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 xp1024.com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第一章?无字??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秀拔叠翠的青山下,一处柴扉半掩的农家小院,一阵呼喊的声音响起。

“裴哥儿,裴哥儿……”

“唔——”

一声轻哼,小院里的黄土草屋内,裴楚似乎被呼喊的声音惊醒,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看着映入眼帘的陈设,一时有些发愣。

抬眼所见,寒酸阴暗的黄土屋内,除了他所坐的床外,面前不远便是一张煤灰色的木桌配着两条长凳,木桌边上是一个暗沉沉看着有些年岁的老旧柜子,看上去曾经应该上过漆,只是时间久远早斑驳了。

除此之外,还有的就是墙角的几个陶罐和两三件粗陋的农具,以及墙壁右侧一个挂着半边破布帘子的小门,小门那边是另一更狭小的房间。

“裴哥儿,裴哥儿……”门外的喊声又响起,这次似乎急切了一些。

裴楚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正要出声答应,外间呼喊的人却像是等不及了,嘎吱一声,半掩的柴门被人推开。

一阵细碎的脚步后,黄土屋的木门砰地被人推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捧着个陶罐快步走了进来。

妇人体态壮硕,手脚粗大,用木钗束着的头发隐约可见银丝,一进门看到坐在床前的裴楚,先是愣了下,接着长吁了一口气,嗔怪道:“裴哥儿,我唤你半天了,怎么不应我?”

“婶……婶子……我……我刚醒。”

裴楚看着妇人脸上的焦急之色,心中不由有些歉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双手撑着床沿,稍稍坐直了身体。

“我还当你又不省人事了呢……”妇人嘟哝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似乎在责怪裴楚方才没有回她的话,让她着急了。

将手里的一个黄褐色的陶碗放在了床前不远的木桌上,妇人又拉了条桌边的长凳坐下,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脸上渐渐有了几分喜色,“裴哥儿,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应是要大好了!”

“多谢婶子,劳您费心了。”

裴楚强撑着想要起身下床行礼,这几天里他的生活全靠面前这位胖大妇人接济。只是左脚刚一点地,裴楚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脚趾上一阵剧痛袭来,强烈的痛楚刺激得他面容都扭曲了几分。

“裴哥儿,你且坐着。”

粗壮的妇人看裴楚痛得脸直抽搐,赶忙摆手安抚道,“你这脚怕是还要将养些时日,唉,前些日子都熬过去了,这接下去定是能好起来。”

“多亏了婶子还有陈叔的照顾。”裴楚忍着脚上传来的痛意,咧着嘴再次道了声谢。

“邻里乡亲的,莫要客套了。”

粗壮妇人摆了摆手,又瞥了裴楚一眼,“裴哥儿,你这病了一场,人倒是懂事了。当初呐,我家也是多亏了裴大伯,才侥幸安生了下来。你先好好生将养身体,等病好了再去租种几亩地,赶明儿等你陈叔回来,我同他商量一番,再给你保个媒。”

“呃,保媒?”

裴楚听到“保媒”两个字,登时怔住了。

妇人却是没有注意裴楚的脸色,依旧说道:“我们观前村怕是有点难寻觅,隔壁的南排村倒是有几家生养着好闺女,要是不行的话,你陈叔在员里村有个寡居的姑姑,是个大媒婆,让她再帮着物色……”

“婶子莫要开玩笑,我这身子还没好,全亏了您照拂,可不敢想。”裴楚连忙摆手拒绝,心中升起一种他即便跨越时空,也依旧没能逃过催婚的荒谬之感。

“那又怎地,裴哥儿你有手有脚,只要肯卖力气,终究是饿不着的。”

陈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眼角似都挂起了笑意,“再说你家中还有几亩水田,也不用去佃租别人家的地,找个能操持的好人家闺女,再要有娘家兄弟肯帮衬一吧,往后日子定能红火,想当初你陈叔头无片瓦不也……”

“婶子,婶子……”

裴楚见妇人说到了兴头上,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扯下去,转而问道,“婶子,我陈叔这几日怎么不见他?”

“他啊,昨天被县里召去修缮城墙了,你陈叔会些泥水手艺,这隔山差五就被找上。”

陈婶被裴楚转移了注意力,语气里没了方才的爽朗劲,反而多了几分忧心,“这两年县里税赋高了,役事也多,听行脚的货郎讲,北边的几个州郡还闹了饥荒。”

“是这样么……”裴楚眼中思索之色,他对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远远谈不上熟悉,但这番话多少还是能够听得出一点别的东西。

“裴哥哥,裴哥哥!”

就在两人说话间,门外蹦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一进屋就朝着裴楚所在的床边扑了过来。

“唉哟,小祖宗吶,你跑来作甚?”

小人儿跑的不慢,但旁边的妇人动作更加快,在对方呼喊着要扑向裴楚床前,一伸手就将其捞在了怀里,语带嗔怪道:“皮猴子呀,都说了不许乱跑。”

小人儿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头上梳着双辫刘海发髻,旧衣改成的短打装束,露出白嫩的胳膊小腿,虎头虎脑的,即便被妇人抱在怀中也不老实,伸胳膊蹬腿,似乎想要挣脱着下地。

“娘,弟弟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他。”

一个清脆的声音跟着从门外响起,走进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身子似乎刚刚开始抽条,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伶俐聪明劲。

小姑娘进了门,先是和妇人说了一声,又转而看向裴楚,“裴家哥哥,你可好些了么?”

“已经好多了。”裴楚冲小姑娘笑着点点头。

他泛起的记忆里,这进来的两人是陈叔和陈婶的一双儿女,姐姐叫陈素,弟弟叫陈布,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取的。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抓青鳅啊?”陈布见姐姐开了口,也忙不迭地跟着冲裴楚叫嚷了起来。

“抓青鳅?”

裴楚稍稍愣了下,脑海里一些关联的记忆蓦地浮现。

一个黑瘦少年背着竹篓,时常顶着烈日和细雨,在水渠河塘的烂泥里四下翻找青鳅,抓的多的时候会送到集市上售卖,偶尔也会自己吃或者给邻里打打牙祭。

这些都是前身的记忆,若是不刻意回想或者受到什么触动,裴楚其实也没有特别去留意。看着眼巴巴望向他的小男孩,裴楚没有拒绝,只是笑了笑,“等再过上几日,我脚不痛了,就带你去。”

男童见裴楚答应,立时高兴地拍了拍手,咧着嘴嘿嘿直笑,口水和鼻涕都快要混在一起。

“哎呀,你这小猢狲,脏成什么样了,还不快回家吃饭去。”

陈婶看着男童鼻涕口水粘在一起的模样,嫌弃地将男童扔在了地上,又转而冲裴楚说道,“裴哥儿,你先用饭,碗筷待晚间送饭与你,我再一并收拾。”

说完,陈婶又轻轻扯了一下小姑娘的丫髻,“你这丫头,不是让你在家看着,这一家人的吃食还在锅里呢,都怨你爹平日宠着你,一个庄户人家的闺女,偏生连生火做饭都做不成。”

“哎呀,娘,你把我发髻都揪掉了……”

随着两声牙酸的木门声响起,陈婶母子三人离去,一切又重归安静。

裴楚重新坐回床头,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慨,“倒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曾经的裴楚已然习惯了人情冷漠的世界,小区内彼此一栋楼对门的住户,可能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回,但来到这方世界后,他醒来的这短短几日,却是全靠了邻里的帮衬。

挑水洗衣、送饭看顾,不说无微不至,但人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然让裴楚甚为感激。

“庄周梦蝶,孰蝶是我,我是孰蝶……”

坐在铺着半旧草席的床边,裴楚看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黄土屋,无声地叹了口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天时间,这一世的身份是一个农家子,老实本分,可惜母亲早殁,唯独一个有些神神叨叨的父亲,也在去年病逝。

他这个身体虽然四肢健全,但在一个以佃租种地的偏远山村,只能说勉强能过活。

前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这身体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原主神魂消散,另一个“裴楚”在这身体醒来。

继承了前身零零碎碎的记忆,裴楚大概知道现今天下国号是周,他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观前村。

至于说这个身体得了什么大病,说来还有几分难以启齿,并非是哪种疑难杂症,就是左脚脚拇指的指甲长岔了,嵌入肉里,导致肿胀疼痛,得了非常严重的甲沟炎。

这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不过是芝麻粒大的病症,吃个消炎药,找师傅修修脚也就好了。而且多数人得个甲沟炎,就是不找医生看,剪个指甲三五日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偏他这个前身,却是因为甲沟炎引起高烧,直接一命呜呼了。

抬起脚,看着还未消肿的脚趾,裴楚摇头苦笑,“我要是再死在这甲沟炎上,应该也算得是开创了穿越者最倒霉死法中的一种了。”

他穿越来之后,高烧算是退了,但身体非常虚弱,脚指甲之前虽然修过,可红肿依旧,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现在还真有些担心再感染一次,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炎症引起的高烧可是猛疾恶症,运气稍微差一点就是要人命的。

咕咕咕——

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将裴楚从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裴楚左脚脚跟点地,右脚支撑着身体,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到了床边的木桌上坐了下来。

掀开桌上方才邻居陈婶送来的陶碗木盖,一阵扑鼻的香味让裴楚瞬间口舌生津,陶碗里是混合了少量稻米的脱粟饭,粟是小米主粮,农人主食,在饭上面还铺有两条寸许长的小鱼干和几片白水煮熟的青笋。

换做曾经的世界,这样的食物不说难以下咽,但除了偶尔解解油腻外,平日里肯定引不起裴楚的食欲。

然而,此刻的他闻着饭菜的香味,却是早已食指大动,端起碗筷就囫囵地往口中扒拉。

嘎吱——

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忽然糙木桌似乎被裴楚手肘碰了一下,微微歪斜了几分,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裴楚赶忙将桌上的陶碗给扶稳,低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粗木方桌四根桌脚里有一个微微悬空,没有落在实地上。

“这桌脚还是不平的。”裴楚吐槽了一句。

低头又看了一眼,他突然看到在桌脚边上有一本灰扑扑的旧书,似乎之前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因为比较靠里,不是特别留心,根本注意不到。

“家里还能有书?”从桌底下捡起这本线装的旧书,裴楚心中好奇。

这破旧的黄土屋里,穷困拮据得老鼠都呆不住,他是真没想到竟然能发现书籍这种东西。

裴楚将书拿在手里,书籍压在桌脚底下也不知多长时间了,手指摸索上去能够感受到粉尘的干涩质感。随手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他发现这本线装书似乎不算太过破旧,只是第一页的封面似乎被撕毁了。

“咦,怎么是空白的?”

裴楚随手翻了翻里面的书页,这才发现书页内空白一片,不着一点字墨。

“是笔记本么,还是用来抄书的?”

裴楚在桌边再次坐下,他想起古代穷书生买不起书,只能向有藏书的富贵人家借书来抄的事情。

只是他融合的记忆里,这个前身就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除了会操持庄稼整饬水田,懂一些上山下套和制作一些竹制器具的手艺,其他记忆里好像是没有识字上学的经历。

况且,哪怕只是一本裁剪好的无字书,应该也价格不菲。用书籍垫桌脚这样的风雅事,可不是一个泥腿子做得来的。

反而是前身已经过世的父亲,翻看记忆里总是神神叨叨的,但好像是识字的。在隔壁的房间里,还存留着一些什么纸笔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么一个大字都没的笔记本有什么用?”

裴楚轻轻甩了甩手里的线装无字书,大概猜测应该是前身那神神叨叨的父亲留下来的,随手扔在桌上,又寻摸了一块合用的石子用来垫桌脚,然后坐回桌前继续吃饭。

刚扒拉了两口,裴楚的动作不由就慢了下来,咀嚼了两口,眉头不由皱起,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吃着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

裴楚低头看了眼陶碗里的脱粟饭,方才这碗脱粟饭他吃着的时候,或许是饥饿的缘故,还挺合胃口的,但现在尝起来隐约少了点滋味。

具体裴楚也说不上来,如果不是方才那口脱粟饭刚咽下去不就,口感上有个对比,他可能都不太能察觉得出来。

“大概是我饿过头了吧。”

裴楚晃了晃脑袋,没在多想,继续扒拉完陶碗里的脱粟饭。以他现在的胃口,这么一陶碗的脱粟饭也不过是半饱,但目前还是邻里接济的,也只能这样了。

一碗脱粟饭吃完,裴楚起身准备将碗筷拿到灶台那边清洗,这些天多亏了陈婶一家照顾,给他烧水送饭,他暂时不知如何感谢,但也不至于一个要还给人家的碗都不洗。

就在裴楚刚站起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桌前的那本没有封皮的无字书,忽然注意到第一页的黄白色纸页间,似乎多了许多点花色。

“咦?”

裴楚将手中的陶碗放下,再次将这本无字书拿起,赫然见到了没有封面的第一页书页上,忽然多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文字。

打头右侧竖体写着——《刺肉不痛法》。

第二章?刺肉不痛法

“刺肉不痛法?”

裴楚看着黄白书页之间,突然浮现出来的一行行文字,一时目瞪口呆。

这无字书他方才看得清晰,还随意翻看了一遍,确认纸页间全部都是空白一片,只是,这……这突然第一页猛地浮现出来了不少文字,还当真有些诡异。

“是用了什么特殊工艺吗?”

裴楚粗粗地扫了一遍第一页上的文字,心中暗自猜测。

脑海里曾看过的一些小常识飞速翻转,什么柠檬、牛奶、米汤写过字后,或是烘烤加热,或是用其他材料涂抹,就会将原本隐藏的文字逐一显现出来。

只是——

裴楚可以万分确定,在他拿到这本无字书的时候,中途并没有触碰过其他的物品。

而且,这本看着蛮厚的无字书,只有第一页显现出了文字。

当然,若是硬要说方才有什么古怪的话,大概就是方才这无字书扔桌上后,好像他吃的那碗脱粟饭口感似乎变差了一点。只是,那个会和这突然出现在纸页间的文字有关系?

“莫非是什么灵异事件?”

裴楚看着手中显现出了一页文字的无字书,目光不自觉地扫视了一眼黄土茅屋内的一切,依旧是简陋无比的陈设,周遭空气里也没有什么莫名的寒意、阴冷,就是一点微风也没有,透过木窗户还能看到外面阳光正好。

再说,他醒来后在这屋里也住了有两天的时间,除了觉得条件简陋特别艰苦,还有干草铺陈的床铺略有些霉味外,一直没发现什么异常。

“刺肉不痛法?这又是什么?”

裴楚一时间没能搞明白这无字书上的文字是如何突然出现的,干脆便低头细细地看起了上面显现出来的内容。

“此法用右手剑诀,左手掌针,剑诀书符子针尖上头一字念咒,后五字不用,念咒慢书针尖。”

“咒曰:仰启针舞大将军,针舞肚中好藏身,若有出血针舞下雪,若有出脓针舞除痛,一退血父二退血母,三退血姑四退血路,降刀如山,急急如律令。再念咒曰: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一气念七遍。”

在这些文字之后,还有六个类似于雷雪加小圈圈等字拼凑在一起的古怪符篆,边上写着三个小字“针符式”。

“这是……画符和念咒?”

裴楚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大概才将三段文字看明白。

说实话文字不多,但信息量不小,且由于没有标点句读的关系,理解起来还是花了一点力气。

特别是那什么“念咒后五字不用念咒”夹杂在中间,弄得他一直反复直道看最后一句那个“一气念七遍”,才醒悟过来,指的是这几个字。

这是一个详细的如何画符念咒的流程,第一段文字是如何操作,哪个手捏剑诀,哪个手拿针,画符的时候需要念的咒语,还有施法的时候需要用的咒语。

“就是要先要按着那几个小篆一样的文字画符,嗯,这就是针符式,画符的时候念第一个咒语。然后右手掐剑诀夹着画好的符,再念这个什么雪山一姑二姑三姑的咒语,一口气要念七遍,然后下针、贴符?”

裴楚将无字书上这突然冒出来的这一篇“刺肉不痛法”,又从头到尾按自己的理解过了一遍,稍稍揣摩起了可实行性来,还真不算复杂。

“这……这应该是法术了吧?只是这办法真的能有用?嗯,倒是有些意思。”

裴楚多少来了点兴趣,在看到咒语之中的那句“急急如律令”,他猜测这篇“刺肉不痛法”很可能是道家的法术,只是这画符念咒是否真有效果,他心中还有些存疑。

对于一个三观已成的现代人来说,他并没有因为无字书突然冒出文字这样的灵异事件,就让彻底抛开了曾经受到的教育。

从法术名来看,似乎这“刺肉不痛法”好像正是冲着他脚上重度的甲沟炎来的。不说有没有用,但这么巧,还是让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裴楚又翻看了一下无字书,纸页古朴陈旧,毫无新奇之处,只是不论他心中想法如何,这个时候却不敢再以方才那毫无作用的垫桌脚物件来看待。

“都穿越了,我以前的观念是不是该先放一边?或许这真是有神奇道法的世界?”裴楚思忖了一阵,突然摇头笑了起来。

他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全然不知,随意套用曾经的经验去看待,自然是偏颇了。

他原本就不算是那种在某方面信念绝对坚定之人,多数就是敬而远之。又或者功利直白点讲,那就是左眼皮跳,老子有福气了,右眼皮跳,去你喵的封建迷信。

“说起来,这前身的父亲,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

裴楚翻阅脑脑海里零碎记忆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面容枯槁老农一样的男子,神神叨叨自然是他的形容,只是从记忆的画面里,这个前身的父亲确实和一般的农夫略有些不一样。

他能看到前身的父亲在这个名为观前村的小村子,还是小有人望的,时常在家门口都有人来攀谈,甚至送些瓜果之类的菜蔬。

而且识得几味草药偏方,懂一点天时,这山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多会来找他挑选日子,偶尔还会弄些乡土特色的“跳大神”“招魂”之类的古怪仪式。

譬如这几天他醒来后,对他照顾颇多的陈叔和陈婶一家,好像就是前身的父亲早年出手帮过几次忙,人家一直承这个人情。

“试试也不妨吧!”

裴楚摩挲了一下下巴,十六七岁少年光洁的下颌,让习惯了胡渣子的他隐约还有几分不适应。他这会心态介乎半信半疑之间,更多还是穿越后由于重度甲沟炎不方面行走,闷得发慌,多了几分好奇,还有某种未知的……兴趣。

再说,不实践去验证一下,怎么知道这无字书上冒出来的这个“刺肉不痛法”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效果?

“只是要画符的话,就需要黄纸和朱砂,嗯,应该是这个吧……”

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刺肉不痛法”的可操作性,裴楚就接着考虑起所需要的工具。

在房间内左右扫视了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站起身,左脚用脚后跟支地,一瘸一拐地朝屋内破旧帘子隔开的另一个房间走去。

这间房光线要昏暗些,同样的几件粗陋家私,木床木桌,还有些杂乱的家伙什。

裴楚循着零碎的记忆,在屋内的木桌边上的一个小巷子里翻找了一遍,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沓黄纸,一小块朱砂,还有一根尖头秃噜了的毛笔。

裴楚看着被他翻找出来的东西,心中对于那个“神神叨叨”的父亲又多了几分猜测。估摸着大概是巫医、术士、神汉之流,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骗子他就不好说了。

将这些东西翻找出来拿到了外间的木桌上,裴楚没有马上动手去按着无字书上给出的几个符篆开始画符,而是又对照“刺肉不痛法”的文字内容细细读了一遍,看是否有无遗漏。

“对了,还缺一根针。”

裴楚拿着无字书,对照着看了一下朱砂、黄纸、毛笔等工具,轻轻拍了下额头。

重新站起身在房间内翻找了一遍,这一次却不像先前那般顺利。黄纸、朱砂这些他看来可能比较难找的东西,受益于前身的父亲,现成都有,反而是一枚细针,翻来覆去怎么都找不着。

这家中没有女主人,前身那个“神叨”父亲在世的时候,还偶尔有做点缝补的针线活,可自去年离世之后,记忆里这些事情再没人做了。往常好像多数时候,衣服缝缝补补都是邻里帮忙。

裴楚干脆站起身,将之前那个陶碗拿到屋外的灶台边,从昨日一位邻里帮忙挑的一桶水里舀了一瓢,将陶碗洗干净之后,一瘸一拐出了院门。

院门外黄泥小道,草木深深。

百十户黄土木屋依山而立,村外一条碧溪流水潺潺,独木桥边,又有参天老柳树梢低垂。

远处是田园阡陌,依稀有人影在其中劳作,近处里黄犬逐鸡,吵吵嚷嚷夹杂着几许蝉鸣。

“好风景,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倒是真能开发成个景点。”

裴楚轻轻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眼望远山近黛,郁郁青青,一时有些心旷神怡,原地足足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而走向了距离他不远的一处人家。

土屋草户,门前院落,村中屋舍格局外观大抵类似,只是修缮新旧不同。

裴楚刚走到这家篾竹编织的篱笆前,就看到一个童子推开柴门正巧走了出来。见到裴楚后,这童子几步就迎了上来,声音欢快道:“哥哥,你是来还我家陶碗的么?”

“是啊,小布吃过饭了吗?”裴楚看着面前的孩童,和声笑道。

“吃了,娘亲做的饭好吃。”陈布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转而又颇为正色地伸手去拉裴楚的衣袖,指着村前远处的那条蜿蜒碧溪,“哥哥,娘亲说不让我到溪边玩耍,乙儿哥哥不见了。”

“不见了?”裴楚微微蹙了下眉,将手里的陶碗单手抱着,另一手摸了摸孩童头上的小辫,“那小布要听话,少去水边玩耍。”

裴楚对陈布说的乙儿哥哥没有印象,大概猜测或是家人吓唬、或是一场悲剧。他能做的不过是跟着嘱咐一声,孩童稚子无人看顾的话,少去水边,总是好的。

正说话间,黄土屋里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之前那个名叫陈素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看着裴楚又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不用急着还,晚上还要给你送饭哩。”

“素素,我婶子不在么?”裴楚将手里的陶碗递给对方,跟着又问了一句。

“我娘去沤麻了。”小姑娘看着洗干净的陶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看着裴楚问道,“裴哥哥是找我娘吗?

“哦,我一件衣服破了个口子,需要缝补一番,想找婶子借点针线。”

小姑娘脸上似乎有诧异,眨巴眨巴眼睛,“哥哥可以拿来,我帮你缝补的。”

“那倒不用。”裴楚笑了笑,“就一个小口子。”

“哥哥且等着。”小姑娘抿嘴浅笑,抱着陶碗转身迈着细碎的脚步进了屋内。

站在这间黄土屋前,裴楚又远近看了眼这个村落,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倒是真有几分桃花源的气息。

“若一辈子真能平平淡淡老死这小山村,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见此悠然景色,裴楚内心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又摇头失笑,他此刻这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的安然,在一个生产力不甚发达的山村,过日子哪那么容易,记忆里观前村已算是富足,可大多数人一年到头也不过是个半饱而已。

第三章?画符念咒

从陈家借到了针线,裴楚拐着脚回到自家的黄土草屋中,将借来的针线包放在桌上,看着桌上摆放着的黄纸、朱砂,一时心情还有几分急切。

他先是找来了一个小碗,将那块朱砂在碗里碾磨出了不少粉末,接着又盛了点水将粉末浸润,成了一小碗的红墨。

接着又将黄纸裁剪了一番,然后打开了无字书,对照着“刺肉不痛法”最后记录的几个符篆,开始用那快秃头的毛笔蘸着朱砂,准备进行描摹。

“仰启针舞大将军,针舞肚中好藏身,若有出血针舞下雪,若有出脓针舞除痛,一退血父二退血母,三退血姑四退血路,降刀如山,急急如律令。”

裴楚先是默念了一遍“刺肉不痛法”的画符的咒语,然后便开始一边在黄纸上描摹,一边低声默念。

这个符名为“针符式”,描摹的是六个类似于雷雪山水霜等文字模样组合成的六个符篆文字。

“呼——终于成了!”

看着手中的“针符式”的黄纸朱砂符终于成功,裴楚不由微微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六个符篆结构上略有些复杂,只要仔细的话,描摹起来倒也不算太难,难的是需要一边念咒一边书写,这就不太容易了。

裴楚要么不是念咒断了,要么就是符篆写错了,再就是符篆写大了或者小了,前前后后足足浪费了快十张黄纸,才成功地念着符咒将一张“针符式”全部写对。

“接下来就应该就是施法了吧?”

裴楚心中微微有些激动,那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有些像是对于某种客观事物和规律的验证。

将桌上的针线包里取出了一根没什么锈迹的细针,用清水洗干净,接着又废了点力气,将家中找到的小半截蜡烛点燃。

做完这些之后,裴楚脱了左脚上的破旧布鞋,将左脚架在了长凳上。

他的左脚大拇指红彤彤地肿胀着,比起另一只脚的脚趾要大出一圈。裴楚轻轻用触碰了一下脚趾肿胀的部位,登时“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疼得呲牙裂嘴,他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甲沟炎能够严重到这种程度的。

将细针在蜡烛的火苗上晃了两下消毒,接着裴楚左手持针,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剑诀,夹着那张“针符式”眼睛微闭,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

一口气念了七遍,裴楚猛然睁开眼,左手的那枚针对着脚趾肿胀的位置扎了下去,一瞬间刺痛疯狂涌来,疼得他差点失声叫了起来。

好不容易,裴楚咬着牙忍住了剧痛,快速地抬起右手,将右手手指夹着的那张“针符式”猛地地贴在了伤口的位置。

呼——

突然间一道火光亮起。

就见那张“针符式”的符箓忽然无火自燃了起来。

裴楚猛地吓了一跳,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左脚踩在地上连连抖动了两下,想要将脚上燃烧的火焰给甩出去。跟着又躬下身,伸手想要去拍灭那符箓燃烧起的火焰。

但火焰烧灼得十分迅猛,几乎是眨眼间就已经成了一团飞灰消散。

“嘶——”

裴楚想要去拍火焰的手僵在了空中,再次倒吸了一口气,不过这次并非是剧痛刺激的,而是一阵莫名的冰凉寒意,将方才那股子剧痛盖过,让他一时舒服得轻呼出了声。

额头、脖子、后背都有细细密密的汗水冒出,裴楚觉得有种重感冒后吃了发汗的药物,身体仿佛脱去了一件厚重的外套,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

“竟……竟然真的有用?!”

感受着脚趾上的疼痛消失,还有身体莫名的舒畅感,裴楚回过神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再次低头看了看左脚的脚趾,虽然沾染了一些纸灰变得黑乎乎的,但脚趾明显消肿,他用手触碰了一下,之前那钻心般的疼痛已然消失。也顾不得穿鞋,左脚直接踩在地上,一时间不论是走动、垫脚,还是单脚站立,丝毫没有半点不适。

“我……我……”

感受着脚上的疼痛感完全消失,裴楚几次张嘴想爆个粗口,但一些话生生都卡在了喉咙里,被内心的震惊情绪所代替。

在此之前他是将信将疑,又或者说他由于重度甲沟炎的缘故,本能的倾向于愿意相信这个“刺肉不痛法”有效果,这一点就和许多受骗的人一样,有利益所在,内心会不自觉的偏向,但理智上,他却是明白这故弄玄虚的“刺肉不痛法”应该是没有用的。

在面对可能出现的“刺肉不痛法”毫无效果,某种意义上已经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然而,真的有效果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反而使得人有些难以置信,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裴楚陡然回过神来,左右扫视了一眼,猛地扑到了桌前,一把抓起那本纸页黄白的旧书。

看着第一页上记录着的“刺肉不痛法”和“针符式”的符篆,又陷入了一阵失神。

“真的有道术,真的有道术,那么如果道术是真的,其他的呢?会不会也是真的?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裴楚感觉到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随即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穿越、重生……”

“道术、神通……”

“唯物主义,科学……”

“天、地、神、人、妖、魔、鬼……”

“我究竟来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世界如果道术是真的,那么……其他的会不会也是真的,比如鬼怪妖魔,又或者神仙佛祖?”

在另一个时空,裴楚童年和少年时候看一些影视文学作品,脑海之中不免就有过这样的想象。

比如经典的场景之一,如果真的有僵尸这种东西,学着电影里闭气屏住呼吸,是不是就能够躲避伤害,那时年幼的他父母工作忙碌,夜晚一个人睡觉没少躲在被窝里干这事。

即便后来长成一些,一个人走夜路心里发慌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突然蹦跶出个妖冶女鬼该怎么应对,会不会真的有神仙法术?

而一切在验证之后,这“刺肉不痛法”是真的,这“针符式”是真的有效果的,如果以此类推,那么他所穿越后的这个世界,恐怕其他的也会是真的?

“所以我现在身处的这个看似一派祥和静谧的小山村,只不过是流于表面,这个世界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层?”

随着裴楚思维的发散,他的脑海里一些关于这个前身记忆里,那个“神汉”父亲曾经给人卜挂、招魂、跳大神之类的事情,恐怕不一定都是假的。

“认识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

裴楚摩挲着无字书的纸页,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的心中念头翻转,脑海里思绪如潮。

足足过了好一会的时间,他起伏不定的心神,渐渐重新平静了下来,开始彻底接受又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

“这本无字书能够显现出一门道术,或许真有一些来历,它又是怎么显现出那‘刺肉不痛法’的?”

最初从桌脚拿到这本无字书的时候,书上可是没有什么文字显现的,而是等到裴楚捡起来放到了桌子上,才显出了神异。

“等等……”

裴楚眼神微微亮了几分,“放在桌上后,那碗我吃了几口的脱粟饭,后来似乎口味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只是具体我又说不上来……”

这一点他方才其实就有那么点怀疑,只是“刺肉不痛法”没有得到验证并未曾往深处去想,但现在仔细想来,这中间似乎很可能有点联系。

“难道是需要献祭,要祭品?不过,还是要等回头再试几次才知道。”

脱粟饭口味的变化,让裴楚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他现在一时也找不到米粮水果或者其他祭品,并不敢贸然下结论。

他心中有些兴奋,但还是尽可能保持理智,如同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哪怕已经成功了,一个孤立的样也只能用来参考。

“那这个‘刺肉不痛法’,我刚算是施法成功了一次,同样是孤立的,接着应该再尝试两次。”

想到这里,裴楚又来了精神,他这会脚上的伤痛全消,身体的低烧随着方才出汗都退去,整个人不说神采奕奕,但精神比之前面病恹恹的时候总是要好处不少。

重新做到了书桌前,铺开黄纸,用秃头的毛笔蘸了朱砂,再次开始一边念咒一边画“针符式”上的符篆。

大约是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裴楚再画“针符式”就没有前面那般出错得多,画符的咒语他也背得熟练,接连画错了几张之后,到了后面一口气画了三张都没有出纰漏。

只是在画到第四张的时候,裴楚再次动笔,手中的毛笔蘸着朱砂,刚要开始念咒,忽然就感受到了一股头晕目眩,整个人似乎有一种虚脱之感。

眉心刺痛,身体无力,隐约还有点犯恶心,这股子感觉比之前还处于重度甲沟炎引起的低烧,还要让他觉得难受和疲惫。

“这又是怎么了?”

裴楚放下沾满了朱砂的秃头毛笔,双手扶着木桌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我这是低血糖?不应该的,我吃完饭还没多久……”

裴楚脑海里闪过了几个念头,但意识却越发的模糊了起来,踉跄地从桌边站起身,几步摸到了床边,直接一头栽倒,躺了下去。

第四章?以身试法

“唔……”

裴楚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轻轻用手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长长地吐了几口浊气,头脑渐渐清醒了几分。

坐在床边看了一眼窗外,光线暗淡,想来应该已是到了黄昏。

木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符纸、朱砂、针线包,某种类似于宿醉后的感觉,在看到熟悉的事物,让断片的记忆一点一点重新浮现。

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左脚脚趾,沾染的纸灰还在,看着有些脏兮兮的,但肿胀已去,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

“真的是好了!”

裴楚从床上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脸上再次露出了喜色。

不经意间目光又瞥到了凌乱的木桌,几步走了过去,看着桌上的无字书和画好的三张“针符式”,某种不同认知所产生的莫名感觉在心中回荡。

“我前面怎么会晕过去?而且昏睡了这么久?”

对于方才画到第四张符箓的时候,突然产生的那种晕眩感,裴楚现在还有些觉得奇怪。

“难道是念咒画符,导致我心神消耗过度?”

裴楚心中推测,他这一会虽然刚睡醒,但头脑和身体依旧有几分疲乏感。

并非大病初愈后的那种无力感,而是有点像是他年少求学时坐长途火车,因为无座票熬了几个昼夜,到后来产生的极度困乏,明显是一种精气神消耗过度的感觉。

“其实这样也才说得通。”

虽然已经确定了道术的存在,但裴楚认为“刺肉不痛法”的施展肯定不会是无中生有的,肯定是需要耗费一点施法者的精神,毕竟游戏里法师放技能还得有蓝条呢。

“等会我应该再试几次,一个是这无字书上显现出文字到底是不是因为献祭,另一个就是‘刺肉不痛法’针对的是不是只有甲沟炎,其他类似的伤口能不能起到作用。”

裴楚将桌上的无字书和“针符式”拿起来端详了几遍,接着想到了下一步该做的。道术、符箓之术,在过去于他而言,不过是留言或者影视小说作品中的东西,真的接触以后,却是感觉宛如打开了一扇窗,很是想看看内里的风景。

“大叔,你是再找什么呢?你是来找裴家哥哥的么?”

“不是哩,我就是路过口渴,想讨碗水喝。”

“裴家哥哥这些天病了,也不知家里有水没,你要渴的话,我家就在前边。”

“不用不用,我还忙着赶路……”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从屋外传了进来。

裴楚听得真切,其中一个声音好像是陈婶的女儿素素。

看了一眼有些乱糟糟的桌面,裴楚将无字书和三张“针符式”符箓收好,接着又将黄纸、朱砂等一股脑地收到了床边,然后将针线包整理了下,才几步走出了房间。

“哎呀!”一声轻呼响起。

正在裴楚刚走到门边,恰巧门外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往房间里迈步,两人差点撞了个对怀。

好在裴楚脚上的伤痛全消后,动作迅捷了几不少,连忙将小姑娘手里的托盘稳住。

“裴哥哥,你怎地突然冒出来了?”小姑娘明显吓了一跳,看清是裴楚后,登时有些抱怨,“差点饭菜都洒了哩,这要是打翻了,我娘非得打我一顿不可。”

“素素莫怪,是我冒失了。”裴楚微微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几分歉意,伸手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托盘,随口又问了一句,“放才你是和谁在说话呢?”

“一个行路的人来讨水喝。”

素素将手中的托盘交给了裴楚,指了指远处的黄泥小道,歪着脑袋又有些疑惑道,“只是又走了。”

裴楚顺着素素指的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暮色渐浓,小路上隐约有了几缕薄薄的霭气,一个佝偻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小跑着,消失在了远处。

裴楚也没太在意,这山村虽然偏远,但往来砍柴打猎的行人总是有的,而且从陈叔被找去县里服徭役来看,其实也不见得就那般与世隔绝。

将托盘端进了屋内,裴楚又取出了针线包还给素素,再次感谢了一番,小姑娘笑着接过,正是用饭时间,也没有多留,转头一溜烟就往家里跑去。

重新回到房间,裴楚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到了托盘上。盘内一个小蝶和一个圆盘,小蝶上是切成小丁的咸菜,圆盘上摆着两个巴掌大的粟米饼,热气腾腾的,味道正香。

裴楚口齿生津,吃食虽然简单,但他早就饿了,不过还是强忍着没有马上动手开吃,而是将收在怀里的那本无字书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双眼盯着无字书,眼珠子一动不动,只是等了半天,不论是已经显现过文字的第一页,还是无字书的其他纸页,半天都没有丝毫动静。

“没有效果啊,难道是我猜错了?”

裴楚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无字书的纸页没有再次展露出什么神异,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将中午用的那一小截蜡烛点燃,耐不住腹中饥饿,干脆也不再等了,抓起粟米饼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就往嘴里塞。

三下五除二将两个饼子吃完,裴楚又翻了一遍无字书,见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干脆也不再理会,而是将注意力落到了那三张“针符式”的符箓上。

“这符箓的效果比我知道的药物见效还要快,就是不知道对于其他的外伤有没有效果?”

裴楚心中细细思忖,“刺肉不痛法”的法咒他昨天念了不下几十遍,已经倒背如流,认真回顾了一下法咒里的内容,觉得这门道术并不是只针对他的甲沟炎,好像其他一类的外伤也能适用。

只是这个时候天色已晚,这荒野山村,他又没地方去寻一个刚好有外伤的人来。

“要不还是拿我自己当试验?”

裴楚忽地冒出这个念头,接着又摇头暗笑自家发傻,这种自残的行径往日他是最为鄙夷,可这个念头出现后,他一颗心就跟猫挠似的,怎么都忍不住。

从桌边站起身,左右在房间里找寻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一把头部是钩状的柴刀,刀口有几处缺损,但大概是平日里用得多的缘故,磨得还算锋利。

裴楚将柴刀擦拭干净,又用烛火过了一遍,可当借着烛光看向柴刀锋利的刀口,不免还是有些犹豫,静默了一会,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轻轻在左手手臂上划拉了一下。

看着手臂上半寸多的伤口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滴,裴楚一阵呲牙裂嘴,赶忙将柴刀放下,抓起桌上的一张“针符式”符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掐诀念咒:“雪山一姑雪山二姑雪山三姑……”

一连念了七遍,然后裴楚快速地将手中的“针符式”符箓贴到了手臂的伤口上。

忽地一下,裴楚刚贴在手臂上的符箓再次无火自燃了起来,燃烧的速度极快,火焰一闪即逝,几乎手臂都没感觉到什么灼热,符箓就已烧成了飞灰。

火焰消失,伤口处微微有一丝清凉之感,裴楚轻轻摸了下沾染了纸灰的伤口,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没有了半点伤口的疼痛感。

“果然有用。”裴楚心情振奋,那种揭开了某种面纱的兴奋感充斥着全身。

“有了这符法,我去当个行脚的郎中,给人治疗外伤应该也能混口饭吃了。”

这几日里,裴楚也想过今后的生计,头一个自然是种地,只是辛苦不说,想要温饱都不容易,其他的诸如经商做功或者读书考功名,他受限于信息太少,暂时也没理出个头绪。

现在总算好了,有了这“刺肉不痛法”,至少算是有了一门可以吃饭的手艺。

刚还准备是不是要再试上一次,忽然眼皮子像是灌了铅一样,头脑一阵昏沉。

“又是这样,是我身体太弱还是没学过道法……”

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下一刻裴楚脚步趔趄地摸到了床边,倒头昏睡了过去。

……

雄鸡一唱天下白。

裴楚醒过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裴楚只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疲乏全部都一扫而空。

昨晚昏睡过去后,他一觉到天明。这时候就觉得身轻体健,是穿越以来状态最好的时候。张开双臂,裴楚长长伸了个懒腰,他注意力不自觉的就放在了黑乎乎有些污垢的左臂上。

用右手手指搓了搓上面沾染的纸灰,立刻就看到昨天的伤口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连结痂都没有,若不仔细看,都快看不出来有割伤的痕迹。

“手上的伤口已经好了,脚趾也完全恢复了,这道术……真的是奇妙。”

裴楚摇头晃脑感叹了一声,越是看着发生在身上的这一切,越是觉得这道术符箓的神奇。

“裴哥哥,裴哥哥……”清亮的呼喊声在门外响起。

裴楚按下心中的感慨,走出了房门,小院中有人正推开柴门走了进来。

“素素,这么早过来是要收碗碟吗?”裴楚看清楚了来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又看向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小人影,跟着问道,“小布也来了。”

昨晚他试验“刺肉不痛法”治疗外伤的可行性,后来因为精力不济,直接昏睡了过去,是以忘了需要归还碗碟之类的用具。

“裴哥哥,我娘一早赶去县里了,我过来知会你一声。”陈素昂着头看到裴楚走出了房门,顿时止住了脚步,“碗碟等她回来再收。”

“婶子去县城了?”

裴楚听到这个消息还颇感意外,观前村距离杨浦县县城差不多有五六十里,但道路蜿蜒曲折,走一趟少说也得大半天,寻常村民如非必要,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县里。

裴楚的这个前身,从小到大快二十年了,还没有去过一次。

“昨晚有人捎信回来,让我娘去县城看我爹。”小姑娘跟着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裴楚轻轻点头,之前陈婶已经和他说陈叔被征召去了县城,想来应该夫妻俩有些事情安排。

“裴哥哥,这里面有我娘烙的饼,够你吃上两三日的,到时她也该回来了。“小姑娘说着又从手边的竹篮拿出个小布包,交到了裴楚手里。

“素素,小布,你们这是要出门?”

裴楚随手接过小布包,他注意到了小姑娘背着个小包袱,手边还挂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盛着一些干枣,跟在后面的弟弟眼馋着想要伸手捡一颗枣子,却被小姑娘察觉狠瞪了一眼,瘪嘴将手又收了回去。

裴楚看着陈素姐弟问道。

“哥哥,哥哥,我们要去姑婆家。”这次不等陈素开口,旁边的陈布抢先叫了起来,神色之中颇为兴奋,“姑婆家有好吃的点心。”

“噢,是去你们姑婆家啊,认得路吗?”

裴楚记起陈婶提过他们家在员里村有个寡居的姑姑,还是什么大媒人,大概猜测可能陈叔陈婶都在县城,怕照顾不到儿女,所以想让姐弟俩去他们姑婆家住几天。

“认识,我去年和娘去过,弟弟不认识。”陈素昂着小脑袋,又看向陈布,颇有些神气的样子。

陈布瘪瘪嘴,却是看着孟杨,“裴哥哥,姊姊没见着姑婆,娘说那天姊姊睡着了。”

“是娘记错了,我没睡着,那是姑婆不在家。”

陈素鼓着腮帮子辩解了一句,接着挎起竹篮,接着朝裴楚道,“裴哥哥,我们不和你说话了,娘让我们不要耽搁。”

“那好,路上小心。”裴楚点了点头,还没等两人走出几步,裴楚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两人,“素素……”

“怎么了,裴哥哥?”陈素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一旁的陈布趁着姐姐转移了注意力,一只手飞快地从竹篮里抓了一颗干枣,囫囵地塞进嘴里,回过头,发现裴楚正看着他,顿时鼓着嘴,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裴楚没有说破陈布的偷吃,只是目光落在了陈素的脸上,再次叮嘱了一句:“记着沿大路走,看好弟弟,路上不要贪玩。”

他脑海里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前身没有去过县城,但员里村曾有路过一次,具体记不太清,只知有好多山路,虽不算太险峻,但草木茂密,有几段颇为荒僻。

“知道了。”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句。

看着两人走出了院门,裴楚转过身也准备进屋,刚挪动了脚步,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传来温热的小布包,一阵莫名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从观前村到员里村要走好一段山路,虽然不一定有事,但这是山村,晚上各种野兽乱叫的我都听了好几天,他们姐弟俩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实在让人有点不放心。

这家人待我极好,有事出门也不忘给我送吃的,我这些天受人恩惠,其他的做不了,陪他们走段路总是可以的。刚好我现在脚也不痛了,正好走走看看,也能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裴楚几步走到了院门前,冲着刚走上黄泥小道上的两人喊道:“等等……”

“哥哥是在叫我们吗?”

姐弟俩听到了裴楚的喊声,再次顿住了脚步,齐齐回头看向裴楚。

“你们等我一下,我呆着无聊,陪你们一起。”

说着,在两人奇怪的目光中,裴楚飞快地转身冲进了黄土屋里。

先是将装着木桌上的无字书和两张画好的“针符式”贴身藏好,又翻找了一件旧衣服充作包袱,把包着烙饼的布包和桌上的朱砂黄纸毛笔塞了进去。

临出门前,视线又在简陋的房屋内扫了一遍,注意到了昨晚用来割伤手臂的柴刀,系上柴刀的刀鞘,将柴刀别在妖后,关好房门,这才朝外面的两姐弟追了上去。

第五章 林麓幽深

群山绵延,草木幽深。

蜿蜒的山道上,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几只栖息于树梢的鸟雀,伴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受了惊吓似的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朝着远处飞去。

陈素手中拿着一截小竹竿,轻轻地拍打开侵占了小半山道的杂草,忽地抬头看到了前方蹑手蹑脚往裴楚身后凑的男童,立时娇声喝道:“小弟!”

正偷摸摸探出手的陈布,听到身后的呵斥声,全身似乎打了个激灵,缓缓缩回手朝陈素望了一眼,没脸没皮地笑了笑,“姊姊……”

陈素一张略带汗渍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狠狠地瞪了陈布一眼,“小弟,你要是再偷吃,等到了姑婆家,我就告诉姑婆去。”

梳着双辫刘海发髻的陈布,额头上的汗水早已经将刘海浸透,听到陈素的话后,登时冲着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娘说姑婆喜欢小孩,才不会骂我呢。”

“那等娘回来了,我告诉娘。”陈素叉着腰气鼓鼓道。这一路上陈布不时偷吃竹篮里的干枣,显然把她气坏了。

似乎这句话很有几分威慑力,皮猴子似的陈布撇撇嘴,转过头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抓在手里。

裴楚拎着一竹篮的干枣走在前面,听到身后姐弟俩的说话声才缓缓转过头,看着绷着小脸的陈素和撇嘴不愿意搭理姐姐的陈布,脸上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好了,休息一会吧。”裴楚看着似闹了点小别扭的姐弟,笑着将背包里的烙饼拿了出来,“走了一路,小布应该也饿了。”

“裴哥哥,就你对我好。”一看到裴楚拿出了吃的,本来还噘着嘴的陈布立马丢了手里的狗尾巴草,欢喜地跑到了裴楚身边。

“哥哥,那是娘给你这几天吃的。”

陈素从后面走上来,想要拉住去接烙饼的陈布,裴楚却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这么多张,我一时也吃不完。”

“哼。”陈布抓着一张裴楚递过来的烙饼,转头带着几分得意地哼了一声。

裴楚上辈子是独生子,没体验过这种有手足的感觉,看二人的相处模式,一时觉得颇为有趣。

小大人一样的陈素自不必说,一路将送给姑婆的干枣看得紧紧的。八九岁的陈布也比他想得调皮,而且还有点小狡猾,在年长的人面前乖巧充楞,在自家姐姐面前却是暴露了本性。

看着两人斗气的表情,裴楚又将另一张烙饼递给了陈素,陈素却是没有接,指了指陈布手中,“裴哥哥,不用了,小弟吃不完的。”

说着,劈手就从陈布的手里抢过了烙饼,撕扯了一小半,然后将剩下的还给对方。

“又抢我东西。”陈布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夺回大半张烙饼,咬了一大口到嘴里,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陈素得意地笑了笑,轻轻咬了一小口饼,又抬起头看向裴楚,指了指他的脚,“哥哥,走了这么远的路,你的脚没事么?”

“没事,已经好了。”裴楚同样撕了半张饼,塞进嘴里。

“哦。”

小姑娘明亮的眼神中还有几分好奇,不过裴楚没有再说话,而是抬头远眺了一眼逶迤的山道。

他继承的记忆里对这条路其实有些模糊,只是个大概的印象,好在山道虽然比他想得曲折一些,不过路还不算太难走。他这个身体大概是农家子,辛苦惯了的缘故,虽然脚上的伤势初愈,但体力不错,也没觉得辛苦。

几人吃完了烙饼,稍稍补充了一下体力,便继续赶路。

这一次是小姑娘陈素走在头前带路,陈布和裴楚跟在后边。一路翻过了两个山坡,旁边的密林渐渐幽深了起来。

虬枝错落,老树参差,雾霭似被锁在了山影里,林间幽幽静静的,外间虽然日头当空,却被枝叶遮挡,落不进来。除了偶尔雀鸟飞过,就剩几人拨弄杂草和踩踏枝叶的声响。

“这路要是我一个人走,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裴楚看着周围的环境,轻啧了一声,反而是两姐弟,一前一后,似乎对这样的密林清幽毫无所感。

“有水声。”

几人走了一段,走在中间的陈布忽然叫了起来。

裴楚停下脚步,跟着侧耳倾听,隐约能够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水声,从远处传来。

“我前身的记忆里好像没经过有水的地方吧?”

裴楚微微有些疑惑,不过一个人两三年的记忆本就容易模糊,更何况他是继承其他人的。

“姊姊,我渴了。”陈布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就你事多。”

陈素嗔怪了一声,顿住脚步后,眉头轻蹙着前后看了看路。

“姊姊……”陈布拉着陈素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又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小姑娘语气无奈,转而看向后方的裴楚,喊了一声,“哥哥,我和弟弟渴了,想去喝口水。”

“水还是要烧……”裴楚随口回了一句,但话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头,这山野乡民的,向来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而且两人这么一说,前面吃完一块烙饼,他这会嘴里也有点发干。

“那就过去看看。”裴楚冲着陈素摆摆手,看了看幽深的密林,忽然又问道,“素素,快到你姑婆家了吗?”

出了观前村后,三人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两姐弟虽然年幼,但或许是走惯了路的缘故,脚程并不慢。

“快……快到了吧。”

陈素微微侧过头,牵起陈布的手,远远望了一眼前方山道,话里隐隐透着几分心虚。

几人顺着水声传来的方向,一路继续沿着山道行走,路边的杂草渐渐的比之方才要愈加茂密。水声听着虽然近,但在山林里走起来却花了小片刻的时间,渐渐的水声越来越大,穿过一段树林后,视野倏然开阔了起来。

两侧森然茂盛的树林间,一条小溪从山涧上缓缓流淌而下,溪水澄清,在几处嶙峋的岩石边角缝隙溅点点白花。在下游处,一条合抱的树木横在小溪上,用来供人穿过同行。

“哇”地一身个呼喊,陈布一把甩开了陈素牵着他的手,几步蹦跳到了小溪边,整个人趴在岸上,就将头塞进了水里。还没等裴楚和陈素两人靠近,陈布又忽地抬起头,转身“噗”地一声冲两人喷吐了一口水箭。

好在两人还离着有几步路,并没被溅到,但即便如此陈布已经乐不可支地哈哈笑了起来。

陈素白了弟弟一眼,跟着走上前用衣袖给陈布擦拭了一番脸上的水珠,惹得陈布哇哇大叫,然后又蹲下捧了把水洗脸。

裴楚笑着看姐弟两人蹲在溪边,看着澄澈的溪水,先洗了洗手,又鞠了一捧润了润干燥的嗓子。

“咳咳——”

正在三人低头洗脸喝水间,忽然身后传来了动静。

裴楚猛地一回头,右手下意识地就去摸插在后腰上的尖嘴柴刀。

这柴刀刀身连刀把差不多在一尺五到两尺长短,别在后腰上是缘由的。前身的记忆里,这是村民进山砍柴的经验,一个是便于在山道行走,空手不累,另一个就是这山间多豺,会**,柴刀插在腰后刚好能防住要害。

“年轻人。”略带着几分干涩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的溪边,是一个干瘦的老妪,身上穿着一件黄白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斑斑的白发上系着块头巾,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灰,脏兮兮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原来是个老人。”裴楚抬眼看清了来人,摸着柴刀刀把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妪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眼裴楚腰间的柴刀,和声向裴楚问道。

“裴哥哥送我和姐姐去姑婆家。”

旁边听到动静的陈家姐弟,这时候也看到了溪边站着的老妪,没等其他人回答,嘴快的陈布已经大声嚷嚷开。

“唉哟!”

老妪听到陈布的话,先是顿了顿,接着突地惊喜地叫了起来,“妮子,小弟,我就是你们姑婆啊!”

“啊?”陈布听到老妇人的话,呆了一下,抬头看向一旁的陈素,“姊姊,这是我们姑婆吗?”

陈素微微歪着头,端详着老妪,眼里似乎有些犹豫,忽然出声道:“不是,你不是我姑婆,我姑婆脸上有大黑痣。”

“大黑痣?”裴楚在一旁听得有趣,他想起陈婶说姐弟俩的姑婆是个媒人,倒还真蛮符合传统形象的。

“对对,姑婆脸上是有大黑痣。”老妇人点头笑着露出没了几颗的牙齿,“姑婆家就在前面,方才姑婆筛糠,脸上蒙了灰尘,这才过来洗脸。”

说着,老妪转身走到溪边,俯身捧了几把水,在脸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再次起身看向几人,果然在右侧脸颊有颗硕大的黑痣。

“看到了吧?”老妪指了指脸上的黑痣,笑着朝姐弟俩问道。

“姑婆姑婆。”没等陈素说话,陈布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扑到了老妪的怀里。

陈素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弟弟已经到了老妪身边,跟着也走了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姑婆。”

“唉。”老妪脸上乐开了花。

“姑婆,娘让我和弟弟在你家住几天,她和爹爹去了县城。”陈素站在老人另一侧,说起了这次过来的事情。

“不妨事不妨事,你们两个小人儿肯来看姑婆,姑婆就很高兴了。”老妇人一手牵着陈布,一手拍着陈素的肩膀,显得看到两个小人儿高兴无比。

“姑婆姑婆,娘还让我们给你带了干枣,可甜了。”陈布在旁边似乎为了吸引老妇人的注意力,又叫了起来。

“好好好。”老妇人微笑着拍了拍陈布的小手,“你和姐姐都是好孩子。”

裴楚在旁边听到这里,笑着走上到老妪面前,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了对方,“姑婆,这篮子干枣你拿好。”

“小哥,辛苦你了。”老妪伸手接过竹篮,客气地冲裴楚感谢。

“不辛苦,走一段路而已……”裴楚笑着摇头,话刚到嘴边,注意到了老妪干瘦的手指指甲颇长,而且颜色有些深,其中一根还断了。

似乎察觉到了裴楚的目光,老妪讪讪一笑,接过竹篮嗖一下就抽了回去。

裴楚稍稍侧头,没再细看,一个山村老妇人,条件如此,他也没法跟人说留指甲不卫生。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小哥,我就带着妮子和小弟回家去,你趁着日头还高,也早些回去。”老妪一手垮着竹篮,捡了一颗干枣塞到陈布嘴里,转头冲裴楚告辞。

“裴哥哥,我们去姑婆家,你快回去吧。”陈素看着前面老妪已经牵着陈布走出几步,回头冲着裴楚挥了挥手。

“还真是够巧的,这都能刚好撞上。”

裴楚看着三人离开,轻轻松了口气,他跟着来的时候也就想过,这一路应该无波无澜,毕竟陈婶能放心两姐弟独自去姑婆家,大抵是没什么事情的。

只是看着两人年龄不大,多少有些有点不放心,现在任务完成,他也落得轻松。

沿着山道前行,回想起那老妇人的表现,裴楚心中浮起一丝古怪,“他们的姑婆不像说的那么大方,换做陈婶少不得会拉着我一起去她家坐坐,不说饭食,一口热汤总会有的。”

不过,随即裴楚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陈婶一家是我邻居,可他们的姑婆又不是我亲戚,我这些天受人照顾,有些理所当然了,不能把情分当成本分。”

离开山涧后,没了一大一小俩姐弟,裴楚的脚程要快上了许多。很快就回到了杂草特别茂盛的那段山道,他在一棵山道旁的小树,砍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用来拨开一些垂到路边的杂草。

在山道上行走,有根树枝提前打一下草丛发出声音,会免去一些遇上长虫之类的麻烦。

山野幽幽,分外安静。

裴楚又走了一段路,脚步不自觉地就放慢了一些,抬起头看向被茂密枝叶遮挡住了的天空。

“按说现在应该也就下午一两点吧,怎么天好像暗了很多?”

方才在溪边的一段路,感觉还是挺亮堂的,但这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就变得暗沉了起来。

整个山道上浮起氤氲的雾气,比之裴楚来时更浓,周遭的树林也越发安静,连虫鸣鸟唱的声音都没了。

四野死寂一片,只有裴楚一个人的脚步声和拨打草丛的声音。

“这林子安静得厉害。”

裴楚打量着周围,将腰间的柴刀拿在了手里,脚步无意识地就加快了步伐,这周围别样的死寂,让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开始还是快走,渐渐的裴楚就小跑了起来,似乎身后有东西在追他一般。

山道一直蜿蜒着朝向远处盘旋,裴楚脚步不停,或是快走或是小跑,闷头朝前。

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在走过一处山道密林的时候,裴楚脚步忽地一下顿住。

他先是疑惑地扫了一眼四周,接着愣愣地看着前方山道旁的一株小树。

小树靠路边的一根枝桠空荡荡的被人砍去,切口平整,地上还有修建的残枝断叶。

裴楚全身汗毛猛然乍起,一股寒意从背脊一直延伸到脑后。

这棵小树被砍去的那一截树干,此刻就在他的手里。

他又走了回来!

第六章?讨封

“这是……鬼打墙?”

裴楚看着那颗断了一截枝干的小树,还有看着有些熟悉的山道,陡然变了脸色。全身肌肉下意识的绷紧,一手握着柴刀,眼睛圆睁,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邪门了!

他刚一直是沿着回去的山道走,但不知为何,毫无道理的竟然走了回来。

“我是遇到鬼打墙了?这个世界既然有法术,那么有其他的异类,也是在清理之中的。”

裴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上辈子,他身边不乏会听谁谁说起一些奇诡之事,但这种道听途说,也未曾有人能够验证。

只是这个世界不同。

在确定有道术存在的时候他就有过推论,只是,推论毕竟是推论。

若真是遇上了,依旧不免让人心慌。

“是不是这时候我的面前真有鬼迷住了我的眼?”

裴楚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忽然将手中的柴刀在面前的空气挥舞了两下,毫无反应,只是山道之上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

他左顾右盼了一阵,一时拿不定注意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去。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的呼吸声和怦咚怦咚的心跳声。

还有——

簌簌,簌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脚步声……

裴楚背脊发凉,强忍着没有大叫出声,反而慢慢地转过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知何时,在距离他不远的山道上,多了一个戴着草帽的瘦小身影,正朝他走来。

由于雾气遮挡和光线晦暗的缘故,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垂到脚底的长衫,步子似乎很小,每走一步好像都有些吃力,又有点滑稽。

看身形佝偻矮小,看动作脚步蹒跚,应该是个鲐背苍耈的老人。

“小哥,小哥……”

在裴楚望向这个老人的时候,老人动作稍稍顿了顿,接着朝他招手呼喊了起来。

声音尖细,语速很慢,仿佛大病后的有气无力。

裴楚将柴刀拿在身前,悄然朝后退了一步,这一刻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眼前这个老人出现的实在太过诡异了,由不得他不神经紧绷。

老人没有因为没有听到裴楚的回答,跟着又迈开步子,朝前靠近了一点,继续冲着裴楚喊道:“小哥,小哥……”

裴楚额头冷汗直冒,不敢作声,也不敢掉头就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走近了的老人。

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地浮现出了上辈子看过的一些恐怖片场景,配角们往往都是惊慌失措下遇到了各种意外才失去了生路,况且,刚经历过鬼打墙,他知道跑恐怕也跑不了。

“要是有个驱鬼降魔的符和咒语就好了。”

裴楚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他怀中携带着的无字书和两张“针符式”,可惜不等他有其他动作,那个戴着草帽的老人又走朝他走了两步,再次用尖细的声音冲裴楚喊:“小哥……”

眼见避无可避,裴楚深吸了口气,几乎是咬着牙,壮着胆子回了句:“你是在喊谁?”

“叫你,我叫的就是你。”

老人走过来的脚步微微顿了下,接着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裴楚,举腿又朝前迈了一小步。

裴楚看着越来越近的老人,心中的寒意大盛,他感觉刚回答了一句,似乎被套路了一样。

只是不等他细想,瘦小的老人已经发出了一阵怪异的笑声,又朝裴楚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这个时候已经不过十来米。

裴楚强忍着逃离的冲动,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老人,他想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什么邪门的东西。

老人走起路来似乎,很是费劲,大概走到了裴楚身前差不多五六米远的距离,才缓缓地停住了下来。

嘴里发出嘻嘻叽叽的怪异声音,草帽下的脸缓缓抬起,望向裴楚,问道:“小哥,你看我像不像人?”

霎时间,裴楚亡魂大冒。

不是被对方问的话吓到,而是——

就在老人问出这句话的瞬间,裴楚借着林间幽光,看清了那掩藏在稻草帽下的脸。

这……

这哪是什么老人!

脸上毛茸茸的,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嘴,左右分别有着几根长长的黑色胡须……

分明是一头大老鼠!

“这是老鼠成精了?”

裴楚脸色煞白,后牙槽都打起颤来,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对方步幅极小,走起来很是别扭,短小的四肢要学着人行走,自然是费力无比。

双手紧紧抓着柴刀的刀柄,他在这一瞬他已经做好了和这怪物拼命的打算。

“小哥,小哥……”

学着人走路说话的鼠怪,却对于裴楚手里的柴刀视而不见,眼看裴楚又没有回答,又朝裴楚走进了一步,语气里隐隐带着几分急躁,“你看我,你看我像不像人?”

裴楚脑子早乱做一团,各种妖魔鬼怪吃人饮血的乱七八糟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即便他已经有过心理建设,可真遇上了一头妖怪,内心的惊骇依旧难以自抑。

鼠怪看着裴楚愣愣的站在那里,却始终不回答它的话,黑溜溜的眼珠子里陡然变成了血色,长长的胡须下,嘴巴微微咧开,露出长而尖利的牙齿,似乎越发不耐烦了起来,尖细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耳朵一般,凄厉地嘶喊道:“快说,你看我像不像人?!”

裴楚被对方凄厉的一嗓子刺得回过神来,这个时候因为距离近了的缘故,他愈加看清了面前这个会说话的怪物,似乎跟他见过的老鼠又略有些不同。

一脸人性化的怒容,但毛色却是黄的,而且身体很长,拖曳在后面的尾巴也不像老鼠一样细长,反而是蓬蓬松松的。

这不是老鼠,这是黄鼠狼!

裴楚突然认出了眼前的这诡异怪物是什么东西!

猛然间,裴楚突然就想起了穿越前曾听过的一个乡野故事。

说有一个人小时候特别机灵,有天在路上被黄大仙堵住,问它像不像人。结果这人没有理会,反而因为害怕拿石头扔对方。之后这人慢慢变得愚钝,最后成了个傻子。

这是因为在乡野山林里,偶然会遇到黄鼠狼头戴草帽,身形直立,向过路的行人讨封,询问它像不像人?

过路的行人如果说像,那么黄鼠狼就会修行圆满,能够投胎做人,会向说话之人诸多好处。如果说不像,甚至恶言相向,则会让黄鼠狼修行功亏一篑,此后便会因为黄鼠狼的报复而家宅不宁。

而眼前这个……

这是黄鼠狼像他讨封来了!

眼前的黄鼠狼人性化的脸上怒气升腾,长长的胡须都在颤抖,裴楚脑海里一瞬间念头翻涌,脱口而出:

“像,你像个人!”

他这话并不违心,从这黄鼠狼出现的那一瞬,虽然离奇,但裴楚真是误认为是一个老人。

若非先是遇了鬼打墙迷道,换做寻常,可能擦肩而过他都不会特别留意。

就在裴楚说完这句话后,那黄鼠狼呲牙裂嘴的怒色一下子就消散了,赤红的眼珠子也恢复成了黑色,嘴里竟是发出了一阵“嘻嘻”的怪叫声。

“一语成谶,这是成功了?”

