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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代表》


正文 第一章 山雨欲来

<h3>1</h3>

由香港飞往银州的波音747飞机晚点一小时零三分抵达银州国际机场,机上的秦思思跟欧阳默黔终于舒展了眉头,相视一笑,松开了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这班飞机真是吓坏了他们,在中途转道首都北京时,飞机突然遭遇了强气流,落了几次都没落下来。巨大的颠簸中,对飞机怀有强烈恐惧感的秦思思第一个失声尖叫,她的叫声吓坏了欧阳默黔,也让处于惊慌中的乘客们顿时意识到了死亡的危险。的确,那一刻,怕是全机舱的人,都想到了死亡这个词。情急中,欧阳默黔用力捂住秦思思的嘴,并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一边不停地安慰:"别怕,思思,不会有事的,遇到了点气流,很快就会好的。"一边拿目光示意空姐,让她想办法请前面那个女人安静下来,因为那个女人的尖叫比思思的更可怕,它让思思刚刚消停下来的尖叫声重又响亮起来,两个人简直成了二重唱!任凭他怎么安慰,思思就是不肯安定下来。

虚惊过后,思思虚脱了一般,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欧阳默黔搂着妻子的手有些颤动,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搂过思思了,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觉得又回到了热恋时期,一股温情禁不住在双掌间流动,慢慢地氲氤着他们。这真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很美好,却也很陌生。欧阳默黔心里暗暗颤了一下。

这次回国,欧阳默黔一开始是不打算带秦思思回来的,他想直接从洛杉矶飞往北京,然后转机到省城银州,跟河阳方面的人谈完事儿就回去。不想,思思坚决要来,她说已两年零四个月又六天没见到父母了,再不让她见父母,她就跳海!跳海当然是玩笑话,思思只要一生气,就拿跳海来吓唬他,欧阳默黔也习惯这个词了,笑着说:"宝贝,你还是别跳海吧,真跳了,我回去咋跟老爷子交代,他还不把我丢黄河里喂鱼?""知道就好。"思思很骄傲地在电话那头嗔了一声,然后道:"你先飞香港来,我正好有十天假期,是系主任特批的,我要把十天全用在父母身上。"没办法,欧阳默黔只能夫从妇命,打电话通知香港公司,将他在国内的行程稍稍调整了一下。可是在心里,他真不想带她一块过来。他怕有些事让思思知道,会惹出麻烦来。

有惊无险的旅途终于结束。一走下飞机,思思就叫:"我回来了,银州,我的故乡!"欧阳默黔忙用胳膊肘捣捣她,提醒她别老是失态,惹得人家总拿怪眼望他们。思思小嘴一撅:"怕啥,这是我的家乡,我想咋就咋!"欧阳默黔苦笑了一下:"走吧,大美人,老爷子怕是早就等急了。"出了候机大厅,两人东张西望好一会儿,居然没瞅见老爷子。奇怪,说好的老爷子要亲自接机,怎么没来?正纳闷呢,河阳市女市长周一粲在省西部开发办公室主任和瑞特公司中国西北区代表麦瑞小姐一行的陪同下,笑吟吟走过来:"你们好,欧阳先生,秦小姐,一路辛苦了。"欧阳默黔望了一眼周一粲,感觉她比上次见面更漂亮更见风韵了。

"我爸呢,我老爸呢?"没等欧阳默黔跟周一粲说上一句话,秦思思的叫声又响了,她踮起脚,目光跃过周一粲头顶,情急地朝四处张望。

"不好意思,秦小姐,你爸临时有点事,没能来机场,他在河阳等你。"周一粲微笑道。

"什么,河阳,要我到河阳做什么?"秦思思一边说话,一边不甘心地张望着。这一刻,她见到父亲的愿望是那么强烈,那么的迫不及待。她朝四下寻找了半天,可惜,还是没能看见父亲秦西岳的影子。

欧阳默黔拽拽她衣角,小声道:"走吧思思,别让人家笑话。""我找我老爸,关别人什么事?"秦思思突然就发了火,弄得边上迎接他们的三个人很是尴尬。周一粲以前虽听说秦大专家的千金脾气怪异,个性极端,但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顾礼仪。碍于欧阳默黔的特殊身份,只能赔着笑脸说:"秦小姐思父心切,我能理解,不过还得辛苦你,再坐四个小时的车,就能看见你父亲了。""天呀,还得四个小时,我要崩溃了!"崩溃归崩溃,秦思思最终还是听从了欧阳的劝说,跟着周一粲她们往外走。就要上车时,她又变卦了:"不行,我得先去看我妈,马上送我回家。"欧阳默黔终于阴下了脸:"思思,这不是旅游,这是来谈公事,应该尊重人家的安排。""要尊重你去尊重,我才不要管呢,我要回家。"秦思思的任性劲儿又上来了,因为没见到父亲,她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坏。这是一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虽是嫁了人,但她的小姐脾气一点也没变。

思思的爸妈住在省城银州,黄河北边,那是她外祖母留下的房子。老爸去了河阳,家里就只有母亲跟保姆,她不能路过省城而不进家门,况且她母亲还有病在身。

欧阳默黔难住了,他是一个礼节高于习惯的人,特别是加盟瑞特公司,成为高管层的一员后,更是将商务礼仪看得比啥都重。况且,这次跟河阳方面的合作,事关重大,他不能在小事上闹出什么不痛快。既然河阳方面已作了安排,他就得服从。这次又是他代表瑞特公司第一次跟国内的政府部门谈判,细节问题就更该注意。

"要不这么着吧,我陪秦小姐回家,你们先走,要不然强书记他们该着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麦瑞小姐说话了。麦瑞很年轻,跟思思差不了几岁,长相不俗,甚至比思思还要耐看,加上天生有股子妖冶劲儿,让人猛一看,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公关小姐。欧阳默黔见麦瑞望思思的眼神有点特别,心里暗暗一惊,不过他没把这些露在脸上。思考了几秒钟,欧阳默黔正要点头,秦思思一把揽住他手臂:"不行,老公,我要你陪我一道去。"麦瑞眼神一暗,佯装整理头发,将目光避开了。

"思思,别耍小孩子脾气行不?这是工作,不是在家里。"欧阳默黔不高兴了。

"哼,工作,老是拿工作来压我,好像我没工作似的。"说完,她钻进了麦瑞的车子,理也不理欧阳。欧阳沉吟片刻,对周一粲说:"周市长,我们走吧,不管她了。"周一粲似乎有些犹豫,但一想河阳那边几十号人正等着哩,就故作轻松地打趣说:"实在对不起,刚下飞机就把你们夫妻分开了。"欧阳淡淡地"哦"了一声,心想内地的官员真是不一样,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而且善于举重若轻,一句平常的话里往往有着很深的含义,让人反复思量。比如这会儿,明明已经替你拿定了主意、作出了安排,却偏偏要摆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用心的样子。他望着渐渐远去的奥迪车,想说什么,却无言以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车子开动时,周一粲将电话打到河阳,跟接待办的曾主任说:"客人已出发,告诉强书记,一切都好。"电话那头的曾主任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的,不讲。周一粲也不好老是抱着电话,又说了一句我们上路了,便挂了机。

银州的景色扑面而来,透过车窗,欧阳默黔看到高速路两旁哗哗掠过的钻天杨,还有油绿的庄稼,以及远处隐隐约约显出的楼群。记得他第一次来银州,这条高速路还没有,省城通往机场的公路是从一座叫做天岘山的山脉中穿过的,道路崎岖不平,四周一片荒凉,看不见一点绿色。当时他还纳闷,这么枯黄的地方,咋就能生出思思那样的美人?后来他才知道,黄河水养人。银州是全国第二个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城虽小,但依山而立,偎河而居,倒也多了几份江南的水色。银州的女孩子,喝着黄河水长大,真的还都是些美人坯子。一晃十年过去了,想不到当年寸草不生的天岘山,竟也被绿色覆盖了。娇艳的阳光下,欧阳默黔看见山腰里喷出的簇簇水柱,这才明白,这是人工绿化林,那些弯弯曲曲爬到山顶的白生生的水管,可能就是麦瑞小姐跟他说过的引水上山工程。看来,银州为了招商引资,美化环境,真是费了不少力啊。

车子拐过高架桥,正要驶上通往河阳的高速路时,欧阳默黔猛地看见,麦瑞那辆奥迪跟了上来。一开始他还不敢确定,怀疑看错了车,等接到麦瑞电话时,他才确信,思思又变了。麦瑞说,思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看老爸,她们只好掉头又跟了上来。

欧阳叹了一声,无言地合上了电话。

车内的周一粲也显得心事重重。周一粲这次代表河阳市委、市政府前来迎接欧阳默黔,是为了招商引资的事。河阳地处西北偏远地区,这些年工业企业很不景气,龙头骨干企业河化集团一蹶不振,处于瘫痪状态已长达三年之久,别的中小企业也是半死不活,国有企业的改革遭遇瓶颈,始终无法突破。民营经济发展又受资源、技术、科技含量等影响,一时无法成为地方经济的重要支脉。河阳经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作为一市之长,她身上的担子格外重,压力也越来越大。好在这个时候,世界著名的瑞特公司向河阳抛出了绣球,瑞特公司跟河阳的合作,就显得格外重要。如果能将这只金凤凰引来,在河阳筑巢建窝,那对河阳经济,将是一次质的推动。

但,能不能跟瑞特公司签下合约,引来十个亿的投资,周一粲心里还没底。尽管前两次接触,双方谈得都很愉快,瑞特方面也表现出强烈的愿望,但这是一项大投资,牵扯的细节很多,事情没有最终敲定前,周一粲不敢有丝毫的乐观和大意。

见周一粲不说话,欧阳默黔打开手提电脑,想给公司总部发个"伊妹儿"。相比妻子秦思思,年轻的欧阳默黔更像是个工作狂,走到哪儿,工作带到哪儿。周一粲曾经跟欧阳开过一句玩笑:"要是我们的政府工作人员都能像你这样敬业,我们的工作效率,将会大大提高。"那是她第一次跟欧阳接触,也是在车上,她被欧阳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精神感染了,半是认真半是感叹地说了这么一句。当时欧阳默黔笑着抬起头,也是用玩笑的口吻回答道:"你说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端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这在全世界,怕也是最优越的,我哪敢跟他们比。"周一粲当时听了,就觉什么地方被欧阳刺了一下。后来她也尝试着在政府部门搞过一些效率改革,可这很难。利益一旦被某种制度锁定为终生享有,再要想激发人的主动性或是奉献精神,就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

信箱刚一打开,就有一封信跳了进来。欧阳一看,脸红了,心也怦怦直跳。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想你,疯狂地想你。然后是两颗合在一起跳个不停的红心。欧阳赶忙关闭信箱,红着脸平静了一会儿被突然搅乱的心绪,正欲二次操作,忽然发现,市长周一粲正拿一种怪异的目光偷偷望他。其实周一粲已经盯他多时,只是他没注意罢了。周一粲尽管外表柔丽,目光却有几分尖辣,这目光让他非常不自在,也让他忽然的对她生出一丝提防之心。

车子是下午四点到达河阳宾馆的,比原计划晚了将近两个小时。周一粲他们走下车时,奉命前来参加欢迎仪式的市区领导早已等得坐不住了,三三两两的走出宾馆贵宾楼,在楼下花园边聊天。看见市长驾到,慌慌张张就往楼上跑。这个场景刺痛了周一粲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又朝欧阳望了望,年轻帅气一身阳光的欧阳似乎没在意这些,似乎全然不知道这一大群人,正是为他而来,就是来等他的。他急着跟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思思打招呼。

思思一下车,立马笑吟吟走过来,轻声道:"老公,没怪我吧?"她的样子不仅乖巧而且可爱,欧阳默黔真是哭笑不得。思思就这性格,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三十好几的女人整天跟小女孩儿一样。简单说了两句,欧阳默黔的目光投向麦瑞小姐。今天的麦瑞格外抢眼,一袭紫罗兰套裙衬托得她身材越发修长,黑亮的头发垂在肩上,掩得她半边脸有点迷离。欧阳默黔望了她一眼,就被她身上那股朦朦胧胧的气息熏染了,他的心微微一动,刚想说句啥,就见麦瑞的目光挑衅似的望过来,半怒半怨地盯住她。那目光既熟悉又陌生,此刻,却别具意味。欧阳默黔忽地想起那封信,想起那两颗重叠在一起怦怦跳动的心,慌忙避开麦瑞的目光,朝远处的人群张望。麦瑞走过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模仿着思思:"老公,没怪我吧?"欧阳默黔惊了几惊,生怕这时候出现不可控制的一幕。还好,麦瑞学完这句,立刻又变得正经起来,她说:"没看见强伟,估计议程变了。"欧阳默黔松了一口气,冲她淡淡一笑:"客随主便,听他们安排好了。"麦瑞丢下他,往周一粲那边去,当与他擦身而过时,又冷冷地挤出一句:"你真不该带她来!"欧阳默黔心里"砰"地炸了一声。

几分钟后,周一粲引领着欧阳他们往楼上走。她的目光焦急地四下寻找接待办的曾主任。刚才一看见人们在院里乱走动,她就突地有了不好的预感,这阵不见曾主任,这感觉就更为强烈。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岔子啊!正乱想着,就见政府这边的秘书长慌慌张张走来,见面就说:"不好了,周市长,沙县那边出事了,强书记跟秦代表,暂时都回不来了。"什么?!周一粲心里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事情是上午十点多钟发生的,当时周一粲正在省城银州,不知道这边出了事。强伟也许是怕她担心,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总之,没跟她说实话,而且通知接待办和秘书处:这边的情况暂时不要告诉周市长,让她按计划去机场接人。

强伟想得太简单了,原想只要自己到了现场,围攻秦西岳的村民就会散开,风波就会平息。没想,他不来还好,他一出现,矛盾立刻被激化了,村民们非但不放秦西岳走,还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也给围住了。后来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沙县方面又派来一干子警察,结果一下子将局面弄得更僵。带头闹事的土豆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架势,豁出命般扑到强伟跟前,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抓啊,有本事你把我们全抓走,我还不信天下没我们的活路了!"强伟正要耐上心跟土豆做工作,一直拄着拐杖沉默不语的憨爷忽然开了口:"土豆,甭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心里哪有道理?让女人娃娃把车围住,有本事他今天给咱红沙窝碾出一条血路!"憨爷一发话,村民们立时胆子壮了,就有地瓜媳妇和秧秧子她们合上劲儿,"哗"地涌到强伟的车前,将车轱辘给抱住了。

刚刚开来的警车这边,情况更糟,几个警察一开始还吆五喝六,想动警棍,没想,让两个壮汉拦腰一抱,吃得腰肥体圆的警察便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了。就有不安分者快步跑到警车前,几下就将尖叫着的报警器还有警灯给撤了。这阵儿,汉子们一边跟警察斗劲儿,故意拿脏话粗话辱骂他们,想激怒他们;一边又示意几个半大孩子拿石头砸警车。瞬间工夫,那辆用了不到半年的警车便被孩子们砸得开了天窗,不忍目睹了。

强伟强忍着心头的怒气,耐心说:"大家听我说,今天秦代表有重要外事活动,大家先放他走,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问题,找我强伟。""找你顶个屁用!"憨爷硬梗梗骂过来一句,拐杖一捣又说:"你除了贪,还有啥本事?找你,找你我们红沙窝几千口子人就得喝西北风了。"强伟知道今天不能跟憨爷过招,这老汉比沙漠里的骆驼还犟,他要是一根筋跟你干到底,今儿这秦代表,说啥也带不走了。

沙漠所高级研究员、全国治沙专家、省人大代表秦西岳是在往河阳去的路上被村民们截住的。从实验点出沙漠,必须经过红沙窝,村民们算好了时间,等秦西岳的车子刚驶过来,"呼啦"一下,就从公路两侧的沙丛中窜出,将路给堵死了。村民们堵秦西岳,还是为了井的事,春种时县乡两级联手关了红沙窝十一眼井,封了将近一百亩地,这事儿打春上闹到现在,一直没解决。村民们终于打听到,关井压田的主意是秦西岳出的,是他以代表身份,写了个什么案案,提交到了省人大的会上,结果代表们一举拳头,红沙窝十一眼井就让县上给填掉了。十一眼井哪,白花花的一百万块钱,"哗"一下,就给填掉了。那些票票,可都是红沙窝人一分一分攒下的,一半还是信用社贷的。井一填,信用社的人知道这钱不好往回收了,便天天阎王爷索命一样,上门索债,害得红沙窝人有地不能种,有井没水浇,加上自打进了五月,老天爷就没再掉过一个泪蛋子,远处近处,晒得着火,旱得裂皮,沙漠里成天冒着股子青烟,这日子,还咋个过?既然你不让我活,我也就不活了,拿出个劲儿,跟你闹。闹不过县上市上,还闹不过一个秦代表?"我们把秦代表扣下,看他上头急不急!"憨爷一个馊主意,土豆这愣头青,就真的带人来劫持秦西岳了。

强伟跟土豆几个讲道理的空儿,秦西岳默默地坐在一棵沙枣树下抽烟。他的脸色阴沉、抑郁,甚至还带了一层少有的愤怒。他身边围坐着的,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媳妇儿,她们像一堵花墙,严严实实将秦西岳给包裹了起来,也不骂,也不埋汰,反倒是很热情地问这问那。这个问秦老你热不,那个问秦老你渴不,有两个还特意从家里提了暖水瓶,拿了新水杯,要给秦大代表泡茶。秦西岳一句话不讲,从被"劫持"的那一刻,他就选择了沉默。沙县县长带着一大堆人来时,他没理,扮着一张冷脸,弄得县长极没面子。直到强伟出现,秦西岳的脸上才有了笑容,不过,还没等他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场面已乱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这么一弄,秦西岳对强伟,可就更有看法了。早让你解决问题,你偏不解决,非要等老百姓闹起来,你才低三下四地做工作。这个时候做工作,顶什么用?还有,他对强伟说的那些话,也是一肚子意见。现在你面对的不是部下,不是县乡的头头脑脑,是愤怒中的村民,是发誓要跟政府讨公道的老百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市委书记,有问题找你,这不成心把老百姓心中的火往天上挑么?既然你是市委书记,能解决问题,那你早干什么去了?难道这一大堆问题,你都不知道?关井压田的确是秦西岳提出来的。去年一年,他就做了一件事:受省人大委托,带队深入沙漠腹地,调查了解地下水开采情况。结果发现,沙县地下水开采量已远远超过省上专业部门的预估,特别是沙漠腹地,年开采量已占到全流域的二分之一以上。秦西岳这才向省人大提交了专项报告,建议对沙县采取关井压田措施,一方面减缓流域地下水的开采,一方面均衡全流域的用水量。建议是顺利通过了,省人大、省政府也形成了相关文件。但在执行当中,却遇到很大阻力。村民的抵触自不消说,市县两级在推行关井压田这一举措时,也是各自为政,打了不少埋伏。特别是在对村民的补偿中,市县两级的做法更是让人恼火。秦西岳这次下来,还是受省人大之命,专门调查补偿问题,谁知省人大和省政府红头文件中写得清清楚楚的补偿,在这儿竟成了一句空话!加上以前在移民时拖欠的安置款和补偿金,市县两级开给农民的空头支票,终于让沙乡农民忍无可忍。

矛盾因此而激发。还没等秦西岳将详细情况掌握到手,红沙窝村的村民便采取了这样的过激行动。

中央三令五申,省上一再强调,可是在强伟这里,他们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农民打白条!秦西岳想着,恨着,突然愤愤地冲专程来接他的小司机说:"拿包烟,我要抽烟!"秦西岳原本不抽烟,也不饮酒,大多数人有的嗜好,他没有。今天他是真想抽,狠狠地抽它一支!小司机应声跑了过来。他的车已被村民们抬到了一个沙坑里,边上有三个老太太看着。

秦西岳一边抽烟,一边发急,思思到了机场,看不到他,心里该是多么着急?谁知刚抽了没几口,就猛地咳嗽起来。几个小媳妇慌了,跑过来想给他捶背。秦西岳伸手摆了摆,自己费了半天劲,终于接上那口气。

强伟还在不停地跟村民们解释着。秦西岳心里,却在想着该怎样向省人大建言,怎样对沙县还有河阳存在的拖欠农民补偿款一事作进一步的调查……

<h3>2</h3>

河阳宾馆内,周一粲急得口干舌燥,险些乱了方寸。人是接来了,没想到强伟他们却让村民困在了红沙窝。

对这次谈判,周一粲看得很重。她到河阳两年了,作为全省为数不多的女市长,她在市长这个位子上,是怀有远大抱负的。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她一直渴望着能拥有一个平台,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还有本领。可惜过去在省直机关,她的生活太过平静,也太过单调,总觉得心里有劲使不出来。现在担任了一市之长,她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再平庸下去了,她渴望全身心地投入,也渴望激情四射地干出一番大事业。

只可惜河阳环境太差,弄得她两年里几乎一事无成!都怪她当初把河阳看得太好了,错误地作出了判断。河阳是一座古城,是全省人口最多、地盘最大的一个市,辖两区四县,将近五百万人口。这在目前的地级市中,全国也能排得上名。而且河阳地处交通要塞,是丝绸之路的门户。独特的地理位置、悠久的历史文化,使得河阳平添了不少魅力,加上农业城市特有的稳定和商品粮基地的独特地位,使得河阳一直成为锻炼和造就干部的一个基地。省委省政府连续三届班子,每届都少不了河阳这边上来的。目前省上四大班子中,有五位就曾在河阳干过。周一粲正是基于这些分析,才毅然选择了河阳。谁知真到了河阳才发现,这座古城的魅力早已逝尽,所有的辉煌都成了过去,现实处境是,河阳的工业企业瘫痪了,龙头骨干企业河化集团正面临破产。农业形势也不容乐观,特别是受胡杨河流域水位下降、流域枯竭的影响,干旱缺水危机越来越严重,水荒已威胁到沙县、五佛等三县将近二百万人口的生存。这且罢了,反正眼下西北各省情况都差不多,不比人家南方,经济早已上了快车道,钱多得没处花。西北经济尚处在起步阶段,尽管大家都在谈发展,谈飞跃,其实各自的处境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为官一任,能解决吃饭穿衣问题、保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算是很争气了;至于发展,就等着国家搞倾斜,搞扶持,但这些,似乎都还离河阳太远。

这些困境她还能忍受,真正让周一粲闹心的,是河阳的政治环境。来之前她就风闻强伟跟副书记乔国栋之间的不和谐,但省上说马上要调整,周一粲也不敢在这事上多谈什么建议,毕竟,她是才打算上轿的新媳妇,还不能过早地谈论婆家的长短。到了河阳,省上倒是没食言,让河阳的一棵大树——人大主任宋老爷子退到了二线,又把乔国栋挪到了人大,算是将班子结构调整得更为合理了。周一粲正暗自庆幸,省上为她搭了一个好台,强伟跟乔国栋虽有摩擦,但现在一个到了人大,一个在市委,原来那些矛盾自然就弱了,她呢,又是新鲜血液,应该能为他们充当润滑剂。谁知两年过去了,情势远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儿,河阳复杂着呢,比她想的,复杂百倍。一个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河阳这出戏,难唱啊。

一想这个,周一粲的心就有些暗,就有些急,如果再打不开局面,她很可能就要荒在河阳,困在河阳,甚至比强伟遭遇的困境还要令人沮丧。

在这种情况下,瑞特公司来西北投资,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是老天在一片黑暗中赐给她的一道光明。瑞特公司是国际生物制品领域中的佼佼者,也是率先打入中国市场的生物制品业巨头,近年来又在电子信息行业有所拓展。它最早在中国上海、广州等前沿都市进行投资,获得成功经验后,又在深圳、珠海等地进行扩展。眼下它的市场已辐射到大半个中国,唯一的空白,怕就是大西北了。中央西部大开发的战略决策刚一作出,瑞特公司便闻风而动,将触角伸到了无人问津的大西北。一开始,他们将投资目标确定在了邻省,谁知谈了将近一年,双方并未达成协议。听到消息后,河阳这边便全力以赴,经过省市一番努力,瑞特公司终于决定将目标转移到河阳。初步接洽下来,周一粲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尽管她还不十分清楚瑞特公司到西北投资的战略动机,但一下能引来好几个亿的投资,对她这个落后地区的市长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诱惑。

如今做市长,什么工作最难抓?经济!什么工作才算是政府的中心工作?还是经济!放眼全省全国,哪儿不是把招商引资当成重头戏来唱?能让瑞特这样的跨国企业落户河阳,单就政治意义来说,就已非同寻常,加上那诱人的投资,国际领先的尖端技术,全新的经营理念,还有超一流的管理等等,对河阳这样传统的农业大市来说,无疑是一次划时代的挑战,它将给河阳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福音。想着想着,周一粲就陶醉了,仿佛,她脑中勾画的那张蓝图,已经实现……可气的是,如此紧要关头,红沙窝村的村民竟将秦西岳跟强伟堵在了沙窝里!两个关键人物不能到场,周一粲不得不取消原定的欢迎大会,将等了半天的部局头脑们打发回去,让他们回单位听命,自己亲自张罗着让欧阳夫妇住好,并特意叮嘱让他们先洗个澡,休息休息,其他议程都被推到了后边。然后,她溜进宾馆小二楼自己占用的那套客房,全神贯注地为将要开始的谈判作准备。

欧阳这次来,是全权代表瑞特公司董事局,就双方一期合作项目进行实质性谈判,谈判内容包括项目征地、劳动力保障、互惠互利政策以及环保措施等十二个大项三十八个小项。谈判提纲事先经过双方工作组的敲定,都已发到了各位代表手中。当然,从欧阳这次来的架势看,他并没有带谈判代表,要说有,也只有麦瑞小姐一人,而麦瑞小姐本身就是对方工作组的组长,前期工作几乎都是她和她的几个助手做的。河阳这边就不同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市委市政府成立了专门的项目团,从七个部门抽调了二十一位同志,这还不算,由于河阳方面缺乏跟国际企业谈判与合作的经验,很多事儿都不知怎么开展,省政府还专门抽调了六名专家,帮河阳制定预案,并负责全程的顾问与答疑。

周一粲拿出的第一份材料,就是在省城时一位专家递给她的备忘录,是关于环保方面的。如今投资办厂,环保是第一要素,由于河阳地处胡杨河流域,环保问题更显重要。周一粲正看得专注,接待办的曾主任悄无声息溜进来,低声说:"周市长,秦小姐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她父亲。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周一粲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对曾主任的不满。作为接待办主任,这次接待任务的主要承担者,曾主任今天的表现令她极为不快,但她努力克制着,没把情绪宣泄出来。

"暂时先不要告诉她,就说秦专家在下面有事,忙完就赶回来。"周一粲对秦思思,也是憋了一肚子不满。欧阳默黔要带夫人一道来,这是原定计划中没有的。来倒也罢了,没想到秦西岳的女儿是这样一副坏脾气。机场的一幕就令她非常不悦,按说一个五百万人口的市长亲自去接机,这规格应该不算低了吧,秦思思非但不说一句客套话,反而给她连出几道难题,弄得她很为尴尬。

"麦瑞小姐呢,她啥态度?"见曾主任赤白着脸,站在那儿不走,周一粲又问。

"麦瑞小姐好像知道强书记来不了,她跟我说,要不要把时间改一下,首谈会放在明天?""行,就按麦瑞小姐的意思办。不过,你告诉麦瑞小姐,强书记来不了,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谈判,要她不要有什么顾虑。""知道了。"曾主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出去了。这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让他当接待办主任,周一粲看中的是他事必躬亲、凡事不汇报不予进行的较真劲儿。这样的人办起事来,认真是认真,不过关键时候,又显得笨手笨脚,不会随机应变。

曾主任出去没多久,话可能还没送到麦瑞小姐那里,强伟突然从沙漠里打来电话,说不用等他跟老秦了,欢迎会照常开,工作得抓紧。周一粲说:"这怕不行吧,你不来,这会怎么开?再说,开欢迎会的人我都已经打发走了。""打发走做什么?不就是个欢迎会嘛,缺了谁也能开。"强伟的话有点冲,大约是那边的矛盾还没化解掉,他仍处在气头上。一听这口气,周一粲就知道那边的事情一定很棘手,刚想多问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强伟又说:"你跟人大和政协通个气,让他们出面,把欢迎会开了,再给人家接个风,谈判的事,晚上我回来再议。"强伟这样说,等于是告诉周一粲,这会必须开。周一粲心想,开就开吧,反正只是个欢迎会,属于礼节性的会议,并不牵扯到实质内容,便抓起电话打给曾主任,让他先回来,别跟麦瑞小姐说了。曾主任不明所以,在电话里小声说:"话我已跟麦瑞小姐说了,麦瑞小姐正准备跟欧阳先生汇报哩,怎么办?""怎么办,还用我教你吗?告诉她,会马上就开!"曾主任吭哧了片刻,有点难受地应了一声,急着去跟麦瑞通知了。周一粲这才将电话打给人大主任乔国栋,没想到她刚说了一句,乔国栋那边就发起了脾气:"这个时候通知我开会,前面做什么去了?"周一粲怔住了,没想到乔国栋会发这样的火。转念一想,一定是乔国栋的老毛病又犯了,怪她跟强伟没把他当回事,事到临头了,这才想起要拉他这位人大主任的差。乔国栋是有名的牢骚桶子,老是觉得市委和政府把事情都做完了。周一粲对此虽有想法,但乔国栋是老领导,又是老河阳,周一粲还真不能对他有所不敬。有时候敬人也是一门艺术,这是两年来周一粲在河阳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下悟到的。

乔国栋还在电话那边发着脾气,周一粲心里却有点撑不住了,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没时间听谁牢骚满腹,冲她说个没完,况且乔国栋也没理由冲她发这种火。这是在干事,不是在抢功。就算要抢功,也轮不到你乔国栋来抢!她镇定了一下,稍稍加重了点语气,问:"乔主任,你到底来不来?"乔国栋那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不必了,周市长,我对招商引资一窍不通,去了怕弄巧成拙。再说,我的胃炎又犯了,正想去医院打吊针呢,估计时间上也来不及。"周一粲耳朵贴着听筒僵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个电话打得令她很不舒服。她脑子里闪出乔国栋那张满是折皱的脸来,这张脸在她眼前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让她一闭眼给闭没了。

她这才抓起电话,又打给政协主席。还好,此人倒是痛快,答应马上到会,说市长有什么安排,尽管开口……欢迎会开得很短暂,比原来设想的少了许多激情,周一粲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也没派上用场,一切都让红沙窝村的村民给搅和了。不过就这么个简简单单的欢迎仪式,还是让欧阳默黔感到惊讶,他似乎不大习惯这种场面,也搞不懂河阳方面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个仪式。晚宴的气氛倒是热烈,大约在酒桌上招待客人是河阳人的强项,所以人人都能尽兴发挥。欧阳默黔受到感染,也渐渐豪爽起来。他本来是不喝白酒的,但主人的盛情难却,在周一粲的一再劝说下,他还是频频举起了酒杯。秦思思倒是爽快,她大呼小叫地说:"我就是喜欢这种壮烈的场面,只可惜,在香港那边一次都遇不到。"一句话,说得周一粲竟然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宴会期间,欧阳默黔悄悄对周一粲说:"想不到你们会搞得这么隆重,这样一比,我这边就显得太简单太随意了。"周一粲赶忙说:"欧阳先生千万别这么想,你在国外多大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是穷地儿,一穷二白,有的就是这么股子热闹劲儿。"直到晚上九点,强伟才将村民们的工作做通,等赶回河阳,晚宴已经结束。秦西岳急着要见女儿,可强伟不由分说,硬是拉他吃了点东西,然后陪同他去贵宾楼。临进门的时候,周一粲悄声提醒:"强书记,你要不要换套衣服啊?""换衣服做什么?"强伟不解地问。

"欧阳先生……"周一粲刚要说下去,一看强伟脸色不大对劲,噎住了。不过她心里嘀咕,人家是中国区代表,来投资的,你穿这么老土,让人家咋看?几个人来到贵宾楼,刚敲开门,秦西岳就让女儿给抱住了:"老爸,想死你了。"思思这孩子,典型的恋父一族,当年就是因为舍不得老爸,差点放弃去香港发展的机会,若不是秦西岳主意坚决,她这辈子恐怕就只能窝在银州了,自然也就没了跟欧阳的这门婚事。

一见到女儿,秦西岳的热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也不管强伟他们在场,方便不方便流泪。他揽着女儿的双肩,激动了好一阵儿,然后轻轻推开思思,声音颤抖着说:"让爸看看,快让爸看看,我的思思是不是变漂亮了……"秦思思略含羞涩地笑了笑,就忙着去洗手间拿梳子,因为秦西岳的头发又乱又糟,是在沙漠里让风给吹的。在家时,思思最关心老爸的头发,她说男人只有头发梳精神了,人才有味道。

欧阳默黔这才微笑着走过来,略带矜持地跟老丈人打招呼。出乎强伟跟周一粲的意料,秦西岳对他这个身份显贵的女婿,却没表现出什么热情,反而略略带了点儿冷漠。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路上辛苦了吧?"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盯住女儿的一件衣服看。强伟赶忙跟欧阳打招呼,借以冲淡室内那股子突如其来、令人尴尬的凉意。欧阳默黔热情地跟强伟寒暄起来,似乎对岳父的态度毫不在意。

周一粲敏感地捕捉到他们翁婿之间的这一丝冷淡,却若无其事地夸奖说:"思思这孩子,真是懂事儿!秦老好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乖女儿。"秦西岳没理睬周一粲,他似乎对周一粲有成见,从餐厅吃饭到现在,他一直绷着个脸,没跟周一粲说一句话。特别是周一粲当着他的面,跟强伟述说乔国栋的不是时,他的脸黑得越发难看。

秦思思拿着梳子出来,见欧阳默黔跟强伟聊得正好,不好插话,索性拉了秦西岳,到里间去说话。

河阳宾馆虽不是五星级酒店,但欧阳夫妇住的这套房,却比一般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还要豪华。里面的陈设和装饰完全是参照北京国际饭店的标准弄的,加上又别具意味地融进了西北大漠戈壁的苍茫雄浑,一下就让这屋子的豪华具有了远天远地的悲壮感。能在这套房里住一宿,对河阳人来说,就是最最尊贵的待遇。可惜,住在这间套房里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

当晚无话。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起先谈得很顺利,一切都在周一粲的把握中。两天后,就在周一粲兴致勃勃打算将早已拟好的意向性协议递交到欧阳默黔手里时,市委书记强伟冷不丁地说出了一通话,一下就把谈判的局给搅了!

<h3>3</h3>

事后分析,强伟说那番话,是早有预谋的。怪只怪周一粲太急于求成,太想拿到第一期六个亿的投资了。强伟显然比她老辣,也比她……怎么说呢,周一粲觉得,这件事上,强伟坑了她。

前两天谈判,强伟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尽着东道主的责任,偶尔的,见谈判陷入僵局,强伟就拿眼神示意周一粲:甭慌,慢慢谈,只要对方来到河阳,就证明他们是有诚意的,至少,说明他们想把这事儿办成。如果这时候表现得过急,就会让对方洞悉到你的心思,跟你额外讲条件。周一粲当然理解强伟的意思,但她不能照强伟的意思去谈,她跟强伟站的角度不同,对待这事的态度也就不同。谈判吹了,或是出现什么变故,强伟顶多说两句可惜;她呢,代价就重了。她是铁了心,要在这一轮谈判期间就把大方向定下来,大方向一定,剩下的细节问题,就好处理了,甚至都不用她再费心,交给专家组去做就成了。

好在,欧阳默黔并没提过分要求,也没在细节上过分为难她。要说有几次出现了小僵局,问题也都出在她身上,是她太不具备现代商务谈判的经验和知识,更缺乏技巧,要不是麦瑞小姐暗中帮她,她非当场出洋相不可。当所有的障碍扫平后,周一粲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她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示意秘书,去拿协议书。

就在这时候,一直装哑巴的强伟开口了。强伟先是从宏观上充分肯定了双方的这次接触——注意,强伟没说这是谈判,只说是接触,又从技术性问题上承认了河阳一方的不足,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能跟瑞特这样的世界一流公司合作,是我们的梦想,也是河阳经济未来发展的主方向。非常感谢欧阳先生能在百忙中到河阳来,实地了解,并切切实实为河阳经济的腾飞着想。既然双方都有这么大的诚意和合作发展的信心,那我们为什么不换一种合作方式呢?这两天欧阳先生的话让我大受启发,我就想,我们应该拿出一种大气魄,搞一点大动作,以更快捷的方式促成这次合作。我有个大胆的建议,提出来让欧阳先生跟麦瑞小姐考虑,也让在座的专家组还有河阳的同志们考虑。我想修正一下双方合作的方向,将投资改为兼并,说收购也行。我们打算把本市最大的国企河化集团拿出来,以最优惠的政策还有条件,出让给瑞特公司。这样,征地、项目报批还有一大堆事儿就都免了,厂房是现成的,设备也是现成的,工人也是现成的,只要瑞特公司注入资金、技术,短期内培训一下职工,项目马上便能启动。其好处是非常明显的:一则省了很多前期工作;二则呢,也能让我们的上万号工人有饭吃。当然,具体细节问题,我们可以再谈。我准备了一份资料,是有关河化集团的,请欧阳先生过目。"说完,冲秘书一挥手。秘书肖克凡非常利落地打开公文包,拿出了厚厚的一沓资料。

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强伟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思路,这等于是把谈判的大方向给变了!在所有人中,最受震动的无疑是周一粲。她的目光定定地在强伟脸上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垂下了眼睑。

河化集团!周一粲心里重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欧阳默黔也愣怔了片刻,但也就几秒钟的工夫,他就镇定了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中国有句老话,客随主便。强书记这番提议,虽说让我意外,但既然提出来了,也不是不能考虑。"说着,将目光投向强伟,十分友好地笑了笑。欧阳默黔这一笑,让在座的人更为不解。难道他跟强伟事先有过交流,或者——但从强伟脸上,又丝毫看不出这方面的迹象,专家组也从未接到过强伟这方面的指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会场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欧阳默黔将目光投到麦瑞小姐脸上。麦瑞小姐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仿佛对这一变故早就心里有数。她冲欧阳默黔微微一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从桌子下面的公文包里拿出两页文件,递给欧阳默黔。欧阳默黔迅速地扫了一眼,字斟句酌地说:"贵方如果真要调整合作方向,我们可以考虑对河化进行收购,不过,得给我们时间——收购国有老企业,在瑞特还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既然强书记提出这一想法,我想接着谈下去就没什么意义了,谈判就到这儿吧?"在此期间,强伟一直默默观察着欧阳默黔和麦瑞,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表情和细小的动作。等欧阳默黔说完,他望着欧阳手上那份文件会意地点点头,朗声笑道:"好啊,欧阳先生,看来贵公司也早有这个意向,说明我们双方想到一块去了。这样吧,留出一段时间,双方都重新考虑一下,然后赶在下次商谈前,拿出一个更具操作性的方案。你说呢?"下次商谈……更具操作性的方案……欧阳默黔玩味着强伟的话,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地的官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短短的一次会晤,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不仅彻底改变了谈判的方向和性质,而且不着痕迹地为下次的"商谈"定了调子。眼看都要木已成舟了,偏偏还要我说,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可要是不说,那就等于默认了强伟的做法和判断都是对的,瑞特公司确实对河阳另有所图……就在欧阳犹豫不决的时候,河阳一方的首席谈判代表周一粲开口了:"既然、既然这样,就按强书记的意见办吧。"声音很低,神情也明显地萎靡不振,与刚才谈判时判若两人。

欧阳默黔不得不承认,他碰上对手了,相比年轻干练的周一粲,深藏不露的强伟才是他真正需要对付的!谈判结束后,强伟想跟周一粲谈谈,有些话,事先所以没跟周一粲交代,他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对此,他想周一粲应该能理解。谁知他还没来及跟周一粲打招呼,周一粲却已经出了门。

望着周一粲的背影,强伟心想:这次又把疙瘩结下了,自己的这个关子是不是卖得太大了?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这个关子不仅卖得过大,而且卖得很玄,它让强伟跟周一粲的关系,骤然变紧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默黔正在发电子邮件,秦思思说到楼下转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刚一下楼,她立马变了一副脸色,匆匆叫了出租车,赶往另一家宾馆。那家宾馆的地址是前一天问好的,一开始强伟还笑着不告诉她,秦思思装作不高兴:"强叔叔,你是怕我行贿啊?"强伟知道思思是在说笑,但他真怕思思去找他,这要是让欧阳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毕竟……思思这样一说,他又没有理由不把地址说给思思,最后,还是将自个的住处说了。其实平心而论,他也很想跟思思单独聊聊。

这是一家小宾馆。强伟的家不在河阳——如今干部推行交叉任职,担任市委和政府一把手的,都不得是本地人。这样市委跟政府两个大院,便多了很多单身汉,市上本来在河阳宾馆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但大家挤在一座宾馆里,很是不方便,谁都渴望自己的住处隐蔽一点,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强伟住的这座宾馆,表面上破破烂烂,一点也不显眼。秦思思还疑惑,强叔叔会不会骗她?到了房间门口,举手敲门的一瞬,她又想,怎么会呢,说清楚了是受逸凡之托,前来拜见他的。门铃刚一摁响,里面便传来强伟的声音:"来了,请稍等。"秦思思的心莫名地就乱跳起来,这一刻她有点慌乱,感觉自己像是在搞间谍活动,很不光明正大。

强伟打开门,见是思思,笑道:"你还真找来了。这一大早的,早饭还没吃吧?"秦思思说:"还没呢,欧阳在上网,等一会儿吃。"说着,目光朝四处扫了扫。这是一间二居室,屋子里的设施简单、朴素,一点看不出是市委书记住的。秦思思了解强伟,知道他在物质上很不讲究,吃饭穿衣都很随便。两人简单聊了几句,秦思思拿出几样东西,说是逸凡托她带来的。强伟大约也是想儿子想得有点疯了,一看见儿子送的礼物,就像小孩子一样喜不自禁地捧在了手里。逸凡送他的,有一件衬衫,带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气;还有一条领带,真正的名牌,而不是什么冒牌货。"这家伙,他倒学会花钱了。单是这条领带,少说也得上千吧?"秦思思嗔道:"强叔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啊?这条领带,少说也得过万!怎么样,逸凡比你腐败吧?"强伟呵呵一笑:"腐败,比他老子腐败多了!回去替我好好教育他,别老拿钱不当钱。"一句话,说得秦思思脸红起来,人也越发地不自在。强伟这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忙笑着改口:"好了,思思,来一趟不容易,跟你爸亲热够了没?亲热够了,强叔叔安排你们去转转。别看河阳穷,值得一转的地儿还是有几处。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沙漠水库吗?要不今儿就去?"秦思思略略犹豫了一下,道:"不必了强叔叔,你忙你的。欧阳说,既然合作的事有了变化,他想马上回去。"强伟"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心里也不大好受,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他所希望的。沉吟片刻,他说:"那好吧,回省城看看你母亲,多陪她几天。啥时回香港,给强叔叔来个电话,强叔叔去机场送你。"秦思思"嗯"了一声,然后怯生生地拿出一样东西,难为情地递到强伟手里。这是她特意给强伟买的,但不知他喜不喜欢,便犹豫着说:"我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才好,送我爸的是剃须刀,我想,给你的也应该一样。"强伟接过剃须刀,那样子竟像是接过一件无价之宝似的,一时间心里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很多已经逝去的想法,这一刻重又活跃起来。他感慨地看了思思一眼,噎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声"谢谢"。

秦思思不敢久留,怕欧阳找她,可又舍不得就这么离去。她这趟来河阳,本来是有太多话想跟强伟说的,包括她跟强逸凡现在的关系,跟欧阳默黔貌似完美实际上却丝毫谈不上幸福的婚姻,甚至还想谈谈父亲跟强伟的关系。在香港时,她听父亲在电话里老是批评强叔叔,她搞不明白,父亲跟强叔叔怎么会把关系搞成这样?按说,他们之间应该是有很多共同点的,至少在她看来,他们同属于公仆型的干部,不应该把关系闹得这么僵的。然而……强伟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没有因此而多留她。有些事,跟思思是没法讲的,他跟秦西岳,用一两句话也是讲不清的,但他相信,他们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甚至可以说,他们两个原本就没啥冲突,所谓的矛盾,都是因为两人的工作方法和处世方式不同而引起的,时间兴许能解决一切。

简单聊了一阵儿,秦思思告辞出来。早晨的空气新鲜极了。走在回来的路上,秦思思的心情顿时好起来,这些日子的疲累一扫而光,感觉此趟回国,真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她拼命地吸着这鲜如柠檬的空气,仰望着喷薄而出的太阳,还有湛蓝湛蓝的天空,脑子里忽然就冒出强逸凡那张清澈的脸……送走欧阳他们,周一粲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强伟连打几次电话,请她过去谈谈,都让她婉转地拒绝了。这在过去的两年内,是从没有过的。可见,强伟这一次是彻底把周一粲心里潜伏的那些不满给激活了。这天刚上班,她便冲手底下几个人发牢骚:"这成什么事儿了,忙活大半天,一句话,全推翻了,弄得我半年工作都白干了。"这是周一粲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发牢骚,以前她是个嘴巴很紧的人。

政府秘书长还有接待办曾主任等人面面相觑,既不敢附和也不敢应声儿,只是垂着头,暗自叹气。说实在的,强伟这一变,他们心里也有气,谁不指望把工作干得亮堂点?你忙活半天,人家一句话,全否定了,你怎么想?但下级就是这样,变与不变都得服从上面的决定,都得接着干下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能显在脸上,冤死你也得说好,得说舒服。好在强伟这一变,还不至于把他们冤死。不过周一粲这一发脾气,他们便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欧阳默黔走后的第二天,周一粲主持召开了政府工作会议,会上她闭口不谈什么谈判,也没提招商引资的事,只说全市眼下旱情严重,四县二区水荒不断,大家再也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等雨了,必须组织力量,尽快深入基层,帮农民想办法,稳定农民情绪,坚定农民信念,切实打一场抗旱救灾的保卫战。这项工作本来一个月前的常委会上就作了安排,只因周一粲忙,一直没顾上开会,没往下落实。这下好了,强伟将投资商撵走了,她也不能闲着,借这个机会,应该干点别的事了。

工作会开了半天,周一粲除了讲了一大堆要求,还责成农委和秘书处联合成立督查组,到各帮扶点督查。政府部门的帮扶对象是年初就确定了的,也签了帮扶责任书,只要市上有大的行动,帮扶单位就会自觉派人到点上,一是做好群众思想工作,二是出钱出物,支援农民。眼下旱情真是不容忽视,沙县、五佛已有不少农民放弃农作物,到外面打工挣钱了。如果旱情继续肆虐,今年的农业丰收将成一句空话,农业收入自然无法完成,这对政府来说,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周一粲要求各帮扶单位必须在两天内全部到达联系点,具体怎么帮,怎么扶,各单位想各单位的办法,市上不统一规定,一个大目标就是:农民不能乱,庄稼不能丢,农作物增收必须按年初制定的目标完成。

要说这样的安排原本没错,也很及时,并且符合当前"三农"工作的总体要求。但周一粲心里却没这么想,或者说她开这场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动机不仅仅在"三农"上,更多的,还是在她跟强伟之间的"别扭"上。

跟任何一个班子一样,周一粲跟强伟,也是有不少矛盾的。这矛盾,有些能找到根源,有些,却没根没源,都是工作中的小磕碰引起的,日积月累,就给攒下了。好在周一粲是个心里能装得住事的人,她来河阳两年,在班子里还从没跟谁红过脸,对强伟跟乔国栋,一直都是尊敬有加。她自认为年纪轻轻、资历浅,加上又是女同志,应该谦让点,便时时处处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特别是在强伟面前,更是坚持着服从高于一切的原则。但服从并不代表自己心里没怨气。说实话,她有,有时还很大,很别扭,很委屈。但她能忍。相比强伟的风火脾气和越来越明显的专断,周一粲的忍耐也算是到家了,当矛盾激化、不可调和的时候,她甚至把所有的麻烦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以这么说,这两年,她是凭借着良好的忍耐和谦让度过来的。正是由于她的顾全大局和委曲求全,河阳这个不太平静的班子,才始终没掀起什么大波大澜。难怪在私下里,河阳的干部称她为润滑剂,说强伟跟乔国栋两个冤家对头之所以闹不起来,关键就是中间还夹了个她。有一天她这块润滑剂着火了,河阳的平静只怕立马也就到头了。

她要着火了吗?平心而论,周一粲想着,不但要燃烧,还想爆发。周一粲认定,强伟这一招,是冲她来的,不管他是什么动机,什么原由,目的就一个:不想让她出头,更不想让她有什么"政绩"。

政绩是什么?政绩就是一个干部的成就感,就是升迁的资本,就是与别人抗衡的实力!强伟一开始可能不重视她,不在乎她,甚至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威胁,但现在,强伟有些怕她了,有些提防她了。

这原因周一粲不说,也用不着说,但她和强伟心里,很明白。

好,既然你如此一手遮天,想变就变,也休怪我无礼!既然你早有准备,早有打算,那我索性就不管了,我就不相信,你能在僵死的河化集团身上做出新文章来!一提河化集团,周一粲心头的积怨"哗"就涌了上来。要说她跟强伟的矛盾,最初还是由河化集团引发的。周一粲到河阳后,河化集团已陷于困境,企业停产,工人下岗在家,前景一片灰暗。之前河阳曾有过一个启动河化的方案,意欲让民营企业铁山集团收购河化,方案当时还报到了省上,也批了,但在收购进行当中,强伟突然出尔反尔,以非常强硬的姿态阻止了这次收购。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省委副书记齐默然不止一次发过火,还差点将强伟挪到别处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省委书记高波竟然同意了强伟的意见,让铁山集团暂缓收购,河化另寻出路。周一粲到河阳,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河化集团的起死回生。作为一市之长,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河化像僵尸一样摆在那里,她必须想办法将这个难题解决掉,也只有解决掉这一难题,河阳的经济才能恢复正常,方方面面的日子才能好过。但有些事看似简单,做起来真是太难了。半年之后,周一粲泄气了。河化没她想得那么容易,这个包袱不仅压着河阳,而且也压着了省上。就在她心灰意冷时,省委齐副书记找她,重新将铁山集团收购方案提了出来,让她认真研究,如果可行,不妨再添把劲,完成这一民营企业收购国有老字号企业的壮举,为全省国企改革攻坚战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你是一市之长,国企改革是你必须要唱的一出戏,而且只能唱好,千万不能缩手缩脚,不能让困难和压力束缚住手脚。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敢闯敢干的干部,而不是坐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干部。"齐副书记是这样对她说的。这番话,对周一粲冲击很大,后来她找过铁山集团老总周铁山,跟他认真谈过这问题。周铁山对收购河化集团,仍然信心百倍,甚至愿意在原来方案的基础上,再拿出几百万,解决工人的养老保险。周一粲深受感动,很快便组织力量,想重新启动收购方案。谁知这事让强伟知道了,没加任何解释,就在会上将她猛批一顿。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强伟要她立即解散工作组,从哪儿抽来的人打发回哪儿去。强伟声色俱厉地责备她:"成什么体统?不经会议讨论,擅自做主,如果谁都这样干,河阳还不乱了套?"强伟发的火很大,周一粲受的委屈也很大,差点就在会上流下眼泪来。过后她才听说,强伟跟周铁山因为河化收购,矛盾已经很深,有人甚至说,强伟千方百计阻止铁山集团收购河化,就是想对周铁山形成打压。

周一粲虽不敢确信传言,但对强伟,却有了再也挥不走的疑惑。加上后来乔国栋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河阳这片天,原来姓宋,现在,怕是要改姓强了。"她对强伟,就有更深的看法了。

两年后的今天,强伟突然提出让瑞特收购河化,事先又不跟她作任何沟通,完全将她蒙在了鼓里,周一粲焉能接受?这一次,周一粲真是有点豁出去的味道了。明着,她不好跟强伟说什么;暗地里,她却敢较劲儿,而且必须要较这个劲儿。她不能容忍强伟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常委会之上,嘴上讲着凡事要上会,他自己做起事来,却恰恰忘了这个原则。

市府工作会议开完的第二天,周一粲带着林业和财政口的两支人马,奔赴到自己的帮扶点去了。而且,破天荒的,没向市委那边打招呼。

<h3>4</h3>

强伟是在两天后才得知这一情况的,送走欧阳他们,他便一头扎进了沙漠。红沙窝村的事态那晚虽然得以平息,但根本问题仍没解决,弄不好,憨爷跟土豆他们还要闹。

一想这事,强伟的心情就不能不沉重,随着整个流域的缺水,沙漠腹地农民的生存状况,越来越让人揪心。这些年市县虽是联合想了不少办法,也出台了一些补救措施,但都是治病不治根,有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味儿,而且往往政策缺乏连贯性,加上执行当中县乡村三级都要打折扣,就把隐患给留下了,地雷也给埋下了,等矛盾激化,问题变得尖锐时,再想彻底解决,就真是太难了。

红沙窝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该村位于胡杨河流域的最下游,算是流域的收尾处,以前这儿基本算是荒地,只住着几户人家,后来别处的荒开完了,沙乡人便将目光瞄上了红沙窝,陆陆续续,就搬来上千口人。沙县这样的情况很多,村民自动搬迁属于常事。这主要是由历史原因造成的:沙县自古以来就干旱缺水,风沙大得能吞没人,加上又不停地闹灾荒,更是让这儿的人无法安生。远的不说,单是民国年间,这儿就发生过不下三场大的灾荒,沙乡人背井离乡,四处逃难。等灾荒过去,又终因舍不下这片土地,陆陆续续回来了。此时家园已不在,沙漠的样子也早已变得没法辨认,只能随便找个人少地广的地儿重新安家。另外,沙漠辽阔,土地丰富,这也给沙乡人提供了迁居的可能。小农经济作业模式下,村民们往往是看上哪儿往哪儿搬。先搬来几户人,凑些钱,打一眼井,尝试着种庄稼,一看庄稼能种活,能养住人,兴头就来了,还呼亲唤友的,慢慢往这里引人,人一多,村子自然就形成了。强伟刚到河阳的时候,红沙窝村还不足二百人,也就三五十户人家,算是在风沙线上给风沙放哨的。这才六年工夫,人口猛增到两千多,户数也翻了几番。为啥?红沙窝的土地肥,地下水位又相对高,打井容易,三五户人家就能打一眼井,土地也可以由着性子开垦,开到哪儿算哪儿。对农民来说,这就是天堂,就是乐园。虽说开荒打井是苦里面最重的苦,可不苦能有甜吗?不苦,不苦你当农民做什么?沙漠真是个驴脾气,也是个狼性子。前些年水还旺旺的,只要把钻头钻下去,就能找见水,只要把井柱下进去,就能打成一眼井。这两年,不一样了。先是水深了,打井成本越来越高,接着,出现干井、死井,熬工熬力,费半天劲,井柱下进去,竟是干的,没水,顶多挖出几车湿沙,算是给人一丝安慰。一没了水,这沙窝窝里活人就难了。年初,县乡打算将沙窝窝里这两千多口人搬走,搬回原来的村子去,加上省上提出让沙县关井压田,减少对地下水的开采,这项工作不好在老乡老村开展,只能在红沙窝这样的新移民村先搞试点,看看能否行得通。谁知强行关了十一眼井后,就惹下一大堆麻烦。

强伟先是听取了沙县县委、县政府的汇报,县上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想搬,也搬不动。搬迁不是个小事,一根藤扯起来,枝枝叶叶全就动了,特别是涉及到补偿安置等后续问题,县上就头痛。再说,对关井压田,县上有本能的抵触。关什么?压什么?沙县本来就是靠井吃饭的,没有了井,农民怎么活?县上怎么发展?移民是个方向,可想把三十万人全移走,容易吗?再者,为打这些井,为开这些荒,县上付出了多少努力!强伟没时间听这些,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彻底解决红沙窝村的问题,再也不能让村民们为补偿金喊冤叫屈、四处告状了。那天的教训告诉他,问题一旦出现,就必须解决,你不解决,村民们就会采取过激措施。如今的村民,已没了"怕"这个字,他们手里握的,就是中央关于"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有了这个文件,他们敢走遍天下。

"其他村的情况先不说,下一步怎么关,也不说,就红沙窝这十一眼井,怎么办?"强伟打断沙县县长的话,单刀直入地问。

"县上真是拿不出钱,一口井赔偿十万,十一口井就是一百一十万,加上安置费、搬迁费,一个村子县财政就得贴二百多万。开下这个头,往后工作咋做?再说了……"沙县县长又要老话重提,强伟恼怒地止住他:"你的意思,这问题你解决不了?"见强伟发怒,沙县县长不敢再说了,不过他还是不表态,吞吞吐吐的,不往正题上说。强伟这才清楚,憨爷那天骂他的话没错:中央的政策再好,等到了下面,被打了折扣,农民身上,一点光辉都照不到。强伟的目光扫了一眼会场,在每张脸上都停了那么一会儿,这些脸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但这一刻,他感到陌生,感到震惊。那天他在现场已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补偿费必须给,井必须关,多占的田必须收回来,至于有什么困难,县乡解决不了的,市上解决,市上解决不了的,他跑省上,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红沙窝村,能把政府难住。这话既是说给农民听的,更是说给县乡两级干部听的,没想到,一周时间过去了,沙县这边压根儿就没动弹!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更是一个思想问题,从思想深处,他们就没想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强伟愤然离开了会场。路上他跟市财政局打了个电话,要他们立即给红沙窝村拨款一百五十万元,并要负责把钱拨到村上。财政局长刚要叫难,强伟便粗着嗓子吼道:"困难两个字我不想听!请你告诉我,这款到底能不能按时拨到位?"局长慌了:"强书记,我马上安排,钱很快就拨下来。"等到了红沙窝村,沙县县长带着一干人,也赶了过来。强伟没理他们,径直来到憨爷家,说:"钱我两天内给你,只有一百五十万,你看着分给全村吧。但有个条件,多打的那些井,必须在十天内关填掉,一口也不能留。多占的地,今年既然种了,就先把庄稼收回来;明年,你跟土豆他们都得全退出来。至于搬迁的事,你跟村民们拿意见,搬,县上给补贴;不搬,就这些限定的田,限定的几眼井,养活两千口子人,也没啥问题。"憨爷听完,捋着胡子不做声了。他没想到,强伟会再来,他以为那天强伟也就是拿话哄哄他们,等把秦专家接走,也就溜之大吉了。谁知他真来了,还真的要拿钱赔给他们,一下激动的,不知说啥才好,胡子捋了半天,道:"强……强书记,有你这句话,我憨爷高兴!放心,红沙窝村要是再给你添麻烦,我老汉这一把胡子,你拿火燎了!"听他这么说,强伟紧皱的眉头才算舒展开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等把红沙窝村的事情解决掉,强伟回到市里,还没顾上跟组织部商量沙县县长的事,秘书长就跑来汇报,说周一粲把部局领导全带到抗旱一线去了。

强伟愣了一下,没说话,不过脑子里却在迅速想这个问题。周一粲到底什么意思?沉吟片刻后,他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嘛,眼下旱是要抗,而且必须抗到底。"秘书长结巴了几下,没敢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强伟,默等半天,不见强伟有新的指示,告辞走了。强伟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独自呆了一下午。快下班时他打电话给组织部长,说沙县县长的事先放放,暂时不要跟别的常委提,啥时候动,等他想好了再说。

吃过晚饭,强伟打算安安静静呆一会儿,把眼前的局势好好梳理梳理。

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他,河阳可能要出事,而且这一次,定是大事。这种预感虽是毫无来由,却很强烈,真是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他知道,潜伏在河阳的种种危机,可能要爆发了,这危机不光是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三人之间的矛盾,更可怕的,是那些乱七八糟一直被拖着被压着的事儿,只怕这一次,是要全面开锅了。

强伟感到怕,感到急,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怕和急,而是作为一个五百万人口大市的市委书记,从内心深处生出的那种真怕、那种真急。兴许,真的是他在河阳干得太久了,不出事也得出事了。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两年前那次调整中顺顺当当离开河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当时,他还硬是咬着牙跟省委说:"既然没有非调整我不可的理由,就让我在河阳再干一届。我不想让河阳在我手上变成这样,我要把原来那个河阳重新打造回来。"在他的坚决要求下,省委最终还是尊重了他的意见,让他继续留任河阳。

"好,我们期待着你……"仔细想来,当时高波书记的语气是含混的,眉宇之间似乎还带有一丝淡淡的忧虑和惋惜。

没想到,这一期待,就把他彻底地困在了河阳。

强伟现在没时间伤神,更没时间后悔,他要抢在矛盾彻底暴发前将最棘手的两件事理出个头绪,至少要有应对的准备。一件事,就是河化集团的兼并与收购。河化集团是河阳的老国有企业,一度非常辉煌,不只是河阳的经济支柱,在全省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惜他到河阳后,企业一年比一年不景气,遭遇了空前的市场危机,加上管理滞后,设备陈旧,技术更新赶不上去,企业在市场上屡屡碰壁,到目前为止,已停产两年零七个月了,一万多号工人均已下岗休业。如果河化真的破产倒闭,对河阳来说,真是件不敢想象的事,就是对全省而言,恐怕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问题在于,仅凭河阳的力量,仅凭他强伟一人,要想救活河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强伟不是没作过这方面的努力,他作出的努力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到头来都是无济于事。河化这棵老朽的大树,怕是再也无力回春。强伟不甘心,他真是不愿让这么庞大的一个企业集团,说死就死掉,更不愿看到职工天天排着队,到市政府上访。所以他才冒着巨大的风险,将河化的起死回生押在了瑞特公司身上……这可是一步险棋啊,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什么也抓不到,而且还会授人以柄。为下这个注,强伟不知折腾了多少个日夜,就在周一粲跟欧阳面对面谈判的那两天,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张牌打出去?要打的话,又该怎么打?关键时刻,他还是决定狠狠地赌一把。赌好了,河化不但能救活,还能重放光彩,那么他对河阳,就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善事。如果赌输了……强伟不敢想下去,也不愿想下去,狠狠地摇了下头,将这个"输"字甩出了脑外。

强伟思考的另一件事,就是胡杨河流域的治理。一提这事,强伟忍不住要对秦西岳来气。如果秦西岳能将关井压田的设想早提出几年,他强伟也不会犯那么多错误,更不会豁上命地把五佛等山区的农民往下移,在沙漠里搞什么开发区。结果,他把农民移了下来,开发区也建成了,井打得到处都是,秦西岳却忽然上书了,强烈要求省人大形成决议,对沙漠地区采取关井压田措施,保护地下水资源,延缓流域地下水开采速度,给胡杨河流域以喘息的机会。省人大组织专家和学者进行论证,并在年前召开了听证会,结果,在二次常委会上形成决议,要求河阳市对流域内的沙县、五佛等过量开采地下水的地区进行关井压田、退耕保林。

强伟不是说反对这个决议,他是担心这样一来,河阳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沉重了。农民受损失不说,市县财政收入都要受很大的影响,而且农村产业结构调整步伐又得放慢,甚至得改变方向。这一切,他不能不考虑。还有,当初打井开荒,市县是出台了优惠政策的,是积极鼓励与支持的,这才几年工夫,又要突然关压,让他怎么跟农民说?关井压田绝不是秦西岳想象得那么简单,只需形成个决议,下个文件,就能把井关了、把田压了,那得跟农民一户一户地谈、逐个逐个地做工作,此外,还要核对当初打井垦荒的投入,以及未来五年的收入,这些钱都要补偿,可补偿金从哪儿来?秦西岳啊秦西岳,你这个提案提的,真不知道会给河阳带来多大损失呢!难道胡杨河流域出现危机,整个流域面临枯竭的危险,是河阳一个地方造成的?如果说下游开采量过大,那么上游呢,上游为什么不治理?强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当初搞开发区,讨论方案时,秦西岳作为专家是举过拳头的,在最后形成的方案上,也是代表专家组签过字的。现在他又站出来,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位环境保护主义者!这个老学究,可把人害苦了!强伟收起这些纷乱的想法,开始专心看资料。资料是政研室半月前就为他准备好的,重点是这些年河阳垦荒打井的情况,还有流域治沙种树的情况。这些资料他以前掌握得不透,如果真要大面积关井压田,他得认真算一笔账,看财政到底有没有力量确保此项大工程,如果财政上无力担负,那他就要考虑,到底要不要将关井压田进行下去。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着将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解决掉的真实原由。他不想让红沙窝村的矛盾扩大化、激烈化,进而影响到全局。而且,他知道秦西岳目前又在调查,看市县两级到底对关井压田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强伟不想让秦西岳了解到他的真实意图,也不想让秦西岳在这事上再抓到什么把柄——把柄只要抓到他手里,准给你捅上去。强伟算是服了这个人大代表。

强伟正看着,门敲响了。他犹豫了一番,还是过去把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

陈木船上门,绝没啥好事,强伟对这个人,从来都没啥好感。果然,两人客套了几句,陈木船便压低声音,诡谲地说道:"强书记,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跟你当面汇报一下,你也好及早有个心理准备。""什么事?"强伟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问。

"是……乔主任,这两天我发现他老往下面跑,老是跟……代表们在一起。"陈木船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更隐秘的东西藏在话后头。

"这很正常啊,人大主任不跟代表在一起,还当什么主任?"强伟不以为然。

"强书记,你怕是太相信人了,乔主任找的代表,都是那些……怎么说呢,我觉得乔主任这样做,有点不光明……"强伟听出了陈木船的意思,但他故意装糊涂:"老陈,不说这个,我不能干涉你们人大的工作。老乔喜欢找谁,那是他的事,他可能也是想吃透民情吧。""强书记,你不能这么想。老乔最近跟那个叫老奎的来往密切,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老奎?"强伟突然噎住不说话了。老奎这个名字真是太敏感了,强伟最近太忙,都快把他忘掉了,经陈木船这么一提,一下子又给记了起来。

陈木船一看强伟脸色变了,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添油加醋,又说了不少。他甚至说出,秦西岳跟老奎关系也很可疑。直到强伟摆手制止,他才不甘心地将话题收住,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今天来,就是想给强伟一个信息:乔国栋这阵子,又不安分了。陈木船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察颜观色方面,比别人更多了几分精明,见强伟有所触动,便起身告辞。强伟也没留他,只是叮嘱了一句:"老陈啊,最近河阳事儿多,人大那边,你要多操点心。"陈木船赶忙应声:"强书记,你放心,我会替你操好心的。太晚了,你也休息吧,别太劳累,你要注意身体啊。"送走陈木船,强伟的心情就复杂起来,再也没兴趣看那些资料了。他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发着一种很孤独很苍凉的呆。周一粲,乔国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种时候,他们忽然活跃起来,在各自的舞台上表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周一粲倒也罢了,乔国栋要是跳将出来,给他来个连踢带摔,河阳这局势,可真就不好控制了。

良久,他摸摸手边的电话,想打给那个人,想跟她说一阵话。这种感觉很强烈,抵挡不住。每每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地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张脸,尽管那人也实质性地帮不了他什么,但他就是想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力量,有种帮他恢复信心的东西。号码拨了一半,一看时间过了十一点,强伟又犹豫了。她会不会已经睡下?这么晚打过去,会不会让她多想?他的手停顿下来,脑子里忽然间全空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电话。他实在不甘心这漫漫长夜就这么孤独地熬过去。人有时候是需要宽慰的,是需要多一份力量的。而身处市委书记这一高位上,你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让别人俯首帖耳,甚至无条件地服从,但这些都不是他指的那种力量,不是,强伟需要的,是一种心灵的救援,一种精神上的侠义。或者,什么也不是,就是想跟她说说话。

电话最终还是打了过去。铃声响了一阵儿,对方接听了。强伟有一丝紧张,有一丝不安。"你……还没睡吧?"他抢在对方前面,问了一声。

对方笑笑:"没呢,正看韩剧呢,激动死我了。""你也看韩剧?"强伟真是意外。她居然爱看韩剧,以前可从没听她说过。

"我也是最近才入迷的。你还别说,韩国人就是会赚眼泪。"她像是真的入迷了,一边跟强伟说话,一边还为电视剧里的人物发出嘘叹。强伟在电话这边,能清晰地听见电视剧里的对话声。

说了几句话,她忽然意识到跟她说话的是市委书记,这才"妈呀"一声,关了电视,认真地说:"强书记,你还没睡啊?""睡不着。"强伟实话实说。

"哦……"强伟这句话的意思太丰富了,她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我想问问你,小奎那案子,有进展没?"强伟说。

她犹豫了一下,道:"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来了?""没事,我也是睡不着,随便问问。"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回答也一本正经起来:"这案子还搁着,情况都跟你汇报过,查无实据,谁也不敢凭空乱下结论。""左威呢,他最近忙什么?""他还能忙什么,一门心思跑官呗。怎么,又找你了?""没。"他笑了一声,为她的坦率,为她的不假避讳。

"你可得掌握好原则,这个人,怎么说呢,我觉得有点阴暗。""知道。"他的语言开始变短。跟她说话,总是很省力,用不着长篇大论,区区几个字就能把意思说透。

"早点休息吧,别熬得太晚。"她说。

"知道。""身体是你自己的,熬坏了,没人心疼你。"她又说。

"知道。"然后两人就都无话了,抱着电话,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这种情况常有,有时候他们能抱着电话,就这么静静地听上好一阵儿。

"行,你也休息吧,搅得你电视都看不成。"最后他说。

她悄无声息地摁了电话。

强伟越发睡不着了。

正文 第二章 老奎这“歹人”

<h3>1</h3>

爆炸声异常响亮。

谁也没想到,它会响在法院的大楼下。

惊心、震耳,能让人背过气去。

真可谓惊心动魄!这一天,河阳市东城区人民法院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了一切,市区两级人大联合组成的"依法构建和谐社会工作领导小组"正在评议区法院文明执法工作。去年底,该法院未通过行风评议,被市区两级挂了黄牌,眼下整改时间已到,如果此次仍然通不过评议,这法院就要换班子了。

评议会场设在五楼,多功能会议厅内。一大早,法院的工作人员就楼上楼下地忙碌着。卫生要打扫,楼道要再次清洗一遍,门口要放大气球,鲜红的条幅要悬挂起来。等一切忙碌完毕,市区两级的领导还有人大代表就已陆续到会。院长左威这一天格外精神,尽管天气闷热,他还是西装革履,穿戴得异常整齐,丝毫不敢马虎。头发前一天刚刚在威格斯美容店洗染过,面部也做了泰式美容,脸上因岁月而失去的光泽似乎又都恢复了。民事二庭女庭长许艳容打趣说:"院长今天容光焕发,跟做新郎一样。"左威瞅瞅楼道,见有工作人员站在不远处,悄声道:"放严肃点,今儿个不敢乱开玩笑。"许艳容讨了个没趣,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微微笑了笑,往会议厅去。

左威望着许艳容的背影,心里暗自感叹一声: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这许艳容,什么时候都能让男人生出欲望。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传来,忙收起瞎想,一脸庄重地往会议厅走去。

进会议厅的一刻,左威忽然想到:楼下该不该设道岗?正要跟办公室主任说这事儿,转念又一想:眼下正在构建和谐社会,开评议会乱设岗,会不会显得自己心虚,让别人借题乱发挥?听说检察院那边搞评议,就因设了岗,让乔国栋一顿狠批。

后来证明,左威这想法实在是大错而特错了,就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让老奎钻了空子,老奎居然长驱直入毫无拦挡地就冲进了会场。

会议按时召开,时间刚到八点半,主持人便宣布开会。左威清清嗓子,开始向大会作述职报告。

这时候老奎刚好跳下公交车。

老奎是坐"三码子"赶到城里的。天太早,长途车还没上路,老奎怕耽搁,昨儿夜里就雇好了三码子。老奎本来想让三码子径直把他送到法院,又一想:自个干事儿,不能连累人家。三码子刚进城,他就嚷嚷着下来了。开三码子的王十娃还说:"我在桥头等你啊,你抓紧点,办完事儿就回来。"老奎心里笑了笑,暗说你不用等,你也等不到。

这一天的老奎跟平日完全两样,尽管穿的还是那身脏衣服,脚上还是那双烂掉趾头的破胶鞋,可他真是跟平日不一样——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还有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怎么说呢?老奎突然有了一种气概,这气概王十娃这样的人看不出来,要是能看出来,王十娃也不会拉他进城了,直接把他捆了交给公安就行了。老奎跳下公交车,挺了挺腰。从挺腰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老奎不一样了。以前走路,他的腰始终弓着,跟驼背差不多,头始终勾着,从没见他昂首阔步过。今儿不了,他连着挺了几下腰,将平日伸不展的腰板一下给挺直了,然后,大踏步地,就往法院走去。

老奎今儿到法院,是最后一次找左威,要是今天还讨不到说法,他就不讨了。没讨头,这都讨了将近两年了,讨得地荒了,房卖了,家里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再讨,就没啥意思了。老奎这档子事,本来就干得没意思,要是早知道法院会这样,当初,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点头,把儿子小奎给火化了。

"妈的王八羔子,说话不算数!"一想这事儿,老奎就要晕过去。可老奎不能晕过去,今儿个他是来干大事的,干一件河阳人从来没干过的大事。他要让河阳人记得:他老奎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是人就得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你要不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也休怪我老奎不把你当人!老奎呸了一口,这一呸更能看出他今儿的不一样来。平日,老奎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主儿,遇上多难多冤的事,都不敢叫唤。若不是儿子小奎不明不白地死去,若不是法院拿他当猴子耍来耍去,老奎是不会变的。他还会坚持打掉牙往肚里咽这个原则,其实这也不是啥原则,庄稼人历来就这么个活法,老先人遗留的,改不了。

早上的太阳很艳,很艳的太阳照着老奎破旧的衣衫,阳光洒在身上,竟把老奎也给照亮堂了。走进法院大门的一瞬,老奎有点紧张,腿好像抖了几抖。不紧张是瞎话,法院是啥地儿?城里人都怕跟法院打交道,庄稼人就更怕。老奎每次走进这大门,腿都要抖上几抖,今儿还行,刚一抖就让老奎给控制住了。妈妈日,都啥时候了,你还抖?老奎骂着腿,睁大两眼往里瞅了瞅,这一瞅,差点就让老奎缩身回来。妈妈呀,这么多车,都是高级车,里头该有多少大领导哩?老奎这么想着,身子就不由得往后退。快要退出门了,老奎忽然就记起自个今儿来的目的。这一记,老奎就不怕了。妈妈日,大领导也是爹生娘养的,也能让人见,这两年奔来奔去的,不就是想从大领导嘴里要个说法吗?大领导的说法总比小领导的说法要强,要管用。今儿好,今儿大领导都聚齐了,他姓左的想不给说法都由不得他!老奎壮了壮胆,给自己鼓了把劲,就又抬起腿,往里走。路上老奎还想,今儿这法院的门,不好进,准是三道岗五道哨的,给你把个严。没想到,门口一道岗也没设,真的没设。院里倒是有人来来回回走动,但老奎认得这些人,他们是司机,伺候领导的,领导一开会,他们就要凑在一起喧领导的生活。"生活"是个新鲜词,老奎以前不知道,这两年上访,老往公家地方跑,跑着跑着,就给知道了。知道了也跟他没关系,领导的生活跟他不沾边,顶多也就是听听,给自个儿灰不啦叽的心涂点颜色。至于生活里那些稀儿怪儿的事,老奎听了就忘,从不往心里记,就跟站在骡马市场听贩子们谈价格一样,骡子涨了是骡子的事,牛价跌了是牛的事,跟他老奎没关系。他老奎现在就一件事,要儿子小奎的命!老奎继续往里走,快进楼洞的一瞬,有个法警朝他走来,"喂"了一声。老奎一惊,心想:没准让人家认出了?这两年他来来回回在法院跟家里走,认得的法警不少,认识他的法警也不少,要是正好碰到,就给糟了。老奎正惊着,却见那法警扔下他朝另一边去了。原来法警不是冲他喂,是冲远处一个司机喂。老奎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钻进了楼洞。

一钻进楼洞,老奎就不怕了。

上访他上出一套经验:再牛气的单位,难进的都是大门,大门那道坎儿不好过,一旦过了,你这趟来就有八成的希望了;再就是院里不能让拦住,院里让拦住,等于你还是没进大门,哪儿来的还得赶到哪儿去。只要过了大门和大院这两道坎儿,进了楼洞,你就放心吧,就算是碰上再刁蛮的人,也不敢把你咋样。这么想着,老奎嘿嘿笑笑。老奎居然在今儿个还能笑得出来,可见老奎是作足了准备的。

事后证明,老奎的确作足了准备。

楼道里很静,开这样隆重的会,咋能不静?静就是畅通,静就是安全,静就意味着老奎可以大踏步地往楼上走。老奎再次笑笑,这次他是笑自个儿,从作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一直担心:怎么才能进得了法院?怎么才能顺顺当当站在左威面前?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原来设想的种种障碍,竟一个也没出现,脑子里盘算好的那些个应付的办法,自然也就成了多余。他紧紧裤腰带,这是个习惯性动作,每当心里松懈的时候,老奎总要紧紧裤腰带,仿佛他的精气神都在裤腰带上系着。接着他又摸摸胸前,摸胸这个动作很重要,老奎以前是没这个动作的,今儿个有了,走几步,就要很小心地摸摸胸,摸得还很诡秘,让人看不出是在摸胸,好像是在拨拉胸前的一颗脏米粒儿。老奎摸了摸,感觉那东西还牢牢地捆在身上,位置一点也没挪动,老奎这才彻底地放心了。

老奎在心里叫了一声"小奎",轻轻一掌,推开了会议厅的门。

会议厅里气氛庄严,台上有国徽、红旗,还有"秉公执法,一切为民"八个闪光的大字,一字儿码开的领导面前,摆着鲜花、水果,还有矿泉水。那矿泉水老奎喝过,是在一次上访中,讲了半天的话,诉了半天的冤,口实在干得不行了,法院一个年轻的女孩悄悄给他的。老奎自此记住了那女孩,记住了那清冽冽甜润润比山泉还要润心的矿泉水。主席台一角,东城区法院院长左威正在慷慨陈词,声音洪亮,带着法律的威严。老奎望了左威一眼,这张脸他真是太熟悉了,多少次梦里,他被这张脸惊醒;又有多少次,他对着这张脸,哭诉冤情,直到泣不成声。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对这张脸低声下气了,他要让这张脸明白:他老奎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到豁命时,一样敢豁命。对,豁命!老奎这么想着,毫不畏惧地就进了会议厅。

要说这一天也是怪,老奎突然闯进会场,居然没一个人发现。如果这时候有人阻止,老奎兴许也会停下来。可没人阻止,人们注意力太集中了,目光都盯在主席台上。门口那个小法官倒是看见了他,但也只是那么看了一眼,便又把目光挪开了。老奎再次紧了紧裤腰带,开始往主席台前走。这个过程相当艰难,也相当漫长,虽说只有短短几分钟,可老奎几乎是用走完一生的力气去走的。有意思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没人阻止他,所有的人对他的贸然闯进视而不见,居然拿他当空气一样不在乎。这毕竟是搞评议,关系到很多人的帽子、位子和前途,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对此,老奎自然无法知道,也不可能理解。这工夫,因为不被注意,老奎的步子就变得更从容了,真是从容啊。要不是他在往左威面前去时不慎碰翻了一只暖水瓶,怕是连左威都发现不了他。

左威骤然中断讲话,猛地从讲稿上抬起头,吃惊地瞪住老奎:"你……你怎么进来了?""我来问问你,你说的话算不算数?"这话老奎昨儿夜里就想好了,今儿路上又念叨了好几遍,所以这阵儿说出,就显得非常流畅。不只话说得流畅,老奎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瞪住左威。

台上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河阳最顽固的上访对象,会在这时候闯进会议大厅。主持人想呵斥几声,被旁边的领导挡住了。大家"唰"地把目光聚在了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身上。

台下似乎比台上镇定一些,不过还是有人发出了惊呼:"天呀,他真给来了!""我说过的啥话?啊,啥话?"刚才讲话还很流利很有底气的左威突然就乱了方寸,目光下意识地往主席台中央望过来。

主席台正中就座的陈木船顿时黑下脸。这个场面实在太煞风景,但是一时三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场面。

"啥话?我儿子的命,到底赔不赔?!"老奎的声音陡地高起来。

"老奎你别胡闹,今天我们开会,明天你再来。""明天?姓左的,从我儿子死了到今,你说了多少个明天?啊!"这话是老奎临场发挥的,"明天"这个词,对他实在是太敏感了。

"老奎你别不讲理,让你回你就回,这是会议厅,不是你乱来的地方。"左威努力镇定住自己,这种场合,他不能不镇定。他朝台下瞅了一眼:"苏主任,把他带到值班室去!"那个叫苏主任的也是一脸惊吓,听见院长点他的名,有点难受地站了起来,想上台,又像是害怕什么,步子犹豫着。这时候一直冷着脸的陈木船发话了:"成什么体统!堂堂一级法院,居然谁想进就给进来了。给我把他带回去,继续开会!""回去,你说回去就回去?"老奎突地掉转目光,盯住陈木船。

陈木船被激怒了,这是堂堂的法院,庄严神圣的地方,岂容一个农民撒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给我把他押下去!"市长周一粲刚要阻止,陈木船已把话喊了出来。周一粲暗自说了声不好,紧张地朝老奎望去。

一听陈木船发了怒,就有人先苏主任一步走了上来,想拉老奎出去。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老奎"呼"地拉开了衣襟:"谁也别碰我,今儿个老汉要是讨不到说法,就不活了!"周一粲吃惊地发现:老奎身上竟捆绑着东西!情急中她冲台下喊了一声:"都别乱,听指挥!"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极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气氛陡然间变得阴森可怖。人们从周一粲和陈木船脸上,看到一个斗大的"怕"字,这怕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从内心里冒出来的。特别是陈木船,已在可劲儿颤抖了。拉开衣襟的老奎正好面对着陈木船,老奎身上绑的什么东西,陈木船看得最清。

"炸……炸药!"陈木船惊恐万状。

老奎呵呵笑了两声:"亏你还长着眼睛,能看出。""老奎你别乱来!"周一粲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就站起来,想往老奎前面扑。坐在她身边的区人大黄主任一把拽住她:"市长你不要冒险。"老奎认得周一粲,更认得黄主任。为儿子小奎,老奎该找的不该找的全找了个遍,但每到一处,他都无一例外地碰了壁。他至今还记得,这个黄主任当初是怎样一次次搪塞他、唬弄他的。

"你也怕了,是不是?我还当只有我怕死哩,原来你们这些当官的,更怕。"老奎嘲讽着黄主任,身子慢慢朝陈木船逼近。自打进门那一刻,老奎便打定了主意:今儿若要真炸,就先炸掉狗日的陈木船!"老奎!"周一粲又叫了一声。

老奎像是没听见,他的目标已牢牢锁定在陈木船身上,兴许是考虑到周一粲是女人,老奎这天没打算跟周一粲过不去。

陈木船吓坏了:"你……你想干什么?"他一边往后缩,一边抖着声音说。短短的几秒钟,他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黄,又由黄变……等老奎逼近他时,那脸,已看不出是啥色了。

台下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老奎身上。有人想冲上去,这时候如果真能冲上去,绝对是一个立功的机会。可,谁敢呢?"还愣着做啥?快想办法!"院长左威对着话筒喊。这时候他已经很清楚:这院长他算是当到头了,日后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作什么述职报告了。妈的老奎,你好狠啊!没有人敢动。左威的话音刚落地,老奎就把死头子话说了出来:"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拉垫背的,你们跟我没冤没仇,想走的,只管往外走。但台上的一个也不能走,今儿个我只要一句话,我娃的命,该不该偿?!""该偿,该偿!不过老奎你听我说,小奎的事,复杂着哩,我们正在调查……"黄主任的脸上已挂满汗珠,但他比陈木船还强一点,还知道拿话应付老奎。

周一粲也让这场面惊住了,震住了,僵在那儿,不知该不该采取措施。

老奎越发坚定:"调查?我娃死了两年了,火化也有一年九个月零二十五天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调查了个啥?"老奎嘴上说着,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陈木船。众目睽睽之下,陈木船想往别人后面钻。老奎猛地伸出手,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想躲是不?姓陈的,没机会了,今儿个我就拉你一个垫背!信不?我的手一动,这楼,就轰一声,没了!""轰一声,没了!"老奎又说了一遍。

陈木船大张着嘴,眼神直勾勾地瞅着老奎的手,生怕他一激动,真就拉响那包炸药。

一拉响可就了不得了!陈木船仿佛已然听到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台上人的惊恐程度一点都不比陈木船差,全都僵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老奎的手指慢慢放进绳扣儿里,随后轻轻弯曲下来,又做出一个拉的姿势。谁都相信,那个绳扣儿一拉,这楼,就没了,没了!危局一触即发。

<h3>2</h3>

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叫鬼节,按风俗,这一天人们是不能出门的。

接到电话的时候,秦西岳跟沙县治沙站的老胡他们正在胡杨乡。秦西岳是三天前回到河阳的,他陪着女儿女婿到了省城,在家里呆了几天。欧阳默黔急着要回去,思思本想多住几天,陪陪母亲,可香港那边突然来电话,说是有急事,只好提前回去了。秦西岳急着沙漠里的事,一天也没敢多呆就又回来了。

胡杨乡又有一大片林子死了,干死的。去年至今,地下水位急剧下降,三分之一的井里抽不出水来。加上风沙连续袭击,已有五片林子接近五万株树枯死了。如果照这个速度死下去,秦西岳算了算,不出十年,沙县就会变成光秃秃一片,那些所谓的防护林新生林,都将成为一个传说,一个让人伤心得难以启齿的传说。

