。”

“怎么处置他们?先生。”泰山问,“把他们交给船长?”

“不,我的朋友,”伯爵忙说,“这是桩私事儿,请您不要再提它了。我已经从指控中解脱出来,这就足够了。

和这种家伙打交道越少越好。不过,先生,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找该怎样感谢您呢?请允许我把名片留给您,一旦有我可以为您效劳的时候,记住,我乐意听从您的差遣。”

泰山已经放开茹可夫。他和他的同谋鲍尔维奇赶紧溜出吸烟室。临离开的时候,茹可夫向泰山转过睑来,说: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你后悔的时候!”

泰山微笑了一下,然后,朝伯爵鞠了一躬,递上他的名片。

伯爵读道:

M·约翰·G·泰山

“泰山先生,”他说,“我真希望您不曾帮助我。因为我可以向您担保,您已经被全欧洲两个最货真价实的流氓恨上了。要躲避他们,先生,尽一切努力。”

“我曾经有过比他们更可怕的敌人,亲爱的伯爵。”泰山平静地微笑着回答道,“可是我还好好地活着,而且一点儿也不为这种事儿着急。我想,这两个家伙谁也不会想出能够加害于我的办法。”

“但愿如此,先生。”德·考德说,“不过,提防着点儿,明白今天您至少给下一个冤家,总没有坏处,这个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事儿,永远不会原谅别人。他那邪恶的头脑里,总在策划新的阴谋,迫害妨碍这或者得罪过他的人。就说这个尼古拉斯·茹可夫吧,简直是个魔鬼。他敢当众蛮横无理的侮辱魔王撒旦。”

这天晚上,泰山回到他的卧室,发现地板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显然是从门下面塞进来的,他打开,上面写道:

泰山先生:

毫无疑问,你没有意识到冒犯本人的严重

性,否则,你是不会干今天这种事情的。我非常

愿意知道,你是出于无知才干此事的,而并非有

意冒犯一个陌生人。因此,我将高高兴兴地允许

你来道歉。在接受你的保证,再不干涉和你无关

的事情之后,我就不再计较此事了。

否则……不过,我相信,你会明白,听从我

的建议,才是上策。

尊敬您的

尼古拉斯·茹可夫

泰山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很快就把这桩事从心头丢开,上床睡觉去了。

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屋里,德·考德伯爵夫人正和她的丈夫谈话。

“你怎么这样闷闷不乐,亲爱的罗尔?”她问道,“一晚上你都郁闷得不能再郁闷了。是什么使你这样忧虑重重?”

“奥尔加,尼古拉斯在这条船上。你知道吗?”

“尼古拉斯!”她惊叫起来,“这个可能!罗尔。不会的,尼古拉斯在德国坐监狱呢!”

“在今天亲眼看见他和那个狡猾的流氓鲍尔维奇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奥尔加,我不能再忍受他的迫害了。不能,哪怕仅仅是为了你,我也迟早要把他交给当局。其实,我差不多已经拿定主意,我们上岸之前,对船长解释清楚这一切。在一艘法国轮船上,这是桩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情。奥尔加,把我们这个‘复仇女神’①永远解决了算了。”

“啊,不,罗尔!”伯爵夫人喊着跪在他的面前。他低着头坐在那张可作床用的长沙发上。“别这样做,记住你对我的允诺。答应我,罗尔,你一定不要这样做。甚至不要威胁他,罗尔。”

德·考德把妻子的一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开口说话之前,直盯盯地望着她那张苍白的、忧虑重重的睑,就好像要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找到促使她庇护这个人的真实原因。

“就按你的愿望办吧,奥尔加。”他终于说,“不过我没法儿理解。他根本没有权利要求你对他忠诚和尊敬。他是你的生命和荣誉的一个威胁,也是你丈夫的生命和荣誉的威胁。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因为曾经庇护他而后悔。”

“我不是庇护他,罗尔。”她很激动地打断他,“我相信,我像你一样地恨他。可是……罗尔,血浓于水。”

“我今天真想见识见识他有几斤几两。”德·考德很冷酷地咆哮着,“这两个人竭力想站污我的名声。奥尔加。”

然后他把吸烟室发生的事情对她讲了一遍。“要不是那个陌生人,他们就得逞了。因为该死的证据——那几张牌就藏在我的口袋里,谁还能相信我苍白无力的辩解呢?连我都要怀疑自己了。正在这时,泰山先生把尼古拉斯揪到我的面前,才算把这种只有胆小鬼才玩弄的鬼把戏说个一清二楚。”

“泰山先生?”伯爵夫人问,她显然吃了一惊。

<span style="color:Gray">①复仇女神(Nemesis):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报应女神。</span>

“是啊,你认识他?奥尔加。”

“我见过他。一位乘务员曾指着他给我介绍过。”

“我不知道,他也是个名人。”伯爵说。

奥尔加·德·考德换了话题。她突然发现,连她自个儿也说人清楚,乘务员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个年轻英俊的泰山先生指给她看。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伯爵——她的丈夫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凝视她时,自己居然会脸红。后来她才认识到,这是因为她心里怀着对丈夫的歉疚之感……

泰山初识奥尔加

由于生性喜欢光明磊落,泰山卷入那几位乘客的是非之中。不过,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又看见茹可夫和鲍尔维奇。跟这两个家伙相遇,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们也最讨厌在这个当口见到他。

他们在甲板上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站着。泰山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和一个女人激烈的争论。泰山注意到这个女人服饰华贵,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一望而知,年纪尚轻。可是因为罩着很厚的面纱.看不清她的模样。

茹可夫和鲍尔维奇一边一个站在她身旁,都背朝泰山。

因此,他虽然已经走得很近了,他们也没有发现。他看见,茹可夫正威胁那个女人,女人则苦苦哀求。他们说的话他一点儿也听不懂,只能从那个女人的眼神里看出她很害怕。

茹可夫的态度明显地包含着一种以暴力威胁的意思。

泰山出于本能意识到一种危险的气氛,不由得在这三个人身后停下脚步,踟躇不前。茹可夫粗暴地抓住女人的手腕,向后拧着,好像要逼她做出某种承诺。茹可夫的阴谋如果得逞,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只能推测了。因为他还没有得手,一只铁掌已经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他被非常无礼地扭了一个“大回转”,又看见头天下午揭穿他的阴谋的那个陌牛人和他那双冷冰冰的灰眼睛。

“混蛋!”茹可夫愤怒的叫喊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个傻瓜,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侮辱尼古拉斯·茹可夫?”

“这是我对你那张字条的回答,先生。”泰山低声说。然后猛地把他从身边推开,茹可夫踉跄了几步,撞到栏杆上。

“奶奶的!”茹可夫尖叫着,“蠢猪,你想找死。”他跳起来,一边向泰山扑过去,一边从屁股兜里掏手枪。年轻女人吓得倒退几步。

“尼古拉斯!”她叫喊着,“别,啊,别这样!快跑,先生,要不然他一定会杀死你的!”泰山不但没跑,反而跨上几步,向茹可夫迎了过去。“别装蒜了,先生!”他说。

茹可夫被这个陌生人的轻蔑和羞辱气昏了头,终于掏出手枪。刚才的犹豫已经不复存在,他不慌不忙地举起手枪,对准泰山的胸膛,扣动了板机。手枪的击铁顶在撞针上,却没有友火。原来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泰山的拳头像一条愤怒的巨蛇①的脑袋,猛地打出去,手枪飞过轮船的栏杆,掉进大西洋。

两个男人虎视眈眈,面对面地站着。半晌,茹可夫才镇定下来,首先打破沉默。

“先生,你已经两次干涉和你无关的事情,两次侮辱了尼古拉斯·茹可夫。第一次我们认为你出于无知原谅了你。

可是这一回,决不原谅。如果你还不清楚尼古拉斯·茹可夫是何许人,你刚才厚颜无耻的行为,会使你以后有充分的理由把他记在心里。”

“我只知道你是个懦夫,是个无赖,先生。”泰山说。他回转身,想问那个女人,有没有被茹可夫伤着,可是她已经不见了。然后,他甚至连一眼都没看茹可夫和他的伙伴,便

<span style="color:Gray">①巨蛇(python):此处指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神所杀死的巨蛇。</span>

径直向甲板那面走去。

泰山不清楚这两个人正在搞什么阴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总觉得刚才搭救的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有点儿眼熟。可是因为没有看见面孔,不能肯定以前是否见过她。

她身上唯一给他留下特别印象的,是被茹可夫抓着的那只手上戴的那枚做工精细的戒指。于是他拿定主意,以后要留意所有女乘客手上的戒指,找出受茹可夫迫害的那个女人,搞清楚那家伙是不是还要找她的麻烦。

泰山又找到他那把折叠式躺椅,坐在甲板上冷静地回忆起人们残酷、自私、狠毒的不胜枚举的例证。四年前,他在非洲丛林里,第一次看见人——那个健壮的黑人库隆加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种自私与凶残。那一天,库隆加手里飞来的长矛使母猿卡拉死于非命,使年轻的泰山失去了他所知道的唯一的母亲。

他还想起“耗子盼”斯纳帕斯杀害金,想起“阿罗号”的叛匪把波特教授一行五人扔在海滩,想起木本加部落里的黑人武士和妇女们对俘虏令人发指的迫害,以及西海岸殖民地文官武将们的偏狭和嫉妒,而正是这些人,最先把他引进文明世界。

“天哪!”他自言自语道,“他们都是一个样儿,欺骗、凶杀。撒谎,你争我斗,为的都是丛林里的野兽不屑得到的东西——用金钱换取低能的人才喜欢的声色口腹之乐。那些愚蠢的清规戒律,习惯势力,虽然使他们成为不幸命运的奴隶,他们却仍然坚信自己是可以领略人生真正乐趣的富有创造力的天之骄子。在丛林里,谁也不会在自己的意中‘人’被别“人’占有时,因苟安而退缩。哦,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愚蠢的世界!一个白痴的世界!人猿泰山抛弃丛林里的自由和快乐到这儿来,真是一个地道的傻瓜!”

不一会儿,他这样坐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他——在丛林里养成的兽的本能冲决了那一层薄薄的文明的面纱。泰山猛地回转身,那个一直偷看他的女人连目光也没来得及垂下。人猿泰山那双充满探询的灰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她闪动了一下眼帘,微微转开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

他为自己这种非常不文明、也不殷勤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微笑了一下——看见这个年轻女人时,他没有出于礼貌垂下自己的目光。她很年轻,也很漂亮,此外,泰山还觉得她很面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又像先前那样坐好,不一会儿就觉得她站起身,离开了甲板。泰山回转头望着她,希望能发现一点满足好奇心的线索,搞清楚她的身份。

他并没有完全失望。因为她走过去的时候,抬起一只手拢了拢脑后乌亮的头发。这个娇柔的动作,饱了泰山的眼福。他看见那只手上戴着一只做工精细的戒指。这只戒指,不久前,他在那个头戴面纱的女人手上见过。

如此说来,她就是茹可夫一直迫害的那个年轻女人了。

泰山懒洋洋地想,她是谁?一个这样可爱的人儿和那个粗暴无礼、满脸胡子的俄国佬会有什么关系?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泰山在甲板上散步,一直呆到暮色很浓。他和二副聊天儿,后来因为二副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泰山便一个人沿着栏杆懒洋洋地溜达,望着月光在轻柔的水面上跳荡。他被一个吊艇架遮挡着,因此有两个男人虽然沿着甲板迎面走来,却没有看见他。可是,泰山在他们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虽然只言片语,却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悄悄地跟在后回,弄清了他们邪恶的计划。而且听出茹可夫的声音,认出和他一块儿走的是鲍尔维奇。

泰山只听到这样一句话:“她要是叫喊,你就掐她的脖子,直到……”但这就足以唤起他心底那种冒险精神了。那两个家伙沿着甲板继续走着,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泰山监视着,不让他们逃脱他的视线。他一直跟到吸烟室,看见他们只在门口停了一下,显然是在观察某人的行踪,在看见那人正在吸烟室坐着后,便径直向上层甲板的头等舱走去。

泰山发现在那儿很难不被那两个人发觉,但还是成功地隐蔽了自己。那两个人在一扇光滑的硬木板门前停下,泰山趁机溜到离他们不到20英尺远的一条过道的阴影里。

他们敲了敲房门,一个女人用法语问道:“是谁?”

“是我,奥尔加。尼古拉斯。”茹可夫用喉音很重的声音回答道,“可以进来吗?”

“你们为什么没完没了地找我的麻烦呢,尼古拉斯?”女人在薄薄的隔板那面说道,“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

“得了,得了,奥尔加,”茹可夫用劝解的口气催促道,“我只是问你几句话,我不会伤害你的,甚至连你的屋子也不进。我总不能在门外大声嚷嚷吧。”

泰山听见喀哒一声,门锁从里面打开。他赶快从藏身之地出来,溜到看得见屋里情形的地方、因为他马上想起刚才在甲板上听见的那句恶狠狠的话:“她要是叫喊就掐她的脖子……”

茹可夫站在门口,鲍尔维奇站在旁边,身子紧贴着走廊墙壁上的镶板。门开了,茹可夫跨进小屋,背朝门站着,压低嗓门儿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泰山虽然看不见那个女人,但听得见她的声看。她很冷静,说话有板有眼,听得清清楚楚。

“不,尼古拉斯,”她说,“这没有用处。你可以威胁,但我永远不会答应你的要求。请你出去。你没有权利在这儿呆着。你说过,你不进屋。”

“很好,奥尔加,我不进去。不过,不等我对你下手,你就会为自己没有答应我的要求而万分懊悔。不管怎么说,我最后总会赢你。因此,你最好给我省点儿麻烦,省点儿时间,你自己和你的丈夫也少丢点儿面子。”

“决不!尼古拉斯!”女人打断她的话。泰山看见茹可夫转过脸朝鲍尔维奇点了点头。鲍尔维奇立刻向小屋窜过去。茹可夫打开房门,让他进去,自己赶快退出来关上门,泰山听见喀哒一声小屋被鲍尔维奇从里面锁上。茹可夫站在门口,低着头,似乎太听里面的说话声,留着胡子的嘴唇上现出一丝奸笑。

泰山听见女人让那个家伙滚出去。“我要派人找我的丈夫,”她叫喊道,“他不会给你们留情的!”

光滑的门板那面传来鲍尔维奇轻蔑的笑声。

“轮船上的事务长会去叫你的丈夫的,太太,”鲍尔维奇说道,“事实上,有人已经通知那位官员,你正在房门紧锁的小屋里招待一个并非你丈夫的男人。”

“呸!女人叫喊着,“我丈夫会知道这一切的!”

“当然,你丈夫会知道的。但是事务长可不会知道内情。那些新闻记者在我们上岸之后,可能通过些莫名其妙的渠道听说这桩事,但也不会弄清真相。他们会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你的所有朋友,在吃早饭读报纸的时候,也会这样认为。让找想想看,今天是星期二,是的,等下星期五早晨他们就能看到新闻报道了。即便知道太太招待的是一位俄国仆人——确切地说是她哥哥的贴身男仆——他们的兴趣也不会有稍微的减少。”

“阿列克塞·包尔维奇!”女人冷冷地、毫无畏惧地说,“你是个胆小鬼,我要是对着你的耳朵眼儿悄悄说出某个人的名字,你就会进一步考虑你对我的要求和威胁是否合理;你就会马上离开我的房间。而且我认为,从此以后,你至少不会再来打搅我。”然后,小屋里没有了声音。泰山想象着,一定是女人向那个恶棍俯身悄悄地说她刚才暗示的那番话。屋子里只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那个男人吃惊地咒骂起来,接着便传来他拖着地走路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叫声刚一落地,泰山就从他躲藏的地方跳了出来。茹可夫拔腿就跑,被泰山揪着领了拖了回来。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彼此心照不宣,小屋里正在进行一场谋杀。

泰山深信,茹可夫并不想让他的同谋者把事情干得太绝。

他觉得这个家伙的目的远比凶残、冷酷的谋杀更阴险、毒辣。

泰山没有犹豫,也没有对里面的人发问,而是一膀子撞开那扇不怎么结实的木板门,在一阵木片的“细雨”

中,闯进小屋,身后拖着茹可夫。他一眼看见女人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鲍尔维奇压在她的身上,两只手掐着她那又白又细的脖子。奥尔加挥动着一双手挣扎着打他的脸,拼命揪扯那几根要把她掐死的凶残的手指,然而毫无用处。

鲍尔维奇听见泰山闯进来的声音,连忙站起来,对着泰山怒目而视,奥尔加颤巍巍地坐起来,一只手摸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奥尔加尽管头发蓬乱,脸色煞白,泰山还是认出,她就是这天早些时候,在甲板上注视他的那个年轻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泰山转过脸问茹可夫,凭直觉,他已经看出他是这场迫害的罪魁。茹可夫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请按电铃,”泰山继续说,“我们得叫一位船上的头儿来这儿,这件事情已经够严重的了。”

“不,不,”奥尔加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请不要这样做。我敢肯定,他们并不想真的加害于我。我惹恼了这个人,他控制不住自己,发了脾气,就这么回事儿。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求求你,先生。”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泰山不能再固执己见了,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桩事情应该让有关当局知道。

“这么说,你希望我不要管这件事情?”他问道。

“是的,不要管。”她回答道。

“你愿意这么两个流氓继续迫害你?”

她看起来闷闷不乐,忧虑重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泰山看见茹可夫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狠毒的微笑。这个女人显然怕这两个坏蛋,她不敢在他们面前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

“既然如此,”泰山说,“我就自己对这件事负责了。”

他转过脸对茹可夫说,“我要对你,还有你的同谋说,从现在起直到这次航行结束,我将密切注意你们的行动。要是让我碰巧看见你们俩不管是谁敢动这个女人一根毫毛,我就跟你们新帐老帐一起算。这种清算恐怕对你们俩都不会愉快。”

“现在,从这儿滚出去。”他抓着茹可夫和鲍尔维奇的脖子,把他们使劲儿推到门外,又踢了每人一脚。两个家伙连滚带爬,仓皇而去。然后他向住在这间头等舱房里的女人回转身,她正大睁两眼,惊讶地望着他。

“夫人,这两个无赖再找你麻烦的时候,如果你能及时告诉我,我将荣幸之至。”

“啊,先生,”她回答道,“希望您不要因为您的好心而受苦。您已经和两个最狠毒、最善于随机应变的恶棍结下怨仇。为了报复,他们无所顾忌。您一定要十分当心,先生。您的尊姓……”

“请原谅,太太,我叫泰山。”

“哦,泰山先生,不要以为我不同意报告船长和大副,就不对您感恩戴德。相反,对于您勇敢的、充满骑士精神的行为,我十分敬佩,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救命之恩。”

她嫣然一笑,露出满嘴漂亮的牙齿,然后向泰山屈膝行礼,泰山向她道了晚安,向甲板走去。

泰山感到迷惑不解,这条船上居然有两个人——这个女人和德·考德伯爵——在茹可夫和他的同伙手里受侮辱,被折磨,却又不愿意让他们受到正义的裁决。这天夜里上床休息之前,他一直想着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命运竟这样奇妙地把他推进她那显然是纠缠不清的生活之网。他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左手第三个手指戴着的那只细细的金戒指说明她已经结婚。他很不情愿地想象,谁是那个幸运的男人。

泰山一直没有再看见他在瞬息间“瞥了一眼”的这出“小戏”里的“演员”。直到航行的最后一天下午,突然碰见了那位年轻妇女和她的丈夫——他们俩正拖着甲板上的躺椅迎面走来。她嫣然一笑,向他表示问候,然后立刻谈起两天前在她的舱房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似乎相信泰山一定因为她和茹可夫、鲍尔维奇这种坏蛋交往而小看她,并且为此深感不安。

“但愿先生没有根据星期二晚上那桩不愉快的事情,对我加以评判。我一直被这事儿困扰着,从那以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走出房门。我一直深感惭愧。”她三言两语下结论似地说。

“人们不会因为羚羊被狮子袭击,就说羚羊也像狮子一样闪恶。”泰山回答道。“我以前就见过这两个家伙干坏事,是在吸烟室,如果我没记错,就在他们袭击你的前一天。因此对他们那套鬼把戏已经有所领教。我相信,越是被他们恨之入骨的人,越是善良、正直。”

“您这样看可真太好了。”她微笑着说,“我已经听说牌桌上的事了。我的丈夫把那件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他特别提到泰山先生的力气和勇敢。他觉得欠了您还不清的人情。”

“您的丈夫?”泰山惊奇地问。

“是呀,我是德·考德伯爵夫人。”

“哦,我原来是为德·考德伯爵效了力,这可太好了,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偿。

“啊,先生,我已经欠了您那么多的情,恐怕一辈子也难以还清了。因此,千万不要再施恩于我了。”她朝他甜甜的笑着。泰山觉得哪怕仅仅为了这样一个令人销魂的微笑,他也情愿为她冒更大的风险。

这天他没有再看见她。第二早晨上岸时旅客熙熙攘攘,连她的人影儿也没看着。可是头一天他们在甲板上分手时,她目光中的那种表情一直在他心中萦绕盘桓。他们在横渡大洋的短短几天的旅行中就建立了友谊,实在是件奇妙的事情,分干时又显得自在轻松,这恐怕也并不常见。其实,他们心里总是充满了渴望。

泰山心里想,是不是还能再和她见面?

泰山大闹摩尔街

到达巴黎后,泰山径直去找老朋友迪阿诺特。这位海军中尉直言不讳,责备他不该放弃对已故格雷斯托克勋爵——约翰·克莱顿的爵位和财产的合法继承权。

“你。一定是发疯了,我的朋友,”’迪阿诺特说,“你不但轻易放弃了财产和地位,而且放弃了一个极其宝贵的机会:向整个世界证明,你的血管里流淌着英格兰两个最高贵的家族的血液,而不是一只野蛮的母猿的血液,没有这种证明,人们不会相信你的解释,波特小姐更不会。

“只有我从来不相信你是什么猿的儿子。就是在非洲原始丛林中,当你像野兽一样,用有力的牙齿撕扯着生肉,当你在大腿上擦着油腻腻的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那时,虽然没有一点儿可以证明你出身的线索,可我知道,承认卡拉是你的母亲是错误的。

“现在,你父亲的日记不但记述了他和你母亲在荒凉的非洲海岸度过的可怕的岁月,还记述了你出生的详细情形,而且你有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小时候在日记本上留下的指纹。可你居然情愿继续做一个没名没姓、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这对于我真是难以置信。”

“我不需要比泰山更好的名字。”人猿泰山回答道,“至于做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可不是我的本意。事实上,下一次——但愿是最后一次——我要给你无私的友谊增加的负担是希望你帮我找份工作。”

“呸,呸!”迪阿诺特嘲笑道,“你知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有足够20个人花的钱,而这些钱财一半是你的。即使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你,也只能是报答你的恩德于万一,我的泰山。难道这能抵得上你在非洲为我所做的一切吗?我的朋友,我不会忘记,没有你和你神奇的勇敢,我早就死在木本加村庄里那群食人者的柱子上了;我也不会忘记,要不是你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牺牲与奉献,我在他们手里受的重伤决不会痊愈。后来,我才发现,你在猿的‘小戏台’陪伴我的时候,一颗心却在焦急与痛苦中煎熬,催促你赶快回到海滨。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呀。

“等我们最后到了那儿,发现波特小姐和她那一行人已经扬帆远航,我才意识到,为了搭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你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我并非用金钱回报你,泰山!只是因为眼下你需要钱。如果说,这也算一种牺牲,那就权且看作我对你的奉献吧!找的友爱之心永远向着你。因为我们志趣相投,而且我很赞赏你。别的东西我无法支配,钱却可以,而且我愿意。”

“好了,”泰山笑着说,“不要再为钱的事儿争吵了。我必须生活,因此必须有钱。只有干活儿,我才心安理得。再也没有比给我找份工作更能表达你的友爱的事情了。总这样懒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掉。至于我的身世和继承权,种种证明都在可靠人手里。克莱顿虽然从我手里剥夺了这些权利,但这并不是他的罪过。他真诚地相信,他是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勋爵。事实上,他会比一个在非洲丛林里出生、长大的人更能当好这个英国勋爵。你知道,就是现在,我也只是个半开化的人。一看到让人恼怒的事情,我生命中真实的、兽的本能便立刻淹没了文化与教养给予我的那一点点温良恭俭让。

“此外,如果揭开我的身世之谜,就会从我爱着的那个女人手里夺走她因为嫁给克莱顿而得到的金钱和地位。我不能那样做。我能吗,保罗?

“对于我来说,出身如何并不重要。”他不等迪阿诺特回答,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像我这种丛林中长大的人,不管对人还是兽,除了他们自身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禀赋与素质,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外在的、更有价值的东西。因此,想到卡拉是我的母亲和在心底描摹的那位生下我一年之后就离开人世的可怜、不幸的英国姑娘,我都感到同样的欣慰。卡拉对我十分慈爱,尽管表达爱心的方式常常凶狠、野蛮。生母死后,我一直吃着她的奶,在她那毛乎乎的怀抱里长大。为了我,她满怀炽热的母爱,跟森林里的野兽搏斗,跟我们部落里那些野蛮的成员对着干。

“从找这方面来说,我爱她。保罗。而且,只有在木本加的黑人武士残酷的长矛与毒箭从我的身边夺走她之后,我才意识到爱她有多深!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痛不欲生地扑在她的尸体上号陶大哭,完全是一个孩子对生母的感情。对于你,我的朋友,她是一个丑陋、凶狠的野兽;可是对于我,她是那样美好——爱就这样奇妙地变幻着你所爱的对象。因此,永远做母猿卡拉的儿子,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足。”

“我十分赞赏你的忠诚,”迪阿诺特说,“可是会有你乐于要求恢复你的权利的时候。记住我的话,但愿那时候搞清你的出身能像现在一样地容易。你必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能够证明和你父母的遗骨一起埋葬的那具小骷髅是类人猿的婴儿,而不是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生下的孩子。这个证据非常重要,而他们都年事已高,不会再活多久了。泰山,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一但波特小姐知道真相,就会和克莱顿解除婚约。这样一来,你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你的爵位、财产,还有你爱的女人。”

泰山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他说,“克莱顿越是倒霉,她越要信守诺言。她是美国南方一个旧式家庭长大的姑娘。这些南方人很讲义气,并且以此为荣。”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泰山又重温了他先前对巴黎初步形成的印象。白天,他把时间都消磨在图书馆和美术馆的画廊里。他博览群书,在这座知识的宝库面前,万分惊讶地发现,一个人即使一生都孜孜不倦地学习和研究,得到的知识也只能是沧海之一粟。他白天尽其所能刻苦攻读,晚上就找可以轻松轻松的娱乐场所玩儿。以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闻名于世的巴黎,自然不乏这种场所。

如果他抽烟太多,喝苦艾酒也多,是因为他就这样理解文明。他发现开化的兄弟们都这样干。生活新鲜,充满了诱惑力,但他的心中充满了忧伤和永远难以满足的巨大的渴望,因此,他只能从两个极端——学习和娱乐中寻求慰藉,忘掉过去,也不沉涵于对未来的遐想。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音乐厅里,一边呷着苦艾酒,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一位俄国舞蹈家的表演,突然觉得有一双邪恶的黑眼睛认他身上一闪而过。没等泰山看清是谁,那人已经回转身,在门口的人群中消失了。但是泰山深信他以前见过这双眼睛,而这天晚上,它那样盯着他,绝非偶然。

泰山似乎一直觉得有人监视他,那种蕴藏在心底的动物的本能对此做出了强烈的反应。他猛地转过脸,看清了那双直盯盯地望着他的、吃惊的眼睛。

离开音乐厅之前,他便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也没看见那个皮肤黝黑的家伙在他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躲进对面一个门洞下面的阴影之中。

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在音乐厅和别的娱乐场所跟踪了多次,不过以前他很少一个人出来。可是今天晚上,迪阿诺特另有约会,泰山便独自一人来看表演。

他依照从巴黎这个区回家的习惯,拐了个弯。那个“尾巴”从藏身的地方跑出米,跨过马路,急匆匆向前面走去。

泰山夜晚回家时,一直习惯沿着摩尔街走。因为这里安静、幽暗,比周围那几条熙熙攘攘、花花绿绿的大街更容易使他回想起可爱的非洲丛林。如果你熟悉巴黎,一定能想起摩尔街街道狭窄,潜藏着种种凶险。如果不熟悉,只需问问警察便会知道,全巴黎天黑之后,再没有比这条街更让人“敬向远之’的了。

这天夜里,泰山在这条让人心灰意冷的大街两边肮脏、破旧的楼房下浓黑的阴影下走着。穿过两个四面临街的住宅区后,突然听见对面一幢房子的三楼上传来一阵呼救声。

听声音是个女人。她的第一声叫喊还在空中回荡,泰山就已经冲上楼梯,穿过昏暗的走廊,去营救这个危难中的女人。

三楼走廊尽头有一扇门虚掩着,泰山听见刚才把他从大街上引到这儿来的呼救声正从那条门缝儿传出来。眨眼之间,他已经冲进那间灯光昏暗的屋子。一盏放在老式壁炉台上的油灯在十几个面目可憎的家伙身上洒下明灭不定的光。屋子里除了那个呼救的女人都是男人。女人看起来30岁左右,她那张股年轻时可能很漂亮,此刻却是一幅淫荡的样子。她一只手捂着喉咙,低头弯腰,背靠最里面那堵墙站着。

“救救我,先生,”她一见泰山进来便压低嗓门儿说,“他们要杀我。”

泰山向周围扫视了一眼,看见一张张只有惯犯才会有的狡猾、邪恶的面孔。他正纳闷,为什么他们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突然听见一阵响动,连忙回过头,两个场景映入他的眼帘,其中之一让他大惑不解:有一个人正从屋子里鬼鬼祟祟溜出去,泰山只瞥了一眼,便认出是茹可夫。

另一件事却立刻提起他的兴致。一个满面凶相的大个子手里提着一根大头棒,正踮着脚尖儿从背后向他摸过来。

这家伙和他的同伙看见泰山已经察觉,一拥而上。有的手持利刃,有的举着椅子,拿大头棒的家伙则用尽平生的力气,挥舞着捧子打将过来。这一棒如果打中了,准会把泰山的脑袋打个稀烂。

可是在原始森林中曾经对付过力大无比、凶残狡诈的巨猿特冈兹、雄狮奴玛的泰山,无论头脑的敏捷程度还是力量的巨大都不会有稍许的减退。而这一切,对于巴黎街头的地痞流氓是无法想象的。

在选定最难对付的敌手——那人挥舞大头棒的家伙之后,泰山躲过正落下来的棒子,猛扑过去,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那家伙应声倒下。

接着他回转身对付别人。这简直好像一场轻松的游戏。那层薄薄的文明的面纱消失了,泰山尽情享受搏斗的快乐,发泄他对血的渴望。只可惜这些家伙像易碎的贝壳,实在经不住敲打。这十条粗壮的恶棍发现自己似乎是和一头凶猛的野兽关在同一间小屋里,他铜头铁臂,力大无比,跟他相比,他们那点儿力气简直不值一提。

茹可夫在走廊尽头站着,等待这场恶斗的结果。他希望离开这儿之前,弄清楚泰山确实已被那群流氓打死。但他不想在这场凶杀中自个也呆在屋里。

那个女人还在泰山刚进屋时站着的地方呆着。但是这几分钟,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泰山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装出一副可怜相;他转过身迎战那群恶棍的时候,那张脸却显得十分狡猾。只是泰山没有看见这种变化。

然后狡黠变成惊讶,直到最后恐惧代替了所有那些表情。她自然惊骇不已。她用呼救声诱骗来的这位清白无辜的先生本来要惨死在这间小屋里,可他突然间变成一个复仇男神。她看到的不是娇嫩的肌肤,无力的抵抗,而是一个发了疯的、真正的海格立斯①。

“天哪!”她惊叫道,“他简直是头野兽!”因为人猿泰山洁白、有力的牙齿咬住了一个敌手的喉咙——这是他在柯察克的部落里学会的跟巨猿搏斗的方法。

他四面出击,十分灵活,在屋子里跳过来跳过去。那个女人看了不由得想起在动物园见过的豹子。他一会儿伸出铁掌,掐断一个坏蛋的手腕,一会儿揪住一家伙的胳膊朝后一拧,便让它脱了臼。

这群流氓疼得尖叫着,赶快逃到门厅。不等第一个头破血流,缺胳膊短腿的人从屋目跌跌撞撞跑出来,茹可夫就

<span style="color:Gray">①海格立斯(hercules):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span>

已经明白,这天夜里,泰山是不可能死在那间屋子里了。于是,这个俄国佬赶快跑到附近一个贼窝给警察打电话,说摩尔街二十七号三楼上有个男人正行凶杀人。

警官们来到现场之后,发现三个男人躺在地板上呻吟,一个吓坏了的女人双手捂着脸,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一位看起来衣着考究的年轻绅土站在屋子正中,等待这支“援兵”——他是从警察们上楼时急促的脚步声判断的。然而警察想错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什么“衣着考究的绅士”,而是一头正眯细一双铁灰色的眼晴,恶狠狠地望着他们的野兽。血腥味儿使泰山身上最后一点文明的影子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像一头被猎人包围的狮子,陷入绝境,等待即将来临的进攻,并且随时准备向发起进攻的人扑过去。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一位警察问道。

泰山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可是转过脸要那个女人为他的陈述做证时,被她的“证言”吓了一跳。

“他撒谎!”她扯开嗓门儿尖叫着,对警察说:“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他不怀好意闯了进来。我叫他滚出去,他就动手动脚。我大声呼救,惊动了正从这幢房子路过的几位先生。

要不是他们救我,我就让他杀了。先生们,他简直是个魔鬼,赤手空拳,再加上那嘴牙,就打坏十个汉子。”

泰山被这个女人的忘恩负义惊呆了,有一会儿他简直哑口无言;警察对她的话有点儿怀疑,因为他们对她和她那些可爱的朋友的劣迹,多少还有点儿了解。可是他们是警察,不是法官。因此决定逮捕屋子里所有的人。究竟谁是罪犯,谁是无辜者,那只好留待于法官的审判了。

但是他们发现对这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宣布他被逮捕是一码事,要付诸实施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我没有罪。”他很镇定地说,“我只是为了自卫。我不明日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明说八道。她跟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在她的呼救声把我引进这间小屋以前,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她。”

“得了,得了”,一位警察说,“到了地方,自有法官听你分辨。”他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按住泰山的肩膀。但是泰山只一抖肩,他便一个大马趴摔倒在墙角。他的同事们一拥而上,立刻尝到了那群流氓刚才尝过的滋味儿。泰山眼疾手快,动作麻利,把他们一个个打得团团乱转,连掏枪的工夫也没有。

这当儿,泰山体意到窗户敞开着,窗外有一棵树——也许是一根电线杆子,他没有看清。等最后一个警察被他打倒后,一个警官终于掏出手枪,朝泰山升了一枪。这枪没有打中。那人还没来得及再开枪,泰山已经打翻壁炉台上那盏油灯,小屋陷入一片黑暗。

然后,警察看见一个身影轻如飞燕,跳上窗台,从窗口纵身一跃,像一只金钱豹跳到人行道对面的一根杆子上。

等他们集台起来,跑到街上,要抓的人早已渺无踪影。

他们把那个女人和那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家伙带到警察局之后,可没给他们好颜色看,这支小分队在这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丢尽了面子,十分恼火。而且一想到要向上司报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然后逃之夭夭,更觉得十分难堪。

留在街上的那个警察赌咒发誓,从他们进那座楼到出来,绝对没有人从窗户跳出来,或从别的什么地方溜出来。

同事们都认为他撒谎,可又无法证明。

泰山跳到那根杆子上面之后,依照丛林里养成的习惯,在冒险爬下去之前,先看看有没有敌人。他做得很对,那根杆子下正好站着一个警察。所以,泰山压根儿就没下去。

他看见上面投人,就向上爬去。

这根杆子的顶端正对那幢楼的房顶。多年来泰山在原始森林的树顶上跳来跳去,早就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跳到了楼房顶上。他从一幢房子跳到另外一幢房子,一直跳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另外一根杆子,才纵身一跃,顺杆儿爬了下来。

他飞也似地跑过一两个住宅区,走进一家昼夜服务的咖啡馆。在盥洗间,把手上和衣服上留下的爬墙越屋的痕迹洗刷得十十净净。过了一会儿便从咖啡馆走了出来。悠然自得,向住处慢慢走去。

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灯光明亮的大街。他必须横穿这条大街才能回到下榻之处。他在一盏明亮的弧光灯下站着,等待一辆大型高级轿车过去。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甜甜的声音喊他。他抬起头,看见奥尔加·德·考德坐在那辆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正趴在车窗上朝他微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她友好的问候表示回答。等他直起腰,那辆汽车已经载着她飞驰而去。

“在同一个晚上碰见了茹可夫和伯爵夫人。”他自言自语地说,“哦,巴黎真小!”

伯爵夫人的解释

第二天早晨,泰山把头天晚上在摩尔街和那群流氓以及警察遭遇的情形对迪阿诺特说了一遍,然后下结论似地说:“你的巴黎比我们那个野蛮的丛林还要危险,保罗。那些人为什么要把我引到那儿呢?难道他们肚子饿了吗?”

迪阿诺特假装害怕地打了个寒战。这个古怪的想法惹得他笑了起来。

“看来要想让你超出丛林里的道德标准,按照文明社会的习惯分辨是非还挺困难。”他打趣地说。

“文明社会的习惯,哼!当然……”泰山轻蔑地说,“丛林里的道德观并不鼓励毫无原则、庸俗不堪的暴行。大家为食物、为保护自己,或是为争夺配偶、保护子女而残杀。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要受整个大自然规律的制约。可是这里,呸!你们这些文明人比野兽还要凶残。他们随心所欲,滥杀无辜,更糟糕的是,他们利用崇高的感情——人类相互间的友爱,诱使粗心大意的牺牲者上他们的圈套,陷入灭顶之灾。找是听见一位手足同胞的呼救声才匆匆忙忙跑到那间屋子里去的,没想到等待我的竟是暗杀。

“我好长时间没有意识到,也无法意识到,一个女人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骗一个自愿救她的人去送死。可是事情正是这样,茹可夫的出现,以及这个女人后来在警察面前对我的指控,使我对她的行为只能做出这种解释。茹可夫一定知道我经常经过摩尔街,便在那儿设下了埋伏。他的整个计划安排得无衣无缝,甚至连万一遇到不测——还真的发生了意外的变故——那个女人编个什么样的故事都想到了。现在我一切都清楚了。”

“唉,”迪阿诺特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让你明白,摩尔街是个天黑之后就该躲得远远的地方。以前我对你说,你总是当耳旁风。”

“恰恰相反,”泰山微笑着说,“这桩事使我看到,在全巴黎摩尔街是最值得去开开眼的地方。从今以后,我决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沿着这条街溜达的机会。因为从打离开非洲,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真正开了一次心。”

“即使你不再造访摩尔街,这桩事也够你回味一阵子了。”迪阿诺特说,“记住,你跟警察的事儿还没完呢!我太了解巴黎的警察了。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不会很快忘记你在他们身上干的那些事情。亲爱的泰山,他们迟早会抓住你的。那时候他们就会把你这个森林里的野人锁进铁栅栏里。难道你愿意那样吗?”

“他们永远不可能把人猿泰山锁进铁栅栏里。”泰山微笑着说。

泰山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东西使得迪阿诺持不由得抬起头,用犀利的目光望着他。泰山那张刚毅的脸和冷冰冰的及眼睛使得这位年轻的法国人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大孩子”很难理解法律要比他自己那无与伦比的力量与勇猛更有威力。因此,必须采取措施,在泰山和警察冉次发生冲突之前,疏通一下关系。

“你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泰山。”他很严肃地说,“法律是必须受到尊重的,不管你是否喜欢。如果你继续蔑视警察当局,只能给你自己和你的朋友带来麻烦。我可以对他们做一些解释,今天就去。可是从今以后,你必须遵守法律。代表法律的人如果说‘过来’,你就必须过来。如果他们说‘走吧’,你就必须走开。现在我们就去找那位在警察局工作的好朋友,把摩尔街的事情了结了。走吧!”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一起走进警长的办公室。警长非常热情,他还记着泰山。几个月前为了指纹的事儿,他们见过面。

迪阿诺特讲完头大夜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警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按了一下手跟前的电铃按钮,在等秘书应召而来的当儿,翻着桌上的一迭纸,最后终于找着了要找的那张。

“朱布恩,”秘书进来之后,他说,“让这几位警官马上来这儿。”他把刚才找到的那张纸递给秘书,又转过脸望着泰山。

“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先生,”他和蔼地说,“要不是我们的好朋友来做这番解释,我可真要严厉地惩罚你。现在,我却要做一件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叫昨天夜里被你打了的那几个警官。叫他们来听听迪阿诺特的故事,然后由他们决定是否应该对你起诉。

“文明社会的许多规矩你都得学习。这些东西在你看来完全陌生或毫无必要,可是你必须学会接受它们,并且逐步弄明白它们的内涵。被你打了的那些警察,只是在按照他们的职责执行任务。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并没有处理权。

他们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他人的生命和财产不受侵犯。他们也会为保护你而战斗。他们都是很勇敢的人。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们的自尊心很受伤害。

“你应该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这样他们也好原谅你的过错。我深信,你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而众所周知,勇敢的人是宽宏大量的。”

四个警察走进办公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看见泰山,他们脸上都现出惊讶的表情。

“我的孩子们,”警长亲切地说,“这就是昨天夜里你们在摩尔街见过的那位先生。他主动投案自首来了。我希望你们注意听迪阿诺特讲话。他要告诉你们这位先生生活中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会解释昨天夜里,他为什么会对你们采取那样的行动。讲吧,中尉。”

迪阿诺特对四位警察讲了半个小时。他叙述了泰山在原始森林中的生活,向他们解释,与兽为伍使他学会为了自卫像野兽一样的搏斗。他们渐渐明白,这位泰山袭击他们的时候,完全出于本能,并没有经过理智的思考,没有弄明白他们的意图。对于他来说,他们和他在故乡的丛林里见过的各式各样的生命现象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而那种种动物,实际上都是他的敌人。

“你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迪阿诺特最后说,“大概最使你们难堪的是,这个人赤手空拳打败了你们。这没什么可耻的。如果把你们和一只非洲狮,或是丛林里的大猩猩关在一间小屋里,你们就不会因自己的失败而害羞了。

“而昨天夜里,你们碰上的这个人曾经跟那块浑沌大陆上凶猛的动物搏斗过无数次,而且每次都以胜利告终。因此,被力量超人的人猿泰山打败并不是什么耻辱。”

四个警察站在那儿,看看泰山又看看他们的上司,正不知如何是好,泰山做了一件消除他们之间最后一点介蒂的事情——伸出一只手向他们走了过去。

“我很为自己的错误难过,”他直截了当地说,“让我们交个朋友吧。”这桩事就这样完满地解决了。不过,泰山成了警察局营房里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他呢,在朋友中又增加了四个勇敢的人。

回到迪阿诺特的住处,中尉发现一封英国朋友写来的信。与信人正是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珍妮·波特被巨猿特冈兹劫持之后,在寻找她的那次倒霉的苦征中,迪阿诺将和克莱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从那以后,他们一直通信。

“两个月之后,他们在伦敦结婚。”看完信,迪阿诺特说,不用解释这个“他们”是谁,泰山便知道是指克莱顿和珍妮。

他没有答话,但是整整一天,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看歌剧。泰山被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搞得心里沉甸甸的,台上演的什么,他都无心去看,只觉得那个美国姑娘美丽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动。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有一个凄婉而甜蜜的声音在说,他的爱已经得到回报,现在她要和别人结婚了!

他晃了晃脑袋,竭力让自己从过些不愉快的想法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看他。多年来的训练已经使他具备了这种“特异功能”。他抬起头,直盯盯地望着那双闪闪、笑盈盈的眼睛,原来是德·考德伯爵夫人——奥尔加。她向他鞠了一躬,泰山还礼时,看见奥尔加目光中暗含着邀请,乃至乞求的神情。

幕间休息时,泰山已经出现在她的包厢里。

“我非常希望能够见你一面,”她说,“一想到你给我和我的丈夫那么多的帮助,我却没有对你就这件事做恰当的解释,心里就十分不安。你也许觉得我们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听从你的劝告,采取适当的措施,阻止那两个人对我们继续迫害。”

“你错了,”泰山回答道,“一想到你,我就觉得非常快活。你千万不要以为应该对我做什么解释。他们又找你的麻烦了吗?”

“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骚扰,”她悲伤地说,“我似乎必须跟谁讲讲这桩事,我觉得再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听我的这番解释。你一定要赏光让我这样做。我的话也许对你有点用处。我太了解这个尼古拉斯·茹可夫了,也知道你还绝对没有看透他。他一定会设法报复你。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也许在以后对付他的报复时,能帮你点忙。可我不能在这儿对你讲。明天下午五点,在我家里,泰山先生。”

“哦,明天下午五点,我简直有点等不得了。”泰山说,然后向她道了晚安。

剧院一个角落里站着茹可夫和鲍尔维奇。他们看见泰山先生站在德·考德伯爵夫人的包厢里,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胡子的人按响了德·考德伯爵府邸供仆人出入的那个小门的门铃。一位男仆打开门,认出了站在门外的这个男人,不由得扬了扬眉毛。两个人低声嘀咕了一会儿。

一开始,男仆似乎对那个大胡子提出的什么要求表示反对。可是等大胡子把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之后,仆人便回转身,领这位来访者绕了一个大弯,走进与伯爵夫人下午用茶的那间与客厅相连的、用帘于隔开的小屋。

半个小时之后,泰山走进客厅,不一会儿女主人便走进来,微笑着伸出一双手。

“你能来,真让我高兴。”她说。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来看你。”他回答道。

他们谈了一会儿昨晚看过的歌剧;又谈起时下巴黎人爱谈的那些话题。彼此倾诉了在那样离奇的环境中偶然相识,现在又重逢的喜悦,然后两个人谈到此刻最为关。心的事情。

“你一定纳闷,”伯爵夫人说,“茹可夫为什么要这样无休止地加害于我们。其实事情很简单,伯爵掌握着国防部许多重要机密,他经常带着外国列强不惜重金希望得到的秘密文件。为了得到这些文件,那些国家的特工人员宁肯采取谋杀或者比谋杀更为残酷的手段。

“现在伯爵手里掌握着一件机密,任何一个俄国人如果能把这件机密搞到手,提供给他的政府,都会名利双收。茹可夫和鲍尔维奇是沙俄帝国的间谍。为了得到这个情报,他们不遗余力。轮船上那件事——我是指牌桌上的那场阴谋,目的就是借此对我丈夫讹诈。

“如果大家认为,他玩牌的时候都在骗人,他的政治生涯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他就得被迫离开国防部,而且被排斥于各种社会团体之外。他们企图以此为把柄,要挟他。

于是,伯爵成了敌人阴谋的牺牲品。他们企图估污他的名声,得到他们迫切需要的那些文件。

“他挫败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就策划了一个损坏我的名声的计划,妄图以此为代价得到那些文件。鲍尔维奇直言不讳,今我那间小屋里把他们的阴谋和盘托出。他说,如果我能提供情报,他们就再也不打搅我了。否则,站在门外的茹可夫就要去报告轮船上的事务长,说我在反锁着的舱房里和别的男人胡搞。而且,还要把这件事讲给船上所有的人听;上岸后还要向新闻记者一一披露。

“这岂不是太可怕了吗?可是我碰巧知道那位鲍尔维奇的秘密,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圣彼德堡的警察一定会把他送上俄国的绞刑架。因此,我量他也不敢玩弄他那套鬼把戏,便向他俯过身,悄悄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就这样,‘啪’地捻了一下手指,发疯似的掐住我的喉咙。要不是你及时赶来,我准得死在他手里。”

“这些畜牲!”泰山喃喃着说。

“他们比畜牲还坏,我的朋友,”她说,“他们简直是魔鬼!我替你担心,因为你已经得罪了他们。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告诉我,为了我,你要处处留心!倘若你因对我的一片好意而遭他们的暗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怕他们,’季山回答道,“比茹可夫和鲍尔维奇更厉害的敌人我都见识过。”他看出,奥尔加对摩尔街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便只字未提,生怕她越发为自己担忧。

“为了自己的安全,”他继续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两个流氓交给政府当局呢?他们很快就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她犹豫着。

“有两个原因,”她终于说,“其中之一是伯爵自己就不愿告发他们。另外一个原因,也就是我害怕揭露他们的真实的原因,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只有我和茹可夫知道。

哦,真奇怪……”她停下话头,用热切的目光看了他好一阵子。

“奇怪什么?”他微笑着问道。

“奇怪为什么我要把连对丈夫也不敢讲的事情讲给你听。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你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相信,你对我的评判不会太苛刻。”

“我真怕事实将证明,我是个非常无能的‘评判官’,太太。”泰山回答道,“假若你是个有罪的凶手,我会说,牺牲者将因为处在这样一个甜美的人儿之手而感恩戴德。”

“哦,亲爱的,不,”她用劝戒的口吻说,“事情还没有糟到这个地步。首先让我告诉你,伯爵为什么不愿意告发这两个人;然后,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把我不敢揭发他们的真实原因讲给你听。你绝不会想到,尼古拉斯是我的哥哥。我们是俄国人。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尼古拉斯是个坏蛋。他从前是俄国军队里的一名上尉,被开除了。这桩事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把这事儿淡忘了。我的父亲便又在间谍机关给他谋了个位子。

“尼古拉斯真是坏事做绝,但他总能设法逃脱当局的惩罚,最近他又因捏造事实,证明几个受害者反对沙皇,而得到俄国警方的赦免——要知道,沙俄警察最喜欢给人横加这种性质的罪名。”

“他对你和你的丈夫的种种罪恶行径不是足以证明他早已不顾兄妹之情了吗?”泰山说道,“你虽然是他的妹妹,但他想方设法损坏你的名誉。你没有庇护他的义务,太太。”

“啊,可是还有别的原因。即使我不必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就非得庇护他,也还是不能轻易解除我对他承担的责任。

因为我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总对他怀着深深的恐惧。

“但我可以把这桩事从头到尾讲给你,”她停了一下又说,“因为我觉得迟早都要告诉你的。我是在修道院受的教育,受业期间认识了一个男人,我以为他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先生。那时候,对于男入我知之甚少,或者可以说一无所知,至于爱情更别说了。我傻乎乎地认为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在他的一再要求和催促之下,我跟他私奔了,而且准备结婚。

“其实我跟他在一块儿只呆了三个小时,大天白日,而且是在公共场所——火车站和火车上。到达我们准备结婚的目的地之后,刚下火年,两名警察就走到我的那位旅伴面前,将他逮捕了。他们自然把我也带走了。不过听了我的申辩,没有扣留我,而是派一名女看守把我送回了修道院。

从他们的介绍看,那个向我求婚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位有教养的先生,而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正受通缉的逃犯。欧洲每个国家都有他犯罪的记录。

“修道院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就连我的父母也一无所知。可是尼古拉斯后来碰见了那个男人,从他那儿听说了这件事情的全过程。现在他威胁我,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办,就把这件事告诉伯爵。”

泰山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孩子!你刚才讲的这件事怎么会影响到你的名誉?如果内心深处不是个小姑娘,你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今天晚上就去找你的丈夫,就像刚才对我讲的那样,把这桩事都告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的这种恐惧大加嘲笑,然后马上采取措施,把你这位宝贝哥哥送进监狱。那儿才是他的是归宿。”

“但愿我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她说,“可我还是害怕。

我从小就怕男人。起初怕父亲,后来怕尼古拉斯,再后来怕修道院的神父,我的朋友几乎都怕她们的丈夫,我怎么能不怕呢?”