裴楚看着黄鼠狼那极为人性化的欣喜之色,心中暗自猜测,内心的忐忑总算安抚下去了几分。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

黄鼠狼“嘻嘻”怪笑,双手合十朝着裴楚拜了一拜。

没等裴楚反应过来,黄鼠狼又伸出如手指一般的爪子,指了指蜿蜒的山道,“小哥,这路往西七里是观前村,往东五里是员里村,南边是高崖绝壁走不通,北边这路不敢走不敢走……”

说完这话,裴楚忽然眼前一花,原本晦暗的山林浓雾散去,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四周的虫鸣鸟叫声又再次回归耳边,再不复方才的那种死寂。

等他再低头看时,那黄鼠狼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这时候他才发觉抓着柴刀的双手,一直在颤抖着。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又伸手了摸了摸怀里的无字书,才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还没能找到无字书会浮现道术的契机,也没学到能够抓鬼降妖的道术,但从“刺肉不痛法”的出现,他明白这书恐怕会是他在这个玄奇诡异世界里的立身之本。

“黄鼠狼竟然还会扮人说话,这还真是有妖魔鬼怪的世界……”

即便学了一招道法,有了推论,可有些东西,不是亲眼见到了,又如何敢信?

短暂地休息了一阵,裴楚缓缓站起身,没敢在这山道上多呆,辨识了一下方向,就准备回观前村。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陡然煞白一片。

“往西五里是观前村,往东六里是员里村,北边这路不敢走……”

裴楚嘴唇微颤,缓缓转头看向之前他从山涧小溪走过来方向。

那里——正是北边。

“为什么北边这路不敢走?”

裴楚就感觉遍体发寒,头发似乎都要竖了起来,眼前一下子就有了许多之前经历的画面:

“素素之前可能就迷路了,我问她的时候,她话里就有些心虚。”

“去员里村好像也没经过什么山涧。”

“这荒山野岭,距离周遭的村子还有还几里的路程,一个老妪怎么可能会住在这里?又那么恰好遇上,还正是两人的姑婆。”

“那老妪最初看我的眼神似乎就有些顾忌,后面没有邀我去她家,反而几句话把我打发了……”

裴楚越是回想越是发现了诸多疑点,对于他自己的表现更是感觉古怪。

不,应该说,在山间溪边的时候,他和陈家姐弟的表现都很奇怪。

陈家姐弟几乎是三言两语就断定那老妪是他们姑婆,跟着走了,裴楚也毫无戒心,就那么回来,一切好像理所应当一般。

他没法去说两姐弟不谨慎,就那么茫茫然跟人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即便懂事些,可哪里会有那么高的警惕。

他此刻心中只是懊恼,最初就是不放心两人才跟着走这一趟,结果到好,真遇事了,他却傻傻愣愣就那么走了。

“我那时候到底是怎么了?是被迷魂了?明明看出破绽,也觉得那老妪不对劲,怎么就那么想当然地走了回来?”

他越想越觉得怪异,却又不知道原因,仿佛那会就觉得一切都是这么顺利成章。

“怎么办,我们那时候是遇上了什么?那陈家姐弟会不会有危险?”

裴楚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一时间惊惧交加,心乱如麻。

“这里离我方才的那个山涧小溪还有好长一段路,我在这林子里绕了好长时间,再赶过去恐怕不一会就要天黑了吧。

况且,时间过了这么久,陈素俩姐弟跟着那老妪恐怕早走远了,这偌大的山林,我就算赶过去,也应该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如果那黄皮子说的是真的,我能做什么?我是学了一招道术,可还是一个普通人呐。”

“算了算了,不管了吧,还是先回去,这本来就是我多事。”

裴楚低声呢喃,似乎像是在说服自己,脚步不自觉地就朝着回观前村方向的山道移动,他是真想离开这片山林。

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转回头。

不知是方才吃了黄鼠狼讨封的惊吓,还是切莫往北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裴楚再看向北面的山林试,只觉得那边的密林,枯蔓层层里透着阴气森森,乔枝郁郁中好似有参差怪影,仿佛在看不到的虚空处,有魑魅魍魉的恐怖幻象,张牙舞爪,咆哮狰狞。

裴楚神情变幻,原地站了好一阵,良久,他才又咬着牙发狠道:

“我要是没走这一趟也就罢了,可既然陪着他们走了一路,现在哪里能一走了之。那黄鼠狼来讨封,说得也不一定就可信。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看一眼,求一个心安。”

想到这,裴楚举起柴刀,忽地一把将拦在他身前的几根杂草砍断,将柴刀再次插回后腰,猛一跺脚,大踏步地朝着北边山涧小溪的方向走去。

第七章?虎媪

沿着前方折了一个来回的山道,裴楚每走一段路,就会顿足下来细细聆听,看看能不能听到那条山涧小溪的水流声。

一路走一路赶,刚才感觉不算太远的路程,这次再走起来,就好似没了个尽头一样。

兜兜转转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在穿过了一段密林之后,他总算回到了之前的那条山涧小溪。

环顾四周,溪水依旧潺潺流淌,不远处的那座独木桥上,却不知何时多了几只白鹭。

裴楚喘着粗气走到溪水旁,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接着双手鞠了几捧清澈的溪水,拍打在脸上。清凉的溪水刺激下,他有些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了起来。

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裴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转而从布包里翻出了一张烙饼,撕开两半,囫囵地塞进嘴里。

这一天来回折腾,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现在腹中早已饥饿难当,虽然内心依旧焦躁,可这时候腿脚也不免有些发酸。

吃完了一张烙饼补,裴楚又喝了几口山泉,又休息了一阵,等体力恢复了些,才再次站起身。

抬眼望去,远山近处,绽绽的霞光染了半边山林,斜阳西垂,厌厌地落下山腰。

“到了这时候,也别想着回头了,找到人才是正理。”裴楚抹了把嘴边水渍,顺着山涧旁的小路继续前行。

他这会已经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从学了无字书上的“刺肉不痛法”到方才的黄鼠狼讨封,心中约莫有了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也不想着逃避。

再往前走,渐渐的他能明显感觉到四周的杂草树木要更加浓密一些,山路也越来越窄,显然平日里并不像其他几条山道那般常有人往来行走。

裴楚每走一段就在路边的一些醒目的树干处,用柴刀劈砍出一些标识,前面遇了鬼打墙后,他这会就留了个心思。

又走了一段时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渐渐昏沉了起来。

裴楚心中越发着急起来,耳边“咕咕”的夜鸮的叫声不时响起,搅扰得人心中忐忑之外又多了几分寒意。

“咦,那里好像有个房子?!”

又穿过了一段狭窄的山路,裴楚透过密林间隙,隐约就看到了前面的一处岩壁下,好像搭着一座茅草屋。

等他再走近些,才发现这茅草屋是搭在岩壁下面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大概有百多平米,石台里侧是一个山洞,草棚搭在洞口遮风挡雨,棚子下干柴和灶台厨具,灶台刚熄,隐隐还有烟气,看样子像是有人住在这里。

“姑婆,我吃饱了,你怎么不吃啊?”

“姑婆不爱吃糙米,姑婆爱吃肉。”

“布也爱吃肉,姑婆姑婆,你怎么住在这洞里呀?”

正在这时,上方的山洞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这……这是陈布的声音。”

裴楚精神一震,虽然没见到人,但山间幽静,声音传得远,他听得真切,就是姐弟里的弟弟。

这时,就听到山洞里一个干涩的老妇人说话声,“姑婆最近正找人建新房子,没地方住,就暂时住在这里。姑婆也没想到你们姐弟俩回来,倒是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

“看样子还是刚吃过饭,莫非这老妪真是他们姑婆?”

裴楚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了几分,心中又有了一些疑惑,他知道姐弟俩的姑婆是个孀居的老妪,若说建新屋没地方居住,跑到这山林里,话是能说得过去,可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特别是这边离员里村还有好一段路,裴楚再度想起那讨封的黄鼠狼指了路,又说切莫来这北面山林,他拿捏不准话中真假,但那种怪异感却是萦绕不去。

“先把他们姐弟俩叫出来再说。”

虽然两姐弟听着声音还好,但裴楚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将两姐弟叫出来问个清楚。

不过他没有贸然出声,心中有了警惕,准备还是走近一些,万一陈家姐弟的这个姑婆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也能有回旋的余地。

看了看面前山壁下的石台,一侧矮一些像是方便通行,他这边则差不多有大半个人高,他也懒得绕路,双手抓着岩石,手脚并用就爬了上去。

人刚爬上去,手一摸就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

裴楚拿在手里,借着林间的微光一看,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圆滚滚的却是一颗人的头骨,接着再一看,就见灶台边的一块树桩后面,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骸骨和骷髅头。

裴楚强忍着没叫出声,这一刻他才完全确定了心中的判断,又听山洞里传出来声音。

“好了,天晚了,你们姐弟走了好远的路,歇息吧。”

“姑婆,姊姊今天好安静啊,都不太说话。”

“你姊姊累了,乖孩儿,你和你姊姊谁胖一些啊,夜间天寒,姑婆年纪大了晚上怕冷,姑婆要个人暖心窝。”

“姑婆,我比姊姊胖。”

“爹娘偏爱弟弟,好吃的都给了弟弟。”这是陈素的抱怨声。

“好好好,那怪孩儿和姑婆睡一头,你姊姊睡另一头……”

裴楚听到这里的时候,双目圆睁,死死咬着嘴唇,他的内心已经了有了诸多不好的联想。

“姑婆,你腿上怎么有好多毛啊?”陈素的声音又响起。

“夜间天寒,姑婆穿着羊毛衣裤。”老妪的声音继续传出,“不要说话,该睡觉了。”

“可是姑婆,我还不想睡。”山洞里安静一阵,忽地陈布的声音响起,却似小孩生分,突然闹了起来,“我还想和姊姊玩……我想我娘了,我要回家……”

“乖孩儿,姊姊睡着了,你也该睡了。”

老妪干涩的声音跟着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洞内再次安静了下去。

洞外的草棚边上,裴楚侧着耳朵倾听,陈布的狡黠调皮,他是见识过的,相当能折腾,哪里可能一句话就被安抚下去。

只是跟着他忽然也觉得眼皮莫名沉重起来,仿佛那老妪的话里有别样的魔力,头微微一歪猛地一下惊醒,瞬间裴楚只感觉全身毛骨悚然。

裴楚回想起之前自己在林间小溪的表现,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再看看高台木桩边的骸骨,答案不言自明。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裴楚让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缓缓地从后腰摸出柴刀,放轻了脚步就准备朝山洞里冲了进去。

只是刚一动,他又停了下来,思忖道:“我推测这老妪是靠言语蛊惑人心,可这样莽撞冲进去,不说我会不会吃亏,就是黑黢黢的,恐怕也会伤到他们两姐弟。”

从老妪最初忌惮他,还有会给两姐弟做饭食的表现,他大概猜测可能对方依靠的就是言语蛊惑人心的能力,如果是有其他手段,面对两个孩童恐怕也不会费这些力气了。

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猜测,万一不是,那才叫糟。

想到这裴楚扫了扫周围,忽然抬头注意到了头上搭着的草棚,这草棚搭得随意,四根柱子撑着上方一个竹竿的架子,然后堆叠着不薄不厚的一层干草。

裴楚悄然走到草棚下的一根柱子,先用柴刀割断了系在柱子和竹竿上的草绳,接着又溜到另一侧,准备将草棚的另一根草绳割断。

他看刚看了,这个灶台还有烟火气,可以直接将草棚点燃,引里面的老妪出来。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不慎刚好碰到了之前的那颗骷髅头,一阵咕噜噜的滚动声响起。

山洞内忽然传来了一阵不似人声的低吼,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影。

裴楚看得真切,正是他之前河边遇见的那个老妪。

老妪微微佝偻着背,嘴角隐有血迹,更让裴楚惊颤的是对方身后拖着一条两尺多长,如同麻绳一样的尾巴。

在裴楚看向老妪的时候,老妪也注意到了裴楚,啪嗒一声,脸上那颗黑痣掉了下来,却是一颗黑色的螺蛳。这螺蛳一掉,老妪的脸忽然就变了,凸嘴长须,额有条纹,张开双臂就朝裴楚扑了过来。

裴楚赶忙一脚将草棚的柱子踢倒,接着一个侧身让到旁边,哗啦一声巨响,整个草棚倾倒,上方的竹架子刚好将老妪罩了进去。

陡然间一阵杂草乱飞,被罩住的老妪从竹架子和杂草堆里就要冒了出来。

裴楚却不敢有半点犹豫,双手举着柴刀,朝着从草棚里冒出来的老妪,狠狠劈了过去。

“嗷!”

一声怪异的吼声从老妪口中响起。

裴楚眼前一黑,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耳朵里钻,握着的柴刀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掀翻了出去。

一落地裴楚挣扎着就想站起身,接着耳畔又听着一声怪叫,脚下一软,又是一晃神,接着就看到那老妪从草棚中蹿起,朝他扑了过来。

“遭了!”

看着老妪宛如一道黑影朝他扑来,裴楚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又哪里来得及。扑咚一声,一下被按倒,狠狠撞击在了地上。

裴楚被撞得头昏眼花,气血翻腾,慌忙中就觉得压着他的黑影似乎在张开大嘴,就要朝他脖颈咬来,裴楚双腿曲起,双手死死挡在身前,勉力支撑。

开始两下,还觉着身上的黑影力量不小,但渐渐的就觉着这黑影似乎没了多少力气,呜呜几声,竟是伏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一滴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裴楚狠狠一把将压在身上的这个黑影推开,就看到双手抓了一大把粗糙的长毛,站起身,定睛一看,再次打了个激灵。

躺在地上的哪里是个老妪,分明是一头皮毛白灰斑驳的老虎,额前被他的柴刀砍中,刀口的尖嘴深深嵌了进去。

“真……真是妖……”

裴楚踉跄地倒退了两步,冷汗涔涔,连连吞咽了几口口水,才稍稍缓解了一下内心的惊惧。

自见了黄鼠狼讨封,这一路他自觉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些发生在面前,依旧不免让人肝颤胆寒。

胸腹起伏,连连喘了几口大气,裴楚才大着胆子走到这虎的面前,伸手将嵌入老虎脑袋的柴刀拔了出来,心中又有些生疑。

“这老虎是成精了,可没觉得太厉害,就是比起豺狼野狗好像都不如。”

裴楚不认为他有把柴刀就能应付一头老虎,可刚才除了被掀翻和扑倒的那两下,他倒没觉着这虎有多厉害。

不过等他细细看清了这头虎的形态,又稍稍有些释然。

这头牝虎骨架不小,只是身体干瘪,消瘦异常,几乎就是皮包着骨头,大概也就六七十斤,露出的尖牙利爪有多处断裂的痕迹,毛色分叉花白,不少地方还长着癞疮,看得出这虎已是老得不成样子。

“是了,这虎年老得厉害,我才能一柴刀砍死。要是正值壮年,哪里需要妆扮成人,以言语蛊惑,直接扑杀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这头老牝虎是怎么装扮成人,甚至还会生火做饭,但这个世界有道术、精怪,裴楚也不以为奇,大概猜测就是这老虎年老无法捕猎,只能以言语蛊惑人心,诱骗往来行人,以此食人过活。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谁?”

裴楚猛地一颤,握着柴刀就摆开了戒备的姿势。

只见山洞门口,陈素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牝虎,又看了看裴楚,神色惊惧无比。

“素素,你们没事吧?”裴楚轻呼了一口气,和声问道。

陈素一下子就泪如雨下,惊惶无措地看着裴楚,凄声道:“裴哥哥,弟弟,弟弟要死了。”

“什么?”

裴楚脸色剧变,将柴刀插回腰上,朝着山洞就冲了进去,只是刚到洞口,他又退了回来。

洞内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裴楚走到灶台前,扒拉出了一些土灰,找了一个还未熄灭的炭头,又用草棚的干草引燃,点起了一丛篝火,才跟着钻进山洞。

凭着外间的火光,隐约能看到山洞内有木桩充作桌椅,还有蓑衣农具等杂物,俨然就是一处生人居住的场所。

“也不知是这牝虎精布置的,还是从哪里占了来的。”

裴楚环视了一眼,在一块充作床铺的青石上,看到了躺在上面的陈布,几步走过去,将他从山洞里抱了出来。

陈布全身光溜溜的,衣服都脱了个干净,但身上却沾满了鲜血。裴楚伸手在陈布的鼻尖探了下,隐约还有鼻息,只是脖子上有两个深浅不一的血洞,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裴楚知道着是老虎捕猎的习惯,咬住猎物的咽喉一直等其窒息毙命。

虽然那化成老妪的牝虎实在年老,力量不足,并没有咬断陈布的脖子,但尖牙咬的两个血洞,已经触碰到了动脉附近,再流血下去的话,陈布肯定是没救了。

“裴哥哥,弟弟他……”陈素泪雨带花,看着满是血迹的陈布,声音再度哽咽了起来。心中见到那虎媪的惊惧,在这个时候全然被弟弟的关心所代替。

“别慌。”

裴楚神情凝重,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想到了用草木灰或者用布条等止血的办法,这时候是救命,感染什么的只能等以后再说。但就在他刚有动作的时候,忽然伸手摸了摸怀里,掏出了夹在无字书纸页间的两张“针符式”的符箓。

“先试试这个,这个有用的话比其他的方法强。”

裴楚想起昨晚他刻意试验了一次“针符式”治疗外伤的效果,不敢再耽搁,手指掐符,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念咒一毕,裴楚将两张符箓快速地贴在了陈布脖子的伤口上,符箓一燃即逝,转瞬间就成了纸灰。

在纸灰下方,两个血洞立时不再出血,脸色煞白的陈布,嘤咛一声,似乎也有了神智。

第八章 法驱虎豹

“哥哥……”

陈布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看清了面前的裴楚,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惊喜。

“是我。”裴楚露出一丝微笑,低声应了句,又指了指旁边的陈素,“我和你姊姊都在呢。”

“哥哥,我怎么了?”陈布有些艰难地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周围。

裴楚侧了侧身挡住了陈布的视线,伸手轻轻将他安抚住,“小布,你累了,继续再睡一会。”

陈布大概也是失血后让他没了精神,听完裴楚的话,缓缓闭上眼,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呼——”

裴楚心下松了口气,陈布看着虽然虚弱,但大抵上应该不会有事。

“素素,将小布的衣服拿来,给他穿上。”裴楚抱着陈布,转头朝旁边的小姑娘喊了一声。

“嗯。”

小姑娘弱弱地应道,快速地进了山洞,找出了陈布的衣物,交给裴楚。这一夜她虽然吓得不轻,可看到弟弟活了过来,脸上还有了生气。

裴楚将陈布的衣服穿好,放在篝火旁的一块平地上,跟着站起身打量起周围。

“裴哥哥……”

小姑娘赶忙跟着站了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裴楚。

“别怕,我在这里。”

裴楚伸手揉了揉小姑娘头上的发髻,从方才牝虎展露真身开始,小姑娘没有哭喊大叫,但这样的惊吓,不可能立马就能缓和得过去。

小姑娘听着裴楚的声音,似乎也安心了几分,跟着才重新蹲在了弟弟的身旁。

裴楚起身捡了一把干草投到篝火里,目光看向山洞石台外面的树林,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除了眼前的一簇篝火外,外间黑压压的一片。

“这时候我带着两个小孩,想要摸黑走出这片树林,恐怕不那么容易。”

裴楚心中快速盘算,现在陈布的情况还算稳定,但如果要离开的话,这一路他就得背着对方。

从这里不论是回观前村,还是前往员里村,少说都有八九里路,如果是平坦大道,也不算什么,但这些都是山路,夜黑风高,危险系数实在太大。

裴楚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具牝虎尸体和石台内侧的山洞,“住在这个山洞里恐怕也不见得安全,只是现在没其他办法,两害取其轻,还是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说。”

他先是把篝火点得更旺一些,拿了一簇火把,细细看了一遍山洞内的布置,确认没什么问题,便把陈家姐弟安置在山东洞口。

又将牝虎尸体拖远一些,扔到了之前他摸着的骸骨堆里。

周围的血腥气很重,裴楚一时也没有办法,但他估计平日里这地方应该也就这样,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又把坍塌了的草棚子柱子和竹架在洞口简单布置了一番,权且充作防御。

等做完这一切后,裴楚才在山洞口的篝火旁坐了下来。

再望向山洞内时,就见小姑娘拥着弟弟已然睡去,白天走了那么多路,晚上又被吓着,显然有些扛不住。

裴楚又查看了一番陈布的情况,发现他呼吸平缓,并无大碍,才又重新靠回了洞口的岩壁。

“这晚我就守在洞口。”

裴楚将柴刀解下放左手边,看着外间黑黢黢的山林,心内打定了主意。

停留在这个山洞他也知道危险,可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是拼着看看运气。

看着面前摇曳的火光,听着柴火烧灼的哔啵声,裴楚渐渐就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一阵夜风吹过,面前篝火似摇曳了起来,裴楚猛然一惊,一手抓起手边的柴刀,察觉到了周围并无异状,才稍稍舒了口气。

他对周围环境还是警惕,可这这一天不说走了多少路,只说鬼打墙、黄鼠狼讨封,还有和方才这头牝虎精一番搏杀,还有刚念咒贴了两道“针符式”,已经足以让他身心俱疲。

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剧烈的疼痛似让他稍稍清醒了几分,只是没过多久又感觉有些熬不住。

“这样干坐着不行。”

裴楚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无字书,拿了出来随意地翻了翻,这一翻裴楚一下忽地精神了起来。

只见书的第二页和第三页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些文字。

“……洞真者,灵秘不杂,故得名真。洞玄者,生天立地,功用不滞,故得名玄。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此三法皆能通凡入圣,故得名洞也……”

裴楚细细看去,才发现这第二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的是一篇名为《三洞正法》的经文。

经文很长,文字玄奥,他匆匆扫了几眼,一时没太看明白,干脆直接翻到了第三页。

“用白素绢长九寸宽二寸四分,硃书一道,悬肘后,男左女右,入山则虎豹毒虫山姆等怪尽皆避之。山居者以此符贴屋四壁。”

第三页上写着的却是一篇名为“法驱虎豹”的道术,在文字后方还有一个繁琐的符篆图形,名为“虎豹避符”。

在看到《三洞正法》时,裴楚还有点莫名所以,不知这无字书怎么又冒出了一篇经文来。

可等他看到后面的“法驱虎豹”以及“虎豹避符”的符箓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就望向了他刚才爬上石台的那处角落,牝虎精的尸体就扔在那里。

“莫非这无字书显现的文字,和我杀了这头虎精有关系?”

裴楚摩挲着书页,看着上面浮现出来的文字,心中再次有了些猜测。

这无字书显现“刺肉不痛法”的时候,他就感觉好像是那碗脱粟饭祭祀过了一样。这次则是这头牝虎,又出了“虎豹避符”,这里面要说没有关联,他自己都不信。

“先不管经文和道术是怎么出现的,我赶紧先学会画这个‘虎豹避符’。”

此刻三人栖身之所是一头牝虎精的巢穴,若非夜间山路难行,又怕遇上了其他意外,裴楚绝对不愿意待在这里。不说除了被他解决的牝虎精外还会不会有其他精怪显现,就是这时候来几头豺狼野狗,他光凭一把柴刀,也难以应付。

再加上,今天出门前,随手将昨晚画的两张“针符式”带在身上,结果就派上了用场,救了陈布一命,这让裴楚觉得,在这个奇诡异常的世界里,还是多一点保命的手段。

至于另一篇《三洞正法》,裴楚来回又扫了一遍,晦涩难懂,看得人云里雾里,索性暂时先放一边。

裴楚现在没有白素绢,想要用“法驱虎豹”这门道术自然是不成的。好在他早上走得匆忙,却是将朱砂黄纸和秃头的毛笔等物品一股脑地带了出来,这时候正好可以描摹个“虎豹避符”。

当下裴楚便将朱砂黄纸全部从包袱里翻找了出来,依托着篝火的亮光,在山洞前的岩石上摊开无字书,准备开始描摹。

“等等,我现在画这个‘虎豹避符’,不会又出现精力不济,然后晕厥过去的情况吧?”

裴楚笔蘸朱砂,刚要落笔,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前面画了许多张“针符式”,又用“刺肉不痛法”,他出现了两次昏睡的情况,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偶然。

按照他的判断,不论画这些符箓还是念相应的咒语,都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看着无形物质,但最终的后果还是会在他身上体现。

现在他们身处这山林之中,裴楚如果突然昏厥过去,他还真不好保证会出现什么事情。

“还是先画一张,应该也不妨事,而且,这符箓有用的话,只怕是比我干坐一晚守夜要强。”

裴楚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心动笔,这无字书上的“针符式”已经验证过效果的,“虎豹避符”虽然还没试过,但想来应该也是有用。

这一动笔开始描摹画符,裴楚就发现了“虎豹避符”比起之前画的“针符式”要复杂得多,好在这次不需要在画符的时候念咒,符篆的式样虽然麻烦一些,但裴楚画得比较细心,在画错了一张后,第二张送算没有出现疏漏。

“山居者以此符贴屋四壁。”

裴楚想起了“虎豹避符”的用法,起身将这张符箓贴在了洞口边缘的石壁上。

之后裴楚又将朱砂黄纸等物品,重新塞进包袱里收了起来,再拿出无字书,细细记忆起了“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箓画法。

他虽然已经把“刺肉不痛法”的咒文全部都背了下来,也成功画出了好几张符箓,但符箓里的篆文和图形,他还是觉得有些生涩。

总不能每次画符,都要把无字书拿出来对照着描摹一遍,无外人在的时候还好,若是被人看到,早晚会惹出祸端。

裴楚靠在岩壁上,反复记忆了一会“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箓图形,不自觉地又翻开了那篇《三洞正法》的经文。

“……夫三洞者,盖是一乘之妙旨,三景之玄言……龙章凤篆,显至理之良诠……”

裴楚看了几句,就觉得实在有些晦涩,他想要用来消磨时间,可看着看着,却仿佛每个字都扭曲了,不知觉间视野模糊,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或许是画了“虎豹避符”消耗心神的缘故,他没能如前面几次一样,在歪头睡过去的瞬间就惊醒过来,反而呼吸悠长,睡得深沉。

“哥哥……”

朦朦胧胧中,裴楚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拉动他的衣角。

裴楚咕噜一声,一下惊醒,下意识地摸向了身边的柴刀,在看清楚面前的人后,手里的动作跟着又顿在了那里。

在山洞内睡着了的陈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恐惧。

“素……”

裴楚看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正想开口询问,忽地心中莫名地就打了个突,转过头朝着洞口外的山林望去。

风声呜咽,洞口前的篝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鸟兽虫鸣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断绝了,周遭透着一股别样的死寂。

黑得不见底的山林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窥探着他们。

刺啦——

忽然,石台外间的树林里,一阵枝叶断裂的声音和树干的摩擦声响起。

裴楚倏然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柴刀,神色紧张地盯着山洞外。

在他身后,小姑娘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捂着嘴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刺啦啦的声音不停响起,隐约间还能够有顺着风声传来的呼噜呼噜,仿佛闷雷滚过天际的古怪声音。

大滴大滴的汗水在裴楚的额头冒了出来,他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摆着戒备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良久。

蓦地,一阵纵跃腾挪的噗噗声响起,在摇曳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两个斑斓身影在石台外一闪即逝,消失在了密林里。

一直等到外间的动静完全消失,虫鸣之声再次响起,裴楚才彻底松弛下来,缓缓坐倒在了地上。

他的后背衣服已是湿了个透心凉,再拿眼睛去看张贴在山洞口的那道“虎豹避符”,不由拍了拍胸口,大感庆幸。

“好在把这符画了出来,不然刚才可就糟了。”

那一闪而逝的斑斓身影,他即便没看清全貌,也完全能猜得出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裴楚不敢再睡,只是让小姑娘再休息一会,他就这么干坐着等到了天明。

好在这个时候距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渐渐的东边的天空就泛起了鱼肚白。

“素素,天亮了。”

裴楚将打着瞌睡的小姑娘叫醒,又伸手将陈布抱起,小男孩昨晚受了惊吓,又失了不少血,这时候依旧还在昏睡。

在陈素的帮手下,裴楚将男孩背在背上,将山洞口贴着的“虎豹避符”揭下,塞进怀里,捡起地上的柴刀,这才走出了山洞。

山洞外,远近树林晨雾萦绕,空气中带着几分湿寒。

洞口的篝火已然熄灭,只有几个炭头还冒着烟气,裴楚又走过去把火堆踢散,将炭头踩灭。

走到石台边缘时,裴楚又朝下方的树林看了一眼,杂草枯枝乱做一团,几颗树干之上隐隐有利爪扒拉的痕迹,色泽尚新,显然昨晚那两个斑斓身影在这里徘徊了不短的时间。

晨间道路露水深重,裴楚和陈素没走多远就已经打湿了衣物,此时两人也顾不得这些,沿着昨天走过的山道,一路快步离去。

第九章?石人

杨浦县城外,浦水浩浩汤汤。

浦水又名为浦溪,虽名为溪,却是越江水源之母,汇集全县七条支系溪流水脉,到了杨浦县城外,已然蔚为壮观。水面宽逾十数丈,可供行船,沿河而下,直达州府。

杨柳河堤边,此时数百上千号人肩挑手提,正从河中将一块块大石捞出来,扔到岸边加固河堤。

“这次役事真是辛苦。”

陈六伙站在河堤的一块青石上,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这好好的年岁,县里怎么就让修起城墙来了。这城墙修完不算,又赶着让我们来筑堤。”。

旁边一个正在搬石头的汉子,听到陈六伙的自语,跟着将手中的石头扔在一旁的河堤上,拍着手抱怨起来。

“还是让大伙抓紧抓紧吧,不然这活没个十来天怕是干不完。”陈六伙听着这汉子的牢骚,笑着劝慰了一句。

他倒没觉得修完了城墙,又被指派来修河堤有什么不妥。

越州多水,五月后常终日阴雨连绵,水位暴涨,亦因如此,每年三四月时节,县中都需清理河道,加固堤坝,以免洪水泛滥,淹没县城。

反正每年服徭役都少不了这一茬,只是今年却多了修缮城墙,两样赶在了一起。

搬石头的汉子没有理会陈六伙的安慰,反而一屁股做在地上,跟着继续絮叨了起来:

“这眼瞅着就快春耕了,我家里的地还没犁呢,唉,等在役事干完,到时大伙又挤在了一起,啧,找人借牛都得多出几担粮食。”

“借牛得出几担粮食?”陈六伙转头看着坐在石头上的汉子,面带惊讶道,“黄茂兄弟,你家这是有多少田地啊?”

“不多不多。”黄茂连连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但脸上又掩不住的有几分得意。

陈六伙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看着黄茂这神态,和他曾见过去了赌坊赢了钱的人,被人问起时,倒是一个模样。又想炫耀,又怕被人惦记。

果然,一看陈六伙不问了,那黄茂嘿嘿笑了两声,反而掐着手指算了起来,“分家时得了五亩水田,我婆娘陪嫁又得了两亩,再加上我前年烧荒得了四亩旱地,共计十一亩,不算多不算多。”

“嚯!”

河堤上不少人听到黄茂的话,一个个惊叹起来。

“好你个黄茂,看不出来竟是个大户啊,昨日县里吃酒,你这厮还让我们几个给你会账,太奸猾了。”

“今夜得让黄茂请我们吃酒。”

“这混账昨日还偷吃了我一个饼子,快快还来。”

黄茂被众人挤兑,脸上不见半点扭捏,反而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想吃我请的酒,发春秋大梦哩。我黄茂吃进肚里的现在都在茅坑,谁想要我还谁找去吧。”

“呸呸呸,你才去茅坑里找呢。”

“你惫懒玩意,就是欠收拾。”

人群里几个被黄茂说得难堪的,随手抓起手边的湿沙和烂泥,就朝黄茂扔了过去。

“唉唉,别扔别扔。”黄茂连忙左闪右避,可起哄的人多了,转眼就被砸了一声烂泥。

陈六伙在旁看得好笑,这些人扬沙扔泥的谈不上多大恶意,当然,趁此发泄胸中愤懑嫉妒肯定也是有的。

越州在前朝时还显荒蛮,本朝开国后才有诸多州郡大量人口南下移居,越州才渐趋繁华,几代人烧荒开垦,大多人手里都有几亩田地,这也是杨浦县各个村子里多是混姓杂居。

不过近些年光景不算太好,徭役赋税也重,不少人或是卖了土地,或是投献给大户,真算在自家名下有土地的,没有几个了。

好在现今地租虽高,但也能佃租到土地,日子虽难,勉强也能过得下去。

只是众人里突然出了黄茂这一个炫耀的,少不得被那些失了田地的出口憋屈气。

眼看河岸上众人扔得起劲,陈六伙不得不站了出来,稍稍阻挡了一番,催促起了众人:“好了好了,大伙不要再戏耍了。抓紧些,黄茂有句话说得对,这眼瞅着水田要开犁了,大家这几日就别再拖沓了。”

“兄弟们饶我这次。”黄茂惨兮兮地跟着告饶,他这一炫家底,犯了众怒,刚这些苦兮兮的泥腿子里,不知哪个缺德的扔了个小石块,砸得他手臂都乌青了。

河堤上众多被征召来的农人又笑骂了几句,这次倒没有和前面一般散漫,陈六伙为人仗义,在这他们这队农人里,还算有些威望,再加上都是相邻几个村的,听他这么一说,大多数人也懒得再理会黄茂,继续干起活来。

这役事好多人年年来,干得老了,基本上都知道疏通的就是县城这一段,所以众人约莫着也能估算出工期。

这修完了城墙,又被弄来疏浚河道,不少人都不愿意卖力气,可听完陈六伙的话,大多数也知道再这么干耗下去,肯定是拖不起的。

一时间几百号人再次动了起来,搬石云土的,忙着加固河堤的,有了点热火朝天的意思。

“呛水了!”

正在河岸上众人干得热闹,忽然一声呼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呛水了,黄茂去洗澡呛水了。”

众人顺着呼喊声的方向看去,就见河道边缘,一个人头或起或伏,飘在水里。

“这鸟人,洗个澡也能被淹着,水性也忒差劲了啊!”

“黄茂水性可不差,前年发大水时,我还见他在两岸游了个来回。”

“这厮有意思,他是怎么到了河心去的,莫不是又水鬼不成?”

“屁,老子自小在这浦溪水里,也不知游了多少来回,哪来什么水鬼。”

河岸边上的汉子们看到了黄茂溺水,没几个人着急的,反而说笑吵嚷了起来。

方才被黄茂嘲笑去茅坑找屎的汉子,这时则幸灾乐祸地大叫道:“看你这黄狗子得意的,这会可遭报应了吧。”

“说甚风凉话,还不快去救人。”

正在河堤边缘搬石块的陈六伙听到了呼喊声,一下扔下了手里的伙计,又朝着幸灾乐祸那汉子吼了一嗓子,转头几步跑下河堤,脱了鞋,双手一扒拉就朝河中心游了过去。

又有几个和陈六伙相熟同村水性好的,见着他下了水,赶忙跟着到了水边,拖鞋扒衣服,一齐涌进水里。

陈六伙扑腾着水花到了河中心,看着呛水挣扎的黄茂,没敢正面过去拉人,而是游到了黄茂身后,凫水拖着对方的头和后背。这溺水救人,最忌讳就是正面拉扯,所谓溺水之人抓的是最后一根稻草,保不齐被对方惊慌之下一把抱住,最后两个人都得一起溺水。

只是就在陈六伙从身后拖住黄茂用力朝上凫水的时候,总觉黄茂身子沉得厉害,根本拖拉不动。

“陈大哥。”

“陈兄弟。”

“六伙兄。”

跟着下水的几人这时候也游了过来,帮着陈六伙将黄茂托出水面。

“你们去个人,闷水下去看看,黄茂右脚好像被缠住了。”陈六伙喘着粗气,朝着游过来的几人喊道。

其中一个年少些的,闻声长吸了一口气,跟着一个跟头就潜到了水里,约莫过了一会儿,才再次钻出头,长呼了一口气,接着喊道:“水里有东西,水里有东西,把黄茂的脚被缠住了。”

“将黄茂扶好了。”

陈六伙听到上来这人的话,跟着其他几个凫水的人说了一句,深吸口气钻进了水底,过了一会时间,陈六伙才再次从水下冒头出来,冲着几人挥了挥手。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拖着黄茂游到了岸边。又是一番拍打、颠倒,折腾了好一会儿,已然昏死过去的黄茂忽地身子一个痉挛,吐了几个水,活了过来。

陈六伙和忙前忙后下水的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个个跌坐在了地上。

“黄茂命不该绝啊!”

“还是这水流平缓了些,不然可救不上来。”

“多亏六伙几人仗义。”

围观的众人这时见得黄茂活了,七嘴八舌地再次议论了起来。

“六伙,那水里是有什么?黄茂这小子我知道,这么就溺水了。”

“去,刚还说人家水性差咧。不过,六伙,方才听你们喊,这水下有什么呀?”

又有人朝陈六伙那边问道,河岸边上放下了手头伙计的诸人,这时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陈六伙的身上。

陈六伙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着众人道:“水下浑浊,我也没看清,就隐约看到个大物件。”

“这可稀奇了,什么大物件能在水底缠住人手脚的?”

“捞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岸边的众人听的新奇,个个鼓噪了起来。

当下就有人找来木棍和铁链,疏通河道这工具里本就是县城的,又有会凫水的,方才没能赶上救人,这会个个奋勇争先,扑咚扑咚就钻到了河里。

不多时,陈六伙领着众人就将一个巨大的物体从水中心打捞了上来,合力运到岸边之后,众人看着又面面相觑。

这被他们从水中捞上来的,是一个和常人差不多高矮的石人,涂着彩漆,身上有花花绿绿的带子,湿漉漉地挂在手臂肩膀上,倒是有些像庙里的塑像。

但令人称奇的地方在于,这石人只有一只眼。

第十章?门前遇人

犬吠之声在村落之中不时响起。

员里村,一间收拾得赶紧的农家小院内,裴楚正坐在院中的一块矮木凳上,抱着一个大碗,稀里哗啦地吃得痛快。

碗里是粟米粥,还算粘稠,配着几点干菜,进入腹中,直让人额头冒汗,全身暖洋洋。

“哥哥,我吃这碗也给你。”

旁边同样坐在矮木凳上的陈素看着裴楚碗里的粥已经不多,伸手就将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不用。”

裴楚摇了摇头,小姑娘昨夜担惊受怕,一大早又跟着他冒着晨露走山道,此刻也是饥肠辘辘。

他站起身从带着的包袱里翻出了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还有三张烙饼。取了一张撕开,一半递给了陈素,一半抓在手里,就着最后两口热粥吞咽了下去。

一碗热粥加半张饼子下肚,裴楚精神振作了几分,看着旁边蘸着粥水小口吃饼的陈素,又问道,“小布现在怎么样了?”

“姑婆给弟弟洗了澡,吃了点东西后又睡着了。”陈素有些怯怯地声音响起。

“那就好。”裴楚心中的大石落下,又有些庆幸陈布后来晕死过去,一些场景都没见着,不然还真是容易留下阴影。

想到这个,裴楚不由低头看了一眼陈素,小姑娘看似柔弱,但内里聪明坚强。

又从背包里翻出了之前收好的那张“虎豹避符”,交给了陈素,“素素,这东西你贴身收好,如果晚上害怕就把它帖子门上。”

“哥哥,是要回去了么?”陈素将碗放在地上,接过了“虎豹避符”,又抬头看着裴楚问道。

裴楚笑着点点头,看了一眼天色,“趁着现在时间还早,刚好能赶回去。”

“可是……”陈素欲言又止,神色明显露出了几丝惊恐。

正在这时,小院外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面颊左侧有颗痦子的老妇人,手捧着一条白布,走了进来。

老妇人腿脚麻利,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已经钻到了人耳朵里,“我访了好几家人,可算是找到了。”

“辛苦姑婆了。”裴楚看着进门的老妇人,赶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这老妇人便是陈家姐弟真正的姑婆,裴楚大清早带着俩姐弟一路匆匆下山,没有转回头,依旧是到了员里村。在寻访了几户人家后,终于就找到了两姐弟的姑婆家。

裴楚让这陈姑婆先将弟弟陈布安顿好,后面又将遇见虎媪的事情捡了一些说了,老妇人揉着两姐弟又惊又怕,再加上知道一些乡野奇闻,也信了七八分。

“这算什么辛苦,我这老婆子谢都来不及。”老妇人脸上满是感激之情,“裴哥儿,多亏得你呐。”

她孀居多年,多靠几个兄弟帮衬,这些兄弟故去后,又多依仗几个侄儿。其中陈叔家算是宽裕些,一年总有那么三两回来送些柴米,陈家两姐弟虽见得少,也是老人的心头好。

“姑婆客气了,陈叔陈婶对我多有照拂,素素和小布也如我姊妹兄弟,分内之事。”裴楚摆手笑道。

“我那侄媳也是心大,两个小人儿怎么就敢让他们找过来,有事托人传个话,我老婆子过去接一趟也好。我若见着了,非训她一顿。”老妇人又抱怨道。

“陈婶走得匆忙,去县里想来可能是急事。”裴楚跟着解释了一句。

老妇人摇着头连连叹息了两声:“这光景是越来越坏了。往常年月也没见着说这山里闹出什么事端,倒是近两年,听人说隔壁几个村有砍柴打猎的还有行脚卖货的,后来都迷在了山上,敲锣打鼓的闹了好大动静也没找寻着人,这回她俩姐弟要没有裴哥儿你一路看护,哪里能到得了老婆子这里。”

“这事儿就烦请姑婆跟村里说说,山中有虎,要多加小心。”裴楚谦虚了两句,又和老妇人交代了一句。

“那是自然,这方圆七八个村我都有相识的,往后总得让人提防点。”

老妇人一手叉腰,话语有力,展露出了几分十里八乡大媒婆的风采。

裴楚笑了笑,又看了看天色,提出告辞,“那姑婆,我这趁着天色还早,这就准备回去了。”

“裴哥儿,要不你再留上一日,明天再回?”老妇人见裴楚要走,出言挽留道。

裴楚看了一眼面前不算宽敞的房子,笑着摇摇头道:“家中无人,已经出来一晚,还是要回去的。”

“家中狭小,也没个空房,老婆子也就不留你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又将手中的那条白布递给裴楚,“裴哥儿,这是你要的白素娟,我与你借来了,路上定要小心。”

裴楚接过白素娟,看了上面的裁剪痕迹,知道老妇人已经是依着他给出的尺寸给剪好了,又道了一声谢,“他日有暇,我再来还与姑婆。”

“不妨事。”老妇人也不问裴楚要这么一条白素娟有什么用处,只是颇有感怀道,“可惜这些时日村里的青壮被县中征召服役,不然也好让村里纠结个百十号人,同裴哥你走一遭,将那些为祸的畜生撵出去。”

这事裴楚是知道一点,像陈叔和同村的一些青壮就是被县里召去服役,他之前要不是发烧病重,恐怕也免不了。

至于留宿住上几人这种事情,裴楚也没有想过,这本身就不算熟悉,留着只是给人徒添麻烦。

当下裴楚和陈家姑婆以及一旁端着碗坐在旁边的陈素告别,便径直出了小院,离开了员里村。

依旧沿着来时的山道回去,在路上裴楚又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将那白素娟拿了出来,在上面画了一个“虎豹避符”,然后缠在左手手肘后方,才接着继续启程赶路。

裴楚内心对于走这条山道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昨天遭遇了虎媪,夜间又隐约见着两虎,他也知道这路其实不算那么安全。

好在有这招“法驱虎豹”的法子,他才赶独自一人走山道回去。

这一路,果然没再遇着什么怪异的事情,甚至连鸟兽都虫豸都很少碰到。

观前村和员里村相隔其实并不算太远,要不然陈婶再匆忙心大,也不敢让两姐弟独自前往员里村。

昨日主要还是山中迷路,又前后遭遇了各种怪异事情,今天这回去,一路无波无澜,裴楚差不多也就走了一个半钟,就已回到了观前村。

观前村里由于不少青壮被征召服徭役的缘故,这段时日都比较清静,裴楚一路走过来,只遇到了一群路边玩耍的童子和一两个去溪边浣洗衣物的妇人。

他虽然有些散乱的记忆,也有叫得上名的,不过并不熟悉,也没和谁打招呼,直接往家中找去。

还没到家门口,裴楚远远的就看到了有个身影在他家小院门口徘徊。

裴楚看着奇怪,快步走了过去,朝着对方喊道,“请问,你是找谁?”

那人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小院内,忽然背后传了一个声音,吓了一大跳。

在对方转过头来后,裴楚这才看清这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身粗布麻衣的装束,面貌普通,微微有些驼背,脚边放着一捆干柴。见着裴楚后,这人微微愣了下,接着才讪讪笑道:“没,没找人,我打柴路过,看院中的春韭长得不错。”

裴楚看了一眼院中的一小片菜地,又转而望向中年男子,笑着道:“大哥可要割一把回家下酒?”

他这个前身老实木讷,但伺弄庄稼瓜果却是一把好手,这小小的院子里的地也没闲着,种了韭菜。这也是他没了怙恃,也依旧有人愿意说媒的原因。

“这是小哥的家么?”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接着赞叹道,“小哥种得好春韭,我只走累了,在门前歇个气,可不敢领小哥好意。”

说着,这中年男子抬头看看天色,从地上捞起那捆干柴,笑着告辞道,“天色不早,家人等柴生火做饭,这就先回去了。”

“慢走。”

裴楚笑着摆手,转身迈步进了小院,只是在刚推开柴门的时候,又不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这人似乎腿脚不便,走起来有点跌跌撞撞的。

裴楚觉得这背影隐约有点眼熟,细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了前日晚间陈素给他送饭时,似乎门外路过的也是这个人。

“这人不知是哪个村的,等陈叔回来找他问问。”

裴楚蹙眉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院门。

第十一章?实修之法

进了自家的小院,裴楚坐在院中休息了一会,没多久就坐不住,起身开始将院子和屋舍内外收拾了一番。

穿越来的那几天,他身体虚弱又腿脚不便,吃饭都靠陈婶家送,是以一直没空拾掇。这时候他人已然大好,黄土草屋虽然简陋,但现在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家,既然是生活,里里外外总得能让自己能看得过去。

趁此机会,裴楚又刚好盘点了一下家底。米缸中有半缸粟米,在那脱了漆的柜子里找到一串钱,四串为一吊,换算购买力的话大概在二百块上下,然后在空着的那个房间有个小木仓,里面还存着一袋稻谷和几十斤杂粮。

看着翻找出来的这些家当,似乎比他最初说的“穷得老鼠都没有”要好上一些,但这些钱米,要撑小半年,熬到秋收的,真说好也好不到哪去。

一番忙碌,裴楚又到了灶台生火烧水,再从房里找到米缸,里面还有半缸粟米,舀了一碗熬粥。

等把这些头头尾尾都做完,他才回到房间,拿出了那本无字书,准备继续好好研究一下。

这个世界有精怪鬼魅,但从与陈家姑婆的言谈中,裴楚能够听得出,普通山野乡民有耳闻,可真正了解的人其实不多。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和这些年光景变差有点关系。

裴楚知道的信息有限,具体也推断不出原因。但不论如何,既然有这些东西存在,那难保将来还会撞见,想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自然还是需要有应对的手段。

“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两门道术,他是亲身验证过效果,符箓的画法繁琐,一有时间他就会拿出来温习默记,而且

翻看无字书,将“针符式”的六个符篆和“虎豹避符”又默默记忆了几遍,又翻到了第二页,他的目光又再次被那篇《三洞正法》所吸引。

“……谓修学之人,始入仙阶,登无累境,故初教名洞神神宝。其次智渐精胜,既进中境,故中教名洞玄灵宝。既登上境,智用无滞,故上教名洞真天宝也……”

这一次或许是在家中心境比较平稳的缘故,再加上来回揣摩过一阵,裴楚感觉好像读懂了几句。

《三洞正法》说的是一种修行的法门,讲修行之人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小乘为洞神,第二重中乘为洞玄,第三重大乘为洞真。

这片经文不像其他道术着眼于具体的符箓实用,而讲的是打磨法力,增进道行之法。

所谓术为表里,法为根基,相辅相成。

有召制鬼神之术,无了达通圣之法,鬼神不至,徒耗元阳。

有晓悟高真之法,无运用变化之术,飞登无路,卫道无方。

裴楚砸吧着嘴咀嚼了一阵,略微品出了一点门道,有些像是曾经看到的武侠小说里内力和招式的关系。

道术就是招式,道行就是法力。

懂道术没法力,要么高明的道术施展不出来,要么就是损耗自身。

有法力不通道术,缺乏了手段,没办法降妖伏魔。

“难怪我画了几张‘针符式’,用了一次‘刺肉不痛法’就昏睡了过去,这就是我从没修行过,道行不够,妄自施展道术,所以过度消耗了心神。”

裴楚翻阅着这篇《三洞正法》,算是明白了之前几次画符念咒之后,出现困倦的原因。

这就是一个修道之人的底蕴,妖魔常以年月论道行,这是因为术法单一,多数纯以法力论高下。

而左道旁门之中,又常有术法通天之辈,但常常因道行不够,遭遇术法反噬,折寿伤身。

不过裴楚虽然大概能看懂那么几分,可惜总体来说还是太过于深奥玄妙,光是始入仙阶,登无累境的第一重洞神之法,他一时就摸不着门道。

时间渐渐到了傍晚,裴楚起身将灶台上的热粥捧到了房里,一边慢慢吃着,又一边继续研究这篇《三洞正法》的经文。

“《三洞正法》,听着像是道家正统,只是又不知道具体属于道家之中的哪一门?”

道家之中派系驳杂,正统旁支诸多,仅裴楚知道出名的就有正一道,全真道,太一道等等,派别就更不必说,什么崂山派、龙门派、纯阳派数都数不过来。

这方世界和他所熟知的又有所不同,道家传承发展如何他也不知,想了一会,干脆放在一边,依旧是琢磨着起该如何实修入门。

他现在手握有两门道术,可如果没有道行法力,以后用的也不可能太过频繁,而且次数多了,耗费心神,难免伤身。

裴楚一点一点梳理着可着手的方向,他穿越前没有研习过什么道藏,但少年时被个有些国学热情的老师,逼着背了不少古文,后来长成了也买过《史记》、《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算是有一点功底。再加上互联网时代杂七杂八的书籍资料都看过不少,想得久了,渐渐有了一点头绪。

《三洞正法》洞神、洞玄、洞真,首先要搞明白的就是‘洞’是什么?

经文所说的“洞”,又叫做“玄关”,或者称之为“关窍”,是阴阳交汇的地方,二气氤氲,造化万物。

而这个“玄关”又是在哪里?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元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特以此窍,乃至玄至妙之关口。生死在此分,圣凡在此别……”

裴楚咂摸了一番经文上所载的内容,又接着继续看了下去。

“……静极生动,而用乃出,混混续续、兀兀腾腾,是一关;念头起处,醉而复苏,当下觉悟,是又一关;线抽傀儡,机动气流,是又一关;沐浴卯门又一关;飞上泥丸又一关;归根复命,沐浴酉户又一关;大休歇大清静,空空忘忘,还于至静,又一关……”

看到这句的时候,裴楚停了下来,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大概有些明白这个“洞”或者说“玄关”,其实应该指的就是穴窍的意思。

所谓真人呼吸以踵,众人呼吸以喉。

踵就是脚后跟,脚后跟当然不能用来呼吸,指代的意思其实就是用脚上的穴窍呼吸。

“所以说《三洞正法》是以打通玄关穴窍为主,积蓄法力,由此来通凡入圣,登至大乘。我还以为有以武入道,修炼内丹外丹,练气凝神呢,结果就只是打通玄关,修炼穴窍么?呃,不对,应该说是符箓之术中的增进道行之法。”

裴楚自嘲地笑了两声,看着经文里密密麻麻地写着的各处玄关,细细数了一遍,足足有三百六十之多,对应周天之数,其实就是人之一身的穴窍。

打通一处玄关,积蓄一分法力,增加一层道行。三百六十五处玄关穴窍全部打通,则意味着三洞之法大成,可超凡脱尘,羽化登仙。

有前面的“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两门道术的例子,裴楚自然明白这《三洞正法》是确确实实可以实修的道家法门。

裴楚搞明白了玄关穴窍,还有整篇经文讲的是什么内容,总算觉得要开始实修的话,不再完全摸不着头绪。

虽然写得玄之又玄,但如果能够细细分析,其实也是能够找到修炼的方法。

“不过,我也不知道穴窍在哪里啊?”

裴楚想到这里又有些头疼起来,他又没学过中医,哪里能够认识那么多的穴位。

“等等,我好像是有遗产的人。”

脑海里隐约有画面闪过,裴楚突然想起他之前找到的朱砂黄纸,顿时站起身跑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翻找起来。

他那个神汉老父在村中属于巫医之流,会跳大神招魂,同样也懂点跌打正骨,识得几味草药,凌乱的记忆里似乎就有过关于穴位之类的东西。

裴楚在房间内一通翻找,果不其然,在床边的一个犄角旮旯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个神汉老父留下的一张发黄的人体穴窍图。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可惜没见过面,不然说不定我想修炼入门也不用这么费劲。”

裴楚瞎感慨了一阵,当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对照着图谱,寻找穴窍。

他第一个要修炼的就是手上的劳宫穴,劳宫穴位于握拳曲指头,主生发阳气,在《三洞正法》里这是始入仙阶,登无累境的第一重关窍。练通了这个关窍后,法力汇聚,画符掐诀,都能以此施展,不再如先前一般消耗心神。

经文中有言“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的说法,道家术法之中,手诀有象征对应北斗星、十二辰文、九宫八卦、二十八宿等等,大凡术法中的行步、问病、治邪、入庙、渡江、入山、书符都须掐捏诀目,简单的诀目只掐一个诀文,复杂的诀目则要同时或依次掐多个诀文。练通手中穴窍,掐捏法诀,事半功倍,法力氤氲,自可施展莫大神通。

裴楚当下盘膝坐在床上,按着《三洞正法》中所说的面向东方,双手结印抱诀,静气凝神,默默观想起手中的关窍。

夜色静默,隐隐可闻蛙叫虫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静的房间之内,裴楚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早已呼呼睡了过去。

第十二章?县中见闻

“铛铛铛……”

一阵刺耳的金锣声,将裴楚从睡梦之中惊醒。

裴楚缓缓睁开眼,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我昨晚不是在打坐修炼的么?”

裴楚从床上坐起身,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况,不由一阵摇头失笑。

昨晚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按着《三洞正法》所描写的打坐存神观想,寻摸着练窍的入门,可不知怎么地直接躺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看来这修炼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起画符念咒直接可以施法见效,这增进道行,打磨法力,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铛铛铛……”

又是一阵金锣清脆的鸣响,接着传来了呼喊声,“裴哥儿,裴哥儿……”

“这大清早的谁来找我?”

裴楚听到了外间的金锣声和呼喊声,心下诧异,他这穿越来的这些天里,邻里过来串门问候的并不多,主要还是陈叔陈婶一家照顾,陈叔一家现在都不员里村,早上就有人来找,还是有些奇怪。

起身从床上下来,先找到放在床边的无字书,贴身收好,接着才去开门。

小院的柴门外,好几十号人正吵吵嚷嚷的经过,老少妇女居多,也有几个年轻的混在其中,不断挥手高声呼喊。老人多数沉默焦急,孩童则瞪大眼睛懵懂无知,只有一些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好不嘈杂。

“裴哥儿,走,且随我们去县里走一趟……”一看裴楚走出来,外间就有人冲着裴楚大喊。

“去县里?这是什么情况?”

裴楚一脸疑惑地看着门外吵吵闹闹的人群,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之中又有男女看到了裴楚,跟着呼喊了起来:

“裴哥儿,我叔婶一家待你那般好,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三叔家以前还给你犁过地哩……”

“当初裴大伯后事,我家也出力不少。”

“走走,裴哥儿,莫要耽搁了,我们一齐去县里……”

众人闹哄哄一片,不少人冲着裴楚高喊了几声,脚步却没停下,跟着人群沿着黄泥小道,一直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楚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心中无比疑惑,正巧看到了一个匆匆从后面赶来的老汉,一把拉住对方,问道:

“庄伯,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这老汉姓庄,裴楚记忆里对得上人。

“裴哥儿,你还不知道呢?是了,你一个人住着,也没人和你说个信儿。”

庄老汉被裴楚拉住很是诧异,接着又像是明白了过来,神色焦急道,“前日县里有人回来说我家老三犯了病,我家老四就跟着去照料了。昨儿个又传话说,老三被关进了牢里。”

“什么犯了病,又被关到牢里?”裴楚听得云里雾里。

“我心里乱得慌,也说不清,裴哥儿,你若有心,且一起跟着去看看。”

庄老汉一把甩开了裴楚抓着他的手,没心思继续给裴楚解释,急匆匆地朝前面的队伍赶去,远远的隐约还有声音传来,“陈、陈家老六,也被收牢里去了。”

“陈叔也被关进了牢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裴楚眉头深皱,远远看着追上人群的庄老汉,依旧没能完全搞明白状况。

“看来我也得跟着去看看。”

裴楚本意还想在家里继续研究那《三洞正法》,他虽然还不知这世界神秘侧的力量有哪些,但这等修炼契机,恐怕对于常人也是难得。

只是,这村子里虽然都是杂姓住着,但好几代人下来也算是一个鼻孔里出气,同村遭人欺辱,和邻村抢水械斗,还有哪家的红白喜事,都是村人相互帮衬扶持。

他翻阅的记忆里,前身父母的白事也是乡人帮着操持,这层人情羁绊,只要他还在这观前村里,就推脱不得。

裴楚又想起那天素素说的话,“那日陈婶匆匆赶去县里,莫非也是因为陈叔出了事情?”

就在裴楚思忖间,路边又有一个老妇人脚步蹒跚地跟着赶了上来,走得急了,在黄泥道的一个坑边绊了一跤,沾了一身的泥。

裴楚几步走了过去,将这老人扶起,认出了这老妇人是村中的张婆婆,便问道:“张婆婆也要赶去县里?”

“裴哥儿啊……”老妇人老妇人神色凄惶,看清是裴楚后,哭喊了起来,“都说我家幺儿在县里出了事,我家命苦,夭了六个孩儿,好不容易把小幺拉扯成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可怜我鞋弓袜小,跟不上人……”

说到后面,竟是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张婆婆且等一下。”

裴楚看得纠结,宽慰了老人一句,转身快步进了院门。

依旧是先打了个包袱,将昨天剩下的两张饼,还有朱砂黄纸还有画好的几张符箓都塞了进去,又从那脱了漆的柜子里找出那一串钱,随身带着。

裴楚这个身份没去过县里,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再次关好门后,裴楚到了外面,远远看到那张婆婆一路踟蹰慢行,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

裴楚快步从后面赶上,搀扶着老人,这才一齐上了路,慢慢追赶起前面的人群。

老人的腿脚不快,好在从村里出来的众人同样有老有少,两人坠在队伍后面,倒也没有被撇下。途中又有邻近几个村的村民加入了进来,都是栖栖遑遑的模样。

众人沿着浦溪边上的大路,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差不多日头过半,远远的见着一座还算齐整的城池。

入得城后,又有熟识的乡人引路,裴楚跟在队伍后方,搀扶着张婆婆,第一次看到这古代市井热闹,还真有些新鲜。

他原以为这杨浦县一个小县城,真没什么可看的,但到了之后,眼界的热闹繁华颇为出乎他的意料。

杨浦县虽在越州,但北边与扬州相邻,属于商路通衢,南上的北下的,都经过这里。

城内街道平整,人烟辏集,有车马軿驰,有贩卖蔬菜瓜果的吆喝,沿街数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虽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一群人穿街过巷,跟着引路的乡人,很快就来到了杨浦县县衙。

县衙坐北朝南,衙门口前有牌坊一座,上书“旬宣”二字,县衙有大门三间,中间一个是仪门,东西两侧是两个角门。

仪门关着,这是只有知县上任,迎接上官,或有重大活动才开。西角门则是提审犯人时才开,县衙内往来,主要是在东角门。

在裴楚跟随着众人来到县衙东角门的时候,就发现早已经有百十号人围成一圈,等在那里。

哭喊声和哀求声不时响起,远远可闻。

“我去,这是依闹治……,不对,这是包围县政府的戏码?”

裴楚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正在想着,这封建世界竟然也敢闹出这样的事情来,结果近看了才发现,在东角门前,跪着好多个老少妇女,哭天抢地地哀求着,口中高呼冤枉、请县尊大老爷做主云云。

其中一个裴楚看得真切,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给裴楚送饭烧水多有照拂的陈婶。

裴楚将张婆婆交给一个乡人照顾,冲进内圈将陈婶从地上搀扶起来。

陈婶显然有些心神恍惚,转过头看了裴楚良久,才哭嚎起来:“裴哥儿,你来了,你可要想办法救救你六伙叔啊!”

“陈婶先别激动,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楚将陈婶搀扶到一旁,询问起了究竟。

这一路上裴楚从同行的乡人口中,也得知了一些情况,说的是观前村和其他几个村的村民服徭役,不知怎么地就害了大病,个个虚软无力,之后不知怎么地又被县里的做公的给拿了,关进了牢里。消息传出来后,一时间弄得这些服役的家属人心惶惶。

陈婶被裴楚搀扶到一边,又有几个乡人上来给了水喝,定了定心神,这才和裴楚说了这两日事情的经过。

她前一晚突然得了有人从县里回来的消息,说陈叔在县里服役,下水救人后害了大病,情况危急,她也没法和家中的两个小儿说,只让他们自行前往姑婆家住上些时日,自己跟着几个村人匆匆赶到了县里。

这刚赶到县里后,到了服役的河道边上,问了一圈发现找不着人。后来才有人说,是被县里的差人给拿了去,总共有好几十号人,都扔在了牢里。

没个升堂审问,也不说犯了哪条发令,家人也不让探望,就这么关着不出来,惹得问讯而来的家属们,个个心急如焚。

“下水救人,然后被县衙的人给拿了?这道理可说不通。”

裴楚站起身,看着远处象征着这个时代权威的官府衙门,心中越发疑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他自然是不相信下水救人,然后就被关押起来这种事。按照前身记忆里的民风乡俗,不说县中会不会有褒奖,至少被救的人答谢请酒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不过要从生病这个点上推测,或许是得了什么急性传染病,所以才被隔离关了起来,这倒是有可能。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听周围人的口气,即便不让家人探望,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不流出来。

裴楚自觉虽继承了原主的一些记忆,但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还是处于一个流于表面的状态,他内心里也很想知道这么一个有山精鬼怪的世界,人间的王朝的统治秩序如何运转,还有升斗小民的生活里这些东西又有多少。

“看来还是得和这县衙里的人了解情况。”

在这东角门前的不是看热闹的就是普通乡民,见识有限,一些话囫囵着也说不清楚,找不到问题的关键点,自然没法解决。

“哪里是救人害病被拿下了,我告诉你们这些个村里的,你们知道这浦水里有什么吗?”

就在裴楚想着找人打探一下消息,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高声叫嚷了起来。

裴楚顺着声音望去,看到叫嚷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瘦弱汉子,全身没骨头似的站在人群中手舞足蹈,被他一番说辞,周围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跟着倾听了起来。

那衣衫褴褛的汉子似乎很是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砸吧了两下嘴巴,用油乎乎的手抹了下头发,再次开口说道:

“……那浦水里啊,住着一个前朝就留下来的水鬼,你们算算这每年水里是不是要淹死个不少人。那你们又再知不知道这几年县里为什么不淹水了?那就是这镇河石人保佑,这镇河石人可是上任县尊请回来的,就是为了镇压这水鬼,你们这些乡人啊,竟然敢把镇河的石人给捞上来,这冲撞了神灵,又触怒了县尊……”

“白贼七,休得胡言乱语,大家莫要信他,这泼皮是个嘴里没门的,净说瞎话唬人。”

正在围观的众人听得入神,人群里忽然挤出了皮肤白皙的青年,头戴纶巾,一副书生打扮,对着那瘦弱汉子大声呵斥道。

被称作“白贼七”的瘦弱汉子见了来人,毫不示弱,扯开破烂衣裳,露出干巴巴的胸膛,大声叫道:“书生,那你来说说,这其中是什么内情?”