秦西岳手里拿着一撂子报表,冲老胡他们发火。他不能不发!作为一个老专家,一个对沙县怀有深厚感情的人,一看到这些数字,他的火就会不由自主地冲出来。据沙县统计局提供的资料,这五年沙县每年的植树面积在以几何倍数增长,人均绿化面积居全省首位。秦西岳说这等于是放了一个屁,臭屁。"你算算,按报表上的数字,沙县百分之八十的面积已经绿化了。可是树呢,我问你,树呢?"老胡被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他也觉得那数字不实在,很不实在,可他不敢讲出来,也不敢拿着报表细算。他是县上的干部,拿县上的工资,县长办公会定的数字,他哪敢怀疑?秦西岳骂他是混蛋、吃干饭的,这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都不会算。老胡只能笑,他对付秦西岳的办法,就是笑,干笑和苦笑。秦西岳被他笑怒了,笑暴躁了,骂脏话已排解不了心中的愤怒了。正当他要跳起脚,用更野蛮的方式来发泄一番时,治沙站的小林突然跑来,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老奎把法院给炸了。""什么?!"秦西岳只觉得腿一软,就给瘫倒在沙梁子上了。

那个叫老奎的秦西岳认识,不只是认识,他还曾带他找过人大副主任陈木船,也找过主任乔国栋,后来见找这两人不起作用,心一横,就带了老奎直接去找市委书记强伟。那天强伟正在接见江苏来的客商,听说这个客商很牛,手里有大把的钱,就是不知往哪儿投、投在哪儿才能产生他预想中的效益。强伟费了好大劲,才跟这个客商接上头。

强伟一见秦西岳,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不欢迎这个倔老头儿,河阳的很多事,都是秦西岳这个专家给捅出去的,弄得强伟很被动,常常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山头还没攻下来,后面的大本营就起火了,这火一准儿就是秦西岳放的。但碍于秦西岳的身份,强伟又不得不接见他。秦西岳不但是全省最有名气的治沙专家,而且是省人大代表!对市委书记强伟而言,秦西岳第二个身份,远比第一个身份更可怕,也更难应付。况且他认为,秦西岳这人太偏激,顽固不说,还爱钻牛角尖,仗着自己是省人大代表,又曾经在沙县插过队,当过知青,动不动就把沙县老百姓那些事儿揽在肩上,一年四季尽给他添乱!那天强伟的话很好,他答应秦西岳,保证在一个月内将老奎的遗留问题给解决掉。"这事儿再也不能拖了,不管法院方面有没有问题,我们都要认真查办。你放心,如果法院方面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强伟给,河阳市委给!"强伟说到这儿,转向老奎:"回去吧老奎,别整天缠着秦专家。秦专家忙,他有大堆的工作要干。这事儿,往后你直接找我。"说着,他"噌噌噌"给老奎写了一个号码,说是自己的手机号,如果一个月内问题落实不了,让老奎打这个电话。

那天老奎很激动,出了市委大院,激动得差点就给秦西岳跪下。"秦专家,不,秦代表,若不是你带我来,我能见上书记?能拿上他的电话?不能呀!这市委大院,我来了多少趟,顶多就见个信访办主任。他们那态度,哟嘿嘿,不能提。还是你厉害,你厉害呀……"老奎说着,眼里的泪就滚了出来。那泪跟黄河里的泥水一样,带着太多浑浊不清、不忍目睹的东西。

一个月后,事情还在原处搁着。老奎再到市委大院,就连信访办主任也见不到了。那个电话倒是通着,可老奎每拨通一次,对方就恶狠狠说一次:"你打错了!"害得老奎白白花了十几块电话费。

秦西岳知道,老奎的问题至今仍然没得到解决,非但没解决,法院还扬言:如果他胆敢继续无事生非告下去,就要治他的罪,最起码也要关他两年。天呀,无事生非,老奎是无事生非!秦西岳坐在沙梁子上,脑子里一阵乱想。这时候小林又说:"秦老师,市上来电话,让你火速到河阳。""叫我去做什么?"秦西岳恼怒地问。

"市委办说,只有你去了,老奎才肯解下炸药包。""解下炸药包?"秦西岳一愣,"你不是说已经炸了吗?""还没呢,老奎是要炸,但让周市长稳住了。""周市长?"秦西岳不信,"她凭什么稳住老奎呢?"小林急了:"快走吧,秦老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样好了,上车后我慢慢跟你说。""混蛋!"秦西岳骂了一句,翻起身就往沙梁子下走。老胡打后面撵上来,问:"老秦你真要去啊?这事儿可悬着哩!"秦西岳没理老胡,他的心里已起了火。老奎的脾气他知道,这老汉一定是让逼急了,不逼急,也走不到这一步。

刚到沙梁子下,乡政府的小车就开了过来。秦西岳跳上车,冲司机吼:"快开!"在车上,秦西岳才把事情弄明白,是车上坐的崔乡长告诉他的。崔乡长说,老奎差点就拉响了炸药包,原因是陈木船情急之下,给公安局打了电话,结果还没说上一句,老奎就喊了起来:"妈妈日,是你们逼的,全炸死也怨不了我!"吼完,就要用力拉绳扣儿,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周一粲突然从自己的位子上扑了过来,紧紧拉住了老奎的手:"老奎,使不得啊!这一屋子人哩,你想想,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一拉,得有多少人掉眼泪啊!"周一粲的声音充满了悲切,做出这样的动作,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市长,更忘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也为老奎的事奔走过,甚至还在好几个场合发过火。她只知道,老奎不能拉那个扣,一拉,天就塌了,真的要塌了!"老奎啊……"周一粲又忘情地喊了一声。

老奎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看得出,他被周一粲这一个举动给打动了。他茫然地扫了一眼会场,真是黑压压一屋子人。老奎犹豫了,他没法不犹豫,这些人,并不都跟他有仇啊。

冤有头,债有主。庄稼人还是信奉着这句老话。

"那好,你让他们出去,我只找台上的,反正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活了。"老奎的声音已没了底气,或者,他的底气已经被周一粲瓦解了。

周一粲这才抬起头,说:"让他们走可以,我们几个留下也可以。可老奎你听我说,你儿子是没了,就算真是那几个法警干的,也得容我们一步步查清楚是不?你炸了主席台上的人,你儿子就能活过来?""我不管,我就要他们给我儿子偿命!""偿命行,老奎你让他们走,你儿子的命,我来偿!"谁也没想到,这一天的周一粲会有如此惊人的表现。说完这句,她真就伸出手,示意老奎把她跟他捆在一起。

老奎没想到周一粲会来这一手,一下子就慌神了。他怯怯地往后退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你……你……"会议厅的气氛有些缓和了,刚才千钧一发的局势似乎消除了。周一粲趁势给左威挤眼神,示意他镇定点,别乱来。

"后来呢?"秦西岳忍不住问。

"再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电话里说得不是太清楚,总之,麻烦着哩。市委强书记说,要你火速赶到河阳,排除险情。"一听是强伟发的命令,秦西岳心里就又气上了,若不是事情紧急,他真是不想去。强伟啊强伟,你老说我偏激,老说我爱管闲事,你呢?难道这事你不该管?难道小奎的案子真就那么难查,你一个市委书记都没办法?就算上面有人干涉,有人施加压力,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随便写一个手下的电话号码就日弄老奎。庄稼人是老实,但日弄急了,也有日弄急的做法!秦西岳恨着,怨着,嘴上却在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快往前开。他想,强伟让他去救急,就证明事儿还不至于太糟。

但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老奎怎么敢绑着炸药包,去炸法院啊?这太可怕了!转念一想,又似乎能想通了。老奎,老奎啊……秦西岳心里,止不住地就呼唤起这个名字来。

对老奎,秦西岳除了同情,更多的,就是替他鸣不平。老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老实,再找不出别的特征。你想想,如果不老实,他能把事儿搁到现在,等到现在?如果不老实,当初他能那么顺顺当当就让法院把儿子火化了?结果尸体一火化,法院就翻脸不认账了,死活不承认小奎是他们动粗动死的,更不承认在这件事上他们有责任。火化前说好给老奎的两万块钱,更是没了影儿!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不,加上后来死掉的酸果儿娘俩,就是三条人命,活生生的一家人啊!这事摊谁头上能受得了啊?老奎能挨到今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车子在通往河阳的公路上疾驶着。秦西岳心里,已是恶云翻滚,烽烟四起。看来,河阳真是要出事儿了。还是乔国栋说得对:"老秦,如今的河阳,真是危机四伏啊,随便哪儿一翻腾,就能闹出大乱子来。"老奎这一炸,还不定炸出多少事来呢!这当儿,东城区法院会议厅内的情势真是一阵险过一阵。本来,周一粲的挺身而出,已让老奎动摇了,如果她不是心太急的话,或许老奎就渐渐丧失信心了。毕竟炸掉这一屋子的人,也绝不是老奎来这儿的目的。说穿了,他今天来,还是要一句话,他的儿子小奎不能白死。如果这时候有谁能站出来,承担点责任,或是把致死小奎的凶手交出来,事情兴许就能解决。但没有!主席台上那么多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点,也许有人想到了,但就是没人敢站出来!僵持中,周一粲再次示意左威,意思是让左威赶紧表态,先给老奎一个承诺,把危机化解掉。可左威这一天偏偏是给吓傻了,周一粲几次给他使眼色,他都毫无反应。如果换上平时,甭说是周一粲,怕是随便哪个比他职位高的领导,只要眼皮一动,他立马就能想入非非,把该想的不该想的全给你想到;可今儿个,他已经彻底呆了,木了,一直跟僵尸似的立在那里,真要把周一粲给气死了。无奈之下,周一粲只好铤而走险,决定设法把老奎身上的炸药拿掉!周一粲动这个脑子时,另一个人也在动。趁老奎的注意力完全被周一粲吸引,坐在台下的许艳容悄悄摸了上来,摸到了最前面的一排位子,离老奎非常近。许艳容发现,老奎的炸药包绑得极其草率,按说炸药包的绳索应该缠满全身,这样随便哪个部位都很危险,就算你有一流功夫,也不可能在几秒钟内将他身上的绳子全都解除。老奎这方面显然不专业,他把炸药包绑在了前胸,后面只用一根绳子捆着。许艳容寻思,如果能一步跃到老奎身后,先用双手控制住他的两条胳膊,不让他动弹,然后再腾出手解开绳子,那么,这个炸药包就能在几秒钟内排除,至少能扔到窗外。可许艳容怕的是,窗外停着那么多车,有那么多司机,一旦炸药包爆炸,后果仍是不堪设想。

恰在这时候,许艳容听到了警车声。她心里一惊,这种时候怎么能叫警车啊?说好话都不顶用,还敢拿警车吓他?转而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刚才陈木船的电话起了作用。陈木船尽管只讲了半句话,但对神经敏感的公安来说,已经足够。不过也好,只要警车一开来,院里的司机很快就能撤走。她期盼着周一粲能再拖延一阵儿,只要院里的司机撤走,她就有可能排除这场险情。

许艳容又试着往老奎身后靠了靠。她发现老奎抖得厉害,证明他这阵怕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你别过来,你也不是啥好东西!"老奎忽然发现了她,扯着嗓子骂出一句。许艳容吓得赶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还好,老奎的注意力很快又让周一粲吸引了过去。

"老奎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市之长。我们坐下来谈,问题总有办法解决,你说是不?""谈个屁!少拿这些话日弄我,走开!"老奎这次是让警车声给气的。楼下的警车不停地叫着,吵得人心烦。老奎愤愤地想:对付我老奎,你们有警车;可对付害死我儿子的人,你们倒没招了?"老奎我是一片真心,你要……"周一粲还没说完,老奎的手已伸到胸前,并且做了一个危险动作。周一粲吓得忙将话咽了回去,不敢再张口了。

局面再次陷入僵持。

老奎喘着粗气,看得出他的内心正抓挠得厉害。台下有人开始往外走,门口乱作一团,台上的领导们更是惶惶不安,谁都想着要逃命了。

就在这时候,又一幕险情出现了!谁也没想到,左威这时候忽然跳了过来,他想抱住老奎,用武力制服他。陈木船见状吓坏了,脱口惊喊了一声:"老左你别乱来!"老奎阴森森地笑了笑。他就知道,这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想为他解决问题。他们都是耍猴的,真正可怜的,是他这只猴子。一股悲伤袭上来,很快弥漫了老奎的心。老奎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儿,还有孙子。天呀,每每想到这,老奎就觉得没法再活了,老天已经把他的活路断了,断了个尽。他的儿子莫名其妙就给整死了,死了还问不到一句好话。媳妇儿带着小孙孙,也被他们连逼带吓的,一头扎进了水井。留下他一个老不中用的,还活个啥?活个啥嘛!"我不活了!"老奎猛就喊出一声,两只手同时伸向胸前那个绳扣。就在他拉开绳扣的一瞬,一个身影鹿一样跃过来,一双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使不得呀,老奎叔!"这声音老奎熟悉,这个人老奎更熟悉,她就是曾经判儿子小奎跟媳妇儿离婚的那个法官许艳容,儿子的死,少说也有她一半责任。老奎挣扎着,但双臂被许艳容牢牢控制了。许艳容喊:"快解绳子,小心不要碰到炸药包!"周一粲这才醒过神来,赶紧转到老奎身后解绳子。无奈,她对炸药包一窍不通,手抖了半天,还是不敢碰那绳子。

许艳容又喊:"帮我抓住一条胳膊,小心,身体不要挨近他。"周一粲猛地伸出双手,使足了力气,将老奎一只胳膊高高举到了空中。

会议厅里上演了无比惊险的一幕。

众人发愣的当儿,许艳容已果断出手,将老奎身上的炸药解了下来。按事先想好的办法,奋力撞开窗户,将炸药包抛了出去。

仅仅几秒钟,不,比这更短,楼下便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炸声震天。

炸声动地。

炸声让整个河阳晃了三晃。

周一粲猝然瘫在了地上。

半个小时后,秦西岳赶到。此时的东城区法院已被封锁起来,警察里三层外三层,将法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参会人员均已被安全撤出会场。有消息说,案犯老奎也被带走了。现场没死人,但有两辆小车炸飞了。秦西岳一眼看见市委书记强伟的影子,他正在爆炸现场,冲前来救援的警察讲着什么。

<h3>3</h3>

爆炸案后,河阳城陷入了静默。

这静默是表面的,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都沉浸在爆炸的阴影里不可自拔。可静默的深层,一场看不见的斗争正在悄然进行。这斗争似乎孕育了多年,潜伏了多年,就等有个机会,突然间爆发。

下乡或外出的头头脑脑中,第一个赶回来的,就是乔国栋。他在五佛下乡,检查五佛的民主评议工作,听到消息,饭也没顾得吃,就跟司机说:"马上回去。"司机也让老奎的事吓着了,悄声建议道:"乔主任,要不再等两天,这个时候回去……""等什么?这个时候还能等?"乔国栋说得很坚决,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司机没敢再磨蹭,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还在路上,乔国栋便接到不少电话,有给他报告消息的,也有拐弯抹角向他表示问候的,还有的索性更干脆,也更露骨:"乔主任,你回来吧!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在下面呆得住?"对这些电话,乔国栋一概没敢搭理,只听,不说。听完,将电话一合,闭目沉思。

回到家,乔国栋还没来得及洗个澡,将身上的尘埃去掉,门就被敲响了。这一晚,位于河阳市中心的市人大家属楼里,真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将一大堆信息带来,又将一大堆信息带走。

乔国栋起先还激动着、愤愤不平着,后来,后来他冷不丁就想:这些人跑来做什么呀?为什么要急着跟我说这些?直到睡觉,乔国栋还是没能等到强伟的电话。他原想,可能不等自己赶到河阳,强伟就会打电话给他。他错了。

强伟这边,情况却是另一番样子。

秦西岳是在晚饭后被强伟请去的。强伟一脸怒气,看得出他已发了不少火。从现场回来,强伟就一直在发火。

秦西岳正视着他,目光沉沉地盯在他脸上,很久,什么也没说,无言地坐下了。

强伟第一次在秦西岳面前发怵,真的,他怵了。如果秦西岳进来就质问他,进来就冲他发脾气,兴许他的感觉会有所不同。可秦西岳居然保持了沉默,居然能如此冷静地克制住自己。这让他受不了。

半天后,他终于张开嘴,问:"怎么回事,老秦?"他本不想这么问的,但这一天他的脑子太乱,有些古怪的想法钻进脑子里,怎么也轰不走。有那么一刻,他劝自己:算了强伟,这事怕真是跟秦西岳无关,别老是往他身上瞎想。但,秦西岳那种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态度刺激了他,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这话问了出来。

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强伟这话的意思。瞬间,他便明白了强伟"请"他来的原因。强伟一定是把他当成老奎的幕后了。这个混蛋!不过他忍着,破天荒地没把心头的火发出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强书记。"秦西岳略略加重了后面三个字的语气。

强伟敏感地捕捉到秦西岳语气的变化,这细微的变化再次刺激了他。"不明白?"他突地抬高了声音,冷冷地瞪住秦西岳,"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还能沉得住气?"果然如此!秦西岳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猛咬了一口,血冒出来,但他继续忍着。

"老秦,你是专家,又是人大代表,你到河阳来,我们欢迎,你替老百姓说话,我们也欢迎。可这次这事,做得太过了吧?"强伟出人意料地甩出这么一串话。事先他并没想着要跟秦西岳这么说,他请秦西岳来的目的,一是想跟他交交底,小奎跟老奎的事,他不是在拖,也不是不解决,真是一下两下没法解决,个中缘由,复杂着哩;二来,也是想稳住秦西岳,不要让他一激动就把事情捅上去。谁知他终究还是驱不开那想法,一想到秦西岳还有乔国栋跟老奎的密切来往,不由得就要把事情往坏处想。

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啊!"强书记,请你把话讲明白点!"秦西岳没法再忍了,再忍,就等于是向强伟承认,老奎这个炸药包,是他教唆着绑上去的。

"讲明白点?老秦,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难道那一声爆炸,你没听见?"这句话把秦西岳气得,简直就想冲强伟怒吼。出了这么大的事,强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居然先怀疑别人。

"强书记,你太过分了吧……""我过分?炸药包都炸到法院了,我还过分?老秦,我不想跟你吵,请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强伟的态度已经很恶了。尽管他还不能肯定,老奎的幕后就是秦西岳,但老奎做这件事,秦西岳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听到风声而不报,这样的代表,要他何用!"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秦西岳终于发作了。他没想到强伟会如此卑鄙,如此无耻!凭什么怀疑老奎是受人挑拨?像老奎这样的事,谁能挑拨?谁敢挑拨?"不敢承认是不?那好,秦专家,我也不逼你了。不过请你记住,这件事我会深查下去。如果查出幕后真有指使者,我强伟饶不了他,河阳人民饶不了他,党纪国法更饶不了他!"说着说着,强伟已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斥着强烈的火药味儿,而且满是威胁。

秦西岳被强伟的话激得更怒了,强伟岂止是在误解他,简直是在侮辱、强暴他!他的嘴唇抖着,颤着,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半天,愤然吼出了两个字:"无聊!"强伟还想说什么,秦西岳已摔门而去。

强伟被那一声愤怒的摔门声震住了。

其实这一天,他们两个人都太过激动了,如果有一方稍稍冷静些,谈话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结束。不过想到这一层,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一天,两个人心里,都是被对方气得锅儿滚!强伟并不是刻意要把秦西岳咋样,他还有一层意思,想通过秦西岳,把话带到乔国栋那边去,相比秦西岳,强伟更怀疑乔国栋,但他又不能直接找乔国栋发这通火。

秦西岳却认定强伟是在侮辱他。走在路上,他还无不悲凉地想,就因自己曾经替老奎说过几句话,就因自己深深地同情着这个失去亲人的老农民,便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这场政治漩涡中。

作出这样的判断,秦西岳不是没有理由。早在两年前,秦西岳就因一场民告官的事儿跟强伟闹翻过脸。那时他在沙县蹲点,沙县在腾格里沙漠南缘,是胡杨河流域最下游的一个县,是沙漠所的重点联系单位,也是全省重点治沙单位。这些年,秦西岳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沙县度过的,他的五个科研项目,还有三个课题,都跟沙县的生态有关。当时秦西岳还不是太热衷于替老百姓说话,尽管当代表也有两年了,但他的主要精力都被工作占着,几乎没有闲暇顾及当代表的事,以至于当那个叫王二水的农民通过关系找到他时,他还纳闷,凭啥要找到他这里来?一开始,他推托着,一则以代表的身份替王二水说话他觉得不大合适,况且自己还不是河阳市选出来的代表,就算人大代表有这个责任,那王二水也得去找河阳市或者沙县的代表;二则,他也怕因此影响到工作,在他心里,治沙是高于一切的。可王二水哭哭啼啼,赖在他房间里不走,说如果不替他做主,他就去省城,去北京。总之,这个叫王二水的男人是缠上他了。秦西岳原本就不是一个心有多硬的人,加上这些年在基层,亲眼目睹了老百姓的苦,亲耳听了老百姓的难,对老百姓,真是有了一种感情,总感觉现在的老百姓,不好活。于是也就耐着性子,听王二水说。等把王二水的事情听完,他心里,就完全是另一个想法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典型的拿老百姓开涮吗?"王二水是山区的移民,他家原在五佛,那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儿,山大沟深,而且山里沟里全都光秃秃的,没树。年初把种子撒地里,然后眼巴巴的,等着老天爷下雨,等到年底,也没落下几个雨渣子,这日子,就难过了。难来难去,山里就立不住人了。市上跟县里研究来研究去,决定移民,将五佛山区三百余户人家移到沙县一个叫红沙梁的村子里去。红沙梁原来是个荒滩,这些年四周都移了民,红沙梁搁在那儿,就有些难看。将山区的移民搬下来,整个九墩滩就连在了一起,一个崭新的九墩开发区才能建成。为鼓励移民,市县出台了不少优惠政策,其中有两条,对秦西岳触动很大,认为市县政府的确是为民着想。第一条是由农委跟财政局制定的,对这次移民的三百多户,搬迁费由市县两级财政出,每户再补助五千元安家费;第二条是市县两级计生委制定的,为配合计划生育,决定对两女户和独生子女家庭给予五千元补贴,而且优先在红沙梁划拨土地。王二水有两个丫头,老婆三年前结扎了,算是两女户。

谁知等搬迁下来,事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农委跟财政给的那五千,说是集中划拨到了村上,由村上集中打井。计生委给的这五千,说是等移民村建成以后,由市县乡三级验收合格,才能按规定拨款。王二水认为县上欺骗了他,搬迁时县上的干部并没说这话,而是拿着红头文件,拍着胸脯说,人一到红沙梁,钱就跟着到。王二水的老婆有病,乡上结扎时连惊带吓落下的,一直没钱医,到现在还没好。当时乡上认定是医疗事故,说要赔偿,但也一直没赔到手,这一搬迁,原来的乡政府不管了,说他移了民,算是沙县的人,应该找沙县要。沙县这边呢,说移民跟医疗事故不沾边,哪儿落的病,就得到哪儿看。王二水来来回回奔了几趟,非但没把遗留的问题解决掉,新的问题又有了。

红沙梁村分地时,没分给他,理由很简单:他没交村上的集资款。原来,移民村并不都是移民,沙县这边先派几户过去,等于是那儿的主,移民呢,算是客。村里的规矩,除了县上乡上定的那些,剩下的,就由这几户定。红沙梁因为打井成本高,加上要治理土地,村上定了一个标准,搬迁户每户先交一万,用于打井和修路。王二水哪有一万块钱?他始终认为,五佛那边搬迁时,县乡两级啥条件都没提,更没提这一万的事,等人搬迁下来,这也要收钱,那也要收钱,就连盖房修院子,也要先交三千的宅地费。这不公平!王二水以前当过民办教师,在村里算个文化人,文化人向来多事,向来就不讨人喜欢。结果,他质问得越多,村上就越烦他,乡上就更烦,烦来烦去,就没他的地了。

王二水一家住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年多,还是没分到地,非但没分到地,红沙梁机井里的水,也不让他吃了。从山上带下来的粮食吃尽了,仅有的几个钱也花光了,他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而且这一年多,他因四处上访,成了搬迁户中的钉子户,县乡村三级干部,见了他就躲。有消息说,乡上已把他列入黑名单,打算将他一家退回到五佛去。

"荒唐,真是荒唐!"骨子里,秦西岳还是一个爱激动的男人。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凡事爱发牢骚,爱拿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事物,可现实往往又离他们的标准甚远。而且凡事只要一沾了"官"字,就离谱得没边儿,云里雾里,让他们怎么也看不懂,于是乎,他们就用牢骚来代替不满,用不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可光发牢骚顶什么用?喊几声"荒唐"能解决问题?冷静下来后,秦西岳开始想办法,替王二水想办法。他把王二水手里的文件全要来,看了一晚上,终于确信,王二水告得有道理,上访也有道理。所有的文件,都没提向搬迁户要钱的事,更没提那一万。而且,那两个五千,文件里规定得很清楚,都是人一到红沙梁,就由县财政直接拨付,用于移民盖房安家,而且写清楚是要直接发放到移民手中。

既然有道理,就应该坚持。秦西岳不相信,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市县这么多领导,不会连一个替老百姓办事的都找不到!接下来,不用王二水再哀求,秦西岳就主动揽过了这事。一开始,为慎重起见,他还是把话说得很平和:"我替你问问,政府不应该说话不算数。"王二水很感动。王二水心想,有了秦西岳出面,他的地,还有钱,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王二水的事情丝毫没进展。秦西岳问过乡里,乡里说这政策是县上定的,应该问县长。秦西岳问县上,县上又说这政策是市里定的,应该问市里。秦西岳最后问到了市里,主管副市长打着哈哈:"这事嘛,当初考虑得不大成熟,结果留了后遗症。这样吧,我跟有关方面说说,能解决尽量解决。"秦西岳就等。两个月又过去了,王二水得到乡上一笔二百元的救济款,还有两袋子口粮,核心问题,一个也没解决。秦西岳这才相信:找到讲理的地儿真还不大容易,找到一个能切切实实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也是这么难!后来王二水妻子的病又重了,怀疑是子宫瘤。王二水想拉妻子到县医院作个诊断,没钱。无奈之下,秦西岳掏出一个月工资,先让王二水给妻子看病。

这件事算是深深刺痛了秦西岳,也让他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转变。要说他对那些所谓的"破事儿""烂事儿""没人管的事儿"真正感兴趣,还就是打这以后。

就在那段时间,秦西岳利用闲暇,刻意到红沙梁村走了走,跟移民们喧了喧,这才发现,王二水说的情况,移民中普遍存在。唯一不同的,是王二水站了出来,其他的人,却吞了、咽了、默默忍受了。

"哪见过钱的个影子嘛,说好了给五千,还不都是哄人的?等把你迁下来,说过的话就都忘了,要死要活,是你自个儿的事。人家哪有那闲心,还管你?"乡亲们怨声载道,说的话难听死了。秦西岳又问:"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向上反映?""反映?你以为都是王二水啊,没脑子!惹恼了村上和乡上的人,以后还活不活人了?"一句话就把真相给道了出来。

原来移民们刚到红沙梁,就有人打过招呼,要他们多干活,少说话,不该说的,千万别说,说多了别怪不客气。有两个跟王二水一样的,掂不清轻重,也想闹闹,结果分地时就给分到了离井最远处,地还是没平整过的地。单是把地往好里平,就得多花好几千。"人是算账的,哪个轻哪个重,得辨个清楚。多说一句话多花几千块,谁敢说?"那个分了烂地的人冲秦西岳说。

秦西岳似乎明白了:小小的红沙梁,名堂大着哩。

果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农委和财政给的那五千,市里的一半是落实了,县里因为财政紧,没落实。市里给的一半,说好是要落到移民头上,谁知乡上村上硬是给截留了。乡上要修政府大院,要买车,正四处筹钱哩,这钱能到了移民手里?村上截留的那点,全用来招待乡干部还有县干部了,不招待,地谁给你划?电谁给你拉?还有打井队、规划队什么的,村干部正愁没钱招待哩,你个王二水,还到处告状,村干部能不拿你出气?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前虽说也在乡下跑,但他只管治沙种树这些事,份外的事,他懒得理,也没时间理。这下可好,一个王二水,忽然就把他拉到了民间,拉到了田间炕头。这一拉,秦西岳便发现,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不在于你一年种多少树,压多少沙,降低多少蒸发量。老百姓十个手指头,整天都为一个喉咙、一副肚肠盘算着,就这,盘算得不好,就得饿肚子。

一次市县联席会上,秦西岳忍不住就说:"我们总在计划移民,总在规划新村,问题是,移民来了咋办?他们的问题谁解决?不能像一场风,把人刮来就完事了,得想办法让他们立住脚。"主持会议的乔国栋连忙打断他:"老秦,别扯远了。就议治沙,别的话,会后说。"秦西岳对乔国栋,看法有所不同。觉得乔国栋绵软些,没强伟那么专断,也没强伟那么强硬。凡事到了乔国栋这里,都是以商量的态度办的,不管办得成办不成,他总有一个好态度。不像强伟,首先在态度上就有问题;其次,强伟往往把话说得很死,跟你没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层,乔国栋是人大主任。因此上,这些年他跟乔国栋就走得近,交流的也多,有了事儿,他不去找强伟,更不去找周一粲,而是径直就往乔国栋这儿跑。

见乔国栋拦挡,秦西岳没敢再往深里扯。不过会后,他还是从头到尾将王二水还有红沙梁村移民的问题向乔国栋如实作了反映。

乔国栋先是不说话,后来让秦西岳问急了,重重叹了一声,道:"老秦,基层的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比你们科研单位。基层有基层的难处,市县也有市县的难处,这些事,咱不说了,好不?"一听乔国栋打官腔,秦西岳不乐意了:"老乔,我可没拿你当什么主任,正因为信得过你,我才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乔国栋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话头。

"老秦啊,不瞒你说,这种事儿,多。当初移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另有隐情。我怕说出来,你会骂我。""说!"乔国栋就给说了,话还没说完,秦西岳就跳了起来,指着乔国栋鼻子就骂:"好啊,怪不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原来,原来……"他这才明白,原来,市县两级压根儿就不是为五佛山区的农民着想,沙县要搞开发区,要建新农村,选来选去,就把地点选在九墩滩。为啥?九墩滩是荒漠,是未开垦区,如果把这儿开垦了,建成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的新沙乡,那么从市上到县上,功劳可就大了,政绩自然不用多说。这比搞一个经济开发区划算,也比搞一个形象工程务实。方案定下后,市县两级开始抓落实,层层承包,责任到人。市里由刚刚担任市委书记的强伟亲自抓,县上也由一把手直接抓。市县两级各部门,都要围绕这一中心工作,全力以赴给予支持。其余各县,都要通力配合,密切协作。两年后,开发区初具雏形,井打了,村建了,公路也通了,但独独红沙梁那一块,还空着。这很不雅观,也很失面子,一块荒漠将崭新的开发区拦腰斩断,不伦不类,很难看。几番讨论后,强伟作出决断:一定要把这一片荒漠开发出来,要让它有人烟,要让它跟整个九墩滩形成整体。可这个时候,动员移民已经很难了,山区几个县,凡是能移的都移了,剩下的,要么移民成本太高,要么当地老百姓不乐意。挑来拣去,最后才发现五佛还有一个山沟沟,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强伟如获至宝,当下就拍板:就移这三百多户!为将这一工作尽快落实,强伟要求市县两级尽最大努力为移民提供便利,能给的优惠政策一定要给,能扶持的资金一定要扶持。可这两年移民,市县财政都尽了最大的力。河阳财政状况本来就不好,这几年加上骨干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工人大量下岗,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下面几个县,情况就更糟,尤其五佛,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财政哪还有能力扶持农民?仅仅养活公务员和教师,就压得县财政喘不过气来。然而,在此种情势下,相关部门又不得不表态。于是,在毫无兑现能力的前提下,相关方面匆匆出台了那些个政策,目的就是先设法把山区的农民移下来,至于移下来怎么办,谁也没想过,也没能力去想……"难啊,老秦,你是没在市县工作过,你要是当上一天县长,就能理解其中的甘苦。有些事,不是我们成心要骗老百姓,而是迫不得已……""你少找借口!"秦西岳拍案而起,"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们,原来你们……"秦西岳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秦西岳拿着王二水给他的那一撂文件,径直找到了市委书记强伟的办公室。"我就想问问,欠移民的钱,啥时给?"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种语气跟一个市委书记讲话,也是生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质问一个比他级别高的领导。

强伟抬起头,慢慢将目光移在他脸上,像欣赏一幕独角戏一样,欣赏了一阵儿,然后笑着说:"秦专家,哪来那么大的火?你这一发脾气,我都不知道该咋工作了。"那天强伟很爽快地答应他:欠移民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乡上花的,乡上吐出来;县上没给的,立即给;不够的,市财政出。总之,当初怎么答应移民的,现在怎么兑现,绝不能亏了这些移民。

秦西岳听完,转怒为喜,带着歉疚和不安说:"对不起,强书记,我刚才脾气太冲。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当之处,请多原谅,多原谅啊。"说完,就像逃似的,赶紧往外溜。强伟叫住他:"老秦,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没做好,应该接受你的批评。"一席话,说得秦西岳脸红了好几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是让强伟耍了。强伟非但没按自己说的办,还把找他反映情况的几个市县干部批评了一通。包括乔国栋,也在一次会上,让强伟不点名地批评了。等他半年后再回到沙县时,红沙梁的村民,竟没人敢跟他说话,当初对他抱有很大信心的王二水,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红沙梁,带着患病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回他的老家继续过那种靠天吃饭的日子去了。

这种事经见的多了,人能不变吗?甭说是秦西岳,怕是换了任何人,都得对强伟他们的做法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h3>4</h3>

爆炸案发生的第二天,强伟主持召开了一次市委常委会。这次会议主题很明确:一、尽快平息爆炸案风波,将事态控制在应该控制的范围内,避免恶性传播和扩散,以确保河阳的稳定与团结;二、查清老奎的真实动因,特别是幕后有没有指使者,如果有,指使者是谁?动机何在?一接到电话,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乔国栋心里便"轰"了一声,这次会议很可能是冲他来的。他已听说强伟找秦西岳兴师问罪的事了。难道强伟真要冲他下手,真要给他定一个幕后指使者的罪名?幕后指使者?乔国栋困惑了。昨天到现在,关于这两年他跟老奎的一次次接触,反复地在他眼前闪现,搅得他坐卧不宁。他仔细地咂摸跟老奎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递过的每个眼神,越想,这心就越不安,也越后怕。强伟敢把那么强硬的话讲在秦西岳面前,对他,只怕会更不客气了。

老奎啊老奎,你这一胡来,我反倒说不清了。

平心而论,老奎做出这么大的举动,乔国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老奎是乔国栋的联系对象。对上访户,人大有人大的制度。一般上访户,由信访办或对应的委员会负责接待,重点对象,则由人大几位领导重点接待。谁接待,谁负责,而且一责到底。老奎这两年上访勤,他的问题又比较棘手,不只是牵扯到河阳的执法问题,而且已经出了人命。对此,乔国栋不敢轻视,主动将老奎定为自己的接待对象。本来他跟老奎交流得很好,老奎的行踪,他也能掌握,谁知……两个月前,老奎又来找他。那天他很忙,真是抽不出时间,便跟办公室的小王说:"你把老奎带到法治委去,让老姜好好做他的工作,顺便告诉老奎,他的事儿我已向省人大反映了,叫他不要再乱上访,安心在家等着。"说完,他就陪省上来的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去了。结果一趟乡下完,回到河阳,他就听说,老奎让陈木船狠狠教育了一通。

按分工,人大这边,陈木船分管政法和财经,兼管全市的政法系统。小王带着老奎去找姜委员,恰好碰见了陈木船。按规定,陈木船是不该插这一杠子的,谁知那天陈木船愣是插了。他将老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连批评带吓唬,训了将近一小时,训得小王都有些坐不住了,想溜出来给乔国栋打电话。老奎挨完训,回去后,就再也不跟乔国栋联系了。

事后乔国栋才知道,那天老奎来之前,东城区法院的左威和区人大黄主任找陈木船汇报工作,言谈中提及了老奎,说老奎之所以抓住儿子的事不放,硬给法院栽赃,是有人给老奎撑腰,想借机搞乱法院。法院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老奎就是听不进去,非要当初带回小奎的两个法警抵命。

"这工作不能干了。你在前面拼命地干,偶然出件事,就有人在背后给你做文章。一件小事,一搅和,就成了天大的新闻。"这是左威的原话。

黄主任也趁势说:"左院长说得对。陈主任,老奎这件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区法院已经挂了黄牌,要是今年黄牌摘不掉,整个政法口都得受影响。我们怀疑……"黄主任吞吐半天,最后凝视着陈木船,用一种略带攻击性的语调说:"陈主任,有些人动机不纯,这不明摆着是给你找麻烦吗?"一句话,就打翻了陈木船心里的五味瓶,见了老奎,不发火才怪。

陈木船那一通火,等于是把老奎的希望给彻底骂灭了。乔国栋担心老奎真出什么事儿,派人找了几次,想跟老奎谈谈,疏通疏通他的思想,老奎却避而不见。他亲自找上门去,三间破房子,两间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当中一间铁将军把门。问村民,说老奎到小煤窑背煤去了。

乔国栋起初还信以为真,认为老奎心灰意冷,不打算再上访了,想安心过日子了。昨天爆炸声一响,他才忽地明白:老奎背煤是假,到小煤窑弄炸药才是真!"糊涂啊!他咋就走了这一步?"乔国栋心里直叹。叹完,便替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对重点上访对象,市里早就明确规定,不但要耐心细致做好他们的工作,更重要的,就是不能出问题。这些年,河阳的上访专业户一年比一年多,出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有些事,一出了,便没法再挽回,只能一级一级追查。他还因为这事,查过不少人呢。这一次,强伟能放过他?乔国栋想不下去了,也不能再想了。老奎这一个炸药包,虽是没酿成惨祸,对他,却是致命的。昨晚他已听说,陈木船住院了,说是受了高度惊吓,精神出了问题。

是精神出了问题,但不是老奎吓出来的,是他太急于扶正,太急于把他乔国栋撵走,急出来的!一想陈木船,乔国栋越发不安,这一次,他怕是……世事复杂啊!乔国栋叹口气,带上材料,匆匆向河阳宾馆走去。

宾馆会议厅内,气氛庄严而凝重,空气紧得有点逼人。会议厅门口,两个保安很威武地站着,站出一种气势。进门时乔国栋忽然想,难道还有一个老奎要摸到这儿来?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很快就让会议室里的沉重和肃穆赶走了。坐下的一瞬,乔国栋发现,强伟的目光冷冷地射在他身上。

强伟今天是憋足了劲儿,从那张暴怒的脸上便能看出。昨天夜里,他连夜将左威叫去,训了大半个晚上,训得左威差点哭出声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倒好,让人揣着炸药包炸会场!我看你这个院长是当出水平了,能上《焦点访谈》了!"左威呜咽着,想解释什么。强伟骂道:"你少给我解释!我早跟你讲过,老奎的事不是小事,要认真对待。你怎么对待的?又是怎么解决的?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这次咋收拾!"左威红肿着双眼离开后,强伟又将电话打到省里。这个电话他一开始本不想打,可思来想去,这个时候要是不打,将来一旦有啥变故,怕更不好收拾。于是,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万般无奈地拨通了那个手机。电话里,他先是跟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余书红作了一番检讨,然后嗓子一哑,很沉痛地说:"红姐,这次我把祸闯大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难过。一个老奎,把一座市给炸翻了,还不知冲击波要冲到哪儿。红姐啊,我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我不是贪恋这个位子,可是以这种方式宣告结束,我不甘心哪!"电话那头的余书红听了半天,一字儿未吐,最后,无言地将电话压了。

这一压,强伟便清楚:省委那边已有了反应。

他一夜没合眼。

早上,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开这个会。咋开?正犯着愁,手机来了短信,打开一看,是余书红发来的,只有短短四个字:立即善后!强伟心里"哗"地一亮。红姐毕竟是红姐,关键时候,还是心里惦着他。强伟感动着,颤抖着,给红姐回了短信:放心,我会采取果断措施!然后,他就打电话通知秘书处,紧急召开常委会。

强伟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如果拿不出特别手段,不来点奇招狠招,这辈子,只怕再也没机会了。他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栽跟斗,这事上要是栽了,他强伟这些年等于是白在官场里打拼了。况且,他也不应该栽跟斗!小奎的案子,真是另有隐情!这两年,只要他一提这案子,立马就有电话打过来,方方面面的压力还有阻力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又怎是秦西岳这样的书呆子能搞得清的?他强伟难道不想给老奎一个说法?他强伟难道就忍心让老奎一趟趟地奔走喊冤?况且冤不冤,也不能由他老奎说了算,得有事实,得有证据!为这证据,他强伟动的脑子还少?他扫了一眼会场,除了市长周一粲,其他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那么灰暗,包括乔国栋,脸色也比他难看,比他更撑不住。撑不住好,撑不住就证明:你乔国栋心里有鬼!一提"有鬼"两个字,强伟的恨就来了。表面看,河阳似乎风平浪静,四大班子紧密地团结着,都是为了一个中心目标,那就是建立和谐社会。可暗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较劲儿,尤其乔国栋,简直就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眼里。

今儿个,强伟就要大着胆子,拔刺了。

强伟清了下嗓子,郑重地宣布:现在开会!对第一个议题,强伟几乎没容别的常委插言,顺着昨晚想好的思路,一气儿就将话讲到了头。强伟的大致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悲痛,也很震惊!在全市人民集中精力抗旱支农时,东城区法院突然发生这样一起触目惊心的事件,令人沉痛!事情既然出了,我们也用不着怕,更用不着沮丧,应该就这一事件,展开深思,认真反省我们自己,检讨我们自己。看我们的工作中,到底还存在什么问题,有哪些地方,还跟老百姓的要求有距离。老奎的事情拖了两年,至今未得到合理解决,为什么会拖,是谁拖的?早在去年三月,我就在老奎的上访信上批示过,要求政法系统开展自查,认真检点自己,查找执法中的不足,给老奎一个交代。为什么到今天,老奎还讨不到一个说法?涉案的当事人,为什么至今还没得到处理?是真的没问题,还是有问题我们掩着藏着,不敢揭出来?讲到这儿,一直在揣摩强伟心思的乔国栋顿时明白:强伟要发狠了!他今天的讲话是一个信号,或许他也意识到,再不狠,自己就没机会了!果然,强伟顿了一下说:"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下去之后,由政法委牵头,成立专项工作组,对小奎意外死亡一案,从头查起。我就不信,一个人莫名其妙死了,会查不到原因!"强伟说到这儿,目光朝乔国栋脸上扫了扫。这一扫让乔国栋感觉到对方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不自在。奇怪,他怎么会不自在呢?强伟接着又说:"不管如何,这件事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善后!第一,要严格控制事件外传,未经允许,各级新闻媒体不得报道,宣传部要把好这个关。我们不是怕监督,不是怕曝光,但这件事,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对待;第二……"强伟一气儿讲了五点,等于将第一个议题定了调子。估计讲得差不多了,他才转向身边的宣传部长:"还有要补充的吗?"宣传部长赶忙摇头:"没,没了,你讲得很全面。""接下来讨论第二个议题。"说完这句,强伟端起杯子,开始喝水。讲了这么多,口真是有点干,不过还好,一番话讲的,他心里的火不是那么大了,心态也慢慢平和下来。他想,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给了各位常委,接下来,就要看他们如何响应了。

强伟将目光依次扫过各位常委的脸,目光所到之处,常委们一一垂下头去。看得出,今天的常委们,谁都怕说话,谁也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今天这话不好讲啊。

场面令他感到些许的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有人怕就意味着他强伟的权威还在,怕就意味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敢公开站出来,跟他强伟唱对台戏。这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效果。政治说穿了就不是一个活跃的东西,政治的精髓其实就在服从两个字。不过在不同时期,服从两个字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所谓的民主,在他强伟看来,就是一把手公开把态度亮出去,其余的人能同步跟进,能顺着一把手给出的方向,在铺开的蓝图上,绘上自己的一笔。当然,这一笔必须绘得恰到好处,绘得不显山不露水,让人瞅不出破绽。这样,一张大家绘出的蓝图,粗看起来,就像出自一个人之手。

这不是说他强伟有多专断,问题是你如果不专断,这盘棋你就掌控不了,河阳这驾马车,你也驾驭不了。古往今来,大凡能干出点事儿的,哪个不专,哪个不断?强伟也讲过民主,特别是刚来河阳的那两年,他几乎民主得过了头,可结果呢,越民主越出事,越民主步调就越难统一。如果不是他醒悟得早,在河阳,怕是早就没他说话的份儿了。

就说你手里有一张蓝图,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绘好,如果有人偏偏故意给你绘出不协调的一笔,那么这张图,还能叫蓝图?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想想这几年,明里暗里,他让别人算计了多少?大好的机会,又让别人"民主"掉了多少?如果真能一条心,他强伟能这么被动?河阳能到如此困境?不过今天,强伟还是想铺开一张图,他倒要看看,在座的六位常委,会怎样绘上自己的一笔!会场的气氛依然是沉闷、压抑,谁也不想第一个说话,甚至,就没想着要说话。只要强伟的目光一碰过来,便马上垂下头,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相,生怕强伟点上自己的名。强伟有点恼怒:轮到你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哑巴似的,到了下面,说得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比一个难听。不说是不?不说我就点名,一个个轮着讲!强伟再次扫了一眼会场,这一次他扫得更为尖锐,仿佛那目光,带了刃一样,要划开这一张张沉默的脸,看看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强伟都差点要开口点乔国栋的名了,市长周一粲突然开口说话了。

周一粲原本是不打算说话的,她的神志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昨天的惊险中恢复过来。昨天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事后她反复地想,自己怎么就能做出那么惊人的举动呢?换在平时,怕连一半的勇气也没有。但昨天,她竟然做到了。可昨天那一幕,却也给她带来太多的混乱,到现在,脑子里都昏昏沉沉,清醒不过来。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说什么?昨晚她就想,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该持什么态度,是保持冷静,任其发展?还是站出来,尽一个市长该尽的职责?这选择的确很难,保持冷静,她做不到,她怎么能冷静得了?!要尽职责,怎么尽?尽到啥程度才算合适?这是个难题啊。合适这个词,很关键,也很难掌握。深了,会让强伟不高兴,会让很多人不舒服,更会破坏现有的这种微妙关系;浅了,那不又成了应付?应付对她来说,更难!后来索性想,先不主动,静观其变,看强伟还有乔国栋,会采取什么措施。然而,强伟刚才那番话,一下就把她的想法推翻了。到了这时候,强伟还在搞一锤定音,还在拿着铁榔头砸别人。这种做法,她受不了,真是受不了!"我讲几点。"她拿过话筒,略略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目的是为了什么?善后我不反对,出了任何事,都得善后,不能无限制地把影响扩大下去。可这后怎么善?单纯地讲平息,讲制止,合适不?小奎的案子是拖了两年,谁拖的,大家都说自己没责任,那么责任到底在谁?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案子,一年多时间就是查不实,我想有必要把负责案件的同志请来,当面给大家作个汇报,让大家会会诊。此外,这么快就认定,老奎爆炸案有幕后指使者,是不是太草率了点?会不会有转移方向的嫌疑?"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推开话筒,坦然又略带难过地,将目光投向强伟。

强伟并没有回避,他知道周一粲一定会讲。昨天的事,她功劳最大,表现也最突出。加上对小奎的事,周一粲一直有意见,现在该轮到她反驳了。但没想到反驳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有针对性。"还有吗?"他迎着周一粲的目光,问。

周一粲本来还想说下去,强伟这么一问,她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了。吭了一会儿,道:"没了!"这一声回答令她失望。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强伟,有一种冲不破的怕,或者叫习惯性的屈从。怎么会这样呢?强伟笑笑,他居然笑了!他从周一粲身上收回目光,重新面对大家:"好,总算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了。大家踊跃点,有不同意见,尽管提出来。"会场的气氛再次变紧张了,甚至比刚开始时还多了那么一层意味儿。周一粲短短的一番话,眼看要把会议引向另一个方向了,强伟这么一问,掀起的那道微澜"刷"地又平静下来。

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戏?常委们的目光仍然聚在周一粲脸上,此时的周一粲已没有刚才那么镇定,那么理直气壮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少有的虚红,那是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引起的面部反应。难道她后悔了?强伟仍然在等。他想,会有人接着周一粲的话讲下去的。

可惜,大家都沉默着。强伟并不希望今天的会议沉闷,他希望热闹点,激烈点,有时候太沉闷并不是件好事。矛盾这东西,与其让它藏在暗处,还不如让它彻底爆发出来。只有爆发出来,你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它要是永远潜伏在水下,你连它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到,更别说要制服它、消灭它了!"老乔,你谈谈。"强伟终于将话头递给了乔国栋。

乔国栋缓缓抬起低沉的头。刚才周一粲意外地向强伟发难的时候,他迅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思维,并对会场形势作了个判断。他坚信,强伟今天是不会放过他的,单凭他跟老奎那点儿联络关系,强伟就能把他彻底树到对立面上,况且从强伟的态度看,他依据的怕还不只是这一点。说不定昨晚,他又搜罗到了什么。乔国栋本来还心虚,周一粲这一开头,他立刻就不虚了,不怕了,今天这出戏,他决心豁出去,顺着周一粲的话音,来它个颠覆!或者说,他今天要变被动为主动。

主动总比被动好!人不能一辈子都被动,关键时刻,还是得主动一点。这是乔国栋最近才悟到的官场哲学。我就不相信,我乔国栋连一次都主动不了!"我的心情跟强书记一样,也很沉重,相信在座各位,都有同样的感受。强书记说得没错,我们是要深查,是要借此事件清理和整顿我们的队伍。但对关起门来说话,我有点不大赞同。我们既然要查,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查,就应该在群众的监督下去查。为什么要怕报道?为什么不让媒体介入?我想我们应该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这一事件公之于众,凡事只有放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置于广大群众的监督之下,才能不搞过场,不走样子,才能实事求是把问题查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今天这个会,能不能变个调子,不要就事论事,不要仅仅局限于老奎跟小奎身上——河阳这些年,出了多少事,有几桩查到水落石出了?单是一个老奎,好办,派一个工作组下去,几天就能把老奎的问题解决掉。问题在于,河阳有太多的老奎,这些年经济发展的同时,对百姓利益这一块,我们保证了多少?远的不说,单是沙县开发区这一块,遗留的问题就不少,如果解决不好,我想我们还会……"他吭了吭,没把"遭到报复"四个字说出来。

这番话一出,会场气氛就变了。二三把手同时向一把手发难,这样的场面常委们还没遇到过。况且,乔国栋一提开发区,常委们便明白,他在揭强伟的伤疤了。

好啊,今儿这场戏,有看头了。常委们本来还担心,会议会再次出现一边倒,那样的话,老奎的问题非但解决不了,河阳往后的政治生活,又会走到一言堂上去。这是谁也不想要的结局,却也是最无奈最现实的结局。其实在座的常委,哪个愿意老是由别人说了算啊?谁的心里,都在渴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声音能成为最响最亮的声音,也是别人必须服从的声音!乔国栋一席话,立马让常委们来了精神,他们倒要看看,今儿个,强伟该怎么收场?"老乔!"强伟下意识地就叫了一声。

乔国栋止住话,转过目光,正视着强伟。

他真的是在正视强伟了!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强伟这才说道:"接着说,老乔你接着说。"强伟这一次,差点就乱了方寸。事后他也承认,他是让乔国栋提到的开发区给搞懵的。开发区是他的软肋,碰不得。他怕乔国栋讲个没完,那样一来,会议可真就不好收场了。幸亏中间省上来了电话,要他立即赶往省城,向齐副书记汇报爆炸案,会议才顺势停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当场就栽到乔国栋手里。

乔国栋不简单啊!相比周一粲,他才知道最该打哪张牌。

正文 第三章 满地惊慌

<h3>1</h3>

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有的基层政府,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勾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有些官老爷,打着为民办事的幌子,谋的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地方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戏他,却一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让他们耍到底。

在基层呆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气。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作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的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过了一会儿,车树声道。

"休息?你让我休息?"秦西岳怒视着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不休息还能咋?决定作出了,就得执行。""想得美!"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老秦你想干什么?""我找毛西去!""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作出的,是院党组。"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是不满。一个老同志,总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那我去找院党组!"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问题?"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异地盯住车树声,"你也认为我有问题?"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了。他望着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是!"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还说我偏激?""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觉悟都没有?""为什么,不就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吗?不就怀疑老奎那个炸弹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吗?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老秦你冷静点,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炸弹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糊涂!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得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炸,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吗?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跟车树声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我回家总行吧?"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儿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都不明白具体原由,也不想明白。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儿收回那些心思,再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人大代表,车树声就坚决反对,无奈上面非要让此人当选,他也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以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儿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车树声虽然无法准确地说出,但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这也许是秦西岳最能感染他的地方,但同时又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老头儿一如既往地单纯下去,最好能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不用!"秦西岳一脸的倔强。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变化得快,黄河以南已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投向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峰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市的脸。他知道,自己被突然停职,绝不是强伟所为,在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能够通过正常交流加以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来。而且秦西岳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好过,说不定,他很快就要挪窝了。正因为想到了这一层,秦西岳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了,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骤然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老奎这一炸,炸得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跟"招手停"和出租车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喊。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眨眼间便晃过了黄河铁桥的桥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便暴跳如雷地吼道:"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儿,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你骂谁?"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揪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扇了秦西岳一个嘴巴!这一嘴巴扇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让所有的乘客全都魂飞体外。大家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呢,就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干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骤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扯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撇下愤怒的众人,跳下车,匆匆沿着刚才的来路,朝黄河铁桥追去,一路上迎向他的,是络绎不绝的人流与车流。那个在车里看见的人影儿,哪还找得着啊!追出好长一截儿,秦西岳无奈地收住步子,喘着粗气站了一会儿,心想:会不会是自己看花眼了呢?怅然转身,朝桥北自家所在的水车湾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天际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半个小时后,秦西岳回到了家。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上的一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落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个叫作"听水坊"的下人住所。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子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里面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问:"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了他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欢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像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咋啦?"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要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吧?"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立马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了,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来。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了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见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了,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傻傻地望着他,望了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次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意思。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得不行:"思思,真是你?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爸,你怎么在家里?"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呆好久吗?"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有什么不对劲。

"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照样还是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样了,投资的事到底有没有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会做出什么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心。没想到思思却说:"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到处投资,谁知道呢。""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爸!"思思嗔了一声,"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没两年,竟又移情别恋,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秦西岳一个,天也不会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善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得到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呢?"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给秦西岳做助手。两年前沙漠所调整班子,原定要让秦西岳担任所长,可秦西岳坚决不当这个"官"。院里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让车树声扛起了这面旗。但在秦西岳面前,车树声从没拿自己当领导。车树声跟周一粲结合在一起,当初是由华可欣做的大媒。一开始小两口也算恩爱,慢慢地,周一粲的志向变了,两人间的隔阂便多了起来,特别是周一粲要走政道,车树声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还闹过很深的矛盾。可惜周一粲主意已决,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毅然地踏上了仕途,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欲望。到河阳担任市长后,周一粲尽管有所掩盖,或者进行了刻意的收敛,但秦西岳明白,掩盖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掩盖的背后,才是她越来越明确的从政目的。对此秦西岳不好评判什么,人各有志嘛,谁也不能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他有点担心,一个人如果政治目的太过强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错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这种教训不是没有,但秦西岳又不能提醒她。毕竟,他是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里,他反感一切伪装的人。他认为周一粲这两年在河阳的表现,至少带了伪装的色彩。特别是她对强伟还有乔国栋的那种尊敬,更像是作秀。凭他对周一粲的了解,周一粲是不会真心尊重自己的政治伙伴抑或是政治对手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趋成熟,既证实着秦西岳对她的判断也加重着秦西岳对她的担心。秦西岳对她敬而远之,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太过,做人必须有基本的准则,从政可以讲究策略,但不能偏近于阴谋。阴谋是副毒药,能伤害别人更能伤害自己。但这些大道理秦西岳不可能跟周一粲讲出来,得靠她自己去感悟,去发现,去验证。

人生就是这样,谁都在探索,谁都在总结,但更多时候,谁都处在迷路中。

秦西岳没想到,自己被停职,第一个打电话过问此事的,竟会是周一粲。

"我也是刚刚听说。秦老师,你不能就这么忍了,他们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周一粲又说,口气有点激动。

"一粲,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想院里会给我一个说法。""啊……"周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出了秦西岳的冷淡,不好再说下去,吭了一会儿,简单问了问华可欣的病情,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秦西岳刚想轻松地吐口气,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周一粲的消息咋这么快?按说她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车树声是绝不会跟她讲的。车树声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绝不会多事,况且,他对自己的夫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那么,她从哪儿知道的?猛地,秦西岳想起了那个人——是他?!秦西岳腾地从沙发上弹起。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尽管他对周一粲也抱有微词,但毕竟只是小节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可就坏事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这个混蛋的想法赶走,但越想赶走那想法却越顽固,扎在他脑子里,就是不肯退去。

周一粲啊周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么瓜葛,你这辈子,只怕是输定了。

秦西岳脑子里久久赶不走的那个人,就是省委副书记齐默然!

<h3>2</h3>

齐默然原是华可欣的上司,华可欣在省教育厅当科长的时候,齐默然是副厅长。后来他一路飙升,由教育厅副厅长升为厅长,然后又成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直到目前的省委二号人物。秦西岳跟齐默然的关系,按说更早:他们曾经是一所大学的同学,只不过齐默然比秦西岳晚两级。后来俩人又在同一个省工作,加上华可欣这层因素,两人的接触也算密切。华可欣将自己的部下周一粲介绍给车树声,齐默然还称赞过她办了一件好事。婚礼那天,齐默然还专程到现场祝贺,这在当时,是很让人鼓舞的。齐默然跟周一粲认识,大约就在那次婚礼上。后来他对周一粲表示出一种关怀,周一粲为此很是兴奋。秦西岳想:周一粲对从政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齐默然的影响。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别人的影响,特别是身份和地位都很显赫的人,他要是影响起你来,简直没法抵抗。秦西岳自己就有这方面的深切感受。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的知识分子变成一个民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关注者,进而又成为一个实践者,也是受到一位师长和益友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他能理解周一粲,但,周一粲如果现在跟齐默然套近乎,或者说继续对齐默然抱有崇拜心理,那就离危险很近了。

这些话,要不要说给车树声?怎么说?秦西岳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念头。毕竟,他也只是猜测。就算事实如此,现在提醒周一粲,周一粲能信?周一粲当然不会相信。周一粲目前只相信两种人的话,这也是她到河阳后,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总结出来的。一种是权力比她大、政治主张比她明确的人,一种,是身边的亲信。可惜周一粲目前还没有培养出什么亲信。河阳的干部队伍,大致上呈两种趋势:一种是老派力量宋老爷子的人,这种人目前占少数;一种,就是强伟花六年心血从宋老爷子手中瓦解过去的力量,这股力量目前占主流。作为后来者,周一粲也有过这方面的努力,她认为这是一个从政者必须要做的努力,没有自己的力量,你就无法真正拥有政治上的地位,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常委会上的发言就是典型例子。按说她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率先向强伟提出诘问,该是件鼓舞士气的好事——河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死气沉沉的团结不叫团结,哑着嗓子的服从也不叫服从。老奎制造的那一声巨响,至少是让她先醒悟了。她承认自己这两年是滑头了点,也太谨慎了点。你越是不敢讲话,反而会离话语权越远。她想改变这种状况,改变过去那种死气沉沉的局面。但结果呢?没一个人响应她,乔国栋虽是说了,但那不是顺应她,这一点周一粲很清醒。她跟乔国栋,说穿了都是孤家寡人,属于没有力量的人。遗憾的是,培养亲信或是力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不会一蹴而就。跑她跟前讨好的人多,要好处或实惠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牢靠地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既然找不到,那就不再去找了。然而对第一种人,周一粲却抱着坚定不移的态度。特别是对齐默然,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她都不会动摇。

齐默然对周一粲,属于那种有恩者。在周一粲两次关键的提升中,齐默然都起过重要作用。第一次,是她在教育厅由副处长升为处长,本来都已内定的事,到会上却遭到华可欣的强烈反对。华可欣的意见几乎跟秦西岳如出一辙,认为她有政治投机心理。周一粲很不明白:为什么对政治抱有兴趣就被认为是投机?为什么在政治上采取点策略就被认为是不光明?那么真正的光明又在哪里?好在关键时刻,齐默然替她说话了。周一粲记得很清楚,当时已是省委组织部长的齐默然听到消息后,只跟教育厅长说了一句话:"不要对年轻人太求全责备。"就这么一句,她的副字就取掉了,而且破例的,没再走任何程序。这事对她触动很大。第二次,就是她到河阳。当时是因为省委有一项政策,要挑选一些年富力强的女干部补充到地市级班子中。周一粲有幸被选中,但在会上,她的去向同样引起了争论。据说当时省委高波书记主张让另一位女同志到河阳,她呢,到一个新组建的市上去。也是齐默然说了一句话:"周一粲这个同志,我还算了解,她应该有这个能力。"高波书记只好征求强伟的意见。强伟那次倒是说了句公道话:"河阳是个老市,应该有新鲜血液不断涌进来。周一粲年轻,又有政治热情,还是让她来吧。"高波书记这才让那位比她大十多岁、在党校做副校长的女士去了那个新设立的小市。

有了这两次说话,加上以前那点儿关系,周一粲心里,自然而然就对齐默然亲了,近了,有时候不由地就把自己划在了齐默然这边。这是一种惯性,由不得哪个人。你处在政治这个场中,想不把自己划到哪一边,很难,就算你不划,别人一样划。这两年,河阳底下就一直拿她当齐默然的人,她想不承认都不行。就连强伟有次跟她交换意见,也禁不住就说:"齐副书记这边,还是你汇报吧,毕竟,你说话要方便一点。"这话什么意思,压根儿就不需要去猜!当然,周一粲对齐默然的信任,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怎么说呢?齐默然在政治上优秀的表现,还有他在复杂人际关系中那种泰然自若的镇定与从容,都是影响她的因素。她虽也听到过一些负面意见,但如今只要是个干事的人,哪个不被别人议论?何况此人还是一个省委副书记。

强伟紧急去省城后,她有过冲动,想给齐副书记打个电话,将河阳发生的事还有自己对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并作个汇报。电话拨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这样做合适吗?齐副书记不是已经找强伟了解情况了吗?周一粲的消息的确不是来自于齐默然,在这点上,秦西岳真是有点多想了。她是等待过,甚至于焦灼地渴盼过,但怎么可能呢?齐副书记是断然不会主动跟她打电话的,更不会把这种消息告诉她。强伟去省城后,周一粲跟乔国栋碰过头,情况是乔国栋告诉她的。周一粲听了很是震惊,忍不住就将电话打给了秦西岳,谁知秦西岳竟然毫不领情!周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岳对她,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成见?这个老顽固!两天后,强伟回来了。

仅仅一趟省城之行,强伟就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惊慌,不再那么胸无成竹。他有了底气,而且足得很,这从脸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周一粲她们还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候时,强伟已在市委大院发号施令,开始作他的部署了。半小时后,常委们接到电话,要再次召开常委会。等赶到会议室,就发现,省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余书红也坐在那里。

她怎么会来?周一粲心里猛然闪过一丝不祥。

余书红冷着一张脸,表情如铁。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凡是跟她有过接触的人,无不为她那张冷脸而心生敬畏。这个时候,余书红突然出现在河阳,不能不令人深思。

会议开得很简短,强伟并没向与会者介绍余书红;余书红也没像惯常那样,先跟常委们打个招呼,自始至终,她就像不存在一样,那张脸从会议开始一直冷到了结束,目光始终固定在一个方向。更令人惊讶的是,余书红一句话没讲,她用沉默回答了常委们的疑问。

强伟先是简短地传达了一下省委的指示,接着道:"省委要求我们,立即对小奎死亡一案展开详查,彻底打破这起案件的坚冰,将真相还原出来,给老奎一个说法。对老奎的极端过激行为,另案侦查。不管怎样,对破坏社会安定团结、严重危害公共安全、以恐怖手段制造异端的不法行为,都要坚决予以打击。小奎一案,由政法委牵头,市区两级人大法治委和纪检部门参加,具体工作由政法委成明同志负责。老奎一案的侦查,由市公安局牵头,具体工作嘛,由国栋同志负责。"说到这儿,强伟特意停顿了片刻,目光缓缓扫在了乔国栋脸上。这个决定真是意外,所有的常委都吃了一惊,就连乔国栋本人,也是那么的意外,那么的震惊。

强伟接着说:"国栋同志是人大常委会主任,负有监督一府两院工作之责。这次让他亲自抓案件侦破,也是省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这表明,无论是省委还是市委,我们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欢迎人大监督,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监督权力。我们办案,不是办给政府,也不是办给党委,是办给广大的老百姓,要让老百姓看到,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是充分尊重民意的,是切切实实为老百姓的安居乐业着想的。只有坚持这个原则,我们党的威信才能树起来,我们的目标才能实现。"强伟一气将工作安排完,然后问:"有不同意见吗?"这一天的常委们,算是领教了强伟的强硬,也真正感受到了他的与众不同。听完他的分工,谁也没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时候,你还敢有什么意见?况且,强伟这一次的讲话还有工作安排,真是让人挑不出刺来。乔国栋第一个表态:"没意见,我服从。"强伟适时地插话道:"老乔,不是服从,这不正跟大家商量吗?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再议。"他的脸色有点儿好转,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乔国栋的目光压根儿就没往他脸上去,从进门到现在,乔国栋一直在盯着余书红看,他在研究,余书红为什么会来?但显然,他解不了这个谜。

见乔国栋表了态,其余的常委也跟着表态,会议很快形成决议。强伟换了一种略为轻松的语气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按会议定的办。下去之后,既要分工协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间,多通气。另外,这次省委还给了我们一项新任务:今年全国文明城市的评比,省委建议我们河阳参加。这是一个新课题,也是一项新挑战,我们河阳是一座传统的农业城市,方方面面的条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们就要以新的姿态迎接挑战。大家先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具体怎么搞,政府这边先拿个意见,改天再议。"说完,宣布散会。

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周一粲都没回过神儿来。强伟讲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没听清。这是以前少有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事后她才明白:这天搞乱自己的,不是强伟,而是余书红!周一粲跟余书红,算来只见过两次面,可怜得很,但就这两次,"余书红"这三个字,就深深扎在了她脑子里,而且扎得那样痛,那样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是她当了处长不久,有次齐默然到自己的"娘家"教育厅视察工作,厅里正好就安排了她的汇报。等汇报完,齐默然笑着说:"进步不小嘛。好,进步好,人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嘛,就该这样,要有闯劲,要有干大事的决心。"一席话讲的,周一粲心里真是高兴。晚上教育厅设宴,招待这位从教育厅走出去的省委要员,厅长特意叫上了周一粲。齐默然也很高兴,让她上了他的车,路上还问了她许多事,包括她对将来有何打算。兴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心里早有那种打算,那天的周一粲,居然就大着胆子对齐默然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她想到基层去,想接受锻炼,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还有工作能力。齐默然听完,微笑着说:"有这个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机关,有什么出息?应该去下面锻炼锻炼。"那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它对周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响。车子开进饭店后,齐默然仍然谈兴很高,有点舍不得她似的,笑着跟厅长说:"我看今天大家也别太见外,就都凑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啊,当年小周结婚,我还喝过她的喜酒呢,转眼间,这都十年过去了,时间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厅长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哪敢不从?笑谈中就将周一粲安排在了主宾席上,跟齐默然面对面坐着。齐默然那时已在省城形成了他的风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终都能跟下属拉近距离,而且跟女同志接触,从来不避不讳,落落大方。正是这一点,反倒让人觉得他真实可亲,值得信赖。如果那天不是余书红的突然出现,那顿晚餐应该是很美的,特别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间出现了余书红。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齐默然突然接到了电话。那时手机还不是太普及,还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只有齐默然有。电话一响,桌子上的热闹便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齐默然,一脸的好奇。

打电话的正是余书红,像是有什么急事,在跟齐默然汇报。事情可能非常棘手,齐默然听到一半,感觉在电话里交流比较费事,干脆说:"你过来吧,我正在跟过去的老同事一块吃饭,见面再说。"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周一粲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女人的感觉。一听电话里是个女声,又好像跟齐默然比较亲近,周一粲突然间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却又驱赶不走。等余书红心急火燎地赶来,周一粲首先注意的,竟然是余书红的面孔!同是女人,余书红显然感觉到了周一粲的敌意——那种目光只要一射到脸上,没有哪个女人感觉不出。周一粲很快便释然了:余书红长得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吓人。电话里那么动听的声音,怎么就会是这样一个带几分丑相的女人发出的呢?她的牙齿尤为糟糕,典型的四环素牙。一个女人首先应该拥有一副好牙齿。周一粲对自己最满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带几分妩媚的脸蛋,也不是三十多岁还没变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样的袅袅身材,而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下,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气舒的,令她自己都觉得诧异。齐默然跟余书红到里间单独商量工作时,她心里是很坦然的,她甚至为余书红生出一层遗憾。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优势,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是很艰辛的。她心里暗暗想道。

事情很快解决了。齐默然笑着走出来,跟桌上的人解释:"一点小事情,她们弄错了。"说完,指着一张椅子说,"还没吃饭吧书红?忙活了一天,来,坐下一道吃。"刚刚生出点心理优势的周一粲又让"书红"两个字给刺激了。还好,周一粲还知道收敛,知道控制。她热情地站起来,拉过身边的椅子说:"这边坐吧。"那天的余书红真就坐在了周一粲身边,不过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周一粲脸上扫了扫,很轻蔑地,一扫而过。周一粲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极其短暂的一扫,那是一个女人居高临下的一瞥,里面有太多的意味。周一粲虽是个小处长,但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喜欢用这种目光扫人的人,大都具备了两个特征:一是明显的地位优势,二是强大的心理优势。当时周一粲并不知道余书红是何人,还错误地把她跟自己拉在了一个档次上。等吃过饭,快要辞别时,齐默然才笑着说:"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跟你们作介绍了。"说着,顺手一指,"余书红,我们部里新来的副部长。"就这一句话,吓得周一粲好几天开不了口。真的,那个时候她真是这样,典型的小吏心理。

第二次见面,是在周一粲将要到河阳赴任时,组织部例行公事,要找她谈话。周一粲去得比预定时间要早。一般组织部门找人谈话,谁都不会迟到,提前半小时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就先在楼道内排队,等着叫名字。正当周一粲在楼道里心情激动地排队时,余书红过来了。这时候的余书红已离开组织部,到省委办公厅任职了。周一粲赶忙站直了身子,冲余书红微笑。她渴望余书红能认出她,并跟她热情地说上几句。然而情况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余书红是停下了脚,也朝她脸上望了望,像是很费劲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扬头,过去了。

周一粲心里涌上的,绝不只是失望,她的感受复杂得很,很难用语言说清。

巧的是,她被叫进去谈话的时候,余书红也在场,而且没按惯例回避。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的余书红是专门到组织部陪同谈话的。这是新出台的一项规定,周一粲事先并不知道。可见她人虽是已到了代市长的位子上,但信息量还有结交面却远远跟不上。那一天周一粲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既渴望余书红能跟她谈点什么,又怕她真的跟她谈些什么。好在,余书红那天话不多,几乎就没怎么开口。谈话主要是在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跟她之间进行。谈到半截,周一粲偷眼望过余书红一眼,发现她拿着一份文件,看得很专注。她的脸很冷,目光遮挡在文件背后,看不清。不过周一粲能感觉出,那双小眼睛里流露出的,绝不是友好和善意。谈话结束,当周一粲礼貌地告退时,余书红突然说了句:"往后少化点妆。"就这么一句,就把周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觉给粉碎了。

两次加起来,余书红给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的冷。到了河阳她才听说,余书红的确不善言笑,面部表情尤其生硬,不过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这么一位冷脸女人,居然亲自跑到河阳替强伟压阵,可见,强伟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

<h3>3</h3>

天气很美,银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秦西岳还是老习惯,早上五点半起床,打半个小时太极拳,然后进厨房,弄早餐。早餐很简单:一盆小米粥,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就着从街巷水嫂那儿买来的馒头,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一般情况下,秦西岳都是自己先吃过,然后再给可欣喂。可欣要是状态好点,自己吃得了早餐,那这一天,秦西岳就会无比开心,感觉太阳都要比平日温暖几分,不,是足足一百分。可这样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儿一早,可欣还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欢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这一点,她跟梅姨像到家了。秦西岳对小米粥的依赖,或者说是这份儿感情,就是在她们母女的精心伺候下养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岳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脚步都快要迈出小巷了,忽然记起,自己已被停职,不用上班了。

秦西岳的步子僵住了,僵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黄河岸边的这座城市,日出总是带着几分壮观,尤其是太阳跃出东边大青山顶的那一瞬,简直称得上神奇。你在银州生活,别的景色你可以视而不见,独独这日出,你没法不关注,没法不激动。可这一天,秦西岳显然对日出少了兴趣,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在街巷里默立良久,立在风中,他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闷,压抑,里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东西。后来他挪到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想活动一下身子,顺势把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驱走。可双臂忽然沉重得举不起来,腿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秦西岳索性放弃掉这愚蠢的想法,就那么站着,任晨风吹过他的脸,拂起他的头发。街巷里人来人往,上班的脚步已是格外紧密,又有自行车、摩托车穿梭其中。巷子最里那个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仍然拄着双拐,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脚步。她的腿还没好起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隔壁的老吴不知为什么慌忙奔出院子,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惶惶地进了院子,定是落了东西。这人一辈子都在落东西,秦西岳就没见他利索地出过一次门。

孤独感汹涌而来,袭击着他,那些平日里很亲切的东西这一刻突然跟他很远,一下子就融不到心里了。有人跟他打招呼:"秦老师,还不走啊?""秦老师,最近忙啊?"秦西岳没点头,也没摇头,像个呆子,傻傻的,站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下,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僵在这里……大约半小时后,巷子里静下来,除了几个出门溜达的老头和老太,再也看不见鲜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很清亮,一定是馒头还没卖掉,还想最后挣扎一下。挣扎……秦西岳沮丧地掉转身子,往院里走。

院子里的气氛更是暗淡,似乎太阳总也照不进这座院落。不,以前是能照进的,自从可欣患病以后,欢笑声、热闹声便陡地失尽了,这院里除了沉闷,便是悲伤。

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让他感觉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是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地,就将他淹没了。

这些年,虽说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岳的步子,却老是穿梭在沙漠里,仿佛沙漠成了他第二个家,对可欣,往整里说,他真是连一天也没陪过。想起这,他就内疚、不安,觉得深深对不住可欣,也对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给他的,也是梅姨抓着可欣的手对她说:"这辈子,是福是难,你就跟他走吧。记住,无论是好是坏,你都要走完,千万别半道上停下来。"梅姨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秦西岳还在偷笑,觉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半道上丢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偷偷喜欢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对可欣好,对梅姨好,对这个世界上凡是对他有恩的人,都好。后来他又觉只做个好人太不够了,对不住梅姨对他的栽培,也对不住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个有抱负、有远大抱负的好人!想想,几十年过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负,有成就,对梅姨和可欣,也从没生出过二心。可生活变了,变得面目皆非,变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为那个男人的别有用心,也因为那个男人的歹毒和蛮横,心灰意冷,突然就失去了面对尘世的勇气,孤独地走上桃花山,走进桃花庵,削发为尼,终日敲着木鱼,坐禅念佛。他去了,她也装看不见,认不得,一任那万丈红尘,从她头顶滚滚而过,而她只守着那一池莲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来好好的,夫妻恩爱,事业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没白费他们夫妻一片苦心。这个家眼看就能接近完美了,幸福像梅子雨,正下得让人透不过气呢,可突然间就飞来一场横祸,把一切都给砸碎了。

秦西岳在可欣床前坐下,带着些许的忏悔,还有源自内心的真爱,轻轻握住她的手。多少个日子,他就想这么坐在可欣身边,像从前那样,握着她细软的带着淡淡梅香的手,听她梦语一般讲出对未来的憧憬。人是要有憧憬的,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憧憬的火苗熄灭,应该让它燃在心里,燃在梦里。这是可欣最爱说的一句话,也一度是梅姨最爱说的话。秦西岳似乎已听过上万遍了,可只要可欣说出来,他还是爱听,并且会跟着说:"是啊,憧憬就是我们家的一口清泉,浇得日子湿润润的。"可欣就会抡起小拳头,在他肩上狠狠捶一下。"好啊,你又在取笑我们。"这"我们"便是她跟梅姨。你真是难以想象,天下竟有她们这样的母女,好得就跟姊妹一般,密得简直就像双胞胎,母亲那里说一个字,女儿这边马上能响应出一大句。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男人,她们竟拥有同样的标准,同样的梦想。唯一不同的是,梅姨像爱儿子一样爱着他,可欣呢,却忽而拿他当哥哥,忽而又……往事如烟,如梦,如涛涛黄河水,滚滚而来,一下就打湿了秦西岳的眼眶,止都止不住,他就握住可欣的手,轻轻地,轻轻地,用自己的双手摩挲着,抚慰着……"可欣,你还能醒过来吗?还能陪我说说话吗?可欣,你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又唱又跳,又打又闹吗?"一遍遍地,秦西岳在心里呼唤着可欣,呼唤着这个他曾经炽爱现在照样也深爱着的女人。

屋子里很静,除了可欣熟睡中发出的鼾声,再也听不见别的气息。

秦西岳的心再次沉浸到往事里去了……中午时分,车树声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姚嫂,肚子饿坏了,快做拉面吃。"秦西岳闻声走出来,说:"姚嫂不在,回家了。"车树声愣了一下,将手里提的鸡放进厨房,出来问道:"怎么,又给她放假了?""怎么是又给她放假呢?这都三个月了,她一次家也没回。总不能让人家也把家丢了吧?"车树声笑笑,没计较他的态度。他知道,老头子心里还是拗着劲儿,只不过是在故作轻松罢了。昨儿晚上,他去了毛西家,不是以所长身份去的,是以朋友身份去的。他跟毛西,私交还行。毛夫人正好不在,车树声索性就直接问起来:"秦老的事,到底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毛西反问他。

车树声没急着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这两天他也是剧烈地斗争了一番,斗争的结果,就是想尽快让秦西岳回到沙漠里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刚刚拉开序幕。由于沙化现象日趋加重,流域污染愈演愈烈,绿色大面积减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已严重威胁到这一特大流域的存在。流域内农民生存状况堪忧,尤其下游苍浪、五佛还有沙县等几县,水荒已逼得农民活不下去。加上宏观调控上的不力,地方政府决策上的连连失误,还有上游跟下游之间为水引发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下游农民上访事件连续不断,官民矛盾日益加剧,省委才不得不将这一流域的综合治理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沙漠所这项工作由秦西岳负责,秦西岳一离开沙漠,等于那边的工作都得停下来,这个损失车树声受不起。还有,车树声也是最近两天才听说,上面停秦西岳的职,是怀疑他做了老奎的幕后,是他教唆和指使老奎去炸的法院。这个怀疑令车树声非常气愤,他不由分说拿起电话就冲老婆周一粲发了一通脾气。车树声原来想,停职可能是因秦西岳在那边已成了老百姓的一个代言人,上面怕他在老奎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给省市添加压力,想借机把他支走。这样也好,可以让秦西岳反省一下,以后少往是非里掺和。没想到,有人竟如此卑鄙。如果真是这样,他车树声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他绝不容许有人给秦西岳扣这口黑锅!毛西沏了茶,坐下说:"树声,难道你不觉得,老头子走得有些远了?""是远了。"车树声随口应道,他知道毛西在说什么。

毛西吭了一会儿,道:"老头子现在去下面,不光是操心治沙的事,更多的精力,竟然用在……"毛西没把话明讲出来。他毕竟是院领导,讲话不比车树声那么随便。

"你是说他跟下面那些上访户的事吧?这事我知道,老头子对沙县有感情,那是他下乡插队的地方,看见农民受穷,老头子心里就急。"车树声尽量把话往轻松里说。他在诱导毛西——他找毛西,就一个目的,想搞清楚上面是不是这样怀疑的。

两个人扯了几句,毛西终究还是耐不住,跟车树声说了实话。

昨晚毛西讲,上面的确有人跟院里打过招呼,说老奎的事很可能跟秦西岳有关。毛西当时就冲对方说:"不可能!"对方没在这事上纠缠,说省里的意思,看能不能把秦西岳的工作动动,让他不要老往河阳那边跑了。毛西说:"他是治沙专家,不往河阳跑留在省城治哪门子的沙?"对方不高兴了,加重语气说:"省里对河阳爆炸案很是恼火,对老奎后面的指使者,一定要严查到底。"毛西听到这儿,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后来院里开会,是他提出要停秦西岳职的,理由也很简单:"让他回来,呆在家也比到处惹事儿强!"话虽这么说,毛西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他跟车树声说:"老头子的确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可自古以来,怪就怪在总也没有好人走的路。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老头子一生够坎坷了——老伴病了,儿子又那样,媳妇儿至今下落不明。摊上这一大摊事,别人早没心劲儿了,难得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乐观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多替他想想。老头子兴许是下面见多了,听多了,对眼下这现实,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我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代表是要当,但不是他那么个当法。"见车树声不吭声,毛西又说:"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一来,上面既然发了话,我不能不做个样子;二来也想趁这个机会,让老头子休息休息,别把他老给累垮了。"说着,毛西叹了一声,"他可是个宝啊,要是他累倒了,我这院长,还有你这所长,就都成了罪人。"话是句句实在,可车树声哪还能听得进去这些!毛西见他情绪激动,便特意强调了一声:"刚才这些话,出了门就给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这可是组织原则,明白不?""明白,明白。"车树声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就是要让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来到秦家,车树声没急着跟秦西岳谈正事,他先是过问了一番华可欣的病情,还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够快的,当年他跟周一粲结婚,可欣还是正当华年,飒爽英姿,利落干练,浑身透出一股女强人的锐气,他在心里还暗暗崇拜了很久。谁能想得到,时光这只手,竟然如此不饶人……两人谈了一阵可欣的病,然后转到另一间屋里。这间屋是秦西岳的书房兼会客厅,布置得很雅致。但这份雅致不是他秦西岳弄得出来的,那全是可欣的手笔。可欣卧床不起后,秦西岳便很少让别人走进这屋,生怕把可欣留给他的这一层雅气给冲散了,就连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进这屋子。车树声就不同了,秦西岳早已不拿他当学生,也不拿他当所长,而是当成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说吧,你是大忙人,无事不会登门。上面又有什么新指示?"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沏,秦西岳便丢过来一句。

"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车树声笑着说。

秦西岳剜了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龙井,沏好了端到他面前,等他开口。

车树声也是在犯难,心里虽然有话,可真要说出来,却也有着太多的顾虑。特别是秦西岳现在这心态,他能再火上浇油吗?想了半天,试探性地说道:"我琢磨着,你还真不能闲着,所里的方案,很快要报,那几个课题,也得往前推进。你这一闲在家,半个所就等于瘫痪了。""怎么,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秦西岳料定,车树声会先耐不住,这人虽是正统,却也正统得可爱。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极一点,其他方面,还都是挺积极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放心地让他当这个所长了。

车树声笑笑,这笑多少带点尴尬:"要不想想办法,再回去?""怎么回?"秦西岳忽然黑了脸,这脸不是黑给车树声的,而是黑给上面那些人。他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并不是偶然的。这些年随着民主进程的不断加快,随着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民主协商制度的不断完善,社会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协,对党委和政府的建议越来越多,质询和不满的声音也明显高于以前。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们的民主建设正沿着健康的轨道推进,也表明人大和政协及其他社会组织的作用正在被加强。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各级党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协的主体地位,发挥他们在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中的积极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员们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层最真实、最急切的声音反映给党和政府,能成为党和政府的参谋与助手。但在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抱着顽固的信条不放,认为人大代表就是举拳头的,政协委员就是听报告的,至于参政议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干脆脑海里就没有代表和委员这些人,自己说惯了,干惯了,别人一挑刺,一监督,或者一建议,就认为是跟党委过不去,跟党委不保持一致。轻者,将你上纲上线批评一通;重者,就动用手中权力,或停职,或开除。总之,就是不让你说话,更不让你行使什么权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岳还在报纸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协委员,因为多年来为医疗体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药价,抵制医疗界的不正之风,让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医院,结果惹恼了地方官员,派人查封了他的个体诊所,还对他处以五十万元罚款,说他未经医疗行政部门批准,擅自从乡下收购中药材,破坏了医药采购制度。最后弄得这位民间神医倾家荡产,后来在几位病人的资助下,再次上京告状,事件惊动了高层,他的问题才被有关部门重视。看完那篇报道,秦西岳沉思良久,他不是为这位委员鸣不平——既然选择了当委员,你就要作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他是为这条路感叹,为民主两个字感叹。况且,代表和委员,责任远不在于替老百姓说几句话,请几次愿。民主两个字,也不单单是鼓动大家把声音发出来,把心中的不满喊出来,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是社会文明与进步的体现。

是的,制度,还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与自觉!相比制度建设,全体公民的自律与自觉,可能更关键也更为漫长。

尤其是领导干部的自律与自觉!秦西岳想,目前这种环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闹,去发脾气,去挨门挨户地质问?那不是一个代表的行为,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行为。不错,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后面有没有指使者,单单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民,如果不到绝境中,能把炸药包绑自己身上?一个老奎好处理,如果还有呢?多了呢?可惜我们的有关部门,有关领导,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么压,怎么尽快把火灭掉。