“我觉得女人不应该惧怕男人,”泰山说,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我对丛林里的种种动物都比较熟悉,它们的情形可与此相反,只有黑人例外。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文明社会的女人要怕男人。在我看来,男人就是为保护女人而生的。如果有哪位女人怕我,我可真受不了。”

“我想,没有女人会怕你的,我的朋友。”奥尔加·德·考德轻声说,“这话说出来也许很蠢,我虽然认识你不久,可我觉得你是我有生以来碰见的唯一一个用不着害怕的男人。

这可真怪,因为你那么壮,本来应该让人望而生畏。那天晚上,你在我那间小屋里收拾尼古拉斯和鲍尔维奇时那么轻松自在,简直妙极了。”

泰山又呆了一会儿,分别时,奥尔加紧紧握着他的手,坚持要他答应第二天再来看她。秦山心里不禁有几分纳罕。

分手时,她站在那儿深情地望看他。整整一大,她那以秋波盈盈的眼睛,红润丰满的嘴唇,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

奥尔加·德·考德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人猿秦山是个非常孤独的小伙子,他那心灵的创伤只有一位女人才能医治得了。

送走泰山之后,伯爵夫人转身回屋,一眼看见尼古拉斯·茹可夫正站在她面前。

“你是多会儿来的?”她叫喊着,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你的情人没来之前,我就来了。”他斜睨了她一眼,嘲笑着说。

“住嘴!”她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你怎么能对我——

你的妹妹说这种话?”

“好了,亲爱的奥尔加,如果他不是你的情人,我道歉好了。如果对于女人他有我十分之一的经验,此时此刻,你早在他的怀抱里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奥尔加。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对他赤裸裸的怂恿,可他却视而不见。”

奥尔加用手堵住了两只耳朵。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活简直太恶毒了。不管怎样威胁我,你心里清楚,我是个正派女人。从今天晚上起,你就不敢再打搅我了。我要把什么都告诉罗尔。他会理解我的。然后,尼古拉斯先生,你就当心点儿吧!”

“你什么都不会告诉他,”茹可夫说,“我现在又掌握了你和泰山先生私通的秘密,一旦需要,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可以让你的某位仆人向你丈夫提供一大堆证词。先前那件私通案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又有一桩证据确凿的案例可以继续为我们服务了,奥尔加。一件真正的私通案。你可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妻子。不害羞,奥尔加!”这个混蛋哈哈大笑着。

伯爵夫人果真没敢对丈夫吐露真情,结果事情越糟了。

她原先心里那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之感现在似乎多得可以触摸了。也许是道德感加大了这种恐惧的比例。

阴谋败露

整整一个月,泰山是美丽的德·考德伯爵夫人的“神殿”

里的一位颇受欢迎,常来常往的忠实“信徒”。他经常碰到经过奥尔加精心选择的那个小圈子里的朋友,下午一起喝杯茶。不过奥尔加总会想出办法和泰山一起呆上个把钟头。

有几天,尼古拉斯含沙射影说的那些话把她吓得够呛。

以前对于这个大个子年轻人,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把他当作普通的朋友。倒是哥哥那番恶毒的话使她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待这件事情,思索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把她拉向这个灰眼睛的陌生人。她不希望自己爱上他,也不希望他爱她。

她比她的丈夫年轻许多。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一直在同龄人中寻找友谊。因为一个20岁的人羞于和40岁的人倾心交谈。泰山只比她年长两岁。她觉得他能够理解她,而且他那么体面,那么正直,那么富于骑士精神。她一点儿都不怕他。她一开始就下意识地感觉到,他是可以信赖的。

茹可夫暗中窥视,看出他们俩日渐亲密,狠毒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欢喜。自从知道泰山已经清楚他是沙俄间谍之后,他对他越发恨之人骨,生怕有朝一日泰山把他告发。

他现在只能等待命运之神“画龙点睛”的得意之笔。他想把泰山永远除掉,痛痛快快地报旧恨新仇。

自从被放逐到海滩上的波特一行打破丛林里的安逸与恬静之后,泰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满意足。

与奥尔加的朋友们愉快的交往,给他带来了欢乐,而他与美丽的伯爵大人之间的友谊更是无限欢乐的源泉。这种友谊驱散了他心头的郁闷,慰藉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有时候,迪阿诺特陪他一起去德·考德家作客,因为他早就听说过奥尔加和伯爵的大名。德·考德偶尔也陪他们坐坐,可是他身居要职,公务繁忙,经常很晚才能回家。

茹可夫对泰山的跟踪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他等待泰山深夜造访德·考德府邸,可总是大失所望。有几次歌剧散场之后,泰山倒是陪伯爵夫人回家,但他总是送到门口就告别而去,这位煞费苦心的哥哥气得七窍生烟。

茹可夫和鲍尔维奇发现很难引泰山自动上钩,便又设下一个“证据确凿”、使他完全陷入被动的圈套。

他们好几天翻着报纸注意德·考德的行踪,同时继续监视泰山的一举一动。后来终于如愿以偿:一张晨报上报道了一则简单的消息。消息说德国大使将于第二天晚上举行一次只有男宾参加的非正式聚会,德·考德是应邀出席的宾客之一。如果他出席这次聚会,那就意味着,直到午夜之后才能回家。

举行宴会的那天晚上,鲍尔维奇在那位德国大使府邸前的马路边等候着,从那儿看得见出席宴会的每一位宾客。

他没等多久,就看见德·考德伯爵从汽车上下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这就足够了。鲍尔维奇赶快跑回他的住处,茹可夫正在那儿等地。他们一直等到11点,然后鲍尔维奇拿起电话听筒,要了一个号码。

“是迪阿诺特中尉家吗?”电话接通之后他问道。

“找泰山先生,劳驾请他来接一下。”

有一会儿,小屋里一片寂静。

“是泰山先生吗?

“啊,您好,先生,我是弗朗西斯……德·考德伯爵夫人的仆人,先生也许想起弗朗西斯了吧,啊,荣幸之至。

“当然,先生,有件事告诉您,急事。伯爵大人请您马上来这儿一趟,她不舒服,先生。

“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她哪儿不舒服。我可以告诉夫人。先生马上就来吗?

“谢谢,先生!上帝保佑您。”

鲍尔维奇挂上电话,转过脸,朝茹可夫好笑着。

“他走到那儿得花半个小时。如果你在15分钟之内赶到德国大使的公馆,德·考德可以在45分钟之内回家。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那个傻瓜在发现上了圈套之后,至少必须在那儿再呆15分钟,我们才能大功告成。不过奥尔加肯定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放他走,除非我的判断完全错误。

这是给德·考德的信,快去!”

鲍尔维奇及时起到德国大使的公馆,把那封信交给门房的一位男仆。“这是给德·考德伯爵的,十万火急。你必须马上亲自送到他手里。”他边说边把一枚银币扔到那个仆人手里,然后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德·考德便撕开了那个信封,然后向他的主人道歉,表示要先行一步。他边走边看了下面这封信,气得脸色煞白,双手发抖。

德·考德伯爵先生:

一位想挽救您名誉的人警告您,此时此刻,您

的家庭的圣洁和尊严正受到玷污与侵犯。

几个月来,您不在家时总上您那儿去的那位

常客现在正和您的妻子在一起。如果您马上去您

夫人的化妆室就会亲眼看见他们俩正在一起。

一位朋友

鲍尔维奇给泰山打电话20分钟之后,茹可夫挂通了奥尔加的专线电话。电话安在伯爵夫人的化妆室里,听电话的是她的女仆。

“夫人已经上床睡了。”女仆说,因为他要找她说话。

“这是一件非常紧迫的事情,而且只能让伯爵夫人亲自听电话。”茹可夫回答道,“告诉她,她必须起来,随便鼓件衣服就来接电话。五分钟以后我再要她的电话。”说完,他便挂卜电话。不一会儿,鲍尔维奇走了进来。

“伯爵收到信了吗?”茹可夫问。

“现在他大概正往家走呢!”鲍尔维奇说。

“好!我们那位夫人此刻一定正坐在化妆室里,很可能只穿一件睡衣。过一会儿,对我们忠心耿耿的雅克就会把泰山先生领到她的面前,事先决不会通报他的到来。泰山和奥尔加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来解释这件事。穿那件薄如蝉翼的睡衣,奥尔加一定非常迷人。如果紧束腰肢的浴衣半遮半掩她的娇媚的话,这件睡衣可是把她的迷人之处暴露无退了。奥尔加会大吃一惊,但决不会生气。

“如果那位泰山还算个男人,伯爵在15分钟之内一定会撞上一幕动人的爱情‘小品’。亲爱的阿列克塞,我们安排得简直无隙可击。走,去老泼兰肯的酒店渴一杯无与伦比的苦艾酒,为泰山先生的健康长寿干杯。不要忘记,德·

考德不但是巴黎最好的击剑手之一,还是全法兰西最好的神枪手!”

泰山到伯爵府邸时,雅克正在门口等他。

“从这儿走,先生。”他边说边领他爬上宽大的大理石台阶,然后打开一扇门,拉开一道厚重的丝绒幕帐,躬着腰,十分殷勤的朝间灯光昏暗的小屋指了指,便溜走了。

泰山看见奥尔加坐在屋子那头的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电话机。她正用手指不耐烦地、轻轻敲着光滑的桌面,没听见泰山进来的声音。

“奥尔加,”他说,“出什么事了?”

她转过脸望着他,惊叫了一声。

“约翰!你来这儿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泰山大惊失色,立刻猜出其中定有蹊跷。

“这么说,你没有打电话叫我来,奥尔加?”

“半夜三更叫你来?天哪!约翰,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弗朗西斯打电话叫我马上来,说你身体不适,想马上见我。”

“弗朗西斯?哪个弗朗西斯?”

“他说是你的仆人,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应该想起他似的。”

“我雇用的人里根本就没有个叫弗朗西斯的人。一定是谁踉你开玩笑呢,约翰?”奥尔加笑着说。

“恐怕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玩笑,奥尔加,”他回答道,“除了幽默,这里面还有别的背景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

“伯爵在家吗?”他打断她的话。

“他到德国大使那儿去了。”

“又是你那位宝贝哥哥干的好事儿。明天一早,伯爵就会听说这件事儿。他会向仆人们查问。查问的结果只能使伯爵按照茹可夫设下的圈套,去看待这桩事情。”

“这个无赖!”奥尔加叫喊着。她站起来,走到泰山身边,拾起头望著他那张英俊的脸,她非常害怕,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猎人在可怜的、吓坏了的母鹿眼睛里看到的那种迷惑不解、充满疑问的神情。她颤抖着,为了镇定下来,把两只手搭到地宽阔的肩膀上。“我们该怎么办?约翰。”她轻声问,“太可怕了。明天整个巴黎都会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情。他也会看到……”

她的神情,她的态度,她说的那番话,是从古及今毫无防御能力的女人对天然的保护者——男人,最有感染力的呼唤。泰山伸出结实有力的大手,握住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温暖的小手。这个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同样,完全出于保护她的本能,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事情的发展真有点惊心动魄。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挨近过她。他们突然那样热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奥尔加·

德·考德在本来应当坚强的时候,变得那样软弱。她越发紧紧地偎依在泰山的怀里,一双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泰山把那个心儿激烈跳荡的姑娘搂在两条强壮有力的胳膊里,热烈地吻着她那滚烫的唇。

罗尔·德·考德读完管家交给他的那封信后,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离开德国大使的官邪。以后,他一直也没想起来,当时他到底编了个什么理由。直到站到他家的门槛前,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混饨一片。可是后来,他突然变得非常冷静,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他刚爬上楼梯,没走几步,雅克就“未卜先知”,替他打开化妆室的门。当时他并没有看出这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有几分蹊跷。

他踮着脚尖儿,无声无息地上了楼,穿过走廊,摸到妻子那间化妆室的门日,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手仗,心里埋藏着杀机。

奥尔加先看见他。她害怕地尖叫一声,从泰山怀里挣脱出来。人猿泰山回过头,刚好来得及用胳膊挡住德·考德照他脑袋打下来的手杖。那根沉重的手杖一次、两次、三次,闪电般地打在他的身上,每打一次,似乎都把人猿泰山往原始状态中赶一次。

他终于发出巨猿低沉的咆哮,向这位法国人猛扑过去。

他把那根结实的手杖夺过来,像折火柴棍似的一折两半儿,往旁边一扔,宛若一头愤怒的野兽,去抓敌手的喉咙。

奥尔加·德·考德站在那儿被这可怕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然后,向正往死掐她丈夫的泰山扑过去,像一条狗摇晃一只老虎样,使劲儿摇晃他。

她发疯似的掰开那双大手。“天哪!”她叫喊着,“你在杀他!你在杀他!哦,约翰,你在杀我的丈夫!”

泰山气昏了头,根本听不见她嚷嚷些什么。突然他把伯爵往地板上一推,一只脚踩着他的胸膛,扬起了头。摹地,德·考德伯爵的府邪响起巨猿杀死猎物后表示挑战的可怕的叫l声。从地下至到楼顶,这叫怕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仆人。他们都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奥尔加跪在她丈夫的身边,不停地祈祷着。

慢慢地,泰山眼前那团红雾消失了,周围的东西又都开始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他自己也又回归为一个文明人。

“奥尔加。”他轻声说。她抬起头,以为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杀人犯狂乱的凶光,可是她看见的是悲伤和悔悟。

“哦,约翰!”她悲伤地说,“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他是我的丈夫,我爱他,你却把他给杀了。”

泰山把软绵绵的德·考德伯爵抱起来,放在张长沙发上,然后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了听。

“拿点白兰地,奥尔加。”他说。

她拿来一瓶,两个人掰开伯爵的嘴,往里灌了一点儿。

不一会儿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口气来。德·考德转了转脑袋,呻吟了一声。

“他死不了,”泰山说,“谢谢上帝。”

“你为什么要掐他,约翰?”她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打我,我就发疯了。我曾经见过我的部落里的那些猿这样发疯。哦,奥尔加,我还从来没有对你讲过我自己的事情。如果你知道,可能更好一些,至少眼下这件事不至于发生。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母亲是一只丑陋的母猿。直到15岁我才第一次看见人,到20岁才看见第一个白人。一年多以前,我还是非洲丛林中的一只赤身裸体的野兽。

“不要对我过分苛求。白种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完成的进化,试图让我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完成,这期限无疑是太短了。”

“我压根儿就没有对你苛求什么,约翰。都是我的错。

你现在必须赶快走。一定不能让他在恢复知觉之后看见你还在这儿。再见。”

泰山从德·考德伯爵的府邪出来,低着头,一副可怜相。

但是不一会儿,他的思路又变得清晰起来。20分钟后,他已经走进离摩尔街不远的警察局,找到了几个星期前大闹摩尔街时曾经和他交过手的一位警官。警官见到这位曾经粗暴无礼地对待过他的朋友,发自内心地高兴。两个人寒喧了几句,泰山便问他听没听说过尼古拉斯·茹可夫和阿列克塞·鲍尔维奇这两个人。

“说实话,经常听人提起,先生。虽然现在没人告他们,但这两个家伙都是在警察局备了案的。因此,对他们的出没之地我们都了如指掌,一旦发案,便可以及时捕获。当然啦,对于别的惯犯我们也同样采取这种谨慎的态度。先生为什么要打听这两个人?”

“我认识这两个人,”泰山回答道,“我有一件小事,想见见茹可夫先生。如果你能把他的住处告诉我,我将十分感谢。”

几分钟之后,他告别警官,口袋里装着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居民区的地址,快步向一个最近的出租汽车停车处走去。

这时,鲍尔维奇和茹可夫已经回到他们的住处,正坐在那儿津津有味的谈论这大晚上的事情会以什么样的结果告终。他们已经给两家晨报挂过电话,希望他们派人来听这件天一亮就要轰动整个巴黎的丑闻的第一手材料。

楼梯上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啊,这些新闻记者倒是雷厉风行。”茹可夫高兴地说,听见敲门声,忙喊:“请进,先生!”

可是当这位俄国人看见来访者那双目光严厉的灰眼睛时,脸上的微笑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奶奶的!”他大声嚷嚷着,跳了起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坐下!”泰山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是茹可夫被那语气镇得连忙坐下来,鲍尔维奇也吓得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你知道我为啥要来这儿。”泰山还是用那种低沉的声音说,“我本来应该杀了你,可因为你是奥尔加·德·考德的哥哥,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我给你们俩一个保命的机会。鲍尔维奇算不了什么,他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工具。因此,只要我还让你活着,就给你留条活命。在我离开这间小屋之前,你们要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把你们俩和今天晚上事情的关系全部写出来,再签上名。

“第二件,对我起誓,这件事要向报界守口如瓶,如果说出去半个字,我就要你们的命。这两件事如果办不到,我再迈进这道门槛儿,你们俩谁也别想活。听明白了吗?”没等他们回答,他又说:“快写!你眼前不是有墨水、钢笔和纸吗?”

茹可夫虚张声势,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似乎压根儿就不怕泰山的威胁。泰山的手像一把铁钳,一下子握住他的喉咙。鲍尔维奇拔腿就跑,还没逃到门口,就被泰山一把抓起来,摔到墙角,失去了知觉。茹可夫的脸憋得青紫,泰山松开手指,把他推搡到那张椅子里。茹可夫咳嗽了半晌,绷着脸坐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站在对面的泰山。不一会儿、鲍尔维奇苏醒过来,依照泰山的命令,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张椅子跟前坐了下来。

“写吧!”人猿泰山说,“如果还想让我收拾,我的手脚可不会这么留情了。”

茹可夫连忙拿起笔,写了起来。

“一个细节也不能遗漏,把每一个和此事有关的人的名字都写下来。”泰山警告道。

不一会儿,又响起一阵敲门声,“请进!”泰山说。

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走了进米。“我是《晨报》的记者,”他自我介绍道,“我知道茹可夫先生有个有趣的故事要讲给我听。”

“你一定弄错了,先生,”泰山回答道,“他压根儿就没什么要见报的奇闻轶事,你有吗,亲爱的尼古拉斯?”

茹可夫停下笔抬起头,一脸苦相。

“没有,”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现在没有要见诸于报端的故事。”

“以后也没有,亲爱的尼古拉斯。”记者没有看见人猿泰山眼睛里的凶光,尼古拉斯·茹可夫却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以后也没有。”他连忙说。

“真对不住,麻烦先生白跑了一趟。”泰山转过睑对那位新闻记者说,“祝先生晚安。”他朝记者鞠了一躬,把他送出小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一个小时以后,泰山外套口袋里揣着一迭厚厚的亲笔供词,在离开茹可夫那间小屋门口又转过身来,说道:

“我要是你,就赶快离开法兰西。因为我迟早会找一个绝不会牵连你妹妹的借口杀了你。”

决斗

泰山离开茹可夫的住处回到公寓时,迪阿诺特还在睡觉,泰山没有打搅他。可是第二大一早,他就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详详细细、一点不漏地向他讲了一遍。

“我真是个地道的傻瓜。”他最后说,“德·考德和他的妻子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竟这样回报他们的友谊。我差点儿没把伯爵掐死。我玷污了一个清白女人的好名声。我报可能拆散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你爱奥尔加·德·考德吗?”迪阿诺特问。

“如果对于她是否爱我心里没底,我就没法儿回答你的问题了。可是鉴于我明白谈及此事,不会引起对她的不忠之嫌,便可以告诉你,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们俩不过是一瞬间突然爆发的疯狂的感情的牺牲品,这不能说是爱情。这种感情,即使德·考德当时不回来也可以像突然爆发那样,突然消失,而不给任何人带来损害。如你所知,对于女人我没有什么经验。奥尔加·德·考德非常漂亮。由于这个,再加上昏暗的灯光,周围诱人的环境,以及这个孤立无援的女人要求保护的哀求,对于一个更为文明的人可能还会有抵御的能力;刚是我的文明程度实在太肤浅了……大概也就是徒有一套人的衣冠吧!

“巴黎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肯定还要落入更可怕的陷井。我讨厌人为的条条框框,总觉得白己是个没有自由的囚徒。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了,我的朋友。我想再回到我的丛林,去过上帝为我在那儿安排的生活。”

“不要把这件事儿看得太重了,约翰。”迪阿诺特说,你已经比大多数所谓文明人在同等情况下做得好多了。

至于现在离开巴黎也不妥当。我想,罗尔·德·考德一定会很快就这桩事情,做出反应。”

迪阿诺特没有估计错。一个星期之后的上午11点,迪阿诺特和泰山正在吃饭,仆人报告弗朗伯特先生来访。

弗朗伯特先生礼貌周全,给人印象卜分深刻。他深深地鞠了好几次躬,代表德·考德伯爵给泰山先生下了要求决斗的战书。还问:“先生可否赏光派一位朋友在您认为方便的时候,尽早与我见面,商量能使双方都满意的种种细节?”

当然,泰山乐于由朋友迪阿诺特中尉全权代表他的利益,去完成这次磋商。最后双方决定,迪阿诺特在当天下午两点,去拜访弗朗伯特先生。礼貌周命的弗朗伯特又鞠了好几次躬,才离开他们。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迪阿诺特用充满疑虑的目光看着泰山。

“怎么样?”他问道。

“现在在我的罪恶之上,又得加一条杀人罪了。要嘛就是我自己被杀,”泰山说,“看来,我很快就得像我的文明的弟兄们那样去杀人放火了。”

“你打算用什么武器?”迪阿诺特问,“德·考德叫是众所周知的击剑手和神枪手。”

“那我就在20步开外射毒箭,或是投掷长矛。”泰山笑着说,“还是用手枪吧,保罗。”

“他会打死你的,约翰。”

“对此,我毫不怀疑,”泰山说,“不过迟早总有一死。”

“最好还是用剑,”迪阿诺特说,“他把你刺伤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一般来说,击剑受致命伤的危险不大。”

“用手枪!”泰山斩钉截铁地说。

迪阿诺特还想说服他,但没能奏效。最后只好决定用手枪决斗。

下午四点,迪阿诺特就结束了和弗朗伯特先生的磋商。

“都安排好了,”他说,“一切都令人满意。明天早晨拂晓时分,决斗场地定在离伊坦姆斯不远的那条路上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由于某种个人的原因,弗朗伯特先生愿意到那儿,我也没有表示反对。”

“好!”泰山只是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再没有过问这件事,甚至连从侧面打听一下也没有。这天夜里上床休息之前,他写了几封信,封好,写好地址后,都装进一个大信封里,上面写着迪阿诺特收的字样。迪阿诺特听见他脱衣服睡觉时,嘴里哼着一支小曲儿。

迪阿诺特暗暗骂了一句。他心里非常难受。因为他确信,第二天早晨,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阳光下躺着的将是死去的泰山。但泰山对这种结局竟无动于衷,迪阿诺特心里非常恼火。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泰山就被仆人从舒舒服服的被窝里喊了起来。“在这个时候相互残杀可不怎么文明。”他嘟嘟哝哝地说。夜里他睡得很好,一觉睡到天亮,大概连身也没翻过一次。刚才的话,是说给迪阿诺特听的。他已经穿戴好,站在迪阿诺特的门口。

迪阿诺特几乎一夜没合眼。他很紧张,看见泰山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发起火来。

“你这一夜大概睡得比个不懂事儿的孩子还香。”他说。

泰山笑了起来。“听话音儿,保罗,你对我睡得香还挺不满意呢。说实话,我从来脑袋一挨枕头就犯困。”

“不,约翰,不是这个意思。”迪阿诺特微笑着回答,“不过,你对这件事也实在太心不在焉了,简直让人看了生气。你这副样子让人觉得是去打靶,而不是和法兰西的一位神枪手面对面地决斗。”

泰山耸了耸肩。“我是去赎罪,保罗。既然我的对手是个神枪手,这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就越发可以理解了。我为什么要感到不满足呢?你不是亲口告诉我,德·考德伯爵是个出色的神枪手吗?”

“你是说,希望被他打死?”迪阿诺特惊叫着。

“说不上希望。但是你必须承认,我不被打死的可能性极小。”

如果迪阿诺特知道人猿泰山的心事——这心事一接到德·考德要跟他决斗的通知便萌生了——一定会大惊失色。

他们默默地钻进迪阿诺特的大轿车,默默地沿着通往伊坦姆斯那条晨光中尚显朦胧的公路飞驰,两个人都想着各自的心思。迪阿诺特心里充满了悲哀。因为他像爱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真诚地爱着泰山。他们俩虽然生活经历与受过的教育迥然不同,但相互间崇高的友谊经过这一段的交往越发加深了。他们那种男于汉高尚的情操。勇气和自尊心都以同样的力量感染着对方。他们相互了解,都因获得对人的友谊而骄傲。

人猿泰山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想起丛林中度过的欢乐时光,想起孩提时代盘着腿坐在父亲小屋里面那张桌子上的情景:他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趴在一本本图画书上,出神入迷地看着。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在听到人们说话之前很久,他便发掘出这种书面语言包藏的奥秘。他还想起在原始森林深处和珍妮·波特单独度过的那一天,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神情庄重的脸变得柔和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汽车刹车,打断了他的回忆。泰山的思想又回到眼下这桩事情上来。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对死毫无畏惧。对于备受凄风苦雨摧残的丛林居民,死不过是件寻常事。自然界的规律迫使他们为了生存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但是并没有教会他们怕死。

迪阿诺特和泰山先到决斗场地。过了一会儿,德·考德、弗朗伯特先生和另外一位先生也到了。他们把这位先生介绍给迪阿诺特和泰山,说他是个医生。

迪阿诺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压低嗓门儿说了一小会儿话。德·考德伯爵和泰山在决斗场地两头面对面地站着。

不一会儿,迪阿诺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分别检查了他们的手枪。两个即将面对面开始这场决斗的当事人默默地站在那儿,听弗朗伯特先牛宣布他们将要遵守的规则。

他们将背靠背站在某一点,弗朗伯特先生一发信号,两个人就都背朝相反方向走,手枪挂在身边。走够十步,迪阿诺特最后发出一个信号,他们就同时回转身向对方射击,直到有一个倒下,或者两个人都打完规定的三枪。

弗朗伯特先生宣布规则的时候,泰山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抽了起来。德·考德显得十分冷静——他是法兰西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嘛!

过了一会儿,弗朗伯特先生朝迪阿诺特点了点头,四个人立刻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先生们,准备好了吗?”弗朗伯特问。

“准备好了。”德·考德说。

泰山点了点头。

弗朗伯特和迪阿诺特后退几步,撤出“火线”。然后,弗朗伯特先生发生信号,两个决斗的人慢慢地分开。

“六!”“七!”“八!”迪阿诺特眼里噙着泪水,他非常爱泰山。“九!”决斗的人又向前迈出一步,可怜的中尉喊出他憎恶至极的那个数字:“十!”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对他最好的朋友执行死刑。

德·考德迅速转身,开了一枪。泰山稍稍晃了一下,手枪仍然挂在身边。德·考德犹豫着,似乎在等他的对手倒在地上。这位法国人是位经验丰富的射手,自然明白,他这一枪是打中了的。泰山还是没有举枪。德·考德又朝他放了一枪。但是人猿泰山的态度使这位法兰西最出色的神枪手困窘不已——他那高大的身躯每一根线条都显得自在轻松,满不在乎。他甚至还在若无其事地抽烟。这一次,泰山的身子没晃,但德·考德伯爵知道他被打中了。

德·考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对手之所以这样冷静,是因为怀着一种可怕的侥幸心,希望他打过来的三枪都不能致他于死命,然后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非常冷静地、像个冷血动物似地向他还击了。德·考德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流遍全身。在他看来,泰山简直是个恶魔!如果是人,他怎么可以连中两枪,还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儿等第三枪再打过来?

这一次,德·考德仔细瞄准,可是他太紧张了,子弹从泰山身边呼啸而过。泰山却连一次也没有举起挂在腰间的手枪。

一刹间两个人都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对方的眼睛,泰山脸上现出悲哀、失望的表情,德·考德却在倏忽间显得张惶失措——是的,张惶失措。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圣母!开枪吧!先生!”他尖叫着。

可是泰山还是没有举起他的手枪,而是径直向德·考德走了过去。迪阿诺特和弗朗伯特都误解了他的意思,正要冲过去,泰山举起左手向他们打了一个手势。

“不要害怕,”他对他们说,“我不会加害于他。”

这太异乎寻常了,可他们还是停下了脚步。泰山离德·考德已经很近了。

“先生的手枪一定出什么毛病了,”他说,“要嘛就是你太烦躁不安了。用我的枪,再试一次。”泰山把手枪取下来,枪柄朝前递给德·考德。德·考德惊得目瞪口呆。

“天哪,先生!”他叫喊着,“你疯了吗?”

“没有,我的朋友,”人猿泰山回答说,“不过我该死。

只有死,才能赎回我在那个非常好的女人身上犯下的过错,拿上我的枪,按照我的请求办吧。”

“那就成行凶杀人了,”德·考德回答道,“可是,你倒底对我的妻子犯下了什么过错?她对我发誓你不曾……”

“我当然不是指那种事情,”泰山连忙说,“我们俩人之间发生的错误您都看见了。不过这就足以在她的好名声上投下阴影,足以毁坏您的幸福。而我对您绝无敌意。错儿都是我的。我希望今天早晨就死在这里。我很失望,先生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你说,都是你的错儿?”德·考德急切地问。

“都是我的错,先生。您的妻子是个非常纯洁的女人。

但是,我深更半夜到您的府邪可既不是伯爵夫人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儿有一份材料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泰山从口袋里掏出茹可夫亲笔写下并且签了名的供词。

德·考德接过那几张纸看了起来。迪阿诺特和弗朗伯

德·考德接过那几张纸看了起来。迪阿诺特和弗朗伯特先生已经走了过来。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奇怪的决斗,奇怪的结局,谁也没有说话。德·考德看完那份供词,抬起头望着泰山。

“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富于骑士风度的先生,”他说,“谢谢上帝没让我打死你,”

德·考德是法国人,而法国人最容易感情冲动。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泰山。弗朗伯特先生拥抱着迪阿诺特。谁也没有去拥抱医生。也许他因此而气恼,终于出面干涉要给泰山包扎伤口。

“这位先生至少中了一枪,”他说,“也许是三枪。”

“两枪,”泰山说,“一枪在左肩,另一枪也在左边,我想大概都是擦破点皮肉。”可是医生坚持让他躺在草地上,给他清洗伤口,止血,包扎。

这场决斗的结果室,他们都坐着迪阿诺特那辆汽车回到巴黎,而且成了最好的朋友。德·考德感到特别欣慰的是,他对妻子的忠贞有了加倍的把握。对泰山也没有产生什么积怨。泰山把他的错误想得太重了,这倒是真的。其实他所谓的错误无足轻重,而且即使他撤了谎,也不会受到人们的责备。因为他是为维护个女人的尊严撒谎,是像一个体面的男子汉那样撒谎。

人猿泰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觉得这简直太愚蠢。

也太没有必要了。可是医生和迪阿诺特总是记挂着他的枪伤。为了让他们高兴,他只好“勉为其难”了,尽管他觉得这简直可笑至极。

“太滑稽可笑了,”他对迪阿诺特说,“这就像扎了一根刺儿就卧床休息一样。我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差点被大猩猩波尔干尼撕成碎片。那时候去哪儿找一张舒舒服服的软床?丛林里,只有潮湿的枯枝败叶。我在灌木丛里躺了好多天,只有卡拉照顾我。可怜的忠实的卡拉。她从我的伤口下撵走昆虫,赶跑企图伤害我的野兽。

“我想喝水的时候,她就用嘴衔来喂我——这是她懂得的唯一的取水方法、那时候没有消毒纱布,没有防腐绷带,那情景,要是我们亲爱的医生看了一定会急得发疯。

可我照样恢复了健康。可是现在却要因为擦破点皮肉就躺在床上休息,这种伤森林里的伙伴们谁也不会注意,除非伤口就在鼻尖儿上。”

不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多久,泰山又能在外面走动了。卧床休息期间,德·考德看了他好几次。他知道泰山急于找工作之后,就答应看看能不能给他谋个职业。

泰山获准到户外活动的第一天,就收到德·考德送来的一封信,请他下午去伯爵办公室一趟。

德·考德正在等地。他热情地欢迎泰山,并且真心实意地祝贺他身体康复。自从那天早晨离开决斗场,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场决斗和引起决斗的原因。

“我想,我给你找到一件适合你干的工作,泰山先生。”伯爵说,“这件工作必须由绝对可靠,责任心极强的人干,而巴需耍勇敢,需要身强力壮。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胜任这件工作,亲爱的泰山先生。这件上作需要你经常外出,将使你得到锻炼,以后,你会因此而得到一个好得多的职业,也许是在外交部工作。

“刚开始,你得在国防部搞一段时间的特工。来,我带你去见一位先生,以后他就是你的头,他比我更清楚你的职责。听过他的解释,你就可以做出决定是否接受这件工作。”

德·考德亲自领他到洛克尔将军的办公室。泰山如果接受这个职务,以后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伯爵向将军介绍了人猿泰山许多方面的优点,说他非常适合这件工作,然后就离开了泰山。

半小时以后,泰山走出那间办公室。他接受了有生以来他要做的第一个工作。第二天还得来听取进一步的指示,尽管洛克尔将军已经明确告诉他,也许第二天就得离开巴黎,究竟走多久,现在还很难确定。

他得意洋洋地赶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迪阿诺特。

在这个世界上他终于有了某种价值。他要赚钱,而且最让他高人的是要周游世界了。

没等走进起居室,他就大声嚷嚷着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迪阿诺特。迪阿诺特可不像他那么高兴。

“看样子你很愿意离开巴黎,也很想跟我分手。要知道你这一走,或许好几个月也不能跟我见上一面。泰山,你可真没心肝。”迪阿诺特笑着说。

“不,保罗。我似乎还是个孩子,又搞到一件新玩具,简直高兴极了。”

就这样,第二天,泰山离开巴黎,踏上去马塞①和奥兰②的旅途。

①马塞(Marsei):法国港市。

②奥兰(Oran):阿尔及利亚港市。

塞蒂艾萨的舞女

泰山的第一件差事看起来既不激动人心,更谈不上举足轻重。法国陆军中有一支阿尔及利亚骑兵,这支骑兵中有一位名叫格诺埃斯的中尉被怀疑与某个欧洲强国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中尉眼下正在西底伯拉伯①驻防,前些时候曾经调到总参谋部,通过正常的工作渠道掌握了一些军事价值很高的情报。政府怀疑他正拿这些情报和那个欧洲强国做交易。

其实,充其量不过是某位臭名昭著的巴黎女郎出于嫉妒,谈话时隐隐约约透露了一点儿什么,引起人们对中尉的怀疑。但是总参部唯恐泄露机密,凡是涉嫌判国罪,一点儿线索也不会放过。于是泰山化装成一位美国猎人和旅行家前往阿尔及利亚,密切监视格诺埃斯中尉。

他曾经怀着无限的喜悦,急切地盼望重新看到亲爱的非洲。可是北非的山川景物和故乡的热带丛林有天渊之别,他真想再一次满怀曾经体味过的思乡之情重返巴黎_他在奥兰呆了一天,在阿拉伯居民区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游逛,饱览了陌生。新奇的异国风情。第二天便到了西底伯拉伯,把介绍信分别交给地方政府和军方。这两封信当然不会暴露他的真实使命。

泰山的英语这时已经很不错了,在阿拉伯人和法国人中间足可以以美国人的身份“蒙混过关”了。而上级对他的要求也莫过于此。碰到英国人他就说法语,以免“漏馅儿”。跟懂英语但听不出他的口音或者发音有什么毛病的外国人,他偶尔也用英语交谈。

他跟许多法国军官都混得很熟,很快就成了他们中间一个颇受欢迎的人。他见到了格诺埃斯,此人大约40多岁,沉默寡言,神情阴郁,和同事们很少来往。

一月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压根儿就没人来找过格诺埃斯。他虽然也偶尔进城看看什么人,但是即使你的想象力自由驰骋,那些人也不会和外国列强的特务有什么瓜葛。泰山希望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正在这时,格诺埃斯突然被派往撒哈拉大沙漠最南面的布沙达。

因为他所在的那个阿尔及利亚骑兵连和三位军官跟另外一个已经在那儿驻扎的连队换防。所幸这三名军官中的一名——上尉杰拉德已经成了泰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当人猿泰山向他提出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跟他一起到布沙达,看看有没有什么猎物可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在布埃拉,连队下了火车,剩下的路就得骑马了。泰山在布埃拉买马时,偶然看见一个身穿欧洲服装的男人站在一家当地居民开的咖啡馆门。看他。泰山正待细看时,那人已经回转身,走进那间低矮的黄泥小屋。因此泰山没有弄清此人何许人也,只是觉得他有点儿面熟,后来也没再多想这桩事情。

这趟到奥梅尔的旅行把泰山累得筋疲力竭。因为他的骑术很不高明,只是在巴黎军事学校学过一点儿简单的骑兵教程。因此,一到格期塞特旅馆,他就赶快在床上躺了下来。军官和士兵们则在兵营里下榻。

第二天早晨,泰山尽管早早地就被人叫醒,可是没等他吃完早饭,骑兵连就已经准备出发了。他匆匆忙忙扒着饭。生怕和那些士兵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远,还个时朝饭厅与酒吧相连的那扇门焦急地瞥一眼。

他惊讶地发现,格诺埃斯正站在那儿和头天他在布埃拉那家咖啡馆看见的陌生人说话。他绝不会搞错,虽然那人背朝着他,但他的神态和身材是那么眼熟。

就在他的目光从那两个人的身上飘过的时候,格诺埃斯拾起头看见泰山脸上那种急切的表情。这时,陌生人正压低嗓门儿说着什么,法国军官连忙打断他的话头,两个人回转身,拔腿就走,眨眼之间便从泰山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泰山第一次发现格诺埃斯行迹可疑。他断定,这两个人之所以匆匆忙忙离开酒吧问,是因为格诺埃斯发现他正看他们。而且泰山越想越觉得那个陌生人十分面熟,越想越觉得必须把这里面的蹊跷搞个水落石出。

过了一会儿,泰山走进酒吧间,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在那条街上也没看见他们的影子。他在追赶那支骑兵部队之前,又借口买东西,到周围的店铺找了半晌,还是毫无结果。这时,骑兵连离他已经很远了。直到下午,到了塞蒂艾萨他才追上他们。士兵们在这儿休息一个小时。

泰山发现格诺埃斯和连队在一起,那个陌生人却连个鬼影儿也没看见。

这天正是塞蒂艾萨赶集的日子,许多骆驼队从荒凉的沙漠远道而来。集市上,总爱吵吵闹闹的阿拉伯人挤来挤去,熙熙攘攘。泰山十分希望能在这儿呆上一天,多看看这儿“沙漠之子”的生活情景。因此下午骑兵连向布沙达开拔的时候,他没有同行。旅馆老板把一个名叫阿布达尔的年轻的阿拉伯人介绍给他,说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仆人和翻译。这位阿布达尔陪他整整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天已黄昏。

泰山在这儿又买了一匹比先前那匹更好的坐骑。买马的时候还和马的主人——一位板着面孔挺严肃的阿拉伯人攀谈起来。这个人名叫坎德·本·希顿,是雅尔法最南端一个沙漠部落的酋长。通过阿布达尔的翻译,泰山邀请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和他一起吃饭。

市场上,驴叫马嘶,人来车往。他们从人、马、驼、驴中走过,阿布达尔拉了拉泰山的袖子。

“先生,你向身后瞧瞧,”他边说边掉过头朝一个人指了一下,泰山刚转身,那人已经在一峰骆驼后面消失了。

“今天下午,他一直跟着我们。”

“我只看见一个身穿深蓝色外套,头裹白头巾的阿拉伯人,”泰山回答道,“你是说他吗?”

“是的。我怀疑他县因为我们这儿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个诚实的阿拉伯人可不会没有什么事情,总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来转去。而且他一直低着头把脸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一定是个坏人,要不然就该老老实实地干他自己的事情。”

“也许是他跟错了,阿布达尔。”泰山回答道,“这儿不会有谁和我有成见。我是第一次来你们这个国家,谁也不认识我。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不再跟踪我们。”

“也许他是个强盗。”阿布达尔说。

“那我们就只好等着瞧了,等他把手伸到我们身上。”

泰山笑着说,“我敢担保,只要我们有所准备,会让他抢个心满意足的。”就这样,他没有把这桩事放在心上。不过用不了多久,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让他再次想起了这个人。

酒足饭饱之后,坎德·本·希顿准备和泰山道别。为了表示友谊,他郑重其事地邀请泰山去他那蛮荒之地作客。

那地方有的是羚羊、牡鹿、熊、豹子、狮子,足可以吸引热心的猎人不惜鞍马劳顿之苦,远征一番。

和坎德·本·希顿分手之后,人猿泰山和阿布达尔又在塞蒂艾萨的大街上逛了起来。这里的那种带表演场地的咖啡馆很多,有一家大门敞着,传出鼎沸的人声,把泰山吸引了过去。这时已经八点多了,泰山进去的时候,舞蹈正值高潮。咖啡馆里挤满了阿拉伯人。他们都在抽烟,喝滚烫的浓咖啡。

泰山和阿布达尔在屋子正中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过鼓乐喧天,喜欢安静的人猿泰山更希望能坐得离那些阿拉伯乐师远一点。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正在跳舞。她看见泰山身着欧洲人的服装,而已显得慷慨大方,便把她的绸子手帕扔到泰山身上,泰山给了她一个法郎。

另外一个舞女接替她上场之后,目光敏锐的阿布达尔看见屋子尽那头有两个阿拉伯人站在一道旁门跟前和她说话。这道门通往内院,在这家咖啡馆跳舞的姑娘都住在这座小院里。

起初,阿布达尔没当回事情,可是不一会儿,他从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那两个人里有一个朝他们这个方向点了点头,姑娘转过脸,偷偷地瞥了一眼泰山。然后那两个阿拉伯人就从旁门溜出去,在漆黑的小院里消失了。

又轮到这个姑娘上场时,她翩然起舞,径直来到泰山身边,只对他一个人甜甜的微笑。那些皮肤黝黑、眼睛乌亮的“沙漠之子”都朝这个身材高大的欧洲人恶狠狠地皱着眉头。不过,微笑也好,皱眉也罢,都没有在泰山身上产生明显的效果。姑娘又把手帕搭在泰山肩上,泰山又给了她一个法郎。她按照本民族的习惯,把这枚硬币在脑门上贴了一下,就势向泰山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小院里有两个人,”她用很不熟练的法语急忙说。

“他们想害先生。起初,我答应把你骗到他们那儿去。可你那么善良,我不能干这种事儿。赶快走,趁他们现在还没有发现我让他们失望。我相信,这两个家伙是非常坏的坏蛋。”

泰山向姑娘道了谢,而且向她保证一定当心。姑娘跳完舞,就从旁门出去,走进小院。泰山却没有按照她的催促马上离开咖啡馆。

又过了半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后来,一个满脸凶相的阿拉伯人走进咖啡馆。他站在泰山身边,故意说些侮辱欧洲人的话。可是因为他说的是土语,泰山对那话的意思一无所知。直到阿布达尔点拨了几句,才恍然大悟。

“这个家伙在找茬儿呢。”阿布达尔警告说,“而且这儿不光他一个人。事实上,一旦闹起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跟你作对。所以最好还是悄悄地溜走吧,先生。”

“你问这个家伙要干什么。”泰山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他说,‘这条基督徒的恶狗’侮辱了他的舞女。他是找茬儿呢,先生!”

“告诉他,我没有侮辱他的舞女,或者别的任何一位舞女。我希望他马上走开,不要打搅我。我不想跟他吵架,他也没有理由跟我发火。”

阿布达尔把泰山的话翻译给那个阿拉伯人后,又说:

“他说,不但你是条狗,你还是狗下的崽子,你的祖母是一条鬣狗。你还是个骗子。”

他们的争吵吸引了邻座的注意力。阿拉伯人一骂完,众人就爆发出一阵哄笑,足以说明大多数观众的倾向性。

泰山个愿意被人嘲笑,也不欣赏那个阿拉伯人对他的辱骂。但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愤怒,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微笑,胳膊上的肌肉像小山一样隆起。猛地朝那个正对他怒目而视的阿拉伯人的脸上打出一拳。

就在这个阿拉伯人倒下去的一瞬间,六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冲进咖啡馆。他们显然一直躲在前面那条街上,只待一声号令,便蜂涌而上。他们叫喊着:“杀死异教徒!”

“打死这条基督徒的恶狗!”一起向泰山扑过来。

观众席上,一群阿拉伯小伙子也都跳起来,向这个手无寸铁的白人冲了过来,泰山和阿布达尔寡不敌众,只好退到咖啡馆那头。阿布达尔仍然忠实于他的主人,拔出腰刀跟他并肩作战。

人猿秦山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打得落花流水。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战斗,嘴角依然挂着打那个侮辱他的阿拉伯人时现出的轻蔑的微笑。泰山和阿布达尔面对刀丛,似乎已经没有活路。可是事实上,正因为围攻他们的人太多,反而给他们带来了安全。因为这帮咆哮、叫骂的乌合之众挤作一团,手里的刀、剑派不上用场,而且谁也不敢放枪,生怕打着了自己人。

最后,泰山设法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伙,一拧胳膊,解除了他的武装,然后拿他作“盾”,慢慢退到阿拉达尔身边,又一起退到与后院相通的那道旁门。泰山在门口停了一下,突然把那个拼命挣扎的阿拉伯人举过头顶,就像拿弹弓射一块石子,朝那群紧逼过来的暴徒扔了过去。

泰山和阿布达尔跑进黑乎乎的庭院,吓坏了的舞女们都挤在楼梯口,逃进她们各自的房间。小院里唯一的光亮是暗淡的烛光。每个姑娘都在自个儿的门框上放一支蜡烛,对于那些偶然从门口经过的人们,昏暗的灯光似乎更能表现她们的魅力。

泰山和阿布达尔刚从咖啡厅冲出来,楼梯下面的黑影里就有人朝他们身后打了一枪,他们掉转身,看见两个蒙面人一边开枪,一边向他们扑了过来。泰山纵身一跃,迎战这两个新敌手。眨眼之间,冲在前面的那个家伙倒在院子里的一堆脏土上。他被泰山下了枪,因为手腕折断,痛苦地呻吟着。另一个家伙向阿布达尔的脑门儿开了一枪,没打中,结果被对泰山忠心耿耿的阿拉伯小伙子刺了致命的一刀。

咖啡馆里,那群发了疯的乌合之众已经冲进小院,紧追他们的“猎物”。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些舞女们把她们的蜡烛都吹灭了。现在只有从咖啡馆那道敞开着。

但同时又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门射出一缕微弱的光。泰山从那个被阿布达尔刺倒的家伙手里夺过一把刀,黑暗中,他站在那儿,等着迎战这群冲进小院找他的人。

突然,他觉得有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拍他的肩膀,一个女人轻声说:“快,先生,跟我走!”

“快,阿布达尔!”泰山压低嗓门儿对小伙子说,“到哪儿也比在这儿强。”

女人领着他们,爬上直通她房间的楼梯,泰山紧跟着她。他看见她那光溜溜的胳膊上戴着金拇、银铜,头发上装饰着一串金币,衣裙也格外华丽。他看出她是个舞女,一下意识到她就是刚才偷偷警告他的那个漂亮姑娘。

爬上楼梯后,他们听见愤怒的人群正在下面的院子里找他。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儿,”姑娘说,“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你。你尽管力大无比,打得过许多人,但最后还是难免一死!快!你们可以从这间屋子那头那扇窗户跳到大街上,在他们发现你们离开这个小院之前,就能平平安安逃回旅馆。”

可是就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沿着楼梯爬了上来。他们被发现了。有一个家伙喊了一声,人群立刻向楼梯涌了上来。跟在最前面的那个暴徒,捷足先登。

刚爬到楼梯口就出乎意料地被刺了一刀——这个欧洲人先前可是手无寸铁。

那人大叫一声,踉跄着跌到后面上来的那些人身上。

他们都像玩十杜球时被打倒的木柱,纷纷滚下楼梯。那道日久年深、摇摇晃晃的楼梯经不住这么多人的重压和冲撞,吱吱嘎嘎,断成几截。阿拉伯人惊呼着跌到地上。只有泰山、阿布达尔和那个舞女仍然留在摇摇欲坠的平台上。

“快来!”舞女喊道,“他们会从我旁边的那间房子的楼梯再爬上来。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们刚进姑娘的小屋,阿布达尔就把楼下响起的叫喊声翻译给泰山。原来有几个人已经跑到街上,切断了他们的逃路。

“现在我们可完了!”姑娘说。

“我们?”泰山问道。

“是的,先生,”她回答道,“他们会把我也杀了的。

我不是帮助了你吗?”