青年被白贼七这无赖做法似吓了一跳,跟着又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当然知道。”

“来来来,七哥最爱和人论理,你来说。”白贼七嘿嘿怪笑,双手叉腰,一副等你来说个门道的模样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也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书生身上,有老成的开口说道:

“栾秀才,你是读书人,我们想听你讲的,白贼七尽会扯瞎话唬人,我们信不过。”

“对对,白贼七说的话哪能信,书生,烦你和我们讲讲。”

裴楚听到这里大概也有些明白了过来,在本地土语里,白贼就有大话瞎说的意思,这个被称作白贼七的无赖,大概就是瞎编一通来凑热闹。

他的目光这时候也不由转向这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这还是他在这方世界见着第一个读书人。

站在人群中间的书生眼见众多乡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不知是羞怯还是其他,书生面皮微微有些发涨,“那石人,那石人是一只眼的……”

“石人一只眼?”

裴楚听到这里猛地愣了下,暗忖:“莫非这世界也有那句造反的口号?还是说,这石人有其他特别的?”

这世界的诸多事物裴楚已然不敢用原来的眼光去看,只是要说这石人牵扯到造反之类的,他也觉得有些荒诞。他穿越至此,虽然闻听了一些年成光景不佳,闹饥荒之类的事情,但至少在这杨浦县,不论是村镇之中,还是入城后的所见,都算是繁华年月。

反而是听那白贼七几句什么水鬼、神灵之类的,添了他几分狐疑。

场边围观的人群这时在听到石人一只眼后,纷纷响起了窃窃私语,陡地有人高声呼喊道:“书生,那石人一只眼又怎地?”

“对啊,书生,你快说,那捞上来的石人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快说快说……”

裴楚听得怪异,只觉得这些人似乎约好了似的。

“咦——”

就在人群有些鼓噪起来的时候,那白贼七忽然咧着嘴怪叫一声,朝着人群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冲人群比划,“是七哥在和这书生论理,你们这些人瞎喊什么?”

“白贼七,你且一边去,让书生来说。”人群里又有人高声呼喊道。

“我们这些都是家里遭了事儿的,白贼七,你不要在那搅和。”

“一边去一边。”

白贼七泼皮性子发作,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骂了起来,“屁,你是哪个?七哥可认不得你。”

“吵嚷什么,县衙重地,尔等也敢在此聒噪,想蹲大狱不成?!”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宛如洪钟,从县衙东角门传了出来。

……

第十三章 变钱法 ?

“彭都头——,你可知前岁大河征召民夫修堤,贼子便是以独眼石人为号,揭竿作乱?”

杨浦县县衙后堂,县令廖知远须发皆张,望着站在下首的一个身穿皂衣的矮壮汉子怒声喝问。

“属下略有耳闻。”

身穿皂衣的矮壮汉子默然片刻,才低头回答。

“你既然知道,缘何敢为那些乱民求情?”廖知远砰地一声拿手拍打在身侧的茶几上,豁然起身,眉宇之间怒气升腾,“你是本县都头,这等轻重都分辨不清,往后本官如何敢再依仗于你?”

“县尊。”

皂衣矮壮汉子听得上司一番话宛如疾风劲雨,并未表现得唯唯诺诺,反而昂起了头,无比正色道,“乡人无知,此事断不能是他们做下的。”

“乡人无知,你也无知不成?”廖知远愤然起身,“这等事情莫说真假,只要沾上一点甩手都不及,你看这县衙之中,哪个胥吏衙役敢吱声一句?”

皂衣矮壮汉子未做反驳,只是躬身再次道:“还请县尊给我一些时日。

“你——”廖知远被皂衣汉子的目光望着,登时狠狠一挥长袖,在堂中来回踱起步子,好半晌才停了下来。

“朝廷自有法度,我给你七日,七日之内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在此期间,那些……那些乡人一个也不许少了。”

“县尊宽宏,属下七日内定将此事查清。”皂衣矮壮汉子神色肃然,连忙上前拱手应下。

“去吧。”廖知远神色不耐地挥了挥手,看着彭都头要出了门,忽地又喊道,“回来,你且将那些围在县衙的乡人驱逐了,莫让我看着碍眼。”

“喏。”皂衣矮壮汉子高声回应,转而大步离开了后堂。

廖知远轻哼一声,重新坐会了堂前的椅子上,捧起手边洒了半杯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方才一番愠怒似乎都装出来一般。

等皂衣矮壮汉子出了门,站在堂内右侧,一个之前未曾开口的青襟男子走了出来,捻须微笑,“恩相,此事怕是别有内情。”

“本官自然知道,只是不想这些贼子竟也流窜到了越州境内,莫非以为这等把戏就能在杨浦县掀起风浪?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反,可笑,真欺本官是愚民村氓不成?”

廖知远放下手中的茶杯,轻笑一声,又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这位留着半尺长须的青襟男子,“不知幕友何以教我?”

“我原想是有人欲借题发挥,搅出一番动静,坏了恩相的前程。”青襟男子弓着身,脸上露出一丝媚笑。

“而后呢?”廖知远不置可否地问道。

“如今则在思虑,此事是否能为恩相所用。”青襟男子继续道。

“哦?”廖知远神色淡然,举杯吹拂了一下茶水。

青襟男子又笑了笑,朝廖知远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如今是多事之秋,这平叛之功可为进身之阶,那些乱民恩相需得捏在手里。”

“朝廷法令,自是宁枉勿纵。”廖知远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清冽,无悲无喜。

青襟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点醒道:“恐有妖人邪法。”

廖知远目光微微一凝,又举杯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本官已去信禁妖司。”

“恩相运筹帷幄,小生佩服。”青襟男子面露讶然,拱了拱手,目光又望向后堂门外,有些欲言又止道,“那彭都头……这是恩县简拔出来的人物,恩相向来优待于他。”

“我能将阖县上下拿捏在手,多赖此人出力,于杨浦一地,也算豪杰。”

廖知远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茶几上,蓦地站起身,目光深邃,缓缓叹道,“可惜,做不得肱骨啊。”

青襟男子听这话呼吸一滞,悄然斜睨了一眼起身的廖知远,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

县衙东角门外。

闹哄哄正等着那书生和泼皮拌嘴的人群,只在这一个声音响起后,忽地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转头看向衙门口,正看见一个身穿皂衣腰间佩刀的差役走了出来。

这差役个头不高,生得浓眉大眼,走起路来更是龙行虎步,颇有威势,围在东角门前的人群在这差役面前几乎下意识就让开了一条道。

“都头!”

“彭都头!”

不少识得这差役的,更是满脸堆笑,纷纷开口招呼。

彭孔武没去理会那些招呼的,而是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之中的白贼七,大喝一声,“白贼七,你这混账在衙门口作甚?”

“唉哟,是彭都头啊!”

白贼七见着这差役后,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谄笑道,“都头怎么来了?”

“这衙门口,我一个都头,来不得吗?”彭孔武冷笑一声,瞪着白贼七喝道,“爷爷问你话呢,你来此作甚?”

“小人就是来说个闲话……”

白贼七脸上快笑出花来,一边看着皂衣矮壮汉子走近,一边朝着人群外挤,显然是怕急了对方。

彭孔武见白贼七挤出了人群,登时勃然大怒,“你给老子滚回来。”

“彭都头,公侯万代,鸳鸯璧合,龙马精神,国色天香……”

白贼七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朝街道外飞奔,只留下了一连串声音在人堆里响起。

“噗——”

围观的众人本来见着彭都头脸色阴沉,都不太敢高声说话,被白贼七这番一搅和,登时有不少人笑出声来。

那公侯万代、龙马精神还说得过去,可鸳鸯璧合、国色天香就是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笑个屁?”彭孔武瞪着大眼珠子扫了一圈众人,又瞟了眼白贼七钻入人群的方向,吐了口唾沫,“这泼才,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屁话。”

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书生身上,“栾秀才,你又有什么话说?”

“没……没说的。”栾秀才见彭孔武神色不善,连连摆手,跟着朝人群外跑去。

看着白贼七和书生两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群,彭孔武也不理会,反而朝着围观的众人挥了挥手,颇有几分恶行恶相地喊道:“不相干的都散了,再敢堵在县衙门前,县尊若是要拿人,彭某可不念情面。”

一些原本就是凑在衙前看热闹的路人闻听此言,登时个个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停留,三三两两纷纷离去。即便是跟一些跟风而来的乡人,这时候不曾离去,也远远退开。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在这杨浦县莫说是县令,就是这彭都头都没几个惹得起的。

只有那些家中是真的有人出了事的,还留在东角门前不愿离去,等着这位彭都头给出个说法。

裴楚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位彭都头几句话就将看热闹的轰散,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叹这个时代的胥吏衙役的威风。

“嗯?”

忽然他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两个面目普通男子前后脚从他身边匆匆挤了出去。

“这两人怎么走了?”

裴楚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的背影,他记得刚才白贼七和那书生吵闹的时候,这两人一直在说家里有人被下了狱,想要知道真相来着。

“诸位乡人邻里……”

正在裴楚疑惑间,另一边彭孔武站在场中,正朝剩下的数十号或坐或跪的老幼妇孺拱手高呼。

“都头,还请为我们做主!”

“彭都头,请问我家幺儿到底是出了何事?”

“冤枉啊,恳请都头让我和孩儿他爸见上一面。”

只是没等彭孔武一句话说完,这些家中遭了这无妄之灾的众人,就七嘴八舌朝着彭孔武涌了过去。

有哀求的,有痛哭流涕的,有讷讷不知如何言语的,更有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铜板银钱的,场面再度有些混乱了起来。

裴楚本来还想上前找这位彭都头攀谈,探听一点消息,课看着这场景,根本就没他能够插上话的份。

反而在他没留神的时候,一直在身旁的陈婶跟着人群挤到了前面,朝着那彭都头苦苦哀求起来。

裴楚心内感慨,忽然听到一声哀嚎响起。

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妪,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挤到前面的跪了下来。

“张婆婆!”

裴楚看清了上前跪下的,正是他陪着走了一路的邻家张婆婆,就要走过去搀扶。

“哎呀,使不得!”

那彭都头已经抢先一步,砰地跪在了地上,双手平举将老妇人扶起,“老人家,你这般折煞我了。”

“都头,我只想见家中孩儿一面。”

“请都头开恩!”

“多听闻都头仗义,可怜我这些老弱妇孺,说说具体到底发生了何事?”

彭孔武这时没了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将那张婆婆扶起之后,面色肃然地看着众人。

“诸位乡老能信彭某,彭某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此次事关重大,我也不敢多做言语。但请诸位放心,我已在县尊面前立下令书,到时是非曲折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彭孔武又抱拳拱了拱手,“县衙重地,大家莫要再这里纠缠,早些回家去。若是路远没个去处的,我让人寻个地方安顿一晚。”

众多乡人听得此言,一时默然不语。

即便有些妇人想要再出声纠缠,也被旁边的人给拉扯住。这年月官府之中,能有彭都头这样的人出言作保,说上这番话已是不易。

况且,在场的终究都是升斗小民,彭都头这会说得和气,可就冲人家刚才的威风,心里还是有些恐惧的。

“看来这里面比我想得要复杂。”

裴楚在旁这时候却已经听出了一些意思,不论是那些被关押的乡民,还是从浦水里捞出来的石人,恐怕是涉及一些不好放在台面讲的事情。

……

县衙外长街上的一处酒家。

楼高三层,设有雅座。

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桌上有大盘的鸡鸭鱼,又有几样山珍河鲜,拢共七八个热菜,并有一壶米酒。

一个皮肤黝黑却身穿白色锦衣的青年正坐在桌边,单脚架在长凳上,没个正行地大快朵颐。

油脂飞溅,白色的锦衣沾染了不少饭菜的油水,青年毫不吝惜,反而不时用脏兮兮的手抹嘴,又随意地在华贵的衣物上擦拭。

一阵砰砰的脚步声自楼下响起。

刚从县衙东角门外跑出来的栾秀才,气喘吁吁地走到了酒桌旁边,冲着那锦衣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公子,人已经散了。”

锦衣青年对于栾秀才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依旧吃得正欢,转眼间风卷残云似的将一桌子饭菜扫进了肚里。

又随手抓起桌边的一壶酒,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似乎尤不满意,从旁拿了个空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水。

米酒微浑,隐约可见绿蚁。

锦衣青年端起碗轻嗅了一口,脸上似乎露出迷醉之色,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的米酒,才将手里的碗放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直到这时,锦衣青年才像是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书生,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栾秀才,身上可有付账的银钱?”

栾秀才微微一愣,随即面露羞赧,“学生,学生……”

“罢了罢了。”

锦衣青年摆了摆手,摇头叹气,“你这功名当真是白考了,一桌酒钱都付不起,铜板,铜板总有吧?”

“有,有。”

栾秀才忙不迭点头,伸手在怀里摸一个布包,摊开后露出了几十枚散乱的铜钱。

“嘁!”

看着栾秀才不过几十枚铜板就用布包着,锦衣青年不由撇撇嘴,嫌弃似的从他手里捡了一枚铜钱出来,一伸手又从对方的衣袖上一拽,扯下了一根细线。

栾秀才袖子上被扯出了一个线头,不解其意,愣愣地问道,“公子,你这是要……”

“给你耍个戏法。”

锦衣青年搓了搓脖子上的黑泥,才动手将将那根扯下来的细线从铜板上穿过,吊了起来。

在栾秀才茫然的眼神中,锦衣青年一挥手用宽大的衣袖将那用细线吊好的铜板掩盖住,端起面前还剩下的小半碗酒,抿了一口,朝着衣袖一喷,接着就见锦衣青年将袖子一挥,“拿去付账。”

栾秀才只觉忽然有东西落在手里,就见手中赫然多了一吊被细线串好的铜钱。

沉甸甸的,被那细线串着,似乎随时都会散了一般。

“这……这……”

栾秀才看着手中的这串钱,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变钱法,乃我教门仙术,你若用心做事,日后也能习得。”

锦衣青年嘿嘿笑了一声,伸手将桌上剩下的米酒,一股气喝了,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地走下了酒楼。

第十四章 怪诞

“哥哥吃饱兴致高啊,楼上的小娘笑一笑啊,脱得白花花地好皮肉,哥哥那个猴急哟来困觉……”

辽阔天宇,月色空明。

杨浦县城外临近浦水的一条小道上,白贼七坦着干瘪的胸膛,一路摇头晃脑哼着怪里怪气的小曲,好不得意。

“要天天有这日子过着,给七哥一个皇帝也不换啊。”

白贼七看着手中的半斤猪下水和一袋子好米,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这猪下水是他特意早上让南城的李屠户留的,米是城中大米行“隆盛”的上等白米。

“这钱还是讹少了,七哥可是在县衙门口出的彩头,好险没被彭大虫逮着,不然少说又得脱成皮。

呃,彭大虫又怎么地,七哥时来运转,早晚成个大财主,到时他还不是得来舔七哥的脚指头。不对不对,这彭老虎家里也是个有钱的,呸,狗大户,算了算了,到时候七哥就勉为其难认下他这个兄弟……”

白贼七一路打着酒嗝,不时哼两段小曲,又胡咧咧几句。

最近他是走了大运,竟然有人请他喝酒吃饭。

嗯,这酒饭也不能白吃,得去给县里的人家说什么水鬼、石人的故事。

这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白贼七一年到头能混个囫囵饱,靠的就是这嘴皮子瞎白活。

以往过路的客商,进城的乡民,他遇见了就没少去唬去骗,当然挨骂挨打那也是平常。

儿子打老子不是?七哥可不怕这个。

至于这次编排的瞎话有没有人信,他管不着,反正给的钱财都用了,最后这一丁点儿他也换了手上的猪下水和米。

“七哥把这些东西在家里藏好,管教你们后悔了也没处找去。”

想到得意的地方,白贼七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觉得小腹有些发胀,这是晚上跟几个街面上晃荡的相识一起酒喝多了。

站在路边,将手里的那半斤猪下水和一袋子精米放在地上,扯开裤腰带,眯着眼对着浩浩浦水就开始小解。

空荡荡的道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影,远近只有倒映着几分月色的浦水川流不息。

白贼七对这夜路也没什么可惧的,他家就在左近,一年到头起码也走个百八十回。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白贼七打了个寒颤,看着笼罩在夜色里的水波,蓦地觉得有些凉意。

他的脑海里里忽然翻涌起了这几日和人瞎扯的那什么“前朝水鬼”“独眼石人”之类的事情。

“屁,还水鬼石人,七哥从小长在这浦溪边上,要有那玩意儿,干嘛不把我拖了去……”

白贼七暗骂了一句,双手系好了裤腰带,低头去捡起猪下水和那袋子精米。

那一袋子米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可半斤猪下水却摸了个空。

“咦?”白贼七惊叫了一声,左右找寻了一遍。

忽然,就见他刚小解的水面上,咕噜噜有水泡升腾,一个圆溜溜硕大黑脑袋从水中探了出来。

那硕大黑脑袋嘴里咬着的,赫然是他提溜了一路的半斤猪下水。

“娘咧,真有水鬼啊!!”

……

县城城西。

城隍庙。

几簇的篝火亮起。

裴楚站在一处临时搭好的灶台前,将一大锅熬好的稀粥端了下来。

先给跟着灶台前的几个孩童一人盛了一碗,然后才冲着周围地上或坐或躺、忧心不已的人群喊了声:“喝粥了!”

煮粥的米和厨具碗筷都是那位彭都头让下面的差役送来的,这间城隍庙也是那位彭都头给众多乡人安排的栖身之所。

院墙坍塌,屋瓦破碎,不少地方长了杂草,显然这间城隍庙早已经败落了。

不过地方还算开阔,百十号人也不见得拥挤。

似乎听到了裴楚的喊声,了无生气的人群里,有那么几个年轻一些的缓缓爬起身,走到了裴楚面前,舀了一碗稀粥就转身回去,但还有不少低声抽噎的妇女和默然无言的老人,呆呆坐着,全没动静。

裴楚先盛了一碗走到城隍庙一角,将手里的稀粥递给了神情萎靡的张婆婆,之后又盛了一碗,来到陈婶面前。

陈婶看着裴楚递过来的一碗稀粥,没有去接,只是双目空荡荡地看着裴楚,口中喃喃道:

“裴哥儿,你说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又说是病了,又不让探望,不明不白的,这也没个说法……”

“没说法的事情多了啊!”

裴楚心中一叹,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婶,还是开口宽慰了一句,“陈婶,你先吃点东西,事情肯定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眼看对方毫无反应,裴楚无奈地将手中的碗放下。

这个事情于他而言,其实并无多大关系,他穿越而来的是时间不长,于人在这个时代受到的无奈也少了切肤的感受。但不论怎样,他是受过对方照顾,且还是邻里乡亲,如果可以,他都愿意帮上一把。

“服劳役,落水救人,从水中挖出石人,参与者似乎得了重病,官府收押,不让人探视。这里面的关键点,是那个石人的来历。”

裴楚起身绕着这间破败的城隍庙转悠,心中则盘算着内中隐情。

“县衙里包括那位彭都头在内,显然是有人知道这石人来历,之所以禁绝了消息,那么应该就是这消息流传出去会有不好的影响。”

裴楚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官员对于舆情是如何看待,但想来在某些方面应该还是相通的。

“说到底,还是我身份太低,我现在和周围这些人其实别无二致,一个乡野少年,在这小县城都没什么人搭理。”

所谓人微言轻,还有各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迷惑,裴楚对于这些心知肚明。

“我能依仗的一个是不同世界的知识,还有就是我现在会两门道术,要不我画上几道‘针符式’,找个机会给人治病来抬高一下身份。”

想起这个道术,裴楚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这处城隍庙的正堂。

正堂中间的祭台上,城隍的塑像整个都碎裂了,只有腰腹以下,一个坐在石凳上的下半身。

“既然这个世界有神鬼之事,今晚这么多人在这里,算是叨扰,理应上柱香。”

裴楚左右看了看,见供台前有一把灰扑扑保存还算完好的线香,从中选了三根,又去盛了一碗粥,放在工台上,再将那三根线香点燃,插在了供台前一个裂了口子的香炉里。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呼喊声。

“栾秀才来了!”

“栾秀才,能和我等说说我家男人到底犯了何事?”

裴楚寻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白日里那个被众人挤兑,最后因为彭都头出现一溜烟跑了的书生突然出现在了城隍庙的门前。

“大晚上的这秀才怎么跑来这里?”

裴楚心中有些疑惑,跟着那些纷纷起身的乡人,一起走了过去。

“诸位乡人,小生闻听你们住在城隍庙,特来探望。”

头戴纶巾的栾秀才依旧是一身廉价长衫,一进门就朝着围过来的众人行礼。

“夜间天寒,小生找人送来了一些炊饼和衣物,聊以供众位饱暖。”

栾秀才说着,指了指身后,两个做随从的中年人跟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各自都挑着担子。

“茂才是个好人。”

“我们不求吃穿,只想知道家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起身走到栾秀才身边的乡人虽然感谢,但关注点并不在那点吃食和衣物上,反而个个继续追问栾秀才。

裴楚跟着走进了几步,在外间的月光和城隍庙内燃起的一一簇篝火下,却是看清了给栾秀才挑担的两个随从的面貌。

“这两人是白天和我碰了肩膀的那两个?”

裴楚心内疑窦丛生,隐约感觉像是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栾秀才微微沉吟,脸上似乎露出难色,摆摆手道:“小生是闻听了一些消息,可这事儿实在不好说。”

“栾秀才,还请告知一二,这么不明不白的,唉……”听到栾秀才的推脱,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走上前,长吁短叹。

“也罢,这事情我只说一次,但请众位莫要传出去,害了我。”

栾秀才犹犹豫豫,似乎没办法推脱,无奈地拱了拱手。

众人听到栾秀才愿意说这前因后果,登时齐齐围拢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盯在了栾秀才的身上。

栾秀才面色似乎有些紧张,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名默不吭声的随从,轻咳一声,略有些神秘兮兮道:“你们家人被官府收押,是牵连进了谋反大罪。

“什么?”

“茂才不敢开这玩笑,我等都是小民,几辈的良善人家,怎么可能……”

“栾秀才,你说这话,我等可要去官府告你。”

“对对,茂才分明是在说瞎话。”

栾秀才这话一说完,下面的人群就炸锅似的,所有人眼里都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说你们家人造反,是牵连,牵连。那独眼石人就是谋反罪证,这石人被你们家人从浦水捞上来,自然定的是造反作乱的罪名。”栾秀才见众人闹哄哄的不信,又再次补充道。

“我家六伙,有家有口,清白身家,怎么就惹上这祸端了。”

“这,县老爷如何能这样不辨是非……”

城隍庙内的众多乡人或是呆愣,或是抱怨,一时听完都失魂落魄了起来。其中即便是再没见识的老妪,这时候也难免垂泪发抖。

要说自家人要造反,在场不论老少男女自然是不信的。可莫名牵扯进去,这就有些说不准了。

有些老成的,这几年也听过北边几个州闹饥荒,出过一些大事,心中唯恐被真的被牵连到了。

“你们是些没见识的,若不是犯了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半点消息也不透漏给你们,那县令定是想升官想疯了,所以杀良冒功。”

“官字两张口,说你有就有。往年征收税赋,拉人劳役,何曾讲过道理。”跟在栾秀才后面的那两个随从打扮的男子,左右煽风点火嚷了起来。

“冤呐!”

一声尖锐的呼喊声骤然响起,围在人群里一个妇人骤然跌坐在地上,哭喊了起来,“我说这次劳役没轮着我家,不让他去,他却偏贪那三五百个铜子要替人来,如今可倒好,这牵扯进了大罪!”

“真的是牵扯进造反?”

裴楚在人群后方听完了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的话,越发觉得诡异离奇,跟着又摇了摇头,“这事肯定不可能,不然白天县衙门前那么一闹,这些人哪里走得出来。”

就在这城隍庙闹哄哄的时候,裴楚忽然注意到,那说话的栾秀才和两名随从,趁着人群哀伤混乱之际,正悄然溜出了大门。

“这个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是故意来说这个消息的?”

对方说的话无从辨别真假,裴楚只是联想起白天在县衙门口的所见所闻,知道这几人肯定别有目的。

眼看城隍庙内哭喊连天,乱做一团,他也没那个心思和众多乡人一一掰扯清楚,跟着三人后面走出了庙门。

……

月明星稀。

“跟丢了?”

裴楚站在一处阴暗的街角,左右打量着周围的建筑物,一时间有些辨别不清方位地点。

这杨浦县内的建筑基本上都差不多一个风格,他之前没有来过杨浦县,道路不熟悉,再加上夜间,出了城隍庙门后,没走多远就失去了那几人的踪迹。

“这样好,贸贸然的跟着,还是太莽撞了。”

裴楚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他跟着这几人一出城隍庙门,其实就后悔了。

裴楚虽然不知道这几人的目的,但从那个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男子的表现,显然别有所图。

那种一路跟踪着小喽啰,最后得知了大阴谋的剧情,不是小说影视剧里的主角光环加身,遇上危险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先回城隍庙。”

裴楚抬头看了看月亮的方向,细细辨别周围的建筑物,寻找回去的路。

忽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裴楚陡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不知何时从黑暗的巷子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他几乎没多做考虑转头就跑,生怕是刚栾秀才那三人发现了他。

可刚跑了两步,裴楚忽然又觉得不对,折过身来。

通过清朗的月色,裴楚看清楚了从巷中走出的人,身形不高,但肩膀宽阔,生得十分壮硕。

“彭都头?”

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

彭孔武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似乎没有看到裴楚一般,只是遥遥望向远处长街,低声呢喃。

“竟然消失不见了?”

“彭都头?”

裴楚在旁边又喊了一声。

彭孔武这才像是注意到裴楚一样,朝裴楚问道:“方才你是忽然就丢了栾秀才那几人的踪影?”

“对,就在这个街口。”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奇怪道,“都头认得我?”

“白日见过两面,如何会不记得。你是哪个村镇的,叫什么姓名?”

彭孔武随口问了一句,目光不时望向空荡荡的长街,神色似乎依旧在思索着什么。

裴楚心中有些惊讶,他自觉在众多乡民里面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想到这个彭都头一两次照面已经将他记住了。

“裴楚,员里村的,这次是邻里有事,跟着一起来县城。”裴楚简单地说了下自己。

“同村邻里么?”彭孔武面上微微有了一丝讶异,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看你也是个多事的。”

“常受人照顾,有事自然要帮衬。”裴楚笑了笑,看着彭孔武的神色,问道:“都头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都跟在你们几人身后,在城隍庙外守了小半夜,等的就是他们,呵,煽动人心,糊弄愚民。”彭孔武轻哼一声,神色又沉了下去,“可惜栾秀才和那两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藏匿了踪迹。”

“跟在我后面?”裴楚心中一震,这时候有些明白过来,“还真是黄雀在后啊!”

他在县衙门口的时候发现不对劲,这个彭都头恐怕也有所察觉,只是三言两语驱散了人群,又因势利导地将一些无法回家的乡人送到了荒废的城隍庙,自己在藏在暗中观察。

不得不说这彭都头还真有点手段。

可惜裴楚跟丢了,这位彭都头同样失去了对方的行藏。

“那彭都头,能否和我说一说关押起来的乡人?”裴楚想到眼前这人的身份,还有他之前的打算,开口问道。

彭孔武一手扶着腰刀,又打量了一眼裴楚,“这里面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明日就将人人带回家去。事情完了,自然会有结果。夜深人静,城内有宵禁,别在街上逗留了,回城隍庙去吧。”

“好。”

裴楚点点头,他对这县城本就不熟悉,黑漆麻乌的,那种疏离感不论是前身还是他现在,都有些格格不入。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远远的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彭大虫!”

“大虫!”

“彭都头!”

“快来救救七哥!”

从长街上飞奔而来的是一个惊慌所错的身影,一路喊一路叫,一只脚穿着草鞋一只脚光秃秃的,似乎鞋都跑掉了。

“这是那个……”

裴楚看着这身影跑近了,隐约认出好像是白天在县衙门前的那个泼皮。

耳边彭孔武的喝问声已经响起:

“白贼七,你这厮大半夜的又跑进城来?”

白贼七惊恐地冲到了彭孔武的身前,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大腿,鼻涕眼泪似乎都留了下来。

“彭大……都头,你可得救救七……救我一命!”

“放开,你这厮又怎么了?”彭孔武面上升起不耐之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泼皮一脚给踹飞了出去。

白贼七却越发将彭孔武的大腿抱得紧紧的,身体似乎打起了颤,“彭彭大虫,救命啊!当初我们去偷看张寡妇洗澡,可是我替你把的风,还挨了一扫帚……”

“你这厮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彭孔武面色黑如锅底,伸手一把拎起浑身像是没了骨头的白贼七,“说,出了什么事?”

白贼七面色煞白,被彭孔武似乎站都站不稳,口齿打颤道,“鬼啊!水鬼啊!大虫,那浦水里真的有水鬼啊!”

“胡说什么。”彭孔武呵斥了一声,“你又在哪吃酒喝醉了,发这酒疯呢?”

“没,没醉。”白贼七颧骨凸起的脸颊难得的有了几分认真,“可真让我见着了。”

“真有?”彭孔武声音微微拔高了几分,瞪着大眼睛看着白贼七。

“有有。”白贼七忙不迭叫道,“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今晚我和人吃酒,回家走到那拐苇沟那一段,可巧被一泡尿憋得慌,结……结果,一泡尿刚撒完,就看到了,它它……它要来抓我啊。”

彭孔武神情一凛,推搡了一下白贼七,“走,带我去瞧瞧。”

“不不不……我不去……”白贼七头摇得似拨浪鼓似的,双手抓着彭孔武壮实的胳膊挣扎着就想要跑。

“不去也得去。”

彭孔武却已经一手扯着白贼七的衣领,刚要离开,忽又转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裴楚,问道,“你既然是个好事的,也算有点胆气,可要跟我去看看?”

“我?”

裴楚没想到彭孔武会突然问自己,有些讶异道。

彭孔武点点头,指了指白贼七,“这厮向来不可靠,若真是有腌臜的东西,还是得有个人在旁照应着。”

“他说的能信?白天他在县衙前也说有水鬼的?”

裴楚看向白贼七,白天在县衙门前,对方就有和那个栾秀才较劲,怎么看都像是演戏。

“那是七哥收了钱来吓唬你们这些乡民的。”白贼七听到裴楚这么一说,立刻叫了起来,“我原也不信,可他娘的真让七哥撞上了。”

“你还收了钱?”彭孔武眼睛一瞪。

白贼七立刻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那是人偏要送我的,我就帮着说几句话。”

“你等会与我说个清楚。”

彭孔武抓着白贼七的衣领,冷哼一声,又朝裴楚道,“他惯爱扯谎,嘴里没几句真的,只是却不骗我。”

裴楚心中暗道:“早看出来你们两个有奸情了。”

不过这次他却没拒绝,“我也想看看水鬼是什么东西?”

从白贼七说收钱吓唬乡民,再到那个栾秀才突然出现,裴楚已经听出了一点背后的东西。

再一个,裴楚心中还隐约有个想法。

前两次他遇见了虎媪、黄鼠狼,无字书出现了道术和修炼法门,他很想再看看遇见其他诡异事物,无字书会不会再有反应。

……

城隍庙。

烧灼的篝火渐渐暗淡。

哭喊的声音早已消失,一群老幼妇孺或坐或躺,已经没了闹腾的精神。

夜深人静,隐约响起的不过是几声抽噎和哼哼唧唧无法入眠的叹息。

一阵阴恻恻的穿堂风从坍塌的院墙吹进了大殿。

几个躺在铺了层干草地上的妇人轻轻打了个寒颤,紧紧搂住怀中沉沉睡去的稚子。

倏然。

在大殿门边堆叠的一些旧衣物忽地轻轻动了起来。

那是方才跟着栾秀才的两名随从挑来的,其中除了有孩童的乡人拿了几件临时遮盖一下,大多数人不论是对那些充饥的蒸饼,还是御寒旧衣物,都没兴趣。

然而,在此刻这些旧衣物仿佛被人拉扯一般,一件跟着一件飘了起来,悄然盖到了那些或是入睡或是只是闭目叹息的乡人身上。

……

“饿啊!”

不知何时,忽然有人喊出了声。

静谧的城隍庙内,悉悉索索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

整个大殿内,不论男女老幼都仿佛梦游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这些人身上,不知何时都穿了一件件红衣。

那红衣极不合身,但却如同长在这些人身上,将人套得紧紧的。

“饿啊!”

又是一声仿佛风声呜咽般呼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一个穿着红衣,双眼翻白的小小人影,咔嚓咔嚓仿佛提线傀儡一般移动着身体。

砰!

大殿旁放着的另一担子里,几十上百个蒸饼被打翻在地。

整个城隍庙内,登时人影凌乱,动了起来。

响起了一阵饿狗抢食般的咀嚼声。

……

第十六章 水鬼?

噗噗——

黑夜中,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裴楚双脚落在地面上,回头了看看了一眼城墙边缘的这棵大树,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翻墙,而且翻的还是五六米高的城墙。

“夜间宵禁,城门不开,即便我是都头,也不得擅自从城门同行。”

旁边的彭孔武像是知道裴楚此刻的想法,伸手将扛在肩上的白贼七扔了下来,颇为坦然道,“这条进出城的道,还是当初白贼七告知于我的。”

“哪里止这一条。”从地上站起来的白贼七咧了咧嘴,“要不是前些时日修城墙,堵了几个豁口,七哥根本不用爬来爬去……”

“少啰嗦。”

彭孔武轻扯了一下白贼七的衣领,跟着又朝裴楚说道,“这事你也莫对外讲,寻常自也会巡城的官兵民壮把守。”

“自然不会。”裴楚摇摇头,这会也明白那个白贼七是怎么进出城的了,宵禁关闭城门这些都是规定条例,只是规矩是死的,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些地头蛇自然会找着其他的出入方式。

不过这彭都头方才带着一个人翻墙爬树,比他还要轻巧得多,看得出来对方能做一县都头,应该身手不凡。

“那便好,走吧。”

彭孔武哂然一笑,似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拉扯着白贼七在前面带路。

裴楚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出了城,穿过了城外的官道,渐渐的就能够听到浦水昼夜不息的流淌水声。

随着几人越来越近浦水,白贼七的神色就越发的惊慌,不时的东张西望,若不是被彭孔武扯着,一准跑个没影。

又走了一段,进入到一条不算宽敞的小道,月色下映衬着波光的浦水就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大……大虫,到……到了。”

小道旁,白贼七口齿打颤地指着河边。

“走,过去。”彭孔武又推了一把白贼七。

“我我……我不敢。”

白贼七几乎摊坐在地上,不论如何都不肯挪动。

彭孔武挑了挑眉,侧头扫了一眼裴楚,没在言语,只是一手扶在腰间的刀柄,大步地走到河岸边。

裴楚稍稍顿了下脚步,看彭孔武已经走进河边,跟着也走了过去。

河岸边上,一簇杂草旁躺着一袋子散乱白米,杂草下面隐约有什么东西滑过的痕迹。

“这也看不出来吧?”

裴楚神色微微警惕,只是眼前黑沉沉的水面波澜不惊,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把刀拿好。”

彭孔武盯着水面看了一阵,忽然伸手将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扔给了裴楚。

“嗯?”裴楚接过对方的佩刀,微微一愣。

接着看到彭孔武开始脱掉脚上的官靴和衣物,竟是准备下到水里。

“彭都头,你是要下水?”裴楚惊讶道,他着实有些没想到彭孔武有这样的胆气。

“我倒要看看什么水鬼。”

彭孔武轻笑一声,脱了鞋袜和外面的皂衣,露出了一身腱子肉,径直走到了水里。

这岸边不是浅滩,而是路边的一处岩石壁,黑沉沉的,水并不浅,彭孔武一下水就没过了肩膀。

“彭大虫,你你你……”后面的白贼七见状已经大叫了起来,似乎紧张得想不到要说什么,好半天才憋了一句,“你死了,七哥,七哥往后可就被人欺负了。”

彭孔武在水里却理都不理,双手一扒拉,水花翻腾,人就朝河中间游去。

哗啦啦的水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裴楚在旁边见到彭孔武进入水中后,神情也紧张了起来。

彭孔武水性娴熟,在河中或潜或游,水花不时高高溅起。

在河面上游了两个来回,彭孔武再次回到了岸边,甩了甩一身的水珠,才开口嚷声道:“没见着有什么动静。”

“咦?没事吗?”

躲在远处的白贼七眼看彭孔武回到岸边,惊讶地叫了起来,跟着走近了一些,“许是那水鬼不在家哩,这么长的河,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

“狗屁!”

彭孔武骂了一声,倒没有再辩驳,而是看着黑沉沉的水面,忽然又转身问道,“白贼七,你说那水鬼是吃了你的猪下水?”

“对对,七哥就是一泡尿的功夫,那猪下水就寻摸不着,被那水鬼咬嘴里去了。”白贼七稍稍胆子大了些,又走近了几分。

彭孔武皱了皱眉,凝眉思索了一下,转而望向裴楚道:“刀拿来给我。”

裴楚将刀递了过去,只听“呛”地一声,一把长刀已经从刀鞘中拔了出来,刀身雪亮,却是比裴楚预想中的那种铁片子要强出了不止一筹。

看彭孔武凶器在手,裴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彭孔武也不理会,直接走到水边,用长刀在左手掌心划拉了一下,接着握拳一攥,几滴红色的血液滴到了水里。

“这可比我那天在手背上划一下狠多了。”

裴楚看彭孔武的动作,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之前既然白贼七的猪下水能引来水鬼,想来就是腥臊之物的缘故,彭孔武如法炮制,以血腥味来吸引。

“不过这彭都头为人倒是不差。”

从割破手掌放血这个细节,裴楚能看得出这位彭都头为人不错,换做其他心性差点的,这会恐怕不是让他就是那个白贼七来放血引怪。

几滴血液落在了水中,彭孔武一手持刀,静静站立。

旁边的岸上的裴楚和白贼七两人神经一下子都紧绷了起来,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平静的水面。

良久。

水面毫无动静。

“这肯定是不在了,这么长的浦水,还不知跑哪里去了……”

白贼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岸边,看着水波不兴的浦水低声嘀咕。

“都头,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裴楚在旁边看了一阵,也觉得有些无聊。

先不说白贼七看到的是真是假,就算真有水鬼,这茫茫的浦水,即便真有水鬼,这会恐怕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罢了。”

彭孔武轻吐了一口气,从水边走上了岸,将长刀交给裴楚收好,随意地用了件内衬擦拭了下身体。

一旁的白贼七讪讪走了过来,堆笑道:“都头,我可真见着了。”

“这事不提了。”彭孔武穿上了外衣,并没因为这番折腾斥责白贼七,只是瞥了一眼白贼七,“你和我说说,是谁找你在城内放消息的?”

“七哥……我也不认识,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就给了一吊,不不,两吊……”白贼七缩头缩脑,话刚说到一半,陡然身体一僵,惊恐无比地尖叫了起来,“……娘咧!”

水面之上,陡然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响起。

“真有水鬼?”

裴楚看着水面上骤然翻腾起的水花,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翻滚的水面上,一个黑色身影冒了出来,有着油光的皮毛,看上去有点像人或者说猴子,虽只是半个身,却看得出比常人要只是要大出了一圈。

“呵!”

这时,一声暴喝陡然炸起。

身上的衣物刚穿了一半的彭孔武已经一跃而起,整个人就跳到了水中,吐气如雷,一记重拳就朝着这水鬼打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

彭孔武这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了冒出来的黑色身影胸口,只是拳头却仿佛打在铁板坚石上一样。

“哇!”

一声仿佛孩童吼叫的声音从那黑影口中发出,哗啦一下低垂到水面的手臂猛然一抬,朝着彭孔武甩了过去。

这一下,又疾又猛,彭孔武只来得及用另一手挡住面门,跟着整个人直接被黑影甩到了岸边的水里。

裴楚在岸边看着水鬼一抬手就将彭孔武打飞,心下骇然。

他虽然不知道彭都头的武艺如何,但这水鬼能随手就将人击飞,力量之大可见一般。

“好大的气力!”

哗啦啦又是一阵水声,被打飞出去的彭孔武已经再次从半人高的水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悍勇无比,再次扒拉着水花,朝水鬼扑了过去。

那水鬼似懵懵懂懂的,被彭孔武打了一拳已经被触怒,一见彭孔武再次过来,立刻发出孩童呼喊的怪叫,长长的手臂朝着彭孔武就抓了过去。

彭孔武看似粗壮,却颇为灵活,一个矮身潜到水里避让开,跟着又跃起砰砰两拳砸在了水鬼的后背上。

拳头打在上面发出闷响,只是依旧未能对水鬼造成半点伤害,反而水鬼猛地一个回头,啪地又一下抽打在了彭孔武的肩膀,将他再次击飞了出去。

等彭孔武贴着水面再次摇摇晃晃稳住身形,那水鬼忽然一下子沉到了水中,带起鼓起的水花朝着彭孔武游了过来。

速度比起方才不知快了多少。

“彭都头,快上岸,不能在水里和他打。”

裴楚一看到那水鬼沉到水里,立刻大叫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些异闻,说这水鬼在水中力量惊人,可到了岸上却会变得虚软无力。

彭孔武被裴楚这么一提醒,立时也意识到了问题。

他自负武功不弱,遇上山魈鬼魅也能斗上一斗,而且自小长在浦水边,水性颇佳,不然也不敢夜半大喇喇地下水来找寻水鬼。

只是刚骤然一交手,彭孔武就发现着水鬼全身仿佛铜皮铁骨,任他如何厮打都难伤分毫,而且力量极为骇人,一击之下就能将他掀飞。

眼看着水鬼带起凸起的水浪朝着他涌来,彭孔武没做半点犹豫,立刻手脚扒拉着水面,想要上岸。

彭孔武此刻距离岸边并不算远,不过是四五米的距离,可就在他翻涌着水花手刚抓到河岸的时候,陡然就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给抓住,奋力的将他往水中扯去。

彭孔武双手死死抓着岸边一块岩石,全身肌肉鼓胀,但脚上传来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彭大虫!”

已经躲远了的白贼七见到此情此景,凄厉地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就扑了过来,想要拉扯彭孔武。

“糟了!”

裴楚一看到这样的情形,脸色骤然大变。

跟着白贼七一起冲了过去,两人一起拉扯起彭孔武,只是水下传来的力量却越来越大。

“这样不行!”

裴楚额头冒出了冷汗,这水鬼的力量惊人,以他和白贼七两人的力量,想从对方手中将人从水里拉上来根本不可能。

裴楚猛地一放开手,抓起旁边的那把长刀,呛啷一声再次拔了出来,双手倒握刀柄,朝着彭孔武身后黑漆漆的水面,狠狠一刀扎了下去。

扑咚一声。

裴楚整个人落到了水里,手中的长刀在这一下只感觉扎在了潮湿的厚木板上一样,紧接着一股大力从裴楚长刀上传来,裴楚双手抓不住刀柄,被掀翻在了水里。

那一边彭孔武却趁着脚下骤然一松,已经爬到了岸边。

“大虫,快跑啊!”白贼七拉扯着彭孔武上了岸,立刻催促着他逃命。

彭孔武却没去看白贼七,反而同样一转身,朝着裴楚伸出手,大喊道:“快上岸!”

裴楚噗地从水里探出了头,长吐了口气,几下划拉着水面,朝上了岸的彭孔武那边伸手。

正在这时,裴楚忽然就觉得双腿一沉,就感觉双腿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拉到了水里。

眼前黑黢黢的,裴楚鼓着最后一口气,拼命手脚去扯拽那抓着他双腿的水鬼手臂,却完全拉扯不动。

“哇哇——”

隐约中,裴楚似乎听到了耳边有那水鬼仿佛孩童哭喊的声音,接着身体陡然一轻,像是被人托了一下,人又浮出了水面。

岸边的彭孔武正好一把抓住了裴楚的肩膀,另一边叫嚷着要逃命的白贼七,跟着也一把抓住裴楚的手臂,两人合力将裴楚扯上了岸。

“大虫,快走快走,七哥不敢待在这里了。你们两个胆子泼天大的不要命,七哥还想留着身子睡个软乎乎的小娘。”

一将裴楚拉扯上岸,白贼七蹦跳了起来,离河岸跑得远远的。

彭孔武只做没听到,扶着裴楚一起离河岸远了一些,才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方才着水里短短的片刻功夫,他这会也是筋肉疲乏。

“咳咳——”

裴楚跪坐在地上,吐了两口水,稍稍回过神来,他第一时间摸了摸怀里。

他身上的那个小包袱在水里一番拉扯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好在无字书一直贴身藏在内衬里,没有丢失,至于书泡了水,这时候却是顾不得了。

“呼——”

裴楚长吐了口气,跟着彭孔武已经坐在了地上。

两人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再看向那不远处黑漆漆的水面,一时只觉夜风吹得人周身发冷。

第十七章 穿墙

杨浦县南城的一处老旧宅院。

宅院临街一侧长着青苔的斑驳的墙壁,忽然三个人影从墙中挤了出来。

栾秀才摸了摸全身上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毫无异状的墙壁,站在原地又是震惊又是欣喜。

“秀才,祝某的这穿墙术可还好使?”

庭院中间,此刻正摆着圆桌木椅,桌上摆着残羹冷炙,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男子,背靠着椅子,双腿架在桌上,怀中正抱着一壶酒,也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饮了口酒,笑吟吟地朝着栾秀才招呼道。

“好使好使。”

栾秀才脸上喜不自胜,几步走到院中的桌前,深深施了一礼,“奔墙而入,宛若无物,真是奇也妙哉。变得钱米来,又得穿墙去,仙家法术,学生今日能亲身领略,纵是死也不枉了。”

“哈哈哈……”坐在桌前的祝公子大笑连连,一袭白衣宛如大氅披着,袒露胸脯,放荡不羁,指着栾秀才道,“不知我要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

栾秀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那些乡民被人引到了城隍庙住着,学生按着公子的吩咐,已将那些蒸饼和旧衣给乡人们送过去了。”

“城隍庙?”

祝公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抬眼瞟了一眼栾秀才,跟着笑了起来,“那秀才你还真是运气。此事既然已成,秀才可归家去。”

“那学生就先告退。”

栾秀才躬身行了一礼,刚转过身,又顿住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块似乎黄纸包成的令牌,奉到祝公子面前,“公子,那这……这个,学生……学生物归原主。”

祝公子抓着酒壶又倒了一口酒,随意地挥了挥手,“难得秀才你还记得,这枚穿墙符,便由你收着了。等大事成时,我再传你变钱变米之法。”

“谢公子,谢公子,学生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栾秀才脸上笑开了花,将那枚黄纸包成的令牌握在手中,再次朝祝公子作了一揖,才转头走到一处墙壁前,神色激动地喊了一声“疾”,跟着一跨步,人在墙壁上消失得了无痕迹。

等栾秀才消失在了庭院,跟在栾秀才身后的两名随从打扮的男子,走到了身穿白衣的祝公子面前。

其中一个说道:“少主,不过是将疫衣散到乡民之中,我们兄弟也能做得,何必找这么一个秀才来?”

“席二席三,你们可是外乡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本地的秀才?”

祝公子看了看面前随从打扮的两人,淡淡道,“这疫鬼之术,只能挑那些神思不属的老弱妇人,不让这秀才来吓他们一吓,哪里能轻易得手。这次还算是你们运气,换做其他县府,在那城隍庙内,这些疫鬼之术可用不上了。”

“那城隍庙早败落了,哪里还能拘得住我们的疫鬼。”另一个席三说道。

“是嘛?”祝公子嘴角多了几分玩味。

“只是少主也不必将穿墙符传给那个穷酸秀才。”前面问话的席二又道。

“不给他个穿墙符,如何能够让人相信?”

祝公子伸手摸了摸嘴边的酒渍,“举事嘛,不都是要寻一个心怀怨愤的来出头当旗帜,这栾秀才多合适,寒窗十年却过得穷困潦倒,满腹经纶又无用武之地,这怨望丛生,自然要揭竿而起?”

……

嘎吱一声。

城郊临近浦水一处宅院的大门被推开。

裴楚跟着彭孔武和白贼七两人走进大门,看着眼前整齐开阔的院落,脚步不由微微一顿。

洁白的月光下,能看到这处宅院前后有十多间房屋,中庭宽敞,还有假山大石,只是到处都长着杂草,没有灯火,看着像是年久失修的破败样子。

“七哥可怜你们今晚没地方去,便让你们住上一宿。”

走在前面的白贼七站在门前,回头看到停下脚步的裴楚,颇为得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七哥先说好了,在七哥这住一晚,可得付房钱,也不坑你,比照城内的客店……”

“聒噪个什么劲儿。”彭孔武一脚踹在了门上发出巨响,没好气地冲着白贼七道,“就你这破地方,还敢比照城内的客店?”

白贼七一看彭孔武粗鲁的动作,呲牙裂嘴地叫了起来“唉唉,大虫,你轻点轻点,这闷坏了可得找人修,不是你家的东西,你不心疼啊?”

“少啰嗦。”彭孔武不耐烦地扯了一嗓子,指着白贼七扛着的那袋子精米,喊道,“快去烧水,再弄些吃的来,要不是你家离得近,我又懒得再进城,你还当我愿意来不成呢?”

“嘁,当初也不知是谁天天死皮赖脸呆在我家里,住七哥的,还要吃七哥的。”

白贼七缩头缩脑地哼哼了两声,却不敢违背彭孔武的话,转身进了院子,去生火烧水。

“好好的一处宅院,却败落成了这样。”

看白贼七离开,彭孔武望着空荡荡的宅院不知是叹是骂地说了一声,又转过头朝裴楚道,“裴兄弟,今天我们就在这厮的家里将就一晚。”

“谈不上将就,已然很好了。”

这处宅院虽然破败,但比起裴楚住的黄土屋和今夜的城隍庙,已经好了一大截。他自然也看出这白贼七曾经应该有不错的家世,并非他最初以为的那种纯粹的破落户。

又向彭孔武问道:“那水鬼之事呢?彭都头要作何处理?”

“自然是禀报县里。”彭孔武伸手抹了把脸,随意地找了赶紧的地方坐下,“但凡发现妖邪鬼魅,都需要告知县里,由县尊再去州府请禁妖司前来。”

“禁妖司?”裴楚微微愕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朝廷管邪魅之事的职司。”

彭孔武见裴楚不懂,又跟着解释起来。

这世间多有妖邪鬼魅之事,朝廷特设有两司名曰“禁妖”和“镇魔”,乃是禁卫军之中佼佼者和招揽的宗派高人,以及一些江湖奇人异士组成,分镇天下各路。

不过往常时节,在越州一地虽然偶有鬼物精怪出没,但大抵寻常人一生也难遇上,多数当个志怪异闻传说听听。

只是近些年,北部诸多州郡闹过几次叛乱,又加上天灾饥荒,朝廷有些伤了元气,对于地方上的魑魅魍魉之类镇压力度小了许多。

特别是一些穷乡僻壤的山村之地,已经偶尔有传出妖魔祸乱的事情。

“这大周朝看来没我想得那么安稳。”

裴楚听完了彭孔武的介绍,心中对于这个世界有了多一分认识。

最初在观前村的时候,他还觉得虽然是封建王朝,但普通农人佃户还能有口饭吃,按说应该算是太平盛世。

只是后来听说了北部诸多州郡闹灾,又亲身经历了那虎媪一事,还有白日里在县衙前闹的什么石人一只眼,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时局并没有那本安定。

裴楚从彭孔武口中又得知了一些人文地理和朝廷制度之类的事情,有过面对水鬼的并肩作战,彭孔武明显也高看了他一眼,亲热许多,能说的尽量都和裴楚讲了。

裴楚又想起彭孔武在浦水中的表现,问道:“对了,都头可是练过武艺?”

“大虫也考过武举,若不是和人置气,恐怕也能拿个武举人哩。”

白贼七不知何时从内里的宅院走了出来,手里捧了一大盆的白米饭,外加一叠咸菜。

“武举人?”这话听得裴楚来了精神。

道术武功这方面,他都很有兴趣,更不用说这个世界有鬼魅妖邪,能多一点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就你话多。”彭孔武听到白贼七提起这个,明显有些不悦,一伸手从对方手里夺过那一大盆白米饭,朝着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眼看彭孔武不想多谈,裴楚自然也不好再问。

当下三人坐在庭院中间,将一盆米饭分了,这时候几人都是又饥又寒,一会就吃了个干净。

第十八章?解镇压法

一灯如豆。

带着几分霉味的客房内,裴楚站在房间中间,打量着周围。

客房内除了床和桌椅外,没有多余的家具,整个房间显得有些空荡,只是从细微处的桌椅床榻、窗台,还能隐约看得出往昔几分古代大户人家的气派。

“这房子白贼七要是卖了的话,应该不至于现在这么窘迫。”

裴楚轻轻感叹了一声,不过跟着又摇了摇头,人各有异,有些人光看表面其实不一定能知道其内里真正的想法。

将身上潮湿的衣服脱了下来,挂在一张椅子上,裴楚坐到了红木的小圆桌前,拿出了贴身藏着的无字书。

前面他一直没空查看,这时候终于得了空隙。

“还好还好。”

打开无字书,裴楚看着第一页的“刺肉不痛法”依旧字迹清晰,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书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作而成,泡了水后却也没有半点浸湿的迹象。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这水浸水后可能泡坏了,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多了,这无字书书既然能显示出道术,那自然不会寻常之物。

“只是不知道遭遇了水鬼后,无字书会不会有新的道术法门?”

裴楚怀着几分期待的心情,慢慢翻动着书页。

无字书出现的三页道术法门,除了“三洞正法”这个修行之法,他还没什么头绪外,其他两门实用的道术都解决了他面临的最紧迫问题。

这次遭遇了水鬼,多少让人有些期待。

哗啦哗啦书页的翻动声,在裴楚翻到了第四页的时候,脸上蓦然升起了一丝喜色。

“果然有。”

只见第四页的书页上,原本黄白的空白地方,此刻已经多了一行行整齐的文字和怪异的符号。

“我原本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这无字书果然是根据我遇到的事情,给出了反馈。

关于无字书会出现道术法门,他一直有些猜测,那就是根据他遇到的事件产生反应。

不过前几次都是事后推测,没有办法很好的验证,这一次书页上出现了内容,则印证了裴楚的猜想。。

“或许这也意味着,以后我遇到的离奇事件越多,能够学习的道术法门也越多。”

裴楚按下内心的激动,低头细细翻看起了第四页书上展示的内容。

“解镇压法?”

看着书页右侧竖体抬头第一行写着四个字,裴楚稍稍顿了顿。

他感觉这次出现的道术似乎和他预想的有偏差,但还是耐着性子跟着继续看起了后面的内容。

“被人压镇,用柳木三寸牌硃书解镇压符式,念咒书符,置于镇压者身。

“解镇咒曰: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增,一切压镇,尽皆收捉,付与魁罡,急急如律令。再咒曰:急回。”

在咒语之后是一个敕令符篆,旁边写着“解镇符式”。

裴楚花费了一点时间,来回将第四页的“解镇压法”反复看了几遍,大概读懂了内容。

这是一门讲被人镇压后如何解除的道术。

操作的方法和“刺肉不痛法”大同小异,都是画符和念咒,只是画符用的不是黄纸,而是三寸长的柳木牌。

“这是什么意思?”

看完了书页上的“解镇压法”,裴楚眉头皱起,心里满是疑惑。

“我第一次因为脚上有甲沟炎,得了刺肉不痛法,第二次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黄鼠狼讨封,出现了《三洞正法》,第三次是遭遇了虎媪,书里出现了法驱虎豹的道术。

这次,我遭遇水鬼,按说该给我来个能够驱鬼慑邪这一类的道术才对,再不济弄个入水不溺、飞身过河之类的也算挨边,为什么会弄出一个解镇压法出来?”

裴楚越想越是觉得奇怪,脑海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那个水鬼是被什么东西镇压了?”

他想了想,又跟着又摇了摇头,这水鬼就是阴邪之物,多有传说溺亡者成水鬼后,拉人入水替死,以求得投胎传世。

今夜在浦水,他也见到了,这水鬼不知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类,但被血腥气息吸引,明显是会袭击人的。

他还想起了近来有不少人都在说浦水有人溺亡的事情,像之前他去借针线的时候,陈布跟他讲他的一个什么哥哥在水中溺亡,家人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

如果这些都是水鬼为祸,需要的道术自然是镇压之法,而不是解镇压的法门。

“不过……那时候是有些不对劲。”

裴楚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在浦水岸边的事情,他救了彭孔武上岸后,被水鬼拖入水中,当时已经是万分紧急的时刻。

结果忽然就浮出了水面,感觉好像是被人托起一样,当时在水中的时候,耳边隐约似听到水鬼宛如孩童叫喊的哇哇声。

“难道是那水鬼放了我一马?没有害我的心思,是在求我帮忙?”

裴楚越想越是觉得起疑,当时在水中的情景,他其实已经被拖下水里,后来浮上水面,真有点像是那水鬼放手了。

只是,裴楚想不出来水鬼会放过他的理由在哪里。

前面的彭孔武被水鬼抓着双腿的时候,那种凶猛的力量可做不得假,明显是要把对方拖入水中。

如果说水鬼只是攻击有伤害到它的目标,那后来裴楚为了救彭孔武,同样用刀扎了水鬼一刀,虽然不见得造成什么伤害,但肯定不会是因为他扎了那水鬼一刀,对方反而放过了他。

“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内情?嗯,我先把咒语背下来,然后明天就去找个柳木牌,画上‘解镇符式’带在身上。”

有了之前那次“法驱虎豹”的经历,裴楚觉得既然无字书上显现出了这门道术,他还是应该及早准备起来。

况且,遗失的包袱里几张“针符式”和“虎豹避符”,还有黄纸朱砂毛笔等都丢了,他也要重新准备一些。

这会裴楚已经颇为困倦,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将“解镇压法”不算长的咒语,默默记诵在心。又用手虚空临摹“解镇符式”的符篆,等到一切记得熟悉了,又翻到前几页温故知新。

哐哐——

忽然,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响起。

裴楚猛地一惊,快速将无字书收好,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是白贼七。

“七哥,出了什么事?”

“火,火……”

白贼七缓缓转过头,咽了咽口水,朝县城的方向指了指,“县城着火了,大……大虫已经赶过去了。”

“什么?着火了?”

裴楚面露惊色,抬起头顺着白贼七所指的方向望去,院墙阻隔,无法直接看到县城,只是遥遥天际,有了红光。

……

第十九章?厌胜之术

河岸的杨柳垂于水面,错乱斑驳的枝叶,在月色下张牙舞爪,宛如妖鬼。

嘎吱嘎吱的木轮声在河岸边上响起。

一个佝偻着背,腿脚似乎有些长短不一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辆独轮车缓缓出现在了河边的一棵柳树下。

独轮车上,端坐着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身穿褐麻衣物,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和木块,神情专注,一路似乎都在雕刻着什么。

清亮如水的夜色里,刻刀雕琢木屑的簌簌声不时响起。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站在老人身后,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雕琢着那手中的物件,默然无语。

良久。

河岸的道路上似乎有人走动的声响传来。

佝偻着背的男子抬头遥遥看了一眼,远方隐约白色的影子在接近,顿时低声在须发花白的老人耳边说了一句:

“爹,人来了。”

老人雕琢的手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青年,脚步飘忽,转眼到了面前。

“严匠师,那石人已进了县衙,不知事成否?”白色锦衣的青年神色淡淡,看着两人问道。

“好。”

老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绽放出了神采,望着白衣公子,用干涩的声音说道,“那石人是我生平寄托,只要进了县衙,便可消磨掉内间的龙虎气,祝公子,自可发动。”

“如此甚好。”

祝公子抚掌而笑,看着老人和他身后的中年男子,“我来越州前,常从左师那听闻这厌胜之术乃鲁班教一脉嫡传术法,神通莫测,能祈福施咒,无所不验,消磨功德,无所不灵,只是……”

白衣公子说到这,忽然伸手指了指老人的左脚,“若被人破解,施术之人都会遭受反噬,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命丧黄泉。不知严匠师是……?”

“不劳公子费心,我这是前几日修墙砸了脚。”老人淡淡应了一句,“我等小道,不过是替人修屋造圈而已,比不得公子左仙师嫡传,术法通神。”

“哈哈哈……”祝公子大笑一声,“道行有高下之分,术法又哪来强弱之别,我虽然能拘魂控鬼,懂得幻术穿墙,但却奈何不得这区区一个县衙的龙虎气,如若不然,我又何须来求助严匠师?”

“公子过誉了,老朽一个粗鄙的木石匠人,当不起公子这般夸赞。但求公子大事成后,能许我这孩儿一个差事。”

老人拱手抱拳,神态谦逊。

“好说好说,我教门壮大,自当海纳百川,招揽天下左道贤才。既然龙虎气已消,事不宜迟。”

祝公子长身而起,忽然伸手一招,那碧波的水面之上,忽然翻腾起来,从那水中浮现出了一个身高过丈的黑影。

他脚步轻点,人已然跃到了那水鬼的肩头,抬手朝着那远处宛如巨兽匍匐的县城遥遥一指,嚷声吼道:

“祝某本不过区区一个饿殍,得赖左师看中,传我术法。今我,食有酒肉,身有锦衣,钱财米粮,招之即来。可大周无道,害我百姓,我当反之。严匠师,我以疫鬼乱城,今夜便是火起时。”

水波如潮。

那从水中浮现出的黑影,驼着祝公子倏然间掀起了一波巨浪,朝着县城方向滚滚涌去。

“这……这祝公子竟然有此抱负?”

站在老人身后的中年男子,遥遥看着那巨浪上,水鬼托着的祝公子,心生向往。

“回神!”

旁边的老人猛地伸手拍了一下中年男子的额头,“这等话你也能信?我越州杨浦百姓,哪里到了不能活的地步?”

“呃……”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微微愕然,“父亲,那他是……”

“不过是寻个由头。”老人摇了摇头,“只是我们被他逼迫,已然入局,身不由己了。”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神色讪讪,又看向远处涌起的水波,转了话头,“这祝公子收服的这水鬼好生厉害,竟能有控水之能。”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水鬼,当日石人雕刻好后,这祝公子用的就是这水鬼背负石人去往河中,只是当时他不过以为这水鬼在水中有大力,但着实没想到竟有兴波控水之能。

“这水鬼来历不凡,可惜我不识得,我们匠人一脉的术法,没有拘魂捉鬼之能,也难以正面与人争斗。”

严匠师人老成精,他同样看出了这头水鬼的不凡之处,只是他这一门乃是传教不立教的鲁班一脉,是门咒术。

别说这些妖魔鬼物,他们没有办法降服,就算是和常人厮斗,也没有半点作用。

所谓的厌胜之术又称鲁班法,木匠、石匠等在替人修房建屋、造圈打磨、打造家具之类事情时使用,边做工边施鲁班法,能够保佑主人家万事顺遂,广进财源,六畜兴旺,人丁兴旺。

同样,若是受到欺凌,亦可以用厌胜之术,在一些特别的砖墙家具上施法,弄得人破家招灾,厄运缠身,家破人亡。

这次被他祝公子找到,要借助的就是他的厌胜之术,雕琢石人,以消磨县衙的龙虎气。

老人叹息了一声,转而忽然朝身旁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道,“孩儿,等这祝公子将杨浦县占了,我会为你在手下某个差事,到时你可带人去观前村将那小子抓在手里,严加拷问。”

“父亲真相信那小儿手中有仙家法术?”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问道。

“你之前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小儿中了我的厌胜之术,按说决不能活到现在。前几日开始我脚趾胀痛,是被人破解了法术,遭了反噬。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也活不了几日了。

那裴老汉当年不过一个山村农夫,却有呼鬼扶乩之法,肯定得了际遇传承。我去年虽然咒杀了他,却没能探听出他法术的来历,现在正落在那裴家小儿身上。

我儿,你需知道,方今天下,北地州郡已乱,朝廷渐趋式微,早晚波及越州。你身体羸弱,如想在这世道求存,定要有保命之法。”

“孩儿明白了。”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轻轻点头。

两人说话间,数里外远处的杨浦线县城,有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十章 乱起

“邦邦——”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更夫常九手持一盏灯笼,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一路穿街过巷,巡夜报时。

他今年三十有七,但做这夜间打更的差事已经快二十年,各条街巷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簌簌——

一路走到城西的城隍庙前,常九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的耳边隐约听到了一些窸窣之声。

“这破庙里还有老鼠呢?”