有一种火,是永远灭不掉的。

秦西岳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语调跟车树声说:"这件事就到这儿吧,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别人下去,具体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问我。我想我还是反思一下的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对了,有件事还要麻烦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义给沙县方面发个函,就说我需要关井压田的实际数字。树声,关井压田这项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错了?"车树声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秦西岳会以这样的心胸化解开这场郁闷。相比自己的愤怒与激动,秦西岳这番话,才真正显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开阔胸襟啊!正感叹着,桌上的电话响了。秦西岳略一犹豫,走过去,拿起电话,冲对方"喂"了一声。

对方讲了还不到一分钟,秦西岳的脸色就变了,等他听完,脸上就完全变成另一番神态了。接完电话,他默立片刻,回过身来,对车树声道:"省人大要召开会议了。风波真是不小啊。"车树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了。回到家,却发现周一粲也回来了。他这才想起,周一粲不但是市长,还是省人大代表。

<h3>4</h3>

省人大二楼会议厅,庄严肃穆。

秦西岳到了会场才知道,此次会议,是在河阳市乔国栋、周一粲等几位代表的联名提议下召开的。会议的议题,就是针对河阳爆炸案,讨论如何加强人大的执法监督权,确保一些大案要案能及时查处,削除不安定因素,为构建和谐社会营造良好的法制环境。

会议由省人大第一副主任张祥生亲自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人大法治委几位主任、副主任外,还有省城司法界的代表,政法大学两位教授,《法治晚报》社副总编辑等。这些人跟秦西岳都很熟,每年开两会,大家都要坐在一起,就一年来的工作互相作个交流。特别是政法大学的吴海教授,更是秦西岳的老朋友,这些年他在法律方面对秦西岳的指导和帮助,让秦西岳受益匪浅。秦西岳走进会议厅时,吴海教授正在跟周一粲激烈地探讨着什么,看得出,周一粲今天很兴奋,她还别有意味地穿了一身深蓝色职业套装,那衣服的颜色让人怎么看也觉得沉重。

秦西岳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

坐在前排的乔国栋一眼就望见了他,远远冲他摆手。秦西岳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然后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张祥生开门见山,讲明了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他说,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影响极大,在社会各界引起的反响也很大,它对当前我们的执法环境还有执法水准提出了叩问,也给我们每一位代表提出了新的课题: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如何更好地发挥代表作用,把监督权与建议权有效地结合在一起,积极地为法制建设献策献力。同时他还强调,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就事论事,我们不谈爆炸案本身,而是透过这一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典型事件,寻找人大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就法律赋予人大的职能,如何在立法和执法监督上加强自身建设,拓宽工作面,变消极的工作方法为积极主动的工作方法,从而有效地帮政府和两院把一些矛盾化解在萌芽中。他讲完,环视了一圈儿与会代表,然后道:"今天的会议是开放式的,事先没有拟什么议程,也没对各位代表限制什么框框,大家畅所欲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算是一次座谈会吧。"周一粲第一个发言,兴许,她是带了某种情绪来的,所以一开始就讲得很冲:"各位代表,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在社会上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作为一市之长,我本人很沉痛,也是带着接受批评的态度来参加会议的。但是今天我要向大家说的是,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不是偶然的,它充分暴露了我们在执法环节上的种种不足,比如营私舞弊,比如有案不立,立案不查,查而不究,究而不责等。这起爆炸案的起因是……"周一粲正要展开细说,张祥生提醒道:"一粲代表,别太激动,我们还是站在代表的角度谈吧。"周一粲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把身份搞清楚,今天她不该以市长的身份说话。她顿了一下,稍稍缓和了语气,将小奎一案的大致经过作了介绍,然后道:"一个案子久拖不决,是造成连锁反应的关键因素,而在这起案件的背后,到底隐没隐藏更深的内幕,也是个谜。我希望省人大能够通过有效的方式,对小奎一案进行干预,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派员监督此案的办理,以确保法律的公正与执法的透明。"听到这儿,张祥生微微皱了皱眉,但碍于周一粲是第一个发言,又是此次会议的提议人,没好再阻止,而是耐着心听她把言发完。

周一粲的话音刚落,乔国栋便接着道:"周一粲代表反映的情况,我认为是属实的,在此,本人愿意拿党性来作保证。不过,周一粲代表还是太婉转了点,人大开会嘛,就应该畅所欲言,不能说一半留一半,更不能含含糊糊,把问题藏在嘴底下不说。发生在河阳的这起爆炸案,我个人认为,主要是因办案不力、有案不查引起的,试想一下,一个老人的儿子莫名其妙死了,而且死在了法警手里,对老人的打击会有多重?他能不上访?能不到处喊冤?可怕的是,我们河阳市的个别领导,在此事上麻木不仁,甚至一手遮天。既不追究执法部门的责任,也不向受害者家属做耐心细致的工作,从而引发了这场震惊全省的恶性爆炸事件。作为一名人大代表,我强烈要求省人大采取果断措施,对这起事件一查到底,挖出那些幕后者,给全省人民一个交代。"秦西岳听了,就觉得这两人的发言有些不对味儿,还不只是跑了题,关键在于,他们是在朝强伟开炮。特别是乔国栋,就差没点出强伟的名了。他心里嘀咕:老乔怎么能这样啊?老乔不是这样的人啊?但他没急着站出来制止,他想听听别的代表怎么说。

吴海说话了,说话前他望了一眼秦西岳,又把目光转到乔国栋脸上,停了那么一会儿,才道:"我想请刚才发言的两位代表注意,今天这个会,张副主任讲得很清楚,我们不能就案论案,这是司法部门要做的事。我们需要探讨的,是如何借这个案子来改进我们的工作,包括今后对一府两院如何加强监督。""既然是借这个案子讨论,就得把这个案子的根源找出来。"乔国栋插话。

"找根源没错,但我们要找的,不是某个具体案子的根源,而是影响当下执法环境的大根源,久拖不决也好,冤案错案也好,我想都跟这个大根源有关,这个大根源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才会有。""这还用找?权力腐败不铲除,执法环境就不会变好。"乔国栋的语气已接近发牢骚了。

"权力腐败的问题我们已探讨过多次,中央对此已下了足够的决心,相信随着反腐败斗争的不断深入,权力腐败会得到有效遏制。我要说的是,除了权力腐败这个因素,还有没有其它因素?如果有,这些因素对执法环境的影响有多大?而人大这一权力机构,还有在它领导下的全体代表,如何才能通过自身的努力,积极地去消除这些因素?"乔国栋刚要插言,边上一位代表插话道:"我同意吴海代表的意见,我们不能把啥都归结到权力腐败上去,有些事情是权力腐败造成的,有些未必。就我调研的情况看,目前公检法确实存在办案难的问题,除了犯罪手段的多样化外,取证难也是一个大问题。社会正义感的消失,使得更多的公民越来越回避作证,不敢作证,这就让看似简单的案子陷入了久拖不决的困境中,人大应该加大这方面的工作,应该在全社会重树正义感。"一听谈起了正义感,乔国栋才不急着发言了,端起水杯,喝起茶来。周一粲呢,一边忙着记录,一边跟一旁的另一位代表暗暗交换意见。

等第一轮发言快要完了,秦西岳这才开了口。他讲得很简短,占用了不到三分钟时间,说出的话,却耐人寻味。

秦西岳说:"第一,作为代表,我们不应该掺杂个人的情绪,我们应该站在公众的立场上讨论问题;第二,河阳爆炸案我认为是个案,没有普遍性,所以,也不应该放在这里来争论。还有一个问题,提出来供大家思考,我们老是以代表的身份站出来讲话,但对-代表-两个字,我们到底理解多少?"说到这儿,别人都还在竖着耳朵听,他突然却又接着说道:"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争论到了他这儿,竟给他戏剧性地打断了。会场"唰"地静下来,代表们全都做起了思考状,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

这天的会议因为秦西岳的意外表现,提前结束了。会后,人大副主任张祥生将秦西岳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很受启发地说:"老秦,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啊。你那个发言,精辟,深刻。"秦西岳赶忙说:"让张主任见笑了,我谈得很不到位,关键是自己没有准备,不敢乱发言。""哪里,老秦,你的话,直指我们工作中的薄弱环节。我在会上就想,我们有这么多代表,真正懂得-代表-这两个字的,的确不多,不多啊。"秦西岳没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也在思考中,感觉只是触摸到了皮毛,真要往深处谈,还欠缺很多。张祥生呢,他留秦西岳,也不是为了这个话题,一看秦西岳不上心,也就岔开了话头。两人就工作上的事交换了一下意见,张祥生这才说起了正事:"老秦,人大打算组织一个调研组,专门就执法问题进行调研,想请你到组里担任副组长,你看咋样?"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张祥生此话的真实用意,一时不好表态。张祥生又问了一句,他才困惑地问:"眼下我被停职了,怎么能担任副组长呢?"张祥生轻轻一笑:"停职那是单位的事,不管它。你人大代表的资格谁敢停?这可是人民选你当的。"张祥生虽然说得很随意,秦西岳听了,却深深地感动了。要说他不为停职两个字伤感,那是假的,不急着回去工作,更是假的。但急顶啥用,想又顶啥用!有些力量他是左右不了的,抗争不是在每个时候都起作用。张祥生这番话,却让他感到另一种力量。他抬起眼,满是感激地说:"谢谢你能这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把代表当回事的。""这才是我们要努力的,要想让全社会理解我们,认识我们,我们自己就得先做出卓绝的努力。"张祥生深有同感地道。

一谈到这一层,秦西岳的话就多起来,刚才没在会上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说给了张祥生。张祥生听完,深有感触地道:"老秦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愿望更是美好。我虽身为人大主任,也免不了常常犯惑。代表制度到底怎么完善,代表的作用到底在政治生活中能发挥到多大,监督权怎么使用才能让政府和两院愉快地接受,这些,都是我的困惑。你说得好,我们不能把监督当成一种特权,应该在对等的基础上加强跟政府和两院的交流,要本着共同解决问题的态度去参与到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建设中。其实说到根本上,政府、两院还有人大和政协,本来就没什么对立面,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在党的领导下为人民谋取利益的。可惜在现实生活中,对代表和委员有太多的误解,要么认为你是闲角,是陪衬,是绣在别人袖口上的一朵花,需要开放时把你抖一下,不需要了,就把你卷到袖筒里。要么,就偏激地认为,你是专门挑刺的,说反话的,是跟党委和政府过不去的。我们的代表队伍里,持这种想法的人也是不少。你刚才那句话很有意义,代表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甚至是一种使命,而不是权力。目前的实际情况是,我们太多的代表,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来用了。"秦西岳道:"和谐社会,首先是社会各方力量的和谐共建,包括对权力的和谐运用,而不是在权力这个平台上相互掣肘,相互出难题。要做到这点,真是太难了,还需要相当长的过程。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本着认真去做的态度,不急不躁,遇事不灰心,不泄气,拿出广泛的诚意来,以包容的心境面对世间万象,以改良的态度笑对我们的社会,然后辅之以切切实实的努力,这个目标就能实现。""说得好!老秦,这些年你真是悟到不少啊,比我强,真是比我强。"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朗声笑起来。

交谈快要结束时,张祥生再次将调研组的事提了出来。他说:"这个想法年初就有了,社会在变,情况也在变,我们得不断掌握新情况、新问题,才能拿出新办法。组织这个调研组,也是高波同志的意见,可惜没能将它落实。这一次,正好可以借这起爆炸案,深入到河阳。一则,帮河阳的同志把复杂局面处理一下;二则呢,河阳是个大市,它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你对那儿又熟悉,下去之后还可以把本职工作也兼上,一举两得,你说呢?"话到这儿,秦西岳才明白,张祥生为什么要急着组织这个调研组,为什么要点名让他当副组长。他再次报以感激的目光,富有深情地说:"好吧,我回去准备一下,什么时候走,给我电话就行。"张祥生握着他的手,愉快地笑了。

<h3>5</h3>

第二天上午,九点还不到,秦西岳给车树声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事,能不能带车来,他想给可欣检查一下病。车树声哪敢推辞,连忙道:"没事没事,你等着,我过一会儿就到。"带可欣去医院,是秦西岳昨晚生出的想法。本来,可欣从医院搬回来后,定期都要到医院复查一次,一年至少要保证两次,但前年五月复查时,出了一次事,差点把可欣的命要掉,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

前年五月,是可欣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也是秦西岳的人生最为暗淡最为苦恼的时候。半年前,儿子秦如也突然离婚,将怀有身孕的朱晓苏赶出家门,而且还恐吓她:如果胆敢让秦西岳夫妇知道,他会要她的命。儿子秦如也一直在深圳,大学毕业后本来分在西安任教,可他不安分,硬要南下打拼。他也算是没食言,几年下来,在深圳有了房,有了车,而且在画坛闯出了自己的名气。朱晓苏当然高兴,丈夫有所作为,有所成就,这些年两地分居的苦就算没白吃。在秦西岳的支持下,朱晓苏辞掉了银州中学教师的工作,直奔丈夫而去。谁知去了还没两个月,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土崩瓦解了。

这事他们真是瞒过了秦西岳两口子,尽管一对小夫妻闹得很凶,据说秦如也差点还动了刀子,但消息一直牢牢封锁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银城这边,一点风声也没传过来。当时可欣的病正处在最佳恢复状态,不但能起床下地,还能用简单的语言跟秦西岳交流了。多年前那场惊吓带来的阴影眼看就要过去,可欣就要恢复为正常人了,就连长期负责可欣病情的江医生也说:如果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乐观,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可欣就能完全康复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秦西岳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然而,灾难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是开春后不久,可欣生日的第二天,秦西岳记得很清楚,银城冰消雪融,万木渐苏,大地吐出一片春的气息,黄河水在铁桥下缓缓流过,载着上游漂下来的浮冰,也携着远处的春意。秦西岳推着手推车,陪可欣站在黄河桥头,他的心里充满了春意,脸上,是比春意更浓的喜色。悲剧是在中午回家时发生的。当时,秦西岳推着可欣,兴致勃勃往家走,可欣不但能发出简单的声音,还能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桃花山说:"莲花,莲花。"秦西岳知道,可欣一定是记起了母亲,记起了桃花山上的莲花庵。他高兴地说:"可欣别急,明天,明天我陪你上山。"可欣脸上涌出一片红晕,幸福的红晕。

刚刚拐进巷子,亲家母四梅花就扑了出来。四梅花那天像困兽一样,不,比困兽还猛,一扑出来,就撕扯住手推车上的可欣:"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啊!"秦西岳吓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真是惊呆了他,以至于他双手抓着手推车,都忘了应该先奔过去,将四梅花推开,结果四梅花薅住了可欣的脖领,不容分说就撒起了野。

"你个坏良心的,你个遭天报应的,赔我女儿,赔我的苏苏!"四梅花连哭带叫,双手奋力抓扯着可欣的头发,后来一只手甚至恶毒地卡住了可欣的脖子。

"哇,哇哇……"可欣两手伸向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秦西岳这才反应过来。他松开手,奔过去,想学四梅花那样撕住她的头发,可他真是学不了,只能惊惶失措地说:"亲家母,你疯了?可欣她病刚好,你——""病?你还知道病?你个穿人衣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赔我女儿!"四梅花松开可欣,猛地转身,一头就撞向秦西岳。秦西岳没防备,让四梅花一下就撞倒在地上。四梅花在她们家是老小,打小娇生惯养,性子十分暴戾。当初两家结亲,唯一让秦西岳夫妇心里不舒服的,就是这个亲家母。如也跟晓苏成家后,秦西岳夫妇也很少到亲家那里走动,加上可欣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两家几乎就没啥来往。四梅花大约也是记恨这个,认为秦家有钱有势,不把她这个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如今女儿被秦家儿子撵出家,生死未卜,她焉能不疯狂?"你个老不要脸的,养下小不要脸的,专门害我女儿!"四梅花撞翻了不堪一击的秦西岳,不解恨,重又掉转身,扑向可欣。

那一天可欣一定是认出了四梅花,也一定是从四梅花嘴里听见了晓苏。你很难想象可欣跟晓苏的感情,她对这个儿媳妇,比亲生闺女还要好,还要爱怜。这点恐怕是跟她母亲梅姨有关:梅姨的出家对可欣打击很大,总感觉最可以依赖的一个亲人离她而去,遁入空门。于是她将这份感情移到了晓苏身上,她跟晓苏的那份亲密劲儿、依恋劲儿,恰如当年梅姨跟她。这个家总是上演着这种母女情如姊妹的故事。

"苏……苏……"四梅花的暴力痛打下,可欣发出这样的声音。等秦西岳从地上爬起,找回自己的眼镜,戴好,赶来帮忙时,已经晚了。四梅花在拔下可欣一绺头发的同时,狼嗥般发出狂野的一声:"我的苏苏,我的苏苏让你那个畜牲害死了呀!""天!"秦西岳脑袋里"轰"一声,双腿一软,无力地倒了下去。等隔壁老吴闻声赶出来,一下子抱走四梅花时,他才发现,刚刚恢复过来的可欣,头垂在手推车扶手上,口吐白沫,眼珠翻白,人就像死去了一般。

遭此惊吓,可欣再次犯病,情况比原来还要糟。秦西岳长达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可欣康复的希望近乎完全破灭了!江医生对此惊愕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刚刚有点起色,哪里还经得起再次恐吓?"治疗了一段时间,江医生无奈地说,"还是回去吧,她这样子,怕是住院也没啥效果。让她回家,安安静静养着,记住,再也不能让她受刺激了。"到了五月,秦西岳忽然发现,重症中的可欣有点反常,好像又有记忆了,晚上睡觉时,居然说了一句梦话,清清楚楚喊出了晓苏的名字。秦西岳好不激动,第二天便叫上车,带着可欣去医院。江医生一开始不相信,认为秦西岳自己在说梦话,按她的判断,可欣这状况,至少要维持五年以上。可欣的病情本来就怪,属于意外事件导致高度惊吓后脑细胞突然失灵,这在医学上也很少见。一般说,受高度惊吓后人的精神会分裂,会出现幻觉、抑郁,或者恐慌、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状。但可欣却是失忆、精神封闭、肢体神经萎缩,跟脑死亡差不多。江医生怀疑,可欣在受惊吓之前,就患有脑血栓或阻塞什么的,只是自己不注意,家人也没发现。秦西岳对此也不敢肯定,只说之前她偶尔有头晕、目眩,甚至失眠等症状。二次惊吓后,已经复活的那一部分脑细胞再次失灵,病人的症状只有恶化,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明显好转。秦西岳不死心,一定要江医生好好查查,他说昨晚他听得很真,可欣真是喊了晓苏的名字。江医生说这也不奇怪,她的脑细胞只是假死亡,并不是彻底不工作了,偶尔出现幻觉或是兴奋,也能解释得通。江医生嘴上是这么说着,检查还是很认真。两个小时后,可欣被带出检查室。江医生兴奋地说:"她的状况的确比我想象得要好。多亏你能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如果照这状况发展下去,康复还是很有希望的。"开了药,又听了一番江医生的叮嘱,秦西岳将可欣抱上车就往家走。路上他很兴奋,握着可欣的手,一遍遍说:"可欣你听见没有?有希望的,江医生都说了,有希望的。"车子在黄河北边的公路上奔驰着,秦西岳的心,也奔腾着一股暖流。希望总算让他再次抓到了手中,他相信奇迹会出现,他的可欣一定会站起来,会像健康人一样,再次走到蓝天白云下。

是的,蓝天白云……那天的天真是蓝,几朵白云浮在空中,棉花朵儿一样。郊外的田野分外妖娆,把望不尽的绚烂向他泼来。秦西岳好久没见到这样美的景色了,一时有些忘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丢开可欣的手,冲车外的田野喃喃自语起来,惹得司机侧过脸来,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车子从郊外驶向城区,快要拐上安宁大道的一瞬,可怕的一幕竟又发生了。大约是秦西岳的忘情影响了可欣,可欣竟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谁知就在车子拐弯的一刹那,可欣突然从座位上挣扎起来,打开车门就往外扑。司机和秦西岳同时听到,可欣喊了一声:"晓苏!"幸亏秦西岳及时地收回目光,一把抱住了可欣,如果稍稍慢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手脚一直不会动弹的可欣居然在那一瞬间打开了车门,而且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天啊,要是差上一秒的工夫,她就跳了下去!她一定是产生了幻觉,误把街头走动的女孩当成了晓苏。

打那以后,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生怕一不小心,再弄出啥惊险事儿。到了复查的时间,他会想办法把江医生接到家里来。好在江医生也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对可欣,她真是做到了亲如家人。

打完电话没多久,车树声就来了,还带了所里一位女研究生,大约是想照顾起可欣来方便一点。几个人一阵忙碌,将可欣抱上了车子。可欣本来身体就瘦,这些年病着,就更瘦了,秦西岳六十岁的人,抱她还是很轻松。

精神康复医院在黄河边的郊区,那儿已出了省城,算是银州下面一个县。车子上路后,车树声说:"有人昨晚打电话托我问候你哩。""谁?"秦西岳机械地问了一声。

"你猜猜?"车树声像是有意要将车子内的气氛搞活跃点。

秦西岳却不理他这个茬:"想说说,不想说拉倒。有这闲工夫,想想正事儿。""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也就不说了。"车树声道。

"你这人咋回事?啥时你也学得婆婆妈妈了?"秦西岳忽然就不高兴了。车树声暗暗笑了笑:看来他心里,还是不安生啊。"汪老。"他似乎很随意地,就将打电话的人说了出来。

"什么?"秦西岳心里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就弹起了身子,"汪老?他……他打电话做什么?"秦西岳的声音有点儿抖颤,看得出,这个汪老,很是不一般。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他并不是故意要让秦西岳急,事实上,这个问题,他真是不好回答。电话不是汪老主动打来的,是他擅自做主打给汪老的。车树声跟秦西岳说了个小谎。

车树声就这性格,有些想法要么不产生,产生了,就阻挡不住地设法去实施。眼下他是真替秦西岳急,他怕秦西岳不争不闹,让人家白白给冤枉了。急来急去,就急到了汪老头上。这种时候,只有汪老能帮得了秦西岳,也只有汪老能公开站出来,支持秦西岳。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先是拨通汪老秘书的电话。还好,秘书在,他说有重要事情跟汪老汇报。秘书问他是谁,车树声这才记起,要想在汪老那儿争取到时间,得到一次通话的机会,应该先自报家门。于是他说,他是汪老的学生,沙漠所所长,还报了秦西岳的名字。他怕单说自己,汪老可能不予理睬,如果说了秦西岳,汪老这电话,就接定了。秘书说汪老正在接待客人,要他等一个小时。结果他等了三个小时,都快要失望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接通后,汪老笑着问:"你是小车子吧,找我有事?"车树声连激动带感谢,一气儿就将秦西岳还有河阳的事儿说了。汪老沉默了半天,道:"这事我刚刚听说,不过还不知道西岳被停了职。这样吧,你跟西岳说一声,叫他不要着急,先休息几天,等我把这事弄清楚了,再跟他联系。"车树声赶忙说是,"嗯"了半天,才记起应该先问候一下汪老的身体还有家人。可是还没等他发问,汪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车子,你那边工作开展得怎样?我怎么听说,腾格里的沙化速度越来越快,胡杨河流域都要断水了,这可很危险啊。"一句话问得车树声哑巴了。

汪老也没逼他在电话里汇报,听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就说:"告诉西岳,过些日子,我会去银州看他的,顺便还要跟他谈谈胡杨河流域的事。"通完电话,车树声这心里,就着实激动起来了。

"汪老……他在电话里没批我吧?"过了半天,秦西岳又问。

"没,没,他让你好好休息呢,说……""说什么?""汪老说,过段日子,他会到银州来,专程看望你。""他真的要来?"秦西岳也被这个消息鼓舞了。

医院里的风景真是优美,仿佛世外桃源。车子刚一驶进医院大门,秦西岳便看见等候在楼下的江医生的身影。

江医生六十多岁了,比他还要大几岁,可欣刚犯病那会儿,她还在岗上,这些年,她算是医院返聘的。几个人一阵忙碌,将可欣抬到了楼上。简单问了些情况,江医生让护士们把可欣带进了治疗室。

那个年轻的研究生留在江医生办公室里,随时听候召唤。车树声不知跑哪儿接电话去了。刚才在车上,他的手机就一直响,大约是怕秦西岳烦,没敢接。秦西岳知道治疗得好长一阵时间,他心里乱,等不住,索性走出来,沿着楼里的长廊,往可欣曾经住过的病区那边走去。

医院里有点静。精神康复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一般人的想象中,这儿可能乱得一塌糊涂,但事实上,它却比一般的医院要安静得多。九月的骄阳下,院子里的鲜花安静地盛开着。医院楼前有一块很开阔的园子,里面除了种着各种蔬菜,最多的,就是各色鲜花。这些花有一半秦西岳叫不上名字,也很少在别处看到。它们有些在三五月开放,有些则要等到七八月。秦西岳的印象里,这儿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医院能用鲜花来装点病人们的世界,曾经令秦西岳非常感动。可欣以前住院的时候,他最喜欢带着她去那片园子,他喜欢将那些细小的花朵采撷下来,编成一个花篮,戴在可欣脖子上。为此江医生训过他,说这花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采撷的。秦西岳傻呵呵地央求:"花能给可欣带来灵感,带来福气,你就让我采几朵吧。"江医生笑笑,难得遇上这么天真烂漫的老男人,便也温和地跟花工说:"让他采吧,别踩坏了园子就行。"尽管可欣离开医院已经很久了,可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片花叶,每一丝空气,他都那么熟悉,印象都那么深刻。好像这些年可欣回家了,却把他给落在了这里。有些东西,是很难种进记忆的,可种进了,就再也抹不掉。秦西岳有些恍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当初执意要带走可欣,是不是一个错误?他在长廊的另一头停下来,目光痴痴地盯住墙那头的住院部。跟这边的园子比起来,那边又是另一个世界,那边才是病人生活的地方,也是病人康复的地方。那边的空气跟这边迥然不同,那边的花草也跟这边迥然不同。如果说,这边带了某种世外桃源般的超然感、空灵感,那边就有些沉重了。

恍惚中,秦西岳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陪可欣住院的那段日子。曾经令他对医院感到恐惧的一幕又在眼前缓缓展开……那同样是九月的一个日子,秦西岳因为沙县那边有急事,中间离开了一段时间。等他处理完实验点上的工作,风尘仆仆赶来时,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月。那一天的医院好静,静得有点可怕。江医生因为参加同事女儿的婚礼,没在医院。秦西岳跟值班医生打了声招呼,就往墙那边走去。一般说来,病人家属是不允许往墙那边去的,医院这样做,有两个道理:一是怕让家属看到病人的生活真相,毕竟,墙那边的病人,各式各样的都有,有些荒唐,有些可爱,有些呢,说句不好听的,怕是你猛然看见了,还以为来错了地儿,晚上睡觉,怕是会接连做恶梦;二呢,也怕家属的正常行为会影响病人。这真是一个荒唐的逻辑,但事实却真是这样,由不得你不信。病人跟病人在一起,有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喜怒哀乐还有交流方式,你认为荒唐,他们却觉得很真实,很有规则,也很能维护那种规则。要是猛然有正常人介入,打破那种规则,带给病人的刺激是非常严重的。这点秦西岳以前不相信,后来经见的多了,慢慢就信了。

那天大约是太急着想见到可欣了,秦西岳穿过那片小花园,风风火火的,就一头撞进了可欣的病房。

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让他至死难忘!可欣居然跟一个女病人在一起。那女的秦西岳以前也见过,年龄比可欣大十来岁,是郊区来的,听说在这儿住了有二十年了,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发作起来,浑身连衣服都不知道穿,就那么赤裸着身子,在病区里狂奔。秦西岳第一次见她时,正赶上她发病,疯疯癫癫的,拿着一束花,边走边唱,唱的还都是情歌。兴许那种完全疯癫的状态给秦西岳留下了过于恐怖的印象,所以他一直怕,可欣在里面会受其感染,变成那样。

那天那女人倒是没疯,也穿着衣服,不过,她跟可欣相偎而坐的情景,猛然刺痛了秦西岳的眼。本能地,秦西岳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反正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刺痛了。可欣坐在手推车上,手推车就在那女人的双膝下。可欣显得弱小可人,头俯在女人腿上,脸贴着她膝盖,十分的乖顺。那女人呢,一只手抚着可欣的脸,抚得很有滋味,另一只手,轻轻摩挛在可欣肩上。按说这样的场景也没什么,病人嘛,不打不闹不互相撕扯就不错了,能这么友好相处,应该是件喜事儿。然而秦西岳偏偏最怕这个,也受不了这个。本能地,他就扑过去,一把将可欣拉了起来,同时指着那女人的鼻子:"你走,走开!"女人傻傻地一笑,并不在乎秦西岳的态度,不过,一看秦西岳将可欣揽在了怀里,不依了,眼睛一瞪,照准秦西岳的手就咬了一口。秦西岳疼得"妈呀"一声,松了手。女人迅疾而非常敏捷地,一把就将可欣抢了回去。可欣呢,那一天好像不认识秦西岳了,她先是冲秦西岳"哇哇"叫了两声,然后,就带着股子疯劲儿,要往那女人怀里扑……真正吓住秦西岳的,就是可欣扑去的那个姿势。仿佛那个女人,才是她的一切,她的命;而秦西岳,不过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强盗。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秦西岳。等把可欣带到墙这边时,他就说啥也不让可欣住院了,他要带她回去。

后来江医生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医院始终坚守一个原则,就是去留自便,从不强求。不过后来在复查时,她轻描淡写地说:"有些病,怕不在病人心里。我们谁都很难保证,自己的心理就没问题。"秦西岳没在意江医生的话,反正可欣回家后,症状一天天好转了,他感觉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所以就说:"把她留在这儿,我还是不放心。"江医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香,又不完全是。秦西岳回首望时,见是一年轻的护士抱着一个花篮,正在往他身后的办公室去。秦西岳嗅了一口,感觉味儿挺芬芳,挺舒心,但不知道这芬芳,这舒心,是来自护士,还是来自那花篮?他收起遐想,往回走。这光景,可欣应该治疗完了。

刚走了几步,他的步子突地止住了,眼神定定地盯住花园深处的一个地方,不动了。

那地方有点隐蔽,有点暗,但天知道为什么,偏偏就让秦西岳给瞅见了。

"晓苏!"他叫了一声,就往楼下追。

等跑到楼下,跑到花园深处,跑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时,却发现那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但那儿分明留下了气味,他家晓苏的气味!"晓苏,你在哪儿?快出来,别躲我们啊!"秦西岳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大声喊道。这一刻,他坚信晓苏就在医院里,就躲在花园深处的某个地方。他甚至一下子记起了刚被停职的那天,自己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是的,是晓苏,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他们的身边,可她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他们?喊声惊动了车树声,惊动了上班的护士,也惊动了江医生。等大家闻声跑下来时,秦西岳还在说:"我看见了晓苏!我家晓苏就躲在花园里,她知道今天我们要来医院,她是特意跑来看我们的!"车树声四下望了望,花园里哪有人?可秦西岳固执地赖在那不走,非要等晓苏出来。车树声叹了一声,心里说:这老头子,八成也是疯了。

正文 第四章 分明是盘死棋

<h3>1</h3>

一连数日,河阳市都处在震荡中。先是东城区法院领导班子被集体撤职,相关责任问题由区委负责查处。左威哭哭啼啼找了强伟多次,说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查,而是……"而是什么?"一直瞅着窗外的强伟骤然收回目光,严厉地质问了一声。左威一惊,心里一急,差点就说漏嘴,多亏他见多识广,见强伟怒瞪着他,顺着话音就改口道:"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这事王军和马虎反复交代过,我们也到列车上取过证,不会有错。是那些人借题发挥,想破坏东城区的安定团结。""行了行了,你就少来那一套!人到底怎么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会有专案组去查。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里,给我写检查。""检查我写,一定写,我从思想深处检查,保证写得深刻。可强书记,这撤职,是不是太重了些?""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撤你的职?"强伟刚刚变暖的脸色重又阴沉下来。从内心里讲,他恨这个左威,也恨这一类人。他们霸在官位上,却不干官的事,从早到晚都是动脑子搞钻营,或者利用手中权力,到处捞好处。老百姓的怨气,一大半就是这类人招来的。然而,你要把这类人从官位上撵走,却没那么容易。

强伟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笑自己的荒唐,竟然也会白日做梦。

"不是,强书记,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给个处分,让我立功赎罪……"左威的脸皮真是厚啊,亏他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强伟简直就要被他气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份上,真想一脚踹走他。这种厚颜无耻的家伙,留他何用?脸一黑道:"那你就先给我立个功看!"左威这才知道,强伟这边是没戏了。他哭丧着脸,灰溜溜出来了。

骂走了左威,强伟抓起电话,就打给东城区的区委书记:"怎么搞的?我让你们严肃查处,怎么把人都打发到我这儿来了?"区委书记一听强伟发了火,忙说:"我们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来,马上向你汇报。"汇报个头!强伟心里骂着,嘴上却"嗯"了一声。眼下对下面还不能逼得太紧,逼得紧了,他们给你乱处理,留下的后遗症,将来还得他本人去消除。难啊,既要铁腕治吏,又要顾及左右。谁说如今的官好当,让他来当当试试!"记住,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为一个老奎,就把所有人的工作都否定了。"他只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

"是,是!强书记,我知道怎么做,请你放心!"电话那边传来区委书记唯唯诺诺的声音。

刚拿东城区法院开过刀,强伟又对市委两个要害部门动了刀子,原因很简单:这两个部门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齐副书记紧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风点火,在办公室里大讲河阳下一步的变局。晚上却又悄悄溜到乔国栋那里,向乔国栋献殷勤,听说还硬拉乔国栋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时期,绝不能容许人心分散,特别不能容忍的,就是乔国栋跟周一粲趁势起哄,在干部中间搞小动作。现在,哪怕拿绳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强伟没撤他们的职,而是通知组织部,安排他们去学习。正好省委党校有一期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县处级干部学习班,就让他们先去待上两个月,回来再说。

干完这两件事,强伟将政法委书记成明叫来,问他小奎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成明红着脸道:"专案组刚刚成立,具体工作还没开展。""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天了,工作还没开展,你们还有没有紧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骂娘,我看这样干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应该的!"教训了成明一通,强伟心里舒服些了,转而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当然啦,把前期工作做细点,是有好处。小奎这案子,要说复杂,真是复杂,可要说简单,它也简单。不管怎样,都要实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证据,切不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是的,是的,专案组基本调子就是这样定的。""那就好。"这三件事,强伟干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干完,他跟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带着秘书,去自己的包点单位九墩滩蹲点了。

强伟这一招,对乔国栋跟周一粲来说,颇有点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味道,一下就让他俩懵了。

乔国栋没想到,一趟省城,短短两天,强伟的"棋艺"竟然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都令他无法还手。而且这三步棋一下,等于是给他乔国栋挖了一个坑,他想不跳都由不得自己了。

如果说第一次常委会,他突然发力,给强伟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借群众监督这张牌,逼强伟缴械,还多少有点效果的话,那么一趟省城之后,这效果就全让风吹了。二次常委会,强伟借力打力,出其不意地将老奎还有小奎的案子一并甩给他,让他全面负责,这一招,就打得他有苦说不出来了。

连续几天,乔国栋都让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没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伤害死的,但老奎揣着炸药包炸会场这件事,于法于理都不能容。身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乔国栋在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也绝不能犯原则性错误。他必须在常委会限定的时间内,将老奎的事儿弄出个所以然。

乔国栋急,可别人不急。乔国栋接连催了公安局几天,要他们尽快上报专案组名单,公安局那边嘴上应着,行动上却一点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长徐守仁。徐守仁嘴上倒是很和气,连着说了一堆"对不起",然后道:"乔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省厅有重要会议,点名让我参加,我不能不来。这样吧,我给家里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跟你汇报。"乔国栋嘴上"嗯"着,心里却气得骂娘。什么重要会议?分明是耍滑头,溜差!骂归骂,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又是半天过去了,徐守仁说的"马上"并没落实。乔国栋按捺不住,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局政委,政委倒是没出差,但他病了,正在医院里输液,说这事儿他们议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个合适人选,要不,乔主任你亲自点将,点上谁我放谁。

这话说得多慷慨啊!让乔国栋自己点,还点上谁放谁。"我点他娘个头!"乔国栋忍不住就骂了出来。到这时他才明白,公安局这边在跟他玩游戏,一场耗子戏猫的游戏。这游戏看似玩得不规范,玩得很危险,玩得没有道理,但它确实玩得起来。

它怎能玩不起来呢?谁让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呢!谁让你那么急着跳出来,跟强伟真刀真枪地干啊!你挑了一枪,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个还敢听你的?乔国栋曾经尝过这种滋味,坐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乔国栋打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挪过来,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拥没了,早请示晚汇报没了。见了面,虽然都还跟你客气地点个头,问声乔主任好,但那问候,凉丝丝、阴森森的,听得人毛骨悚然。这也倒罢了,毕竟自己年龄到了,能挪到这边,还算是不错,总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让人给堵在了门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个二级局的副局长,一直想升,想扶正,结果在常委会上,乔国栋硬是投了反对票,原因就是这人男女作风问题太多,几乎一个月就能爆出一个,弄得他单位年轻一点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乔国栋说,这样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们就不要什么组织原则了,只要谁想当,直接让他当不就完事了?那时强伟才来一年多,还不敢太过专断,一听乔国栋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说:"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问题,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乔说的办。"这人是放下了,没能扶正,不过强伟这句"就按老乔说的办",立刻就成了河阳市的一句民谣。大凡有啥事儿出了岔,当事人就会说:"就按老乔说的办。"传到后来,就连孩子们争一块糖,争不公,大一点的孩子也会站出来,指着小一点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乔说的办,听见没有!"至于老乔到底说过什么,是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传归传,毕竟那时他是市委副书记,也没把这事当个事,私下里还认为,这样传对他有好处。谁知,一到人大,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门口,指着他鼻子问:"你现在还说不说了,啊?!"他刚要发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没给你送钱送女人吗?你个贪官,张口就要三十万,喝血啊,把它给我吐出来!"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到后来,他都轻易不敢走着出院门了。你说没贪,谁信?你贪了又不给人家办事,挨骂活该!要是换上以前,谁敢?一想起这事,乔国栋就想哭。他本来还可以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多干两年,是强伟,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管得宽说得多,硬是将他拿下来到了这儿。这口气,到现在他都咽不下。

又过了三天,公安局这边终于有所行动,将名单报了过来。一看名单,乔国栋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居然将老奎的案子交给了刑侦队队长宋铜!在河阳,宋铜也算是一个人物,一个不敢轻视的人物。

宋铜的父亲正是原河阳地委书记宋老爷子!河阳撤地设市后,他从市委挪过来,到了人大。在市委那边,他是强伟的前任,人大这边,他又是乔国栋的前任。老爷子在河阳根深蒂固,培养了不少干部,包括现在的公安局长、法院院长,都是在老爷子手下起步的。如今虽说老爷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影响仍是大得很。按民间的话说,如今的河阳,仍是老爷子的地盘儿。加上他大儿子人大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中直机关,老坟头上这把高香烧的,立刻又让老爷子扬眉吐气,腰挺得比当地委书记那阵儿还直。

强伟初到河阳,一开始也想来点狠的,来点新的,想把老爷子的影响在短期内彻底消除掉,进而让河阳真正开创新的局面。努力了两年,结果发现,这样做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不论砍掉哪条枝儿,长出来的新芽,还是姓宋。哪怕从省上弄个空降干部,到河阳没几天,也都乖乖地给收进到那张网里了。到第三年,强伟聪明了,不作这种无谓的挣扎了。他毕竟不是愚公,与其花吃奶的力气搬一座压根儿就搬不掉的山,不如让那山安安稳稳放着,自己改变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树,让这山肥沃的土壤还有丰厚的养料把自己尽快养大。强伟这一变很成功,立马就化解了他作为新生力量所潜在的危机,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条鱼,很快便游得自如了。

被孤立起来的,倒变成了他乔国栋。

而且,因为他取代了老爷子,让老爷子彻底地闲在了幕后,老爷子便将仇记在了他头上。

乔国栋感到憋气、冤枉,但没办法,政治就是这样,不讲情面。讲什么呢?乔国栋说不清。有时候他觉得,政治就像孩子们玩的那种跳跳床,说它没规则吧,有;说它有吧,又看不见摸不着。在跳跳床上,孩子们不是比谁来得早,也不是谁来得早谁就说了算,而是比力气,比谁能跳倒谁!在河阳,他是跳不倒强伟,更跳不过宋老爷子,然而,他不想认输!也就是在这个晚上,乔国栋听到消息:省人大将要组织"构建和谐社会改善执法环境调研工作小组",该小组将于一周后到达河阳。这个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强伟,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作何表演!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再次面对老奎的案子时,那种兴奋劲儿就一点都不剩了。

<h3>2</h3>

老奎的案子是个死扣儿,没法解。

不查吧,这事儿闹得太大。强伟一开始说不让新闻媒体报道,结果从省城回来,却又顺着乔国栋的话说:"不是不让报道,而是要客观公正地报道,我们始终欢迎新闻媒体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舆论监督,帮我们改进工作作风。"此话一出,立刻就有媒体闻风而动,将此事爆了出去。仅仅几天工夫,河阳爆炸案就成了全国尽知的大新闻,各大门户网站,更是将此事炒得沸沸扬扬。在此背景下,你能不查?查,又怎么查?老奎这些年上访,已把自己弄成了名人,加上有秦西岳这样的省人大代表为他申冤,他更成了河阳上下关注的热点人物。一些老百姓可不管你什么法律不法律,他们认的是死理,讲的是道义。他们认定老奎的儿子小奎是被法院那帮人害死的,老奎就该闹,就该四处上告,没人理,就该弄出点动静来!这些天,乔国栋就被这样的声音包围着,甚至有些退下去的老干部,也是这种观点。乔国栋还接到几个匿名电话,要求他立即将老奎放出来,还以清白!"你是人大主任,是替人民说话的,咋跟贪官污吏一样,老是不干人事儿?"乔国栋懊恼死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忍,忍又不掉头!大半辈子都忍过来了,偏是这关键时候,却又忍不住。难怪到现在,他混得这么凄惨。

乔国栋正在办公室里叹气呢,宋铜来了。宋铜自打接了这案子,几乎天天找他汇报。每次来都是那么一句话:"老奎这鸟养的,骨头硬得很,啥也不说。"一开始乔国栋还批评宋铜:"你怎么能这样讲话?老奎怎么是鸟养的?他是人,我们得尊重他!"宋铜呵呵一笑:"对不起啊乔主任,这行干久了,有些词说惯了,改不掉。""改不掉也得改!你是人民警察,说话怎么跟土匪一样?"宋铜就不笑了,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乔主任,你批评得对!我改,往后我要是再说-鸟养的-这三个字,你撤我的职。""鸟养的"三个字是不说了,但他又换了别的:"乔主任,我咋觉得老奎像个贼骨头,这种人表面上老实巴交、窝窝囊囊,实际上,狠着呐。""有多狠?"乔国栋忍住不快,问。

"多狠?乔主任,你是没跟他打过交道,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就说上次那个马九吧,一开始装得多可怜啊!家没了,老婆也没了,姑娘又跟人跑了,好像这世道就没他活的路了,结果呢,最后不还是让我查出,他居然有二十万的存款,都是倒卖文物倒来的。""行了行了,你就少往远里扯,还是说正事吧。"乔国栋烦躁地打断他。真是郁闷啊,宋老爷子咋就养下这么一个儿子!"正事?你是说老奎吧?这贼骨头,问死也不说一个字。到现在,他还觉炸得有理,好像他是大英雄似的。""你咋知道?他不是一个字也不说吗?"乔国栋冷不丁就问。

"呵呵,经验,我是凭办案经验判定的。没错儿,他心里准是这么想的。"乔国栋无话了。宋铜对他,哪有什么真心!他天天来,表面看是汇报案情,其实是在试探他,干扰他,甚至是有点欺负他。

按说,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是不敢在他面前撒野的,更不敢拿这种儿戏的态度,对待一个堂堂的人大主任。可宋铜敢!不但敢,乔国栋还断定:宋铜这一次,是铁了心要把他往浑水中拖了。

你没听他说吗?上面指示了,一定要撬开老奎的嘴巴,让这老贼交代出谁是幕后指使者!一听"指使"两个字,乔国栋本能地就慌张了:"我们不能乱猜测,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先入为主。"宋铜呵呵一笑:"先入为主?乔主任,不是我吹,办案我比你有经验。如果没有幕后指使者,就凭他一个老贼,能进得了法院?再者,他咋知道那天要开评议会?他咋知道那天有那么多领导到场?我问过陈副主任,陈副主任也觉得很奇怪,一个上访户,咋能把情报摸得那么准?这里面,名堂大啊。乔主任,这事你就甭管了。放心,我要是撬不开老贼的嘴,警察这活儿,我不干了。"宋铜左一个"老贼"右一个"老贼",叫得乔国栋心里都要开锅了,可他还得装作没事。是啊,一直说查,查啥呢?原来他们是查这个。

乔国栋这才明白:老奎这案子,不论咋查,他都脱不掉干系了。

宋铜海吹一通后,走了。"这个瘪三!"乔国栋冲着他背影,忍不住就骂了一句。让这个瘪三负责案件,强伟狠啊!比这更狠的,是宋铜压根儿就没打算查案子。这一次,他是真想把乔国栋耍死。

打乔国栋那儿出来,宋铜径直就进了一家招待所。这家招待所开在西城区一处繁华地带,甭看门面小,里面却宽敞明亮,上下两层,三十多间客房,装修很雅致,给人一种温馨如家的感觉。老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名叫燕子,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人也很妖冶,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谁都像是在传情。老奎就关在这儿。一开始老奎被关进了看守所,宋铜接管案子后,以安全为由,将老奎带到了这里。

宋铜刚上楼,燕子便笑吟吟迎了过来:"回来了?"宋铜"嗯"了一声,顺势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燕子娇滴滴说了声讨厌,屁股一扭,要进房间去。"哥儿几个呢?"宋铜问。燕子说了声在楼上,就进了屋。宋铜没跟进来,上了楼,见老虎几个正在斗地主,道:"老贼呢?""睡觉呢。"老虎说。

"给我操心点,别出什么事。""知道。"老虎应了一声,就急着出牌。他们不是一般的斗,而是真刀真枪,说话的空儿,老虎就进了三百多。

"行了,玩几把收拾掉。我估摸着姓乔的会找到这儿来,让他撞见了,不好。""他跑这儿来做什么?又不是他人大的地盘儿!"老虎不满道。宋铜没多说什么,转身到另间屋子里去看老奎。

老奎安静地坐在窗户前,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外。窗外其实没多少风景,都让新起的商业大厦遮挡住了,除了一线阳光,再就是一大片窗户,可老奎看得像是很认真。他的双手铐着,固定在桌腿上,面前像模像样地摊着一张纸,还有一支笔。

"想好了没?你要是能把乔国栋跟秦西岳怎么教唆你的全说出来,我就放你走。不然,你就得乖乖在这儿住着,住够了,送你去看守所。那儿的滋味你也尝过,好不好受,你自个知道。"说完,宋铜乜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老奎。

老奎像是聋了,自打被宋铜带到这里,他就真的像是又聋又哑,再也看不到他炸会场时那股子"英雄"劲儿了。

宋铜点了支烟,抽了两口,估摸着老奎也不会跟他说啥,就出来了。老虎几个还在斗,好像老虎刚输了一把,正恼着,骂骂咧咧的。宋铜觉得老虎这贼没出息,不就几个小钱嘛,值得吗?他走下楼梯,看见燕子的身影在楼道里一闪,一股火苗儿就蹿起来了,也不管这阵是白天还是黑夜,急吼吼地扑进去,不容分说就将燕子压在了床上。

也就在此时,宋铜的姐姐宋梅正在冲左威大发雷霆:"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这阵儿知道用老娘了?"左威哑着声,任凭宋梅又骂又叫,就是不敢还口。对左威,宋梅真是又恨又气,却又没一点办法。当初她嫁给左威,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实在没办法,才选了这个又色又坏的男人。原以为有书记老子的威力,左威会变得收敛一点,变得像个人,没想到,结婚后左威变本加厉,嚣张得很,一面不停地用着她老子的权力,步步高升,把自己弄成了河阳城的一个人物,一面却又明目张胆地敛财敛色。敛财倒也罢了,宋梅喜欢财,可这敛色,她就没法忍受了。

粗算起来,左威玩过的女人,不下十个,单是让她抓住的,就有五六个,有法院的,也有外面的,更可怕的是,他竟把小姐往家里带,让宋梅堵在了床上,你说恶心不恶心?抓住也是闲的,没办法,谁让她长这么丑呢。丑对女人来说,是老天最残忍最无情的安排。丑倒也罢了,还给了她一副平胸,一个瘦屁股,这样,她往街上一站,都没有人能认出她是女人。这样,左威在外面找野女人,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去找啊,这阵儿去找啊,去让那些野女人帮你!"宋梅终于有机会了,她可以抓住这大好的机会,把半辈子的气都发泄出来。

左威哪敢还口啊?乖得跟孙子似的。自从老奎炸了法院,左威就露出了乖相,被强伟停职后,这乖相就变成了可怜相。他央求宋梅:"找找老爷子吧,他要不帮我,我就完了!""老娘懒得管,你完了更好!要叫我说,姓强的把你阉了才好呢!""老婆,别这么大火嘛。"左威一开始还嬉皮笑脸,还没把宋梅想得太恶。

"谁是你老婆?你老婆是野鸡,是许艳容,你不是夜里都喊她名字吗?去呀,让她帮你说啊!"羞死人了!宋梅一怒之下,就将他这点儿隐私说了出来。左威夜里是叫过许艳容的名字,跟宋梅做爱时暗暗叫的,不叫他就没法跟她干那事,但没想到,完事后进了梦乡,他竟然真这么叫了。宋梅就不饶了,硬说他跟许艳容有一腿。

妈的,能跟她有一腿,老子死了也值!左威恨恨的。他做梦都想跟许艳容有一腿,可许艳容是那么容易搞上的?那可是强伟的女人!宋梅终于骂够了,骂痛快了,也骂不动了,便换了衣服,背了包,回娘家了。骂归骂,男人的事,她还得管。不管往后她吃啥、喝啥哩,总不能让姓强的把她一家的财路都给断了。

左威心里一喜,确信宋梅是真走了,当即抓起电话,就给一个叫王艳的女人打。王艳正是当初负责小奎那案子的法警王军的姐姐,一个很懂风情的骚娘们儿。

周一粲现在是分外的忙,这忙不是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忙。她先是组织相关部门,就文明城市的创建工作作了精密的安排,然后又到重点单位作了检查,进一步明确了要求。她的目的是,这次文明城市一定要争到,这不但是市上的荣誉,更是她作为一市之长交给上面的合格答卷。再说,眼下集中精力创建文明城市,对化解老奎爆炸案带来的危机也有很大好处,可以把干部队伍中的消极情绪排遣开、化解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打压掉。

传闻这东西真是可怕,周一粲已经感受到它的压力了,但她的脚步不能停,河阳目前的形势,既是在考验强伟更是在考验她,她渴望以实际行动赢得上面的信任和支持,特别是齐副书记的支持。

从省城开完人大会议回来后,齐副书记给她打来电话,简单问了下河阳的情况,没等她流露出畏难情绪,齐副书记就鼓励道:"一粲同志,出现问题并不可怕,关键要有信心去面对,去解决。省委相信,你跟强伟同志会同舟共济,把河阳带出困境的。"她在电话里向齐副书记表了态。齐副书记笑着说:"表态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凡事看行动。"看行动?本来,形势都快要把她推到强伟的对立面了,她自己呢,也想旗帜鲜明地跟强伟划清界限,不管强伟后面站着余书红还是别人,她都不怕,也用不着怕。在大的事端面前,评价一个干部的尺度就是反应是否敏捷、态度是否果断。这点上她不想输给强伟,也不能输给强伟。起初她同意跟乔国栋等代表联名,提议召开人大讨论会,目的并不完全是冲着强伟,她想借人大的力,尽快将小奎一案查清,只有查清小奎的案子,老奎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可惜让秦西岳一搅和,人大这力是借不上了,一切就只有靠自己了。这些天,她已暗暗采取行动,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搞清那些心中疑惑的问题。

难的是,齐副书记说了"同舟共济"四个字,这样,她跟强伟之间的关系,反倒更难处了。过去那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后,她在心底里真是有种取代强伟的冲动,而且随着河阳局势的发展,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到底该不该抑制,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想,只要强伟能坚持原则,她也一样能坚持。

九月的沙漠骄阳似火。周一粲带着农委和水利部门的同志来到沙漠水库。两天前她接到水库管理处打来的紧急报告,说是沙漠水库快要见底了。这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沙漠水库一见底,沙县三十多万人口的生存就会出大问题。还在车上,她就情急地跟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商讨办法。可惜眼下旱象肆虐,到处都在闹沙荒,上游五佛还有苍浪等县,也是一片缺水声,河阳境内的六大水库,无一例外地被旱情逼到了干涸的绝境上。

等到了水库,现实令她更为震惊。水库两边的取水处,排满了拉水队伍,有汽车、拖拉机、农民自用的三码子,还有长长的驮着水囊的驼队。取水者眼里,清一色露出的是焦渴,是恐惧。

站在堤坝上,周一粲的目光不敢向两边的人群望去,那一幕真是太揪心了。上个月她还来过水库,按她的估计,这水怎么也能用到十一月,估计到那时候,老天也该开开恩了。谁知不到一个月,水位就急剧下降了两米还多。

"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天天拉,也不会拉掉这么多?"她把目光盯在水库管理处孙主任脸上。

孙主任垂下头,避开周一粲目光,蚊子似的说:"半月前我们发现二号区在渗水,水是……渗漏掉的。""渗漏?"周一粲惊呆了!如今的沙漠地区,一滴水比一滴油还贵重,可他们居然能让三十万人两个多月的生产生活用水渗漏掉!"二号区不是开春才加固过吗?怎么会渗漏?"她将目光收回来,转到水利局长脸上。

水利局长支吾道:"我也不大清楚,渗漏报告我也是刚刚接到。""刚刚接到?发生如此严重的渗水事件,你这个水利局长居然不知道!"周一粲简直气得要炸了。

水利局长脸色蜡黄,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一粲又转向孙主任:"原因查清没?目前渗漏问题解决掉没有?""是加固工程不合格,原有的问题没解决,只在表面处理了一下,时间一长,表面的处理层脱落,渗漏就又重新开始了。"孙主任说。

"时间一长?工程验收完这才几个月?说,是不是工程质量问题?"孙主任结了几下舌,目光来回在周一粲跟水利局长脸上扫了几下,最后慑于周一粲的威力,终于讲了实话。

是工程质量问题——花三百八十万做的加固工程,等于是白做。要想彻底解决渗漏,就得把加固工程全部处理掉,然后重新做一次,等于又要花两个三百八十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周一粲心里叫着,嘴上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加固工程是周铁山的建筑公司做的。年前市上确定对沙漠工程二号区进行加固,水利部门的意见是要招标,周一粲也同意了。后来周铁山找她,意思是想把这工程接下来,当时她还笑着说:"区区三百多万,你铁山集团能看到眼里?"周铁山用河阳的土话说:"苍蝇也是肉嘛。搞企业的不比你们,只要是钱,就得想办法挣。""行,你就准备投标吧。能竞到手,你就去做,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你周大老板也别想搞特殊。"话虽这么说,事实上在招标中,她还是向周铁山倾斜了。一来铁山集团是大集团,搞过的工程无数,让他们搞应该可以放心点;二来,周铁山跟齐副书记的关系,她也隐隐听到过一些,她不想为这么件小事,让周铁山找到齐副书记那儿去。当时强伟提过反对意见,他倾向于让水利厅下属的一家公司去做,说那家公司是专业公司,对处理水库渗漏还有大坝渗漏有经验。周一粲说:"你我谁也别带倾向,让他们都去竞标好了,谁竞到手谁做。"工程最后落到了周铁山手里。周一粲为避嫌,自始至终,没再对工程说过一句话,包括后来又增加了六十多万的工程款,她都没发表过一个字的意见。谁知……在水库管理处开了一个短会,周一粲就急着往河阳赶。路上她想:第一,这事必须先向强伟作汇报,怎么善后,一定要听强伟的,切不可自己再乱做主张;第二,要尽快找到一家有把握的公司,工程必须得重新做,而且工期一定要快,如果等到水库见底的那一天,怕是……还有一点,就是要想办法把目前的水荒度过去,绝不能让沙漠水库断了水。

还没等她把思路理清,周铁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刚一接通,周铁山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在哪啊,大妹子?是不是又背着哥哥搞腐败?"周一粲气的,差点就要怒吼了。周铁山又笑着说:"晚上给你压惊,我在老地方等着。"说完,将电话压了。

这一路,周一粲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回到河阳,她没敢给强伟打电话,而是直接就找到办公室去。办公室没人,秘书说强书记出去了,好像去了五佛。周一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强伟的手机。强伟耐着心将她的汇报听完,道:"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着吧,你先组织相关部门开个会,把原因查清。我在五佛还得几天,等我回来再碰头。"站在楼道里,周一粲忍不住就想:强伟在回避,或者,他不想碰这个问题。意识到这层,她的心忽然就凉了。

晚上,周一粲原本不想去见周铁山,无奈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得她手机都快要爆了,她只好来到大漠汉宫美食城。在最边上一座蒙古包里,周铁山一边看着足球,一边等她。

"你倒是心闲啊,周大老板。"周一粲的语气有几分苍凉。

周铁山呵呵笑笑:"又怎么了?看你整天心事重重的,你就不能轻松点?""轻松?你把工程搞成那样,半水库的水没了,你让我怎么轻松?""看,又来了是不?工程的事,你别听他们乱讲,我周铁山做过的工程,比他们见过的都多,怎么会是工程的问题?""你还在狡赖,到了这时候你还敢狡赖!""大妹子,话别说那么难听嘛。我不是狡赖,工程是经过严格验收的,方方面面都签了字。他们现在说是工程问题,你就让我承认?这怕不大合适吧?""我不跟你争,是不是工程质量出了问题,不用我跟你争,会有人去查。""这不就对了,没查清之前,你就给我扣这帽子,我能戴得动?坐下吧,别为这点小事犯愁,该吃饭还得吃,该干啥还得干啥。看你愁眉苦脸的,我都替你担心。怪不得下面说,就凭你这点承受力,在强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小事,你把它当小事?"周一粲不能不激动了,她都要为水库的事急疯了,周铁山居然还拿它当小事!而且,他后面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看,又来了是不?现在不是你发急的时候,该是强伟发急的时候,你怎么连这个理也不懂?""你少拿我们工作上的事乱说。我说周大老板,你能不能只管自己的事啊?市委和市政府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吧?"周一粲的口气已然很不客气。她有个原则,就是从不在外人面前谈工作,特别是敏感话题。尽管周铁山口口声声称她为大妹子,她心里,却把自己跟他划得很开。

"好吧,既然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不过大妹子,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别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不然对谁都没好处。特别是眼下这种时候,你应该多留个心眼,去对付别人。""够了!"周一粲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她怕周铁山再说下去,自己真会动摇,真会被他话里暗藏的那些东西击中。

两个人不欢而散。周铁山硬要留她吃饭,她哪还吃得下去!第二天,她意外地听到一股传言,说沙漠水库的事强伟早就知道了,所以迟迟不召开会议研究,就是想等水库干涸,矛盾激化后再下手。

可怕!可怕啊!随后她又了解到,加固工程根本不是周铁山做的。周铁山将工程竞到手后,以二百万转包给河南的一家小工程队,然后动用关系,让验收单位还有水库管理处在工程验收报告上签了字。

这事她信。据她掌握的情况,周铁山这两年的工程,有很多是以转包形式搞的,他自己的建筑公司,只做铁路和银行部门的工程。

怎么办?

<h3>3</h3>

齐副书记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要周一粲去趟省城,"你抓紧来一趟,有些事齐书记要跟你面谈。"这个电话太及时了。周一粲正苦苦地想着,怎么把情况向齐副书记反映上去,还有,她想让齐副书记跟上游市说说,通融通融,放点水——解决目前的水荒,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马上动身,这就去省城。"她跟秘书说。

秘书笑了笑,在电话里说:"也不用太急,过两天来吧。齐书记只让我通知你,没明确时间,我再落实一下,给你电话。"周一粲连着道了好几次谢,弄得秘书在那边挺不好意思。

接完电话,周一粲的心境就不一样了,急忙将手头一些急事儿处理了,然后开始琢磨:这一次去省城,到底要汇报哪些问题?哪些暂时还不能汇报?还有,这一次必须得带份礼物过去了——到河阳两年了,她还没给齐副书记送过任何礼物,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可带什么礼物好呢?周一粲难住了,后来才猛然想起:齐默然喜好书法,尤其爱收藏民间的书画作品。咋把这个给疏忽了?对,就带字画好了!河阳有个书法家,姓吴,大号吴二水,是西北书坛泰斗孙子鱼的弟子。孙子鱼一生英名远播,在书画界尤负盛名,是西北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死得早,"文革"不久便去了,作品留下的也不多。孙子鱼这个名字,周一粲还是从齐副书记嘴里听说的,当时她却没往多里想,你说傻气不傻气?她打算先弄一幅二水先生的作品,投石问路,如果齐副书记喜欢,那她再想办法。她相信二水先生手里,一定有孙子鱼的真品。

星期五早上,周一粲在文化局一位副局长的陪同下,敲开了二水先生的门。吴二水也是个怪才,不但才怪,做人也怪,这些年,他的名气与日俱增,作品价码也渐渐攀升,可他很少出手,写了东西全都藏着,有些外地客人远道而来,专程上门索取都很难,市面上更是难以见着。

二水先生八十好几了,可精神矍铄,一头银发配上那把极具个性的银须,令他既有形又有神,一见面便让人肃然起敬。简单寒暄几句,周一粲主动说明来意,想请二水先生一展墨迹,以饱眼福。二水先生话不多说,也不曲里拐弯,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周一粲:"你是收藏还是送人?""怎么说呢?老先生,我是想把你的墨宝拿到港澳去,在那边作宣传,也好给咱河阳挣点面子,吸引更多的人来河阳投资。""这……"老先生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有点犹豫。

"老先生,眼下我市要评文明城市,周市长是想打文化这张牌,拿你的画当名片,宣传我们河阳。"那位副局长趁势说。

老先生似乎对副局长的话不感兴趣,瞅了一眼副局长,继续对周一粲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可我手头能拿出手的字真是不多。有一幅,虽说写得早了点,不过,我自己对它还比较满意。"说着,到里屋翻腾了半天,拿出一卷破报纸,缓缓打开,将一幅大字呈现在周一粲面前。

周一粲的眼直了。

尽管她不懂书法,但她的目光还是让这幅字镇住了。"好字,好字啊!"她失声叫道。

一旁的副局长同样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位仁兄算是半个内行,他的眼神让周一粲越发坚信,老先生是把自己的心血之作捧了出来。

"多少钱?"周一粲情急地问。

二水先生略略一惊,似乎对周一粲这句话有点不解。

"是这样,我太爱你的字了,如果可以,我想把它收购下来。"周一粲慌忙解释。

"你不是说……"二水先生越发不明白。

"周市长的意思是,如果先生您同意,这幅字就算市政府收购了。政府是要用它来搞宣传,不能白拿先生您的。"副局长毕竟跟二水先生打的交道多点,知道他疑惑什么。

二水先生"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副局长的话,"我老了,也不需要钱,如果政府真的用得着,就拿去吧。"说完,他将字画重新包了起来,双手捧给周一粲。

周一粲的手有些颤抖。从二水先生家出来后,她一言不发。副局长想说什么,一看她的脸色,没敢说。不过,二水先生今日的举动,让他也很受感动。

有了这幅字,周一粲的底气算是更足了。接下来,她开始焦急地等电话。可两天过去了,齐副书记的秘书还是没来电话。周一粲真是有些等不住了。

这天在办公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事本来前些日子就该安排下去的,结果被其他的事一搅,偏又给忘了。她又细细琢磨了一番,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做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是啥见不得光的。去年河阳发生过一起车祸案,当时她就觉得有问题,几次会上,她都讲过不同意见,但都没被采纳。案子最终是结了,但留下的疑点不少。她想把这案子重新调查一番,将心中几个疑点解开。如果说以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这样做,那么现在,她不想再犹豫了。这个结必须要解开,而且要快。

当天晚上,她将公安局一位副队长叫来,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

副队长一开始表现得很犹豫,不敢接手。后来周一粲发了火:"怎么,怕了是不?为什么一让你们碰有疑点的案子,就缩头缩尾?这里面是不是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市长你误会了。公安内部有规定,凡是结了的案子,不容许再查的。""如果这案子是冤案错案呢,你们也不再管了?""这……这得由当事人自己提出来,还有,就是上面明确指示要重新侦查……""那我算不算上面?"周一粲的口气不怒而威。副队长终于意识到,再不点头,怕是说不过去了。可他还是担心,犹豫着说:"查可以,不过让强书记那边知道,怕……"周一粲本想问这跟强书记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说道:"这么着吧,你们也讲点策略,这案子呢,你们在暗中查,不要对外张扬。查出什么疑点,只对我汇报。明白我的意思吗?"副队长是聪明人,这种事他们以前也遇到过,一听周一粲说只对她汇报,马上心领神会:"请市长放心,这事儿我一定抓紧办。""不但要抓紧,更重要的,是查出真相。"周一粲进一步道。

副队长领了命,匆匆忙忙地走了。其实对下面的人来说,他们更愿意办这种案子。办这种案子不但能立功,最大的好处,是能拉近跟领导的关系。试想一下,市长凭什么叫你办这案,而不交给别人?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周一粲长长地舒口气,伸了一下腰,正欲给省委一位朋友打个电话,问一下高波书记的病情,电话突然又响了。刚一接通,里面就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周市长,不好了,强书记他……""慌什么?慢慢说。"对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事情说明白。周一粲听了,心里陡然腾起一片阴云。

怪不得他没时间理沙漠水库的事,原来是去了开发区……强伟果然在九墩滩开发区。

这是九墩滩一个叫湖坝的村子。据沙县县志记载,这儿曾经是一片美丽的沙湖,是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民国年间,这儿还是水草丛生,碧波荡漾,成群的野鸭子游荡于水草与芦苇之间,发出欢快的叫声。就在"文革"期间,这儿还能看到水的影子。湖虽是没了,但绿色还在,沙刺、梭梭还有红柳丛,将湖坝染得墨绿。水是啥年间彻底没了的,强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绿色是啥时候绝迹的,他也不想探究。他只知道,这里现在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是沙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每次踏上九墩滩,踏上湖坝,强伟心里就跟灌了铅般沉重。苍茫大漠,粗犷凌厉的漠风,还有随地而起的沙尘,如刀子一般,剜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能在一夜之间,让这荒蛮的大漠旷野长出绿色。

一片土地是不能太久失去绿色的,就如人的心灵不能太久失去阳光。失去了,这土地就不再是养人活人的地儿,而是吞人埋人的地儿;而心灵一旦失去阳光太久,就会变成一口枯井。

强伟害怕枯井,更害怕这黄沙漫漫的苍凉世界。

要不,当年他也不会那么心急,不顾众人的反对,硬是要搞这个开发区,硬是要将这寸草不生的黄沙滩变成碧绿的良田了。

可是,四年时间过去了,这儿除了零零星星的绿草,还有一些不死不活的树以外,他期望的良田并没出现,他内心里幻想了无数遍的沙湖再也没有回来。令他痛心的是,随着井水的枯竭,土地的再次泛碱,好不容易搬迁下来的移民又变得心灰意冷,再也不相信他当初讲过的神话了。九墩滩一共九个移民村,到目前为止,除了三个村的村民还坚守在沙漠里外,其余六个,陆陆续续的,有一大半溜回去了。留给强伟的,除了布满颓垣断壁的村舍,再就是像狗啃过一样的、大片大片未平整好的盐碱地。

这一切,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为搞这个开发区,为了移民,强伟四年间一共拿出了两千多万的财政补贴,还不包括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募捐与物质支援。

这在发达地区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河阳,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在五佛、苍浪两县还有一半农民未达到脱贫,东西二城区又有上万号下岗工人没饭吃的今天,这笔钱的意义,不能不说非同小可。

强伟从政二十六年,前后蹲过六个县区三个市,经手的资金已达数十亿,其中最失败的,就是这一笔。二十多年来他貌似风风火火、敢打敢拼,但在花钱的问题上,他比谁都谨慎,也比谁都在乎。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在河阳,在大沙漠里,搞下一个烂尾工程,犯下一个令他痛心疾首的错误。

这错误有点大,犯得也很是愚蠢。到今天,强伟还是搞不清,当初怎么就会脑子发热,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创意?仅仅是想把沙漠变好,仅仅是想让山区的农民跟先富起来的沙县农民一样过上好日子?好像不是,至少不全是。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强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对此,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可到今天,他也没法给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有时候他想,难道真如秦西岳骂他的那样,是当官当昏了,当得不知道该干啥了?还是像一次人代会上,有个代表指出的那样,他纯粹是别出心裁,想把政绩工程建在沙漠里?或许,这两样都是,但强伟就是不肯承认。

许艳容说得对:"有时候你做事特绝,我特佩服。有时候,你又犯傻,犯的错误跟孩子一样,让人既好笑,又可气,总也无法原谅。"能看清他的,怕也就许艳容一个。但强伟必须先自己看清自己,哪怕是栽跟斗,也要栽个明白,栽个清楚。

强伟这次来九墩滩,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认真真把九墩滩移民开发区的问题调查清楚,好赶在别人告状前,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个开发区,有没有必要搞?如果有,那他将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个开发区搞成功,把它像模像样地建设起来;可如果实际情况证明他当初真是感情用事,决策错了,那他就彻底放弃这个梦想,如实向省委检讨错误,哪怕因此而丢了乌纱,他也无怨无悔。

与其让别人拉下马,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这是强伟在老奎爆炸案后忽然悟出的道理。

可能,也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把他给彻底炸醒了!陪同他前来的人全让他打发了回去,赖着不走的秘书最终也让他骂了回去,在这个风沙弥漫了整个沙漠的夏日的黄昏,强伟孤零零的,像一个幽魂,立在沙梁子上,那样子有些悲壮,更有几分无奈。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夜幕拖着沉沉的步伐,践踏了沙漠。强伟眼里,涌进浓浓的黑暗,耳边还是呼呼作响的漠风,沙浪一袭猛过一袭,击打得他站立不住。强伟紧紧衣领,想把这刀子般的漠风挡在身外。

这几天,他跑遍了九墩滩九个移民村,也跟村民们交流了不少,得来的信息令他沮丧。九个村里,好像没谁心甘情愿地想继续留在这里。很多人都想回去,回到山窝窝里,继续过那种消消闲闲的日子,尽管那日子穷点,但很自在——把庄稼交给天爷,把日子也交给天爷,自己也就不用管了,是穷是福,是宽裕还是紧巴,就全看天爷的意思了。沙漠里就不同了,沙漠里太苦了,起早摸黑的,啥时是个头啊?这些人纷纷冲他叫苦。还有一些人,则是眼巴巴瞅着他,心想他可能说点什么,可能还会多给他们点什么,比如钱、粮,比如某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政策。有人还幻想,能不能让他们再搬一次,搬到那些不用受太大苦但照样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这种地方他们不知道,但强伟一定知道,他是书记嘛,书记还有啥不知道的?强伟无言,一连三天,他都像失语一般,面对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他真是无话可说。他忽然就想起那个叫王二水的男人,那个一心要让秦西岳为他鸣屈叫冤的民办教师。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苦。秦西岳这个书呆子,他哪里能摸清这些山里人的心机,哪里又能懂得这些山里人的真正目的。都说山里人老实,憨得跟山里的羊一样,强伟却觉得,四县二区中,最最不可救药的,就是这些好吃懒做怕动弹的山里人。

扶贫不扶懒,救穷不救贪,这是强伟的原则,也是他当初下决心改变搬迁政策的主要原由。秦西岳怕是不会想到,王二水要的那些钱,就是强伟通知相关部门不往搬迁户手里发的,具体原由,他没跟秦西岳讲,越讲越麻烦,还不如就让他傻呵呵地闹去。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时,强伟摸黑回到了住处,秘书一直在旅馆门口等他。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秘书,不是说他对强伟有多么服从,多么忠心,令强伟感动的,是他对事物独到的判断,还有讲真话的勇气。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秘书肖克凡是一个在强伟面前啥话也敢讲的年轻人,当然,他会选择时候,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不分情况的乱讲。只要强伟需要,只要强伟心情好,他就能连续不断地讲上半天,而且很少有虚话和废话。强伟当初选择他做秘书,并不了解他这个优点,只是觉得他有脑子,而且爱动脑子,比市委秘书处其他几个人更有个性一点,也更灵活一点。把他调到身边后才发现,他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在现在的年轻人中,真是难能可贵。

"有没人找过我?"看见肖克凡,强伟问。

"县上和乡上前后来了几拨人,让我打发回去了。"肖克凡道。怎么样?听听这口气,不像秘书吧?"是不是又跑来要钱啊?这帮人,现在除了要钱,就没别的事干。"强伟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住的是九墩滩一家农民旅馆,条件很简陋。没办法,强伟原打算等开发区建成后,好好修一条街,把街道两旁归置一下,让这沙窝窝里,也多点儿现代气息。开发区一受阻,啥都停下了。乡政府也是几间破房子,上面来人,压根儿就没法住,离其他几个乡镇又远,来来回回的,麻烦,大家就只好在这家小旅馆里凑合。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也是打五佛山区搬来的,不过他们跟其他的五佛人不一样,以前在山区,就爱做小买卖,到了沙漠里,第一个就想到开间小卖铺,后来又腾出几间房,开了这家旅馆。这是一对很识眼色的夫妇,知道强伟是市委书记,官大着哩,除了端茶供水,轻易不敢往强伟住的屋子来。

"说说,又有什么新想法?"进了屋子,强伟边换衣服边跟肖克凡说。下午他们就开发区的事儿议了一个多小时,肖克凡不同意强伟简单地把开发区放弃掉,大着胆子说:"开发区的构想绝对没错,问题出在选错了移民对象——搬到九墩滩的,几乎都是在山区里把日子过得最烂的人,这种人无论搬到哪儿,也是一样的穷,一样的懒,不如就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改造一下。"强伟一听他的口气,就怒了。这阵子强伟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发火。

"你少顺着我的话讲,我是让你自己拿思路!""把他们放在这里不是让他们学以前那样闲着,庄稼种不了,他们可以种树。"肖克凡又说。肖克凡在大学里是学农的,对种草种树有种情结,话说不了几句,就能给你扯到种树上。

"少做你的白日梦!几万号人,你让他们全种树,不吃了,不喝了?""强书记,我们可以把思路变一下。以前只想到要按传统的方式来管理这些农民,把他们搬下来,还是按过去的模式组建乡和村,还是让他们在庄稼地里找活路。我是想,能否借鉴一下新疆农场的那种管理模式,让他们来去自由,并不固定在沙漠里。原来山区的老村子,还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他们到沙漠里,就干一件事:种树。市县跟他们签定责任书,提供树苗和技术,保障用水,三年后按树的成活率进行兑现,成活率高的,重奖,通过重奖来刺激他们种树的欲望。这样一来,整个沙漠地区种树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这是下午肖克凡的原话,强伟听了,当下就反驳说:"重奖,钱从哪来?再说,三年一兑现,农民会信你?现在天天跟他兑现,他都不乐意,你还给我来个三年!"肖克凡一听,没再固执地讲下去,而是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乖乖儿不说话了。强伟越发来气了:"好啊,你现在也学会装乖了,也学会察颜观色了?我调你到身边来,不是让你顺从我的,而是让你时时刻刻提醒我的!"肖克凡一连挨了两顿骂,眼里就有了委屈。他知道强伟最近恼火,很多事儿凑齐了涌来,不恼火才怪。但他还是委屈,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既解决了这些农民的基本生存问题,又给他们提供了发展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构想能实现,改善沙漠地区的生态就不再是一句空话。肖克凡算过一笔账:每年省市县为种草种树投到沙漠里的资金,大得怕人,但效果却很惨淡。关键就是没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等于是拿国家的钱养了农民的惰性;而且由于没有一个长效机制,结果树种得快,破坏得快,死得更快。要是把成活率作为考核目标,同时把收益直接让给农民,可能花一半的钱,就能种出比现在多几倍的树。

刚才在沙梁子上,强伟反复想了想肖克凡提出的构想。你还甭说,这年轻人就是有一套。他的意思,等于说现在不要这个开发区了,干脆把它作为一个种树基地、一个交易市场得了。我提供树苗和技术,你来种,你来管理,有了成果,我再重金奖给你。粗听起来,他的设想像是不现实,细一琢磨,这方案,还真有可行性。

强伟是想让肖克凡把没讲完的话全讲出来,他要顺着这个思路,认真地想一想。

肖克凡却说:"强书记,这是长远之计。眼下,还是想办法把农民心里的火灭掉,我怕……"一句话,说得强伟一点激情都没了。

<h3>4</h3>

两天后的下午,强伟决计回河阳。尽管开发区的事儿一件也没解决,问题都还搁在原处,但他心里,似乎有了应对的办法。其实这应对不是指应对开发区的农民,而是应对乔国栋和周一粲。眼下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两个,很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一方想借老奎这根导火索,点燃河阳这个炸弹,让他强伟头破血流;另一方呢,是想竭尽全力,不让这个炸弹炸响,或者让它炸得晚一点,至于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对方,目前还很难说,要不,肖克凡也不会替他发急了。强伟感到非常恼火:怎么啥事儿也瞒不了肖克凡这双眼睛啊!他现在甚至有点恨这个年轻人了。有些事强伟是不想让别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还有他的苦恼,可肖克凡偏偏像个人精,大凡是他强伟的事情,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身边有这样一位秘书,你说是福还是祸?强伟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太敏感了。怎么能对肖克凡生出这种想法呢?荒唐啊!车子很快离开九墩滩,将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后,强伟眼里,开始涌进绿色了。酷夏的田野,还是很有看头的,尽管旱象四生,骄阳怒射,但真要让绿色绝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强伟正瞅着车窗外的田野发叹,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来。

手机持续响着,强伟没接,但也没压断,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坐在前面的肖克凡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问:"强书记,要停车吗?"强伟满意地望了他一眼,说:"停下吧,下去解个手。"刚下车,强伟便接通电话。许艳容在电话里情急地说:"我要见你,有急事。""我在回来的路上。""你先别回来,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对了,你把司机跟秘书打发走,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那个秘书太精了。"强伟回头望了一眼车子,见肖克凡并没跟着下来,暗暗松了口气,道:"这样不好吧?欲盖弥彰。""你就听我一次吧。我这就动身,你在红柳湾等我。"回到车上,强伟闷了一会儿,对肖克凡说:"到红柳湾你们先回,我去见个老乡。"肖克凡"嗯"了一声,一个字也没多说。

许艳容的车子到达红柳湾时,天已近黑。强伟问怎么回事,许艳容笑着说:"真是懒汉不出门,出门天不晴——上路不久,车子就爆胎了。"强伟一看许艳容又换了新车,问:"哪儿来的?"许艳容道:"借的。"强伟不信,狐疑地盯住许艳容:"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让我上车。"许艳容见他又较了真,叹气道:"你能不能少怀疑点别人?我同学在银州做生意,刚买了新车,我借来玩几天。""你还有心思玩?"强伟故意绷了个脸,弄得许艳容挺难为情。上了车,强伟问:"啥事,这么急?"许艳容没说,将车子拐上一条便道,往西驶去。

"要去哪儿?"强伟一看许艳容不是往河阳开,心里越发犯疑。许艳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又怕强伟不停地问下去,便道:"还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车祸案。""车祸案?"强伟的声音骤然变紧。尽管车内光线暗淡,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脸色瞬间变暗了许多。

"我也是刚刚听说,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强伟"哦"了一声。其实不用许艳容提醒,一听"车祸"两个字,他就猛然意识到:有人开始做贾一非的文章了。

"是周一粲还是乔国栋?"他问。

"目前还不能肯定,我估计周市长的可能性要大点。""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一听是周一粲,强伟突然就失了态。许艳容没敢吭声。毕竟周一粲是市长,强伟怎么说都行,她不能跟着乱起哄。她今天急着见强伟,就是想提醒他: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当然,这些话她不能明着讲出来。明着一讲,强伟会受不了——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绝不容许一个女人来教他怎么做,哪怕是她许艳容。

"你到底往哪里开?"强伟的脾气又上来了,见许艳容不回河阳,尽往西走,暴躁地吼道。

"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哪儿也不去,往回开!"许艳容沉默了一阵儿,转而笑道:"你别老发火好不?发火对身体不好。""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嫌添的乱不够?回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你现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许艳容反问了一句,见强伟黑住脸不说话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说明已不在乎你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你去找她,不是自讨没趣?""可……"强伟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无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车子很快驶出河阳地界,往昌平方向驶去。一股熟稔的气息从车窗外涌来,强伟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这儿的空气,他都感到那么亲切,那么自然。仿佛,他从没离开过昌平,没离开过这片他热爱着的土地。他摁下车窗,冲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觉身心真是放松了不少。

突然间,他明白了,许艳容为啥要朝这边开,为啥要把他带到昌平来。昌平是磨炼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无论身处何地、何境,只要一听见"昌平"两个字,他的心跳就会猛然加速,跳得他激动不宁。许艳容带他来,就是想让他重温这片土地上的记忆,重新找回那份热爱,那份自信,那份不惧一切的胆气。

真是个心细的女人啊!这么想着,他侧过身,深情地注视了她一眼。夜色越来越浓,许艳容正全身心地开车,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她的心里,却在为这个男人捏着一把汗。

车子到了昌平,径直开进了镍都大厦。雄伟的镍都大厦,曾寄托了他多少梦想,挥洒了他多少豪情啊!在这儿,他发出过别人不敢发的铮铮誓言,作出过别人不敢作的艰难抉择。最终,他成功了,将一座矿业基地,建设成为西北最具魅力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四年间他让这儿的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三番,让步履维艰的矿业公司重新焕发生机,并且一举打入国际市场,在国际上刮起了一股昌平风,让中国的镍成了国际市场的香饽饽。这还不算,昌平原来只有矿业,农业几乎为零,还不能叫城市,充其量只是沙漠边上的一片矿区。正是在他的大胆设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决断,将河阳及周边市的四个县划入昌平,从而让昌平作为中国的镍都,实现了质的飞跃。四年间他一手抓矿业发展,一手又用矿业赚的钱扶持农业,将原来四个没人要的穷县一下提升起来,终于让它们跻身于商品粮基地的行列。

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他竟以这种方式,偷偷摸摸来到了这儿。

许艳容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下车吧,别乱发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他摇头苦笑,跟着许艳容下了车。两人径直来到贵宾楼,房间显然是提前定好的,一间套房,一间豪标。许艳容打开门说:"进吧,我的大书记,今天该你好好休息了。"进了门,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关了——既然让人家"绑"了来,莫不如就甩开一切烦恼,彻底放松一次。再说,他也很有些日子没跟许艳容单独在一起了,坦率地讲,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这么个机会,能跟她说说心里话。

尽管许艳容做得很隐秘,没带院里的车也没带院里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半道上将强伟接走了,但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乔国栋耳朵里。

向乔国栋透露信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对强伟怀有深仇大恨的左威。左威拨通乔国栋的电话,假惺惺的问候了几句,然后道:"乔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么死的吗?你可以去问许艳容,案子是她办的,她知道一切。""许艳容?"乔国栋不明白左威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打这个电话,但一听许艳容这个名字,还是本能地来了兴趣。"她在哪儿?"乔国栋顺口就问。

"她在哪儿?怎么,乔主任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跟我这个下了台的人开玩笑?""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我老乔没工夫陪你开玩笑。"内心里,乔国栋还是对左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备——宋老爷子的这帮儿女,等闲是不会拿他乔国栋当碟菜的。

"许大庭长这阵儿正跟强书记热火哩。乔主任想不想知道具体地点?""不想!"乔国栋说完,"砰"就将电话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强伟不是去了九墩滩吗?怎么能跟许艳容在一起?强伟要是真跟许艳容在一起,这里面,文章可就大了。联想到外界的诸多传闻,乔国栋的热血一下就沸腾了。好啊,强伟,这个时候,你还有时间乱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面上查得风风火火,实质性进展却一点也没有,原来真是你在里面作怪啊。他抓起电话,按号拨过去:"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要说就说清楚!""乔主任,我就知道你还会打过来。乔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爷子对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一个号码,你打过去一问便知。"说着,报了一个号,乔国栋真就很有兴趣地将号码给写在了纸上。

跟左威通完话很久,乔国栋都在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一方面,他怕跟左威这样的人扯上瓜葛,这人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铜一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再说,这事要是传强伟耳朵里,强伟肯定不会放过他。然而,另一方面,他又被许艳容这女人搅得忐忑不安。小奎的案子一开始是许艳容经手的。生在乡村的小奎要离婚,离了两年,没离掉,最后一纸诉状,将老婆酸果儿告上了法庭。许艳容调解了一年多,没调解成,判了,用法律手段将小奎跟酸果儿的婚姻关系解除了。但在财产分割上,却出现了麻烦,判给酸果儿的财产,迟迟落不到酸果儿手里,小奎不给,老奎也不给。更麻烦的是,老奎还不让离了婚的酸果儿走,说要走也得小奎这畜牲走。"让他走,跟他的野婆娘过去!你带着孩子,就住在这里!"这是老奎的原话,还说他说出的话就是铆钉子上的铁,不会变,让酸果儿放心,只要他活着,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儿当然不乐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过,她赖在这里,就让人笑话。她想把财产要到手,带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舍不得,许艳容判给酸果儿的太多了,四万,这不要他的命吗?四万一拿走,他老奎手里还有啥,有啥吗?赖来赖去,酸果儿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许艳容,带着米米。许艳容将案子转到了执行庭,也就是王军和马虎手里,结果,王军跟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来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给死掉了。