姑娘的话使得泰山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桩事情了。他本来很想继续打下去,再体味一下这场“遭遇战”的危险和快乐,压根儿就没想到阿布达尔和这个姑娘除了偶然受伤之外,还会有什么危险。他步步退却只是为了自己不被杀害,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逃跑。

如早只是一个人,他可以一纵身,跳到那群挤作一团的乌合之众的中间,像雄狮努玛一样,左冲右突,把这群人打个落花流水。那时再逃走,简直易如反拳。可是现在,他必须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朋友着想了。

他走到那个临街的窗口,敌人马上就会从那儿抄他们的后路。而那群暴徒从旁边的那道楼梯爬上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他一只脚踩着窗台,把身子探出去张望着。不过,他并没有看下面。上面一臂之遥,是这幢楼房不太高的屋顶。他把姑娘喊过来,伸出一条强壮的胳膊,抱起她,扛到肩上。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一会儿就接你。”他对阿布达尔说,“现在你把屋里能派上用场的东西都顶到门上,总能抵挡一阵子。”说完他就背起姑娘,爬上窗台。“搂紧我。”

他嘱咐她。眨眼间,他已经像一只敏捷、灵活的猿猴,攀上屋顶。他把姑娘放下,爬到屋檐跟前,探下身子,轻轻地喊阿布达尔。小伙子跑到窗口前。

“把手递过来!”泰山轻声说。已经冲上来的人们砸着门。哗啦一声,门板砸得稀烂,朝里倒了下来。几乎同时,阿布达尔觉得自己轻得像一根羽毛,“飞”上屋顶。

他们逃得正是时候,因为就在那群人冲进他们刚刚离开的那间小屋时,十几个人已经拐过街角,跑过来,从下面封锁了小屋的窗口。

沙漠里的战斗

他们三个人蹲在那幢舞女的小楼的楼顶上,下面传来阿拉伯人在屋子里愤怒的叫骂声。阿布达尔不时把叫骂的内容翻译给泰山听。

“他们责怪街上守着的那些人呢!”阿布达尔说,“骂他们轻而易举地放跑了我们。街上的人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跳下来,一定还在楼里藏着,不过是他们胆子太小,不敢继续搜索,就用我们已经逃走的鬼话骗人。过一会儿,他们自个儿就会吵吵闹闹地打起来。”

不一会儿,楼里的人不再搜索,又回咖啡馆去了。大街上还有几个人,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儿。

泰山对姑娘说,非常感谢她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做出的牺牲。

“我喜欢你,”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跟别的那些来咖啡馆的人都不一样。你不跟我说粗话,给我钱时也没半点轻狂。”

“可是你以后怎么办?”他问道,“你不但不能回咖啡馆,恐怕连平平安安呆在塞蒂艾萨也办不到了。”

“明天,人们就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千二净。”她回答道,“可是能永远不回这家咖啡馆,或者不到别的咖啡馆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呢!我根本就不想在这儿果。我不过是个囚徒。”

“囚徒?”泰山惊讶地问。

“更准确地说是奴隶。”她回答道,“我是被一帮土匪从我父亲的部落抢来的。他们把我带到这儿,卖给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一个阿拉伯人。我离开亲人将近两年了。他们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塞蒂艾萨。”

“你想回家吗?”泰山问,“我保证送你。至少可以把你平平安支送到布沙达。到了那儿,就可以让城防司令官派人护送你走完剩下的路程。”

“啊,先生,”她高兴地说,“我该怎样报答你呀!你真的能搭救一个可怜的舞女吗?不过,我的父亲能报答你,也愿意报答你。他是坎德·本·希顿芦长。”

“坎德·本·希顿?”泰山惊讶地说,“坎德·本·希顿今晚就在塞蒂艾萨,几个小时以前还跟我一起吃饭呢!”

“我的父亲在塞蒂艾萨?”姑娘惊讶地喊了一声,“感谢真主,我真的得救了!”

“嘘——”阿布达尔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听。”

楼下又传来阵阵人声。因为夜深人静,听得很清楚。

泰山听不懂,阿布达尔和姑娘替他翻译。

“他们已经走了,先生。”姑娘说,“他们想抓的是你。有一个人说,出钱买通他们杀你的那个陌生人住在阿凯米德叫舒莱福家。他的手腕子让你拧断了。不过这人已经悬赏,谁要能埋伏在吉布沙达的路上把你干掉,就给更多的钱。”

“今天在市场上跟踪您的就是他!”阿布达尔说,“晚上在咖啡馆我又看见他来着,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这两个家伙跟姑娘说完话就偷偷溜进小院。我们从咖啡馆退进小院时,向我们扑过来而且开枪的就是这两个坏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先生?”

“我也不知道。”泰山回答道。停了一会儿,又说:“除非……”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心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看起来虽然是这桩事情唯一的解释,但似乎又绝不可能。

不一会儿,街上的人都走了。小院和咖啡馆也已空无一人。泰山小心翼翼地跳到姑娘那间小屋的窗台上,看见小屋也空空荡荡,才又爬上屋顶,让阿布达尔先下去,然后又让他从窗口把姑娘接进小屋。

窗口距离街面不算太高,阿布达尔纵身跳了下去。泰山则像先前在丛林里带着东西,无数次奔突跳跃一样,把姑娘抱在怀里,飞身跃出窗口。姑娘吓得叫了一声,可是泰山落地时连点震动也没有,她的一双脚平平安安着了地。

她紧紧拥抱着他。

“先生多么强壮,多么灵活!”她高兴地说,“就连我们那儿的黑狮子埃尔阿端也比不上你!”

“我倒真想会会你们的埃尔阿瑞。”他说,“我已经听到不少关于它们的故事了。”

“你要是去我父亲的领地,就一定能看见它们。”姑娘说,“黑狮子出没在我们北面的大山里,它们的爪子非常有劲,只一下就能抓碎一头公牛的脑壳。夜里要是有人遇上它,保准没命。”

他们一路平安找到那家旅店。睡眼惺忪的店老板严词拒绝马上替他们找坎德·本·希顿,要他们第二天早晨再来。

可是一块金币扭转了局面。不一会儿,一位仆人就替他们逐个查问旅店中照料骡马的人。因为他们或许会和沙漠里来的酋长有些交往,并且提供一点线索。泰山觉得有必要当天夜里找到姑娘的父亲,他生怕酋长第二天早晨走得太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仆人领来了坎德·本·希顿。

老酋长进屋时那张总显得傲慢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十分荣幸,蒙先生……”他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姑娘身上。“我的女儿!”他叫喊着,张开双臂向她迎了过去。

“仁慈的真主!”老武士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听完女儿被诱拐以及最后得救的故事后,坎德·本·希顿向泰山伸出手。

“坎德·本·希顿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的,我的朋友,甚至他的生命也属于您。”他言简意赅,但泰山明白,这绝非客套,更非戏言。

他们立即商定,最好赶在大亮前出发。这样,泰山、阿布达尔和酋长的女儿睡不了几个小时就得上马,因为他们必须当天赶到布沙达。对于三个男人,这当然算不了什么,可是那位姑娘就得饱受鞍马劳顿之苦了。

不过,她可是迫不及待情愿承受这份艰难,恨不得马上回到阔别两年的故乡,和亲人、朋友团聚。

泰山觉得还没合眼就被叫醒了。一个小时以后,他们一行四人已经朝南向布沙达进发了。开始路还好走,他们纵马疾驰。可是走了几英里之后,便是一片沙漠,马每走一步,蹄子都会深深地陷进沙窝里。跟泰山、阿布达尔、酋长、他的女儿同行的还有酋长部落里的四个骠勇的汉子。他们是和酋长一起到塞蒂文萨的。他们共有七条枪,因此,白天赶路不怕被人袭击。如果一切顺利,天黑之前,便可赶到布沙达。

一阵大风扬起蔽日的黄沙,席卷着他们。泰山觉得口干舌燥,嘴唇爆皮。他看到的景色绝对谈不上有吸引力。

浩翰无垠的沙海只有起伏的沙丘和一簇簇死气沉沉的灌木。南边隐隐约约现出撒哈拉大沙漠阿特兰斯山的轮廓。

泰山心想,这里和他度过童年的美丽的西非真有天渊之别!

阿布达尔的警惕性一直很高,不时前后张望着。每爬上一座沙丘,他都要勒转马头,极目远眺,十分仔细地在沙海里搜索。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目标。

“瞧!”他喊道,“找们后面有六个骑马的人。”

“毫无疑问,是您昨天夜里那帮‘朋友’先生。”坎德·本·希顿对泰山说,语气十分冷峻。

“是的,毫无疑问。”人猿泰山说,“真抱歉,因为我的缘故,你们一路上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不过,到了下一个村庄,我就停下来,问他们个究竟,你们可以继续赶路。今天晚上,我没有必要一定赶到布沙达。你们自己走吧,这样可以平安些。”

“如果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坎德·本·希顿说,“我们一定要跟你一起走,直到你平平安安到了朋友那儿,或者这些坏蛋不再跟在你屁股后头瞎转。别的话用不着再说了。”

泰山只得点点头。他不大爱说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坎德·本·希顿喜欢他。

阿拉伯人最讨厌的就是喋喋不休的“话匣子”。

这以后,阿布达尔一直留意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骑马的人。这几个人总是和他们保持一个不变的距离。他们停下来休息时,就是中午休息得比较长的那次,那六个人也没有趁机追过来。

“他们是等天黑呢。”坎德,本·希顿说。

还没到布沙达,天就黑了。在暮色完全笼罩他们后面的那几个身穿白袍的人影之前,阿布达尔又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显然加快了速度,正在缩短与他们的“猎物”之间的距离。他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泰山,囚为他不想惊动那个姑娘。人猿泰山勒转马头,和他并辔而行。

“你和他们二块儿往前走吧,阿布达尔,”泰山说,“这场搏斗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在下一个地形有利的地方等着,跟他们刀枪相见。”

“阿布达尔跟你一起等着。”年轻的阿拉伯人回答道。

而且无论劝说还是命令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那么,好吧,”泰山回答道,“这个地方就很理想。山包上有不少石头,我们可以藏到那儿,等那几位先生过来,再跟他们清算这笔帐。”

他们勒住缰绳,下了马。走在前面的那几个人已经在夜色中消失了。远处,布沙达灯火闪烁。泰山解开枪衣,取出步枪,又松开装手枪的皮套。他让阿布达尔和马匹一起撤到岩石后面。这样一来,如果敌人开枪,不致于被流弹打中。阿拉伯小伙子假装依计而行,可是把两匹马结结实实拴在灌木丛之后,便又悄悄爬回来,在泰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隐蔽起来。

人猿泰山直挺挺地站在大路中间等待着。没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马儿奔跑的蹄声,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漆黑的夜色中晃动着灰暗的人影。

“站住!”他大喝一声,“不站住就开枪了!”

那几个灰白色的人影突然停下,骤然间,四周一片死寂。然后传来一阵压低嗓门儿商量事情的声音。商量之后,六个骑手便像幽灵一样各奔东西,四散而去。沙漠里又是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寂静过后将是一场恶战。

阿布达尔单腿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张望着。泰山侧耳静听,不一会儿,他那双训练有素的耳朵便听见马儿踩着绵软的沙土,从东、西、南、北迁回而来。他们被包围了。迎面响起一枪。一粒子弹在空中呼啸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朝火光亮起的地方开了一枪。

立刻,寂静的沙漠里四面八万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

阿布达尔和奉山看不见黑暗中隐藏的敌人,只能朝火光开枪。不一会儿,敌人便缩小了包围圈。他们已经发觉对手寥寥无几。

有一个家伙走得太近了。泰山已经习惯于在漆黑的丛林里看东四,突然发现这边夜色中有个东西在晃动,他放了一枪,随着一声惨叫,一个马鞍子空了。

“我们跟他们机会均等,阿布达尔。”泰山轻声笑着说。

他们仍然四面受敌。剩下的那五个家伙一声号令,纵马疾驰,压将过来,那股凶劲儿就好像这场战斗马上就会结束、泰山和阿布达尔都隐蔽到岩召背后,准备迎战从对面冲过来的敌人,骏马奔驰,旋卷起疯狂的蹄声,交战双方对射着,织成一道火网。那几个阿拉伯人撤回去,又要弄新的花招。不过这时已经四比二了。

有一会儿,黑暗中静悄悄的,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泰山猜不透他们是因为损失了两个人不想再打了,还是在前面的路上设下埋伏.等他们去布沙达的路上再来个突然袭击。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四个人便从同一个方向反扑过来。然而,他们刚刚打响第一枪,背后就响起密集的枪声。通往布沙达的大路上,传来一队前来参战的骑兵野蛮的呐喊和杂乱的马蹄声。

那几个阿拉伯人不敢恋战,没等弄清来人是谁,便胡乱放了几枪,从泰山和阿布达尔坚守的高地飞驰而过,直奔通往塞蒂艾萨的大路。不一会儿,坎德·本·希顿带领他的人马冲上山丘。

老酋长看到泰山和阿布达尔连皮也没有擦破,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的马也没有受伤。大伙儿找到被泰山打中的那两个人,发现都已经死去,便扔在那儿,没再管他们。

“你打算伏击这几个家伙时,为什么不告诉我?”酋长生气地说,“如果我们七个人一起干,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消灭。”

“如果那样,也就没有必要停下来打伏击了。”泰山回答道,“倘若我们一直向布沙达前进,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

那时候大家自然都可以参加战斗。问题是,我不愿意把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就决定由我和阿布达尔两个人跟他们这算笔帐。再说,还有你的女儿。

我不能让她为了我,毫无必要地暴露在六个坏蛋的枪口之下。

坎德·本·希顿耸了耸肩。他不可愿意这样被人骗出战斗。

离布沙达这么近发生的这场小规模的战斗,引得城里出动了一个骑兵连。泰山这一伙人在城外与他们相遇。负责这支部队的军官让他们都停下来,解释放枪的原因。

“有一小撮土匪,”坎德·本·希顿回答道,“袭击我的两名掉队的部下。等我们返回去,他们已经四散而逃。他们死了两个人,我的人没有伤亡。”

军官似乎对这个问答很满意。问过他们的姓名后,便带着自己的士兵去刚刚发牛这场小规模战斗的地方,抬那两具死尸,目的是,如果可能,以后再确定他们的身份。

两天之后,坎德·本·希顿和他的女儿、随从一起骑着马,穿过布沙达城下的关口向南面更为荒凉而遥远的家乡迤俪而去。酋长竭力怂恿泰山与他同行,那位姑娘更是再三恳求,替她父亲帮腔。但是泰山无法应允。最近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责任特别重大,一刻也不能离开岗位。他当然无法向酋长父女解释这桩事情。

不过跟他们约定,以后一旦有可能就一定去看望他们。酋长和他的女儿只好勉强同意。

这两天,泰山实际上一直和坎德·本·希顿以及他的女儿呆在一起。他对这个不苟言笑,近乎刻板的民族和品格高尚的武士们颇感兴趣,而且特别珍惜他们的友谊,珍惜这个了解他们的生活与习惯的机会。他甚至在这位可爱的棕色眼睛的姑娘的帮助下,初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骑着马,把他们送到城外的关口,心里涌起了无限惜别之意,一直望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消失在沙丘背后。

这是些能和他沟通心灵的人!他们那粗矿的、野蛮的。

充满危险与艰辛的生活强烈地吸引着这个半开化的人。在他访问过的那些大城市娇弱的文明人中,他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一种感召和吸引。他觉得老酋长那儿的生活甚至比丛林里的生活还有意思,因为他们那儿有可以交往的人——值得他尊敬与仰慕的真正的人;而且离他喜欢的大自然又不远。一个主意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盘桓:等他这件差事结束,就到坎德·本·希顿的部落,和他们一起度过余生。

他勒转马头,向布沙达慢慢走去。

泰山在撒哈拉大旅馆下塌。这个旅馆的前厅有一个酒吧间。两个餐厅,还有厨房。这两个餐厅都与酒吧间相通,其中一个专供当地驻军的军官们使用。站在酒吧间,可以同时“兼顾”两边的餐厅。

送坎德·本·希顿和他那一行人上路之后,泰山走进酒吧间,稍事休息。这时天色尚早,因为坎德·本·希顿要赶路,所以出发得很早。泰山送他们回来之后,还有人在用早餐。

泰山无意中朝军官们用餐的餐厅瞥了一眼,看见的情景却让他兴趣顿生。原来格诺埃斯中尉正在那儿坐着,泰山看见他的时候,正巧有一个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走过来,弯下腰,对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便从另外一扇门走出餐厅。

这件事情本身其实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那个人弯腰说话的当儿,那件带包头巾的外套敞开了一下,露出用绷带吊着的左胳膊。

泰山中计

坎德·本·希顿南行的那天,驿车给泰山带来了迪阿诺特的信。这封信是从阿尔及利亚西底伯拉伯市转来的,它又触动了泰山希望忘得干干净净的心灵的创伤。不过他并不因迪阿诺特写信来而懊恼,因为他提及的事情至少有一件是人猿泰山永远感兴趣的。下面就是这封信。

亲爱的约翰:

自从上次写信给你,我因公差去了一趟伦敦。

我在那儿呆了三天,第一天就在亨丽埃塔大街巧遇你的一位老朋友。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是谁。

听我说,是塞缪尔·菲兰德先生。真的。我好像看见你脸上无法相信的表情。不过,让你惊奇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他一定要我跟他去他下榻的旅馆。在那儿我见到了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波特小姐,还有那个肥胖高大的黑女人——你会想起来的,就是波特小姐的女仆艾丝米拉达。我在那儿呆着的时候,克莱顿也来了。他们快要结婚了,或者说很快就要结婚了。我想、我们随时可能收到关于这件事的通告。因为男方的父亲最近去世,他们的婚礼不准备大张旗鼓了,只请自家的亲戚。

只剩下我和菲兰德先生的时候,老头跟我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他说,波特小姐已经三次推迟婚期。还向我透露,依我看,波特小姐压根儿就不急看和克莱顿结婚,不过这一回,她很可能要完婚了。

他们当然都问起了你。鉴于在你的出身问题上我尊重你的愿望,只把你现在的情况对他们讲了讲。

波特小姐对我谈到的有关你的情况特别感兴趣,还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描绘了一番你最终要回到非洲丛林的愿望和决心。谈话间不但毫无逢迎之意,而且为此暗自高兴。可是事后又很后悔。

因为她看来一想到你希望回到可怕的充满凶险的原始森林,就非常难过。她说:“不过,我知道,生活给了泰山先生远比残酷、可怕的原始森林所能给予的更为不幸的灾难。在那里,他至少可以保持良心的安宁。白天也会有安逸、怡静的时候,而且风景极其优美。你也许感到奇怪,像我这样一个在可怕的丛林里经历过那么多凶险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再回到森林里。因为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也是在那儿度过的。”

她说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抹掉的、悲伤的表情。我觉得似乎知道我了解她的秘密,她是用这种方式通过我向你传递她发自内心的最后一点充满柔情的信息。她仍然将你铭刻在心灵深处,而那心灵却已属于别人。

一谈到你,克莱顿就显得神情紧张,十分不安,焦急、烦躁。不过,他对你还是很感兴趣,而且表现得很友好,我寻思,他或许对你的出身开始发生怀疑了。

和克莱顿一块儿来的是坦宁顿勋爵。他们俩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打算乘坐他的游艇出去巡航,竭力怂恿大伙儿都跟他一起去。还再三劝说我也去凑热闹。他这次似乎要环绕非洲航行。我对他说,如果他还认为他那艘宝贝“玩具船”是艘大客轮,或者大军舰,它迟早要带着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到海底去见上帝。

前天我回到巴黎,昨天在赛马会上碰见了德·考德伯爵和他的夫人。他们问起你的情形。

德·考德确实非常喜欢你,看不出对你有丝毫介蒂。奥尔加像从前一样地漂亮,只是举止更谨慎了一些。我想,她一定从与你的交往中吸取了教训,而这一点对她今后一生都有好处。不论对她还是对德青德,碰上你都算他们走运。如果卷入这件事情的是另外一些更为世故、更为复杂的人,就绝不会有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假如你真的向奥尔加求过爱,恐怕你们俩都不会有冲出情网的希望了。

她让我告诉你,尼古拉斯已经离开法国。她给了他两万法郎打发他远离她的府邸,并且不再见面。她庆幸总算在他试图加害于你之前,用钱了结了他与你的恩怨。因为尼古拉斯最近还威胁她,一遇机会就委杀死你。她还说,她也不愿她的哥哥死在你的手里,因为她非常喜欢你。就是在伯爵面前,她也毫不迟疑地这样说。但是她一直觉得,你和尼古拉斯碰到一起,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不会有别的可能。伯爵也很同意她的看法。

不过他补充道,茹可夫要想杀你,还得加上一个团的兵力。他对你的英勇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已经接到回舰艇的命令。两天之内我们将遵照密令由勒阿弗尔①启航。如果你把信写到部队,注明由我所在的舰艇转交,即可妥收。我一有机会就去信给你。

你最忠实的朋友

保罗·迪阿诺特

秦山看完信,自言自语地说:“恐怕奥尔加白扔了两万法郎。”

他把转述了迪阿诺特和珍妮·波特的谈话的段落读了好几遍,从中领会了一种充满辛酸的幸福之感。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幸福或者欢乐为好。

以后的三个星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相当平静。泰山又看见过几次那个神秘的阿拉伯人,有一次还看见他和格诺埃斯啼啼咕咕说些什么。但是虽然采取了一系列侦察手段,始终没有搞清楚这个阿拉伯人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而泰山急于弄清的正是这一点。

格诺埃斯历来就不是个长于应酬的人,自从奥梅尔旅馆餐厅的那段插曲之后,他对泰山愈发敬而远之。有几次

①勒阿弗尔(Le havre):法国港市。

偶然碰到一起,他总是怀着明显的敌意。

泰山为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花了许多时间在布沙达郊外打猎,他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山下,诡称寻找瞪羚。有几次,他真的碰见了这种可爱的小动物,而且近到足可以杀死它们的距离,他却枪衣不解,任凭它们从眼前逃去。人猿泰山着不出杀戮上帝创造的这种最没有害处,也没有抵御能力的动物能有什么乐趣。

事实上,泰山从来不曾为取乐而杀戮。他也实在弄不懂残杀有什么快乐。他只喜欢为正义而战,只愿意享受这种胜利的喜悦。在原始森林中,为了猎取食物,他在与别的动物的灵活与机智的竞争中,练出了他自己的灵活与机警。

但是从一座有吃有喝的城市里跑出来,去打一只目光柔和的、可爱的瞪羚,啊!那简直要比丧心病狂地谋杀自己的同胞还残酷!这种事儿泰山绝对不干。因此,他总是一个人出来打猎,免得让人看出是在装模作样。

有一次,因为他这样独来独往,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正骑着马慢慢地过一条沟,突然在他身后离他很远的地方响了一枪,一粒子弹打穿他头上的软木头盔。他纵马疾驰,跑上沟沿,举目四望,连一个人影儿也没看见。而且直到进布沙达城,一路上再没见第二个人。

“是呀,”想起这桩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奥尔加确实白扔了两万法郎。”

这天晚上,杰拉德上尉设便宴招待他。

“看米你这猎打得不太顺利?”军官问道。

“可不是嘛!”泰山回答说,“这一带的野兽胆子太小,况且我也不大喜欢打飞鸟、羚羊。我想不如再往南走,试着打它几只阿尔及利亚狮子。”

“太好!”上尉高兴地喊厂起来,“明天我们就出发到雅尔法,你至少可以跟我们一路走到那儿。上级命令我和格诺埃斯中尉带领一百名士兵,到那个地区巡逻因为那儿有一股土匪活动猖撅。也许我们还会有幸一起猎狮子呢!你说怎么样?”

这个机会对于泰山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他并没有故作姿态,表示犹豫。不过,倘若上尉知道泰山如此高兴的真实原因,一定会大吃一惊。格诺埃斯坐在人猿泰山对面,他对上尉的邀请可不怎么满意。

“你会发现猎狮子可比打瞪羚有趣得多,也惊险得多。”

杰拉德上尉说。

“不过就是打瞪羚也自有危险。”泰山说,“尤其一个人干这差事的时候。今儿个我就对此深有体会。我还发现,虽然瞪羚是最没胆子的动物,可它还算不上最怯懦的胆小鬼。”

说完这番话,他不经意地瞥了格诺埃斯一眼。因为他不愿意让这个人知道,他被怀疑、受监视。可是他这句话在中尉身上的反应似乎可以证明他与最近发生的某些事情有关,或音知情。泰山看见格诺埃斯连脖子也涨得通红,感到十分满意,立刻改变了话题。

第二天早晨,部队从布沙达出发时,后面跟着六个阿拉伯人。

泰山问杰拉德上尉这是怎么回事,杰拉德回答说:“他们个是奉命而行,只是为了路上安全才跟我们搭个伴儿。”

自从到了阿尔及利亚,泰山对阿拉伯人的性格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相信,这绝非他们的真实动机,因为阿拉伯人根本就不喜欢和陌生人,特别和法国士兵结伴而行,他顿生疑虑,拿定主意密切监视在部队后面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走着的那几个人。但是,他们就是在休息的时候也不肯走过来,因此,他没办法对他们仔细观察。

泰山相信,跟在后面的几个人里肯定有雇来的刺客。

他也毫不怀疑,茹可夫是这个阴谋的总后台。但这个俄国佬究竟是要报过去几次被泰山挫败,受到屈辱的仇呢,还是和他侦察格诺埃斯的秘密使命有关,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后者——从格诺埃斯对他的怀疑看,很有可能——他就得对付两个相当棘手的敌人了。在阿尔及利亚的荒山僻岭要想悄悄干掉一个对手而不被怀疑卖在太容易了。事实上,这种勾当,他们非干不可。

在雅尔法驻扎两天之后,部队又向西南方向转移。因为有消息说,土匪正在山脚下居住的那几个部落里抢劫。

跟部队从布沙达一起来的阿拉伯人,在宣布第二天一早从雅尔法开拔的命令之后,当天夜里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泰山装作完全出于偶然,跟人们打听那几个人的下落,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离开雅尔法,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事态的发展很让泰山不安,特别是就在杰拉德上尉发布与这次行动有关的指示半小时之后,他看见格诺埃斯曾经和那几个阿拉伯人中的一个鬼鬼祟祟地说了些什么。

只有格诺埃斯和泰山知道这次转移的方向。士兵们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开拔,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泰山怀疑,格诺埃斯可能将部队行动的目的告诉了那些阿拉伯人。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一块面积不大的沙漠绿洲扎下营盘。这里有一个酋长统领的部落。他的牲畜被土匪赶跑,牧人被土匪杀死。这些阿拉伯人从他们的羊皮帐篷里出来,围住士兵,用当地的土话问长问短。因为土兵们都是当地人。泰山在阿布达尔的帮助下,已经会说一点儿阿拉伯语了。在酋长对杰拉德表示谢意的当儿,泰山跟陪同酋长前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攀谈起来。

小伙子说他没看见六个骑马的人从雅尔法来。不过周围还有几块“绿洲”,也许他们到那“绿洲”中的某一块“乐土”去了。他还说,山上有许多土匪,他们经常化整为零,跑到北边的布沙达,甚至远到奥梅尔和布埃拉。因此,这六个人完全可能是到某个镇子玩了一趟,又回老窝来的土匪。

第二大一早,杰拉德上尉把部队一分为二,分别由格诺埃斯中尉和他指挥,去搜索雄踞于沙漠两边的大山。

“泰山先生愿意跟谁走呢?”上尉问,“还是压根儿就不想跟我们一起去追击土匪?”

“哦,我很想去。”他连忙解释道,但是一下子想不出该找个什么借口与格诺埃斯中尉同行。不过他并没有太为难,居然是格诺埃斯给他解了围。

“如果上尉肯放弃与先生同行的快乐,使我今天与先生并辔内行,我将十分荣幸。”他说,语气十分诚恳。泰山觉得有点过分做作了,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既吃惊,又高兴,连忙表示他对这种安排表示满意。

就这样,格诺埃斯和泰山骑着马肩并肩走在那支小小的阿尔及利亚骑兵部队前头。格诺埃斯的热诚与亲切没有维持多久。一走出杰拉德上尉和他的人马目光所及的范围,他就又变得像平常那样郁郁寡欢。越往前走,道路越崎岖不平。他们一步一步地向山上爬去。中午时分,穿过一条狭窄的河谷。格诺埃斯下命令在一条小溪旁原地休息。

士兵门坐卜来吃了干粮,灌满水壶。

休息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又沿着河谷向前挺进,一直走进另外一条峡谷。这条峡谷义分成好几条怪石嶙峋的沟壑。他们在这儿停了下来,格诺埃斯站在谷底,仔细观察周围悬崖峭壁的高度。

“我们在这儿分成几路,”他说,“每一路搜索一条沟。”

说着便把人马分成若干小组,并且向临时指定的负责人详细布置了任务,然后转过脸来对泰山说:“我们回来之前,先生最好就在这儿呆着。”

泰山表示反对,格诺埃斯打断地的话说:“我们可能打仗。作战过程中,部队不能因为照顾一个老百姓而使自己陷入困境。”

“可是,亲爱的中尉,”泰山耐着性子劝说,“我非常愿意在您或者您的中士、甚至下士的指挥下去打仗。您知道,我正是为了这个,才跟您来的。”

“这话不假。”格诺埃斯反驳道,而且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然后不耐烦地说:“你要服从我的命令。而我的命令是,我们回来之前,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就这么办。”说着,一转身带着他的人马扬长而去。不一会儿,泰山便发现荒凉的山峦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天很热,他在附近一棵树下找到一片荫凉,把马挂好,坐下来点燃香烟,心里咒骂着格诺埃斯竟敢这样耍弄他。

泰山寻思这种报复也来免太鄙卑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中尉不是傻瓜,他决不会用这种不值一提、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得罪他。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加恶毒的阴谋。想到这里,他立刻站起来,解开枪衣,拿出步枪。枪膛里压满了子弹!又察看了一遍手枪。做完这些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之后,泰山又向四周的山峦和几个沟口扫视着,下定决心,绝不落入格诺埃斯布下的陷并。

日已四斜,骑兵还没有回来的迹象,山谷终于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泰山的自尊心太强了,他想这条峡谷一定是骑兵的集合地,他一定要等他们回来,自己绝不单独回宿营地。夜色越来越浓,泰山反倒觉得更安全了。黑暗中,他总是十分自在。他知道谁想接近地,都不可能逃脱他那双极其灵敏的耳朵;也逃不盼他那双眼睛——因为黑夜里他也能看清东西。还有他的鼻子,如果敌人顺风来,他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

他觉得不会有多大的危险,便怀着一种安全感,背靠树干睡着了。

他一定睡了好几个小时,因为他被马惊恐地喷着鼻息,挣扎着向前猛冲的声音惊醒时,已经月挂中天,月光照亮了这条狭窄的山谷。不到十多远,站着一头把他的坐骑吓坏了的猛兽。

原来是黑狮子埃尔阿瑞。它威风凛凛,十分漂亮,一条优美的尾巴舒展工来,轻轻摇动着,双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直盯盯地望着泰山。一种快乐刺激着泰山的神经,他就像遇见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瞬间,直挺挺在站在那儿,欣赏着这位堂而皇之的兽中之王。

黑狮子埃尔阿瑞已经蹲下身子准备向他扑过来。泰山慢慢举起枪。他这辈子还没用枪杀死过大一点的动物。迄今为止,他一直用长矛、套索、猎刀,或者赤手空拳和狮子搏斗。出于本能,他希望用毒箭和猎刀对付埃尔阿瑞,这样似乎更有把握。

黑狮子肚皮贴地,只露出一个脑袋。泰山想从侧面向它开火。他知道,狮子被打中后,即使还能活两分钟,甚至一分钟,都会给人造成极其惨重的伤亡。马站在泰山身后一分钟,都会给人造成极其惨重的伤亡。马站在泰山身后浑身发抖。人猿泰山小心翼翼地向旁边挪了一步。黑狮子的一双眼睛跟着泰山转动。他再挪一步,又挪了第三步。

埃尔阿端没有动、现在他可以向它的眼睛和耳朵中间瞄准了。

他扣动扳机,随着枪响,黑狮子猛然跃起,与此同时,那匹吓坏了的马拼命挣扎,扯断缰绳,顺着溪谷向沙漠飞驰而去。

黑狮子张开利爪猛扑过来,普通人谁也不会在这样近的距离逃脱灭顶之灾。但泰山不是普通人,从童年时代起,险恶的环境就把他浑身的肌肉锤炼得像大脑一样反应灵敏。埃尔阿瑞虽然如山间疾风,人猿泰山却似天上闪电。

他身子一闪,那只巨兽猛地撞在一棵大树上。泰山在离它街侧两步远的地方又开了一枪,黑狮子张牙舞爪,长啸一声,倒在地上。

泰山又连开两枪,埃尔阿瑞的吼声嘎然而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这时候的约翰·泰山先生又恢复了人猿泰山的“真面目”。他脚踏埃尔阿瑞的尸体,仰面朝天,对着那轮浑圆如盘的满月发出巨猿杀死猎物之后,从心底迸发出的。

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声。山上正在猎取食物的野兽吓得发抖,停下脚步,听这从未听到过的、可怕的叫声。山下荒野里的孩子们,从羊皮帐篷里钻出来,向山上张望,心里纳闷,是什么没见过的害虫又来糟害他们的牲畜。

离泰山杀死黑狮子的这条峡谷半英里远,20个身穿白饱、肩挎长枪的人影听见这叫声也停下脚步。可是不一会儿,没再听见那可怕的叫声,便又悄悄地向峡谷摸去。

直到此时,泰山才确信,格诺埃斯压根就没想着再回这条峡谷找他。但他还是看不出是什么样的动机使得这位军官将他弃之荒野,同时又给他回营地的完全自由。他的马跑了,他觉得再呆在山里简直太傻了。于是,离开峡谷,向沙漠走去。

泰山刚走进那条溪谷,第一个穿白袍的人便出现在对面那条峡谷。他们躲在一块卧牛巨石后面,向谷底张望了一会儿,看到那儿已经空无一人,才放下心,摸摸索索走了过来。他们在那棵树下发现了埃尔阿瑞的尸体,都压低嗓门儿惊叫着,围拢过来。过了一会儿,便急匆匆地向泰山刚才走过的那条溪谷走去。他们潜步追踪,一声不响,不时隐蔽到山石、树木后面,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着。

沙漠女救丛林儿

泰山在黑非洲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沿着那条溪谷逶迤而行的时候,遥远的丛林仿佛在呼唤他。这种与世隔绝、带着野性的自由使他心里充满了活力与快乐。他又一次回归为丛林中那个人猿泰山。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感官,都处于昂奋状态,戒备着任何来犯之敌。同时高昂着头,骄傲地感受着自己的力量,脚步轻快向前走着。

夜半,山西中的种种响声对于他都十分新鲜,就像几乎要忘却的爱的絮语,轻轻落入他的耳鼓。许多声音出于直觉地都能感觉到。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是豹子席塔在咳嗽。可是这一声悲叹中又有一种陌生的音调,使他怀疑自己的判断,后来,他听出是一只黑豹。

不一会儿,他听见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偷偷摸摸、蹑手蹑脚的声音,混杂于别的响声之中。大概除了泰山,谁也不会发觉这种响声。起初,他还没有听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群人在光着脚走路。他们从后面朝他悄悄地走来——他正被潜步跟踪。

泰山一下子明白了格诺埃斯把他扔在峡谷里的原因。

不过,他虽然精心策划,还是出了纰漏——这些人来得太迟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泰山停下脚步,回转身面对着他们,手里握着枪,看见一个白布长袍在夜色中闪动了一下,他用法语大声问他们要干什么?回答是一支长枪喷射的火舌。

人猿泰山应声扑倒在地。

那些阿拉伯人没有马上冲过来。他们等了一会儿,看见泰山没再爬起来,才从隐蔽的地方钻出来,一拥而上,弯下腰察看他的伤势。他们发现泰山还没死。有一个家伙把枪口对准泰山的后脑勺,要结果他的性命,可是另外一个人一把将他推开,说道:“如果带个活的回去,会给我们更多的赏钱。”

于是,他们捆住他的手脚,把他抱起来,放在四条壮汉的肩膀上,抬着他向沙漠跋涉。钻出几座大山,他们便掉转头向南走去,黎明时分来到栓马的地方,那些马由两个人照看着。

从这儿开始,他们前进的速度加快了。泰山这时已经恢复知觉。他被绑在一匹没人骑的马上——这显然是那些阿拉伯人带这匹马来的目的。他的伤不重,只是轻微的擦伤,划破了鬓角的皮肉。血已经不流了,只是脸上和衣服上凝结着已经干了的血渍。从打落入这些阿拉伯人之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也只是在走到马群那儿,对他“发号施令”时,才跟他简单说了几句话。

他们在酷热的沙漠里颠簸了整整六个小时。大路附近也有绿洲,但是这帮人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大约中午时分,他们到了一个有20多顶帐篷的牧村。

停下米之后,有一个阿拉伯人过来解开那根把他捆在马身上的绳索。一群男人、妇女、小孩儿围了上来。部落里的许多居氏,特别是女人似乎很愿意拿这个俘虏寻开心。

他们尽情地侮辱他,有人甚至拿石头打他,拿树枝戳他。这时候个年老的酋长走过来,赶跑了他们。

“阿里·本·阿罕默德告诉我,”他说,“这个人在山里独自杀了一头狮子。那个陌生人为什么雇我们追捕他,我并不知道;我们把他交给那人以后,他要拿他怎么办,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个俘虏是个勇敢的人。他只要在我们手里,就要给他以应有的尊敬。因为他在夜里杀了‘大头狮王’。”

泰山听说过,阿拉伯人很尊敬杀死狮子的人。他庆幸命运给了他这样一个免遭折磨的机会。不一会儿,他被带进牧村高坡上的一顶羊皮帐篷。他们给他吃了点东西,然后又把他结结实实捆好,让他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的那块本地产的地毯上。

他看见有一个汉子守在这个绝对经不住“推敲”的帐篷“监狱”的门口。他试着用劲儿,企图挣断捆绑着手脚的绳索,但是立刻发现那些捕获他的人实在用不着再对他严加防范了。因为他虽然力大无比,也绝对挣不开如此结实的绳索。

黄昏时分,几个人走进帐篷,他们都穿着阿拉伯人的服装。其中一个家伙走到泰山身边,解开裹着下半个脑袋的包头巾,泰山一眼看见尼古拉斯·茹可夫那张凶恶的脸,留着胡须的嘴唇上挂着一丝狞笑。

“啊,泰山先生!”他说,“见到你真高兴!可你为什么不站起来迎接客人呢?”然后立刻破口大骂起来,“起来,你这条狗!”他边骂边拍起穿着皮靴的脚,朝泰山肚子上猛踢。

一脚、两脚、三脚……他朝泰山的脸上和肚子上继续踢着。

“你伤害我一次,我就踢你一脚。”

人猿泰山一声不吭——事实上从打第一眼认出这个俄国佬,他就再没有抬头看他。酋长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这种卑鄙的、对一个全无抵抗能力的俘虏的毒打,半晌没说一句话,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才厉声说道:

“别踢了!如果愿意,你就把他杀了。但是,我不想看见这种在俘虏身上肆虐的行为、我真有心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看一看你还能踢他多久。”

酋长的威胁制止了茹可夫的暴行。他可不想让酋长给泰山松绑,更不想让泰山那双有力的手掐他的脖子。

“很好。”他对那个阿拉伯人说,“我一会儿就杀他。”

“别在我的地界下手,”酋长说,“我得让他活着离开我的部落。到了沙漠,你怎样处置他都行,和我无关。但是我不能代人受过。我不能因为你们之间的矛盾,让自己部落里的人沾上法国人的鲜血。要知道政府会派士兵来,杀我们的人,烧我们的帐篷,赶走我们的羊群。”

“就按你说的办。”茹可夫咆哮着,“我把他带到沙漠里,在那儿干掉他。”

“离开我的村庄之后,你得骑马走一天,然后再下手。”

酋长说,态度很坚决,“我会派我的孩子们一直跟着你,亲眼看见你没有违背对我的承诺才行。否则,他们就在沙漠里连你也干掉。”

茹可夫耸了耸肩。“那我只好等到明天再走,现在天已经黑了。”

“随你的便。”酋长说,“但是天亮后一个小时之内,你必须离开我的村子。我对异教徒一点儿也不喜欢。对你这种胆小鬼更是毫无兴趣。”

茹可夫本想反驳几句,可是又控制了自己。他明白,老头随时都可能跟他翻脸。他们一起从帐篷里走出去。走到门出,茹可夫又忍不住转过脸恶狠狠地嘲笑了泰山几句。

“睡个好觉,先生,”他说,“别忘了做祈祷。明天要你狗命的时候,你肯定吓得发抖,不能再为亵读神明而祈祷了。”

从中午时,一直没人给泰山送饭、送水,他口渴得厉害,很想和那个看守要口水喝。可是请求了两三次之后,那人仍然无动于衷,只好作罢。

他听见远处的大山里有一只狮子在怒吼。一种想要按照自己的同类仰天长啸回答挑战的冲动又袭上心头。然而谁是他的同类?他几乎忘记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猿。他在紧紧捆绑的绳索下挣扎着。天哪!他那满嘴有力的牙齿只要能挨近绳索,就一定能把它咬断。但是他想要争得自由的努力只能归于失败。他觉得一股疯狂的充满野性的浪涛在心底涌动。

一头雄狮一声接一声地吼叫。听得出,它显然是从山上下来寻找食物的。这是一头正在挨饿的狮子。泰山嫉妒它,因为它是自由的。谁也不会用绳子把它捆绑起未,像杀羊一样宰割它。人猿泰山忧伤而痛苦。他绝不怕死,是临死前这种被打败的耻辱使他又气又恼——他甚至连一个为生存而战的机会也没有。

泰山想,一定快半夜了,他只能活几个小时了。不过明天还得长途跋涉,路上他或许能瞅机会跟茹可夫拼个你死我活。这时,他听出那位凶猛的“兽中之王”离这儿已经很近了,也许它在寻找村庄里那些关在牲口圈里的牛羊,好填饱肚子。

好长时间,四周一片寂静,泰山训练有素的耳朵听见似乎有什么动物正偷偷摸摸走了过来。声音从帐篷后部靠山那边传来,越来越近。泰山全神贯注地谛听着,等它从帐篷旁边走过去。有一会儿,外面一片死寂。泰山奇怪,为什么连那动物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因为他听得出它肯定就蹲在帐篷的后“墙”下面。

啊,它又行动起来,爬得更近了。泰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帐篷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慢慢地苫在帐篷后面的羊皮被一个脑袋和肩膀顶了起来。但是因为夜色正浓,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身影后面朦朦陇陇是星光照耀的沙漠。

泰山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至少,茹可夫失算了。他会气得发疯!泰山明白死在这个野兽的利爪下,总比死在茹可夫手里强。

苫在帐篷后面的羊皮又落了下来,一片漆黑。钻进来的不管是什么,反正已经跟他一起呆在这顶帐篷里面了。

他听见它向他爬了过来,一直爬到他的身边。泰山闭上一双眼睛,等待扯断他喉咙的利爪。可是碰到他脸上的是一只黑暗中摸索着的纤纤细手,一个姑娘用几乎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是的,是我。”他轻声回答,“可是,天呀!你是谁?”

“我是塞蒂艾萨那个舞女。”姑娘回答道。泰山感觉到她边说话边割捆绑他的那条绳子,冰凉的刀偶尔碰到他的皮肉上面。不一会儿,他便自由了。

“快走!”她小声说。

他手足并用,跟在她后面,从她刚才爬进来的那个窟窿里爬出去。她继续匍匐前进,爬到一片灌木丛旁边,停下来等泰山。泰山爬到她身边,看了半晌才开口说话。

“我不明白,”他终于说,“你是怎么跑到这儿的?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个帐篷里?为什么来救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

她嫣然一笑:“今天夜里,我走了很远。”她说,“脱离危险之前,我们还得走很远,快走吧,路上我会从头到尾都讲给你听的。”

他们俩站起身,横穿沙漠,向大山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我对能不能见着你,简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她终于说,“黑狮子埃尔阿瑞今天夜里又出来了。我把马拴好之后,一直觉得它在后面跟着我,真把我吓得够呛。”

“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泰山说,“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并不太熟的人,一个外国人、异教徒冒这么大的风险?”

姑娘骄傲地昂起头。

“我是酋长坎德·本·希顿的女儿。”她回答道,“你在以为我只不过是普通舞女的时候,就救过我的命。如果我现在见死不救,有何面目再见家父?”

“不管怎么说,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姑娘。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被抓到这儿的?”泰山问。

“我的堂兄阿基米德·丁·泰布来这个部落看几个朋友。

你被带进村的时候,他正好在那儿。回家以后,他对我们说,阿里·本·阿罕默德受一个白人的雇佣,抓住一个大个子法国人。那个白人要杀大个子。我从他的描述,听出一定是你被他们抓住了,我父亲正好不在家,我试着动员几个人跟我一起来救你。可是他们不愿意,都说:“要是那些异教徒愿意,就让他们互相残杀去吧,关我们什么事儿!如果我们打乱了阿里·本·阿罕默德的计划,只能在我们自己人内部挑起混战。’

“因此,我只好等天黑了,一个人偷偷地骑着马跑了出来。我还拉出一匹马,拴在离这儿不远的灌木丛。等天亮,我们就回到我父亲的村庄了。现在,估计他也回家了。因此,即使他们知道是我救了你,也不敢来抓坎德·本·希顿的朋友。”

有一会儿,他们默默地走着。

“该到拴马的地方了。”姑娘说,“真奇怪,怎么找不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惊讶地叫了一声。

“马跑了!”她说,“我就拴在这儿。”

泰山弯下腰仔细察看着,发现一株挺高的灌木被连根拔了起来。他好像还发现了别的什么,直起腰转过脸看姑娘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黑狮子来过这儿。从马蹄印看,那两匹马已经从它的利爪之下逃脱了。它们不过是受了惊吓,跑到旷野,这就更安全了。”

这样一来,他们只好步行了。小路横穿大山低矮的山坡,崎岖不平。不过姑娘像熟悉妈妈的面庞一样,熟悉这条路。泰山走在姑娘身后,与她只有一拳之隔。这样,有她带路,省得自己跌跌撞撞。他们边走边聊天儿,还不时停下脚步,听听后面是否有人追踪。

这是一个夜色很美的夜晚,天高气爽。背后是无际的沙漠,点缀着一块块绿洲。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块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的枣椰树和围成一个圆圈儿的羊皮帐篷,在漫漫黄沙的映衬之下,轮廓十分清晰。那是梦幻般的沙海里一座梦幻般的伊甸园。眼前屹立着的是严峻而寂静的大山。血在泰山的血管里激荡。啊,这才是生活。他低着头望着姑娘,心想:沙漠的女儿和丛林的儿子并肩跨过死一样寂静的世界。这个念头引得他微笑起来。他真希望自己有个妹妹,希望她能像身边这个姑娘。如果那样,她一定是他最好的伙伴。

进了大山,他们走得更慢了,小路变得更加陡峭、更加崎岖不平。

有几分钟他们都沉默不语。姑娘想,他们能不能在追兵到来之前,赶回父亲的村落。泰山却希望,就这样永远走下去。如果这个姑娘是个男人,他或许真能如愿以偿。他盼望有个和他同样喜欢山野生活的朋友。他渴望得到伙伴情谊。可惜,他认识的那些人宁愿身穿一尘不染的衣服到俱乐部玩,也不愿意赤身保体到原始森林过活儿。对于泰山,这似乎很难理解。但对于别人,显然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理解不理解的问题。

泰山和姑娘刚绕过一块突出的山石,突然停下脚步。

路当中站着那头黑狮子。它龇着牙,一双眼睛闪着绿光,显得十分凶恶,尾巴愤怒地抽打着深栗色的脊背。它猛地大吼一声。那是饥饿的雄狮可怕的咆哮。

“你的刀。”泰山一边对姑娘说,一边向她伸出手。她把刀柄塞到他的手里,他抓起那把刀,忙把姑娘推到身后。

“赶快跑到沙漠里去!听见我喊你,就说明没事了,你再回来。”

“没用。”她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子全完了。”

“按照我说的去办!”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它要扑过来了。”姑娘倒退了几步,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明白,马上就要发生可怕的事情了。

狮子慢慢地向泰山逼近,鼻尖儿触地,像一头斗架的公牛。一条尾巴舒展开来,激动得发抖。

人猿泰山半蹲着站在那里,那把刀身很长的阿拉伯猎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吓坏了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她身于微微前倾,张着嘴巴,大睁两眼。

她的全部意识只有对泰山的勇敢表现出万分的惊奇——他居然敢只拿一把猎刀,面对面地和兽中之王搏斗。她部落里的人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只会跪下来祈祷,只能束手待毙,在可怕的利齿下丧生。当然即使搏斗,也难免一死。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英姿勃勃的泰山身上时,心里情不自禁升起一股赞美之情。他那巨大的身躯挺立着,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神态像黑狮子一样,充满了仇恨和蔑视。

现在狮子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它蹲下身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猛扑过来。

泰山单刀斗雄狮

雄狮张牙舞爪地向泰山扑过来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和过去被已无数次捕杀过的那些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它来说,人是罗里罗索、动作迟缓、毫无抵御能力的动物。它一点儿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次,当这只庞大的、充满力量的狮子在泰山刚才站着的地方落下时,他已经像一道闪电骤然间消失了。

它发现遇见了一个和它一样灵活、敏捷的对手。

半蹲着的泰山一闪身从狮子的利爪下面躲了过去。那沉着和敏捷把姑娘看得目瞪口呆。现在,天哪!不等那个凶猛的家伙掉转头,他已经紧紧抓着它的鬃毛,骑到狮子背上。狮子像马一样,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蓦地向空中跃起。泰山对它的招数了如指掌,早有戒备。他用一条铁臂紧紧勒住狮子生着黑色鬃毛的脖子,举起猎刀,对准它左肩后部深栗色的腰背连刺了十几刀。

黑狮子发了疯似的跳来跳去,由于愤怒和疼痛怒吼着。

可是骑在它背上的大汉决不让它甩下去,也不让这个脑袋硕大无朋的兽中之王的獠牙利爪在临死前伤害他。

人猿泰山放开它站起来的时候,这位“兽中之王”早已断了气。这时“沙漠的女儿”看见了甚至比遇到雄狮还要可怕的一幕。泰山一只脚踩着黑狮子,昂起漂亮的头颅,望着天上的满月,发出非常可怕的、刺耳的叫声。

她吓得叫了一声,从他身旁连退几步,以为一定是刚才那场可怕的恶战把他给吓疯了。等这使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在渐渐变弱的回声中终于完全消失,泰山的目光落到姑娘身上。

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和蔼的微笑。这便足以证明他依然神志清楚,姑娘舒了一口气,也对他嫣然一笑。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说道,“你干的这些事我简直听也没听说过。就是现今我也无法相信,单凭一把刀你就敢和雄狮搏斗,你自个儿连毫毛也没少一根,就要了它的命,还有你刚才的叫声,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你为什么要那样叫喊呢?”