常九打着灯笼站在破败的城隍庙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接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对了,今夜这里住了人。”

交接差事的时候,前半夜的更夫和他有交代过,那彭都头有让人安顿一些乡民住在这里。

“只是,那彭都头也是个不晓事的,安顿哪不好,安顿在这庙里。”常九摇头嘟哝了一句。

他往常就不爱走这段路,倒不是嫌远,主要是这城隍庙他看着渗人。

听人讲这城隍庙原是前朝一个大官下令建的,本朝立国后,历任县令多有避嫌,百十年下来无人修葺,渐渐也就荒废了。

他只是常经过这一段的时候,觉得阴气重,庙门口常有水渍,夜路走多了,难免有些忌讳。

簌簌——

正在常九要转身离去,城隍庙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这一次,比先前更加大声,仿佛有很多人脚步在移动。

“这大半夜的里间的人还不谁呢?”常九听着响动似乎疑惑,随即又叹息一声,“也是,换我遇上这事也睡不安稳。”

他虽是一个更夫,却也是衙门口的,消息自然灵通。

县尊大老爷拘押了几十号服役的汉子,不升堂也不听讼,这些跟着来的老幼妇孺,又有几个能够睡得安稳?

“也是可怜人呐!”

常九感叹了一声,县尊大老爷要做的事儿,他一个更夫管不了,转过头准备继续起巡夜报时的职司。

“啊呀!”

常九提着灯笼刚一转头,忽然就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吓得他手里的梆子都掉在了地上。后退了一步,又拿着灯笼朝前照了照,却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他身前。

“你这老虔婆,走路也……”

常九心中有气,正要开骂,只是话刚说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灯笼周围,一个又一个红影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友有女,双眼翻白,直愣愣地将他围在中间。

“饿啊!”

一声仿佛是深渊饿鬼的凄厉嘶吼响起。

……

嘎吱嘎吱——

尖锐刺耳的木板摩擦声响起。

“这些贼厮鸟又来了?”

城西的一间肉铺内,李屠户猛地睁开眼,伸手摸到了放在身边的切骨刀,从柜台的一张木床上气呼呼地跳了起来。

他在这杨浦县经营生肉铺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一直与人为善,也不缺斤短两。

可半个月前城中的几个泼皮来他这里赊肉,他没答应,后面起了冲突,他推搡了领头的几个。那些泼皮看他力大,又有杀猪刀傍身,明里怕他,可这夜里时不时就来弄些响动扰人。

还放话说,不请顿酒肉,后边就要在他这店门前屙屎屙尿,让他这肉铺子开不成。

李屠户无奈,他虽然长得凶恶,可到底还是做正经营生的,惹不起这些狗屎一样的东西。

今天特地留了半斤猪下水送了街面上厮混的白贼七,本想让他说和几句,可这厮收东西手快,答应下来的事情还不如一放屁。

“等我见着白贼七,非把那半斤猪下水讨回来不可。”

李屠户心中忿忿,手里抓着切骨刀,哐啷一脚从里间踹开了门,他是狠了心要吓一吓那些个泼皮。

“嗯?”

一出了铺子的门,李屠户怒目切齿的脸上忽然就呆愣住了。

站在他家铺子门前的不是什么泼皮,而是两个矮矮小小猫儿似的身影,正在抓挠着他店门的木板。

李屠户将手里的切骨刀背在身后,喊了一嗓子,“你这两个娃儿,深更半夜不回家,跑来挠我的店门作甚?”

刺啦——

又是一声让人牙酸的指甲和木板的摩擦声。

两个小人儿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依旧在用指甲挠门。

李屠户刚想开口喝止,忽然听着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声音杂乱,伴随着哭喊。

他抬头望去,就见呼地一下,一阵火光从远处街道的某个铺子里亮起。

开始似乎只是一处,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红彤彤的,将街面上都照得清晰。

火光下的街道影影绰绰似乎多了不少人影。

“这……这是走水了?”

李屠户怔了怔,心底猛地慌了起来。

这城内之中最怕火患,他这肉铺虽离得还有段距离,可这房连着房,保不齐一阵风就把火引到这里,要是将这攒了好些年的家底烧个干净,那真是连哭都没地哭去。

“你这俩娃儿快快……”

李屠户心慌意乱,转身就要去店铺内找个木桶去打水帮忙救火,刚一低头,忽然注意到门前那两个小人儿不知何时不在挠门,正面朝向他。

摇曳不定的火光,让李屠户这会能够看清站在眼前的两个小人的模样。一男一女,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两件宽大的红衣,嘴唇发紫,面无血色,更骇人的是双眼翻白,木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们俩……”

李屠户生得膀大腰圆,一两百斤的肥猪他一个人也能摁得住,可这会却被两个小孩儿盯着全身发毛。

“饿啊……”

陡然间一声尖锐的呼喊,两个小人儿朝着李屠户扑了过来。

……

县衙大堂西南侧,南监大狱。

内监地牢,狱神庙前,一阵阴风凭空而起。

正对着狱神庙的一块白布悄然被风刮过,露出了里面掩盖的一个独眼石人。

咔嚓咔嚓——

石人表面陡然碎裂,露出一道道网状细痕。

砰——

地牢之内,砖木结构的黑暗牢房,猛然发出一声砸门的巨响。

班房内,值夜的狱卒豁然惊醒。

“放我出去……”

地牢内的一间牢房,有痛苦的呼喊声传出。

“瞎嚷什么?”

一名狱卒勃然大怒,抓起班房内的荆条,转身就冲到了牢房前,准备教训这扰人清梦的贼胚一顿。

“放我出去……”

只是在这名狱卒刚走到牢房前,身后的另一间牢房又响起了一个呼喊声。

“娘贼,大半夜不睡觉,是来消遣老子……”狱卒骂咧咧地叫道。

哐当!

猛然间,一阵巨响在狱卒身后响起,厚实的牢房大门被撞开。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牢里冲了出来。

面门破裂,下巴和半张脸都扁得不成人形,整个头骨似乎都裂开,有红白的东西在往外冒。

狱卒跌坐在地,面白如纸。

只看这身影整张扭曲的面孔似乎在笑,从喉咙里冒出了声音,“我出来了……”

哐当,哐当——

又是一声声剧烈的撞击声。

一间接一间的牢房内,各种骨骼扭曲,血肉模糊的身影从里走了出来。

……

第二十一章 疫鬼?

小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正在快步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

“……裴小子,不,裴兄弟……我走不动了。”

白贼七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看着走在前面两步的裴楚,喊道,“这城内大火,你……你去作甚啊?”

“城内还有我诸多邻里,他们虽不是我亲人长辈,但我既陪同来此,自然要把人看顾好。”

裴楚听到身后白贼七的喊话,脚步放缓,停了下来。

看着远处县城越来越明亮的火光,他脸上有些焦急,尽管此刻两人离还有一段距离,可从城外看那火势小不了,怕是烧了起码有好几条街了。

而且今天他在城内留心过周遭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木制的房屋为主,街巷连绵,一旦烧起来火势恐怕就难以遏制。

在城隍庙的那些乡人邻里都是老弱妇孺,这样的情形下,他真担心他们会出什么事情。

裴楚又回头看了一眼累得走不动的白贼七,急切道:“七哥,要不你先歇着,我先赶去城里。”

“……呼……你……你小子,倒是和大虫一个脾性,爱管那不相干的事。唉唉,也亏得你这等人,七哥才愿意结交。”

白贼七连连喘着大气,嘴巴却不肯停,弓着身露出了疲惫的姿态,摆了摆手,“你……你先去吧,七哥在这里歇会。”

“好,那我先走一步。”

裴楚点点头,没再犹豫,快步地离开了白贼七,朝着前方冒起火光的县城小跑而去。

“嘻,七哥才不跟着你,傻头傻脑的。”

看着裴楚的身影消失,白贼七一下直起身,脸上装出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远远看着火光冲天的县城,白贼七又拍着手,笑嘻嘻地叫了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县城走水可是好多年不遇了,哎呀呀,那城里的金行当铺今夜是不是也烧了哩,还有哪些个店铺买卖行,这会儿掌柜伙计应该也哭喊着逃命,今夜七哥虽然吃了那水鬼一吓,可合该发笔横财慰藉慰藉……”

……

“城门还不开?”

裴楚一路狂奔到临近浦水的西城城门,站在城墙下抬头能看到城内红彤彤的天空,耳畔隐约能够听到城内的呼喊声,只是城门依旧紧闭,并没有人打开。

裴楚左右看了一圈,城墙上负责把手城门的衙役和民壮不知去了哪里,又转了方向,快步跑到了之前出城的那一棵树下,沿着树干上被人设计好的落脚点,快速爬上了城墙。

一上了城墙,裴楚就远远看到了城内有多处火光亮起,高呼和哭喊声连成一片,街道上人影绰绰,显得颇为混乱。

“没有人组织救火?”

裴楚心中大感疑惑,此刻的火势似乎已然逐渐蔓延开,再不进救火恐怕后面火势会越来越大,后果简直不可预料。

顾不得多想,他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一路朝着西城的城隍庙位置飞奔而去。

那里离他现在的位置比较近,乡民又多数是老弱妇孺,他觉得应该先过去看看,至少将人撤退到安全的位置。

下了城墙,裴楚沿着之前走过的那条街道跑去,迎面而来撞上了一个光着脚赤着上身的男子,神色仓惶,看样子像是从睡梦之中从家中逃出来一样。

“跑什么,救火啊!”

裴楚伸手招呼一声,看看能不能让人组织起来在城内救火,可那男子只是嘴里呼喊着“快逃命啊”,脚步丝毫没有半点停留,一溜烟就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这人怕死到了这个地步?”

裴楚回头看了这赤着上身的男子一眼,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即便是失火了,只要人逃得出来,这时候也该赶紧组织起来尽可能救火,抢救财产才是。

回头又走了两步,迎面又撞见了一个长得高大壮硕的身影,装扮有些像个屠户,脚步迟缓,正在朝他一步步逼近。

裴楚脚步猛然一顿,忽然明白了方才那男子为何奔逃,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子整个肚子几乎被逃开,肠子内脏之类的洒了一地,可对方浑若不觉,翻白的双眼似乎正在盯着裴楚。

“这……”

裴楚猛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

沙沙——

脚步声响起。

裴楚咽了一口口水,跟着又注意到街道上,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好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脚步迟缓,似乎每个人都在直勾勾地望着他。

在远处烧灼的明亮火光下,这些人歪头斜脑、浑身血渍,青紫色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站在那里就显得诡异异常。

吼——

距离裴楚不远的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忽然张开了混杂着黑紫色血肉的嘴巴,发出一声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咆哮,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朝着裴楚抓了过来。

裴楚汗毛倒竖,掉头朝着身后的街道狂奔。

陡然间,眼前一个红色的人影闪过,裴楚还没来得及反应,砰地一声,就被这个红色的身影给撞翻在了地上。

“饿啊——”

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一个仿佛地狱饿鬼哭喊咆哮的声音。

裴楚来不及多做反应,就看到将他撞翻的红色人影已然爬了起来,动作灵活迅捷,不像之前见到的其他人。

“张婆婆?”裴楚失声叫道。

在这一瞬间,他借着火光看清楚了面前这个穿着一身怪异红色长衣的人是谁,面容苍老枯槁,诡异地扭曲着,正是他之前从观前村搀扶了一路的张婆婆。

可那穿着红衣的张婆婆似乎完全不认识裴楚,手脚并用,扭曲着身体,完全丧失神智,再次扑了过来。

裴楚来不及多想,原地一个翻滚,让开了张婆婆的这一次扑击,紧跟着身后一阵的脚步声响起。

那些耷拉着脑袋,步履迟缓的杨浦县民众,已经跟着张开双手,再次围到了他身前。

其中领头那个壮硕高大看着像是屠户打扮的男子,更是双臂大张,眼看就要将裴楚给一把抱住。

裴楚惊骇欲绝。

正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那眼看要扑到裴楚的壮硕男子忽然倒飞了出去。

“裴兄弟,快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裴楚飞快起身,几步跟着冲出了那些包围上来的人群,再一回头,就看到彭孔武手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木棒,将后面扑来的张婆婆给打飞了出去。

跟着一条大木棒挥舞如风,又将一些围上来的人群给统统打倒,这才转身赶上了裴楚。

“快,这边!”

彭孔武几步冲到了裴楚旁边,引着他就朝一条街巷跑去。

在两人身后,那些被彭孔武打翻的人群再次站起身,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野兽般的嘶嚎不断响起。

两人这时候顾不得其他,只是一路狂奔。

一路绕开了好几处混乱之所,直到进了某条还未被火烧到的僻静小巷。彭孔武托着裴楚,两人一齐翻进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外面火光滔天,伴随着各种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裴楚心脏砰砰直跳,靠在院墙上,方才的遭遇,有那么一瞬让他感觉仿佛像是前世看过的某类电影。长长吐了两口气,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彭孔武,问道:

“彭都头,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孔武右手握着粗大的木棍,额头汗水涔涔,连连喘了两口粗气,才缓缓道:“我先你一步进城,本想组织军巡铺的人救火,可不等我走到军巡铺,城内人早乱了。然后……”

彭孔武顿了顿,脸色似乎变得无比阴沉,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楚,“然后就见到了你的那些乡人不断袭击县中居民。”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楚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

彭孔武摇摇头,顿了顿,忽然又道:“我去年到郡中公干,曾看过一份朝廷邸报,说北面州郡叛乱时,有妖人以邪法祭炼疫鬼,和现今情形颇为类似。”

“疫鬼?”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北面州郡冻饿病死的灾民何止万几,怨气集聚不散,被妖人用邪法招魂祭炼成鬼物。这些鬼物可附身神思不属血气不旺的人身,进而成为似人非人的疫鬼,择人而噬。但凡被疫鬼撕咬后,疫气传播,常人转眼就会沦为毫无神智的行尸走肉。”

彭孔武看着裴楚,语气低沉,“裴兄弟,你的那些乡民怕是尽皆……”

“都成疫鬼了,人命便如此轻微么?”裴楚一屁股坐倒在地,久久无法回神。

这世界是没有什么丧尸病毒,但却存在更加恐怖的妖魔鬼物,邪术妖法。

“如果我今晚还在城隍庙的话,会不会也成为疫鬼?”

他本以为这个世界虽然存在妖魔鬼物,但人道昌盛,有王朝统御,还有道法和镇守天下的什么禁妖司,即便偶尔有妖邪作祟,但不过是边边角角。

可现在却悚然惊觉,这个世界的凄惨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有法术,有妖鬼,一旦普通人遭遇到了,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不论是观前村或者其他村中的乡民,他熟悉或者不熟悉,但都算是见过,是活生生的人,仅仅只是转眼之间就全部沦为了鬼物,这让裴楚愤懑痛苦,难以宣泄。

彭孔武神情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咬着牙在低声自语:

“县中有朝廷龙虎气镇压,按说不可能有妖邪鬼物能够作乱,除非……县衙已破!只是那些乡民为何会变成疫鬼?”

疫鬼是妖邪,一县之中有朝廷龙虎气在,根本不可能乱起,以往即便有疫鬼为祸,那也是人迹罕至的乡野,或者是城破之后的废墟白地。

现在城内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县衙出了变故,龙虎气溢散,无法镇压妖邪。

忽然宅院内一声响动,彭孔武蓦然一惊,举着手中的大木棒,喝道:“什么人?”

“彭都头?!”

庭院内的一处角门里,一个神情慌张的男子拿着一把菜刀,护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儿走了出来。

“是孙掌柜。”

彭孔武定定地看了那神色慌张的男子一眼,神色稍缓,他认得对方,县中的一家布行的掌柜,他和裴楚闯入的是这家人的宅院。

“红衣,是那些红衣。”

这时,裴楚猛然回过神,叫了起来。

他想起之前城隍庙内,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带来的衣物和馒头,给乡人御寒果腹,当时他并未多想,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现在想来那些衣物似乎都是红色的。

“栾秀才!”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名字。

这时候他们都想到了,遭遇水鬼前跟踪栾秀才三人,对方却骤然在街巷上消失不见的事情。

隐约之中裴楚感觉很多看似蹊跷的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最初是有人在浦水之中埋下独眼石人,被充作河工的乡民挖出,县中因石人涉及谋反将这些乡人拘押。之后又让诸如白贼七这样的街面泼皮放风,引得那些被拘押的乡人家属惶惶不可终日,胆战心惊之下,被疫鬼附身。

虽然其中还有一些不甚清晰的地方,但整件事情的脉络大抵便是如此。

“我这便去找那栾秀才。”

彭孔武目疵欲裂,又看了看裴楚,“裴兄弟,你先躲在此处等我。”

杨浦县这场大乱,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他身位一县都头,自有护佑一方平安的责任。此刻不知县衙是否尚在,能做的职司就是缉拿盗寇,抓到幕后真凶。

“不。”

裴楚听到彭孔武让他躲在这里,却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指了指躲在远处的一家人,眼里似映衬着外间的火光,“县中虽乱,但肯定还有许多人并未受到伤害,现在城中大火,疫鬼袭击,我去组织人先离开县城。”

那些疫鬼虽然看似恐怖,但裴楚听完彭孔武的介绍,已然大概知道疫鬼和感染了疫病的普通人,和他熟知的影视作品里的丧尸相差仿佛。

如果疫气只是撕咬抓伤这种传播方式,疫鬼并非没法对抗,至少有组织的话,也能够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好。”

彭孔武认真地看了裴楚一眼,重重点头,也不问裴楚如何去做,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彭某能和你相识一场,也不枉了,多加小心!”

说完,一个纵跃攀上宅院的围墙,翻身跳了出去。

裴楚看着彭孔武的身影消失,定定站了一会,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躲在角落处的一家人。

第二十二章 逃生?

“砰!”

“没人了!”

“这边,这边还有……”

“要逃命的跟上,快,下一家!”

……

“家中男丁,想护住老小的站出来,三人结阵,想活命的跟着我。”

“木棍,要长的。门板,拆门板!”

“青壮看顾好身边的老人妇孺,遇到疫鬼不要慌,别想着厮斗,用长木棍和门板将那些疫鬼顶出去,不要让它们近身。”

“戴斗笠、裹上厚衣物,别让疫鬼抓到和撕咬到。”

“动作快点,如果遇到疫鬼,用长竹竿顶出去!”

一声声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在街道上响起。

“不要哭喊,快点走!”

“走!”

低喝声在火光掩映的一条小巷里响起。

人群从小巷中悄然钻了出来。

最前面是三四个拿着长竹竿的男子,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跟着又有几个年轻些的扛着拆卸下来的门板桌面之类的。

在确定周遭安全之后,紧跟着一些惊慌所错的妇人,或是背着包袱,或是牵着孩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又有一些老人夹杂其中,或是帮着妇人带孩子,或是背着一些细软之物。

砰!

街道口的一处民宅的大门被踢开,孙掌柜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朝着队伍最后的裴楚喊道:

“裴兄弟,这家人不肯走。”

裴楚眉头一拧,目光看着远处渐渐毕竟的火光,微微侧头,“下手揍人了吗?”

“揍了,还是不听。”跟在孙掌柜后面走出来了两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

裴楚又看了一眼远处火光照耀下,一些街头巷尾上隐约可见的晃动人影,咬了咬牙,“不管他们,走!”

“可是——”

站在这户人家门前,额头满是细密汗水的孙掌柜,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快走快走。”

跟在孙掌柜身后的两名青年却依然按耐不住,鼓噪了起来。

“唉——”孙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只是看了一眼前方的人群,他的妻儿正在其中,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孙掌柜,马上就要到城门,麻烦你和这两位兄弟到前面去,疏导人流,免得出城的时候人多拥挤堵住城门。”裴楚顾不得对方的长吁短叹,跟着又安排起了几人。

杨浦县的城门大概也就四五米宽,平常通行,哪怕是骑马驾车都够了,可现在裴楚不太确定如此人多之下,会不会直接将城门堵住,先安排几个人过去。

等孙掌柜几人离开后,裴楚的目光才又落在了这户人家的大门,他几步走到了门前,并没有进门的意思,只是将这家人打开的大门重新关上,随身用一旁掉落的半截竹竿穿过门环,充作个简易的门栓,然后便朝着街面上的挥了挥手。

“走!”

七八个头上戴着斗笠草帽,手里拿着长棍的青壮男子听到裴楚的招呼,登时移动脚步撤退,跟上了前面的人群。

这些都是裴楚和彭孔武分开后,一路不断收拢的杨浦县县中的居民。

大抵是由于大火和疫鬼的威胁,再加上裴楚出面组织,最初不过是四五个人的队伍,在经过了十多户人家之后,人数扩展到了几十人。又穿过几条街巷后,越来越多的人群汇聚,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好几百人。

裴楚虽然是生面孔,看着年龄又不大,但上一世经历的各种军训和影视作品的洗礼,简单的组织起一些青壮出来保护家人,并不算难。

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最需要的是有人能够站出来领头。

至于各自逃窜,或者不愿意离开家的人,裴楚也不做勉强,形势急迫,他只是力所能及地做他能做到的事。

吼——

一声宛如野兽般的嘶吼响起。

行进的队伍中间,一处沿街的铺子内,忽然一个张牙舞爪的红色人影冲了出来。

“啊!”

惊慌声响起。

正在朝前方行进的人群,突然遇袭之下登时一阵骚乱起来。

“用门板挡住。”

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的裴楚,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朝着护在队伍旁的青壮大声喊道。

几名青壮先是被疫鬼的突袭吓得倒退了两步,紧跟着听到了裴楚的喊声,登时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几块门板挡在身前。

砰!

距离的撞击声响起。

从那处沿街铺子里冲出来的红色人影狠狠撞击在了门板上。

几个举着门板的青壮被疫鬼强大的撞击力道给生生撞翻,宽大的门板虽然挡住了对方的冲击,但人却已经左右摔了出去。

疫鬼一个翻身,口中发出野兽似的嘶吼,朝着一个撞翻在地失了防护的青壮就要扑了过去。

“啊,救我!”

这名青壮面如白纸,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这是……陈……”

裴楚借着远处的火光,在这一瞬看清楚了这头化为疫鬼的人是谁。

他的眼眶瞬间充血,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脚步丝毫不停,双手握着一根差不多两米多长的木棍,从后面冲了上来。

在疫鬼扑击到那名青壮前,狠狠用木棍刺中了它的小腹。

奔跑起来的强大冲击的力道,让疫鬼的身体朝后顿了顿,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木棍上传来。

裴楚脚步不稳,人跟着就朝后被推开了一大步,这些疫鬼并非那种感染了疫气的普通人,它们的身体坚韧,力量惊人,常人哪怕是一个壮汉面对化成了疫鬼的孩童,都难以占据优势。

之前彭孔武一条木棍就能够打飞一头疫鬼,还有一群围上来感染了疫气的常人,那是对方打熬过气力,又身怀武艺。

眼看裴楚被疫鬼顶得节节后退,旁边忽然跟着响起了几声暴喝,几个已然反应过来的青壮拿着木棍和门板,也冲了上来,将这头疫鬼给顶了出去。

“把它顶到这间铺子里去。”

裴楚手上的力道轻了下来,登时招呼起众人齐齐合力,将这头疫鬼推进了之前的那间铺子的墙外,然后让众人手里的木棍扣在地上作为支撑,不让这头疫鬼能够冲出来。

“走!距离城门不远了,加快速度!”

红衣的疫鬼是城隍庙里的乡民,数量并不多,也就数十头。关键还是那些短短时间感染了疫气的普通人,虽然不像红衣疫鬼这般难以对付,但数量众多,被追赶堵截上的话,更加不好对付。

裴楚定定地看了一眼狰狞咆哮的疫鬼,狠狠别过头,继续指挥起惊慌失措的人群逃离。

数百人的队伍在街面上已经有了不小的动静,其中一些原本躲在周围房屋里的人,在看到这种情形之下,又跟着加入了进来。

等到了快接近沉闷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上千人的规模。

这时候裴楚能够做的已经不算太多,乱糟糟的人群里,他的声音都会被掩盖过去。只是让一些胆大的青壮跟着他一起在后面断后,防止那些跟上来的疫鬼突袭。

他一路组织众人逃离,又几次挺身而出面对疫鬼,并且一直在最后方断后,已然让身边一些人心生敬意。

“走不动了!

“前面的人不动了。”

忽然,前方人群沸腾了起来。

裴楚这才注意到,从城内逃到城门的人群,忽然不再动弹,拥挤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

裴楚扒拉开几个人,想要看看前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惜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

“裴兄弟,裴兄弟……”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人影拼命地挤了回来,朝着裴楚凄厉大喊道:“城门……城门,被堵住了!”

第二十三章 凡愚 ?

呼猎猎的大火烧灼。

一处已然烧了小半的典当铺内,忽然钻出来一个人影。

白贼七用一条湿布捂住口鼻,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一从着典当铺里冲出来,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还好七哥跑得快,不然非被烧死在里面不可。”

白贼七抖了抖肩膀上沉甸甸的包袱,忽而发出公鸭般得意的笑声,“撑死胆大的,七哥这次是发财了……唉哟,咳咳……”

笑了没几声,白贼七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感受着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白贼七不敢再停留,尽管用湿布捂住口鼻,可浓烟之下,他这时候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快速辨别了一下方位,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外间的街道跑去,只是跑了一段,白贼七就察觉出一些怪异,周遭的街道阒然一片。

“嘁,这人都跑光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贼七这会算是“身负巨资”,可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不免有些发憷,他记得之前起火的时候还是哭喊声连片,可没想到只是他冒死冲进典当行的这么一小会时间,周围就没个人影了。

“还是快点出城。”

白贼七心中盘算了一阵,他现在可是富家翁了,不敢再做停留。

只是,刚跑了几步,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在他前面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人影。

“李东家,谢挑夫,石铁匠……”

白贼七是个在街面上厮混的,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几人,只是他刚干了亏心事,见着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挤出了一张笑脸打招呼:

“火烧屁股啦,几位还不赶紧逃命?”

只是让他惊奇的是,面前三人毫无动静,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白贼七正要再次开口,只是突然身后一簇火光冒起,他趁着火光看到了三人的衣物撕扯了诸多碎裂的痕迹,其中那个谢挑夫的胸前被扯开了一个血洞,恐怖,森然。

吼——

陡然间,一声似嘶哑又似咆哮的声音从三人口中发出。

原本木愣愣的三人,似乎突然发现了八字胡男子,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白贼七头皮发炸,转头就逃,可刚一回头,就看到后面,不知何时也站了一个人影。

不,已然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烂肉。整张脸完全被撕烂,多处露着森森白骨,胸腹间血肉外翻,各种内脏破裂掉了出来。

“娘咧!”

白贼七心胆俱裂,只感觉下身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尿意,一把将身上那沉甸甸的包袱甩了出去,撞翻了这挡路的怪物,连滚带爬就朝着远处飞奔。

街道两侧,不时有一个个身体僵直的人影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

白贼七又险之又险地左右腾挪躲闪开,他看似体弱,可常年厮混在街面上,身体其实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

一路上白贼七也不知遇到了多少怪异僵直的身影,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逃窜,随手用街面边上的各种杂物遮挡,这杨浦县各条大街小巷他都熟悉,侥幸之下竟然被他毫发无伤地一直到了城墙边缘。

这处城墙下面正巧堆叠这一些砖石木料,这都是前些时候县里修城墙未曾用完的废料,其他人或许不知,白贼七却早在重修城墙的时候,就已经留心上了。

白贼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翻身跳了下去。

在地上滚了两圈,白贼七又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哭骂了起来,“贼老天,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又是水鬼,又是走尸……眼看七哥能发笔横财,可又丢了……这……这还让不让人活……”

白贼七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一道银光亮起,他只感觉颈后一凉,脖子上已然架了一把雪亮的钢刀。

“将反贼拿下!”

……

“逃,快逃啊!”

“火烧过来了!”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

长街上四处可见仓皇逃窜的人群。

两个人影在混乱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一直到了一处南城的小宅院门口。

大门脱漆,砖墙破败,吊在门口的两个红灯笼也少了一个,贴着的红纸对联也被人撕扯了一半,只有泛着白斑驳纸页,依稀能见着一两个字。

“彭……彭都头,这就是破落秀才的家。”

一个身形瘦弱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缩着肩膀指着这处小院落的大门。

他的目光不时还扫过四周的街道,眼神之中满是惶恐不安,双脚微微曲着,似乎想要逃遁,可手腕上被捏得发紧的刺痛,又打消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彭孔武抬头看了一眼残破的外墙和院门,又拿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沉声道:“吴坊正,你确定是这里?”

“这南城九街十八巷,我家家户户都记得清晰,这栾秀才早年尊堂在世时,还是个肯上进的,早早考得秀才功名,我还来喝过一杯贺酒。可自他父母过世,这栾秀才不通经营,家道败落,学业也荒废了,成天在街面上厮混,专爱些扶乩卜挂的事。”

吴坊正一股脑的将他知道的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又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补了一句,“只是,彭都头,这……那栾秀才是否还在家里,我可做不了保证。”

“地方对就行。”

彭孔武一把松开了被他拽着的八字胡男子,摆了摆手,“你且去吧。”

“多谢彭都头。”

吴坊正揉着手腕,赔笑两声,转头就准备朝远处街道跑去。

“等等……”

正当吴坊正转头想要离开,彭孔武忽又叫住了对方。

“都……都头,还有何事?”吴坊正面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彭孔武浓眉轻扬,眼中似有愤怒又似有无奈,“你是坊正,如有可能,多带些逃命!”

“是是……”吴坊正连连点头。

彭孔武转头不再去看对方,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着面前的大门,握紧了手中的一根三尺长、儿臂粗似的铁钎。

他的腰刀在遇水鬼之后被裴楚遗失,这一路上用的都是木棍之类的器具,也没个趁手的武器,好在方才路过一家铁匠铺时,找了这根铁钎。

“希望这贼子不会跑了!”

……

寒酸的卧室内。

乱书一地。

栾秀才坐在一张木桌前,手提酒壶,自斟自饮,目光不时落在桌面上的一块黄纸叠成的符令。

脸色变幻,似喜似癫。

“……嘻嘻,求仙问道十一年,今日方知世有仙……变钱,钱可车载。变米,米可满仓。穿墙而去,宛如无物……噫唏嘘,梦耶?非耶?”

一杯浊酒下肚,栾秀才生神态癫狂,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打了个圈,似要跳起舞来。

“……那祝公子是妖人乎?精怪乎?反贼乎?大逆不道,无君无上乎?与我何干……我只求得这仙家法术,朝北海而暮苍梧,长生长生,成仙成仙……”

栾秀才醉意阑珊,外间的嘈杂呼喊,他似完全听不见,只是将手里的酒杯高举,接着又恍恍惚惚朝着卧室外的大堂躬身拜了拜。

“父亲母亲保佑,往日您二老责备孩儿好读野史志怪,不用心举业,可又哪里知道,这人生一遭,不过黄土一抷,孩儿不甘……”

仰头又是一杯酒灌入口中,栾秀才打了个酒嗝,神色似乎清明几分,忽又摇起头来。

“……孩儿也知那祝公子的盘算,可孩儿不怕他有谋算,我也读得经史,略晓三分权谋,今朝便是虎做狗,也要求得入仙家门庭好机缘……”

哐!

卧室房门猛然被人踹开。

“栾秀才!”一声暴喝跟着响起。

彭孔武手持铁钎,双目似喷出火来,大踏步地走进房门。

栾秀才被骤然的巨响,吓得踉跄在地,醉眼惺忪地转过头,似乎没有认清进门之人,只是怪叫道:“咦?你是哪个?竟闯我家中来?”

“你这狗才!”

彭孔武怒气腾腾直冒,冲到了栾秀才身前,一手提溜起对方的衣领,怒喝道,“快说,这城中疫鬼之事,你知是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原本彭孔武对于栾秀才作为导致乡人成为疫鬼,就有所怀疑。这一刻看到栾秀才这幅醉鬼模样,心中越发确定。

“疫鬼?”

栾秀才被提着衣领嘟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的双眼,近距离看到了彭孔武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猛地打了个激灵,期期艾艾道,“你……你……彭……彭都头……”

“说,是何人指使你去送那些红衣?”

彭孔武舌绽春雷,又是一声怒吼,看着栾秀才窝囊猥琐的模样,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病恹恹的废物,又如何能搞得出那些鬼物出来害人?

“学…学生…我……不知。”

栾秀才额头脸上汗水汩汩冒出,被彭孔武连连怒喝下,一通醉酒似乎在这个时候都醒了七七八八。

“你不知?”

彭孔武咬着牙,猛地将右手的铁钎插在地上,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栾秀才的脸上。

栾秀才整个人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冲了出去,正好撞在房中的那张桌子上,将桌上的一应物什尽皆打翻。

彭孔武看着倒在地上的栾秀才,伸手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铁钎,一字一句道:“城中大火,疫鬼横行,今日你若不说出所以然来……”

“说了……学生说了……”

地上,栾秀才忽然大叫了起来。

彭孔武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就见栾秀才连滚带爬,忽然朝着室内一边的墙壁撞了过去。

“嗯?”

彭孔武双目陡然圆睁,他看到了栾秀才在撞到墙壁的一瞬间,整个人凭空消失在了他面前。

“这……这是妖法?”

彭孔武先是吃了一惊,转眼间已然明白过来。

这栾秀才有妖法,能够躲进墙里,这也是为何之前他与裴楚跟踪几人,却在半道忽然寻觅不到踪迹的原因。

“彭都头,学生在这。”

这时,忽然在另一侧的墙壁上,一个半张脸肿胀的脑袋探了出来,正是栾秀才。

“妖法!”

彭孔武怒声喝道,猛然一个箭步朝前,手中的铁钎已经狠狠朝着墙壁扎了过去。

栾秀才大惊失色,脑袋急忙往后缩了回去。

刺啦!

铁钎穿透墙壁的摩擦声响起。

栾秀才又从另外一侧的墙壁钻了半截来,看着彭孔武嗤笑道:“无知愚顽,哪里懂得仙家法术玄妙?”

“啊!”

彭孔武怒气冲天,又是一声怒喝,猛然一把将手中的铁钎抽了回来,再次朝着栾秀才冲了过去。

栾秀才又慌忙地躲进了墙壁之中,这一次动作却慢了一拍,他不过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哪里及得上彭孔武这样差点中了武举人的身手。

撕拉一下,铁钎刺中了半截衣袖,留下了斑斑血渍在了墙上。

彭孔武看着墙上的半截衣袖和几点血迹,精神一震,拔下墙上的铁钎,倒退了两步,陡然朝着墙壁冲撞了过去。

这房间的墙壁虽然是砖墙,但只不过薄薄一层,根本挡不住彭孔武的蛮力。

轰隆一声巨响,墙壁上登时出现了一个大的窟窿。

彭孔武灰头土脸地从这窟窿里钻了出来,双目冒火地看着前面的墙壁,咬牙切齿道:“栾秀才,你跑不了的!”

第二十四章 前后无路

“城门被堵住了?”

裴楚站在人群中,一时有些没明白这话,直到那孙掌柜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才明白过来。

“怎么会被堵住?”

裴楚几步挤开了哄闹哭喊的人群,一路到了城门前。

城头之上见不到巡视守城的兵丁士卒,城门紧闭,十多个汉子正在城门口试图打开,可毫无作用,似乎这巨大的城门在外间被人加上了一道巨锁。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相当罕见,至少在裴楚了解的一些古代战争里是少有出现的。

古代城池都是防御外敌入侵,城门阻挡的也是外面进攻的敌人。

即便是被围城的时候,由于外敌还要入城,且城墙上方有士兵用弓箭、金汁、滚木、石块等防守,还有突围之类的考量,城门也很少会被人堵住。

“啊!”

“小心,城外有人射箭!”

几声惊呼夹杂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五六米高的城墙上,一群爬上城头想要跳城逃生的人,忽然被箭矢射中,直直地跌落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跟着城墙外又是一通凄惨的呼喊声和求饶声响起,一些侥幸没被箭矢射中的,跳下城墙后,似乎也被射杀了。

“城外有人阻拦?”

裴楚站在城下猛然一震,只觉全身发冷。

“好狠的心啊!”

他不知现在城外是谁,但刻意将城门堵住,并且用箭矢不让城内的人逃离,这……这是有人要城内的人全部死在这里。

听着耳畔的呼喊声不断响起,一些飞入城中的箭矢,落在人群里,已经造成了一定的伤亡,裴楚心中的怒火腾腾燃烧,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不能坐以待毙,得让人跟着我转道其他城门。”

杨浦县一城东西南北四门,此刻他身处的是南门,是死路。西门距离疫鬼发作的城隍庙最近,同样不能回去,北面大火,剩下的就只有东门。

此刻,他也无暇顾及东门会不会被堵,是否有人让不让他们出城。城门口聚集的人数正在急剧扩大,放眼过去已经超过万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拼一拼。

“大家听我说,南门的城门被堵住了,大家和我一起去东门。”裴楚排众而出,走到了城边一处半人多高的台子上,朝着周遭的人大声呼喊。

然而,在这数万人的吵嚷和惊呼里,除了最前面几个人稍稍有注意到外,根本无人理会。

现在的人群完全乱了。

“这样不行。”

裴楚喊了两声后,立马放弃,他手头没有什么金锣打鼓之类的工具,这时候想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并且让混乱的人群听他完全不可能。

“最好的方法就是我回到后面去,带着之前那些青壮开始转头突围,只要有人带起头,后面的人就会跟着起来。”

裴楚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做出了判断,混乱的人群是盲目的,在一边是死路的情况下,只要有人能够带头,其他的人才会跟上。

而就在裴楚跳下城墙,准备朝后方挤,试图带着众人离开南门的时候,陡然间后方的人群剧烈地沸腾了起来。

“啊,看房顶,房顶上!”

一个接一个的穿着红衣的疫鬼身影,出现在了街道两侧的房顶上。

街道中央黑压压,同样有许多感染了疫气,步履踟蹰的人影出现。

“怪物!”

“快逃!”

……

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响起,陡然加剧。

闹哄哄的人群宛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开始朝着堵住的城门口涌了过来。

站在人群中间的登时被挤压得几乎连转身都难,哭喊和叫嚷声越发激烈。

裴楚本来还想挤到人群后方,带着众人寻找新方向突围,可在这样的人潮之下,登时被推搡得连连倒退,根本不给他再到后方去的机会。

哭喊声、尖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

“啊!!”

裴楚无比愤懑地吼了一嗓子,在这短短的瞬间,他就看到了好几个身影跌倒之后,被潮水一样的人潮淹没,再也爬不起来。

人潮最前方的人群,这时候也被挤压得不管不顾,拼命爬上城头,不断往城外跳了下去。

箭如飞蝗,不断有人从城头落下,但紧跟着又有更多的人爬上去。

裴楚已然被推到了城墙底下,接连被好几个人挤压过后,他再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爬上城头。

刚一爬上城头,骤然间就感觉头皮上有东西飞过,紧跟在裴楚后面的一人,接着痛呼一声,胸口中箭倒下。

裴楚猫腰躬身,慌忙抓起城头一个不知是谁人掉落的大包袱,挡在身前,在这短短的空隙里,他看到了令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城外。

一簇簇的火把亮起。

有左右排成行的队伍,正在朝城头逃生的人射箭。

“难怪城内见不到人把守城门,难怪城内见不到一个士卒兵丁的踪影?!”

裴楚目眦欲裂,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任他如何都没能想到,将城门在外面堵住,并且以弓箭阻挡城内人逃生的,竟然是一群官兵。

啪!

他双手猛然一颤,在这短短瞬间,又是一根箭矢飞了过来,正好射中他挡在身前的包袱上。

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忽然有人大力推搡了他一下,他一个站立不稳,就朝城外摔了下去。

五六米高的城墙,换做平常这么摔下去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但裴楚只是摔得头昏脑涨,并没受到太多伤害,他的身下已经垫了好几具尸体,缓冲了这落下的冲力。

砰!

裴楚身旁又是一个人影落下,他赶忙起身朝着前面飞快地爬了出去,紧跟着他刚刚落下的位置,又有人跳了下来。

他刚要稍慢一步,肯定就是被后面跳城的人直接砸死的下场。

……

“莫要让这些疫鬼和反贼逃出去!”

“放箭,放箭……”

一声声的呼喊声不断响起。

一名身穿鳞甲武将打扮的男子,骑在马上不断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城门外数千人的官军。

嗡嗡嗡的弓弦声震动,城头一个接一个人的人影跌落下来。

两侧又有数十骑,不断左右游弋着,一一砍翻了那些侥幸逃离的人群。

“县尊,这些都是我等同乡啊!”

忽然一声高呼响起。

一个士卒打扮的青年,在射杀了两名城头冒起的人影后,陡然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朝后方哭喊着跪倒在地。

跟着这名青年左右,又有几人停下动作,神情犹疑。

“大胆!”

骑乘着高头大马的鳞甲武将,发现了队伍中的动静,打马越过人群,到了几人面前,大声吼道:“县中都是逆贼乱民,且被疫气侵染,你等若不射杀了他们,他们便要生吃了你!”

“放箭放箭……”

“可……可……”这名士卒哭喊着还想说什么。

“冥顽不灵!”

鳞甲武将暴喝一声,猛然一挥手,旁边不知从哪蹿出了一个魁梧的人来,手持长刀,噗呲一声,将这名差役一刀砍倒。

这名鳞甲武将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尸身,目光又扫过几个心不在焉的士卒,拨转着马头,继续高声吼道:“县尊有命,城内已被乱民疫鬼所占,杀光所有逃离出城之人。”

“我等今夜是平定乱民疫鬼,只要不让城中之人逃离,在场兄弟赏银百两。”

“杀妖物,杀疫鬼,为我县中乡老报仇雪恨!”

“妖物吃人,兄弟们,莫要让这些妖物逃离出城!”

“平叛!平乱!”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高呼之声一阵接一阵。

在场的差役和士卒在这呼声之中不断拉动弓弦。

有侥幸未被弓箭射杀的人群,也被周遭游弋的骑兵给堵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县令·妖人

在官军后方,临近浦水河岸的一块空地上,此刻,正有一群人远远眺望着杨浦县城门。

“恩相真乃神人也,明察秋毫,让妖人奸计无所遁形。”

人群中间,一名身穿青襟的男子弓着身,满脸堆笑地朝着中间一人大声恭维道。

“本官只是感于国事艰难,早做打算,是以前些时日下令修缮城池防具,原想是保境安民,不料这贼人真是狼子野心。”

廖知远一身官袍,看着远处城内的火光,一副悲悯姿态,跟着又故作叹息道,“可惜啊,本官未料到贼子如此狼子野心,竟然以妖法祸乱县城,本官愧对城中百姓呐!”

“恩相切莫伤悲!”

青襟男子收敛起笑意,神色肃然地拱了拱手,“妖人阴秽奸邪,以妖法鬼物祸乱,非人力所能及也。恩相此乃无奈之举,上书朝中,自会得到朝堂诸公谅解。”

“正是正是,此次若非县尊大人,我等哪里逃得性命!”

“我等家人亲眷能早早逃得出城,全依仗县尊洞察先机,此等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

“城中疫鬼横行,百姓已然无可救药,县尊不可心软!”

“失了县衙,是为情势所迫,县尊平定乱民,我等当为县尊上表请功。”

“大人英明神武,一眼看破奸邪诡计,今朝廷首重平叛之功,大人拔擢重用,指日可待……”

围在廖知远身边的众人,纷纷出声。

其中一个面刺金印,体如熊罴的军将,更是声如洪钟道:“县尊整顿武备,方有我等用武之地,今县尊平贼,谁人敢不服?”

这些人里,有的是县中的官僚胥吏,有的是驻于杨浦县的常备军。

官僚胥吏自不必说,而常备军则是按照大周军制,地方州郡统管的杂役兵,杨浦县虽是县治,但北邻越州,县中亦设有一支千余人的军队。

“妖人以为用疫鬼乱城就能夺得杨浦县,本官岂能如他所愿。”廖知远义正言辞,满脸庄重之色,顿了顿,跟着又喟然长叹,“只是苦了我一县百姓……”

“哈哈哈……好一个杨浦县县令!!”

正在一群人恭维说话间,忽然,县城外的浦水陡然翻腾,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

城内城外的火光将四野照得透亮。

城门口的官道平地上。

马蹄如雷,刀光凛冽。

噗呲——

一声皮革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惨嚎钻入裴楚耳中。

裴楚匍匐在地,嘴唇咬得出血,丝毫不敢站起身。

七八骑游弋周围的骑兵狂风浪卷般从他身旁掠过,骑兵过处,血流滚滚,一大群费劲千辛万苦从城内逃出来的居民,尽数被这些骑兵砍翻在地。

城内火光滔天,疫鬼侵袭,城外弓弩射杀,骑兵追击。

绝境。

裴楚此刻已然无暇再去顾及他人,短短的一日之间,对于他来说宛如从人间掉到地狱。

不论是城内的妖邪鬼物,还是眼前呼啸成群的官军,在他眼里都一样。

一样可杀,可恨!

哒哒,哒哒……

骤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迫近。

裴楚全身陡然升腾起无边的寒意,不远处一个骑着马的军卒,似看到了躲在几具尸身中的裴楚,策马狂奔,挥舞着一把长刀朝他冲了过来。

骑兵的速度很快,裴楚刚刚注意到对方,转瞬间就已经到了他面前不过十多米远的位置。

他能够看得清这名军卒狰狞兴奋的面孔,还有——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的刀锋。

裴楚本能的原地一个翻滚,双手抓着之前那个不知从哪捞来的包袱挡在了头上。

刺啦!

裴楚只觉得手中的包袱忽然碎裂,混杂着衣物和铜钱散落一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差点带飞了出去。

那名骑兵冲出去数十米远后,又再次勒转了马头,狂吼一声,看到似乎没能一刀将裴楚枭首,愤怒异常,再次拍马朝着裴楚冲了过来。

裴楚躺倒在地上,手里的包袱已然碎裂,双手间握着的是两块木牌,其中一块插着箭矢的已然断裂,另一块也有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这是他捡来的包袱里,不知哪位逃命之人藏着的两块先人牌位。

只是裴楚此刻全然顾不上这些,刚翻身从地上坐起,还没来得及站起身,那名骑兵已经再次冲到了他的面前。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津津——

那名骑兵胯下的马匹陡然高高扬起前蹄,像是吃了剧烈的惊吓一般,马上的官军一个不稳,直接被掀翻在地。

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起,那从马上跌下来的官军,腿骨更是被惊马踩裂。

裴楚趁此机会,赶忙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惊马,再抬起头才发现,不止方才那名官军,城门口游弋在左近的战马尽皆人立而起,连连嘶鸣,更有些马匹四蹄发软,屎尿具下,一时间呼啸厮杀的众多骑兵都摔在了地上。

裴楚心中大惊,这时,猛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潮水拍击声。

在远处打起火把的官军后方,浦水之上,水浪翻天。

一道数丈高的滔天巨浪凭空卷起,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水中冒出,如妖似鬼,朝着岸边的官军咆哮连连,在那驮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水鬼!!”

裴楚目瞪口呆,认出了那从水面巨浪上显现出来的黑色身影,正是之前在浦水见到的水鬼。

只是,在水鬼肩上站着的那个白衣男子,他却并未曾见过。

“哈哈哈……好一个杨浦县县令!!心黑手狠,果然是大周朝廷的官啊!!哈哈哈……我这边疫鬼刚刚乱城,还没来得及放火,你那边可就烧起来了!!有趣啊!!当真是配合无间,默契十足啊!!”

巨浪上身穿白衣的男子仰天大笑,神色肆意,目光在了河岸边的县令廖知远身上,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再次又大声长笑了起来。

声音洪亮,笑声悠长,几乎城门口到河岸这一段的所有人,清晰可闻。

“什么?火是那个县令放的?”

裴楚惊愕当场,如果说这些官军为了防止疫鬼和疫气流散传播,封堵城门和射杀了从城内逃出来的人,即便再狠也还属于可能理解。

毕竟如果疫鬼和疫气宛如丧尸和病毒,扩散开后果难以想象。然而这县令竟然主动放火,这简直是突破了他的想象下限。

城门外千多人正在操持弓弩的官军,被这巨浪声和狂笑声所惊动,动作齐齐都停了下来。看着那立于水面的大鬼,着实让不少士卒感到心惊。

围在廖知远身前的一群官僚胥吏更是惊慌失措,接二连三的后退,唯有那面刺金印的武将,横刀站在县令廖知远身前,虎目圆瞪,杀气腾腾。

“大胆妖人,竟敢以邪法作乱,还不快束手就擒!”

“哈哈哈,束手就擒?”

祝公子再次放声大笑,目视上千人的官军宛如无物,“就凭你们这帮散兵游勇?”

“县尊且退!免得着了这妖人的邪法!”

面刺金印的武将横刀身前,眼神警惕,他本就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见识过一些左道旁门,只因吃了官司被刺配杨浦,得赖廖知远看中拔擢。

此刻面对这能够驾驭水中大鬼的妖人,心下难免顾忌。

“县尊快走!这妖人定然邪法厉害!”

“恩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几名胥吏惊慌之下,高呼出声。

县令廖知远官袍猎猎,对于周遭劝诫似未曾听闻,反而轻轻扒拉开身前面刺金印的武将,走前一步,冷笑道:“祝公子,本县等你多时了。”

“嗯?你这县令,也听闻过我的大名?”立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放肆大笑,“也对,本公子在北地州郡也算颇有薄名。”

“邪道妖人,祸乱天下。”廖知远冷哼一声,忽然朝左右拱了拱手,“还请两位缇骑出手!”

一声清啸瞬间响起。

在廖知远身后的人群里,两个身影,蓦然拔地而起。

第二十六章 禁妖缇骑

从骚动的官军人群中,一跃而出的是一老一少两名男子,老的身穿鹤氅,衣袂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

少的约莫二十出头,背负雕花长弓,腰佩环柄直刀,宽大的斗篷在纵跃间,猎猎作响。

高踞于潮头水鬼之上的祝公子,斜着眼打量着出现在人群中的两人,饶有兴致地说了一句,“一老一少,一散修一力士,禁妖司?”

鹤氅老人面含笑容,轻轻点了点头,朝着潮头的白衣祝公子拱手作了一揖,缓缓道:“老朽北越州禁妖司校令云诚,身旁这位是力士汤休,我二人今日得见祝公子,幸甚至哉。”

这话一出,远处趴伏在地上听着这一番动静的裴楚,微微一愣。

近处的县令吴知远及其周遭几人,则全然变了脸色。

裴楚是之前听得彭孔武讲起禁妖司、镇魔司,镇压天下各路妖魔左道,颇为好奇这样一个职司部门的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只是,听着这禁妖司的人,口气却不太像是要降妖除魔,反而有点媾和绥靖的味道。

另一边那县令吴知远更是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里,已然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几乎下意识就低呼出声:“二位缇骑……”

前面的一老一少二人,却仿佛未曾听闻一般,只是继续与那祝公子说话。

“你们这些大周的官,倒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祝公子见着老人作揖问候,又是轻笑一声,指着二人道:“怎么?不是要与我动手吗?”

“不敢。老朽本一介散修,昔年在江湖上也常听得左仙师大名,祝公子是左仙师座下高徒,如何敢撄公子锋芒。”

名叫云诚的老者语气平和,甚至姿态放得颇低,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只是,公子,今日事已至此,还请离去!”

“云校令!”

二人身后的县令吴知远又再次喊了一声,这一声里,语气已然微微有了几分急躁。

事前他邀到这二位可不是这般说法,那位力士汤休寡言少语不提,这位云诚校令,可是一副江湖高人做派,甚至大包大揽说见着了妖人当如何如何。

可这两人当真见了这妖人祝公子,忽然就变了姿态,着实让吴知远心中升起了不妙之感。

他是同进士出身,自负韬略,明里暗里都做了安排。

可任他千算万算,又哪里想得到这去信请来的两个禁妖司缇骑,不但没有上前去降服妖人,反而做出了这等谄媚姿态。

这……这哪里还有昔年镇压天下各路,煊赫一时的禁妖司缇骑的威风?

……

“公子救我!”

正在这时,一声高呼响起。

裴楚被这一声惊呼吸引,转头望过去,就见杨浦县县城南门一侧的城墙,忽然凭空钻出了一个青衫凌乱的人影出来。

这个人影喘着粗气一路栖栖遑遑地跑了出来,额头上汗水涔涔,一身衣物已然湿了个通透。

“哪里跑!”

紧跟着,一声暴喝凭空炸响。

城墙上方,一个矮壮的身影紧跟着从城头跳了下来。

这人气势如虹,宛如出笼猛虎,从城头一跃而下,快步朝着栾秀才追了上来。

“彭都头!”

裴楚一眼就认出了追赶栾秀才的这人是彭孔武,只是对方的情况不比栾秀才好到哪里去,反而更加惨然,他的肩膀额头已然有不少破裂开的地方,殷红的鲜血冒出,但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前面奔逃的栾秀才。

“栾秀才,胆敢以邪法还我县民,彭某今日定要杀了你!”

彭孔武双目赤红,声音散发着森森寒意。

从城内一路追逐,他也不记得撞破了多少墙壁,肩背早已酸胀无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骨裂,可他丝毫没有半点放弃,反而随着一路所见怒火越加高涨。

大火连绵,已然差不多烧了小半座县城,疫鬼遍地,在城门口的位置更是有无数人正遭到疫鬼攻击。

他几次都想放弃追赶这栾秀才,去砍杀那些疫鬼,可心内却更加明白,以现今的混乱局面,凭他个人武力,毫无用处,反而陷入疫鬼重重包围后,怕是难以逃出生天。

唯有诛杀首恶,方能消了他胸中这股怒气。

“公子救我啊!”

栾秀才听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更是亡魂大冒。

他着实没想到,这彭都头是如此一个狠人,一路他穿越各家建筑,重重墙壁,可对方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脱。

逃到了现在,即便手握穿墙宝符,可丝毫没办法带给他一丝半点的安全感,反而被这疯子也似的彭都头,吓得心胆俱丧。

这一路即便穿墙奔逃,他到了现在也累得腿如灌铅,一个不小心,脚下踩到了一具之前逃窜被官军射杀的百姓尸身,扑咚一声跌倒在地。

“死来!”

彭孔武看着栾秀才跌倒,双目圆瞪,暴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钎,狠狠地朝着对方的后心就扎了下去。

此间种种,都是面前这个落魄秀才所为,不杀了这人,如何能消得他这满腔怒火。

“咦?哈哈,……是秀才来了!”

站在潮头水鬼身上的祝公子先是惊诧声,接着大笑起来,正当彭孔武手中的铁钎要刺中栾秀才的刹那,忽然那水鬼仰头一张,吐出了一道水箭,宛如电光般,朝着彭孔武射去。

彭孔武还来不及反应,猛地全身一震,人就跟着倒飞了数丈远,仰倒在地。

此刻的城门之外,众人的目光尽数被浦水上的水鬼和那祝公子所吸引,也无人理会他,那些游弋的官军更是因为坐骑惊吓后,跑的跑,摔的摔,自顾不暇。

裴楚远远看得真切,急忙冲了过去,将彭孔武扶起,“彭都头,你怎么样?”

彭孔武胸口被水箭射中,湿漉漉的一片,被裴楚搀扶坐起,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只是脸上的恨意不减,又抬头看向那浦水岸边,忽地怔了怔,这时他似才发现那水鬼和立在水鬼背上的祝公子。

“他……他才是……”彭孔武口齿鲜血横流,一时愕然。

那跌了一跤的栾秀才,趁着这个空隙,人却已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浦水水边,目光不时朝后方张望,脸色煞白。

……

河岸上,一老一少两名禁妖司缇骑看着栾秀才跑到浦水水边,丝毫没有半点阻拦。

老者云诚依旧带着几分恭谨之色,望着潮头水鬼肩上的祝公子,似在等待他的答复。

如若可以,他又哪里愿意说这些废话,摆出这么一个卑微姿态,直接上前打杀了这妖人便是。

可如今朝廷渐趋式微,北地镇魔司已然散了大半,南面的禁妖司内里也不过是招牌,勉力支撑而已,如能劝得这祝公子离去,不用动手,当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杨浦县县令吴知远的请求,那等自以为是的官员,他这些年不知见了多少,又哪里懂得其中左道法术的艰难和凶险。

他现今能做的,不过是勉力维持一个朝廷的体面。

潮头水鬼肩上,祝公子浑然没把方才的彭都头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水边的栾秀才,继而俯视着河岸众人,脸上露出玩味之色,“可我若是不呢?你又想要如何?”

“祝公子何必如此。”云诚叹息一声,“今杨浦县被公子的疫鬼和吴县令烧毁了大半,城中百姓更是死伤众多,于公子而言,又有何用?”

“这倒也是。”

站在潮头的祝公子大笑了起来,“本公子在越州毫无跟脚,本想找块地盘打个根基,可惜这城毁了大半,却是令人头疼。若在往日,卖你一个情面也无不可。但今次——”

祝公子说着指了指水边的栾秀才,脸色陡然转得阴沉,“我连新任的头领都选好了,这杨浦县,我是要定了。”

第二十七章 甲马符箭

“这火……火是……是……”

被裴楚搀扶坐起身的彭孔武,听到河岸上的对话,猛然转过头,虎目圆睁,愣愣地望着那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吴知远。

后面几个字,彭孔武硬是说不出来。

“彭都头,你……”

裴楚本想开口询问对方是否知道内情,亲眼目睹了城门被堵以及此间的官军所作所为后,已然让他内心发寒。

可看着彭孔武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大概也明白对方应该也是被蒙在鼓里,被这县衙和官军排除在外。

“裴兄弟,彭某便是一个笑话……”

彭孔武缓缓抬头看着裴楚,双目含泪,面色惨然,“保境安民,缉拿捕盗,彭某自问做这都头不愧于人,而今,呵呵……”

此刻,他已然看出那站在水鬼肩背上的白衣公子,这妖人不问自知是此次疫鬼乱城的根源,也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栾秀才背后之人。

然而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位禁妖司缇骑话里所谈及的内容,作为一县父母的吴知远,竟是城内大火的元凶。

他自负意气,在衙门之中不愿意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甚至几次吴知远几次引为家将心腹的露骨招揽都佯作不知,可这官场中的阴私龌龊,又哪里真的会不懂。

再看这县城内外情形,城门被堵,官军列队成行,持弩射箭,遍地是城中逃出的百姓尸身。

疫鬼虽然可怖,又哪里敌得过这人心狠毒。

噗地一声,彭孔武蓦地又喷出一口血来,像是急怒攻心,又像是心如死灰。

……

“祝公子又何必如此。”

河岸上,云诚看见祝公子不肯退让,苍老的面容上似浮现出无奈之色,弓着的背却慢慢站直。

“哈哈哈……”祝公子笑得张狂肆意,看着老者的神态,“且让我见识见识你禁妖司的手段。”

“唉——”

云诚长叹一声,伸手朝旁边一张,站在老者云诚身侧的力士汤休,立刻解下身上的雕花长弓,递到了对方手里。

“动手!”云诚猛然暴喝一声,再次仰起头来,双眼之中神光湛湛。

呛啷!

那名自出现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力士汤休,陡然拔出了腰间的环首直刀,人如电射一般冲了出去。

河岸与浦水中的浮起的潮头相距十多丈的距离,汤休却人如鹰隼,瞬息横跨飞起,朝着立在潮头水鬼身上的祝公子劈砍了过去。

刀光如练。

站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面对这骤然袭击,面色不变,眼见汤休的直刀即将劈中,骤然间那一直弓背负着祝公子的水鬼猛地发出一声怪叫,立时,一道水幕倏地升腾而起。

一阵金铁交鸣声响起,环首直刀劈砍在那水幕之上,仿佛劈砍在金铁坚石上一般。

汤休被水幕的反震之力,震得倒退飞出,双脚在水面之上连连点了两下,稳住身形。

那升腾起的水幕虽然挡了他一刀,同样也碎裂开,哗啦啦地重新落进了水中。

汤休双脚再次踩在水面上,宛如平地一般飞驰纵跃,再次暴起又是一刀砍向祝公子。

他手中这柄环首直刀,是禁妖司力士标配,在铸造之时,受过朝廷龙虎气浸养,能破法诛邪,不论是妖物鬼魅,尽可杀伤。

这祝公子不论是血肉之躯,还是祭炼了妖魔之身,只要中上一刀,照样要遭受重创。

只是,这次不等汤休得手,在他暴起间,突地惊呼出声,迎面一个水浪朝他打了过来。

那水浪并不比之前宛如金铁的水幕,在打中汤休的时候就是普通的河水,将汤休整个人浸了个通透,人在空中的汤休再也无法稳住身形,也不能如先前一般在水面行走,扑咚一声跌落到了水中。

“禁妖司的甲马之术,倒可一观。”

祝公子看着落入水中的汤休,轻轻拊掌,似赞叹又似奚落地说了一声。

那汤休武艺不俗,但真正能让其在水面行走,全赖双腿之上的一对甲马。

何谓甲马?

俗画神佛之像于纸上,涂以红黄彩色祭赛之,毕即焚化,是谓甲马。以此纸为神佛之所凭依,似乎马也。

双腿拴上甲马能让人身轻如燕,日行数百里,昔年此术多用于信使驿者传递军情,又或是一些懂得术法之人赶路行走之用。

禁妖镇魔二司成立后,有才智者,将甲马之术改良,使得本为好手的各路缇骑,更是如虎添翼,具备了悬空腾挪,踏水踩波之能。再配合上受过龙虎气滋养具有破煞诛邪的环首直刀,镇压天下各路妖邪鬼魅僧道巫觋。

只是这甲马,依旧是纸做的,见不得水火,一经沾水,瞬时被破去了法力,再无了轻身踏水之能。

“飞天欺火,神极威雷,上下太极,周遍四维,翻天倒效,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

岸边,在力士汤休跌入水中的刹那,一身鹤氅的老者云诚衣袂飘飞,左手持弓,右手捏着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口中的法诀念完,手里的那张符纸无火自燃。

云诚又做了一个搭弓拉箭的动作,猛然拉开手中的雕花长弓,嘣地一声弓弦震动。

“疾!”

猛然一声轻喝从云诚口中发出。

那弓弦上燃烧的符火竟是化作一道宛如箭矢的流星,朝着那站在潮头大鬼身上的祝公子疾射而去。

符纸燃烧所化的箭矢,飞掠过空中,又疾又猛,隐约带着呼啸声,似如穹天上的彗星奔袭皓月。

“阴符箭!”

祝公子看到这符箭后惊呼出声,面色骤然大变,几乎第一时间手掐法诀。

这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再次出现,那符纸燃烧化成的箭矢,竟是诡异地从祝公子身前穿过,并不能伤起半分。

但还未等祝公子稍稍缓解过来,站在岸边的禁妖司校令再次一甩身上的鹤氅,须发飞起,又是一声“疾”,竟是射出了第二道符箭。

这一箭去势比之先前一箭更猛更快,显然云诚已然算过第一道箭矢会被对方躲过,这第二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只是,在这一箭射出之后,老者的气息骤然也萎靡了下去,宽大的鹤氅帖子身上,显现出苍老无力的身躯。

“啊!孽畜,替我挡住!”