小奎的死说不定真就跟许艳容有关,要是这样,可就真有戏了!乔国栋忽地就兴奋了,莫名的兴奋。他不再犹豫,当下就按左威说的那个号把电话打了过去。听筒里传出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换个时间,这声音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乔国栋倒没起什么疙瘩,他不在乎对方的声音,只在乎对方说的话。"我想知道,强伟现在在什么地方?""你是说强书记啊?他刚跟一个女的进了2118房间。""2118?你说的是啥地方?""不好意思,我这里是镍都大厦。请问先生也想订房吗?我这里可以打六折的。""操蛋,我订房做啥?"乔国栋"啪"地挂了电话,感觉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里就不那么想了。镍都大厦,不正是强伟的老根据地吗?看来左威提供的消息绝对没错。这个时候他们偷偷跑到镍都,除了偷情,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吗?乔国栋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最后毅然作出决定:要亲自找老奎谈谈。他一定要从老奎嘴里掌握到更多的细节。

这么想着,乔国栋就感到对不住老奎了。他虽然跟老奎联系了两年,也一直在替他呼吁、替他奔走,但对案子本身,他却从没认真了解过。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乔国栋这么叹了一声。

强伟跟许艳容,并非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一进门就抱在一起。尽管强伟有这冲动,许艳容心里也隐隐涌动着这股欲望,但真要抱在一起,还真不容易。

进了门,许艳容就显得自在多了,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有种面对上级的压迫感,总有种害怕被人窥到什么的不安全感。现在不用了,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住眼前这男人,仔细地望上好几遍,如果望不够,还可以从头再次望起。见许艳容盯着他,强伟略显局促道:"傻望着我干啥?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许艳容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是有话哩,但我还不想说。你先洗个澡,然后换件干净衣服。"说着,打开随身带的包,拿出早就为强伟准备好的衣服。

强伟有点难为情,想推辞,许艳容已跑洗手间放热水去了。一听见"哗哗"的水声,强伟就忍不住了。这些天在沙漠里,身上脏得跟啥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跳进热水中,美美地泡它一下。

许艳容放好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强伟泡在热水中,脑子里就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起了跟许艳容的初识。那时她还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轻,很漂亮,飒爽英姿,因为个性倔犟,常常惹出一些事儿。强伟是在检查公安局工作时跟她认识的,当时的印象是,这人能干,是块培养的料,但没想到,后来两个人竟阴差阳错地生出了爱慕之情。是的,爱慕之情。强伟现在不想回避,也不想隐瞒,他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女人,还不只是喜欢,也有种更深的东西在里面。如果不是念及身份还有年龄,强伟或许就要做傻事了,就要将这层埋在心底的喜欢说出来了。许艳容呢?强伟坚信,她也是喜欢他的,好几次,她都差点把那层意思表达出来。有一次强伟问过她:"经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别人说闲话?"许艳容嫣然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就有了什么。打那以后,强伟就格外注意起跟她的关系来,公开场合,绝不跟她随便搭话,就算是私下里,他也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她产生"错觉"。其实这样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许艳容硬缠着他似的,好像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个香饽饽,女人们都对他垂涎三尺。强伟很反感自己这一点,却又没办法。尽管强伟也知道,许艳容与她的丈夫关系并不算融洽,加上她丈夫长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回不了两趟家,他们的婚姻可以算得上是名存实亡。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自己和许艳容都是有家的人,所以不得不在意外界的影响。好在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关系保持得还不错,朦朦胧胧的,似有若无,彼此心里都藏着对方,行动上却表现得很有分寸。这种微妙的关系保持起来很难,保持好了,却是一种享受。

水很热,泡在里面,甭提有多舒服了。这一刻,强伟才体会到啥叫享受,比起沙窝里受罪的那些个日子,这种享受真的会给人以奢侈之感。他索性放开想象,任思绪在蒙蒙的热气中乱游乱飘。后来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许艳容: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他?这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泡在热水里,想一个心爱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无限制地想。呵呵,啥时候我强伟也变得这样荒唐,这样放肆了?洗完澡,许艳容又弄来一大堆夜宵,有糕点、水果、羊肉串,还有他最爱吃的沙葱。许艳容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似乎他那点儿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身上,那是非常体贴入微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能给你操心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许艳容不但弄来了夜宵,还弄来了他最爱喝的灌灌茶。这是一种野生茶,平时很难弄到,也只有镍都大厦这种地儿,才会为客人备着。强伟想,兴许镍都大厦的这些灌灌茶,还是他当市长时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这些东西便成了古董,再也无人问津了。

猛吃了一顿,强伟捧着灌灌茶,非常惬意地半躺在沙发上,等许艳容说话。许艳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强伟,他越是急,她越不说,只顾拿各种眼神儿望他。那眼神儿像黑夜里的飞蛾,一扑儿一扑儿,撩得他心火旺旺的,想灭掉都难。

许艳容还很年轻,今年也就三十五六岁吧,比强伟小了十多岁,加上她皮肤好,脸上始终水灵灵的,身段儿又曼妙,看上去,越发青春四射、诱惑丛生。强伟只望了她几眼,就紧张得接不上气了。

许艳容这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一句话问的,强伟已经甩到脑后的那些烦恼事儿"哗"地又涌了出来。本来他想,今天是不谈工作的,就谈他们之间的私人话题,咋谈都行,哪怕许艳容提出要嫁给他,他也认了。放着这么好一个女人不爱、不娶?他强伟不是傻子。市委书记咋了,市委书记也是人,也得有爱有恨!况且,他这个市委书记,姓齐的能不能让他继续当下去,还很难说。上次去省城,姓齐的不是把话撂那儿让他强伟自己想吗?他想个啥?还有啥想头?不让当就不当,这个官,他当得难受啊……想到这儿,强伟就觉得悲哀。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按别人的喜怒哀乐出牌,真是太没出息了!"还能咋办,顺其自然呗。"他的语气里有着太多的无奈。

"你别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干了六年,不能让他们把啥都抹掉。再说,他们这样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你还指望他们给你记功?艳容啊,你虽也是官场中人,可官场的事,你懂得太少。现在哪是他们给我记功的时候?他们都巴望着我倒台,快点倒台呢——我倒了,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这我懂。"许艳容说了一句,低下头去。看来,这些日子,她耳朵里也没少进闲言碎语。

"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这一次气候为啥这么不正常吗?"强伟抬起目光,有点困倦地盯住许艳容。这困倦不是来自他的身体,是来自他的心。

"你说。"许艳容的声音软了下来,有种呢喃的味儿。这个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面,是很能让人心生爱怜的。强伟甚至都有点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为什么要把一个沉重的消息告诉一个女人呢?"说嘛,我想知道。"许艳容又说了一声。强伟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脸色顿时严肃了许多:"是齐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关。""齐副书记?"许艳容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强伟喝了一口水,声音略带悲凉地说:"艳容,有些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的日子,不好过啊。"许艳容往强伟跟前挪了挪,盯住他的脸,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半天,她没再说啥,只是那么深情地望着强伟。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这个男人,懂得了他内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他,鼓舞他。兴许,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对你……又动了念头?"许艳容沉闷了许久,终于这么怯怯地问了一句。

"岂止是动念头啊,这次要是灭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头了。"强伟这才一五一十,将上次去省城见齐默然的情况说了出来。

当时齐默然紧急召见强伟,并不仅仅是因为老奎炸了法院,当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齐默然或许没那么急,他会缓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会直接到河阳来。老奎这一炸,齐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见面,齐默然先是问了一下老奎的情况。一听没死人,他似乎轻松了,沉吟一会儿道:"怎么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时候,你们越要出事。要是这么干下去,我看河阳危险。"强伟赶忙作检讨:"齐书记,是我没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检讨。""光检讨顶什么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这儿来,都作检讨,那我这个副书记,早就该背上铺盖卷回家了。""齐书记……""好了,你也别解释了。这件事还算万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现在就得跟法院检讨去。说吧,下一步有何打算?"齐默然似乎问得很随意,强伟听了,却觉得这话里有些别的味儿。

强伟硬着头皮,将下一步的工作打算汇报了一番。齐默然听得很不耐烦,中间他还接了一个电话,冲打电话的人发了一通脾气,合上电话,见强伟傻愣在那里,便催促道:"说啊,咋不说了?"强伟欠欠身子:"齐书记,河阳目前真是困难很多,我请求省委……""困难?没困难要你们做什么?强伟同志,你可是跟省委表过态的,当时我跟高波同志的意见都是让你到省委来,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业企业改革,发挥你的强项,可你是怎么说的?"见强伟不语,齐默然又道,"要不要我把你当时的话重复一遍?"强伟一下子给噎住了。他似乎感觉到,齐默然急着要他来,是另有隐情。就在他暗中瞎琢磨时,齐默然突然发问:"听说你要把河化集团卖给外国人?"强伟一惊:"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胡闹,真是胡闹!我就不明白,你这个市委书记是怎么当的?跟前几年比起来,你进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对你另眼相看了。"齐默然忽然就发起了火,发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着一肚子火跟强伟谈话的。

强伟低了头,任齐默然猛批,等他批评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齐书记,关于河化集团,你可能有误解。""误解?强伟同志,河化集团是你在手上出了问题的,也是你提出改制的,省委研究改制方案前,我还再三问过你,有没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内部。你当时怎么说?你说你有决心,有信心,一定会让河化集团起死回生,还请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来了,高波同志也把心放下来了,结果呢,时间过去了几年,河化集团还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访,闹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宁。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说,还怪人家周铁山,说他没有诚意,也缺乏管理现代企业的能力。好,你不让铁山集团收购我没意见,铁山同志把问题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着。可你现在突然要将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厂子卖给外国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汇报,也不跟市上的同志通气,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当得有点太目中无人了?"齐默然已不只是批评强伟了,言词里,甚至有了兴师问罪的味道。强伟心想: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释,再不解释,河化集团这口黑锅,他就背定了。刚要张口,桌上的电话响了。齐默然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里面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山集团的老总周铁山。

这声音强伟不会听不出。

他的心里"唰"地一暗,到嘴边的话自个儿滚回了肚里。齐默然在电话里跟周铁山哼啊哈的说着一些似明似暗的话,强伟却已经开始为河化集团的未来担忧了。他知道,这出戏是周铁山演的,周铁山大概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所以急于想从齐默然这儿知道结果。齐默然呢,可能也是让周铁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起来。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强伟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这次的事儿不能办得漂亮的话,有着几十年历史、曾经创下过辉煌业绩的河化集团,恐怕真的就要落到周铁山手里了。问题是,这事他能办漂亮吗?欧阳默黔这都回去一个多月了,一点消息都没反馈回来。他暗中托儿子逸凡打听,逸凡的回答竟也是模棱两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接完电话,齐默然对强伟的态度越发严厉,仿佛周铁山这一个电话,给他烧了一把火,后来竟说:"今天你给我一句话,河化集团这一大堆问题,你到底要拖到啥时候?"强伟像是被齐默然激起了火,带着不应该有的冲动说道:"齐书记,河化集团的问题我们一直在解决,从市委到市政府,谁都没有拖,也不敢拖。但事关一万多号人的吃饭穿衣,还有河阳的稳定与发展,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敢轻易表这个态。""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要是两个月后河化还是老样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河阳的班子问题了。"强伟傻了,这话等于是最后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书长余书红走了进来,强伟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齐默然的办公室。

…………强伟说完,许艳容深深叹了一口气。河化集团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铁山跟省委齐副书记搅在一起,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怪不得强伟要急着给河化找婆家,原来……她的心,比来时更重了。

第二天,强伟急着要回河阳,许艳容硬是拦挡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说是约了几个人,想陪强伟吃顿饭。强伟无奈,许艳容如此热心张罗,他不能不给面子,况且,他从许艳容脸上看出了一层神秘。果然,中午来到餐厅,坐在里面等他的,竟全是些熟面孔。

强伟心里一热,感激地瞥了许艳容一眼。

许艳容吟吟一笑,这顿饭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着强伟,动用昌平市法院的关系,约请了镍矿集团的三位副总还有下面分公司的两个头头,外带强伟过去在昌平时的秘书,现在的昌平市外贸局局长。许艳容此举,就是想替强伟从昌平市募集资金,以解九墩滩开发区燃眉之急。

熟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这六位过去都是强伟的部下,如今虽说都已身居要职,但当年那份情还一直搁在心里。寒暄过后,许艳容将话题引到资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个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温情和忧愁一扫而尽,强伟看到的,是一个举止大方,谈吐文雅,颇具将才的许艳容。几位领导一听强伟遇到了麻烦,也不细问原由,举杯说:"别的忙帮不了,这点小事,我们几个还是能出点力的。"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中间有位副总大约是喝了酒,也可能过去跟强伟的关系相对亲密点,竟拿许艳容跟强伟开起了玩笑。强伟忙说:"这玩笑开不得,真是开不得,各位就别拿她当下酒菜了。"许艳容嫣然一笑:"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领导要是真能帮我们强书记度过这难关,以后到河阳来,安全问题我全负责了。"几位老总"嘿嘿"一笑,他们自然明白许艳容说的安全问题是啥问题。两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长到河阳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让河阳的警察给扫了黄,罚了款不说,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结果因为一个小姐,那副局长好不容易戴到头上的乌纱帽也给摘了。这事儿曾经传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干部到了河阳,连歌厅都不敢进。

几个人正笑着,强伟的手机响了,是秘书肖克凡打来的。强伟没当回事,当着大伙的面接通了手机,没想到肖克凡开口就说:"强书记,出事了。今天凌晨,老奎割腕自杀了!"

正文 第五章 蠢蠢欲动

<h3>1</h3>

老奎是拿玻璃碎片割断大动脉死的,发现时,血流了一地,人已僵了。

老奎自杀的这个晚上,周一粲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她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齐副书记。

齐默然比她想象得要和蔼、亲切,脸上甚至带了一层慈祥。周一粲本来是想请齐默然吃饭的,饭桌上谈起话来,自然点。可齐默然太忙,银州最大的招商项目——银州国际商城就要破土动工了,这项目是齐默然一手抓的,谈了三年,终于敲定,晚上他要设宴招待贵宾。他特意吩咐秘书说:“你告诉她,饭我没空吃,但工作汇报我可以听。让她到银州饭店等着。”

省委领导大都有机动办公或休息地点,齐默然在银州饭店的这间套房,平日很少用。他喜欢呆在更宁静的桃花山友谊宾馆,那儿风光旖旎,景色秀美,空气更是清爽宜人。周一粲随便填了点肚子,就去了银州饭店,等了三个小时,等得心里都快起火了,秘书又打来电话,说齐书记回了桃花山,让她到友谊宾馆大厅去。

一听齐副书记要在友谊宾馆见她,周一粲的疲累一扫而尽,心跟着热烫起来。要知道,齐默然是很少在友谊宾馆接待下属的,那儿更像是他的一个私人属地,只有周铁山这样的千万富翁才有资格出入。关于友谊宾馆,下面已有不少传闻,都很神秘。联想到这些,周一粲就不能不激动,或许齐副书记这样做,是刻意的?周一粲抱上字画,打车就往友谊宾馆赶,刚进大厅,就见齐副书记的秘书等在那儿。简单说了几句话,秘书带她往楼上去,快到房间门口时,秘书提醒道:“齐书记最近很劳累,你不要耽搁他太多时间。”周一粲“嗯”了一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进去。

齐默然这一天的态度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起先周一粲还想,是不是国际商城的合作很顺利,齐副书记才会这么高兴?后来又觉不是,齐副书记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喜事,才会让他满面春风,笑意盎然。

“一粲啊,不好意思,我今天喝了点酒,把你来来回回的给折腾了。”

周一粲赶忙说:“齐书记,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一说,我心里就越发不安了。”说着话,她端起杯子,给齐默然添了水,双手递到他面前。

“不安,有什么不安的?”齐默然笑道,目光在周一粲身上来回巡视一番。见周一粲红了脸,他朗声一笑:“怎么,工作上又遇到难题了?”

一看齐副书记心情不错,周一粲说话也就大胆起来:“齐书记,河阳最近出了不少事,我这心里,真是急啊。”齐默然仍是笑笑:“当然得急,不急怎么行?上次我已批评了强伟,一个老奎,闹得满城风雨。”

“这事我也有责任,是我当时没坚持意见,让小奎的案子拖得太久了。齐书记你就批评我吧。”周一粲赶忙说。她这话有双重意思,一是告诉齐默然,这件事上她有不同意见,只是因为顾及班子的团结问题,才没坚持下去;二是想对齐默然表明,到目前为止,她跟强伟还有乔国栋,都是保持一致的,要挨批评大家一起挨。周一粲这些话,是这些天精心考虑过的。

齐默然听了,淡然一笑:“批评就不必了,老是批评,也不解决问题。招商引资的事呢?怎么又变了?”

周一粲垂下头:“齐书记,我就是找你诉委屈来的。瑞特公司的事,眼看要成功了,可是……”她做出一副委屈状,两只手绞一起,显得非常无助。

齐默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先别急,慢慢说,强伟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我问过他,他没解释原由。”

周一粲便将谈判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由于还吃不准齐默然对强伟的态度,提到强伟时,她一直尊敬地称他为强书记,在有关细节上也没乱加猜测。齐默然听完,脸上那层笑意就不见了,换成了一派严肃。

“一粲同志,你到河阳有两年了吧?”他忽然问。

“两年零七个月。当时是你找我谈话的,我记得很清楚。”

“不长,但也不短。”

齐默然的话令周一粲摸不着头脑,她怀疑是不是刚才汇报时说错了什么,怯怯地望着齐默然。齐默然脸上的酒色在慢慢褪去,这张脸曾在她初入仕途时点燃过她人生的希望,现在,这张脸的喜怒哀乐对她就更为重要了。

“小周啊,你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齐默然忽然换了对周一粲的称呼,不再称她同志,而像以前一样叫她小周了。周一粲心里一热,齐默然能这样称呼她,就证明……

“可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周一粲试探地回答。

“不,”齐默然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转了一圈,重又回到周一粲身边,停下,俯视着她道:“是你太缺乏主见,缺乏独立行事的能力。我是让你配合强伟同志搞好河阳的工作,但没让你一味地顺从。还有,这两年,你的表现令我和高波同志失望。你年轻,有魄力,原想把你派到河阳,会给河阳带来一股子生气。没想到,你自己缺少闯劲儿,缺少一股锐气,反倒成了强伟同志身边的一个花瓶。”

“齐书记,我……”周一粲说着,就要站起来。齐默然打断她:“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

“小周啊,干工作不能怕,更不能藏头藏尾。现在是市场经济年代,你不冲,别人就冲。这跟卖产品一个道理,你的市场占领不了,别人的产品就挤进来了。强伟同志尽管有种种不足,但有一点,他比你强,敢干,敢冒险,敢把自己的意志充分显露出来。”

周一粲糊涂了,齐默然这是肯定强伟呢,还是……

“就说河化集团这件事吧,省委一直很重视,也跟强伟同志交换过不少意见,但他就是坚持己见不肯放弃。你却相反,本来瑞特公司是你一手抓的,我也支持你的想法,投资就投资,别往兼并啊收购啊这上面扯,扯不好,会出乱子。河化集团是什么?是河阳的一面旗帜,是全省骨干工业企业,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让外国人收购去呢?这个问题你好好想想,往深刻里想。”

“齐书记,你的意思是……”周一粲不由得站了起来,与齐默然正面相对。她感觉齐默然的呼吸有点热,她自己的也热,这热似乎不是由紧张产生的。

“我没什么意思。小周啊,别老揣摩领导的意思,你的这个毛病不好,很不好,老揣摩别人,这哪行?干工作,还得靠自己的思路,靠自己的判断,你说呢?”

周一粲脸一红,轻轻“嗯”了一声,垂下了头。

“当然,河阳的问题的确复杂,不复杂省委也不会派你去。省委对你,还是很抱期望的,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哟。”说到这儿,齐默然笑了一下。他这一笑很有味道,非但没让周一粲轻松下来,反而弄得她越发紧张了。周一粲站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颇为尴尬。

“坐,坐。小周,你在我面前,用不着紧张,也用不着老拿害怕的眼神对着我。我齐默然还没专断到那份上吧?”

齐默然这句话,顿时让周一粲放松下来。是啊,我怕他什么呢,在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领导面前,有什么可怕的?她调整了一下心态,大方地坐下了。

接下来,周一粲就从容多了,说话也变得流畅多了,而不再像先前那样,说前一句,同时还得斟酌后一句。她一流畅,屋子里的空气也跟着流畅起来,齐默然脸上的笑,就更流畅了。这一晚,齐默然虽然没跟她明说什么,真的没有,连一句明确的指示都没有,但齐默然潜意识里的那层动机,还是让她捕捉到了。后来她缓缓起身,带着一种韵味,带着女人在心情好时自然生出的媚态,走到门口,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装袋里取出字画,轻轻打开,道:“齐书记,这是河阳老书法家吴二水先生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他想请你雅正。”

齐默然一见到字画,本能地两眼放光,当下就扑到字画前,细细地端详起来。周一粲暗自一喜,却尽力装作平淡地说:“二水老先生是一个怪人,他的字画,虽不像外界传得那样神秘,可他自己,却是珍爱得很。”

“不,二水先生是个奇才!他得了子鱼的真传,这字,果真不一般啊。”齐默然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他一直想收藏一幅二水的字画,但二水这个老头子,偏偏顽固得很。周铁山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搞到他的真迹,他自己呢,又碍于身份,不好亲自上门去讨,这个遗憾便一直藏在心里……他在字画前陶醉了好久,缓缓抬起目光,感动地说:“小周,谢谢你啊,为我了却了一个多年的心愿。”

周一粲笑吟吟地说:“齐书记,这点小事,一粲还是能替你办的。”

一声“一粲”,一下让屋子里的气氛亲切了很多。

看完字画,周一粲就将沙漠水库的事说了,她只是说到了水库渗水,但没提原因,更没提周铁山。齐默然听了,略一沉吟,道:“渗水问题要抓紧解决,市上要是找不到好的工程队,可以到水利厅去请嘛,他们的专家不至于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掉吧?至于上游协调放水,难度是大一点,但眼下旱情紧急,又不能不解决。这样吧,你明天到水利厅去一趟,把两个问题都跟他们提出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听到这儿,周一粲就知道,调水有希望了。她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便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说:“齐书记,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水利厅,水荒不解决,我这心里也不安得很。”

齐默然没有挽留她,临出门时,又叮嘱道:“一定要放开胆子干,拿出点魄力来,不然,都成了四平八稳的干部,工作还怎么开展?”

从友谊宾馆出来,周一粲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这晚齐默然的许多暗示,还有他后来说的话,仿佛一支兴奋剂,刺激着她的神经,令她无法自禁。她不想让这份好心情过早地逝去,更不想让丈夫车树声破坏它,所以干脆没有回家,自个儿住进了一家宾馆,心花怒放地泡在了浴缸里。热气腾腾中,她再次想起齐默然说过的那些话,仔细揣摩着每句话的含意——确实是有深意啊,齐默然的话,向来不会说得太明白,怎么理解,就得完全看听话者的悟性了。周一粲自信不是一个悟性差的女人,揣摩别人话里的深意,她深信自己在行。

她终于有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把握,可以放开胆子大干一场了,这就是今晚所有谈话的核心。

她舒心地笑了,一个久困在心中的疙瘩总算解开,她再也用不着缩手缩脚了。

她笑得分外灿烂,尽管这笑让热腾腾的水汽给掩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笑得很舒展。

她缓缓展开身体,让棉花般的水泡覆盖了自己……

这时候,可怜的老奎正在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活下去?自己手里这个玻璃碎片,要不要朝自己身上招呼……

接完电话,强伟就往河阳赶。路上他一句话不说,许艳容也不敢多嘴,双手握着方向盘,开得聚精会神。快到河阳地界时,接他的车子到了,强伟跳下车,跟许艳容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了自己的车子。望着他的车子箭一般离去,许艳容心里,涌上一股非常复杂的情感。

她正发着呆,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她立刻打起精神。“什么事?”她问。

“许庭你在哪儿?我有重要情况跟你说。”

“我在路上,什么事,你说。”

“我找到那个乘务员了,她叫林芳,住在乌鲁木齐。”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不肯讲,不过从她的精神状况看,一定是受了惊吓。”

“能肯定吗?”许艳容将车停在路边,只身钻进了路边的一片林子。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真是太重要了!这两年,她一直在找这个乘务员,可她像蒸发了一般,突然就没了踪影。

“她现在在铁路部门一家招待所工作,不过据同事讲,她已经有一年多没上班了。”

“马上跟铁路公安取得联系!这事一定要保密,另外,要注意保护她的安全。”一到这种时候,许艳容当警察时的职业敏感便蹿了上来,当年,她可是市刑侦队有名的警花。

“知道,许庭你放心吧,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拿到证据。”

“好,我等你好消息。”

接完电话,许艳容心里忽然就明亮了,刚才的不安还有忧虑一扫而尽。她跳上车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脚踩开油门,就往河阳冲。

这个林芳,就是小奎死亡案的关键人证,只有她能证明,小奎那天究竟是突发性心脏病死亡还是另有原由。许艳容之所以苦苦寻找她,就是想证明一件事实:她在小奎死亡案中是清白的,小奎的死跟她没一点关系!她知道,正是基于这个原由,强伟才在小奎一案中顾虑重重,一直拿不出狠招儿。就在昨天晚上,她要回自己房间时,强伟还忧心忡忡地问她:“你跟我说实话,在小奎这件案子中,你到底……”强伟虽然没把话说完,但她清楚他要问的是什么。跟以前一样,她仍然没回答他,只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安心休息吧,别想得太多。”

强伟赶到现场时,位于西城区的“燕子楼”已被控制起来,老板娘燕子还有几个服务员全都被带走了,昨晚住在这儿的宾客也一一接受了盘查,负责此案的老虎等人也被隔离起来,唯一活跃在现场的,就只有刑侦队长宋铜。

看见强伟的车子,宋铜急忙跑过来:“强书记,你可回来了,我有重要情况跟你汇报。”

强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搭话。守在现场的公安局副局长走过来,对强伟说:“尸体已经运走,现场勘查也搞完了。可以确定,他是自杀。”

“具体时间呢?”强伟黑着脸,表情如铁。可以想见,他现在是怎样一种心境。

“时间大约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法医正在做最后鉴定,详细情况马上就会出来。”

“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上九点。”

“九点?”强伟问完这句,没等公安局副局长说话,掉头上了车,对司机说:“回去!”

市委会议室里,其他的常委们早已等在这儿。会是强伟离开昌平时电话通知的,接二连三出事,出的都还是大事,他现在真是开会都开不及了。走进会议室,强伟扫了一眼会场,发现公安局长徐守仁、西城区区委书记和区长等人都已坐在那儿,唯独市人大主任乔国栋不见影子。

“老乔呢?”他问通知会议的秘书长。

秘书长赶忙起身:“乔主任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参加会议。”

“身体不舒服?昨天他不是还找老奎谈过心吗?怎么现在身体就不舒服了?”坐在边上的周一粲突然发了话。

周一粲一大早就从省城银州出发了。本来她今天是要去水利厅的。昨天晚上洗完澡,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夜就将电话打到了水利厅厅长家里。厅长听完,说了一番畏难话。就在周一粲差不多感到绝望的时候,厅长却又调转了话头:“你明天先回市里,抓紧写份报告,把旱情还有水库可供水量一并写清楚,然后派人送来。调水的事,容我先跟上游几家水库商量一下。”周一粲的情绪立马高涨起来。厅长虽然没答应她什么,但有了这番指示,周一粲便坚信,水的问题一定会解决。至于工程二号区的渗漏问题,那是下一步要解决的事,暂时还不能催得太急,不过周一粲心里,好像也有底了。今儿一大早,她就急着往回赶,时间不等人啊!她要趁热打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上游水库的水调下来。不料,半道上她却得到老奎自杀的消息。这消息惊出她一身冷汗,也让她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然而,现在不是沉重的时候。她庆幸自己走得早,要是落在强伟后面,这阵儿说话,恐怕就不能这么理直气壮了。

一听乔国栋找老奎谈过心,强伟猛然一惊。“怎么回事?”他问周一粲。

“让老徐说吧,这事老徐应该清楚,让他跟大家谈谈。”

徐守仁挪了挪屁股,目光不安地投向强伟。强伟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望也没望徐守仁,甩过去一个字:“说。”

会议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据徐守仁说,昨天下午四点钟,乔国栋突然给他打电话,说要单独见见老奎,问允许不?人大主任要见当事人,谁敢不许啊?徐守仁当下就打电话作了安排。五点一刻,乔国栋来到“燕子楼”,当时值班的是老虎和一个姓张的年轻警员,他们将老奎带到会客室,并给他打开了手铐。乔国栋说:你们回避一下,我要跟老奎单独谈谈。谈话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二十,中间连晚饭都没吃。晚上九点钟他们给老奎送饭时,情况还好好的,没见啥异常,没想到,早上醒来,就……

“是早上醒来发现的,还是上午九点才发现的?”强伟阴着脸问。

“他们两个醒来就九点钟了。”徐守仁说着话,黯然垂下头去。

徐守仁很是懊悔,本来,安排宋铜负责此案,也是他精心布下的一盘棋。一方面,宋铜是刑侦队长,这案子由他负责,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在此之前,省厅就有人跟他打了招呼,他作为下级,由不得他不听;另外,徐守仁这样安排,也是出于对小奎一案的考虑。小奎的案子迟迟了结不掉,查,查不出问题,不查,问题又总搁在那里。思来想去,他想让宋铜等人参与到老奎一案中来,说不定,有些真相就会自动跳出来。这是一盘妙棋,也是一盘险棋。谁知中间会发生这样一个变局?

他想的还是不周到啊。

“醒来就九点钟了,这怎么解释?”强伟的声音听上去很随意,但里面却有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们……他们夜里打牌……迟了,早上起得晚。”徐守仁很是内疚地说。

强伟淡淡地“哦”了一声,徐守仁头上立马有了汗。

“那……玻璃碎片是怎么回事?”隔了一会儿,强伟又问。

“初步确定,是……”

“是什么?”强伟紧追了一句。

徐守仁再次抹了把头上的汗,求救似的盯着强伟,意思是这关系到案情机密,能不能不在这儿说?

强伟像是没看见徐守仁的目光,依旧低沉着头,用不容抗拒的口气说:“要讲就把话讲完。吞吞吐吐,有什么好遮掩的?”

周一粲接话道:“讲吧,老徐,现在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强伟狠狠地瞪了一眼周一粲。这个女人今天为什么这么爱多嘴?

徐守仁只有硬着头皮讲了,这一刻,他真是有点恨强伟。公安工作不比行政工作,有些东西,不能讲就是不能讲,对谁也不行。可强伟逼着他讲,他又能如何?

强伟没想到,徐守仁会讲出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事实,如果早知道这样,他是说啥也不会让徐守仁在会上讲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等他草草地宣布会议暂开到这里时,所有的目光,都疑惑地投向了他脸上,因为在座的没有人相信,他强伟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定是借徐守仁的嘴,想把乔国栋彻底推向绝境!

强伟后来深感后悔的,就是这次会。但是有一点他再次错了,到这种时候,他还是没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徐守仁……

<h3>2</h3>

河阳的空气再次紧张起来。由于乔国栋涉嫌威逼和恐吓老奎,对老奎的死负有直接责任,强伟不得不专程赶赴省城,向齐副书记作专项汇报。跟他一道前往的,是公安局长徐守仁。

路上,强伟再次问徐守仁:“会不会搞错,杯子真是老乔让拿进去的?”

“这不会错,我再三问过老虎跟小张,他们说,乔主任跟老奎谈了不到二十分钟,乔主任就喊着让他们给老奎倒水。小张将杯子和暖瓶提进去后,乔主任就将他打发了,水是乔主任亲自倒的。”

“拿了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乔主任自己带着杯子。”

“谈完后为什么不检查?这点常识你们都没有?”强伟忍不住又用了批评的口气。对徐守仁,强伟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提他当公安局长,他就有点不痛快,后来平衡来平衡去,还是将他放到了一把手的位子上。这些年徐守仁不是说没干工作,而是问题总大于成绩,他领导下的公安系统,总是不尽人意。几次会上,强伟都想把他拿下来,无奈,此人背景复杂,他摸了好几次,都没摸清这个人的底。就连余书红,都不止一次地替他说好话。

可强伟心里,就是喜欢不上这个人!

人跟人的关系,就是这么怪。等所有的风暴过去之后,强伟才明白,不是说徐守仁真有什么令他讨厌的地方,自己所以会对他有看法,还是因为两个字:关系。徐守仁能当上副局长,当初是宋老爷子一手提拔的,正是这一点,才让他对徐守仁有了根深蒂固的偏见!

也正是因为他的偏见,才让徐守仁这个局长当得更为艰难!

多么可怕啊!偏见这东西,不但能遮蔽掉一个人判断事物的眼光,更能把人的思想引入歧途。

“我不是说过吗?因为是乔主任找老奎谈话,他们就没敢按规定行事。”徐守仁大约是被强伟问急了,懊恼地说了这么一句。

强伟被他呛的,心里那个滋味,甭提有多别扭了,但又不好发作。两个人一路没再说话。等到了银州宾馆,见了齐默然,徐守仁的话就多起来,也不管齐默然发多大的火,他还是坚持着将情况汇报完了。

这一刻,强伟有点感谢徐守仁了,如果不是他一道来,这次汇报,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呢。

齐默然火发够了,骂也骂不出新内容了,平静了一会儿,指示道:“你们马上去省人大。这事非同小可,该汇报的地方,一定要汇报。还有,下一步怎么做,要多听省厅的意见。今天如果有时间,你们也去一趟省公安厅,业务上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还是按省厅的意见执行。国栋同志做下这种事,我很痛心,但痛心解决不了问题,省委会召开会议,对河阳的问题作专题研究。在省委作出决定前,河阳不能乱,乱了,你强伟给我负责!”

强伟只能点头。见齐默然有送客的意思,他抢先站起来:“齐书记,我们这就去省人大,你的指示,我一定牢记。”

“你少给我说这些不中用的话!”齐默然兀自气愤难平。

等人大、公安、政法委等一路汇报下来,一天时间就过去了。晚饭还没顾上吃,河阳这边就打电话催了,说家里起火了,宋老爷子找到市委,要求市委严惩凶手,给老奎一家一个交代。

一听宋老爷子也跳将了出来,强伟的头“轰”一下大了。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上次来,他没顾上回家,当然,也跟心情有关。心情好的时候,强伟是爱在家里吃的;心情一坏,就连家也不想回了,怕影响老婆孩子。这一次心情同样糟,但他不愿跟徐守仁一块儿吃。徐守仁想吃涮羊肉,强伟心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找臊?他扔下徐守仁,打的回了家。不巧这一天老婆胡玫也在生气。胡玫的老父亲有病,她哥嫂又不管,把老人一个人扔在家里。强伟让她把岳父接到这边来,胡玫又怕这样一来哥嫂会彻底撒手不管,一直犹豫着没接。不接也没关系,经常去照看便是,反正平时胡玫也没多少事要忙。谁知这事竟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一系列的不和谐,三天两头的,就闹起了矛盾,闹到现在,强伟都不觉那是矛盾了。

强伟回到家,胡玫也没问他啥时到的省城、来省城是做什么的,跟往常一样,一见面就开始唠叨,说她哥嫂的坏话,骂她嫂子不是个东西,典型的狐狸精,教唆她哥不干人事儿。骂完嫂嫂,接着骂她哥,越骂越带劲。强伟起先还忍着,没说啥,后来饭端到了桌上,胡玫还在骂,强伟就忍不住了,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轻易不回来,一回来,就得听你说这些。”

“你不回来还怪我了,是我不让你回来?”胡玫“啪”地将话头转向了强伟,唠叨了半天,埋怨说:“不是你家的事,你当然懒得听。”

“吃饭吧,吃完我陪你去看老人家。”强伟忍住火,讪笑着劝道。

“你别假情假义了!你心里咋想的,当我不知?”

“咋想的?”强伟搁下筷子,盯住胡玫。

“你们都一个鸟样,巴不得老爷子早死!”胡玫愤愤的,好像一肚子气是强伟灌给她的。

“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啊?你们家的事,扯上我做什么?”

“我们家的事?好啊,你终于说实话了,怪不得你躲在河阳,几个月不回来一次,原来你是嫌我家事儿多啊。”

摊上这样的老婆,强伟还能说啥?“无理取闹!”他恨恨地回敬了一声。

胡玫越发不依了:“我无理取闹?老的小的全甩给我,你们倒好,一个个没事人似的,躲在一边图自在,还说我无理取闹。”胡玫也有胡玫的委屈,这些日子她陪父亲陪得太辛苦,就等着强伟回来,好好发泄一下。

“谁躲了?我这不是工作忙吗?”强伟想耐心地作一番解释,也想对胡玫亲切一点,可说出的话,让人听不出一点亲切味儿。

“少拿工作忙压人!就你有工作,我没有?我靠你养活了?”胡玫越说越离谱儿,越说越接近于无理取闹。胡玫最早在地方上当中学老师,后来强伟到昌平担任市长,省上考虑到具体情况,将胡玫调进了省城,家也随着搬进省城。胡玫一开始在银州十三中干得很起劲,后来因为职称的事,跟学校闹翻了,吵着要离开十三中,到重点中学二中去。可胡玫学历低,只上过两年师范,教教小学还可以,教中学就费劲了。强伟给她做工作,她偏是不听,非要进二中不可。没办法,强伟托人将她调进了二中,结果,矛盾因此而生。她自己吃力不说,学生成绩也一落千丈。学校征求强伟意见后,将她调到了后勤,胡玫非但不领情,还说强伟是拿权力挤对她,不让她有所成就,气得强伟真想把她弄回去。后勤在学校等于是闲角,胡玫因此有了失落感,加上强伟很少回家,她便猜疑强伟一定是心里有了别人,想把她甩开。后来她还真就发现了强伟一些事儿,比如回家后常有人深夜给他打电话,手机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短信等等。最可气的是,两年前强伟亲自到省城,将教育界人称一朵花的周一粲要到了河阳,给他当助手。胡玫就认定了:强伟跟周一粲,狼狈为奸,不干净。

胡玫还在唠叨,强伟这心里,就不只是烦了。他扔下筷子,黑着脸道:“这饭还让人吃不吃了?”

“爱吃吃,不爱吃拉倒!反正天天有人陪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做的饭,你当然没胃口。”

“胡玫你有完没完?蹬鼻子上脸的,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自己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还问我想干什么?”胡玫一听强伟抬高了声音,自己也不示弱,“腾”地站起来,叉着腰,摆出一副要跟强伟血战的架势。

罢罢罢,这饭,不吃了!强伟一边沮丧地叹气,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往外走。胡玫见状,猛地哭起来:“姓强的,我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看不起我了!你走,走了你就别再进这个门!”

强伟犹豫了一阵儿,还是一狠心,出来了。

站在人流拥挤的街上,强伟心里涌上一层莫名的伤感。街灯闪烁,映出他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后来他来到滨河路,在黄河边走了一个多小时。一对对偎依着的情侣从他身边走过,刺激着他的眼睛……夜风清凉,黄河滔滔,黄河边的这座城市,把形形色色的东西不断呈现给他。走着,看着,脑子里,忽闪忽闪就闪出许艳容的面孔。这个晚上,他终是忍着,没给许艳容打电话。

周一粲真就放开了胆子,目前这种情况,她不放开还真是不行。乔国栋现在是彻底不能工作了,强伟又让老奎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精力顾及别的。很多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身上。她先是催水利局向省厅打了报告,原想自己亲自送去的,可实在抽不开身,只好在电话里向厅长作了解释。厅长很理解她的处境,宽慰道:“你不用亲自跑了,这事我出面协调便是。”周一粲很感动,关键时候,还是有人向她伸出友爱之手。水利局长前脚去了省城,她后脚便来到沙漠水库。水库的情景还是老样子,拉水队伍像两条长龙一样,十分扎眼地排在那里。这样的情景无论是谁见了,也都轻松不得。太阳还是那么火热,不是火热,是毒,沙漠的太阳咋就不能温柔一点?孙主任胆战心惊跟在她后面,他已作好了最坏打算,随时准备着挨训。但是这一天的周一粲很怪,居然就没向任何人发火。

在堤坝上开了个短暂的现场会,周一粲讲了两点:一是想方设法,满足拉水群众的需求,同时要注意安全,维持好秩序,不能姑息抢水卖水等恶劣行径——周一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沙漠里就是这样,只要水库的水跌破警戒线,就有人在私下做水的交易,包括水库的职工,居然也有人在这节骨眼上变着法子捞外快。正是担心这点,她才坚决否决了水库管理处向拉水群众发票的建议。只要一发票,事儿准乱。第二点,也是她这次来水库的真正目的。她让孙主任向市计委打一份报告,就二号区的渗漏工程重新立项:“这次你们把工程算细点,还有哪个区位存在问题,也一并提出来。”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孙主任就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掏出一份报告,双手递给了她。

孙主任也许是太想立功了,太想将功折罪、亡羊补牢了,可惜,他这份报告写错了调子,跟周一粲想要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周一粲当着大家的面,匆匆扫了一眼,眉头就紧了。孙主任写的不是什么立项报告,是工程事故报告,里面除了历数工程公司一大堆不是外,还特别提到了验收的事,说验收是水利局跟建筑工程管理部门联合召开的,水库管理处只是下属单位,验收中没有实质性权力,等等。

周一粲收起报告,目光在孙主任脸上盯了很久。那是多么复杂、多么骇人的目光啊!最后,她将报告递还给孙主任:“这个你自己留着。”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就掉头离开了堤坝,往下面树林边停车处走去。

孙主任的双脚僵在了堤坝上。他搞不清,周一粲为什么不把这个带走?

回到河阳的第二天,周一粲叫来了公安局那位副队长。据她掌握的情况,沙县人大办公室主任贾一非因车祸遇难后,强伟曾暗示交警部门,将此案草草了结。肇事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了赔付,贾一非的妻子章含秋一开始还又哭又闹,可很快就缄口不语了。到现在,章含秋就跟没事人似的,躲在沙漠里,那份平静让人不得不生疑。周一粲坚信:这起车祸案的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黑幕。联想到贾一非出事前曾多次找市委,向强伟反映情况,强伟在一次常委会上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了贾一非,就在她打算单独找贾一非了解点什么时,贾一非突然出车祸死亡。

副队长调查到的情况也是这样。他还说,当初处理案件的两名交警,目前均已升了官。

周一粲听完,平静地说:“按你的计划,继续查下去,人手不够,可以跟我提。”

副队长连忙摇头:“够了。这种案子,参与的人多了,反倒不好。”

副队长刚走,就有人跑来汇报,说九墩滩那边搞徇私舞弊,关井压田的事根本就没往下落实。

“有这事?”周一粲吃惊地抬起了头。

“千真万确,乡上跟县上联合搞哄骗,表面上说在关,其实一口井也没关掉。”

“这怎么可能?”周一粲不得不表示震惊了。怪不得秦西岳对她有看法,怪不得只要一问及关井压田,下面的人就吞吞吐吐,搪塞她,应付她。这项工作按市上的分工,是由一位副市长抓的,但此人很少向她汇报工作,有事情,总爱越过政府这边,直接去找强伟。

周一粲强迫着自己,没把心中的火发出来,但她怎么也想不通,在胡杨河流域的治理越来越成为一个尖锐话题、全省上下对此寄予高度关注的今天,沙县和九墩滩乡,怎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跟省上对着干?她真想马上拿起电话,打给省人大张祥生副主任,她倒要问问,省人大作出的决议,是不是谁想推翻就可推翻?

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她相信,有人一定知道内幕,被瞒住的,说不定就她一人!

晚上,周一粲正在给省人大写建言书——对关井压田一事,她自己也有很多想法,想以建言的形式呈上去。门突然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九墩滩乡乡长毛万里。

在沙县的干部队伍中,毛万里算是死心塌地跟着周一粲走的人,这话可能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当初毛万里去九墩,是在别的乡惹出事儿后被沙县县委“发配”过去的。周一粲在一次检查工作时认识了毛万里,当时她觉得这人粗糙,不像个乡干部,可又一想,乡下的工作本来就粗糙,不像市府、省政府,说不定这种人还最适合。另外,她有个观点:大凡犯过错误的人,在改正过程中普遍都比较积极。官道上,哪个干部不想进步啊,哪怕是挨过处分降过级的干部。这种人要是用好了,指不定哪天就给你干出大事。那天她是在治沙现场看到毛万里的,他灰头灰脸,脱个光膀子,汗水和沙尘在他身上绘出污渍斑斑的图画,就冲这一点,周一粲就认为他能吃苦,能跟农民打成一片。目前不犯错误、不出问题的干部好找,多得是,但敢犯错误、犯了还能坦坦荡荡跟老百姓掺和在一起的干部,少。周一粲那天也算是被毛万里感动了,便在检查会上表扬了他,没想到,却因此跟毛万里结下了这份奇缘。

毛万里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次表扬。自从被县委“发配”到九墩后,表扬两个字,就成了他的远房亲戚,再也不登他的门了。毛万里为此苦恼,为此着急,却没一点办法,总不能厚着脸皮找领导要表扬吧?

没想到,新来的市长竟如此肯定他,还说他工作有思路,有办法,开发区的同志如果都能像他这样,我们的开发区就有希望了。打那以后,毛万里心里就装进了周一粲这个人。日后,他也找过两次周一粲,周一粲很客气,也很热情,不但嘘寒问暖,还表示出一种愿望,想让他做九墩滩的乡党委书记。当然,周一粲没有明说,也不可能明说,毛万里却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出这意思。

有时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怪,毛万里如此粗糙的人,竟也能感觉出市长话里的意思来。

周一粲说过,但凡有抱负的人,就应该有机会施展才华。施展才华毛万里不想,做书记,他想,很想。在开发区做上两三年书记,就能打到县里去,如果周一粲这棵大树还在(奇怪,仅仅两次接触,毛万里就将周一粲视为大树了),他的前程真可谓不可限量。人生就是这样,对基层的小干部来说,上面有个人,比什么都强。毛万里甚至想,如果周一粲能早一点来河阳,他还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白天周一粲还想过要找毛万里了解了解情况,这么大的事,毛万里为什么不跟她汇报?没想到,晚上毛万里就到了。这天的周一粲用了点小计策,并没急着把话题提出来。她倒要看看,毛万里会不会自己说出来。她很亲切地请毛万里坐下,沏杯茶给他,然后道:“小毛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大好啊,是不是又遇上不顺心的事了?”周一粲原来管毛万里叫老毛,后来搞清楚他的年龄,改称小毛了。毛万里三十二岁,不过面相很老,看上去足有四十岁,没办法,沙漠里风吹日晒,大自然的力量,谁也抵抗不了。

“整天跟老百姓叫仗拔毛,能顺心吗?”毛万里垂头丧气地说。他今天来,就是找周一粲诉苦的。这九墩滩乡,他实在蹲不下去了。

“叫仗?拔毛?开发区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老百姓还有意见?”

“解决,谁给解决?前些年的补偿款一分没落实,今年又让关井压田,本来井里就没水,关不关的也无所谓,这一说关,老百姓马上就有意见了。井是他们凑钱打的,谁家都贷了款,信用社天天上门讨债哩。这倒好,上面一说关井,老百姓立马就找乡上要钱,说是要了钱给信用社还款。”

周一粲听到这儿,忍不住了,脸一沉道:“你跟我说实话,九墩这边到底关没关井,压没压田?”

毛万里本来还想多发几句牢骚,一看周一粲变了脸,立马止住了话头:“周市长,这……”

“怎么,你也不说实话是不?想不到啊,你们对关井压田是这态度。乡干部都这认识,老百姓的工作怎么能做好?我还以为,你毛乡长的认识能高些,原来你还是跟过去一样,没一点提高。”

“周市长……”毛万里让周一粲的批评弄紧张了,他还以为周一粲也不愿意让关井呢,哪知……

周一粲的脸越发阴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看来,在河阳,她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她这个市长,当得可真是有意思啊!

毛万里不敢含糊了,斗争了半天,才道:“周市长,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关井压田,我们只是……在口头上宣传了一下,没敢真关真压。”

“为什么?”周一粲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

“是县上暗示我们这样做的,怕出事。再者,杨书记也是这意思,他说应付一下算了,别跟农民动真的,惹出麻烦,还是我们乡上的事。”

“这个杨常五,他怎么能这样?胆子也忒大了,竟敢拿省上的政策当儿戏!”周一粲陡然发起了火。毛万里吓的,缩在沙发角上,身子止不住地抖。周一粲发了一阵火,放缓声音:“小毛啊,关井压田,是人大代表秦西岳同志经过几年的调查和论证,提出的一条综合性措施,省委省政府对此方案很重视,省人大也在常委会上表决通过了这议案。它是解决胡杨河流域干旱缺水、生态恶化的一条根本性措施。市委市政府多次强调,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能只站在河阳一个市的立场上,置全流域的生死于不顾。你们居然玩虚的,居然跟省委省政府唱对台戏。这事我会调查下去,看看到底啥人从中作梗。既然你今天来了,我顺便把自己的态度说出来。你是乡长,是政府的一把手,这些事,是你的份内工作。一个人不管在啥时候,都应该把自己的份内工作做好,不能因为别人随大流自己也随大流。关井压田是有争议,但我们必须有一个认真对待的态度。这种欺上瞒下耍滑头的做法,是非常可怕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九墩滩的问题怕不止是关井压田这一项,你们到底瞒了多少,虚了多少,我想你首先应该给自己一个交代,其次,对组织,对群众,也该有个交代。”说到这儿,她把话收住了。她觉得今天有些冲动,她不该冲动的。

“周市长——”

“好了,我还约了客人,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找我。”周一粲的脸已经很冷了,毛万里再想坐下去,就很难了。他艰难地起身,战战兢兢地说:“市长你批评得对,这次回去,我一定……”

“好了好了,你也甭给我尽表态,表态的话,我不想听。我还是原来那句话,你毛万里是一个有头脑有思路的人,应该在那个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你这个样子,可让我有点失望啊。”

毛万里揣着一颗噗噗乱跳的心走了。周一粲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中。

<h3>3</h3>

周一粲决意去趟省城,她要找那个叫麦瑞的小姐。瑞特公司至今没有消息,令她甚为不安。就在她提起电话要打给办公室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周铁山。周一粲犹豫了好长一会儿,还是接通了手机。周铁山粗着声音说:“怎么,大妹子,一看是我,不想接是不?”

周一粲没说话,她现在真是不想理周铁山。沙漠水库的事,让她隐隐感觉到,周铁山这人,危险!可惜自己以前对他关注不够,了解就更谈不上!

“怎么,还在为那事生气啊?放心,不会有事的,出不了一周,水就调来了,工程的事,我保证,属于我的问题,不用你大妹子发话,我自己会解决。再怎么着,也不能给你大妹子脖子底下支砖。”周铁山的口气还是那么友好,那么不把事情当回事。

周一粲却在犯难:对这个人,到底理还是不理?

僵了一会儿,她硬着头皮说:“说吧,又有啥指示?”

“大妹子,你这是杀我啊,我一介草民,哪敢跟你大市长发指示啊?下午有没安排?想请你吃顿饭。”周铁山的声音十分夸张。

周一粲想拒绝,但又觉得拒绝不了。有些人,有些关系,真是难处理。这也是她到河阳后感受最深的东西,无奈,却又充满挑战、充满诱惑。其实这世界上,最难处理的,还是人与人的关系,你得设法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你得学会跟不同的人过招。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你还不能丢失掉自己,更不被别人左右。要做到这点,难啊!周一粲一开始是想努力做到的,也想为此而坚决地拒绝掉一些诱惑。可结果呢?到今天她才发现:诱惑不是你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的,诱惑无处不在,它不一定是钱,也不一定是色,它甚至不一定来自别人。你心中的某个念头,某种欲望,还有野心跟目标,一旦跟别人的欲望和目标发生关联,诱惑便有了。有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诱惑就在自己身上,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口陷阱,这陷阱里什么都有,就看你能不能把它控制住,但真要控制住了,你的人生怕也就暗淡无光了。

现在,她就立在陷阱边上,明知道跟周铁山交往下去,会踩到更多陷阱,但她又不能不去踩。

人的脚步,原本并不由着自己。谁让她体内老是涌动着一股欲望之火呢?现在让她放下那些目标,那些野心,几乎不可能。

那她就只能冒险!

“说吧,啥地儿?”

“‘上海滩’怎么样?那儿新添了几道菜,请你品尝品尝。”

“你真是能吃啊,哪儿新添了菜,你都知道。”周一粲调整了一下心态,跟周铁山打起哈哈来。

“我当然能吃,你们不都说我这个老板是吃出来的吗?我要是不吃,岂不是辜负了领导们一片厚望?”

周一粲没再多说话,将电话轻轻压了。

“上海滩”大酒楼位于河阳市最热闹的大什字,开在浙江大厦的十二楼。浙江大厦是四年前修的,到目前为止,它还是河阳最具现代气息的高层建筑。当时修这幢楼,周铁山的建筑公司死了四个人,差点惹了官司,这事据说还惊动了齐默然。那时周一粲还在省上,但周铁山这个名字,她已是有所耳闻。等她到了河阳,铁山建筑公司已更名为铁山集团,按时尚点的话说,就叫组建了“航空母舰”。铁山集团挂牌时,齐默然亲临现场,为其剪彩。周铁山跟齐默然的关系,正是从那时候起在社会上悄然传开的。

这是一个雷区,周一粲一直不想碰,也从来不敢去猜测。她本想自己是可以避过这个雷区的,现在看来,还真是有点难。特别是沙漠水库的事发生后,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走进了这个雷区。

算了,不去乱想了,乱想是会扰乱脚步的。

周一粲准时来到“上海滩”,热情四溢的服务小姐将她引领到“黄浦厅”,周铁山已等在里面。看见她,周铁山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这次他没叫大妹子,而是称呼了官衔:“都说周市长是一个守时的人,果不其然。”

周一粲没接他的茬,扫了一眼包房,问:“人呢?不会就我们两个吧?”

“跟市长大人吃饭,别人哪够分量?”周铁山说着,为她拉过椅子,恭敬地请她落座。

周一粲泰然自若地坐下了。

周铁山一点都没感觉到异常,或者说明明感觉到了,只是装没感觉。周铁山是谁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请政府官员们吃饭,剩下的六十多天,是在陪官员们的老婆和儿女。他不但吃出了一个铁山集团,更吃出了一身本领。拿他的话说,官员们在餐桌上咧一下嘴,他就知道哪儿有了问题。凭着这身武艺,他不但打拼出了一个响当当的集团公司,自己获得的荣誉,更是多得数不清。目前他不但是全国优秀企业家,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去年又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该享有的,几乎都有了。

过瘾啊!这些荣誉和利益面前,委屈算个啥?冷脸算个啥?难道他受过的委屈和冷脸还少?甭说是周一粲给他冷脸,就算齐默然给,他也一样不在乎!

他爽朗地笑了一声,冲门口招了一下手,就有五位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款款而来。这下,轮到周一粲吃惊了。虽说她经过的场面也不少,跟企业家吃饭当然不是头一次,见过的服务小姐,更是多得数不清,但今天这五位,还是把她震住了。

她有片刻的失神,不,是失态。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服务小姐身上停留得过久时,才惊然收回,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强作轻松地道:“干什么?你想选美啊?”

周铁山又是朗声一笑:“让市长大人享受一下这儿的服务,顺便也提点宝贵意见,以便我们改进。”

周一粲再次受惊:啥时候这地方也是周铁山的了?以前只听说他跟这儿的老板关系不错,没想到……

周铁山这才装作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不好意思,一直没顾上向你汇报。一个月前,我将这儿买下了,七楼到十五楼。这样招待起客人来,方便。”

周一粲“哦”了一声,听似平淡,里面却有不少味儿。

浙江大厦七楼到十二楼,都是餐饮娱乐,加上十二到十五楼的宾馆、桑拿,算是河阳最显档次的一条龙服务。一气买下九层楼,周铁山的实力不小啊。

“这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她又跟了一句。

“市长大人笑话我了,我一心想收购河化集团,可你们不批,钱放着没用,不如先小打小闹一阵儿。”

此话一出,周一粲就明白,今天这顿饭是啥目的了。

五位小姐忙活了一阵子,餐具、茶具分别摆好,笑吟吟站在了他们身后,两个服务员伺候一个人,余下一个,随时听候周铁山使唤。周铁山将提前点好的菜单捧给周一粲,请她过目。周一粲扫了一眼:简简单单六道菜,外带两碗粥,两道面点。她心里想,这一道菜,少说也值一千吧。等菜上来,她就傻眼了。她虽贵为市长,但如此豪华如此奢侈的吃法,她还是头一次经见。

第一道菜叫“双龙戏凤”——两只乌龟色眼朦胧地盯着一只乌鸡。其形,其态,做得活灵活现。河阳的龟都是死龟,就算个别酒店有活的,那也是蔫了吧叽只剩一口气的。今儿这道菜,那龟显然是刚刚空运过来的,说不定还是派专车候在机场,第一时间就拉来的,比起南方那些大酒店的龟来,一点也不逊色。乌鸡就更让周一粲吃惊了。乌鸡周一粲当然吃过,它是大补品嘛,对女人尤其有益。可这只乌鸡,是正宗的江西泰和鸡。在如今这个啥都爱造假、啥都爱冒充的年代,能吃到江西泰和鸡,真是一件奢侈的事。

更奢侈的是,今儿这顿饭,压根儿不用你动手,如果再懒一点,嘴都不用自己张,身后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会一点一点喂你。周一粲一开始显得很不习惯——让人家如此伺候,真是作孽啊!可一看周铁山吃得有滋有味,就连服务小姐半露的酥胸贴他脸上,也不脸红,也不避讳,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很享受的样子,她心里就不舒服了:我怎么总也脱不了小家子气啊?不就吃顿饭吗?瞧你紧张成这样!还有,到了这时候,她也算明白了:今儿这场面,多多少少,周铁山有出她洋相的动机在里面。

想到这层,她索性就放开了,把自己完全交给两位小姑娘,任由她们喂她、服侍她了。

菜过两道,服务小姐捧来两杯冰镇洋酒,不是XO,口感要比XO软得多,味道也相对清爽一些。周一粲呷了一口,感觉很舒服,心想定是酒店调酒师自己调的。因为前两道菜都是大补类,周一粲感到身上有点热,加之两位小姐软绵绵的身子不时会蹭到她,虽是女人,但她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绯红着脸,半真半假地道:“周老板不愧是人中精英啊,真会享受。今天我算是学习了。”

周铁山一点不在意她话里的意思,借着酒劲儿,开始实话实说了:“咱们谁也别再拗口了。我早就说过,几百年以前,咱俩是一家。你也别笑我没礼节,我是个大老粗,粗惯了,还是觉得叫你大妹子爽口。”

“难得抬举,难得抬举啊。”也不知为啥,周一粲心里那道防线慢慢就松动了,你还别说,松动下来的感觉真是不一般。

周铁山接着道:“不瞒你说,今儿个请你来,还真是有事儿。”

“哦?”周一粲抬起了头。

“你也别紧张,还是那桩老事儿,河化的事。”

“老事儿,我咋没听说?”周一粲故意道。

“哎哟我的大妹子,你就甭装糊涂了!河阳谁不知道我周铁山要收购河化?你再装,这饭就吃得没意思了。”

“哦,是这事啊。你不是早就在收购吗?今儿咋又想起跟我说了?”周一粲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气。

这口气让周铁山犯急,未假思索就说:“你别提这事,再提我就一头撞死。”

“别别!你撞死了,我可担待不起,河阳还指望着靠你周大老板奔小康呢。”

“看,又来了是不?说好了不能挖苦我,你要是再挖苦,我就真从这楼上跳下去。”

两个人互相斗了一阵嘴,该发的牢骚发了,该挖苦的,也挖苦了,周一粲心里,算是多少找回了一些平衡。其实这两年,她最最恨的,就是周铁山不拿她当个人,啥事都往强伟跟前跑,都往姓宋的老爷子那儿跑,甚至有时宁肯求乔国栋,也不来找她。一个市长若是被本市最大的企业家晾着,心里该是啥滋味?

她周一粲也不是圣人啊,有些事她可以看得开,有些事,没法看开,看开了,兴许这市长也就做不成了。

“怕是晚了,河化集团马上就要签约。你还是另找项目吧。”

“扯他娘的淡,他想当卖国贼,我还不答应呢。”周铁山一激动,就露出了真相。或许在心里,他已把周一粲当自己人,用不着再狗模狗样的装了。

周一粲也不计较,这个时候如果还计较,就显得她太没水平了。她摆了摆手,示意服务小姐们出去。周铁山说不必:“她们没长耳朵,有耳朵的,不会留在我这里。”

周一粲抱以浅笑,没在这问题上纠缠,几个小丫头,出不出去无所谓,留下,也是一道菜,能让心情好点。她顺着原话道:“你不答应又能怎样?当初你不是志在必得吗?结果呢?”

一句话,就又勾起了往事。

周铁山提出收购河化集团时,周一粲还没到河阳。这事一度炒得沸沸扬扬。当时周铁山向河阳官方提了两个方案:一是全线收购,资产重新评估,市上给予优惠政策,职工整体安置,负债由他承担;二是只收购核心部分,由铁山集团重新注入资金,全力启动,力争三年内救活河化。方案酝酿了接近半年,并且经过了河化集团职工大会的表决。可在进入实际操作程序后,强伟突然发话,停止收购,工作组撤出。这事立马引起轩然大波。周铁山接受不了,找强伟质问。强伟什么也不解释,跟周铁山玩起了沉默。后来周铁山将此事反映到省委、省人大,省委副书记齐默然找强伟了解情况。强伟说:“他跟我葫芦里卖假药。这么大一家企业,交给他我不放心。”

“那你交给谁放心?”齐默然很不高兴。他在省委召开的国有企业改制工作会议上,已拿河化集团当了改革典范。强伟此举,等于是拆了他的台。

“齐书记,铁山同志可能没跟你说实话。据我掌握,他收购河化集团,真实意图,在于拿到那块地皮。”

“哪块?”

“就是河化集团的主厂区。”

齐默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收购河化,河化的地皮当然就是他的。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强伟没再解释。他已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相信齐默然也听得很明白。齐默然所以装糊涂,只是不想让他把话说得更明白。

果然,齐默然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吧,这事省委不干预。原则上还是那句话,企业改革的自主权在企业手里,政府只是起引导和调控作用。你强伟也不要太专断,还是多听听职工大会的意见。”

这事随后便进入了冷处理,四处找领导鸣不平的周铁山也缩起了头,不再那么张扬了。但另一个消息却不胫而走:省委要调走强伟,让他去政研室工作。有人甚至说,齐默然在会上发了话,不换思想就换人。又是半年后,河阳的班子大调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省委没动强伟,却动了宋老爷子,让他彻底休息了。周一粲来到河阳,顶替了在河化收购案中表现最为积极的原市长。有消息说,这是省委高波跟齐默然较量的结果,也是两个人中和的结果……

谁知道呢,高层的事,天上的云,永远都处在变幻莫测中。但一个事实是,周铁山收购河化的希望宣告破灭,河化集团再次申请了贷款,又艰难地恢复生产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就不相信他姓强的能把河阳的地坐穿。逼急了,让他在河阳一天都干不成!”周铁山愤愤道。

听到这儿,周一粲便知道,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再往下说,她就要犯错误了。有些错误值得犯,有些,不值。“吃菜,吃菜,别尽顾着说话。这么好的菜,不吃浪费了。”

两个人足足吃了三个小时。饭后,借着酒劲儿,周铁山硬拉周一粲去楼下演艺城坐坐。周一粲哪肯再给他机会,借口自己喝醉了,不行了,硬是从周铁山的盛情中逃了出来。

第二天周一粲来到省城,麦瑞小姐也从西安赶了过来。见到她,麦瑞略略有些紧张。麦瑞本不该这样,可惜她跟周一粲之间,以前发生过一些事,而且她答应过周一粲,要在这事上出力。生怕周一粲质问,麦瑞抢先一步说:“对不起,周市长,这段日子我不在国内,没跟你及时联系。”

周一粲笑笑,对麦瑞,她是用不着生气的,眼下也没到质问她的时候。周一粲做事有个原则,付出多少,就要回报多少,回报的时间可以晚一点,但不能骗她。如果骗了,那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

“没关系的,我最近也很忙,市上又有新项目,也是大投资,精力全熬在那上面去了。”

“是吗?”麦瑞有点意外,没想到周一粲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能透露点吗,周大姐?”她忍不住就问。这也许是职业习惯,只要一听到项目,她就动心,就想了解。她换了两个女人间以前那种亲热的称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渴望。

“你个小丫头,啥都想知道。”周一粲嗔怪了一句,岔开话题道:“合作的事,你们那边进展如何?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可不是瑞特的风格啊。”

麦瑞赶忙说:“正在准备预案呢,我来的时候,方案还没拿出来。”

周一粲“哦”了一声,目光难以觉察地在麦瑞脸上扫了扫,她感觉小丫头在撒谎。

“会有什么变化?”她问。

“暂时还不好说,关键看董事局怎么考虑。”麦瑞的目光一闪一闪的,也在窥探周一粲的心思。两人一谈起正事,就都藏头露尾,像是在玩游戏了。

“欧阳先生呢,他怎么说?”周一粲进一步问。

“这……”麦瑞为难了。她害怕周一粲问起欧阳,周一粲却偏偏问起了他。

周一粲的目光在麦瑞脸上定格了几秒钟,转而一笑道:“算了,既然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

“不是那个意思,周大姐你别这么想。”麦瑞显然在经验上处于劣势,让周一粲几句话就给搞慌乱了,“这样吧,要不晚上我再跟他通一次电话,听听他怎么说?”

“为啥一定要等晚上呢?老是在晚上给别人的老公打电话,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周一粲听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但这句话的分量,真是太重了。麦瑞脸色当下一变,吃惊地盯住周一粲。周一粲却从坤包里拿出化妆镜,很认真地为自己补起口红来。

“那……我现在……打给他?”

“算了,跟你开玩笑呢,你也没必要犯急。说吧,今天想上哪儿玩?周姐陪你去。”周一粲这阵儿已完全没了市长的做派,倒真像一位又体贴又温柔的大姐姐。

“不……不用了,周姐你是大忙人,哪敢耽搁你的时间啊。”

“啥耽搁不耽搁的?周姐这趟来,就是想和你多聊聊。走吧,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一天,周一粲几乎是用强迫的手段,不管麦瑞乐不乐意,硬是拉她转了好几个地方,金店、时尚购物中心、香港城等等,到哪儿都给麦瑞买一堆礼物。麦瑞不敢接受,却又拒绝不了,到后来,都想撇下她逃跑了。最后周一粲带她走进一家男士精品店,花三千块钱买了一条领带,又花五千多块买了一条鳄鱼皮带。麦瑞好奇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买这两样礼物做什么?周一粲款款一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都是些能拴住男人的东西。女人哪,要学会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买礼物,尽管钱不多,但能送得出手。拿去吧,我想他会喜欢。”

麦瑞的脸“唰”地红了,垂下头,嗫嚅道:“周姐……”

“放心,周姐啥也不知道。只要把事儿办好,周姐不会跟任何人说。”

想着周一粲刚才的话,品味着那个“拴”字,麦瑞的脸不仅仅是红了,瞬间内变幻出多种色彩,后来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苍白,一种虚脱。她这才知道:要想摆脱一些不该有的关系,是多么难。

她无力地跟周一粲告别,提着一大堆东西,难民一样往回走。

麦瑞生在乡下,家庭条件并不好,父亲常年有病,是母亲含辛茹苦,将她跟弟弟供着读完了大学。麦瑞考上研究生那年,曾经遇到过一个男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小商人,钱不算太多,但心地善良。麦瑞跟他有过三个月的同居生活,后来分开了,男人给了她一笔钱,算是对她的补偿。靠着这些钱,麦瑞艰难地读完了研究生,在瑞特公司的国内招聘会上,她认识了欧阳默黔。此后,她的人生便走上了快车道,先是在深圳公司干了一年,接着又到上海,后来还在国外实习了半年多,学识猛增不少,眼界也开阔了许多,加上她聪颖好学,又具有良好的吃苦品质,因此上司对她器重和赏识可谓与日俱增。当然,麦瑞能有今天,与欧阳默黔的暗中提携分不开,他们两个也因此有了一种难以理清的关系。这些,原本是秘密,是见不得光的,他们自以为瞒得很好,不料还是没瞒过周一粲那双眼睛。

这个女人,老辣啊!麦瑞心里感觉到阵阵恐怖。

<h3>4</h3>

周一粲花光了随身携带的几万块钱,心情无比舒畅。只要将麦瑞这只小鸟牢牢抓在手里,瑞特公司的事,十有八九就跑不了。现在她只有一个信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瑞特公司的投资拿到,如果能让谈判回到原来的路子上去,那更好,实在回不去,也不是她的过错。她想,齐副书记会原谅她的,她已尽力了,至于河化集团到底是让瑞特收购,还是让周铁山收购,暂时还不能考虑太多。她相信,到时候齐副书记一定会有办法,如果他真想让周铁山收购的话。

至于瑞特,她是越来越有信心了,只要麦瑞不背叛她,欧阳那边一切事儿就都好办。真是奇怪啊,她咋就能捕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想到这个,周一粲笑了。她起先也是无意的,后来,后来……算了,不想了,这种事想起来就让人闹心,男人跟女人,大概都逃不过这一劫吧?可惜,自己在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

欧阳跟麦瑞的关系,在别人看来兴许是小事,在瑞特公司,却是大忌。瑞特公司是坚决不许公司主管跟下级有私情的,特别是那种非正常的男女关系。作为有妇之夫的欧阳,不会不考虑这一层!联想到麦瑞今天的怕,周一粲越发自信地笑起来。

可惜,周一粲错了。

麦瑞的紧张并不是因为跟欧阳的这层关系,当然,这层关系对麦瑞有影响,但影响绝不像周一粲臆想的那么大。麦瑞分神,是因为另一个人。

周一粲绝对没想到,麦瑞压根儿就没去国外,也不是刚从西安回来。周一粲打电话约她的时候,她刚刚跟强伟分手。

强伟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之前并未电话预约,他让麦瑞措手不及。

强伟说是来省城汇报工作,顺道上来看看她。麦瑞一听就是假话:她会让一个市委书记惦着?准是等不到瑞特方面的消息,心里发急,专程跑来打听消息的。

看来,河阳方面是真急了。

这是瑞特公司的一个战术,目前看来运用得还算成功。其实一开始,瑞特公司的目标就是冲河化去的。这里面的具体原由麦瑞掌握得不是太清楚,欧阳没跟她说,公司总部也从来没透出过消息,麦瑞完全是从欧阳的神态和话语里作出判断的。跟欧阳在一起久了,欧阳的眼神还有心计,她多少能读懂一些。她怀疑,河化集团一定有值得瑞特公司动心的地方,不是那块地皮,瑞特公司的眼界还没低到那份上,但究竟是啥,她却不想知道。她做事有个原则:不该自己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反而对工作很不利。

谈判开始前,欧阳跟她交代过一件事,让她侧面了解一下河化集团的情况,重点是目前河化子公司的情况,还有它涉及的产业。麦瑞一一做了。那天在谈判会上,她递给欧阳的,就是一份关于河化子公司的详细资料,其中包括河化目前涉足的三大领域、十二个产业。如果不是因为周一粲,瑞特公司会直接跟河阳方面谈收购事宜的,但周一粲提前插了进来,提出搞单纯性投资,这才逼迫瑞特改变方向,从投资谈起。想不到强伟最终帮了瑞特公司,让瑞特心想事成。

这些,欧阳再三交代过,绝不能提前暴露,对周一粲,更得瞒着。欧阳想玩一箭双雕的游戏,他要让周一粲跟强伟两个人先斗起来,斗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对瑞特公司更有利。按欧阳的幻想,他不但要拿到河化,还要以国内最低的成本舒舒服服拿到!

“我了解强伟,他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在河化身上做文章。我们先按兵不动,再拖他三两个月,到时,就会有戏。”这是欧阳临走时跟她说的话。没想到还没等拖上两个月,强伟就耐不住了。

强伟很热情,一点看不出他是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简单寒暄几句,强伟问:“贵公司还没消息?”

麦瑞摇摇头,脸上带着歉意说:“公司高层正在紧急磋商,估计下个月就有消息了。”

强伟“哦”了一声,掏出纸巾擦把汗,天真是太热了。

“我把河化集团的详细资料带来了,请麦瑞小姐看看。”

麦瑞做出一副惊喜状,双手接过资料:“太感谢你了,强书记!这两天我正在四处搜集河化集团的资料,有了这个,我就省心多了。”

“干吗不跟我要?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以后需要什么,只管找我。”强伟说得极为轻松,脸上笑得也很轻松,目光却在麦瑞脸上停了许久。麦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微微红着脸道:“谢谢强书记了,以后需要什么,我一定找你。”

“这就对了嘛。”强伟呵呵笑了一声,道:“好了,不打扰你了,我也急着回去。有消息立马告诉我,我在河阳设宴欢迎你们。”

强伟说走就走,像一阵风,突然地旋进来,还未等麦瑞反应过来,又旋走了。

送走强伟,麦瑞紧接着就在电话里向欧阳作了汇报。欧阳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先不理他,按我们的计划进行。”

这计划便是拖。

麦瑞将强伟带来的资料放进柜子,正准备着上街,周一粲的电话便到了。

这一天,麦瑞小姐算是经受了一番考验,生怕在周一粲的热情和厚礼面前,一不小心说漏嘴,将天机泄露出去。还好,她算是把这场戏给应付过来了。

麦瑞真是奇怪:为什么河阳市的党政一把手会在同一天出现在她面前?他们两人的思路和合作方向,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分歧?

难道真如欧阳所说,国内最大的特点就是政出多门,各自为政?难怪欧阳老是告诫她:要她充分利用官场矛盾。“这个矛盾抓住了,你在国内办事就从容得多。”

车树声这一天回来得很晚,周一粲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等他,他就是不回来。起初周一粲还忍着,没给他打电话,想给他一个惊喜。等到晚上九点,车树声还不回家,她就耐不住了,打电话问他在哪儿,车树声说在外面。周一粲说我知道你在外面,外面也有具体的地儿。车树声又说在路上,然后就不耐烦地挂了机。她又接着等,等得肚子都感觉不到饿了,困意已席卷全身,她想上床睡觉了。又过了半小时,楼道里还是没有脚步声,她就来气了,再次拨通他的电话:“你到底在哪条路上?路上是不是出了车祸,堵得走不开啊?”车树声说:“我在老秦家里。你干吗一遍遍的打电话?”周一粲果真听到秦西岳的咳嗽声,想发火,又忍着没发。饭是没心思吃了,她草草洗了把脸,上床了。躺到床上后,她就开始恨车树声,恨自己当初瞎了眼,嫁了这么一个没出息、没情调的男人。

车树声大她八岁,周一粲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反正糊里糊涂就嫁了。嫁了才知道,车树声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男人,他身上有太多的东西,她接受不了,也改变不了,比如迂腐,比如古板,比如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那股书呆子气。还有,他在夫妻生活方面表现出的那种无趣、乏味,甚至是教条式的死板……总之,这门婚姻带给她的,除了失望,再没别的。好在女儿还算努力,前年顺利考上了大学,也算了结了她的一桩心事。

车树声进门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这些天他很忙,除了应付所里的工作,还要陪秦西岳到处奔走。秦西岳在家里安稳了没几天,就又耐不住了,特别是跟张祥生谈完话后,显得更为活跃了。本来,调研组上周就要下去,张祥生突然接到一个会议通知,要去北京,这事又给耽搁下了。秦西岳呢,一天也闲不住,这些日子,他在广泛地向各层面征求关井压田的意见,还就一些具体的法律问题,请教了吴海教授。车树声看得出,老头子是对关井压田有了动摇,至少,他自己也在怀疑它的正确性了。最初提这个议案时,车树声就反对过他,可老头子就是听不进去,偏要固执己见。事实证明,这方案考虑得不成熟,特别是对沙漠地区农民生产积极性的打击,超出了最初的预想,老头子是好心办了件不讨好的事。不过也好,经过中间这些反复,对下一个方案的提出和实施,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天,也不知秦西岳又听到了什么,一大早就打来电话:“今天你把工作安排掉,陪我去见一个人。”

“谁?”

“问那么多做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秦西岳的口气很冲,一听就是在气头上。车树声只好将手头的工作推开,赶到他家里。华可欣还是老样子,不见好也不见不好。好在姚嫂昨晚上回来了。车树声跟姚嫂扯了几句,简单问了些她家里的情况,又叮嘱了几句,意思是让她好好照顾华可欣,报酬的事,如果嫌低,可以跟他讲。姚嫂正要说话,秦西岳搁下电话出来了:“你乱说什么?谁让你管我家保姆的事了?我秦西岳再穷,姚嫂的工钱还是付得起的!”这通火发的,车树声怔在了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姚嫂就更为尴尬了,抖着目光,瞅瞅这又望望那,吓得连气也不敢出。

“算了,我现在这脾气,臭得很。干吗要冲你发火嘛。”见车树声被自己骂得僵住了,秦西岳又自嘲地说。

姚嫂这才缓过气儿来,赶紧打圆场:“就是嘛,你们两个,好好的,干吗要吵架?”

“不是吵架,是他不分青红皂白胡乱骂人。”车树声耿耿道。

“好,好,我向你检讨。我秦西岳脾气不好,火气大,自己窝囊还要连累别人。”

“到底怎么了,老秦?你这口气咋不对劲啊?”车树声意识到什么,急忙问。

“我咋能对劲?你让我咋对劲?”秦西岳再次激动起来。车树声猜想一定是河阳那边又有了啥消息,追问下去,果然如此!

就在昨天晚上,姚嫂回来不久,河阳来了两位代表,给秦西岳带来一条可怕的消息:有人指示省公安厅,想将老奎的事草草了结!

“省厅已派了专案组下去,要全面接管此案。”秦西岳说。

“接管就接管,总比没人管好吧?”车树声说。

“算了,这事跟你说不明白。走,陪我到省委去。”

“省委?”车树声犹豫了。

“走啊,我已跟他们约了时间。”

车树声终于明白,秦西岳是要去见谁。

两人刚出了门,就被迎面赶来的一伙人围住了。这伙人全是水车湾的,领头的正是那个出门总要落下东西的隔壁老吴。一见秦西岳要出去,老吴一把拉住他说:“秦老师,你今天不能外出。你要带领我们,保卫水车湾。”

“保卫?”秦西岳听得没头没脑的:水车湾又咋了?老吴带上这一帮子人,到底要干啥?

“你还不知道吧,秦老师?那个姓佟的又向各家各户发通知了,说是最后通牒,下个月十号,如果我们不搬走,他们就要强行拆除。”巷子里头的何老太抢着说。

“通牒?我咋没收到,你们到底在说啥?”

“他们怕你,没敢往你家发。”水车湾的老水车师傅黄河谣从人堆里挤过来,站在他面前说。

“黄师傅,这到底咋回事?不要急,慢慢讲。”

黄师傅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将事情经过说给了秦西岳。

原来,早在一年前,银州市已通过招标将水车湾这一片的开发权授给了银都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正是那个姓佟的。一年间,银都公司先后跟水车湾的住户磋商过多次,但终因水车湾的住户死活不离开自己的老窝,拆迁安置的事便一直僵着。就在秦西岳陪可欣去医院的那天,银都公司派人向水车湾三百多户人家发了通知,要求他们限期搬迁,否则,银都公司将依法进行强拆。

银都公司的事秦西岳知道,对方也登门拜访过,态度很好。银都公司想让秦西岳带个头,主动搬到安置区去。秦西岳没表态,银都公司也没再找过他。秦西岳以为这事就这样了,没想到,银都竟然来了个强行拆除。

“这事,这事……”秦西岳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黄师傅,站在那儿发愣。车树声接话道:“大家先回去吧,今天秦老师有事。明天你们来,明天再商量办法。”

“不行啊,秦老师,我召集大家也不容易。如今为了生活,谁不忙?大家扔下各自的事,也是为了水车湾不被姓佟的霸掉。秦老师你要是不带我们去,我们这么多人,就赖在你家不走了。”老吴拉着哭腔说。

秦西岳犹豫了一会儿,很为难地说:“你们先等等,我真是约了人,很重要的。要不我先去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时间。”说完,又夹着材料回去了。车树声站在那儿,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啥事都想管,啥事又都管不出个名堂。

过了一会儿,秦西岳出来说:“这样吧,上午我跟你们去,下午我就不能了。我真是有重要事儿。”

大家理解地点点头,一行人说走就走。车树声跟了几步,心想人家去说水车湾的事,我跟着做啥?就想回单位。秦西岳朝后望了一眼,道:“走啊,你磨蹭什么?”车树声正要跟他解释,秦西岳不耐烦地说:“一道去看看,对你工作有好处。”车树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一上午,车树声就掺在水车湾的上访队伍中,先是找了银州市拆迁办,接着又找市建委,最后才到银都开发公司。秦西岳带着人跟银都公司理论的时候,车树声躲在楼下。闲着无聊,他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来:秦西岳原本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他变成这样,到底是自己爱管闲事还是别的原因?他想了很多种答案,但没一个能说服自己。最后他摇摇头,决定不想了,这问题,不好想。

上午无果而返,秦西岳显得非常郁闷。他跟车树声说:“怎么现在会是这样?老百姓的问题都说是大问题,但就是没人管,你跑断腿也还是没人管。那么,这些人到底在管些啥事?”

“不知道。”车树声说。

“你当然不知道,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只怕没几个!”

下午,秦西岳才带着他来到省委。一想将要见到的人,车树声不由得就替秦西岳担起心来:他现在是公开跟齐默然较上劲了,这样下去,会有好结果?秦西岳啊秦西岳,你这是铤而走险啊!我车树声反对你当代表,反对你往这条道上走,就是怕有一天,你没了回头路。你纵有一腔正义,你又能怎样呢?难道你不怕……

两个人坐在接待室里,等了一下午。起先说是四点半钟接待,到了四点半,又说齐书记正在开会,会议结束可能要等到五点半。秦西岳像是豁出去了,不见到齐默然,他就不离开省委。车树声这才知道,老头子为见齐默然,已前后申请了六次,历时将近半月,省委接待室一直说齐书记没时间,无法安排。老头子一激动,竟将电话打到了北京协和医院,要跟正在疗伤的省委高波书记通话。高波书记的秘书这才将电话打到省里,让接待室设法安排,务必让齐书记接待一下秦西岳,还说这是高波书记的意见。

“你是怎么打听到高波书记电话的?”车树声出于好奇,问了一句。

“不该问的少问。”秦西岳恶声恶气说。

于是就不问,于是就等。直等到六点下班,也没有人通知他们。六点过二十,来了两个年轻人,说是齐书记要陪外省来的客人吃晚饭,要他们回去,改天有时间再通知。

这下,秦西岳愤怒了,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年轻人的鼻子就骂:“我秦西岳是国家高级专家,全国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光是我获得的国家科技进步奖,就有五项。我不是猴子,不是让你们耍的。你们马上给齐默然同志汇报,今天要是见不到他,我连夜坐飞机,去中央!”车树声这阵儿也是一肚子气,眼见着秦西岳将两个秘书骂得狗血喷头,就是不出面阻拦一下。

两个年轻人挨了骂,这才慌了,跑去见领导。半小时后,省委信访室的一位副主任走了过来,说是先陪二位吃饭,饭后再安排会见。

“不吃,我就在这儿等!”

就在这工夫,省人大办公厅一位副主任赶了过来,好言相劝,想劝走秦西岳。没想到秦西岳冲着那位副主任又是一阵恶骂,骂到中间,他怒不可遏地拨了高波书记的手机。手机响了半天,通了,秦西岳开口就说:“高波书记,我是沙漠所高级专家秦西岳,是人大常委汪民生同志的弟子。我现在在省委接待室,为见齐默然同志,我等了半月。今天如果见不到齐默然同志,我就直接去见汪民生同志。”

秦西岳还在跟高波书记通话,边上几位,早已吓得没了人色。

又是半小时后,齐默然亲自赶到接待室,热情地迎走了秦西岳。

他们谈了半晚上,谈的啥,秦西岳没说,车树声也没敢问,不过他觉得,老头子这一次,怕是把乱子闹大了。

这一天的车树声算是开了一次眼界,大眼界。是的,秦西岳说得对,他车树声做学问做傻了,做呆了,做得成早几年的秦西岳了。将秦西岳送回家后,回来的路上,他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一个问题:做学问为了啥?做官又是为了啥?难道仅仅为了自己的抱负?那这抱负又是啥?

秦西岳还跟他讲过一句话:中国的知识分子,真是让学问给害了。

那么自己呢,是让学问害了吗?