泰山的脸红了一下:“因为我忘记了……”他说,“哦,有时候,我忘记自己也是个文明人。杀戒一开,我简直也成了野兽。”他不想多做解释。因为他总觉得女人都讨厌与野兽与相似的人。

他们继续走着,太阳升起一个小时之后,才钻出大山,走进沙漠。在一条小溪旁边,他们看见姑娘那两匹马正在吃草。它们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跑了这么远,因为害怕,还没有停下来吃过东西。

泰山和姑娘没怎么费劲就把两匹马捉了回来。他们翻身上马,穿过漫漫荒漠,向坎德·本·希顿酋长的牧村驰去。

没有追兵,他们一路平安,大约九点钟便到了目的地。

酋长刚回来,女儿失踪,把他急得要命,以为她又被土匪抢走了。他集合了50个人,已经上马,正准备四处寻找,她和泰山骑着马进了村。

看到儿女平安无事,老酋长非常高兴。他以同样的热忱感谢泰山历尽一夜跋涉的艰险,把女儿平平安安带回他的身边,也感谢真主让女儿及时救出这位曾经救过她的先生。

坎德·本·希顿将可以表示他的感激、尊敬与友情的赞誉之同一个不剩地加诸于人猿泰山的身上。姑娘讲泰山单刀战雄狮的故事时,一群崇拜者把他紧紧地围了起来——

这确实是获得阿拉伯人赞美与尊敬的最好途径。

老酋长坚持让泰山作为他的客人无限期地呆下去。他甚至希望泰山能以他的部落成员的身份,和他永远住在一起。有一会儿,泰山几乎拿定主意接受酋长的请求,永远和这些野性尚未混灭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他理解他们,他们看起来也理解他。他对这个姑娘的友谊和喜爱自然是他想留下来的重要因素。

他存心和自己争辩道:如果她是个男人,他就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了。因为那只能意味着,她是他称心如意的朋女。他们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骑马、打猎。可是,她毕竟是个姑娘,她与他之间有一条习俗与传统筑成的难以逾越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在这个居住在沙漠里的野蛮的游牧民族眼里要比文明社会的兄弟姐妹们更为深重。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嫁给一位皮肤黝黑的武士,那时候,他们的友谊也就完结了。因此,他没有接受酋长的建议,只是在他的部落里做了一个星期的客。

坎德·本·希顿决定亲自出马率领50名身穿白袍的武士骑马送他到布沙达。早晨,当他们跨上骏马,从坎德·本·

希顿的牧村出发时,姑娘跑来和泰山告别。

“我一直祈祷,希望你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她直截了当地说,他从马背上俯下身,紧紧握着她的手,表示告别。

姑娘又说:“现在,我祈祷,希望你再回来。”

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渴望,嘴角弯曲着,楚楚动人。泰山被她深深地感动了。

“谁知道呢,也许还会回来。”他依依不舍地拨转马头,向已经出发的阿拉伯人飞驰而去。

泰山在布沙达城外和坎德·本·希顿的人马分了手。因为他希望进城时,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酋长听了他的解释表示同意。于是决定阿拉伯武士们先行一步,而且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曾经和泰山同行过。泰山随后独自进城,径直找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

泰山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骑马向布沙达走去。没有熟人看见他进城,住进一家旅馆也没人发现。他请坎德·本·

希顿吃饭之后,绕道找到他先前住过的那家旅馆,从后门进去,找到了店老板。老板看见他还活着,大吃一惊。

有泰山的信,老板要去取。泰山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他又回到布沙达的消息。不一会儿,老板便取回几封信。有一封是上级的命令,指示他立刻放下现在的工作,乘能赶上的第一班轮船到开普敦。下一步的指示到那儿即可得到,命令在一位特工人员手里,他的名字和地址都写在信上,指示明确而简短。泰山做好第二天一早离开布沙达的准备后,便到当地驻军去找杰拉德上尉。旅馆老板告诉他,他是头一天才带部队回来的。

他在军营里我着杰拉德上尉。上尉看见泰山生气勃勃、健健康康,又惊又喜。

“格诺埃斯中尉回来之后报告说,他带着部队进山搜索时,你不愿意跟着去,一个人留在那条溪谷。等他搜山回来,你已经无踪无影。我当时听了十分惊奇,我们到山里找了你好几天,后来传来你已经死了的消息。他们说你被一只狮子吃了,还给我们送来你的枪作为物证,你的马在你失踪的第二天就自个儿跑回来了。于是,我们不能再怀疑了。格诺埃斯中尉非常难过,他把你遭到不幸的责任都归咎于自己,从阿拉伯人那儿找到你的枪的也是中尉。现在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非常高人。”

“毫无疑问。”泰山冷笑着说。

“他到城里去了,否则我马上就派人找他来,”杰拉德上尉继续说,“他一回来,我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泰山对杰拉德上尉说,他迷了路,最后转悠到坎德·本·

希顿的牧村,是他们护送他回到布沙达的。他跟这位好心的军官告别之后,立刻返回城里。在那家当地土著居民开的小旅馆,坎德·本·希顿告诉他一桩很有趣的事情:有一个绺黑胡子的白人经常化装成阿拉伯人四处活动。前些时候,他的胳膊腕子断了。最近一个时期,这个人一直不在布沙达,直到前一两天才又回来。泰山打听清楚此人的住处,便径直向那里搜寻而去。

穿过一条条狭窄的、散发着臭气的像埃瑞波斯①一样昏暗的小胡同,爬上一道摇摇晃晃的楼梯,他找到一扇紧闭的门和一个小小的没安玻璃的窗户。窗户很高,紧挨那座土坯垒起的阁楼低矮的屋檐。泰山个子虽然很高,头顶也只能刚刚够着窗台。他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向屋里张望着,看见屋子里面点着灯,茹可夫和格诺埃斯坐在桌子旁边,格诺埃斯正在说话。

“茹可夫,你真是个魔鬼!”他说道,“你把我逼得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有了。你逼我杀人,让我手上沾满那

①埃瑞波斯(Erebus):希腊神话中阳世与阴间之间的黑暗区域。

个泰山的鲜血。要不是鲍尔维奇那个畜生也知道我的秘密,我今天夜里就亲手把你杀死!”

茹可夫满不在乎地大笑着,“亲爱的中尉,你不会杀我。”他说,“我被暗杀的消息传出去,亲爱的阿列克塞·包尔维奇就会把你那么希望永远隐藏下去的罪证全盘端给国防部,然后再控告你谋杀了我。好了,理智点儿,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难道我不是像保护我自己的荣誉一样保护你的荣誉吗?”

格诺埃斯冷笑着,恶狠狠地骂出一串脏话。

“只要稍稍给我点钱,”茹可夫继续说,“再把我需要的文件给我,找就向你起誓,再也不向你要一分钱,也不要你提供情报。”

“你有什么理由让我这样干!”格诺埃斯咆哮着,“你要刮走我最后一分钱,抢走我掌握的唯一一份有价值的军事情报。为了这份情报,你应当付钱给我,而不是拿了情报,又向我勒索。”

“我守口如瓶,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就等于给了你报酬。”茹可夫回答道,“成交吧,干,还是不干?我让你考虑三分钟。如果你不同意,今天夜里我就给你的指挥官送张条子,你就会同德雷法斯一样被打入地狱。唯一的区别是,他是被诬陷,你却是罪有应得。”

格诺埃斯低着头在那儿坐了半晌,后来终于站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

“给你。”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知道,结果只能这样。”他把支票和情报递给那个俄国佬。

茹可夫那张凶狠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一把抓过那两张纸。

“干得不错,格诺埃斯。”他说,“以后我不会再打搅你了,除非你又碰巧搞到情报和钱。”他狞笑着。

“休想,你这条狗!”格诺埃斯气咻咻地说,“下次再找麻烦,我非杀了你不可!其实,今天夜里我就差点儿结果了你。我来这儿之前,桌上放着情报的支票,旁边放着压满子弹的手枪,面对这两样东西,我犹豫了一个小时,一直拿个定主意该拿哪样来见你。下一次,就容易选择了。因为我现在就已做了决定。你今天是死里逃生,茹可夫,千万别冒险!”

格诺埃斯说完这番话,站起来就走。泰山赶快放下脚跟,藏到门那边的一片阴影里。他觉得自己几乎不可避免地要被发现。因为楼梯上面的平台很小,虽然把身子紧紧

贴在墙上,离那扇门也只有一英尺远。他刚刚藏好,门就开了。格诺埃斯走了出来,茹可夫跟在后面,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格诺埃斯沿着楼梯走了三个台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半个身了,好像要返回来似的。

泰山心想,这下子他们非发现他不可了。茹可夫就站在门口,跟他只一臂之遥,不过他面朝格诺埃斯,背对着他。

军官显然是重新考虑了一下他的决定,然后径直朝楼下走去,泰山听见茹可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这个俄国佬便转身回屋,关上房门。

泰山等格诺埃斯走远之后,推门进屋。茹可夫正坐在椅子里看刚才弄到手的情报,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泰山已经站在他的眼前。他转过脸,目光落在人猿泰山的身上,脸色立刻变得灰白。

“你!”他简直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泰山回答道。

“你要干什么?”茹可夫喃喃着,人猿泰山的目光把他吓得够呛,“你是来杀我吗?你不敢!他们会绞死你。你不敢杀我!”

“我敢杀你,茹可夫。”泰山说,“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和我都在这儿。鲍尔维奇只能对他们说是格诺埃斯干的。我听见你对格诺埃斯这样说。不过,我不会受这些因素的影响,茹可夫,我并不在乎谁知道我杀了你。不管他们怎么惩罚我,杀死你都是一种快乐。你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卑鄙的坏蛋。最怯懦的胆小鬼,茹可夫。你应该死,我也愿意杀死你。”泰山边说边走了过去。

茹可夫的神经一下子陷入崩溃的边缘。他尖叫一声向旁边一间小屋冲过去,但是脚刚离地,便被泰山拦腰抱住,喉咙被铁钳一样的手指紧紧掐住。茹可夫像被捅了刀的猪尖叫着,直到泰山掐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人猿泰山捏着他的脖子,一把把他提了起来,俄国佬毫无用处地挣扎着,就像提在泰山手里的一个婴儿。

泰山把他扔进椅子里,松开手指,给他留下了一条活命。等这个俄国佬慢慢止住剧烈的咳嗽,泰山才又开口说话。

“我让你尝尝死的滋味儿。”他说,“这一次,我还不想杀你。我饶你一条命,完全是为了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最大的不幸就是和你同投了一个娘胎。不过,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只饶你这一次!假如我听说你又去打搅她或者她的丈夫,假如你冉敢惹找,假如我听说你又回到法国,或者任何一个法国殖民地,我就一定找到你,掐死你!”说完这番话,泰山回转身,一眼看见那两张纸片还放在桌上,便伸手拿了起来。茹可夫吓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泰山看了看那张支票和那份情报。情报的内容使他大吃一惊。这份材料茹可夫已经大致看了几眼,不过泰山清楚,谁也不会一下子就记住那些数字和细目。而正是这些细节才使得这份情报对于法兰西的敌人具有真正的价值。

“总参谋部对此会很感兴趣的。”泰山一边把情报装进上衣口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茹可夫呻吟着,不敢骂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泰山骑着马向北进发,到布艾拉和阿尔及尔①。他从旅馆走过的时候,格诺埃斯中尉正好在门廊下站着,看见泰山,一下子变得脸色灰白。人猿泰山当然不希望在这里和他邂逅,但是已经无法避开了,只好在马背上向军官行了个礼。格诺埃斯还了个礼,动作十分僵硬。他一脸惊恐,大睁着一双害怕的眼睛,目送着泰山,那神情就好像碰见了幽灵。

泰山在塞蒂艾萨碰到一位法国军官,最近在城里逗留期间,他们成了熟人。

“你是不是早就离开布沙达了?”军官问,“这么说,你还没听说可怜的格诺埃斯的事儿?”

“我骑着马离开布沙达时,最后看见的一个熟人就是他。”泰山回答道,“他怎么了?”

“他死了。今天早晨八点钟自杀了。”

两天之后,泰山到了阿尔及尔。他得等两天,才能搭上去开普敦的船。利用这段时间,他把自己的工作写了一份全面的报告。从茹可夫手里夺回来的那份情报,他没敢装进信封,他准备把他交给另外一位特工人员,或者回巴黎

①阿尔及尔(Algiers):阿尔及利亚之首都。

后亲自交给上级。

泰山在无聊与乏味中等了两天,才上了船。这时有两个人站在上层甲板上监视着他。他们衣着时髦,脸到得溜光。个子高一点的那个人头发是棕色的,眼睫毛却很黑。

这天晚些时候,泰山在甲板上偶然和他们相遇。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赶快喊他的同伴看海面上的什么东西,两个人都把脸转了过去。因此泰山没有看见他们长得什么模样儿。

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他们。

按照上级的指示,泰山订船票时用了个假名儿:约翰·

考德威尔,伦敦人。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这件事使他思索良久,想不出在开普敦,他将扮演什么角色。

“哦,”他心里想,“感谢上帝,总算甩掉了茹可夫。他已经开始加害于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变得那么文明,以至于很快也要神经质了。如果可能,他会使我变得神经质的。因为他并不跟你公平合理地搏斗。你永远猜不透,他要耍什么新花招。这就像狮子努玛引诱大象坦特和毒蛇黑斯塔跟它合伙杀我一样,让你总也搞不清什么时候,谁向你发起进攻。不过,野兽比人更富于骑士精神,它们不玩弄阴谋诡计。”

吃晚饭时,泰山挨一个年轻女人坐着。她坐在船长左面。船长给他们彼此介绍了一下。

斯特朗小姐!这个名字很熟,他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

后来,姑娘的母亲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她跟女儿说话时,管她叫海泽尔。

海泽尔·斯特朗!这个名字勾起他多少往事的回忆。

那封出自珍妮·波特纤纤素手的信就是写给她的!往事历历在目,他又想起他从父亲小屋里偷信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珍妮·波特坐在他早已死去的父亲做的那张桌子旁边,写信直到深夜。一他就蹲在小屋外面在黑暗中看着她。

当时她要是知道窗外正蹲着一个丛林里的野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该吓成什么样子呀!

哦,这就是海泽尔·斯特朗——珍妮·波特的好朋友!

泰山失策

让我们再回到几个月前,威斯康星州北部那个小火车站的站台上吧。森林大火的烟雾低低地笼罩着周围的景物,呛人的烟气刺痛了站台上那一行六人的眼睛。他们正在等火车回南方。

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双手反剪在长礼服的“燕尾”

下面,在他忠实的秘书塞缪尔·菲兰德从不放松警惕的眼睛的注视之下,在站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刚才几分钟之内他就两次跨过铁路,朝附近的一块沼泽地心不在焉地走过去,都被不知疲倦的菲兰德先生及时拉了回来。

教授的女儿珍妮·波特正和威廉·塞西尔·克莱顿,还有人猿泰山一起,极不自然地、毫无生气地说着话。仅仅几分钟以前,在那个小小的候车室里,爱情的表白和对权利的放弃,使这一行六人中的两个,生活与幸福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和打击。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当然不是这二者之一。

像母亲一样慈祥的艾丝米拉达在波特小姐身后绕过来,绕过去。她很快活——她不是要回亲爱的马里兰了吗?

透过四处弥漫的烟雾,她已经看得见火车头蒙蒙胧胧的灯光了。男人们提起行李、包裹。突然,克莱顿喊了起来。

“哎哟!我把外套忘在候车室里了。”说着连忙去取。

“再见,珍妮!”泰山伸出手说,“上帝保佑你!”

“再见!”姑娘淡淡地说,“想法儿忘掉我……啊,不,不!

我不能想象你已经忘记了我。”

“忘记也没什么要紧的,亲爱的。”他回答道,“我非常希望能够忘记。总想着生活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而实际上又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还不如忘记了更轻松一些。不过,你会幸福。我相信,你会,一定会。你可以把我的决定告诉大家,我准备开着我的车到纽约。我不想和克莱顿告别了,我愿意永远记着他的好处。不过,是他阻碍了我得到世界上我唯一想得到的人,我怕我野性未改,跟他在一块儿呆的时间长了,会做出什么有害于他的事情。”

克莱顿跑进候车室,弯腰取大衣时,看见一封电报背面朝上扔在地下。他俯身捡起,以为是什么人丢下的重要电报。他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立刻觉得仿佛五雷轰顶,忘了手里的大衣,忘了进站的火车,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是痴呆呆地盯着手里那张黄颜色纸片。他读了两遍,才意识到这封电报的内容对于他有多重的分量。

弯腰捡起这张纸片的时候,他还是一位英国贵族,一位骄傲、富有、拥有许多产业的阔佬。可是几分钟之后,当他读完这封电报,便明白,实际上他是个既无爵位又无钱财的穷光蛋。他看到的原来是迪阿诺特拍给泰山的那封电报:

指纹证明你属于格雷斯托家族。

谨致祝贺 迪阿诺持

他步履踉跄,好像受了致命的一击。恰在这时,听见大伙儿叫喊着,催他赶快上车。火车已经在那个小站台上停下。他捡起大衣,觉得眼前一片茫然。他决定等大伙儿都上了火车之后,把电报的事告诉大家。他急急忙忙跑上站台,正赶上车头第二次鸣笛。车厢间的挂钩叮恍作响,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大伙儿都上了车,站在普尔门式火车卧铺车厢的平台上,探出身子喊他快跑。五分钟后,他们才在铺位上安顿好。这时,克莱顿发现,车上没有泰山。

“泰山上哪儿去了?”他问珍妮·波特,“在别的车厢?”

“不,”她回答道,“临上车前,他决定自个儿开车回纽约去了。他急于更多地了解美国,觉得从火车窗口看不到多少东西。你知道,他就要回法国了。”

克莱顿没有回答。他在想该怎么向珍妮·波特解释降临到他和她头上的这场灾难。他不知道倘若她明白事情的真相会发生什么变化。她还愿意和他结婚吗?她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克莱顿太太吗?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心底赫然升起: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做出可怕的牺牲。那么问题的关键是,人猿泰山会要求恢复他的权利吗?事实上,泰山在他十分平静地否认自己的出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电报的内容!但他依然认定母猿卡拉是他的母亲,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爱珍妮·波特的缘故吗?

看起来,除此而外再没有别的解释。那么,他既然无视这封电报所提供的证据,是否就意味着他要永远放弃他那与生俱来的权利?如果这样,他—一威廉·塞西尔·克莱顿又有什么权利破坏他的希望呢?有什么权利阻碍这个怪人的自我牺牲精神付诸实施呢?再说,人猿泰山尚能以此拯救珍妮·波特,使她免遭不幸,为什么自己就不应当捍卫她的利益?须知,珍妮·波特把自己的命运与前途都交给了他!

经过这样一番判断与推理,那种想要把真相公诸于世,把他的爵位与财产“物归原主”的第一阵冲动,便被个人利益的诡辩完全湮没了。不过这一路上,以及后来的许多天,他总是心情忧郁,容易激动。有时候他会突然想到,也许过些日子泰山会因自己的宽宏大量而后悔,并且提出恢复权利的要求。

回到巴尔的摩几天之后,克莱顿提出尽快与珍妮结婚的建议。

“怎么个快法儿?”她问道。

“最近几天。我必须马上回英国。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亲爱的。”

“这么匆忙,我无法做任何准备。”珍妮回答道,“至少得等一个月以后再说。”

她很高兴。希望不管他为什么要回英国,都能再拖一拖婚期。她已经做了一次“蚀本生意”。不过,她还是愿意老老实实把这个可悲的角色扮演到底。她只是想设法拖延一个时期,虽然她心里明白,没有理由这样做。他的回答让他大失所望。

“很好,珍妮。”他说,“我很失望。不过,我的英格兰之行可以推迟一个月。然后我们一块儿回去。”

可是一个月快过去的时候,珍妮又找借口推迟了婚期。

克莱顿心灰意冷,疑虑重重,只得只身一人回到英格兰。

克莱顿和珍妮之间的几封书信也没能使他如愿以偿。

于是他只好直接给波特教授写信,请求他的帮助。老头一直赞成这门亲事。他喜欢克莱顿,而且因为自己出身于美国南方一个旧式家庭,他总是过分看重门第。这对于他的女儿,却是无足轻重、毫无价值的事情。

克莱顿怂恿教授接受他的邀请到伦敦做客。他邀请的自然是教授全家,包括菲兰德先生和艾丝米拉达。这位英国贵族坚持认为,只要珍妮到了英国,中断了和美国那个旧家的联系,便会勇敢地迈出犹豫多时的这一步。

波特教授接到这封信的当天晚上,就宣布,下个星期到伦敦。

不久,到了伦敦,珍妮·波特和在巴尔的摩一样桀骜不驯,她找出种种借口拖延婚期。后来,坦宁顿勋爵邀请他们乘坐他的游艇沿非洲海岸远航,她十分赞成这个主意,坚决表示回伦敦之后再考虑婚事。这次远航至少要一年的时间。因为他们会在感兴趣的地方无限期地呆下去。克莱顿心里暗自咒骂坦宁顿想出这样一个鬼主意。

坦宁顿勋爵的计划是从地中海出发,经由红海到印度洋,然后沿东海岸航行,只要碰到值得一看的地方,就进港登陆以饱眼福。

于足,某一天,有两条船穿过了直布罗陀海峡①。小一点的是一艘漂亮、洁白的游艇,径直向东驶去,甲板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神情凄婉,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胸前那个镶着钻石的小金盒,手指懒洋洋地抚弄着精工缕刻的图案。她心事重重,思绪飘向远万,飘向那昏暗的、枝叶浓密的热带丛林。

她在想,送给她这条漂亮项链的男人——这条项链对于他的意义,远远超过其本身的价值——是否已经回到他的原始森林。

在那条比较大的船上——这是一条向东航行的客轮——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一块儿坐在甲板上,懒洋洋地看

①直布罗陀海峡(traits of Gibraltar):地中海与大西洋之间的通道。

着那艘漂亮的游艇从平静的海面上十分优雅地驶过。

游艇过去之后,男人和姑娘继续刚才因为小艇出现而打断的谈话。

“是的,”他说,“我非常喜欢美国。这就是说,我喜欢美国人,因为国家总是由人组成的嘛。在美国的时候,我结识了几个很惹人喜欢的人。我还记得住在你那个城市里的一家人,斯特朗小姐,我非常喜欢他们——波特教授和他的女儿。”

“珍妮·波特!”姑娘惊喜地叫了起来,“你是说,你认识珍妮·波特?啊!她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相识好多年了!”

“是吗?”他微笑着说,“要让见过你也见过她的人相信这个事实,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吧。”

“那么就让我给你解释一番。”她大笑着回答,“我们俩简直认识两辈子了,她一辈子,我一辈子。不过,说正经的,我们确实像亲姐妹一样亲。可是现在我就要失去她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失去她?”泰山惊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哦,对了,我明白了,你是说她如果到英格兰结婚,你们俩就很难见面了。”

“是的。”她回答说,“最让人伤心的是,她并不是跟她爱着的那个人结婚。啊,这真是太可怕了!完全出于一种责任感嫁人!我认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我对她毫不隐讳地说过我的看法,但无济于事。总而言之,我强烈反对这件事。因此,虽然我是她的至亲之外唯一受到邀请参加婚礼的人,我也绝不会去。因为我不愿意去目睹这种可笑的、愚蠢的场面。奇怪的是,在这件事情上,珍妮·波特的态度特别坚决。她认为她是在做一件唯一可以保全她的名誉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碍她和格雷斯托克勋爵结婚。除非格雷斯托克自己提出不干,或者死神把他们分开。”

“我真替她难过。”泰山说。

“我也替他爱着的那个男人难过。”姑娘说,“因为他爱她,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从珍妮的叙述看,他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听她说,他生在非洲丛林,在一群凶猛的类人猿中长大。在波特教授他们被叛匪放逐到海滩上,并且恰巧来到那座小屋之前,他连一个白人也没见过。他曾经多次从猛兽可怕的利齿下救了他们的性命,立下了人们无法想象的奇功。而最神奇的是他爱上了珍妮,珍妮对他也倾心相爱,尽管直到她把自己许配给格雷斯托克勋爵以后,才真正明白了这一点。”

“太妙了。”泰山喃喃着,绞尽脑汁找借口扭转这个话题。他很高兴海泽尔·斯特朗提起珍妮,可是等他自己成了谈话的中心时,又觉得厌烦、尴尬。不过很快他就从困境中解脱了,因为姑娘的母亲也来跟他聊天儿,话题自然而然也就变了。

以后的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风平浪静,大气晴朗。

轮船一次也没有抛锚,一直向南平稳地行驶着。泰山没怎么跟斯特朗小姐和她母亲在一起消磨时间。她们在甲板上看书,聊天儿,或是用斯特朗小姐的照相机拍照。夕阳西下之后就散步。

有一天,泰山发现斯特朗小姐和一个陌生人谈话。这个人他以前没有见过。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人问姑娘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等一等,瑟兰恩先生!”斯特朗小姐说,“你一定要见见考德威尔先生,我们都是这条船上的旅客,应当相互认识。”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泰山向瑟兰恩先中的眼睛瞥了一眼,觉得那眼神十分熟悉。

“我以前肯定在哪儿见过您。”泰山说,“尽管我想不起是在哪儿。”

瑟兰恩先生显得非常不自在。

“我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您,先生。”他回答道,“不过也许见过,我自己碰到陌生人有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瑟兰恩先生一直给我讲航海的奥妙呢!”姑娘解释说。

泰山没怎么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在极力思索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位瑟兰恩先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在一种很特殊的情况下见过这个人。不一会儿,阳光照了过来,姑娘请瑟兰恩先生帮她把椅子搬到阴凉下面。这当儿,泰山正瞧着他,无意中发现他搬椅子的动作很笨——左手的手腕又僵又直。这个提示足够了,泰山顿觉“柳暗花明”。

瑟兰恩先生想找个借口,堂而皇之地离开。现在挪动椅子,中断了他们的谈话,给了他一个脱身的机会。他向斯特朗小姐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泰山点了点头,回转身,拔腿就走。

“等一下。”泰山说,“如果斯特朗小姐不介意的话,让我陪您走走。我一会儿就来,斯特朗小姐。”

瑟兰恩先生看起来很不自在。等走到姑娘看不见的地方,泰山突然停下脚步,一只手重重地放在那人肩头。

“你又耍什么花招,茹可夫?”他问道。

“我正按对你许下的愿离开法国。”茹可夫阴沉沉地说。

“这我明白。”泰山说,“不过我太了解你了,我不相信,你跟我同乘一条船纯属偶然的巧合。假如我相信了,你精心化装的事实也会立刻从我的心里赶跑这个念头。”

“得了。”茹可夫耸了耸肩膀,咆哮着,“我看不出因为我化装,你能把我怎么样。这条船飘扬着英国国旗,我跟你同样有权利乘坐。而且,你既然能够化名买票,我就有理由化装坐船。”

“我不跟你探讨这个,茹可夫。我想跟你说的只是,离斯特朗小姐远一点,她可是个正派女人。”

茹可夫满脸通红。

“你要是不按我说的话办,我就把你扔到大海里去。”泰山继续说,“别忘了,我正在找借口要你的命呢!”说着扬长而去。茹可夫站在那儿气得直发抖。

泰山好几天没见茹可夫,不过茹可夫可没闲着。他和鲍尔维奇呆在睡舱里气得又叫又骂,赌咒发誓要对泰山进行最可怕的报复。

“要不是他随身带着那份情报,我今天夜里就把他扔到大海里。”他叫喊着,“我总不能让那份情报跟他一块儿葬身鱼腹!阿列克塞,你要不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就该想办法钻到他的睡舱里,找到那份文件。”

鲍尔维奇嘴角现出一丝微笑。“你就像是我们俩的‘智囊’,光会出主意,亲爱的尼古拉斯。’他回答道,“你干嘛不自个儿想办法搜查考德威尔的睡舱呢?”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碰上了好运气。鲍尔维奇东张西望,看见泰山没锁门就离开他的房间。五分钟以后,两个人便行动起来。茹可夫放哨,鲍尔维奇手脚麻利地翻人猿泰山的行李什物。

就在他已经失望,准备离开睡舱的时候,突然看见泰山刚脱下来的一件外套。眨眼之间,一份装在公用信封里的文件已经拿在他的手里。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份文件的内容,脸上顿时露出愉快的微笑。

鲍尔维奇长于此道,干得非常利索。他离开泰山的睡舱后,就连泰山自个儿也没有发现在他出去这一段时间里,有谁动过他的东西。

回到他们的房间之后,鲍尔维奇把那份情报交给茹可夫。这个大块头的家伙按铃叫来侍者,吩咐他送来一品脱香槟。

“我们必须庆贺庆贺,亲爱的阿列克塞。”他说。

“全靠运气,尼古拉斯。”鲍尔维奇说道,“很明显,他一直随身带着这份情报。几分钟之前,完全是出于一时的疏忽,他才忘了在换外套时把情报也掏出来。不过发现丢了情报,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和你联系起来。既然他已经知道你在这条船上,他肯定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茹可夫狞笑着说:“过了这个夜晚,他怀疑谁也无所谓了。”

这天晚上,斯特朗小姐回下面的舱房休息之后,泰山倚着甲板上的栏杆眺望大海,打搭乘这条船,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凭栏远眺,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个小时。茹可夫和鲍尔维奇从阿尔及尔上船之后,一直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这个习惯自然了如指掌。

这天晚上,他这样眺望大海的时候,那双邪恶的眼睛一直直盯盯地望着他。不一会儿,最后一个散步的人也离开了甲板。夜空晴朗,但没有月亮,甲板上的东西依稀可辨。

船舱暗影之下,两个身影蹑手蹑脚从人猿泰山身后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波浪拍打着船身,螺旋桨嗡嗡嗡地旋转着,轮船的发动机轻轻地震动着,湮没了这两个人本来就十分轻微的脚步声。

他们已经离泰山很近了,就像橄榄球场上的运动员,身子蹲得很低。其中的一个举起手一点一点地往下压,就好像是发布口令:一、二、三!然后两个家伙同时扑向泰山,一人抱住一只脚。人猿泰山尽管动作十分敏捷、这一回却连头都没来得及回,便被动可夫和鲍尔维青从低矮的栏杆上翻过去,抛进大西洋。

海泽尔·斯特朗从她那间舱房黑越助的舷窗向漆黑的大海张望着,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的甲板上倒栽下来,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它那么快就栽进黑乎乎的大海,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也许是人,也许不是,她侧耳静听,希望听到这种情况下总会响起的叫喊声:“救命!”可是没有一点儿响动,无论甲板上还是海面上,都寂然无声。

后来姑娘寻思,大概是船员扔下的一包垃圾。过了一会儿,她便上床睡觉了。

“阿丽丝”号失事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泰山平常坐的位子空着。斯特朗小姐有点苛怪。因为考德威尔先生总是跟她和她母亲一块儿吃早饭。后来,她在甲板上坐着,瑟兰恩先生走过来和她攀谈了几句。他看起来精神特别好,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扬长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斯特朗小姐心想,瑟兰恩先生真是个惹人喜欢的人。

这一天过得很沉闷。她渴望考德威尔先生静静地陪伴在她身旁。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姑娘从第一眼看见泰山,就很喜欢他。他津津有味地给她讲他到过的地方,讲那里的风土人情。他总是喜欢以一种滑稽可笑的方式拿人与兽做鲜明的对比。这种谈话说明他对兽非常了解,对人也有一种很敏锐的、包含着讽刺意味的视察力。

下午,瑟兰恩先生又走过来和她闲聊时,她很高兴因此而打断了一天的沉闷和单调。可是考德威尔先生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斯特朗小姐开始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了。而且不时联想起头天夜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舷窗前面落下去,掉进大海的情景。她问瑟兰恩先生今天见没见着考德威尔先生?他说没有看见,还问她干嘛打听这事儿。

“他没像平常一样和我们吃早餐,而且从昨天晚上起,我就一直没有看见他。”姑娘解释说。

瑟兰恩先生看起来非常着急。

“很遗憾,我和考德威尔先生没有深交。不过,他看起来确实是位可敬的先生。也许他今儿个病了,还在舱房里呆着?这也完全可能嘛。”

“当然。”姑娘回答道,“有这种可能并不奇怪。可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使我生出一种女人气的愚蠢的想象。我总觉得,考德威尔先生一定出什么事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预感,就好像我已经知道他不在这条船上了。”

瑟兰恩先生爽朗地大笑着:“天哪,亲爱的斯特朗小姐。”他说,“不在船上,他能上哪儿去呢?好多天了,我们连陆地的影子也没看见。”

“当然了,这种想法很可笑,”她承认自己的幼稚。然后又说,“不过,我不想再这样瞎着急了。我要去弄清楚,考德威尔先生到底上哪儿去了。”一位服务员正巧走了过来,她迎了上去。

“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呢,亲爱的姑娘。”瑟兰恩先生得意地想,嘴上却大声说:“当然可以。”

“请您去找一下考德威尔先生。”她对服务员说,“告诉他,他一直不露面,朋友们都很惦记他。”

“你很喜欢考德威尔先生吗?”瑟兰恩先生问道。

“我想,他很出色。”姑娘回答说,“妈妈非常喜欢他。

他是属于那种跟他呆在一起让你绝对放心的人。对于考德威尔先生,谁都会产生一种信任感。””

不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说考德威尔先生不在舱房里。“我找不着他,斯特朗小姐。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听说,他的床铺昨天夜里就没动过。我想应当马上把这件事报告船长。”

“非常正确。”斯特朗小姐大声说,“我跟你一起去找船长。太糟糕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感觉毕竟没有错。”

不一会儿,这位吓坏了的姑娘和那位显得很激动的服务员出现在船长面前、船长默默地听着他们的报告,特别是当服务员说到,旅客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过了,就是没找到考德威尔先生时,船长的脸上现出焦急、关切的神色。

“斯特朗小姐,你能肯定,昨天夜里有什么东西从船上掉了下去?”

“毫无疑问。”她回答道,“我不敢说掉下去的是人,因为我没听见叫喊声。后来就以为或许是一袋子垃圾。可是,如果这条船上找不到考德威尔先生,我敢打包票,我从舷窗看见落入大海的就是他。”

船长立刻命令对全船进行搜查。从船头至船尾,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遗漏。斯特朗小姐继续呆在船长室,等待搜寻的结果。船长问了她好多问题。可是除了船上短暂的交往以及亲眼看到的一些事情,对于这个失踪的男人她一无所知。她第一次意识到,考德威尔先生几乎没有跟她谈过他自己和他过去的生活。她好像只知道他生在非洲,在巴黎受的教育。可是这少得可怜的了解,使她忽然惊讶地想到,一个英国人怎么说起英语反倒带着明显的法国口音。

“他说过他有什么仇人吗?”船长问。

“从来没有。”

“他和船上别的乘客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他只和我在一块儿聊聊,而且是作为同一条船上的旅客偶然相识的。”

“哦……依你看,斯特朗小姐,他是不是喜欢喝酒过量?”

“我压根儿就没怎么见他喝过酒。”斯特朗小姐回答道,“事实上,在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船上掉进大海之前的半小时,我一直和他在甲板上呆着,他怎么会喝酒呢?”

“这就奇怪了。”船长说,“在我看来,他也不像个有抽风病,或者有类似毛病的人。而且,即使有这种毛病,倘若在他靠在栏杆上突然发作时,也只能朝里摔倒在甲板上,不可能整个身子都从栏杆上栽过去。如果他不在船上,斯特朗小姐,他就是被人扔进了大海。而你没听到叫喊声这一事实可以这样解释:他被人从甲板上扔下去之前就已经死了——被人谋杀了。”

姑娘听了吓得发抖。

一个小时以后,大副来报告搜寻的结果。

“考德威尔先生不在船上,先生。”他说。

“这件事恐怕不是偶然的事故,这里面有更复杂更严重的背景。布伦特莱先生,我希望你对考德威尔先生的东西做一番仔细的搜查,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点与自杀或者他杀的动机有关的线索。一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的,是的,先生!’”布伦特莱先生答应着,转身去泰山的睡舱开始搜查。

海泽尔·斯特朗被这件事搞得筋疲力竭,整整两天没离开她的房间,等她终于再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她的脸色苍白,形容樵停,眼睛周围一圈儿青晕。不论是睡着,还是清醒着,她总看见那个黑漆漆的身影迅速地、一声不响地掉进冰冷、无情的大海。

她走上甲板不一会儿,瑟兰恩先生便来到她的身边,一副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样子。

“啊,这太可怕了,斯特朗小姐。”他说,“我简直没有办法不想这件事情。”

“我也是,”姑娘烦躁地说,“我觉得,如果我当时喊人来,他也许能得救。”

“不要责备自己了,亲爱的斯特朗小姐。”瑟兰恩先生殷勤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换了别人也会像你一样。谁能想到船上掉到海里的东西就一定是人呢?而且,即使你喊来什么人,后果也还是一个样。开始,人们肯定不会相信你的话,他们会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神经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意见,等船停下来再去救他,也太迟了。因为得放下小船,再划回去好几英里,去找发生这场悲剧的那个根本不知道是在哪儿的地方。不,你一定不能过分责各自己。对于可怜的考德威尔先生,你做得比我们大家谁都更好。你是唯——一个惦记着他的人。

而且是你,促使船长及时开始这场调查的。”

他和蔼的态度、鼓励的话语使得姑娘心里不禁生起感激之情。从那以后一直到航行结束,他总和她在一起,渐渐地,她也确实很喜欢他了。瑟兰恩先生了解到,这位来自巴尔的摩的漂亮的斯特朗小姐,是美国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一个非常富有、前程似锦的姑娘。一想起这些,瑟兰思简直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

除掉心头之患泰山之后,瑟兰恩先生原先打算在轮船停泊的第一个港口上岸。因为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份重要情报不是装到他的口袋里了吗?再呆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办了。他要尽快回到大陆,乘第一班快车到彼得堡。

可是现在一个新主意涌上心头,而且很快就把原来的打算挤到一边儿。这个美国姑娘拥有的财产不可小看,姑娘本人也颇有吸引力。

妙极了!她会在彼得堡引起轰动。而且,有她这笔遗产做后盾,他也会成为新闻人物。

瑟兰恩先生挥霍了几百万美元的活动经费之后,发现这个职业很对他的胃口,便想继续到开普敦去。到了开普敦,他又突然宣布因为一件紧急公务,不得不滞留一些日子。

斯特朗小姐对他说过,她和母亲到开普敦看望母亲的哥哥。她们还没有决定在那儿呆多长时间,也许要停留好几个月。

她得知瑟兰恩先生也要到那儿之后,非常高兴。

“我希望我们能继续保持联系。”她说,“等我和妈妈安顿下来之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这自然是瑟兰恩先生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他的感谢,答应一定拜访。不过斯特朗太太可不像女儿对他的印象那么好。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总觉得这个人不可靠。”有一天谈起瑟兰恩先生时,母亲对海泽尔说,“他看起来倒是个不折不扣的体面的绅士,可是他那双眼睛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表情,我看了就不寒而栗。”

姑娘大笑起来。“你真是个亲爱的傻妈妈。”她说。

“我就是这样看的。我很难过,可怜的考德威尔先生没能代替他来陪伴我们。”

“我也同样难过。”女儿说。

就这样,瑟兰恩先生,也就是茹可夫,在滞留开普敦期间成了海泽尔·斯特朗舅舅家的常客。他的殷勤确实献得太露骨了,但是他安排得十分巧妙,总是迎合姑娘的每一个要求,渐渐地,她越来越依赖于他了。假如海泽尔、她的母亲,或者哪位表兄弟需要有人陪着玩儿,假如需要做什么小小不言、表示友好的事情,瑟兰恩先生总是随叫随到,而且保您满意。斯特朗小姐的舅舅和家里人也因为他礼仪周全、乐于听命,而越来越喜欢他了。瑟兰恩先生似乎成了这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一位成员了。后来,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向斯特朗小姐求婚。斯特朗小姐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我可从来没想过你会向我求爱。”她对他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看待。所以,现在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忘记你曾要求我做你的妻子吧。让我们像先前一样友好相处。以后,我可以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情。也许我会发现对你怀有一种超乎友谊的感情。

反正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想到过爱你。”

瑟兰恩先生对斯特朗小姐这番话自然不很满意。他十分后悔自己太性急了。不过,他相信,他这样真诚地爱她,而且爱了这么长时间,大伙儿不会不知道。

“海泽尔,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

他说,“我愿意等待。因为我相信,像我这样炽热、纯洁的爱一定会得到回报。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心里有没有别的男人?可以告诉我吗?”

“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回答道。他对这个答复很满意。这天晚上,回旅馆的路上,他买了一只游艇,还花了100万美元在黑海海滨买了一座别墅。

第二天,海泽尔经历了她一生中一个最为快活的又惊又喜的场面:从一家珠宝店出来时,和珍妮·波特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天哪!珍妮·波特!”她高兴地叫喊着,“哪股风把你给刮到这儿了?哎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不是嘛!”珍妮同样又惊又喜,也快活地叫了起来,“我还一直在这儿白白地浪费想象力,在心里描绘你在巴尔的摩的情景呢!”她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好朋友,吻了又吻。

等她们相互说明原委之后,海泽尔才弄明白,坦宁顿勋爵的游艇已经到了开普敦港,而且至少在这儿停一个星期。然后继续航行,到西非海岸,再从那儿回英格兰。

“回去之后,我们就要结婚了。”珍妮最后说。

“这么说,你还没有结婚?”海泽尔问。

“没呢!”珍妮回答道,然后,好像自信自语似的说:

“我真希望英格兰离这儿有一万英里。”

于是,游艇上的人和海泽尔的亲戚家不断相互来往。

海泽尔的舅舅安排了好几次家宴,并且带客人到周围的乡村去旅行。瑟兰恩先生在哪种场合都是颇受欢迎的客人。

他还自己设宴招待男宾,竭力讨好坦宁顿勋爵,显得殷勤、好客。

瑟兰恩先生隐隐约约听出,坦宁顿勋爵的游艇这次意料之外的访问会获得成功,并且给大家带来好处,于是,他也想充个数,跟他们一起去航海。有一次,只剩下他和坦宁顿勋爵的时候,他趁机炫耀:一回美国,就宣布和斯特朗小姐订婚。“不过,你现在要守口如瓶,亲爱的坦宁顿。守口如瓶!”

“当然了,我很理解你,亲爱的朋友!”坦宁顿说,“不过,我还是应当现在就祝贺你。斯特朗小姐确实是个极好的姑娘。”

第二天,斯特朗太太、海泽尔和瑟兰思先生应邀到坦宁顿的游艇上做客。斯特朗太太说,她在开普敦玩得十分开心,遗憾的是,刚刚收到律师从巴尔的摩寄来的一封信,看来她们必须提前回家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坦宁顿勋爵问。

“我想,下星期一吧。”她回答道。

“是吗?”瑟兰恩先生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太走运了。

我也得赶快回去。现在我又可以十分荣幸地陪您一路同行了。”

“您可太好了,瑟兰恩先生。”斯特朗太太说,“我敢担保,有您的照顾,我们将十分高兴。”但是内心深处,她巴不得马上摆脱这种“照顾”。这到底因为什么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啊!”过了一会儿,坦宁顿勋爵突然喊了起来,“我这个主意太妙了!”

“是的,坦宁顿、当然啦。”克莱顿嗤之以鼻,“如果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肯定妙不可言。啊!真是活见鬼!

你这不是去中国绕南极嘛!”

“听我说,克莱顿!”坦宁顿说,“不要因为你自个儿没想出这个好主意,就这么出言不逊。自从我们出海,你总是发表耸人听闻的意见。

“不,先生,”他继续说,“确实是个好主意。你们大伙儿一定会赞成这个意见。斯特朗太太和斯特朗小姐可以搭我们的游艇一直到英格兰。还有瑟兰恩——如果他愿意跟我们一路同行的话。你说,我难道是跟你瞎开玩笑吗?”

“原谅我,老伙计!”克莱顿大声说,“这当然是个极好的生意。我不应该对你有丝毫的怀疑。你对你独到的见解很有把握,是吗?”

“我们下星期一启航,或者在您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斯特朗太太。”这位总是宽宏大量的英国贵族说,就好像万事俱备,只欠确定启航的日期了。

“哎呀!坦宁顿勋爵!这简直连让我们向您致谢的机会也不给了。要知道我们还没有决定是否接受您慷慨的邀请呢!”斯特朗太太说。

“难道还用问吗?您当然会乘我的船的。”坦宁顿说,“在我的船上您会像在任何别的客船上一样度过美好的时光,而且保您舒舒服服。不管怎么说,我们大家都希望您跟我们一起航行。请您不要拒绝我的这番美意。”

于是,大家决定下星期一启航。

启航两天之后,两个姑娘坐在海泽尔的能房里看她在开普敦洗印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海泽尔和她母亲离开美国之后一路上拍的。两个姑娘看得津津有味,珍妮问长问短,海泽尔口若悬河,给她介绍每一张照片的背景和人物。

“啊,瞧这张。”她突然说,“这张照片上有个人你认识。可怜的人儿,我一直想向你问他的情况,可是只有咱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又总也想不起这桩事来。”她把那张照片捏在手里,珍妮没看见她说的那个人的面孔。

“他的名字叫约翰·考德威尔,”海泽尔继续说,“你想起来了吗?他说,他是在美国认识你的。他是个英国人。”

“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珍妮回答道,“让我瞧瞧照片。”

“这个可怜的人儿在我们沿着海岸航行时,掉进大海里去了。”她边说边把照片递给珍妮。

“掉进……什么?海泽尔,海泽尔!你说他死了,在大海里淹死了?海泽尔!你是在开玩笑吗?”珍妮脸色苍白,用颤抖的声音吨哺着。海泽尔大吃一惊,刚想说什么,她的好朋友已经摔倒在地板上,昏过去了。

海泽尔等珍妮恢复知觉后,坐在那儿看了她半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珍妮。”海泽尔用一种很不自然的声音说,“你和这位考德威尔先生原来这么熟,他的死居然给了你这么大的打击。”

“约翰·考德威尔?”波特小姐问,“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吗,海泽尔?”

“我当然知道,珍妮。我很清楚他是谁。他叫约翰·考德威尔,是从伦敦来的。”

“啊,海泽尔!”珍妮呻吟着,“但愿真有这么个考德威尔。可是这个人的相貌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烙在我的心上。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走到哪儿,我一下子就可以从一千个人里认出他来。别人或许会把他认错,我却绝对不会。”

“你这是什么意思,珍妮?”海泽尔越发莫名其妙了,“他到底是谁?”

“海泽尔,这是人猿泰山的照片!”

“珍妮!”

“我绝不会弄错!啊,海泽尔,你能肯定他死了吗?

你没有弄错吗?”

“恐怕没有,亲爱的。”海泽尔伤心地说,“我倒希望是你搞错了,可是现在真是证据确凿,连我也无法再相信他是伦敦来的约翰·考德威尔先生了。他说他生在非洲,在法国受的教育。”

“是的,一点儿不假。”珍妮·波特痛苦地说。

“大副检查了他的行李,没有发现可以证明这位来自伦敦的考德威尔先生身份的东西。实际上,所有衣服都是在巴黎做的,或是在巴黎买的。他的东西上面都签着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要么只有一个车母‘t’,要么是‘J.C.t’。

我们都以为他在做这次旅行的时候,故意隐姓埋名。认为J.C是John Caldwell,即约翰·考德威尔的缩写。”

“人猿泰山的全称是约翰·C·泰山。J.C,不就是John(约翰·)C的缩写吗?”珍妮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他死了!海泽尔!这太可怕了!他孤零零地死在可怕的大海里了!简直无法相信,他那颗勇敢的心会停止跳动,他那充满力量的肌肉会永远冰冷如霜,寂静如尘。他是生命、力量、健康的象征,怎么就会成了粘滑的水蛇、爬行的虾蟹的牺牲品……”她说不下去了,脑袋埋在胳膊里,呻吟着,坐在地板上抽泣起来。

波特小姐病了好几天,除了海泽尔和忠心耿耿的女仆艾丝米拉达谁也不见。等她终于再出现在甲板上时,大家都被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吓了一跳。她不再是那个机灵、活泼,谁见了谁喜欢,谁见了谁着迷的美人了,而是一个沉默寡言、悲悲戚戚的姑娘。她若有所思,怅然若失,那表情只有海泽尔才能有所领悟。

大伙儿竭力想逼她高兴起来,可是毫无用处。快活的坦宁顿勋爵偶尔惹得她惨然一笑,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睁大一双眼睛,痴呆呆地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

珍妮·波特生病之后,游艇上的不幸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起初,坏了一个发动机,修理期间,他们在大海上漂流了两天。后来,一场风暴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袭击了游艇,甲板上可以移动的东西几乎都被掀到了海里。

这之后,两名船员打架,一个被刀子刺成重伤,另一个不得不戴上镣铐关了起来。最糟糕的是大副在一天夜里不小心掉进大海,还没来得及救他,就淹死了。游艇在出事地点整整转悠了十个小时,可是自从大副从甲板上掉下去消失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之后,就没有再看见他的踪影。

这一连串不幸发生之后,船员和客人们都神情阴郁,情绪低落。大家都意识到更大的灾难将要来临。船员们对这一点感触更深。他们想起,这次航行刚开始时就出现过的种种可怕预兆,越发觉得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了。

灾难果真很快就发生了。大副淹死之后的第二天夜里,游艇突然间从船头到船尾都出了毛病。凌晨一点钟,一阵可怕的冲撞,把正在床铺上熟睡的船员和旅客从铺位上震得跌了下来。这条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游艇剧烈地震动着,似乎要向右面翻转过去。发动机停止了工作。有一会儿,游艇呈45度角耸立在海面上。然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跌落到海面上。

男人们立刻涌到甲板上,女人们紧随其后,尽管夜空

笼罩着乌云,但海面上没有风,夜色也不很浓,蒙蒙胧胧看得见左舷船首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漂浮在海面上。

“是一艘破船。”值班的二副简明扼要地解释道。

不一会儿,机械师匆匆忙忙跑上甲板找船长。

“汽缸底部补的那块铁皮炸开了,先生。”他报告说,“左舷船首大量进水。”

过了一会儿,一位船员从船舱冲了上来。

“我的天!”他叫喊着,“整个船底都裂开了!连20分钟也用不了,游艇就得沉底。”

“住嘴!”坦宁顿厉声喝道,“小姐们,太太们,赶快到舱房里把你们的东西拿上来。事情也许还没有糟到这个地步。但是,我们得赶快上小船了。提前做好准备总要更安全些。马上行动吧!杰罗尔德船长,派几个精明强干的人下去看看,把船只受损的情况搞准确了。同时,你要把粮食、淡水赶快搬到小船上。”

坦宁顿勋爵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指挥,一下子稳住了大伙儿。很快,大家按照他的安排各负其责,行动起来。等妇女们回到甲板上之后,几条小船差不多已经装备好了。不一会儿,下去直看船只的二副回来报告情况。不过,不用他多讲,已经在甲板上挤作一团的男男女女心里都清楚,“阿丽丝号”的末日就在眼前。

“情况怎么样,先生?”看见二副吞吞吐吐,船长问道。

“我不愿让太太小姐们受惊,先生!”他说,“情形确实很糟,游艇大概还能漂浮十几分钟,船底的窟窿简直钻得进一头牛。”

不到五分钟,“阿丽丝号”的船头便沉到水中,船尾高高地翘起,在甲板上已经很难站稳了。游艇配备的四条救生的小船,这时候已经坐满人,平平安安地放到了大海里。就在他们飞快地划着小船离开那艘即将沉没的游艇时,珍妮·波特转过头,最后瞥了它一眼。这时,从船身内部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和不吉祥的隆隆声——它的机械部分已经全部炸裂。巨大的力量向船头冲击,舱壁和隔板裂成碎片,船尾就像一根长矛穿过大海的胸膛,直刺云天。刹那间它好像停在那里不动了,但只一瞬便一头栽下去,被滚滚的波涛吞没了。

重返故里

泰山落人大海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快从轮船旁边游开,以免被螺旋桨打伤,或者发生别的危险。他知道是谁使他陷入绝境。他很会游泳,两只手轻轻摆动着,便足以保持身体漂浮在水面。他心里十分懊悔,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遭了茹可夫的暗算。

他在水面上漂浮了一阵子,眼巴巴地看着轮船渐渐远去,灯光在海浪间慢慢消失。他连想也没想到应该呼救。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减过“救命”,所以,紧急关头想不到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总是靠自己的勇取和机智战胜困难。再说,除了卡拉活着的时候,在他危难之际向他伸出援救之手外,谁也不会帮助他。就这样,等他想起呼救,已经为时太晚了。

泰山明白,遇船得救的可能性恐怕连十万分之一也没有,而游到陆地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因此他决定,在不放弃这两种可能性的同时,朝海岸线的方向慢慢游去。他乘坐的轮船离大陆也许比他估计得还要近一些。

他很轻松地划着水,发达的肌肉距离疲劳还早看呢!