祝公子眼看第二根阴符箭避无可避,惊惶地呼喊了一声,人跟着忽然朝后倒退而去。

而在这时,那一直驼着祝公子的水鬼仰头一声咆哮,身形骤然拔高,竟是以胸膛挡住了这一根阴符箭。

砰地一声巨响。

火光飘飞。

水鬼的黑乎乎的胸口似乎被阴符箭灼烧,破开了皮肉,痛苦嘶吼着。

整条浦水上的水浪立时起伏不定,宛如洪流海潮浪涛翻卷。

“哈哈哈……”

朝后飞退的祝公子,身形在空中一转,再次一跃回到了水鬼的肩背上,看着河岸上的众人,大笑连连,“禁妖司果真好手段,可又能奈我何?今日,既然杨浦县县城火起,城中百姓死伤大半,不如就让我用水把这城淹了去……哈哈哈,还他个白茫茫真干净!!”

“不可能!”

气息萎靡的老者跌坐在地,看着那吃了他一记阴符箭毫发无伤的水鬼,浑浊的双眼简直要瞪了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

“这阴符箭即便是体魄强横的大妖精怪,也不可能承受得住,这水鬼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水鬼……”

第二十八章 水鬼城隍

浦水之上,水浪滔天。

那头立在水波上的水鬼胸口被阴符箭射伤的痕迹还未褪去,似乎在痛苦地无声嘶嚎。

而伴随着祝公子重新落到了这头水鬼的肩背上,整条浦水水面震颤,宛如一条要活过来的巨龙一般。

哗啦啦的水流拍击不断形成一道道巨浪,似乎真的要将整座杨浦县县城给淹了。

“这水鬼……这水鬼到底是什么来历?”

面容枯槁的云诚跌坐在地,浑浊的双眼中迸射出了难以形容的震撼之色。

他不是没眼里的,从年轻时修炼术法,再到后来进入禁妖司,数十年下来各种精怪妖物、左道旁门见了极多,这祝公子本身的法术修为决然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切,都是那头水鬼所为。

只是,这如何可能?一个小小的水鬼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威能?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兴风作浪,而是操纵水脉,江河倒流的力量。

河岸上,众多的官军簇拥着县令吴知远和一众官僚胥吏,这一刻已然远远退开。

众人神色惊慌,再也顾不得去阻拦城内的百姓逃遁出来。

“恩相,此地危险,当速速离开才是!”

“大人,我等且暂避锋芒!”

“县尊,县尊,逃命吧!”

一声声的呼喊传入到了吴知远耳中。

吴知远面色如纸,眼看着浦水上的这一切,心生一股强烈的颓然。

逃?

现在又往哪里逃?

浦水水浪滔天,一时片刻一个浪头打下来,全城都要掩毁,此刻跑得再快,又能逃得多远。

“果然是能祸乱北部诸郡的妖人魔头!即便县衙龙虎气尚在,怕也奈何不得对方半分。”

方才两位禁妖司缇骑试图以言语劝退妖人,他还感觉颇为失望,感叹禁妖司再不复往日的威风。

可真在双方动起手来后,他才明白道术邪法的强大,整条浦水都被搅动了起来,这等威力又哪里是区区凡人可以抗衡。

……

巨大的水浪不断升起,一点一点迫近河岸。

虽万钧未曾倾倒,但那如山压顶的威胁,已然让人失了对抗之心。

“你想知道这水鬼的来历?”

祝公子站在水鬼宽大的肩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河岸上的云诚,以及四处慌乱逃窜的人群,放声大笑,“哈哈哈……告诉你们又有何妨?”

他先是瞥了一眼那些试图仓惶逃遁的官军,又朝着火光滔天的县城遥遥望了望,最后才指着脚下的那头水鬼,神情狷狂道:“大周无道,不敬鬼神。我脚下的这水鬼,哈哈哈……这水鬼,它可是你们杨浦县一县城隍啊!”

“什么?”

跌坐在地上的云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滑稽的事情。

前方被众多官军胥吏簇拥着逃遁的吴知远,身形陡然一僵,如同中了定身法一样,直愣愣的转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众多听到这话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木然地抬起头,看着那水浪上,被白衣男子踩在脚下的黑色水鬼。

任谁也想不到,这被一个邪魔妖人踩在脚下的水鬼,竟然是他们所在的杨浦县堂堂的一县城隍!

河岸边缘,一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汤休,费劲了千辛万苦爬上了岸,他虽落水,但并未沉底,趁着这间隙,还是找到了机会回到陆地。

“汤老弟,你我输得不怨,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云诚看着汤休上了岸,却是脸上满是苦笑,“难怪阴符箭不能伤,难怪能有这控水兴波之能……”

阴符箭能破妖邪污秽,但却不同于龙虎气,于神道职司的阴神却并未有多大的杀伤力。

而能够操纵浦水的能力,理解起来也简单得多,一方城隍,自然能掌一方天地。

又艰难地站起身,抬头望向那站在水鬼,不,应该是城隍肩背上的祝公子,由衷感叹道:“拘役鬼神,拘役鬼神……即便祝公子你是邪道众妖魔,但云某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如果未曾入禁妖司成为缇骑校令,也不过是江湖散修,于术法一道有所专研,最是能明白术法到了能够拘役鬼神是何等了不得。

寻常修士道人,施法念咒还要请神佛旨令,又哪里比得了直接拘役鬼神为己用。

哪怕两人立场不同,他对于祝公子这样的妖人魔头恨得直咬牙,但在术法之上,依旧不得不心生敬意。

“不对!”

那从河岸上爬起来的汤休这时候却陡然大喊出声,“这杨浦县我曾也来过数次,城隍庙早已败落,哪里还有城隍?”

“说的好!”

祝公子拊掌大笑,指着河岸上的众生,宛如在看待蝼蚁,“能拘役这杨浦县城隍神,还真不是本公子有多大的本事,却是你大周不敬畏神道。

这杨浦县的城隍来历,想来你们也是不知,这一方杨浦县的城隍,本就是一头水鬼修成。

他本名姓丘字云瑞,沉落波潭有二百余年。后因受了前朝宰相秦润少年时的香火祭祀,随着那秦润的水涨船高,这才从水鬼一跃变做了城隍。所谓水鬼升城隍,从低贱幸进高贵。这在前朝神道阴司之中,名声不小。”

说着,祝公子又顿了顿,指着人群中的吴知远,大笑着继续道,“可惜你们这些大周的官,得知那城隍庙是前朝宰相所建,生怕牵扯勾连,从无人敢去祭拜,久而久之这城隍庙没了朝廷敕令丢了香火,又被打回了原形。”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诸人,尽皆是目瞪口呆。

着实没有想到,这头水中化作大鬼的城隍,竟然有如此来历。

特别是杨浦县县令吴知远,他对此了解更深。身为一县父母,上任后都需祭拜本方城隍土地河神等神道职司,恳求保佑风调雨顺。

只是他赴任以来,属下的人曾言城隍庙早已破败,无需祭祀,他当时并不知其中内情,现在才明白,这是他之前的多任县令避嫌所致。

许多人这时候都想到了城内的情况,城隍神镇压一地邪祟,保护百姓不受阴邪侵扰,如果还有香火供奉能够显灵,这城内哪怕是县衙失了龙虎气,也不可能会有疫鬼横行。

“废话已毕,今日便让这失了香火的杨浦县城隍,淹了这杨浦县县城,哈哈哈……天道轮回,有趣啊!”

祝公子眼看众人呆愣当场,心中痛快难言。

……

城门口的空地上。

裴楚和彭孔武愣愣地看着浦水岸边发生的一切,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此刻,不论城内城外都乱作一团,眼看波涛浪卷,一时三刻就要水淹县城,早已无人理会他们。

“原来这水鬼是杨浦县城隍。”裴楚口中喃喃低语。

“是啊。”一旁本心死如灰的彭孔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震惊不已,嘴唇微动,“想不到我竟也有幸,和城隍神在水中斗过一场。哈哈,今日死在这里也算值了。”

说着,彭孔武忽然回神,猛地推了身边的裴楚一把,“裴兄弟,你快逃命去吧!城东有座矮坡,或许淹不到。你是一条好汉子,死在这些腌臜事里可惜了。”

裴楚被彭孔武推搡得打了个趔趄,先是怔了怔,接着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没有转身逃离,而是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浦水上的操作水波的城隍水鬼。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先前和彭孔武白贼七一起在浦水找水鬼的事情,他为了救彭孔武,被水鬼拖入水底,眼看就要毙命,结果却又被水鬼托起,浮出了水面。

而这水鬼之所以不计较他刺了对方一刀,还放他一马,原因应该是他曾在城隍庙中,曾经随手给这城隍神上过一炷香。

“还有……我无字书显现出的那门道术,解镇压法,解镇压法……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裴楚慌忙站起身,茫然看了看左右,河岸上碧波席卷,眼看那妖人就要发动大水淹城,而他手头又空无一物。

第二十九章 城隍归位

“裴兄弟,快逃吧!”

彭孔武坐在地上,再次催促起裴楚。

他被方才那一道水箭击中震得浑身气血翻腾,腿脚无力,又加之心死如灰下,已没了逃生的想法。

可裴楚这一夜所作所为,他看尽数看在眼里,实不想让对方年纪轻轻便折在了这里。

浦水上,波涛席卷,上下游的水似乎都受到了某种号令一般,不断聚集在了一起,水波滔滔,形成了比河岸都要高出丈余的巨浪。

俨然只等那祝公子一声令下,这浩浩汤汤的河水就要倾泻下来。

城外水浪浩荡,城内火光滔天。

这等场景之下,周遭的人早已经各自奔逃。

裴楚额头汗水涔涔,对于彭孔武的喊声和外间滔天的水浪声置若罔闻,只是原地打着转的找寻着,口中不断呢喃着:“三寸的柳木牌,朱砂,毛笔,早知道我就应该先找到这些东西带在身上……”

“牌位!”

在彭孔武的呼喊声中,裴楚忽然看到了地上散乱着几块红漆涂抹的牌位,几步跑了过去捡了起来。

这牌位是他在城头随手捡来遮挡箭矢包袱里的,共有两个,其中一个被那官军劈砍他时断了,另一个还算完好。

“这应该是红木。”

裴楚将那断裂的牌位拿在手里,快速打量了几眼,纹理上应该有些像。

他原本是不认识这些东西,但他的前身种地打柴,继承的记忆里却能够辨别出各种木料。

祖宗牌位不像棺木那般讲究,富贵人家多用檀松柏之类的木料,普通百姓杉木、柳木,只是不用桃木。

这牌位他也不知是谁人的,裴楚现在一时半刻找不到找不到三寸的柳木牌,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用这个代替。

将那块完好些的牌位拿在手中,又左右快速寻找着,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黄纸、朱砂。

可是这茫茫城外,仓促之下,又哪里能够找得到。

“裴兄弟,来不及了,快……”

彭孔武的嗓子喊出了破音,他实在不明白裴楚到了这等紧咬关头,还在那里磨蹭什么,急怒之下,气血翻腾,喉咙一甜,又吐出了一小口血。

裴楚回过头来,看到彭孔武又吐了一口血,微微一怔,“没有朱砂,应该用血也可以。”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场景,咬破手指头在掌心念咒施法。虽然是影视表现,但三尺心头血,画符手掌心,也是道术符篆施展的一种法门。

裴楚当下不再犹豫,几步冲到彭孔武身边盘腿坐下,先是朝着那牌位拱了拱手,低声说了一句,“事出紧急,万勿见怪,得罪了”。

接着将牌位翻到无字的背面,就准备用手指去蘸彭孔武吐出的鲜血。

虽然用他自己的血画符也可以,但时间紧迫,这有现成的,他也来不及去找锐器放血。况且,彭孔武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气血旺盛,要论效果,还胜过于他。

“裴兄弟,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彭孔武看着裴楚的一番动作,眼里满是不解,他被那水箭撞击受了内伤,吐了几口血后,这会人已精神了几分。

“血,我要用血画符,我能解开那城隍身上的封印!”

裴楚飞快解释了一句,手指悬空在牌位的背面,细细回想起那道“解镇符式”。

“解开城隍的封印?”

彭孔武微微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

此刻,那身穿白衣的妖人要水淹杨浦县,所凭借的就是被他拘役的城隍神的威能,只要能为城隍接触封禁……

彭孔武陡然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地上他吐出的鲜血隐有渗透干涸的迹象,精神猛地一震,举起了右拳,竟是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胸口,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

裴楚这时也顾不得彭孔武的动作,只是静心凝神,准备开始画符。

“解镇符式”比起之前的“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篆要简单一些,只有四个符篆,前三个是符篆文字“敕雷令”,最后一个符篆则是一个扭曲的符号。

裴楚一边用手指蘸着鲜血,一边嘴里念起了咒语:“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增,一切压镇,尽皆收捉,付与魁罡,急急如律令。”

咒语念完,蘸着鲜血手指刚好话完最后一个符篆。

……

远处河岸上,此刻一个凄凄惨惨的声音,正在冲着浦水上巨大的大浪,连连高呼。

“公子不可啊,这水浪倾倒下来,学生可就活不成了!学生,学生还在这里。公子救我,愿为公子付犬马之劳,请公子搭救学生则个……”

“哈哈哈……栾秀才,此番是你命不好,我本抬举你做个起事的首领,或弄个县令玩玩也未可知。

可惜啊,这城中大火,烧得让本公子没了兴致,这大周的官员,又着实让本公子看着面目狰狞。既然如此,也罢,一齐淹了,也显我神通,让大周朝廷畏我三分……”

潮头上的祝公子一再被搅扰,早已失了耐性,就要将这万顷碧波朝着县城倾倒过去。

忽然,一道人影从城门外的空地上,飞速朝着河岸跑来。

裴楚看着河道上那水流积聚几乎有数层楼高的巨浪,眼看就要朝着他倾泻下来,右手高高举起那画好符篆的木牌,拼尽了全力,朝着潮头祝公子脚下的水鬼扔了过去。

奔逃四散的官军,无人理会裴楚这送死的行为。

两个禁妖司的缇骑也只是愣愣站在那里,他们俩比其他人明白,这样的大水倾覆下来,想逃命根本来不及。

见裴楚从后方冲上来朝着潮头扔木牌,也仅仅只当是乡民心中不忿,临死前的一通发泄。

唯有后面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彭孔武,抹着嘴角的血迹,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裴楚的背影。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祝公子看着那扔过来的木牌,轻笑一声,毫不在意,别说是个木牌,便是阴符箭,又能如何。双目微闭,大手张开,驱动着脚下的水鬼城隍,令其施法。

那滚滚水流瞬时如同海啸般,不断升腾攀高,声势骇人。

下一刻便是要翻天倒浪,弥漫无际。

就在这时,扔出了木牌后的裴楚,看着那木牌在空中旋转着,打中了水鬼城隍的身体,也不顾那巨浪已经朝着他当头打了过来,双手交叉,指成剑诀,仰天望着潮头高呼:

“敕令,杨浦县城隍,急回!”

轰隆一声——

那倾覆而下的滔天水浪,似在这一刻顿住。

双脚踩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猛然痛呼一声,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就摔飞了出去。

立在潮头的水鬼仰天发出一声怒吼,身体之上似有隐隐红光泛起,接着被挣脱出去。

潮头上方的虚空中,一个头戴纱帽,锦袍玉带的浩大虚影浮现。

杨浦县城隍,归位!

第三十章 显威

裴楚喘着粗气,跌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那虚空上浮现出的浩大虚影。

“这就是杨浦县城隍?”

这个世界有术法神通、鬼神精怪,自不必多言,然而真正能够见到一个神灵,那种震撼依旧让人心神摇曳,难以想象。

忽而,他的耳畔似响起了一个如吟如咏的男声,仿佛在对他说话,又像是自揭心事过往:

坠落江河二百年,

每逢好事可人怜。

遇危救急逃生路,

不致沉躯赴水眠。

上天见我三德愿,

擢升杨浦城隍仙。

神道有灵应识我,

去时还似来时天。

……

河岸之上。

慌乱奔逃的人群在轰然巨响之后,倏然寂静。

不论是溃逃的官军,还是费劲千辛万苦爬上城头逃命的升斗小民,所有人尽皆呆滞当场。

“城……城隍爷!”

“是城隍爷显灵了!”

“求城隍神解救我等苦难!”

城墙内外,有逃出城的黔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连连叩首祈求。

亦有官军丢了兵器,匍匐在地,似在请求开恩。

便是那两名禁妖司的缇骑,见多识广,可真神显身,依旧是平生第一次见。特别是那位身穿鹤氅的老者云诚,拉着身边的力士汤休,两人整顿衣冠,认认真真躬身行礼。

唯有那杨浦县县令吴知远,神色变幻,僵在那里,不知想的却是什么。

裴楚再抬头看时,就见虚空中那头戴乌纱身穿锦衣的城隍神虚影,忽然衣着变了一下,成了一袭麻布粗衣,遥遥对着裴楚仿佛作了一揖,接着遁入空中,消失不见。

轰隆隆的水流声继而响起。

宛如江河倒扣的滚滚河水重新回到了河道之中,几乎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就悄然退去。

……

忽然一道水流凭空飞起,直入天际,几乎是眨眼间,在杨浦县县城上方就汇集成了一朵阴云。

裴楚站在河岸边,愣愣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脸颊,隐有水渍。

“下雨了?”

裴楚回过头看向依旧火光滔天的县城,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接着成了瓢泼大雨,将城内熊熊的大火压了下去。

城头上,一个爬上城头身穿红衣的疫鬼,在那雨水落在身上后,发出痛苦的哀鸣,继而身上腾起了道道青烟,一头从城头跌了下来。

一些被疫鬼撕咬感染的百姓,被这雨水一冲,身形骤然僵硬,仰头栽在地上,似被冲刷洗涤了疫气。

“成了。”

彭孔武双手张开,迎着雨水落下,兴奋地大笑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跑到了裴楚身边,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喜不自禁道,“裴兄弟,这城隍神显灵,下起雨了,大火扑灭,疫气消散。”

裴楚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依旧望着浦水上空,这一夜的经历,堪称离奇,却也让他真正认识到了这个世界。

“好一个杨浦县城隍啊!”

两位禁妖司缇骑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裴楚身旁不远出,那名散修校令云诚幽幽叹了一声:“那城隍一点真灵不灭,这一次却是云散烟消了。”

“啊?”彭孔武张大了嘴一阵愕然。

那名力士汤休神色肃穆,面露敬重之色道:“杨浦县城隍庙早已破败,他又未得本朝敕令,所以才会以原形被人所拘役。如今得了解脱,又以自身的真灵,布雨灭火,化解了城内的疫气,自是不在了。”

“不在了?”彭孔武口中喃喃,似如遭重击,他本还想此事过后,重建城隍庙,却不想对方真灵已散。

裴楚在一旁也是岿然叹息,他从那城隍最后念的一句诗里,已然听出了一点味道,再见对方的官服化作布衣,那是没了神职敕令,心中就有了猜测。

“啊啊啊——痛煞我也,混账,丘云瑞,你一个小小的水鬼还敢反我!”

河岸边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白衣湿漉漉的身影从水中爬上了岸,神情萎靡,可口中却依旧在大呼小叫,不断谩骂着。

两名禁妖缇骑骤然变色,猛然一跃而起,朝着岸边扑了过去。

那从水里爬上来的祝公子,被破了拘役之法后,浑身疼痛,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爬上岸,忽然就感觉身上压了两人。

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就听到那面容枯槁的老者云诚大吼一声,“倒钩链!”

跟在他身侧的汤休往腰间一摸,用做腰带的两条铁链登时甩了出来,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扔到了老者的手里。

铁链两头都有着一个手掌长的倒钩,两人一左一右,朝着祝公子的后背钩了上去。

“啊!!我要杀了你们,挫骨扬灰,阴火炼魂……”祝公子口中蓦地再次发出痛呼出声。

不远处的裴楚和彭孔武看着这情形,都是神色一凛,就见那祝公子身上血迹斑斑,两个锋锐的倒钩穿住了对方的琵琶骨,疯狂地挣扎了两下,登时气息就萎靡了下去。

只是一张面容,依旧满是怨恨阴毒之色。

云诚和汤休两人,眼看倒钩穿过了祝公子的琵琶骨,同时齐齐出了一口长气。

倒钩链是禁妖司专门囚禁邪道妖人的刑具,任你术法高强,变化多端,只要传了琵琶骨,立时就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也就是祝公子被城隍破了拘役之法,心神受创,又在那滚滚的浦水中浸泡许久,换做其他时候,以祝公子的术法修为,两人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得手。

“妖人,给我死来!”

彭孔武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左右找寻,捡起了一把某位逃命的官军丢弃的长刀,就要冲上前,宰杀了那祝公子。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白,只是自小练武,骨健筋强,这会也恢复了几分气力,再加上心头怒火,着实难以遏制。

“不可!”

那名禁妖司的缇骑汤休,大步跨出,挡在了祝公子身前。

“这妖人祸害百姓,你们也是见到了,如何不能杀?”彭孔武怒火腾腾往上冒,横眉怒视汤休。

后方云诚这个时候缓缓出声,“朝廷自有法度,这是我禁妖司捉拿的妖人,一切罪责,自有法令处置。”

“快开城门!”

“我妻儿老小还在城内!!”

这时,城门口的位置,有呼喊之声传来。

城外一些先前逃出城的百姓,这时候都聚集到了城门口,去搬那些抵住了城门的器具。

溃逃的官军当中有不少人同样在默默帮忙,方才城隍显现,使得许多人在良心上都受了一番责难。

“彭都头,我们去救人。”

裴楚对那祝公子同样起了杀心,这样丧心病狂的邪道妖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只是看两名禁妖司缇骑的架势,他也明白这祝公子定然是要被他们带走。以他和彭孔武的能力,想从两人手里抢人也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裴楚暂且抛开了这个念头,当务之急,还是去城内救人。

与他一起来的那些乡人,被疫鬼俯身后,城隍虽然以真灵化作雨水冲洗,但他也不知还有没有救。

而且,即便那些乡人可能救不回来,城内感染疫气以及在大火中受伤受灾的人,也需要救治。

他有“刺肉不痛法”这门道术,至少一些皮外伤总是能够帮上忙的。

“好,我们去救人。”

彭孔武朝着两名禁妖司缇骑狠狠吐了口吐沫,转头跟着裴楚,两人就朝城门走去。

“不许开!”

城门前,一个厉喝声骤然响起。

一身官袍的吴知远走到了人群前方,面色阴沉,“这城内都是反贼乱民,没有本官下令,谁敢打开城门?所有士卒差役,都给本官拿起武器,凡敢出城者,格杀勿论。”

“大老爷开恩,里间都是我等的家人啊!”

“是啊,县尊大老爷,那些作乱的疫鬼,已经被城隍神肃清了,求大老爷开城门,让我们去见家人。”

城门口的众多乡民,一见县令发话,立时跪了一地。

之前被疫鬼追逐,生死逃亡,顾不得家人,现在祸患已去,不少人回过神来,自责不已,心情急切下就想去城内找寻家人。

一些官军这个时候也纷纷出声:“县尊,这些都是乡人,不是反贼。”

“放肆!”

县令吴知远面容都完全扭曲了起来,怒喝呵斥道,“本官说他们是反贼,他们就是。谁敢再为城内反贼说话,一律以乱民反贼论处。”

今夜一场祸乱,他下火烧城,县衙都丢了。按官员考核,本就是失土罪责,唯有以平乱之功补上,当今朝廷为安定天下,最终平叛功劳,届时不但无罪,还可升迁。

“啊啊啊——”

正和裴楚一起赶到城门口位置的彭孔武,骤然听到吴知远的这番话,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稍稍收敛下去的怒气,再次喷薄爆发。

抓起手里那般捡来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冲了过去。

“狗官!”

第三十一章 屠狗

“狗官!”

城门前的一声暴喝,登时让吴知远吓了一大跳,随即勃然大怒,正要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看到底是谁人如此大胆。

就看到人群当中,彭孔武手持长刀,挤开了人群,怒气腾腾地朝他冲了过来。

“彭都头,你想要作甚?”

吴知远脸色大变,厉声疾呼,脚步却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我要杀了你这狗官!”

彭孔武怒气上涌,持着刀的手背上肌肉鼓胀,青筋凸起,一步一步朝着吴知远走来。

“大大大……大胆!”

这时,一个身穿青襟的男子狼狈地从人群中蹿了出来,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彭孔武,“恩……县……县尊乃是朝廷命官,彭彭……彭都头,你一个小小的都头,如何敢以下犯上?”

彭孔武看着这跳出来指责他的书生,手中的长刀横在身前,猛然一声怒喝:“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你这等小人,也配与我说话,滚开!”

“你……你……”

那青襟男子还想再说什么,又见彭孔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直朝他走来,雪亮的长刀已经到了面前,登时脑后寒气大冒,慌忙退到了人群。

周遭还有几个想要上前的胥吏,被彭孔武的煞气所慑,一个个尽皆不敢上前。

“来人,快,快给我拿下,拿下彭孔武。”

吴知远看着无人上前,又朝城门旁边退了几步,连忙冲着一旁的官军和百姓大声道,“谁人拿下他,本官就许他做杨浦县都头。”

围观的一众百姓方才恳求吴知远痛苦流体,这时却无一人上前,众多的官军这时也是心有戚戚,眼见几个上官默然不发一言,他们也全然当做没看见。

偶尔几个直脑筋的有所意动,立时又被身后老成一些的袍泽给拉扯住,连连摇头使眼色。

“狗官,你看到了?”

彭孔武浑身弥漫着杀机,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扬刀指着周围,“你这在场诸人,无一人愿意救你。你为一己之私,火烧县城,封堵城门,更下令军兵射杀逃生百姓,你的心,何其歹毒!

我真是瞎了眼,会受你这等无恩无德之辈的驱策差遣。今日我就取你的狗头,以祭这城中枉死的阴灵……”

彭孔武说着,一步跨出,大喝一声,手里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就砍了过去。

吴知远未曾习练过武艺,可这生死关头,动作却不慢,连忙在地上打滚躲闪,绕着城门前一个摆放的拒马,躲开了这一刀。

“啊!”

彭孔武一刀落空,登时狂吼出声,换做往日,他这一刀如何会失手。只是现在受了内伤,这时候虽然缓过劲来,手脚却依旧有几分酸软。

吴知远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身,吴知远一身官袍沾染了污泥,面对刚刚擦身而过的长刀,他此时已然面无血色,亡魂丧胆,头上的乌纱跌落在地,披头散发,大叫连连:“彭都头,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杀官形同造反……”

“造反?”

或许是方才一刀宣泄了怒气,又或是被造反两个字吓住,彭孔武再次举起刀,手里的动作却顿住了,怔怔站在那里。

“对,你杀我就是造反,不就是要开城门救人吗,本官允了,本官允了……你们快开城门救人……”

围在一旁的杨浦县县民百姓,还有周遭的官军差役,这时却无一人响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彭孔武身上,似乎在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吴知远眼见无人听他的话,连忙冲着彭孔武,继续说道,“彭都头你不为自己,也为家人想想,对了,那个白贼七……”

说到这里,吴知远精神一震,目光在人群里找寻了起来,忽然朝着人群的某处指了指,“彭都头,你看那里,那是白贼七。白贼七外人不知,本官却晓得他是你表亲兄弟。他一出城,我就命人将救了出来,并未伤他一分半点。”

“大虫,大虫!”

这时,一个身上被捆绑住的消瘦身影挤了出来,冲着彭孔武又是哭又是笑地大叫着。

却不是白贼七,又是谁。

他逃出城墙的时候,本官军拿下,本来是活不了的,可恰好有人识得他,知道他和彭孔武关系莫逆,想卖个面子,才侥幸留了下来。

“白贼七!”

彭孔武回过头,看到了一身脏乱的白贼七,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激动之色。

他在外人前从不说与白贼七的关系,日里白贼七虽然浑噩,但与他却是自小一起长大,是真正的表亲兄弟。

吴知远见彭孔武有所意动,胆气稍稍壮了几分,咽了咽口水,从拒马后走了出来,再次朝彭孔武安抚道:“彭都头,你不要自误,我是文科举同进士出身,朝廷任命的知县,你杀我是……”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后面冲了上来,一把夺过有些分神的彭孔武手里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就扑了过去。

吴知远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惊慌之下,连忙倒退,身上的官袍却被一旁的拒马勾住,猛一用力,登时摔在了地上,那拒马被他这么一拖,跟着翻倒,压在了吴知远的小腹处,一时之间让他挣脱不得。

在这仓促之间,吴知远只看清面前持刀的是一个短打麻衣装扮的年轻人,神情漠然,双眼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瞬间声泪俱下,大声恳求。

“饶命啊,饶命啊,我是县令,你不能杀我——”

“绕你容易啊。”裴楚大笑一声,一脚踩在吴知远的胸口,“你还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来!”

说完,双手将长刀高高举起,狠狠一刀冲着吴知远的脖子砍了下去。

鲜血飚溅。

咕噜一声,好大一颗头颅滚落下来。

“裴兄弟——”

彭孔武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裴楚,双眼瞪圆,几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他义愤之下,万分想杀了吴知远,可一口气泄了,真的当面,却终究是下不去手。

不提对方曾对他有提拔之恩,就是以下犯上擅杀上官,这个罪名他也担当不起。

可没想到的是,他没动手,裴楚却直接上前一刀剁掉了吴知远的脑袋。

裴楚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又将甩了甩手中的长刀,光亮的刀身表面上还带着暗红的血迹。

他转过头,冲着惊骇莫名的彭孔武淡然笑了笑,跟着又像是呢喃自语般说道:“我以为能有多难,原来杀这么个畜生,倒也容易。”

彭孔武先是愣了愣,突然大笑了起来,朝着身后嚷声叫道:“不错,吴知远这狗官戕害百姓,就是一畜生,杀这么一个祸害,理所当然。”

周围一众杨浦县县民百姓,这个时沉默无言,似乎没有人听到彭孔武的话一样,全部都愣在那里。

县令吴知远死了,真的死了。

哪怕方才许多人恨不得彭孔武一刀将吴知远剁了,可真的看到对方死在那里,又让众人心头颤颤,惶恐不安。

一旁的官军同样惊诧异常,许多人都在上下打量着这突然冒出来,一铁钎将吴知远扎了个通透的青年。

有些先前混乱时注意到浦水河边场景的,自是认出了这个杀了县令的青年,就是那个解除城隍封印的人。而更多不认识的,这时候只是为对方的胆气所惊叹。

他们之中不乏对吴知远不满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全数袖手旁观,只是真将吴知远杀了之后,日后又该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诸般人心

“咳咳……”

一声咳嗽声这时突兀地在人群里响起。

“杀得好……咳……杀得好啊……”

不知何时,两名禁妖缇骑押着那妖人祝公子,走了过来。

那一声杀得好,正是从被穿了琵琶骨,神色癫狂萎靡的祝公子口中发出。

他佝偻着身躯,歪斜着脑袋,看着裴楚一刀将那县令枭首,肆意邪笑道,“杀官造反,你这山野小子,哈哈……合该是我教门中人。”

“狗官妖人,尽数该杀。”

裴楚冷冷地看了祝公子一眼,猛然握紧了手中利刃。

先前为了抢先救助城内的人,他还拦下了彭孔武,可这时候他刚一刀砍了那吴知远的脑袋后,心头杀机正盛。

若是常人,裴楚自是下不去手,可这样的妖人魔头,他内心毫无负担。

况且,杀了吴知远之后,恐怕后续也有麻烦纷至沓来,既然如此,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收声!”

押着祝公子的汤休狠狠扯了一把祝公子身上勾着琵琶骨的铁链,一步上前,警惕地看着裴楚。

面前这年轻人他们虽然不熟悉,可之前能够破解祝公子的法术,解救城隍,又有胆气一刀砍了县令吴知远,毫无疑问,绝非什么寻常山野乡民。

“两位——”

彭孔武看着两名禁妖司的缇骑出现,神色骤变,目光快速地扫过了周遭沉默的官军和百姓,几步跟着走到了裴楚身旁,盯着两人,眼神中充满了忌惮。

后方穿着鹤氅的云诚这时几步走了上来,不等彭孔武继续开口,他已然抢先说道,“我禁妖司只管缉拿妖人,其余是非不再权职范围。”

说着,又撇了一眼那尸首分离的吴知远,摇头叹息一声,“这等权欲熏心丧尽天良之辈,死了也好。”

他身位禁妖司招揽的散修,这些年来行走天下,见多了各种污秽阴暗之事。

妖魔鬼魅凶残嗜杀,可有时人不如鬼,否则大周这些年也不会这般风雨多事,四下闹出疮痍烟尘。

“此间事了,我们即刻押送妖人回总镇。”云诚目光又扫过了彭孔武和裴楚二人,拱了拱手,干脆利落地转身,“汤力士,走!”

“告辞!”

汤休看着裴楚和彭孔武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微微颔首,转头扯着祝公子琵琶骨后的倒钩链,径直跟上了前面的老者云诚。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裴楚心头有些气闷,有这两名禁妖司的人拦着,他找不到机会杀了那祝公子。

而且以禁妖司两人之前展现出来的手段,即便加上彭孔武也没有半点机会,除非此刻在场众多士卒百姓都鼓动起来,只是这两名缇骑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立马抽身离去,不敢陷入其中。

只希望这禁妖司能给力一点,让这妖人祝公子受到应有的惩罚。

彭孔武这时却长松了一口气,他最为担心的就是两名禁妖司的人会插手,杨浦县县令众目睽睽之下被裴楚一刀枭首,在场的官军百姓无人出手相助,这是吴知远失了人心。

可如果禁妖司的人插手,在场的官吏军将甚至百姓,还会不会作壁上观,实不好预料。

现在两人直接离开,没有要出手将裴楚也拿下的意思,这样最好不过。

“只是,接下来还需安抚住——”

正在这时,前方禁妖司的缇骑校令苍老的声音又远远传了过来。

“大周元靖五年,四月小满,有妖人于杨浦县以邪法作乱,火烧县城,全县罹难,县令吴知远不幸生死……”

裴楚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明白过来。

“这禁妖司的一老一少,还真有点意思。”

最初这两人见到了祝公子,百般忍让,似想要劝退对方。这让裴楚无形中将对方看低了几分,可这句话,却是为他脱罪,这让他对着两人的观感又有了些变化。

“或许就是两个裱糊匠吧。”

“两位缇骑大人一路走好!”

旁边彭孔武这时候大笑出声,那老者的这句话,他自也是听懂了。

“裴兄弟,我自是与你共进退。”

彭孔武又转头看向裴楚,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踏步地走到人群前方,目视众人,语气铿锵地再次重复了一遍禁妖司缇骑传回来的那句话,“今夜妖人在我杨浦县以邪法作乱,火烧县城,县令吴知远不幸生死……”

人群轰然。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裴楚和彭孔武,先是一阵沉默愕然,随即有机智些的,已然高声附和:“县尊死于大火,着实不幸。”

“妖人可恶,害了县尊和城中百姓。”

“县尊死的惨,作乱的妖人当千刀万剐。”

……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

县令吴知远虽是被裴楚砍了脑袋,但是在场众多军将官吏百姓,无一人上前搭救,细细追查起来,没几人能逃脱的了关系。

还不如就现在这样,报一个死于大火,大家都好。

人群之中,一个衣衫凌乱,栖栖遑遑的青襟男子听得彭孔武还有周遭的附和声,惊惧交加。

悄然缩身隐匿到了人群里,似乎想要逃离。

吴知远已死,他这个心腹嫡系还在这里,着实碍眼无比。

噗呲——

骤然一声钢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官军中那穿着鳞甲的武将一手抓着青襟男子的脖颈,手里的长刀从后面刺穿了这青襟男子的胸膛,抬头看向说话的彭孔武:“县尊亲随师爷江喆死于大火。”

又是一声暴喝。

一名面刺金印体如熊罴的武将,几步冲到了城墙边缘,一伸手从城墙上砍下了一个脑袋,扔在众人面前。

“秀才栾六安从贼作乱,今首级在此。”

裴楚和彭孔武两人听到是栾秀才,同时都上前走了两步,顺着那面刺金印的武将方才城墙的位置望去,才发现那城墙上还嵌着半截尸身。

先前祝公子水淹县城,这栾秀才试图以穿墙术逃窜,却被城隍显灵破去了法术,生生卡在了这城墙里。

两名武将伴着众多人,一齐到了彭孔武面前,躬身行礼。

“我等往日就多听闻都头急公好义,今夜都头和那位……兄弟,豪气干云,我等心生佩服。今县中纷乱如麻,还请都头和那位兄弟来主持大局。”

人群里又有几名官吏模样的,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同样拱手行礼,“还请彭都头主持县中事宜。”

这些人里不少职位都远高于彭孔武,县丞主簿都在其中,可看着那地上尸首分离的吴知远,又哪敢有什么异议。

而常备军的军将多是其他州郡刺配而来的罪犯囚徒,本就是心怀愤懑之辈,眼看二人一追一杀,砍了吴知远的脑袋,更是心生敬意。

“诸位抬爱彭某了,彭某何德何能。”

彭孔武眼看众人到了他面前,目光闪动,神情微微涨红,跟着朝众人行了礼。

接着又朝后退了一步,望向旁边的裴楚,问道,“裴兄弟,不知你又有何想法?”

裴楚默然看着场中的一切,指了指前方的城门,“彭都头,当务之急,先进城救人。”

第三十三章?避箭水火

浦水县城外,白贼七破败宽敞的大宅庭院内。

“七哥累死了,七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受累过,又是搬尸体,又是救人的。可七哥累归累,至少七哥还活着,那些人,唉呀呀,真是太惨了……”

白贼七四仰八叉地躺上,干瘪的胸膛起伏,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着一些呢喃之声。

在白贼七旁边,此刻四名身穿常备军士卒服饰衣服汉子,面带疲色,朝着一旁的裴楚抱拳行礼。

其中一人开口道:“裴……裴兄弟,若无事,那我等就先行离去。”

“去吧。”裴楚看了神情拘谨的几人一眼,淡淡笑了笑,“这几日辛苦各位了。”

“不敢不敢。”几名常备军士卒齐齐摇头。

又有一个说道:“能见到裴……裴兄弟的法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大开眼界。”

“对对,还有裴兄弟…杀了那……”

“胡说什么!”

“是是,反正我们兄弟是佩服得紧。话不多说,裴……裴兄弟,我们这就回营。”

眼见几名士卒准备离去,躺在地上的白贼七这时忽然出声,语气颇为热情:“七哥家这几日有米粮,几位兄弟可要吃了饭再走?”

“不了不了……”

四名常备军士卒连连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白贼七家中庭院。

裴楚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吐了口气,这几人虽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但内里却极为怕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

“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扶着旁边的一条矮凳坐下,裴楚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一坐下来就能够感觉到眉心隐隐发胀,带着点低血糖似的晕眩感。

“回头还是要将那《三洞正法》好好修持起来,没有法力施法画符,精气神的消耗着实太大了一点。”

时间已过了五天。

这段时间里,杨浦县内外,在彭孔武的主持下,城中的官军和百姓一齐动手,先是清理了城内各种燃烧后的废弃物,又收殓了那些死去之人的尸身。

裴楚则用“针符式”,忙着给一些受伤的人治疗,画符消耗心力,他的能力有限,此外就只能组织起一些人手,教了一些常用的消毒卫生知识,尽可能救治一部分人。

之前离去的四名常备军士卒,这些时日就一直跟随着他帮忙救人。只是裴楚看得出,这些人看他眼中或有敬意,但更多是恐惧。

此时的杨浦县县城,已然是满目疮痍。

百姓的死伤还未完全统计出来,但阖县上下,受灾伤亡的人群占了六七成,唯一还好的就是县中的一处官仓并未烧毁,这些时日,至少还有粮赈济。

其间,虽也少不了一些龌龊之事,但或许是受之前城隍显灵,还有彭孔武的威望手段,以及他剁了县令和展现出来的符法治伤的神异,大局上至少无碍。

这些天下来,总体也算是料理得七七八八。

只是,这惨烈的景象,着实让裴楚内心刺痛。

“哥哥,白七哥,吃饭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庭院一侧的厨房传出。

走出来的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头上系着一条白带,一张圆脸上没什么血色,眼角隐约还带着泪痕。

“素素,姑婆和弟弟呢?”

裴楚缓缓站起身,看着走出来的小姑娘,神色微微黯然。

杨浦县这一场劫难之后,陈家姐弟便也与他一般,失了怙恃,从此沦为孤儿。

能够帮着料理后事的,也就一个年老的姑婆,这几天里几人都和裴楚一样住在白贼七家中,这里地方宽敞,他也不在意。

“饿死七哥了,素素丫头真是能干。”白贼七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屁颠颠的就朝着厨房跑去。

“姑婆带着弟弟去给庄伯帮衬,庄伯赶来了牛车,后……”陈素抬头看着裴楚,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后日会将庄三哥和爹娘一起带村里。”

裴楚听到这里,心内叹息一声,庄伯就是他来杨浦县那一天在村中遇到的老人,那一夜老人在城外的邻家居住,逃过一劫。可他的三儿子在县衙大狱,却未能幸免。

此时的观前村,十家到有九家哭。

看着小姑娘泪眼婆娑的模样,裴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揉了下对方的头,“先吃饭吧!”

小姑娘却没有动,只是昂着头看着裴楚,又问了一句,“哥哥,他们都说我爹娘变成了妖怪,是这样吗?”

裴楚微微沉默,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那与陈叔陈婶无关,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了。”

“那——”小姑娘忽然又抬头,“哥哥,我能和你学法术吗?”

“怎么会想到这个?”裴楚有些意外。

“我想救人,救小弟,救爹娘,还救其他人。”小姑娘眼似闪着光。

裴楚微微沉吟,笑了笑,“有机会的话,我再教你。去吃饭吧。”

“嗯。”小姑娘声如细蚊,神色却颇为坚定。

裴楚看着小姑娘认真的神色,心内又是一叹。

小姑娘这个想法来得虽然突兀,但之前就见过他以“针符式”救了陈布,这几天又看到他为不少人治疗外伤,再加之父母骤然逝去,心内惶恐,有了这个念头也不奇怪。

只是,陈素想要跟他学习法术,怕是没有机会了。

……

夜晚。

一日的忙碌后,裴楚回到了他在白贼七家居住的客房里。

孱弱的火光只照亮了桌前数尺的距离,裴楚坐在木桌前,打开了无字书,一页一页翻看起了上面的内容。

这些天里,除了救助县民之外,他又发现无字书上,除了“刺肉不痛法”、“三洞正法”、“法驱虎豹”和“解镇压法”四门道术外,又多了三页显现出内容。

一次突然多出了三页的内容,说实话,着实让裴楚吃了一惊。

其中第五页出现的是一门名为“符禁火焚”的道术,施法很简单,“砂书避火符一道,焚灭净水吞服之,入火不能焚。”

至于避火符是一个颇为复杂的符篆,至少裴楚看了几眼之后,觉得想要能够熟练画出来,起码也要画上几十遍。

而第六页出现的是一门名为“神符避箭”的道术。

“用新笔新砚新墨,于庚申日辛酉日,墨书避箭符式在黄绢上,长四寸,宽二寸四分,佩戴于衣领中,箭及飞物不能伤身。”

书页后方就是一个名为“避箭符式”的符篆,相比起之前裴楚画过的几个符篆,这个符篆就显得无比繁琐,上下有各种图案文字和线条,普通人就是照着描绘,没有个上百遍恐怕都记不下来。

裴楚感觉这门道术看似简单,可在他将《三洞正法》入门,练通一处玄关穴窍前,怕是根本画不了。

一张道符的繁琐程度,恐怕已经抵得上十几张的“针符式”和七八张“避火符”的难度。

接着第七页出现的是新道术则名为“丹符履水”,是一门涉水的符箓。

“砂书丹符式二道,至于鞋内,履水上如登平地,虽江河湖海巨浪亦不能沉溺。”

后面跟着的同样是一个丹符式的符篆,不过相比起“避箭符式”,这个“丹符式”明显要简单一些,主要是勾勒一些线条,还有最下方的一个古怪的篆文。

“看来我这本书真的是由遭遇到的各种事情,然后出现对应的道术。”

裴楚看完了这两页符箓道术的内容,轻轻合上,脑海里又想起了之前县城大乱时的一番遭遇。

其中“神符避箭”这门道术的出现,应该是那一夜他在城门前被箭矢射中手里的包袱,所以对应出现了的缘故。

而“符禁火焚”和“丹符履水”这两门道术,对应的则是县城的大火和浦水翻腾的浩荡水流。

“有这几门道术傍身,不敢说天下大可去得,但至少能应付不少麻烦了。”

虽然他还没有什么直接的攻击性法术,但能够深入大山不惧虎豹豺狼,而且能水火不伤,算是有了依仗。

从桌前站起身,裴楚将无字书收进怀里,走到客房的窗前,推开窗看向外面。

夜色悄然。

虽已入下弦,外间庭院中,月光依旧明亮。

他脑海里,忽然浮起了当日城隍神真灵吟咏的那首诗中最后一句。

生民有灵应识我,去时还似来时天……

第三十四章?人间道

清晨。

浦水岸边,杨柳依依。

杨浦县西城外二里,一行人正站在河畔的官道前。

“哥哥,这个给你。”

一个小人儿从一名老妪怀里跑了出来,扑到裴楚面前,伸手递给了他一截新折下来的杨柳枝条。

裴楚接过柳条,伸手揉了揉这小人儿的头,“小布,以后要多听姑婆和姊姊的话,不可调皮。”

“小布知道了。”

陈布微微昂起头,小男孩经历了虎媪之事后,性格明显变得沉默了不少,不再如之前那般跳脱。

面颊左侧有颗痦子的陈家姑婆摸了摸眼角,伸手将陈布拉回到怀里,“裴哥儿,你要多保重。”

裴楚轻轻点点头,看着老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姑婆也请保重身体。”

说完,裴楚的目光又看向陈家姑婆身旁的陈素,小姑娘撇过头,肩膀抽动,隐隐是在哭泣。

“素素,是我食言了。”裴楚看着小姑娘,略带愧疚地说道。

“素素。”陈家姑婆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裴哥儿在和你说话。”

小姑娘扭了扭身,却不转头。

裴楚无奈转头,看向几人旁边的白贼七,“七哥,我走了。”

“走便走呗。”白贼七依旧一副浑不吝的模样,抓了抓头发,又挠了挠屁股,撇撇嘴道,“你在七哥那白吃白住的,七哥早想赶你走了。”

裴楚大笑一声,“七哥保重,日后莫要骗人了。”

“去去去,七哥的事,不用你来教。”白贼七翻着白眼,一幅嫌弃的模样。

这时,官道上一阵马蹄声响起。

“裴兄弟——”

远远的呼喊声传来。

彭孔武从一匹黑马上一跃而下,几步跑到了裴楚面前。

他的面色略有些蜡黄,眼角隐有黑圈,看样子内伤未愈,只是一双眼睛颇为有神。

在他彭孔武身后还跟着四个骑马持刀的差役,在彭孔武下马后,跟着一起下了马,守在左右。

“裴兄弟,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彭孔武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裴楚面前,将随身带着的一个黄布包递给了他,“你且看看。”

裴楚接过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棉筋纸板制作小本子,打开后能看到纸页上印有缠枝莲边框。

纸页的右侧第一行写着“礼部为度牒事检会到”几个大字。

接着则是一连串稍微小一些的文字,写着“大周律僧道不给度牒私自簪剃者杖一百,若有家长,家长当罪,寺观住持及受业师私度者,与同罪,并还俗,除钦遵外。”

中间的一行字则是“今填钦字六百四十三号度牒,给付道士裴楚收执,凭照须至出给者”。

最后右侧写着的则是一些则是年月以及一些官吏主事的姓名。

“这就是日后我以后的身份证了。”

裴楚手里拿着的是一张道士的度牒,有了这张度牒,往后他能够行走四方。且用道术治病救人,也不会被官方打入巫觋邪魔妖人之列。

裴楚将手里硬皮纸内的文字前前后后看完,抬头朝彭孔武拱了拱手,“多谢彭都头,费心了。”

“你我兄弟义气,无需这般客气。你家观前村那里,早些年恰好有一处道院,我寻了户房的一个典吏,下了番刀笔功夫,都弄得妥帖。只是——”

彭孔武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当真决定要走?”

裴楚将度牒重新包好,又笑着问道:“州郡上面这几日就要来人了吧?”

“是在这几日。”彭孔武稍稍压低了声音,“其实也不妨事,应付过去便是。”

“不必了。”裴楚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黄布包,“终究会有些牵连。”

“裴兄弟,我——”彭孔武面带愧色,欲言又止。

两人相识不长,但一番经历,算得上生死之交。

“都头,不必再说。”

裴楚摆了摆手,他自然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只是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些时日,他对于现今的时代社会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时的大周朝,北方州郡虽叛乱频发,渐趋式微,闹出过不少卵子,但南边的州郡依旧有一定的控制力,终究还没到秩序完全崩坏的地步。

要不然那一日,彭孔武冲着吴知远的那一刀不会砍不下去,杀官造反这等事情终究不是意气之下,就能做得出来的。

杨浦县这事,被彭孔武和县中的胥吏已然拖延了两日上报,一来一回,差不多算时间这几天州郡上也该有人下来了解详情。

以现在的情况,裴楚若留在杨浦县,难以让这城中众人安心。

那夜在城门前,众人虽有默契,可杀一县之长这么大的事,谁又敢保证不走漏半点风声?

只要他留在杨浦县一日,这些人都不免提心吊胆。

且人多口杂,裴楚更不想将自家性命寄托于他人。

“唉——”彭孔武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也罢,你既想好了,我也不再多说。”

裴楚又朝旁边的陈家姐弟和他俩的姑婆看了一眼,转头朝彭孔武道:“彭都头,日后就劳烦照拂一二。”

“放心。”彭孔武郑重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彭都头,你事多繁忙,不必再送。”

裴楚冲彭孔武抱了抱拳,又望向送行众人,笑了笑,“保重!”

“保重!”

“哥哥——”

正在裴楚转身,准备沿着官道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陈素双眼通红,小跑着冲到了裴楚面前。“哥哥,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裴楚微微愕然,随即摇头苦笑。

他这次算是亡命江湖,下一步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带着一个小姑娘。

“裴哥儿,这丫头昨夜同我说了,你便带着她一起走,我老婆子年老体衰,养不得两个孩儿。”后方的陈家姑婆忽然大声喊道,一边说着,眼眶里已是满含泪水。

“哥哥——”陈素看裴楚沉默,仰头又喊了一声,泫泪欲泣。

白贼七站在人群里大笑了起来,“裴兄弟,平白落个媳妇,哪还有不乐意……”

“少在这里聒噪。”

彭孔武打断了白贼七的话,伸手将方才骑乘的一匹大黑马牵了上来,看着裴楚和陈素两人,“裴兄弟,这马你且牵走,充作脚力。”

“哥哥——”陈素又喊了一声。

裴楚沉吟了一阵,望向众人的目光,又看了一眼陈素,突然笑了起来,“好!”

……

黄土官道上,人群渐已远去。

裴楚牵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陈素坐在马背上,回头遥遥望着渐渐看不真切的杨浦县城。

“哥哥,我们要去哪?”

“去哪?”

裴楚脚步微顿,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抬头看向周遭。

日映岚光,浩浩浦水奔流。

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

田间青秧如草,水中白鹭嬉戏。

一派好风景。

“素素是想学道术吗?”

裴楚蓦地生出一股豪气,他有无字书在身,已学会了五六门道术,又哪里去不得。

“嗯。”小姑娘坐在马上点点头。

“那好。”

裴楚轻轻拉扯了一下大黑马的牵马绳,大笑道,“这世道不靖,妖魔横行,那我们就去行侠仗义,降妖除魔。”

漫漫长路,路随人茫。

“……道人道,道神道,自求人间道,妖与魔都说自己好,风疾雷暴,天地鬼哭神号……”

有怪异歌声,远远飘荡。

第三十五章 山匪

世道不靖,多有匪患。

松抚山,山势离奇,不傍不依。

三面都被流经此处的河水包围住,只有那面一侧与其他处连着,可也是乱石嶙峋,绝壁夹峙。

这等地方,自古就是各路强人千寻万找的好去处。

不知何时起,松抚山中有贼人呼啸聚集,修城建寨,成了远近数十里都知道的一股山匪势力。

此刻,在一处还算整齐的木屋前,三四个喽啰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屋外的墙根,一个个虽然捂着嘴,不发出声音,可眼里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

山寨里的大当家这次下山,绑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这一回到山里,就迫不及待地进了房,这马上可就要上演一出大戏了。

屋内。

木桌前,一条狮鼻阔口颇为雄壮的汉子,闷闷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又斜着眼看了看墙角。

墙角处,一个女子缩着身站立,虽是农家女打扮,也有几分颜色,只是手里握着一根银钗对着脖颈,神色尽是冷意。

“守一女,你又何必如此。”

雄壮的汉子皱着眉,似乎心有忿忿,“我虽落草做了贼,可心内着实爱慕于你。掳你来山里,只愿和你双宿双栖,你便是要夫妇之礼,我也依得。”

女子默不作声,依旧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壮汉。

昔年她也曾认得对方,是个十里八乡都有名声的,亦有人到家中说媒谈起,只是后来不知怎地,这人犯了官司命案,成了打家劫舍的贼寇。

两口水酒下肚,壮汉面色微红,似乎有了几分酒意,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宛如火烧。

女子看壮汉的动作,身体微微一颤,眼角掠过一丝决然,手里的银钗对着白皙的脖子径直刺了下去。

啪地一声,这时那壮汉眼明手快,蓦地一个箭步,拍打掉了女子手里的银钗。

看着女子脖颈上的伤痕,壮汉又怒又气,“我若要用强,你一根木钗又能顶甚事?何必硬要伤了自己。”

砰地一声,这雄壮的汉子回身一脚踹翻了木桌,酒菜洒了一地,气吼吼摔门离去。

“大当家,恁地温柔了。”

“这娘们不从你,兄弟们这就去宰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你出气……”

门外几个扒墙根的喽啰喊了起来。

“滚!”

一阵拳脚交加,伴着喽啰哭喊的声音响起。

……

流水环山。

山道上。

一匹大黑马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出现。

呜咽之声响起。

一头正在路边啃食着一块大骨的野狗,骤然汗毛林立,顾不得面前的美味,拔腿一溜烟的就远远逃离。

“看到了吧。”

裴楚脚步停了下来,指着远远就躲开跑入林中的野狗,转头望向后面的陈素。

“把‘虎豹避符’画在白绢,系在你的右手,我们在山里行走什么猛兽精怪毒虫都会退避。你看我们这一路走来,基本上见不到半点野兽。如果是在走山路,这个千万不能忘。”

说到这里,裴楚又微微一顿,“这些都是梦里神仙教我的。”

“嗯。”小姑娘现在已经换了个装扮,双丫髻扎成了一个发髻,穿着一身长衣,一幅童子打扮。

坐在马背上,她自然也看到了那野狗远遁的情形,有些不情不愿道,“那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学?”

裴楚回身看向陈素,看对方微微噘着嘴,不由笑了起来,“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能学什么东西。先认字,那个什么,三字经背来我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贵以专……”

清脆的声音立时响起。

“然后呢?就记得这点。”裴楚牵着马随口问了句。

“不是,是哥哥就教到这里。”

“呃……好吧。”裴楚微微有些尴尬,“那换个其他的。”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青对水秀,柳绿对桃红……”

“又没了?”

“嗯。”

“再换。”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夫天地者,光阴之逆旅,时间者,百代者过客,人生若梦,为欢几何……”

“啊喔呃,咦唔吁……”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

裴楚看着幽幽的山道,耳边听着胡乱的背书声,倒也不觉得冷清寂寞。

这一路上,裴楚有想试过将他学会的道术教给陈素,可惜,对方连字都不认识,一切都得重头开始。

裴楚手头又没教材,只是东拉西扯地回忆一些曾经读过背的内容,也没什么章程,一路想到什么教什么。

陈素的记忆力好,很多东西基本上裴楚说了就忘,但她却能够记得住。

骑在马上背了一会儿书,陈素似乎有些累了,停下来看向远处,朝裴楚问道:“哥哥,还要多久到辟北县?”

“快了,大概就这一两天。”

裴楚转过头看向路边不远的河流,这河名为浮云溪,同浦水一样,是越江的三大水脉源头之一。

顺着这条浮云溪,一路南行就能辟北县县府。

两人离开了杨浦县已经有一个月,一路脚程不算快,裴楚的打算是先在越州境内走走看看。

越州多山多水,他手头有一幅越州境内州县的大致舆图,大致方向还是不会错。

这一月里,他有“法驱虎豹”的这门道术在身,走山路野兽蛇虫鼠蚁绝迹,一路走走停停,偶尔在经过有人烟的地方,裴楚以道士的身份,用刺肉不痛法给一些受了外伤的人治疗一二,显了手段后,一般人也不会来招惹,一路倒也还算安生。

当然也不是没遇到事情,有一伙乡人想要强留裴楚的这匹大黑马,在这个时代,马匹是相当珍贵的畜力。

为此裴楚不得不半夜起身,一把火烧了个牛棚,带着陈素匆匆逃离。

“哥哥,前面好像有人。”

这时,陈素忽然又喊了一声。

“嗯?”

裴楚顺着陈素的所看的方向望去,就看到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脚步匆匆的人影。

“你先从马上下来。”

裴楚神色微微警惕,伸手将陈素从马上扶了下来,又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背在身上。

这荒山野岭的,他现在不用惧怕什么走兽精怪,反而如果是人,要多加留心。

“鞋里的符还在吧?”裴楚又问了一句。

陈素轻轻点了点头。

“往水边走一些。”裴楚又努了努嘴示意,人站在马鞍一侧,解下了挂在上面的一把长刀。

说话间,前面的人影已经走近。

当先过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色苍白,只是眼里隐有惊惧,看到裴楚后也不言语,一股脑就跑了过去。

在少年后面,跟着的是一对老夫妇,似乎背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大约是年岁大了,腿脚慢些,同样形色匆匆的模样。

裴楚牵着马避在一边,看着几人离开后,正准备招呼到了水边的陈素回来,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忽然有声音响起。

“兄弟们,好运气啊!”

道路前方忽然又跳出了四个人,胖瘦都有,衣衫褴褛,面目狰狞,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斧头、铁叉和刀具。

几人看着裴楚和他身旁的大黑马,相互间顾盼了几眼,纷纷大笑了起来,“今天还真是大当家的喜日,这刚送走了亲戚,瞧瞧,马上有送礼的来了。”

第三十六章 丹符玄妙

四个衣着破烂的汉子大咧咧的朝裴楚走了过来。

一个个神色不善,眼里似有戏谑之意。

其中一个体型瘦削的汉子拿着把柴刀,走到裴楚面前,狞笑着说道:“小子,你是道士吗?看你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把马留下。”

“几位否行个方便,这坐骑是我……嗯,是贫道代步用的,怕是不能给你们。”

裴楚一身灰扑扑的道袍,这还是他之前上一个集市买的,反正现在有了度牒,他就坐实了道士的身份。

看着走过来的四人,他并不慌乱,只是从马鞍上拿下套着刀鞘的长刀,脚步稍稍后撤。

“你说不给就不给。”

后方一个持铁叉的汉子恶狠狠喊道,“不但要你的马,包袱里有银钱也拿出来。”

“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道士费什么话,把马牵回寨里,早些回寨喝酒。”

四人当中,又一个脸生横肉的胖大汉子,提着斧头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着裴楚虽是道人打扮,可面嫩年轻,哪怕他手里拿着把刀也并不畏惧,伸手就要去牵马。

这时。

忽地一声风声响起。

在这个胖大汉子还未来得及反应间,裴楚手里的长刀啪地一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刀未出鞘,这胖大的汉子痛得却直咧嘴,缩手之后恶狠狠地瞪着裴楚,似乎想不到这等情况下,他竟然敢动手。

“小道士,你是活腻歪了,老子砍死你。”

胖大的汉子大吼一声,另一手举起手里的斧头,就朝裴楚当头就劈了过来。

凶猛的力道,隐约带起一阵劲风。

裴楚看着斧头落下,忽地朝后退了一步,竟然是轻巧得不可思议,一下就让开了劈来的斧头,跟着手里的刀鞘又举起,狠狠地砸在了这胖大汉子的头上。

这胖大的汉子吃痛之下,痛呼一声,扔了斧头,双手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小子竟然伤人,兄弟们不可饶他。”

后面紧跟着一个持铁叉的汉子见状,大喝一声,抓着铁叉就朝裴楚刺了过来。

裴楚一个闪身避开,同样又是一刀鞘砸在了对方面门上,打得对方口鼻冒血,哭喊着退了下去。

旁边瘦削男子和另外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这时两人绕到了左右,齐齐拿着柴刀朝着裴楚砍了过来。

裴楚又是连连后退闪避,他的动作不见得如何优美,但脚步移动很快,身体似乎十分轻盈。

在两人柴刀未砍刀前,就早已经闪开,只是这时候,大黑马长声嘶鸣,似被吓到,朝着远处的道路跑了出去。

裴楚一时也无暇理会,包袱都背在身上,只是趁着间隙,又一人狠狠地给了一刀鞘,打得两人痛呼后退。

“撤,撤……”

“点子扎手。”

挨了裴楚刀鞘一顿乱打的四名汉子,口鼻冒血,捂着伤口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飞也似的逃着跑了出去。

裴楚看着几人逃离,并没追赶,这一番打斗看似轻松写意,但他神经紧绷,见到人跑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刀都不用拔。”

裴楚看着手里的刀,又轻轻摇头,笑了起来。

他刚其实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只要事不可为,第一时间逃到旁边的浮云溪里。

只是一动手后,才发现这四人比他想得更为不堪,他除了和人交手有些神经紧绷外,其实并没太费力气。

“丹符履水,道术玄奇,遇到普通人我足以有自保之力了。可惜我没学过武功,动作还是太坚硬了。”

裴楚低声默然自语,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面对四个人的袭击,他能够从容应对,并非是他突然变得如何厉害,而是他的鞋底贴了“丹符式”的符箓。

“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号称履水上如登平地,虽江湖河海亦不能沉溺。

大江大河还有海中的巨浪是何其伟力,这门道术能够以此来形容,这其中的强大之处,可见一斑。

与裴楚曾经验证“刺肉不痛法”这门道术其实对于外伤止血有效果一样,这一个月里,裴楚几次试验之后,发现“丹符履水”这门道术除了能在水中踏水而行的话,其实陆地上行走也有轻身效用。

有点像当日禁妖司缇骑汤休所使用的“甲马之术”,只是两者一个主要是在陆地上,一个主要是在水中,虽都有轻身之法,又不完全相同。

相对来说,“甲马之术”在陆地上的速度要胜过“丹符履水”一些,但在水里,“丹符履水”这门道术,除了轻身之外,还有一股无形的浮力,能够让人在水上行走时,可快可慢可跳可停,又要高出数筹。

他鞋底贴了两道“丹符式”之后,脚步移动速度比常人快了数倍,进退腾挪间,有充分的回旋余地。几个不通武艺的山民,哪怕手持武器,夹击之下,也沾不到他一点汗毛。

这才是裴楚真正的依仗之一。

身形灵活,体轻如燕,即便不通武艺,寻常七八人根本不是他对手,想要抓住他更是困难。

再加上他一路行走,多河道水边的道路,为的就是防止遇到什么无法应对的情况时,能够踏水逃离。

“哥哥,大黑马跑了。”

似乎看到了那四个人离开,陈素从河岸边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她的鞋里也贴了“丹符式”的符箓,脚步灵活,普通人根本抓不到她。

裴楚看着大黑马沿着山道不知跑哪里去,也不知会不会被那几个逃跑的汉子追上,只能尬笑了两声,“大黑马跟着我们走了一路,都饿瘦了,刚好我们也养不起,随它去吧。”

“可是——”小姑娘瘪瘪嘴,“我以后就要走路了。”

“唉——”裴楚扶额长长叹了口气,“行,以后我们走水路吧,踏水而行。”

“哥哥,太好了。”

陈素两眼放光,大黑马什么都全然抛在了脑后。

其实,要追也能追上,只是那匹大黑马对于裴楚他们来说,现在就是个负担,草料、刷洗之类的相当折腾人。

说大黑马瘦了,也不是瞎话,裴楚都准备着到了辟北县县城,就把马卖了。

现在跑了就跑了,他也不是很心疼。

此刻,裴楚只是觉得这辟北县可能比其他地方更不太平,走过的几个县治里,遭遇到强人剪迳这还是第一次。

“娘啊,不都说好了嘛,我们先回家。这好不容易出了那虎穴,你又要跑回去?”