正文 第六章 河阳变局

<h3>1</h3>

房间里的空气很沉,是那种能把人的心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沉。

这是桃花山下友谊宾馆小二楼一间豪华套房,能走进这儿的,有两种人:一是跟省委副书记齐默然关系非常密切的下属。这种人不多,不超过五个;一是能在全省叫得响的企业家。这种人数量虽是稍稍多点,但他们不能常来,齐默然对他们走进这儿的次数限制得很严。所以一年四季,这儿基本是空的。自打上一次周一粲走后,这儿就没再让其他人打扰过。

齐默然把自己关在这里,已有两天。

省委的人都以为他去了北京,就连秘书也这样认为。但他就在这里。

茶几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刚刚从北京发来的传真。有人终于帮他搞到了省委高波书记的病历,还有几位专家今天作出的最新会诊结果。这资料极为秘密,正常情况下,你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甭说把它复印下来,更甭说再把它传到银州了。可齐默然竟把它弄到了。他必须弄到。

另一样东西,分量相对轻点,是秦西岳面呈给他的十二条意见。

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表明齐默然正在深思一些事情。

北京的传真终于让他放下心来,尽管心里还不是太踏实,但总算可以让他歇口气了。看来,高波要想重新回来工作,不可能了。

那么……

他把一支软中华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放进一支硬中华。又想了一会儿,感觉不妥,还是换进了软中华……这么反复了几次,最后一咬牙,放进了一支硬中华。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也不能干扰他了。想想,从高波出车祸到现在,他这么翻来覆去的,矛盾了多少回,斗争了多少回啊。单是往北京跑,就跑得他身体都变形了。现在好了,再也不用跑了,再也不用托关系打听了,他尽可从从容容地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计划是现成的,在他心里装了几年,眼看都要发霉了,派不上用场了,老天爷却帮了他,让高波出了车祸。

那么,他还等什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等?这么想着,他又抽出一根硬中华,放进了烟灰缸。

第二份资料,分量虽轻,但应付起来,却一点也不轻松。若不是今天接到这份传真,他真就让秦西岳这十二条给难住了。

现在好了,有了这份传真,他还能让人给难住?不过策略还是得讲的,他向来就是一个在策略上用功的人。要不然,他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指挥着一切?

齐默然左手抽出一根软中华,右手抽出一根硬中华,同时放进了烟灰缸!尔后,他手上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秦西岳的名字,然后起身,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哗”地涌进来,刚才还压抑得让人想死的屋子一下子活跃起来!

表面看,秦西岳提出的这十二条,是冲河阳的班子来的,但每一条,又都指着一个方向。这个世界上,兴许只有他才能懂,秦西岳的目标到底在哪里。

这十二条,核心问题有三个。

一是老奎的死,秦西岳要求一定要查清死因,给死者和生者一个说法。这好办,不是有证据证明是乔国栋威逼的吗?玻璃杯也是他让拿来的,正好,借这个事儿,把姓乔的拿掉,让他也付出点代价。

二是河阳的班子。秦西岳用五页纸的篇幅,历数了河阳班子的种种不轨行为,特别指出:这是一个不团结的班子,一个内耗大于合力的班子,一个不干正事不为百姓着想的班子。他还质问省委:配备这样的班子,符不符合党的组织原则?符不符合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令齐默然想不到的是,秦西岳这次将火力集中发在了周一粲头上。他怎么会把火发到周一粲头上呢?怪人,真是怪人!

周一粲可是当初他老婆的部下,又是他上司的老婆啊。

这个书呆子,眼光毒啊!

第三,就是胡杨河的治理,也是他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这次提得更尖锐,更上纲上线了。他质问省委:为什么省人大形成的决议,省委、省政府就是变着法子不执行?胡杨河流域的治理,啥时候才能落到实处?这里面又扯出两个具体问题:一是关井压田还有移民补偿,其二就是造纸厂的事。

这就更怪了。不是有消息说,秦西岳对关井压田已经在犹豫和怀疑了吗?怎么又……这是件小事,不管秦西岳怎么想,这问题解决起来容易。关就关吧,无所谓的。他齐默然也再三强调要坚持关井压田嘛。问题出在强伟那儿,是强伟的思想在动摇。正好,正好啊。

至于造纸厂的事,就要难一点了。关显然是不可能,但也得想个办法了,不能老让人把它当个话题。都怪周铁山,说话咋就总也听不进去呢?这人,这人也是个麻烦!

这三点,要说下狠心解决,不难。要说不解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一个秦西岳,能翻得了天?

最后,他还是决意去实地解决一下。迫使他作出这个选择的,不是秦西岳,是另一个人。这两天,齐默然脑子里反复闪现的,就是这个人的面孔。

这个人,就是汪民生!

一周后,齐默然轻车简从,来到河阳。陪他一道来的,是省人大另一位副主任——李源汉。

河阳上下陷入一派繁忙。

尽管齐默然再三声明,此次下来,只是对胡杨河流域的生态环境作一次调研,为省委即将召开的专项治理工作会议作准备,但河阳方面,还是兴师动众,作足了准备。齐默然一行在河阳作了短暂停留后,驱车直奔沙漠。他们先是在强伟的陪同下,参观了几片防护林,接着又到秦西岳他们的实验点看了看。

秦西岳已在两天前回到沙漠。毛西副院长找他谈话,代表院党组向他作了检讨,承认停他的职是不对的,要他千万别受影响,要一如既往地干好本职工作。秦西岳没跟他计较,也没时间计较,匆匆忙忙就又回到了沙漠里。他们同样接到了通知,要求做好迎接工作。可惜秦西岳啥也没准备,甚至连一条热烈欢迎的横幅也没挂。强伟一看现场冷清清的,脸上挂不住了。参观防护林时,他还提前派人到实验点来了一趟,意思就是让秦西岳别把场面搞得太冷清了,谁知老头子竟然顽固到这份上。

对此,齐默然倒是满不在乎。他跟秦西岳的两个研究生简单交流了几句,然后到实验田里转了转,指着去年培育出的沙生林新品种说:“一定要下决心把它推广开来。市县要合起心来,把沙生林的推广当成一件大事去抓。”强伟赶忙说是。秦西岳立在远处,手里拿着剪子,聚精会神地修剪着树苗。齐默然大约觉得再看下去也没啥意思,便提议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

第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第二天本打算要去造纸厂,在那儿开现场会的,周铁山都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临出发前齐默然突然改变主意,说造纸厂就不去了,还是去九墩滩吧,看看移民的生活情况。车队便掉头朝沙漠驶去。这天周一粲跟齐默然坐的是一部车子。当时周一粲要上自己的车,齐默然忽然说:“坐我的车吧,顺便聊聊。”周一粲受宠若惊,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坐在了齐默然的车上。简单寒暄几句后,齐默然便问起她的家庭来,言词里充满关爱之意。周一粲不安极了,没想到齐默然会如此关心她,看来上次的拜访开始见效了。谁知就在她暗自兴奋时,齐默然忽然问:“你家老车最近情况还好吧?好久没见他了。”

周一粲一愣,不知道齐默然问这话什么意思,嘴里机械地回答:“好啊,很好。”

齐默然接着说:“改天有空跟他聊聊。沙漠所可是个专家云集的地方啊,他们是我省的栋梁之材,省委对他们的关心,是少点了。”

周一粲赶紧道:“多谢齐书记关心,回头我一定转告树声,让他找你汇报工作。”

“汇报就不必了。一粲啊,等你在位子上干久了,你就知道,听汇报是听不来实话的。要想听实话,就得亲自到下面来,在田间地头听,在农民的炕头儿上听。你这个市长,可不能犯官僚主义啊。”

周一粲连忙欠起身子,不安地说:“齐书记,你的教导我记住了。今后在工作中,我一定牢记走群众路线这个根本。”

“看你,又来了不是?什么教导,不就随便说说嘛。”

一句话说的,车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周一粲刚要松口气,齐默然又问:“你家老车跟老秦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怎么……”齐默然没把话问完,目光抬起来,别有意味地盯在了周一粲脸上。

周一粲的脸一下子红了,身子跟着一阵发紧,刚刚涌上来的得意劲儿瞬间消失。秦西岳怒找齐默然,这事已在下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晚上,她还跟车树声为这事狠狠吵了一架。秦西岳这样做,令她费解,更让她伤心。她一向都是很尊重他的啊,怎么会这样啊?

“齐书记,你就别说了。老秦这个人……”

“不,老秦这人很有观点,也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粲啊,给你提点意见:以后对老同志,要多尊重,多关心,要虚心接受他们的批评。”

周一粲心里“轰”了一声。完了,绕来绕去,他是在批评我啊。本来上车前她还幻想:齐书记如此热情,会不会是有好消息带给她?哪知道——

她嘴里虽是“嗯”着,思维却早已僵住,固定在齐默然那句话上拗不过来。车子在沙漠里疾驰,碾起的尘土很快弄得天地一片昏暗。齐默然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这阵儿他啥也没想,他还有啥好想的呢?他唤周一粲上车,就一个目的:想转着弯子告诉她,秦西岳对她有意见。这话用不着明说,明说就没了意思。他相信周一粲能听懂,至于听懂后该怎么做,那是她周一粲的事情,用不着教她。

周一粲没话了,沉默着,尴尬着,不安着,很难受。

车子继续往前开,快要拐上通往前面村庄的便道时,路上忽然发生骚乱,有不少人从沙窝里冲过来,堵在了路上。

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前面车上的河阳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好了,齐书记,有人拦车,是上访的!”

齐默然一动未动,脸色慢慢地暗下去。

围堵车子的是火烧沟村的村民。火烧沟原是五佛山区的一个村子,两千多口人,移民时,市上将火烧沟全村移了下来,安置在了九墩滩白板梁。村民们嫌白板梁难听,还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村子叫火烧沟。

村民们在路边的沙窝里等了两天,总算把车队给等来了。一见公路上扬沙,领头的朱三炮便喊:“冲上去,一辆也不能放走!”村民们“哗”一下,就像羊群一样奔向了公路。

齐默然走下车。拦车上访的事他遭遇过不少,如今都成习惯了,也用不着畏难。陈木船想劝阻,又不敢,只能战战兢兢跟在后面,快到人群跟前时,他“噌”地跳到前面:“齐书记,你先不要暴露身份。这村的人,刁蛮得很。”

齐默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步子却奇怪地停了下来。

朱三炮带着人,将强伟等人围堵在路中间。一同来的妇女和老人,已按事先确定好的计划,朝自己选准的车子扑去。不大工夫,十几辆车前就都有了人。齐默然看见,自己那辆车前,一下堵了十几个妇女,大约她们认出那是辆好车,一定坐着大官。

“强书记,这回你跑不掉了吧?”朱三炮脸上露着得意的笑,阴阳怪气地说。

“咋还叫他强书记?叫他强骗子,强赃官。”

“对,叫他强赃官!”

“听见了吧?不是我朱三炮跟你过不去,是一村的人跟你过不去。”

“朱村长,让人群散开,有话到村里说。”强伟道。

“散开?散开还不让你跑掉了?”身后一个老汉道。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聪明,说完,自个儿先嘿嘿笑了起来。

强伟起初还显得紧张,一见齐默然已走下车,就立在离他不远处,那股子紧张,竟奇怪地消失了。也好,反正事情迟早要让他知道,不如就让他现在就看个明白。

“听见没有?让人群散开,不能影响交通。我跟你们到村里去,有啥话,今天就往透里说。”

“透里说,就怕你说不透。”刚才那个说怪话的老头儿又喊了一句。强伟恨恨地剜了老汉一眼,正想冲老汉说句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更怪的声音:“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又白又胖的才是省委的大官!”

就一句话,村民们便“哗”地朝齐默然围去。朱三炮见状,也丢下强伟,冲那边挤过去。

齐默然被村民们围堵了整整四个小时。

村民们从一开始就七嘴八舌,有起哄的,有谩骂的,也有叫苦喊冤的,吵得齐默然一句也听不见。市长周一粲见状,慌忙挤进来:“大家不要吵,不要闹,有啥话,一个个讲。放心,齐书记今天就是到现场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你走开!一个女人家,乱插什么嘴?”有人骂。

“不跟女人说,女人一边晾着去!真是的,咱河阳没人了,弄个扫帚星当市长。”

“女人当家驴犁地。河阳的日子,怕是没指望了。”有人索性说得更野。

你一句,我一句,村民们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周一粲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灰溜溜的闭上了嘴巴。周一粲的举动令强伟非常惊讶,刚才朱三炮他们围攻自己时,她一直冷冷地站在边上,像个没事人,这阵儿,她却冲锋陷阵,充当起英雄来。

村民们发了一阵子野火,渐渐安静下来。齐默然这才说:“大家有什么问题,不要吵,选个代表出来,一件一件谈。”

代表不用选,现成的,火烧沟原村长朱三炮。一年前因带领群众围攻九墩滩乡政府,被乡党委撤了职。此后,他便成了火烧沟村名副其实的村民领袖。

朱三炮一气讲了半个小时,讲得虽是零乱,但也算是把问题摆了出来。齐默然暗暗归了归类,朱三炮一共向他提了十几个问题,核心的,也是三个,排在第一号的就是关井压田。

朱三炮说:“县上市上说话没个准儿,草驴子放屁一样,今天这么个响声,明天那么个响声。说得好好的,今年不关井,也不压田,可冷不丁地就把八眼井给关了。八眼井损失有多大,啊?你算算,有多大?摊到村民头上,每个人就得背将近五百块,一年的收入哩。还有,打井时说好要给的补助款,到现在一分没拿到。政府说话还算不算数?让老百姓信不信了?

“第二是移民搬迁费,说好了每人八百,到现在二百也没拿到,钱呢?钱让哪个王八蛋吞了?

“第三……”朱三炮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他说:“生个娃娃,也要看是不是当官的啊?老百姓多生一个,撵哩,抓哩,扒房哩,揭瓦哩,就差没拿个刀子骟人了。当官的生了,咋没人言喘?你查查,单是一个九墩滩乡政府,超生了多少,咋还一个个官当得好好的?”

爱说怪话的那老汉又接话道:“人家生的是龙种,当然不罚!”

“龙种?怕是野种坏种吧?”有个妇女顺嘴撂过来这么一句。人群“哗”一下笑开了。

这话让强伟一惊。计划生育?咋又把矛盾扯这上面了?难道乡上真有超生的?如果有,他这个市委书记,可就太官僚了。

齐默然听完,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开始表态。今天这场合,他要是不表态,怕老百姓不会放他过去。

“好,这位朱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也很全面。我对情况掌握得不是太透,按说没有发言权,但大家既然把问题提到了我面前,我简单表个态。”齐默然顿了一下,司机赶忙将水杯递上。齐默然没喝,水杯端手里,接着讲:“第一,关井压田的事,必须关,必须压。眼下胡杨河流域全线缺水,生态问题非常严重,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村,一个乡,就把整个流域给毁了。”

“谁毁了流域?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才搬来几年?脚还没站稳哩,咋是我们毁了流域?”老汉又道。

“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

“不说我们咋要关我们的井,压我们的田?你这个领导说话讲不讲理?前言不搭后语的,还省上的大官哩。”先前说怪话的妇女抢白道。

“大家不要乱吵,听齐书记把话讲完。”周一粲见现场越来越乱,心里急得要起火,再次站出来,高声阻止道。

“谁想吵?你以为我们爱吵啊,你们把事做好,我们会吵?”

村民们的情绪越发激动,一听齐默然说井要关,田要压,一下就急了,吵嚷声此起彼伏。齐默然讲了一半的话只好停住,等村民们发够了牢骚,他才接着道:“这关井压田,不是针对你们一个村,而是全县,全市,全流域,这个要给大家讲清楚。当然,关井压田不是想剥夺掉你们的生存权,市县会拿出具体办法,妥善安排大家的生活。请大家放心。”

“放心个头!总是说这种喝凉水不酸牙的话,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一次次的,拿话耍我们。”

齐默然不好再讲下去了,本来他还想讲得更透些,更有说服力些,一看现场的情况,只好闭起了嘴巴。

“哑巴了,啊?嘴让羊肉骨头塞住了?咋不讲你的政策了?甭以为你是省里来的,我们不敢骂你!”

人多势众,这一天的村民们算是过足了嘴瘾。

强伟在想:火浇沟的井啥时关的?他不是已跟县上暗示了吗?关井压田的事,暂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紧,等把试点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全部解决掉,市上再考虑,要不要调整一下政策。怎么突然地,就把九墩滩这边的井也给关了?

恰在这时,有人跑来跟他说:井是九墩滩乡乡长毛万里带人关填的。

一听是毛万里,强伟顿时明白了: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关!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到周一粲脸上。这阵儿,周一粲不敢再护着齐默然了,害怕村民们当着齐默然的面,骂出更难听的话,她站在离齐默然五步远处,目光焦灼不安地胡乱瞟着,瞟来瞟去,正好就跟强伟撞上了。

周一粲身子一颤,一看强伟正在远处朝她怒目而视,便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

强伟哪里知道,不光井是毛万里带人关填的,就连乡干部超生的事,也是毛万里说给朱三炮的。乡党委书记杨常五原来只有一个女孩,毛万里费尽心机打听到,杨常五还偷着生下一儿子,藏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养着。这个消息对毛万里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他抢在关井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个炮筒子,当下就找到乡政府,跟杨常五理论。杨常五在超生问题上处理过不少人,包括朱三炮本人,一听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隐私,吓得当下就白了脸。这些日子,杨常五的心思都让儿子给占住了,哪还有精力顾及乡上的工作啊。毛万里趁势带着人,强行关了火浇沟八眼井,这才把矛盾挑起来。

强伟站在路边生闷气的当儿,朱三炮他们又跟齐默然提出了钱的事。他们今天拦车的真正目的,就在钱上。

“井让你们关了,地也让你们压了,你们是政府,我们惹不起,惹不起我们躲得起。拿钱来,把补偿款还有搬迁费一次给我们算清,我们搬回山里去,这沙窝窝,不住了!”

“对,不住了!给钱,一分也不能少!”

一听要钱,齐默然便把矛盾交给了周一粲:“你是市长,这个问题你来解决。”

周一粲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钱的事请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办法。今天我当着省委齐书记面,给大家表个态,一月内把拖欠你们的款全都解决掉。好不?大家现在把路让开,省委齐书记还有急事。”

“少听这娘们儿叨叨,姓强的说了都不算,她说了能算?老说没钱,没钱凭啥搬我们?没钱咋还关井,井不是钱?”

“没钱你们屁股底下坐的啥?你们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你瞅瞅,屁股底下坐了多少车?”有人起哄。

“把车扣下!三憨子,抬车,抬到沙窝子里去!”朱三炮发话了。

那个叫三憨子的,真就带着几个壮汉,往齐默然的车前走。周一粲急了,撵过去挡住三憨子:“你们要敢乱来,我就叫警察!”

不提警察还好,一提,村民们的火更大了,立时就将周一粲团团围住,非要她叫个警察来。周一粲脸色苍白,拿着手机,可怜巴巴地望着齐默然。到了这时,齐默然也知道今天这个关不好过了。他恨恨地瞪着强伟,对强伟的不满,算是达到了极限。

这天的事态最终还是强伟平息掉的。他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想这事要是再不解决,齐默然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放了,暗暗一咬牙,冲朱三炮他们走了过来。

“要扣车是不?我的车在那边,就那辆越野车,值个几十万,开去。”

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强伟这话啥意思,正犯怔呢,就听强伟冲司机喊:“把车开到村里去,钥匙给他!”

朱三炮让强伟这话给震住了,没想到强伟会来真的。别人却兴奋起来:“三炮,你坐上,先尝尝坐官车啥味儿。”

“坐去呀!”强伟冲朱三炮断喝一声,然后冲村民们说:“我今天表个态,如果一周内不把欠你们的款还了,这车,就归你们了。”

朱三炮骑虎难下,在村民们一阵鼓动下,真就坐上了车。司机再次望了眼强伟,见强伟黑青着脸,态度坚决,没敢再迟疑,将车开进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点,车队才缓缓驶进河阳城。回来的路上齐默然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多嘴。到宾馆后,陈木船跑过来,说直接进餐厅吧,累了一天,饿坏了。齐默然剜了陈木船一眼,这一眼剜的,陈木船的魂差点没蹿出来。

没有人敢打扰齐默然,强伟压根儿就没回宾馆,他坐哪部车,齐默然都没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进了宾馆,一直跟着他上了楼,快要进门时,步子却僵住了。大约也感觉到跟进去没啥好果子吃,就在门外站着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不见齐默然出来,又不敢伸手敲门,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齐默然躺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沮丧,很不对味儿。这一天折腾的,非但正事没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气。想想农民们的那些怨气,那些顺口而来的脏话,还有反映的那些个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将强伟撤了!

是的,强伟不能再干下去了,再干下去,河阳不但发展不了半步,而且连稳定也难保。想想,强伟来河阳之前,河阳的综合指标全省排名第三,农民收入排名第一,这才几年工夫,河阳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公。私呢?一想到这个“私”字,齐默然对强伟的恨,就越发深得没边了。这次下来,尽管他没见几个人,也没刻意到哪儿去了解,但关于强伟的意见、不满,还有牢骚,还是源源不断地到了他耳朵里。最最关键的,据陈木船反映,强伟现在还在越过他,将情况直接反映到高波那儿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强伟还到过一次北京,听说高波是在高烧状态下坚持着听完汇报的。

这个情况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还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希望,指望着他能迷途知返,回到他身边来。

这可能吗?不可能了。

正想着,门敲响了。齐默然以为是周一粲,没吭声,心说你敲吧,我现在谁也不见,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放心,实在不行,我就从别处调人!

河阳的班子是得调整了,必须调整,再也不能犹豫!

门敲得很顽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还没这个胆。齐默然打开门,来的是周铁山。他没吭气,趿拉着拖鞋回到了沙发上。

“受惊了吧,老领导?”周铁山乐呵呵的,一看齐默然脸色,就知道他还在火头上。

“受什么惊?”齐默然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火。

“走吧,老领导,先吃饭去,我知道你肚子还饿着。犯不着,跟这些刁民犯得着生这大的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刁民?这两个字你也能讲得出口?铁山同志,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铁山怔了一怔,紧接着就说:“我改,我以后改!只要老领导不再生气,我周铁山啥都改。”

“不是给我改,是为你自己改!”齐默然再次批评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领导批评过多次了,我这人没长进,让老领导失望。”周铁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纸厂给我关了。”

“这……”周铁山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吧,请我吃饭,又想打什么算盘?”

“哪敢啊,老领导!你就甭再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厂里看看的,哪知……”

一说这个,齐默然的气又来了。早知道这样,早上他就不该改变主意。“算了,吃饭去!”

刚进到酒楼,强伟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刚刚回到宾馆,路上又出了点事,耽搁了一小时。

“我说强书记,你能不能少出点事?”说完,齐默然“啪”地关了手机。

晚饭他是跟周铁山两个人吃的,还是在周铁山前些日子请周一粲的那个包间,但这一次,周铁山没敢摆谱,只叫了一个服务员,点的也全是家常菜。吃着饭,齐默然再次提起造纸厂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说的一大堆问题中,就有造纸厂,不过他觉得在那种场合不便谈论这件事。这阵儿,他就不能不跟周铁山提前打个招呼了。

“铁山啊,我知道造纸厂是你的心头肉,硬让你关,你一定舍不得,弄不好你还要骂娘。可这次,我觉得是非关不行了。”

周铁山的脸顿时阴了。他今天来,也是为这事。他已从别的渠道听说,强伟正在派人收集造纸厂污染流域的证据,前些日子秦西岳也在做这工作。他估摸着,造纸厂是遇到铁坎儿了,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齐默然的意见非常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这么问了一句。

“难啊。”齐默然阴沉沉道。

两个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过了好长一会儿,周铁山才道:“你看着办吧,实在保不了,就关!”

<h3>2</h3>

周一粲没去吃饭,哪还有心思吃?她让服务员开了一间房,正好对着齐默然那间,心情灰暗地倒在了床上。齐默然跟周铁山就着家常菜商讨那些神神秘秘的事儿时,周一粲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今天这事,出得太大了,也出得……怎么说呢?从车队被堵的那一刻,周一粲就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都怪毛万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眼下她顾不上后悔,得赶快想办法,把齐默然心里的火灭掉。如果这火灭不掉,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可怎么灭呢?

就在她唉声叹气时,电话响了。周一粲一喜,还以为是齐默然想起了她,赶忙抓起电话,正要兴奋地叫一声齐书记,手机里却传来毛万里的声音。

“周市长,我……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脸打电话?”周一粲心里的火“腾”就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能看上毛万里这样一个人!

“不是啊,周市长!朱三炮私下发动村民,我并不知道。”毛万里赶紧向周一粲解释。

“那你知道什么?”一听毛万里还在装疯卖傻,周一粲气的,都不知怎么骂他了,“算了,毛大乡长,这事你自己掂量着办。聚众堵车,你胆子也忒大了!”说完她就要压电话,毛万里在那边情急地说:“周市长,你得帮我说句话啊!刚才强书记让县上的人把我叫去,问了两个小时的话……”

周一粲的手猛然一抖,差点就脱口而出:强伟派人找过你?还好,她控制住了,然而,这个消息已深深刺激了她。她抱着电话,任自己的身体在震惊中发了一会儿抖,心一横,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让你汇报工作有什么不正常?让我帮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撤了你的职!”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周一粲怔怔地在沙发前站了半个钟头,站得两腿都快要僵了。这半个钟头,对她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折磨!

从惊怒中醒过神后,周一粲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必须要见到齐默然,她一定要从齐默然嘴里得到实话、死话,让她死心塌地的话。

时间过得好慢,仿佛静止不动了,每一秒钟,都砸在周一粲心上。她知道,跟强伟,再也不可能友好相处,这两年为维护关系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有些关系一旦戳破,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况且,他们之间的友好相处,原本就如一张糖纸包裹着的两个泥球,很脆弱,压根儿就经不得挤压,外界稍稍使点力,两个泥球便会厮咬在一起。

她不怪强伟,换上谁都一样,她只怪自己,是她先跳出来捅破了这层纸,进而又硬逼着强伟出手。强伟能不出手?

两年啊,她用两年的时间去学一样本领:藏而不露。最终,露得竟比谁都快。

她真是露了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些事,她不是刻意去做的,也绝没想过要冲着谁去做,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做,必须做。为什么她一做,就会有一个相反的结果?

她凄凉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车树声说得对,秦西岳说得更对。车树声说她又想当官,又不让人看出她想当官。秦西岳呢,说得更刻薄:“她那也叫想当官?她怕是连官的门都没入!她是想出风头,缩着脖子出风头!”

缩着脖子出风头!

冷,剧冷!热,燥热!空气像是在打摆子,忽而冷得发紧,忽而又热得让人流汗。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阵子步,周一粲终还是受不了这股子逼人的气味,索性扒了衣服,打开水龙头,用热水“哗哗”地冲起自己来。

齐默然终于结束了跟周铁山的晚餐,回到宾馆,鞋还没脱,门铃又被摁响了,刚要问一声“谁”,门外传来周一粲的声音:“齐书记,你休息了吗?”

齐默然犹豫良久,还是打开了门。周一粲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凄楚。

“齐书记,我……”周一粲并没敢贸然往里走。她的样子就像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小媳妇。

“进来吧。”齐默然丢下一句,自个儿先回到了沙发上。

周一粲这才走进来,局促不安地站了会儿,绞着双手道:“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是向你检讨来的。”

齐默然笑了一声,突然站起身:“一粲啊,要说检讨,是我应该向你们检讨。省委没把胡杨河流域治理好,没让沙乡的农民过上好日子,责任在我,在我啊。”

“齐书记,你……”

“不说这个,一粲,今天不说这个。你能来,我很高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领导。我今天心情是不好,河阳出了这么多事,我心里不能不急。刚才我还跟人大李主任说,明天让他把人大的事通知一下,尽快组织些代表,深入到九墩滩去,看看老百姓到底有哪些实际困难,政策方面还需要省委作哪些调整。”

“人大的事?”周一粲心里一跳,情不自禁就问。

“哦,忘了跟你说了,省人大决定,暂时由陈木船同志负责河阳市人大的工作。国栋嘛,年龄大了,这次又出了这档子事,让他先休息一阵儿,具体怎么安排,以后再说。”

周一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目光却一直盯在齐默然脸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怪异的味儿,说不上轻松,但也不那么沉重。似乎因为这意外的消息,空气里活跃起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周一粲不知道,但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时候的车树声还没睡,正跟秦西岳唠嗑儿哩。上午刚上班,秦西岳便打来电话:“你到点上来一趟,今天就过来。”

“有事?”车树声问。

“没事我请你做什么?”秦西岳的口气很糟,又像是不痛快了。

车树声没敢耽搁,正好他也想去一趟点上。省政府已下了通知,月底召开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要沙漠所准备会议材料。车树声想跟秦西岳交换一下意见。

到了沙漠,已是下午两点。秦西岳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床上铺满了纸片,见面头句话就说:“水位又降了不少,12号区的苗保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车树声怔在了门口。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3号区和4号区的盐碱度又增了3个点。水位再下降,这两片林怕也保不住。”

“不会吧……”车树声说着,双腿一阵软,坐在了门口的沙子上。

“树声,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啊。”秦西岳也从椅子上挪开身子,学沙乡人一样,身子一蹴,蹲在了车树声面前。

两个人就那么对望着,不说话,也不知该说啥。望了好长一会儿,秦西岳才道:“让你来,就是想问问,关井压田,你还反对吗?”

一句话,就把车树声难住了。良久,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是反对过,也怀疑过,可他没想到现实会这样。这沙漠,咋说没水就没水了呢?如果真要是3号区和4号区的林子都保不住,这井,怕关不关都已无所谓。那么,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抹抹绿色,就真的成了昨日风景,永远地消逝了?沙漠所这些年的努力,包括那些个课题,还有什么意义?

“得想办法啊!”几乎本能地,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树声,我也急啊。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都犹豫了,心想这关井压田,没准儿真就提错了,提过激了,现在看来,不光是要关井压田,怕是这人,也得往外移,再不移,这儿又得多出一个罗布泊来!”

“罗布泊!”车树声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下午,沙漠所这两位专家,窝在闷热的宿舍里,再次从头到尾,将一大堆实验数据核实了一番,核实到最后,两人都被数字吓住了。按这个数字,怕是用不了几年,眼前这一片天地,还有沙乡远远近近的村庄,就都黄沙茫茫了。

后来,秦西岳从床底下拿出一堆信,递给车树声。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寄给秦西岳的,有些,是沙县人大还有河阳人大转来的,内容却都一致,都是冲着关井压田。有两份,写信者是政协委员,他们质问秦西岳:简单的关井压田,能否达到治理流域的目的?关井压田后,农民怎么办?沙乡三十万人口靠什么生存?还有,流域综合治理为什么不从源头上抓起?粗暴地关井压田,是否证明政府的无力或无能?建言者是否太一厢情愿?关几口井,压几十亩田,就把胡杨河流域救了?

连着看了几封,车树声就已清楚:秦西岳犯了众怒!写信者不光是沙乡人,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领域,有农民、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水土保持专家,他们异口同声否定了秦西岳这一思路,尖锐者甚至批评说,秦西岳有讨好政府之嫌。

捧着信,车树声无语。这一年多来,秦西岳在沙漠,承受了多大压力!一个世界级的专家,一个一心扑在治沙事业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把沙乡百姓的生存看得比啥都重要的人大代表,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宽容?

他的心颤抖了,为秦西岳抖,为自己抖。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狭隘的,片面的,无论是治沙,还是对当代表,他都是站在个人利益或者小圈子利益上去考虑的。他从没像秦西岳这样,能摆脱个人或小圈子的狭隘观,站在更广远的角度思考问题,处理问题。

他惭愧地看了一眼秦西岳,这个人,了不得呀!也就在这一瞬,他顿时明白:沙必须治,井必须关,田,必须压,自己那些糊里糊涂的想法,必须丢掉!还有,对秦西岳,他必须重新认识。

应该怀着宽容和尊重去认识。以前他还觉得亏,觉得委屈,特别是秦西岳冲他发脾气的时候,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如果他车树声都不能宽容他,不能尊重他,还指望谁来尊重这个倔老头儿呢?

老头儿是个宝啊,就跟沙漠里越来越少的胡杨一样,哪一天真的绝了迹,人们才会知道,那遗憾该有多深。

“说吧老秦,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你做,而是我们一道做。”秦西岳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这笑,染得沙漠陡然有了颜色。

“好!”车树声重重应了一声。

秦西岳这才换了轻松的语气:“树声,关井压田并没错。错就错在,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啥问题?”

“我把上下游简单地割裂开来,没有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

整体,又是整体。

车树声会心地点了点头。秦西岳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已是件难得的事。不过,要想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这项目太大了,远不是秦西岳能及的。他担心地说:“这事,怕是一下两下很难办到,这要牵扯到方方面面……”

“我没说马上办,我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看能否行得通。”

“如果有人牵头,再整合各方力量,我想这方案,应该能拿出来。”

这个方案对胡杨河流域,将具有深远意义。一时间,两个人都沉浸在幻想中。秦西岳决定,顺着这思路,再向省人大建言,以提案的方式请求人大环境委就此事召开听证会,并动员各方力量,及早付诸行动。

商定之后,两个人到点上转了一圈儿,查看了一番防护林。回来的路上,秦西岳说:“还想托你一件事,这事你要替我办好。”

车树声感觉秦西岳今儿有点怪,特别是对他的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和友善过。他笑了笑,道:“难得听你说‘托’这个字儿。有什么事,你就安排好了。”

秦西岳停下步子,望了一眼远处,道:“你替我去见见强伟,我知道他心里有想法,这些想法可能对我们很重要。尤其是下一步提案怎么写,我得参考一下他的意见,不能再搞得片面了。”

“这……”车树声犹豫了一下,目光在秦西岳脸上转了几转,道:“你去不是更好吗?”

没想到,这句话又把秦西岳给惹毛了:“你这人怎么搞的?难道不知道我跟他有过节?我去了,他能跟我讲?”

“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不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吗?”车树声想顺着这话题多说几句,趁势消解消解秦西岳心里的疙瘩,一看秦西岳绷紧了脸,赶忙笑着道:“好,好,我去,我去见他。”

“你准备一下,今天就去。”秦西岳说完,丢下车树声,自顾自就往前走。车树声心里笑道:老头子还是抹不开面子,想跟强伟沟通,又怕强伟不跟他谈。

望着秦西岳的背影,车树声脑子里蓦然跳出两张年轻的脸:秦思思和强逸凡——老头子不会是在这事上怨恨强伟吧?

这天强伟所以回来得晚,跟车树声有关。这车树声也不比秦西岳好到哪里去,他决计要做的事,一刻也不想等。从沙漠里出来,他就接连给市委办打了几个电话。后来秘书肖克凡告诉他,强书记陪同省委齐副书记去九墩滩了,今天怕是没时间。

“那他啥时候有时间?”

肖克凡说不准,车树声那根筋就又犯了,嚷嚷说:“他白天陪齐默然,难道晚上也要陪吗?我就占用他一个小时,难道这也不行?”

结果,强伟刚到河阳,就被他堵住了。没办法,强伟只好让肖克凡先接待一下,说等齐副书记一回省城,他就去沙漠找秦西岳。

肖克凡要安排车树声住在河阳,他却坚决不住。肖克凡其实也是想单独跟他谈谈,一是想替强伟化解一下跟沙漠所的矛盾;二来,肖克凡也想从专家嘴里了解更多情况。最后两人结伴而行,回到了沙漠。

这晚他们谈得还算愉快。到夜里两点,肖克凡实在困得坚持不住,提前睡了。秦西岳跟车树声两个,还坐在沙梁子上,东拉西扯地聊着。

这晚的月光很美。

沙漠的月光,难得有这份柔情。

<h3>3</h3>

第二天一早,齐默然突然提出回省城,人大这边的会他也不参加了,说是让省人大李副主任宣布就行。

随行者都感到不解,强伟听了,也是一脸的迷惑。没办法,省委副书记决定的事,谁敢说不?

跟强伟谈完没几分钟,齐默然一脸冰霜地上路了。等他赶到省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胡浩月已在等他。胡浩月是齐默然一手培养起来的,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算是他信得过的人。组织部长由省委另一副书记兼任,组织部的事,也就由胡浩月说了算。

“浩月,河阳的问题实在不小,不只是群众意见大,很多事情上,他们跟省委不能保持一致。强伟这同志,是得考虑着动一动了。”

“你是说……”胡浩月小心翼翼地问。

“你马上着手起草一份河阳市领导班子的调整意见,这次一定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让周一粲同志挑重任。具体理由嘛,多从群众意见这方面着手。我这次下去,就被九墩滩的移民围攻了一整天。九墩滩移民开发区,强伟搞得很不成功,给省委添了不少乱。就在昨天,他把车都抵给了农民。这种人,还怎么带领广大群众奔小康?还有,乔国栋的事,你们也跟人大碰碰头,能不能让陈木船同志担任一把手,跟周一粲配合着,把河阳的工作抓上去。”

胡浩月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打起了腹稿。其实不用齐默然多说,单凭老奎那一个炸药包,撤他强伟十次也不过分,况且还有九墩滩开发区的问题——这可是强伟一意孤行,在省委不知情的情况下搞下的所谓政绩工程。

齐默然又叮嘱了几句。胡浩月听完,胸有成竹地说:“齐书记你放心,调整意见我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啥时上会,你斟酌一下。”

“上会当然要快。你抓紧弄吧,弄好了,跟我吭一声,我让秘书处先跟其他常委通通气。”

“秘书处?”胡浩月忽然把怀疑的目光投了过来。

“怎么,有啥不妥吗?”齐默然被胡浩月这一声给问住了。胡浩月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秘书处有了问题。

胡浩月吭了一会儿,犹豫着道:“齐书记,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讲出来?”

“讲!”

“秘书处,你怕是不能太信任了。”

“哦……”

“别人倒没什么,对余书红,我真是不大放心。”说完,他就不吭声了,习惯性地望着齐默然,等他指示。

齐默然背过身子,好长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紧在一起的眉头,转过身来,微微笑了笑,道:“这是什么话?同事之间,应该多想想合作。”说完,又觉不妥,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有不同意见,也很正常。抓紧去办吧,不要有太多想法。”

胡浩月没敢再坚持,不过心里,还是很困惑:难道对余书红,齐副书记一点警觉都没有?不可能啊。

从齐默然办公室出来,往下走时,胡浩月正好撞见了余书红。余书红照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了他,也不先打招呼。胡浩月冲她点点头,余书红才象征性地还了一个礼,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望着余书红走进办公室,胡浩月心里,禁不住嘀咕:这女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同样的问题,也在齐默然脑子里回旋,回旋来回旋去,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能吧?

一切都按齐默然的计划进行,强伟这次将是在劫难逃。这中间,齐默然又接到河阳宋老爷子的电话,宋老爷子言词里有层责怪他的味儿,怪他到河阳却没去看望他。齐默然笑着解释说:“真是太忙了。去了两天,该看的地方还没看完,省上有事,急着回来了。”宋老爷子说:“你当然是忙人,你齐书记不忙,谁忙?”

这话刺耳,不中听,齐默然却耐着心听了,听完,仍旧笑呵呵说:“下次吧,下次去了,一定跟你杀两盘。”宋老爷子爱下棋,棋艺也算不错,齐默然跟他的诸多事儿,都是在棋桌上办的。

本想让谈话就此打住,没想到宋老爷子又扔过来一句:“下次?等你想起下次,我怕就让人气死了!”

齐默然只好道:“听口气,你老好像不舒服啊?”

“舒服?你还想让我舒服?这个强伟你打算用到啥时候啊?他搞得河阳乌烟瘴气,难道你都没看见?”宋老爷子发了一通火,口气一转说:“默然啊,我可告诉你,这个强伟,小人得很。我老了,无所谓,你可在位子上,要是让他弄出个闪失,别怪我老头子没提醒你。”

齐默然的心,忽然就沉重起来。宋老爷子这句话,看似轻,实则重,重得很。他沉默片刻,强打着精神道:“老爷子你就放心好了,工作上的事,我们见面再谈。最近河阳气候是不大好,你要多操心身体。”

“默然啊,你清楚就好。我就怕你官当大了,当糊涂了,该清楚的不清楚。还是那句话,自己的身体,得靠自己来调理。我是有个方子,就是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有空你过来一趟,试试。”说完,宋老爷子挂了电话。

齐默然握着话筒,橡皮人般木在那里。有那么一刻,他真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问题,是得找个方子调理调理了。

一周后,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几个市的班子配备问题。胡浩月有意识地将河阳放在了最后,等前面几个市的班子讨论完,正要向会议提交河阳班子的初选意见时,余书红突然进来了,低声跟齐默然耳语了几句,然后将一封文件轻轻放在了齐默然面前。

常委们发现,齐默然的脸色顿时阴了下去,渐渐变灰、变暗,到后来,就完全暗淡了。他抬起头,扫了一眼会场,像是不甘心地道:“河阳的班子先放放吧。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常委们都愣住了,列席会议的胡浩月更是傻眼了。他的目光在齐默然跟余书红脸上来回扫了几次,扫到最后,竟扫出一脸的怕来。

齐默然当天就坐上飞机,飞往首都北京。

文件是北京那边发来的,高波有急事,要求他速到北京。坐在飞机上,齐默然心比山重:高波怎么又能工作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见他?难道……

这些日子,齐默然表面上虽是很镇静,很有气势,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恐惧有一大半就来自于河阳,河阳是他一块大心病啊,是埋在他心头的一颗炸弹。

驻京办的人早早候在机场外面,这一次,他们可没给齐默然送上多少热情。上了车,齐默然没多说话,驻京办的人也没多说话,车子直接向协和医院驶去。

齐默然走进病房的时候,高波正跟中组部的同志谈话,边上两位好像是中央办公厅的,齐默然见过他们,但对方好像不记得他。齐默然心里有些紧,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高波书记的秘书倒是很热情,请他先去另一间房里坐一会儿。齐默然望了一眼高波,目光又在中组部两位同志脸上顿了顿,然后忐忑不安地往另一间屋子走去。

等待真是灼人啊!时间似乎僵止了一般,停在那儿不往前走了。高波书记的秘书中间来过一次,热情地为他递上冷饮,又拿了一条毛巾,让他擦汗。秘书越热情,齐默然心里就越慌。中组部,办公厅,这些人找高波谈什么?他们脸上为什么都那么严肃?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了。齐默然跟着秘书,再次走进病房。秘书提醒他:高波书记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请他不要谈太多。

面对着病床上的高波,齐默然突然无话,就连问候性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了。高波挣扎着往上坐了坐,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头上还裹着纱布,半个身子仍然不能动。齐默然并不知道,高波每次接待客人,都要用一种药,为这事,有关方面已向医院发出警告,可没办法,最终还是有人同意给他用药。谁让他是省委书记呢。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高波问:“听说河阳那边出了事?”

齐默然点了一下头,简简单单将河阳群众闹事还有老奎的事说了。高波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的意见是?”

齐默然一咬牙,就将调整的事说了出来,反正这事高波已经知道,一回避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我们拿了两个方案,还在斟酌中。你有什么具体指示,我带回去,一定传达好,执行好。”

高波又挣扎了一下。他已坚持不住了,今天的谈话时间已远远超过医生的规定,他头上渗出一大片虚汗。秘书见他很吃力,急了,想中止这场谈话。高波示意秘书,再让他谈几分钟。

“你说吧。”他将目光重新对准齐默然。齐默然吭了一下,道:“一是让木船同志接手人大的工作,让国栋同志退下来。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以后开展工作,会很被动。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强伟同志兼一段时间,过渡好了,再作调整。”

高波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没想到齐默然会这样向他汇报,这跟省里反映上来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他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脑子,真是好使啊。

沉吟良久,高波终于道:“就按第二条意见办吧。”说完,他闭上眼,很吃力地摆了摆手。

秘书见状,急忙将齐默然请了出来。离开病房时,齐默然看到,两个护士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一出医院,齐默然就控制不住了。敢情这一趟北京,就为了看他一回脸色!愤怒了一阵子,他的心情便又重新回到沮丧中:要想拿掉强伟,咋就这么难!

他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两年前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坚决将强伟从河阳挪开!怪就怪那个余书红,是她替强伟说话,他才犯了犹豫,让强伟继续留在了河阳。

蓦地,齐默然怔住了。余书红!高波的消息从哪来?除了她,还能是谁?胡浩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齐默然这才确信:余书红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回到银州,组织部的胡浩月已等在友谊宾馆。刚进房间,齐默然就问:“你跟我说,啥时候发现她有问题的?”

胡浩月一愣,旋即便明白齐默然在指谁,这次他没犹豫,道:“有一段时间了,上次老奎的事,就是她到河阳替强伟压的阵。”

“那是我让她去的。还有呢?”

“我听河阳那边说,她跟强伟关系不简单。听说强伟去北京,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都是听说听说,你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齐默然火了。自己手下,咋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这……”胡浩月不说话了。他已清楚,是余书红搅了局,高波一定不同意动强伟。吭了半天,泄气道:“这女人做事向来隐蔽,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

“你这不是废话嘛,说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说!”齐默然发完火,喝了一阵水,感觉心火不那么旺了,才又道:“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替强伟撑腰!”

胡浩月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他的意见,免得他坏了大局。”

“强伟呢,他还有资格把这个市委书记干下去?顺着他?这话是你说的?我看你也是觉悟到家了。”

“忍一忍吧,齐书记。强伟不过一道小菜,只要时机成熟,怎么动还不是你一句话?还有,这样做了,他强伟能无动于衷?能不悔悟?我倒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至于下一步,就得看强伟的表现了。”

齐默然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倒不指望强伟能悔悟,对此他早已不抱希望,但眼下也只有这样了。高波的实力,他不能不顾忌。

他叹了一声,道:“不甘心呐。”

胡浩月半是劝解半是添油加醋地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一个强伟远不值得你这样。”

齐默然重重道:“行吧,就按你说的办。先按程序找他谈话,具体怎么谈,你要掌握好,该讲原则的时候,一定要讲。”

胡浩月说:“齐书记你就放心,这话我一定会谈好。”

“放什么心?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哪门子心可放?”齐默然猛地起身。胡浩月脸上刚刚泛起的血色“唰”地没了,后来他问:“余书红这边呢,要不要也找她谈一次?”

“不!”齐默然这次说得非常果断。胡浩月本来还想,趁这次机会,把余书红也请出省委大院去。他对这个女人又烦又怵,实在是烦透了。齐默然这一声“不”,就把他要说的话给打了回去。

胡浩月临告辞时,齐默然又说:“完了你抽空去趟河阳,跟周一粲做做工作,不能让她在这件事上背包袱,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

胡浩月会意地点点头,告辞走了。

齐默然心里,已比来时轻松了不少。接下来,他要好好考虑一下那些烦心的事儿了,特别是跟周铁山的事儿。这些年,他感觉自己的一条腿真是被这个人给绊住了,做啥也不方便。人是不能让别人绊住的,绊住了,你的行动就不再自由,弄不好,还要让他连带着栽几个跟斗。

说啥也不能栽跟斗啊!

跟斗这玩意儿,不是每个人都栽得起的。爬得高,栽得重,这点浅显的道理齐默然能不懂?

乱想了一阵子,齐默然干脆不再想了。多想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泄气,自己乱自己的阵脚。与其关起门来找怕,不如拿出点真手段,跟高波搏一搏。

第二天上班,齐默然正在琢磨着召集办公厅的几位同志,强调一下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的筹备工作——这个会必须开,而且要开好,开出声势,要让全省上下树立起使命感和紧迫感。目前只有抓好这项工作,才能赢得上级的赞同,才能在工作思路上跟高波彻底区别开来。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内线。

齐默然以为是秘书处打来的,“喂”了一声,电话里却传来周铁山惊慌的声音:“老领导,出问题了,你那边方便接听吧?”

“你怎么能打内线?”齐默然下意识地责问了一句。

“老领导,事情急,我也是托了人才打通这条线的。”周铁山急忙解释。

齐默然这才记起,早上忘了开手机,外线他又跟秘书叮嘱过,上午一个也别接进来。

“什么事,说!”

“周一粲这娘们儿,疯了!她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

“她查案子关你什么事?我很忙,没工夫听你说这些。”

“老……老领导,这案子查不得啊!”一听齐默然装糊涂,周铁山破天荒地结巴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查得查不得是她的事,你犯哪门子急?”齐默然已没耐心了。周铁山越发急了:“老领导,你得阻止,不能由着她乱查下去!”

齐默然“啪”地压了电话。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周铁山话里的含意:反了,都反了!居然连周一粲都心怀不轨,背着他做这种事了!他抓起电话,对秘书说:“给我接河阳周一粲办公室!”

过了一分钟,电话通了。齐默然抓着电话,只听得周一粲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喂喂”,他自己却气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他在心里恨恨地咒了一句,将电话扔了。

多险啊!差点儿就将她放到一把手位子上,这女人,了得!

平静了好长一阵儿,齐默然才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强伟,让他来一趟省城。

一周后,河阳的班子定了,强伟取代乔国栋,兼任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宣布这天,省上来了好几位领导:胡浩月,省人大李副主任,还有一位副省长,可见这次班子调整,对银州高层来说,是多么的举足轻重。出乎胡浩月意料,齐默然让余书红也一道去了河阳,还特意安排她在会上讲了话。

当天晚上,齐默然给强伟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尽管他们谈完话才几天,这个电话,在强伟心里还是激起了层层波澜。

几乎同时,胡浩月跟周一粲的谈话,也在艰难地进行着。

第二天,省人大李副主任召集各方负责人,要求河阳迅速成立专案组,尽快查清老奎的死因,给方方面面一个说法。同时,由河阳市人大向省人大写出专题报告,对河阳的执法工作进行汇报。作为新上任的人大主任,强伟当即表态:此事由陈木船同志全权负责,公安那边,由徐守仁局长亲自抓。

已经冷下去的老奎自杀案,忽又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h3>4</h3>

秦西岳刚回到家,脚步还没迈进可欣屋里,思思就打来电话:“爸,刚到家吧?是不是又晒黑了?”

秦西岳一愣:女儿怎么知道他刚回家的?他机械地“嗯”了一声,正要问,思思在那边又说:“想不明白了吧?我可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你休想瞒过我。”

秦西岳笑了一声:“爸啥时瞒你了?都多大人了,还是这么没正形。”

思思在那边也发出一片嬉笑,秦西岳好像听见,思思旁边有男生在说话。“老爸,我跟逸凡在一起,你回家的事是强叔叔告诉我的。”

秦西岳“哦”了一声。一听他们两个又搅和在一起,心里顿时就生出一丝不快来。正要问问思思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强逸凡接过电话,问了声“秦伯伯好”。秦西岳憋住气,没搭理强逸凡。思思在那头不高兴了,抢过电话说:“老爸,你咋回事?人家逸凡问你好哩。”

一听她左一个逸凡,右一个逸凡,叫得比老爸还亲热,秦西岳“啪”地就合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觉冲自己的宝贝女儿发脾气真是不应该,何必为强家那小子伤害自己的女儿呢?便又将电话打过去。思思这一次给他来了个以牙还牙,不接。秦西岳叹了一声,知道女儿又犯倔了,放下电话,去看可欣。

秦西岳是接到姚嫂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姚嫂在电话里说:“天大的喜事啊秦老师,可欣老师醒过来了,她能喊出人名字了!”

“真的吗?姚嫂你再说一遍,可欣真的能认出人了?”那一刻,秦西岳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啊!他抱着电话,一连问了好几遍,确信姚嫂说的是真,孩子一般狂跳着回到了实验点上。可欣醒过来了,可欣她真的苏醒了!秦西岳逢人就说,他的声音感染了点上每一个人,大家纷纷跑来向他祝贺。秦西岳匆匆收拾好东西:“我要回家,我现在就回家!”

可欣的情况果然大为好转。秦西岳走进可欣的屋子,姚嫂正在给可欣擦脸。可欣今天显得很精神,衣服换了新的,白里透粉的衬衫,外面配以浅色开襟羊毛衫。头发也刚刚梳过,绾在头顶,衬托得那张脸一下子有了生气,整个人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目光也远比以前活泛,不那么呆滞了。

“我来。”秦西岳说了一声,就要跟姚嫂要毛巾。姚嫂笑着说:“秦老师你别急,可欣老师她认生,不会让你擦的。”

“认生?她怎么会跟我认生?我是她丈夫!”

姚嫂没跟秦西岳争,只是浅笑着,耐心地为可欣擦完脸,摆了毛巾,笑道:“你先坐,先跟她说一会儿话,看她能不能认出你。”说完,喜滋滋地出去了。秦西岳坐在可欣身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可欣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动了动,没啥反应,寻着声音,又往门外瞅。半天,她张开嘴,发出两个简单的字:“姚嫂。”

“姚嫂,她叫你了,我听到了,她真的叫你了!”秦西岳兴奋地冲姚嫂喊。

姚嫂在外面说:“不急,秦老师你多跟她说说话,多说话她就记起你了。”秦西岳“嗯”了一声,抓起可欣的手,放在自己双掌间,轻轻抚摸,一边耐心地唤着可欣的名字。秦西岳期望的奇迹并没出现,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只要坐到可欣面前,可欣就能认出他,就能跟他说话儿。没想到,一个小时过去了,可欣投在他脸上的目光还是很陌生,嘴巴紧闭着,啥也不讲。姚嫂倒像是很有把握,见秦西岳急,不停地劝他:“秦老师你千万不能急,你一急,可欣老师就让你吓住了。这么着吧,你跟她说以前的事,啥都行,说说孩子啊,工作啊,反正得是她脑子里有的。”

秦西岳这才安下心来,照着姚嫂的法儿,慢慢跟她拉起了家常。

这一天的天气很美,银州的天难得如此晴朗,天空蓝蓝的,干净而透明,秋阳斜斜地挂在桃花山上,像是不忍落下。天光映照着水车湾的这座小院落,给它罩上一层祥和的色彩。姚嫂在院里洗着衣服,她的心情也是难得的晴朗。家里来了电话,给她报了平安,丈夫的病也往好的方向去,能挣弹着到田地里干轻活了。这些都是喜事儿,更可喜的,是可欣老师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终于能认出人了!她就像做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止不住地兴奋,洗着洗着,竟哼起家乡的小调来:

正月到了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挂上红灯做什么

照得奴家满堂红

二月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呀龙抬头

王三姐儿上彩楼

五凤楼上戏诸侯

三月到了三清明

家家户户来踩青

低头走路抬头观

放个风筝人人看

…………

正哼着,秦西岳突然在里面喊:“姚嫂你快来,姚嫂你快来呀!”姚嫂闻声,扔下衣服就往屋里跑,刚进门,就被可欣的举动惊住了。

这间曾弥漫着悲伤气氛的屋子里,此刻,正上演着感人的一幕。华可欣抓着秦西岳的手,抓得那个牢啊,仿佛一丢开,就再也抓不到似的。她的脸,紧紧贴在秦西岳胸前,那一头长发,轻轻散落开来,覆盖住了她已染满红霞的脸颊。她的身子仿佛在蠕动着,又似静止了一般,软在秦西岳怀里。姚嫂进来,并没惊扰她,她依旧保持着那副陶醉的姿势,嘴里发出细软的呢喃……

“姚嫂,她叫我哩,我听得清,她在叫我哩。”

秦西岳的声音在发颤,人也打着哆嗦,好像一条幸福的鱼,要往深水里去。姚嫂站在门边,已感动得说不出话。这一幕,换在别人家,兴许已是习以为常,不值得惊怪,可这是在秦西岳家,这是一个久病着的女人,这是一个已经失去记忆好些年的女人……

“嗯,我听见了,她在叫你,秦老师呀,她在叫你……”姚嫂嗓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秦西岳仍旧疯疯癫癫的:“可欣,可欣你记起我了吧?我是西岳啊,我是……”

屋子里翻腾着一股浓浓的浪,一股交织着苦涩和幸福的浪,这浪打屋里奔出来,涌向院落,很快,便让深秋的这座小院落布满了雾状的东西。世界瞬间凝固了,又瞬间沸腾起来。秦西岳跟姚嫂两个人,被可欣细微的变化激动着,鼓舞着,由身到心,发出阵阵欢呼,阵阵雀跃。尤其是姚嫂,她从不记得秦西岳曾经像这样失常过。这一刻,他哪里还像个专家?哪里还像个六旬的老人啊?简直就是个孩子,不,比孩子还要天真,比孩子还要可爱。他抓着可欣的手,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只要她一静下来,他便情急地呼唤:“可欣你说话呀,你说啥我都能听懂!”

华可欣像是被他彻底感动了,又像是被他彻底地唤醒了,终于,姚嫂听见,华可欣嘴里说出一句话,一句令她热泪盈眶的话:

“你是西岳,是西岳啊。”

夕阳慢慢地滑过山顶,落下去,一层金色的光辉笼罩着院子。姚嫂湿着两只眼,悄悄打屋里走出来,站在院里。院里很温暖,夕阳把最后的温暖全洒在了小院里,洒在所有热爱生活的人心上。姚嫂感到心里滚烫滚烫的,脸也烫,身子也烫。她想起了自个儿的家,想起了自家男人,还有两个孩子。最后,姚嫂竟禁不住地,暗暗唱起了歌来:

你想看花难上难

难上难

花儿呀

绣在了个水里边

四面八方让水挡严

你想看花也不难

也不难

变一个金鱼娃儿水里面钻

一呀钻,二呀钻

一钻钻到水里面

抱住那个花芯儿看呀看牡丹

华可欣终于醒了!不但能认出秦西岳,还能跟他简单说上几句话了。尽管她的记忆还是极其有限,说的话也就简简单单几个字,但相比她过去的傻样子,这已是天大的进步。当晚,秦西岳就将电话打给了思思。思思一听,在电话里猛哭起来。她的哭声感染了秦西岳,抱着电话,秦西岳也哭了个热泪满面。思思当下决定:她要回来看母亲。秦西岳怕她请不上假,思思说,就算炒我鱿鱼,我也要来。秦西岳说思思你该来,你们都该来,这些年你们不在身边,你妈孤单呀!

一席话说的,两个人又哭了一阵儿,惹得姚嫂也在边上抹泪儿。跟思思通完电话,秦西岳还想跟儿子如也说说,手提着电话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姚嫂叹了一声,关于秦家儿子跟儿媳妇的事,她略略知道一点。她想:找个机会劝劝老头子吧,别跟孩子们太较真儿。

第二天一早,秦西岳打电话给车树声,让他带车过来。“可欣醒了,可欣她终于醒了。”他在电话里激动不已。车树声听了,也很兴奋,没过半小时,就赶了过来,照样是一阵子惊喜,一阵子嘘叹。几个人很快将可欣扶到车上。姚嫂也嚷着要一同去医院,说人是怎么醒过来的,她最清楚,她要亲口讲给江医生。秦西岳感激地说:“走吧,走吧,没说不让你去。”

江医生老早就等在楼下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也是太意外了,而最强烈的感觉,当然还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振奋。一看见可欣,江医生就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连唤了几声可欣的名字。可欣像是对江医生很陌生,脸上略略显出一点怯,望了一会儿,目光惶惶地转到秦西岳脸上,意思好像在问:“她是谁啊?我咋不记得?”

秦西岳扶着她,哄小孩子似的说:“可欣乖,她是江医生,一个很好的人。为了你,她真是费了不少心。”可欣似乎听懂了秦西岳的话,将目光重又投到江医生脸上,半天,竟露出一丝憨憨的笑。江医生被可欣的笑感染了,脸上涌出一层喜悦:“她有反应了,太好了!她会康复的,一定会康复的!”

检查作了将近四个小时。完事后,江医生又将姚嫂叫进去,详细地询问了整个过程。姚嫂一边答,一边抹泪,那是激动和喜悦的热泪——这个来自贫困地区的乡下女人,早已在心里把秦西岳一家当成了自家人。是啊,这一年多,她从秦西岳这儿得到的帮助,远比三个壮劳力在外打工挣得还多,钱倒也罢了——姚嫂已暗中打定主意,一等大儿子大学毕业,先要挣钱把秦西岳多给的还上;更重要的是,秦西岳从来不把她当保姆看,更不拿城里人那种审贼似的目光盯她瞅她。在秦家,她不仅干得踏实、舒心,而且干得有底气。这底气,是秦西岳给她的,是秦西岳帮她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还有,这一年多里,她吃的、用的、穿的,不比水车湾哪个女人差,就连隔壁老吴的老婆都常常羡慕她呢,说她有福气,找了秦西岳这么一个好人家。你说,姚嫂能不激动?能不流泪?一听江医生说可欣很快就会康复,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了,她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江医生,你一定要帮她啊!可欣老师是好人,大好人啊,她要是好不起来,这天老爷,真就不长眼了。”

江医生温暖地笑笑,安慰道:“放心,好人总有好报的。”

可欣病情的好转给秦西岳带来了极大的鼓舞。从医院回来,秦西岳就吵着让姚嫂弄两个菜,他要跟车树声喝两盅。车树声明知他是高兴,却连连摆手,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一向滴酒不沾的,这不年不节的,咋就贪杯了呢?秦西岳拉下脸道:“谁说我滴酒不沾了?在沙漠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常常偷偷喝两盅的。”

“好啊,你总算说实话了。”车树声露出一脸鬼笑,像是逮着他啥秘密似的,“几个研究生跟我说,秦老偷偷酗酒哩。我还不信,骂他们造谣,今天你倒是主动承认了。”

“啥叫酗酒?我那是给自己排解排解。”秦西岳兀自嘴硬。

两个人说闹了一阵儿,姚嫂已将几个凉菜端来。他们坐在院里那棵古槐树下,就着小菜,一杯一杯碰起来。

车树声不胜酒力,几杯下去,脸已泛红,说起话来也渐渐有点酒意了:“老秦啊,你这日子,是一天一天的有盼头了。嫂子这一康复,家里,还不定多热闹呢。可我这日子,却过得没滋没味啊。”

秦西岳不想听他扯这些。啥叫没滋没味啊?人在世上,哪个容易?哪个不是苦一半甜一半?“甭扯那些,你瞧瞧你,才活了多大个岁数,就唉声叹气的,打起精神来。”沙漠里呆久了,秦西岳说话,都有了沙窝窝的味道。

车树声又灌了一口酒,今天他看来是成心要闹腾点不愉快。也难怪,昨天晚上,他跟周一粲吵了架,吵得很凶。他估摸着:这个家,怕是扛不下去了。

周一粲是晚上十点多回到家的,带着一股子酒气。自从她到了河阳,就开始跟酒打交道。车树声最烦这点,一个女同志,喝什么酒?周一粲却说:“不喝酒,不喝酒你让我咋应酬?”

车树声不爱跟周一粲争,结婚到现在,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周一粲争执什么。有些事,他看在眼里,憋在心里,实在憋不过去,简简单单说两句,听不听都由她。河阳班子变动的事,他已听说,他觉得这很正常,强伟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省委为啥还要让他老婆留在河阳。他对周一粲,是没有一点信心的,原有的那点信心在这些年的婚姻生活中,全都打磨光了,剩下的,除了担心,就是闹心。

但是他没想到,周一粲也有周一粲的苦。

对这次调整,周一粲是抱了必胜信心的,省委突然来个大转弯,令她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那天决定一宣布,周一粲当场就懵了,晕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想想,为这次调整,该做的,她做了,不该做的,她也做了。怎么到头来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啊!

泪水当场就流了下来,若不是坐在主席台上,她可能要让那泪一直流下去,直到把心里的委屈还有不平流干净为止。主席台上的领导还在一个接一个讲话,周一粲心里,却是恶浪滚滚,痛苦横溢。她苦心算计了一场,到头来,好事竟全都跑到了强伟那边,她自己,除了一场空欢喜,什么也没捞到。她不甘心哪,她怎能甘心!

好不容易坚持着开完会,周一粲本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他那个晚上不是已经表态了吗,不是已经让她着手下一步的工作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没想到,刚要拨号,省委组织部的胡浩月就叫她了。一开始,周一粲还想着,胡浩月可能要安慰她,要跟她说上一长串不痛不痒、貌似体贴周到的话,然后再丢过一个画饼来,让她继续等,继续把梦做下去。谁知胡浩月一开口,就让她整个儿愣在了那里。

“省委这次作出的决定,是经过反复酝酿的,征求了方方面面的意见。本来,默然同志是倾向于你的,可其他同志对你意见太大,会上争论很激烈。”胡浩月说到这儿,顿住了,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是她的脸出了问题。

周一粲听见自己的心响了一声,响得很重。她本来还抱着很大怨气的,胡浩月这么一说,她就顾不上抱怨了,紧张地问:“其他同志?其他同志说我什么了?”

胡浩月吐了口气,吐得很长,然后喝了一口水,接着道:“一粲同志,会上的意见,按组织原则,是不能讲给你的,不过我可以向你透露几点。一,这两年你虽是做了不少工作,但突出的东西不多,特别是能拿到会上跟别人抗衡的,太少。干不了实事,出不了政绩,很难为你说话啊,默然同志也很被动;二,你的群众关系太弱,提拔干部看什么?一要看工作能力和水平,二要看群众基础。这两年你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往群众中走,没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的意见就出来了,省委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三,有人说你爱搞花拳绣腿,爱做表面文章,作风浮躁,工作中缺乏主见,缺乏创造性。这些,默然同志在会上都一一跟他们作了解释,说你到河阳不久,方方面面还不是太熟悉。有人马上就反驳了,既然不熟悉,那就等熟悉后再让她挑担子好了。总之一句话,这一次,你是败在了自己身上。强伟同志尽管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有一点他比你强——他敢干,敢坚持,哪怕是错的,他也敢坚持到底。”

周一粲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快要让胡浩月弄得窒息了。这些话,等于是对她的全盘否定啊。一个市长有了这些缺点,还有什么希望?

后来胡浩月再说什么,她就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绝望中挣扎,扑腾了几下,又扑腾了几下,然后,扑腾不动了,死了一般,僵在那儿。胡浩月说了很多,后来好像还说她放着正事不干,偏要去干一些无聊透顶的事。她好像笑了笑。啥叫正事?啥又叫无聊?坐在这儿听胡浩月说这些,才叫无聊透顶!

那天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胡浩月不愧是做组织工作的,谈话水平就是高,能把死话谈成活话,又能把活话说成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但所有的话到了周一粲耳朵里,都变成了两个字:废话!

既然你们重用了强伟,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是怀着满腔愤怒离开胡浩月房间的。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必须哭出来,她要把这两年的梦想还有委屈全哭出来。

是啊,周一粲觉得自己有委屈,很委屈。

周一粲回省城,不是什么公干,她是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想回家逃避几天。

她本来是想找麦瑞小姐喝酒的,顺便也发一通牢骚,可打了一天电话,麦瑞小姐的电话都没开机。世态炎凉啊,这还没把她撸下来呢,就开始众叛亲离了。她在省城茫然无顾地转了半天,又在滨河路上消磨了一阵时间,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左威打来的。左威这一天也在省城银州。周一粲没有问他来省城做什么,但她心里十分清楚:在这个时候跑省城,除了活动官位,还能做什么?

一想到“活动”两个字,周一粲的心里就越发暗淡了。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一个女人,只身打拼,真是太辛酸、太艰难了,关键时候,竟连帮她说一句话的人也找不到。丈夫车树声倒是闲着无聊,整天陪秦西岳在沙漠里疯来疯去,但这事能指望他帮忙吗?他不把你骂成一堆臭狗屎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她的眼里涌出了一串泪水,有几滴,凄然落在了握着手机的手上。

左威在电话里说:“周市长,我知道你心里堵,省上这样做,不堵才怪。我家老爷子还为你鸣不平呢,说省委真是昏了头,不把姓强的弄走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两边的大权都交他手里。河阳看来是没戏了,非让姓强的把天都折腾塌了不可。”

周一粲本来是很烦左威的,若不是看在宋老爷子的份上,她是断然不会理他的。可这阵儿,她忽然觉得,左威的声音充满了亲切感,甚至带了股子亲人的味儿。她抹了把泪,强打起精神,道:“左院长,我没啥堵的。省委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我们不要瞎议论好不?”

“哎呀呀周市长,都说你心软,让强伟欺负了还要装笑脸。我原来还不信,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信了。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组织原则,可见你周市长心胸有多宽。好吧,我也不嗦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认识一下你,不知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尽管知道左威说的是假话,奉承话,周一粲听了,还是觉得暖和。她略一思忖,问:“你们在哪儿?”

左威急忙说了一个地方,是银州有名的一家食府,品位和档次都不错,以经营川菜而闻名。周一粲在那里面吃过饭,是请省报几个大记者,还有省委宣传部两位处长。后来她的专访上了省报二版头条,配着大幅照片。

周一粲再次犹豫一番,终究是耐不住这无人理睬的落寞,点头道:“好吧。”

“周市长你在哪儿?我开车来接你。”左威一听周一粲答应了,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

周一粲撒谎道:“我刚从省委出来。你不用接了,让胡处长顺道送我过去。”

周一粲这晚真是喝了不少酒。左威果然是冲她撒谎,所谓的朋友,都是河阳来的:有东城区公安局副局长,西城区法院副院长,还有宋老爷子以前的秘书,现在的市人大办公室副主任,总之,都是平日跟左威搅在一起的。里面职位最高的,还算是沙县人大主任李源汉。

既然来了,周一粲也没打算后悔,况且,一桌人市长长市长短的,又是给她敬酒,又是给她夹菜,隔空儿还要跟她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向她表表忠心,直把她心里那片阴影给奉承没了。后来她索性甩开膀子,跟这帮人三呀五呀的猜起拳来。

回到家,她让车树声给她倒杯水。车树声趴在书桌上,没理她。她又说了一句:“我想喝杯水,听见没?”

车树声头也没抬:“暖瓶里有,自己倒。”

“你没见我喝了酒吗?”

车树声这才抬起头,目光很冷淡地扫在她脸上:“怎么?喝了酒就有功了?”

“我没功,我就让你倒杯水,不行吗?”周一粲忽然就抬高了声音。

车树声“啪”地扔掉手中的书:“我不是你的秘书,你用不着跟我摆架子。”

“车树声,谁跟你摆架子了?我是你老婆,我要喝口水,就是摆架子?”

车树声剜了她几眼,没再还口,但水还是没倒,一甩门,钻卧室里去了。

周一粲扑了进去。这个时候她的霸道劲儿就上来了。在家里,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车树声这样做,就等于是公然蔑视她。“起来,给我倒水去!”

“周一粲,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你的秘书,也不是你的手下,少冲我发号施令!”车树声也较上劲儿了。其实他是恨周一粲喝酒,恨她这么晚回来,喝得摇摇摆摆,浑身酒气,太不像话了!

“那你是什么?说啊,你是什么?”周一粲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是臭狗屎,行了吧?”车树声扔下一句,想往客厅去。周一粲一把抓住他:“你给我说清楚,谁是臭狗屎?”

就为“臭狗屎”三个字,他们干了一夜,干得周一粲酒全醒了,还是没干出个结果!

这“臭狗屎”三个字,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吵架时车树声脱口骂出的,此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一种象征,一种评价,一种弥漫在他们婚姻里再也驱不走的浓浓的糜烂味儿。

正文 第八章 车祸背后

<h3>1</h3>

刚下飞机,强伟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前来接他的同志讲,三个小时前,高波同志突然发烧,高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也退不掉,目前已被送进手术室,正在抢救。

“到底有没危险?”强伟情急地问。

“谁也说不准,不过这次情况很不好。据主治大夫讲,高波同志的头颅里留有残血,一直未能处理掉,这次可能是残留的血污在作怪。”

说话者的声音很沉重,强伟听了,心里更是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上帝为什么会这样,单是跟兢兢业业干事的人过不去?高波书记是在焦家湾煤矿发生特大矿难时不幸遭遇车祸的。焦家湾煤矿是本省最大的煤矿,安全状况一直很好,可是在春末的一场暴雨中,煤矿二号井一掌子面突然发生塌方,井下作业的一百多名矿工被困在里面,情势相当危急。接到报告,高波书记第一时间赶到煤田,指挥抢险。苦战二十四小时后,八十多名被困矿工成功脱险,被抢险队员救了出来,但是还有二十余人被困在井下,死神随时都会向他们逼近。暴雨还在继续,山路一片泥泞,个别路段已被山洪冲毁,山下的救护车到不了山上,山上受伤的矿工又不能及时被送到山下,煤田一片混乱。情急中,高波书记驱车到了半山腰,亲自指挥军地救险队员抢修公路。谁知当汽车行至四号井田附近时,山体突然发生滑坡,高波书记的车子被下滑的山石推出了五百多米,摔在了山下。

那场事故最终夺去了十二条生命,成为本省近年来最大的一起矿难。高波书记的司机也不幸遇难,高波书记则被摔出了车外,头部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在省城医院进行急救后,北京方面派专机将高波书记接到了北京。原以为,有了北京方面的全力救治,高波书记会躲过这场不幸,哪知道……

高波书记从昏迷中苏醒后,病情一直不稳定。强伟到北京探望过他两次,也向他简单汇报了河阳的工作,当时的感觉是,高波书记能挺过去,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回到工作岗位上。但强伟真是没想到,高波书记的脑部竟然留有瘀血,随时都会对生命构成威胁!早知这样,他强伟宁肯不去北京,宁肯不把河阳发生的事告诉他。

高波书记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如果他不能重新回到银州,那么,万一省委的大权落到齐默然手里,河化这几千万巨款,怕是再也查不清了。想到这一层,强伟的心里就暗得没边了。这一次,他不但要向高波书记汇报河化这几千万的事,还有一件事,他也不得不向高波书记作出汇报:周铁山不但涉嫌巨额贿赂齐默然,他那个人大代表,也有重大的贿选嫌疑!

强伟知道这件事,时间也不是太久。确切说,是他兼任人大主任的第三天。那晚许艳容来看他,向他表示祝贺。两个人说了没几句话,许艳容突然说:“贾一非那起车祸案,很可能另有原因,当时你处理得太过草率了。”

强伟一惊:“你听到了什么?”

许艳容并没急着告诉他听到了什么,她用婉转的口气问:“你能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让交警部门按一般性交通事故处理吗?”

强伟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本来就是一起交通事故嘛,有什么一般性不一般性的?”

听强伟这么说,许艳容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把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难道你真没怀疑过,有人是故意制造了这起车祸?”

“故意制造车祸?”强伟惊呆了。许艳容这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也不像随便说的,莫非……

去年三月十八日,也就是河阳两会刚刚结束的第二天,沙县人大办公室主任贾一非乘车前往银州。当车行至武胜驿高速公路拐弯处,迎面突然驶来一辆农用大货。农用大货像是晕了头,不但逆向行驶,而且车速很快,贾一非乘坐的普桑躲避不及,情急中司机又手下出错,车子在路面上跳了几跳,重重摔下山去。贾一非当场死亡,司机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因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

当时天已擦黑,等交警接到事故报警赶去处理时,农用大货已经逃逸。武胜驿路段高速路并未封闭,这是由当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的,这里山势险要,地形复杂,公路只有这一条,一旦封闭,附近几个镇子的村民还有武胜驿商业区的商户将无路可走。

强伟是第二天接到的报告。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说,贾一非的司机涉嫌酒后驾车。随后的调查也证明,贾一非他们上路前,确实在一家酒店喝过酒,那个司机又是个酒鬼,见酒必沾,而且曾多次酒后驾驶,已被交警部门处理过多次。

“身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居然连如此常识性的法规都不知道遵守,出了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强伟愤怒地说。随后他指示交警部门,尽快找到肇事者,查清原委,按交通法规处理。

一个月后,那辆农用大货的车主投案自首,眼泪汪汪地说,那天他是有急事,车上拉着他九岁的儿子,儿子误食了有毒豆角,生命垂危,他是急着往乡医院送儿子,才驶上逆行道的,没想到……交警部门调查后,证明车主确实没说谎,他儿子那天真是食物中毒,乡医院的医生也提供了证明。两个月后,法院对此案作出了判决,由农用车主向遇难方支付十二万元的赔偿,并依据交通法,对农用车主处以一年零三个月的有期徒刑。

贾一非的案子就这么了了。自始至终,强伟并没多说什么,唯一过激的话,就是那句“出了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结果,河阳私下里却传出,此案是由强伟一手干预的。有人甚至说,面对死者家属,强伟破口大骂:“贾一非这样的人,死了活该!”随后,又有人曝出,强伟对贾一非恨之入骨,贾一非一心想往上爬,曾向强伟行贿十万元,想买沙县副县长这顶乌纱帽,强伟收了钱,却不办事。人大会召开之前,贾一非找过强伟,想要回自己的钱,两人发生过激烈争吵。贾一非还威胁强伟,如果不把他安排在副县长的位子上,他就去找省委,找省人大,举报强伟暗中卖官封官的事。还有人说,强伟所以收了钱不办事,是因为看上了贾一非的妻子章含秋,章含秋貌美如花,有“沙县天仙”的美称。贾一非出事后,强伟的确单独会见过章含秋,还很快将章含秋提拔为沙县一所中学的副校长。

更有甚者,有人竟然说,车祸是强伟暗中指使手下制造的,农用车主不过是替罪羊。一时间传言纷纷,强伟这边,却不闻不问,任凭谣言在河阳无边无际地传播。这就让许艳容等人也搞不清真假了,就连秦西岳,也在这件事上指责过强伟。贾一非是秦西岳当年在沙县下乡插队时老房东的儿子,房东太太找到秦西岳,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儿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只赔几个钱就了事。秦西岳愤愤地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呢?”

那晚,见强伟沉思着不说话,许艳容又情急地问:“你倒是说话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假装的?”

强伟一下就发怒了:“我假装什么?难道你也怀疑,我收了贾一非的钱?”

“我哪说你收了钱呀,我是问,当时你知不知道警车的事?”

“警车?”强伟让许艳容说得越发糊涂了,“有什么话你就一并说出来,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许艳容这才把了解到的情况说了。

贾一非车祸案中确有疑点,而且是大疑点!

许艳容说,事发当天,有辆交警的执勤车藏在武胜驿高速路跟便道接口不远的地方,看到那辆农用车,猛然拉响警笛,追了过来。农用大货已经拖欠了半年的养路费,以为是查收养路费的,就没命地逃,仓皇中才错上了逆行道。事故发生后,那辆执勤车却神秘地不见了,后面赶去处理事故的是别的车。

“你有什么证据?”强伟脑袋里“嗡”的一声,脱口问道。

“我找过那辆车的车主,他跟我说了实情。”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说?”

“当时有人恐吓过他,还给了他三万块钱。”

“谁?”

“周铁山。”

“什么?”强伟震住了。

许艳容说:“可以肯定,这起车祸是周铁山一手制造的,尽管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置贾一非于死地,但我想,这跟周铁山当选沙县人大代表有关。周铁山以前跟贾一非关系不错,周铁山当选人大代表,贾一非从中帮过不少忙,贾一非也得到不少好处。后来两人闹翻了脸,贾一非就恐吓周铁山,要把贿选事实说出去,周铁山恼羞成怒,这才……”

“证据呢?我不信这些谣言,我要证据!”强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许艳容所言是真,那么此事将会引发一连串的风波。要知道,周铁山在今年两会上刚刚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他的代表资格,是经省人大审核通过了的,而高波同志,还兼着省人大的主任!

许艳容沉痛地说:“强书记,我也不会相信谣言。我找过章含秋,她说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贾一非那天是去省人大,想把周铁山当年贿选的证据材料交到省人大,而且之前他还跟秦西岳通过电话,想让秦西岳帮这个忙。车祸发生后,贾一非的皮包不见了,里面的证据材料也不翼而飞了。”

“哦……”至此,强伟这才相信许艳容说的是事实——贾一非车祸案的背后,的确藏着一只黑手。

许艳容又说:“强书记,你怕是想不到吧?就在我查这些的时候,周一粲市长也在暗中派人调查,她掌握的证据,怕是不比我少。”

“她……她为什么也要查?”强伟又闹不明白了。

“周市长听信了谣言,她误以为,贾一非的死跟你有关。”

“哦……”强伟恍然大悟,用力点了点头。

坐在车上,强伟思绪万千。如果此行不能见到高波书记,不能得到他的指示,回去后,他将如何应对局面?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怎能查清这一切?虽说后面有张祥生和秦西岳支持,但他们毕竟只是一个调研组,帮不了多少实质性的忙,况且齐默然能不闻不问,听任调研组在河阳推波助澜?

一想到齐默然,强伟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这个人藏得深啊!还有被他蒙骗的周一粲,他们如果将矛头一致对准他,该咋办?

车子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奔波,终于驶入协和医院。北京的交通真是烦人,车子一堵,等于把人的心也给堵了。好几次,强伟都要冲路上蚂蚁一般的车队骂娘了。

来到住院部楼下,一看电梯还停在十几层,强伟实在等不及了,便快步冲上楼梯。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动,甚至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楼上的人真多,脸色全都非常沉重,有几位,正在楼梯拐弯处窃窃私语。强伟好像见过他们,那是在第一次探望高波书记的时候。快要到达六楼时,他的步子被阻住了。工作人员告诉他,刚接到有关方面通知,探视人员一律不得到六楼。

“高波书记的病情怎么样?”强伟紧张地问道。

“对不起,目前情况不明,请你到楼下等。”

“我是专程从河阳赶来的,有重要情况向高波书记汇报。”

“这位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到楼下去。”从六楼下来一位负责人,很是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用不容违抗的口气命令道。

强伟这才感觉到,自己有点急昏头了,忙说了声“对不起”,机械地掉转步子,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那位接他来的同志这才气喘吁吁爬上楼来,看来他也是刚刚接到的通知,只得用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强书记,我还有事,你先在楼下转转,等我办完事,再跟你联系。”

强伟嘴上说着“谢谢”,脑子里却已是一片空白。不用问详情,单看眼前这场面,还有这异常紧张的空气,就能猜到,高波书记的病情一定不容乐观。

他在楼下一直等到天黑,也没人给他打电话,更没人前来找他。他想,情况准是糟透了,要不然那位同志不会撇下他不管。他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离开医院,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再等消息。

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那位同志才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强伟说了宾馆的名字,那位同志让他在宾馆里等,说一个小时后高波书记的秘书会去见他。强伟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他害怕听到不幸的消息,却又急着想知道消息。一个小时后,门被敲响。强伟打开门,就见高波书记的秘书脸色阴沉地站在外面。

“情况到底怎么样?”

秘书缓缓摇头,带着抑制不住的悲恸说:“医院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能把他从昏迷中救过来。高波书记全身瘫痪,目前仍是重度昏迷。”

“什么?”强伟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他可能要成植物人了。”秘书又说。

一股黑云腾起,瞬间便罩住了强伟的心。

太可怕了。

两个人沉默了足有十分钟,秘书才说:“我急着来见你,是有重要情况跟你通报。”

“你说吧。”强伟的声音很低,低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高波书记留下两句话,要我转告你。”秘书顿了顿,接着道:“第一,河化集团一定要救活,绝不能让开发商盖了房子;第二,九墩滩开发区要坚持,不要灰心。”秘书说完,目光沉沉地望了他半天,道:“高波书记心里一直放不下河阳啊。”

高波书记这两句话,似重锤一般敲击在强伟心上。秘书走后很久,强伟仍然无法回过神来。

这两句话,都是有所指的。河化集团陷入困境后,省市想了很多办法,终因摊子太大,负重过多,一时无法扭转亏损局面。加之大气候的影响,河化再想恢复昔日的风光已是很难,困境面前,改制已成必然。这时候周铁山主动提出要兼并或收购河化,一开始,强伟也很积极,毕竟铁山集团是民营企业的佼佼者,这几年发展迅猛,资产由两千多万迅速扩张到两个多亿,集团已涉足六个行业、四大领域,从业人员也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已成为河阳乃至全省民营经济的中坚力量。方案报到省上后,齐默然当即批示,要河阳全力以赴促成这件事,要大刀阔斧地推进国有企业改革,要让民营经济迅速参与到国有企业的重组与整合中来;同时,要把这起兼并案当成重点案例来宣传,来推广,要掀起大力发展民营经济的高潮,要让民营经济在国民经济中唱主角。想法当然不错,提法也很鼓舞人心,可在运行当中,强伟忽然发现,铁山集团所以斥资收购河化集团,目的并不是为了盘活河化的资产,也不是为了让河化重振雄风,周铁山的目的,在于河化所占据的那一大片土地。

河化集团是河阳占地最大的国有企业,其主厂区位于河阳市区中心地段,是真正意义上的黄金地段。加上河化后期兼并的三家分厂,两家在西城区,一家在河阳最大的集市贸易边上,这三处位置,都是开发商梦寐以求的。

将国有企业低价收购,然后拆除厂房,改建成花园小区,不少地区都是这么做的。在河阳,这样的事例也很多。那些曾经为地方经济的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国企,那些在过去相当长的日子里老黄牛一样为国家为地方默默奉献过的国企,如今遭遇市场瓶颈后,已有不少企业被低价收购,政策性兼并,然后将那些在车床前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买断工龄,买断身份,打发回家。几个月后,带有时代气息的高楼便拔地而起,形形色色的花园小区便成了政绩、成了发展改革的成果。对此,强伟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不是真正的搞改革。对国家,对地方,对工人,这样的改革都欠公平,都值得深思。然而发展却是大趋势,在强大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声音永远是弱小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谁也阻挡不住历史迈出这一步,强伟阻挡不住,高波也阻挡不住。

对河化,强伟却坚决不容许这样!

他不能亲手将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国有老企业毁了,更不能将几万号工人扫地出门。几万号人啊!每人发给区区万把块钱,他们靠着这万把块钱,怎么活?说什么要“置换身份”,可置换身份也不是拿一点点钱就把一个人的一生都给置换掉啊!

掌握了确凿的事实后,强伟突然宣布:中止兼并程序,撤出工作组,对河化的问题重新考虑!

这个决定无异于一声响雷,炸得好多人都傻了眼。于是,告状信、举报信雪片一样飞向省委和省政府。齐默然很不高兴,在电话里批评强伟:为什么要中止改革?难道省委表了态的事,你强伟想推翻就推翻?