他朝星光指引的方向,向东游着。后来发现脚上的鞋子挺重,游起来碍事,便干脆脱掉。他又脱了裤子。要不是口袋里装着那份重要的情报,本想连上衣也一起脱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十分惊讶地发现,那份情报早就没影了。

现在他才明白。茹可夫之所以把他推进大海,并不单单为了报仇,这个俄国佬还为了把在布沙达被他抢走的那份情报再夺回来。人猿泰山小声咒骂着,脱掉外套和衬衫,让它们一起沉入大西洋。又过了一会儿,他把贴身的衣服都脱了个精光,自由自在地向东游去。

第一缕晨光隐没了天上的星星。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样黑漆漆的东西在海面上矗立着。泰山用力向前游去,发现原来是一艘大船的残骸,波浪不停地拍击着船底。泰山爬上破船,准备等到天色大亮再行定夺。他并不想呆在这儿又饿又渴地等死。如果非死不可,他也情愿在为自己的生存的搏击中死去。

大海十分平静,那条破船轻轻地摇晃着,泰山不停地游泳,已经24个小时没有合眼.破船轻轻的摇动倒是一种慰藉。他蜡缩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上午,炽热的阳光把他照醒。他第一个感觉便是口渴,而且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可是,不一会儿,同时发现的两样东西使他惊喜之余把口干舌燥忘到了脑后。

第一个发现是,这条大船的残骸旁边漂浮着一堆木板、桅杆之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中间,有一条救生用的小船,底儿朝天,上下跳荡着。第二个发现是,东边的水平线上,隐隐约约现出陆地的影子。

泰山一头扎到海水中,绕过大船的残骸,游到那条小船旁边。在清凉的海水里一浸,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把小船拖到那条破船旁边,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搬上大船滑溜溜的船底。放好之后,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小船完好无损,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小船放回到大海里,从大船的残骸上找了几根可以作浆的木板,便很快地向远方的海滩划去。

下午晚些时候,他已经离海岸很近了,看得清陆地上的景物,也分辨得出海岸线的轮廓。眼前似乎是一个礁石封锁的小港,小港的入口处正对船头。北边森林覆盖的山峦看起来十分眼熟。难道命运之神又把他带回到亲爱的丛林?等到小船驶入港湾,最后一缕疑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海岸上,原始森林的树荫下,矗立着他的小木屋!那座在他出生之前,父亲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亲手建造的小屋!

泰山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用力划着,小船飞快地向海岸驶去。船头刚刚触到金色的细沙,人猿泰山便一步跨上海滩,心儿因欢乐而激烈地跳动着。他四处张望,久已熟悉的景物又出现在眼前:木屋、海滩、小溪、莽丛,还有黑效勉、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无数羽毛华丽的鸟儿在空中飞翔,参天大树上垂下一条条盛开着艳丽鲜花的藤蔓,为丛林装饰着花彩。

人猿泰山又回到自己的丛林,他要让整个世界知道这个喜讯!于是,扬起年轻的头颅,又发出凶猛的、充满野性的呼喊。一刹间,死一样的寂寞笼罩了整个丛林。过了一会儿,林海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应和。

那是狮子努玛的吼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又隐隐约约传来一只巨猿可怕的吼叫。

泰山先跑到小溪旁边,痛痛快快喝了个够。然后向他的小屋走去。小屋的门还像他和迪阿诺特离开时那样关得严严实实,而且插着门闩。他拉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过。桌子、床、父亲做的那个带栏杆的儿童床、书架和碗橱,仍然保持着22年来的老样子,保持着将近两年前他离开这里时的老样子。

眼前的情景便他得到一种慰藉,肚子却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饥饿难忍,泰山马上去找食物。小屋里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也没有猎取野味的武器,只有一条绳子挂在墙上,而且是一条断了又接、接了又断的绳子。几年前,他因为又搓了一条新绳子,这一条就挂在那儿不用了。泰山真希望自己能有把刀,不过不要紧,明天太阳落山以前,他就能弄到刀、长矛、弓和箭——这条绳子会帮他搞到这一切,而且帮他弄到食物。于是他把绳子小心翼翼地盘好,搭在肩上,走出小屋,关上房门。

离小木屋不远,便是密密的丛林。人猿泰山一头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他又一次变成一只猎取食物的野兽。他先在树底下呆了一会儿,因为没有发现附近有猎物的踪迹,便飞身跃上大树。他从一棵大树荡到另一棵大树,旧日生活的欢乐一起掠过心头。那种愚蠢的懊恼、无谓的伤心都在瞬息间化作过往云烟。现在,他才是在生活!他才享受了作为一个自由人的幸福与欢乐!当这浩渺无际的丛林又赐给他安逸与解放时,谁还想再回到文明人那令人窒息的、邪恶的城市!不,他可不愿意回去。

天还亮着的时候,泰山来到丛林中一条小河旁边。这儿可以涉水而过,多少年来,丛林中的野兽都来这儿喝水。夜晚,狮子经常潜伏在稠密的灌木丛里,等待来喝水的羚羊和公鹿。此刻,黑熊霍塔来喝水,人猿泰山来觅食——因为他早已腹内空空。

他蹲在小路上方一根不太高的树枝上,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这时,暮色渐浓,他听见河岸旁稠密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牺牺嗦嗦走动的声音和一个庞大的身躯擦在茅草和藤蔓上的响声。除了泰山,谁也不会听见这响声。而且泰山不但能听见,还分辨出这是雄狮努玛走动的声音。它跟他一样也是来寻找食物的。泰山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不一会儿,他又听见一个动物沿着小路向喝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的声音。眨眼间,它已经走到眼前——

是一只黑熊。这可是美味佳肴、泰山馋得嘴里直流口水。

雄狮努玛藏身的丛林一动不动,这是不祥之兆。黑熊从泰山蹲在上面的那根树枝下走了过去。再往前走几步,就走进努玛的利爪所及的范围之内了。泰山想象得出老努玛的眼睛闪闪发光;想象得出它正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出可怕的咆哮,一下子镇住它的猎物,然后猛扑过去,可怕的燎牙咬碎那吓酥了的骨头。

可是就在努玛弓起身子准备办过去的时候,一条绳子从旁边一根不太高的树枝上婉蜒而下。绳套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黑熊的脖子上。黑熊吓得尖叫一声,雄狮努玛看到就要到手的猎物被拖回到小路上。等它扑过去,黑熊已经被吊到半空中。大树的枝叶间露出一张对他肆意嘲笑的脸。

努玛大吼一声,泰山蹲在树上尽情地奚落它。它又气又饿,绕着那棵大构走过来走过去。过了一会儿停下来,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直立起来,向树上的敌人猛冲,锋利的爪于抓着树干,扯下一块块树皮,露出自森森的木头。

这时,泰山已经把拼命挣扎的黑熊吊到他旁边那根粗树枝上,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掐住它那已经被套索勒紧的脖子。人猿泰山没有刀,但是造物主赋予他从黑熊颤动的肚子上切割食物的“工具”——他龇开亮光闪闪的牙齿,撕扯着鲜美的熊肉。盛怒的狮子仰起脑袋望着到嘴的肥肉被别人狼吞虎咽。

泰山填饱肚皮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这肉简直太鲜美了!其实他一直不太习惯文明人吃的那种煮熟了的肉。

在他那野蛮人的心底,一直充满着对刚杀了的猎物热乎乎的鲜肉和殷红的热血的渴望。

他用树叶擦了擦沾满鲜血的手,把吃剩的熊肉往肩上一扛,穿过树林的“中层通道”,向小屋攀援而去。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印度洋上,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尔·克莱顿刚刚在“阿丽丝”号上,用过丰盛的晚餐,从餐桌旁边站了起来。

狮子努玛在下面走着。人猿泰山偶尔低头向林地里张望时,看见那双邪恶的眼睛闪着绿光,在黑暗中紧紧地跟随着他。现在,努玛已经不再咆哮了,它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山猫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在树木间走着。但是它迈出的每一步都逃不脱人猿泰山听觉灵敏的耳朵。

泰山在心里捉摸,这头狮子是不是想一直跟到他的小屋。他当然不希望这样,因为这将意味着他得蟋缩在一根树杈上过夜。他可情愿在小木屋那张铺着枯草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不过万不得已,他也知道在哪棵树上,才能找到最舒服的树权,躺上去安安稳稳地睡觉。以前,不知有多少次他被狮子或者豹子跟踪无法回家,就蟋缩在那棵大树上过夜,直到太阳升起,或者那家伙改变主意,仓皇而去。

不过,不一会儿,努玛就不想继续跟踪了。它发出一阵阵吓人的嗷叫和呻吟,怒气冲冲地掉过头去寻找到的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填自己的肚子去了。泰山平平安安回到他的小屋,在那堆曾经是一张舒服的草铺,现在却已是发霉的烂草上躺了下来。就这样,约翰·泰山先生轻而易举地剥掉了那层命运后加给他的文明的外衣,像一头“肉足饭饱”的野兽,心满意足地进入甜蜜的梦乡。然而,倘若当年珍妮·波特接受了他的爱情,他就会永远过另外一种生活,恐怕连想到这种野蛮的存在都会感到厌恶。

泰山在大海里漂流了一天一夜,特别疲劳,再加上将近两年没有像昨天那样奔突攀援,越发筋疲力竭,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之后,他先跑到小溪旁边喝水,又跳进大海足足游了15分钟。然后回到小屋吃早餐——熊肉。

吃饱之后,把剩下的肉埋到小屋外面松软的沙土里,准备晚上受用。

他又拿上绳子,钻进丛林。这回他要捕捉一个“高等”猎物——人。尽管,他认为丛林中许多动物的品质要远比他所捕捉的人高尚得多,但他得承认,人毕竟属于“高等”之列。今天,泰山的任务是搞武器。他不知道在法国水兵为替迪阿诺特报仇而大肆讨伐,屠杀了所有黑人武士之后,木本加部落里的妇女和儿童还在不在先前那个村子里了。他希望他能在那儿找到幸存的武士。否则,他不知道他得走多远,才能找到别的村庄。

人猿泰山在树林里飞快地攀援,大约中午时分,便来到木本加的村庄。但是他非常失望,先前的大蕉地又树木丛生,茅草盖顶的棚屋早已倒塌,成了一片废墟,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他在废墟上搜寻了半个小时,希望找到一件武器,但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只好沿着那条从东南面流过来的小河继续搜索。他知道,靠近水源的地方,一般比较容易找到士著居民的部落。

他边走边按照卡拉教给他的方法寻找食物。翻起腐烂了的圆木,寻找可口的昆虫,爬到大树枝头“掠夺”鸟巢,或者像猫一样朝一只野兔猛扑过去。他还吃别的东西,但总的原则是,越省事儿越好——泰山又成了一只猿,又成了卡拉把他培养成的那个凶猛、勇敢的类人猿。

一生中的前20年,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他会想起,此时此刻也许某位一尘不染的朋友像自己几个月前那样,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巴黎某家俱乐部,这时他会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一阵微风向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吹来新的猎物或是凶恶的敌人的气味。

这天夜里,他在远离小屋的一株参天古树的树杈上安安稳稳地睡着。晚风吹过,他跟大树一起,在一百英尺的高空轻轻摇晃。他已经快快活活地用过晚餐,这一次吃的是鹿肉。这只鹿也是在那疾如闪电的套索下丧命的。

第二天一早,泰山沿着小河继续跋涉。他整整走了三天,最后走到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一个地方。这地方高一点的山包上树木比较稀疏,远处是一座座巍峨的高山,山下是宽阔的平原。在那一片片开阔地,奔跑着数不清的羚羊,和大群大群的斑马。泰山被这景色迷住了。他要对这个刚发现的“新大陆”做一次长时间的造访。

第四天早晨,一种淡淡的气味在他的鼻翼间流动。他吃了一惊,虽然离得很远,已经闻出这是人的气味。人猿泰山非常高兴,立刻调动起所有感觉器官的“积极性”,顶着风,朝猎物走过来的方向,轻手轻脚地、飞快地攀援而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黑人武士正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穿行。

泰山紧紧跟着他的猎物,想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下手。就在他这样偷偷摸摸跟着这个还蒙在鼓里的黑人时,一个新的想法浮现在泰山脑际。这种想法显然是文明社会赋予他的。他想,文明人很少在没有原因的情况下滥杀无辜。自己想得到这个人的武器和服饰,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理由。可仅仅为了这个理由,就有权利要他的命吗?

他越想越觉得像杀死狮子或者杀死黑熊一样也杀死这个黑人是一件十分错误的事情。就这样,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么办的时候,一片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那头是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村庄,村庄里是一座座蜂房似的茅屋。

黑人武士刚走出树林,泰山突然看见有一头狮子正穿过树人间杂乱的草丛,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泰山一意识到这个黑人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先前那种把他当作自己的猎物的态度便马上发生了变化。现在这个黑人是被一个共同的敌人威胁着的同胞。

狮子努玛弓着身子准备向黑人猛扑过去,已经再没有时间权衡利弊,算计得失了。然后,几乎同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狮子从草丛中猛地向黑人扑过去,泰山大喊一声发出警告,黑人回转身正好看见一条草绳如飞舞的长蛇从空中落下,绳套不偏小倚正好套中努玛的脖颈,猛扑的雄狮在半空中猝然停下。

人猿泰山因为急于套住这只向黑人猛扑过去的巨兽,没来得及防备它被套住以后,绳子产生的巨大拉力和震动。因此,尽管努玛被半道拉住,没能伸出利爪抓破黑人的皮肉,巨大的拉力却使泰山失去了平衡。他从大树上滚下来,跌在离那头盛怒的雄狮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努玛像一道闪电,猛地掉转头,向这个新出现的敌手扑过来。人猿泰山赤手空拳,这一瞬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亡。是那个黑人救了他。这位武士马上意识到,危难之际,是这个陌生的白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看到,除非出现奇迹,他的“保护人”很难逃脱努玛锋利、凶残的黄牙。

黑人猛地将紧握长矛的手臂向身后甩去,结实的肌肉在闪亮的黑皮肤下高高隆起。他用尽平生的力气把长矛向雄狮努玛扔了过去。锋利的、金属包头的长矛正中目标,从努玛的右腹股沟,一直刺到左肩。巨兽又疼又气,可怕地怒吼着,掉转头又向黑人扑过去。可是它跑出十来步,便又被绳子勒住,只得再回转身袭击泰山。这时,它又感到一阵剧痛,一支带钩的毒前,足足将一半的长度射进它颤动着的皮肉之中。于是,雄狮努玛不再左右奔突。这当儿,泰山已经绕着那棵大树跑了两圈,把绳子紧紧拴在树干上。

黑人看出泰山的用意,例着嘴笑了。但是泰山心里明白,必然赶快结果努玛,否则它一旦用锋利的牙齿咬断那根并不很粗的绳索,后果不堪设想。他几步跳到黑人身边,从他的刀鞘里拔出一把细长的猎刀。然后,打手势让黑人继续向那头巨兽射箭,他握着刀向它一步一步逼近。

就这样,黑人在那边戏弄那头狮子,泰山从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努玛发了疯似的怒吼着、咆哮着、痛苦地呻吟着。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一会儿向泰山扑过去,一会儿向黑人扑过去,然而只能是白费力气。

后来,机灵的人猿泰山瞅准机会,飞身跃起,骑到努玛的脊背上,一条粗壮的胳膊紧紧勒住雄狮黄褐色的脖颈,另一只大手举起黑人的猎刀直刺它的心脏。然后,泰山站起身来,黑人和白人隔着那头被他们杀死的巨兽的尸体,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黑人打了一个表示友好的手势,人猿泰山也十分友好地表示了他的谢意。

猎象

他们和雄狮努玛的搏斗发出阵阵呐喊与吼叫。这声音从附近的村庄吸引来一大群激动不已的土人。狮子被杀死之后,泰山和那个黑人立刻被身体灵活、皮肤黝黑的武士们团团围住。他们又是比比划划打手势,又是七嘴八舌地提问题,吱吱喳喳吵成一片,结果谁说什么也听不清楚。

后来,妇女和儿童们也围拢过来。看见泰山,他们都十分奇怪,急于知道内情,越发问长问短,吵成一锅粥。人猿泰山的新朋友总算让大伙儿听清了他的解释。村民们听了事情的原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争先恐后地向泰山表示敬意。因为他不但救了他们的同胞弟兄,还赤手空拳地战胜了凶恶的努玛。

他们把他领回村庄,送给他珍禽、山羊,以及煮熟的食物作为礼品。他指了指他们身上佩戴的武器,武士们连忙去取矛、盾、弓、箭。那位曾经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还以那把杀死努玛的猎刀相赠。事实上,这村里没有什么东西他不可以得到。

泰山心想,这岂不是比用凶杀或者抢劫的手段满足自己的要求容易得多吗?他差点儿杀了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这个人此刻正用一切原始的方式表示对他的友谊与钟爱之情。人猿泰山感到万分羞愧。从此以后,他一定要弄清楚那些可能成为刀下之鬼的人是否真的罪有应得,然后再开杀戒。

这种看法又使他想起茹可夫。他真希望能和这个俄国佬在黑漆漆的丛林里一块儿呆上几分钟。如果世界上有谁该杀,头号罪魁便是这个茹可夫。如果他看到此时此刻茹可夫在怎样不遗余力地向美丽的斯特朗小姐大献殷勤,企图博得她的欢心,他一定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立刻将他置于死地。

土人们在泰山和他们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专门为他举行了允满了野蛮色彩的狂欢,作为战利品,猎人们带回一只羚羊和一匹斑马。于是他们大摆筵席,还抬来许多自己酿造的度数很低的啤酒。当武士们在火光的映照下翩翩起舞时,他们匀称的身材,端正的五官都给泰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的长相和西非海岸的土人不完全一样。他们的鼻子算不上扁平,嘴唇也不那么厚。心平气和时,男人们显得聪明、庄重,女人们也楚楚动人。

黑人们跳舞时,人猿泰山第一次注意到,有些男人和许多女人都戴着金子做的装饰品——大多数是分量很重的脚镯和手镯,而且显然是用纯金制成的。当他向一位妇女表示想要看一看她的手镯时,那个女人连忙取下来递给他,并且通过手势表示,一定要让泰山作为她送的礼物收下。他仔细查看这件装饰品,确信是纯金制成,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非洲土人戴黄金装饰品。而靠近海岸居住的黑人戴的都是跟欧洲人换来的,或是从欧洲人那儿偷来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试着问他们这金子是从哪儿弄来的,但是没办法计他们弄懂他的意思。

跳舞之后,泰山向他们表示要离开村庄。黑人们恳求他在酋长独自亨用的那间宽敞的茅屋住下。他竭力向他们解释,第二天早晨还要回来,但他们弄不懂他的意思。后来,他从他们身边走开,向与栅门相对的村庄走了几步,意思是说,他还要回来。但他们对他的意图还是一片茫然。

泰山自有他的想法。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土著居民的村子里老鼠、臭虫、虱子很多。他讨厌这些玩意儿,宁愿睡在随风摇晃的大树上,呼吸新鲜空气,也不愿睡在臭烘烘的茅屋里。

土人们跟着他一直走到栅栏旁边的一株大树下。泰山像猴子似的一纵身跳上一根不太高的树杈,眨眼间便在稠密的枝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群土人惊讶得大声叫喊起来。他们站在那儿足足喊了半个小时,希望他能回来。后来,因为听不到他的回答只好四散而去,各自回茅屋睡觉去了。

泰山在森林里没走多远,便找到一株适合他的要求的大树。然后爬上去,蜷缩在一根粗壮的树权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他像头天夜晚突然消失那样,又突然出现在村庄里。土人们好一阵子惊魂难定,直到认出他便是头天晚上那位客人,才大笑着欢呼起来。这天,他和一队武士一起到附近的平原打猎。武士们看到他那样熟练地使用他们那种原始、粗糙的武器,对泰山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泰山和黑人朋友们一起住了好几个星期。为了吃肉,他跟他们去打野牛、羚羊、斑马;为了搞到象牙还去捕捉大象。他很快就学会了他们简单的语言,懂得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以及这个部落那种原始的信条与规矩。他发现他们并不是吃人肉的种族。事实上,他们对于人吃人这种事情嗤之以鼻,十分轻蔑。

布苏里——那位被泰山一直跟踪到村庄的武士给他讲了他们部落的许多轶事。他告诉他,许多年以前,他们这个部落怎样长途跋涉,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还告诉他,他们曾经是一个强大的部落,但是由于那些手持火器、杀人如麻的奴隶贩子的洗劫,他们遭受了惨重的损失。现在剩下的这点儿人和那个强大的部落简直无法相比。

“他们捕杀我们像捕杀凶残的野兽。”布苏里说,“没有一点点慈悲心。不是抓奴隶,就是要象牙,但一般来说,二者都要。我们的男人被他们杀死,女人被他们像赶羊一样地赶走。我们已经跟他们斗争了许多年,可是,光凭长矛、弓箭哪里打得过他们那种能喷吐火焰,致人死命的‘棍子’。

我们最有力气的弓箭手也不会把箭射得像他们的子弹那么远。后来,找父亲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阿拉伯人又来了。

不过我们的武士在他们离部落还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他们。当年的酋长乔万姆比赶快告诉大伙儿收拾东西,跟着他逃向遥远的南方,直到找到这块阿拉伯人不曾来过的地方。

“当年,大伙儿按照酋长的吩咐,带着所有的东西,包括许多象牙,跋涉了好几个月,真是历尽千难万险。因为这一路要穿过稠密的原始森林,爬过好多座大山,最后终于来到这个地方。尽管酋长派出好几支人马去找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找到。”

“那些奴隶贩子从来没发现你们在这儿?”泰山问道。

“大约一年以前,来过一小伙阿拉伯人,不过被我们赶跑了,还杀了不少。找们追了他们好几天,像收拾野兽一样,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后来只有一小撮坏蛋逃走了。”

布苏里说话时,手措不时抚摸着皮肤光滑的左臂上戴着的那个分量很重的金镯子。泰山一双眼睛也一直看着这个装饰品,不过心思却在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刚来这个部落时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那时候,他没能让他们弄明白自己的意思。这几个星期,他竟把关于黄金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忘到了脑后。因为眼下他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原始人,把一切都看作身外之物。可是刚才眼前闪过的金光又突然唤醒他心底沉睡着的文明人的意识,于是又生出对财富的渴望。他在与文明人的泛泛之交中,已经学会了这一课,懂得金钱意味着快乐和权利。他指了指那只金手镯。

“你们是从哪儿搞到这种黄颜色的金属的,布苏里?”他问道。

黑人朝南方指了指。

“得走一个月,也许还要多。”他回答道。

“你去过那儿吗?”泰山问。

“没有,不过,许多年以前,我的父亲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我们部落有人去过。当时刚在这儿定居,有一支人马跟着酋长继续跋涉,为部落寻找条件更好的地方。他们碰到一个奇怪的民族。那些人都戴着这种黄颜色金属做的装饰品。他们的枪头、箭头,以及煮饭用的锅也都是用和我的手镯一样的金属做成的。

“他们住在一个很大的村子里,村庄四周筑着高墙,村里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他们非常凶恶,不问青红皂白就和我们的武士一阵好打。我们人数不多,坚守在一座小山包上。那些凶狠的家伙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他们那座邪恶的‘城堡’。我们的武士从山上下来,从敌人的尸体上取下许多这种黄颜色的装饰品,然后匆匆忙忙离开那条峡谷。打那以后,谁也没再去过那儿。

“这是一个很凶残的种族。他们既不像你这样白,也不像我们这样黑,而是像大猩猩包尔干尼一样浑身长着毛。

是的,他们确实很坏。能从那些人的领地逃回来,老酋长乔万姆比很高兴。”

“跟乔万姆比去过那个奇妙的城堡,并且见过那些怪人的武士现在还有没有人活着?”泰山问。

“我们现在的酋长万齐瑞就去过。”布苏甲回答道,“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可是他一直跟乔万姆比在一块儿——他是他的父亲。”

泰山当天晚上就去问万齐瑞这件事情。万齐端已经是一个很老的老头了。他说,那个地方离这儿很远,不过他记得很清楚,路还不难走。

“沿着这个村子旁边的小河我们整整走了十天。我们一直向这条河的发源地走,直到第十天,在一座大山高高的山坡上看到一眼山泉。这条河就是从那儿流来的。第二天,翻过这座大山,在山那面我们又发现了一条小溪,沿着小溪走进一片大森林。渐渐地,小溪变成一条大河,一直流进一道山谷。就这样,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床我们走了好多天。

“后来,我们又沿着这条大河,向它的源头走去,希望能够找到一片开阔地。从打翻过那座大山,走出部落的地界,我们又走了20天才爬上座大山。大河在山坡上又变成小溪。靠近山顶有一个小山洞,这个山洞就是那条河的发源地。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就在那儿宿营,因为山高,天儿很冷。第二大,我们决定爬上山顶,看一看山那边是个什么样子。如果那边的条件不比我们已经走过的地方好,就打算返回村庄,告诉大伙儿,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已经找到了最好的繁衍生息之地。

“爬上一道石壁,就上了山顶。山顶很平,山下离我们不远是一条很窄的不太深的峡谷。峡谷那边是一座很大的石头城,不过许多房屋已经倒塌,成了废墟。”

万齐瑞讲的后半部分和布苏里的叙述大致相同。

“我想去看看这座奇怪的石头城,”泰山说,“还想从那些凶狠的居民手里搞些黄金。”

“太远了,”万齐瑞说,“而且我也老了。不过,等到雨季过去,河水不再上涨,我会派些武士跟你一块去的。”

泰山很同意这种安排,尽管他已不得第二大一早就出发——他简直像个不耐烦的孩子。实在说,泰山也真是十孩子,或者说还是一个原始人。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二者没有多少区别。

第二天,一小队打猎的人从南面回到村庄,报告说,几英里之外,有一群大象。他们爬上大树,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这群象,他们简直如数家珍,比比划划,七嘴八舌,都说有许多母象和小象,可是也有完全成年的公象,它们的长牙很值得一搞。

这天下午和晚上,村民们都在积极准备第二天大规模的狩猎。长矛磨得更加锋利,箭袋重新装满,弓也重新绑过。巫医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挤过来挤过去,画符念咒,保佑猎人不要受伤,祝愿大伙儿第二天打猎能交好运。

黎明时分,猎人们便出发了——一共50个壮实的黑人武士。人猿泰山动作灵敏,轻巧自如,走在他们之中宛若年轻的森林之神,褐色的皮肤和漆黑如墨的同伴们形成鲜明的对照。除了肤色不向,他完全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佩戴的装饰品,使用的武器,说的话全跟他们一样。他放声大笑,还不时跟他们开个玩笑。离开村庄时,跟大家一起叫喊着,跳那种动作简单的舞蹈。实际上,他就是一群野人中的一个,毫无疑问,这群野人远比巴黎那些朋反更让他感到亲切,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像“猴子学样”一样,成功地模仿了他们的生活方式。

他想起迪阿诺特,例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快活地笑了。他在心里描绘着这位纯真善良的法国人倘若此刻看见他这副模样,会作出怎样的表情。可怜的保罗,他曾经为自己连根铲除了朋友身上的野性而骄傲。“我真是‘一落千丈’啊!”泰山想,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落”。相反,他可怜那些巴黎的市民。他们像囚徒一样,束缚在蠢笨的衣裤之内,一举一动都受着警察的监视,他们的生活永远不能完全脱离虚伪与造作。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头天那群大象出没的地方。

从这儿开始,猎人们便放轻脚步,悄悄地走着,寻找这群巨兽的踪迹。不一会儿,他们便发现一条蹄迹杂乱的小路,象群不久以前从这里走过。猎人们排成单行,沿着这条小路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后未泰山举起一只手,向大家发出猎物就在附近的信号。他那嗅觉敏锐的鼻子告诉他象群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猎人们听了之后将信将疑。

“跟我走!”泰山说,“你们会看到我没有说错。”

他像松鼠一样十分敏捷地爬上一株大树,很快蹿到树顶。一个黑人跟在后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着。等他爬到人猿泰山旁边一根很高的树枝上面之后,泰山向南指了指。黑人看见几十码之外,树林里高高的草丛中,为数相当可观的大象正在慢慢地晃动,草尖上露出黑色的脊背。他朝树下的猎人们指了指大象的方向,并且伸出手指比划着,告诉他们,已经看到多少头。

猎人们立刻向象群围拢过去。树上那个黑人也赶快爬了下去。泰山却按照自己的方式,从森林枝叶繁茂的“中间地带”,攀援而去。

用原始人如此粗陋的工具猎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泰山知道很少有土人的部落敢冒这种凶险。因此,很为自己的部落这种举动骄傲——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算作这个部落的一员了。

就在泰山无声无息地在大树上攀援的时候,武士们在下面呈半圆形向尚未发觉的大象包围过去。不一会儿,这群巨兽便近在眼前。他们从中选择了两头很大的公象,一声号令,50个猎手都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把手里的长矛向猎物扔过去。没有一个人失误,每一头巨兽身上都中了25支长矛。有一头大象在长矛的猛烈攻击之下,连挣扎也没来得及,便猛地朝前跪倒,然后身于一歪,躺在地上死了。

因为有两个猎手扔出去的长矛穿透了它的心脏。

可是另外那头正对猎手站着,不大容易击中要害,因此,虽然“矛无虚发”,但是没有一根刺穿它的心脏。这个庞然大物因为愤怒和疼痛站在那儿发出吹喇叭似的吼声,一双小眼睛东张西望,寻找给它造成苦难的罪魁。大象的视力很弱,在它的目光捕捉到敌手之前,黑人已经消失在密林里。可是他们撤退的脚步声没有逃脱它的耳朵。于是这头巨兽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猛冲过去,踩倒灌木,折断树枝,咔咔嚓嚓,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

事有凑巧,大象正好朝布苏里追了过去。这个黑人虽然拼命奔跑,企图逃脱死神伸过来的魔爪,但是和大象的速度相比,就好像站在原地踏步。泰山在旁边一棵大树上,目睹了这场变故的全过程。眼见他的朋友大难临头,他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攀着树枝,向那头愤怒的野兽冲过去,希望能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但是毫无用处,气坏了的大象除了注意在它前头毫无用处地拼命奔跑的那个特定的目标之外,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泰山看出,除非出现奇迹,布苏里在劫难逃。于是,为了救这位黑人武士的性命,他纵身一跃落到地上,挡住那头发了疯的大象。而那心中的无情与冷漠竟和十几天前追踪布苏里时毫无二致。

泰山手望紧握长矛。大象距布苏里只有六七步远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非常健壮的白人武士从天而降,挡住他的去路。大象猛地向右转身,向这位胆敢挡在它与它的猎物中间的莽汉冲了过来。可是它没有想到泰山这身钢筋铁骨动作起未竟疾如闪电,它即使有一双视力更好的眼睛也不会弄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

霎时,大家还在懵懂之中,新来的对手已经从小路上飞身跃起,锋利的长矛穿过皮肉厚实的肩头,直刺心窝。大象像一座小山,颓然倒在人猿泰山的脚下,一命呜呼了。

布苏里没能看见他是怎样逃脱死神之手的,可是老酋长万齐瑞和另外几个武士都亲眼目睹了泰山的风采。他们一拥而上,为他和他高超的技艺大声欢呼起来。泰山跳到大象巨大的尸体上,发出可怕的叫声,向森林与高山宣布他的胜利。黑人们吓得连连倒退。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凶残的大猩猩包尔干尼才会发出这种叫声,而他们像害怕雄狮努玛一样地害怕包尔干尼。此刻他们心中混杂着恐惧与敬畏,把泰山的叫喊声看作一种神秘莫测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不过,当泰山低下高昂着的头,向猎人们微笑时,大伙儿又觉得心安理得了。尽管他们不明白泰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叫声,也不完全明白这个怪人为什么在树上攀援时像猴子一样敏捷,在地上行走时又比他们还自如。他除了肤色跟他们不一样之外,力气比他们十个还大,赤手空拳就打得过森林中任何一个凶恶的敌人。

等所有的武士都集中过来后,打猎继续进行。大伙儿又蹑手蹑脚,搜索那群刚才被惊跑了的大象。可是刚刚搜索了大约IOO码远,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奇怪的、砰砰砰的响声。

猎人们一下子都停下脚步,如一群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屏声敛息,倾听这远处传来的响声。后来泰山开口说话了。

“这是枪声!”他说,“有人攻打我们的村庄。”

“快走!”万齐瑞大声喊道,“一定是阿拉伯匪徒又带着他们那些食人肉的奴隶来抢我们的象牙和女人来了!”

丛林之战

万齐瑞的武士们穿过密林向村庄急匆匆地走着。有一会儿,听着前面清脆的枪声他们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渐渐地,枪声变得稀稀拉拉,后来完全停了下来。不过这种寂静和步枪的砰砰声一样,都让人觉得凶多吉少。对于这支前去营救的队伍,此刻的寂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那个防守很差的村庄已经被一支强大的队伍攻进去占领了。

从狩猎的地方到村庄共有五英里远,猎人们走了三英里多,遇到了第一批从敌人的弹雨和魔爪下逃出来的乡亲,男男女女一共12个。看到武士们,他们都激动得要命,争先恐后地向万齐瑞述说降临到部落的这场灾难,乱哄哄吵成一片。

“他们像森林里的树叶一样多。”一个女人嚷嚷着,试图说清楚敌人的兵力,“有许多阿拉伯人和数不清的曼支玛人,都带着枪。他们偷袭了村庄,呐喊着冲过来,开枪打死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我们从四面八方逃进丛林,可是更多的人被杀死了。不知道他们抓没抓俘虏,反正看起来是见人就杀,那些曼支玛人破口大骂,说离开我们部落之前,要把所有的人都吃掉,还说这是去年我们杀了他们的朋友应得的惩罚。还骂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快就跑了。”

武士们继续向村庄走去,不过现在走得更小心谨慎,速度也慢了。万齐瑞知道,现在再去救人已经为时太晚。

此行唯一的使命是复仇。他们又走了一英里,陆陆续续碰到大约100多个逃难的人。里面有不少是男人,他们的战斗力因此而增强了。

万齐瑞派出12个武士先行一步,侦察敌情。他和主力一起排成单行,像一弯巨大的月牙儿在森林里穿行。泰山走在酋长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尖兵跑了回来。他已经看清村庄里的情形。

“他们都在栅栏里呢!”他轻声说。

“好!”万齐瑞说,“我们冲进去把他们都杀了。”他准备把他的命令传下去,让大伙儿都在森林边儿上停下来,一看见他向村子里面冲,就一起跟上去。

“等一等!”泰山说道,“即使栅栏里的敌人有50支步枪,我们也得被他们打退、杀光。还是让我一个人先从树上爬过去,居高临下,看清楚到底有多少敌人,弄清楚如果我们发起进攻,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如果没有成功的希望,哪怕一个武士去白白送死都是愚蠢的。以我之见,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你先等一等,好吗,万齐瑞?”

“好的!”老酋长说,“你先去吧。”

于是泰山纵身跳上大树,眨眼间,便在去往村庄的方向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攀援著,心里明白那些带枪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从树上打下来。人猿泰山一旦小心谨慎,整个丛林里没有谁能像他这样行动起来悄无声息,也没有谁能像他这样成功地躲过敌人的眼睛。

他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便爬上村庄那头栅栏上方的一株大树。他居高临下,把正在村庄里休息的那群乌合之众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数了一下,共有50个阿拉伯人,大约250个曼支玛人。这些曼支玛人正在大吃大喝,同时在白人主子的眼皮底下准备欢庆胜利的、令人发指的人肉筵席。

人猿泰山看出,这群野人不但有枪武装着,还有栅栏和紧锁的大门作屏障,要是跟他们硬拼,只能白白送死。

因此,他回去劝告万齐瑞再耐心地等一下,还说他有个更好的计划。

可是,有一个逃出来的难民刚才对万齐瑞讲了他的老伴儿被敌人残酷杀害的经过,万齐瑞气得发疯,早已把谨慎从事忘到九霄云外。他把武士们集合起来,命令他们向敌人进攻。于是这支只有100多人的小部队叫喊着,挥舞着长矛向村庄的大门冲去。可是他们还没有冲过村庄前面那块林中空地,阿拉伯人便从栅栏那面向他们猛烈开火了。

万齐瑞倒在第一阵弹雨之中,冲锋的人放慢了速度。

枪声再度响起,又有六个武士倒在血泊中。有几个人冲到紧闭的栅栏跟前,但都被打倒在小路上,压根儿就没能进到栅栏里头。进攻被打退,还活着的武士们张惶失措地逃回到森林里。

他们溃退的时候,那群匪徒打开栅门,追了出来,企图把部落里的人斩尽杀绝。泰山最后一个向森林跑去。他放慢速度,不时停下来拍弓搭箭,向追过来的敌人射去。

一进丛林,泰山就看见一群视死如归的黑人正聚集在一起,准备迎头痛击追过来的匪徒。泰山大声叫喊着,让他们赶快散开,以免被敌人一举歼灭。还告诉他们等到天黑冉集中。

“按我说的去办!”他催促道,“我会带领你们打垮这些敌人的。赶快分散到森林里,把乡亲们尽可能地找回来。到了夜里,如果发现被人跟踪,就兜圈子把他们甩掉,然后到我们今天猎象的地方集中。那时候再把我的计划告诉你们,你们听了一定觉得不错。寡不敌众,你们手里简单的武器怎么能打过阿拉伯人和曼支玛人的步枪?”

大伙儿只好表示同意。“咱们分散开之后,”泰山最后解释道,“敌人也得分散开才能达到追击的目的。而我们只要提高警惕,就可以从大树背后向曼支玛人射箭。”

他们刚刚化整为零,撤退到密林深处,那群土匪的先头部队就已经冲过空地,追了上来。

泰山在地上忙碌了一会儿,便上了树,并且三下两下攀到“上层通道”,然后折回头向村庄飞奔而去。在村庄上方,他发现所有阿拉伯人和曼支玛人都去追捕黑人弟兄们去了,村子里只剩下戴着锁链的囚徒和一个看守。

看守站在敞开着的大门旁边,向着森林张望,没看见一个身轻如燕的巨人已经从村街那头的大树上跳了下来。

他拉满弓,轻手轻脚地向那个还蒙在鼓里的家伙摸去。那些被抓起来的黑人已经看见泰山。他们充满惊奇和希望,睁大眼睛凝视着他们的救星。现在,泰山离那个曼支玛人只剩下十步远了。弓如满月,泰山眯细一双灰眼睛,仔细瞄准,然后松手放箭。只听嘣地一声,弦响箭出,匪徒一声没吭,扑倒在地,箭杆穿透他的心脏,在胸口窝露出一尺长。

泰山转身朝那50个女人孩子跑去。他们的脖颈都被铁链套着,锁在一条长长的“奴隶索”上。因为时间紧迫,无法逐一打开这种古老的扣锁,泰山只得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披柳戴锁”而行。他从那个看守身边拣起步枪和子弹袋,领着这群快活的囚徒,从栅门鱼贯而出,向空地那头的森林走去。

这真是缓慢而又艰难的跋涉。因为谁也没戴过这种“奴隶索”,举手投足都成了难事,倘有一个人磕磕绊绊摔倒,就会把别人也都带倒,结果耽搁了许多时间。而且泰山生怕碰上从森林里返回来的匪徒,不得不领着大家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远处偶尔传来阵阵枪声,说明那股阿拉伯匪帮和村民们还时有交锋。不过泰山知道,如果大伙儿听从他的劝告,伤亡绝不会比那帮强盗多。

傍晚,枪声完全停息了。泰山明白阿拉伯人一定都回村里去了。想到发现看守被杀,俘虏被救走,匪徒们一定气得发疯,泰山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为了给这群气坏了的阿拉伯人“火上烧油”’,他曾经打算把村子里贮存的大量象牙拿走一部分。后来转念一想,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而且,冉让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扛沉重的象牙,额外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未免太残酷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出一个好主意,觉得只要依计而行,肯定不会让阿拉伯人从村子里抢走一枚象牙。

直到后半夜,泰山才把这支动作迟缓、步履艰难的队伍带到猎象的场地。他们离这儿很远便看到黑人们在匆匆开辟出来的宿营地中间生起的一大堆簧火。一则为了取暖,二则为了吓狮子。

泰山走近宿营地的时候,大声叫喊着,告诉他们是自己人回来了。宿营地的黑人们看见这一长串“披枷戴锁”

的朋友、亲戚走进火光之中,都快活地跳起来迎了上去。

他们本来以为永远失去了这些乡亲,也永远失去了泰山,现在见他们平安归来,都要大摆象肉筵席,通宵宴饮,以示庆祝。泰山制止了他们,一定要大伙儿好好睡上一觉,因为第二天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连睡觉都是一件难事。因为那些在白天的杀戮与战斗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们号陶大哭,吵得人难以入睡。泰山费了好大劲儿才劝得她们止住哭声。他说,他们这样大哭大叫会把阿拉伯人引到这里,到时候,大伙儿就都完了。

天亮之后,泰山向武士们讲解了他的作战计划。武士们没有异议,一致认为这是除掉这帮“不速之客”,为亲人报仇的最稳妥、最有把握的办法。

泰山的主意是:首先,妇女儿重要在20名年老或年纪太小的武士的保护之下,向南撤离到完全脱离危险的地方。泰山告诉他们,要临时搭几个遮风挡雨的窝棚,还要在营地四周用带刺的灌木筑一道围墙。因为他的作战方案要经过好多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才能完成。在此期间,武士们不可能来这个新开辟的宿营地。

两个小时以后,黑人武士包围了村庄。包围圈稀稀拉拉,隔一段距离,有一名武士隐蔽在可以俯瞰栅栏的大树上。不一会儿,村子里的一个曼支玛人被箭射穿,倒在地上。没有进攻时可怕的呐喊声,也没有土人们平时冲锋时那种挥舞长矛的虚张声势,但是,死神不时从寂静的丛林里悄无声息地走来。

这种异乎寻常的进攻使阿拉伯人和他们的奴隶陷入极大的愤怒之中。他们跑到栅门口,要对这个莽撞的作恶者进行可怕的报复,突然意识到,压根儿就不知道敌人在哪儿。就在他们站在栅门旁边指指划划、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丈箭射穿了一个阿拉伯人的心脏,那人一声没吭倒在地上。

泰山把部落里最好的弓箭手都安排在村庄周围的大树上,而且要求他们做到,即使敌人面对他们藏身的大树,也不能让他们看出蛛丝马迹。还规定,向匪徒射箭之后,赶快在树干后面藏好,而日在确实弄清楚没人注意藏身的那棵大树之前,绝对不能再放箭。

阿拉伯人以为箭是从森林里射来的,便一连三次冲过村庄前向那块空地。可是,他们每冲一次,都有支箭从背后射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他们只得回转身、猛扑回去,后来,他们决定对周围的森林做一次今面的搜索。可是不等走进林地,黑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就在他们的头顶,参天大树浓密的枝叶中还潜藏着一个英勇无畏的人——人猿泰山。他像死神的身影笼罩着他们。不一会儿,一个曼支玛人率先在密林中走了起来。死神不失时机地出现在眼前,尽管谁也没有看到它来自何方。过了一个会儿,后边走着的人便被“先行者”的尸体绊倒——一支毒箭穿透了他那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用个了多久,这种作战方法就把那些白人搞得精神十分紧张,至于曼支玛人因此而张惶失措,更不足为奇了。

谁走在前头,一支箭就射他个“透心凉”;谁落在后面,谁就绝无希望生还。如果有谁离开大队,哪怕只一小会儿,也难再看到他走回来的身影。过后人们只能碰上一具尸体,并且看见上面插着一支穿透心脏的毒箭。这箭射得非常之准,而且一望而知,射手具有超人的力量。不过最糟糕的是,整整一上午,除了毫不留情的毒箭,他们一次也没看见敌人的踪影,也没听见有什么特别的响动。

等他们终于回到村庄,情形也没能好转。不时有一个人扑倒在地,一命归阴。大家都提心吊胆,吓得要命。曼支玛人哀求主人赶快带他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这个新的、可怕的敌人似乎无处不在,那些阿拉伯人不敢扛着从村子里抢来的象牙穿过阴暗而充满敌意的大森林,当然,他们更不想白白扔掉已经到手的宝物。

最后,整个“探险队”都钻进茅草苫顶的棚屋,在屋里至少可以逃脱天外飞来的神箭。泰山从村庄上方的大树上观察,记住了阿拉伯人头领钻进去的那间小屋。他在一棵悬垂于半空中的树杈上保持好身体的平衡,然后用力投出一支沉重的长矛。长矛戳穿屋顶,小屋里传出一声惨叫。

他以这种方式向他们告别,让他们确信,在这块土地上绝无安全可言。泰山回转身向大森林攀援而去。他把武士们集合起来,向南撤了一英里,在那儿吃喝、休息,还在几棵大树上布置了岗哨,注意观察通往村庄的小路,不过没有发现追兵。

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没有伤亡,他的黑人朋友们甚至连皮都没有擦破。可是大致计算的结果表明,死在毒箭之下的敌人至少有20个。他们欣喜若狂,都想冲进村庄,把剩下的敌人全部消灭,以更加辉煌的战果结束这了不起的一天。他们甚至绘声绘色地讲着可以施行的各种毒刑,为曼支玛人将被残酷折磨而感到心满意足。对于这个种族,他们有一种特殊的仇恨。泰山却坚决反对这个计划。

“你们疯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教给你们战胜这些敌人的唯一的办法。按照这个办法,你们已经杀了20个敌人,自己连一根毫毛也没有损失。可是昨天,按照你们的打法,至少死了十几个人,却没有杀死一个阿拉伯人和蔓支玛人。你们一定要按照我的办法去打,要不然我就离开你们回我自己的部落去。”

他这样一威胁,把他们都镇住了。大伙儿都说,只要他保证不抛弃他们,就一定严格执行他的命令。

“很好。”他说,“我们还是先回猎象的营地去过夜,我要给这群阿拉伯人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明白继续呆在我们的村子里会得到什么报应。不过,我不需要帮助,白个儿干就成。这后半天,他们因为没有再吃苦头,便放下了心。要是再让他们突然陷入恐惧,那效果肯定比今大一下午都更好。”

就这样,他们又回到头天过夜的宿营地,点起一大堆簧火,一边吃肉,一边讲这天经历的凶险,直到很晚。泰山睡到半夜,爬起来钻进漆黑的大森林。一小时以后,他已经到了村庄前面那片开阔地。栅栏里有一堆篝火在燃烧。人猿泰山匍匐前进,一直爬到紧闭的栅门跟前。他从栅栏的缝隙间看见一个哨兵孤零零地坐在火堆前面。

泰山悄悄地跑到村街尽头的一株大树底下,轻手轻脚爬上一根树杈,拈弓搭箭。他竭力稳住神儿向哨兵瞄准,可是树枝不停地摇晃,篝火闪烁不定,射不中的可能性太大了。而按照他的计划的要求,必须一箭正中那人的心脏,一点儿响声也不能发出来。

除了弓、箭,他还带着他那条绳子,以及头一大从他杀死的那个哨兵手里夺过来的步枪。他把这几样东西在树杈上挂好,然后只拿一把刀,轻轻跳进栅栏里。哨兵背朝着他,泰山像一只猫蹑手蹑脚问那个正打瞌睡的人摸了过去。现在,他离他只有两步远了,眨眼之间,钢刀就会直插敌人的心脏。

泰山蹲下来准备猛扑过去——这是丛林里的野兽向猎物进攻时最快、也是最何把握的姿势。一种微妙的感觉,使那人感到了背后的动静。他一下子跳起来,面对面站在人猿泰山眼前。

泰山称王

当曼支玛人的目光落在这个手持钢刀站在面前的怪人身上时,一双恐惧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忘了手里握着的枪,甚至忘了大喊“来了”。篝火的火光在泰山隆起的肌肉和结实的胸膛上闪闪烁烁。曼支玛人只有一个念头,从这个面目可憎的白种野人身边逃开。

但是没等他转身,泰山已经扑了过去,想喊救命,已经太迟。他被掀翻在地,喉咙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曼支玛人拼命挣扎,但是毫无用处。泰山像一条勇猛的叭喇狗,可怕的手指紧掐那人的脖子不放,不一会儿,就把他掐死了。

那个可怜的岗哨眼球突出,舌头伸长,脸色青紫,渐渐变得僵硬的肌肉痉挛着,终于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人猿泰山把这具尸体扛在肩上,拣起他的枪,无声无息地穿过还在沉睡的村街,一直跑到那株使他这样轻而易举进人栅栏之内的大树跟前,然后,扛着尸体爬上枝叶稠密的大树。

他先从岗哨身上解下子弹袋和他喜欢的装饰品,把它们小心翼翼塞到大树的丫杈中间,然后灵巧的手指在那人身上摸索着,寻找黑暗中看不清的战利品。搜查之后,他端着枪走到那根树枝的枝头,从那儿看得清村里一座座茅屋。

他朝阿拉伯人的头领住的那间小屋仔细瞄准,然后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小屋传出一声呻吟。泰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很走运,又打中了。

随着这声枪响,村庄片刻间为寂静所笼罩。然后,曼支玛人和阿拉伯人像一窝愤怒的大黄蜂,从棚屋里一涌向出。

不过,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一定会更加害怕,而顾不上生气了。不管白人还是黑人都被一白天紧张的气氛搞得心惊胆战,现在这半夜里响起的枪声,又在他们充满恐惧的心理引起种种可怕的猜测。

发现哨兵失踪,他们越发害怕了。为了壮胆儿,急忙向紧闭的栅门开枪。尽管压根儿没有看见一个敌人的影子。

混乱之际,泰山在密集的枪声掀起的喧嚣中,朝身后那帮乌合之众开了枪。

大街上,人声、枪声乱成一片,谁也没听见泰山在开枪。

可是挤在一起的士兵们突然觉得旁边的伙伴倒在地上,等大伙儿弯腰细看时,他早己一命呜呼。士兵们吓得要死,阿拉伯人大施权威,费了好大力气才制止住向丛林里狼狈逃窜的曼支玛人——他们觉得逃到哪儿也比呆在这个邪恶的村子里强。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才开始安静下来。因为没有再发生神秘的死亡,大家都放下心来。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刚觉得不会再有人来骚扰,泰山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

匪徒们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人猿泰山正站在树卜抓着哨兵的两条胳膊,来回晃荡,然后,猛地把尸体朝那群坏蛋头上扔了过去。

人群惊叫着,四散而逃,以为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是新向他们扑过来的什么野兽。因为害怕,他们连想象力也被扭曲了。在他们看来,那个四仰八叉从天而降的哨兵的尸体,像是一只捕捉猎物的巨兽。他们拼命逃跑,许多曼支玛人爬上篱笆,还有的人拔掉顶门棍,发疯似的跑过村庄前面那片空地,钻进森林。

好一阵子谁也不敢转过身着一眼那个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的东西。不过泰山明白,过一会儿他们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当他们发现那不过是哨兵的尸体,起初肯定要吓一跳,可是一旦定下神儿,便要采取什么行动。因此,泰山立刻向南无声无息地攀援。月色如水,穿过森林的“上层通道”,他向万齐瑞的宿营地飞奔而去。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阿拉伯人掉转头,看见从树上向他们扑过来的那个东西,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村街正中。他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出那玩意儿原来是个人。他几步走过去,认出原来是在栅门旁边站岗的那个曼支玛哨兵。

他朝伙伴们招呼了一声,大伙儿赶忙跑了过来。激动地议论了一会儿之后,果然按照泰山刚才的判断、推理,采取了行动——举起枪向扔下尸体的那株大树一阵又一阵地扫射。要是泰山还在那儿呆着,定会被他们打个稀烂。

阿拉伯人和曼支玛人发现,他们那位死去的同伴身上唯一的伤痕是已经变肿了的脖子上留下的巨大的手指印。

这就越发使他们陷入深深的忧虑与绝望之中。他们感到震惊,辛夜三更呆在围着栅栏的村子里居然也无安全可言。

更让他们觉得不合情理的是,怎么有人敢跑到宿营地,光用一双手就杀死他们的哨兵?于是迷信的曼支玛人开始把他们不走运归结为某种超乎自然的原因。阿拉伯人也没法儿做出别的更好的解释。

这群匪徒至少有50个人逃进黑漆漆的丛林,剩下的人不知道狡猾的敌人什么时候再开始这场对他们毫不留情的屠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天亮。阿拉伯人向大伙儿许愿,天一亮就离开村庄,回他们自己的领地。曼支玛人听了勉强同意再在村子里熬上几个小时。此刻,新生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对残酷的主人的惧怕了。

第二天早晨,泰山和他的武士们又来袭扰敌人,发现匪徒们正准备离开村庄,曼支玛人扛着抢来的象牙。泰山看了咧开嘴笑了。因为他知道,走不了多远他们就得扔下这些宝贝逃命。不过看到一群曼支玛人从那堆簧火烧剩的余火中点燃火把,准备烧房子时,他着急了。

泰山蹲在一株大树上,离栅栏只有几百码远,他把手学卷成喇叭状,用阿拉伯语大声喊道:“不要烧房子!否则我们就把你们杀光!不要烧房子!否则我们就把你们杀光!”