河岸边缘的山路上,这时,有声音传来。

第三十七章 路见不平

“你们两父子要回便回,你阿姊在那……我放心不下,我要去山里。”

老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和陈素两人转头望去,就见到山道上,之前形色匆匆的一对老夫妇和那个少年人又走了回来。

前面的是那个老妇人,哭哭啼啼的,一边抹着泪,一边甩开后边少年人想要拉扯她的手。

而那个像是少年人父亲的老汉,怀抱着沉甸甸的包袱,只是默然无语地跟在两人后面。

“娘,孩儿求你,我们走吧。”

少年苦苦哀求,不断去试图拉扯老妇人。

那老妇人只是不理。

少年又指着自家父亲背上的那个包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急急忙忙道,“娘,包袱里有银钱,我们一家明日就搬城里去,到时你给我说个媳妇伺候你……”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老妇人听到这里,骤然回身扇了自家儿子一耳光,又指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老汉,骂道,“你爹是个没情义的,你也是白眼狼,那可是你阿姊啊。我闺女糟践在这里,往后……往后哪还有脸见人。你们父子不是女人家,哪懂得这女人家的不易……”

“那能怎么办?娘,孩儿害怕啊。”

少年哭喊了起来,“县里的官军也奈何不得他们,那些人拿着刀要杀我们的时候,娘你不也怕,让我们下山的时候,你不也跟着下来了。那大头领翟清我们又不是不识得,以往也是向我阿姊说过亲的。娘啊,我们就回家去吧。”

“我说不过你,我就是心疼你阿姊,她那性子……”

老妇人迈了两步,似被少年说中痛处,又似被少年拉扯住衣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时只是落泪,那少年跟着一起落泪,母子抱着哭坐一团。

就是旁边着沉甸甸包袱的老汉,这时也是暗自垂泪。

裴楚在旁听了一阵,眉头皱起。

见几人哭得凄惨,当下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不知几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在这路上哭泣。”

那妇人和少年人看裴楚走过来,哭泣之声稍稍收敛了几分,稍稍朝旁避了避。

默然垂泪的老汉这时却上前一步,他看裴楚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只是分外年轻,微微疑惑道:“你是?”

“小道姓裴。”裴楚微微点点头,“是个道士,恰巧路过这里,方才我们打过照面的。”

“是裴道长当面,小老儿有礼了。”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裴楚回了个拱手礼,继续问道:“老人家能否与我说说,你们是遇了什么事情?”

老汉看着裴楚,期期艾艾了两声,似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又扫了眼裴楚左右,见他的大黑马不在。突然问道:“道长的马是否也被那些贼人夺了去?”

“我那马……”裴楚刚想回答,那老汉用力跺了跺脚,长长叹了口气,“唉,不瞒道长,我那苦命的女儿也是被那些贼人掳了去。”

“抢劫民女?”

裴楚眼睛微眯,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何止是抢劫民女。”

这时,那和老妇人哭作一团的少年抹着眼泪,大骂道,“那些天杀的贼人,烧杀劫掠的事也不少干,现今还要周遭几个村子给他们纳贡送礼。前些时日,有官军剿了一回,可又奈何他们不得。”

裴楚神色越发阴沉,引着几人在路旁不远的河岸坐下,继续问道:“几位能再说得详细些么?”

那少年还想再说什么,这一次旁边的老汉却抢先开了口,和裴楚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原来裴楚之前遇到的那几个被他打跑的山民,是叛军在左近松抚山的一伙贼人。

领头的一个叫做翟清,本也是附近村镇中的一个村民,年少时家境还算殷实,与人学过一些枪棒武艺,算是有些名声。

后来据说是与邻村一家大户起了口角纠纷,一怒之下伙同了一些伴当杀了其满门。

在松抚山落草后,翟清最初也不过十多号人,行事还算收敛。

后来又陆陆续续招揽了一些浪荡子和没了活路的农人猎户,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县中的官军也曾来剿过一回,可惜着松抚山地势得天独厚,三面环水,南侧是一线天的峭壁地形,百十人的山寨,没个几千官军都攻不破,只得铩羽而归。

自此之后,松抚山上的贼人越发肆无忌惮,手段也越来越狠辣,人数从几十人膨胀到了百八十号人。

烧杀抢掠自不必说,更是要求左近数十个村镇要上供纳粮,好几次为了立威,把一些胆敢呲牙反抗的,全家都给屠了。

这次是面前这位姓守的老汉女儿被那翟清看中了,绑了要做压寨夫人。

他女儿性子刚烈,这些贼人就用守老汉一家做威胁。

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今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他们一家也因此被放了回来。那几个要抢裴楚马匹的山民,正是送他们下山的贼人。

裴楚听得心头火起,怒意难平。

方才那几人拦路的贼人衣衫褴褛,看着比赤贫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他自知这个时代有的是活不下去被逼上绝路的人。

且马匹在越州算是惹眼之物,他前面在路上就有闹了一回,他也只当这些人是见财起意,动手的时候,多半带着体验“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带给自身的变化,并未真的就起了杀心。

他受了一些固有印象的影响,以为山贼土匪,大多骑马舞刀,呼啸成群,不至于看上去那么落魄穷困。

但现在听了这守老汉的话,才知道刚才那些看着破破烂烂如乞儿的山民,是一伙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盗匪。

裴楚豁然起身,看着守老汉三人道:“几位且稍等,我去料理个首尾。”

说着,将身上的包袱解下交给陈素,后者自觉退到了水边。

这都是裴楚教她要牢记的,如果裴楚不在,就在水边等他,若有人想靠近,就径直跑到水里。

当下,裴楚一手提刀,辨准了方向,飞奔地赶了过去。

耳畔风声呼啸,双脚踩在地面上宛如有无形的弹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能迈出丈许距离,沟壑草丛不能阻拦。

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裴楚就在一处山道追赶上了四个山贼。

四人正骂骂咧咧地说着去山中纠集兄弟,定要给那个小道士一个好看,不想裴楚忽然追赶上来,一个个登时大惊失色,连忙抱头鼠窜。

裴楚拔刀上前,不再是用刀鞘留手,一刀一个砍翻在地。

杀了四人之后,裴楚没有见到那大黑马,不知跑到了那里,他也不急,便径直折身返回。

再次回到山路旁的河岸边,守老汉一家看着裴楚身上的道袍隐有血渍,都是惊骇莫名。

裴楚朝着几人拱了拱手,又道:“各位若不着急的话,且在这河岸边等上一等。”

这时,在水边的陈素走了过来,他看出了裴楚方才去做了什么,拉着裴楚到一旁,低声问道:

“哥哥,你是要帮着去救人吗?山里那么多山贼,哥哥就一个人……”

“一个人也无妨。”裴楚目光微凝。

“可是哥哥不是也有说,要明哲保身,遇到危险要先保护自己。”陈素看着裴楚又低声说了一句。

“会抬杠了。”

裴楚伸手抓了抓陈素头上的发髻,四个路上遇到的剪迳小贼,和山贼窝里百十号人,自然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他却不会做壁上观。

顿了顿,接着才道:“素素,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方才那几个贼人衣着破烂,最初只是要马,我也当他们只是被逼无奈的山民小贼,但现在知道了这些人的恶行,自不能放任他们离去。

还有那山中的贼人,作恶多端。这世道不靖,那我们更应该挺身而出。况且,我有道术在身,在这山林水边,也是不惧。”

“那哥哥,我和你去,然后在水上等你。”陈素抬头看向裴楚,忽然说道。

“好。”

裴楚点点头,没有拒绝。不需要陈素跟在身边,但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自然比留在这里更可靠。

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然偏西。

裴楚背起陈素身上的包袱,一手提刀,一手牵着对方,大步走向浮云溪浩浩汤汤的水中。

守老汉夫妇三人看着裴楚和陈素的动作,先是疑惑,跟着愣在那里。

就看到两人入水不沉,踩在水面如登平地。斜阳西陲,熏染得水面烟波浩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每一步都宛如跳跃,沿着浮云溪水流方向,踏波前行。

第三十八章 杀人放火

斜阳懒懒西陲,印着叠翠群山,染出一派姹紫嫣红。

山下碧色水流如玉带,清波浩渺之上,一个人影踏着水波,逐风而来。

水波之上,裴楚望着远处三面被浮云溪环绕的一座孤山,不由低声感慨了一句。

“好一座松抚山,可惜却成了贼巢穴。”

裴楚将陈素安顿在浮云溪对面一处僻静所在后,就前前后后绕着浮云溪,查看了一遍这松抚山的地形。

松抚山南面那侧的绝壁夹峙,形成了一线天这等易守难攻的地形不说。

就是这三面环水的水道,上下游都是高山深谷,竹排小船或可通行,稍大一些的客船货船就容易搁浅,撞上暗礁,是一处天然的藏兵之地。

站在绕山的浮云溪水面,能够看到松抚山上有怪树嶙峋,多是松木,掩映在葱郁的树林当中,是一座若有若现有一处寨子,烟火袅袅。

裴楚站在水面等了一阵,日头渐渐落尽山里,他才有了动作。

先是绕到松抚山东面和北面的两处水边,这里水位较深,修了两个简易的泊头,听着五七条竹筏和小船。

看得出着是山中贼人预留的退路,或许偶尔也从这水道通行外出。

裴楚从水上悄然靠近,或许是这处宝地太过安全的缘故,也没人想过或有人踏水进入,所以这几处泊头都无人看守。

拔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把长刀,裴楚也不客气,将这些竹筏和小船的缆绳都砍断解开,只留了一条小木筏,任它们顺水流向远处。

跟着裴楚又上了岸,他脚上踩着两道刚换上的“丹符式”的符箓,体轻脚快,再加之身体强健,不敢说飞檐走壁,但纵跃蹬踏间行如大猫。

加之天色渐暗,草木深深,山上的山贼喽啰们有这么一个安逸的环境,懈怠惯了,并未暴露行藏,引起注意。

一路悄然到了松抚山南面的一线天后面的寨门口,这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想要进入进入松抚山的山贼老巢,除非如裴楚一样绕到后面的水路上,不然想要进去只有这一条绝壁夹峙的一线天可走。

此刻,一线天通道的外面,吊着一扇竖着十多根粗木制成的大门,大门还敞开着,似乎还在等外人赶回山寨。

大门旁边又有一座负责看守门户的塔楼,大约丈许高,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喽啰拿着武器百无聊赖地说些市井荤话。

有讨论起山寨里今晚大当家娶了美娇娘,那娘子虽是村姑,却长得如何云云。又有抱怨这等时候寨里的人都在喝酒吃肉,他们在这吹冷风忿忿不平之语。

其中一个喽啰大约是黄汤喝多了的缘故,在塔楼上说些闲话,转悠了一阵,便晃晃悠悠地走下塔楼,到了一处草丛边,似要小解放水。

裴楚从塔楼后面的山寨大门突然冒了出来,一手捂住这个喽啰的嘴巴不让起发出声音,跟着另一手持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将这喽啰放倒之后,裴楚见对方哼哼挣扎的声音并未引起塔楼上另一个喽啰的注意,便抓紧了脚步,快速冲了上去。

“哎呀……”

塔楼上的那喽啰大约二十出头,干瘦如柴,套着一件不合身的麻衣,猛一见到裴楚出现吓了一跳。

刚想张口大喊,裴楚已一个箭步冲到了对方面前,在对方还来不及拿起身旁的一杆木枪前,手里的长刀已经架在了对方脖颈上。

裴楚目光森然,看着这喽啰冷声道:“若敢高喊一句,我便砍了你。”

这喽啰看着脖子上的长刀还带着血迹,冰寒的刀锋贴着皮肤,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立时将到了喉咙里的半截呼喊声咽了回去,转而战战兢兢地求饶:

“大……大爷饶命。”

裴楚看着喽啰慌乱的神色,一字一句道:“跟我说说山寨里的情形。”

这喽啰看着裴楚冰冷的眼神,不敢支吾,当下就将寨子里的情况一一跟裴楚说了。

山寨建在半山腰,有正堂大厅,头领喽啰居所,还有仓库和马房。

裴楚又问了一些紧要的,在那喽啰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时,他手里的到猛然一划拉,跟着上前捂住对方的口鼻,立时结果了这喽啰的性命。

将这喽啰放到后,裴楚一跃跳下了塔楼,又去将那吊着的寨门放下,斩断了牵拉的绳索,再搬了几根树桩杂物,卡住了寨门的一些缝隙。

自学了道术,又经历了虎媪疫鬼妖人等事后,他于这世界有了真切的认知,尤其是一刀将县令吴知远枭首后,心中已无顾忌。

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谁吃人,我就杀谁。

“天色已黑,是个放火的好时候。”

裴楚站在寨门前的塔楼下,远远望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的松抚山。

他已经断了这松抚山山贼的前后去路,下一步,就是要将这山都烧了。

这松抚山三面环水,南面是绝壁,烧起来裴楚也不担心会牵连出去。

百多个山贼,哪怕他现在身轻如燕,动作比常人快了不止一筹,可想要正面杀上去,只能是送死。

可有了火那就不一定了。

这松抚山既然带着个松字,自然多是松树,其中不乏合抱粗细的百年古木。

他先前在河岸边询问守老汉山寨情形的时候,了解了情况,心中就有了底气。

方才他又在松抚山几面查看,都注意到了这山中松枝落叶蔓蔓层层,当是好柴。

……

山寨上。

修缮得颇为宽敞的正堂,此刻,正是热闹。

七八个当家头目伴着一些亲随的山贼,正在席上大快朵颐。

桌上有牛羊家禽肉食,大盘装着,几坛子老酒开了封,大腕的酒水倒在碗里,酒香四溢。

在大堂正中的一处墙壁上,这是还用剪纸贴着一个硕大的喜字。

山寨大头领翟清高踞正中上首的一把虎皮交椅上,头戴红花,粗豪的面容满是喜意。

他手里端着一个大碗,朝着下面吃喝正欢的头领喽啰们高呼一声:“兄弟们,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来,大家酒满上,干了这一碗。”

“贺大当家今日大喜。”

“哈哈哈,大当家好福气!”

“祝大当家早生贵子!”

“你们这些贼厮鸟,莫别把大当家灌醉了,冷落了那小娘子……”

下方的头领喽啰一并高声叫嚷了起来,醉态百出,好不热烈。

“干!”翟清端起手中碗里的酒水,仰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

再放下手中的碗,一抹嘴,几许酒兴上头,看着满座兄弟,又放声大笑起来。

人生快意事,不过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纠集一班兄弟,呼啸山林。

而今,又将昔年惦念许久的美娇娘娶到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了。

又啃了一个鸡腿,喝了几口酒,翟清忽地注意到了下首,一个斜眼尖嘴黑的枯瘦男子盯着面前的一盘肉,木愣愣发呆。

翟清微微有些疑惑,登时高声问道:“唉,乌兄弟,怎么不吃酒肉?莫不是我嫌我这松抚山的酒肉比不得你牛头山?”

那枯瘦汉子一双眼睛斜着,滴溜溜转了个圈,才嘎嘎怪笑了两声:“酒倒是能喝得,只是翟大当家……”

这枯瘦汉子说着,顿了顿,用手里的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的那盘肉,“这肉嘛……呵呵……”

“嗯?”翟清眼珠子立时圆瞪,“这肉莫不是不合乌兄弟的口味,今日是我成婚大喜,特地让人宰了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供众家兄弟吃个痛快。”

“对对,这可是上等好肉。”

“我亲自切的肉,正是新鲜。乌头领,莫不是你们牛头山,带个牛字,还没牛肉吃?”

“怕不是鸡鸭犬豚乌头领也吃得少吧,如何能如我这松抚山,酒肉管够。”

下手几个吃着酒肉的山寨头领跟着叫嚷了起来。

一个个看着那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眼神之中露出了些许敌意。

这枯瘦男子不是他们松抚山的头领,而是另一处山头过来拜谒的,恰巧赶上了大当家翟清娶妻,好酒好肉招待,可看着样子,这乌头领似还不领情。

那姓乌的枯瘦男子见众人目光盯着,似浑然不觉,只是砸吧着嘴怪笑道:“我牛头山嘛,肉自是也吃。只是这牛肉……啧啧,算不好吃食。”

“哦?”坐在上手的翟清稍稍拖长了声调,坐直了身体,看着枯瘦男子道,“那请乌头领说说,让我们兄弟开开眼界。”

枯瘦男子也不客气,舔了舔嘴唇,似有回味,慢慢道:“我家大头领不爱这家畜禽兽,唯独好一口那活人的心肝做脍,细嫩薄片,最是下酒好吃食。”

“嘶!”

大堂之内,登时有倒吸凉气之声响起。

他们这伙人落草为寇,虽打家劫舍,也伤了不少人命,却还未曾干过这事。

一来是时日尚短,二来左近还算富裕,牛马猪羊都有供应。

骤闻之下,堂中众多的头领喽啰立时对这牛头山来的枯瘦男子,高看了一眼。

高坐上首的翟清见状面色不虞,似被枯瘦男子一番话落了面皮一般,猛地拍案而起,大叫道:“这牛头山兄弟吃得,我们兄弟如何吃不得,去个兄弟把那做菜的厨子引来,今日我们兄弟也尝一尝滋味……”

宴席上,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一个喝得半醉的头领带着两个亲随的起身,高呼道:“我这就为大当家把人带来。”

还未等这人出门,忽然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外间响起。

一个惊慌失措的喽啰闯了进来,正和这头领撞了个满怀。

不等这头领发作,这喽啰已经惊声大叫起来:“火,大当家,起火了。”

“起火灭了便是,吵什么,扰了头领们的兴致。”

这头领一把抓着喽啰的衣领,恶声恶气地吼道。

“不是。”

那面色惊慌的喽啰咽了口吐沫,跟着叫道,“是火烧到寨子了。”

砰地一声。

翟清豁然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任凭那酒肉打翻一地。

第三十九章 烧个干净

“大……大当家……”

在场喝得醉醺醺的众多当家头目,被翟清骤然一脚踢飞了几案,都吓了一跳。

有面红耳赤的,有口齿不清的,一个个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翟清从虎皮交椅上跳了下来,一把扒拉开几个挡道的头目,大步走出了正堂,到了外面的一处天然的小平台。

山寨坐落在半山腰,正堂外的这处平台恰好能够俯瞰下方,平常翟清也喜欢站在此处看风景。

可今夜,翟清刚一走到平台,前往下一看,瞬间就一阵胆寒。

映入他视线中的是一片的火光,从远处的山脚下一直在往山上烧,而且不是一处,而是绕着整个山脚一大片的烧了上来。

跟着翟清走出来的那些个首领头目,这时也都出了一身冷汗,个个酒都吓醒了。

他们盘踞在此,自是知道这松抚山多是松木,手底下常有喽啰去割松香,引做火把。

往日里没少叮嘱手下的人,要小心警醒些,可还是没想到惹出了这样的祸事。

翟清站在平台前神色变幻一阵,骤然回头朝着身边的人高声呼喊了起来:“几位头领,快带领兄弟们,将寨子外面的树砍倒了,免得火烧上来。再准备些泥土,安排人去井里大水,务必要把火扑灭。”

当即就有几个头领应了,带着喽啰急匆匆下去救火。

翟清在站在平台上,又看了看了一会那大火烧灼的方向,脸色越发阴沉。狠狠地骂了几声,见左右人等都赶下山去救火,他转头又朝着里间正堂走去。

可巧又撞上了先前在宴席上,吹嘘自家头领吃人心肝的那个枯瘦男子。

“大当家,这是出了什么事?”

枯瘦男子迎了上来,朝着翟清问道。

“孩儿们不警醒,走了水,乌兄弟不必担心,继续喝酒便是。”

翟清随口回了一句,脚步不停,径直穿过正堂,朝着山寨的后堂走去。

那姓乌的枯瘦男子愣了愣,等出了正堂到了那平台上,往下一看,立时大叫了起来。

“这翟头领真是奸猾,这哪是走了水,分明是有人放火烧山。”

只是这姓乌的枯瘦男子叫归叫,面上却无惊慌之色。

……

哔啵的烧灼声不断响起。

裴楚站在山脚下看着连绵的火光,心中的杀机便如同这大火似的一点一点升腾。

他在断了松抚山前后通行的道路后,便绕着松抚山四面,引燃了足足七八处的火源。

松枝易燃,仅仅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七八处的火源里,有三处已经成了熊熊大火,正从山脚朝着山腰蔓延,猎猎烧灼,难以遏制。

感受着前方逼人的热浪,裴楚站了一会,伸手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了几张符箓和一个小小的水壶。

其中两张符箓是“丹符式”,他先取出鞋底的旧符,用新符替换,重新塞进了鞋底。

这些符箓是他这一月里画的,他的《三洞正法》在几经周折后,算是入了门,右手掌心的劳宫穴玄关尚未完全打通,但已经能够积蓄起一点微末法力。

又取了一张符箓,夹在了衣领上。

另外两张符箓,在近处引火烧成灰后,伴着水壶里的清水仰头喝下。

当这口符水吞入腹中后,裴楚立时就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迎面大火烧起来的热浪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赤红的火焰,仿佛就是虚影。

裴楚将包袱重新背好,一手提着刀,不再犹豫,径直走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火焰从他身旁掠过,他却毫无所觉,好像一切就是虚无的空气。甚至,他的衣物都没有半点被烧着的痕迹,仿佛他整个人于这些火焰就是隔离开了一样。

且呼吸顺畅,像是闻不到浓烟,也没有什么窒息之感。

“砂书避火符一道,焚灭净水吞服之,入火不能焚。”

他刚喝下的就是避火符,这个他之前就已经试过,喝下避火符之后,火焰就不能伤害到他。

道术玄奇,此刻的裴楚能够清晰感觉到,周身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保护了起来,火不能伤。

这“符禁火焚”的道术,他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使用的。

反正他也没个师父,一张度牒都是半真半假,道术的云用,全凭心意。

……

“大当家呢,大当家去了哪里?”

四面从山脚往山上烧的火焰,越来越大,呼喊之声跟着也不断响起。

几个灰头土脸试图想要灭火的头目,带着数十人,连续砍翻了一些树木想要隔离出一片区域后,却发现根本来不及。

火势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眨眼之间,像是有人引领着一样,就从山脚蹿到了山寨前。

火舌吞吐,一人高甚至几人高的火焰烧起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够抗衡的。

“有人杀上来了。”

忽然,一个喽啰的尖叫声响起。

周围的山贼们,闻声猛然一惊。

熊熊燃烧的山火中,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一把长刀,噗呲一声,将尖叫的那个喽啰砍翻在地。

跟着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这个人影又遁入到了大火之中,跟着从另外一处冒了出来,又是两刀,将两名呆若木鸡的喽啰搠倒。

“不要慌,这厮只有一个人。”其中一个胆气壮的头领见状高声呼喊了起来。

但话音刚刚落下,忽然离他不远处的一簇火焰,方才那个人影又蹿了出来,拿着刀对着他当头就劈了下来。

这头领学过几年武艺,反应颇快,矮身避开了这一刀。

那个冒出来的人影见一刀未曾建功,并未停留,转头又划破了他旁边一个亲随的脖子,再次逃到了燃烧的大火中。

一些反应过来的头领,想要追赶,可面前的大火热浪袭人,隔着一二丈的距离都让人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哪里敢靠近。

噗呲——

又是一刀。

一个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是扑火还是找人的喽啰,突然一个不察,又被抹了脖子。

血光飙射,看得在场的山贼们胆战心惊。

“逃!”

包括几个头目在内的山贼,这时候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方才他们还以为这人是借着火突袭,可连续几次之后,众人就发现,这……这在大火里神出鬼没,简直不是人,一个个哪里还有勇气,没头没脑的,拔腿就朝着山寨的方向飞奔。

裴楚站在大火之中,看着逃窜的人群,也不着急,一直引着大火一直烧到山寨,人再跟着走了进去。

山寨内,有哄抢钱财的喽啰四处乱窜,裴楚遇到了,就上前一刀砍翻在地。

一些洒落的财物,裴楚捡了些容易携带的收下,又继续杀山贼。

这些山贼在大火里,吸了浓烟,又是惊慌之下,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没有几个对他造成威胁的。

偶尔有发狂拼命的,他脚步轻快,纵跃腾挪就能避让开,实在不行就退入到燃烧的大火中里,寻找机会再杀出来。

一路他也没算杀了多少山贼,反正手里的长刀已经卷了刃。

至于那些被浓烟熏倒昏厥,没了反抗之力的,他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前行。

按着之前从那喽啰口中给出的位置,裴楚进了山寨的后堂,找寻起那个守老汉的女儿。

只是转悠了几圈,又杀了几个山贼,他并没有在安顿家眷的屋舍中找到人。

裴楚当即离开了烧了大半的山寨,开始追赶逃命的山贼。

这些山贼或许是有人在前面引路,又或者懂得趋避火势,除了偶尔几个慌不择路往山顶跑,大多数山贼都跟着前面逃跑的人,找寻一些火势疏朗的地带朝山脚下冲去。

裴楚时隐时现,一路尾随着将这些逃窜的山贼,一一放翻。

刀口卷了,便随手捡些山贼手里的枪棒刀具。

此刻。

整座松抚山便如一团放大了的篝火一般。

火势从山脚蔓延到了山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

北面一条山道上。

松抚山大当家翟清手里提着朴刀,背上背着一个女子,带着四五个见机快的头领喽啰,正在奔逃。

山道两侧热浪滚滚,猎猎的大火烧灼。

翟清微微有些气喘,身上的汗早已湿透了衣襟。

只是,这个时候,却不能停下。

在山下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就料到不妙。

他看似粗豪,但能够纠结一帮山贼做了匪首,自不是蠢人。

这样的大火,绕成圈似的往山上烧,肯定不会是偶然。

他当机立断,带上新娶得娘子就开始逃命。

只是一颗心,却在滴血。

这松抚山是好不容易他打下来的家业,往日里官军围剿都没能奈何的了他,不想今日一把火就这么葬送了。

此刻,心中懊恼也是无用,要是不能从山上逃到水边,怕是直接就要死在了这里。

“大当家好不义气,你带着娘子逃命,把我却留在了山寨里。”

逃窜的队伍中,一个身影从后方跟了上来,跑到了翟清的身侧,满是埋怨道。

“乌兄弟,对不住了,仓促之下,没能想到兄弟你。”

翟清看到旁边的斜眼的枯瘦男子,面色不变,只是随口道了一声歉。

枯瘦男子一边跟着翟清,又看了对方背着的女子,轻哼一声,冷笑道道:“我本想拉翟大当家去我牛头山坐一把交椅,只是现今怕是只能做个小头领了。”

“乌兄弟,这些话等我逃了性命再说。”

翟清目光一直看着前方的山道,这枯瘦男子是来拉他去牛头山入伙的,只是现下他只想着逃命,已经管不了对方之前的许诺了。

“可惜了。”

枯瘦男子看了看翟清和跟在身边的四五个人,长叹了口气。

大火虽猛,他却不见得如何焦急,反而起感慨自家这次办事不利。

“啊!”

逃窜的队伍当中,忽然一声惨嚎声响起。

一个在队尾的喽啰蓦地倒在了地上,鲜血满地。

跑在几人前面的一个头目,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大声哭喊了起来,“大当家,有人,火里有人。”

翟清这时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看到了山道一侧的火光里,隐约有一个人影闪过。

前方的山道上,几簇烧灼的树枝落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一直跟在翟清身边的几个喽啰,这时候却已经不管不顾了,看着那处拦路的树枝火光不算太过猛烈,干脆闷头冲了下去。

只有那个来自牛头山的枯瘦男子,并未离去,而是左右扫视着周围的火光。

几声惨叫再次响起。

眼看前方无路,翟清干脆将身上的女子放下,双手提着朴刀,警惕地望着四周。

周遭漫漫的火光正在逼近,大火烧灼的浓烟呛人,他能够感觉自家呼吸有些困难。

只是到了这时候,没了退路,绝境之下,激发起了他骨子里的亡命凶性。

蓦然间,一侧火光中,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探了出来。

……

裴楚双手握着枪柄,从山道一侧的火光中跃出,朝着翟清后腰就狠狠刺了过去。

他已经换了好几样武器,一路将那些逃窜的山贼喽啰都解决了,终于等到了这个山贼头领。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穿着霞帔的守家女,对方似乎因为呼吸不畅昏厥过去。

虽然不知对方一路为何不肯抛下那个女子,但并不妨碍裴楚要取了这个头领的性命。

啪地一声脆响。

长枪未能刺中翟清,在枪头即将接近对方身体的瞬间,翟清猛然一个侧身,用手里的朴刀刀背荡开了他手里的长枪。

裴楚跟着打了个趔趄,连连后退了几步。

对方生得高大雄壮,即便此刻浓烟灌口,呼吸不畅,但依旧力道强横。

“原来是个小道士。”

翟清这时也是看清了裴楚的模样,心中震撼于他大火不伤的手段,但也知道不能让裴楚遁入火里,必须一鼓作气,抓着朴刀朝着裴楚劈了过来。

裴楚退步闪身避让开翟清的这一刀劈砍,不想对方手里的朴刀却顺势变化,刀口一转又朝着裴楚横扫了过来。

又是一声脆响,裴楚手里的长枪枪杆应声而断,险险避开,衣服被朴刀划破了一道口子。

裴楚顺势将手中的半截枪杆朝着翟清甩了过去,锋锐的枪头在这样的近距离下,不偏不倚,正中翟清的左眼。

翟清惨嚎一声,手里的朴刀掉在了地上。

裴楚跟着在地上一滚,捡起朴刀,起身一刀砍在了翟清的脖子上。

后者痛呼一声,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裴楚轻呼了一口气,他现在依仗的是丹符式的轻身脚快的效用,趁着大火不伤,忽闪忽现,杀那些普通山贼如砍瓜切菜。

但对上会武功的,依旧有几分惊险。

“呼——”

就在这时,裴楚脑后忽然劲风响起。

裴楚猛然一转头,就见向方才站在翟清后面的那个枯瘦男子,朝着裴楚扔过来两把飞刀。

飞刀刀刃泛着蓝光,像是淬了毒素。

啪啪两声。

两把飞刀贴着裴楚的耳边掠过,插在了后方燃烧的树干上。

裴楚摸了摸衣领山的“避箭符式”,哂然一笑,双手持朴刀,朝着枯瘦男子一刀就砍了过去。

枯瘦男子显然没想到他百试百灵的飞刀竟然会失误,眼看裴楚的朴刀到了跟前,突然怪叫一声,身上的长袍一掩,骤然化作了一只黑影,飞入天空。

“妖怪?还是法术?”

裴楚从地面捡起一根黑色的翎羽,仰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眉头深深皱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这山里只是一群山贼,可蓦然出现的这个枯瘦男子,却让他觉得事情和他想得有些不一样。

不过,此刻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看着地上昏厥过去的守一女,裴楚急忙上前,引了一道避火符焚灭,伴着清水给对方喝下。

避火符效用极强,短短片刻,守一女就醒了过来。

裴楚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在对方惊恐震撼的眼神中,穿过了漫山大火。

又在浮云溪对岸的水面上,找到了小脸煞白,一直悬着颗心的陈素,安慰了几句。

在水边脱了一身被血染透了的道袍

裴楚本想直接给守一女鞋上贴两道“丹符式”,但考虑到这个时代一些不便和免得给对方造成麻烦,干脆又去水里找了条没有被水冲远的小船,让陈素和守一女坐在船上。

裴楚拉着船的缆绳,沿着浮云溪,踏浪履水,离开了松抚山。

在几人后面,松抚山火光正亮,烧得一个干净。

第四十章 事未了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

浩渺碧波倒影着晨间的霞光,多彩绚烂,瑰丽异常。

浮云溪山道河畔。

女人家低低的哭声响起。

一袭霞帔的守一女和老妇人相拥,哭成了泪人。

守老汉紧紧握着裴楚的手,老泪横流,嘴唇颤抖着,已经不知该如何言语。

唯有守家的少年郎不断绕着裴楚和陈素,神色兴奋,不时在问着乱七八糟的“道长是仙人吗?”“道长还收不收徒弟?”“道长接下来又要去哪里?”之类的问题。

陈素看着喋喋不休的守家少年,不满地翻了翻白眼,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袖。

裴楚会意地点点头,抽回了被守老汉紧握着的手,笑着冲几人拱手作揖:“事情已了,诸位这就回家去吧。”

说着,裴楚侧头拍了拍陈素头上的发髻,“收拾东西,走吧。”

“哦。”陈素闻声立时小脸露出了笑容,一路小跑着冲到岸边的小船,临行前还不忘冲他围着两人叽叽喳喳的少年做了个鬼脸。

“道长一路慢走。

守老汉用袖子抹了把泪,冲着裴楚和陈素挥了挥手。

这一夜的际遇算是他平生数十年所遇之离奇事,昨晚松抚山之事他们虽然不晓得内情,可那场大火,他们即便距离得如此远,也依旧能看到红头了半边天际。

裴楚又冲几人挥手告别,拖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到小船边。

他一夜的奔波和厮杀,哪怕这具身体正年轻,到了这时候也感受到了疲惫和劳累。

干脆也就不准备走山路,直接乘着小船走顺流而下。

裴楚和陈素都带有“丹符式”,也不担心有什么激流漩涡,刚好还能睡一觉休息一阵。

“道长留步。”

就在裴楚准备要上船准备离开,一直抱着老妇人哭泣的守一女忽然出声几步追到了水边。

裴楚顿住脚步,转头望去。

晨间的熹微下,女子一身霞帔被河风吹得飘飞,双眼微微红肿,俏丽的面容上,泪痕尚在。看着裴楚,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小女子,谢过道长搭救。只是还不知道长法号,也方便让小女子日后诵经祈福。”

“某姓裴。”裴楚笑着挥了挥手,“路见不平而已,无须客气。”

说完,踏着水推着小船进入到浮云溪河中间,然后纵身跳上了小船。

船行水中,悠悠然然。

裴楚仰躺在小船中间,睡意阑珊。

陈素坐在船舷,远远看着河岸上渐渐离远的几人,忽然朝着裴楚说道:

“哥哥,那个守一阿姊好像有心事。”

裴楚伸手在船舱摸到了包袱盖在脸上,“是嘛?大概是遭了这么一次经历,心中无法平静吧。”

“那哥哥呢?”陈素在旁轻声问道。

昨夜裴楚一身血衣出现在他面前,她当时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

害怕的是那一身的血不知裴楚杀了多少山贼,高兴则是裴楚完好无事又出现在他面前。

“我能睡踏实。”裴楚带着几分鼻音回答。

陈素又抬头看向远处,碧波浩渺,两侧山峦秀丽。

她突然拍着手叫道:“哥哥,这是不是就是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次裴楚没有回答,小船上,只有低低的鼾声响起。

……

“幸亏遇着了道长,一女才逃过了这番劫难。”

河岸上,守老汉看着渐渐消失在远处河上的小船,转头看向家人,老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爹,你就该为我说句话,说不定道长还愿意收我做徒弟。”

少年人眼望小船已然看不到踪迹,脸上满是怅然之色,“就算做不了徒弟,做个随行的道童也成啊。”

“就你胡言乱语。”守老汉拍了下少年的头,又转头看向站在水边久久伫立的守一女,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容,“女儿受委屈了,这……我们这就回家去。”

守一女愣愣地站在水边,却像是没听见守老汉的话一般,直到旁边的老妇人又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女儿你是怎么了?”

女子才缓缓转过头,面色清冷,看着守老汉道:“父亲回去后,便将我之前与珲哥的婚事退了吧?”

“嗯?”守老汉顿时一愣。

“姊姊可是被那贼人……”守家少年脸色大变,只是话说一半,却问不出口。

女子倏然变色,目光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冷冽道:“那贼人虽然凶恶,但心思比你干净。”

“女儿啊,你是迫不得已,难不成还要为那贼人守节?”老妇人这时上来,抓着女子的手安慰道。

女子摇了摇头,“我并非为贼人守节,只是在遵二老之命。当日您二老如会拼着性命大骂那贼人,贼人若害了你们,女儿也不会偷生苟活。你们既然将我嫁与那贼人,我今后便不会再嫁。”

“你……”守老汉立时气结,旁边的老妇人一时也是垂泪不知如何言语。

只有那少年轻哼一声,压着声音道:“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怪我们抛下你,用你换来活命的机会……”

啪地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这次却是守老汉打的,浑浊的双眼似喷出火来,怒视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着守一女,斩钉截铁道:“不行,现在给我回家去,我明日就要珲哥娶你过门。”

……

牛头山,形如牛头,位于辟北县以西的群峦之中。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彷佛接着天关,是一座险峻雄奇的大山。

在这大山之中,并非荒无人烟,而是有一座山寨坐落其中,山寨十分广大,旗帜摇曳,各种屋舍围墙从山脚修到了山顶。

嘎嘎——

这时,忽然两声刺耳的怪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只黑黢黢的乌鸦扑棱棱地挥舞着翅膀,落在了山寨寨门前的一处空坪上。

那乌鸦似飞得疲惫了,落在地上还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扑腾着翅膀,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

“哪来的老鸹,大清早搅得人不安生。”

山寨前,两个穿着粗衣拿着刀枪的喽啰,正哈欠连天地靠在寨门口的木桩子上,被这乌鸦一通折腾,登时烦躁起来。

其中一人,拿着手里的一杆锈迹斑斑的铁枪,朝着那乌鸦挥了挥,似要驱赶走对方。

那乌鸦挥舞着翅膀,又冲着两个喽啰张嘴怪叫了一声,不等两个喽啰再有动作,忽然间这乌鸦的身体似乎如同一个球般膨胀了起来,变得越来越大。

刺啦——

如同皮革破裂般的声音响起。

那乌鸦沿着脖子到胸口的中线,忽然破开了一道口子,似有东西冒了出来。

两个看门的喽啰吃了一惊,跟着脸色骤然一变。

从着乌鸦身体里冒出来的却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那身乌鸦的翎羽,随即化作了一件黑衣,穿在了身上。

枯瘦男子脚步踉跄,似乎颇为疲惫。

抬头看着前方两个还傻站着的喽啰,登时怒气上涌,吼了一声,“还愣着在那里干嘛,快过来扶我进寨子里。”

“是是。”

两个喽啰忙不迭地应道,扔了手里的武器,急忙上前左右扶着枯瘦男子,进了山寨。

第四十一章 狄五斗

越州多山,山高林密。

从蜿蜒九曲的浮云溪上看,一路便是那千峰排戟,万仞开屏。

五六月的天气,这群山更是葱葱郁郁,有那枯藤缠新发枝叶的老树,有那奇花瑞草在那蒨崖同苔藓生。

一叶小舟在弯弯绕绕的水上飘飘荡荡,一路行过了深涧幽谷,穿过了阒无人声处,在日头高照的时候,渐渐来到了一处泊头。

泊头前,停着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

有附近打鱼摆渡人家的竹筏孤舟,也有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

泊头再往上,是一处市井集镇,约有五七百户人家,有卖肉卖菜的,也有酒家客店,算是个繁华的所在。

正是晌午,一处挑着旗杆的酒家门前。

两个一大一小,风尘仆仆的身影走了进去。

店内正坐着十多个人,都是穷苦人打扮,正吃饭喝酒,说着些闲话。

“真是痛快啊!”

忽然一声高呼声响起。

一个裸着半边膀子的汉子拍了下桌面,将店内吃饭喝酒的人目光吸引了过来,稍稍拔高了音量,大声道:“大家伙可能不知道吧,前两日出了件大事,松抚山的那伙贼匪被人给剿了。”

“嚯——”

登时不少人发出了惊呼声。

“赖纤头,真的假的,说话可别当放屁啊?”有邻桌认识这汉子的,跟着问道。

“那还有假。”

这裸着半边膀子的汉子拍着手道,“一把火将松抚山烧得那叫一个干净,愣是没让一个贼子跑出来。”

“杀得好啊!”有其他桌的人听到,大声喊道。

“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下的,松抚山那地方可是官军都奈何不得。”

“该死的贼人,死得便宜了。”又有人骂了一声。

“店家店家,今天晌午我要多来一角酒。”

店内的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松抚山离杭家集有数十里,不过因为杭家集不在对方的势力,但往日里不少人都听过名号。

之前官军剿匪的时候,也有跟着去看过热闹的,只是那松抚山得天独厚,奈何不得那些山匪贼人。

这店中都是卖苦力做些正经营生的,虽没遭过难,可左近又不止这么一股山贼,谁有能没个牵扯。

在酒家内靠里侧的一桌。

一个矮小的身影听着旁边人的哄闹声,登时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看着着对面的座位,低低道:“哥哥,他们在说你。”

声音中似乎带着与有荣焉的窃喜。

“好好吃饭。”

坐在对面的人闷头啃咬着一块烧鸡,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哪怕有道术在身,但餐风露宿的日子并不算多么美妙,能好好地坐在一处店家内大快朵颐,自然无心理会旁人。

两人不必说,就是在前面泊头上了岸的裴楚和陈素。

离开了松抚山之后,二人一路顺着浮云溪,又走了几天。

除了偶尔靠岸在路边找人买些吃食,多数时间裴楚都在船上休整。

他在松抚山杀了太多山贼,一个是疲累,一个也是调整心境。

这些天里,两人顺水行船,也不费力。他要么教陈素一些他所知道的杂七杂八的知识,要么就画一些符箓备用,再就是静心修炼《三洞正法》。

这门道法裴楚算是入了门,但他增进道行、打磨法力是水滴石穿的长久功夫,他也不敢松懈。

“要我说啊,什么时候能把牛头山的那处贼人也剿了才叫好。”

店内,那赖姓汉子端起桌前的浑酒,小小抿了一口,跟着众人又感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不再如先前那般,反而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压抑了下去。

“难啊。”

“杭太公都没了。”

又有几人感慨了一声,但附和者寥寥。

“赖纤头喝醉了,净说些胡话。”

看店内气氛似乎有些消沉,赖姓汉子同桌一个年长些的尬笑着说了两声。

赖纤头似乎也意识到失言,又抿了口浊酒,尬笑一声,“不说贼人了,说个前些时候听到的怪事,就是峄山那,听说有好几个人被勾了魂,死得不明不白的。”

“峄山那前朝打仗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吧?我有次路过,就觉着那里透着邪性。”

“再怎么邪性,还能逃得过这税赋徭役去?”有人发起了另外的牢骚。

“说的也是。我们辟北县这个穷地方,八山一水,这些年左近的强人和怪事,那是一茬茬的冒。”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世道在变坏,虽不是骤然大难,但那种每况愈下切肤之痛,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周五哥,今日可有剩菜剩饭,舍我一口。”

就在店内众人说话间,店门口,一个声音忽然传了进来。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青年,衣着破旧,头发蓬乱,只是身量很高,微微佝偻着背,却也比一般人足足高出了一头有余。而且骨架子很大,只是非常瘦,面颊凹陷进去,裸露的皮肤也是皮包骨似的,看着像是纸片人似的。

“狄五斗,你也不必日日都来,我这小本买卖,来吃饭的都是穷苦人,哪里每日都能有那么多吃食与你。”

名叫周五的店家从店里走了出来,看着门外站着的青年,脸上有无奈也有嫌弃。

门外站着的青年神情讷讷,站了一会儿,才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周五哥,早就与你说了,别发善心,看看,现在被人赖上了吧。”

“这狄五斗啊,瞧着怕是早晚得饿死。”

酒店内,议论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的重点都落在了门口的这个青年身上。

这青年他们大多认识,是前几年前流落到这里的,也没个正经营生,除了偶尔给人打打下手做点简单的活计,多数时候都是靠四处乞食过活。

“唉,等等。”

就在这青年转身离开,周五忽然惊呼了起来。

“狄五斗,你这马儿从哪来的?”

这一喊,店内的众人都纷纷探出头望了过去,跟着一个个惊讶起来。

却见狄三郎从墙角牵出了一匹瘦马,正晃晃悠悠的准备离开。

“唉哟,还真是。狄五斗,你从哪弄了匹马回来?”坐在酒店内的赖姓汉子站了起来,惊讶出声。

“我……我……我捡的。”

青年被叫住了脚步,转过身,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捡的?”店内的惊呼声再次响起。

“狄五斗,莫要唬人,这马怕不是你从哪偷来的?”

“这可是要吃官司的,被他主人家逮到了,少不得要找你分说。”

众人皆是不信。

“真是捡的。”

青年微微有些焦急,再次解释道,“就在旁溪里,这马在那吃草,我等了一夜也没见着有人来找。”

听到青年的解释,周围的人稍稍安静了下来。

“唉,这马莫不是松抚山那些贼人的?”

还是之前那个赖姓的汉子,这时候突然叫出了声。

“这倒有可能。”

“这厮也真是运气,这么一匹好马,都能被他捡着了。”

店内有一些人微微点头附和,也有些人一脸狐疑。

旁溪里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距离松抚山不算太远,真在那捡的话,联想起之前赖姓汉子说的,松抚山贼寇被剿了,倒也有可能。

马匹这东西,普通人家养不起,大户人家都有人专门人喂养,平常也不容易走丢。

而且,还有一桩是这狄五斗是个实诚的,虽经常忍饥挨饿,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件偷鸡摸狗的事情。

当然,也难保狄三郎在说瞎话,说不定见财起意做了什么勾当也不无可能,不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看个热闹而已。

当下就有人笑道:“哈哈,这马不错,狄五斗,你把马抵给周五哥,起码能够让他管你十天的饱饭。”

“哪有十天,至多就三天。”

“哈哈,周五哥也能有个代步了。”

起哄之声再次响起。

“这马不能抵给周五哥的。”

门外的青年这时却摇了摇头,“这马是有主的,我要还给人的。”

“休要胡说,我周五是什么样的人,你抵给我,我也不收。”

听到食客们叫嚷,那个叫做周五的店家神色忿忿,只是,又走到青年身边,“五斗,不管这马是怎么来的,你留着太惹眼了,听我的,你拉到杭家去卖了,也好换些银钱,有了本钱你能做点营生,免得日日都到我这店里乞食不是?”

“周五哥,不能卖的。”狄五斗这时又摇了摇头。

周五在旁一时气结,骂道:“你是死脑筋啊,自己都养不活,还管匹马?”

狄五斗只是不答应,微微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道:“周五哥,那我就先回去。”

店内,陈素早已经从桌上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指着外面,“哥哥,大黑马,大黑马……”

“看到了。”

裴楚轻轻抬了抬手。安抚神情激动的陈素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走到店门前,冲着那正要离开的青年喊了一声,“那位兄弟……”

“这马不卖的。”裴楚刚一开口,狄五斗就摇头拒绝。

“不是。”裴楚笑了笑,“我是请你吃饭。”

“吃饭?”狄五斗顿住了脚步,眼神有些异样,看着裴楚问道,“管饱?”

“管饱。”裴楚轻轻点了点头。

“好。”

狄五斗立刻答应了下来,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要这马,不是害人,你让做什么都成。”

“哇——”

这时,酒店内,却是响起了一阵哄闹声,似乎有大热闹可看一般。

甚至包括店家周五在内,都连连冲着裴楚摆手,“客人,使不得使不得。”

“我请人吃饭不成?”裴楚奇怪问道。

“不不。”周五连连摆手,“是管饱不成。”

第四十二章 遇事 ?

一张方桌前,又是一大桶的稻米混着粟米的干饭,被店家周五和一名帮佣抬了上来。

坐在当中的狄五斗咧嘴嘿笑,也不用碗筷,伸手直接将饭桶抱在怀里,一手抓着饭瓢,大把大把就朝着口中扒拉。

偶尔狄五斗也会停下,端起桌上装着菜蔬的盘子,不论荤素,就那么往嘴里倒。

吃得猛了,又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坛子浊酒,仰头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

“吃完了,当真又吃完了!”

转眼间,一大桶米饭就见了底。

大厅内,倒吸凉气和惊叹之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

这片刻的功夫,这名青年的肚子仿佛没有底一样,不论多少吃食端上来,就是那么往嘴里倒。

在场众多吃饭的食客,多数都是卖力气谋生的,饭量也都颇大,如同之前那位在大堂里侃侃而谈的赖纤头,就是这处集市泊头的一个纤夫。

可此刻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仍旧觉得心中震撼。

“哥哥,哥哥——”

陈素拉着裴楚的衣袖,在旁边看得直跳脚,“第四桶了。”

她已经会算简单的数目,店家周五前面说了,他这一桶饭售卖差不多要一二百钱,以陈素和裴楚日常的花销,这些钱已然够他们吃用上十多天,甚至半个月不止。

古之猛将,有一饭斗米,肉十斤。

裴楚不记得其中所指的度量衡是哪朝,具体算做多少,但原来那个世界一些大胃王的饭量,隐约还是有点印象。

可再夸张,也比不得面前这个青年。

这一桶米饭差不多就是一斗米,十多斤,一个人一顿饭能吃上好几十斤的米。

不过,在这方是有道术妖魔的世界,他也没法以固有眼光去看待。

只当是遇到奇人异士了。

看着陈素有些焦急心疼的模样,裴楚拍了拍她的发髻,走到了狄五斗面前,笑着问道:“五斗兄弟可是吃饱了?”

“狄五斗能吃五斗,这才四斗,肯定没吃饱。”

“小道士,你说要管饱的,这可不能不算。”

旁边有好事的食客,笑着起哄道。

狄五斗抹了把嘴,面露未尽之意,他原本看着枯槁的气色,似乎在吃下大量食物后,渐渐多了几分红润。

只是这会儿听到裴楚这么问,却不好意思说话,脸上只是露出了几分憨笑。

“狄五斗,你再想吃,我这店里可没存粮了。”

这时,忙碌个不停的店家周五空下手来,狠狠地瞪了狄五斗一眼,嫌弃似的骂了声。

店里的哄笑登时再次响起。

“周五哥,你这开饭馆的还怕了大肚汉啊!”

“去去去。”

周五冲着好事的人甩了甩手,又转而冲着裴楚行了一礼,道:“客人,可以了,五斗这厮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么一顿,已经是劳你破费。”

“那就这样吧。”

裴楚轻轻点头,他倒不是和陈素一样心痛钱,而是怕这狄五斗久饥之下,暴食撑坏了。

哪怕再是体质特异,他也不想好事变作了坏事。

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散碎的银两,递到了周五面前,“店家,可够了?”

离开杨浦县时,他身上钱不多,也就彭孔武送了些盘缠,后来路上给人治病治伤,又挣了一点日常用度。

主要还是在松抚山的那个晚上,在山寨的时候,一些哄抢财物逃命的喽啰被他撞见了,他留了一些银两充作花销。

周五结果裴楚给出的那块散碎银两,掂了掂,连连笑道:“客人,有余了。”

裴楚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前面色微微有几分赧然的狄五斗,“有余的话,麻烦店家再给这位狄兄弟再打包一些。”

“哥哥,大黑马,大黑马——”陈素又再度喊了起来。

“嗯?”店内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到了陈素身上。

小姑娘一身道童打扮,面对众人的目光倒也不怯,反而冲着狄五斗大声道:“那匹大黑马是我们的,前面走丢了。”

看着众人的目光将信将疑的目光,小姑娘又高声喊了起来,“大黑马是彭都头送给我……兄长的,有烙尾印。”

不等众人出门去查看那大黑马屁股后是否有烙尾印,一直坐着的狄五斗已经站了起来,点头说道:“是有印记,原来马儿是两位的。”

“客人高义。”

店家周五见多识广,这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走到裴楚和陈素面前行了一礼。

旁边一些食客也反应了过来,“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这小道士怎么平白请五斗吃饭呢。”

众人一时再度哄笑起来。

“多谢狄兄弟了。”

出了店外,裴楚看了眼一脸欣喜地围着大黑马打转的陈素,又朝站在门前的狄五斗感谢了一声。

这大黑马受惊跑了,他都没想过再找回来,只是在这里又遇上了,也是缘分。

面前的狄五斗是个实诚人,换做其他人捡了大黑马,不是藏起来就是卖了出去。

裴楚一路已经遇上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两相比较之下,尤为显得狄五斗的难能可贵。

“已经谢了,已经谢了。”

狄五斗连忙摆手,颧骨凸起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憨厚的笑容。

“我在泊头还有条小船,五斗兄弟,可以去取。”

既然找到了大黑马,裴楚也不准备继续坐船走水路,再度冲狄五斗颔首点头,招呼起陈素,就要牵马离开。

“让开,快让开!”

正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马由远及近,正疯狂在大街上飞奔。

这杭家集的街道并不宽阔,两侧都小贩摊子和行人,登时被这匹马惊得一阵鸡飞狗跳。

马上骑着的是一个短打装扮的年轻人,神色似乎无比焦急,一路打马大声呼喊着。

就在这匹马经过酒家门口的时候,大黑马似乎也被这飞驰掠过的奔马吓到了,下意识仰天一阵嘶鸣,迈开了四蹄。

裴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陈素拉到了一边,免得被大黑马伤到,跟着转头想要追赶大黑马。

这时,一个身影已经出现了前面。

狄五斗不知何时冲到了大黑马身边,双手抱着大黑马的脖子,也不伸手拉扯缰绳,就那么把大黑马给按住了。

“那是庄上的小辛哥,平素与人为善,为何会在街上这样胡乱骑马?”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酒家门前,有几个食客认出了方才疾驰而过的奔马,嚷嚷了起来。

正在这时,一阵铛铛铛的金锣交鸣声响起。

在场的众人脸色都是倏然一变。

店家周五走到了裴楚和陈素面前,神色略有惊慌道:“客人,你们这会怕是走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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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杭九娘

一声接一声的金锣敲击和擂鼓之声响起。

原本还算热闹的集市界面,几乎瞬间就骚乱了起来。

“五斗五斗,快将马牵到后面院子里。”

周五冲着将大黑马按住的狄五斗连连喊了两声,才又转头朝裴楚说道:“客人,这会外面集子的大门关上了,还请先留一留。”

“周五哥,这是出了什么事?”

裴楚拉着陈素重新退到了店门口,看着突然混乱起来的街道,满是疑惑。

片刻之前,这处市井还是颇为安宁,虽然比不得县治那般各应俱全,但街面之上酒肆店铺,也算是繁华。

可转眼之间就闹了起来,一时让裴楚还有些莫名所以。

“牛头上的贼人来了。”

“凡是青壮男子,都站出来,拿上棍棒。”

这时,不等周五开口,街道上就有三五个男子手里提着棍棒,一路高声呼喊起来。

“诸位诸位,大家都是在杭家集讨生活的,可不能只沾便宜,不出力。”

酒肆门口,之前在店内吃喝叫嚷的那个赖姓的纤头,这时候也跳了出来,大声朝着周围的人招呼。

几个看这赖纤头不过眼的,这时候纷纷骂了起来。

“赖纤头,你个鸟怂都有这胆,我们哪个敢不去。”

“谁不出力了?老子这就去帮忙。”

“正是要去给九娘壮一壮声势。”

“我去为九娘摇旗。”

店内的食客们鼓噪声越发热烈。

“周五哥,这刀且借我使使,一会再还你。”

“五哥,饭钱且记在账上,明日一发着给。”

有人在店内找了棍棒之类的提在手里,又有借机冲到了周五店内后厨,取了柴刀、菜刀之类的跑了出来,引得周五的浑家跟着一起跑了出来,冲着一群人大骂不已。

这些人此时却是不管不顾,直当没听见,个个冲周五喊了两声,就大踏步地涌向街道。

周五解下腰间系着的一条围裙,啪地一声扔在了桌上,先是冲裴楚拱了拱手,“客人请在店内歇息,周五少陪了。”

说着,周五几步就从出了店门,也不理会浑家的叫喊,追着前面跑出去的人群,“你们这些泼才,看不起谁呢,且等我一等,莫不是想拿了我家的菜刀不还?”

“哈哈,周五哥是去为九娘壮声势耶?同去同去。”

短短时间,街道之上青壮汉子都涌了出来,或是拿着棍棒菜刀柴刀,又或是出头鱼叉之类的,群情激奋。

“哥哥?”

陈素看着外面乱糟糟的人群聚集,又抬头看了裴楚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似乎已经看出了裴楚的心意。

裴楚看了看闹哄哄的人群,轻轻点点头:“我也去看看,你先在店里等我。如果遇到事情了,就按我们之前说的。”

“那哥哥小心。”陈素听话地进了酒肆内。

裴楚又上前和周五的浑家招呼了一声,劳烦照顾下陈素,这才出了店门。

店门前,裴楚又刚好遇到了帮他将大黑马拴到后院出来的狄五斗,两人登时一齐朝着人群街道的方向涌去。

小片刻的功夫,裴楚和狄五斗两人到了杭家集外间的一处围墙前。

围墙大约有丈许高,正面是砖石砌成,两侧则多用黄土,虽比不得县城的城墙,但也算是颇为可观。

中间是一座颇为高大的大门紧闭,周围聚集了差不多有三四百人,有庄户也有渔家,个个都拿着棍棒刀叉,神情凝重,不少人面带紧张。

“客人,你怎么来了?你是过路的,这不干你事。”

周五站在人群后方,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铁刀,看到裴楚和狄五斗出现,大感讶异。

“周五哥叫我裴楚就好,我就过来看看。”

裴楚笑了笑,又指了指外面,“这外间是牛头山的山匪?”

“正是。”周五点点头,脸上露出恨恨之色,“这些贼人这个月是第二次过来了。”

周五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的狄五斗,“五斗,你来这里做什么,一把锄头都拿不动,还是带着裴兄弟先离了这里。”

“嗯?”

裴楚听到这话一阵讶异,他可是看到了方才那大黑马受惊要跑的时候,被狄五斗轻松一把就抱住了。

“周五哥,我吃饱了。”狄五斗憨笑一声,“吃饱了就有力气。”

“屁,我才不……”

周五还想在说什么,这是围墙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呼喊声。

“开门,开门。”

“让爷爷们进去耍耍!”

“该交钱交粮了,再不打开,等爷爷们打破了这土墙,要你们好看。”

一声声的呼喊和哄闹从围墙外传来,墙内本就凝重的气氛,越发压抑。

裴楚看到面前的周五明显身体颤了一下,又注意到周遭不少人脸色都微微发白,拿着棍棒的手都在发抖。

方才不少在酒肆里闹得震天响的食客,这时候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这牛头山的山贼看来名头不小。”

裴楚站在人群后方,虽然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但从众人的表情也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喊声。

“九娘来了。”

跟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

“九娘来了。”

“大家莫要跑了外面的贼人。”

周围本来凝重的气氛,在这几声呼喊之后,立刻高涨了起来。

裴楚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街道上一彪人马正朝着围墙这边赶来。

为首的是一个红衣银甲的女子,绣带柳腰,马上挂着套索,背上插着双刀,英姿飒爽。

这女子一出现,登时引得众人连连高呼,显然人气极高。

“开门!”

女子一到,立刻娇喝一声,让人打开了围墙的大门,带着身后数十个明显家丁家将打扮的人马,冲了出去。

站在围墙两侧的众人登时高呼一声,跟着一起涌出了大门。

裴楚顺着人群也到了围墙外面,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门外对面的一处空地上,差不多站了有一百多号人。

这些人比起裴楚之前在松抚山所见到的山贼,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不但手里都有刀枪之类的器械,一个个身上衣着也还过得去。

最前面是两个骑着马头领打扮的汉子,一看到女子出现,登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个吊梢眼、满脸黑痣的壮汉,跨着马朝前跑了两步,一脸邪笑道:“杭九娘,何必这般辛苦,把这杭家集并入我们牛头山,和我做对快活夫妻可好?”

“凭你也配!”

杭九娘粉面含霜,冷冷地盯着说话的汉子,“吊眼虎,我杭家集这个月的供奉已经给了,你今日来此又想做什么?”

“九娘,我就不能来看你吗?”吊梢眼的汉子满脸坏笑,“我一天不见你,这心就痒痒。”

“哈哈哈……”

“三当家,我看你不是心痒痒,而是那里心痒痒吧?”

“这烈马三当家怕是骑不好。”

站在吊梢眼汉子身后的一群喽啰哄笑了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更有个嚣张的喽啰跑到前面,做出了提臀顶裆的动作。

杭九娘勃然大怒,倏然间一策马,宛如一道红霞电射而出。

跟着挂在马上的套索不知何时已经被杭九娘拿在手中,呼地一声,那正得意洋洋的喽啰一下子被套索套中,整个人立刻就飞了起来,被杭九娘拖行在地。

第四十四章 吓煞贼人

“好!”

杭家集内本就憋闷得慌的众人,眼看杭九娘用绳索套住了那喽啰,顿时齐齐发出叫好声。

“好胆!”

那吊梢眼的汉子眼看手下的喽啰被杭九娘拖拉走,挥舞着手里的一杆大刀,立刻骑马冲了出来。

杭九娘看着这吊梢眼的汉子冲杀过来,怡然不惧,只是扔了套索,拔出了腰间的双刀,迎向了那吊梢眼的汉子。

铛铛铛就是一阵金铁交鸣声响起。

两人错马相交,动作凌厉非常,每一击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交鸣声。

那吊梢眼名叫做黄虎的山贼头领,手里的大刀力道雄浑,每一次都有风声呼呼作响。

杭九娘则动作灵活,马术精湛,两人交手瞬间刀光浮动,甚是凶险。

“这是斗将?”

裴楚在人群之中看着两人的交手,瞬间来了精神。

他先前还以为这场中会出现双方的人马大打出手,但现在看样子,根本不是打仗混战,仅仅只是在煊赫个人武力。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一方是山贼,一方是庄户农民,又没受过训练,也没纪律可言,比拼的就是一股血气。

一方有武力强横的人物压阵,这些人才有底,不然真正对阵起来,几下就被冲散了。

这种战斗裴楚看起来自然觉得有些傻,不过在这短短时间,他也看出了两人交手的动作都没什么花哨的地方,可速度反应力量都远胜过普通人,光是拳脚的话,以一敌十怕是都轻而易举。

再配上一匹马和武器,如果不是用绊马索、陷马坑、大网之类的陷阱,冲锋起来,普通人对上就是送菜。

他于武功这方面,所知不多。

虽有了“丹符履水”和“符禁火焚”两门道术傍身,但真正面对会武功的人,并不算占有太多优势。

之前在松抚山和那个山贼头领翟清相斗,如果不是山火绵延,对方在那种浓烟缺氧的情况下战斗,裴楚自知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裴楚看着两人的打斗,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普通人练过和没练过的,天差地别。

在杨浦县的时候,白贼七提过彭孔武曾考过武举,由此看来这个世界在武学方面也自有传承。

噗嗤——

这时一声利刃划过的声音响起。

“啊——”

骑在马上的黄虎痛呼一声,在两马交错的瞬间,被杭九娘一个侧身砍了一刀,登时鲜血四溅。

“彩!”