强伟先是耐心向齐默然作解释,说这样改了,职工情绪很大,难以保持稳定,如果几万号工人闹起来,河阳的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是职工情绪大还是你强伟情绪大?我再三讲过,改革是阵痛,必须有一部分人为此付出代价。不付出代价,就不叫改革!”

强伟想了想说:“难道工人付出的代价还小吗?为什么社会转型,承受代价的总是他们?这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通!现在是改革的攻坚期,很多问题不是你我可以争论的,我们只有坚定不移地把改革进行下去,才有希望!”

“改革我拥护,但一味地拆厂房盖楼房,我不能赞同。”

听了这句话,齐默然就不说什么了,后来他也没再跟强伟提起过河化集团的事。但因为一个河化集团,强伟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了。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省委要调整河阳的班子,强伟要到省委政研室工作,市委书记很可能由乔国栋接任。

到了这个时候,强伟就不得不找高波书记了。高波书记对铁山集团兼并河化是表态支持过的,而齐默然分管全省工业企业改革,也是省委常委会作出的分工。强伟起先还犹豫,高波书记能否听进他的意见,能否出面制止这起兼并事件。没想到,等他汇报完,高波书记第一句话就说:“是啊,我们的老国企越来越少了,房地产也越来越热了。”感叹了一阵儿,突然问:“如果不让他们买了盖房子,你有没有办法把河化救活?”

强伟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办法是有,不过得给我时间。国企改革,确实是道难题,破解它,我需要时间。”

高波书记略一思忖,道:“那我给你两年。要是救不活河化,你就自动离开河阳,怎么样?”

强伟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知道,高波书记这句话,等于是让他立了军令状!

如今两年时间已过,河化这盘棋,他仍是没能下活。一想这个,强伟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充满了自责。他在河阳干了六年,六年啊,有谁能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连续干六年啊?高波书记给了他这机会,可他到底干出了什么?

对九墩滩开发区,他就更不能多想了,这不但是他心中的一块痛,更是高波书记心中的痛。怕是没人知道,开发九墩滩,原本不是他强伟的主意,这个构想,是高波书记提出来的,它是高波书记建设西部新农村远景战略中的一步棋。可惜这步棋,他强伟没下好,没下好啊……

<h3>2</h3>

高波书记深度昏迷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了银州,可能强伟还没到医院,齐默然这边,就已经在抱着电话笑了。

他真是笑了。接完电话,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口气,一下让他的身心都轻松了,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

随后,他打电话叫来胡浩月:“你马上组织力量,由西向东,一个市一个市地调研一次。”

胡浩月不解,想了一会儿,问:“具体调研哪些内容?”

“你是组织部长,除了人事,还能调研什么?”

一句话,让胡浩月茅塞顿开。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要不要把河阳放在最前面?”

“不,这次来个例外,把河阳放在最后。等你一圈儿转完了,再去河阳。”

胡浩月“哦”了一声,但他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时候齐默然为啥要突然安排他调研班子呢?心里疑惑着,胡浩月却没有问出声。有些事,是不能问的,只能去想,去悟,悟透了,你这人就有希望,大希望;悟不透,或者领悟反了,那你的政治生命,也就该宣告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地从齐默然办公室走出来,路过秘书处时,正好看见余书红。余书红坐在办公桌前,双目空茫,前所未有地发着呆,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暗淡。胡浩月忽然就想:难道出什么事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快速回到办公室,很快拨通了北京的长途。

大凡省里的要员,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北京拥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不要多,但一定要铁,好的关系,维护一到两个便足矣,多了就是浪费。胡浩月打的,是某部一位副局长的电话。这位副局长,年龄比他长些,资历比他老些,在信息方面自然也比他更为灵通。但在私下里,他们是称兄道弟的。

啥叫铁,这就叫铁!

胡浩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对方似乎很忙,不过对方还是忙里偷闲对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这个时候你不要乱打电话。”

一句是:“现在情况很不明朗,但变是肯定的。”

就这两句,胡浩月便断定:高波回不来了,且不管他的伤能不能医好,生命有没有危险,但银州,他是绝对回不来了。那么?

胡浩月猛然明白:齐默然要洗牌了,这次是彻底洗牌!

跟着,他就怔住了,不,是怕了。这次下去,责任重大啊,万一……

他不敢想,他真是不敢多想。有时候,不想比什么都好,实在想不出方向时,干脆就闭上眼,一条道走到底,至于是黑是红,就看天意了。

是的,天意。

这天胡浩月回家很晚。他在办公室里苦苦坐了四个小时,他期望有电话打进来,但是没有。这一天的电话真是怪,哑了似的,这偌大的世界,居然就没一个人记起他。而他自己,却不得不惦记着别人。他从西往东,一个个的,将市级班子的成员通通琢磨了一遍,尽管什么也没琢磨出来,但琢磨了总比不琢磨强。接着,他又将手下的干部一个个琢磨了一番——下去毕竟是要带人的,齐默然说得很清楚,要他组织力量,怎么组织,组织谁,齐默然却没交代,这就需要他动脑子了。这脑子可不是好动的,越是这种时候,人便越难琢磨,如今这世道,还有比人更难琢磨的吗?谁知道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一旦把力量组织错了,他自己的前程,就先毁了。

他刚回到家,手机就响了,响得很急,其实是他自己感觉急。一看,竟是周一粲!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做什么?难道她也听到了什么?不可能吧?省委的消息都还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她怎么会听到?

胡浩月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这个时候,是不能轻易漏掉一个电话的,每一个电话,就是一个信息源,信息多了,方向自然也就有了。

他“喂”了一声,懒洋洋的,跟此时的心境完全不符。这就叫艺术,接电话的艺术。

周一粲远没他艺术,一开口,就显出极为慌张:“胡部长,你在哪儿?”

“我在车上。”

“那……说话方便不?”

“说吧,没啥不方便的。”

“上次你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胡浩月怔了一怔,随后便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胡部长,上次你批评我,有句话我一直没理解,我想……”

“你再大点声,我手机音量小,听不清。”

“胡……部长……”

“算了,找时间我打给你吧。”说完,“啪”地压了。扫兴,真扫兴!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这种电话?这女人,十足的白痴,绣花枕头!

胡浩月当然清楚,周一粲问的是哪句话。上次跟她谈话,胡浩月一开始是想把事情点明的,就是她私下派人查车祸案那件事,后来一想,我干吗要点明啊?点明了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她会记着我,会回报我?笑话!于是,他用模棱两可的语言,略略点了一下她,至于她能不能悟到,那是她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女人笨,真笨,居然执迷不悟地继续查那案子。他相信,周一粲一定是查出了什么,慌了,怕了,这才急着找他。

现在找我顶什么用!

胡浩月判断得没错,周一粲真是查到了秘密,但不是今天才查到的,这秘密在她心里藏了有些日子了。

河阳调整班子,周一粲真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子,都有点一蹶不振了,但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

我不能输给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我一定要成功!周一粲自己给自己打气。

在省城休整了几天,周一粲回到河阳,开始很低调地埋头干起工作来。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有眼睛盯着她。这既是考验她心理的时候,更是考验她意志力和承受力的时候,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表现得很乐观。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赢得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就是张祥生和秦西岳带来的调研组。本来,周一粲是想一心一意配合秦西岳的,配合的过程其实就是证明自己的过程,也是向强伟暗中发力的过程。没想到,秦西岳忽然跟强伟亲近起来,还不只是亲近,周一粲甚至觉得,调研组到河阳,就是专门为强伟保驾护航来的。加上程工又揪住沙漠水库渗水工程不放,几次想将她摆到对立面上,周一粲这才调整方向,跟调研组唱起反调来。

这中间,周一粲还接到省人大李副主任的电话。李副主任在电话中暗示她,齐副书记对张祥生很有意见,对秦西岳意见更大。“让他们下来,也只是做做样子,给高波一个交代,没想到姓张的竟然假戏真唱了。”李副主任说。

跟李副主任通完电话,周一粲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跟调研组较劲的同时,她催促公安局那位副队长,加紧对车祸案的侦查,一旦车祸案查实,她就有足够的理由跟强伟叫板了。

那天她刚回到住处,公安局那位副队长就来找她了,一见面就说:“周市长,查出大问题了。”

“什么问题?”周一粲一惊。

“贾一非车祸案,跟强书记无关,是……”

“是什么?”她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车祸是周铁山一手制造的。”副队长坐下来,从头到尾,将调查到的情况包括他们作出的判断说给了周一粲。

周一粲的脸色急剧变幻着,心也跟着起伏不定,等副队长说完,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惨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齐默然为什么会将对她许下的愿变成一张空头支票,是她错动了他的神经,点了不该点的穴!

是的,对齐默然而言,周铁山就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是任何人都不能点的死穴,这也是她在跟周铁山的接触中逐渐感觉到的。想到这些,她才恍然明白,胡浩月那天话里所指的,原来就是这件事。

她怕了,真怕了。她原本是冲着强伟去的,不料竟然误伤了周铁山,进而错打到齐默然的脸上。

“马上停下来,这事对谁也不能提,听清没有!”她冲副队长说。

见她惊然失措,副队长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草草说了几句,一抬腿溜走了。碰上这种事儿,谁能不怕啊?

周一粲想了一晚上。她设计了好多种方案,包括主动向齐默然检讨,说自己并不知情,完全是瞎撞的;或者通过胡浩月,把事情解释清楚,并表示自己决不会再碰这件事。随后,她又将这些想法推翻了。现在去解释,他们能信吗?现在去检讨,齐默然还会原谅她吗?

不会,绝对不会!

想来想去,她还是一咬牙:事已至此,莫不如……

第二天,她又打电话将那位副队长叫来,问:“昨天说的那些,证据确凿不?”

副队长一时猜不准她的心思,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们也是推测的。”

周一粲脸色一变:“这事你接着查!记住了,我不要你们推测,必须把确凿证据弄到手,明白吗?”

副队长盯着她,越发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啥药,见她态度坚决,没敢再搪塞,表态道:“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绝不能将消息外泄。如果做不到这点,我看你这个副队长也就不要干了。”

“不,不,我能做到,一定能。”

副队长果然没有食言,一周后,周一粲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长长舒了口气:有了这张底牌,我就再也不用跟谁作检讨了。这么想着,她自信地笑了笑,笑得异常灿烂。

她打电话给胡浩月,就一个目的,她要让胡浩月知道,那件事她查了,而且一直没停手。现在,她手中也有牌了。至于胡浩月听了会怎么想,怎么跟齐默然说,那是胡浩月的事,她要做的,就这些。

然后她会等。她不信等不来结果。

几乎同时,许艳容这边,也有了重大突破。

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叫林芳的列车乘务员终于找到了。那位暗中受许艳容托付,帮她查小奎案子的警察说,林芳一开始很不配合,对他的造访表现得很烦躁,说如果再敢骚扰她,她就报警。无奈,那警察只得请铁路公安出马,跟林芳讲明真相,请求她看在死去的老奎一家份上,讲出事实真相。林芳矛盾再三,终于良心发现,在极端痛苦中道出了小奎被虐致死的经过。

秘密调查小奎一案的警察名叫周涛,上次许艳容在昌平与河阳交界处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当年他分到东城区公安局,是许艳容带的他,按理他该叫许艳容一声师姐。可这小子平日做事大大咧咧的,在许艳容面前,也从来都没个正形。不过这一次,他的表现倒真是出色。

据林芳讲,小奎是戴着手铐被王军和马虎押上车的,他们向她出示了工作证,说是正在办案。当时她就发现小奎像是染了病,很不精神,还提醒过他们,没想到二人竟对此置之不理。在车上,他们将卧铺包间关得死死的,轻易不让服务员进。她中间送水时,发现小奎趴在地上,像是刚被他们殴打过。她想告诫他们,王军却不耐烦地将她轰走了。列车行驶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她正在打扫卫生,猛然发现小奎从包间里逃了出来,边跑边喊救命。她扔下笤帚跑过去,看见王军恶狠狠追出来,不容分说就踢了小奎一脚。小奎倒在车厢里,口吐白沫,眼神绝望地盯着她。还没等她说话,马虎就跑了出来,提小鸡一样将小奎提了进去。很快,包间里传出小奎的哀号声。她怕出事,赶紧去找列车长,偏巧那天另一节车厢有个孕妇早产,列车长正带着人全力救助,她没能将情况反映上去。等她再次来到卧铺车厢时,不幸发生了,小奎终因体力不支,加上一路饱受折磨,已经昏死过去。列车很快到了嘉峪关,王军跟马虎这才慌了,背上小奎就要下车,为掩人耳目,说是小奎心脏病发作,需要紧急送往医院。临下车时,他们还要了她的手机号,说是等治好小奎的病,还坐这趟车回去。其实那时小奎已经死了。

这之后,她便受到一次次恐吓,一次次骚扰。马虎还假惺惺地找到她家,给她送去五千块钱,说是感谢费。她没收。马虎说,收不收钱没关系,只要她能把那天的事忘掉,他们就不会再打扰她。

后来马虎和王军倒是不打扰她了,她却突然被调离了原工作岗位,成了铁路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这还不算,她又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在信上警告她:如果她敢乱说,就让她儿子见阎王……

“畜牲!流氓!”听到这儿,许艳容怒不可遏地骂道。王军和马虎两个,是法院系统有名的“混世魔王”。两人原来都不在法院。王军以前是河阳运输公司的修理工,运输公司倒闭后,就一直在社会上闲逛。后来他姐姐王艳跟左威有了一腿,左威便动用关系,先是给王军转了干部身份,然后又把他调进了法院。相比王军而言,马虎的背景就更加深厚了。他的舅舅正是周铁山,仗着周铁山这层关系,他从沙县糖厂调进沙县公安局,在此期间,因刑讯逼供,差点闹出人命。周铁山的事业由沙县发展到河阳后,马虎也跟着到了河阳,成了东城区法院的一名法警。进法院后,旧习不改,每次办案,必然要对嫌疑人动手动脚,轻者,拳打脚踢,扇耳光抽嘴巴;重者,就用手铐吊人,用绳子捆人,有时还会将嫌疑人当靶子,用棉布垫肚子练拳。据下面同志反映,王军跟马虎两个,还专门总结出一套不留痕迹的整人方法,专门对付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嫌疑人。

许艳容曾建议,将王军跟马虎调离法院系统,可左威却偏偏拿他俩当宝贝。去年法院审判跟执行分家,成立执行局,专门负责那些执行难的案件,左威便将二人调到执行局,说是要发挥他俩的强项。

小奎离婚案,是他俩到该局工作后负责执行的第一起民事案件。

愤怒了好一阵儿,许艳容说:“单是有了林芳的证词,还不能将他们治罪,必须拿到嘉峪关医院的证词。”

周涛道:“难呐,许庭。我去过嘉峪关,也调查过那家医院。那家医院的大楼,以前就是周铁山盖的,他跟医院院长,关系深着呢。”

许艳容一听,眉头就皱紧了。这些年周铁山四处搞工程,结下的关系网可谓铺天盖地,按周铁山自己的话说,哪儿都有他的人。

“那就从王军身上突破。这小子眼下有点慌,左威被撤职后,他也不敢嚣张了。”

“这我也试过,可王军对我很提防,目前又没有合法手续,弄得不好,他会反咬一口的。”周涛说的是实话。他查这起案子,还是因为另一起案子正好发生在新疆,他有办案的便利条件,要不然,单是一个林芳,都会让他束手无策。

许艳容的心情不由暗淡了下来。周涛所说的,也正是她一直都在顾虑的:到目前为止,她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一个法庭庭长是无权侦查刑事案件的,更无权插手公安事务,如果让公安那边知道,又会惹出一大堆麻烦。

好在,她始终坚信:邪的毕竟是邪的。小奎的案子,最终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已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等强伟一回来,她就会把埋在心里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

强伟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许艳容忽然就思念起这个男人来了。有很多时候,她感觉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他似乎已经把她的心占满了,再也容不得别人挤进来,包括她的丈夫,也早被这个男人挤了出去。

这很危险啊,她提醒自己。

可她确实想他,非常想。

<h3>3</h3>

乔小川真是恨死了父亲!自他回来到现在,乔国栋就没一天高兴过,整天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中间刚有那么一天,他像是重又精神抖擞,信心十足了,结果让秦西岳当着代表的面一顿教训,他的头重又垂了下来,人也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

眼下张祥生和秦西岳带领的调研组已经打道回府,乔国栋的精神气儿,却一点不见好转。

“你能不能打起点精神来?你这样子,真让我担心。”乔小川说。

“让我怎么打?我现在都这样了,哪还有精神?”乔国栋说。

“你现在哪样了?你不能自己把自己搞垮。”乔小川说。

“我自己搞垮自己?他们这么多人整我,你难道看不见?”乔国栋的声音突然高起来。

这些日子,他老是这样,要么一声不吭,久久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要么就莫名其妙地冲别人发火。乔小川给他雇了一小保姆,刚刚一天,就让他骂走了。乔小川知道,父亲是丢官丢出病来了——他是一个把官位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上次从市委挪到人大,就低沉了好一阵子,还染了一场病,差点就上不成班了,这一次,怕是真要出事了。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他能理解父亲,一个一辈子在官场摸打滚爬的人,生命早已染成了官色,一言一行,一喜一哀,都跟官场的起伏有关。这种人乔小川见得多了,父亲可能是最典型的一个。这种人一辈子为官,一辈子都不知官的真谛,他们胆战心惊,处心积虑,说到底就是为了那顶官帽活着。乔小川以前也以为他们活得滋润,活得体面,活得有价值,后来离开这个圈子,才发现,他们活得很奴!他们心里早就没自己了,早就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应该爱应该恨的人了,他们躲在官帽下,只知道看别人脸色,只知道闻着官场的气味行走,却不知道这行走是为了什么。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也用不着跟父亲讲。父亲如果能明白这些,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他看了一眼父亲,忽然觉得他可怜,非常可怜。

他悄悄为父亲流了一次泪。

擦干眼泪,乔小川就打算拯救父亲了。其实这些日子他已在拯救了。他认定,父亲所以会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强伟。乔小川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倒强伟,让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也尝尝被踢出官场的滋味。

乔小川一开始也是奔着那起车祸案去的,强伟留给人们的把柄,似乎就这一件事,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了。那起车祸案跟强伟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到确凿的消息,事情是周铁山搞的。乔小川犯不着跟周铁山斗,这是他的做人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说凭他现在的实力,跟周铁山较劲儿,只能是找死。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另辟蹊径。很快,他就将目光盯向了许艳容。甭看现在作风问题已不是个问题,但作风跟作风不同。像他乔小川,就算搞一百个女人,别人也多半是眼睁睁地望着,不会跟他急。强伟就不同了,谁让他是共产党的干部呢!共产党的干部若是公开搞女人,这还了得?况且搞的还是自己的手下。乔小川已听说,东城区委正在摸许艳容的底呢,她很快就要坐到法院副院长的位子上了,直接升院长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今脱了裤子就坐直升飞机的女人多得是,对此,人们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乔小川不惜花重金,从省城银州请来私家侦探。要搞就搞彻底,就要搞得他缓不过气来。可惜强伟去了北京,这段时间他白等了。乔小川决定,一旦强伟和许艳容偷情的照片到手,他要先拿给强伟老婆胡玫看。那女人谁都了解,天下第一醋桶子,到时候,让强伟后院先起火,然后再一步步收拾他。这是他用来对付强伟的第一招。

还有一招,乔小川进行得十分隐秘,就连父亲乔国栋,也让他瞒住了。他怕自己的行动吓坏父亲,让本来就神经脆弱的父亲变得更加脆弱。作风问题可以把一个官员搞臭,但要搞倒却有点难——如今要想搞倒一个官员,就得挖经济问题。乔小川不相信,强伟在河阳做了六年市委书记,在经济上却没留下任何把柄。他真的就那么干净?天底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啊!像父亲乔国栋这种人,想吃,却吃不到,那点腥离他太远了,老也够不着。可强伟呢?

终于,乔小川通过以前当地税局副局长时的一个关系,打听到一件非常隐秘的事:几年前强伟挪用过一笔资金,四十五万,是用来安置红沙窝村山区移民的,也就是王二水他们应该拿的钱。当时强伟要得很急,具体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过后,强伟用自己的工资还了一部分,不到六万,还有近四十万的窟窿。乔小川断定:这钱强伟一定是用在了官道上。

他竟然挪用了搬迁户的安置资金!这罪名,决不比贪污轻。

乔小川很兴奋,这让他想起了一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他决心从这条线索查下去,顺藤摸瓜,挖出更大的黑幕来。他安慰父亲:“你就放宽心,这事总会过去的,别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他指的是老奎自杀这件事。陈木船至今揪住父亲不放,既不下结论也不作更广泛的调查,而是把目光来来回回盯在父亲身上。乔小川当然清楚陈木船的险恶用心,他是想彻底整垮父亲,要在精神上给父亲以毁灭性的打击。

这个可耻的小人,戴着政治假面具的小丑,乔小川不会放过他。在陈木船跟宋铜再次把父亲带走后,乔小川就想,既然父亲坚持说他从没动过害死老奎的心,那么老奎究竟是谁害死的呢?会不会是……

乔小川不禁吓了一跳:傻呀!自己咋就从没往这个方向想?

乔国栋这天很晚才回来,面色死灰,神情暗淡,进了家门,张嘴说话的兴头都没了。乔小川顾不上父亲,倒了一杯茶给他,非要他把那天的细节再讲一遍。乔国栋的心情本来就坏透了,哪还有心思跟他再提这些?他是被带到公安局作笔录了,前几次问话,笔录都是宋铜作的,公安局说不符合规定,必须重新作一次。于是,他就将那天找老奎谈话的细节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次作笔录的是两个人,审讯他的人也换了,宋铜几个好像都撤出了此案,朝他问话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年轻警员。乔国栋心想,公安局可能要给他定性了,他很快就要被起诉到法院,接受审判了。陈木船告诉他,人大正在通过程序,上报省人大,他的人大代表资格将会被中止。一个堂堂的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如今却像犯人一样被审来审去,乔国栋的心里,暗得不能再暗。接受完审讯,他又被带到公安局长徐守仁那儿。徐守仁倒是客气,给他讲了一大堆政策性的话,说这样做,也是帮他把问题尽快查清,请他理解,并积极配合,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废话!他能没思想负担?你姓徐的来试试,哪天也把你这样审来审去,看你有没有思想负担?

演戏!乔国栋认定:徐守仁是在跟他演戏。他和陈木船两个串通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目的就是想整垮他。

他已经垮了,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可儿子偏偏还要折腾他!

“爸,你倒是说呀。”见乔国栋不说话,乔小川有点急。

“说什么?连你也怀疑人是我害死的?”

“爸,你再讲一遍,前几次我没认真听。这中间一定有圈套,你讲细点,我帮你分析。”

“你饶了我吧,回你的省城去,安心做你的生意,我的事不用你再管。这一百多斤,交给他姓强的了。有本事,他把我丢到监狱去!”到这时候,他还是不忘跟强伟较劲儿。想想也是可笑,这些年,明里暗里,他跟强伟较了多少劲,可结果呢,非但没保住自己的位子,反落了个犯罪嫌疑人。看来,自己真不是强伟的对手啊。

“爸,你别灰心好不?你这样子,还不正中了他们的奸计!”

乔国栋终是耐不过儿子的软缠硬磨,强忍着心中的痛,将那天的经过再次复述了一遍。

乔小川听得很认真,一个细节也没放过,听完,默不做声地坐在那儿,一副思考状。后来他钻进卧室,关起门,找疑点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乔国栋都已经在沙发上迷糊过去了,乔小川突然跑出来:“爸,我终于找到疑点了!”

乔国栋吓了一跳,睁开眼,盯着儿子,见儿子不像是说梦话,才翻起身问:“啥疑点?”

“爸,你跟老奎谈话是在另一间屋子里对不?”乔小川的声音很急。

“是。”

“谈完话,老奎先走的是不?”

“是。”

“老奎回他自己屋里时,手里究竟端没端他的水杯?”

“这……”乔国栋被问住了。多少天来,他从没想过这问题,也没人跟他提过这问题。

“爸你想想,认真想想,这很重要。”乔小川加重语气道。

乔国栋想了想,好像有点记不大清。这些天,他的脑子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被填满了,总之,里面雾腾腾的,一切都很模糊。

“爸,按理说老奎不能端走杯子的,这是规定,他们应该懂得这个。”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乔国栋。乔国栋忽然记起,那天好像有人说起过这个,不是老虎,是另一个姓江的小警察。对了,老奎走时,没端杯子,他是让姓江的警察带到那间屋子去的。乔国栋想了一阵儿,终于又记起,当时老虎还在外面骂骂咧咧,意思是姓江的小警察动作慢,耽搁了他打牌。那个叫燕子的老板娘还在楼道里软嗲嗲地说:“急什么呀,老虎,天还早着哩。”老虎好像调戏了一把燕子,楼道里立马响起女人的浪笑声。

对,没错!

“我记起来了,杯子没带走,还在我谈话的那间屋子里。”乔国栋像是突然间明白了儿子问话的用意,一下有了精神。

“这就对了,爸!杯子,问题就出在杯子上!你想想,是谁把杯子送到老奎屋里的?这是一场阴谋,是有人想嫁祸于你。”

“你是说……”

“老奎一定是让人害死的,真凶就躲在幕后,他们借了你的手。爸你糊涂啊,这么重要的情节,居然想不起来。”

到了这时,乔国栋彻底明白了:儿子说得有理,一定是宋铜嫁祸于他!但乔国栋的心旋即又暗了下来,他沮丧地对儿子说:“就算查清这些,又能怎样?你爸现在是倒了台的人,谁还会听你申辩?”

乔小川笑了笑,这一笑之中,有着太多的意味。不过他还顾不上安慰父亲,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查找真凶。宋铜,老虎,还有那个叫燕子的老板娘,这些人都有嫌疑,但具体怎么查,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对,燕子,就从这个女人身上下手!对付不了宋铜,我还对付不了他的姘头?

一想要对付宋铜的女人,乔小川就有一股难耐的冲动。过去在河阳,他跟宋铜两个人,没少在女人身上争风吃醋。台上是他们的老子在斗,台下,他跟宋铜两个斗得更厉害。可恨的是,他从没斗赢过宋铜——不是他乔小川没能耐,而是由于父亲实在太软。父亲这个人,说到底就不是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主,他落到今天,不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有时候官位不是保住的,是争来的,谁的手段厉害,谁的力量强大,官运就往谁这边倒。父亲太过保守了,尽管时不时的,也要跟宋老爷子还有强伟之流斗那么一两下,但那能叫斗?那叫自掘陷阱!

乔小川这次回来,断断续续的,听父亲说了好多事,包括那次在常委会上向强伟发难。愚蠢呀,父亲真是愚蠢。常委会是你耍威风的地儿?真正的威风,谁会在常委会上耍?你那么一耍,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给了别人,就算别人不想收拾你,也得被迫要收拾你。

谁愿意自己的权力受到冲击?谁愿意在常委会上被人猛咬几口?要叫他乔小川说,强伟还不算狠,如果换了他,怕是等不到老奎死,就把对手打到地狱里了。

父亲这是自讨苦吃,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乔国栋又在叹气,乔小川说:“爸,你能不能少抱怨点?你这一辈子,毁就毁在抱怨上了。你还没找人呢,怎么就断定没人帮你?”

“我抱怨?难道事实不是这样?找人?你找给我看!现在全河阳,都成他强伟的天下了,谁还敢为我乔国栋说话?”

“有一个人敢,只要事实清楚,我就去找他。”

“谁?”

“秦西岳!”

“他?”乔国栋愣了一会儿,用力摇了摇头。

调研组被突然召回,令秦西岳很是郁闷。张祥生怕他一激动,又跑去找齐默然,再三叮嘱道:“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千万不可感情用事。”秦西岳笑笑。他现在不会那么激动了,经的,见的,还有脑子里想的,都跟过去大不一样,错综复杂的形势也让他这个代表成熟起来。现在他是有些担心,深深的担心。

见他不说话,张祥生又道:“情况复杂啊,老秦,你我现在得作好最坏的准备。”

“我已经作好了。”他说。

见他没再犯倔,张祥生这才放下心来。

张祥生和秦西岳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原以为只要解散调研组,有人就会把注意力从他们身上移开,没想到,对方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下一步棋。

两天后,张祥生接到通知,省委决定让他带队去南方考察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秦西岳呢,本想趁此机会,再把胡杨河流域治理方案细化一下。谁知就在张祥生走后第二天,省人大就通知他,要他参加新农村建设调研组,深入各市区,展开专项调研。

至此,秦西岳这才明白过来:有人要彻底孤立强伟了。

<h3>4</h3>

强伟听到消息,并不感到惊愕。

还在北京时,他就已经想到,齐默然一定会抢在省委班子变动前,采取一系列行动。时间在跟他挑战,他已没有犹豫和思考的机会,必须抢在齐默然撤换他之前,将河阳这几起案子搞清楚。

只有把案子搞清楚,他才能赢得继续留在河阳的机会,也才能以最有效的手段遏制住齐默然。

是的,他必须遏制住齐默然!这是他在北京痛苦思考后作出的一个抉择。

回到河阳,强伟紧急召见国资委曾副主任,了解谈判的事。眼下必须几步棋同时走,而且都要走得快。关于谈判事宜,曾副主任在电话里向他作过汇报,但他还觉得不够,他要详细了解全部过程。

曾副主任说,第一轮谈判很顺利,麦瑞小姐和她的工作小组几乎没提什么条件,谈判完全是按河阳方面的意愿进行的。

“有这么顺利?不像是谈判吧?”强伟在电话里就这样问过曾副主任,今天他又问了。

“起初我也挺纳闷,但谈到第二天,麦瑞小姐接到了欧阳先生的电话,说尽量放宽合作条件,尊重我们的意愿。”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强伟再次问。

“也不是啥条件都没提,麦瑞的重点放在了人员安置上。她提了两条:一是年满五十岁的职工,由政府一次性安置,瑞特公司可以提供一部分资金,用作他们的养老金,不足部分,由我们解决;二是培训后不能通过考核的职工,瑞特公司原则上不予安排,这些人员由市上想办法。”

“第一条行。第二条呢,考核以什么为标准?淘汰的比例有多大?不会全给我退回来吧?”

“原则上不超过百分之三十。”曾副主任说。

强伟算了算,百分之三十就是接近五千人,这个数字不小了。

“她还提出什么?”强伟总觉得对方是在玩虚的,并没谈到核心问题上来。

“河化的资产他们要重新评估——我们评估的他们不相信,认为掺杂了水分。”

“笑话!我强伟会在这里面掺水分?”说完,又觉对方提出要重新评估也在情理之中,便道:“这不是关键,评来评去,就那几个钱,多评不出什么。我想知道,她到底有没透露过下一步的打算?”

“没。我们也有意识地问过这个,麦瑞很谨慎,说在合作协议达成以前,有关公司下一步的启动计划,属于商业秘密,暂时不能透露。”

强伟“哦”了一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麦瑞尽管年轻,但代表瑞特谈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况且她后面还站着欧阳,不会轻易就把秘密说出来。他想了想,又问:“关于几家分厂,她没提出什么?”

“这倒没提。她是按照我们提供的方案,一揽子谈的,没有把话题分散到各分厂上面。”

“那家……”强伟想问什么,话快要出口时,突然收住了。他心里头一直挂着一件事,跟谁也没说,包括对曾副主任。既然麦瑞没提,他也打算把这个疑惑再压压,免得一说出来,影响曾副主任的思路。

但这件事,他真是很疑惑。他所以会对这次谈判与合作如此放心不下,所担心的,就是这家分厂。这家分厂看似不大,但很敏感,一旦操作不好,将会后患无穷。他四处托人打探瑞特的商业情报,目的也是想搞清这点。现在的商业合作,真是鱼龙混杂啊,招商招来骗子的就太多了。要是瑞特把心机动在这上面,那河化就全完了,合作就会变成一句空话,齐默然这边,也免不了要给他多加一条罪名。

遗憾的是,肖克凡到现在还没回来,让他了解的事,至今也没有消息。强伟真是急啊。

偏在这时候,办公室主任进来说:“强书记,那辆车卖了,上午十点开走的。”

“他出价多少?”强伟紧问道。

“八十万,他凑了个整数。”

强伟顿住了。看得出,这个消息还是震动了他,脸上猛然掠过一道阴影。碍于曾副主任在场,强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好啊,还是他周大老板有钱!”

他的话听上去很轻松,甚至还带了点调侃的味儿,可办公室主任听了,心里却一阵酸楚。

办公室主任说的车,就是强伟留在火烧沟村的那辆。本来,齐默然走后,办公室是想把车开回来的——他朱三炮再凶,还不至于真敢把市委书记的车扣下不给。哪知强伟坚决不同意:“开回来?难道你们不怕老百姓戳脊梁骨?”

“总不能真把车抵给他们吧?”办公室主任疑惑地问。

“该抵就得抵。你们拿个方案,公开拍卖那辆车,拍卖的钱,用作火烧沟村的补偿。”强伟说。

办公室主任暗自一惊,看来强伟是要动真的了。

其实拍卖那辆车,也是强伟采取的一个策略,或者说是一种工作方法。河阳这些年,经济发展缓慢,民生问题日益突出,但各单位用车却越来越豪华,如今桑塔纳都没人坐了,都在朝三菱、奥迪看齐。几次整顿都没效果,反而是越整顿车的档次越高,越清理公车队伍越庞大。十几个人的单位,豪华车就有三四辆。老百姓骂的绝对没错,一个县级干部屁股下,就坐着一所乡村小学。强伟想借火烧沟这件事,来个现身说法,卖车还债,还农民的债,看看能不能卖出点效果。主意已定,强伟要求办公室尽快落实此事。

风声传出,一时哗然,谁都不相信强伟真会把车卖了。特别是火烧沟的村民,他们让这强伟这一招给惊住了,车放在那儿,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就在这节骨眼上,九墩乡还有火烧沟村又出事了。

齐默然走后,强伟立刻派出工作组,一方面查实乡党委书记杨常五超生的事,一方面落实关井数量,核实补偿资金。杨常五的事情很快查清了,是他自己找工作组坦白的,他愿意接受处分。查关井数量时,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秘密:毛万里和朱三炮一开始都说关了八眼井,每眼井的成本八万多,还拿出了当初打井时村民们集资的协议,结果查到中间发现,八眼井中有五眼是废井,是移民还没搬来时沙乡人自己打的。这问题马上牵扯出一个更大的问题:整个沙县在第一轮关井压田中,究竟真关了多少,压了多少?继续查下去,就发现沙县县乡村三级联手,拿废井荒田充数,虚报冒领补偿金。王二水所在的红沙窝村,也是随便填了几眼枯井,却冒充新井,企图骗取几十万元的补偿金。压田就更是荒唐,各村压的田全是村民们早就弃掉不种的,而这些年新开的荒,那些应该压的田,却一亩也没压掉。

啥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次,强伟算是领教了!

强伟被激怒了,他不能不怒。从他来到河阳,一直就强调一个问题,无论工作多难做,都要认真去做,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做,而不能应付差事,更不能欺上瞒下!谁知六年后,在事关沙乡三十万人口生存与发展的重大问题上,沙县方面居然还敢玩这种欺天术!

“一个乡一个乡查!”震怒之下,强伟拍案而起,“我就不相信,在纯正党风,严肃政令的今天,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股歪风要是刹不住,我们还谈什么实事求是,还谈什么和谐发展?”

市委专项工作会议开完不到一周,沙县弄虚作假、欺瞒上级的事实被曝光。强伟责成组织纪检等部门严肃查处,沙县六个乡的班子被集体撤职,沙县县长也被摘了官帽。

事情平息后,强伟将新上任的九墩滩乡党委书记还有乡长一并召来,让他们从卖车做起,先干一两件取信于民的事。“不要把它简单地看成一辆车,那是诚,那是信,是我们能不能真心为民的决心。有人说我强伟是在作秀,我不怕,这个秀,我作定了!”

河阳公开拍卖市委书记的专车,用来偿付沙乡农民的欠款,一时成了新闻。齐默然听了,淡淡一笑:“花拳绣腿,就让他折腾吧,不要把市委大楼卖了就行。”

第一个跑来买车的,竟是周铁山。

办公室报出的价格是四十万,周铁山开出的价格却是五十万,多给了十万。办公室主任吃不准,跑来请示强伟,能不能卖给周铁山?

“能,为什么不能?谁愿意掏钱,就卖给谁。不过别人掏五十万,我卖。周铁山这个价,低了!他要真想买,再加十万。”

周铁山听后,嘿嘿一笑:“不就十万吗?低了!我多加二十四万!”

一听这个数,办公室主任的脸立马黑了:七十四万,周铁山这样做,太过分了!

他跟县乡的人一商量,决定先把这事缓缓,分头找买主,最好找一个外地人,把那辆车买走得了,要不然,以后看见那车,心里也是个疙瘩。周铁山这边却不乐意了,几乎天天打电话催。强伟去北京的这些日子,周铁山派司机守在火烧沟村,声称这辆车他买定了,他也要尝尝,坐在市委书记的专车上,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经多方做工作,周铁山才答应不提那个不吉利的数字了,最终出价八十万,就算他为开发区做点贡献吧。

强伟自然知道周铁山的用意:周铁山是要拿这八十万块钱打他的脸啊。如果他提出卖市委办公大楼,怕是周铁山倾家荡产,也要跟他一搏。

好吧,我就成全你一次。

打发走办公室主任,强伟的心思一时间竟再也无法集中到谈判的事上。曾副主任又跟他汇报了几件事,都是谈判过程中发生的,强伟的反应居然没有先前那么灵敏了,好像周铁山把车开走的同时,顺带着将他的激情也带走了一半。曾副主任见状,知道强伟心里还是没拗过劲来,就想起身告辞。毕竟,市委书记卖掉自己的专车,不是件体面的事。临出门时,忽然又记起一件事,重又转身坐下,讪笑着说:“不好意思,强书记,还有件事,我想顺便也跟你汇报一下。”

“你就说吧,不管好事坏事,应该讲的就都讲出来,不要有啥顾虑。”强伟听起来像是在对曾副主任做工作,其实他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不就一辆车嘛,犯得着伤脑筋?

曾副主任略一沉吟,道:“谈判中间,周市长约见过麦瑞小姐,单独约见的,具体谈了些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哦?”强伟眉头一紧,转而又道:“这很正常嘛,她是市长,约见一下对方代表,也表明我们的诚意。以后这种事,就不要跟我汇报了,啥事都汇报,耽误时间。”

曾副主任“哦”了一声,再也不敢坐下去了,赶忙起身往外走。出了强伟办公室,他在楼道里长长吁了一口气。干任何工作,都难啊。这些日子,周一粲反复打电话催他,要他把谈判结果整理一份给她。他能给吗?不给,周一粲那边又怎么想?本来还想顺势征求一下强伟的意见,一听强伟这语气,就知道,关于谈判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跟周一粲提了。

当天晚上,强伟刚回到住处,许艳容就找上门来。强伟见她不请自来,笑着问道:“怎么,现在连电话都懒得打了?”

许艳容不好意思地说:“刚跟朋友吃完饭,正好路过这儿,上来看看你在不。”

“你倒是来得巧,我也刚回来。”强伟说着,请许艳容坐下,然后拿出一盒上好的铁观音,要给她沏茶。许艳容不安地说:“茶就别倒了,我坐会儿就走。”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还有事跟你谈呢。”

一听强伟这样说,许艳容怦怦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其实今晚她一直等在楼下,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看见强伟上楼,才忐忑不安跟了上来。她也说不清,为啥不打电话跟他预约。以前跟他见面,都是在电话里请示好的。也许她怕强伟借故忙,拒绝她的造访,也许是有意要给他一个突然袭击。说不清,女人的心思,有时是很乱的,乱得自己都摸不准。不过还好,苦等两个小时,总算见到了他。

“我先说还是你先说?”将沏好的茶放许艳容面前,强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许艳容一怔:“说什么?”

“你现在找上门来,不会真是来看我吧?”强伟说得很随意,许艳容听了,却觉得自己被他看穿了,一时窘的,脸上飞出两团红晕,手也局促得不知往哪儿放了。奇怪,到了现在,她在强伟面前,还是那么的放不开。

“我……”下意识地,她吐出了一个字。

强伟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有时候,他觉得许艳容很从容,很镇定,身上有股大家风范。有时又觉她很女人,傻乎乎的样子很招人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脑子里也会常常浮现出她的面孔,浮现出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每次回味和咀嚼,会带给他兴奋,带给他安慰,但更多的,却是困惑和彷徨。他说不清自己现在跟许艳容是怎样的关系,说是上下级吧,不像,要更亲密点;说是情人吧,又觉得差得太远。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拥有一个情人,情人两个字,好像离他的生活太远,但要让他彻底放弃掉跟许艳容这种朦朦胧胧的关系,他又很不甘心。

怎么说呢?一方面,他想得到她,真正拥有她,不是像现在这样,是彻底地拥有,像夫妻那样,不,甚至比夫妻还要亲密点;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怕,他怕将来有一天真的陷在这雾一般的感情里拔不出来,那可就坏事了。

但跟她在一起时,确实快乐,这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比如现在,他就想逗她,看着她窘,看着她急,看着她脸红。

她脸红起来真是好看。

这份好看能让他忘掉很多烦恼,抛开所有的事不想,只想盯着她,望个够。

许艳容被他望得身子一阵阵发紧,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脸越发红了,但心里,却升腾起一股热,异样的热,含着某种欲望的热,热得她难受,热得她在沙发上坐不住,想起来,想走近他,想……

强伟感觉望够了,再望,只怕真要把自己给望进去,甚至于望出点什么事来,便收回目光,用朋友般的口吻说:“说说你的工作,最近怎么样?”

许艳容的身子倏然一松,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她抿了抿头发,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谈谈工作的。”

“说吧,是不是又遇见啥难题了?”强伟语气里有股子暖暖的关怀。他在许艳容对面坐下来,目光很温暖地射在许艳容脸上。许艳容感觉刚刚冷下去的身子又在变热。她喝了口水,道:“区上想调整我,已经谈过话了。”许艳容刻意用了“调整”这个词,而没用“提拔”。

强伟知道这件事。去北京之前,东城区委书记找过他,言谈中透出这层意思。强伟当时啥也没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说?点头同意吧,会不会让人家误解,以为他强伟早就有这个意思?摇头反对吧,又怕耽搁了许艳容的前程。他真是有点两难了,只好笑笑,立马转到了别的话题上。许艳容现在这么一说,他就清楚了,东城区看来是要真的重用她了。

“怎么跟你谈的?”强伟问。

“还是法院,当副院长。”许艳容低下头,声音有点轻。这些年,她跟强伟在一起,很少谈过她自己的事,更没提过职务升迁这类敏感话题。她知道这是大忌。女人是不能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施加压力的,更不能因为自己,连累到对方,这是许艳容坚守的一个原则。想想这些年,她还真没求强伟替她办过一件事。

“你自己怎么想?”强伟又问。

“我……”许艳容语塞了,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

“没关系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强伟的话让许艳容再次放松下来。她仰起头,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带有几分暧昧。这个晚上,许艳容多次出现这种状态,好像她不是跑来跟强伟说事的,而是受到寂寞和思念的驱赶,急于扑到他怀抱里靠一靠似的。

“我想回公安局,干自己的老本行。”许艳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说完,她感觉轻松了不少。

强伟轻轻“哦”了一声,习惯性地陷入了思考。去公安局?许艳容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的?以前可从来没听她说过啊……强伟略带狐疑地,再次将目光投在许艳容脸上,一边揣摩着她的心思。

“这事我想了很久。今天来,就是想请你跟区上说说,让我回去吧。”许艳容目光殷切地望着强伟。

强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微微点头。

正文 第九章 风云突起

<h3>1</h3>

许艳容很快就被调到了公安系统,并被任命为东城区公安分局局长。上任第一天,许艳容就将周涛叫来,说:“现在可以放手查了。我要你把别的案子暂且放下,集中力量查出小奎案的真凶。”

周涛自然非常高兴。他没想到许艳容这么快就当上了公安局的局长,当下乐呵呵地说道:“这没问题,另外一个案子我已交给别人了。你能到这边,真是太好了,我们又能大干一场了!”

许艳容说:“先别高兴得太早,这案子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给我用点脑子。”

周涛习惯性地叫了一声“许庭”,一想不对,改口道:“许局你就放心吧,这一次,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先谈谈你的想法。”许艳容办案,喜欢先听别人的思路,然后按照别人的思路,逐渐把自己的想法加进去。

周涛说:“我打算分两步走:第一,先在王军身上做文章。这小子我了解,典型的小混混,没多大撑劲儿,只要一撬开他的嘴,就可以将马虎收审;第二,我怀疑这案子跟左威有关。据我调查,左威前些年炒股,被套了不少资金,其中有一百多万,是法院的公款。左威怕出事,便借王军和马虎的手,拼命为他敛财,目的就是想把这窟窿补起来。加上他还要养情妇,手头一直缺钱。王军和马虎就经常假借执行判决的机会,向当事人诈取好处费,然后跟左威分账。”

“有这回事?”许艳容吃了一惊。虽然她也在法院,但对左威经济上的事,却一直了解甚少,只知道他特别好色,除王军姐姐王艳外,还养着一个姓李的女人。

“错不了,我有个朋友也在炒股,他对左威很了解。他说左威至少有三百万套在股市里。你想想,他一个法院院长,哪来这么多钱?”

许艳容“嗯”了一声。左威炒股的事,她还是听说过一点,至于钱从哪儿来,她从没想过,现在听周涛这么一说,就觉得事情真是可疑。

“那好,就按你的思路,尽快着手调查。另外,关于沙县贾一非那起车祸案,我也想让你参与进去,这案子同样牵扯到不少人,一定要查实查细,查成铁案。”说到这儿,许艳容的脸色阴下来,声音也变得异常沉重,“我们的时间很紧,根本不容许走弯路。你知道,我这个局长也是争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拿掉。一定要在他们拿掉我之前,将这两起案件弄个水落石出。”

周涛一听,心里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没了。他清楚,许艳容这次到公安局,目的就是想弄清这两起案子,将幕后黑手揪出来。至于许艳容心里的这层担心,他却从未想过。“拿掉”这个词是官场行话,周涛虽然不在官场,却也懂得其中的含义。他原以为,有强伟这个坚强后盾,他们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查下去,谁知……

“好吧,具体怎么做,你尽管指示,我保证完成任务。”两个人说话还是原来在刑警队时那种口气,丝毫没因许艳容当了局长而改变什么。

许艳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个人围绕具体细节,讨论了一个多小时,许艳容的电话响了,是区委组织部打来的,要她参加一个会议,说是新提拔干部的宣誓会。没办法,周涛只能告辞。临分手时,许艳容又叮嘱他,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要案子还没办,就弄得满城风雨。“可都是些有背景的人啊,你这边还没动作,我这边就得准备着怎么应付了。”

周涛就是周涛,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带着扫黄队查宾馆,在那家叫“燕子楼”的招待所里,将王军和一卖淫女堵在了床上,一同被逮住的,还有三对男女。周涛以涉嫌组织卖淫为由,将燕子楼控制了起来。当夜,王军被带到了东城分局。

几乎与此同时,对河化集团那两笔资金的审计也有了重大突破。审计局张局长汇报说,经过清查小组反复核查,确认这两笔资金是以虚假做账的方式转移出去的。

“河化在收购二轻系统东阳化工厂时,将该厂净资产由二百五十万元虚增到三千二百五十万元,一次性就洗去三千万元。这三千万先是转到东阳化工厂的账上,然后又以支付设备款和原材料款的名义转到银州三星贸易公司。但在审计中发现,原东阳化工厂并没有跟三星贸易公司发生过业务往来,更没从三星贸易公司采购过设备和原材料。我们找到了一份合同,但一看就是假的,是在东阳化工厂被河化收购后,河化前老总付国仁指派手下跟三星贸易公司签的。”

“这家三星公司呢?你们调查了没有?”强伟竭力压抑着心中的震惊,问道。

“我们通过银州工商部门作了调查。这家公司是典型的皮包公司,老板是个南方女人,叫李敏。她几乎一年一个公司,年年换招牌,换得工商部门都不知道她到底注册过多少家公司了。另外,那两笔广告费,也跟李敏有关,我们是在查河化集团的广告支出时无意发现的。河化集团留有一份跟李敏签的广告合同,标的是六百二十一万。当时李敏的身份是银州阳光商务代理公司总经理。这个公司也一样短命,只开了半年。”张局长的声音特别低沉,听得出,这个叫李敏的神秘女人对他震动很大——能从河化这样的大集团公司连续数次套走巨额资金,这女人背景绝不简单!

强伟的表情却完全相反。张局长刚说出李敏这个名字,他的眼前立马跳出一张脸来。那张脸青春,漂亮,妩媚,还带着几分野气,尤其那双眼睛,简直可以勾魂摄魄。其实李敏是个假名字,这女人真名叫李小雨,很年轻,现在也就三十出头吧。

她是齐默然的儿媳妇!

齐默然的长子齐亚洲身体有残疾,因小时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跛了。婚姻方面不大如意,结过婚,后来又离了。五年前他从广州回来,身边就多了这个李小雨。据说在广州的时候,李小雨曾是齐亚洲公司的业务员,特别能干,齐亚洲对她很是欣赏,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两人才走到一起的吧?强伟对此不是很清楚。齐亚洲跟李小雨结婚时,强伟参加过他们的婚礼,是余书红通知他去的。他们的婚礼办得很低调,宴请了不到三桌人,这对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儿子来说,简直是件难以想象的事。当时强伟还问过余书红:齐家办喜事为什么如此低调?余书红说,齐默然夫妇不同意儿子娶一个出身低微的业务员为媳,是齐亚洲硬要娶的,老两口儿被激怒了,声称如果齐亚洲一意孤行,就断绝父子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齐亚洲哪敢张扬?

那天在婚礼上,强伟果然没看见齐默然的影子,后来才知道,他携老伴出国旅游去了。

强伟跟李小雨,也就见过那么一次。但就是那一次,李小雨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他还跟余书红说:“齐家娶了个人精。这个李小雨,不简单啊。”

“你怎么知道?”余书红反问他。

强伟笑着说:“眼睛,你注意过她那双眼睛吗?那双眼睛看人时,是从里往外看的,能一直看到你的骨子里。”

“怎么?你让她看穿了?”余书红笑着调侃。

“我倒没有,不过我敢肯定,她跟每个人打招呼时,心里都在想,这个人我以后能用得着吗?”

“我说老强,你以后能不能不动这种脑子?跟你在一起,让人害怕。”余书红不想多谈李小雨,更不想多谈齐默然,她对研究人没一点兴趣,也不希望强伟把心思用在这上面。

强伟不是刻意要去琢磨那个李小雨,是李小雨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这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在瞬间就清晰地想起李小雨的眼神儿,可见这李小雨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女人。

听完张局长的汇报,强伟又问:“采购设备的那三千万呢?有进展没有?”

张局长摇摇头。就他们的能力,眼下还无法对此事展开更进一步的调查。毕竟,审计部门的权力是很有限的,它不像公安,也不像法院。况且设备是从广州采购的,要想查清这三千万,就得争取广州那边的积极配合,这一点,即使对强伟来说,恐怕都有相当难度。

但强伟有一种直觉,那家宏远机械公司,一定跟李敏的公司一样,也是家皮包公司,其真正的老板,肯定是齐默然的儿子齐亚洲!

按时间推算,采购设备的时间正是齐亚洲从广州往回撤的时候,也正是他跟李小雨打得火热的时候。

问题变得越发严重了。如果这几笔巨款真是齐默然跟河化原老总付国仁串通起来,利用儿子和儿媳妇转移出去的,那么齐默然的双腿,早就在这起惊天大案中陷得很深很深了!

强伟不敢再想下去。

当天下午,强伟就急着赶往省城。还在车上,他就将电话打给了余书红。一听他紧张不安的口气,余书红的语气也变得紧促了:“到底啥事,能把你惊成这样?”

“见面再说吧,事情真的非常严重。下午你不能有任何应酬,下班后先找个地方,等我!”

余书红“嗯”了一声,提醒道:“车开慢点,再急也不差路上这点时间。”

赶到省城时,天已擦黑。秋天已走完它的脚步,初冬的银州一派萧瑟。风吹打着干秃秃的树枝,发出吼儿吼儿的声响。大地褪去绿色后,面目竟是这般苍凉!强伟打发走司机,径直往秦家窑奔去,余书红在那边的一家酒店里等他。

见了面,余书红问:“到底什么事?你还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呢。”

强伟说:“我要是说了,你不跟着一道慌张才怪!”

刚接到电话时,余书红还以为是齐默然跟他说了什么。这些日子,齐默然对她虎视眈眈的,也在打她的主意,他甚至派组织部一个处长找她谈话,征求她想到哪里去。余书红早已作好离开省委大院的准备,她能侥幸留到现在,齐默然算是很照顾她了,要不然上次她就该挪位子了。高波书记的病情早已传遍省委大院,确切消息是:高波书记已被确诊为脑瘫,彻底成了植物人。眼下不只是省委大院,包括政府、政协、人大全都人心惶惶,银州从此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

简单点了几个菜,打发走服务员,就着茶水,强伟将河化查出的问题说了出来。果然,听了还不到一半,余书红便大惊失色,脸上一片惨白了。

“真的能确定,是他儿子、媳妇干的?”

“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事情一定是他们做的,绝对不会有错。”强伟道。

余书红不说话了,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所造成的震动绝不比听到高波书记脑瘫时小。半天,她张开嘴巴,艰难地吐出一句:“老强啊,你这一杠子,捅出大祸来了。”

“这我知道。”强伟喝了一口茶,面色沉重地道:“所以才急着找你,听一下你的意见,下一步究竟该咋办?”

“下一步?老强你还有下一步?”余书红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你马上住手,这事不是你碰的!”

“住手?”强伟吃惊地盯住余书红。

“你马上打电话,告诉你那个张局长,让他马上撤出来!”余书红的口气不容违抗。见她惊到这程度,这在强伟还是第一次。上次说老奎的事,她虽然紧张,但那份镇定却依然存在,可今天……

“听见没有?你不想当政治的殉葬品吧?”

“红姐,这……”强伟难住了。余书红的话,究竟听还是不听?

这时候服务员进来倒茶水,问凉菜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就上?两个人忙掩去脸上的惊色,装作随便聊天似的说:“等一会儿准备齐了,一起上。”

服务员刚出去,余书红就说:“这事不是你查得了的。你有多大分量?你不至于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清吧?”

“可我查到了。你让我怎么办?”强伟对余书红的态度稍稍有些不满。他没想到,她会怕到这种程度。

“怎么办?你还能怎么办,准备卷铺盖回家吧。”余书红气恼地说。

“就算回家,我也要把这口盖子掀开。”强伟较上劲了。其实他是误解了余书红。这阵子的余书红,心里想的不是怎么查案子,而是怎么保护他。

余书红被他的固执劲气急了。都说强伟是一根筋,以前她对这种评价还多少有些看法,今天这一领教,就彻底明白了:这人比一根筋还一根筋!

“就怕你还没掀呢,你的手脚已被别人捆住了。”她无奈地道。

余书红的担心一点没错。就在她跟强伟吃饭的同时,省城另一家酒楼里,齐默然正在皱着眉头听周一粲汇报工作。

周一粲本来是不想急着见齐默然的,她有她的想法。既然上一次齐默然没把她顺顺当当放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而继续让强伟发号施令,那索性就让强伟为他操心为他负责去,她倒要看看,齐默然怎样收这个场,会不会有一天后悔得连饭也吃不下。

但这也仅仅是个想法,气归气,真到了关键时候,周一粲还是迫不及待就想见到齐默然,周一粲现在已有点身不由己了。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想做啥。更多的时候,她分明又看到一样东西,正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只要再加把劲,她的渴望,梦想,还有追求,就都可能实现。

有谁能拒绝这金灿灿的诱惑?

反正她周一粲是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哪怕是冒险,她也决心搏上一搏。

这天周铁山再次找上门来,一进办公室便说:“大妹子,快收拾收拾,跟我去省城。”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就少问两句,快跟我走。”周铁山说得很急。

“不问清楚就让我去,周老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周一粲脸上露出不快。这段日子,周铁山在她面前越来越没有顾忌,令她不快。

周铁山知道她心里又不舒服了,叹了一声,掩上门道:“强伟在查河化集团,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他查河化集团关我什么事?河化集团正在跟瑞特合作,查账也是应该的,你犯哪门子急?”

一听周一粲又打起了官腔,周铁山就急了:“哎哟我的大妹子,我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拿捏我?快走,快点走啊。”

“我不去。”周一粲这句话,倒像是内心里发出的。毕竟,她跟周铁山,还没到那种不分你我的份上,周铁山这样怕,不能不引起她的警觉。

强伟查河化集团的事,她已听说,具体查出了什么,她却不得而知。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跟周铁山拉开点距离?

正这么想着,齐默然的电话到了。周一粲抓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听齐默然说:“怎么,请不动你是不?”周一粲头皮一麻,赶忙说:“我正打算上路哩。铁山也在,我们一道来。”

“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怎么,还真委屈了你是不?”

齐默然这样一讲,周一粲就断然不敢再犹豫了,没敢再耽搁一分钟,匆匆就往省城赶。到了省城才知道,齐默然急着找她来,正是为了河化集团的事。周一粲并没急着将听到的情况说出来,她想,等把齐默然的心思揣摩明白再汇报也不迟。

周铁山这天却很是着急,他对河化集团还是不死心。路上他就不停地嚷嚷,如果强伟真敢把河化集团卖给瑞特公司,他豁出命也要把姓强的给废了。周一粲没理他,只装作听不见。到了齐默然这里,周铁山还在大言不惭地说着,齐默然猛地拉下脸:“你想废谁?你现在就废给我看!”一看齐默然发了火,周铁山这才不说话了,不过,他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齐默然恨了他一眼,转过脸去,让周一粲先把跟麦瑞小姐接触的情况说出来。

周一粲不敢再卖关子了,再卖,齐默然就会把火发到她头上。她捋了捋头发,尽量将身子坐端正,摆出很恭敬的姿势。可是等她张开口,打算将谈判的情况汇报给齐默然时,才发现,有些事是说不出口的。

谈判进行当中,周一粲的确约见过麦瑞。一方面,齐默然不止一次暗示她,要她尽最大力量把谈判阻止住。“我还是那个意思,投资就投资,别跟收购扯在一起,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忽而要投资,忽而要收购,乱弹琴!”

另一方面,周一粲也是不服气:凭什么要让强伟把瑞特公司拉过去?瑞特公司的前期工作,都是她做的,她在麦瑞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她不能眼睁睁望着麦瑞跟强伟合作成功,更不能容忍麦瑞背叛她!

那天晚上,她把麦瑞约到另一家宾馆,开门见山地问:“你真想跟强伟合作?”

“跟强书记合作不就是跟周市长您合作吗?”麦瑞说着,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周一粲发现,麦瑞这次到河阳,成熟多了,再也不是最初跟她接触时的那个未经风雨的大女孩了。

“话不能这么讲,麦瑞小姐。我一开始态度就很明确,我跟强伟,谁干谁的事,谁走谁的路,互不牵扯。我还是那个愿望,投资就投资,少跟河化往一起搅。”

“可是谈判已经开始了,而且双方很有共同点。”麦瑞完全是有备而来,似乎早已忘了对周一粲曾经有过的承诺。

一听麦瑞的口气,周一粲顿时明白,麦瑞已经不再把她当回事了。这个奸人!她迟疑了一会儿,一咬牙,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不是麦瑞跟欧阳偷情的证据——到了这份上,单凭她跟欧阳那点事,已制约不了她。她拿出的,是另外一个证据。

麦瑞满不在乎地接过去,只当是跟欧阳约会的照片,心里巴不得周一粲将它散发得到处都是。打开一看,却傻眼了!

那是麦瑞跟邻省一位政府官员幽会的照片。照片照得很清楚,麦瑞脸上泛起的红潮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官员更是狼狈,刚跟麦瑞偷完情,衣服还没穿整齐,就被抓拍到了。

麦瑞脸上一片苍白。到这时,她才明白上次在省城给欧阳买领带和皮带时,周一粲说的“拴住男人”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些照片落到欧阳手里,她这辈子,就全完了,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周一粲这才说道:“你背着瑞特公司,私自出卖公司情报,为自己捞取好处。你还背着欧阳先生,跟一个老得完全能做你父亲的男人上床。这两件事要是让欧阳知道,麦瑞小姐,不用我细说,你可能也知道结果吧?”

“你……你……你哪儿来的这些?”

周一粲稳了稳神,道:“麦瑞小姐,我实话告诉你,从你担任西北区代表那一天,我就注意你了。你在西北区所做的一切,我都有证据。就因为你跟这位官员私下的交易,破坏了瑞特跟该省的合作,瑞特公司才将目标转移到了我省。想不到你到了这边,又想故伎重演。我倒要问问,强伟给了你什么好处,不至于也拉你上了床吧?”

“周市长,你误会了,我……我……”

“麦瑞小姐,有些错误是不能一犯再犯的。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你仗着青春和姿色,对啥都无所谓,我也就无话可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怎么办,请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说完,她扔下麦瑞,离开了那家宾馆。

麦瑞在那家宾馆里发了好长一会儿呆,才迈着蹒跚的步子,回到了河阳宾馆。那个晚上,她最终还是打通了欧阳默黔的电话,忐忑不安地问:能不能调整一下谈判方向?

欧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他的语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兼并河化是经过董事局反复讨论了的,这方向绝不能变。至于谈判的细节,你可以自己掌握。”

通完电话,麦瑞绝望地倒在了床上,心想完了,啥都泡汤了,她让周一粲跟欧阳两头夹击,逼进了死胡同。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啊?早知这样,她就不该认识周一粲,不该听信她的花言巧语,更不该跟这个女人交心。跟自己比起来,周一粲才是真正的狐狸啊,她麦瑞算什么?

麦瑞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接下来这出戏,她该咋唱?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更不想失去欧阳,但周一粲那番话,却像刀子一样,“咔嚓”一声,将她的两个梦都给砍断了。

周一粲,你个狠毒的女人!麦瑞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麦瑞万念俱灰、痛苦万状的时候,欧阳默黔忽然又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出了啥意外?麦瑞胆战心惊,拐弯抹角说:周市长跟强书记闹矛盾,两个人在这事上争得不可开交。收购河化,周一粲不同意。

“她不同意?她的胃口也太大了吧!”欧阳略一停顿,又道,“这么着吧,明天你带十万美金过去,送给她,但要留下证据,看她收了钱还咋说。”

麦瑞获救似的问:“她要是不收咋办?”

欧阳顿了顿,道:“她要是不收,你就照实说,是我送给她的。”麦瑞急忙应了一声,心情稍稍有点平静了。欧阳默黔又道:“麦瑞你记住,这次我们必须把河化拿到手,这是原则。在这个原则下,你要灵活点,一个周一粲,不至于把你难到如此地步吧?”

第二天,麦瑞打电话给周一粲,说公司总部有了消息,希望能尽快跟她见面。周一粲当时在办公室,接完电话没多久,就回到了住所。过了一会儿,麦瑞来了。麦瑞把手提袋放下,换上以前那种轻松的脸色,道:“周姐,公司总部很感谢你,让我来表示一下。”

“表示?”周一粲看了一眼手提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麦瑞,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麦瑞笑笑:“就把你当周姐呗,还能拿你当啥人?”说着,打开手提袋,取出沉甸甸的美钞。周一粲被眼前这堆美钞吓坏了,当即扑上来,叫道:“你拿走,少在我身上动这脑子!”

她的手刚一触碰到钱上,麦瑞便按下了微型摄像机的快门。干这事麦瑞在行,一点也不输给周一粲。

“周姐,既然我拿来了,就不打算拿走。收不收,是你的事。不过欧阳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不知周姐想不想听?”麦瑞说话的口气已大不一样了。

“欧阳?”周一粲警觉地抬起头,眼睛重新盯住麦瑞。麦瑞今天的表现太不寻常了,周一粲不得不谨慎。

“周姐,实话实说吧,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欧阳托我交给你的。”

“谁托你也不行,你把它拿走!”周一粲的口气猛地变得严厉起来,见麦瑞没动静,又道,“你不拿走也好,我这就打电话,让纪检委的同志来拿。”说着,真的掏出手机,开始拨号。麦瑞的手轻轻按在她手上:“周姐,何必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别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一家人?麦瑞,我把话跟你说清楚,我跟你,没一点关系!”周一粲有些急了,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身子也在剧烈地起伏着。见她这样,麦瑞感觉好笑:“周姐,你不愧是市长啊,说翻脸就翻脸。好吧,我也不跟你磨嘴皮了,你直接跟欧阳说吧。”麦瑞很快拨通欧阳手机,嘀咕了几句,将手机递给周一粲。

周一粲本不想接,凭什么她要听麦瑞的?但她还是拿过了手机,听了不到一分钟,她的脸就绿了,慢慢地变灰变暗,变得看不到半点血色了。

欧阳还在那边说着,周一粲早已支撑不住,冲着话筒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欧阳默黔,你卑鄙!”

麦瑞见状,知道欧阳点了周一粲的穴,很开心地冲周一粲笑笑,从她手里拿过电话,风摆柳一样,袅袅婷婷地出去了。

周一粲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

麦瑞走后许久,她仍然陷在怔忡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她哪里能想到,早在她算计麦瑞之前,欧阳就已经在算计她了。欧阳这一手,狠啊!

早在一年前,周一粲因公出国,路过澳门时,欧阳专程从香港赶过来,陪她观光。她跟欧阳认识两年了,欧阳对她一直客客气气,既尊重又热情,她对欧阳呢,也有一份好感,觉得他年轻,有为,而且知道体贴和照顾别人。周一粲喜欢跟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们能让她焕发出一股青春的活力。那次她耐不住欧阳的热情,去赌城开了下眼界,欧阳非要她试试手气,她就试了。只试了两把,欧阳没说输也没说赢,带她回了宾馆。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她早忘了,没想到,欧阳刚才在电话里说:“周市长,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正经,如果你没忘记的话,上次在赌城,你可是一下就输掉了三百万啊。”

三百万!周一粲快要窒息了。

周一粲终于明白,她已没了退路。或许她应该先帮着欧阳,顺利完成对河化集团的收购?

<h3>2</h3>

周一粲并没有对齐默然讲实话,当着周铁山的面,她向齐默然撒了谎。当然,这谎撒得很圆,齐默然跟周铁山两个都没听出破绽。她将强伟的做法大肆渲染了一番,向齐默然透露出一个意思:瑞特跟河化的合作,已是无法阻拦的事,凭她的力量,根本奈何不了强伟。

出乎意料的是,齐默然听了,并没有责怪她,也没向她作什么指示,而是将目光转向周铁山:“你电话里说有人在查河化,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铁山接话道:“强伟派了一支工作组,在翻腾河化的账,说是要对河化来一次全面审计,我怕……”

“怕什么?”齐默然这天的表情很怪,似乎听到什么都不着急,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的镇定反倒让周铁山多出几分不安。本来这消息就是拾来的,强伟派出的审计组到底在搞什么,周铁山也说不清。他急着见齐默然,就是害怕强伟把事情谈成,那样,河化这块肥肉,就永远也吃不到嘴里了。

周铁山一支吾,齐默然便明白,周铁山并不清楚强伟在做什么,脸上不觉浮现出一层失望。这些日子他很忙,主要忙在跟高层的联络上。这事挺费心力啊。据可靠消息说,省委书记的人选,至今还是一个谜。下面的消息,他最近听到的少。原本指望着能从他们嘴里多问出些什么,可问来问去,一切都还是原样。他无不失望地叹了口气,说:“吃饭吧。”

吃着饭,齐默然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抬头盯着周铁山,问:“听说你买了强伟的车?”

“买了,花了八十万,把他的车给买来了。”周铁山说得很自豪,好像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齐默然凝视着周铁山的脸,仔细瞅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这张脸很可恶,简直就是恬不知耻。他真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了,当初怎么就能跟这样一个人扯上关系呢?怎么就能冒着风险在他身上下赌注呢?这是一张除了贪婪什么也看不到的脸,更是一张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脸!

那车也是你敢买的?你这是拿八十万给自己买来杀身之祸啊!你以为强伟简单啊?他不简单!

他“啪”地扔了筷子,再也吃不下了。

周铁山依然沉醉在买车的兴奋中。他今天来,坐的就是强伟那辆车,坐在那车上,感觉就是不一样。一看齐默然扔了筷子,不解地问:“怎么了?”

“牙痛!”齐默然从牙缝里逼出了两个字。

余书红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强伟。强伟主意已决,任凭余书红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动摇。

“你让我怎么罢手?这是七千多万,不是七万,也不是七十万。他们如此嚣张,如此置党纪国法于不顾,河化集团几万号工人开不出工资,他们呢?借企业改制,疯狂掠夺,大肆侵吞,这样的领导,你让我怎么尊重?我强伟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查它个底朝天。我就不信,他齐默然能遮得了天!”

余书红不言语了。强伟的性格她了解,他执意要做的事,谁也甭想阻拦。当初发现周铁山兼并河化的动机不良,他同样是顶着重重压力,不顾多人的反对,硬是将这起吸引了全省目光的兼并案给搅黄了。这一次,他怕是会冒更大的险。

“那……你打算怎么查?”过了好长一会儿,余书红问。

“目前还没什么计划。这事要想深查,是很棘手的,我发愁的是力量。不瞒你说,我现在手里面,没几个可用的人。”强伟道。

余书红想了想,道:“力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你得作好应对准备。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一旦查起来,你就没回头路可走。”

“我明白,其实从派审计人员进厂那天,我就作好了一切准备。”强伟的声音很低沉,听得出,对下一步的工作,他心里确实没谱儿,而且所要承受的压力也的确是非常之大。

两个人又谈了一阵儿,余书红忽然说:“你怎么不让徐守仁参与进来呢?这事要往深里查,少不了公安。”

“他?”强伟有些意外,眼睛怔怔地盯着余书红。

“怎么,你对他不放心是不?”

强伟点点头。他对余书红,向来不隐瞒什么。

“老强啊,你这个毛病不好,对谁都怀疑,对谁都不放心。其实有些人,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必要时,可以放手一用。单靠你自己,就算有过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啥事都做了。”余书红语重心长地说。

强伟似乎并不领余书红的情。他在想,余书红为什么要提起徐守仁呢?难道对徐守仁,真不该怀疑?见他沉默,余书红浅浅一笑,没作过多解释。人她已经推荐过了,用与不用,是强伟的事,她不好再干预。饭后,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强伟:“如果有什么事需要省厅帮忙,就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强伟看了一眼,名片上那人是省公安厅经侦二处处长李源。这人强伟听说过,但从没接触过。

回到河阳,张局长他们已等在办公室里。强伟是在路上打电话让秘书通知的,要他们在办公室等他。张局长说:“广告部原部长孙宏民目前还在河化,担任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设备部原部长老陈两年前已离开河化,据我们了解,此人目前在银州做生意,搞的还是老本行。另外两名当事人,暂时还查不到下落。”

让张局长查当事人的下落,也是强伟的主意。他打算从这些人身上下手,打开缺口,然后顺藤摸瓜,引出更大的鱼来。

强伟将目光转向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何正平:“怎么样正平,能不能想个法子,先把孙宏民收审了?相信他嘴里,一定还有秘密。”

何正平沉默了一阵儿。关于河化这两起大案,他也是昨晚才听说的。昨晚,审计局张局长到他家拜访,说是奉强书记命令,前去给他汇报案子。当时他还有点不信,强书记怎么会想到他一个小小的支队长呢?等听完,他就再也不敢有疑惑了,不只如此,对发生在河化集团的这几起国有资产侵吞案,他更是震惊得不敢相信。七千多万!这可赶得上河阳公安局十年来办过的经济案标底的总和了。这阵儿,他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一想到将要投入到一场特大经济案的侦破中,他心里就有一股止不住的冲动。

“强书记你放心,河化集团这些年签的广告合同很多,我们会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对孙宏民展开调查。”

“调查一定要迅速,但同时要做到符合法律程序,绝不能在这上面出问题。”强伟要求道。见几个人点头,强伟进一步说:“另外,立即对原二轻系统东阳化工厂厂长展开调查。我不相信,他会一点好处也不得,只要他拿过一分钱,就是同谋。眼下我们虽不能对李敏等人采取措施,但完全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查起。相信查到一定时候,李敏等人就会自己跳出来。”

张局长默默点头。年轻的何正平早已跃跃欲试了。

布置完河化方面的工作,强伟又急着跟许艳容联系。许艳容到公安局上任,强伟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示祝贺呢。他想,不管怎样,祝贺的话还是要说的。而且,他也急着想知道小奎一案的进展。电话打通后,许艳容说不在河阳,正在搞外调呢。强伟说:“刚上任就跑外调,你也心太急了吧?”许艳容说:“不是我心急,是案子急。小奎案如果再拖下去,怕是有人又要炸我的办公室了。”强伟一听,笑了,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干吗老往坏处想?”许艳容也笑了一声:“我得对得起提拔我的人啊。要不然,我这个争来的官,干不了三天,就得下台。”

强伟理解她的心情,也很想说句宽慰的话,可话一出口,却又变成了命令:“外调回来马上来见我!你那边急,我这边也不轻松。”许艳容“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听声音她好像在车上。

搁下电话还没三分钟,门被敲响了。强伟说了声“进来”,抬头一看,进来的竟是市公安局局长徐守仁。徐守仁后面,跟着两个强伟不认识的警察。

强伟请他们坐下,心里想:莫非余书红跟徐守仁说了什么?要不然他咋来得这么快?正乱猜着,就听徐守仁说:“强书记,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

强伟“哦”了一声。他见徐守仁的脸色不大好,人也显得很急,心想,八成是乔国栋这边有了啥事。他一直想抽个空儿,跟乔国栋谈谈,他知道老乔心里有疙瘩,说不定还在恨他呢,但总也挤不出时间。“说吧。”他冲徐守仁说了一声。

“老奎这案子疑点很多。调查中我们发现,他的死亡跟人大乔主任关系不是太大,乔主任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强伟不由浑身一颤。徐守仁用的这个词,显然刺痛了他。“说下去。”他点了支烟,抽了起来。

徐守仁接着说:“老奎的死很可能是一场阴谋——有人想借这件事,嫁祸给乔主任。”

“你别用这种模糊语言好不好?既然查出疑点,就说出来。”强伟不满道。

徐守仁略一犹豫,道:“那好吧,我就把查到的情况先作个汇报好了。老奎的案子我作了两手准备,一是派人配合人大陈副主任,由他按照省市的统一部署去查,但到现在,那边也没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另外,我让刑侦二队的同志们去查,事先给了他们几个疑点,要他们务必从这几个疑点入手,寻找突破口。就在昨天,刑侦二队的同志终于从一个叫马三的男人口中获得重要线索。目前初步断定,老奎是被宋铜几个害死的,其目的,一是想彻底平息掉小奎死亡案,让这件案子成为死案;二是嫁祸乔主任,公报私仇。”

强伟对徐守仁的汇报略有不满,嫌他嗦。这种事儿,挑重点说嘛,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先讲上一大堆,让人搞不清你到底想说啥。但案子有重大突破,他还是很兴奋。他本来就不相信是老乔害死了老奎。他认为这很荒唐。这段日子他所以不过问此案,就是想看看陈木船等人到底想把案子引向哪里。既然徐守仁已经提前一步,将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了,也省得他再作安排了。

“这个马三是什么人?”他问。

“马三是一个赌徒,总跟老虎几个一起打牌。”一同来的刑侦二队的同志补充道。

“能肯定是宋铜做的?”

“目前还不能。但马三说,宋铜跟老虎几个交代过,要他们把事情做细点,别毛毛躁躁,留下啥脚印。”

“脚印?”

“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事情做干净点,别让人抓到把柄。”

“仅凭马三几句话,你们就敢作这样的推论?”强伟的目光越过刑侦二队两位同志的脸,重又回到徐守仁身上。

徐守仁说:“马三的话只是个旁证。目前已经查明,老奎自杀用的杯子是老虎从接待室拿进去的,凭这点,就可以排除掉乔主任涉案的可能。还有,在对燕子楼包房客人的调查中,有人指证,老虎几个对老奎有虐待行为,好几个晚上,老奎房里都传出了喊叫声。老奎自杀那天,老板娘燕子刻意将二楼一位长住客人换到了三楼。这些事件联系起来,基本可以断定:老奎不是自杀,而是被老虎几个害死的。”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强伟越发不满了。徐守仁一会儿说老奎是自杀,一会儿又说老奎是被害死的,到底让他听哪个?

“他杀!”徐守仁重重地说。

“证据呢?我要证据!”强伟加重了语气。

“想要证据,就得依法收审宋铜。”徐守仁好像又跟强伟较上劲儿了。他本来是想把案子汇报得细点,让强伟能听得更明白,谁知越汇报越乱,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那还磨蹭什么?依法办事,这是原则。”强伟说。

徐守仁犹豫了,其实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请示强伟,能不能对宋铜采取措施,毕竟,宋铜是前任市委书记、市人大主任宋老爷子的儿子啊。

“怎么?一遇到有背景的人,你们就怕了,缩手缩脚了?”强伟故意拿话刺激徐守仁。徐守仁想让他表态,他偏就不表这个态。他倒要看看,徐守仁敢不敢越这个雷区?

徐守仁又犹豫了一阵儿,起身道:“强书记,我汇报完了,下一步,我会依法办案的。”说完,带上两位警察,走了。

望着徐守仁离去的身影,强伟忽然想:自己今天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都说徐守仁对乔国栋有意见,对他强伟也有意见,怎么今儿个,他硬没感觉出来呢?

强伟所说的“意见”,就是提拔徐守仁当局长时市里面曾经有过争论。当时一派意见认为,徐守仁踏实能干,忠于职守,能胜任公安工作。另一派意见却认为,徐守仁保守,思想老化,无法带领广大警员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两派意见争论得很热闹,徐守仁的任职一拖再拖。后来在市委常委会上倒是通过了,可到了人大,乔国栋那边却又迟迟不作任命。强伟不好干预人大的工作,毕竟各部门一把手最终能否任命,还要看人大的表决结果。半个月后,他听到传闻,说是乔国栋想拿徐守仁跟他较劲儿,因为他乔国栋想提的人没提起来。就在他打算找乔国栋谈话的当天,徐守仁突然来到他的办公室,要求离开公安系统,去别的部门工作。那次他狠批了徐守仁一顿。徐守仁起先一声不吭,等强伟批完了,才气冲冲地说:“我不想成为你们斗争的工具。既然你们觉得我不合适,就不应该跟我谈话,更不应该将我提到常委会上。”

强伟怒了:“谁拿你当斗争工具了?你自己不过硬,还要怪别人,就凭你说的这几句话,就证明你思想认识有问题!”

“不是工具是什么?强书记,你去下面听听,我徐守仁现在成什么了?有说我是你的人的,有说我是乔主任的人的。我徐守仁虽然不才,但也绝不会因为一顶局长的帽子就把自己卖给谁!”

“老徐,你太过分了!”

“我是过分,可更过分的是你们。你们啥时候真心为下面的同志着想过?啥时候又切切实实从工作角度出发过?干部提拔,对下而言是民主考评,是竞争上岗;对上呢,最终还不都是任人唯亲!”徐守仁那天是豁出去了,他后来说话的口气真是有点疯。

徐守仁最终还是通过了人大的表决,但这件事,却在强伟和乔国栋心里,都留下了阴影。到现在,强伟对他那番话,还是心有余悸。

但他也承认,徐守仁那番话,还是道出了干部提拔与任命中的症结。

就连强伟自己也不敢保证,他在河阳这六年,就没提拔过不该提拔的人,没犯过任人唯亲的错误。包括宋铜,包括左威,都是他碍于宋老爷子的面子,默许下面提拔重用的。

伤疤捂在心里,他还愣是不让人揭,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这一天的强伟,算是自己对自己开展了一场批评。

后来他拿起电话,打到乔国栋家里,没想接电话的却是乔小川。一听是他,乔小川恶狠狠说了声:“我爸不在!”就将电话压了。

<h3>3</h3>

宋铜逃跑了!

离开强伟办公室后,徐守仁怒冲冲回到公安局。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也是在生强伟的气。他原本想寻求强伟的支持,哪知强伟也会跟他打官腔,说官话。啥时候,这些顶头上司们说话能透明点,能直白点,不要再跟手下们打哑谜啊?他这么想着,冲刑侦二队陆队长说:“马上收审宋铜几个,行动要快!”陆队长刚一犹豫,徐守仁就发了火:“怎么?你们也怕了是不?立即采取措施,出了问题我徐守仁一个人担着!”

“是!”陆队敬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徐守仁又在后面说:“同时跟许艳容那边取得联系,立即传唤招待所老板苏燕子!”

陆队带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宋铜的办公室。办公室没人,值班民警告诉他,宋铜几个去了华都宾馆,半小时前接到报案,说有人在华都宾馆贩卖摇头丸。他们又火速赶往华都宾馆,在一间套房里,老虎几个刚刚坐上牌桌,就被铐上了手铐。但是没发现宋铜,搜遍了宾馆,也不见宋铜的影子,那个姓江的警察也不在。

“宋铜呢?”陆队问老虎。

老虎龇牙咧嘴笑了笑,道:“不知道。”

“老虎,你涉嫌虐待致死在押嫌疑人老奎,聪明的话,就说出宋铜的去向。人命关天,你不可能自己扛着吧?”

“你吓唬谁啊?姓陆的,这手铐你能戴上去,就怕取不了,到时候让你哭都来不及。”老虎的气焰极为嚣张。

“我压根儿就没想取下来!”陆队拍了下桌子,警告道,“你如果再不说出宋铜的下落,将来只会罪加一等。”

“少跟我嗦!你凭什么抓我?姓陆的,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带下去!”陆队没时间跟他熬。宋铜会不会提前听到风声,跑了?

半小时后,前往宋家搜捕的人员回来了。宋铜家没人,他老爷子那边,也不见他的踪影。

“一组去电信局,查他的通话纪录,看半小时前他跟谁联系过。另一组立刻上高速公路,命令沿线各检查站,发现他的车,立即扣留。”

陆队刚说完,有个警员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陆队,宋老爷子大发雷霆哩。”

“他发?我还没冲他发呢!”陆队说完,就急着去见徐守仁。来到徐守仁办公室,见徐局正在接电话。从表情判断,来电话的一定是宋老爷子。果然,接完电话,徐守仁就发起了火:“什么东西!在河阳当了多少年太上皇,当得都不知天高地厚了,还真以为自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等听完汇报,徐守仁就有些傻眼了:“不可能啊!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听到消息啊!”

两天后,陆队他们还是没查到宋铜的去向。至此,徐守仁才确信:宋铜真的是闻风而逃了!

许艳容这边,也取得了重大突破。许艳容外调,正是去了新疆,她想进一步获得林芳的证词,同时也想查明小奎这些年在新疆到底做了什么?当初小奎跟媳妇酸果儿离婚,许艳容依法调查过小奎的家庭财产,证实小奎有六万多元的银行存款,这钱是小奎夫妇俩养猪得来的。法庭判决时,依法判给酸果儿三万五千元,加上孩子的抚养费,小奎应该一次性向酸果儿支付人民币五万八千二百多元。后来由于这钱落实不了,酸果儿俩娘才闹到了法院,迫于无奈,此案才转到执行庭强制执行。

许艳容不虚此行,不但从新疆一家农场查到小奎跟人合伙买地的事,还从合伙人那儿得知,王军跟马虎到新疆执行案件时,小奎曾给过马虎一万二千元,是从买地款里给的。马虎跟王军并没立即带走小奎,要小奎想办法凑齐六万元,说交了钱他们就可以不带走小奎。一周后,小奎又将借来的一万元交到马虎手里,说只有这么多了,他买了地,把钱全都投了进去,实在拿不出更多的,请求法院再宽限一段时日,他一弄到钱,就马上寄来。马虎拿了钱,笑哈哈说:“行啊小奎,有你这个态度,我们就放心了。这次先不带你回去,下次我们来时,如果拿不到剩下的钱,就别怪法律无情了。”

谁知第二天晚上,小奎跟合伙人刚刚吃完饭,一辆警车开来,不容分说就带走了小奎。

马虎跟王军先后两次从小奎手里拿了共计两万两千元执行款,但从小奎死到今天,他们也没向法院提起过这事。倒是小奎死后,两个人拿着医院出具的五千多元的医疗费还有一千多元的尸体看管费,多次找酸果儿讨要,结果逼得酸果儿悲伤绝望,投井自杀!

许艳容还从林芳那儿了解到,那天在列车上,小奎受不了折磨,跑出来跪在过道里喊她救命时,好像提到过钱的事。林芳还说,马虎跟王军匆匆下车后,她在打扫卫生时捡到一个饮料瓶,里面装的居然是尿。可见,他们一路上是怎么折磨小奎的!