他一直喊了十多次,曼支玛人犹豫了。后来有一个家伙扔下手里的火把。别人正要照此行事,一个阿拉伯人手持木棍扑过来,硬把他们往茅屋那边赶。泰山看出他是命令他们去烧那些茅草苫顶的小棚屋。于是他在一根距离地面足有100英尺高的晃晃悠悠的树枝上站稳,举起从阿拉伯人手里夺过来的步枪,仔细瞄准,扣动扳机。随着枪响,那个强迫大家烧房子的阿拉伯人扑倒在地。曼支玛人赶快扔掉手里的火把,向村外逃去。泰山看见他们向大森林拼命奔跑,阿拉伯人跪在地上向他们开枪。

不过,无论阿拉伯人对奴隶的不服管教多么气愤,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那就是不要焚烧这座曾经两次给他们带来厄运的村庄才是上策。他们在心里赌咒发誓,一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把方圆百里夷为平地,直到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踪迹。

他们一直寻找刚才喊话的人,可是即使视力最好的眼睛也找不到这个几句话就把烧房子的奴隶吓得四散逃奔的怪人。泰山开枪之后,这群阿拉伯人曾经看见那株大树的枝叶间升起一团青烟。他们虽然立刻向树卜猛烈射击,可是并没有打伤或打死什么人。

泰山太精明了,决不会自投罗网。开枪之后,他立刻跳到地上,朝100码开外的一株大树飞也似的跑过去。他在树上又找到一个可以观察那群匪徒一举一动的栖身之地。

他很想拿他们再开开心,于是又举起“喇叭筒”。

“放下象牙!”他大声叫喊道,“放下象牙!马上就要见上帝的人要象牙有什么用处?”

有的曼支玛人开始放下肩上的象牙。可是,对于贪婪的阿拉伯人,这实在太过分了。他们扯开嗓门儿叫骂着,举起枪瞄准那些扛象牙的奴隶,威胁说,谁敢放下,就地镇法!

他们可以不去烧毁黑人的村庄,可是让他们放弃这笔巨大的财富却万方办不到——他们宁肯死,也不能把到手的宝物白白扔掉。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万齐瑞的村庄,奴隶们肩上扛着许多上等象牙。他们向北进发,那里有他们的故乡——原始大森林深处,刚果河河岸不知名的蛮荒之地。这时,许多不见踪影、满腔仇恨的黑人在这支队伍两侧,悄悄地行进着。

在泰山的带领下,万齐瑞部落的黑人武士们埋伏在小路两侧最稠密的灌木丛中,相互间的距离挺远。等那群匪徒走过来的时候,一支毒箭或是一根长矛呼啸而过,穿透曼支玛人和阿拉伯人的心脏。打完之后他们就飞也似的跑到前头,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以求“再逞”。他们个个小心谨慎,做不到箭无虚发绝不轻举妄动。因此,虽然射出去的箭,扔出去的矛数量不多,相隔也远,但是百发百中,把这些肩扛沉重的象牙缓慢向前移动的匪徒们吓得个个心惊肉跳。猝然倒下去的伙伴让他们惊恐万分,胆战心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遭此厄运。

阿拉伯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管住他们手下这群奴隶。这些曼支玛人像吓坏了的兔子,多少次想扔掉肩上的东西,沿着小路向北逃跑。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对于这群匪徒,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对于万齐瑞的武士们,这一天虽则累得筋疲力竭,但是战果辉煌。夜晚,阿拉伯人在一条小河旁边的空地,开辟出一块宿营地,然后堆起鹿砦,露宿其间。

夜里,枪声不时从他们头顶掠过。枪声中,周围放哨的十几个哨兵总有人栽倒在地,一命归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无法容忍。因为他们看出,如此下去,他们一定会被全部消灭,而对方连一根毫毛也不会损失。但是白人那种贪得无厌使得这些阿拉伯人紧抱掠夺来的财宝不放。天亮之后,他们又强迫这帮士气低落的曼支玛人扛起意味着死亡的象牙,蹒跚着向丛林走去。

这支人数日渐减少的队伍在这条充满凶险的道路上战战兢兢又走了三天。每一个小时都有送来死神的毒箭和长矛伴随着他们。夜晚越发怕人,黑暗中不时响起枪声,出去站岗无异于赴刑场。

第四天早晨,为了强迫大伙儿扛起可恨的象牙继续赶路,阿拉伯人不得不杀了两个曼支玛人。这时,丛林里响起一个清晰而有力的声音:“曼支玛弟兄们!如果不放下象牙,今天你们横竖是一死。反戈一击,杀死残酷的主人!你们手里有枪,为什么不用它们?杀死那些阿拉伯人,我们绝不加害于你们!我们会把你们领回我们的村庄,给你们饭吃,然后平平安安把你们送出我们部落的领地。放下象牙,去打你们的主人,我们会帮助你们的,否则只有一死!”

喊话声一落,那帮匪徒站在那儿个个呆若木鸡。阿拉伯人看着这群曼支玛人奴隶,奴隶们也都面面相觑,等待有谁出来领头。现在只剩下30多个阿拉伯人,却有150个曼支玛人。他们都有枪,就连那些脚夫,肩上也都斜挎着步枪。

阿拉伯人聚到一起,酋长命令曼支玛人继续赶路。他边说边扳起步枪的击铁,平举起来。可是就在这时,有一个黑人扔下肩上扛着的象牙,从身上取下步枪,向阿拉伯人开了一枪。人群立刻又叫又骂乱成一团,刀光闪闪,步枪手枪都开了火。阿拉伯人站在一起,奋力挣扎,保护自己的性命。但是,奴隶们向他们泼洒来阵阵弹雨,丛林里万齐瑞的人马也射来毒箭、长矛。就这样,从打第一个脚夫扔下肩上的象牙,不到十分钟,阿拉伯人便都被打死了。

战斗结束后,泰山又对曼支玛人喊道:“扛上象牙,送回村庄,物归原主。我们不会加害于你们!”

曼支玛人犹豫了一会儿。他们可不想原路返回再跋涉三天。他们压低嗓门儿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其中的一个向丛林的方向转过脸来,对着泰山藏身的那株大树大声叫喊起来。

“我们怎么能知道回村庄以后,你们保证不杀我们呢?”

他问道。

泰山回答道:“我们保证不加害于你们。不过有一点你们应该明白,不按照我的命令办,我们随时都可以把你们杀掉。如果惹恼我们,这种被杀掉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

“你是谁?你怎么会说我们的主人说的阿拉伯语?”那位曼支玛“发言人”叫喊着,“让我们瞧瞧你,然后再给你答复。”

泰山从丛林里走出来,在距离他们十来米远的地方站定。

“瞧吧!”他说。曼支玛人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白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以前从来没见过白种野人。至于他耶发达的肌肉、魁梧的身躯更令他们赞叹不已。

“你们可以相信我。”泰山说,“只要按我说的去办,并且不伤害我的人,我们就绝不会伤害你们。一句话,你们打算扛上象牙乖乖地跟我们一起回我们的村庄呢!还是愿意让我们像过去三天那样,跟着你们向北走呢?”

想起过去三天经历过的一切,曼支玛人终于下定决心。

他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便扛起象牙,顺原路向万齐瑞村庄的方向走去。

第三天,他们走进村庄的栅门,这场大屠杀的幸存者一起跑出来欢迎凯旋归来的武土。匪徒们从村庄撤走的那天,泰山就派人到临时宿营地,告诉他们可以平平安实地回村了。

万齐瑞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把这群曼支玛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们撕成碎片。泰山又是好言相劝,又是严厉训斥,坚持不让他们这样干。他向大伙儿解释,他曾经向曼支玛人保证,只要他们把抢走的象牙送回原地,就绝不加害于他们。村民们想到,他们的胜利全归功于泰山,只得同意他的意见,允许那些食人者在栅栏里休息。

这天夜里,武士们举行盛典庆祝胜利,并且选举新的头领。从打万齐瑞死了之后,泰山一直带领武士们作战,指挥权自然而然落在他的手里。那时候,一则情况紧急,无暇从自己人里选择首领;二则在泰山的统领之下,他们战果辉煌,大伙儿生怕权力易人,丧失已经取得的胜利,因此,一直没有议论这件事情、这些天,大伙儿亲眼看到不听这个白种野人的劝告就会遭殃的恶果。就拿老万齐瑞那次攻打村寨来说吧,如果听了泰山的话,进攻决不会失败,他自个儿也不会送命。基于以上事实,现在最后选举泰山为部落首领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部落里的小头目们在一小堆脊火四周围成一圈,讨论提名做万齐瑞的继承者的候选人的优缺点。布苏里首先发言:

“万齐瑞已死,又没有儿子。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做一个好王;只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带领我们打败用枪炮武装起来的白人,在自己不受任何损失的情况下,赢得胜利。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过去几天一直领着我们作战的这位白人!”布苏里说着跳了起来,手里举着长矛,弓着腰,围着泰山慢慢地跳起舞来,边跳边和着脚步的拍节,唱起赞美的歌:“万齐端,部落之王,万齐瑞,消灭阿拉伯匪徒的英雄!万齐瑞,部落之王!”

别的武士也逐个加入这庄严的舞蹈,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表示他们的赞同。妇女们也来了,蹲在篝火旁边,按照舞蹈者脚步的节拍拍着手,而且加入了武士们的合唱。人猿泰山坐在人圈儿正中。现在他已经成了万齐瑞部落的首领——万齐端。因为像他的前任一样,他要以部落的名称做为自己的名字。

舞蹈的人跳得越米越快,野蛮的叫喊声也越来越高。

妇女们站起来,和男人们一起歌唱,扯开嗓门尖叫。他们疯狂地挥舞着长矛,不时俯下身来,用盾牌敲打着村街踩得很硬的泥土地。这完全是许久许久以前,人类尚处蒙昧时期的一幅原始野蛮的图画。

跳舞的人越来越兴奋,人猿泰山也加入了这充满野性的舞蹈。他在皮肤黑黝黝闪着亮光的黑人兄弟中间跳跃着,叫喊着,学着他们的样子疯狂地挥动手里的长矛,最后一点文明人的影子也消失殆尽,此刻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原始人了。他完全沉湎于自己喜爱的这种自由、野蛮所包含的欢乐之中,并且对他在这些黑人中的“王位”,也感到心满意足。

如果奥尔加·德’考德此刻看见他,她怎么能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让她那么迷恋的那位衣着考究、长相文雅,举止无懈可击、言谈颇有教养的青年人呢?还有珍妮·波特!她还能爱上这位在他的赤身裸体的“臣民”中,赤身裸体地跳舞的野蛮的部落酋长吗?至于迪阿诺特,他能够相信,这就是那位他曾经介绍给经过精心选择的巴黎最为高雅的俱乐部的年轻绅士吗?在英国上议院,如果有人指着这位戴着野蛮的头饰和金属脚锡跳舞的巨人,说:“诸位先生,这位就是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贵族们将以什么样的目光看他呢?

就这样,人猿泰山成了这个部落真正的王。沿着祖先的进化之路,他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着。因为他不就是从这种进化的最底层起步的吗?

生死关头

“阿丽丝”号失事的第二天早晨,救生艇上,珍妮·波特第一个醒来。剩下的人有的还在横贯船体的座板上熟睡,有的缩作一团,躺在船底。

姑娘意识到他们已经和别的那几条小船失去联系,不禁张惶失措起来。浩渺无际的大海在她心中激起无限的寂寞与惆怅。这种感觉压抑着她,从一开始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她相信,这一次他们全完了,已经没有得救的可能了。

不一会儿,克莱顿也醒了。他睡眼慢松,半晌才想起头天夜晚的灾祸,意识到如今正漂流在大海之上。后来,他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看见了姑娘。

“啊,珍妮!”他喊道,“谢谢上帝,让我们坐在一条船上。”

“你瞧!”姑娘说,神情十分阴郁,很淡漠地向大海指了指,“这茫茫大海,只有我们一条船。”

克莱顿向四周张望着。

“他们能漂到哪儿去了呢?”他大声说,“不可能沉到海底,因为一直风平浪静。游艇沉没时,他们都在小船上,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他立刻把大伙儿都叫醒,向他们说明现在的处境。

“几条小船分散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位船员说,“船上都有充足的给养,用不着互相照应。如果刮起风暴,就是大家在一起,也还是无济于事。分散开反倒有一个好处,说不定哪条船会得救,他们就可以马上寻找另外几条小船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得救的可能性是一的话,现在就是四了。”

听了这个船员聪明的解释,大家都感到轻松欣慰、可惜,这种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大伙儿决定向东划船驶向海岸的时候才发现,这条船上仅有的两只桨在那两个船员睡觉时给弄丢了,茫茫大海哪里还有桨的踪迹。

船员们出言不逊,相互指责,几乎打起来。不过克莱顿还是设法说服了大家。可是不一会儿,瑟兰恩先生——也就是茹可夫——因为大骂英国人特别是英国水手愚蠢,差点儿又挑起一场争吵。

“算了,算了,伙计们!”一位名叫汤普金斯的水手说,他一直没参与这场争吵。“总这么吵吵管什么用!斯帕德以前不是说过嘛,我们总能得救。听我说,还是先吃东西吧。”

“这主意不错。”瑟兰恩先生说。然后朝威尔逊转过睑,说道,“劳驾到船尾给我取听罐头。”

“自个儿去拿!”威尔逊阴沉着脸说,“我没有义务受你的差遣,你还不是这条船的船长呢!”

瑟兰恩只得自个儿亲自去拿罐头。这桩事又引起一阵大吵,有一个船员指责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合谋控制船上的给养,以便他们自己得到最大的份额。

“必须有个人来指挥这条船。”珍妮·波特说。这个临时凑到一起的小集体也许还要延续好多天,可是现在就已经出现了裂痕。对于标志这种裂痕的不光彩的争吵,珍妮·波特深恶痛绝。“孤零零地坐在一条不堪一击的小船里在大西洋上漂泊就已经够可怕的了。自己人还要吵吵闹闹,争论不休,制造新的危险和痛苦。你们这几个男人应当选个头,然后,什么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来决定。现在,我们比一条秩序良好的船更需要严格的纪律。”

在提出这番建议之前,她本来不想卷入他们的是非。

因为她相信,克莱顿能够应付任何紧急情况。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表现出比别人更杰出的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当然,他还是竭尽全力,避免以任何方式扩大事态。他甚至在水手们反对由他打那听罐头时,干脆把罐头扔给他们。

姑娘的话暂时使得男人们安静下来。最后大伙儿决定,两小桶淡水和四听食物分成两份,船员们优先挑选一份,剩下的归乘客。

于是这个本来就不大的集体又分成两小伙儿。等水和食物按比例分开之后,大伙儿立刻准备打罐头,开水桶。船员们先打开装“食物”的铁桶,立刻爆发出一阵愤怒与失望的叫骂。克莱顿连忙问出了什么麻烦。

“麻烦!”斯帕德尖叫着,“麻烦,比麻烦还要麻烦!是死亡!这桶里装的都是煤油!”

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连忙打开他们那桶,万分惊恐地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食物也是煤油。四个铁桶一个接一个,全打开了,里面装的东西“大白于大下”。愤怒的叫骂声宣布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条船上连一盎司粮食也没有!

“啊,谢谢上帝,出毛病的不是水桶。”汤普金斯大声说,“没东西吃总比没水喝强一点儿。实在没办法的时候,能把鞋子当饭‘吃’你,你可不能拿它当水喝。”

他说话的时候,威尔逊在一个水桶上凿开一个孔,斯帕德手里端着一个铁皮茶杯,等待威尔逊提起水桶往里倒这珍贵的“玉液琼浆”。黑颜色的粉末从小孔慢慢流出,覆盖了杯底。威尔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扔下手里的铁桶,痴呆呆地望着林里的粉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桶里装的全是火药!”斯帕德轻声说,转过脸望着站在船尾的那几个人。他们那个“水桶”也打开了,里面装的也是火药。

“煤油和火药!”瑟兰恩先生叫喊着,“他妈的!这就是给轮船失事的水手们准备的美味佳肴!”

一旦知道小船上既没有食物又没有淡水,人们立刻变得饥饿难忍。于是,这场不幸发生的第一天,轮船失事之后的全部恐惧和痛苦便一起向他们猛烈地袭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情况越来越糟。不论白天还是黑

夜,船上的人都瞪大眼睛,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眼睛望病了,筋疲力竭的人们颓然倒在船底,蒙蒙眈眈走进梦乡,暂时减轻一点可怕的现实带给他们的痛苦与恐惧。

船员们被无情的饥饿折磨得实在无法忍受,开始吃皮带、皮鞋和帽子里边的汗带。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竭力劝阻,但无济于事。尽管他们自己也明白,这样做只能增加难挨的痛苦。

这六个虚弱、绝望的人,躺在热带地区灼热的太阳下面,嘴唇干裂,舌头虚肿,盼望死神快快到来。

三位乘客一直什么也没吃,最初几天那种剧烈的痛苦这时已经开始变得麻木。可是船员们的痛苦简直惨不忍睹,因为他们早已失去消化能力的肠胃必须对付胡乱塞进肚子里的皮带、皮鞋之类的东西。汤普金斯第一个死掉。

“阿丽丝”号失事一个星期之后,这位船员可怕地惨死在小船上。

他那扭曲了的尸体在小船的船尾放了好几个小时。后来珍妮·波特实在无法忍受这悲惨的情景了。

“你就不能把他扔进大海吗?威廉!”她问道。

克莱顿爬起来,蹒跚着向那具尸体走过去。那两个奄奄一息的船员看着他,眼球在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痛苦的、奇怪的光。克莱顿试图把汤普金斯的尸体抬起来扔进大海,可是体力不支,无法办到。

“过来帮个忙。”他对威尔逊说。他离他最近。

“扔他干嘛?”船员抱怨着。

“我们得趁还有点儿力气把这件事办完。”克莱顿说,“太阳晒上一天,明天的情景可就更可怕了。”

“最好别管它,”威尔逊咕咕哝哝地说,“明天之前,我们或许还用得着他呢!”

克莱顿渐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盲,最后终于明白了,这家伙为什么反对把死尸扔进大海。

“天哪!”克莱顿用颤抖的声音轻声说,“你难道要……”

“为什么不能呢?”威尔逊恶狠狠地说,“我们不是还要活吗?他已经死了。”他朝那具死尸捻了一下拇指,又补充道,“反正他已经不在乎了。”

“过来,瑟兰恩。”克莱顿回转头对俄国人说,“如果天黑前不把这具尸体处理掉,我们这条船上会发生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威尔逊蹒跚着走过来,充满敌意地阻止克莱顿干这件事情。可是因为斯帕德也站到了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一边,只得罢休。当那三个人齐心协力把死去的汤普金斯扔进大海时,他一直贪婪地盯着那具死尸。

这天,威尔逊一直坐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克莱顿,一双眼睛像精神病患者一样闪烁着迷乱的光。傍晚,太阳沉入大海,他抿着嘴轻声地笑,还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什么,可是一双眼睛从来没有离开克莱顿。

天已经很黑了,克莱顿总觉得那双可怕的眼睛还盯着他。他不敢睡觉,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和困倦做着毫不松懈的斗争,累得筋疲力竭。就这样不知道在难挨的痛苦中熬了多久,他终于头枕一块座板睡着了。他似乎睡了很久,蒙胧中突然被一阵离得很近的牺牺嗦嗦的声音惊醒了。月亮已经到起,克莱顿睁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见威尔逊正偷偷摸摸向他爬过来,他大张着嘴巴,肿胀的舌头耷拉在外面。

珍妮·波特也同时被这轻微的响声惊醒。这可怕的一幕吓得她大叫起来,威尔逊已经扑到克莱顿身上,像一头野兽,张大嘴巴,露出利齿,企图咬断地的喉咙。克菲顿虽然十分虚弱,还是设法从脸前推开那张血盆大口。

珍妮·波特的叫声惊醒了瑟兰恩和斯帕德。弄清她这样害怕的原因之后,两个人马上爬过去救克莱顿。他们三个人齐心协力制服了威尔逊,把他推到船底。威尔逊躺在那儿,一边笑,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后来,猛地大叫一声站起来,蹒跚了几步,朝船头走去。同伴们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已经纵身跳进大海。

由于激动和害怕产生的紧张把这几个早已筋疲力竭的幸存者折腾得浑身颤抖,疲惫不堪。斯帕德的神经似乎彻底垮了,蹲在船上啜泣起来;珍妮·波特在祈祷;克莱顿自言自语轻声咒骂。瑟兰恩先生两手抱着脑袋在想什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第二天早晨,他向斯帕德和克莱顿提出一个建议。

“先生们,”瑟兰恩先生说,“等待我们的命运是什么,你们也都看清楚了——除非一两天之内得救,只有死路一条。

而过去的几天我们没看见一片白帆,没看见一缕青烟,这就足以说明,得救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如果有食物,也许还有得救的可能;没有食物,可就什么可能也没有了。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必须马上抉择。要嘛,死在一块儿;要嘛,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好让别人活下来。你们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珍妮·波特听了这番话觉得毛骨悚然。如果这个建议是那个可怜的、没有文化的水手提出来的,她也许不至于这样吃惊。可是,这分明出自一位有文化、有教养的先生之口,她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必须抉择,我情愿死在一块儿。”克莱顿说。

“这得少数服从多数。”瑟兰恩先生说,“鉴于只有我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个要做出牺牲,这件事只能由我们三个人决定。波特小姐和此事无关,因为她暂且还没什么危险。”

“怎样决定谁先死呢?”斯帕德问。

“抽签儿。公平合理。”瑟兰恩先生说,“我口袋里还有不少硬币,我们可以从中选出一枚印有某个年份的硬币,然后把包括这枚硬币在内的六枚小钱用一块布蒙起来,谁摸到这枚倒霉的硬币,谁就先死。”

“我可不参加这种魔鬼的把戏。”克莱顿喃喃地说,“也许我们总能看到陆地,或者到时候会出现一条船。”

“必须服从多数人的决定,谁不服从,谁就是‘第一个’。”瑟兰恩先生用威胁的口吻说,“来吧,对这个计划进行表决吧。我自己同意,你呢,斯帕德?”

“我也同意。”水手回答道。

“这么说多数人同意。”瑟兰恩先生宣布道,“现在,我们就抓紧时间抽签吧。这件事儿公平合理既不偏三又不向四。三个人活,一个人死。死的人也许只比别人早走几个小时罢了。”

说完他就为这次决定生死的抽签做准备去了。珍妮·

波特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一想起就要亲眼目睹的可怕情景,便吓得魂不守舍。瑟兰恩先生把他的上衣在船底铺开,从一大把零钱里,挑出六枚一法郎的硬币,仔细端详。另外两个人也俯下身来察看。过了一会儿,他把这几枚硬币一起交给克莱顿。

“看清楚了。”他说,“年代最久的一枚是1875年,而且只有一枚。”

克莱顿和那个船员把每一枚硬币都看了一遍。在他们看来,这几枚小钱除了上面印的日期不同,一点儿差别也没有。他们感到很满意。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瑟兰恩先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赌徒。他凭手指的触觉就能分辨出若干张纸牌之间的不同,何况这枚1875年的硬币,比另外那几枚要薄一根头发丝。而对于克莱顿和斯帕德恐怕只有借助于千分尺才能看出这种差别。

“按什么顺序抽?”瑟兰恩先生问。总结过去的经验,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抽倒霉的签时,多数人都愿意最后抽。

因为人们总是抱着侥幸心,希望晦气先落到别人头上。瑟兰恩先生按照对人们心理的分析,拿定主意,如果需要抽两次才能决定命运的话,他宁肯先抽。

因此,当斯帕德表示最后来抽的时候,他主动提出第一个抽,而且表现得慷慨大度。他把手伸到盖着硬币的上衣下面,动作敏捷的手指很快就把每一枚小钱都摸了一遍,摸到那枚倒霉的硬币之后,扔下又拿起另一枚。他从上衣下面抽出手,把手指间那枚硬币胸有成竹地竟给大家看,上面印着1888年的字样。

轮到克莱顿了。他把手伸进上衣下面摸索时,珍妮·波特把身子探过去,望着这位她将要嫁给的男人,脸上一副紧张、恐惧的表情。不一会儿,他把手抽出来,掌心上放着一枚一法郎的硬币。一瞬间,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瑟兰恩先生把脑袋探过去,看了看日期,欢呼起来——克莱顿平安无事。

珍妮·波特颤抖着,浑身一软,靠着船边跌坐下来。她觉得头晕恶心。如果斯帕德抓不到那枚1875年的硬币,她必须再从头忍受一次这种巨大痛苦的折磨。

斯帕德已经把手伸进上衣下面,额头上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他像发疟疾似的颤抖着,大声咒骂自己干嘛非要最后一个抽签,因为现在他逃脱厄运的机会是三比一了。

而瑟兰思先生是五比一,克莱顿是四比一。

俄国佬很有耐性,并不催促斯帕德。因为他心里明白,不管这枚1875年的硬币这次会不会被斯帕德抓到,反正他自个儿平安无事。船员抽出手,看了一眼手指间捏着的那枚硬币,一下子昏倒在船底。硬币从手里落下来,滚到身边。克莱顿和瑟兰思先生连忙捡起来,看了看,上面没有1875年的字样。斯帕德太紧张了,就像抓住了那枚倒霉的硬币一样,神经一下子崩溃了。

现在又得重来一遍。俄国佬自然又一次逃脱了危险。

克莱顿把手伸到上衣下面,珍妮·波特痛苦地闭上一双眼睛。斯帕德弯下腰,大睁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那只将要决定他命运的手。因为不管克莱顿最后一次抓到的是什么,决定斯帕德的命运也在此一举。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从上衣下面抽出手,手心里紧紧摇着一枚硬币,他看着珍妮·波特,不敢伸开手掌。

“快点!”斯帕德恶狠狠地说,“我的天!快让我们看看!”

克莱顿伸开手指,斯帕德第一个看见硬币上面的字样。

大伙儿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他已经站起来,一头栽下去,永远消失在湛蓝的大海里了——克莱顿抓到的不是那枚1875年的硬币!

由于精神过分紧张,还活着的这三个人都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们一直躺到天黑,后来的几天也没有再谈起这个话题。那几天真是充满了绝望和恐怖。人也越来越虚弱了。后来,瑟兰恩先生爬到克莱顿身边,轻声说:“在我们虚弱到连吃的力气也没有了之前,必须再抽一次签。”

克莱顿处于一种连自己的意志也无法把握的状态,珍妮·波特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他知道,她要死了。尽管想起来觉得十分可怕,他还是希望不管是他还是瑟兰恩先生的牺牲都能够给她重新活下去的力量。因此,他立刻同意了这个俄国佬的建议。

抽签儿还按上次的程序进行,不过这回只能有一个结果——克莱顿抓住了那枚1875年的硬币。

“什么时候动手?”他问瑟兰恩。

俄国佬已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伸出软绵绵的手指试图把它打开。

“现在。”他喃喃着,一双眼睛贪婪地望着这个英国人。

“不能等到天黑吗?”克莱顿问道,“绝对不能让波特小姐看见。你知道,我们本来要结婚了。”

瑟兰恩先生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

“好吧,”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离天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已经等了好多天了,还能再等几个小时。”

“谢谢,我的朋友。”克莱顿喃喃着,“现在我要爬到她那儿去,临死之前,我愿意和她一块儿呆上一两个小时。”

克莱顿爬到姑娘身边时,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知道,她要死了,很高兴她用不着目睹这场可怕的悲剧了。他捧起她的手,紧贴到自己那干裂、虚肿的嘴唇上。他躺在她的身边,长久地抚摸着这只干枯的、爪子一样的手。这只手属于巴尔的摩那个美丽的少女,它曾经那样白嫩、滑腻、漂亮。

不知不觉无已经黑了。暮色中有人在叫他。是那个俄国佬要执行对他的判决。

“我就过去,瑟兰恩先生。”他赶紧回答。

他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试了三次,企图爬过去,接受死神的裁决。可是,在珍妮身边躺了几个小时,他越发筋疲力竭,怎么也爬不到瑟兰恩身边了。

“你爬过来吧,先生!”他有气无力地喊道,“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手和膝盖都没法挪动了。”

“他妈的!”瑟兰恩先生咕哝着,“原来你想骗我。”

克莱顿听见那个俄国佬在船底艰难地爬行,接着传来一声绝望的呻吟。“我爬不动了,”他悲伤地叹息着,“太晚了,你把我骗了,你这条肮脏的英国狗!”

“我没有骗你,先生!”克莱顿回答道,“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不过,我要再试一次,如果你也加把劲儿,我们都爬一半远,你就可以吃我了。”

克莱顿把剩下的一点点力气全都使上,努力向前爬,他听见瑟兰恩显然正吃力地向他这边挪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英国人终于成功地用手掌和膝盖把身体支撑起来,可是刚向前挪动了一下,就又头朝下跌倒在船上。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瑟兰恩先生宽慰地喊了一声。

“我过来了。”俄国佬轻声说。

克莱顿又试图爬过去迎接他的命运。可是又头朝下栽倒在船底,尽管奋力挣扎,还是没能再爬起米。他仰面朝天躺在船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俄国人吃力地爬着,呼吃呼吃的喘气声越来越近。

他就这样整整躺了大概一个小时,等待瑟兰恩先生从黑暗中爬过来,结束他的苦难。现在瑟兰恩已经离他很近了,可是每爬一次,中间休息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正在等待死神到来的克莱顿几乎觉察不到,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瑟兰恩已经离他很近了。他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脸,他失去了知觉。

黄金城

在人猿泰山被推选为万齐瑞部落的首领那天夜里,西面距离他20O英里远的大西洋上,他爱的那个女人正躺在一条小船上等待死神的到来。那时,他在赤身裸体的野人朋友中跳舞,火光照耀着小山一样隆起的肌肉,他是力量与健美的化身。可是,他爱的那个女人,形容慌停,骨瘦如柴,又饿又渴,昏迷不醒。

泰山就任万开瑞部落的酋长之后,头一个星期,便履行自己的诺言,派人将那帮阿拉伯人的奴隶曼支玛人送出万齐瑞部落的北部边界。送走他们之前,泰山让他们发誓,以后再不带任何种族的“探险队”来骚扰万齐瑞部落,否则严惩不贷。那群曼支玛人对万齐瑞部落这位首领的战术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当然再不敢陪伴掠夺成性的匪徒们踏上他们的领土。

泰山回到村庄之后,立即着手准备带领一支探险队去寻找老万齐瑞向他描绘过的那座已经坍塌了的黄金城。他从部落里挑选了50个最强壮的武士,他们都心甘情愿地跟他一起踏上艰苦的征程,并且分担一个新的敌对的种族可能给他带来的种种危险。

自从万齐瑞讲了他们完全出于偶然,碰到一片废墟,并且经历种种危险之后,那个传说中的城市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财富,一直使他难以忘怀。促使人猿泰山进行这次远征的主要原因是他想去冒险。不过黄金的诱惑不能不说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他从文明人那里看到,拥有这种神奇的、黄颜色金属的人,简直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至于在这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要黄金有什么用处,他倒压根儿也没有想过。对于他,似乎把有这种创造奇迹的力量就足够了,哪怕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去运用这种力量。

于是,在一个热带丛林阳光灿烂的早晨,人猿泰山——

万齐瑞部落的首领,走在50个身材匀称、皮肤墨黑的武士前头,为冒险和寻找黄金,开始了艰苦的征程。他们按照老万齐瑞对泰山描绘过的那条路走。顺着一条河走了好多天,跨过一道不太高的分水岭,沿着第二条河走了几天,又碰上第三条。最后,第25天头上,他们在一座大山的山腰扎下营盘,希望从这座山的山顶上,能看见那座奇异的黄金城。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去爬那座几乎呈直角的、陡峭的山崖。这是挡在他们与目的地中间的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道自然屏障。50名攀登绝壁的武士,远看像一条首尾相接的细线。泰山是这条“线”的“线头”,中午时分,他第一个爬过最后几块巨石骣岩,站在了平如石桌的山顶之上。

“石桌”两边,都是几千英尺高的山峰,因此,刚才的山顶,此刻却成了通往那条幽深的、人迹未至的峡谷的隘口。

他的身后是另外一条覆盖着森林的大峡谷,他们在这条峡谷里已经走了好多天。峡谷对面那道低矮的山梁,便是他们领地的地界。

但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眼前的景色。山下是一条满目凄凉的峡谷,这条峡谷不深也不宽,里面长着些矮小的“老头树”,充满了巨大的圆石头。峡谷那边远远地现出一座宏伟的城池,它的城墙厚实,塔尖高耸。寺庙的塔楼、尖塔,夸窿似的屋顶在阳光下现出红黄相间的色彩。泰山高这座城池尚远,看不见破败的痕迹,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市。想象之中,他仿佛看见宽阔的大街和宏伟的庙宇里一定熙熙攘攘,挤满了快活的、生气蓬勃的人群。

这支小小的探险队在山顶上休息了一个小时,然后,泰山领着他们向下面的峡谷走去。这里虽然没有现成的小路,但是比起大山那面陡峭的山崖毕竟好走多了。进入峡谷之后,前进的速度就更快了。因此,天还没黑,他们就到了这座古城城楼高耸的城墙下面。

这座城堡外面的那层城墙没有坍塌的地方有50尺高。

而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即使已经坍塌的部分也仍有3O到40英尺高。因此,这还是一座很难攻克的城堡。泰山有好几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离他们不远的坍塌了的城墙后面晃动,就好像有人隐藏在这座古老的建筑后面窥视他们。而且他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他,但是他无法确定是确有此事,还是自己神经过敏。

这天夜里他们在城外露宿。半夜里,突然被城墙里面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惊醒。一开始声音很高,渐渐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一连串痛苦的呻吟。这凄惨的叫声把黑人们吓坏了,大伙儿坐卧不安,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才又昏昏入睡。第二天早晨,万齐瑞部落的武士们仍然心有余悸,都不敢瞅一眼那赫然耸立在他们面前的牢固的、令人生畏的城堡。

万齐瑞的武士们都想放弃这次冒险,希望马上穿峡越谷,爬下昨天那道绝壁,原路返回。泰山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动之以情,都没能奏效。后来还是凭借他部落首领的权威,发布命令,并且威胁说他要独自进城,大家才同意跟他一起去冒这番风险。

他们沿着城堡走了15分钟,才找到进城的办法。他们看到城墙上有一条大约20英寸宽的缝隙,缝隙内有一溜混凝土浇筑的台阶,因为日久年深,已经磨损得坑坑凹凹了。

台阶从他们面前升起只几阶,一个急转弯便拐进另外一条通道。

泰山侧着身子爬上那一道狭窄的台阶,黑人武士们排成一溜儿紧跟身后。台阶在拐弯的地方没有了,与其相连的那条通道很平,但是像一条长蛇迂回曲折。然后,突然拐进一个狭窄的平台,平台对面又高耸起一道和外面的城墙同样高的大墙。这第二道城墙上有许多圆形塔楼,塔楼中间是一块块尖尖的石柱。有的地方石柱倒了,墙也塌了。

但是总的来看,比外面那道墙保护得要好一些。

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穿过这道城墙,泰山和他的武士们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一条宽阔的大街前面。大街对过,是一座座破败不堪的高大建筑,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赫然耸立,黑漆漆的,令人生畏。在那一片废墟之上,生长着树木,藤蔓缠结,从空洞洞的窗口爬进爬出。可是正对他们的那座建筑物,却没有这样草木丛生,保管得也比较好。那是一座雄伟的建筑,上面是巨大的圆形屋顶,大门两侧是高大的石柱,每一根柱子上面都用整块的石料雕刻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大鸟。

人猿泰山和他的同伴们怀着程度不同的惊奇,站在那儿凝视着非洲深处这座古老的城市。这当儿有几个武士觉得这座高大建筑里有什么动静,那一片昏暗之中似乎有绰绰人影来回走动。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看见什么,只不过是在一个完全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地方生出一种神秘的念头。在这座早已覆灭的神秘的“死城”里,一切活物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泰山想起,在巴黎图书馆,他曾经从一本书上看到,在非洲土著居民的传说中,非洲中部曾经繁衍生息过一群白种人,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个种族突然消失了。泰山纳闷,他现在观瞻的这座殿堂,是不是这个奇怪的种族在一片蛮荒与浑饨之中建立的古老文明的遗迹。现在,会不会有哪个灭绝了的种族的后裔还生活在这一片废墟之中?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座大殿里有什么东西在鬼鬼祟祟地走动。

“过来!”他对武士们说,“我们去看看,那几堵破墙后面有什么东西。”

武士们不愿意过去。可是看到他们的酋长勇敢地走进大殿,只得挤作一团,跟在他的后面,露出一副副紧张、害怕的样子。大殿里突然响起昨天夜里听见过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武士们吓得掉头就跑,一直跑到城墙上那条与外部世界相连的狭窄的通道。

泰山走进大殿之后,清楚地感觉到许多双眼睛盯着他。

旁边一条走廊里传来一阵牺牺嗦嗦的声音。他走进一个圆顶形大厅之后,看见一只手从头顶穹窿形屋顶上开着的一个通风扎抽了回去。

圆形大厅的地面是混凝土抹成的,墙壁是光滑的花岗岩,上面刻着些奇形怪状的人和兽,墙壁上还镶嵌着许多黄颜色的匾额。

他走到一块匾前,看出那是黄金做成的,上面刻着许多象形文字。除这个圆形大厅之外,大殿里还有好几个同样的厅堂。这些穹窿形建筑后面,大殿又派生出许多侧厅。

泰山走过几个大厅,发现许多例证表明,建这座殿堂的人是多么富有。有一间屋子的几根柱子完全用纯金做成,另外一间屋子里的地板则用黄金铺成。他这样向前搜索的时候,黑人武士们又挤作一团,跟在他身后。他们前后左右好像总有些奇怪的影子晃来晃去,但又从不近到让你觉得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地步。

万齐瑞部落的勇士们十分紧张。他们哀求泰山赶快撤离大殿,回到明媚的阳光之下。他们说,这种探险不会有好结果,因为废墟里一定出没着先前在这里居住的人的鬼魂。

“他们正瞧着我们呢!”布苏里轻声说,“等把我们引进大殿最里面的幽深僻静之处,他们就会一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把我们撕成碎片。鬼魂就是这样干的。我母亲的叔父是个了不起的巫医,他给我讲过许多这种故事。”

泰山笑了起来:“你们出去吧,我的弟兄们,等我把这座古老的殿堂搜寻完了,发现这里面藏着黄金,或者发现根本没有之后,再去找你们、柱子太重,搬不走。但我们至少可以把墙上的金匾撬下来。而且这里面也许有许许多多的黄金,找们可以很轻松地把它们带走。现在,你们快出去吧,外面空气新鲜,你们可以更自由地呼吸。”

有些武士欣然同意,可是布苏里和另外几个武士却犹豫不决。他们一方面对自己的王爱戴、忠诚,另一方面又很迷信,对未知的凶险深感恐惧。后来,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使大家当机立断,不再犹豫——在这座死一样寂静的破败的庙宇里,又响起头大夜里他们听见过的那种可怕的尖叫,而已离得很近,好像就在耳朵旁边。黑人武士们害怕地惊叫着,转身逃出这座古老建筑的空荡荡的大厅。

人猿泰山站在那儿,望着他们的背影,唇边露出镇定的微笑,等待想象中的敌人向他猛扑过来。可是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一种轻微的响动,使人们想起光脚丫偷偷摸摸走路的声音。

泰山回转身继续向大殿的幽深之处走去。他穿过一个又一个屋子,最后走到一扇做工粗糙、紧闭着的大门前面。

他用肩膀使劲推那扇门,那似乎是向他发出警告的尖叫,在他身边响了起来。很明显,这叫声是警告他赶快离开这里,不要亵读这间特别的房屋。泰山心想,也许这就是储藏财宝的密室。

不管怎么说,这个奇怪的、不见踪影的守卫者,一定有充足的理由不希望他走进这间密室,而这就越发吊起泰山的胃口,非进去看看不可。尽管那个可怕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喊,他还是用力推那扇门,直到木头转轴吱吱咯咯地响着,门终于开了。

小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窗户,没有一缕哪怕最微弱的光线。而与门相连的走廊本身就是一片昏暗。因此,虽然房门大开,也绝对照不进一点点光亮。泰山用手里的长矛探路,走进这冥河①般的黑暗之中。突然,门在他的身后关上,同时黑暗中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了过来。人猿泰山出于自尊和愤怒,使出浑身巨大的力气奋力拼搏。可是尽管他觉得打出去的拳头击中了目标,牙齿咬住了柔软的肌肤,总有一双新伸过来的了代替被他击退了的那双。他们终于慢慢地、凭一帮人的体重把他压倒在地

①冥河(stygian):希腊神话中围绕地狱的冥河。

上。然后,把他的一双手绑在身后,两只脚也被绑起来。

除了对手们沉重的喘息和搏斗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也不明白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动物捕获了他,但是,仅仅从把他绑起来这一点看,他猜想他们是人。

不一会儿,他们把他从地板上抬起来,连拉带推,拖出这间黑暗的小屋,从另外一个门洞拖进这座大庙的里院。

这时,他才看清那些抓他的人的真面目。他们大约有100多人,都是些又矮又壮的男人,满脸胡子,垂下来盖住毛乎乎的胸脯。

他们前额很低,满头浓密的头发乱成一团,一直披到肩膀和脊背上。罗圈腿又短又粗,胳膊很长,肌肉发达,腰间裹着豹子皮,或者狮子皮,脖子上戴着用这些动物的爪子做成的“项链”。胳膊和腿上都戴着纯金做成的环形装饰品。

做为武器,他们每人手提一根分量很重的“狼牙棒”,系兽皮的腰带上挂着很长的、形状丑陋的腰刀。

但是,最使泰山大惊失色的是,他们属于白种人。这些人无论肤色还是长相和黑种人没有一点点相似之处。可是那低低的额头,距离很近的邪恶的小眼睛,以及满嘴黄牙都说明,他们远没有完成人类的进化。

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搏斗,以及把泰山抱到里院的当儿,他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是现在,有几个人开始用一种泰山闻所未闻的语言叽哩哇啦地说起话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把他扔到水泥地上,迈开小腿一起到庭院那边去了。

泰山躺在地上,看见庭院四周都是这座庙宇的建筑物。

而且围墙高筑,只留下一片辽远的蓝天。有一个地方看得见茂密的绿叶,但那树木是长在大庙里面还是大庙外面就很难说了。

庭院四周,大庙从底层到顶层都有一排排敞开着的窗口。泰山不时看见浓重的乱蓬蓬的毛发之下,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从窗口凝视着他。

泰山慢慢地试着挣了挣捆绑他的绳索,发现如果用力,并不是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但他将谨慎从事,不到天黑,或者不到确信没人注意他时,绝不轻举妄动。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第一缕阳光才射进这个竖井式的庭院。几乎同时,他听见周围的走廊里响起光脚丫踩在地上的啪哒啪哒的响声。不一会儿看见上面的窗口又挤满了一张张狡黠的脸,而且又有20多个人走进小院。

他们仰面朝天,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正午的太阳。然后,站在窗口和庭院里的人们异口同声唱起一支低沉的、古怪的赞美之歌。过了一会儿,站在泰山周围的人开始踏着他们那首庄严的赞歌的拍节跳起舞来。他们动作笨拙,拖拖拉拉,围着他慢慢地舞蹈,不过并不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天上的太阳。

他们这样单调地唱着、跳着,折腾了大概十几分钟,突然停下来举起手里的“狼牙棒”,嚎叫着,向泰山猛扑过来,脸上现出十分凶恶的表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人冲到这群嗜血的怪物之中。她手里挥舞着一根黄金铸成的“狼牙棒”,把一拥而上的男人们挡了回去。

神秘的女祭司

起初,泰山心里想,一定是命运之神奇迹般地救了他的性命。不过后来他突然感到奇怪,一个姑娘怎么能独自一人轻而易举地打退20个大猩猩一样凶狠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他们又绕着他跳起舞来,姑娘用一种单调的唱歌般的声音对他们说着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不过是这场仪式的一个部分,而他是仪式的“中心人物”。

过了一会儿,姑娘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刀,向泰山弯下腰,割断他腿上的绳子。然后,等男人们停止舞蹈,围拢过来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起来。她用刚才捆他的那条绳子,套住他的脖颈,牵着他走过庭院,男人们排成两行,跟在后面。

她领着他走过弯弯曲曲的走廊,一直走到这座庙宇最为幽深的地方。眼前是一个大殿,大殿正中有一座祭坛。

这时泰山才意识到刚才那场奇怪的仪式是为了带他进入这个神圣的地方而做的准备。

他是落入了一个古老的崇尚太阳的种族的后裔之手。

太阳神女祭司对他的营救,不过是他们那种野蛮的仪式具有象征意义的模仿——太阳从那小小的天井酒下阳光,照耀着他,表明它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子民,而女祭司从里面的庙堂出来,是要把他从世俗之徒肮脏的手里营救出来,奉献给他们的火神。

要进一步证实他这种推断的正确,只需看着石头祭坛和祭坛旁边地板上棕红色的血迹,或者看看高高的墙壁上无数壁龛里放着的人的头颅骨就够了。

女祭司领着她的牺牲品走上祭坛的台阶,四周的跳台上又挤满了围观的人,大殿东面拱型门廊下面一队妇女鱼贯而入。她们跟男人们一样,腰间用生皮条或者金链子系着兽皮,她们乌黑的头发用纯金做成的头饰装饰着。这头饰是一项用许多圆的、椭圆的金片十分精巧地串制而成的金帽子,帽于两面垂下长及腰部的椭圆形金片串成的流苏。

女人们长得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脑袋的轮廓和温柔乌黑的大眼睛都显示出她们要比男人们更聪明也更有人性。

每一个女祭司手里都拿着两个金杯。她们在祭坛一边排成一行,男人们在另一边依次站好,然后走过去,从站在对面的女人手里拿出一只金杯,又一次唱起单调的圣歌。

不一会儿,祭坛那边,穿过黑漆漆的过道从大殿的幽深之处又走出一个女人。

泰山心想,她一定是职位最高的女祭司。这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脸蛋儿长得相当漂亮,头上戴的饰物和她的信徒们大致一样,只是做工更为精细,而且镶着宝石。她那赤裸着的胳膊和腿上戴着镶嵌着珠宝的厚重的装饰品。一条环环紧扣的金链子系着裹在腰间的豹子皮。金链子上面用无数细碎的珍珠拼成风格奇异的图案,上面还挂着一把镶着珍珠的长长的腰刀。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手杖,代替了别人的大头狼牙棒。

她在正对祭坛的地方停了下来,单调的圣歌也随之归于沉寂。男女祭司都在她的面前跪下,她在他们头顶挥舞着手里的手杖,念出一长串令人厌倦的祈祷词。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富于音乐感。泰山简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会在狂热的宗教信仰的驱使之下,变成一个豹眼圆睁、嗜血的刽子手。她将手握滴着鲜血的腰刀,第一个举起祭坛上那个金杯,喝人猿泰山温热、殷红的血。

做完祈祷之后,她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泰山身上。她怀着一种明显的好奇,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然后对他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站在那儿等待着,希望听到他的回答。

“我听不懂你的话。”泰山说,“也许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语言谈谈?”于是他用法语、英语、阿拉伯语、万齐瑞部落的语言,甚至结结巴巴地用西非海岸土人的语言跟她讲话,但是她还是没法儿明白他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当她吩咐祭司们继续进行这场仪式时,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疲惫和厌倦。那些十分笨拙地舞蹈着的人终于按照女祭司的命令停止了舞步。她一直站在那儿,神情专注地望着泰山。

她打了一个手势,男祭司们立刻朝人猿泰山冲过去,把他平举起来,背朝下横放在祭坛上。泰山的脑袋从祭坛边缘耷拉下来,两条腿横搁在另外一边。然后,男女祭司分两行排开,手里拿着金杯,等待那把献祭的钢刀刺穿泰山的心脏,结束这场仪式,同时接他的鲜血。

男祭司们因为谁该第一个接血争吵起来。一个非常壮实的家伙,凶狠的脸上露出一副大猩猩似的狡诈,企图把一个小个子男人推到第二个位置。小个子男人向职位最高的女祭司告状。女祭司用冷冰冰的、专横的口气命令那个不讲理的大个子站到最后。泰山听见那个家伙一边慢吞吞地向后面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大发牢骚。

女祭司居高临下站在泰山旁边,开始念诵符咒,慢慢地举起她那把锋利的尖刀。人猿泰山觉得过了许久许久,她那紧握钢刀的手臂才在半空中,在他赤裸的胸膛之上停了下来。

然后,钢刀开始向下刺。一开始很慢,可是随着咒语越念越快,钢刀刺过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泰山听见队伍后面又传来那个牢骚满腹的男祭司忿忿不平的争吵声,而且越吵声音越大。他旁边一位女祭司尖着嗓子指责他。现在钢刀离泰山的胸口已经很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手执钢刀的女祭司抬起头,朝那个大吵大闹、亵渎神明的家伙十分不满地瞥了一眼,刀子在空中停了一下。

紧接着,准备接血痛饮的队伍突然乱成一片,泰山转过头,刚好看见那个凶狠的男祭司像一头野兽,朝他对面站着的那个女祭司扑过去,当头打了一棒。女人顿时脑浆进裂。

一刹间,泰山又看见了他在原始丛林里,在那些野蛮凶残的丛林居民中多次看见过的情景。他曾经见过柯察克、塔布兰特,以及特冈兹发疯时的凶相,也见过他那个部落里另外十几个力大无比的巨猿,以及大象坦特发疯时的情景。大森林里的雄性动物几乎没有一个不干这种蠢事。现在这位男祭司也疯了,他挥舞着“狼牙棒”,在人群中乱打乱杀。

他东奔西突,发出愤怒的、可怕的叫声,挥舞大棒,见人就打,龇开黄牙咬烂不走运的伙伴们的皮肉。这当儿,女祭司手握钢刀站在那儿,十分害怕地看着那个对她的信徒大肆杀戮的魔怪。

眨眼之间,众祭司四散而逃,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已经被打死的和受了伤要死的人之外,只剩下祭坛上的泰山、女祭司和那个疯子。当疯子那双凶狠、狡猾的眼睛看到女祭司之后,骤然迸射出一种新的贪欲。他朝她慢慢地走了过来,还说了几句话。泰山十分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听得懂他的语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人类会用这样的语言谈话。

他们说的是他的母语——类人猿部落里那种喉音很重的活像狗叫似的“语言”。女祭司用同样的语言跟他搭话。

他在威胁她,她试图晓之以理,因为很明显,她看出他在蔑视她的权威。可是那个畜生充耳不闻,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祭坛跟前,向她伸出爪子一样的大手。

泰山憋足劲儿想挣断那条捆绑他的绳索。女祭司没有看见。她自己面临极大的危险,惊恐中,把她的牺牲品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人猿泰山以超人的力量猛地一挣,从祭坛滚到和女祭司站着的地方相对的石头地板上、等他纵身跃起,绳索已经从重新获得自由的双臂上脱落下来。他发现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女祭司和那个疯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从祭坛那边女祭司走进大殿的那个黑漆漆的洞穴似的通道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呼救声。人猿泰山连自己的安全和这一系列事变给他带来的逃跑的可能性想都没想,便去救那个危难中的女子。他十分轻捷地跳到地下室的入口,眨眼之间又跑下一截日久年深、不知道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的台阶。

借着从上面射下来的微弱的光线,泰山看见这是一间很大的、不算太高的拱顶地下室,有好几个门洞通向更为黑暗、幽深的所在。不过他用不着再在黑暗中摸索,他要找的两个人就在眼前——那个疯魔把姑娘按在地板上,正张开像大猩猩的爪子一样的大手掐她的喉咙。姑娘拼命挣扎,想从那个可怕的畜生的巨掌下逃脱。

泰山的手重重地落在男祭司的肩上,那家伙放下姑娘,回转身向地扑了过来。发了疯的“太阳的崇拜者”龇开满嘴獠牙,喷着唾沫星子,以十倍于前的疯狂和泰山搏斗。对血的渴望和愤怒使这位男祭司突然间又回复成一只野兽。他忘了挂在腰间的短刀,而是像他的祖先一样,用与生俱来的武器——大手和利齿搏斗。

不过,如果他可以靠他的牙齿和手占别人的便宜的话,在人猿泰山面前,他可是“班门弄斧”了。泰山紧抱着他,两个人像两头巨猿在地板上翻滚着,又撕又咬。而那位似乎尚处远古时期的女祭司紧贴墙壁站在那儿,大睁着一双惊恐、迷惑的眼睛,看着这两个在他脚边咆哮、扭打的野兽。

后来,她看见陌生人用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掐住男祭司的喉咙,拳头雨点般地打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就把那个一动不动的家伙从身旁推开,站起来像一只雄狮抖擞了一下,一只脚踩着那具死尸,仰起头要发出表示胜利的呼喊。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通往那座以人做为牺牲品祭奠太阳的大殿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泰山和那位发了疯的祭司打得昏天黑地,几乎把姑娘吓瘫了。现在,她才开始想到自己的安危。虽然她从那个疯子的魔爪之下得救了,可是又落入一个差点儿做了她刀下之鬼的男人手里。她向四周张望着,想夺路而逃。离她不远是一条黑暗的拱门,她刚想回转身冲过去,人猿泰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一步跨过去,揪住她的胳膊。

“等等!”人猿泰山用柯察克部落的猿语说。

姑娘惊讶地望着他。

“你是谁?”她轻声问,“你怎么会说人类祖先的语言?”