“九娘威武!”

杭家集内的众多汉子立刻大叫了起来。

这黄虎在场不少人都识得,比起之前松抚山的翟清,这黄虎的恶名可要凶悍得多。

据说原来是个军中的武夫,因为上官克扣了军饷,直接杀了官逃到了辟北县地界成了贼人。

县中的官军有去剿过松抚山,但却从来没有人敢去牛头山妄动。

只是任这黄虎凶恶,但对上杭九娘依旧差了一筹。

杭九娘年少时得过异人传授,善使双刀,武艺精湛。

这杭家集之所以未曾被牛头山的山贼所破,每月只是缴纳一些供奉,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杭九娘在。

“贱人!老子要撕了你。”

黄虎被杭九娘看了一刀,怒不可遏,勒转了马头,放声呼喊起来。

这时,忽然在山贼人群之中有声音响起。

“老三,我来助你。”

就在黄虎拿着大刀再次,朝着杭九娘策马冲去的瞬间。

一道亮光闪过。

杭九娘的战马陡然发出一声嘶鸣,一下子人立而起,将杭九娘掀翻在地。

那战马跟着也倒了下去,一下将杭九娘半边身体压在了马下。

“哈哈哈……多谢二哥。”

骑在马上的黄虎大笑连连,“杭九娘,今日哥哥就绑了你去。”

“快!”

“把九娘救回来。”

杭家集内众人有人急忙大叫。

几十个杭家的家丁护院,伴着众多庄户渔夫一起,冲了出来,试图将杭九娘救回去。

而那边的山贼们,跟着也浩浩荡荡挥舞着刀剑冲了过来。

“看你们谁敢上前。”

黄虎骑着马握着大刀,一个蹿身掠到了阵前,登时一群刚刚准备冲上来的人,又吓得退了回去。

裴楚眼看如此,一把从站在旁边的面色发白的周五手里抢过了那把铁刀,一个纵身,就准备冲出去。

正在这时,裴楚旁边的一个身影比他动作更快。

“啊——”

一声宛如滚雷掠过天际的怒吼响起。

狄五斗大声怒吼着,猛然冲出了人群。

他的步伐极大,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几乎眨眼之间,就冲到了双方厮杀的场中。

“哪里来的蠢汉?”

坐在马上的黄虎看着突然冲出来的狄五斗,冷笑一声,刚刚准备驱动马匹,一刀将这个傻乎乎敢冲出来的傻汉子砍了,杀鸡儆猴,让其他杭家集的人乖乖听话。

可狄五斗的速度快得惊人,每一步迈出步幅极大,仅仅是眨眼之间就到了黄虎面前。

黄虎手里的大刀高高举起,可还未落下,忽然就感觉胯下的马蹄陡然一声嘶鸣,竟是一下子被狄五斗给抓着前腿,举起了起来。

不等黄虎再有动作,轰隆一声,黄虎连人带马,直接被狄五斗给掀翻在地。

一时间,在场不论杭家集的庄户,还是那群围上来的山贼,都愣在了那里。

黄虎在地上滚了两个圈,快速的爬起身,从后面的一个喽啰手里抢过一条长枪,立刻就要冲上前厮杀。

他生性凶狠,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哪里能够忍得了。

“果然是天生神力啊!”

裴楚这时候已经赶了上来,看到狄五斗方才的一番动作,心中同样不免震撼。

对方这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不提,就是速度也不比他用上丹符式慢到哪里去。

眼看黄虎握着长枪,准备攻击狄五斗,裴楚抓着铁刀护在了对方身前。

正当黄虎准备动手的时候,他身后忽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

“哎呀,是那个道士!”

“老三,快走快走,是剿了松抚山的那个道士!”

说话的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一看到裴楚似乎就吓得没了魂,骑在马上拼命地甩动着鞭子。

松抚山那一夜,他可是看着裴楚大火不伤,在那漫山的大火之中,生生把几十上百号山贼杀了个干净,这时候再见着裴楚,哪里还敢有片刻的停留。

这枯瘦男子一动,其他的山贼登时也跟着也一哄而散,朝后飞奔。

黄虎左右一看,人都跑了,登时不敢再上前,连忙跟在众山贼后面,拔腿逃离。

第四十五章 宴客

牛头山。

大寨的山门打开。

斜眼尖嘴身形枯瘦的男子下了马,跌跌撞撞就朝着山寨的正堂里跑。

“二哥慌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小道士,待明日我再带人去杭家集砍了他的脑袋便是。”

跟在枯瘦男子身后下马的黄虎一脸不解,看着周围一些喽啰头目不时投来的目光,只得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虎爷说的是,杭家集今日我们差点就拿下了。”

“三当家的威名,保管吓得那个杭九娘今晚睡不好觉。”

不少人围着黄虎,依旧舔着脸起哄叫了起来。

虽然加入山寨的时间也不算长,是左近其他山寨并进来的,但名声却比其他人还要响亮一些。

“少他娘的废话。”黄虎呸了两口,心中只感觉今日这事闹得着实可恨。

那杭九娘他已经惦念了不止一日了,可惜单对单还是棋差一招,打不过那小娘。

当然,他心底自然也是不认的,只是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差点就拿下了杭九娘,顺带着还能够打破杭家集,好好的抢上一把,可惜全教那突然冲出来的蠢汉给搅和了。

“嗯,也怪二哥,见着个小道士就跑得没影了。”

黄虎心中又是一阵闷闷。

这牛头上他当日立杆子的时候,自家才是龙头老大,呼啸山林也过了几年的逍遥日子。

可前些时候不知从哪冒出来了来了两个厉害的,他敌不过对方,只得把位置让出来,自家顺位滑到了小弟上去了。

这老二往日里他也觉得是个厉害的,四处招揽人手,壮大山寨声势,展露出来的一把飞刀,无有不中,只是不想今日被那小道士吓得,一路跑个没影,着实让他觉得怪异。

“二哥,二哥,你且再与我说说……”

黄虎扯着嗓子,一路闯入到了山寨后堂的客厅。

他是真想找二当家问个清楚,为什么怕个小道士,跟没了魂似的。

“呃……”

刚一进门,黄虎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要找的二哥,那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此刻正坐在左侧下首的座位上,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着酒水,似乎当真是吓破了胆子一般。

在枯瘦男子的右侧对面,这时候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全身套在一件宽大的灰色衣袍之中,看不清模样,只是坐在那里,正举着酒杯,冲着他前脚进门的二当家敬酒。

而让黄虎不敢吱声的并非是一左一右的两人,而是在后堂中间的座位上,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黑影没有说话,没有动弹,仅仅是呼吸声,仿佛就犹如风雷之气。

黄虎下意识地神经有些绷紧,缩了缩脖子,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大……大哥,小弟回来了。”

一阵嘎吱吱仿佛座椅不堪重负的声音响起。

座位上的巨大黑影稍稍挪动了一下,微微朝前几分,似才看到黄虎。

“生人呢?”

座位上的巨大黑影这时忽然发出了声音。

声音瓮声瓮气,宛如闷雷轰鸣。

“呃……”

黄虎听到这话,似乎愣了下,到了这时候他好像才想起自家今天下山的缘由是什么。赶忙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哭腔道,“大哥,小弟我今次下山到了那杭家集,还来不及……”

“所以,你就空手回来了?”

那盘踞在大厅正中的黑影,似乎缓缓站了起来,黑影急剧扩大,仿佛一站起来似乎就将这还算宽阔的后堂大厅,都挤满了一般。

“你是不知我今日在宴客?”

“那个大哥……”黄虎额头好像有汗水冒了出来,双腿忍不住一下就跪倒在地。

“实在没能来得及,请大哥再给我点功夫,我这……这就去找。再不成,寨子里的喽啰孩儿们总是有……”

“不必了。”

那个从座位上站起身的黑影,已然走到了黄虎面前。

这时接着后堂内摇曳的烛光,才能够看清这黑影是一个壮硕到令人惊骇的巨汉。

巨汉面目倒是普通,只是双眼赤红。

但体型极度夸张,站起后,头几乎要顶着这处后堂的房顶,身材粗壮到了极致,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座小山似的。

这巨汉蓦地伸出蒲扇一般大的手掌,忽然一把抓住了黄虎的脖子,轻轻松松将他拎了起来。

“大哥……绕了我这回……”

黄虎双脚离地,登时大声求饶呼喊了起来。

往常他也见过这巨汉此刻的模样,可那都是针对其他人,他在边上看着只觉得凶残蛮横,不想今天落到自己身上,当真是恐怖至极。

只是不等他求饶的话说完,忽然就听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起。

黄虎离地的身体陡然颤了颤,立时没了声息了。

可怜一个在人前耀武扬威,颇有勇力的山贼头领,此刻在这人面前,却仿佛小鸡崽似的,毫无反抗之力。

“乌二。”

巨汉又冲着左边一侧的位置喊了一声。

那匆匆先黄虎几步跑进来的枯瘦男子,这时候脸上没了那惊慌之色,反而几步走到了巨汉旁边,伸手将黄虎接住。

跟着手掌猛地张开,刺啦一声,竟是将黄虎的胸膛抓破了,扯出了一块红彤彤的心肝。

“连先生,这生人身上唯有这心肝最是美味,还请享用。”

巨汉看着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将黄虎的心肝取了下,扬手朝着旁边右侧的那个套在灰袍中的男子示意了一下。

“多谢多谢。”

这全身几乎包裹在灰袍中的人影拱手道了声谢,看着血腥的场面非但没有半点害怕,反而露出了喜色。

也不用什么刀具,双手捧起那颗心肝,低着头大嘴张开直接咬了下去。

血汁四溅。

咀嚼声响起。

只是小片刻的功夫,一颗比拳头还大的心肝就被这灰袍人影吃了个干净。

冲着重新坐会主位的巨汉和正对面的枯瘦男子拱了拱手,“多谢大寨主和二寨主,有百八十年没吃得这等血食了。”

“连先生无须客气,若有闲暇,常来这牛头山走动一二,别的不说,至少新鲜的血肉总是有的。”

巨汉哈哈大笑一声,语气粗犷,浑然不将一条人命放在心上。

罩在灰袍中的人影又站起了身,再次冲巨汉和那枯瘦男子行了一礼,道:“那下月初三,还请大寨主和二寨主定要来峄山喝杯水酒。”

“一定一定。”巨汉笑着点头,“我兄弟二人来此地不久,有幸赶上了赵府君娶妻,不论如何都得去讨一杯喜酒喝。”

“那我就先告辞,还得为府君多走上几趟,邀一些宾客。”

说着,这罩在灰袍中的人影再度拜别,身形一转,忽地变淡,再下一刻如同一阵风似掠出了门外。

等这罩在灰袍中的人影消失,坐在左侧的枯瘦男子一下站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黄虎尸身,摇头叹息了一声,“你也恁是冲动,这黄虎死了,我们一时半会可找不到个懂经营的。”

“这寨子里的人多的是,随便捡一个,顶上当做头领便是。谁还敢不听话?”

巨汉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大步走下座位,抓起一把半人高的大刀,咔嚓一刀,将黄虎的一条大腿卸了下来。

随手扯去了上面的衣物,径直塞到嘴里大口撕咬了起来,一边咀嚼一边还吼道:“这练过武的是不一样,有嚼头。可惜那上好的心肝,便宜给了外人了。”

“唉——”枯瘦男子又是叹了声,“按着兄长你这般法子,我平日里花的心思就全都白费了。早晚我们又得换个地方。”

“噗!”巨汉吐了一口不知是碎骨头还是血水,看着枯瘦男子道,“乌二,你是越来越婆妈了,我们俩是为了不被开席面才出来的,还不知能活多久,这日子当然得往快意里过。

对了,你这跑回来是怎么回事,我还想着,你去多弄些生人回来,除了吃用之外,那赵府君娶妻,到时候也能送上一些。”

“又见着那道士啦。”

乌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上又涌起了几分惧意,“我怕的就是这些个僧道巫觋之类的修士,那道士我是亲眼见着遇火不伤,我那本命神通也打不中人,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一刀给剁了……”

“既然是这样……”

巨汉又大口吞咽了一大块血肉,宛如铜铃的双眼里血色越发浓郁,“要不干脆扔了这寨子,这山贼头子虽是快活,可吃个人还扭扭捏捏,太不爽利……”

“可别……”叫乌二的枯瘦男子连连摆手,“还得再等等……”

“依你依你,怕的是你,要留的也是你,反正我是个蠢笨的,你脑子警醒,你想便是。”

第四十六章 总旗

杭家集。

酒肆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哈哈,今日真地是个痛快啊!”

已好几杯黄汤下肚的赖纤头举着酒杯站在人群中,神情激动地冲着周遭的食客青壮们,大声嚷嚷着,“我老赖活了三十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着落荒而逃的贼人。”

“都说牛头山的贼人厉害,这不也被我们杭家集的人给吓破了胆!”

“那些贼人跑得倒是快!”

“我看啊,定是被狄五斗那厮吓着了。”

“往日里就常听说五斗饭量大,不想今日见着了,这力气,啧,这力气,一匹马儿也被掀翻了!”

“饮胜,饮胜!!”

闹闹穰穰的呼喝声不时响起。

酒家内众人宛如过节一般,大口喝着酒,笑声连连。

自大牛头山的贼人出现以来,杭家集就被这伙贼人接二连三的敲诈勒索。

平日里众人畏之如虎,不想今日去摇旗呐喊,赢了一阵。

这中间虽有些小波折,但到底还是打退了山贼们,这可是够众人吹嘘上好长一段时间的事情。

“五斗,五斗呢?”

又有人喝了几杯酒,面红耳赤地站起身,忽然在酒肆内找寻起来。

“哈哈,五斗那厮今日得了便宜,被九娘请进庄子里去了。唉哟,大家伙说说,这蠢汉,该不会被九娘看上了吧。”

“往日里不知五斗本事,你说这话我只当是放屁。可几百人当面,五斗都敢冲出去,这话可就不好说了。”有人哄笑起来。

酒肆之内,平素其实能看得起狄五斗的没几个,狄五斗虽然身量长得大,但成日里病恹恹的。

可今日众人却是大概看出来,这位大肚汉除了饭量大外,还有一身好气力。

众目睽睽之下,将牛头山的三当家掀翻下马,后来又将杭九娘从马下救下,这等风头,在场诸人都恨不得那就是自己。

靠内的桌前,陈素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话,大概也搞清楚了一些情况,这会看着正在吃东西的裴楚,不由上前,冲着裴楚眨了眨眼:“哥哥,人家没请你去吗?”

“你是来奚落我呢?”裴楚哑然失笑。

“没有没有。”陈素摇着小脑袋,很是认真地看着裴楚道,“我和哥哥呆的久了,自然知道哥哥厉害。只是哥哥,你这么厉害了,那个……那个作业能不能不做了?”

“想什么呢?”裴楚拍了拍陈素的脑袋,“我编点教材可不容易,嗯,至于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请我,我又没做点什么,只是去充数捧个人场。”

“哦。”小姑娘脸色微微垮了下去。

原本裴楚教她认一些字,被些古里古怪的东西,还是蛮有乐趣的。

可前几日在船上,裴楚看她无聊,又弄出了个什么作业,那就很讨厌了。

又要认字又要背书,偶尔还要被抽查,真不知道哥哥梦里遇到的到底是什么鬼神仙。

裴楚没再理会碎碎念的陈素,只是默默回想着白日这场和牛头山贼人的争斗。

他还真是没什么表现特异的地方,赶到狄五斗身边的时候,山贼就被呼喝着后退了。

再回到周五的酒家,同行的杭家集老少汉子们,也没太多人在意到他,讨论的重点都落在了出了一把风头,被杭家请去的狄五斗身上。

“不过……”

裴楚又微微蹙下眉头,那些逃遁山贼中他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心下大概能够猜到,这些贼人退去或许和他有些关系。

那个呼喊着逃跑的山贼,他看得分明,就是那一夜用飞刀偷袭,结果被他的“避箭符”躲过,后来一刀砍过去,化作夜鸦飞遁而走的斜眼枯瘦男子。

只是不想对方不是松抚山的山贼,而是牛头山这伙贼人里的。

当时的场面混乱,那个枯瘦男子吆喝的几声,他虽然没听清楚,但也听见了松抚山、道士之类的字眼。

其实离得近的一些人,似乎也听到了那似乎是山贼头领的枯瘦男子的呼喊声,只是一来心情紧张听不分明,二来倒也没有人就往裴楚身上联想。

“还是要去牛头山走一遭看看。”

裴楚看着酒肆内热闹的场景,心中浮现的全然是那个见着他就跑的枯瘦男子的身影。

……

夜色渐深。

荒野古道依旧有夜行人。

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在略有几分月色的夜幕中,能隐约见到那是一匹枣红马在驰骋狂奔。

枣红马似乎不比普通马匹,十分神骏,夜路难行,但这匹马儿却丝毫不受阻碍。

不论荒草勾连,还是坑沟遍地,枣红马都轻易越过,速度不受半点迟滞。

仅仅是小片刻的时间,枣红马就来到了一处看上去荒废已久的宅院前。

院墙已然坍塌,四处荒草丛生。

只是这么一个破败所在,又是夜深人静,周遭半点没有虫鸣蛙叫之声。

噗地一声闷响。

枣红马上一个人影跳了下来,头戴斗笠,身披斗篷,在下马的一刻能够清晰看到对方腰上配着的环首直刀。

这个人影下马之后,解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的是一张带着风尘的男子面容,差不多三十许的年纪,额头有很深的皱纹,颌下留着微须,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他将斗笠挂在了马鞍上,警惕地扫了一眼周遭,随手拍了拍马屁股,枣红马登时仿佛如同灵性一般,轻嘶一声,兀自转头退到了其他地方去。

在白马离开之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了四张符纸一样的物件,插在了双腿外侧的口袋里,这才抽出了腰间的环首直刀,朝着坍了半扇的大门走去。

院子里,草木深深,在碎裂的砖瓦遮掩下,越发显得晦暗不清。

只是这样的光线,对于这名夜间来客,似乎并无太大的影响。

当啷——

脚下忽然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声响。

他猛地一低头,硬朗的面容上陡然掠过了一丝怒意。

地上是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尾端有锋锐的倒勾,倒勾上还有几许血迹。

这本应该是穿破贼人琵琶骨的物件,只是现在就扔在了地上。

他将倒钩链捡起缠在了腰间,快步朝着院落内冲了进去。

只是,刚一冲进内院,他的脚步骤然就顿在了那里。

院落中间树立着两根粗大的木桩,木桩上面左右挂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影。

他几步冲上前去,将两人解下。

伸手一碰,就发现自己的手指仿佛抓着的是两具枯树皮。

其中一个已经全然没有了声息,只有另外一个面容枯槁的,骤然回光返照一般瞪着双眼,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总……总旗,属下办事不……”

干涩的声音仿佛砂纸摩擦,可惜未说完,那苍老的面容睁眼张嘴,就那么僵在了那里。

“啊——”

他怀抱着仿佛干草般轻飘的身体,猛然一抬头,双目似有血水冒出,发出了狼嚎般的呼喊。

第四十七章 目知鬼神

夜色渐浓。

酒肆内,三三两两的食客已然散去。

周五收拾了一番残羹冷炙,碗碟桌椅,又看到了坐在角落侧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

“裴兄弟,后院我浑家已将两间客房收拾妥帖了,厨房也烧了热水。”

“辛苦周五哥了。”裴楚笑着站起身,拱手行礼。

“哪里当得起辛苦,裴兄弟今日能够为我杭家集的人掠阵,大仁大义,我周五感激不尽。”

其他人或许没有留意,但周五看得分明,今日裴楚从他手中抢过刀,毅然决然从出去要与山贼厮斗的胆气,他是无比佩服的。

他不过是一个开酒肆的店家,往日里店内即便有人酒后闹事之类的,也就一些小事。

唯独今天那阵仗,着实吓得他两股战战,站立不稳。

因此对于裴楚挺身而出的印象,却比后来看到狄五斗发威还要深刻。

说着又带着些许歉意道,“我这酒肆虽然卖些吃食,但不常住店,屋舍简陋,还请裴兄弟将就一二,莫要嫌弃。”

“周五哥说哪里的话,我们师兄弟是风餐露宿惯了的,能有处安身就求之不得了。”

裴楚连忙摇头,又轻拍了拍桌子,看着趴在木桌上,正假装拿着个小本子画画写写的陈素,“听到了,今天就到这吧。”

“哦。”

陈素看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毛笔,眼角偷偷抬起瞥了眼裴楚,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裴楚看破不说破,这小伎俩都是曾经玩剩下的,只是道:“收拾好东西,然后去洗澡睡觉。”

“嘻嘻——”陈素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却再绷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快速收拾好东西,朝着后面跑去。

看着陈素掉头进了后院,裴楚无声地吐了口气。

带着陈素离开杨浦县,他内心偶尔也会有几分悔意。一来辛苦,二来危险,又有诸多不便。

只是经历过虎媪和杨浦县的疫鬼之乱,他已然明白这世间,不论是乡村城镇,恐怕都没有乐土。

既然如此,便也就这样吧。

“那不知裴兄弟离了杭家集外,又要去哪里?”

周五起了几分谈兴,先前一直照顾着酒肆内的生意,插不上话,这会歇了下来,对裴楚有大有好感,继续攀谈起来。

说起这个,裴楚微微露出几丝惘然,顿了顿,才接着道,“一路走走看看,行万里路。周五哥也知,我是有度牒的道士,家师常说,世道不靖,我辈修道人也难独善其身。”

裴楚这么一说,周五倒没觉得太意外,是一下就明白了。道人打扮,行走江湖,自然不外乎是抓妖除魔之类的事情。

点点头道:“这世道确实一日坏过一日,我在这店中也常听些离奇怪异事,就需有高人们看看。”

裴楚笑了笑,倒没继续说自身有什么能耐。

离了杨浦县,他心里的念头其实也是简单,既然得了无字书的道术传承,总不能负了这番际遇。

做不来蝇营狗苟独善其身,那就仗剑高歌,扫荡世间不平。

“店家,店家……”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门外不知何时走进来了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相貌粗鲁,恶行恶相。

一进门就大吼不停:“店家,有好酒好肉都给我端上来。”

“这是哪里来的军汉?”

裴楚一看这人走进门,心头升起了一丝疑问。

这杭家集其实就是一处大庄子,乡民都围绕着此地大户杭家讨生活,有枪棒的家丁护院,但军汉之流至少也要是在县府才会出现。

正在裴楚疑惑间,一旁的周五已经迎了上去,小心翼翼道:“客人,我这店业已打烊,若要吃饭烦请你去别家看看。”

这军汉找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坐下,不耐烦道:“老爷走了好几条街,都关了门,只有你这店还开着。”

“换做往常,我这店也关门了,只是今日客人们高兴,才耽误许久。”周五解释了一句。

“休要再啰嗦,你这店家还怕老爷不给你银钱不成?”

军汉似乎动了几分怒意,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雪花银,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

周五看着眼睛顿时一亮,他为人虽然良善,但到底还是个做生意的,见了这么一块银子,还是动了心。当下又道:“白日客人多,只怕是厨下没剩余什么东西,怠慢了客人。”

军汉摆了摆手,将那块银子抓起直接扔到了周五怀里,不耐烦道:“老爷命苦,吃完了还要赶路,有什么吃食,不论荤素都给我上一些。若有好酒,再打上几角。”

“是是是。”周五得了那锭银两,喜上眉梢,转身就要去厨下准备。

又听那军汉说道:“你这破店,忒地节俭,老爷眼神不好,再弄些香烛来点上。”

裴楚在旁边看着古怪,走到桌前拱手与这军汉攀谈,“不知这位军大哥从哪里来?”

这军汉淡淡瞥了眼裴楚,轻哼一声,“老爷的事与你何干?”

“裴兄弟,还先请去后院歇息。”

周五刚要转身离去,听着军汉口气不佳,急忙上前扯住裴楚,怕起了冲突。

裴楚笑了笑,倒没把军汉的话放在心上,见对方虽神色冷淡,也不像是闹事的,转身冲着周五点点头,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是左右两进的小院,左侧是周五自家住着,右侧则偶尔充作客房。

裴楚到了右侧的院子,看到大黑马正拴在院中,马槽上有干草伴着些许黄豆之类的作料还未吃净,看得出周五将大黑马照料得颇好。

又到旁边的房间看了一眼,陈素到底年幼,路上奔波辛苦,这时候洗漱完已然睡下。

裴楚便又去厨下打了些热水,简单的梳洗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家的房间。

房间内隐隐透着几许久不住人的霉味,只是床褥都是干净的,裴楚来这个世界早习惯了各种恶劣的生活条件,现在这算是好的,也不讲究。

坐到了桌前,依着每日的习惯,拿出了无字书,温习起符箓画法和几门道术的口诀。又将《三洞正法》诵读了几遍,默默感应了一下手上已然有些法力盘旋的劳宫穴穴窍。

做完了这些“功课”之后,裴楚不经意地又翻到了无字书的第八页,双眼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无字书第八页的空白的页面上,不知何时有多出了一些文字符篆。

这些时日里,不论裴楚画符治病还是铲除山贼,乃至于今天这样双方人马的阵仗,算起来也算遇到了不少事,但无字书一直没有再显现出文字。

不想这会儿,无字书上却突然有了反应。

裴楚细细看下去,只见书页上写着的是一门名为“目知鬼神”的道术。

“用砂画天眼符,念咒焚灭,伴清水吞服,能见水中物,能见鬼神。”

“开天目咒:神符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在咒文之后,伴着的是一张“开天眼符”的符箓。

“目知鬼神,这门道术突然出现,是代表我遇到了鬼物?”

裴楚看了眼房间左右,有过之前“解镇压法”的出现,他知道无字书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虽还不完全确定无字书出现的道术的缘由是什么,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心中的推测已经多少差不离,无字书出现的每一门道术,要么和他遇到的怪异事相关,要么就是他遭受生死危机之后,给出的一些对应解法。

现在突然出现“目知鬼神”这门道术,就代表着他肯定遇见了。

“是那个军汉!”

裴楚倏然站起身,已经想到了这门道术出现的原因。几步出了门,朝着前面的酒肆大堂跑去。

大堂内,一张木桌前,两根蜡烛已经烧到了末端,烛火摇曳,一桌酒菜铺开摆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

裴楚又看到周五正靠在柜台上打着瞌睡,伸手轻轻将他摇醒。

“裴兄弟,你还未睡呢?”

周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裴楚问了一句,跟着又看到那桌酒菜前,空无一人,登时咦了一声,“那位客人呢?”

裴楚摇了摇头,说道:“周五哥,你先把方才那军汉给你的银子拿出来。”

周五不明其意,但还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先前的那锭银子,低头一看,哎呀一声大叫了起来,直接扔在了地上。

方才那锭银子,赫然变成了一块石头。

“裴兄弟,这这这……”周五惊得说不出话来,额角隐隐有冷汗冒出。

其实方才裴楚能察觉到这军汉的不对,周五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杭家集白日里遭了山贼袭扰,早已关闭了门户,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行人。

只是财迷人眼,周五心中的警醒,早丢到了一边。

“周五哥无需担心,大约就是个过路的。”

裴楚出身安抚了周五一句,双目看向店外,一时有了计较。

第四十八章?大红花轿

杭家集西出十五里,有一处百十户人家的村子。

因临着绵延一大片竹山,村前又傍着一条溪流,得名竹水村。

天色已深,夜路难行。

只是万般不由己,偏有那为生活所迫的行路人。

白士根就是那么一个行路人。

此时,白士根正从竹山逶迤的小道里走了下来,借着稀薄的月光,远远看到了前方的村子。

“可算是下了山了。”

白士根长吐了一口气,一路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懈了几分。这村子后面的竹山他也不知走过了多少回,只是每次夜里孤身一人走这山路,他心中依旧还是有点发憷。

常言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如他这般,再老道的猎人,深山夜路走得多了,想来哪天怕也终究会陷在这山里。

可惜,命逼人来不自由,便是再有惧意,糊口谋生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腰上系着柴刀,肩上挑着一根儿臂粗的铁叉,铁叉上挂着两只绑了双脚翅膀的肥大竹鸡。

这就是他谋生的路数,家中无田,又佃租不起,只得在这竹山里抓野味野货来换点银钱粮米。

之所以这晚上才去山里抓竹鸡,道理也简单,这竹鸡和家禽其实差不离,也是个日出而动日落而息的。

白日里这竹鸡极为警醒,翅膀一张就能飞好几丈远,即便有弓箭、大网这些工具,普通人十次倒也有九次是空手而回。

唯独这夜间好抓,一个个在夜里木愣愣的,只要能搜到窝穴,一抓一个准。

在山上一个人扒草丛,又怕野兽又惧长虫,可幸终于下了山,到了平地。

进了村,远远的他就见着一处大坪上,有白色的帷幔飘荡。

在这处大坪的正中,正停着一樽大红如血的棺木。

无人守灵,也无人烧纸烧钱,就那么孤零零地摆放着在那里。

凄冷、孤寂,透着森森的阴寒。

“也是个可怜的。”

白士根看着这棺木停在那里,左右都无人看护,心中不免起了几分同情。

这棺木里躺着的是前日嫁到村中珲哥家的娘子,只是不想洞房花烛夜当天就悬梁自尽了。

听村人口舌,这小娘子原是与珲哥就有婚约的,可前些时候陷在了山贼手里,这后面虽然逃出来,但家人不喜、婆家嫌弃,在成亲当天被珲哥打了一巴掌,怒气攻心下不愿意活了。

“这珲哥是个犯浑的,还有哪些长舌的,也是可恨。”

白士根又是摇头叹了口气,那小娘他昔年也是见过一面,当真是个出挑的。

即便经了惨事,那也不是自家愿意,缘何能怪的人来?

他倒是千百个不嫌弃,可惜,蓬门荜户但他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哈哈,谁又能瞧得起?

“有那身在福中的,便是黄金美玉随手弃,有那跌在土里的,纵是苦求也难如意……”

白士根唱了一句听来的曲调,摇了摇头,挑着两只山鸡就便准备往自家的茅草屋走去。

这一夜山上行走,到了这时候已然疲乏困倦。

呼——

蓦地一阵阴风拂过。

正当白士根离开大坪,忽然就看着这周遭的帷幔、幡带飘飞了起来。

“嘶——”

白士根只觉忽然间全身汗毛竖起,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似从皮肉一直灌到了骨子里。

他再回头朝空坪上一看,蹭蹭蹭倒退了几步,伸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那空坪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的人影。

这些人穿着红绿彩衣,极为艳丽,脸上个个抹着粉,嘻嘻哈哈,透着几分滑稽,又直让觉得诡异。

好在这些人也不理会白士根,只是自顾自地在那边言语。

俄而。

远方的山道之上,一个人影又忽隐忽现,朝着这空坪里行来。

却是一个面貌粗鲁的军汉,穿着一身不常见的甲胄,一出现就冲着闹嚷嚷的人群呼喊:“怎地还不走,百十里地呢,再不走待会都鸡鸣了。”

色彩斑斓宛如戏班子的人群中,一个涂脂抹粉,几乎看不出面容的老妇人,灰雾着一把团扇,上前笑嘻嘻道:“哎呀,曹军卫,你若不到,我们哪里走得了。”

“都是些没用的,老爷一路送了七八处的帖子,到了这还得给你们这些游魂使唤。”军汉骂骂咧咧,似乎颇有怒气。

离得近的一些穿着艳丽服饰的人影,登时噤若寒蝉,远远避开。

只有那仿若媒婆似的老妇人低着头,想退又不敢退,嗫嚅道:“日子定的是下月初三,可新娘子今夜停柩,正是好时候,等入了土还得再迁地,我等魂都没凝个结实,可没那个能耐再……”

“滚一边去,再聒噪一句,老爷吃了你当补品。”

那军汉似不耐烦老妇人的絮叨,喝骂了一声,一把扒拉开对方,大步走到了场中间的那处棺木前。

看着那大红棺木,他的面色变得沉凝,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才长身一拜。这一拜之后,登时空坪上忽然就起了一阵大风,呼猎猎地卷了起来,仿佛围上了那具棺木。

不远处缩在大坪外一角的白士根,这时已然是尿都快吓出来。

这等关头,他不知怎么地记起了年少时在树下听老人讲古,说过的一句俗语。

“人拜曲躬,鬼拜生风。”

这一拜,阴风四起。

那军汉俨然就是一个大鬼。

而这空坪之上,站着的百十号人影,尽皆都是鬼物。

再看去,停在大坪上的那具大红棺木,倏然间像是变成了八抬的大红花轿。

花轿之上,隐约可见坐着个凤冠霞帔的丽人。

“起轿。”

又有一声似唱似喊的声音响起。

大红花桥被八个人影抬着离了地,其中一个正是方才的军汉,只是对方这时身上也是变成了一身红衣。

百十个人影,就那么飘飘荡荡,朝着远处离去。

荒村,古道。

大红花轿。

良久。

白士根才恍惚回过神来,全身仿佛没了骨头似的,瘫坐在地上。再去看大坪中央,空荡荡的,那具棺木已然不见,只有白色帷幔飘飞。

“真真……是见了鬼啊!”

白士根强撑着想要站起身,只是腿都软了,哪里站得起来。

第四十九章 可见阴邪

“神符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酒肆后院房间内,一声念咒的低喝声响起。

裴楚坐在木桌前,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桌上已然成型的“开天眼符”,轻轻舒了口气。

“成了!”

他将手中的“开天眼符”又拿起端详了一遍,一气呵成,符头符胆符脚,准确无误,置于手中,以掌心穴窍感应,隐有奇妙之感。

他打通了第一处玄关穴窍后,画符已然不再如先前那般纯粹消耗自家的精气神,这张“开天眼符”他依着无字书中的符篆描绘,仅仅只画了三次就已经成功。

一张符箓,分符头、符胆、符脚。

符头因教派不同有所差异,有三勾,有敕令、雷令,也有咒文。

所谓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一笔一句须恰到好处,就是所谓“踏符头”。

符胆,则是一张符的主宰所在。多以篆文秘字符号组合,繁复精妙,是沟通天地鬼神,又或者说冥冥虚空法则的所在。

这也是裴楚平日里花费最多苦功的地方,符胆之中的诸多篆文符号,经常让他看得头昏脑涨,需要大量时间记忆临摹。

符脚,自然就是收尾。一气呵成画完之后,重笔落叉,名曰“叉符脚”。

画符的方法成百上千,有的要掐诀存想神灵随笔而来,有的要步罡踏斗,念动咒语……

符法中有言:若知书符窍,惹得鬼神跳。不知书符窍,惹得鬼神笑。即所谓的“鬼画符”是也。

而道家符箓之术作为山、医、卜、命、相五术的根本,是沟通人神之秘宝。

其中规矩繁琐,要摆香案,上香,请神,事先净身,又净手,净口,净笔纸墨砚台,祷告完后,取笔一挥而就,喷上法水,再祷告,再顶礼、送神,缺一不可。

其中有师承的还有定下诸般仪规,种下法苗,真传符法需要传承、师力、自力,三力合一,方能施展。

裴楚是个野路子的,诸多规矩不懂,师承更不必说,从最初的第一张“针符式”开始,便是以自力画符。

以正宗道家玄门而言,裴楚这般画符,符箓怕是难有法术奇效。

只是符箓之术,重仪式,又轻仪式。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

书符本质就是公文和法令。

敕令鬼神,又或者调动天地之力。

无字书中所传的道术符法,便那一点灵光。

……

将画好的“开天眼符”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裴楚以烛火焚烧“开天眼符”,待其成为灰烬后,又伴着桌前准备好的一杯清水喝了下去。

符水入腹,恍惚间他就觉得双眼微热,视野似乎有了变化。

房间中的烛火摇曳,不算特别明亮,但慢慢的在他眼中亮如晨星,照得整个房间都纤毫毕现。

裴楚将烛火吹灭,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黯淡了下去,但这一刻在他眼中,依旧能够看得分外清晰。

大概比较起来的话,此刻黑暗的房间,在他眼里,差不多就是早晨或者傍晚时的光亮程度。

“我这是能夜间视物了。”裴楚心中明了,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以后夜间行走会更加方面了。”

“目知鬼神”这门道术能见水中物,附带让他在夜间的目力也得到了增强。

他又站起身左右扫视了一眼,忽然神色微微一怔,“咦,这是……?”

略微简陋的房间内,裴楚忽然看到了空中似乎有点不寻常的东西出现。

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只是他依稀能看到,空中似乎有丝丝缕缕宛如云雾般的烟气萦绕。

很薄很淡,如果不是他仔细去观察,几不可见。

“难道这就是阴气,或者说是阴煞之气?”裴楚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开天眼”他此前虽然未曾尝试过,但那一世看过的书籍影视作品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都有不少流传。

比如用牛眼泪抹眼睛,或者用柳叶擦双目,可见鬼物非人。再有就是有道高功,修成天眼神通,能知将来事等等。

裴楚无法贸然断定那些听过的消息如何,只是现下,他本以为这门“目知鬼神”的道术,只是简单的让人能够看到鬼物阴邪,但现在看来其实比他想的要来得玄奇。

能见阴煞之气。

“是了,想来‘目知鬼神’这门道术既然是能够看到阴邪之属的鬼神,自当也有能分辨出阴煞之气是否浓郁?”

道人高功之士,或是通过仪器,或是以自身感知,往往能够看出一些地方的吉凶。

其中一个判断就是阴煞之气,而这门道术显然也让裴楚具备了观察阴气的能力。

至于房间内的几丝阴寒之气,裴楚也没放在心上。

有阳就有阴。夜间阴寒,房间内有这样的气息再正常不过。

只要不是阴气浓郁到能够伤人身体心神,又或者招来鬼物,其实并不妨事。

“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到鬼物存留的痕迹?”

想到这,裴楚将桌上的无字书收好,打开门出了后院,到了酒肆的大堂。

大堂的门已经关闭,店家周五前面被那个军汉鬼物吓着了,这会已然回房休息。店内没有点燃烛火,黑暗一片,但裴楚这会在黑夜之中已然能够视物,并没有什么阻碍。

在大堂内观察一圈,他又走到了一张木桌前,稍稍俯下身,细细地观察了起来,木桌边的一个座位上,他能够看到虚空中那种仿佛烟霭的气流,似乎比其他处要稍稍浓郁几分。

“果然能见到。”

裴楚又站直了身体,他观察的这个位置,便是方才那个过路的军汉鬼物停留的地方。

只是大概时间的缘故,这些气息已经快要散去,融于周遭。

他又离开大堂,从后院的院墙翻出,到了街道上。

在酒肆门前的街道上,他又左顾右盼,细细查看起来。

慢慢的,他在街道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丝仿佛如同细线般的气息,朝远处延伸的痕迹。

若有若无,薄淡异常,估计再有一时三刻就会消散,与周围一样,看不出端倪。

“这就是之前那个军汉走过的痕迹。”

裴楚又朝远处遥遥看了一眼,“只是这个军汉到底是途径这里,还是别有目的?”

他方才安抚周五,说这军汉只是过路的,但平白无故的有鬼物现身,总让裴楚觉得有几分怪异。

阴魂鬼物,裴楚也是第一次经历。

他本想今夜去牛头山走一遭,查探一番那些山贼的老巢。

松抚山的山贼能够被他剿灭,依仗的是道术玄奇,水火之力,但如果牛头山没有那个地势,他就需要从长计议。

不过,现在撞着了那个军汉鬼物,又让他心中起疑。

第五十章 道左相遇

荒山,古道。

大红花轿。

花枝招展的队伍在沿着山路前行,时隐时现。

前面的抹红图腮人影嘻嘻哈哈,似在吹着唢呐,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后面的扛着轿子则像是在吆声呼喝,气喘吁吁。

如老妇人般的艳丽影子,摇着团扇在围着花轿转圈,前仰后合,动作夸张,仿佛似在对着轿中人在大谈特谈这新姑爷如何的才貌双全,今日去了虽未马上拜堂,可却是一番好姻缘。

只是这匆匆而行的队伍,在逶迤曲折的山道上,始终光见着影子动作,却不闻其声。

山野幽静。

道左的豺狼虎豹,蛇虫鼠蚁,尽皆退避。

唯有刮起的风声,猎猎不停。

倏然间。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响彻山林。

薄薄的月色之下,一匹枣红大马同样在山道上疾行。

马上的人,头戴斗篷,背负披风,腰上是环首直刀。

津津——

枣红马蓦地一声长长的嘶鸣。

声音清亮,在这冷清的夜幕里远远传开。

“府君迎亲,生人退避!”

似有如风卷山林的呼喝声响起。

“鬼迎亲?”

马上的骑士勒住枣红大马,斗笠下一双眼眸亮如晨星,看着那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的队伍,朝他靠近。

“府君迎亲,生人退避!”

狭狭的山道上,又是一阵如风般的声音似在人耳边警醒。

哒哒的几声轻微的马蹄声,马上的骑士轻夹马腹,退到了一旁,又从马上下来,静静站立。

鬼魅妖邪之事,他见了不知凡几,此刻虽心内如焚,但并没有贸然冲撞。

百鬼夜行,生人退避。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他即便有职司在身,也不想逾越规矩,徒惹麻烦。

况且,当今世道,亦不像昔年。

队伍浩浩汤汤掠过骑士身边,有吹吹打打的,目不斜视,只顾朝前。又有觉得稀奇的,经过时难免多看几眼。队伍之中,又几个花面如童子的,嬉嬉笑笑着,似想朝他身边靠近,捉弄一番。

只是稍稍离得近些,这些个浓妆艳抹的小儿,哇地一声,面露惊恐,立刻抱着头远远跳了开去。

骑士于这些似也不在意,只是默然站立着,像是在等队伍通行而过后,再继续赶路。

“嗯?”

正当大红花轿经过骑士身边时,他无意地斜睨了一眼,忽然注意到地面上,似有被踩踏压下去的痕迹。

他的眉头不由皱起,这才抬起头,露出了斗笠下满布风尘的面容,望向正经过身边的大红花轿。

八抬的大红花轿上,一个凤冠霞帔的妙龄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骑士却骤然变了脸色,快速地伸手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小瓶,倒了几滴液体在手心,跟着在眼睛上一抹。

再抬头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大红花轿。

只有一具大红如血的棺木,正被一群面目狰狞的鬼物在扛着,奋力朝前行走。

那些穿着花枝招展,面容苍白如戏子的人影,不过是些破衣褴褛的游魂,蓬头垢面,遍体脓疮,有绿毛、黑毛的大鬼,四肢纤细,腹大如斗,又有双目挂在面颊,长舌绕着脖子,还有地上左右嬉戏奔跑瘦骨如柴的孩童。

鬼气森森,宛如阴云。

骑士见此骇然情景,非但没有半点惊惧,反而将手搭在了腰间的环首直刀上,怒意升腾,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游魂,胆敢盗人棺木?”

就在骑士这一声暴喝之后,正在前行的队伍忽然就停了下来,一个个转过头来望着他。

百十只眼睛宛如磷火荧光,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骑士。

呛啷一声,清越的拔刀声已然响起。

骑士右手持刀,迎着众多怪诞的目光,大踏步冲了上去。

他本不欲理会这些游魂行路,现今世道,上头已然难以支撑,寻常遇事也多是和稀泥。

只是这一夜,他刚亲手埋了两个平日最为看重的下属,心中悲愤难平,再看到这些游魂竟明目张胆的盗人棺木,哪里还能忍得住。

“真当我禁妖司的人都死绝了吗?”

骑士再次暴喝一声,手中的环首直刀在这一刻似绽放出了一道清冽白光,有龙吟虎啸之声。

哇唧唧地怪叫声跟着响起。

百十个丑陋狰狞的游魂,见着那刀上的白光,还有那龙吟虎啸声,被吓得四处逃窜。

这骑士的脚步如飞,一个纵身跃起,刀光一闪,在队尾后方三个四肢纤细,腹大如斗的鬼物躲避不及,被这骑士赶上,一刀掠过了身体。

瞬间嗤嗤的声音和白烟冒起。

那几个鬼物登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嚎,转眼就消散得毫无踪迹。

眼看骑士一刀就斩杀了三个鬼物,其他逃窜开的游魂鬼物,越发慌乱,怪叫着惨嚎着,乱作一团。

又是两道刀光闪动,队尾左右两个鬼物惨嚎着化成了飞烟。

“曹军卫救我!”

一个身上披着草衣,头发蓬乱,看上去无比丑陋的女鬼,在见着同伴魂飞烟消,尖叫连连,朝着棺木前的一个身影扑了过去。

棺木前。

一尊比其他鬼物高出一头有余的狰狞大鬼,忿忿地扔下了肩上的抬杆。

其他七个跟着抬棺的鬼物,登时哀嚎一声,纷纷被那沉重的棺木给压垮了下去。

砰地一声,沉重的棺木落在了地上。

这大鬼显然怒起,五指宛如铁钩一把抓着那逃窜到他面前的女鬼,大口一张,宛如簸箕,竟是直接将那女鬼生吞了。接着又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模样怪异鬼头大刀,朝着那骑士迎了上去。

骑士状若疯魔,手中的环首直刀快速挥舞,任凭那些游魂或飞或飘,或挡或逃,没有一个能够从他手里讨得好的。

骤然见到一头大鬼持刀朝他扑来,手中的环首直刀同样划过一道刀光,挡在了身前。

呲——

两把刀正面对上,鬼头大刀却仿佛如同泥塑的一般,被环首直刀削断。

那大鬼却仿佛早有预料,在手里的鬼头大刀断裂后,身体一矮,直直撞在了骑士的身上。

骑士整个人登时被撞飞出了十多步的距离,一时只觉得半边身体微微发麻,稳住了身形,这才看清面前这大鬼与其他鬼物不同。

这大鬼身形凝实,身上仿佛有黑气蒸腾,半边的面目已经烂了,身上套着一件破烂的甲胄,俨然是一个武官军汉的打扮。

军汉打扮的大鬼一撞之下,逼退了骑士,并不追击,似畏惧那骑士手中的环首直刀,只是怒喝道:“生人大胆,竟伤我家府君的游魂,还不速速退去。”

“什么狗屁府君会盗人棺木?”

骑士冷笑一声,他已看出了眼前这军汉鬼物的甲胄并非本朝样式,显然不是普通游魂,而是积年鬼卒鬼将之流。

“放肆!此乃我家府君新娶的夫人。”军汉模样的大鬼再次发怒,身上的黑气愈发浓郁。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狂风卷过,飞沙走石。

“曹军卫,莫要逗留,正事要紧。”一个声音突地传了过来。

棺木一侧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全身罩在灰袍中的人影。

军汉模样的大鬼重重哼了一声,一转头又朝着那棺木走去,身上的甲胄再次化作红衣,用肩膀支撑着抬起了棺木的抬杆。

“哪里走?”

骑士大喊一声,手持环首刀,几步上前,就要追赶。

忽然,眼前又是一阵飞沙尘土扑面。

再等得他挥舞驱散了面前的风沙,山道之上,空荡荡的,没了一个鬼影。

骑士愣愣地站了一会,眼看失去了踪迹,这才忿忿收刀归鞘。

他左右扫视了一眼,正要招呼方才因为一番打斗,跑得远的枣红马。

忽而,他神色一凛,又看到了山道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第五十一章 寻仇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裴楚双脚在地面飞速掠过,鞋底上的“丹符式”让他有了轻身之能,行走起来,宛如奔马。

“是这里了。”

在一处村子前,裴楚的脚步缓缓慢了下来,打量着这几无犬吠鸡鸣的荒僻村落,眼中闪烁着惊疑。

“好浓郁的阴煞气。”

进入村子,站在大坪的边缘,裴楚看着那摇曳招展的白色帷幔,只觉得周遭的气温都在降低。

他从杭家集的街道开始,一路寻觅着那军汉鬼物留下来气息,到了这里。

那军汉鬼物身上的阴煞气很浓,他最初在杭家集的时候只是能够看到丝丝缕缕,但随着他一路追赶,渐渐的能够看到一道越来越清晰的阴煞气涌动的痕迹。

然而,那军汉留下的痕迹虽然清晰,可比起眼前这空坪上的景象,又有不如。

换做之前他还未学会“目知鬼神”这门道术前,在他面前的这个村子可能只是显得格外安静,然而,此刻在他眼里,这个村子的这处空坪上,阴煞之气飘荡,仿佛罩了一层浓雾。

浓郁、驳杂,令人莫名生出几许寒意。

“难道那个军汉鬼物到了这里,又汇聚了更多的鬼物,然后一齐离开?”

裴楚环视了一圈,注意到了这些驳杂的阴煞气似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痕迹明显,即便夜间有山风吹拂,一时半刻也难以散去。

感觉上至少要等到日出高岗,普照大地后,才能够完全将其消泯。

“看这架势,汇聚的鬼物不少,我还要不要再跟着去看看?”

裴楚看着朝着远方道路延伸的阴煞气,一时稍稍有些犹豫。

对于这些妖邪鬼魅之事,他遇上了是想探寻个究竟的,一方面是怕这些东西害人,另一方面则是,想要让无字书显现神异,就需要他接触这些奇诡的事物。

若一个军汉鬼物,纵然有些邪魅手段,可既逃不过他的双眼,他又有水火不伤的道术傍身,并无太多畏惧。

可现下看阴煞气的浓郁和驳杂程度,恐怕鬼物不少,他独自一人恐怕是难以对付。

裴楚又左右打量了一眼,忽然见到了空坪不远处的一堆杂物边,愣愣地坐着一个男子,山民猎户打扮的男子,神色煞白,似乎被惊吓到失了魂一般。

裴楚走了过去,朝着这名男子喊道:“这位大哥,请问……”

没等裴楚话说完,那猎户打扮的男子猛地一个激灵,似乎回过了神,神色无比惊恐地看着裴楚,连连后退想要逃跑。

只是不知是吓得腿软,还是僵坐久了血气不畅,又跌了一跤,嘴里大声呼喊着:“鬼啊——”

裴楚心中大概猜到了对方应该是目睹了一些怪异之事,几步走到这名男子面前,温声说道:“这位大哥,不必害怕,我是个道人。”

白士根听得此言,手脚并用爬地动作稍稍慢了下来,惊疑不定地转过身看着裴楚,“真是位道长?”

裴楚俯下身,点了点头,再次问道:“不知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白士根登时面上又现出了惊骇之色,吞咽了口口水,指着空坪中间,颤声说道:“鬼,好多鬼,是鬼迎亲,对,鬼迎亲……”

“嗯?”裴楚面露疑惑,看着白士根,“烦请说仔细些。”

白士根缓了两口气,似乎看清了裴楚的打扮,心下稍安,才继续道:“这大坪里停着的是珲哥新妇的棺木,方才我打猎回来,见着有许多鬼物像是迎亲一般,把那棺木抬走了。”

“把棺木抬走了?”裴楚讶然道。

白士根连连点头,“对对,它们将棺木变成了花轿抬走了。”

裴楚豁然站起身,走到空坪当中,果然看到了一些停留的痕迹,隐约间还能见着几个脚印。

他转过头冲着白士根拱了拱手,“夜间深寒,这里不宜多呆,大哥还请早点回家歇息。”

说完,裴楚不再停留,朝着那一路阴煞气颇为浓郁的山道,快步追赶了上去。

若没有白士根这一番话,裴楚便准备折返回去了。但听到对方说,这些鬼物抬棺离去,反而让他觉得里面透露着怪异。

……

沿着那阴煞气走向的山道,裴楚一路快步前行。他现在身轻脚快,夜间又目能视物,这崎岖的山道于他便如平地。

大概又走了七八里的距离,忽然他听到前方似乎有呼喝之声响起。

他远远的能够看到前方有浓郁的阴煞气息萦绕,一阵阴风掠过,似有飞沙走石。

裴楚放慢了脚步,拔出从周五店中顺来的铁刀,慢慢靠近。

陡然间,就见到面前一个人影闪动,朝他扑了过来。

刀光如练。

裴楚本就打着十二分的警惕,一看有人影闪动,立刻持刀迎了上去。

叮地一声脆响,金铁交鸣声在幽寂的夜幕中回荡。

裴楚手臂微麻,一个箭步闪身退开。

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那个扑过来的人影已经顿住,出声问道:“道人?”

裴楚这时也看清了面前持刀之人,环首直刀,头戴斗笠,背上是一件大披风,这幅装扮他记得真切,登时跟着问道:“缇骑?”

那人却摇了摇头,“总旗。”

跟着又打量了一番裴楚,“道人是为了那些游魂盗取棺木而来?”

裴楚点头,“机缘碰上,探个究竟。”

“有心了。”那人收回了刀,叹了一声,“鬼魅作祟,可惜晚了一步,方才阴风袭扰,已经丢了踪迹。”

裴楚闻言抬头朝四周望去,只见山道上果然阴煞气息混乱,中间已经断开,再不能看出延伸到何处的迹象。

“多有得罪。”

那人将环首直刀插回刀鞘,又朝着裴楚拱了拱手,表达歉意。

“无妨。”

裴楚跟着收刀,不以为意,他刚同样是拔刀靠近,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且从道路中的脚印和阴煞气混乱的迹象看,眼前这位禁妖司的总旗,方才分明是在与那些鬼物搏杀,骤然遇遭遇下动手,也属寻常。

这位禁妖司总旗不再多话,将手指放在嘴边,发出一声清越的口哨声。

很快,山道上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匹枣红马从远方的山道跑了出来。

禁妖司总旗翻身上马,又再次朝裴楚点了点头,轻轻一夹马腹,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裴楚站在原地又仔细辨别了一番道路上的阴煞气息,眼看真的不能再看得出方向,便准备放弃离开。

这时,马蹄声又再度响起。

那名禁妖司总旗策马又跑了回来。

“道人是否有见过一名琵琶骨伤了的异人?”

裴楚微微一愣,问道:“抓贼?”

“不。”这名禁妖司总旗摇头,语气森然,“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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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虎山行

食时。

小小酒肆,有客人三两。

一张字帖在木桌上铺开,一个小人儿正坐在桌前习字。

一位手脚粗大的妇人不时为店中食客上酒菜从旁经过,看着小人儿认真的模样不由嘴角含笑,目光总是要逡巡一番。

“裴兄弟,多谢你能留下来住上几日,如此也好能让我安心几分。”

酒肆内的另一桌前,几样简单的小菜摆在桌前,周五坐在桌前,双手抱拳,正朝着裴楚行礼。

“五哥客气了,是我承蒙贤夫妇照顾。”

裴楚相对而坐,见周五神情殷切,轻声笑道,“五哥亦不用太过往心里去,当今世道混乱,偶尔有阴魂过境,是平常事。”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周五轻叹一声,他活了三十多年,多听人讲一些民间怪异离奇之事,不想昨夜店中就撞到了。

尤其是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察觉出端倪,若非后来裴楚点醒,恐怕等后面再发现那锭银两是幻象之术,怕是要愈加惊惧。

说着,又看目中有光地望着裴楚,“不知道裴兄弟可会一些符咒,将我这店内污秽之气清扫一番,不瞒裴兄弟,昨日一夜我都未曾睡得踏实。这间酒肆是我夫妇二人赖以谋生场所,实怕招惹一些不干净的是非。”

“道法我倒是会上几手,只是驱邪……”裴楚一时微微沉吟。

昨晚他寻觅那位军汉鬼物的踪迹,一直远出了一二十里,最后在遇着那禁妖司总旗之后,线索断绝。

以裴楚的推断想来再遭遇那些鬼物来到这酒肆的概率很低,但他又知道,于普通人而言,沾惹上这些事情,总是惶恐不安,若心中贼不破,恐怕会日夜提心吊胆,过不安宁。

他手头能保宅安家的符箓,只有一张“虎豹避符”,这符效果主要是于山林荒村中居所使用,能让豺狼虎豹山精之类退避,但于阴邪鬼魅是否有效果,裴楚拿捏不定。

不过,“虎豹避符”驱除一些蛇虫鼠蚁之类,总是有效果的。

至少能让周五安心几分,当下点点头:“我回头为周五哥画几张符,于阴邪鬼魅不一定有效,但至少能让厨下屋中,少些蛇虫鼠蚁。”

“那就多谢裴兄弟了。”周五大喜过旺。

他其实也有心去寻找附近的巫觋僧道,来店中做法驱邪,但一是价格昂贵,二来他也算是有见识的,这些人里龙蛇混杂,十个倒是有九个只会骗术。

而裴楚昨日识破了那军将鬼物自不必说,后面裴楚外出和归来,他因睡不着觑见了裴楚那翻墙纵跃如履平地的能耐,心中已然认定这位年岁不长的道人是个有能耐的。

得了裴楚的准信,周五倒也没有马上心急着就要让裴楚为他这酒肆画符做法,而是站起身道:“裴兄弟先请坐着,浑家一人忙不过来,我再去呼招呼其他客人。”

“五哥请自便。”

等周五离去之后,裴楚先是转身看了一眼不远处桌旁正在写字的陈素,然后又默然转头静坐在桌前,脸上隐隐有几分怒意隐现。

他想起了昨晚那禁妖司总旗离开后,又忽然调转马头回来,与他问起的是否见过一个伤了琵琶骨逃遁的异人时,裴楚大概猜到了那人恐怕就是之前祸乱杨浦县的邪道妖人祝公子。

之所以有此猜测,是那位总旗后面又说起,现今北越州禁妖司只他一人,原有的两位缇骑已然被害,他追查而来,不为抓贼,就是为找寻那祝公子寻仇,可想其心中愤恨。

裴楚想起当日在杨浦县城门前种种,心中叹息,忽然转头朝着一旁正在写字的陈素喊了一声,“素素,今天教你一句话!”

“嗯?”

陈素右手悬着笔,歪着小脑袋,一脸疑惑地看着裴楚。

裴楚目光看向面前的虚无,缓缓道:“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陈素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摇摇头,“哥哥,不懂。”

“以后就懂了。”

店外。

忽有马蹄声响起。

“周五哥——”

一声呼喊从店外传了进来。

裴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看到门外停了两匹快马,有人翻身跃下。

正在店中忙碌的周五听到有呼喊声,急忙迎出了店外,看清了来人,骤然一愣。

“五斗,你怎生这番的装扮?”

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打退山贼,被杭家请去的狄五斗。

就见他面色红润,身上穿着一身略显得狭小的甲胄,腰上别着把长刀,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

一些食客和周遭的邻人听得动静,都跟着走了出来,看着狄五斗模样,满是惊奇。

平日里狄五斗落魄潦倒,病恹恹的,众人虽见着他是个大个子,但并没几人正眼相看。

今天骤然见到他换了身装束,虽依旧显得小了,可那股子气势,油然不同。

狄五斗一见到周五出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碎步包,硬生生塞到了周五的怀里,又朝周五拱了拱手,“周五哥,往日多亏你接济,我才不至于饿死街头。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周五莫名所以,伸手打开了手中的碎步包,才发现里面是两块沉甸甸的银两,一时变了脸色,“五斗,你这是何意?”

跟在狄五斗后面一起下马的一名青年站了出来,嚷声道:“狄兄弟昨晚应下我家三哥,今日便要去牛头山剿平贼寇。”

“什么?”

众人闻言,立时轰然。

“小辛哥,你说得当真?”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说话的这名青年不少人都认识,是昨日那名在大街策马报信之人,是杭家的家生子,名为杭小辛。

他口中所言的三哥,自然就是杭太公过世后,支撑杭家的家主杭户。

杭小辛见众人询问的眼神,再次高声道:“自然是真的。我家三哥钦佩狄兄弟天生神力,昨天酒席上已经应下,狄兄弟若能剿灭牛头山的贼人,便将九娘许配给狄兄弟。”

轰——

这一次人群里爆发的议论声更大。

杭九娘,于杭家集而言,比起杭家的家主还要有威望和人心。

且不论武艺家世还是身段相貌皆,在这杭家集都是上上成,也有不少上门提亲的,但都是扫地出门。

杭家竟愿意把杭九娘许给狄五斗,这消息着实让人吃惊。

不过,随即听到那剿平牛头山贼人的条件,众人再看着狄五斗,又觉得对方当真是痴傻了。

“五斗,你真要去牛头山剿灭贼人?可不要犯浑啊。”

周五亦是众人的心态,他现在不知昨日狄五斗被杭家请去,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他对狄五斗的了解,这一根筋的汉子,要么是受了哄骗,要么就是被人激了,才会答应下这泼天大的事情。

剿平牛头山的贼匪,这般条件听着就是儿戏。哪怕狄五斗一身神力,可真要答应去了,不过是送死而已。

狄五斗对于周遭投来的目光,恍若不觉,只是定定地看着周五,诚恳道:“周五哥,我不想再成日乞食,吃不饱饭。”

“你……”

周五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有心说点好死不如赖活的话,可看着狄五斗的眼神,又难以出口。

好半晌才又说道:“五斗,不知有多少人于你同去?”

狄五斗回头翻身上马,淡淡道:“只我一人。”

周遭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一人上牛头山,又与送死何异?

正在这时,酒肆一侧的后院门外,一人牵着大黑马走了出来。

“五斗兄弟,还请等等。”

狄五斗微微一愣,朝着来人拱了拱手,“裴兄弟,多谢你昨日请我吃饭,若他日有机会,我再回请于你。”

裴楚摇摇头,“不必他日,既是杀贼,算我一个。”

“裴兄弟,你……你也要去?便是你二人同去,也是送死啊!”一旁的周五这时也失声叫了起来。

裴楚笑了笑,翻身上了大黑马,他的马术一般,全赖之前和大黑马相处慢慢掌握了一点窍门。

坐在马上,裴楚看着狄五斗,他也不知狄五斗走了一遭杭家之后,为何会答应下这样的事情,但牛头山一行,他早已准备。

狄五斗看了看裴楚,见对方目光坚定,忽然咧嘴一笑,转头打马离开。

裴楚又朝着店门前缩头缩脑的陈素打了个眼色,跟着向周五点头拱了拱手,架着大黑马,跟了上去。

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

站在酒肆前的众人却无一人离开,只是愣愣地看着离开的两人。

杭家集围墙门前。

当裴楚和狄五斗两人的身影出现,忽然就见着一火红的身影等在那里。

红衣银甲,背负双刀,巾帼气度不让须眉。

狄五斗看着这身影再次一愣,“九娘,怎么来了?”