周涛这边也有收获。周涛不愧是周涛,他巧借王军嫖娼这件事,准确地拿捏了王军的心理。王军结婚不久,妻子在河阳教育学院当教师,无论家庭出身还是本人条件,都要比王军强。王军最怕嫖娼的事传到妻子耳朵里。周涛虚晃一枪,说再不交代就要通知家属前来领人了,硬是撬开了王军的嘴巴。王军承认,两万多的执行款是他们拿的,事后全部交给了左威。他跟马虎心里不服气,这才拿着医院的发票去找酸果儿要钱的。王军还顺便交代出,这一年多时间,他跟马虎先后交到左威手里的执行款,不下四十万。左威说是先存放在单位小金库里,等这些案件了结了,再跟大家分红。对列车上虐待小奎一事,王军却一口否认,还是坚持他原来的说法,小奎是由于心脏病突发死去的。

听完汇报,许艳容说:“王军是想把左威咬出来,心想有了这棵大树,他们都能安然无恙。小奎的事他当然不肯轻易承认,殴打致死人命,那是要吃枪子的,王军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接下来怎么办?”周涛请示道。

“这还用我说?”许艳容笑着反问。

周涛马上会意:“我这就办手续,争取第一时间控制左威。”

时间已到了半夜,左威家里,却是一团糟乱。

宋梅真是气得要跳楼了。这些天她为了丈夫左威的事,跟弟弟宋铜两个东奔西跑,不但要挨老爷子的骂,还要厚着一张丑脸去求那些她本不想求的人。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左威这畜牲,竟然还有心思跟野女人鬼混!

下午宋梅是在娘家吃的饭。弟弟宋铜一出事,这个家突然就乱得一塌糊涂。老爷子暴跳如雷,见谁骂谁,骂声能把楼顶掀破。母亲打电话,让她过去劝劝老爷子。宋梅刚进门,老爷子就指着她鼻子骂:“跑来做什么?看我笑话是不是?回去告诉你家姓左的,他做的事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宋梅赶忙安抚老爷子:“爸,你别气坏了身子,不就这么点小事嘛,看把你气的。放心,啥事都会过去的。”

“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一个跑了,一个马上又要被抓了,我辛辛苦苦干一辈子,图个啥?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倒好,一个个净干些没屁眼的事。还让我放心,我这心都快要急烂了!”

见老爷子骂个没完,母亲悄悄拉她进了厨房,小声说:“铜儿没跑,他就在河阳。”

“啊?”宋梅吃了一惊,她还以为弟弟真逃走了。母亲又说:“先不要跟你爸说,他这个人,一激动啥都做得出来。有空你去看看铜儿,让他留点神,这阵儿先不要出来,就蹲在陈主任家。我正跟你大弟弟商量哩,让他跟省上说一声,不信他姓强的真敢把铜儿抓进去。”

宋梅安抚了一阵老爷子,不见效果,硬着头皮吃完饭,碗一搁就去了陈木船家。按母亲的说法,这一次幸亏陈木船帮忙,要不是他提前听到消息,打电话将宋铜叫到他家,怕是这阵儿,宋铜早已落到强伟手里了。

来到陈木船家,宋梅先是说了一堆客气话。陈木船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子对我有恩,我陈木船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宋梅的鼻子一下就酸了,想想,从老爷子下台到现在,多少张热脸冷了,那些当初从老爷子手里得过实惠的人,那些靠了老爷子的提携爬上去的人,如今在街上见了,都恨不得躲着走。这些天宋家接二连三出事,还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哩。她感激地说:“陈主任,你的大恩大德,我宋梅记住了。等我大弟回来,我一定跟他说,你对宋家的恩,宋家一定会加倍报答。”陈木船道:“大妹子客气了,咱先不说这个。现在关键是想办法,把眼前的事对付过去。”宋梅“嗯”了一声,就去卧室看宋铜。

宋铜躺在床上,抽着烟,正乐滋滋看电视哩。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哪像个命案在身的人?宋梅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她没少提醒过这个弟弟,劝他为人低调点,工作认真点,别像以前那样,啥都靠着老爷子,该到他自己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可宋铜哪听得进去啊!有时候她想:宋铜跟左威,真像一对亲兄弟!

看见姐姐,宋铜懒洋洋地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宋梅忍不住就发起了火,“你惹了祸,自己倒逍遥自在。爸和妈都急死了,你倒好,还有心思看电视。”

“不看电视干啥?又不能出去转。”宋铜嘟囔道。

“你还想着转?你去外面听听,风声有多紧!强伟现在恨不得挖地三尺,把你给挖出来呢。”

“姓强的他是活腻歪了,逼急了,老子把他一家做掉。”

“敢!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宋梅真是要让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给气死了,但眼下,她又不能说得太狠,便简单数落了几句,又叮嘱他一番,要他安安分分呆在陈主任家,哪儿也甭去,她和爸妈正在想办法呢。

“我哥呢?他不能见死不救吧?”宋铜忽然问。

“这时候想起你哥了,你干那些事的时候呢?”

“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宋铜吼道。

陈木船递个眼色,示意宋梅别说了。宋梅会意地走出来。陈木船道:“这边你放心,他暂时还听我的,强伟他们也不会猜到人在我这儿。我不放心的是你家里那位,听说强伟已让许艳容查他了,他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事啊。”

一句话说的,宋梅心里越发阴沉。跟陈木船扯了几句,心里终是有事,坐不稳,便告辞出来。

回到家,不见左威。打电话,手机通着,左威却不接。连打几遍后,左威竟将手机关了。宋梅的火就再也压不住了。她最恨左威关手机,拿着电话却不接,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宋梅断定,左威一定是跟王艳那个小妖精在一起。关于左威跟王艳的风流事,宋梅也是在左威被停职后才得知详细情况的,要是在以前,法院的人哪敢跟她说啊。宋梅还打听到,左威在新开发的阳光住宅小区给王艳买了套新楼房,一有机会,两人就在那儿鬼混。

宋梅气冲冲来到阳光住宅小区,跟保安一打听,左威果然在两个小时前钻进了王艳家。呸!还家呢!拿着老娘的钱给婊子买楼房,出了事却让老娘东奔西跑,这事也只有姓左的能干出来。宋梅就这性格,跟别人她还能讲点理,说话做事也不至于那么粗鲁,可只要一提自己的男人,啥话脏她就挑啥话骂,光骂还不过瘾,她还想拿把剪刀,“咔嚓”一声,将左威那玩意儿剪下来,看他还在外面找女人不!

宋梅来到二单元三楼,使劲敲门。里面没动静,再敲,还是没动静。宋梅就彻底恼了。今晚她要是不把左威逮回去,她就不姓宋了。她掏出手机,就给110打,说是阳光小区出了人命案,要他们快来。不大工夫,110真赶到了。宋梅煞有介事地指着门说:“凶犯就在这家,里面死了两个人。”110的队员就冲里面喊话。到了这时候,左威再不出来,事情就大得没法收场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打开门,正要跟110的队员解释,宋梅猛地扑上去,一把就将左威的脸抓破了。

110有个队员认识左威,一看王艳也在里面,知道是老婆捉奸来了,几个人嘀咕了几句,警笛一响,回去了。

110撤走后,宋梅便拉开架势,跟王艳干起来。

这天王艳也是一肚子火。弟弟王军被抓几天了,左威还不把人弄出来,她急得嘴上都起泡了。要不是左威,弟弟也不会去办那个小奎的案子,更惹不上这杀身之祸。她要左威马上想办法,赶明儿就把弟弟弄出来。左威现在哪还有办法啊?他自己的麻烦事还理不清呢。王艳哪管这些,左威不打电话托关系,她就不让左威回去,害得左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宋梅打电话时,他正跟王艳吵架。王艳骂他窝囊废,跟了他这些年,啥也没捞到,还把弟弟搭了进去。左威恼羞成怒:“王艳,你讲点良心话好不?这些年我哪儿亏待你了?吃的,穿的,哪点比别人差?”

王艳杏眼一瞪:“姓左的,我跟着你,难道就图个吃穿?”

“你还想图啥?”

“图啥?我啥都想图,你有吗?”

“王艳,你别贪心不足!这楼房二十多万,这一屋的家具,少说也值十来万。还有你从我这儿拿的钱,全部加起来,有五六十万,你还不知足?”

“我知足个屁!”王艳猛地吼了句脏话,“姓左的,你以为凭这几个臭钱就能打发我?我为你牺牲了青春,牺牲了姿色,就算卖淫,这些年我也能卖他个百十来万,就一套房子,值得你每次都挂在嘴边上?”

左威彻底没话了,到了这份上,他还有啥话可讲?

宋梅跟王艳干了一仗,没讨到便宜,左威又站在那里,不帮她,一怒之下,她扑进厨房,拎了菜刀出来,要取王艳的命。王艳这才怕了,从屋里冲出来,跑到楼下大喊救命。左威怕真弄出事来,拉上宋梅就往小区外走。

等回到家,时间已近午夜。宋梅还不甘心,接着又跟左威闹。这一天,左威真是让两个女人闹得不想活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闹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来得及将脸上的血污洗净,周涛便带着人扑了进来。

儿子潜逃,女婿被抓,宋老爷子这心里有多恼火,可想而知。

从上午十点到现在,宋老爷子一直在打电话,但电话关的多,通的少,即使打通,得到的答复也比他想象得要冷淡,要令人失望。宋老爷子并不怪这些人,人走茶凉的事他经见的多了,官场上的事向来如此,宋老爷子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他打完一个,还是习惯性地要在笔记本上记上一笔,至于记下做什么,他没想过,也没时间想。多少年来,宋老爷子养下了很多习惯,这些习惯至今都还保持着,改不了。

一圈打完后,并没有人想站出来帮他,说关心话的倒有几个,但那种关心,在缺乏诚意的前提下,听上去就很假。宋老爷子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

快近中午时,他将电话打给徐守仁,开门见山道:“你调查案子我不反对,但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有必要吗?”

徐守仁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轻描淡写怕是不成了。”

宋老爷子说:“你这是拿皮带抽我的老脸哩,知道不?”徐守仁说:“知道。”

“知道你还要这么做?”宋老爷子突然抬高声音。

“我是秉公办案,由不得我自己。你当年不是也教导我们,要我们忠于职守,坚持原则吗?”

“少给我来这一套!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甭拿我说过的话来噎我。现在你是在动我,在出我的洋相,这事怎么解释?”

“现在我没办法解释,只能等案子调查完。”徐守仁回答得很有耐心。宋老爷子听了,却感觉徐守仁在给他上政治课。

“别的我不说了,抓人至少应该先跟我通个气吧?”宋老爷子说。

“这气不能通,如果真有啥冒犯处,还望老领导多担待。有些事,也想请你站出来,支持我们一把,毕竟你儿子跟女婿犯的不是一般事儿,这点我想老爷子比我更清楚。”

“姓徐的,你太过分了!”宋老爷吼了一声。他完全没想到,徐守仁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提拔到副局长位子上的!你也想恩将仇报啊,徐守仁,我看错眼了呀。”

“老领导,这么说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提拔了我,这我没忘,但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让我放弃最基本的原则吧?”

“你混蛋!”宋老爷“啪”地摔了电话,“忘恩负义,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骂完,宋老爷子就僵在了沙发上。这时他才感觉到,河阳的风向变了。都说强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他还不信。再有谋,他能把河阳这块天变了,变成他强伟的?再有勇,他能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翻筋斗?现在看来,强伟不但改变了河阳的天空,而且在河阳翻起了筋斗,翻得还很大。

到了这时候,宋老爷子就不得不相信周一粲说过的话了:强伟在河阳卧薪尝胆,目的,就是把河阳闹得翻江倒海。

宋老爷子发了一会儿怔,正要抓起电话打给齐默然,家里来人了。保姆打开门,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陈木船,陈木船身后,跟着公安局一位副局长。

宋老爷子赶忙起身,以少有的客气与热情迎接了二位。他的热情令陈木船不安。宋老爷子可是全河阳有名的宋冷脸子,以前在台上时,他何时给人敬过一支烟,沏过一杯茶?可今儿个,这些事他全做了,而保姆却站在一边,愣是插不上手。宋老爷子殷勤地替他们沏了上好的铁观音,敬上中华烟,拿眼神打发走了保姆,然后道:“二位这时候能来寒舍,我宋某感激不尽啊。说吧,不要瞒我,有啥坏消息,尽管讲出来。”

陈木船这天也没多客气,客气在这时候已变得多余,他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向宋老爷子汇报。他朝同来的公安局副局长递了个眼色,这位曾经犯过错误,却又被宋老爷子越过原则硬性提拔起来的副局长喝了一口茶,就将刚刚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宋老爷子的脸顿时僵了,整个人颤抖着,抽搐着,手竟然连烟也拿不住了。

副局长说,强伟这次要一锅端了。他已查到了宋老爷子最早的秘书,东阳化工厂厂长的头上。此人因为顶不住压力,进去没两天,就把啥都说了。

“说、说了?”

“说了!”

宋老爷子脑袋里“轰”的一声,感觉天旋地转,仿佛顷刻间房顶都要塌下来了。

事情的真相恐怕就连强伟都想不到:那笔资金是宋老爷子跟齐默然联手弄出去的。据东阳化工厂厂长交代,这事宋老爷子是主谋,是他授意自己跟齐默然的儿子联手做的,事后宋老爷子分得五百万。

这晚,大约十一点钟,齐默然接到了宋老爷子的电话。宋老爷子只说了一句,就把电话压了。齐默然拿着电话,反复揣摩着宋老爷子这句话:

“你真想等到他把大家都拉下水啊?手中的权力,不用会作废的!”

<h3>4</h3>

齐默然何尝不想早点收拾掉强伟呢?这两天,他几乎时时都在动这个脑子。

但有些事,一旦机会错过了,下起手来就很难。齐默然现在很后悔,后悔前些日子没能当机立断把强伟拿掉,反倒给了他反咬一口的机会。

没被别人咬住前,你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旦被别人咬住,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拿掉强伟,然后呢?河化的事绝不限于强伟一个人知道,拿掉强伟不等于就把事情也拿掉了,在这点上他跟宋老爷子想法完全不同,他甚至憎恨宋老爷子,你以为拿掉一个市委书记有那么容易?弄不好,反会引火上身!况且,强伟上次去北京,虽然没见到高波,但他在高波秘书的引见下见到了中办的人!齐默然费尽心机,还是没能打听到强伟跟中办那位同志说了什么,这些话到底对他有什么威胁?

得赶紧想一个万全之策啊。

思来想去,齐默然还是将电话打给了强伟,他想探探强伟的口气,摸清他到底要做什么。

“听说你现在动作很大啊,弄得河阳鸡犬不宁。”

“齐书记多虑了,我只是想把河阳的事做好。有几件案子可能要涉及到一些人,但绝没齐书记说得这么严重。”

“把事做好没有错,我就怕你做过了头。做过了头,对谁可都没好处啊。”

“这我清楚,齐书记,我会掌握分寸的,请你放心。”

“不是我放不放心,是有人三番五次打电话向我告状,说你眼里容不得任何人,就连退下去的同志,你也一样不放过。”

强伟沉默了一阵儿,道:“有些话该听,有些话齐书记不该听。”

“啥话该听啥话不该听还用不着你教我。我就问你一句,必须要把那些事翻出来吗?”

强伟再次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道:“齐书记,有些事压是压不住的,硬压,怕是老百姓不答应。”

“好啊强伟,你总算学会用老百姓来压制别人了。”说到这儿,齐默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再也没必要说下去了。强伟的心迹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他现在已是走火入魔无所顾忌了。

放下电话,齐默然再次陷入了沉思:对强伟,换与不换都是冒险。那么,是换,还是不换?

一个省委副书记难在了市委书记手里,这样的事,怕是从未有过。其实齐默然清楚,他是让自己给难住了!

强伟这边,却加大了查处力度。在河化兼并案取得重大突破的同时,另一支人马,也悄悄被派往广州。这是徐守仁的主意,强伟跟徐守仁之间,似乎已形成默契,再也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把以前的旧账翻出来,争个明白。大是大非面前,两个人忽然找到了共同点,进而变得能坦诚相对了。

这个共同点就是对腐败的憎恨,对铲除官场罪恶的决心!

紧接着,贾一非车祸案也有了实质性突破。许艳容汇报说,她查阅了去年那起车祸案的全部资料,从中发现了两个可疑的人,一个叫杨二冰,一个叫李青山,两人都是东城区交警支队的。这两人以前都是普普通通的交警,但在贾一非死亡不久,两人都被破格提拔。杨二冰目前是东城区交警支队二队队长,李青山目前是东城区车管所副所长。对二人隔离审查后,杨二冰的心理防线先被攻破。据他交代,贾一非车祸案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犯罪。周铁山得知贾一非掌握了他当年贿选人大代表的全部资料后,心急如焚,采取了多种手段,想从贾一非手里拿到这些证据。但由于贾一非跟沙县人大主任李源权因为好处费闹翻了脸,此后,李源权又借口一件小事,撤销了贾一非人大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两人算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贾一非决心要将李源权拉下马。贾一非手里不但握有周铁山贿选案的证据,同时还抓到了李源权的把柄。李源权担任沙县副县长时,利用职权将沙县糖厂低价卖给周铁山,从中收取了巨额贿赂。这两样东西要是曝了光,不但李源权要栽跟斗,怕是周铁山也要连带着栽跟斗。几次交涉未果,周铁山决定对贾一非来硬的。

得知贾一非要驱车上省城,周铁山暗中指示李青山跟杨二冰,要他们抢先一步,等在武胜驿高速路口,一等贾一非的车子出现,立马以交通违章为名,将其强行扣留。

“扣留以后呢?”当时杨二冰这么问周铁山。

“把他手里的资料一页不少地给我拿来。”周铁山说。

“人呢?”杨二冰又问。

“人我管不着,你们爱咋收拾咋收拾。总之,这事要做干净,做利落,不能让姓贾的小子再拿这件事威胁我。”周铁山说完,给杨二冰报了一个数字,六位数,算是他们二人的酬劳。

强伟心里一沉。关于这起车祸案,他以前找过章含秋,章含秋却闭口不谈,好像有什么隐情。他也作过很多设想,但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可怕。这是典型的雇凶杀人案!周铁山啊周铁山,你既然花钱买人大代表的头衔,一心想给自己戴光环,为什么又要如此践踏法律,草菅人命?

许艳容接着说,那天杨二冰跟李青山原本不想制造那起车祸,他们商量出一个计策,决定将车子扣下后,先把东西拿到手,然后再在贾的车子里放入少量摇头丸,以贩毒罪将贾一非还有司机控制住。相信只要把这条罪名强加给贾一非,有了周铁山跟李源泉在背后使劲,贾一非这辈子,想逃出监牢就很难了。

但就在他们看见贾一非那辆桑塔纳的同时,一辆农用车疾驶而来。李青山灵机一动,拉响了警笛,并驱车直追。杨二冰惊问:“你要做啥?”李青山说:“放摇头丸太麻烦,弄不好还会把我们牵扯进去,一辈子就完了。莫不如……”话还没说完,农用车已一头撞向贾一非的车子,司机情急中一打方向盘,那辆桑塔纳便像醉酒一般朝山下摔去。

事后,两人都害怕了,慌忙从车里拿起贾一非的黑色皮包,仓皇而逃。

强伟听完,心里就不只是震惊了,更多的,是恨和悲愤。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皮包呢?”

“他们交给了周铁山。”

又是周铁山!看来,是得对周铁山采取措施了。然而困难在于,周铁山是全国人大代表,动他要报全国人大审批。就算河阳这边按程序报上去,省人大那一关,能过得了?强伟脑子里闪出省人大李副主任那张面孔,他可是齐默然的铁杆子啊。

强伟禁不住再次想起秦西岳来。秦西岳被抽去搞新农村建设,一直没有消息,如果有他在,或许还可以借助他的能量,直接向全国人大反映。

看见强伟为难,许艳容心里,也涌上一层担心。随着几起案件越来越逼近真相,河阳这个被齐默然等人捂了几年的盖子,终于要揭开了,但她心里,却没一丝快感,相反她却越来越替强伟担心。

“真的能扳倒他们吗?”她这样问强伟。

“你说呢?”强伟反问。

许艳容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一笑,好像含有千言万语。强伟理解她的心情,更感激她能挺身而出,做他坚强的后盾。一时间,心里竟涌上一层复杂的感情。这段时间,他们两人可以说是接触频繁,强伟对许艳容,真是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深情。

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却又是一份见不得阳光的感情。

他怅然长叹了一声,道:“先把证据搞扎实,报批的事,容我再想想办法。”

艳容“嗯”了一声,忍不住就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上身也轻轻靠在他怀里。这怀抱真温暖啊!许艳容真想一辈子就这么靠下去。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强伟接到麦瑞小姐的电话:两天后,欧阳默黔还有瑞特公司副总裁鲍尔先生将率团抵达省城银州,希望河阳准备好下一轮的谈判。

“这次最好能把细节问题敲定。公司总部想尽快把合作的事定下来,合同我都准备好了。”麦瑞说。

强伟不得不把案子的事先推开,全力以赴准备起谈判来。

接到电话第二天,秘书肖克凡回来了。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强伟将准备好的一肚子牢骚咽了回去。肖克凡这趟差出得可真长啊,一次外调,他竟给折腾了这么长时间!

“说吧,查到什么了?”

“我通过好几个渠道进行了调查,都没有查出问题。”肖克凡觉察到强伟的不满,神情有点紧张。

“出去这么长时间,你就给我带来这么一句话?”一听没查到结果,强满的不满就压不住了。

“可邻省跟瑞特公司的合作,实在是查不出什么疑点。”肖克凡低下头去。

强伟让肖克凡前去调查的,正是前年末到去年初邻省跟瑞特公司洽谈合作的事情。当时这项目炒得很凶,也是被当作全省重点项目抓的,但谈到中途,忽然没了下文。据强伟掌握的情况,是邻省主动提出中止谈判的。强伟怀疑,是不是邻省在谈判中发现了瑞特公司的不良动机,将合作项目中止了。强伟所以对瑞特公司放心不下,就是因为邻省这件事。按说,如此重大的合作,邻省没有理由将它中止,更不会轻易将它放弃。如今搞招商引资,在各省都是重头戏。每年的招商会、引资会、项目洽谈会还有各种文化节等等,名目繁多,林林总总,耗去了官员们的一大半精力,为了争夺来自四面八方的财神爷,各省各市都是不择手段,有些省市甚至提出五年全免税、土地无偿使用、环保评估可以适当放宽等一系列优惠政策,优惠程度越来越高,越来越没个边界了。在这种背景下,邻省却无端放弃了跟瑞特的合作,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招商局杨局长说,项目中止是因为省上经济战略发展重心发生了变化,跟瑞特公司提出的发展思路有冲突。”肖克凡补充说。

“这话你也相信?”强伟反问道。

“我找了好几个渠道,说法各不相同,但没有一家说是因为瑞特公司的。”

“找过那个人没?”强伟记起肖克凡临走时自己曾特意给过他一张名片,心想这么长时间,肖克凡应该见过他了。

“找了,他的确很忙,我等了一周,才跟他见上面。”

“他怎么说?”

“他时间太紧,没多谈,不过他让我去找了一个人。”

“谁?”

“该省经贸委主任的秘书。”

强伟“哦”了一声,问:“见到没?”

“没。我找到经贸委,他们告诉我,原主任的秘书于半月前患肝癌死了。”肖克凡脸色一暗,哑着嗓子说,“秘书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怎么不直接去找这位主任呢?”强伟又问。

“原主任因涉嫌商业贿赂,被双规了。”

强伟并不知道,肖克凡说的这位主任,正是当时负责跟瑞特公司洽谈合作的项目组组长,也就是周一粲那些照片上跟麦瑞鬼混的那位官员。他是两个月前因一起国有企业出售案被查出违规的。

肖克凡去见的这位领导,是邻省省委办公厅主任,强伟是通过余书红跟他认识的。其实,这位主任让肖克凡去见原经贸委主任的秘书,也是在暗示强伟:他当然不会把实情告诉肖克凡。这就是官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彼此心里都有一个准则,这准则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官场的潜规则。没办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受它的约束。邻省所以提前中止该合作项目,便是跟这位主任的违规有关。由于事件正在调查中,办公厅主任也不敢轻易向外泄露案件机密。

可惜强伟却并没有想到这点。

在这件事上,他掌握的机密远不如周一粲多。周一粲不但知道经贸委主任出事了,还知道他的出事跟瑞特公司有关:瑞特公司由于没能顺利拿到该省的合作项目,便写了封匿名信将该主任检举了。靠着这封检举信,省纪委才查出他一系列的问题。

欧阳默黔说来就来。出乎强伟意料,陪同鲍尔先生和欧阳一行一同来到河阳的,竟是齐默然,而齐默然身后,又跟着一脸灿然的周一粲。

周一粲真是春风得意。她是一天前得到办公厅通知,要她赶到省城,跟齐默然一道迎接欧阳一行的。对于周一粲来说,这是份荣誉,或许还不仅仅是荣誉。至少,她认为这次是真露脸了。看,齐默然没叫强伟,只叫了她,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况且,她到银州的这晚,齐默然还单独约见了她。关于瑞特公司跟河阳合作一事,齐默然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她以积极的姿态促成瑞特对河化的收购。

“以前我把问题看简单了,重视不够。瑞特是国际知名的跨国公司,能让它参与到我省的国企改革中,是件大好事。至少,它能为我们的国企改革提供经验,提供一条思路。在这点上,强伟比你我都想得远啊。”齐默然说。

齐默然出其不意地改变主意,等于是救了周一粲。来省城的路上,周一粲还害怕齐默然问起这事,害怕再让她阻止瑞特跟河化的合作。现在好了,他主动为她解围,化解了她的危机。

周一粲心里,再次对齐默然涌上一层感激。

在省城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周一粲随同齐默然,兴高采烈来到了河阳。

欢迎仪式由强伟主持。强伟脸上,略略有几分惊讶,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掩饰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后,齐默然让欧阳他们先休息,随后便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恳谈会。到会的除了河阳四大班子的领导外,还扩大到不少部门领导,包括宋老爷子等退下去的领导,也一一被请到了会场。齐默然声音洪亮,激情饱满,显得兴致很高。他说:“长期以来,我们对国企的改革,始终冲不破瓶颈,冲不破观念的束缚,认为自己的金娃娃应该自己抱。河阳这次主动邀请国外大企业,整体收购河化集团,为我省国企改革探索出一条新路子。几天前省委召开专项会议,专门讨论了这件事,认为河阳以积极的姿态寻求国企改革的新方向,将我们的资源优势跟国外先进的管理与技术结合起来,为国企寻找新的增长点,这做法值得肯定,值得推广。省委要求河阳上下要本着一盘棋的思想,在强伟同志的带领下,勇于创新,善于创新,让我们的传统老工业尽快摆脱困境,再添活力,为构建和谐型经济社会作出新的贡献。在此,我强调一点,这次对河阳与瑞特公司的战略合作,省委很重视,省人大也很重视,要求河阳各方全力以赴,只能支持,不能添乱,更不能从中作梗。要把这次合作当成一场国企改革的攻坚战去打。省委相信,有河阳市委的坚强领导,有市政府的苦干加实干,有人大、政协的支持与帮助,加上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河阳的国企改革一定会闯出一条新路子,河阳工业强市的战略地位一定会再次凸现!”

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坐在主席台上的强伟发现:除了宋老爷子等几个老领导冷着脸外,其余人的热情,都让齐默然这番话鼓舞了起来。接着,齐默然便让他表态。

这态他不能不表。合作是他提出的,收购也是他提出的,瑞特公司更是他请来的,齐默然刚才那番话,已经给会议定了调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表态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说话远不及齐默然那么有底气,声音的洪亮程度更是不能与齐默然相比。

怎么会这样呢?

周一粲后来的讲话就比他有激情多了,还不单是有激情,都激情到豪情万丈的地步了。这一天的周一粲真是使足了劲儿,自从来到河阳,大会小会她还从没这么痛快淋漓地讲过话呢。

会后,齐默然单独会见了宋老爷子,两人在宾馆贵宾室密谈了一个小时。宋老爷子出来时,脸色比原来好看多了。

紧跟着,强伟被叫了进去。齐默然一改往日的冷面孔,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请他落座,然后,先是简单强调了一下谈判的事,话题一转,道:“这次合作能否成功,省委是把这作为一项硬指标来考核你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另外,顺便也向你透露一下,省委对你的下一步安排,也初步有了意见,先让你到商务厅过度一下,时机成熟后,再考虑纳入省级班子。你年富力强,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省委对你是寄予厚望的,能否把握好,就看你自己了。”

强伟刚要说话,齐默然拿手势止住他:“你啥也别讲,有话以后再讲。现在就一个目标,把合作的事谈好,尽快将方案敲定下来。到时签约,我还要来,要给你记上一大功。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很忙,还要急着赶回去。”

强伟只好把话收起来,既然人家不让讲,他也不能硬讲不是?起身告辞时,齐默然忽然交给他一样东西:“这是件礼物,你拿回去看看。”

送走齐默然,强伟回到住处,打开文件袋一看,震住了!

里面装的,竟然是一封举报信!

正文 第十章 激烈交锋

<h3>1</h3>

秦西岳终于跟代表团闹翻了。

本来,秦西岳就不想参加这次所谓的调研,因为时间不允许——马上要过冬了,实验点上那些还未成材的树苗需要看护,沙漠所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雇人看管树苗,以防它们在冬季冻死或被羊只践踏掉。还有,他跟车树声私下联系了不少专家、学者、代表、委员,联名给省委、省人大还有全国人大建言,要求尽快筹划成立胡杨河流域综合管理局,将原来听起来很悬实际上却不干事也没办法干事的流域管理委员会撤销,将胡杨河流域的管理纳入政府管理序列,从根本上解决谁也想管谁也管不了的问题。这事还只做了一半,他想抢在下次人大会召开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好。但省人大点名让他参加,他又不能不来,毕竟,监督和评议地方工作也是人大代表应该履行的职责。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来了。一开始,秦西岳兴致勃勃,跟着代表团,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党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切实解决“三农”问题,实现城乡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必然要求,作为一名长期关注“三农”问题的代表,秦西岳对此热情很高。可是看着看着,他的不满就上来了。一来,人大这次组团下基层,名义上是评议和督促地方政府的工作,看地方政府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做了什么,有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到位,可在实际上,这次组团却演变成一次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所到之处,不仅前呼后拥,迎来送往,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却硬往你眼里送;而且,就算你看到了问题,也不会让你说。人大李副主任多次强调:这次下来,总的原则是多肯定,少批评,多给地方政府鼓劲,少给地方政府泄气。这个原则下,大部分代表便闭起嘴巴来,有的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见了问题装看不见,看见了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上两句,敷衍了事。

秦西岳就不行了。他这双眼睛挑刺挑惯了,嘴巴更是无遮无拦说惯了,想闭也闭不住,不让他看的,硬看;不让他说的,偏说。结果,就惹得李副主任很不高兴。几次座谈会上,李副主任都打断他的话:“老秦你怎么回事啊?老是跟大家唱反调?”

“我跟大家唱反调?是大家跟我唱反调吧?”秦西岳竖起脖子,颇为不满地望着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他争论过两次,后来,不争了,想了一个办法,到一个地方,单独让人陪着秦西岳,想看啥看啥,想说啥只管说,只要说不到会上就行。

尽管如此,秦西岳还是把炮放到了会上。

他是为“遮羞墙”发火的。

秦西岳等人这次来的地方,是本省东部地区。他们从省城出发,一站一站往东走,跟市委组织部胡浩月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东部地区是本省欠发达地区,山大沟深,干旱缺水,是典型的黄土高坡地带。初冬时节,庄稼早已收割,本来就光秃秃的群山更显苍白,满目荒凉,满心枯萎。走在起伏不平的黄土地上,人的心情没法不沉重。他们先是到全国著名的“状元县”岭西县,在那儿调研了一周。岭西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也是全国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这里人烟稠密,草木稀少,人畜饮水问题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当地农民吃的全是窑水。这些年持续干旱,天上降的雨雪水越来越少,吃水就越发成了问题。十年前,省上曾上马黄河提灌工程,想把滔滔黄河水引到岭西,但工程搞到一半时,因为绵延起伏的群山地质情况复杂,穿山渡糟施工难度相当大,加上黄土层的渗漏问题无法有效解决,工程被迫下马。几年前省上又搞过“大地母亲水窖工程”,想为当地农民建水窖,可惜这工程后来也因施工方偷工减料,加上工程负责部门大量侵吞工程款,引发了农民的强烈不满,工程不告而终,这“大地母亲”成了老百姓心中一块痛。也许是太苦焦了,这儿的老百姓就一个心思:供娃们上学,宁肯住着窑洞,一辈子不盖房,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岭西的高考升学率连续十五年位居全省第一,清华、北大等名校每年都能收到来自西北最贫困地区岭西的学子,岭西因此而出名,成了全国闻名的“状元县”。秦西岳刚当上人大代表那年,曾经到过岭西,是教育厅组织他们来岭西考察九年义务教育的。秦西岳当时的感受是,岭西的教育是让穷逼出来的,是苦树上结出的酸甜果子。但有一点,却深深打动了他,那就是岭西人提出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旱不能旱孩子”的口号。当时他还撰文,将此称为“岭西精神”。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岭西还是原来那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力车变成了“地老鼠”(一种简易的机动车辆,当地人用来做出租车)。坐在“地老鼠”上,秦西岳眼里,尽是灰蒙蒙的脸,土坷垃似的脑袋。那道曾经震撼过他眼球的风景——旧货一条街又再次出现。

只怕在全国,你也找不出第二条这样的街来。这儿卖的,都是从城里收回来的旧货,像淘汰的沙发、桌子、椅子和床等。就连城里人扔掉的旧衣服、旧袜子、破裤头之类,在这儿,竟也花花绿绿的挂了半条街。几年前,秦西岳就是因为在这儿看到了城里女人的旧胸罩、开了洞的长筒袜,才紧急呼吁有关部门,取缔这一旧货市场的。但他的呼声却遭到岭西方面的强烈反对:“我们也想卖新货,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啊。钱都供娃们念书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想想大都市的繁华,想想城里人的奢侈与浪费,再看看这儿的凄凉景致,秦西岳的心里,就像灌满了黄沙般沉重。也就在这一天,他看到了更为刺眼的一幕。

那道“遮羞墙”就建在离县城十公里处,一个叫高岭墩的村子里。这是秦西岳等人在岭西要看的第一站,由市县乡三级领导陪同,介绍新农村建设经验的是一位副县长。他指着三百米的长墙说:“这是我们用文化占领农村的一种新尝试,由于岭西经济条件差,电视还不是太普及,农民的信息量很小,建这堵文化墙,一是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让村民们以此为镜,改掉生活陋习,特别是随处堆粪土、随处倒垃圾等不文明现象;重要的,还在于利用这堵墙,开办宣传栏、黑板报,向广大农民及时宣传中央文件和精神,宣传党的富民政策,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好人好事。”

秦西岳看见,墙上确实辟有专栏,全文贴出了中央一号文件,还有省市的党报以及建设新农村的相关活动通知。在代表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秦西岳沿着文化墙看了一圈儿,发现这堵墙建得特别有意思:它顺公路而建,巧妙地借助墙体,遮住了高岭墩村破烂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长墙,用材是讲究的,中间二百米还贴了瓷砖,墙顶用金黄色的琉璃瓦铺成,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而后面,则倒满了生活垃圾,猪粪狗屎如山般堆着。离墙不远处,就是村民们低矮的房屋。这面墙与村民们的房屋比起来,真是新旧两重天。碍于是第一次看到这面墙,秦西岳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就是新农村建设?

一路看下去,秦西岳才发现: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一半落到了实处,另一半,却让下面应了景儿。特别是文化墙,多得近乎泛滥,几乎每隔一个县,就能看到这种墙。墙的叫法不同,有叫文化墙的,有叫世纪墙的,也有叫宣传墙的,但目的却都是为了遮住村子的本来面貌,让路过的车辆一眼看到新墙。墙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专门建一堵墙的,也有将农民的旧院墙扒了,用砖砌成新墙的,但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墙都是建在公路沿线,建在明显的地段。秦西岳愤愤地称它为“遮羞墙”。他在会上说:“如果我们的新农村建设照这个方向搞下去,就会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人大李副主任批评他,说他讲话不严肃。秦西岳愤怒地站起身,冲李副主任发火道:“花国家的钱,建几堵遮羞墙,这叫严肃?”李副主任无奈地叹气道:“老秦你这人思想太右!怎么到哪儿也看不到成绩呢?照你这说法,下面的同志都没干工作,都在玩游戏?”秦西岳道:“如果这也叫工作,宁可不干!”

吵归吵,代表们还得一路看下去,评议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区秦岭市平西县老沟村,秦西岳心里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秦岭是本省最东面的一个市,地处山区,紧邻革命根据地。这儿曾是星星之火点燃的地方,更是播撒过革命种子的地方,但因为山大沟深,这儿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差,老区的群众至今还过着非常艰苦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秦岭是重点,也是省上的示范区。但秦岭的虚假之风,搞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

秦西岳他们刚进入老沟村,就看见一堵无比壮观的墙,足有五公里长,白色瓷砖贴面,金黄琉璃瓦铺顶,建得十分漂亮。墙上也没学其他地方搞什么专栏,而是用金黄的瓷砖贴出“社会主义新农村老沟温棚蔬菜示范区”和“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积极响应中央、省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等几行大字。这字十分耀眼,秦西岳他们还在离墙几公里处,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字了。

有代表说:“这才叫壮观呀!”等到近处,就发现,这墙刚刚建成,墙面还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出乎秦西岳意料,这墙虽是建在公路边,却离村庄有段距离。也就是说,它不是秦西岳批判的那种“遮羞墙”。墙体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据平西县县长讲,建设这堵墙的目的,就是激发老区人民科学种田的信心。以前老区只种小麦和洋芋,产量很低,农民收入也很低,县乡经过广泛调查,多方论证,于去年开春提出,要在老区引进大棚种植技术,彻底调整和改变老区农作物种植结构,充分利用本地光照时间长这一特点,将老沟村的作物种植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为此,他们特地从省农学院请来专家进行指导,县乡也设立了农技站,抽调土专家进村服务,给农民讲授科学种田技术。经过一年的实验,老沟这个终年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地方,居然产出了自己的蔬菜。这是历史性的一个跨越,也是新农村建设取得的一项标志性成果。县乡打算,以老沟村为示范点,将大棚种植在全乡全县推广,要把革命老区建成秦岭的蔬菜基地。

一番豪言壮语后,代表们走进大棚,实地查看。大棚里确实种出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新鲜蔬菜,种植户脸上也确实洋溢着甜蜜的笑。然而,秦西岳就是感到哪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里死磕着一个问题:这么豪华的墙,要花多少钞票?这些钞票要是用到实处,能给农村办多少实事儿……

这天他开了小差,没跟着代表团回乡上,而是偷偷摸摸钻进了离墙几里外的村子。结果,秦西岳发现了一个弥天大谎:老沟村不但欺骗了县上,也欺骗了这一车的代表,更欺骗了老实巴交的老区群众!

温棚是拆掉村民的房子后搭起来的!

村民说,一开始,老沟村的遮羞墙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是为了遮挡住破房子,只是比别的地方稍长,有一半是在村子之外,沿着庄稼地建的。后来乡上让村里搭温棚,搭了一半,看上去不怎么雅观,因为村民的房子破坏了景致。于是乡上跟村上一合计,决定让村民搬迁,腾出地方来搭温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墙发挥出作用来,也能让温棚更显壮观。村民们当然不乐意,搬房子哪有那么容易?乡上开了几次会,同意给每户补偿一千元搬迁费,村民还是不搬,乡上便来了个硬性拆除,强行将十二户人家的房子扒了。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这十二户人家,还居住在离村子五里多的山下。房子扒了,一下两下,盖不起来,搬迁户只好在山下挖窑洞。秦西岳跟着村民来到山下,只见十二孔窑,一孔挨一孔,依次在眼前展开,窑前用泥巴和石块围个小院子,就成了临时的家。问他们为什么不盖房子,有村民说,乡上补了一千元,随后又向每户征收五千元的温棚搭建费,村民交不上,乡上便让村民跟信用社贷款。村民不贷,乡上便来了个土政策,不管村民同意与否,凡是有温棚的,乡上负责贷款,将村民前三年的温棚收入用来还贷。

“一个温棚,就把我们打到债窝里了,这辈子怕都还不清了。”有村民哽着嗓子说。

秦西岳细问下去,才知道,所谓的温棚,并不像县乡汇报的那样是村民自发搭建的。乡上为了争全县第一,硬性搞摊派,只要责任田在路边的,一律建温棚,每个温棚投资一万多元,乡上负责补贴三千,其余部分由村民承担。交不了现钱的,一律由信用社发放贷款,谁家敢违抗,轻者不让孩子上学,重者由派出所按治安处罚条例处罚。老区的村民胆小,一见开来了警车,乖乖的,都在合同上签了字。

“荒唐,荒唐至极!”秦西岳再也忍不住了。天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为搞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竟把老百姓赶出村子,撵到窑洞里。寒冬已至,西北风吼儿吼儿的,卷着尘土,裹着寒意,从远处吹来。村民们瑟缩着身子,往太阳底下躲。望着破衣烂衫、萎靡不振的村民,秦西岳心想,他们怎么过冬啊?

在窑洞里住了一夜,秦西岳赶到乡上,一头闯进会场。乡长正在向代表们汇报经验,秦西岳厉声打断他,指着他鼻子质问:“你还有脸作报告?你还好意思总结经验?我问你,那十二户人家的房子呢?”乡长被秦西岳的举动吓坏了,一时张口结舌。秦西岳抢过话筒道:“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替你回答。”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近乎悲壮的声音说,“我们口口声声讲,要一切为民,要坚持群众利益这个根本,可我们的做法呢?同志们,我请大家再去老沟村看看,看看那十二户人家,他们的房子被乡政府扒了,因为盖不起新房,只能住在山下的破窑洞里。去年冬天,十二户人家没一户生过炉子,为啥?买不起煤!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的温棚搭建任务,他们都借了债。有两户人家,甚至提前将十六岁的女儿许给了人家,就为了收几个彩礼。老区的群众是观念陈旧,他们害怕贷款,认为贷了款,就低人一等,就成倒欠户了。为此他们节衣缩食,一家人一年只花几百元钱。自己经营温棚,却舍不得吃一棵新鲜蔬菜。我们的乡干部呢,从温棚搭建到现在,每次下去,都要村民杀鸡宰羊,买酒招待。我真是不敢想,那羊你能吃得下,那酒你能喝得下?你们哪是在喝酒,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

说着说着,他的泪出来了。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泪就没干过。村民们每讲一件事,他就要流一次泪。这阵儿,他实在控制不了,也不想再控制了,任泪水哗哗流着,继续道:“这一路,我憋着,忍着。我想我秦西岳可能真是一个过激的人,是一个心里没有阳光的人。但我现在还是要说,新农村建设,如果照这样搞下去,不但会坑害广大的农民群众,更会损害我们党的形象,损伤我们的党群关系。这做法是错误的呀,同志们,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们在座的各位,是专家,是人民代表。代表是什么?是广大的老百姓举着拳头选出来的放心人,他们把那神圣的一票投给我们,就意味着他们交付了我们责任,交付了我们希望。代表如果不为广大群众说话,一味地说官话,说假话,说昧着良心的话,还配当这个代表吗?”

李副主任坐不住了。这哪像是开总结会嘛,简直让秦西岳弄成控诉会了。他怒冲冲站起来,冲秦西岳喝了一声:“老秦!”

秦西岳登时转过脸来,目光直逼住李副主任:“你今天休想阻止我!我这代表是人民选出来的,不是哪个官老爷封给我的。我秦西岳哪怕掉脑袋,也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李副主任,请你如实回答我,人大组织这次评议和调研,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单是为了说好话,为了给某些人脸上贴金,我秦西岳现在就离队!”

李副主任被他问住了,想不到秦西岳会用这样的言词质问他。

“你也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次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假!我们不是灶王爷,不能干那种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事;我们更不是说话的机器,我们是人!是人就得说人话,干人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我秦西岳不会闷在肚子里,这次回去,我要上书中央,上书全国人大,我就不信,这欺上瞒下的官僚作风会禁不住,我更不相信,中央提出的新农村建设,会是这样一种搞法!这可是在革命老区啊,同志们,难道我们有脸面对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有脸面对这一片曾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现在,我正式向会议提出,我要离队!”

说完,他扔下话筒,大步走出了会场。身后传来一片“老秦老秦”的叫声,秦西岳像是耳朵背了,再也听不到。

<h3>2</h3>

在平西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点,秦西岳来到长途汽车站,想坐车回银州。平西是座小县城,四面环山,中间只有洗脚盆大的一点地儿,挤挤巴巴的,建了县城。这儿交通极为不便,火车没通,汽车先要穿过奇山峻岭,到达秦岭市,然后再通往各地。车站上的人不是太多。进入冬季后,这儿的人便再也不想出门了,他们习惯了冬天守着南墙,抱着太阳喧谎(闲聊)的休闲日子,谁要是破坏他们这日子,他们是很不高兴的。

买票的当儿,秦西岳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晓苏!”他喊了一声,忙将伸进购票口的手缩了回来,掉头就往外撵。窗口里面的售票员不满地问道:“你这人咋回事?到底买还是不买?”秦西岳哪还顾得上跟她解释,脚步仓皇地就往车站里面追。他刚才看见了晓苏,真是晓苏!秦西岳确信,这次没看错,那个一闪而过、手里拎着黑色提包、肩上还挎着背包的女子,定是晓苏!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跑这种地方来干什么?秦西岳脑子里跳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看见自己家的晓苏。

他被检票员挡住了,因为没买车票,检票员不让他穿过铁栏。这时候站台里面已有一辆车发动了,凭直觉,秦西岳断定晓苏上了那辆车。他有些急,就跟检票员吵了起来:“我家晓苏,我家晓苏在里面!”检票员恶狠狠地说:“啥你家我家的,买票去!”

就在他返身走向售票处的当儿,车里有个影子晃了晃。秦西岳清清楚楚看见了晓苏的脸。是晓苏,晓苏上了那辆车!

买站台票的时候,秦西岳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几步蹿出候车室,伸手拦了一辆面的。司机问他去哪儿?秦西岳说:“跟着前面那辆长途车,它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那是长途车啊,是去乡下的。”司机怀疑地盯住他。

“我就是要跟长途车。”秦西岳嫌司机多嘴,不满地应了一句。

“跑长途很贵的,要不我拉你过去,上那辆车?”司机一片好心地说。

“谁让你替我省钱了?让你跟你就跟,嗦什么?”

司机挨了呛,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心里嘀咕道:这人不像是公安,也不像个有钱人,干吗做这事?想了一会儿,不放心地说:“说好了,到时可得按计价器付钱。”

“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我说不给你钱了吗?”

司机见他真火了,没再多嘴,一门心思开起车来。

面的很快驶出县城,跟着长途车,上了山道。秦西岳心想,这一次,他一定要搞清楚晓苏跟如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直回避着,不肯见他们。

山路越来越崎岖,视线也渐渐变得空荡,除了满目的荒凉与贫瘠,你在冬日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到别的。这便是著名的黄土塬,山岭交错,山脉纵横,公路像是山体的血管,蜿蜒曲折,在夹缝中一步步向前延伸。路上除了零星的车辆,连一只鸟也望不见。人更是稀少,走了将近一小时,秦西岳眼里,才冒进一个人来,是个羊倌,手里扬着鞭子,正“啪啪”地甩着。那声响,像是山体发出的嘶鸣,格外的脆,也格外的野。寻着声音望上去,半山腰处,秦西岳望见了棉花朵般扑儿扑儿动弹的羊只。

这光秃秃的山上,羊啃着地皮居然也能活,秦西岳心里涌上一层叹服。要叫他说,这天不爱地不疼的苦焦地儿,能活人,真是奇迹。

大约是走这样的路,司机也有些寂寞,有些困乏,没话找话的,跟秦西岳呱嗒起来。秦西岳这阵儿已不那么急躁了,晓苏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她跑不掉,便也放心地跟司机喧谈起来。

又走了两小时,走得秦西岳心里都要冒烟了,长途车才在前面一个山垭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正好是晓苏。跟她一道下车的,是个老头儿,年岁跟秦西岳差不多,不同的是,老头儿的腿瘸着,行动很不方便。

秦西岳说了句“停车”。司机瞅瞅前面,又瞅瞅秦西岳,忽然问:“你不会是冲她来的吧?”见秦西岳不做声,又问:“你是她父亲?”

“你怎么知道?”秦西岳猛地盯住司机,那目光有点吓人。司机笑笑:“我就寻思着,莫名其妙你打什么车吗?这下我清楚了,你一定是找她来的,对不?”

秦西岳“嗯”了一声,他想听司机说下去。

“她可是个好人啊,在我们华家岭,谁都夸她。”司机又说。

“你认识她?”秦西岳越发惊讶了。华家岭这地方他好像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司机停好车,点了根烟,边抽边对秦西岳说:“我也是华家岭的。岭上太穷了,养不起家,才跑到县城开出租。朱老师是去年来的,她还坐过我的车呢。早知道你是为她来的,就用不着这么费事了——我超过去,把朱老师跟老校长一同拉上岂不更好?”司机有点遗憾。看得出,前面下车的两个人,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

这工夫,晓苏已跟老校长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山道。司机问要不要把车开过去,秦西岳摇头,他想从司机嘴里多了解一些情况。

司机是个善谈的人,见秦西岳听得认真,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秦西岳这才知道,早在一年多前,晓苏就离开银州,到华家岭希望小学当了老师。这一年多里,她的事迹传遍了这山山岭岭。在晓苏来这儿之前,华家岭这个极度贫困的地方,很少有公办教师来,来了也都是待上三五个月,就又鸟一样飞走了。晓苏不但跟华家岭小学签了终身合同,还将自己的五万块钱拿出来,替二十多个孩子交了三年学费。

那个瘸腿老人,就是华家岭小学的毛校长,一辈子守在这山岭岭上,跟山里的孩子作了几十年的伴。他的那条腿,就是在暴雨中为救孩子摔断的。

司机也是个性情中人,在得知秦西岳的身份后,就说啥也不肯收一分钱了,反倒把秦西岳弄得很尴尬。

打发走司机,秦西岳并没急着去学校。他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块山坡上坐下,点了支烟,慢悠悠地抽上了。司机的话,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晓苏在躲他们。她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隐居起来,目的就是想躲开一切熟悉她的人,包括曾经的公婆。司机还告诉他,如今的朱晓苏已不叫朱晓苏了,她在这儿的名字叫朱晓晓。秦西岳是个理性的人,尽管心里是那样急着想见晓苏,那样想当面唤她一声“晓苏”,但他怕贸然闯进晓苏的生活,打乱她的宁静,甚至给她再次带来伤害。

思思回来的那些天,也多次问起过哥哥如也,问起过嫂嫂,秦西岳真是没法回答。他不敢把如也离婚的消息告诉思思,更不敢跟思思说晓苏下落不明了,她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在寂寞与痛苦中咀嚼着生活的苦果。思思是个没心的孩子,并没在这事上纠缠他,也没刨根问底,但从她的神情中,秦西岳相信她已感觉到什么。思思回去后,他给如也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打通,一次通了,但聊得很不痛快。如也还是以前那样子,心情很坏,说话的口气也很坏,好像他的生活变成这样,都是秦西岳造成的。秦西岳跟他聊了没几句,气乎乎就将电话挂了。他受不了孩子们这种没心没肺蛮不讲理的样子,但他却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儿子。

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心里弥漫着厚厚一层伤感。这伤感,一半来自于如也跟晓苏,一半来自于他自己。秦西岳承认: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两个孩子,总是要求大于关怀,多于关怀。过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空跟孩子们交流,对女儿思思还好一点,对如也,他真是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当年如也一心想学绘画,想搞艺术,秦西岳从一开始就强烈反对,后来见如也主意已决,绝不放弃,秦西岳竟暴跳如雷,大骂如也是在毁自己:“放着那么多专业不选择,为什么偏要选一个毫无意义的专业?”在他心里,男人应该把理想寄托在自然科学上,应该选择那些能造福于人类的专业,这样的一生,才不算虚度。至于绘画啊吟诗啊这些所谓艺术的东西,秦西岳顽固地称之为堕落的专业,认为搞这些名堂的人是在拿一生去奢侈地浪费。他在家里,从不看电视剧,更不看娱乐节目,对当下的流行元素,一个也不知道,也不允许孩子们提这些。思思不止一次骂他是个老妖怪,他呢,反倒振振有词:“老妖怪就老妖怪。总之,不容许你们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如也最终还是选择了绘画,至此,父子俩之间的疙瘩便彻底结下了。如也上大学那几年,秦西岳一次也没过问过他的学习,更没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能有什么打算?靠一支笔,就算能画出个天,又能咋样?尤其是看到儿子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行在大街上,他的心都要气炸了。他认定儿子是误入歧途,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随着如也走入社会,在很多事情上,他跟如也的观念都不能调和,矛盾也越来越深。父子俩原有的那点儿交流彻底没了,亲人变成了路人。如也所以会离开大西北,去深圳发展,不能不说有逃开这个家庭的因素在里面,可他呢,非但不去耐心地说服儿子,还扬言要跟如也断绝关系。如果不是后来有了晓苏,缓和了这个家的矛盾,只怕他跟儿子如也,真就断绝掉关系了。

哦,晓苏。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忍不住又在心里呼唤晓苏。

秦西岳这天终是没忍住去见晓苏的冲动。太阳缓缓滑过西边山顶,往下坠落的那一刻,他站起身,踩着夕阳的碎影,往半山腰的学校走去。

听见秦西岳叫自己的名字,朱晓苏完全傻在了那里。夕照褪净的时候,朱晓苏刚刚送完放学的学生归来。有两个村子的学生放学要经过一条深沟,前些日子那儿发生了山体滑坡,差点将路过的一群羊埋在山下。老校长提出,往后放学,两人分头护送学生过深沟。她正低着头往宿舍去,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叫:“晓苏。”

朱晓苏蓦然回首,见是秦西岳,顿时怔住了。她做梦也不敢相信,秦西岳竟会找到这儿!

“晓苏,爸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孩子……”秦西岳说不下去了。黄昏里,晚风中,他瞅见一股子泪打晓苏眼里奔出来,决堤一般,狂泻不止。

“孩子,你受罪了。”秦西岳哽咽着。站在晓苏面前,这位饱经人生患难的老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咋办才好了。朱晓苏的身子颤动着,晚风将她吹得一晃一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这一天的黄昏里,朱晓苏似乎只有流泪,才能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仿佛只有流泪,才能把两年多的思念倾泻出来。

正当两人被这突然的见面弄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校长打校外走进来,惊乍乍就叫:“来客人了呀,朱老师?”晓苏这才凄凄然抬起头,抹了把热泪道:“爸,进屋吧。”

这一声“爸”,直把秦西岳心里暖的,一路的疲乏,瞬间就没了。真没了。

毛校长是个挺识眼色的人,一听秦西岳跟晓苏的关系,惊诧了一声,说:“不容易啊,这么僻背的地方,你能自个儿找来。”说完,借口烧水,钻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西岳跟晓苏两个人了,空气一下凝重起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很多疑问埋在心头,一时半会儿,秦西岳竟无从问起。还是晓苏善解人意,知道秦西岳是为啥而来,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语气沉沉的,就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个凄惨的故事讲了出来。

秦西岳震惊了!他没法不震惊!

如也跟晓苏的婚姻早有裂缝,而且,那个孩子竟不是如也的!

“是我先背叛了他,我不想求得他的原谅,更不敢奢望得到你们二老的原谅……”

晓苏近乎忏悔的回忆中,秦西岳听到的是一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原来,在如也到深圳打拼的那些年,晓苏因为寂寞,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怀与陪伴,跟自己的校长,一个大她许多岁的男人有了爱慕之情,发展到后来,两人竟越过底线,有了床笫关系。晓苏离开银州前往深圳投奔如也时,身上已怀了校长的孩子。一开始她想瞒过如也,这是天底下女人最笨的想法,以为肚子里的事,男人不会了解得那么清楚。她想反正之前如也也来过银州,前后也就那么一两个星期。哪知道,一见她呕吐,如也马上问:“你是不是怀孕了?”晓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还以为如也会欣喜若狂,把她一下子抱起来呢——他们结婚已有多年,晓苏一直没怀孕,她想如也一定跟她一样,在心里盼着这个孩子。

不料,如也却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脸色变得惨白,过了半天,才沉沉地问了一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那边有了男人?”

这句话,立刻就让晓苏心里那层侥幸崩溃了。起初她还想抵赖,不想很快就承认,哪知道,如也见她摇头,竟猛地扑过来,一把撕住她的头发:“说!那个男人是谁?”被如也暴打一顿后,晓苏知道抵赖已是毫无意义,便点头承认,自己有了外遇。

如也那天真是疯了,听晓苏的描述,如也其实本来就有疯狂的一面。只不过,多数时候,他用沉默或别的方式掩盖了这一面。在他们不太长但也不算太短的婚姻生活中,如也有过几次疯狂的表现,比如他喝了酒,借着酒兴,要在晓苏身上作画,晓苏如果不从,他就歇斯底里地扑过来,要将她扒光,轰出门去。还有,如也会在夜深人静晓苏已经入眠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床,检查晓苏的挎包、手机,甚至衣柜。晓苏不知道,自己所以会有外遇,是否跟这些有关?事后她也没这么想过,总之,是她背叛了如也,给他戴了绿帽子。

她承认自己是不道德的,如也为这个家,为了家人,的确作出了不少努力,可她却偏偏不知珍惜。

她对秦西岳说,正是因为这份负罪感,她才不敢去见他们,只能偷偷跑到医院,跑到通往医院的路上,远远瞧他们一眼。

秦西岳先是震惊,紧接着是感到气愤,后来又让晓苏的话说得安静下来,心里,竟替如也原谅了她。

晓苏这天等于是把自己重新扒光了一次,从灵魂到肉体,血淋淋的,呈现在了秦西岳面前。她的语句里丝毫没有乞求原谅的意思,更没有流露出重新回到如也身边的想法。她说,经历了这场情感上的变故,她似乎变得无所渴求了,只希望后半生能安安静静生活在山区,跟孩子们在一起。

她爱孩子。

那个不属于她跟如也的孩子,在一次争吵中,不幸流产了。

她再也不会跟任何男人要孩子了。

说完,她垂下头,很平静地,等待着秦西岳对她作评判。

秦西岳这天真是让晓苏的话刺激得昏了头,竟把一个重要的情节给忽略了:如也怎么就那么肯定孩子不是他的呢?

晓苏没告诉他。晓苏知道,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哪怕至死,她也要替如也把这个秘密藏起来。

如也有病。

婚后第三年,他偷偷去医院作过检查。他患有先天不育症。

晓苏想,如也那些疯狂的举动,可能跟这有关。

这个夜晚,秦西岳无眠,晓苏无眠,老校长坐在星空下,也是一夜无眠。

老校长是很想跟秦西岳聊聊的。这深山老沟,难得来这么一位客人,他在大山里寂寞惯了,但寂寞得太久,他也会疯,也想找个人宣泄一下。

他想告诉秦西岳,这所学校是一位老红军捐资修建的。老红军原本就是华家岭人,早年参加革命,爬过雪山,过过草地,后来跟着王震将军,跃过黄河,一路打到了新疆。新疆解放后,又响应中央号召,脱下军装,投身到边疆建设中。那年他回到老家,见家乡还是老样子,居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几十个孩子趴在窑洞里上课,回去后便将自己的积蓄还有写回忆录得的稿费捐给了家乡,建起了这座学校。但学校建成至今,却没哪个年轻人愿意到这山沟沟里任教。老校长奔走过,尽自己弱小的力量呼吁过,时至今日,除了朱晓苏,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自己交给这穷山恶岭。

老校长怕秦西岳把晓苏带走。

老校长更想通过秦西岳,为山里的孩子们作一番呼吁。山里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不能让他们目不识丁,一代代地成为文盲。

秦西岳哪有心思再听老校长说这些啊。天还没亮透,他就起身走了。临走,他留给晓苏一句话:“孩子,不管你跟如也将来会咋样,爸和妈,永远盼着你回家。”走了几步,他又掉过头,热泪满面地说:“你妈她……想你啊!”

<h3>3</h3>

回到家没两天,秦西岳还没完全从晓苏那个悲伤的故事中喘过气来,乔国栋父子突然找上门来。

一进客厅,乔国栋就抓住秦西岳的手:“老秦,你得帮我申冤啊!这次,他们可把我冤大了!”

一看父子俩的来势,秦西岳就知道,他们是冲强伟来的。这些日子,秦西岳虽不在河阳,但河阳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传到他耳里。对强伟,对乔国栋,秦西岳现在有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认,过去对强伟,是有些偏激。这也怪强伟,一直没把真实想法跟他讲清楚,比如河化集团的改制,如果强伟早一点告诉他,周铁山是想拆了厂房建住宅区,他心里或许就能支持强伟。再比如九墩滩开发区,如果强伟一开始就告诉他,这开发区不是他强伟硬要搞的,说穿了还是省委的意思,是高波书记的决策,他或许就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人就是这么怪,老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别人、评价别人,却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秦西岳后来看过关于九墩滩开发区的原始材料,从当初的历史条件看,这动机没错,主观愿望也很好,可惜后来的运作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变化,一半来自于山区农民的观念,秦西岳这次到老区走了一趟,这种感受越发深刻。是啊,扶贫不扶懒,救济不救贪,农民自身的局限性,已成为改变农村面貌最大的威胁。这变化的另一半,则来自于胡杨河流域生态的突然恶化,将开发区建设前后的资料对比起来一分析,就能发现,胡杨河流域水位的迅速下降,自然条件的急剧恶化,也是近年来的事。当然,秦西岳不是帮强伟开脱。主观上讲,强伟是有问题,省委高波书记在这点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不能老是抱着算账的态度一味地揭老底、往后看,而是要积极地去面对,寻求解决的办法。这个转变,秦西岳也是才有的,以前真是过于固执,过于纠缠在历史中走不出来了。要说,还是强伟的行动改变了他的思维,让他也能以发展的眼光来对待历史遗留问题。强伟能提出那样的方案,就证明,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寻求办法,那么,他秦西岳还有什么理由揪住他不放呢?人无完人,谁都有冲动的时候,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官员如此,专家如此,老百姓更是如此。

还有一件事,对秦西岳冲击很大。就是老奎炸法院后,强伟曾怀疑过他,指责过他。当时秦西岳想不通,认为强伟是在推卸责任,是在找替罪羊。后来他听到一件事,忽然就明白了:强伟那样做,并没错。错在他自己。

是车树声告诉他实情的。车树声又是听毛西副院长讲的。至于毛西从哪儿听到,秦西岳就管不着了,但毛西讲得很有道理。老奎揣着炸药包去炸法院,的确有人在后面怂恿。老奎对法院有很大的情绪,说恨也不为过,但这情绪被别人利用了。车树声说:“老秦你想想,法院搞评议,这种事老奎怎么知道?而且时间掌握得那么准。还有,他揣着炸药包上楼,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法院毕竟不是广场啊,况且老奎上访了那么多年,在法院都成了名人,他以前进法院,大门都进不了,就让门卫给阻拦了,那天那么重大的会议,他怎么就畅通无阻给进去了?还有……”车树声忍了几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将另一个秘密说了出来。

“那天原定带队去参加评议的,是乔国栋。但前一天晚上,乔国栋突然说老毛病又犯了,胆囊有点痛,要去医院打吊针,便让陈木船准备一下,参加第二天的评议会。你想想,你把这些联系起来,认真想想,难道就不觉得可疑?”

秦西岳那天让车树声说得没了词。后来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老奎这件事可疑。联想到他跟老奎接触的前前后后,为老奎奔走的一些个细节,心里忽然就明白了:老奎的死,乔国栋还真脱不了干系。

他这才承认,强伟当时的怀疑没错,指责也没错。对强伟而言,有些话是不好跟乔国栋明讲的,只能讲到他面前,只能把火发到他秦西岳头上。

老奎炸法院,真的是乔国栋在后面唆使或怂恿吗?秦西岳一直不敢下这个结论,但从此以后,对乔国栋,他的看法全变了。

乔国栋跑到座谈会现场,跟他发脾气那次,他虽然没多说什么,心里却更是对这个人有了想法。一个老干部,老领导,心胸怎么就那么狭隘?还有,在挫折和打击面前,他的承受力哪里去了?自我批评的精神,又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可以啥都丢,但就是不能丢掉自我批评的精神。人应该不断地反省自己,检点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谁都是在挫折和失败中成长起来的啊,挫折和失败,又总是伴随着你的一生。可惜,这些道理乔国栋悟不到,他怕是现在还在恨着别人,认为是别人把他推到了这一步。

“坐吧,坐下慢慢说。”秦西岳的口气很淡,表情也是冷冰冰的。

乔国栋没坐,他儿子乔小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老秦,我冤啊。”乔国栋又说。

“怎么冤你了?”秦西岳问。

“冤大了!老秦啊,我怎么跟你说呢?他们先是怀疑老奎是我害死的,罢了我的职,还把我像犯人一样看管起来。把我折腾够了,忽然又说老奎的死亡另有原因。你说,这不是冤是什么?”

秦西岳没有吭声。乔国栋的样子是有些可怜,全然没了以前当主任时那份官派,更没了他最见不得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从外表看,乔国栋真像是被人整垮了,精神不振,举止猥琐,很值得人同情。但在这份可怜的背后,却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阴毒。联想到这次去岭西期间,强伟电话里跟他说的一些事,包括乔国栋最近在河阳的表现,秦西岳相信,乔国栋随时都在准备着反扑,一旦时机成熟,他很有可能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老乔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对老奎的死,你到底该不该承担责任?”

“我承担责任?我凭什么承担责任?老秦,一定是他们跟你说了坏话,你可千万不能信啊。”

秦西岳笑笑:“老乔你别激动。谁也没跟我说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老奎是你的联系人。”

“这跟谁是联系人没关系。你不也跟老奎有联系吗?按这说法,还要怀疑你不成?”

“这不是怀疑不怀疑的问题。我是说,出了事,我们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把责任全推给他们,也不大公平吧?”

“老秦你——”乔国栋似乎从秦西岳话里听出了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时乔小川插话了:“秦伯伯,我爸是让他们摧残成了这样,你别见怪。他最近老是絮絮叨叨,见谁都要诉苦。”乔小川说到这儿,拿眼瞪了一下父亲,示意他坐下,别乱说话,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很有礼貌地说,“秦伯伯,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向你反映一件事。有人向我爸举报,强书记在河阳胡作非为,我爸一直不敢将这事反映到上面,怕影响了团结。就在强书记整我爸期间,他也没把这些材料拿出来。我爸问我,该不该把群众举报的材料交上去,我也吃不准。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哦?”秦西岳一惊。乔小川这番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几乎下意识地,就从乔小川手里接过材料,等打开一看,他的脸就绿了。

检举材料共两份,一份是检举强伟跟许艳容乱搞男女关系,东城区法院其他领导干部都因老奎一案受到处理,唯有许艳容却被破格提拔。材料后面的署名是东城区法院干部。另一份,是检举强伟利用职权,搞贪污腐败,将九墩滩移民的二百多万元安置款非法占有,中饱私囊,严重败坏了党的形象,败坏了党群关系,给九墩滩移民的生活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这份材料具了实名,下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名字,全是九墩乡的移民,秦西岳从中看见了王二水的名字。

换在往常,秦西岳一定会惊讶,一定会拍案而起,说不定还会拿起电话,当下就跟强伟问个青红皂白。但这一天,他表现得非常冷静。如果单是第二份检举材料,秦西岳说不定也就信了,因为之前他耳朵里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是周一粲跟他提起的,说安置款由强伟一个人掌握,具体花了多少,怎么花的,谁也无权过问。但偏是有第一份检举信,而且还刻意放在了上面,秦西岳心里,就疑惑了。

要说强伟别的方面有问题,秦西岳不敢说,但作风方面,他坚信强伟不会有问题。人跟人不同,有些人出事,往往是在作风上,有些人呢,作风和其他一起出,越是官大,越是出得多,但强伟不,秦西岳在这点上还是很信任强伟的。毕竟,他对强伟的了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两家孩子的关系,相互了解的程度就比别人更深一点。况且那“女方”是许艳容,对许艳容,秦西岳更是放心。他对许艳容的了解不多,前后也就接触过那么几次,一次是因小奎的案子找过她,另外一次,是沙漠所去年跟外地一家苗圃公司发生纠纷,案子就是许艳容办的。然而这几次加起来,许艳容却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乔家父子要把这盆污水扣到许艳容头上,秦西岳心里,先就不痛快了。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仔细看完两份材料,又从乔小川手里接过一沓照片。乔小川解释说,照片是最近寄到他家的,他一直不敢拿出来,生怕给河阳造成新的混乱。乔小川这句话有点多余,有点画蛇添足。秦西岳心想,你一个开公司做生意的,居然首先想到的是河阳的混乱,是不是有点拔高自己了?

他将目光从乔小川脸上收回,盯住照片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心里就清楚了。他再次抬起头来,扫了乔小川一眼。这一眼扫的,乔小川不那么自信了,慌乱中,就垂下头去。

秦西岳这才说:“既然你们信任我,我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这两份材料,我得核实一番,如果确有其事,该往上送就一定得往上送。”

乔小川赶忙点头:“秦伯伯,这事就麻烦你了。我爸现在的状况,真是不便站出来说话。”

秦西岳“哦”了一声,目光并没理会这一对父子,而是掠过他们的头顶,伸向窗外。

窗外茫茫苍苍,冬日的银州,很有几分肃杀凝在里面。

秦西岳看到照片的同时,强伟的妻子胡玫也在看这些照片。照片是用快件发来的。胡玫看了还没三张,声音就扯直了:“强伟,你个挨天刀的,这次我看你咋说!”

这样吼着,她又情急地往下看。照片的背景很模糊,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但能确定一点,是在屋子里。照片上的人,却很清晰。男人是她的丈夫,女人,则是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也比她洋气的小妖精。

是的,妖精。在胡玫眼里,凡是跟别人抢男人的女人,都算得上妖精。

不得了了!原来她是想,强伟只是跟周一粲不干净,没想到,强伟怀里还有比周一粲更年轻更漂亮的。

她抓起电话,就给自己的父亲打,拉着哭声,不,几乎是扯着嗓子:“爸,我不活了!姓强的在外面养野女人,我没法活了。”父亲在那边听得糊里糊涂,既不敢乱批评强伟,更不敢训斥她,只能婉转地说:“你到底说些啥疯话?强伟不是对你很好吗?”

“假的!爸,他是个伪君子,向来说一套做一套。以前我手里没证据,这下我有了。我要到河阳去,不,我找省委,这种人还能当书记,省委真是瞎了眼。”

她哭了一通,不但没从父亲这儿讨到什么主意,反把心绪哭得更乱。一看茶几上的照片,心更乱了,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

姓强的,你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你不回来,原来你是……

想着想着,她抓起电话,就给儿子打。连打几遍,儿子终于接了电话,还没等强逸凡问上一句,她就“哇”一声哭开了。强逸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吓得半天不敢出声。她哭了一阵儿,一抹鼻子道:“凡,你要给妈做主。”

强逸凡这松了一口气,知道老两口又闹矛盾了,便道:“妈,我爸又怎么惹你了?”

“惹我?凡啊,妈不活了,活不成了。妈辛辛苦苦,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把你们都伺候得有出息了,妈却没人要了。”

“妈,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哭好不?”

“凡啊,妈这心,快要烂掉了,不,已经烂掉了。你快来看,你爸给你找新妈了,很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

强逸凡一听她又胡说,没好气地问:“妈,你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啊?你老怀疑我爸,我爸哪点对不起你了?”

“我就知道,你个没良心的,跟你爸穿的一条裤子,放的屁都一样臭。我白拉扯你了,你跟你爸过去吧,反正有我没我,你们都不在乎。”说着,一赌气挂了电话。

这晚,胡玫没合眼。她没法合眼,只要一闭上眼睛,许艳容的影子就跳出来,可劲儿地折磨她。如果换成是周一粲,她或许还能接受,毕竟,这些年她一直在怀疑周一粲,至少心里还算有个准备,可现在出现的是一个更年轻更有姿色的女人,她怎能受得了?

强伟也没合眼。

照片的事他比谁知道得都早,乔小川也算是有创意,居然第一个就将照片发给了他。他拿着照片,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就跟自己说:你的麻烦事儿来了。果然,还没隔上五分钟,许艳容就打来电话,问:“你收到了没?”他说:“收到了。”许艳容问:“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既然让人家抓住了,就如实承认呗。”许艳容叹了一声:“承认什么啊?我们清清白白,想承认也没啥可承认的。”

“清白是你我说的,若要面对众人的嘴,你能证明得了自己的清白?”

“众人的嘴?”许艳容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疑惑地问了一句。

强伟笑了一下:“你就等着瞧吧,不出一个小时,河阳就沸腾了。”

果然,这一天的河阳,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的,除了强伟跟许艳容幽会的照片,就是那份强伟贪污安置款的揭发材料。

陈木船收到了,宋老爷子收到了,周一粲收到了,就连公安局长徐守仁,也收到了。

乔小川这次是豁出去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没查到强伟太多的把柄,若不是雇来的侦探拍的这些照片,只怕他这一次又要无功而返了。他只能借这些照片,还有那封杜撰的检举信,先把强伟搞臭。

令他遗憾的是,这些照片太一般了,说穿了就是几张坐着谈话的照片,拍照的那家伙竟连一个拥抱的镜头都没抓到。他原先的期望值是,一定要搞到床上的镜头,最好都是赤身裸体的,可惜拍这样的照片实在太难,再等下去,又怕坐失良机,只好先将这些抛出来,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就完全看人们的想象力了。

好在,这是一个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乔小川对此充满信心。

<h3>4</h3>

对强伟来说,比照片事件更难应付的,还是跟瑞特的合作。谈判早已结束,就河阳方面提出的种种条件,瑞特公司一一答应,甚至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强伟提出的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河化拖欠的职工养老保险还有大病医疗保险,总共两千多万元,均由瑞特公司在合同签订后十五日内一次交清。这本来是作为杀手锏提出的,意在将谈判拖延下来,没想到,鲍尔竟然答应得非常痛快。

鲍尔甚至提出,如果河阳方面放心不下,瑞特公司可以先把三千万打到河化账上。强伟苦笑着说:“不必了,贵公司有如此诚意,我哪能不放心呢?”

“好吧,书记先生,既然没啥异议,我们就择日签合同吧。”鲍尔将拟好的合同交到强伟手上。

看着合同,强伟真是心急如焚。他没理由再拖下去,一切都是按双方议定的程序谈的,再拖,他就是故意在刁难了。

齐默然也在电话里三番五次问他:谈得怎样?合同到底啥时能签?强伟支吾着,不好跟齐默然解释。

怎么解释呢?他的心病还是在瑞特的真实动机上,搞不清这点,他真是不敢贸然把合同签了。一旦签了合同,齐默然很可能会利用手中权力,将河化这口盖子死死地捂起来,到那时,河化已成了瑞特的公司,他强伟想查都没法插手。

必须先把问题查清,然后再考虑签还是不签。这是强伟跟徐守仁商定的意见。这些日子,他跟徐守仁深谈了几次,对这个公安局长,强伟总算有了全面认识。还是余书红说得对啊,他不该对谁都抱以怀疑。徐守仁是位信得过的同志,也是位有正义感的同志,随着河化问题调查的深入,徐守仁的态度越来越坚定,跟他一样,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但最大的难点在于,如此重大的案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得清的,强伟需要时间,可齐默然会给他时间吗?

周一粲又来了,拿着重新修订过的合同,请示什么时候签约。

让周一粲参与到谈判中来,也是齐默然在上次会上定下的。他婉转地批评强伟,企业的改革与发展,是政府的职能工作,市委只应负责把好大方向,不能越俎代庖,把啥事都包办了。迫于无奈,齐默然走后,强伟主持会议,重新调整了谈判小组,让周一粲出任组长,曾副主任任副组长。哪知道,周一粲一参与进来,立刻就将曾副主任挤到了一边,啥事都由她说了算,强伟想了解进度,都得找她。强伟很是清楚:齐默然让周一粲参与进来,目的就是以最快速度将河化推到瑞特怀里。

他几乎是在跟齐默然赌啊。

那封信又“唰”地跳到眼前,就是齐默然临走时送给他的那份“礼物”。

那是省纪委的一份请示报告,要求对他采取双规措施,原因就是他涉嫌贪污和非法侵占移民安置款,后面附着检举材料。

齐默然将此绝密材料送给他,目的再也清楚不过:就是想跟他做交易,让他住手!

那他住,还是不住?

强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想检举材料上写的事实,他的心便不寒而栗:纪委那双大手,随时都会伸向他啊。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草率,不该……

“签约时间定在下周二,你看怎样?”周一粲问。

下周二,只有五天时间!

“太快了吧?”他收回遐思,目光转向周一粲。

“不能再拖了,对方完全是按双方协定的工作预案开展工作的,我们没有理由一拖再拖。”周一粲说。

“你再跟同志们商量商量,尽量把准备工作做充足点。”强伟只能这么说。

周一粲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强伟知道,这时间是齐默然定的,齐默然等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半个小时后,他将电话打给儿子。强逸凡在那边说:“爸,你别老是催啊。这事调查起来真是很费劲的。我刚刚问过,最快也得在十天以后才能有消息。”

“十天?我等不了!”

“爸,我理解你,但商业组织做事有商业组织的规则,不是你我说了算,你就再等等吧。”

等,哪儿都要他等,哪方面都没有他期望的那种速度!还有五天,他怎么等!

五天一晃而过,除了许艳容这边有新的突破外,其他几条线,都在原地踏步。强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许艳容也是受市公安局长徐守仁之命,参与到河阳腐败案的侦查中来的。这些日子,她几乎把精力全用在了这上面。这次她算是不负厚望,找到了最关键的一个证人:当时负责到广州宏远公司考察设备的原河化设备改造办公室主任王坤山。此人以前在河化很吃得开,他是老牌子大学生,设备上很有一套,河化老总付国仁很器重他,在河化重大的设备投资上,都由他拿主意,但自从河化从宏远公司购了那套价值三千多万的设备后,他突然变得消沉了,还没等设备全部安装完,便以身体有病为由,提前办了内退。这次调查,一开始他也被列入重点侦察对象,可惜他离开河阳已有三年之久,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在哪儿。许艳容费尽周折,终于从他当时的助手嘴里问得他的地址。其实他并没走多远,就在昌平市。王坤山办了内退后,将河阳的房子卖了,又在昌平买了一套,然后啥也没干,整天躲在避风塘里,潜心研究起八卦来。听说他的卦术现在很是了得,已在昌平有了“香山居士”的美名。

许艳容上一次宴请昌平的相关领导还有镍矿公司几位老总,诚心想帮强伟解难,后来却让强伟坚决拒绝了。这一次,为了说服王坤山,她再次设宴,请了昌平的相关人员,在他们的帮助下,王坤山终于道出了采购设备的真相。

王坤山也是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或者说,做那件事,他也是被逼无奈,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河化购买的,真是一套即将淘汰的旧设备,只不过广州人聪明,能将旧设备弄得跟新的一模一样。王坤山说,这设备按实际价值算,最多也就五十万元,河化当时是按该设备的最新价格采购的。

至于广州宏远机械的幕后老板是不是齐默然的儿子,王坤山也不得而知。他说,当年负责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刘的老总。

不管怎样,案件总算是有了新进展,而且有了王坤山的证词,河化负责人借采购设备之名,非法转移国有资产的罪名就能成立。强伟没敢犹豫,抓起电话,就打给付国仁。他是想借付国仁这张牌,阻止河化跟瑞特的签约。

付国仁听完,冷冷地道:“强书记,你做得太过了吧?”没等强伟这边作出反应,他已挂了电话。

强伟思考良久,终于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亲自面见齐默然,跟他摊牌!

许艳容惊道:“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许艳容一急,差点就说出“自投落网”四个字。她已知道强伟挪用四十万安置费的事,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原由。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必须得试!”说完,强伟带上齐默然给他的那封信,还有许艳容刚刚交给他的调查资料,打电话让司机在楼下等他。

见拦挡不住,许艳容情急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你去干什么?胡闹!”强伟呵斥了一声,丢下许艳容,毅然朝楼下走去。

车子很快驶出河阳。路上他跟齐默然的秘书通了电话,说自己有急事要跟齐副书记汇报,请秘书替他安排一下。秘书说齐副书记很忙,能不能安排见面,他还不能做主,得请示后才能答复。然后,让他等电话。快到省城时,秘书打来电话,告诉他见面的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地点在银州宾馆二号楼贵宾室。强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将电话挂了。到省城后他没敢回家,知道胡玫正揣着一肚子火等他呢,他想等跟齐默然谈完之后,再回家跟胡玫解释。

没想到,这晚他在银州宾馆二号楼等到十二点多钟,还是没能见到齐默然。秘书手机关了,死活打不通。齐默然的倒是通了,他打了两次,都没人接。

强伟至此才明白过来:齐默然不可能见他了——他想摊牌,可人家压根儿不接招!

齐默然的确不想见强伟。秘书请示的时候,他随便应了一声,让秘书安排。等秘书走了,处理完手头的事,他才问自己:为什么要见他?还有这个必要吗?

齐默然认为,对强伟,他已经给足了脸,也给足了机会,再给下去,就显得他太过无能了。

是的,无能!再给下去,怕是连周一粲等人,也要在这件事上笑话他。一个堂堂的省委副书记,一个大权在握的实力派人物,居然要屈从于一个下属,真是笑谈,笑谈啊!

齐默然发出了一阵苍凉的苦笑。

本来,纪委请示的时候,他是打算要批准的——与其让强伟这么不痛不痒地牵着,不如让纪委先把他查掉算了。反正那四十万,强伟是真拿了,而且他也知道强伟用在了哪里,他只是佯装不知罢了。后来又一想,拿掉一个强伟容易,但要想把河化那两团火扑灭,还真有一定难度,弄不好,会适得其反。莫不如先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自己去选择。如果强伟能顺顺当当把河化那两团已经燃起的火灭掉,不再跟他叫板,就让他继续干。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姓强的再在河阳干了。齐默然已为他想好去处,将他跟余书红一道打发到档案局去。他们不是很要好吗?不是都爱折腾别人的旧事儿吗?那么去档案局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一个做局长,一个先委屈一下,做副局长。

没想到,强伟不但不领情,不但不悔过自新,反而越发变本加厉。从齐默然回来到现在,河阳那边的电话就没断过,周一粲天天诉苦,说强伟表面上老实,背地里仍在动手动脚,动得比以前更狠。宋老爷子也是一天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要顺着强伟,为什么不把强伟这根刺给拔了。他硬着头皮说,再耐几天吧,等他把河化收购的事了结掉,再拔也不迟。宋老爷子嘲笑他:“不迟?笑话!再耐下去,拔刺的就不是你,而是姓强的了!”

宋老爷子这句话,尽管说得很刺耳,但还是触动并说服了他。齐默然思来想去,决定要拔这根刺,咬着牙也得拔!

强伟,别怪我齐默然狠,是你太不识抬举,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如果不把你拔了,等你把河化的盖子揭开,坐牢的就不是你强伟,而是我齐默然啊。

这晚,强伟坐在银州宾馆二号楼大厅里等他的时候,他就在银州宾馆二号楼,不过不在强伟等的那一层,而在强伟的上面,五楼。他在这里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河阳班子调整的事。强伟等到夜深人静,不见希望,怅然下楼时,他们的会议刚刚结束。齐默然让别人先走,将纪委的人留下,进一步讨论对强伟采取措施的事。

这晚的空气很冷,这一年的银州,冷空气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早。强伟缩着身子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倒一口热水喝,胡玫就扑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强伟接到省委办公厅电话,要他火速回河阳,说齐副书记在河阳等他。

赶到河阳后,强伟并没见着齐默然,等待他的,是纪委的三个同志,还有省高检反贪局局长。

强伟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他被双规了!

随后,两辆车离开河阳,带着太多的未知,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强伟被带到了哪里。

这一天的河阳,真是闹了一场大地震。就在人们陷在强伟被神秘带走的惊骇中没法醒来时,更大的地震发生了。

省委组织部胡浩月带着一干人,在省人大李副主任的陪同下,一并来到河阳。很快,河阳县级以上干部大会召开,胡浩月宣读了省委对河阳班子调整的重大决定。

周一粲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市委书记兼市长。

陈木船这一次也美梦成真,终于成了河阳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

徐守仁傻眼了,许艳容惊呆了,就连乔国栋,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下午,乔国栋家来了两个人,将他带走。

消息传到省城,秦西岳跌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小时后,秦西岳将电话打给张祥生,问他在哪儿。张祥生说还在江苏,考察基层政权建设呢。

“你马上回来,速度要快!”