“我是人猿泰山。”他用类人猿的土语回答道。

“你要拿我怎么办?”她继续说,“你为什么要从祭司沙的手里救我?”

“我怎么能眼看着一个女人被杀呢?”泰山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回答姑娘的问题。

“现在你要拿我怎么办呢?”姑娘问。

“不怎么办。”泰山回答道,“不过,你可以为我做点事情。你可以把我送出这个地方,使我重新获得自由。”他说这番话时,一点儿也没指望她会同意。他觉得如果女祭司一意孤行,这场献祭肯定要接着进行下去。当然,他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将发现,用一根长长的腰刀武装起来的自由了的泰山和那个被解除了武装、捆绑着的泰山判若两人,难以对付。

姑娘开口说话之前,站在那儿看了他好大一阵子。

“你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她说,“你正是我从小姑娘时候起,便在梦中无数次看见过的那种男人。你正是我想象中的我们祖先的那副模样。我们的祖先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在这个野蛮世界的幽深之处,建了这座雄伟的城市。为了探索那巨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他们大概一直挖到地层下面,结果断送了他们创造的古老的文明。

“起初,找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现在不明白,既然我落到你手里,你为什么不对我进行报复?要知道,我宣布赐你一死,而且差一点就亲手杀了你。”

“我想,”人猿泰山回答道,“你不过是按照你们的宗教信仰办事。不管我是否赞成你们的教义,对于你的行为我都不能谴责。可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到底落到了什么人手里?”

“我叫拉,是欧帕城太阳神庙职位最高的女祭司。我们是大约一万多年以前来这个蛮荒之地寻找黄金的一支白人的后裔.这支白人的城市和土地隔着一片汪洋,早晨太阳从这边升起,晚上在那边熄灭它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非常富有,非常强大。可是他们每年只在这些漂亮的宫殿里住几个月,其余的时间则在他们的故乡——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度过。

“许多船只来往穿梭,使新旧两块大陆不断保持着联系。到了雨季,留在这儿的居民很少。矿井上留下些监工,他们监督黑人奴隶采矿。还有些保证这些工人供给的商人,以及看守这座城市和矿井的士兵。

“大约就在这样一个雨季,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成千上万的人在他们该回来的时候,一个也没有回来。留在这边的人等了好久,最后派出一艘大帆船,想弄清楚为什么没人从老家返回。可是他们在大海上一直航行了好几个月,也没能找到那块历史十分悠久、创造了古老文明的大陆——它沉到大海里了。

“从那时候起,我们这个种族一落千丈。人们灰心丧气,意志消沉,很快就成了南北两面黑人游牧部落攻击的目标。城市一座接着一座被敌人攻克,或者主动丢弃。最后,七零八落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人,被迫逃进这个群山环抱的要塞。慢慢地我们的力量、文明、智慧、人数都削弱,退化,减少,到现在只剩下一个由野蛮的猿人组成的小小的部落。

“事实上,跟我们生活的是猿,而且已经很多年了。我们管他们叫‘原人’。我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是经常说他们的话。为了不至于把母语忘掉,举行宗教仪式时,我们还说老祖宗留下的话,不过,迟早会忘得一干二净。只说猿语,迟早会司空见惯。我们都认为我们的人和猿结为夫妻是天经地义的。因此,我们这个种族迟早都会回复为兽类。”

“可是你为什么比别人更富于人性?”泰山问道。

“不知道什么原因,女人退化得不像男人那么厉害。也许因为那场巨大的灾难降临时,留在这里的男人都是下层社会智力不太发达的人,而庙宇里的女人都是我们这个种族的精华。我的血缘似乎比别人更纯一些,因为多少年来,我母亲这方面的老祖宗都是职位最高的女祭司——神职人员的职位都是母亲传给女儿的。我们这种女祭司有权挑选那些发育最好、身心最为健康的男人作丈夫。”

“要是从我刚才看见的那些先生中挑丈夫,”泰山笑着说,“倒也用不着动脑筋,费心思。”

姑娘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要亵读神明,”她说,“他们是很高贵的人,是祭司。”

“这么说,还有比他们好看点儿的男人?”泰山问道。

“别的男人比这些祭司还丑。”她回答道。

泰山想到他的命运,不寒而栗。地下室虽然光线昏暗,他仍然看出她相当漂亮。

“可我怎么办呢?”他突然问,“你打算放我走吗?”

“你已经被火神挑中了,它要把你据为己有。”她庄严地回答道,“连我也没有能力救你。他们还会找到你的。但我不想让你再落到他们手里。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这件事很难办,也许需要好几天,不过我想,我总能把你送到城墙外面的。快走吧,他们很快就会来这儿找找的。要是让他们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俩就都完了。如果他们认为我对我们的神不忠实,就要杀我。”

“那你就别冒这个险了。”他连忙说,“我再回到庙里去,要是能冲杀出去,他们就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了。”

可是她不同意,硬是劝说他跟她一起走。她说,他们在地下室呆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即使再回到庙里,也还是难免被人怀疑。

“我先把你藏起来,然后一个人回去。”她说,“我对他们说,你杀了沙之后,我好长时间昏迷不醒,所以不知道你是不是逃走了。”

于是,她领着他穿过好几条昏暗的、弯弯曲曲的走廊,最后走进一间小小的斗室。斗室的顶棚上有几个用石头砌成的气孔,射进一缕微弱的光线。

“这是‘死屋’。”她说,“谁也不会来这儿找你,他们不敢。我等天黑之后再接你出去。那时或许能想出帮你逃走的办法。”

她说完就走了,把人猿泰山独自一人留在早已死灭了的欧帕城下面的那间“死屋”里。

苦恋

克莱顿梦见他正在尽情地喝水,那是纯净、甜美、让人感到十分愉快的水。他打了一个激灵,苏醒过来,发现正下大雨。密集的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脸上,浑身都湿透了。热带地区常见的来去匆匆的大雨正倾盆而下。他张开嘴贪婪地吸吮着,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了力气,能够用手支撑起半个身子。瑟兰恩先生压在他的两条腿上,珍妮·波特在船尾离他几英尺的地方,缩成一小团,可怜巴巴地躺在船底,一动不动。克莱顿心想她一定已经死了。

克莱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瑟兰恩的身子下面抽出两乐腿。他鼓起劲儿问姑娘爬过去,从船底粗糙的木板上扶起她的头。这个可怜的、被饥饿折磨着的躯体也许还一息尚存,他不能完全失望。于是,他绞着一块浸透雨水的布子,把珍贵的水一滴一滴滴到珍妮虚肿的嘴唇之间。她憔悴得可怕。可是仅仅几天之前,她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放射着生命的光彩。

珍妮好半天没有苏醒过来。不过克莱顿的努力还是得到了报偿,她那半闭着的眼帘终于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摸着那双瘦骨磷峋的手,又往姑娘早已干裂的喉咙里续进些雨水。她慢慢睁开一双眼睛,看了他很久,才逐渐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

“水?”她轻声说,“我们得救了?”

“正下雨呢。”他解释道,“至少有水喝了。我们俩不是都活过来了吗?”

“瑟兰恩先生呢?”她问道,“他没杀你?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克莱顿回答道,“如果还活着,这场雨也会救活他的……”他突然停下话头,后悔自己不该说出真情,让这位已经经受了巨大苦难的姑娘再受恐惧的折磨。

但是她猜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在哪儿?”她问道。

克莱顿朝那个俯卧着的俄国佬的方向点了点头。有一会儿,他俩谁也没有说话。

“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他救活。”克莱顿终于说。

“不,”她轻声说,向他伸出一只充满希望的手,“别去干这种傻事!等雨水恢复了他的体力,他会杀死你的。如果他就要死了,就让他死好了。别让我一个人和这个畜生呆在这条船上。”

克莱顿犹豫了。道德之心和荣誉感要求他去救瑟兰恩。与此同时,他还怀着一种侥幸心——也许这个俄国人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因此,过去看看,只能解除自己心灵的负担,不会有别的坏处。就在他坐在那儿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时,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那男人身上掠过,掠过船舷的上缘。突然,他快乐地喊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

“陆地,珍妮!”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喊了起来,“谢谢上帝,陆地!”

姑娘也抬起头来,一百码开外,有一片黄色的海滩,海滩那面是热带丛林茂盛的树木,浓郁的绿荫。

“现在你可以把他救活了,”珍妮·波特说。因为她也一直为自己劝阻克莱顿去救同船的难友而深感不安。

大约化了半个小时,俄国人才渐渐恢复知觉,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设法让他弄清他们交了好运。这时,船底已经轻轻触到了沙滩。

喝了雨水恢复了一点儿体力,再加上重新升起的希望的鼓舞,克莱顿挣扎着涉水走上海岸,还把船头紧紧拴着的一根绳子固定在诲岸低处的一棵小树上,因为潮水已经涨到最高点,他怕退潮时海浪再把他们冲回到大海。而几个小时之内,他不会有足够的力气把珍妮·波特背到岸上。

于是,他蹒跚着向附近的丛林慢慢走去,他已经看见树上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先前在人猿泰山的丛林中获得的经验,使他懂得哪些野果可以充饥,哪些不能食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就捧着不少水果回到海滩上。

雨已经停了,炎热的太阳无情地照在珍妮·波特身上,她坚持立刻上岸。由于克莱顿带回来的食物的“滋补”,这三个人才能踉踉跄跄地走到拴船的那株小树下面。他们筋疲力竭,在树荫里躺下,一直睡到天黑。

他们在海滩上过了一个月相对安全的生活。体力恢复之后,两个男人在一棵大树的树杈间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窝棚距离地面挺高,足可以避开那些比较大的野兽的袭击。

白天他们采集野果,捕捉些小动物,夜晚倦缩在不堪一击的小窝棚里,吓得发抖。丛林里的野兽嗷叫着,走来走去,给浓浓的夜色增加了恐怖的色彩。

他们用丛林里的树枝、茅草搭成草铺,在上面睡觉。夜晚,珍妮·波特只能盖克莱顿那件长外套御寒。这外套还是他在威斯康星州那次难忘的旅行时穿的。克莱顿用树枝把窝棚隔成两个部分,姑娘睡在一边,他自己和瑟兰恩先生睡在另外一边。

瑟兰恩先生性格中那些卑劣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暴露了出来——自私、粗鲁、蛮横、胆小、好色。因为瑟兰恩对珍妮的无礼,克莱顿已经和他打了两架。克莱顿一刻也不敢让珍妮跟他单独呆在一起。这种生活对于克莱顿和他的未婚妻简直无时不是一场噩梦。他们只能抱着最后得救的希望,苦挨看日子。

珍妮·波特经常想起她上次在荒凉的海滩上经历过的那一切。啊!要是那个早已成为故人的战无不胜的“森林之神”和他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倘若那样,她就再也不会害怕野兽的袭击,也不会害怕这个禽兽不如的俄国伦。她忍不住要拿克莱顿给予她的这种微不足道的保护和人猿泰山给予她的保护做比较。她想,如果泰山碰到这位瑟兰恩先生,看到他对她这种邪恶的、充满敌意的态度,一定会严厉惩罚,决不轻饶。有一次,克莱顿到小河边取水,瑟兰恩又要对她无礼,珍妮不由得说出了心里话。

“你真走运,瑟兰恩先生。”她说,“跟你和斯特朗小姐同乘一条船到开普敦去的泰山先生掉进大海淹死了。他现在要是在这儿,可有你好瞧的了。”

“你认识那个蠢猪?”瑟兰恩狞笑着问。

“我认识这个人。”她回答道,“我想,他是我所认识的人里唯一的一个真正的人。”

她说话的语气使得这个俄国佬感觉到她对他的仇敌怀有一种超乎于友谊的感情。他不失时机地对他认为已经死去的泰山进行报复——破坏他给姑娘留下的美好的记忆。

“他比蠢猪还坏。”他叫喊着,“他是个懦夫、胆小鬼,他曾经污辱过一位妇人,可是在因此而激起妇人丈夫的愤慨时,为了开脱自己,他不惜出卖灵魂,把罪责完全推到那个女人身上。这种卑劣的行径没有如愿以偿,他就在那位丈夫要和他决斗的时候逃离了法国。这就是为什么他上了斯特朗小姐跟我乘的那条到开普敦去的轮船的原因。我之所以知道这些细节,是因为那个女人正是我的妹妹。还有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你那位勇敢的泰山先生之所以葬身鱼腹,是因为我认出了他,而且坚持第二天早晨跟他见个高低——在我的睡舱里用刀子搏斗。”

珍妮·波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别以为认识你也认识泰山先生的人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可他化名旅行,你又做何解释呢?”瑟兰恩先生问。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她大声说。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她的心田里播下。因为她知道,海泽尔·斯特朗和她的“森林之神”相识时,泰山说了假话,他说他从伦敦来,名叫约翰·考德威尔。

在他们这个简陋的窝棚北边不到五英里远,坐落着人猿泰山那间舒适的小木屋。可是由于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的阻隔,就好像有万里之遥。从小木屋再往前沿海岸线走几英里,有几座简陋但盖得很好的窝棚。窝棚里一共住着18个人,都是坐那三条救生船到这儿的“阿丽丝”号的乘客。克莱顿那条小船就是跟他们失散的。

由于风平浪静,他们没用三天就划着小船来到这块大陆。他们没有经受轮船失事后的种种苦难,尽管大伙儿悲伤、难过,而且因为这场灾难都受了惊吓,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很难一下子习惯,但情形还不算太糟。

大家都希望第四条小船,也就是克莱顿和珍妮乘坐的

那条小船已经得救。希望很快就会有舰队沿海岸进行全面的搜索,寻找他们的下落。游艇上所有的枪枝弹药都放到了坦宁顿勋爵的小船上,因此这帮人不但可以自卫,而且可以打些比较大的野味。

只有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最让大伙儿不放心。他确信女儿被过往的轮船搭救之后,便不再为她的安全操心了,而是一门心思扑在他的科学研究上。博学多识的教授认为这种研究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粮,外部事物的变化对他毫无影响。

累得筋疲力竭的塞谬尔·菲兰德先生对坦宁顿勋爵抱怨说:“波特教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以管束,不,简直没法儿管住他。您瞧,今天早晨。我有半个小时没注意,回来时老头儿就没影儿了。先生,你能猜到我是在哪儿找到他的吗?在一条小船上!他在离海岸半英里远的地方拼命地划船呢。先生!我搞不清楚地怎么会划得那么远,因为他只有一只桨,正在大海里打转转呢!

“一位水手划另外一条小船带我去找他,我让他马上上岸,教授大发雷霆。‘什么,菲兰德先生。’他说,‘你可真让我大吃一惊。作为一个有学位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打断别人的科研工作?在热带地区度过的这几个夜晚,我一直对天体进行仔细的观察,并且推算出一个全新的星云假说。这个假说毫无疑问将在科学界引起震动。我要去找一本关于拉普拉斯①星云假说的极好的专著。我知道这本书在纽约一家私人藏书室里。菲兰德先生,你的干扰无可挽回地推迟了我的研究工作。因为我刚要划船找那本册子。’我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才把地劝回到海岸上,还差

①拉普拉斯(Pierre Simon,Marquis de,1749—1827):

法国天文学家及数学家。

点儿动了武!”菲兰德先生最后说。

斯特朗小姐和她的母亲在丛林的猛兽多次袭击面前表现得相当勇敢。她们也不像别人那样,轻易地相信珍妮、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已经得救。

珍妮·波特的女仆艾丝米拉达一天到晚眼泪汪汪,她觉得命运之神把她和她的“可怜的心肝儿”分开实在是太残酷了。

坦宁顿勋爵仍然是个心胸开阔的乐天派,乐呵呵的男主人总是给他的客人们寻找安慰和快乐。对于游艇上的船员,他仍然是个正直、坚定的指挥员。在所有重要问题上,坦宁顿都享有绝对权威,在任何紧急情况下,他都可以很冷静、很聪明地领导大家,把丛林里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

假如这18位组织得很好、又比较安全的“难民”们看到南面几英里之外那三个衣衫褴楼、惶惶然如惊弓之鸟的“难友”,绝对认不出他们便是先前那三位衣着考究、一尘不染,在“阿丽丝”号上欢笑、嬉戏的乘客。

因为食物越来越难找到,克莱顿和瑟兰恩先生不得不穿过带刺的灌木丛,到藤蔓缠绕的密林深处搜寻,结果衣服撕成了布条,他俩几乎赤身裸体了。

珍妮·波特当然用不着为采集野果而艰难跋涉,但她的衣服也已经破到无法缝连的地步。

无事可做,闲着无聊,克莱顿就把他们杀死的小动物的皮子积攒起来,针到树干上,一有空就又刮又剧,终于“鞣”

制成比较软一点的皮革。现在,身上的破衣烂衫已无法遮体,他便拿尖尖的刺当针,纤维结实的茅草或者动物的筋作线,缝制出一件粗陋的衣服。

这是一件长及膝盖的没有袖子的皮坎肩,用许多张不同种类的小动物的皮子拼凑而成,样子古怪、奇特,还散发着一股兽皮的臭味儿,绝对算不上一件合乎理想的衣服。

虽然条件艰苦,处境悲惨,珍妮·波特看见他穿上这件衣服之后那副滑稽的样子,还是忍俊不止,开心地大笑起来。

后来,瑟兰恩也不得不给自己缝这样一件原始人穿的衣服。他们赤裸着双腿,满脸胡子,看起来完全是人类祖先的化身。

大约两个月之后,第一场大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这场灾难的“序幕”差一点儿突然结束了他们之中两个人的痛苦——那是丛林里结束生命的残忍、可怕的方式。

瑟兰恩得了“丛林热”,躺在大树上那个隐蔽在枝叶里的小窝棚里。克莱顿到几百码以外的从林里去寻找食物。

他回来时,珍妮·波特跑过去迎接他。而他的身后偷偷摸摸地跟着一头狡猾、阴险、狠毒、老迈、龌龊的狮子。它体力不支,因捕捉不到比它跑得快的动物,整整三天没见一点儿荤腥。这几个月,它能够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为了捉到容易捕获的猎物,离它经常出没的地方也越走越远。现在它终于发现了造物主创造的最软弱、最没有抵抗能力的动物,老狮子努玛马上就可以美餐一顿了。

克莱顿全然不知死神近在眼前,钻出丛林,穿过那块林中空地,径直向珍妮走来。他已经走到她的身边,离藤蔓缠绕的密林大约有100英尺。这时,珍妮从他的肩膀望过去,突然看见茅草中露出一个棕黄色的脑袋和一双凶狠的黄眼睛。眨眼之间,一只巨兽已经鼻子唤着地面,悄悄地走了出来。

珍妮吓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她那突然瞪大的眼睛,惊恐的、一动不动的目光清楚地告诉了克莱顿正在发生的事情。他连忙回转头瞥了一眼,立刻着出他们已经陷入绝境。狮子离他们不到30步远了,而他们离树上的窝棚大约也是这样一个距离。克莱顿手里有一根很结实的粗树枝,但他心里清楚,对于这头饥饿的狮子,这无异于一支挂着软木塞子的玩具气枪。

努玛由于饥饿越发变得贪婪、凶狠。它早已懂得寻找猎物时,无论大声咆哮还是低声啸吟都无济于事。可是现在它有绝对的把握,似乎感觉到,那柔软的肤肌正在自己有力的爪子下颤动。于是,它张开利爪,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咆哮,把它长久郁积在心中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快跑,珍妮!”克莱顿大声叫喊着,“快,跑到窝棚里去!”可是她那因恐惧而麻痹了的肢体很难对此做出反应。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面色苍白,眼巴巴地看着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死神一步一步逼近。

瑟兰恩听见雄狮的怒吼爬到窝棚口,看见树下这可怕的情景,吓得来回直窜。还用俄语向他们尖声尖声地叫喊。

“跑,快跑!”他叫喊着,“快跑!你们要是都死了,这鬼地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的神精似乎彻底崩溃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瑟兰恩的哭声吸引了狮子的注意力。有一会儿,它停止怒吼,向那棵大树投去探询的目光。克莱顿无法忍受这种巨大的恐惧与痛苦,背朝着那头猛兽,抱着头等待着。

恐惧中珍妮拾起头瞥了他一眼。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如果非死不可,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堂堂男子汉,勇敢地面对死亡呢?不论多么没有用处,也应该举起手中的木棒,朝那野兽的脑袋打过去。如果是人猿泰山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呢?面对死亡,他难道会不去英勇顽强地战斗到最后一分钟吗?

现在狮子已经蹲下来,准备猛扑过来,用它那残忍的黄牙结束他们年轻的生命。珍妮·波特跪下来祈祷着,闭上一双眼睛,生怕看见那可怕的最后一刻的情景。瑟兰恩因为身体发烧,十分虚弱,昏了过去。

时间由秒变成了分,漫长的分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永恒。

可是那头猛兽还没有扑过来。由于恐惧造成的痛苦几乎使克莱顿失去知觉。他的两条腿颤抖着,再有一会儿就一定会瘫在地上。

珍妮·波特无法再忍受下去,慢慢地睁开一双眼睛,啊,这难道是在做梦吗?

“威廉,”她轻声喊道,“瞧!”

克英顿努力控制着自己,吃力地抬起头,转过脸向那头狮子瞥了一眼,接着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那头狮子蜷缩着倒在他们的脚下,已经死了。一支沉重而锋利的长矛从它的右肩刺进去,横穿身体,刺透了它的心脏。

珍妮·波特站了起来。克莱顿向她转过脸,看见她有气无力、踉踉跄跄,似乎要从他身边走开。他怕她摔倒,连忙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她,让她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肩膀。他想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就弯下腰吻她。

姑娘把他轻轻地推开。

“别这样,威廉。”她说,“在刚才的瞬息之间,我似乎度过了一千年;在死亡面前,我似乎突然懂得应当怎样生活。

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可是我再也不能忍受虚伪的忠贞酿成的冲动后,促使我对你做出的承诺;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承诺将我陷入的无法自拔的处境。

“刚才,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

企图继续自欺欺人,或者再接受做你的妻子的建议——假如我们还能回到文明世界——都是十分丑恶、十分可怕的。”

“为什么?珍妮!”克莱顿大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完全出乎天意的对我们的营救怎么会改变你对我的感情?你是神经太紧张了,明天你就会好的。”

“此刻,我比一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自我。”她回答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使我又一次想起世界上那个最勇敢的人,想起他给予我的爱。可惜等我意识到,我也真诚地爱着他的时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结果,是我使他又一次远离文明社会。现在,他死了,我再也不会嫁人了。是的,我当然不会嫁一个比他怯懦的人。我当然不会因为丈夫的懦弱而时时为一种轻蔑的感情所折磨。你理解我吗?”

“是的。”他回答道,低着头,满脸羞愧。

第二天,便降临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泰山得宝

天完全黑了之后,女祭司拉才带着给泰山的食物和水回到“死屋”。她没有点灯,两只手摸着日久年深、砖石剥落的墙壁,一直走进小屋。热带地区的月亮从石头通气孔,洒下一缕清辉,把“死屋”照得朦朦胧胧。

泰山听见有脚步声向他走来,连忙在小屋最里面的阴影里蹲下来,直到认出来人是那位姑娘,才向她迎了过去。

“他们气坏了。”她开口使这样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祭坛上逃走。现在欧帕城已经派出50个人找你去了。除了这间‘死屋’,他们把这座大庙搜了个遍。”

“她们为什么不敢来这儿?”他问道。

“这儿是‘死屋’。已经死去的人都来这儿礼拜。看见这个古老的祭坛了吗?如果发现有人走进这间小屋,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就会拿他祭奠一番。所以我们的人对这儿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大伙儿都知道,一踏进‘死屋’的门槛,那些正等着的鬼魂们一定会把他抓住,作为牺牲品供上祭坛的。”

“你为什么不怕?”泰山问道。

“我是职位最高的祭司。只有我可以免除那些鬼魂的惩罚。我有时候还从外面的世界带一个活人,来祭奠他们。因此,我可以自由出入‘死屋’。”

“为什么鬼魂们没把我抓走呢?”泰山觉得她的信仰太荒诞不经,便放意逗她。

她迷惑不解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高等女祭司的责任是讲授、解释那些比她聪明的人们定下来的信条和教义。至于她是否必须相信这些信条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一个人越了解他所信仰的宗教,就越不相信它的教条。而活着的人们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们信奉的这个宗教的内涵了。”

“这么说,你在帮助我逃走的时候,只是怕被你的信徒们发现你原来口是心非?”

“就是这么回事。死的已经死了,他们不能给活人带来损害,也不可能给活人带来帮助。因此,我们必须完全依靠自己。我们行动得越早越好。你知道,要想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给你送来一点食物是很困难的,想经常偷偷摸摸干这种事儿,那就更难。走吧,在我必须回去之前,让我们试试看到底能够获得多大程度的自由。”

她把他领回到祭坛下面那间密室,又从那儿拐进好几条走廊中的一条,黑暗中泰山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条。他们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通道摸索着,走了十分钟,才到了一扇紧闭着的铁门前面。泰山听见她摸摸索索掏钥匙,然后是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最后门吱吱咯咯地响着敞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明天晚上以前,你就藏在这里,保证平安无事。”她说。

然后她就走了出去,关好门,又加了锁。

密室里一片漆黑,泰山的眼睛虽然训练有素,也穿不透那浓密的黑暗。他伸开两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直到手指触到一道墙壁。然后,沿着密室的四壁慢慢地转了一圈。

这间密室大概20英尺见方,地板是混凝土抹成的,墙壁和地面都是用砖石砌成的,根基则用大小不等的花岗岩垒成,虽然没有用灰泥抹缝,因为垒得精巧,倒也结实。

泰山第一次沿墙壁走的时候,以为这是一间只有门,没有窗户的古怪屋子。可是第二次又仔细摸索着走了一遍以后,他觉得事情不这么简单了。他在与门相对的那堵墙的正中停下,站在那儿好半天一动不动。后来他朝一边走了几英尺,又回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几英尺。

他又绕密室走了一圈,一尺一尺地、十分仔细地摸着四堵墙,最后又在引起他好奇心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毫无疑问,这儿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他清楚地感觉到,只有这儿的墙缝里能吹进新鲜的空气。

泰山一块一块地摇晃着砌成这堵墙的花岗岩,终于发现有一块是松动的。这块石头大约十英寸宽,突出的部分高六英寸,厚三英寸。泰山又取下好几块同样形状的石头。这堵墙的这个部位看起来都是用这种方方正正的石板砌成的,不一会儿,就取下几十块。他伸出手摸索着找第二层石头,惊讶地发现,他那条长胳膊所及之处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只花了几分钟便把这个口子拆得足可以让自己钻过去。眼前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光线。他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向前爬着,爬了大约15英尺——也许这正是墙壁基础部分的平均厚度——前面突然塌陷下去,他伸长胳膊向前摸索,什么也够不着。泰山爬在墙壁边缘,把整个身子探下去,也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最后,他抬起头向上望了望,看见一片圆圆的、星光闪烁的天空。人猿泰山又踮起脚尖儿,伸长胳膊向上摸索,发现墙壁都向竖井的中心收缩,越往上,内径越小。

这个事实表明,根本不可能从这儿逃走。

就在他坐在那儿绞尽脑汁想这条奇怪的通道和通道终点这个竖井的性质和用途时,月亮照到了头顶上面那个圆

形的井口,洒下一道柔和的银辉。泰山一下子弄清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竖井。因为在下面离他很远的地方,朦朦胧胧现出粼粼水波。原来他爬进了一眼古井。可是欧帕城的居民们为什么要把这眼古井和他藏身的那个地牢似的密室这样联结起来呢?

月挂中天,月光从井口倾泻进来,照亮了古井,泰山看见对面的墙壁上也有一个洞口,心里想,从这个洞口钻进去,会不会找到一条逃路?他觉得至少值得试一试,于是拿定主意立刻行动。

他马上回到刚才拆开的那个洞口前,钻过去把石板一块一块地搬过来,然后从密室外面将墙重又砌好。他刚才拆那个洞口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些石板上积满厚厚的尘土。这说明,即使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居民们知道这条秘密通道,也有好几代人没从这里走过了。

把墙砌好后,泰山又回到那口古井。从这儿到对面井壁上的洞口大约15英尺,对于泰山,跳过去易如反掌。

因此,他很快便钻进对面的通道。通道很窄,他生怕前面再有竖井,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一步一步向前爬行。

泰山大约摸索着走了几百英尺之后,便走上一溜向下的台阶,沿台阶下去,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再往前走大的20英尺,通道变得平坦起来。没走多远,一扇沉重的木头门挡住他的去路,这扇门在泰山这面用粗重的木棒顶着。泰山觉得他肯定到了通向外面的出口处。因为门闩也好,顶门杠也罢,目的都是防止有人从外面闯进来,这似乎足以成为泰山这种设想的根据,除非它通往一座监牢。

门闩上积了很厚一层尘土,这就进一步说明这条通道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他推开粗重的门闩,木头大门的折叶因为多少年没有转动,吱吱呀呀发出刺耳的声音。泰山站在门口侧耳静听,生怕半夜三更,这不常有的声音惊动了大庙里的人们。后来听见没有动静,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发现自己进了一间很大的房子。这间房子靠四堵墙一层一层撂着许多形状古怪但大小完全一样的金属锭子。他用一双手磨挲着,觉得这些锭子有点儿像双头脱鞋器。锭子非常重,要不是数量如此之多,他完全可以认定它们是纯金铸成的。几万磅重的金属如果真是黄金,那将是一笔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财富。泰山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他寻思,这些锭子一定是些不值钱的破铜烂铁。

他在这间房子另一头又找到一扇插着门闩的大门。插在里面的门闩又使他心中升起新的希望——他正穿过一条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通向自由的古老隧道。门外的通道像一根笔直的长矛,一直通向前方,泰山很快便发现,他已经走到庙宇的围墙外面。要是知道通道的方向就好了。

如果通道向西,他一定已经到了这座古城的城墙外头了。

他满怀希望快步朝前走着,半个小时以后,眼前出现一截向上的台阶。这台阶下面的部分是用混凝土抹成的,于是当他光着脚丫向上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台阶变了,混凝土变成了花岗岩,而且泰山发现,这些台阶是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开凿而成的,因为台阶与台阶之间没有缝隙。

台阶呈螺旋形向上盘旋,大约足有一百英尺高,然后一个急转弯,泰山来到两堵石墙间一个狭窄的缝隙里。头顶是星光闪烁的大空,眼前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台阶在斜坡下面消失了。泰山急忙爬上斜坡,发现自己已经攀上一块巨大的、表面粗糙的花岗岩。

一英里之外,躺着欧帕城的废墟,穹窿形的屋顶与尖尖的塔楼沐浴着赤道地区柔和的月光。泰山借着月光的清辉,低头仔细察看带出来的那个金属锭子。然后又抬起头望着远处那座古老、宏伟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城市。

“哦,欧帕,”他沉思着,“你这座早已死灭、被人遗忘了的神秘的城市;你这座美女与野兽混杂的城市;你这座充满恐怖与死亡的城市;你这座拥有巨大财富的城币!”

他已经看出那个锭子是用纯金铸成的。

泰山栖身的那块巨石兀然屹立在欧帕城与他和黑人武士们头天早晨攀登的那座绝壁之间。这是一块极其巨大的骣岩,石壁陡峭险峻,从上面爬下去,就连泰山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不过他还是设法爬下去,一双脚踩到了峡谷松软的沙土之上。他瞥都没瞥欧帕城一眼,便掉转头向那道悬崖筑成的屏障跑去。他穿峡越谷,太阳刚刚升起,便爬上峡谷西面那座平顶山的山顶。极目远眺,泰山看见山脚下那片树林里升起袅袅青烟。

“有人。”他哺哺着,“女祭司说欧帕城已经派出50个人找我,会不会是他们?”

他手麻脚利地爬下那道绝壁,钻进通往森林的那条狭窄的深谷,朝青烟升起的方向快步走去。进入森林之后,泰山在距离那根直上青天的烟柱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上了树,小心翼翼地向前攀援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块马马虎虎开辟出米的宿营地,营地中间的篝火旁边围坐着他那50名黑人武士。他用他们的语言喊道:

“快起来,我的孩子们,来迎接你们的王!”

武士们由于惊奇和恐惧呼喊着,跳了起来,犹犹豫豫想马上逃走。泰山从一根树枝上十分轻捷地跳到他们当中。他们认出站在眼前的确确实实是酋长,而不是鬼魂显形,都高兴得要命。

“啊,万齐瑞,我们都是些胆小鬼。”布苏里说,“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我们都吓跑了。不过,镇定下来之后,我们发誓要回去救你。至少要向那些杀害你的坏蛋讨还血债。我们刚才正准备爬绝壁,过峡谷,再到那座可怕的城市去呢!”

“你们看没看见有50个样子十分可怕的人从悬崖上爬下来,钻进森林里吗?”泰山问。

“看见了,万齐瑞。”布苏里说,“昨天傍晚我们正要回去救你的时候,看见他们从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走了过去。这些人没有什么森林知识,走起路来稀里哗啦,我们离他们一英里远,就听见了动静。大家因为急着去救你,就隐蔽在树木间放他们过去了。他们腿很短,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时有人像大猩猩包尔干尼一样,四肢着地,爬着走。他们确实是些可怕的人,万齐瑞。”

泰山给大伙儿讲了他的“历险记”,还把他发现那些“黄颜色金属”的事儿给他们说了一遍。然后,他又讲了打算半夜摸进那座“宝库”,尽全力搬运财宝的计划,大伙儿听了没有表示异议。于是,夜幕降临之后,50个肤色如墨的武士穿越峡谷,一路小跑,踩着干燥、松软的沙土,直奔欧帕城外那块赫然耸立的巨石。

泰山很快发现,如果说从那块巨石上爬下来极其困难的话,让50名武士爬上这陡峭的骣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还是凭借泰山的千钧之力完成了这个了不起的创举。他把十根长矛一根接一根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把这根别出心裁制成的“绳索”的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成功地攀上绝壁。

上去之后,他便用长子连成的“绳索”吊上一位黑人武士。用这种办法,终于把50个武士都吊了上去。泰山立刻把他们领进宝库,吩咐每人背两块金锭,因为一块就有大约80磅重。

夜半时分,大伙儿又一次回到了那块巨石陡峭的石壁下面。因为背着沉重的金锭,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爬上大山的山顶。从那儿开始,他们放慢了速度,因为这些骄傲的武士不习惯脚夫的工作。不过,一路上他们毫无怨言,到第30天头上,回到了自己部落的领地。

进入领地之后,本来应当继续向西北方向走,回他们的村庄,泰山却领着他们一直向西走。等到第33天早晨,他让他们先回村庄,把金锭就放在头天夜里堆放的地方。

“你呢,万齐瑞?”大伙儿问道。

“我要在这儿再呆几天,我的孩子们。”他回答道,“现在,赶快回去看你们的妻子、儿女吧。”

武士们走了以后,泰山背起两块金锭,纵身跃上一株大树,在枝叶交错、密不透风的下层丛林之上轻捷地攀援。大约攀援了200码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块圆形的空地。空地四周排列着一株株参天古树。这座天然形成的圆形“竞技场”中间,有一个坚硬的泥土堆成的平顶小土墩。

以前,泰山曾经无数次来过这个僻静幽深的地方。这里四周是十分稠密的带刺的灌木,紧紧缠结在一起的藤蔓和各种匍匐植物。豹子席塔虽然身体灵活,也“无隙可乘”,大象坦特力大无比,也难“破墙而入”。因此,这里成了巨猿的“议事厅”、“娱乐场”。野蛮的丛林里只有无害的飞鸟、松鼠尚可一睹其中的奥妙。

泰山来回跑了50趟才把所有的金锭都搬回到柯察克部落的“小戏台”。然后从一棵遭过雷击的古树的树洞里取出一把铁锹。泰山曾经“猴子学样”,用这把铁锹把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那箱子财宝埋在这里。后来又用它挖出那个箱子,物归原主。现在他挥舞着这把铁锹,很快便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把黑人武士从欧帕城那个被人遗忘了的宝库里搬来的金锭埋了进去。

这天夜里,他就睡在“小戏台”上。第二天一早在重返万齐瑞部落之前,先回他的小木屋看了看。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跟他走时一个样儿。于是泰山到丛林里去打猎,准备把猎物带回来有滋有味儿地吃上一顿,然后在那张木床上舒舒眼眼睡上一夜。

他向南走了大约五英里,一直走到一条小河的河岸边。这条河在距离小木屋大约六英里的地方流入大海。他沿着河岸走了大约半英里,训练有素的鼻子突然嗅到一股使整个原始森林战栗的气味——人的气味!

风向大海的方向吹着,泰山由此判断,发出这种气味的人在他的西面。与人的气味混和着的还有另外一种气味——努玛的气味。人和狮!“我最好赶快走!”泰山心想,他已经分辨出那是白人的气味。“努玛可能要吃这个人。”

他穿枝过叶,攀援到丛林边上时,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地上跪着祈祷,旁边站着一个原始人似的白种男人,两只胳膊捂着脸,男人身后一头满身疥癣的老狮子正慢慢地向他逼近。因为男人背朝着他,女人低着头祈祷,泰山看不清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努玛正准备向那个男人猛扑过去,连一秒钟也耽搁不得。泰山甚至连拈弓搭箭也来不及了。用猎刀拼杀,离那头猛兽又太远。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只有一种选择,就在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的同时,泰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条棕黄色的胳膊猛地向后一甩,锋利的长矛掠过巨人的肩膀,然后那有力的胳膊摹地将长矛投了出去。长矛穿过碧绿的树叶,把死亡送进那头已经跳起来的雄狮的心脏。老狮子一声没吭,倒在男人的脚下死去了。

男人和女人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睁开一双眼睛,惊讶地望着同伴身后那头死狮子。当那美丽的面庞抬起来的时候,泰山惊讶得连气也喘不过来。难道是自己发疯了吗?这不可能是他深深爱恋着的那个女人!然而,千真万确,她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珍妮!

珍妮姑娘站了起来。男人把她抱在怀里,要吻她。泰山眼前蓦地升起一片充满杀机的红雾,额头下面那道伤疤,也骤然间变得猩红。

他搭上一支毒箭,充满野性的脸上表情十分可怕。他朝那个什么也没察觉的男人的后背瞄准着,灰眼睛里闪着凶光。

他拉满弓,目光在光滑的箭杆上闪烁,他要一箭射穿那颗心脏。

但是他没有射出这支致人于死地的毒箭。箭头慢慢地低垂下来,前额上猩红的伤疤消失了,紧绷着的弦也放松了。泰山低着头,十分悲哀地向丛林、向万齐瑞的村庄走去。

珍妮遭劫

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尔·克莱顿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那头差一点儿吃了他们的狮子,半晌没有说话。姑娘在刚才的冲动之中公开表明了自己对克莱顿的态度,现在又是她第一个开门说话。

“谁救的我们?”她轻声说。

“天知道!”克莱顿不想多说。

“如果是朋友,他为什么不敢露面?”珍妮继续说,“我们应该把他喊出来,至少得向他道谢。”

克莱顿神情呆板地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珍妮·波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神秘的丛林!”她喃喃着,“可怕的丛林,就连表示友谊的方式也叫人害怕。”

“我们最好回窝棚里去吧!”克莱顿说,“在那儿,你至少更安全一点。不管怎么说,我给不了你什么保护。”他悲伤地、充满苦涩地补充了一句。

“不要这样说,威廉!”她连忙争辩道,很为自己刚才那番话给他造成的创伤而难过,“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一直是崇高、勇敢、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你并非超人,这不是你的过错。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比你做得更好。刚才因为一时冲动,我言重了。其实,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希望从此以后我们能够互相理解,真正认识到,我永远不能和你结婚,这样的婚姻太残酷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回答道,“希望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儿了,至少在我们回到文明社会之前。”

第二天,瑟兰恩病得越发厉害了,几乎一直昏迷不醒,他们束手无策。克莱顿并不急于采取什么别的措施。因为珍妮姑娘的缘故,他对这个俄国人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在内心深处,甚至希望他死。他总觉得自己可能遭到不测,而使珍妮落入这个畜生之手,倘若那样,恐怕比珍妮一个人留在这严酷的丛林里,面临死亡的威胁还要糟糕得多。

克莱顿从狮子身上拔出那根沉重的长矛,把自己武装起来。因此那天早晨他到森林里打猎时,比流落到蛮荒的海滩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有一种安全感。结果走得离窝棚越来越远。

瑟兰恩因为发高烧一直说胡话。珍妮听了感到十分害怕,想尽可能躲得远一点儿,可实际上也只能从树上的窝棚下到地面上来——她不敢走得太远。她坐在克莱顿为她绑扎的那把粗糙的梯子上,眺望大海,心里怀着从未泯灭过的希望——或许会看到一条轮船。

她背朝丛林,没有看见茅草丛里有一张野人的脸在晃动,一双离得很近的、充血的小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还不时向空旷的海滩瞥上一眼,想弄清楚在她周围还有没有别人。

不一会儿,又露出一个野人的脑袋,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躺在树上窝棚里的瑟兰恩开始说胡话了。于是那几个野人的脑袋像露出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可是树上的男人虽然不停地号叫,姑娘却无动于衷。这情景使野人们放宽了心,没多久,便又把脑袋探了出来。

那几个古怪丑陋的家伙一个一个地从丛林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向没有丝毫察觉的珍妮包抄过来。草丛中传来的牺牺嗦嗦的声音终于引起珍妮的注意,她转过脸,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尖叫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野人们立刻冲了过来,有一个家伙伸开大猩猩似的长胳膊,把她拦腰抱起,扛到肩上,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一只肮脏的爪子捂住珍妮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来。珍妮经过过去好几个星期的折磨,身心俱疲,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吓,神经一下子崩溃,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片稠密的原始森林。夜已深了,她躺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空地当中点着一堆明亮的簧火,管火周围蹲着50个样子十分可怕的男人。他们的脑袋和面颊都覆盖着乱糟糟的毛发,长长的手臂搁在罗圈腿的膝盖上,像野兽一样,大嚼着很不干净的食物。篝火边上吊着一口锅,锅里正煮着肉。有一个家伙用一根尖尖的树枝从锅里挑起一大块肉。

发现这个抓来的俘虏恢复知觉之后,旁边一个正在狠吞虎咽的家伙把肮脏的手里的一块令人作呕的炖肉向她扔了过去。炖肉一直滚到珍妮身边,她觉得一阵反胃,连忙闭上一双眼睛。

他们在密密的丛林里走了好多天。珍妮姑娘筋疲力竭,两脚酸痛,被那群魔鬼似的野人半推半拉着,度过一个个漫长、炎热、沉闷的日子。有时候,摔倒在地,离她最近的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便拳打脚踢。她的鞋子在距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还很远的时候就丢了——鞋底早就磨光了。因为在荆棘丛中又拉又拖,衣裳撕成布条,先前又白又嫩的肌肤被划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这次苦难历程的最后两天,她已经筋疲力竭,无论怎样踢打、辱骂,鲜血淋漓的双脚再也没法儿站起来。魔怪的迫害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珍妮体力消耗殆尽,连爬也爬不动了。

那群畜生围着她,一边吱吱喳喳地威胁,一边拳打脚踢,像赶牲口一样用棒子打她。珍妮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喃喃祈祷只求速死。她知道,只有死亡才能将她从无尽的苦难中拯救出来。然而死神并未降临。过了一会儿,那50个恶魔意识到,被他们捕获的这个牺牲品已经不能再走,只得背着她,一直走完剩下的路程。

在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珍妮看见一座雄伟的城池和已经坍塌的城墙赫然耸立在眼前。但她身体虚弱,病魔缠身,无论什么也激发不起一点点兴趣。她明白,不管他们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在这群凶恶的半人半兽的魔怪手里,她只能有一种结局。

穿过两道城墙,他们终于走进那座已是一片废墟的城市,她被带进一座破破烂烂的高大的建筑物。一大群长得和抓她来这儿的野人一样的魔怪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夹杂其中的还有女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面目可憎,看见她们,珍妮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缕希望之光,冲淡了心中的痛苦与悲伤。可惜,这种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女人们并没有对她表示任何同情,尽管她们没有像男人们那样辱骂她。

上上下下打量够了之后,他们便把她带到地下室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让她躺在光溜溜的地板上,还留下一碗水,一碗饭。

整整一个星期,她只见到几个女人,她们的职责是给她送饭、送水。她的体力慢慢地恢复着,很快就可以达到祭献火神的标准了。所幸,她对此一无所知。

人猿泰山投出长矛,从雄狮的利齿之下救出克莱顿和珍妮·波特之后,因为触动心灵的创伤,又涌起无限的悲伤。

他很高兴自己及时遏止了嫉妒与愤怒的浪潮可能造成的后果。克莱顿差一点儿死在人猿泰山的手里。在他认出那个姑娘和她的同伴之后,在拈弓搭箭瞄准那个英国人的心脏,紧绷着的肌肉渐渐变得松弛的时候,泰山一下子失去理性,被一种野蛮的冲动席卷着。

根据丛林里凶残野蛮的原则,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姑娘——情人、恋人在别人的怀抱里,他本来只能有一种选择。可是就在他要杀死克莱顿的千钧一发之际,从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正直、善良的品格又占了上风,熄灭了他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拯救了他。他一千次地感谢上帝,在手指放出那支锋利的毒箭之前,崇高的感情战胜了偏狭和嫉妒。

现在。回到万齐瑞部落的念头变得令人厌恶。他什么人也不想看见,至少他要独自一人在丛林里呆上一段时间,等悲伤的利刃磨钝了再说。就像他的猿兄猿弟一样,宁愿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忍受痛苦。

这天夜里,他又露宿在柯察克部落的“小戏台”上。好几天,他都是从这儿出去打猎,直到深夜才归来。第三天下午,他早早地回来,在那块圆形空地柔软的草铺上躺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从南面远远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是一群巨猿在丛林里游动的声音。他决不会听错。躺在草铺上又听了几分钟,听出它们正向“小戏台”攀援而来。

泰山懒洋洋地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那双听觉敏锐的耳朵,十分注意地倾听着正向这边移动的每一个动静。

猿群顶风而来,过了好一会儿,泰山才闻到它们的气味。其实,没有这个“旁证”,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猿群接近“小戏台”之前,人猿泰山躲进圆形场地对面浓密的树林中,希望暗地里先看看这群新来的朋友。没有多久,他对面比较低矮的树枝间露出一张凶狠的、毛乎乎的脸。一双小眼睛向“小戏台”瞥了一下便返回身,吱吱喳喳地向后面的成员报告情况。泰山自然听得懂它的话。它是这支队伍的“尖兵”,正在告诉部落里的其他成员,这片林中空地没有别“人”,大伙儿可以平安无事地来“小戏台”尽情嬉戏。

这群猿的头领第一个轻轻地跳到像松软的地毯一样的草坪上,然后一个跟着一个,总共将近100只巨猿陆续跳到“小戏台”上。它们之中有的早已成年,也有的年纪较轻。

有几只还在吃奶的小猿紧紧搂着母亲毛乎乎的脖颈。

泰山认出部落里的许多成员。这个部落的情况和他小时候刚来时大致一样。他儿时的许多小猿现在已经进入壮年。那时候,就在这片丛林里,他跟他们一起嬉戏、玩闹,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着他——猿的记忆力极差,能记住两年前的事情已属不易。

泰山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他们是来选举新的王的——已故的猿王是从一根100英尺高的枯树枝上掉下来死于非命的。

泰山一直走到一根树枝的枝头,从那儿可以把猿群的活动尽收眼底。有一只目光锐利的母猿首先看见了他。它用刺耳的声音叫喊着,提醒大家注意。几个块头很大的巨猿站起身来,想把这个“入侵者”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他们龇着满嘴獠牙,脖颈上毛发倒竖,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嗓子眼儿发出喉音很重的嗷叫声。

“卡那斯,我是人猿泰山。”泰山用部落里少得可怜的词汇跟一只猿说话,“你应该记得我。我们还是小猿的时候就一块儿捉弄狮子努玛。我们藏在很高的树枝上,朝它扔树枝和坚果。”

那只猿似有所悟,脸上现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还有你,曼戈,”泰山又对另外一只猿说,“难道你不记得你们先前的王?他杀死了力大无比的柯察克。瞧瞧我!