“出了什么事?”张祥生紧问。

“还能出什么事,他终于洗牌了。”

电话里突然没了声音,张祥生被这个消息噎住了。

一周后,河阳市委作出决定:免去徐守仁公安局长职务,调河阳人大法制委工作。

与此同时,东城区也作出决定:撤销许艳容公安局长职务,暂不安排工作。周涛等人也被一一革职。

徐守仁派往广州方面的侦查小组被紧急召回,凡是跟徐守仁和许艳容有牵连的人,无一幸免地受到了周一粲的惩罚。

一场眼看着就要燃起来的大火让周一粲这双灵巧的手给扑灭了。

几天后,左威走出看守所,长长地舒了口气。前来接他的是小舅子宋铜。

宋铜官升一级,成了公安局经侦大队大队长。

面对突然变局,余书红惊得目瞪口呆。尽管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变局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被残酷的现实震惊了。

余书红这些日子没去上班,在家里陪女儿。女儿是上周从她爸那儿回来的,护送女儿回家的,是丈夫的妹妹,她以前的小姑子。

余书红的女儿彤彤十九岁,正是花季少女,本应青春飞扬地活跃在大学校园里,但几年前一场飞来横祸,差点让女儿离她而去。想想,余书红的这一生,真是不幸得很:少时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她抚养大。大学毕业后,本想情况能好一点,但因姿色欠佳,加上少言寡语,过分内向,个人问题上又遭遇困境。后来经过一些波折,总算嫁了人,有了女儿,情况这才慢慢好转。因为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她在仕途上也还算顺利,先后被提拔为农业厅干部科长,副处长,处长。后来全省公开招考副厅级干部,余书红又以全省第一的优异成绩考进了省委大院,成了统战部副厅级调研员,一年后升任组织部副部长,给齐默然做助手,然后又被调到了省委秘书处,兼任办公厅主任。

她在统战部工作的那一年,在大学任教的丈夫突然有了外遇,跟自己的研究生发生了恋情,抛下她跟彤彤,带着小情人远走高飞了。余书红吞下了这杯苦酒,没吵,也没闹,很大度地跟丈夫离了婚。她知道,她跟丈夫能将婚姻维持到今天,就已是奇迹——一个既没有姿色又没有情调的女人,在如今这个社会,想笼络住丈夫的心是很难的,况且她骨子里也从没想过要笼络他。他们的婚姻可谓毫无生趣,至少缺乏现代婚姻必备的很多要素。比如余书红从不逛商场,从不使用化妆品,不买新潮内衣,也不懂得点根蜡烛、倒杯红酒、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下偎在丈夫怀里柔情蜜语。她像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生活单调得让丈夫一见到她就感觉是走进了古墓,是在跟僵尸过日子。丈夫有外遇,她能理解,男人嘛,一碗饭吃久了,便没了味口,换碗饭再吃是很正常的。

然而不幸并没就此结束,灾难像是跟定了她。就在跟丈夫离婚后不久,第二年四月,女儿彤彤上学时突然晕倒。校方将她送进医院,起初也没诊断出是啥毛病,常规治疗了一下就让她回家了。三天后女儿再次发热,烧得一塌糊涂,并伴有呕吐现象。她连夜将女儿送进医院。这一次,医院怀疑女儿的肾脏有问题。余书红一听,吓坏了,忙问大夫,要紧不。大夫没急着下结论,说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这一观察,就将余书红母女彻底打进了地狱。

女儿患的是急性肾衰竭,属肾小球肾炎引发的急症,很危险。这是一种很少见的肾衰竭症状,却偏偏让女儿遇上了。

在省城医院作了一段时间的透析治疗,医生又建议她转院,并作好肾移植准备。医生说单是透析和常规治疗起不了多大作用,彤彤肾脏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要想保住生命,最好做肾移植。

一听肾移植,余书红心头残存的那丝希望就彻底破灭了。甭说合适的肾源找寻起来艰难,单是那巨额的医疗费,她一个女人如何承担得了?

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挣扎在死亡线上。被丈夫遗弃,女儿又遭此厄运,无论搁在谁身上,也都难以承受。余书红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却不料竟因此连累了强伟。

彤彤换肾的钱是强伟出的。一共四十六万。

为给彤彤治病,余书红几乎借遍了能借的地方。一开始她还挺有志气,咬着牙关,不把女儿得病的消息告诉丈夫;后来山穷水尽了,实在想不出别的招了,这才向丈夫说了实情。可惜丈夫跟新妻子在深圳折腾了许多事,把积蓄全都折腾光了,要想救彤彤,只能卖房,但那女人坚决不同意。没办法,他只能背着那女人,东借西凑,弄来了六万多。不出一月,钱又见了底。等肾源找到,医院方面催着交款时,余书红已连住院费都交不起了。这时候强伟去北京看她,得知情况,先拿随身带去的六万元交了拖欠的住院费,然后又瞒着她,说是有急事,让河阳方面紧急筹钱……等余书红得知这件事,那已经是彤彤出院三个月以后了。

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几年,她做梦都想着能挣到钱,替强伟把那笔账还了。但钱从哪儿来?那几个工资,除了维持正常生活,还要给彤彤支付后期治疗费。她这一生,怕是永远也还不了强伟那四十多万了。强伟虽然没跟她提过一次,但她知道,强伟的心也一直都被这笔钱压迫着,毕竟,这是公款啊。

余书红不敢想,真是不敢想。这些事一旦从脑子里翻腾出来,她就觉得自己要被生活压得趴下了。

偏偏,有人将这事揭发了,也由不得她不想了。强伟眼下这处境,都是因为她啊。

夜很黑,很浓,黑得像墨,浓得难以化开。

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强伟出事,并因此断送前程。他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好官,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好官就应该有好的位子、好的舞台。除了强伟的前途以外,更加让她忧虑的是:强伟一出事,齐默然一伙就可以高枕无忧,越发肆无忌惮了。

余书红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这一夜,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她决定,自己站出来,替强伟承担责任。该撤职该受审,她都认了,但绝不能让强伟背这口黑锅!

第二天,她的主意又变了。这改变,是因为齐默然。

余书红不能眼睁睁望着齐默然的阴谋得逞,对这个男人,她了解得比谁都多,也比谁都透,她之所以长时间下不了决心,站出来揭发他,还是内心里存有太多的恐惧。她毕竟力量有限,如果扳不倒他,反遭报复,彤彤怎么办?

这样的事,生活中不是没有。

强权之下,焉能没有受屈的冤魂?那些一心要铲除腐败的人,有几个最终不被腐败所害的?这是一个腐败纵生的年代,腐败的滋生与泛滥令人深恶痛绝,但你真想站出来,做一个斗士,又是那么的艰难!

齐默然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十分毒辣。在他身边工作了多年,余书红对此深信不疑。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管了,她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跟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搏上一搏,将他那身画皮撕开,让世人看一看,这个蛀虫是怎样一副嘴脸!

她将彤彤托付给她姑姑,带上早就收集好的证据,上路了。

这一次她要去京城,直接找中纪委!

在余书红作出决定的同时,张祥生正与秦西岳激烈地争论着。回到银州,张祥生第一个便来找秦西岳。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人大这边也不平静,李副主任已公然站了出来,开始全面主持工作,省人大已成为齐默然手里掌控的一张牌。

“不能让他这么干下去,我要去找他,跟他当面理论。”秦西岳很激动,他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状态。

“找他?他现在能听你的?怕是连面都见不着。”张祥生说。

“那我去省委等!”

“老秦,不要再空抱幻想了,我们得正视现实。”张祥生其实比秦西岳还急,可光急顶什么用?事到如今,齐默然哪还在乎他一个秦西岳?

“正视?怎么正视?他这样做,分明是……”秦西岳说到一半,突然泄了气。他承认张祥生说得对,现在去找齐默然,无济于事。

两个人这才坐下来,耐心地想办法。

余书红到达京城的第三天,张祥生也到了京城。他跟秦西岳商定,他火速进京,向全国人大反映银州及河阳出现的不正常情况,请求全国人大出面干预。秦西岳呢,还是发挥他的强项,找代表联名写建言书。

“我们还是要相信人大,依靠人大,对这种政治生活中的不正常现象,代表们有责任站出来。要相信,代表的力量是巨大的,是不可轻视的!”

正文 第十一章 重拳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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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粲空前地忙。

一把手的滋味真是过瘾啊。这才当了没几天,她就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了。只要你往那儿一坐,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发号施令,不管你说什么,都有人点头哈腰,都有人俯首称是。哪像以前,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这话该不该说,强伟听了会不会有想法。现在不必了,现在她可以尽情地说,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说了。还有,以前到下面,尽管也有人迎来送去,尽管人们也会表现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但跟现在一比,就差远了,现在的这种服帖,这种恭维,才是她一直希望的。

这还不算,还有更过瘾的:她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官场最大的兴奋点在哪儿?不是人们想象中发号施令的快感,也不是众人艳羡的那种前呼后拥的威风,更不是凭借手中权力为自己谋取好处的那种实惠感。而是意志。一个人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并适时地,将自己的意志变成别人行为的准则,最终让自己变成大家意志的统帅者,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

周一粲如今正在一步步地体验着这种感觉。

为了体现她独有的执政风格,她并没有急着换下面的班子。当然徐守仁之类的人是必须换掉的,对像他这号人,她一刻也没耽搁,快刀斩乱麻就给换了。接下来,她要稳一阵子,稳中求变,这是她所要追求的。她要在稳中慢慢建立同盟军,也就是培养和发展她自己的力量。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很复杂,但一定充满快乐。对人如此,对事,她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政策。之前强伟提出,要多干事,少说话,要多解决普通问题,琐碎问题,也就是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她认为这太婆婆妈妈,一个人怎么能老是陷在琐碎事务中呢?一个市怎么能老是把脚步停留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呢?她是一个有大气魄的女人,是一个要干大事业的人,她必须在这个“大”字上做文章。

上任不出一周,她提出,先在全市干部中间开展一场大讨论,大争鸣。河阳到底要向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稳住农业大市的地位,还是要争创工业强市?或者,能不能另辟蹊径,充分挖掘河阳的旅游资源,打好文化这张牌,将河阳打造成一个旅游强市?同时借瑞特公司收购河化这一历史性事件,全面展开招商引资,将河阳这块小蛋糕迅速做大,进而推动河阳各项事业的全面发展……

思路提出来了,最终怎么实施,那不是她现在要考虑的问题。现在,她必须全力以赴,尽快将瑞特公司这只金凤凰引到河阳来,让她筑窝,产卵,进而下出一大筐一大筐的金蛋来。

由于河阳班子的突然调整,上次确定的签约时间被迫往后推了,瑞特公司副总裁鲍尔一行也不得不暂时回到香港。听到她升任市委书记的消息,鲍尔立刻发来贺电,向她表示祝贺。随后,欧阳默黔又来电询问:新的签约时间定在何时?周一粲笑着说:“欧阳你急什么?现在还愁合约签不了?等我把河阳这边整顿好,马上确定时间。到时,我要搞一场全省最大的签约仪式。最好,能请来央视《同一首歌》,为我们助兴。”

欧阳听了她的这番话,放下心来,道:“不是我急,时间不等人。搞公司不像搞政治,时间就是效益,效率就是企业的生命。”

周一粲说:“欧阳你甭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这些大道理我一听就头痛。总之请你放心,这边一理顺,我马上给你发函。”

大争论还没搞上十天,周一粲又提出要在全市领导干部中间开展一场大整顿: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纪律,要把全市领导干部的思想,先统一到一个高度上来。

这个高度具体是啥,周一粲没说,但她心里很清楚:就是要统一到她周一粲这边来,绝不能让强伟的遗风继续左右干部职工的思想。

河阳一时轰轰烈烈,真可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烧得带劲。

几乎同时,秦西岳也在紧张地奔波着。这一次,秦西岳再也不温文尔雅了。温文尔雅没用,真是没用,他变得简单、直接了。他跟代表们说:“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政治秩序都维护不了,还谈什么民主建设?还谈什么和谐?政治生活的不正常才是对民主的公然藐视,对法制的粗暴践踏。”

代表们被他感染了,在他的竭力说服下,纷纷在建言书上签了字。

建言书一共两份。一份,是专门针对河阳近期发生的一系列问题提出的,其中就涉及到河化集团两笔巨额资金的非法流失;另一份,是秦西岳对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感想,以及对现实工作提出的批评。他在里面谈到:农村工作再也不能这么搞下去了,虚假的东西已坑害了我们多年,形式主义和表面主义已成为我们工作中的两大顽疾,如果一任这股风再蔓延下去,非但我们确立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一目标实现不了,而且农村建设的步伐,只怕还要倒退。因为,基层政府的很多做法,已严重伤害到农民的积极性,并破坏了党群关系。西部农村本来就发展缓慢,有些地方甚至谈不上发展,此风如果遏制不住,势必会给农村的发展带来新一轮灾难。

秦西岳感慨万端。他真是搞不清,为什么有些东西会如此顽固地残存在我们干部队伍中,尤其是残存在领导干部的脑子里?为什么中央每提出一项战略举措,下面就会以更多、更大的虚假举措来应对?难道“假”这个字,真就成了毒瘤,无法铲除?难道我们的干部考核体系、任用体系,永远都走不出只看表面不问实质这一死角?

他在建言书中呼吁:得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体制问题,更得从源头上刹住这股歪风了。

许是秦西岳闹出的动静太大,这天齐默然突然找来胡浩月:“最近下面反响很大啊。你这个组织部长,也得多听听下面的声音。”

胡浩月马上说:“我刚从河阳回来,河阳的反响的确不错,干部都发动起来了。”

齐默然懊恼地瞅了胡浩月一眼。这人,这人怎么就……

“你抽空去趟社科院,要他们管好自己的队伍。专家应该像个专家的样子,别整天不务正业!”到了这时候,齐默然不得不把话往明白里说了。

胡浩月这才恍然醒过来,心里懊悔得不行:他指的是这个啊。

第二天,胡浩月带着两位处长,来到社科院。没想到刚跟毛西把话头扯开,秦西岳和车树声就进来了。

“你们来得正好,快请坐。”毛西热情地站起来,迎接两位。胡浩月脸上却浮现出一层灰暗。他怀疑地看了一眼毛西:莫非这两人是他故意叫来的?

秦西岳没坐,径直来到胡浩月面前:“有份材料请你转交给齐默然同志。”说着,双手将建言书递上。胡浩月没接,惊讶地望了秦西岳半天,目光转向毛西:“这怎么回事?”

毛西说:“西岳同志一直想见省委领导,说他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我把他跟树声都叫来了。思想上的问题,还是请组织上跟他们谈谈,我们搞业务的,对思想工作不是太在行。”

“乱弹琴!”胡浩月说了一声,愤然起身,生怕走得慢了,让秦西岳缠住。

胡浩月离开不到两小时,院里几位领导就都接到了电话,要求社科院开展思想大整顿,坚决抵制不良倾向在学术单位的泛滥。院长找毛西谈话,毛西竟拿出一份材料,请院长在上面签字。

院长接过材料一看,原来是秦西岳和车树声整理出的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方案,该方案已由车树声按秦西岳的建议,转到十四位人大代表和八位专家的手中。专家们对此方案评价甚高,在提出补充意见后,积极响应秦西岳的倡议,纷纷在方案上签了字。十四位人大代表更是义不容辞,表示坚决支持秦西岳的观点,上书中央,上书全国人大,强烈要求省委尽快召开治理会议,专项部署治理工作。同时呼吁省人大,召集和组织专家团,深入胡杨河流域,全面展开流域生态和环保工作的调研。

院长望着方案,长久地不做声,末了,轻叹一声,对毛西道:“这份方案,凝结了西岳同志的心血,也道出了全院专家的心声。你说,我该不该签字呢?”

“我不知道。”毛西说。

“不,你知道。”院长突然加重了语气。毛西一怔,就听院长又说:“这字我会签,但不是在这上面。这样吧,你安排办公室,将这份材料以社科院的名义上报省委,同时抄报一份给中科院。”

“真的?”

“毛副院长,现在我们也该站出来支持一把西岳同志了,不能让他总是单枪匹马地做事。树声同志可能不方便,暂时先不要通知他。院里其余专家,包括研究生,你都通知一下,愿意跟秦西岳同志站一起的,都号召起来,从精神和道义上支持他,让他把自己的使命履行下去。”

“好!”

两天后,一封由社科院五十余名专家和研究生联合签名的材料飞向了北京。至此,银州方方面面的声音全都传到了北京。

银州期待着,河阳期待着。

秦西岳心里,更是充满期望。

这天下午,秦西岳刚跟张祥生通完电话,还沉浸在刚才的交谈中没醒过神呢,院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外传来思思的声音:“爸,我们回来啦!”

秦西岳走出客厅,就见思思风尘仆仆站在院里,思思身后,竟又立着强家那小子。

思思和强逸凡带来一个坏消息,这消息足以令秦西岳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之精神崩溃!

瑞特公司急于收购河化,其动机果然不纯,目的更是可怕。强伟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瑞特公司的兴趣不在河化集团,而在河化集团下面一个制药厂上!强逸凡委托的国际商业组织在调查中发现,早在四年前,瑞特公司就已经暗中改变了发展方向。由于遭受国际同行的恶性竞争,瑞特公司原来很有优势的生物制品项目顿时陷入困境,其他几个辅助产业又因技术和管理的不到位,发展不尽人意。后来瑞特公司又想涉足电子信息业,并率先在中国大陆投资,但因这两年国内的电子信息产业发展迅猛,使得瑞特这样的国外公司毫无竞争优势。其在深圳、上海等几家子公司的业绩表明,他们在国内的投资是失败的,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标。在此背景下,欧阳向公司高层建言,将电子信息行业的投资大幅削减,重新发展自己的优势产业——生物制品,并在中国内陆地区建立自己的生物制品基地。这方案表面上看起来没错,也符合国际大公司战略调整的思路。但,商业组织发现一个十分可疑的迹象:瑞特在国内的生物制品业有涉毒的可能。尽管瑞特前期采取了大量手段,做得非常隐蔽,商业组织却意外地查获了一份瑞特总部跟东南亚组织的谈判备忘录。备忘录表明,瑞特进军中国大西北,就是想为广州新设立的瑞尔康生物制品有限公司寻找麻黄素生产基地。而在大西北,拥有麻黄素合法生产线和麻黄草种植基地的,只有胡杨河流域的本省和与本省毗邻的海湖县。瑞特去年跟邻省的合作,其目标,就是奔海湖制药厂去的。结果因麦瑞小姐在谈判过程中不慎泄露机密,让邻省高层有所警惕,不得已,瑞特公司才将目光转向了河阳。

河化集团下属的河阳生物药碱厂是经严格审批后成立的小型药厂,是胡杨河流域内唯一具有麻黄草收购和麻黄素中间体生产资格的企业。这些年由于国家对麻黄素的限制越来越多,监控也越来越严格,该厂的生产规模一压再压,三条生产线目前只启用了一条,而且还处于半停产状态。其产品的加工和收购都是严格遵照国家的指令性计划进行,河阳方面无权进行任何形式的干涉。

想不到欧阳默黔竟将贪婪的目光盯到了它身上。

“此事确凿吗?”强逸凡还未说完,秦西岳早已大惊失色。他打断强逸凡,情急地问。

“千真万确!国际商业组织的调查绝不会有错!这不,刚刚拿到调查结果,我就急着赶来了。”强逸凡道。这个调查结果同样惊出他一身冷汗,他生怕父亲真的跟瑞特把收购合同签了,这样的话,父亲就会成为千古罪人。而药碱厂一旦落入瑞特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要知道,现在国内对外资企业的监控是很不到位的,个别省市甚至为了自己的局部利益,竟对外资企业采取放任态度。在一些人的姑息、纵容下,有人便打着外资企业的招牌,啥禁区都敢闯,啥雷区都敢踩。而麻黄素生产又具有极强的欺骗性,它可以加工成中间体、半成品,甚至粗加工一下,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卖出去,等到了东南亚地区,摇身一变,就会成为价值连城的冰毒原料!

“这事……真是欧阳做的?”沉吟半天后,秦西岳又问。

强逸凡没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思思。思思沉痛地说:“爸,是他做的。我也通过别的渠道作了调查,这些年,他瞒着我,做了许多卑鄙肮脏的事。”

“这个混蛋,我饶不了他!”秦西岳愤怒地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用力摔在了地上。声音惊动了外面的姚嫂,跑进来问:“怎么了秦老师,你跟孩子们发什么脾气?”

秦西岳没理姚嫂,这阵儿他已完全顾不上什么体面了。欧阳做出如此荒唐可怕的事,让他这个当岳父的还有啥脸面见人?他的心情乱极了,脑子里轰轰炸响着“欧阳默黔”四个字。到后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冲思思吼道:“他现在在哪儿?我要立刻见他!”

思思被父亲的态度吓坏了。路上她就担忧,父亲一旦得知实情,肯定会将她骂个半死。见父亲怒火中烧的样子,她吓得往后缩了缩,怯怯地道:“我跟他没联系过,也不想联系。”说完,斜眼看了看强逸凡,又大着胆子说:“爸,眼下不是追究欧阳的时候,得想办法,赶快让强叔叔把签约的事停下来。”

“想什么办法?”秦西岳火道,“强伟贪污公款,被双规了。你让我找谁想办法?”

一旁的强逸凡先是一怔,等听清秦西岳是在说自己父亲时,脸色陡然一变,失魂落魄地说:“我爸贪污?被双规了?不可能,我爸怎么会贪污呢!”

强逸凡拿到资料后,就跟父亲联系过,可父亲的手机一直关着,死活打不通。打到办公室,秘书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强逸凡感觉父亲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这层担心一直在他心里藏着。其实早在他上次到河阳,在跟父亲深谈过一次后,这种不安就已经笼罩了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被指控为贪污。临上飞机前他还在电话里问过母亲,母亲沙哑着嗓子说:“你爸好几天没跟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坐在飞机上,他还在不住地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啊?父亲怎么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呢?

“不可能,秦伯伯,这不可能!”强逸凡再次吼道。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你冲我吼什么?去问你父亲啊,问问他把那四十多万弄到哪儿去了!”

“四十多万?”强逸凡傻眼了。这些钱在香港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偏僻落后的大西北,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父亲难道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匆匆说了句告辞的话,就急着往自己家赶。思思跟了出来,也要跟他一块儿去。秦西岳在后面喝道:“思思你给我回来,你的事情还没说清楚呢!”

就在秦西岳为此事震惊的时候,河阳方面也是一片混乱。周一粲本打算等大整顿告一段落后,再安排签约仪式。她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想法。她不想急着签约,因为谈判的事是在强伟手上有了结果的,急着签约,就等于是肯定了强伟的工作。另外,她想把签约场面弄得盛大一些,隆重一些,这样就需要时间,需要精心准备,特别是到会的嘉宾,她得一个个斟酌,一个个提前拜访。这是一次难得的联络感情的机会,她绝不能轻易浪费掉。

谁知,齐默然突然打来电话,问她签约的事怎么还不抓紧。她刚把自己的设想说了一半,齐默然的批评就到了:“办事拖拖拉拉,哪像个干工作的样子!”她还想斗胆解释几句,齐默然已经不耐烦了:“把其他工作都停下,抓紧签约!”

周一粲这才意识到,她又犯错了。

于是,她召开紧急会议,将签约的事分头安排下去。到了这时候,她还不忘把场面搞大点,搞隆重点,特别是媒体宣传这一块,她对宣传部门下了硬指标:省内新闻媒体,要一家不漏地请到会场;中央驻省媒体,要宣传部长亲自到银州去请,一家一家落实;至于宣传材料,她要亲自审定。

安排完这些,周一粲想到省城,专门向齐默然汇报一下,免得齐默然对她有更多看法。就在她要出门时,周铁山慌慌张张走进来,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强伟都已经提前把事情捅出去了。”

“什么事情?”周一粲惊问。

“还能是什么事?实话跟你说了吧:他查出的那点底细,全都捅到中纪委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只有你们这些人上面有关系?我周铁山虽然无能,但关键时候,通个风报个信的人还是有的。”

周一粲听出了周铁山话里的意思:他还在河化这事上耿耿于怀,到现在都不肯死心呢。齐默然和周一粲突然决定将河化卖给瑞特公司,令他极为不满,为此他还跟齐默然当面吵了起来。这些日子,周一粲打电话他一律不接。周一粲原来还想让他赞助一下签字仪式呢,后来一转念,还是放弃了。

“怕了是不?”周铁山紧跟着又说。

“我怕什么?”周一粲强作镇静,随口应了一句,心里对周铁山的不满几乎达到了极点:这人真是张狂啊,居然不把她这个市委书记放在眼里!要不是他带来的那个消息太突然、太可怕,她可能忍不住就要发作了。

“你当然不怕了,你周大书记怕什么啊?”周铁山不阴不阳地说,“不过有句俗话,叫‘树倒猢狲散’,还望周大书记好生掂量。我也是看在咱们同一个姓的份上,赶来跟你通个信儿。既然你不领情,算我多嘴。”说完,悻悻地往外走。

周一粲一把拽住他:“你发什么神经?把话说清楚再走。”

周铁山见她脸上有了冷汗,知道她是真怕了,这才说道:强伟赶在齐默然对他采取措施前,将他掌握的很多材料一并寄到了中纪委。估摸着就在这几天,中纪委很可能对齐默然采取断然措施。

“不会吧?”周一粲的声音完全变了,气软无力,脸上更是蜡黄一片,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颓然地坐回到沙发上,求救似的盯住周铁山。仿佛周铁山有什么锦囊妙计,能化解掉这一场突然而至的危机。

周铁山不带任何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走了。

这话忽然让周一粲陷入到极大的矛盾中。

周铁山说:“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你自己想吧。”

这一天,周一粲终是强行阻止了自己前往省城的脚步。天色很晚的时候,她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她在省委的一位朋友。那朋友很是谨慎,听完她的问话,只是说了句:“眼下谁也说不清要发生什么,还是靠自己的判断吧。”

另一个,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给了齐默然。她想,无论如何,她应该亲口问问他。如果真有事,他不会不向她透露,如果没事,那真该谢天谢地了。

不料,还没等她把意思表达出来,齐默然便问:“是周铁山跟你说的吧?”她想了想,极其艰难地“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她真是不敢再向他隐瞒什么了。

“这个混蛋!”齐默然骂了一声,愤怒地将电话挂了。听着话筒里那“嘟嘟”的忙音,周一粲的心,猛然就乱成了一团。

会不会真的有事啊?

<h3>2</h3>

欧阳默黔刚出机场,就被老丈人秦西岳堵住了。

秦西岳这次可是愤怒到家了。他不但要阻止即将在河阳举行的签约仪式,还恨不能亲手将欧阳这吃里爬外的东西送进法网!那天晚上,强逸凡走后,父女俩重新坐回了客厅。望着突然消瘦下去的女儿,秦西岳心事凝重地问:“思思,跟爸说实话,你跟欧阳这小子,是不是有了问题?”

“爸!”

思思一开始还不肯说,怕父亲承受不住,更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自己精心树立的形象在父亲面前彻底垮掉。她想继续留给父亲一个乐观向上、无忧无虑的印象,这印象她已经维持了多年,不想就此毁掉。无奈,父亲问得很坚决,也问得很彻底,她只能咬着牙,将实话说了。

思思跟欧阳的婚姻,算是走到头了!

思思是在上次回港后不久,察觉到欧阳跟麦瑞的关系的。之前心里虽说也嘀咕过,但从没认真去想,更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在香港生活了几年,思思对感情、对婚姻,似乎有了比在内地时更为开放的观点。她从不过问欧阳的私生活,在婚姻这片天空下,给他的自由空间很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接受或原谅欧阳对她的不忠。当年她跟强逸凡所以没能走到一起,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她在打算要嫁给他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强逸凡同时还将自己的感情分出一部分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强逸凡的顶头上司,也是强逸凡的东家,年龄比强逸凡大得多,是个在香港投资界颇有身份和地位的老女人。

强逸凡刚到香港时,赖以安身立命的地儿并不是现在这家大旗国际投资公司,他的东家是香港花生银行的股东,人称百面女人的东港华都实业掌门人米琪。此人背景复杂,经历更是非同寻常。她父亲曾是香港金融巨头,后来被黑社会所杀。她从十九岁接管东港华都,历经风雨,飘飘摇摇,终于没让父亲创下的这片基业在自己手上垮掉,而是让它有了更大的发展。谁能想到,强逸凡到东港门下不到三年,竟鬼使神差地跟米琪有了关系。一开始思思还不相信,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强逸凡说:“你那个女东家可是传奇人物啊,听说她对内地来的俊男情有独钟,你可要小心啊。”强逸凡也故意道:“此生能被富姐包养,也算是一大快事。鄙人何乐而不为呢?”哪知此话说完没两个月,东港内部便曝出米琪与强逸凡在新加坡考察期间因欲火难耐而偷偷开房的新闻,此事还被“狗仔队”盯上,结果让香港的报纸当桃色新闻爆炒了将近半年。迫于种种压力,还有对强逸凡的不信任,思思终于跟强逸凡分手了。当时,她正巧邂逅了来港考察市场的欧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坠入爱河。此事对父亲震动很大。思思知道,父亲在心底里,是期望她能嫁给强逸凡的。出此变故,父亲当然不能接受,于是他将这笔恶账全部记到了强逸凡头上,认定是强家这小子坑了自己的女儿。尽管思思啥也没跟父亲讲,但父亲固执地认为,是强逸凡被香港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所以才背信弃义甩了思思。说来也真是可笑,她跟强逸凡之间,从来就不受什么誓言的约束。倒是欧阳这边,一上来便信誓旦旦,大有不追到她就活不下去的架势。

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婚姻这条船,注定了要在浩瀚无垠的深海里经受风浪,至于能否到达彼岸,远不是谁的意志能控制得了的。思思跟欧阳在一起,说不上有多幸福,但最低限度,这份婚姻让她有了归宿感。思思说穿了还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她其实特别看重两个人的相互厮守,认为双双白头到老才是最最完美的爱情。本来,对她与欧阳未来的感情生活,她就是这样憧憬的,哪知道,她对婚姻的全部信任感,还有对“家”这个字眼的依赖,竟随着欧阳、麦瑞之间奸情的暴露而被彻底摧毁了。

思思是含着泪把实情说给父亲的。她在欧阳去香港看她时无意中得知了他的邮箱密码,欧阳走后,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怀着很难说清的心理打开了信箱,结果,当场便被信箱里的内容惊呆了。

信箱里不但有欧阳跟麦瑞互诉衷肠的绵软而又肉麻的信件,还有他们一起偷情时拍的照片。

思思呆呆地在电脑前坐了一夜,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二天忍不住将电话打给了麦瑞,想听听这女人对此事怎么解释,没想到麦瑞的回答远比那些情书和照片还要让她震惊。麦瑞说:“思思你才知道啊?我跟欧阳都好几年了。你这么粗心,怪不得欧阳要在外面找女人。”思思刚要开口还击,就听麦瑞又接着说道:“思思你还是离了吧。反正我不会放弃欧阳,他也不会放弃我的。如果不想离呢,你就得有点忍耐心才行。不过这事儿你可要想好了,免得哪一天给你撞见,你还不把自己给气疯了?”

麦瑞还在恬不知耻地说着,思思脑子里,却早已是恶云翻滚。

世间最不可靠的是什么?恐怕就是爱情,就是那些山盟海誓了!

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晚,秦西岳蒙受了他人生最大的羞辱。心爱的女儿被欧阳这白眼狼玩弄了,而那个名叫麦瑞的女子竟厚颜无耻放荡到如此程度,这一切,都大大超出了秦西岳的想象,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这一夜,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在思思低低的啜泣声中,他好几次愤怒地站起,又颓丧地坐下。天亮时他终于平静了下来,轻声对思思说:“甭哭了,孩子。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紧的,是你要坚强。婚姻错了可以从头再来,可那份坚强要是丢了,你就一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思思这才止住啜泣,抬起一张泪脸道:“爸,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秦西岳轻轻叹息着。

第二天,秦西岳带着强逸凡给他的那份调查资料来到省委,要求当面呈给齐默然,然而他的要求被拒绝了。省委接待室的工作人员说,齐书记不在,你可以把材料留下,由我们负责转交。秦西岳当然不能把材料留下。他又来到省人大,要求面见李副主任,却同样遭到了拒绝。秦西岳这才醒过神来:他早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也真是老糊涂了,亏他还能在这个时候想到找他们汇报工作!他无声地离开省人大。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会找不到说话的地方,会敲不开一扇门。

思来想去,他决定给汪民生打电话。现在也只有依靠汪老,才能制住瑞特了。这一次,他说啥也不能让欧阳这白眼狼的阴谋得逞,更不能让瑞特将西北这块土壤拖进罪恶的深渊。

半小时后,汪老的专线接通了。秦西岳丝毫不假客套,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将强逸凡调查到的情况还有河阳发生的事一并向汪老作了汇报。汪老在那头静静地听着,等秦西岳说完,这才感叹了一声,说:“西岳啊,你的性子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秦西岳说:“我变不了。”汪老说:“不能变,变了就不是你秦西岳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汪老的语气这才沉重起来:“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也从其他方面听到了一些。默然同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一个对中央对地方都极不负责的人。中央反腐的决心很大,推进民主建设的决心也很大,我们也正在加大这方面的建议。还是那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样吧,我尽快将你反映的情况汇报上去。西岳啊,这些年,你为地方事业的发展,为维护百姓的利益,为推动民主化建设作了不少努力。你辛苦了。”

秦西岳有点过意不去地说:“汪老你别这样说,我受不得表扬。我这人脾气不好,工作方法也有欠缺,很多事情我也是尝试着去做,做得还很不够。”

汪老笑着说:“人无完人嘛。一方面要工作,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身体。把身体搞垮了,我可不答应。”

通完电话,秦西岳还是不放心,他怕汪老一忙,把事情给忘了,更怕齐默然等人在上面有保护伞,就算汪老出面,也不能把他怎样。他又将电话打给车树声,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打听清楚签约的时间,还有欧阳默黔到银州的日子。车树声一听他的口气,哪敢说不?接完电话,就将电话打到了河阳。车树声现在也变得聪明了,怕周一粲瞒他,没向她打听,而是打给了周一粲的秘书。秘书一听是周书记的丈夫,当下一五一十就将签约时间还有欧阳和鲍尔一行乘坐的航班说给了车树声……

看见秦西岳,欧阳默黔脸上一怔,步子也随之僵住了。“爸。”他喃喃地叫了一声。

“谁是你爸,你还有脸叫我爸?”秦西岳怒视着欧阳默黔,如果不是在机场,他真想冲上去,先掴他两个耳光。

“爸……”一看秦西岳的脸色,欧阳默黔就意识到:可能出问题了。但他只想到一层,就是跟思思的婚姻,还没意识到自己更大的阴谋已被秦西岳完全掌握。

“你跟我来。”秦西岳忍住心头的怒火,也不管欧阳身后还跟着那个叫鲍尔的高鼻梁男人,冷冷地命令了一句。

欧阳默黔回头看了鲍尔一眼,没顾上解释,乖乖地跟着秦西岳往候机楼旁边的停车场走去。

来到一辆车前,秦西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上车!”

欧阳默黔这才犯了疑。如果单是他跟思思之间的那点事,老爷子没必要看他刚出机场就把他带走,老爷子不是不明白他这次回来的目的。

“爸,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他警惕地问。

“去哪儿?公安局!”

“什么?”

“你还想跟我演戏?这些年你在我面前演了多少戏?你害了思思还不够,还要害更多的人?你个不走正道的孽障,还有脸到自己的国土上丢人?上车!”

欧阳默黔脸色倏然一变。秦西岳这番话,一下子让他惊呆了。“你……你……”他的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目光惊骇地盯在秦西岳脸上,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自己精心布下的一盘好棋,怎么会被这老爷子轻易戳穿?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带上你那位高鼻子的主子,立即滚回英国去;第二,乖乖跟我到公安局,把你做的丑事说清楚。”

“休想!”欧阳默黔叫了一声,掉头就往回走。这边,鲍尔一行已等得不耐烦了。欧阳默黔看见,河阳方面接他的人正在麦瑞的引领下,微笑着朝他走来。机场的天空蔚蓝一片,空气十分清新,甚至还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可这个败兴的老头子,却偏要来搅他的局!他的步子慌乱而沉重,就这几十米的距离,他居然艰难得走不过去,好几次,他都感觉双腿发软,脚步踉踉跄跄的,好像随时都要瘫倒在地上。麦瑞看着不对劲,率先跑过来,挽住了他。

秦西岳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叹道:这人,已是无可救药了。

就在河阳方面的人热情地邀请欧阳和鲍尔一行上车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停车场另一侧,突然走过来几位身份神秘的人,跟河阳方面的代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出其不意地奔向一辆面包车。几秒钟后,欧阳默黔和麦瑞被带到另一辆车上,鲍尔几个则被请上一辆挂着安全部门车牌的小车。

秦西岳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他便明白:一定是汪老的话起了作用。

很快,河阳陷入一片混乱!

听到消息,周一粲大惊失色。当时,她正在跟宣传部门的同志布置任务,宣传部门的通稿写得太过简单,她看了很不满意,要求他们将这次签约看成是河阳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来对待,宣传的调子不能只停留在招商引资这个层面上,一定要拔高,要把它跟河阳的改革开放挂起来,跟构建和谐河阳挂起来。《河阳日报》的老总刚要请示,单纯在签约上做文章,怕是有小题大做之嫌,能不能把河阳工业企业的整体情况跟这次签约结合起来,从寻求突破口的角度去宣传?这当儿,周一粲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里,负责迎接欧阳一行的副市长拖着哭腔儿说:“周书记,出事了!省公安厅经侦处来了几位同志,将欧阳跟麦瑞带走了!”

“什么?”周一粲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几乎失了真。

“鲍尔副总裁也被他们带走了。我跟他们交涉过,他们态度很强硬。”

“怎么会这样?”周一粲的声音颤抖着,身子缓缓倒在了椅子上。宣传部长见状,赶忙走近她问:“周书记,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周一粲摆摆手:“你把人带走吧。宣传的事,先停下。”

人走尽后,周一粲慌忙抓起电话,给齐默然打。对方手机关着,拨了几次都是忙音,往办公室打,也没人接。

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周一粲颓然倒在沙发椅上,心里滚起一团接一团的黑云。她害怕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齐默然啊齐默然,你不是说一切太平吗?你不是说高层已表态了吗?怎么还会这样,怎么还会这样啊?

不知觉间,一层冷汗浸透了她的身子,她感觉有些凉,有些冷,不,那简直是一种彻骨的寒冷。房间里明明有暖气,可她怎么会这么冷啊!她抓起水杯,拼命喝了几口,感觉身子暖和了一些,便又拿起电话,往省委打。她想,这个时候省委应该有消息给她,应该有人指示她,下一步该怎么做。可连打几个,都无人接听。她的心里暗得不能再暗了,像一个突然沉入深海中的人,感到窒息,难受,心跳也似乎完全停止了,恐怖一阵阵袭来,要将她彻底吞没。

消息很快传开,那些刚刚高兴了没几天的人,突然间全都傻眼了。几乎在同一时间,宋铜和左威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宋老爷子这里。宋铜进门就说:“爸,出事了,银州刚刚打来电话,说……”话还没说完,宋老爷子就吼了起来:“慌什么慌?瞧你们这点儿出息,不就带走个欧阳跟麦瑞吗?跟你们有啥关系?”

左威心存侥幸,问:“会不会是周铁山使了手段,想把河化弄到他手里啊?”

“你是猪啊?”宋老爷子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

正当左威等人惊惶失措的时候,许艳容仍在暗中履行着她的职责。强伟被带走,自己被革职,这些,都没阻断许艳容调查的脚步,相反,她调查得更加执著了。她已是第五次来沙县找章含秋了,贾一非车祸案不能彻底揭开,就无法掌握周铁山等人的犯罪证据,更不能将周铁山跟齐默然的权钱交易揭露出来。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警察,许艳容深知,周铁山跟齐默然,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贾一非曾经掌握的那些资料,就是这案子的突破口,只有拿到它,才能顺藤摸瓜,查出更多线索来。可是章含秋像是心事很重,对此事始终遮遮掩掩,不肯深谈。许艳容来了四次,章含秋哭了四次,除了一句“我对不住他”,就再也不肯多说什么。

凭女人的直觉,许艳容断定,章含秋跟丈夫贾一非感情并不怎么好,贾一非死后,章含秋的表现也有诸多令人生疑的地方。通常来说,丈夫突遭车祸,最最悲痛的应该是妻子,可据她调查,那些日子,章含秋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悲痛,虽也哭过闹过,但都带有表演的痕迹,这一点章含秋的几位同事还有她最好的一位女友都有过疑惑。许艳容在调查中,亲耳听她们说,贾一非一死,章含秋倒像是突然解脱了一般。事实也确是如此,贾一非车祸案被交警部门以私了的性质了结掉后,章含秋很快离开原来的学校,到沙县县城附近一所中学任教,她将原来的住房卖了,在沙县新修的一个住宅小区重新购了房,目前虽说身边没出现别的男人,但给人的感觉像是她早已从丧夫的悲痛中解脱了出来。

遁着这些线索,许艳容对章含秋的私生活展开了调查,通过沙县方面的关系,终于查到,章含秋跟沙县教委一位姓方的副主任有染。侦查人员发现,有两次,都是天快擦黑时,方副主任悄悄溜进小区,钻进了章含秋那个单元的门洞。

再查,就发现,姓方的副主任曾是章含秋的大学同学,两人同一年分配到沙县,又是错前错后结的婚,两人在公开场合表现得很陌生,但从电信部门提供的电话记录上,却发现两人经常在深夜煲电话粥。

就在许艳容第四次找完章含秋时,沙县方面查到一个重要情况。贾一非车祸案发生前一个月,沙县绿洲宾馆发生过一件事:有人冒充公安,曾在一个雨夜查过这家宾馆,当时查到了两对到宾馆开房的男女,一对当场放了,一对,被带到了派出所。但沙县公安方面却没有这项记录,去年那个时间,公安部门也没派人到宾馆扫过黄。

拿出章含秋和方副主任的照片,宾馆当天值班的保安一眼就认出:那晚被带走的,就是他们。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许艳容断定:章含秋的隐情,就与这起“扫黄”事件有关——她一定是被人抓到了把柄,迫不得已,才在贾一非车祸案中扮演了一个自己并不想扮演的角色。

许艳容很快将这事联想到周铁山身上。在沙县,敢冒充公安查宾馆的,只有周铁山,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周铁山手下有许多保安,穿警服对他们来说就像演戏的换上戏装一样随便和自然。而周铁山更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据说当年他收购沙县糖厂时,一开始曾遭到县上某位领导的反对,后来周铁山就是通过盯梢,在宾馆拍到了对方跟一位播音员上床的证据,才迫使那人在会上表态,支持周铁山的收购……

带着种种猜想,许艳容再次敲开章含秋的门。章含秋似乎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许艳容会这么顽固,因为上次她已把话说得很绝,请许艳容不要再打扰她。

许艳容进屋后,章含秋久久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停留在许艳容脸上。许艳容的顽固破坏了她的生活,但也在她心里激起一层层细浪。生活的荒诞恐怕就在于此:有些事你刻意要忘掉,但总有一双手要为你掀起那厚厚的幕帘,让你时刻都能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去年强伟也是如此,几次约见她,要她把贾一非留下的东西拿出来。强伟跟许艳容一样,一口认定:那么重要的材料,贾一非不会只留一份,一定还留有复印件。那时候,章含秋真是叫苦不迭。她手里哪有什么证据材料啊?贾一非如果肯把这些交给她,他们的婚姻也走不到今天。但这些话,谁信啊?

“真是不好意思,说好了不再打扰你,你看,我又来了。”许艳容讪讪道。

章含秋苦苦一笑:东西找不到,不打扰她就是一句假话。她上次那样说,也是情非得已,她有自己的苦衷啊。

“章老师,我这次来还是那个目的。眼下强书记身遭不测,河阳的形势你也能看到,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些证据就会被他们彻底销毁。如果从你这儿拿不到更有利的证据,不仅你丈夫的死因不能查清,河阳所有的迷案,怕都会……”许艳容说到这儿,拿眼观察着章含秋。其实这番话她已经说了好多遍,每说一次,她心里的阴影就要加深一次。想想这段日子周一粲等人的所作所为,她真怕随着河化的签约,扣在河阳上面的那几只盖子就会被人焊死,再也无法揭开。

“没用的,你跟我说这些,一点也没用。我手里真没什么材料。我还是请求你,别再打扰我了。都是女人,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章含秋长长地叹了一声。许艳容发现,她眼眶有点湿,这是前几次没有过的。

许艳容顿时感觉到了希望。看来章含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长着一副铁石心肠,贾一非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满沉重的。她趁势说:“含秋,正因为你我都是女人,我才能理解你的苦衷。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苦,如果相信我,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什么苦都没有,只求你们能放过我,不要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他。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做对我很残酷吗?”章含秋哽咽着,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许艳容一时没话说了。本来她还想试着说出方副主任的名字,看看章含秋有什么反应,章含秋这番话,让她忽然就没了勇气。的确,人是不能乱揭别人的伤痛的,特别是对一个不幸的女人。

许艳容这次还是一无所获,章含秋尽管始终都是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样,但一涉及到她跟贾一非的感情,还有那些材料,便会剧烈地摇头,坚决不让许艳容再说下去。无奈之下,许艳容只好告辞。看来,想从章含秋身上拿到打开车祸案的钥匙,真是太难了。

许艳容正犹豫着要不要到章含秋母亲那儿问问时,手机响了。许艳容下意识地摆弄着手机,没去理会。

章含秋的母亲至今还住在乡下,是沙漠深处一个叫作枣儿台的地方。那儿的红枣很有名,是沙县一大特产。章含秋也是最近才知道,枣儿台曾是秦西岳当知青时插队落户的地方。当年的秦西岳风华正茂,一腔热血,在枣儿台一呆就是六年,秦西岳对沙漠的感情,大约就是在那时产生的。章含秋的母亲,确切说应该是章含秋的奶奶,曾是秦西岳的房东。当年章含秋的母亲刚刚出嫁,从沙县的另一头五道坝子嫁到了枣儿台。秦西岳跟几个知青住在她家,一家人对知青照顾得很好,双方也因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些年,秦西岳有空就去枣儿台,去了还是住在老房东家。贾一非死后,章含秋的母亲曾经找过秦西岳,当时的目的是想让秦西岳帮着多跟肇事方要点钱,后来听说肇事方是个跟她一样的老农民,又叹息着说:“算了吧,人都死了,要钱能顶啥用呢?别再把那家人也给逼死了。”许艳容一开始还怀疑过,贾一非去省城那天,事先跟秦西岳通过电话,会不会是想通过秦西岳,把检举材料交到省人大呢?后来她问过秦西岳。秦西岳说,贾一非是跟他通过电话,但绝口没提举报材料的事。贾一非反映的是另一件事:沙县人大要盖新的办公大楼,预算方案已经出来了。贾一非说,这项投资近两千万元的办公楼又是一项腐败工程,这意味着人大主任又要借机捞钱了。他请求秦西岳出面制止此事。秦西岳后来专门了解过这事,查明修建人大办公楼只是李源权等几个人的想法,而资金、建设用地等一系列问题都还没有落实呢。秦西岳不禁暗暗摇头,责怪贾一非又在捕风捉影。联想到他跟人大主任李源权之间的矛盾,秦西岳心想这贾一非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就连做梦都在想着要扳倒李源权……

手机还在持续响着,许艳容一看,是个以前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心里便有丝疑惑。接通后,对方问了句:“是许局长吗?”许艳容“嗯”了一声。对方这才告诉她说:“我是强逸凡啊。”

“逸凡?”许艳容惊喜地叫了一声,叫完,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惊喜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毕竟是强伟的儿子,而不是强伟本人。她这份掩饰不住的激动,不正恰恰暴露了自己与强伟的关系和对强伟的思念吗?

强逸凡说:“我在河阳,是专程来见你的。你有时间吗?”

许艳容怔了一下:在这个时候强逸凡找她,会不会……

转而一想,不会的,逸凡这孩子她还算了解,不至于受他母亲的怂恿和蛊惑,找她算账来了。便说自己还在沙县,正准备赶回去。强逸凡说了一家宾馆的名字,然后告诉许艳容,他在宾馆等她。

<h3>3</h3>

跟强逸凡见面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许艳容正要坐车回河阳时,沙县公安局李副局长打来电话,说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有个情况要当面向她说。许艳容来到李副局长说的地方,李副局长快人快语,很快就将事情说了。

李副局长正是许艳容在沙县托的朋友,以前也在河阳东城区工作,去年干部交流时被派到沙县的。此人很有正义感,性格跟周涛有点像。

李副局长说,他们耍了点小手段,在教委方副主任身上做了点文章。方副主任的小舅子因赌博被派出所抓了进去,方副主任跑来领人。李副局长示意手下,以方副主任干扰执法为由,将人带到了他那里。在他一番耐心说服下,方副主任居然承认了跟章含秋的不正当关系,进而也道出了去年宾馆那起扫黄事件的真相。

事情果然是周铁山派人做的。方副主任说,那是他第一次跟章含秋开房,两人尽管感情很深,但从来不曾越过雷池一步。出事前一天,章含秋跟贾一非又发生了争执,起因还是周铁山。贾一非拿着那些检举材料,跟周铁山讨价还价。周铁山愿出二十万,把这些东西全买了。贾一非却坚持要价八十万,还附带了一个条件:要周铁山动用关系,将他安排到沙县教委主任的位子上。周铁山哪肯受贾一非要挟?他所以拿出二十万买检举材料,主要还是沙县人大主任李源权的意思。李源权怕贾一非真把事情抖出去,对谁都不利。哪知道贾一非竟然得寸进尺了。周铁山鼻子里“哼”了一声,警告贾一非:“你小子别想得太美了,再不住手,我让你连小命也保不住!”

在得知丈夫的用心之后,章含秋忍不住就指责贾一非,说他利欲熏心、手段卑鄙,不料却引来一场大骂。章含秋刚跟贾一非争辩几句,贾一非就气急败坏地抓起茶杯,冲章含秋砸了过来。两人吵完架后,章含秋打电话将方副主任约到宾馆,本是想跟他诉诉心里的苦,没想到两人说着说着就抱在了一起,后来竟又稀里糊涂地上了床……

周铁山的手下以扫黄为名冲了进去,不由分说,先拿照相机一阵乱拍,等把照片拍够了,才将他们带到另一家宾馆,强行让他们写了认罪书和保证书。当时方副主任并不知道这伙人是周铁山派来的,还以为真是警察在办案。结果一个月后贾一非出了事,章含秋正要找有关方面反映可疑情况,周铁山突然打来电话说,照片在他手上,保证书也在他手上,如果她不想跟姓方的一道身败名裂,就乖乖的啥也别说,让交警处理好了。

原来如此!

有了方副主任这番证词,接下来的问题就好调查了。许艳容跟李副局长交换了意见,对下一步工作重新计划了一番,因为急着见强逸凡,匆匆跟李副主任告别了。

临走时,李副主任神秘地对她说,省城已有行动,欧阳默黔和麦瑞已被省厅带走了。这消息虽然令人振奋,但毕竟是经历了太多变故,许艳容再也不敢把一切想得太过乐观。她提醒李副局长,一定要慎而又慎,决不能让对方有所察觉。

李副局长郑重地点了点头。

赶回河阳,已是深夜。许艳容怕太晚了见面不方便,就打电话问了一下。不想强逸凡表现得更为急迫,说无论如何,也要跟她见一面。

见面的一瞬,两人都有些傻。强逸凡没想到,许艳容会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从外貌上看,比他大不了几岁。他根据母亲的描述,曾把她想象成是一个半老徐娘,哪知道她的气质、容貌,还有身上传递出来的气息等等,跟他预想的一点都对不上。许艳容呢,倒是惊讶于强逸凡的老练、成熟,还有他眉宇间透出的那股刚气。她虽没见过强逸凡,但在内心里,一直是拿他当孩子看的,这可能是因为强伟的缘故吧。强伟老是当着她的面,提起他这个儿子,许艳容也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类似于母爱般的情愫。

短暂的惊诧之后,强逸凡请许艳容坐下。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尤其许艳容,一想到前些日子那场照片风波,就感觉在强逸凡面前坐不住。她相信,胡玫一定将照片的事跟强逸凡说了,指不定还在强逸凡面前说她多少坏话呢。这么想着,脸颊禁不住红起来,心也怦怦直跳。强逸凡也是极不自在,那天他从秦西岳那里跑回家,母亲先是告状,将父亲跟许艳容的事渲染了又渲染,将父亲贬得一文不值,许艳容更是让她说成了娼妇。好在对父亲,强逸凡还是很能理解,有时候他也想,父亲这一生,要说也很失败,虽然官居要职,但在婚姻上没一点幸福而言。母亲心理狭隘不说,单是那张嘴,就让人受不了。强逸凡试着劝过母亲,谁知不劝还好,一劝,母亲的话就冲他来了:“好啊,你现在有了工作,能挣大钱了,就跟你老子合成一伙,欺负我了。”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怀疑别人对她不忠,自己遇到任何挫折,都要先怪罪到别人身上。想想,父亲能跟母亲生活到今天,也算是一件不简单的事。对婚姻、对感情,强逸凡有他自己的理解。他的确不能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份没有感情的婚姻葬送掉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曾经在感情上的荒唐行为,他觉得自己跟父亲真是差别太大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但今天来,他不是跟许艳容探讨婚姻的,更不想把这些情感夹杂在里面,他是为父亲而来。从回来到现在,他还没打听到父亲的下落呢。他问过秦西岳,秦西岳也说打听不到。父亲到底让他们带到了哪里?还有,父亲真的贪污了那么多钱?

强逸凡终于鼓起勇气,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许艳容听了,反问道:“难道你也怀疑自己的父亲?”

强逸凡说:“我不是怀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我应该知道父亲在哪儿。”

许艳容沉重地告诉他,强伟的下落她也打听不到。这是齐默然精心安排的,就怕让人知道后有人会四处说情。“不过,”她吭了一下,接着道,“你父亲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他,更要相信组织。他是挪用了那些钱,但据我了解,那钱不是他自己用的。我虽然不能告诉你,那笔钱到底去了哪儿,但我坚信,你父亲不会把它们装进自己腰包,而且,那钱也不是移民安置款。有人故意将它说成移民安置款,是想加重他的罪名,以此陷害他。”

“许……”强逸凡忽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许艳容,叫“许局长”觉得生硬,而且她现在也不是局长了,叫了反而让她难过;叫“阿姨”吧,她又太年轻,实在叫不出口。犹豫了一下,干脆还是学刚才那样,啥也没叫,直接道:“我想替父亲把那钱还了,你能帮这个忙吗?”

许艳容摇摇头:“现在不是还不还钱的问题。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你父亲两年前已经将那笔钱还了,有人抓住不放的是他曾挪用公款这个事实。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确实有疏忽的地方,就算有急用,也不该直接从市委账上拿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啊。就算拿了一天,也是挪用。况且,这一次他们原本就不是冲这笔款来的,这笔款只是个借口,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我相信过不了几天,你父亲就会有消息。”许艳容没敢跟他提省厅带走欧阳默黔的消息,这毕竟是另一码事。强伟到底能不能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目前还没一点靠得住的消息。

强逸凡终于被许艳容说服了,心情渐渐沉稳下来。他感激地说:“谢谢你,听了这番话,我心里有底了。”

许艳容释然一笑,这时候她才觉得不那么紧张了。想想也真是好笑,在强逸凡面前,她紧张什么呢?

强逸凡回到省城的第二天,银州传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央终于作出决定,调邻省省委副书记兼省长钟超同志担任本省省委书记。

其实消息早在一周前就已传开,只是传播的范围相当小,外人不知晓罢了。齐默然是最早听到消息的,给他透露消息的,正是那位副局长。他在电话里说:“老齐啊,中央对你们的班子争论很大,焦点就在你身上。虽然有人替你说话,但很遗憾,你接替高波的可能性很小。”

齐默然头上的汗“唰”就下来了。半天,他才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老齐?齐默然同志?”副局长关切地问了几声,良久,像是轻笑了一下,“我也是从侧面打听来的消息,不一定准确,不一定准确啊。”说完,没等齐默然再说什么,就将电话压了。

齐默然抱着电话,眼前骤然就黑得啥也看不清了,身子也沉得不能动弹,头更是重得抬不起来了。

他真的去了北京,周一粲打电话找他的时候,他正在飞机上。在北京,确实有人亲口跟他讲,高层已决定免去高波同志的省委书记职务,由他担任。那人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消息十分可靠,要他立即回省上,作好就任的准备。

他已经作好了就任的准备啊,这些天,他把就任演说都准备好了。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啊?

他抓起电话,想跟刚才通话的副局长问个究竟,号拨了一半,又停下了。还用得着问吗?

用不着了。

巨大的不祥涌来,再次压住了他。

他不甘心,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齐默然盼星星盼月亮,多少年苦心经营,不就盼着这一天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再次拿起电话,想打给北京曾向他作出过保证的那位,这可是他最最靠得住的关系啊。不料,他连拨几遍,电话里都是那个相同的声音,很温柔,也很令人绝望:对不起,你拨打的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

几天后,钟超同志上任了。中组部派出五个人的队伍,加上全国人大三名同志,一并抵达银州。银州的空气“唰”地变紧了。

宣布任命这天,齐默然没有到会,他借故有病,拒不出席会议。其实这时候他出不出席已没任何意义了——就在中组部副部长宣布中央任命钟超同志的决定时,中纪委一行六人,在省纪委、省高检领导的陪同下,走进了他家。

齐默然还在电话里冲儿子齐亚洲发火。齐亚洲拖着哭音说,李小雨失踪了,家里的钱也不见了。没容齐亚洲把话说完,齐默然就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给我把她找回来,她要是拿着钱跑了,你也别进我这个家!”这个时候,齐默然全然没了以前那份从容,说话的语气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温和有礼了。

省纪委的人想打断他,中纪委负责人摆摆手,示意让他先把电话打完。齐默然吼了一阵子,回头一看,屋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这些人啥时进来的,他居然不知道!

望着面前一张张严肃的脸,齐默然手里的话筒一下子掉落下去。他的身子晃了几晃,最后,双腿一软,支撑不住,倒在了沙发上。

这一天,齐默然被双规了!

紧跟着,周一粲、陈木船、胡浩月、宋老爷子等也被省纪委先后带走。短短三天,从河阳到银州,先后被纪委和检察院带走的,多达二十余人!

周铁山这一次是得到消息最晚的。银州发生强烈“地震”时,他还开着强伟坐过的那辆车,拉着他的小情人,在青海湖度“蜜月”呢。这个小情人是他刚刚搞到手的,很嫩,刚刚二十岁,念了一年大专,不念了,回来闯世界。说来难以置信,她竟是章含秋的表妹,长得比章含秋还那个。小丫头一开始很张狂,怒气冲冲跑到他办公室,说是要为表姐夫讨个公道。周铁山问你是谁啊,小丫头说:“我是章含秋的表妹,贾一非你总认识吧?“

“认识,当然认识。这么说,你就是贾一非的小姨子了?”他用贪婪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个来回,最后确信,她真是章含秋表妹,这才笑着说,“好,你比你表姐有性格,比你那烂姐夫,更有性格。说吧,冒冒失失闯进来,有什么事?”

“我姐夫是你害死的!”小丫头果然有个性,一点不在乎是站在谁的地盘上说话,没等周铁山再问,机关枪一样先扫射了一阵子。周铁山半躺在沙发椅上,等她把话说完,然后道:“你这性格,应该去当警察。要不要我帮你推荐推荐?”

就这么着,他跟小丫头认识了,他先是很客气,将她安排在自己的宾馆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小丫头享受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甩过去一句话:“你是打算告我呢?还是打算在我公司里谋个差事?”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血气什么时候都替代不了智慧,尽管小丫头真是为贾一非的冤情而来,可她哪是周铁山的对手啊。从她闯进周铁山办公室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写了。

周铁山后来搂着她,抚摸着她发育得很好的乳房,心里想,金钱这玩意儿,对付别的不行,对付两种人,特管用。一种就是齐默然这样的贪官,一种就是小丫头这样姿色非凡、头脑却简单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周铁山本来是不打算外出的。欧阳和麦瑞被带走,多多少少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可是齐默然那边口气正得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便让他有了信心。加上刚刚把小丫头搞到手,他也想出去放松放松。结果这一放松,就给放出了问题。还没回到河阳,他就被税务部门的人带走了。

毕竟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对他的措施不能违反原则。省委决定先以查税为名,将他控制起来,然后再向全国人大提出报告,请求中止他的人大代表资格。

暴风骤雨过后,强伟在省纪委人员的陪同下,坐到了省委书记钟超的面前。

强伟的头发白了,这才几天工夫,他的头发就变白了。

不白才怪!这些日子,他被齐默然派去的人带到了一个自己也说不清名字的地方,不分昼夜,轮番审讯,要他交代出在担任市委书记这六年里,到底受了多少贿,贪污了多少公款。纵是他有一万张嘴,在这些人面前,又怎么能说得清?起初两天他还认认真真回答,再三申明那钱不是他贪污的,只是借款,用来救了一个朋友的孩子,后来他将那钱还了。对方立刻抓住他的话,质问他到底救了谁的孩子,是哪个朋友,钱又是从哪借的。强伟越想澄清,问题反而被搅得越复杂。对方一口咬定:“一个市委书记找人借钱,不是索贿是什么?”强伟这才闭口不谈了,对方再问,他就用沉默来回答。

对方巴不得他沉默,反正他们有旨意在,就是想拖垮他,彻底拖垮。

强伟差一点就垮了。

望着面前这张憔悴的脸,钟超感慨万千。强伟的名字他很熟,还在邻省工作时,他就常听秘书长说起。秘书长对强伟评价很高,说这是一位难得的将才,有魄力,有冲劲,更重要的是,此人有良知。

是啊,“良知”这个词,看似简单,但真要永久地保持在身上,又是那么难。有些人官一做大,不但良知没了,就连起码的人性也没了,通身上下,只剩一样东西,那就是可怕的官性!

官性有时候其实很接近兽性,至少,在贪婪和暴虐这两方面,表现得很相近。

钟超骨子里最痛恨的,就是这官性。从为官第一天起,钟超就告诫自己:先做人吧,这辈子能把人做好,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天地了。这么多年过来,钟超的感觉是,做人容易,做官难,真难。这跟别人的想法可能相反,关键是别人没在高位上坐过,如果坐了,怕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做人还由得了自己,自己清,则清,自己正,则正。做官,却很难由得了自己,水清则鱼清,水浑,那鱼也就难得不脏了!有时候,清与浑之间,其实根本就没有界限。比如眼下,他能说强伟清吗,又能说强伟浑吗?

他收回目光,沉沉地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你也别作解释,不管怎样,随便动用公款是不对的,这个浅显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法就是法,犯了,你就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主动承担责任吧。”

就这么一句,他就给强伟定了性。纪委的两位同志翻了一阵白眼,等待他说下去,钟超却没了下文。半天,见他们还愣在那儿不走,钟超又抬起头道:“怎么,你们也不平衡是不?”

两位同志只好带着强伟出来。随后,省纪委作出决定:给予强伟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暂时调离河阳,听候安排。

钟超这样做,并不是想证明他有多清正,多铁面无私,关键在于,强伟已不能继续在河阳干下去了,无论从他本人还是从河阳的整体工作考虑,他都不能让强伟继续留在河阳。

必须让他离开!这是钟超还未正式上任时就有的想法。

这些天他反复研究过强伟的贪污案,要说,这事定性为贪污,并不亏强伟。钱他的确拿了,而且当时也确实是从移民安置款中拿的。这点强伟有过解释,他在北京只打电话说急着用钱,并没说是从哪个账上拿。当时由他直接负责的,就是这笔移民安置款,会计理所当然就从这账上拿了四十万。过后,强伟问起过这事。会计说,钱是从事业费中借支的。强伟说,先从我工资中扣吧,等筹到钱,我再还上。四十万,一下两下的,他从哪筹?加上他工作如此繁忙,就算有地方筹,也没时间啊。结果那笔钱就在账上挂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一天,会计神神秘秘地说,账他做平了,借款的事,不用他再费心了。强伟一惊,抬头盯了会计半天,问:“怎么做平的?”会计诡秘地一笑:“强书记,做账是会计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总之,这钱我跟谁也没提,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你就把这事忘了吧。”

从会计的神态还有语气中,强伟感觉不对头。第二天,他叫来审计部门的同志,安排对移民安置款审计,结果发现,会计挪走了一百多万!强伟这才害怕了,真的怕了。还好,会计没把这笔钱挥霍掉,他还算胆小,只是拿它在河阳的市场区买了几家商铺。如果真让他把钱挥霍了,强伟这辈子,怕都没好日子过了。

强伟很快从昌平还有别的地方借来钱,还了那笔账。还账时他才发现,最初这钱竟是从移民款中借的,后来会计又从其他账上把钱挪了过来,然后用河阳宾馆的发票平了这账。

那会计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做河阳宾馆的经理。

会计的目的没达到,几间商铺又被强伟收回了,便一直耿耿于怀。尽管强伟将这件事压了,没作任何处理,但他还是觉得心里不平衡,于是暗中将强伟借款的事说了出去,而且添油加醋,说平账也是强伟的旨意,购那些商铺,更是强伟的主意……

对此,钟超有钟超的想法。强伟当然不是贪污,如果贪污,不会笨到直接从账上拿钱,况且也用不着在账上挂这么长时间。身为市委书记,随便张个口,甚至稍稍暗示一下,甭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也有人送来。况且他一上任,余书红便主动找他,将事情的原委道了出来。从内心讲,他是能理解强伟的,也不觉得这事做得多不光明。但这事有个前提,就是他没及时把问题处理掉,更没对会计作任何处理,两样事合到一起,就让人觉得别扭了。

因此,给个严重警告,还算是处理得轻了。

<h3>4</h3>

半个月后,省委重新调整河阳的班子。出乎所有人预料,这次受命担任河阳市委书记的,竟是余书红!

在河阳班子的配备上,钟超也是难了又难。本来他对余书红是另有安排的,打算将她扶正,在省委做秘书长。这个角色很重要啊。钟超为官的经验就是,任何时候,身边都得有一位忠于职守,敢于诤谏,不谄媚,不搬弄是非的人。人在高位上,不可能永远不犯昏,得有个人不停地在你身边,提醒你,敲打你,甚至否定你,这角色只怕非余书红莫属。但河阳的班子一连提了几个方案,都觉欠妥,派谁去他都不放心。河阳实在是特殊,别的不说,单是干部队伍的构成,就颇有意味。宋老爷子的势力根深蒂固,多年来培植了一大批像陈木船这样的人;强伟又在那儿一干六年,这在全省、全国,怕都少见。要想开创河阳工作的新局面,单凭铁腕手段,怕是远远不够。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目光回落到余书红身上。找她谈话这天,他语重心长地说:“河阳的情况你比我熟,不用我多说什么。派你去,也是迫不得已。省委要求你轻装上阵,不要有任何心理上的偏见。一方面要把问题查清,查实;另一方面,也要从发展着想,不要把它再搞成帮派斗争。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如今换一届班子,就要展开一场血淋淋的厮杀,弄得下面的干部一听调整,就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再考虑工作?河阳不能乱,更不能垮,你必须把它尽快带出低谷,带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这个担子不轻啊,但省委相信,你有能力把它扛起来。”

余书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任命徐守仁为公安局长,除了省市纪委插手的案子,其余的,她全交到徐守仁手上,并要求徐守仁在两个月内全部结案,然后送给他两句话,八个字:“实事求是,就案论案。”

围绕这八个字,河阳很快掀起又一轮风暴。那些卷进风暴中的犯案者,这一次再也不敢心存侥幸,在强大的攻势面前,一个个缴了械。

罪恶被层层掀开,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拖了两年之久的小奎死亡案,真是左威一手导演的。王军和马虎在交代出如何虐待致死小奎的同时,又交代出两起暴力执法致伤当事人案,同时还交代出这两年以案件执行为由,向当事人诈取钱物,为左威敛财的若干犯罪事实。一个基层法院院长,凭借手中权力,竟能敛财三百多万。这三百多万,可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难怪老百姓要唱: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老虎等人一开始还抱着抵抗的态度,拒不交代是怎么害死老奎的,后来见宋老爷子一家全翻了船,宋铜在拒捕中,差点被周涛一枪击毙,防线这才崩溃,如实交代了威逼恐吓老奎,让他精神崩溃,终于拿起玻璃碎片割脉自杀的犯罪事实。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老奎一开始并没有完全划破自己的动脉——毕竟自杀是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当时老奎一见血,先自晕了,手一直抖得厉害,再也使不上劲。当时如果及时被送进医院,老奎完全可以被抢救过来。谁知宋铜闻知后,竟在电话中威逼老虎,让他及早结束老奎的性命。老虎便亲自上阵,拿起玻璃碎片在老奎割出的伤口上又补了一下,才将老奎的血彻底放了出来。

章含秋最终还是没能拿出检举材料的复印件。贾一非车祸案的真相,是李青山交代出来的。何正平带人依法搜查周铁山的住所时,在其小别墅二楼的保险柜内,查得当初从车里拿到的那个黑色皮包,里面的材料详细记录了周铁山花一百四十多万,私下贿赂李源权等人,为其当选人大代表拉票的过程;同时也有材料纪录了周铁山依靠李源权等人,低价收购沙县糖厂,侵吞国有资产的犯罪事实。令人吃惊的是,在另一个保险柜里,发现大量录影带,上面有这些年周铁山数次向齐默然等人行贿的镜头,还有周铁山以卑劣手段,在其经营的桑拿中心、演艺中心和宾馆内偷拍到的省市及县乡领导寻欢作乐的场面,其中就有齐默然和周一粲在浙江大厦演艺中心观看色情表演的全过程,画面真是不堪入目。

不久之后,全国人大依法中止了周铁山的人大代表资格,并批准对其逮捕。周铁山苦心经营一场,最终却发现,所谓的保护伞到头来非但保护不了他,却连他们自己也保护不了。绝望之下,他和盘供出了这些年在齐默然的暗中支持下,铁山集团在全省各地工程建设中非法洗钱的重大犯罪事实。周铁山在前后八年时间里,累计向齐默然及其儿子齐亚洲行贿或分给好处共计人民币四千二百六十多万元。这些钱,有的被齐亚洲挥霍了,更多的被李小雨提前转入了国外银行。

独独不交代犯罪事实的,就剩一个齐默然了。

但他能抗拒到底吗?

冬天很快过去。整个冬季里,过得最为寂寞和伤心的,恐怕要数许艳容了。在这场大快人心的除恶风暴中,独独没能发挥作用的,居然也是许艳容。余书红来到河阳不久,东城区便任命周涛为公安局副局长,配合市局展开调查与侦破。许艳容却像一个闲人一样,一直晾在那里。后来她耐不住,主动跑去问余书红。余书红叹口气,跟她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我却帮不了你。有空,你还是自己去省上争取争取吧。”

“什么事?我到底有什么事?”许艳容惊问。

余书红没回答她,也没法回答她。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结,自己解不开,别人更是无法替他解开,高官也不例外。

不让许艳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是新任省委书记钟超的意思。余书红很是吃惊,钟超哪方面都好,都值得尊重,唯独在男女关系上,却十分守旧,而且非常顽固。他是坚决不容许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有自己的亲属犯此种错误的。用他的话说,一个连自己妻子或丈夫都不能忠诚的人,能对工作忠诚?一个不忠实于家庭、不忠实于婚姻的人,不论多优秀,都不能算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这是钟超的观点。

余书红再三替强伟跟许艳容解释,可钟超就是转不过弯来:“没问题?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让他强伟亲口对我说,他对妻子忠诚吗?让她许艳容亲口对我说,她对丈夫忠诚吗?就算他们忠诚,这股风传出去,别人也不会认为他们忠诚。那他们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余书红认为钟超偏激了,偏激得可怕,却又不能说服他,只能寄希望于以后。

不过在内心深处,她也确实憎恨对感情不忠的人。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许艳容凄然一笑,这笑带几分悲凉,也带几分悲壮。春节快要到来时,她决然去找丈夫,这一次,她是去跟丈夫离婚的。她倒要看看,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会不会做到对事业的无比忠诚!

她爱强伟!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才懂得,生为女人,找到一个值得用一生去爱、去追随的男人才是最最重要的。

她决心为此赴汤蹈火!

强伟闻知消息,苦苦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又一场战斗要打响了。倒是儿子在一天深夜安慰了他:“老爸,啥事都甭想那么严重。离了你,我妈照样能活,而且说不定会活得更好。那个许……阿姨,我见过,蛮不错的。老爸,机不可失,你可别再犯错误啊。”

强伟抡起拳头,要揍强逸凡,最终却将拳头狠狠砸在了自已的大腿上。

强逸凡这次是陪同大旗国际投资公司总裁前来河阳洽谈合作项目的。他们已向河阳方面提出了收购河化集团,并以河化集团为依托,跟河阳方面一道对胡杨河流域进行生态投资的意向书,就等河阳方面作出答复了。

春的脚步刚刚临近,冬天的影子却未彻底褪去。一场大雪悄无声息裹住了山川,裹住了大地,银州一派银装,格外妖娆。

雪后第三天,全国人大常委汪民生带领调研组一行十三人抵达银州,省委书记钟超到机场亲自迎接。跟钟超一道前往机场的,有人大张祥生副主任,专程从河阳赶来的余书红书记等。望着满目的白雪,还有白雪掩映着的山川,汪老激动地说:“瑞雪兆丰年啊。”钟超笑吟吟迎上去,握住汪老的手:“早就盼着您来了。”汪民生笑着说:“我也一直想来,可实在是腾不出空啊。”

说着,一行人步行走出机场。汪老指着机场对面的天岘山说:“树都长得老高了。当年我在银州工作的时候,这山光秃秃的,草都不长。”钟超道:“植树造林,绿化荒山,是一项长远的工程,我们正在探索经验。”

“是应该探索,西北缺的不只是资源,还有绿色。”汪老道。

汪老这次来银州,一是跟新一届省委交换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意见。之前他已向省委发来一封长达五万字的建议书,详细谈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同时也将秦西岳跟车树声写的方案郑重推荐给了省委,请省委认真研究。还有一项任务,是受人大常委会调研室的委托,集中调研人大代表履行代表职责的情况。全国两会即将召开,汪老想借此机会,走访一些省市人大代表,了解他们的思想状况和工作状况,同时就他们所提的问题进行汇总,以便在新一届人大会议上,提出更富时代感和责任感的议案。

秦西岳这天没能到机场,他被另一件事给缠住了。

谁能想得到,在即将过去的这个冬天,秦西岳又风风火火地投身到另一场维权事务中。

事情还是跟水车湾的拆迁有关。本来秦西岳是铁了心,决意不理此事。姓佟的老板派员跟他商谈合同的事,秦西岳想也没想就说:“你们怎么定就怎么执行吧,不要在小问题上浪费大家的精力。”可就在他打算签约时,水车湾的群众突然找到他,向他道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水车湾的开发项目有假,立项是按经济适用房批的,姓佟的老板却玩起了偷天换日术,整个水车湾只在临近天岘山那一块辟出一小块地方,打算象征性地建四幢经济适用房,而水车湾这一大片,却要开发成银州最大、最豪华的商业别墅区。

秦西岳不相信。隔壁老吴激动地说:“啥事你都不相信,可到头来啥事都是真的。这次要是有假,我老吴把水车湾这房子让出来,把占你老婆家的还给你老婆!”大家众说纷纭中,秦西岳心里就起了疑。他跟着老吴他们,来到银州市规划局,询问水车湾开发项目的具体情况。规划局的同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就让秦西岳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一连问了五家单位,五家单位都是用模糊的语言敷衍他们。这下,秦西岳被激怒了。作为水车湾的合法居民,在政府提出搬迁时,有知情权是最起码的。按照市上批准的方案,水车湾的老住户要搬到离银州五十公里的永县苦水乡,整个水车湾,由市上统一规划,统一建设,作为政府民心工程,主要建设居住面积不超过八十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当时就有居民提出,既然是民心工程,又是经济适用房,为何不采取就地安置的政策?市上的答复是一期工程主要用来安置几家国有老企业的职工,二期工程工期远,工程竣工怕在四年以后,怕老居民等不了,只能采取异地安置的办法。

矛盾就是由就地安置还是异地安置引发的。结果水车湾的居民在上访中了解到,所谓的民心工程完全是个幌子,真正的用途是将水车湾开发成依山傍水的豪华别墅区,还美其名曰要建成银州黄金住宅小区,提升银州城市品位,打造西北第一人居都市。

既然有这个疑惑,秦西岳就得将其解开。如果真是按最初的立项,要替老百姓盖经济适用、买得起住得起的房子,居民的工作他可以做,由此产生的矛盾他也可以协助政府及开发商调解。但如果真像老吴他们说的,姓佟的老板是在玩欺天术,要把这儿建成什么富人区、黄金住宅区,他秦西岳一千个不答应!

秦西岳最反感的,就是动不动就提什么富人区、豪华区,好像一夜之间,天下人就都暴富了,就都要变着法子玩奢侈了。别墅区?就目前银州的经济状况而言,大部分老百姓连二手房都买不起,那些别墅到底盖给谁?

这个冬天,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秦西岳带着十个由他挑选出来的老住户代表,层层上访,层层质询,终于将水车湾的开发真相搞清了。老吴他们说的没错,包括他在内的五百多户老居民,都让姓佟的老板给骗了。不,准确地说,他们是让当地政府骗了,因为立项是政府批准的,搬迁工作又是政府带头做的,所有的许诺都是政府替开发商作出的。所谓的一期工程用来安排国有企业职工,纯属谎言,事实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二期工程之说,更没有哪家国企的职工能享受到这一阳光政策,入住到水车湾来。

秦西岳惊怒之余,代表水车湾全体老住户,聘请了律师,以公民的合法财产不受侵犯为由,一纸诉状,将市政府三家部门还有开发商一并告上了法庭。汪老抵达银州这天,秦西岳正在忙着准备起诉材料。

汪老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听说这事的。他笑着对钟超说:“西岳这同志,简直成上访专业户了。”

钟超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带着歉意道:“不,是政府没把工作做好。老秦是在帮我们挑毛病,帮我们改进工作,省委很感谢他。”

汪老听了,没再说啥。他已从钟超这儿得知,在半月前结束的省人代会上,秦西岳以高票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看来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是很受老百姓欢迎和拥戴的。这也是他这次要跟秦西岳认真交换意见的一个问题:社会发展到今天,知识分子如何将悲悯意识和批判精神化为实际行动,如何能在自己可及的范围内,更好地为国家、为民族、为整个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献计献策?汪老甚至想,他要向全国人大建言,适当加大知识分子特别是有苦难精神和民本意识的知识分子在全国人大代表中所占的比例,降低和减少影视明星、公众人物特别是政府官员在代表中的比例,这对反映民声,体现民意更有好处。当然,这个想法还不成熟,还需要进一步跟各界代表交换意见。

直到第三天,汪老一行要到胡杨河流域实地考察,秦西岳才匆匆忙忙赶来,见面就检讨:“你看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瞎忙,真是瞎忙。”汪老打趣地说:“你这个代表,当得可真到家,啥事也管,啥事也过问。我看,你干脆辞职,做专职调研员好了。”

“那可不敢,我也就配管管身边的事,大事要事,我管不了,水平有限。”

说着话,秦西岳搭乘汪老的车,往流域去。

这一路,秦西岳跟汪老真是谈了不少,除了胡杨河流域下一步的治理和河阳的治沙问题,谈得更多的,还是代表这个话题。汪老这才发现,这两年,秦西岳在如何当好这个代表的问题上,的确下了一番功夫。他靠的不仅仅是一份热情,更多的,是良知,是责任,是对老百姓那份实实在在的感情。

是啊,感情……

他耳边猛然响起雪地里秦西岳说过的一番话:“民声是什么?是老百姓的呼唤,老百姓的期望,更是老百姓的眼泪。上上下下一直在强调,要让底层发出声音,可底层能发出声音吗?这个时代太过嘈杂了,强势阶层咳嗽一声,都能把老百姓的声音覆盖掉。要想让底层发出声音,就得加强代表制度的建设,让代表真正替老百姓说话,替老百姓鸣不平。老百姓的声音压不住啊!你听听,站在这雪地里,你就能听到,那吼吼的风声,其实不是风在叫,是大地在叫。大地的声音,就是民声啊——”

大地的声音!

汪老闭上眼,果然听到有无数的声音在响,在叫,在诉说和呼唤。

正文 尾尾声

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工作会议如期举行,会议开得很隆重,也很成功。会议审议通过了秦西岳等人提出的综合治理方案,并将九墩滩开发区确定为沙生林培植实验基地,从资金和政策上给予扶持,用五到八年时间,将九墩滩建设成绿色观光生态区。这次会上,强伟被任命为刚刚成立的胡杨河流域综合管理局局长兼局党委书记。秦西岳、车树声等人则被聘请为胡杨河流域管理局顾问。

汪老应邀出席了会议,并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国家林业部、农业部、科委等派员参加,会议开得相当热烈。

会议开完的第五天,强逸凡跟秦思思回到银州,他们要在银州举行婚礼。同时,香港大旗国际投资公司副总裁率团抵达河阳,与余书红他们正式签约。

婚礼前一天,秦西岳惊闻:八十八岁的梅姨、桃花庵一代当家惠云大师溘然去世,她端坐莲花,在如乐的佛声中,奔天国而去。佛音缭绕中,熟睡的可欣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惊喊了一声:“妈!”

秦西岳闻声冲进房间,见可欣一头虚汗,满面赤红。秦西岳忙说:“可欣你做噩梦了?瞧把你吓的。”

华可欣猛地抱住秦西岳,声泪俱下地说:“西岳我没做梦,我真的看见母亲了。她坐在云端上,跟我说话哩。”

秦西岳揽住华可欣的双肩:“可欣你别胡想,那是梦,梅姨她不会有事的。”华可欣在秦西岳怀里平静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西岳,改天你抽个空,陪我去一趟桃花山,我想母亲了。好吗?”

秦西岳暗自一惊:可欣终于记起她母亲了,终于记起她母亲在桃花山上了。他一把捧住可欣的脸,在可欣盈盈跳动的目光中,惊喜至极地说:“可欣你终于记起往事了,可欣你再说一遍,梅姨是什么时候去桃花山的?”

华可欣认真地想了想,拖长声音道:“我好像记得,母亲是在我去天岘山植树的头一年,八月十二,去桃花山的,对不?”

“对呀!可欣你终于想起来了,你把往事全想起来了!”

华可欣一把抓住秦西岳:“西岳,车祸,我看见了车祸!孩子,那么多孩子,他们掉到了山下……”

华可欣的声音颤动起来,带着抽泣,带着惊吓。秦西岳紧紧抱住她:“别怕,可欣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那些孩子得救了,真的得救了!”

“西岳,血,我看见了血……”

“没事的,可欣。这都过去很多年了,是往事,可欣你记起的是往事。”秦西岳一边安慰可欣,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她,生怕这一刻,再有什么不幸降临。

还好,可欣终于在他怀里止住颤抖,慢慢地抬起双眼,盯着他的脸,疑惑地说了一声:“往事?”

不错,是往事。

可欣终于恢复了记忆,她恢复了记忆!她看到的那场车祸,那些孩子,正是当年那场让她精神崩溃的可怕灾难……

那是在梅姨走进桃花庵的第二年,四月,银州植树的季节。华可欣跟教育局其他领导一道,乘车前往天岘山。天岘山是省政府确定的义务植树点,每年植树节前后,银州都要在山上搞一场大规模的义务造林活动。全城的孩子们都要在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天岘山,参加植树造林。

那是在午后一点多,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乌云遮盖,黑云翻滚着,沉沉地朝天岘山压来。二十分钟后,一声雷响,天降起了暴雨,山上立刻大乱。孩子们惊叫着,嬉闹着,朝山崖和背雨处奔跑。暴雨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才渐渐稀疏下来。树显然是植不成了,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有秩序地朝山腰处走去。华可欣他们也收起工具,准备乘车下山。

谁知就在下山的途中,不幸发生了。青土岘子那一段,突然发生滑坡。当时华可欣他们的车就在离青土岘子二百多米处,她亲眼目睹了山体下滑的全过程:泥石流携带着滚滚乱石,在震天的轰响中,以不可遏止的势头,疯狂地朝公路压来……

走在前面的是银州市教委的两辆小车,随后就是一辆大轿,上面坐的,是市十三中学的孩子们。

震天动地的巨响中,华可欣亲眼望见,孩子们的那辆轿车被泥石流吞没了,一群幼小、鲜活的生命,和着泥浆一般的血液,朝山崖下坠去。

车内的华可欣惊呆了!几秒钟后,她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震彻了山谷,也震彻了她这一生。

她被送进医院后,就变成了痴呆呆的样子,大小便失禁,四肢软得不能活动……

鲜花簇簇,祝福如潮。

五月的银州空气宜人,阳光分外妖娆。华可欣手挽着秦西岳,满面春风地站在宾馆大厅门口。女儿思思身披婚纱,在强逸凡的依偎下,站在花丛中,冲来宾们微笑。

喜庆的乐曲声中,前来贺禧的宾客鱼贯而入。华可欣微笑着向他们施礼。

强伟也来了,一下车就远远地冲秦西岳夫妇招手。可惜他的夫人没能到场,其形单影只的样子让人生出许多联想。又一拨人微笑着走过来,亲切地跟他们打招呼,送上温馨的祝福。

秦西岳看见,乔国栋在儿媳妇的陪同下,也朝大厅走来。

在刚刚逝去的这个春天,乔国栋也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般的洗礼。他的问题终于被澄清了。尽管纪检部门最后认定,老奎的死与他无关,但他还是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在跟老奎的联络中,他的确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对老奎的心理起了负面作用。他向省委作出了深刻检讨,并向强伟和秦西岳道了歉,承认在过去的岁月里,对强伟有过不该有的仇视和不满,也有意利用过秦西岳,想为强伟制造压力。

一切都过去了。乔国栋现在已搬到银州,就住在黄河边上一个叫邓家园的地方。他现在是不闻政治,不闻世事,完全像个隐士一样,整天习墨弄字,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强伟微笑着走过来,握住乔国栋的手。乔国栋笑着说:“我来蹭喜酒了。”儿媳妇则撇下他,朝华可欣走来。喜庆的日子里,男人与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都有着说不完的吉利话。

大厅里响起更为欢快的乐声。

红色的地毯上,幸福是那样的耀眼。

婚礼热闹地举行时,许艳容手捧鲜花,打门外进来。强伟一眼就看见了她,却没敢走过来。许艳容的目光远远地跟新郎强逸凡一碰,然后大大方方地朝强伟走去。

乐声分外悠扬。

离省城几百公里外的华家岭,朱晓苏因为老校长病了,腾不开身,不能亲自来银州为思思祝福,只能站在山坡上,手捧一束山花,默默地送上她真诚的祝福。

祝福如歌,满山遍野地响起。

晴朗的天空下,大地是那么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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