难道我不是从前那个泰山吗?难道我不就是那个伟大的猎手、战无不胜的斗士吗?你们已经认识我好多年了呀!”

这时,猿都围了过来,不过它们并不是要加害于他,而是出于好奇。它们相互间吱吱喳喳地议论了一番。

“你现在来我们这儿想干啥?”卡那斯问。

“不想干啥,只想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呆上一会儿。”人猿泰山回答道。

猿又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卡那斯开口说话了。

“那么,老老实实过来吧,人猿泰山。”他说。

于是,人猿泰山轻轻地跳到草地上,站到了那群凶狠、丑陋的猿中——至此,他完成了一次进化的循环,又一次作为兽回到了兽类当中。

这里没有人类分离两年再度相聚时的欢迎场面,大多数猿都在继续干被人猿泰山的出现打断了事情,就好像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过部落似的。

有几只小猿因为年纪还小,对泰山没有印象。它们手足并用,在他的周围转来转去,还不时用鼻子嗅嗅。有一只甚至龇牙咧嘴,像要打架似的朝他咆哮。如果泰山倒退几步,也吼叫几声,这些年纪尚轻的猿大概就满足了。

可是,人猿泰山并不后退。相反,他伸出肌肉结实、十分有力的手掌,照这只猿的脑袋扇了一巴掌,把它打得一直滚到草地对面。猿爬起来,又朝他扑了过来。别的那几只也张牙舞爪,一拥而上——或者说它们企图一拥而上。然而没等几个又咬又叫的家伙得手,人猿泰山的手指已经掐住对方的喉咙。

不一会儿,那只凶猛的猿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再挣扎了。泰山松开手站了起来。他并不想杀谁,只想教训教训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让那些袖手旁观的猿们都明白,人猿泰山还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这一手果然奏效,从此以后,那些年纪尚轻的猿都远远地躲着他——这是柯察克部落的规矩,年轻的猿对于强者总是敬而远之。年长的猿对于泰山的特权也不敢表示异议。有几天,带着幼猿的母猿们对泰山仍然怀有戒心。如果他离它们太近,就故牙龇嘴,怒吼着向他扑过来。泰山十分谨慎,总是悄悄地躲开它们,因为这也是猿群中的规矩——只有发疯的猿才伤害母猿。后来,它们渐渐地习惯了泰山的存在。

他像从前一样,跟它们一起打猎。它们发现他极有头脑,总能找到最好的食物,而且他经常能用那条诡计多端的绳子套住平日里他们难得品尝的美味。于是,大家又像过去选他为王时那样尊重他了。在离开“小戏台”,继续到大森林漫游之前,大伙儿又一次把他选为头领。

人猿泰山对自己这种命运的转机颇为满意。他并不感到幸福——幸福似乎已经跟他无缘。但是,他至少已经远离尘世,不会因所闻所见勾起过去那些伤心事。他早已摒弃了重返文明社会的愿望,现在又拿定注意,不再去见万齐瑞部落里的黑人朋友。他开始生活的时候是一只猿,死的时候也还要作为猿离开人世。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深深爱恋着的那个女人离他们这个部落出没的丛林很近;他也无法驱除心中的恐惧,总觉得她一定经常处于危险之中。那天虽然时间很短,他也还是目睹了克莱顿对珍妮姑娘那种力不从心的保护。泰山越想越感到深深的内疚。

最后,他开始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因个人的悲哀与嫉妒就不管珍妮·波特的安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愧梅交加,内心越米越痛苦。就在他差不多拿定主意重返海滩,暗地里保护珍妮·波特和克莱顿的时候,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改变了他的计划,他立刻发了疯似的向东奔去,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在泰山回到部落之前,有一个年轻的猿因为在自己的部落里找不到配偶,便按照惯例,像欧洲中世纪的游侠骑士一样,穿过密密的丛林,到邻近的部落去抢“新娘”。

它带着“新娘”刚刚回到部落,便赶快向大伙儿讲它的“历险记”,生怕日子久了,忘个精光。它讲了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是见到一个强大的、长相古怪的猿的部落。

“它们面颊上都长着毛,只有一个设长,”它说,“这个没长毛的猿是只母猿,她的肤色比这位陌生人还要浅。”它边说边朝泰山竖起大拇指指了指。

人猿泰山一下子警觉起来,那只猿虽然反应迟钝,他还是连珠炮似的向它提出一大堆问题。

“那些猿是否长着挺短的罗圈腿?”

“是的。”

“他们是不是腰里裹着狮子努玛和豹子席塔的皮,手里拿着棒子和刀?”

“是的。”

“他们的胳膊和腿上是不是都套着黄圈儿?”

“是的。”

“那只‘母猿’是不是又瘦又小,皮肤很白?”

“正是。”

“她看起来是这个部落的成员,还是抓来的俘虏?”

“他们拖着她走,有时候抓着她的胳膊,有时候抓着她的长头发。他们总是踢她、打她。不过看起来倒挺好玩儿。”

“天哪!”泰山喃喃着。

“你是在哪儿看见他们的?他们走哪条路?”人猿泰山继续问。

“在那边的第二条小河。”它朝南指了指,“我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沿着小河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什么时候?”泰山问。

“半个月以前。”

人猿泰山二话没说,纵身跃上大树,像一个游魂,向东面的欧帕城飞奔而去。

泰山重返欧帕城

克莱顿回到窝棚不见珍妮·波特的踪影之后,恐惧和悲伤把他折磨得简直要发疯。瑟兰恩先生神志相当清醒,高烧突然就退了,这也是“丛林热”的特点之一。这个俄国人,因为身体虚弱,筋疲力竭,仍然躺在窝棚里的草铺上。

“我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响动。”他说,“那时候我一直昏迷不醒。”

要不是瑟兰恩的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克莱顿或许会怀疑他知道珍妮姑娘的下落。可是看得出,如果没人搀扶,瑟兰恩连从窝棚里爬下来的力气也没有。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加害于珍妮,倘若真干了什么坏事,他也不会有力气踩着那把粗糙的梯子,再爬回到窝棚里。

克莱顿在附近的丛林里转来转去,希望能找到珍妮留下的踪迹,或者找到劫持者的蛛丝马迹,但是一直找到天黑还是一无所获。其实,那50个可怕的人因为缺乏森林知识,在丛林里留下许多痕迹。这些痕迹即使对于最愚蠢的“丛林居民”,也如宽阔的大街对于克莱顿一样,一目了然。

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20次,也没有看出仅仅几个小时以前,许多人曾经从这里走过。

克莱顿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姑娘的名字,唯一的结果是招来了狮子。值得庆幸的是他及时发现了那个向他偷偷爬过来的庞然大物,不等狮子扑过来,便爬上一棵大树,在浓密的枝叶间躲藏起来。一下午的寻找就此结束。因为那头狮子一直在大树底下走过来走过去,天黑才落荒而去。

四周一片漆黑,狮子走了以后,克莱顿也不敢从树上下来,只得趴在大树的枝杈间度过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晚。第二天早晨他回到海滩,放弃了最后一线寻找珍妮的希望。

此后的一个星期里,瑟兰恩先生很快恢复了体力。他躺在窝棚军休息,克莱顿出去寻找食物。这两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开口说话。克莱顿现在住到了珍妮·波特住过的那边,只是在给瑟兰恩送饭送水,或者尽别的出于人道的义务时,才过去看他一下。

瑟兰恩能下地寻找食物的时候,克莱顿得了“丛林热”。

他好几天神志不清,躺在窝棚里翻来覆去,难受得要命。可是那个俄国佬一次也不过去看他。饥饿尚可忍受,喝不上水却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克莱顿尽管身体十分虚弱,还得在神志昏迷的间歇,每天一次设法爬到小溪边,用一只小罐取水——这个罐子是救生船上的“设备”之一。

每逢这时,瑟兰恩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脸上一副邪恶、狠毒、快活的表情。他看起来确实是以克莱顿的苦难为乐,全然忘记了这个英国人虽然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但在他遭受同样苦难的时候,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服侍过他。

克莱顿终于因为过分虚弱,再也无法从窝棚里爬出来取水了。他渴得要命,但整整一天还是咬着牙忍受着,没去央求那个俄国伦。后来实在难以忍受,才请求瑟兰恩给他取口水喝。

俄国佬爬到克莱顿这边的人口处,手里端着一小碗水,一丝狞笑扭歪了他那张脸。

“水有的是。”他说,“不过首先我要提醒你,你曾经当着那个姑娘的面诬蔑我。你把她留给自己独自享用,不让我分享……”

克莱顿打断他的话。“住嘴!”他叫喊着,“住嘴!你真是一条坏透了的恶狗!居然如此诽谤一个我们都认为已经死去的好姑娘。天哪,我真傻,居然让你活了下来。你不配活着。这块土地虽然邪恶,你也不配在上面生存。”

“瞧,水在这儿呢!”俄国佬说,“会让你一饮而尽的。’他举起小碗自己咕噜咯噜喝了起来,剩下的都倒在地上。然后掉转头,扬长而去。

克莱顿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两条胳膊里,不想再和他争辩。

第二天,瑟兰恩决定沿海岸北上,他估计这样走下去,总会找到文明人居住的地方,即使找不到,无论到哪儿,也不会比呆在这儿更糟。此外,那个濒于死亡、神志模糊的英国人一天到晚说胡话,把他搞得坐卧不安。

于是,他偷了克莱顿的长矛,踏上旅途。他本来想临走前结束了这个病人,可是想到这样做反倒行了善,便作罢了。

他当天就在海滩上看到一座兀然屹立的小木屋。看到已经接近了文明世界,瑟兰恩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以为这一定是一个居民区的边缘地带。假如知道这是谁的房子,假如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此刻正在离海滩几英里远的丛林,尼古拉斯·茹可夫一定会像逃避瘟疫一样,拔腿就逃。

可是由于对此一无所知,他居然在小屋里平平安安地住了几天,尽情享受小木屋的舒适,然后继续向北而去。

坦宁顿勋爵的营地里,大伙儿正着手建造一所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然后再派几个人到北面寻找救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期待中的“救星”总不见到来,于是大伙儿对珍妮·波特、克莱顿和瑟兰恩已经得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谁也不和波特教授提起这个话题,而教授因为完全沉湎于那场科学的梦幻,竟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有时候,他说几天之内,肯定会看到一条轮船在他们前面的港湾里抛锚,然后就可以和女儿幸福地大团圆。有时候又说要来接他们的是一列火车,现在也许被暴风雪挡在半路上了。

“如果不是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怪老头儿,”坦宁顿对斯特朗小姐说,“我一定认为他神经不正常。”

“这桩事如果不是充满了悲剧色彩,当然是很可笑的。”

姑娘悲伤地说,“我从小就认识他,知道他多爱珍妮。在别人看来,一定觉得他对女儿的命运漠不关心。其实不然。

仅仅因为潜心于那些虚无飘渺的科学研究,他才有眼下这种种表现。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他决不会相信女儿已经死去。”

“你永远不会想到他昨天那副怪模样。”坦宁顿继续说,“我打猎归来,看见他正沿着我回营地的那条小路急匆匆地走着,一双手在长礼服的‘燕尾’下面反剪着,头上扣着那顶大礼帽,两眼只顾瞅着地,要不是碰上我,他很可能突然间就被什么野兽吃了。

“‘您这是上哪儿去,教授?”我问。“进城去,坦宁顿勋爵!’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告邮政局长一状。他们的投递工作做得太糟糕了。您瞧,先生,我好几个星期连一件邮件也没有收到!可事实上,珍妮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

这件事一定要马上报告华盛顿。’

“您能相信吗,斯特朗小姐?”坦宁顿勋爵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老头儿明白,这地方不但没有送信的投递员,连城市也没有。而且我们不但和华盛顿分属两块大陆,还不在同一个半球。

“老头儿这才开始为女儿的事情着急。我想,他一定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我们目前处境的艰难,意识到波特小姐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得救。”

“我真不愿意想这桩事情。”姑娘说,“可实际上,除了找们这伙人里那几位失踪的朋友,我简直什么也想不起来。”

“让我们向最好处着想吧。”坦宁顿回答道,“你那么勇敢,给我们大家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损失最大。”

“是的。”她回答道,“我待珍妮比自己的亲姐姐还要亲。”

坦宁顿没有表现出心里感觉到的惊讶。他刚才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指珍妮。从打“阿丽丝号”失事,他经常和这位可爱的马里兰姑娘呆在一起、最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斯特朗小姐,心灵深处越来越得不到安宁。他不时想起瑟兰恩先生对他说斯特朗小姐要跟他订婚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弄不清,瑟兰恩先生说这番话时是否真有把握。

在姑娘这方面,他似乎从未看到过和他有超乎于一般友谊的表示。

“那么,如果瑟兰恩先生出了事——如果他们都出了事的话——你就更痛苦了。”他大着胆子说。

她赶快抬起头。“作为朋友,瑟兰恩光生是很不错。”她说,“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尽管很短,但我很喜欢他。”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他脱口而出。

“天哪!不!”她大声说,“他可不是我的意中人。”

坦宁顿勋爵似乎还有话要对海泽尔·斯特朗小姐说,而且非常想说,马上就想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说的话总是卡在嗓子眼儿说不出米。他清了清嗓子,满脸通红,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用“希望雨季到来之前盖好房子”结束了这场谈话。

不过,虽然他自己不知道,实际上他已经把想表达的意思准确地传递给了姑娘。姑娘非常快活,比她有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快活。

正在这时,营地南面的丛林里出现了一个非常古怪、非常可怕的身影。坦宁顿和斯特朗小姐都看见了那个怪物。

勋爵连忙掏出左轮手枪。可是那个满脸胡须,几乎赤身裸体的野人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一边跑了过去。坦宁顿放下举枪的手也迎了上去。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肮脏、憔悴,只穿一件兽皮缝成的坎肩的怪物,就是他们的“阿丽丝号”甲板上见过的那位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瑟兰恩先生。

没等告诉别人瑟兰恩回来的消息,坦宁顿和斯特朗小姐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那条小船上别人的下落。

“都死了。”瑟兰恩回答道,“三位船员没等小船漂到海滩就死了。波特小姐在我发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被从林里的野兽叼跑了。克莱顿也得了‘丛林热’,几天前就死了。

啊,这些日子我们相互间只有几英里远,不到一天的路程,这实在太糟糕了!”

珍妮·波特不知道在古城欧帕的大庙下面的地下室里躺了多长时间。有几天她发高烧,神志不清,退烧以后,慢慢地开始恢复体力。给她送饭的女人每天都向她打手势让她站起来。可是好多天,姑娘只能摇着脑袋表示她身体虚弱站不起来。

慢慢地她终于能够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上几步。现在捕获她的那些怪物对她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珍妮的体力一天天地恢复,那个可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了。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个珍妮·波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妇女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走进地牢。她们开始在这里举行某种仪式。珍妮断定这种仪式具有宗教色彩,心里不禁升起新的希望。她以为自己落到一群显然是受了宗教潜移默化影响的文明人手里,深信他们会以人道主义精神待她。

他们把她领出土牢,走过好几条长长的、黑漆漆的走廊,爬上一截混凝土抹成的台阶,走进一个明亮的院子。珍妮跟在后面,甚至有几分高兴,因为她不是和上帝的仆人呆在一起吗?当然,他们的信仰也许和自己不尽相同,但是,信神这一点就足以使她相信他们善良、友好。

可是当她看见院子正中那个石头祭坛,看见祭坛和祭坛下面水泥地板上深褐色的血迹,心里顿生疑云。而当他们弯下腰捆住她的脚脖子,又将她反剪双手捆在背后时,她的疑虑变成了恐惧。不一会儿她被横搁在祭坛上,希望立刻烟消云散,痛苦与恐惧折磨得她浑身颤抖。

那些“善男信女’们十分古怪地舞蹈着,用不着看那位高等女祭司手里那把慢慢举起的锋利的钢刀,她已经明白等待她的将是多么可怕的命运了。

紧握钢刀的手开始下落,珍妮·波特默默地向就要晤面的造物主祈祷着。后来,她终于因为神经过度紧张而晕了过去。

人猿泰山日夜兼程,穿过一座座原始森林,向那座古城的废墟飞奔着。他断定他爱着的那个女人要么作了阶下囚躺在地牢里,要么作了刀下鬼,已经一命归阴。

人猿泰山在大森林的“中层通道”飞快地攀援,因此,比在藤蔓纠结、障碍重重的林中小路走着的那50个怪物快得多。他一天一夜就走了他们一个星期走过的路程。

那只猿讲的故事清楚地告诉他,被野人抓走的姑娘是珍妮·波特。因为丛林里再没有第二个“皮肤发白、个子矮小的母猿”了。根据那只猿粗略的描述,他还认定,抢走珍妮的野人一定是住在欧帕城的那些丑陋的、人类拙劣的“模仿品”。而珍妮姑娘的命运,他可以像亲眼见到一样在脑海里描绘出来。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把她放上那座可怕的祭坛,他无法预料,可是,她那美丽娇弱的身体最终将在这座祭坛上找到旧宿,却是可以肯定的。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急不可待的泰山终于爬上赫然耸立在荒凉峡谷之上的悬崖峭壁,脚下便是欧帕城阴森可怖的废墟。他一路小跑,踩着飞扬的尘土,遍地的砾石,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他能及时赶到大殿救出珍妮吗?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报复一番。盛怒之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把这座可怕的城市夷为平地。大约中午时分,他来到那块巨石前面。石头的顶端便是通往这座废墟下面那座“地狱”的秘密通道。他像一只猫十分灵巧地爬卜了这块硕大无朋的花岗岩,不一会儿便钻进那条黑暗的与宝库相通的笔直的隧道。从宝库出来,再往前走便是那眼古井,古井对面是那座有一道假墙的地牢。

他在井边稍事停留,听见从井口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泰山听觉灵敏的耳朵立刻听出祭献火神的仪式已经开始,男祭司们正在跳“死亡舞”,那位高等女祭司正在唱那种节奏单调的歌。他甚至能分辨出姑娘的声音。

这会不会就是他匆忙而来竭力阻止的那场仪式?一股恐惧的浪潮摹地从他全身流过。他是不是迟来了一步?他像一头吓坏了的小鹿,一个箭步跨过古井,钻进对面的通道。眨眼间他已经来到那堵假墙前面。他发疯似的拆除阻挡在他前进路上的障碍物。等那个小窟窿刚能容得下脑袋和肩膀,便一头扎进去,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向前爬去。

拆下来的砖石在他身后哗哗啦啦地跌落到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

他一步蹿出那间密室,却被一扇日久年深的大门挡住了去路。大门那面用结实的顶门杠顶着,泰山虽然力大无比,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要稍微试一试,他就会明白,要想破门而入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原路返回,退到离城墙尚有一英里远的那块硕大无朋的花岗岩上。从那儿攀援而下之后,再像上次和万齐瑞部落的武士们同来时那样,从城墙的夹道迤俪而入。

泰山心里明白,他原路返回再由地面进城肯定来不及救她一条活命——如果被放上祭坛祭奠火神的确实是珍妮·波特。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回转身,破墙而入,沿着那条黑漆漆的通道,飞快地奔跑。跑到那眼古井,又听见高等女祭司单调的歌声,他朝上瞥了一眼,井口离他尚有20英尺。可是危难中,他似乎觉得井口很近,他真想一纵身跃上去,马上冲进近在咫尺的大殿。

头顶那个圆圆的井口让人看了干着急。要是能把他随身带着的那根绳子绑在井口某个突出物上,该有多好!他这样想着,脚步稍一停,一个主意从脑海里闪过。他决定孤注一掷。于是连忙返回去,从那堵拆开一个口子的墙下,拣起一块挺大的石板。他匆匆忙忙把绳子牢牢系在这块花岗岩上,又回到古井边儿,将剩下的绳子盘好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人猿泰山两只手搬起那块沉重的石板,来回晃动了好几次,以便准确地扔到井口外面。他让石头飞出去的时候保持一个角度,这样不至于再落回到井里,而是可以擦井口而过,一直滚到院子里。

泰山慢慢地拉着绳子,渐渐地感觉到石板已经牢牢地卡在井口,然后在那黑漆漆的无底深渊之下荡了出去。当全身的重量都落在绳子上之后,泰山觉得绳子从上面滑了下来,他悬在半空中焦急地等待着。绳子忽松忽紧,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下滑动。石板在井口周围吱吱咯咯地响着。它能在井边卡死吗?或者他身体的重量会把石板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和他一起掉进脚下那莫测的深渊?

相逢在祭坛上

在那令人心焦的瞬间,泰山觉得吊着他的那条绳子不停地下滑,还听见石板摩擦砖石的声音。

后来,绳子不动了——石板卡在了井边上。人猿泰山顺着这条不太结实的绳子,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不一会儿,他的脑袋便在井口露了出来。院子里空空荡荡,欧帕城的居民们都看热闹去了。旁边的大殿里传出女祭司拉的歌声。舞蹈已经停止。奉山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也许到了手起刀落的时候。他飞也似的向传来女祭司声音的地方跑去。

命运之神把他径直领到那个没有顶棚的大殿门口。在他与祭坛之间,排列着男女祭司长长的队伍。他们手举金杯,正准备接牺牲者温热的鲜血。

祭坛坚硬的石板上面躺着一个柔弱的、一动不动的女人。握紧钢刀的子慢慢地向她的胸口移动。泰山认出这个献祭火神的女子正是他深深爱恋着的姑娘。他呜咽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的伤痕骤然间变得猩红,眼前升起一团血雾。他像一头发疯的巨猿、勇猛的雄师大吼一声,冲进那群“善男信女”当中。

泰山从离他最近的一个男祭司手里夺过一根“狼牙棒”,像一个地道的恶魔,朝四面八方乱打,以风卷残云之势,向祭坛猛冲过去。女祭司拉听到最初的响动,紧握钢刀的手便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见造成这场混乱的原来是泰山,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一直搞不清楚这个奇怪的白人怎么能从她亲自上了锁的地下室里逃走。她从来就没想让他离开欧帕城。因为她是以一个女人而不是祭司的眼光看待他那健壮的体魄和英俊的面庞的,她那聪明的头脑里早就编造好一个颇有说服力的故事。她对大伙儿说,火神曾经向她密诏,这个陌生的白人是他给地上的臣民们派来的信使。她知道,欧帕城的居民们听了一定会十分满意。她也深信这个男人会商高兴兴地做她的丈夫,而不愿上要命的祭坛。

可是,等她再回到地下室向他解释她的计划时,尽管大门还像她离开时那样紧紧地锁着,人却消失得无踪无影。

现在,他又像鬼魂一样显形,突然出现在欧帕城,而且就像杀羊一样,肆意杀戮她的祭司。一刹间,她把祭坛上的女人忘到了脑后,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这桩事情,大个子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怀里抱着那个差点儿成了她刀下之鬼的女人。

“站到一边去,拉!”他大声叫喊着,“你曾经救过我,所以,我不会加害于你。不过你可不要阻挡我,追赶我,否则我会把你也杀了。”

他边说边向地下室的出入口大步走去。

“她是谁?”文祭司指着泰山怀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问道。

“她是我的女人。”人猿泰山说。

欧帕城这位美丽的姑娘站在那儿,大睁着一双眼睛,惊讶地望着泰山,渐渐地泪水溢满眼眶,脸上现出一副绝望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她哭着,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一群面目可增的男人从她身边冲过去,企图捉拿人猿泰山。

可是,等他们围住祭坛时,泰山已经像一道闪电,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隧道里。那群怪物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追赶,发现第一个地下室空无一人时,都吱吱喳喳地叫着,大笑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秘密通道唯一的出入口。谁想出来,这里是必经之路。于是欧帕人都高高兴兴地守株待兔去了。

就这样,人猿泰山在后面没有追兵的情况下,抱着昏迷不醒的珍妮·波特,走过欧帕城火神神庙下面的地道。后来,那些丑陋的男人们议论这件事情时忽然想起,这个人以前曾经逃出地下室。他们尽管一直守着洞口,也没见他出来。今天他又突然天外飞来,大闹神殿,可见他一定另有穿天入地之术。于是,他们立即派出50名武士到峡谷里追寻这个亵读了神殿的壮士。

泰山到了那堵假墙这面的古井旁边时,对于自己顺利脱逃已经有了把握,便停下脚步,用刚才拆下来的石板垒那堵墙。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条通往宝库的秘密通道。有朝一日他还要重返欧帕城,带走比埋在“小戏台”里更多的金锭。

他在地道里快步走着,穿过宝库的第一道门,第二道门,最后钻进与城外那块巨石相通的、笔直的地道。珍妮·波特仍然昏迷不醒。

人猿泰山在那块巨石上面停下脚步,回转头向欧帕城瞥了一眼,看见一队武士止在旷野里急匆匆地走着。这情景使他踟躇不的了。他不知道应该爬下巨石,再抢先爬下峡谷那画那道绝壁,还是应该先在这儿躲藏起来,等到夜幕降临,再作打算。后来,他看了一眼姑娘苍白的脸,立刻拿定主意:绝不能让那50个半人半兽的家伙成为珍妮得到自由的障碍!因为他很难绝对保证没有人从秘密通道跟踪而来。倘若腹背受敌,就很难逃脱这些魔怪布下的天罗地网了。因为抱着尚在昏迷之中的珍妮,很难突出重围。

背着珍妮·波特爬下那块硕大无朋的花岗岩决非易事。

但是,对于泰山似乎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他用草绳把姑娘捆在背上,设法在欧帕人追来之前,平平安安地爬了下来。因为他是从欧帕城这面婉蜒而下的,那支搜索队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两个不翼而飞的怪人原来近在飓尺。

人猿泰山在鳞峋怪石的掩护之下,跑出将近半英里远,欧帕城的武士们才绕过那块兀然耸立的花岗岩,看见了在他们前面奔跑的猎物。野人高兴得大叫着,发疯似的奔跑起来,以为毫无疑问,很快就能抓住那个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的怪物。可是,他们既过低地估计了人猿泰山的力量,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两条岁圈儿腿的速度。

泰山十分轻松地奔跑着,和后面的追兵一直保持着不变的距离。他偶尔低下头瞥一眼那张离他如此之近的脸。

这张脸苍白、憔悴,如果不是她那颗紧贴他的胸膛的心在微弱地跳动,他简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就这样,泰山很快便跑上那座平顶高山,高山那边就是悬崖峭壁。在距离这座大山还有一英里远的时候,泰山像一头鹿,飞也似的奔跑起来。他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在欧帕人爬上山顶,滚下山石砸他们之前,就爬下这道绝壁。泰山如愿以偿,那群“武士”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崖上的时候,他离山脚已经有半英里远了。

欧帕人又愤怒又失望,他们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在山崖上跳着,又叫又骂。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追出自己领土的边界。究竟是因为上一次的追踪吃尽苦头,一无所获,还是因为亲眼看见泰山跑得轻松自如,特别是最后冲刺时,疾如闪电,意识到再追也是望尘莫及,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泰山进入山脚下那片树林的时候,他们掉转头灰溜溜地回欧帕城去了。

一进森林,泰山就把珍妮放到草地上,到附近的小溪取来水,给她洗脸,洗手。可她还是没能恢复知觉。泰山非常看急,只好把姑娘抱在怀里,急匆匆地继续向西走去。

下午晚些时候,珍妮·波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她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极力回想失去知觉以前最后看到的那些事情。哦,她想起来了!祭坛,可怕的女祭司,刺向胸膛的钢刀。她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要么自己已经死去;要么,钢刀已经刺进心脏,临死之前,产生了最后一次幻觉。

她终于鼓起勇气睁开双眼,看到的情景更加证实她的猜测。原来她正被自己死去的爱人抱着,在绿荫覆盖的“伊甸乐园”急匆匆地走着。“如果这就是死亡,”她喃喃着,“谢谢上帝,赐我一死。”

“你说话了,珍妮!”泰山快活地叫喊着,“你恢复知觉了!”

“是的,人猿泰山!”她回答道。几个月来,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幸福、恬静的微笑。

“谢谢上帝!”人猿泰山大声说。他抱着她走到小溪旁边一块绿草茵茵的林中空地:“我总算及时赶到了。”

“及时赶到?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及时把你从祭坛上救出来免于一死,亲爱的!”他回答道,“你不记得了吗?”

“免于一死?”她迷惑不解地问道,“我们俩难道没死,我的泰山?”

这时,他已经把她放到草地上,让她背靠一株大树的树干坐下。听了她的问话,他后退了几步,想把她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死?”他问道,然后大笑起来,“你没死,珍妮。我也没死。如果你能回到欧帕城,问问住在那儿的那些怪物,他们会告诉你,我是个挺了不起的大活人!哦,亲爱的,我们俩都活得挺好!”

“可是,海泽尔和瑟兰恩先生都对我说,你已经在离陆地很远很远的地方掉进大海里淹死了。”珍妮争辩道,就好像要极力让他相信,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他们说你掉进了大海,而且绝无生还的希望。”

“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并非鬼魂呢?”他笑着问,“我是被那个挺会讨人喜欢的瑟兰思先生推到大海里的。可是我没有淹死。这些事儿,过一会儿再对你讲。现在你该明白,我又成了你第一次认识时的那个野人,珍妮·波特。”

姑娘慢慢地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都是真的。”珍妮喃喃着,“自从‘阿丽丝号’失事,几个月来我经历了巨大的苦难,现在,幸福怎么会从天而降?”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一只颤抖着的软绵绵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这一定是一场梦,一会儿我就会从梦中惊醒,看见那把刺向心窝的钢刀。吻我,亲爱的,在这场美梦破灭之前,再吻我一下。”

用不着再请求第二次,人猿泰山立刻伸开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他深深爱恋着的姑娘,吻了她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直吻得她躺在地上连气也喘不过来。可她还是没被吻够。泰山不再吻她的时候,她又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丰润的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

“现在说说着,我是真活着,还是一场梦?”他问道。

“如果你已经不在世上,我的男人。”她回答道,“我就祈求上帝让我也马上离开这个世界,让我不要再醒来,去面对那可怕的现实。”

他们俩沉默了半晌,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就好像对突然降临的幸福仍然不敢轻易相信。过去所有的痛苦与恐惧都已忘到脑后,未来似乎还不属于他们。只有现在属于他们,谁也不能夺走。后来还是姑娘首先打破寂静。

“我们上哪儿去,亲爱的?”她问道,“我们该做些什么?”

“你最想上哪儿?”他问道,“你最想做什么?”

“我最想上你想去的地方,我的男人!最想做你愿做的事情。”她回答道。

“可是,克莱顿怎么办?”他问道。这阵子他忘记世界上除了他和珍妮之外还有别人。“我们把你的丈夫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没有结婚,人猿泰山!”她大声说,“还有,我已经跟他解除了婚约。那些可怕的野人抓走我的前一天,我向克莱顿先生表明了我对你的爱情。他已经明白,我无法履行曾经对他许过的诺言。那是在我们奇迹般地被人从狮子的利爪之下救出之后的事情。”她突然停下话头,抬起头望着泰山,目光里充满了疑问。“人猿泰山,”她大声说,“是你救了我们?一定是!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他垂下目光,心里觉得十分惭愧。

“你怎么能离开我扬长而去?”她叫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责备。

“别说了,珍妮!”他央求着,“别说了。你不知道从打干了这件傻事,我心里一直多么痛苦。你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感情上遭受了多大的打击。起初因嫉妒而生气,后来,又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忿忿不平。那以后我便回到猿群当中,打算再也不见任何人。”接着他又给她讲了回到丛林以后经历的种种事情——怎样从一个文明、开化的巴黎人急转直下,变成万齐瑞部落一名野蛮的武士,然后又渐渐恢复了他从小培养起来的兽性。

她问了他许多问题,最后战战兢兢地问起瑟兰恩对她讲述过的那些事情——关于巴黎那位女郎的丑闻。他向她详细叙述了自己作为一个文明人的生活经历,一点儿也没有遗漏。他没有丝毫的羞愧,因为他的心一直对她无限忠诚。讲完之后,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的评判与裁决。

“我知道他在撒谎。”她说,“哦,这个畜生真是坏透了。”

“那么。你不生我的气了?”他问。

她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但颇有点儿“女人气”。“奥尔加·德·考德很漂亮吗?”她问。

泰山笑着吻了吻她。“连你十分之一的漂亮也没有,亲爱的。”他说。

她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已经原谅了他。

这天夜里,泰山在一株参天大树轻轻摇动着的树枝上给早已筋疲力竭的珍妮搭了一个舒适的小窝棚。他自己睡在窝棚下面的一个树杈上——就是睡梦中他也要保护她。

他们走了好多天才回到海岸上。碰到好走的路,就手挽手行进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之下,宛若远古时期人类的祖先。碰上藤蔓缠结的灌木和荆棘,他就把她抱在怀里,纵身跃上大树,在浓绿的枝叶间悠荡、攀援。他们非常快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如果不是急着去救克莱顿,真想就这样永远走下去,尽情享受这次奇妙旅行的甜蜜和幸福。

到达海岸的最后一天,泰山突然闻到一股人的气味,而且是黑人。他嘱咐珍妮不要出声儿。“丛林里很少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他冷冷地说。

半小时之后,他们看见一小队黑人排成单行向西迤俪而行。泰山定睛细看,突然高兴地叫喊起来,原来他们是万齐瑞部落的武士,有布苏里和别的那些陪他一起去欧帕城的朋友。看见他,他们都欢呼着跳了起来。他们告诉他,大伙儿已经找了他好几个星期了。

看到和他一起的白人姑娘,黑人们万分惊讶。泰山告诉他们,她要成为他的女人了,大伙儿听了都争先恐后地问她表示敬意。就这样,万齐瑞部落的武士们前呼后拥,又笑又跳,陪伴着他们一起来到海岸上那座简陋的窝棚。

海滩上没有一点点生命的踪迹,也没有人回答他们的呼唤。泰山急忙爬上大树,钻进那个小小的窝棚,过了一会儿才探出脑袋,手里拿着一个空铁罐。他把铁罐扔给布苏里,让他赶快去取水,然后向珍妮·波特打了个手势,让她上去。

克莱顿眼窝深陷,形容枯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们俯身望着这个曾经那么英俊潇洒的英国贵族,热泪不禁涌他。不过恐怕太迟了。”

布苏里取回水之后,泰山好不容易才往克莱顿干裂、虚肿的嘴唇里灌进几滴,然后又给他洗了洗滚烫的额头,擦了擦瘦得可怕的四肢。

不一会儿克莱顿睁开双眼,看见趴在身边的珍妮,憔悴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看见泰山,他显得十分惊奇。

“没什么,老伙计!”人猿泰山说,“我们及时找到了你。

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快就能让你健健康康地站在大伙儿面前。”

克莱顿慢慢地摇了摇头。“太晚了,”他轻声说,“不过这也很好,我情愿死了。”

“瑟兰恩先生呢?”姑娘问。

“我的高烧加重之后,他就离开我一个人跑了。这家伙真是个魔鬼。我身体太虚弱,求他给我一口水喝,他不但不给,还对我大加嘲弄,当着我的面儿喝了半碗水,把剩下的都泼在地上。”想起那个恶棍,奄奄一息的克莱顿突然迸发出愤怒的火花,他用胳膊肘支撑着爬起来,几乎叫喊着说:

“是的,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找到这个富生,亲手把他杀死!”激动之后,他比以前更虚弱了,有气无力地倒在那堆发了霉的茅草上。茅草上面蒙着他那件破旧的长外套。先前这是珍妮·波特的床铺。

“别为瑟兰恩的事儿着急。”’人猿泰山说。他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克莱顿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慰着他:“我来跟这个坏蛋算帐吧。别着急,我迟早会抓住他的。”

克莱顿一动不动地一直躺了好长时间。有好几次泰山不得不把耳朵紧紧贴在他那干瘪的胸膛上,听那颗已经疲劳过度的心脏微弱的跳动。傍晚时分,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珍妮!”他轻声说。姑娘弯下腰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我一直错待了你,还有他……”他朝人猿泰山无力地点了点头,“因为我太爱你了……当然,这是一个很没有说服力的借口。不过,我简直连失掉你的念头也无法忍受。我不想请求你的宽恕,我只想做一件一年前就应当做的事情。”

他把手伸进长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寻找发烧时偶然发现的一样东西。过了会儿,他找着了,那是一张皱皱巴巴的黄颜色的纸片。他把它递给珍妮。珍妮刚伸手接住,他的胳膊便无力地滑落到胸口,脑袋往后一挺,喘了一口气,动不动了。人猿泰山拉过外套,盖住了他那张充满了痛苦的脸。

他们在他身边又跪了好一阵子,珍妮姑娘的嘴唇翕动着,默默地祈祷。后来他们分别站到那个安安静静躺着的尸体的两边,泪水涌上人猿泰山的眼眶。由了他的心灵遭受过巨大的痛苦,泰山已经学会了同情别人。

珍妮透过迷离的泪水,看那张已经退了色的纸片。纸上的字把她看得目瞪口呆。她又看了两次,才慢慢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指纹证明,你属于格雷斯托克家族。谨致祝

贺。

迪阿诺特

她把那张纸片递给泰山:“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事实真相,”她说,“只是一直瞒着你。”

“是我先知道的,珍妮!”泰山回答道,“倒是我不知道原来他也明白了我的身世。一定是那天晚上我把这封电报丢在候车室了。因为我是在那儿接到电报的。”

“可你居然对我们说你的母亲是只母猿,至于父亲是谁,你一直就不知道。”珍妮嗔怪地说。

“亲爱的,如果没有你,爵位和遗产对于我一钱不值。”

泰山说,“如果我从他的手里夺走这些东西,就会将我深深爱恋着的姑娘置于贫困与痛苦之中。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吗?珍妮!”他好像是为自己的某个错误辩解。

她伸出两只胳膊,隔着横在他们中间的克莱顿的尸体,紧紧握住泰山的一双手。

“而我,几乎抛弃了如此深沉、崇高的爱!”

成终成眷属

第二天早晨,他们出发到泰山的小木屋。四名万齐瑞部落的武士抬着克莱顿的尸体。泰山建议把他埋到先父紧挨丛林亲手建造的小木屋旁边,和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勋爵长眠在一起。

珍妮·波特很高兴泰山做出这样的决定。从内心深处很为这个奇人尽善尽美的性格而惊讶。他虽然与猿为伍,由一只母猿养大,但身上具有一种只有经过高度文明熏陶的人才会有的骑士品质与博爱精神。

从克莱顿的窝棚到泰山的小木屋一共有五英里,他们走了大约三英里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一位黑人武士突然停下脚步,惊讶地指着沿海滩向他们走来的一个样子十分古怪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戴了一顶缎礼帽,两手反剪在黑礼服的“燕尾”下面,低着头慢慢地走着。

珍妮·波特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向老头儿飞快地跑过去。老头儿听见她的喊声抬起头,认出迎面跑来的是珍妮时,也快活地喊了起来。波特教授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泉涌般地流下苍老、布满皱纹的面颊,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头儿才认出和珍妮一起站在面前的小伙子是人猿泰山。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一定是由于过度悲伤和激动精神错乱了。他和其他人一样,一直认为泰山早已葬身鱼腹。珍妮和泰山费尽唇舌说明原委,他才相信眼前的小伙子确确实实是珍妮的“森林之神”。老头听到克莱顿的死讯之后,心里非常悲伤。

“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瑟兰恩先生对我们说,克莱顿许多天前就死了。”

“瑟兰恩跟你们呆在一起?”泰山问。

“嗯。他是最近才找到我们的,还把我们领到你那座小木屋。这以前我们在小木屋北边不远的海滩上宿营。看见你们俩,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还要大吃一惊。”泰山说。

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那片坐落着小木屋的海滩,海滩上人来人往,泰山一眼看见迪阿诺特。

“保罗!”他大声喊道,“天哪!你怎么也跑到这儿了?

我们是不是都精神错乱,总在幻听幻视呢?”

就像许多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这桩事很快便得到了解释。原来迪阿诺特的巡洋舰一直沿海岸航行,执行任务。行驶到这一带的时候,中尉建议巡洋舰在那个被山岬封锁的港湾外面抛锚,他再乘小船走看看那片丛林和丛林旁边的小木屋。两年前,那么多军官和土兵曾经在那里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登陆之后,他们发现了坦宁顿和他的朋友们。现在正在做种种安排,准备第二天早晨带他们乘船返回文明世界。

海泽尔·斯特朗、她的母亲、艾丝米拉达和塞缀尔·菲兰德先生看到珍妮·波特平安回来,高兴得要死。她能脱离险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大家一致认为,除了人猿泰山,谁也不会创造出这样的奇迹。他们对泰山大加赞扬,直搞得他怪不自在,希望马上独自回到柯察克部落的“小戏台”。

大伙儿对泰山的黑人朋友们很感兴趣,黑人们也高高兴兴收下这些白人送给他们的许多礼物。可是,当他们听说他们的王将要乘坐停泊在离海岸一英里远的那条巨大的“独木舟”扬帆远航时,一个个都非常难过。

泰山还没有见到坦宁顿勋爵和瑟兰恩先生。他们一早就出去打野味去了,还没有回来。

“你说这个茹可夫要是看见你该有多么惊奇啊!”珍妮·波特对泰山说。

“他不会惊奇多久的。”泰山冷笑着说,语气与平常大不相同。珍妮不出得抬起头,惊讶地瞥了一眼他那张脸。

她看到的表情显然证实了。心里担心着的事情。她抓住他的胳膊,求他把这个俄国佬交给法国司法机关处理,不要自己下手置他于死地。

“在密林深处,亲爱的!”她说,“除了你浑身结实的肌肉,再没有别的代表正义与公理的地方可以替你伸张正义,那时候你杀了这个罪该万死的家伙自然无可非议。可是,现在一艘来自文明世界的海军舰艇就在身边,而且他们随时可以听命于你,在这种情况下你再杀死他可就是谋杀了。到时候,就是你的朋友也不得不下手逮捕你。如果你拒捕,就会使我们大伙儿都陷入难堪与不幸之中。我绝不能再失掉你,我的泰山。向我保证,把他扭送给达弗林舰长就行了。让法律按程序去审判这个畜生,我们犯不着为他葬送自己的幸福。”

泰山觉得珍妮的话很有道理,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半小时以后,茹可夫和坦宁顿肩并着肩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坦宁顿首先看见宿营地又来了客人。他看见黑人武士正和巡洋舰的水手们谈论着什么。后来又看见一个皮肤呈棕色的大个子男人正跟迪阿诺将和达弗林舰长谈着什么。

“那个人是谁呢?”坦宁顿对茹可夫说。俄国佬抬起一双眼睛,正好和泰山打了个照面儿。他踉跄了几步,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他妈的!”他喊了一声,没等坦宁顿弄清怎么回事儿,已经举起步枪,瞄准泰山,扣动了扳机。坦宁顿紧挨着他,因此,在步枪的击铁撞击子弹的刹那间,一下子抓住平举着的枪筒,那颗本来要射向泰山心脏的子弹,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

俄国佬还没来得及打第二枪,人猿泰山已经扑过来从他手里夺过那支步枪。达弗林舰长、迪阿诺特中尉和十几个水兵闻声也都冲了过来。泰山一句话没说,把茹可夫交给他们。因为在这个坏蛋回来之前,他已经向法国军官们报告了他的一系列罪行。舰长立刻命令给这个俄国佬戴上手铐,送上巡洋舰,关了起来。

在水兵们押送如可夫乘坐小船到他的临时“监狱”——巡洋舰之前,泰山获准对他进行搜查,并且找到了那份他偷走的情报。

珍妮·波特和别的人听见枪声,都从小屋跑了出来。

最初的激动平静下去之后,她向受了一场虚惊的坦宁顿勋爵表达了心中的谢意。从茹可夫身上搜出情报之后,泰山也走了过来。珍妮·波特把他介绍给坦宁顿。

“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我的未婚夫!”她说。

坦宁顿勋爵虽然竭力作出很有礼貌的样子,也还是掩饰不住满脸惊讶的表情。人猿泰山、珍妮·波特和迪阿诺特大费唇舌,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关于“人猿”的故事,坦宁顿勋爵才相信他们并不是得了精神病在说胡话!

日落时分,他们把威廉·塞西尔·克莱顿埋在他的叔叔和婶婶——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的坟墓旁边。按照泰山的请求,士兵们鸣枪三次,枪声在“一个勇敢的面对死亡的勇士”最后的安息之地回荡。

波特教授年轻时,曾经当过牧师。他为克莱顿的亡灵做了祈祷。坟墓周围站着一群非洲丛林与热带的太阳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送葬者——法国军官和水兵,两位英国勋爵,美国人,还有20多个非洲黑人勇士。他们都低着头,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悲伤。

举行葬礼之后,泰山请求达弗林舰长让巡洋舰晚走两天。因为他要到几英里之外的丛林里取他的“行李”。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泰山和他的黑人武士们搬回他的第一批“行李”。大伙儿看见这些许多年以前铸造的金锭,立刻把人猿泰山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提了许多问题。

对于这些问题他都面带微笑拒绝回答——他不愿意向他们提供关于他这笔巨大财富来源的任何线索。“我搬走的金锭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他解释道,“花完这些之后,我还打算回来再取呢!”

第二天,他又把头一天没搬完的金锭都搬回营地。这批财宝运到巡洋舰上之后,达弗林舰氏说,他觉得自己就像古时候西班牙太帆船的船长从阿兹特克人①的“黄金城”启锚返航。“说不定什么时候船员们就会割断我们的喉咙,抢走我的舰艇呢!”他补充道。

①阿兹特克人(Aztec):西班牙入侵前墨西哥中部之印第安人。

第二天早晨,他们准备登上巡洋舰的时候,泰山壮了壮胆儿,向珍妮·波特提出一个建议。

“人们都认为野兽缺乏感情。”他说,“可我希望能在我出生的小木屋里结婚;能在我父母亲的坟墓旁边,在一直是我的家乡的野蛮的丛林里结婚。”

“这是不是太不合乎礼仪呢,亲爱的?如果合乎礼仪,在原始森林的绿荫之下跟我的‘森林之神’结婚,可是最合适不过了。”

他们向大伙儿请教的时候,人们都说没有什么不合乎礼仪的,而且毫无疑问,这将是充满浪漫色彩的、最为美妙的结局。于是,小木屋挤满了前来祝贺的朋友。大家目睹了波特教授在三天之内第二次主持了应该由牧师主持的仪式。

一切就绪,迪阿诺特是男傧相,海泽尔·斯特朗是女傧相。可是,坦宁顿又突生“奇想”,打乱了整个安排。

“如果斯特朗小姐同意,”他边说边挽起女傧相的手,“海泽尔和我都认为,我们俩能在今天和泰山与珍妮同时举行婚礼,将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

第二天,他们就启航了。当巡洋舰慢慢驶向大海时,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法兰绒衣裤和一位十分漂亮、娴静的姑娘倚在栏杆上,眺望着越来越远的海岸线。海滩上,20个万齐瑞部落的黑人武土,把长矛举过头顶,使劲儿挥舞着,大声叫喊着,向泰山告别。

“亲爱的,假如不是跟你在一起,到一个永远幸福的新世界,”他说,“我真不愿意就此永远离并非洲丛林。”

人猿泰山弯下腰在妻子红润的唇上深情地吻了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部《猿朋豹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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