火红身影勒转马头,抢在前面,风中声音落下。

“狄五斗,你既敢有胆为我杭九娘上山剿匪,我便陪你一场又有何妨。”

第五十三章 严昌令

杨浦县。

严家村以西的一处小山坡上。

黄纸飘飞,一名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头系白巾,跪在一处土坟前。

哗啦啦的水流声响起。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举起一个破旧的酒壶,在坟前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冲着土坟的无字碑敬了一杯酒。

“父亲,且再饮上一杯米酒。孩儿今日就要离了杨浦县,此去之后,不知前路如何,几时再会回来与你敬酒上香,还请父亲莫怪。”

酒水撒在地上,转瞬没入到了泥地里,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又噗噗噗又磕了三个响头,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孩儿记得父亲曾言,我辈外道,在这大厦将倾之时,需要求得保命之法,孩儿也不知做得是否对了,只是人在家中坐,福祸自上门,如今也没得选了。”

说完,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白巾和身上的麻布,站直了身体。

土坟边,早已经有三个人影等在那里。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走到三人面前,重重行了一个大礼,“三位仙师,严某已处理完家父后事,此间再无挂碍。”

“无需这般称呼。”

三人中一个身穿紫衣,留着一尺长髯的男子微笑着将他扶起,神情温和道,“昌令兄弟,你既入了我教门,自此之后,我等便是一家人,当以师兄弟相称。”

“那……”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微微犹豫,似有几分受宠若惊,顿了顿,这才缓缓开口道,“多谢梁师兄。”

说着,又朝旁边的两人躬身行礼,“严昌令见过马师兄,祝师兄。”

“好说好说。”

那位姓马的师兄是个差不多五十多近六十的老者,面色红润,听到对方的称呼微笑着颔首示意,“有严师弟加入,我教门又添助力。”

“严师弟,我们是旧相识了。”

旁边又有一人走上前来,一把就抓着严昌令的双手,似乎颇为殷切。

说着又叹息一声,“先前我就曾问过严匠师,是否遭了术法反噬,可惜当日你们未曾言语,不然我与几位师兄或有破解法,也不至让严匠师丢了性命。”

这人穿着一间白衣,面目黑黢黢的,明明看着如个贫家青年,却偏做出了一幅富贵人家的打扮。

只是对方的白衣后背,隐隐带着殷红的血迹,像是有伤势在身。

严昌令看着这人,似又话想说,但又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低下头,诺诺应了两声。

他是见过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搅得杨浦县好大风雨,此刻在他面前这般亲热,着实让他心底生出几许不适。

再看着对方的完好无缺地站在面前,心下叹息,“这教门好大的能耐。”

当日他远远望着,可是见到了对方被禁妖司的缇骑拿下押走的,而现今,人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自小听父亲谈起过禁妖司昔年的威风,压得他们这等旁门左道无不战战兢兢,只能龟缩于乡野,生恐惹了祸患。

而人家明明做出了好大的事端,搅得杨浦县不知死了多少人,可偏偏练禁妖司也奈何不得。

“这样也好。”

严昌令心中又是感叹了一句,“反正被人找上门,想躲也躲不了,我在这穷山僻壤的山野之地虚度四十年光阴,如今事不可为,就随着去看一看这天下山河,若有幸再能学得一点保命求生的法门,也不枉了。”

想到此处,严昌令脑海里忽又冒出了他在观前村见过的那裴家小儿,自杨浦县祸乱一事后,这人展现了一些神异,解了这位祝师兄镇压水鬼城隍的法门,后续便不知去了哪里。

想想自家父亲为了图谋对方家中藏着的术法,先是咒死了那裴老汉,后面再咒那裴家小儿时,遭了反噬,赔上了性命。

一时间只觉得世事离奇怪诞,最终落到了自家身上。

“好了,闲话不必再说。”

几人叙旧说话间,站在中间那位紫衣姓梁的师兄轻轻抬了抬手,看着佝偻着背的严昌令笑着说道,“既然昌令师弟此间事了,这便先随马师弟北上,先行拜见左师。”

“哈哈,说的是,不要耽搁了,我还要去向左师见礼,禀明一些事端的首尾。”

那名看着老者模样的马姓师兄大笑一声,朝着严昌令做了个手势,“严师弟,请随我乘车同去。”

“车?”严昌令微微一愣,左右扫视了一眼,土坡上空荡荡的,并无一物,哪里来的车。

那老者又笑了声,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随手一扬扔在了地上。

严昌令看得仔细,那老者扔在地上的乃是一具木头雕成的车马模样物件,就在他愣神间,那小小的玩物,忽然一下子凭空变大,转瞬间就成了一辆可容纳数人的华贵马车。

一匹木头雕琢而成的木马,仰头嘶鸣,仿如活物,神骏非常。

“木牛流马?”严昌令心下骇然,几乎脱口而出。

“此小术尔,我与严师弟也算同属一脉。”老者哈哈一笑,拉着严昌令上了马车。

须臾间,马蹄声踏踏响起。

这辆奇特的马车,不避山道草丛,朝着远方离去。

“嘁——”

看着马车远去,站在原地的白衣男子歪着嘴唾了一声,施施然地转向身边的长髯紫衣的梁姓师兄,“兄长,你带我匆匆赶回这杨浦县,就为了招揽这人?若说这严匠师也就罢了,这严昌令哪里值得你亲自跑走一遭。”

“海纳百川,左师欲整合天下旁门,以抗衡大周朝廷的龙虎之气,这厌胜之术,颇为玄妙,自是用得上的。”梁姓师兄仰头目望穹苍,神色淡淡。

说着,又瞥了一眼白衣男子,“让你出来是寻草头游神异士奇人,你倒好,凭空弄出些祸端,那水鬼城隍湮灭了,又将红衣疫鬼用了个干净,最后还把自家搭了进去。如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再被倒钩链挂上几日,一身术法便尽数废了。”

祝公子神色讪讪,“小弟……小弟不也是想呼应北地,在越州搅出一些风雨。”

“哪那般容易。”紫衣长髯的男子嗤笑一声,“这越州不过江山一隅,大周气数将尽,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虎气未散,行事还需要警醒。”

“是是是。”祝公子又连连行礼,“劳烦兄长搭救,是小弟不知进退,兄长莫怪,兄长莫怪。”

“罢了。”紫衣长髯的男子摆了摆手,“且再与我走上一遭。”

“去哪?”祝公子奇怪问道,“兄长,我二人不回北地?”

“那峄山的赵府君向我发了帖子,我自是要去讨一杯甘霖花露,这于你伤势也大有裨益。”

第五十四章?杀入贼窝

“……上等之人欠我田,中等之人少我钱,下等之人跟我去,好过与人做牛马哟……不得闲……嘿……不得闲……”

牛头山外的一处小山坡上,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喽啰,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块青石上,哼着一首俚语山歌。

他的左手边放着一个铜锣,右手边插着一杆铁枪,坐在这青石上,自然是巡山加充作暗哨。

牛头山是辟北县左近几个州县出名的大寨子,被官军和一些大户家丁护院围攻也不是一次两次,应对早已有了章法。

附近只要有人靠近,就逃不过他们这些哨探巡山的耳目。

忽而,远处蜿蜒山道上,似乎马蹄声踏踏,惊得林中雀鸟高飞。

“有人来了?”

这喽啰停止了哼哼,站起身看向远处的山道。

山道上出现的是三匹快马,一匹大黑马空着,只有两匹马上有人。

其中一个身影一袭火红衣着,看样子像是个女子装束,另外一个则是个身量颇高的汉子。

“嘻,这是哪里来的野鸳鸯,敢过我牛头山的地界?”

喽啰脸上路出了邪笑,伸手就准备去抓旁边的铜锣,通知山寨里的弟兄们。

有女子过境可是少有的美事,不管两人是否有财货,只要抓着了,还不得让乐呵乐呵。

嗯,最好不让大头领得知,这大当家为人大方,又不爱管事,劫得财货之类的总愿意分下去。

唯独一点让这喽啰有些发憷,那就是大当家不爱吃牛马猪羊,反喜食人肉。

隔山差五总会让人去抓些行商过客,急的时候,更是让人下山去附近村镇抓人。

正当这喽啰捡起了那铜锣,准备敲打一番,忽然,就感觉脖子一凉,不知何时一把钢刀落在了肩上。

……

马声嘶鸣。

山坡下的山道,三匹马停在了一棵树下。

裴楚健步如飞,快速从山上跑下,动作灵巧轻盈,虽有沟壑草丛,不能阻挡。

狄五斗看到裴楚身形落在了山道上,急忙策马上前问道,“裴兄弟,如何?”

“解决了。”

裴楚笑着点点头,又道,“山上大概有二三百山贼,住在山脚和山腰,几个当家头目住在山顶,寻常不与普通山贼一起。”

“好。”

狄五斗轻轻勒转马头,看向一旁的火红身影,颇为讶异道,“九娘如何知道这山上有暗哨的?”

“贼人都已打到家门口,我若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岂不笑话。”杭九娘冷哼一声,跟着解释了一句,“我前番曾来查探过一次,便是被暗哨察觉了。”

说着,杭九娘再次望着狄五斗和裴楚两人,“五斗,还有那个小道士,你们可想好了,牛头山已在眼前,真要上山,便是有进无退。”

“我没想过那许多,一路杀上去便是。”狄五斗闷闷地回了一句。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没有退缩之理。”裴楚跟着道。

“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杭九娘娇喝一声,扬鞭策马,“擒贼擒王,想要破敌,只有攻其不备,率先拿下山上的几个头领。”

说完,一马当先,朝着牛头上疾驰而去。

“这女子,当真是好气魄!”裴楚赞叹一声,与狄五斗一起跟了上去。

他和狄五斗二人没有上马,两人骑术平平,又没学过马上攻伐的手段,到了这里,反不如步战。

路上三人商议的剿平贼人的手段就是斩首,拿下几个当家的贼人,否则想要正面对抗数百人,又是在山贼的地盘,根本不可能。

现在裴楚从暗哨口中问出了牛头山山寨里的大体布局,自然也没有其他可考虑的,一路冲杀过去,找到贼首便是。

……

牛头山,山有两峰,宛如牛角。

山上,有飞流的瀑布如白练,星星点点的屋舍掩映其中;山下,是一处大寨的寨门,隐约可见有人影巡守盘旋。

虽然不及松抚山天线,但嵯峨雄奇,山上有瀑布水流,四下又是生人难走的山壁密林,只有一处寨门,亦是险峻。

忽然,马蹄声自远处响起。

一道火红的身影从远处山道上疾驰而来,吸引了七八名正在寨门前巡守的山贼注意力。

“咦,这不是那位杭家的小娘子么?”

岗哨上,有曾去过杭家集的喽啰认出了来人,惊讶地叫了起来。

一个似乎是小头目打扮的头领已经交了起来:“兀那小娘子,可是想我家头领了,前来自荐枕席?”

“哈哈哈,这杭九娘单人匹马来我们寨子里,莫不是想三当家了,愿意来当个夫人?”

“说起来三当家昨日去见了寨主就没见着人了,瞧瞧这模样身段,我看保不齐还能够被大寨主看中呢。”

“嘁——,细皮嫩肉的,要是被大当家剜了心窝当酒菜,岂不可惜!”

几个喽啰不等杭九娘回话,已经一番污言秽语起来,浑然没有注意到,在这火红身影之外的两侧,又有两个奔跑如健马的人影,飞快地朝着寨门靠近。

于他们而言,若是有大队人马靠近,早就敲锣打鼓,放出信号,好通知山寨里的弟兄们。

可眼下只是杭九娘一人,即便对方有武艺在身,可这有寨子拦着,口花花调戏一番,完全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寨门前有人!”

这时,几个山贼喽啰里,终于有人注意到除了杭九娘之外,又有人靠近。

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就见到一个身量极高,看着虽然不算壮硕,但奔跑冲锋起来尤要胜过奔马的身影,朝着寨门直直冲了过来。

轰隆一声巨响。

大腿粗的原木制成的巨大寨门,似顶不住巨力,轰然倒塌。

那几个站在寨前的人影,更是被这股巨力震得七荤八素,一个个直接掉了下去。

不等这些山贼站起身,杭九娘已经拔出了双刀,策马已经冲入了寨门,沿途拦路的山贼喽啰或是被砍翻在地,或是被她所骑乘的马直接撞飞。

裴楚一刀砍翻了两个逃窜的喽啰,跟着狄五斗两人一左一右,随着杭九娘一路朝山寨内的山顶冲了上去。

他有丹符履水的道术护身,速度不下于奔马,手中的钢刀一路纵横,很快就将他左侧的喽啰解决干净。

另外一边的狄五斗更是禀赋过人,大步甩开,一步就是丈许距离,沿途或有拦截的喽啰,或是拳脚,或是刀劈,要么就直接用肩膀直接撞翻出去。

三人一路冲杀,毫不停留。

转眼见就冲过了山寨大门,一路朝着牛头山山顶所在方向冲去。

打得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果换成是换成松抚山那样的地形,裴楚还可以用以火烧山的火攻之法,但这处牛头山虽然险峻,可与其他山峦有勾连,一旦大火烧起,却很容易绵延出去,反而不是恰当的法子。

短短的片刻功夫,三人就一路冲上了半山腰,此处是牛头山山贼的居所,周围聚拢了不少山贼。

寨门前的山贼大意之下,还来不及敲响铜锣警告,就已经被砍杀了大半,剩余的吓得连连逃窜。

正是午后时光,日光厌厌,不少人都提不起精神。

山腰处的山贼们也不知寨门前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想到有人会闯到这里,一时没个提防,骤然遭遇之下,被裴楚三人又砍翻了数人后。

等一些山贼呼喝着反应过来,裴楚几人已经再次朝着山顶冲了上去。

此时。

杭九娘已经弃了马匹,与裴楚和狄五斗两人同样步行。

山腰往山顶的这一段道路陡峭,马的速度已经冲不起来。

三人一路疾行,有挡路的直接砍翻,逃窜的也不追赶,裴楚是道术护身,狄五斗是天生禀赋,杭九娘自幼习武,速度皆是飞快,不多长的时间就到了山顶。

山顶正中是一处宽敞的空坪,周遭有环绕建着一些相对精致的亭台屋舍。

“大……大当家,有……有人杀上来了。”

一个正在空坪前的喽啰,看到了三人一路冲杀上来,接连砍翻了数人,登时吓了一大跳,急忙回头跑向空坪当中。

只是,还没跑几步,就已经被从后面赶上来的狄五斗一把抓住了脖子,狠狠摔飞了出去,脑袋撞在一颗边缘的大树树干上,鲜血满脸,没了声息。

空坪上,一张宽大得骇人的软椅当中正躺着一条巨汉,懒洋洋地晒着午后的太阳。

似听到了呼喊之声,巨汉缓缓地坐起了身体,看着冲到山顶的裴楚和狄五斗杭九娘三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忽然大笑了起来。

“人在家中坐,粮从天上来。我正愁没个血食,又不好朝孩儿们下手,不想这就有人送上门了。”

第五十五章 角力

嘎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刺耳响声,巨汉从软椅上跳了起来。

嘶——

裴楚看清楚这巨汉的模样,轻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蓦然打了突

这巨汉面貌普通,一双铜铃大眼红彤彤的,穿着一条兽皮短裤,**着黑漆漆的上身,胸脯横阔仿佛城墙,肌肉虬结胜似坚石,仅仅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

狄五斗的身量已经极为高大,可比之这个巨汉,还要矮了一头有余,身板的强壮程度更不用提,简直是大人和孩童的区别。

一旁的狄五斗和杭九娘同样也是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料到这牛头山的大头目,竟是如此这般人物。

狄五斗已经算是有猛将之姿,以杭九娘的心高气傲都能入眼,而这巨汉,则犹如人间凶兽。

只是此情此景,耳畔已经能听到山腰下的呼喝声响起,时机转瞬便逝,又哪能有半分犹豫。

“快!”

裴楚最先回过神来,怒喝一声,身形展开,朝着巨汉冲了上去。

他虽不通武艺,可经过了几次搏杀以及松抚山那一夜,长了不少实战经验。

若论拳脚,以体型而论,怕是十个他也敌不过这山贼头领,但手持利刃,脚快体轻,出手迅捷,那又完全不一样。

一跃暴起,双手握刀,朝着这巨汉的当胸就劈砍了过去。

他这一番动作,从见到这巨汉开始,到骤然发动攻击,可谓快急。

一刀之下,这巨汉眼看利刃劈来,轻轻一个侧身就闪了开去,看似壮硕异常的身躯,动起来却十分轻盈。

裴楚一刀劈空,也不慌乱,跟着朝旁边一跃,到了巨汉的身侧,手里的长刀顺势再次朝巨汉的右腿砍了过去。

他的出刀没什么章法,全凭动作快,只是还未等他的第二刀砍出,巨汉身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骤然抬腿后踹,动作反应丝毫不比裴楚慢上半分。

裴楚瞬间只来得及将双臂护在胸前,跟着整个人仿佛腾云驾雾般,倒飞了出去。

喝!

正在裴楚倒飞的一瞬间,前方杭九娘已经手持双刀杀到了巨汉面前。

运刀如风,一刀朝着巨汉的心窝搠了过去。

巨汉左手一张,不避锋锐一把抓住了杭九娘刺向他心窝的钢刀,跟着粗大的手臂一番,杭九娘手里的一把刀立刻脱手。

但她身形跟着一个腾跃,另一把刀已经抓住了机会,狠狠朝着巨汉的脖颈砍了下去。

噗地一声闷响。

刀砍在巨汉的脖颈上发出宛如劈砍在厚木上的声音,仅仅只破了巨汉一层皮,巨汉似愣了下,跟着勃然大怒,随手一挥,就将杭九娘拍飞了出去。

巨汉大步上前,就要朝着杭九娘追了上去,显然对于这女子能够伤到他,颇感愤怒。

“啊!”

骤然间一声暴喝响起。

狄五斗双手握刀,势如奔马,跟着杀了过来。

“来得好!”

巨汉瞬间止住脚步,似乎这时才来了点兴致,大笑一声,双手在腰间一摸,不知怎地,就多了两把三尺长的巨型弯刀。

杭九娘的砍在他脖子上的一刀虽然未曾造成太多伤害,却让他脖子上流了道血印,显然并不能完全大意。

铛地一声刺人耳膜的交鸣声,挡住了狄五斗含怒一击。

狄五斗蹭蹭蹭倒退了七八步的距离,双手发颤,几乎握不住手中那把嘣了一大个缺口的钢刀,面色涌起一股异样的红晕,双目死死盯着这巨汉,满是不可思议。

他自负天生神力,可与着巨汉相比,竟还逊色了不止一筹。

那巨汉跟着身体也朝后晃了晃,看着狄五斗,面容上露出异色,“世间竟有你这等人,看你没多少肉,气力却不小!”

“大当家,我们来助你。”

“哪个不开眼,竟敢来我牛头山放肆。”

山腰下,呼喝之声响起。

牛头山的众多山贼喽啰这时似已经反应了过来,百十号人正朝着山顶赶了上来。

巨汉站在场中,放声狂笑:“爷爷在苍元山,斗杀了不知多少不开眼的才走到今日,凭你几个凡人,也想杀我?”

呼——

忽然一声劲风响起。

一道锁链从巨汉的身后飞出,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却是杭九娘已经站起了身,拿出了她的套索绝技,一下子套住了巨汉。

双臂用力,正试图想要拖倒巨汉。

巨汉不察之下,脖子稍稍后倾,跟着肌肉微微一用力,套索绷紧,丝毫不能奈何他半分。

他微微一侧身,手里的弯刀举起,正要割断绳索,忽然又是一声暴喝,狄五斗不知何时再次朝着他扑了过来,双手一左一右,死死地抓住了巨汉的手腕。

巨汉双臂猛然用力,试图想要甩开狄五斗,却发现狄五斗力量惊人,骤然之下,竟挣脱不得。

“啊!力!力!力!”

狄五斗又是一声狂呼,他的面色血红,身上那不算合身的甲胄爆开,手臂上的衣袖更是直接被涨破,露出了筋肉如铁般的手臂。

“比力气,我定不会输给这贼头领。”

砰地一声闷响。

狄五斗用额头狠狠撞在了巨汉的下巴上,瞬间头破血流,更添几分疯狂意味。

巨汉被这么一撞,似也感到吃痛,脖子上的套索摩擦着前面留下的伤口,更令他难受几分。

瞬间狂躁了起来,双臂发力狠狠一甩,狄五斗整个人登时离地而起,但扣着他手腕的双臂,丝毫没有松开。

跟着又学狄五斗,狠狠一个头槌砸在了对方面门,见对方虽然面头满脸的血,却依旧不放开他手臂,刚要抬起膝盖,狄五斗突然放开了他的手腕,双臂狠狠朝着他身体一箍,牢牢将他抱住。

巨汉左右扭转,却在狄五斗的全力之下根本无法动弹,不等他想出什么脱身之法,骤然间,一个身影再次持刀朝他扑了过来。

却是裴楚前面被巨汉一脚踢飞,终于从双臂发麻刺痛中缓过劲,再次起身。

他的力量体魄也就普通人,若非他有丹符式呼声,身轻腿快,方才巨汉那一脚的巨力恐怕就已经要了他性命。

“小道士,这贼人一身横练筋骨,刺他眼睛。”

后方奋力拉扯着套索的杭九娘,看到裴楚持刀上前,猛然出声提醒。

裴楚闻声立刻将刀从劈砍转为搠,刀尖对准了巨汉的眼睛刺了过去。

“大当家!”

这时,山腰下的众多喽啰已经赶到了山顶空坪边缘。

看到这一幕,无一不惊呼出声。

这大当家平日里在他们眼中宛如天人,神力过人,普通喽啰即便用刀都难以破皮,此刻却被三个骤然闯入寨中的不速之客缠住。

眼看裴楚手中的刀尖已经到了跟前,巨汉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惧之色。

他一身皮肉宛如精铁,普通人难伤分毫,即便又武艺的人也不过就勉强破层皮,可双目却无秘法修炼,哪怕是凡铁也抵挡不得。

吼!

猛然间,巨汉发出一声如霹雳般炸响的巨吼。

狄五斗整个人口喷鲜血倒飞了出去,抓着套索的杭九娘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裴楚手中的长刀直刺入分毫,跟着就被一股沛然大力,再次撞飞。

正赶到山顶呼喊着要救援的山贼喽啰们,尽皆失声,一个个僵硬在了那里。

仅仅是眨眼之间,那巨汉骤然化作了一头身高过丈的巨大的水牛,气焰如雷,莫可逼视。

第五十六章? 斗牛

山顶开阔空坪的边缘地带,百十来个正要抢如场中协助着他们大当家的喽啰,尽数如木雕泥塑一般,各个面露惨白,吓得肝胆俱裂。

好一阵,似才有喽啰指着场中,结结巴巴地喊道:“妖……妖……怪……”

这声音一出,似乎也惊醒了旁人。

“娘咧!妖怪啊!”

一人惊呼一声,转头拔腿朝着山下飞奔逃去。

遇上这等妖魔,现了本相谁知道会有何本事,这山中百十号人,便跑不过那妖魔,跑过其他人总又机会苟得性命。

又有机警些的,一见有人逃窜,登时跟在后头,拼命地朝山下跑,做不得第一个逃的,怎么也不能落在最后边。

这般的妖魔鬼怪,他们平日里还当着自家大头领,小心侍奉供应着,这一刻却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能跑得更快些。

沿途又有从其他各处汇聚过来的山贼,恰好被山上哭爹喊娘逃窜下来喽啰们撞开,有不明就里的跟着一起朝山下逃去,又有胆大一些的要么愣在那里,要么跟着上了山顶,想看个究竟。

只是周遭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大当家是牛妖!!”

“怪不得要日日吃人,原是个妖怪!”

“三当家也被吃了吧!”

一些胆气弱的,这会儿站在空坪边缘,早丢了刀枪,吓得腿软了。

其中几个还是与这牛头山大当家亲近的,这时骤然看着他变成了一头身高过丈的巨大黑水牛,啪嗒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

仅仅是转瞬之间,这数百山贼喽啰,如同上演了一处大戏。

……

空坪当中。

显出了本相的牛妖狂哞一声,声震山林,惊得牛头山满山的鸟雀纷飞,走兽四散,

一双碗口似的血红眼睛盯着撞飞了的裴楚几人,口吐人言,宛如滚雷阵阵:“你等几个竟是让俺老牛显了本相,露了行迹,今日不吃了你等,如何消得了这口恶气。”

牛妖柱子似的牛蹄在地面蹬踏两下,沙石飞射,两柄三尺长的弯道,此刻已然嵌在头顶,化成了两根尖锐的牛角。

四蹄践踏,轰隆隆仿佛山石滚落般,朝着正中间的狄五斗冲了过去。

于他而言,不论是裴楚还是杭九娘,不过是只小苍蝇,唯有这狄五斗,是凡人中的异类,竟能与向来力大的他角力,威胁最甚。

狄五斗满头满脸的鲜血,晃悠悠站起身,见着方才与他角力的那巨汉化作了牛妖,脸上也是惊惧骇然。

任谁方才以为是在于人搏杀,转眼间这人显出本相,化成了妖魔,都得吃上一惊。

眼看扭腰朝着他狂奔冲来,狄五斗来不及多做犹豫,口齿溅血,竟然是想要以自身的巨力抵住牛妖的冲击。

砰地一声。

这一次狄五斗再没能稳住身形,一撞之下,人再次如同滚葫芦般倒跌了出去,口中鲜血狂奔,显然内腑受创。

也亏得他天生筋骨强健,换做其他人,这一下立时就是筋断骨折,毙命当场。

牛妖又狂哞了一声,粗大的前蹄在地面蹬得沙石飞裂,轰隆轰隆再次朝着狄五斗冲了过去。

“五斗!”

这时,一声娇喝响起。

杭九娘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嘴角挂着血丝,手里又找到了先前跌落的长刀,朝着牛妖的眼睛搠了过去。

牛妖一甩头,就以坚硬的牛角挡住了杭九娘的长刀,将起格飞了出去。

跟着正要朝着爬不起身的狄五斗冲去,忽然硕大的牛头一转,注意力全落在了杭九娘的身上。

这人类女子先前砍了他一刀,虽不算什么大伤,可着实惹怒了他。之后又用套索……

总之,他这会儿见到杭九娘,不知怎么地,怎么看怎么烦躁,就是想要生生用牛角用四蹄顶死踏死对方。

殷红似血的双眼腾腾升腾起了焦躁之意,呼噜呼噜喘了两口粗气,突然朝着杭九娘冲了过去。

杭九娘在地面翻滚了两下,快速站起身,眼看着牛妖硕大的身形朝她冲了过来,连忙纵跃跳了开去。

轰隆隆仿佛滚石卷过,地面一片尘土飞扬。

不等杭九娘再度跃开,牛妖已经掉头再次冲撞了过来。

这一次,不等杭九娘再做闪避,前蹄猛然抬起,狠狠在地面上一踏。

轰隆的巨响震得人耳膜似要破了般。

地面龟裂,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以牛妖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开。

正朝着牛妖冲过去的杭九娘身体一颤,手里的长刀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方才这一践踏,乃是他的本命天赋神通,一踏之下,数丈之内的距离,只要实力不是强过他数倍的,都要被生生震得双腿发麻,动弹不得。

牛妖倒退了几步,狂哞着低下硕大的头颅,两根粗大的牛角宛如利刃,在地面狂蹬两下,直直冲着杭九娘就要冲了过去。

裴楚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连续两次被撞飞出去,即便有丹符式的符箓玄妙,让他身体变得轻巧,可也跌撞得头昏眼花。

再看到场中的那如同一头如同大象般的大黑水牛,一时惊愕莫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剿匪剿出了一个妖怪来了!”

这方世界又妖魔鬼怪裴楚自然清楚,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可前面不论是他遇见的黄鼠狼讨封,还是那老牝虎乔装人形诱骗食人,都抵不过眼前见着这头牛妖来得震撼。

那黄鼠狼和老牝虎连化形都未算完全,即便是老牝虎能短暂的幻化出人样,但战力孱弱,已是垂垂老矣。

而这头牛魔,气焰炽烈,如果不是裴楚经过了历练,换做刚穿越那会,骤然遇上怕是也要吓丢了魂。

眼看牛妖狂哞着,想要朝着杭九娘冲撞过去,忽然一下明白了这牛妖为何将攻击对象从狄五斗转移到了杭九娘身上,朝着杭九娘急忙大喊一声:“杭九娘,快解披风!”

杭九娘这时下半身已经麻了,动弹不得,听到裴楚的喊声,强撑着一口气,将身上的那一袭大红披风解了下来。

风声呼啸。

大红披风飘飞。

牛妖几乎是擦着杭九娘的身体冲了过去,巨大的奔腾力道,将杭九娘身体弹飞到了一旁。

裴楚看着那牛妖狂奔着,冲过了头,止住庞大的身体,正要转头,趁机几步冲到场中,捡起那火红的披风,一把系在了身上。

“杭九娘,快带着狄五斗先走。”

裴楚看着牛妖已经调转过头,抓着手里的断了尖头的长刀,狠狠地朝着牛妖投掷了过去。

牛妖视线一下就被裴楚吸引,他还记得又另外一男一女两个人类在那里,可看着眼前这道装打扮的男子,尤其是那飘荡在身后的红色披风,着实感觉到无比的烦躁。

这是一种血脉上的愤怒,在他成妖之前,世界是黑白两色,可自那时起这些飘荡之物总能让他感觉愤怒,亦敢来招惹于我?

而等到成妖之后,他已然能见着五彩斑斓之色,但不知怎地,见着那红布飘荡,心头总会又一阵莫名火起。

啪嗒一声,长刀扔在了牛妖的面门上,牛妖猛然喘出了两口粗气,狂躁的怒火完全引燃。

“无知小儿,竟然敢挑衅你牛爷爷!!”

牛妖再度狂哞一声,立时不管不顾,轰隆隆朝着裴楚就冲了过去。

裴楚一看将这牛妖的注意力吸引古来,登时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跑,大红的披风飘荡开,后面是蛮牛狂奔而至。

他即便现在有丹符式道术护身,纵跃腾挪奔跑极快,但这牛妖四蹄践踏下,冲得更加迅捷。

好在牛妖展露了本相真形之后,庞大的身体使得其不再如先前化作巨汉那般灵活,可纵然如此,依旧让裴楚疲于奔命。

一个折身避开牛妖的追赶之后,裴楚不敢在这空坪之上继续与牛妖转圈,几步朝着附近的房屋外跑了过去。

这牛妖方才那一践踏之力,即便裴楚距离尚远也感到了脚下发麻,如果距离近了,被牛妖来这么一下,他便如一个活靶子,挣脱不开。

就在裴楚钻入一处修建得还算气派的房屋内,紧跟着就听到后面哗啦啦一阵房屋坍塌的巨响。

裴楚不敢停留,又快速朝着另外一处房屋内飞奔而去,后方牛妖紧紧跟随,一路摧枯拉朽般将那些拦着他去路的房舍撞个稀烂。

第五十七章 杀妖去

山脚下。

亡命奔逃的山贼三三两两地朝着山道狂奔。

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命,逃离牛头山,离那妖怪远远的。

平常只是常听一些精怪鬼魅之事,可谁曾想到,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身边。

他们这些山贼喽啰哪一个不是曾在大头领面前晃荡过,有些溜须拍马的,为了争宠邀功,更是恨不得大头领多多注意到自家,可如今想来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

正在这一大群山贼乱糟糟沿着山道逃窜,想离得牛头山更远一些。

忽然,前方浩浩荡荡出现了一大群人,怕不是有二三百人之多。

一个个拿着棍棒刀叉锄头之类的农具,气势如虹,朝着他们涌了过来。

有穿着粗布麻衣面有菜色的,亦又骑着马匹,体型剽悍的,一个个杀气腾腾。

两方人马骤然遇上,都是吃了一惊。

跟着对面的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杀山贼啊!”

登时,那些拿着棍棒刀枪和各种农具的老少汉子,挥舞着武器,就朝着乱糟糟的山贼人群冲了过去。

“杀山贼!杀山贼!”

高呼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

众多山贼喽啰从牛头山一路奔逃,早已经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哪里敢抗拒,一见到那轰隆隆的人马冲了上来,一个个瞬间跪倒在地。

“饶命,饶命!”

“莫要杀我,饶命啊!”

“我是王二啊,被山贼胁迫来的!”

“张家哥哥,我是你远房兄弟,十年前我们还见过一回。”

各种哀嚎求饶声,伴着粗重的喘气声接连响起。

杀气腾腾的人群本是已经做好了厮杀拼一场的准备,可见着如此场景,所有人都是一愣。

不止如此,众人还能够看到有更多的山贼从远处奔跑而来,一见这么多人,跟着都是跪伏在地。有些跑得脱力的,这会干脆挺尸仰天躺在了地上,呼哧呼哧穿着粗气。

从牛头山一路奔逃,到了这里,不少人早就累得慌,这时一停下,或跪或趴,干脆都没了动静。

“这些山贼求饶了。”

“往日这些山贼就会欺负我等,今天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狗贼,还敢抢我的钱米,砍了他的狗头去。”

赶过来的人群里,拿着棍棒刀枪的汉子们一见这样的情形,登时大叫了起来。

先是有人拿着棍棒噼里啪啦打翻了那些最前面跑得快的山贼,眼看这些跪在地上的山贼们不敢还手,一个个愈发吐气扬眉。

“定然是五斗和裴兄弟他们做的,杀了那几个当家的,这些贼人才没了胆气。他们当真做得这般好大事情。”

周五站在人群当中,神情激动万分,连连挥舞着手臂,冲周遭的人大声喊道。

“我们把这些贼人绑了送官,再去把那寨子一把火烧了。”

人群中常在周五店中吃酒的赖纤头,跟着附和大喊一声。

他们都是前番在酒肆周遭,见了狄五斗和裴楚两人上山剿匪,感怀义气,这才跟着来的。

不少人热血上头,已经做好了搏命的打算,哪里想到,竟然来的这般容易。。

“杭家老爷,这些贼人求饶了。”这时,又有人高呼出声。

一个骑着健马的中年男子带着三五个剽悍汉子,越过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

前面跟在狄五斗曾到过周五酒肆的杭家家生子杭小辛,朝出现的中年男子迎了上去,“三哥,这些贼人一见着我等就跪服投降,定然是九娘和狄五斗他们得手了。”

看着跪了一地的山贼,这名男子也是一惊:“莫非九娘和那狄五斗真把这寨子剿了,难道九娘真要嫁给狄五斗那厮不成?”

急忙说道:“快问问这些人,山上的情况究竟如何?”

昨日狄五斗吓退了山贼,他宴请对方在家中吃酒。

那狄五斗饭量惊人,又天生神力,不知怎么地,就让杭九娘看对了眼。

他察觉出了端倪,按他打算,如九娘这般不说嫁个高官显贵,至少也是一大户人家,能够给他增添些助力,但又恐自家妹子性烈不听。

酒醉之下,一时兴起想绝了杭九娘的念头,便先开口激那狄五斗说要是能剿灭山贼,他就做主把九娘许给对方云云,又旁人吱声有他杭家的家业在,莫说狄五斗,便是狄五十斗,也不用忧心饥饿。

哪里知道这狄五斗竟然当了真,第二日在杭家吃饱了饭食,要了马匹甲胄,就直奔着牛头山而来。

如果只是狄五斗一人,死便死了,可哪里想到九娘跟着也一起来了。

这可让他吓得不轻,连忙纠集了家丁护院,又在集市外遇上了周五带着的一帮乡亲,两方人马齐聚下,有了数百人马,这才朝着这牛头山赶赴而来。

不等杭家的人行动,下面的周五赖纤头等人已经有了动作,上前找了个看模样像是小头目的贼人,抓了起来,喝问道:“你这贼人,快说说山上情况如何?我家两位兄弟是否杀了你们的贼头领?”

那贼人一路奔跑逃窜,早已经是疲惫不堪,这时才稍稍缓过劲来,见有人问话,才连连咽了几口口水,战战兢兢道:“妖……妖怪,有妖怪。”

“什么妖怪,我问的是……”

周五还要再问,山贼当中又有几人出声:“大当家是妖怪,专爱吃人。”

“方才有几人冲杀到了山寨内,我等赶去看时,见到了大当家变成了一头牛妖。”

“妖,妖怪啊,快逃,快逃命!”

“真是大牛妖……”

跪伏在地的山贼众人这时似乎缓过了劲头,纷纷骚动了起来,似乎想要冲出人群。

“跪下,跪下,谁再敢妄动,小心我砍下他的脑袋。”

杭家集的众多村汉见到跪在地上的山贼又了动作,纷纷大喝起来,有些脾气暴躁些的,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棍棒打了过去。

好不容易等这些山贼安静下去,周五满脸狐疑地走上前,抓住了之前说话那人,“你这贼人,还不快说个清楚。”

那贼人拱拱手,又吐了一口浊气,道:“真不该瞒诸位,那大当家平日里惯爱食人,我等也只当他生性凶残,却不想方才显露了行迹,是一头大牛妖。我等逃散时,正有两男一女和那牛妖厮斗,至于其他的,再不知晓。”

“是了,那几人好生厉害,大当家……不,那牛妖平日里神力非凡,刀枪不伤,结果被几人纠缠住,不得不显出原形。”

“众位老爷好汉,还请放我等离去,再不济扭送官府也行,那是妖怪啊……”

听闻众多的山贼都这般哭喊着说起,在场的杭家集众人一时纷纷有些被吓着了。

一两人还可能说谎,如这般百十号人,哪里能串通得起来,且看他们的狼狈模样,这话立刻让众人信了**分。

“周五哥,这可如何是好?”

站在一旁的赖纤头把目光投向了周五问道,其他一些街面上的纤夫食客,也一一看向周五。

他们虽是敬佩狄五斗和那个小道士,敢匹马单枪就冲杀而来剿匪,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周五人品过硬,高呼之下,才感怀义气前来。

毕竟都是七尺高的汉子,如果无人敢出头,大家当个乌龟也就罢了。

如今有旁人不畏生死剿匪,自家再没点动作,简直就枉为人了。

可如今听到是妖怪,众人不论是惊是疑是惧是怕,都需要个拿主意的。

另一边的杭家集杭家家主杭户,面色也是阴晴不定,若非为了杭九娘这一嫡亲妹妹,他是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来这牛头山。

眼下山贼看样子是没了,可又闹出了妖怪,他心下已经怯了三分,说不出个进退。

周五站在人群之中,这时也是心如海潮,起起伏伏,没个平静。

他虽是个买卖人,但为人热忱,是个有良心的。要不然也不会有狄五斗专门来谢他,送上了一包杭家给的碎银。

他虽没做过个领头的,但这事却是他在店门前挑起,这时即使心中惧怕,却也退避不得。

当下,周五排众而出,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呼喊了起来:

“众位乡邻叔伯兄弟,我等今日来这牛头山,便是因五斗兄弟前来山中剿平贼人,不少人在我店中时,当也看见,有一位与我等非亲非故的小道人,挺身而出,与五斗兄弟随行。又听杭家的人说,九娘跟着上山。

他们三人皆是大勇气。

我等生于斯长于斯,畏惧贼人不敢出头,今有人不畏危险,我等乡民还要再退缩不成。管他是贼人也好,妖怪也罢,我们在此数百个男儿汉,莫不是还怕了不成。

不瞒众位,昨日我店中见了一鬼物,我已然惊吓得不行。各位且再想想,一个贼寨子尚且扰得我们不安生,如果是有妖魔在左近,今后我等又要过什么日子。莫不是天天要送上自家子女喂养那妖魔么?

我周五在此说了,若有血性的,且随我周五去那牛头山,襄助五斗和裴兄弟。”

一番话落,人群中轰然响起。

站在周五身边的赖纤头率先高声呼喊起来,“周五兄弟,我老赖第一随你去。管他是贼是妖,今日定要将他除去。”

“我第二个。”

“我也同去。”

“怕甚妖魔贼人,不就一条性命,这苦日子,老子早过得腻歪了。”

“杀贼杀妖,怕个鸟!”

数百杭家集的乡民起了声势,跟随着周五,越过了那些跪倒在地上的山贼,浩浩荡荡朝着牛头山去了。

杭家家主杭户和几个亲随看着那奔流如潮的人群,愣在那里。

“这些人,这些人……”杭户咬着牙,指着前方,骤然狠狠一咬牙,高声一呼,“护佑相邻,本就是我杭家职责,去便去。”

跪伏在地上的众多山贼,看着杭家集的人全部走了,一时个个面面相觑,默然无声。

好半晌,忽然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三头领昨晚被那……那妖怪吃了。”

“我村中一发小,之前被寨里抓住,我救援不及,亦被吃了。”

忽然间,人群中有一头目打扮的山贼站起身,朝着众人高呼了一声。

“兄弟们,我等虽然做贼,打家劫舍杀人无算,可却也没有将人刨心挖肺吃过人。”

又有人喊了一声,“三当家于我有活命之恩,他死在妖怪手里,我要去报仇。”

“呸!那杭家集的穷汉子都有这血性,我等厮杀的好汉,还弱于他们不成。”

“回去回去,那牛头山是我们自家的地盘,不能让妖怪占了。”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甚!”

“一头大水牛而已,杀了吃肉,正好报仇!”

“牛不是吃草的么?”

“成了妖怪就吃人啦。”

“莫要废话,我上这牛头山是没了活路,干下了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今天去杀那妖怪,也算赎了这一身的罪孽。”

哗啦啦从地上站起的十多个人,左右寻摸着捡起了刀枪,跟着前方杭家集的人马,再次朝着牛头上涌去。

留在原地还有数十号山贼,再次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人吐了口吐沫,骂一声:“都是些犯了混的蠢货。”,朝着山道远远逃去。

有些人原地犹豫了一阵,最终朝着牛头山跟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 众志成城(上)

轰隆隆的响动声不断响起。

一栋又一栋或是由硬木、或是由砖石泥土建造而成的房屋,仿佛纸糊的一般,倒塌碎裂。

各种木头石块到处飞起,尘土弥漫,气势惊天。

裴楚从山腰处的一栋联排的土木中一跃而出,接住着各种屋舍的复杂地形,左突右冲,身形闪动,速度惊人。

他身后的大红披风沾惹了灰尘后,已然变得灰扑扑的,可依旧随着他的纵跃腾挪,不断飘飞。

仿佛雷霆炸响的狂哞声紧跟着在裴楚身后响起,一大片总计有数十间的屋舍,哗啦啦的坍塌了下去。

一头通体黝黑,体如巨象的大水牛,蹬蹄践踏,撞断了一的木柱,跟着冲了出来。

牛妖的喘息声仿佛如同风箱,每一次吞吐,在这夏日之中似乎都有了实质,一双赤红的巨眼,更是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轰隆一声!

粗大的牛蹄一脚蹬踏在地面上。

屋舍下几块数村厚用来垫脚的砖石碎成了齑粉。

强大的震荡之力,以牛妖的脚下疯狂地蔓延开去。

地面一瞬间宛如蛛网一般龟裂。

裴楚在听到身后轰然之声响起的瞬间,就狠狠朝前一个纵跃,跳到了联排房舍外不远的一颗樟树上,然后不等喘口气,跟着一个翻身就从数上跳了下来,打滚似的远远躲开。

咔嚓一声,这棵人腰身粗细的樟树树干折断,牛妖坚硬的牛角一摆,登时枝叶纷飞,再次看着裴楚的身影冲击过来。

看着前面裴楚纵跃腾挪,甚至偶尔还敢停下来,挥舞着那披风冲他挑衅,他简直已经快要气炸了。

怒啊!

牛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愤怒,而且是越来越愤怒狂躁,哪怕当日被打发离了苍元山,入这人类世界,他都只是气愤难平。

可现下,他脑子里什么都容不下。

顾不得乌二曾经千叮万嘱他莫要显露了真形本相,若是万不得已,那也要早早离去。其他的什么敌手,山寨喽啰之类的事情,更是全然忘记。

他的眼中只有那飘飞的人影,不撞死他,狠狠用铁蹄将其踩成肉泥,都不能消减的他恨意。

再次狂哞一声,又朝着裴楚跳上的一栋建筑物冲了过去。

牛头山山寨上的建筑不断的倾倒坍塌,偌大一个山寨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差不多毁了大半。

一个纵跃从轰然倒下的木屋屋顶跳下,裴楚脚步不停,又朝着山下跑去,转而在一栋平日里山贼们居住的木屋前,又一个折身,跳到了另外一边的山上。

牛妖的速度很快,但庞大的体型使得他的动作相对不那么灵敏,再加之山坡的斜度,再想要调转方向,并不容易。

但饶是如此,他此刻已然疲于奔命,他的丹符式虽然有轻身的效果,但如此激烈的追逐之下,体能飞速下降,多次落入险境。

反观牛妖,一路不知撞倒撞塌了多少建筑,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砰地又是一声,裴楚从一处屋顶跳下,脚步似乎慢了一分,轰然飞起的一块砖石砸在了他的后背,登时一个趔趄,差点立足不稳。

在他身后轰隆隆的践踏声响起,赶忙一个打滚闪开,避开了牛妖紧随而至的狂暴的冲势。

不等裴楚再站起身,牛妖陡然一个扭身,强壮至极的身躯硬生生压倒了一棵大树,正要调转身形,忽然间一声仿佛潮水涌动的声音从山脚下传了上来。

“裴兄弟莫慌,我们来助你!”

“杀妖魔!”

“好大一头牛妖!”

呼喊之声骤然响起。

裴楚心头一惊,就看到山脚浩浩荡荡地涌上来了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

为首的是周五和赖纤头、杭小辛几人,又有一群他或照过面或不相识的杭家集农人渔夫,一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朝着那刚稳住身形的牛妖冲了过去。

“别去啊!”

裴楚看着这些杭家集的乡人不明就里,登时狂呼一声。

但这些人正从山脚另一侧冲上来,气势如虹,哪里听得见裴楚的呼喊。

牛妖似乎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又了其他许多人出现在面前,陡然间又是一股邪火腾腾直冒,一下子弃了裴楚,转头朝着杭家集的众人冲了过去。

“啊!”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个杭家集老少汉子,眼看牛妖调转过头来,登时手里各种刀枪棍棒鱼叉出头,齐齐朝着牛妖扔了过去。

哗啦啦的一阵作响,这些或带尖角或是钝头的武器,丝毫没能伤到牛妖半点,反而愈发将这妖魔激怒。

眼看牛妖已经近前,为首的一些人已经慌乱了起来,在山脚下一腔热血声音喊得震天响,可真见着这比寻常水牛还要大出了三五倍不止,似一头大象一般的牛妖朝着自家冲撞而来,谁又能真的无所畏惧。

人群瞬间四散。

牛妖仿佛犁田似的在地面带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直直撞翻了十多个躲闪不及的杭家集村人。

眼看这妖魔即将突入人群肆虐,陡然一声怒喝宛如惊雷,一道人影从旁掠出,狠狠撞在了牛妖厚实如山的肩背之上。

牛妖庞大的体型在这个人影的撞击之下,生生止住了冲撞的势头,平平被推出了数丈的距离。

“五斗,是五斗!”

人群再次轰然响起惊呼之声。

在山顶上的狄五斗在裴楚将牛妖引开这段时间,已经缓过了起,再次杀入场中。

忽又有一道绳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套在了牛头之上。

“拉绳索!”

杭九娘的身影跟着一跃而下,一手扯着套索,一手将剩余的部分,甩给了其他人。

“快,拉套索!”

跟着赶来的杭家集众人,这是醒悟过来,立刻就有七八个人跳了出来,一个个扯住了绳索,使劲了生平的力气,去奋力拉扯。

牛妖被狄五斗撞出去后,一扭头正要发作,将狄五斗用牛角掀翻在的,偏巧被绳索套住了头颅,登时陷入到了角力当中。

狄五斗趁此回过一口气,猛地一低头,双手狠狠抱住了牛妖的左前腿,筋肉鼓胀,似想要限制住这牛妖不让他跑将起来,将它掀翻在地。

第五十九章 众志成城(下)

第五十九章

“去帮五斗兄弟!”

被牛妖先前一冲,四散的人群,见此场景,瞬间又有离得近的数十人反应过来,纷纷朝着牛妖冲了过去,试图想要将以人力将牛妖给掀翻在地。

这也是不少屠户宰杀猪羊的经验,四蹄着地冲撞起来,牛妖这般体型,几百人都是白给,唯有将它掀翻,四蹄用不上力,才有可能压服得住。

“啊!”

“压住这妖魔!”

“莫要让这大水牛动弹起来。”

一个接一个人影从四面蹿出。

又气性上头的,已经是不管不顾,一边的人去掰扯牛妖的牛角,一边的人拼命去扯住了牛妖的尾巴。

“别近身!”

裴楚这时候已经缓过劲来,一见到众人这样朝着牛妖扑了上去,登时叫糟。

却哪里等得及,一阵狂哞再度如雷响起。

地面猛然一震。

以牛妖为中心的位置,数十人一下子全部被掀飞了出去,一个个被牛妖的本命神通震得站不起身。

拉扯着套索一头的众人,跟着也是齐齐倒飞,摔在了一边。

牛妖四蹄蹬踏间,就要将这些围攻他的人一个个撞死、踩得稀烂。

裴楚一口气已经缓了过来,哪里还敢犹豫,捡了一把地上的长枪,一把扯下身上那灰扑扑的红披风,跳到了牛妖前方的视野,奋力挥动了两下。稍稍吸引了牛妖的注意力之后,又将手里的长枪朝着牛妖的眼睛掷了过去。

他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能否再吸引这牛妖的注意力,这看着是一头巨型大水牛,可毕竟是妖魔,方才一时气性下,一路追赶他,到了这会要是醒悟过来,那就当真奈何不得。

好在这牛妖被裴楚手中的长枪刺中,虽然未曾伤到眼睛,但刺在了头皮之上,依旧让他看到了裴楚,方才那一番怒意再次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又冲了过来。

“扔绳索。”

杭家集中那名叫做杭小辛的青年,眼看杭家集第一波冲上去的村名,根本奈何不得牛妖,陡然高呼一声。

几名跟着到了此处的家丁护院,纷纷找出了携带着的长短不一的绳子。

或是两人,或是四人,绊牛腿,套牛角,左右拦路。

又有一些村民逃散几步,跟着回过头来,齐齐而上,数十号人拉扯着七八条长绳,想要限制住这牛妖。

但牛妖冲将起来,哪里是这点人力可以抗衡。

拉扯着绳索的众人,要么是绳索根本吃不住力,断裂开来。要么因为力量太大拉扯不住,磨破了掌心的老茧厚皮。要么人就跟着牛妖,被距离拖拉着滚咕噜似的翻倒了一地。

牛妖的左右突进之间,人群里离得近跑得慢的,更是不少人撞得飞起。

裴楚几度转头挥舞着披风吸引牛妖的注意力,但此时此刻,牛妖虽然已狂暴,却并非只盯着裴楚一人,沿途所见的人类,他都想着要尽数都想要杀死。

他也不想着再化作人形,人身虽好,但所能发挥出的力量,只有他的真形本相的一半,狂怒之下,就想这么横冲直撞,让这些围攻他的区区凡人,全数死绝。

地面寸寸碎裂,尘土飞扬四溅。

裴楚纵跃如飞,后方是牛妖狂奔无匹的声势。

一路所到之处,又挡路的人被他撞飞,有挡路的物,更是成了碎末。

杭家集这时候上来的数百人已然是乱糟糟的一片,毕竟是未曾经历战士的村民渔夫,到了这样的时候,哪里组织得起像样的阵型抗衡。

裴楚几次想要引着牛妖离开人群,但只要裴楚走远,牛要就调转了方向,朝着聚拢得最多的人群冲去。

哭嚎之声响起。

绳索,刀枪,钩叉,各种武器,或是不够坚韧,或是力量不足,或是难以破开牛妖皮糙肉厚的防御。

眼看着杭家集来的众人出现了不少的伤亡,从牛妖践踏的神通中再度缓过劲来的狄五斗,发狂似乎的再度冲到了牛妖身前。

双手死死抱着牛妖的脖子,试图想要拉扯住牛妖,限制住他的行动,但哪里能够拉得住。

狄五斗整个人几乎跟着牛妖一起,在地面搅乱出了大量的沙尘。

牛妖不断甩动着巨大的头颅,但他虽然能拖着狄五斗狂奔,却无法挣脱对方,反而几次被狄五斗限制住了速度。

裴楚又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拿着随手捡到的铁刀,朝着牛妖碗口大的眼睛刺了过去。

牛妖的践踏之力,他大概已经估摸出来,虽然威力非凡,能够让人瞬间丧失奔跑能力,并非可以接二连三的使用,反而有一定的间隔时间。

牛妖头颅扭转,似乎想要避开裴楚的这一刀,但被狄五斗狠狠一推,登时只能闭上眼皮硬抗。

呲一声,裴楚手里的刀仅仅划破了牛妖的眼皮,并未能伤到对方的眼珠,反而由于靠得太近,被牛妖撞飞。

牛妖又是一扭头,跟着将缠在身上的狄五斗摔飞出去,连番激战,狄五斗已经受了不轻的伤,着实无力再支撑牛妖的巨力。

看着倒在地上的裴楚,牛妖怒火腾腾直冒,狂奔着朝裴楚冲来。

沿途一些杭家集的村名,拼命投掷石块和一些棍棒的武器,但于牛妖而言,宛如挠痒,丝毫没有半点顾及。

裴楚踉跄起身,看着牛妖再次冲来,仅仅只来得及朝旁边一滚,险险避开。

不等他再度起身,忽然就听到又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杀妖魔!”

“扔网!”

“套绳!”

呼啦啦的冒出了一大群人,朝着牛妖奋力地扔出了一张张湿漉漉的大网和绳索。

原来就在裴楚和狄五斗已经杭家集众人,与牛妖纠缠的这一段时间,那些溃散逃奔的山贼里,有约莫六七十人杀了回来。

这些山贼虽是贼寇,但出没多是成群结队,反而比起乱糟糟的村名要有组织力几分。

他们一看牛妖几乎刀枪不入,而且力大无穷,只有绳索之类的能够勉强纠缠住,当下就有不少人去寻找这些东西。

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即便这时候屋舍毁了大半,但不少人,还是知道平日里用来做陷阱的绳索和大网放在哪里。

很快这些山贼们就找出了七八张大网和数十条绳索,有麻绳编织的,有铁链,也有草绳。

一群人哗啦啦地冲到了山上一处瀑布随便,将这些麻绳草绳浸湿了,又再度赶了回来。

浸水后的麻绳大网和其他一些渔网,果然要比简单的绳索来的有效果,在这时候将牛妖缠绕住后,牛妖登时无法挣脱。

左右两侧,这时候不论是山贼还是杭家集的村民,齐齐涌上,或是七八人,或是十多人,从各个角度拉扯拽住绳索铁链大网,不让牛妖再度有动弹的空间。

牛妖狂哞一声,拖拉着众人试图想要逃窜,但围上来的人群越来越多,它不论四蹄还是头部,都渐渐无法动弹。

哞!

又是一声狂哞。

牛妖庞大的身形忽然边做了人形巨汉,拉扯绳索的众人,齐齐打了个趔趄。

骤然间一个丈许高两丈长的庞然大物,变作了人形,那种力量用空的感觉,让不少人都重心失衡。

牛妖借此机会,将牛角扯下化作弯刀,想要撕裂开大网绳索。

但哪里来得及,仅仅是他化作人形的瞬间,手脚上的绳索齐齐发力,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没法动弹。

不得已,又化作巨大的牛身本相。

来回变化之间,牛妖拖拉着绳索的村民和山贼,接二连三以强横的力量,将不少村民和山贼摔飞。

但跟着前仆后继又有更多的人扑了上来,拉住住了那些无人的绳索大网,拼命用力。

牛妖又是用本命神通的践踏,但这一次不再如先前那般百试百灵。

不少人即便身体半边酥麻了,但依旧死死抓着绳索铁链大网。

所有人都已然抛开了顾忌,不将这牛妖缠住,最终死的只能是自己。

“啊!”

远处从地上不知何时爬起来的狄五斗,一声疯狂的呐喊狂呼,再次朝着被各种网绳缠绕住的牛妖扑了过去,整个人骑在牛妖的北上。

牛妖的牛角早在几次变化成了弯刀的时候,不知掉落在了那里。

狄五斗干脆双手奋力拉着住牛妖的耳朵,仰天一声怒吼:“裴兄弟,九娘,快!”

“妖魔死来!”

又是一声厉喝响起。

裴楚双手抓着一杆断了一截的长枪,从人群上空越过,居高临下,狠狠一枪朝着牛妖方才受创的眼睛扎了下去。

噗呲一声。

长枪没入半截。

“呀!”

一个身影跟着裴楚一齐杀到。

杭九娘双手握着一把长刀,从另外一侧,狠狠对着牛妖的碗口大的眼睛刺了下去。

鲜血狂飙,长刀直没入刀柄。

牛妖再度狂哞一声,声音震得人头昏脑涨,强大的力道一瞬间将数百拉扯着绳索大网铁链的山贼和村民,尽数摔飞。

裴楚在空中打着转一般,落在了人群当中。

再度起身看时,牛妖宛如小山般的身体,轰然倒下。

再无声息。

满场数百人,看着那倒下的牛妖,所有人几乎都瘫倒在地,没了力气起身。

“杀了妖魔,我杀了妖魔!”

又过了一阵,忽然间,人群中有笑声响起。

先是一人,接着五六人,再到后面数百人相互顾盼,齐齐大笑。

在遍地狼藉的牛头山之上,声震九霄。

第六十章 越江之畔

建安郡。

越州五郡之一,领建安、东安、兴平、杨浦、辟北、绥安、武乐、丰铎、南行九县。

郡治所在为建安县,是北越州之中心,越江三大源头浦水、浮云溪、北沙溪交汇所在。

夕阳西沉,暮霭渐渐浓起。

在郡治建安城东出十三里的三水汇聚所在,有一处奇绝险峻的地势,名为百丈岩。

山高百丈,皆是坚韧的花岗岩石,绝壁陡峭,生人难进。百丈岩东西而走,绵延七里,越江三水汇聚之后于此转圜方向,朝向东南流淌。

百丈岩下的一处山壁,一棵斜斜从山壁中长出来的松树,虬枝盘曲,倒影在碧绿如带的江水中,宛如鬼影。

忽而,有扑棱棱的振翅飞羽声掠过江面。

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松树的枝干上,左右顾盼了一阵,冲着越江江水嘎嘎的怪叫起来。

声音刺耳响亮,响彻江水两岸。

在这嘎嘎怪叫声在水面响起不久,松树下不远的一处水下深潭,平静的水面突地咕噜咕噜升腾起了大量的气泡。

再然后,陡然间一条大鱼自水底下跃起,掀起了好大波澜。

这条大鱼长有两丈,通体漆黑,鳞片仿佛坚铁。一在水面露了头,登时一路排开江水,朝着那可虬枝盘曲的松树所在的位置游荡了过去。

哗啦一声偌大的水花扑腾。

大鱼在水面沉下,再次跃起时已然化作了一个**着上身的黑汉子,凫水踩在水面上,冲着上方松树大喝道:“你这老鸹,又来搅扰我做甚?”

松树上,一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忽然皮毛从中裂开,化作了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冲着水面上的黑大汉连连拱手:“黑水哥哥,有礼了。”

黑大汉也不见礼,似乎颇为不耐道:“乌二,我前番不是已说过了,不必再来寻我。”

乌二对于黑大汉的态度毫不在意,嘿嘿笑道:“黑水哥哥说哪里话,你与我家大王曾是旧相识,小弟一路飞腾三五百里,可不就想找哥哥续个旧情。”

“呸,屁个旧情。”黑大汉黝黑的面皮涌起了一丝愠色,唾了一口,“当年你那大王就差点要了我性命,如今修为不知高了我多少,我可高攀不起。乌二,你有话快讲有屁就放,我可没那闲功夫听你聒噪。”

听到黑大汉这般讲,乌二倒也没觉得太意外。毕竟当年他家大王当年游历的时,是差一点将这黑大汉给吞了,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他家大王现今已然是一方妖王,曾经的那点嫌隙,这黑鱼即便心有不满,可依旧得咽下。

只是想起自家此次出来要做的事,乌二的语气又再次放软了几分,继续道:“还是前番那事,我家大王想找越江之主会面,谈些要事。但骤然上门,只恐惹出误会,所以我乌二又来找黑水哥哥,希望哥哥能引荐一二,再不成将这话头递上去,也好让乌二算是办成了这一事。”

“你那大王又打什么鬼主意,派你这小妖来这越州搅风搅雨?”黑大汉冷笑一声,“小心那些禁妖司的人逮到你,将你剥皮抽筋,你这身毛羽可是祭炼法器的上等材料。”

“哥哥说哪里话,我乌二哪来那般本事,不过是大王怜我同属飞羽,能飞腾得快些,点拨我化了形体。此次派我出来,也不过是个探路的卒子,看看这人间的龙虎气。”

乌二一脸苦相,幽幽叹了口气,“现今这人道气运不稳,北地一团乱麻,我家大王又是个胸怀乾坤的,想求得江主见上一面,是以找哥哥行个方便。”

“不成不成。”黑大汉连连摇头,“我未成道时就吃了你大王暗算,害得我多苦修了几十年,如今只得在这偏远河道寄居。想要见那越江之主,他自去便是,如何要来为难于我?”

“黑水哥哥过谦,谁不知道你是越江之主坐下得力大将,我家大王只怕冒昧,才想找哥哥转圜。”乌二又拱了拱手道,“哥哥想来也收了那赵府君的帖子,那赵府君是个多财多宝的,待客向来以花露,只要哥哥肯帮忙,我乌二那杯花露便让与哥哥了。”

“你这老鸹倒是想得美事,用那赵府君的宝贝来做人情。”黑汉子听到这里不由轻笑一声,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不近人情。

乌二见状又跟着叫屈道:“黑水哥哥却是误会小弟了,若是在苍元山,哥哥但想要的,奇花异草,灵药宝贝哪一样不给哥哥寻来,只是路途太远,一时半刻的远不济渴,我乌二虽又腾飞只能,但一去不过数百里,若等事后再报答哥哥,又显得我乌二不够义气。”

“乌二啊乌二,你当真为难于我。”黑大汉面露为难,“我昔年虽入过水宫,也做过巡江的职司,可位卑言轻,又没个依仗,不受待见,只得发配到了此地。越江之主是受大周封敕的,贸然引荐你家大王,只恐江主怪我多事,再往后这越江便再无我容身之地。”

“黑水哥哥不知,此番非我乌二一人离了苍元山,还有一位走兽出身的兄弟,我二人借着大王的面皮,都受了赵府君邀请。若哥哥不嫌弃,我便做主,将我那兄弟的花露也让与哥哥,愿哥哥早得妖将之身。”

“也罢也罢。”黑汉子叹息一声,“我黑水如今是不敢攀你家大王这等高枝,可终究是一场故人,我便拼了一番斥责,也将这事禀告上去。”

“那乌二就多谢黑水哥哥了。”乌二拱了拱手,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时日不早,乌二就先且回去,静候哥哥佳音。”

“兄弟何须着急。”黑汉子面带笑容,颇为大气道,“我这水道上,新近有客船不与供奉,我打翻了这船,得了数十人的血食,正好宴请兄弟。”

乌二怪笑一声,“黑水哥哥这时却不怕那禁妖司了?”

黑汉子大笑道:“这还不得多亏了你家大王,这北越州禁妖司都没人了,如何敢管到我的头上。”

“多谢哥哥厚意,只是小弟琐事缠身,还得赶回去。”乌二拱手行礼,又道,“这北越州不论是五虫之属,还是凡人贼匪,小弟都要去结交一二。”

黑汉子摇头笑了声:“乌二兄弟,你本事不高,花头却不少,只是又有何用?人妖殊途,最终走不到一块去,说不得到时还要将矛头指向于你。”

“哥哥说的是,小弟自也醒得。只是这越州太过安静,若不让人闹起来,打破州县府郡,又哪能消磨得了这大周的龙虎气。”

说完,乌二一个纵身从松树干上跃起,化作了一只乌鸦,环着水面绕圈。

“由得你吧,反正我也跟着受益。”黑汉子身下水波卷动,看着飞在头上的乌鸦再次说了声,“下次在赵府君处,再与兄弟叙话。”

第六十一章??两门道术

杭家集。

爆竹之声阵阵响起。

家家门前张灯结彩,街道之上满是涌动的人群,欢天喜地,宛如除夕年节,好不热闹。

杭家的大庄园外,灯火通明,偌大的院子上,摆满了圆桌,数百受了轻伤的汉子端坐在桌前,正大快朵颐。

其中中间一桌,一个身量高于常人的汉子,此刻正如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吃食。

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一个忙着撤下空盘,一个忙着不断端上新的酒肉菜蔬,忙不额头的汗都出了来。

旁人看着这汉子如狼似虎般的吃相,再无一人露出嘲弄,反而个个面露佩服之色。

赖纤头头上裹着白巾,左手用白布吊在胸前,手里端着一大碗的水酒,走到了狄五斗桌前,高声说道:“五斗兄弟,你是我杭家集一等一的浩瀚,我老赖往日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慢待你的,万勿见怪,且饮了此杯。”

狄五斗看到赖纤头过来敬酒,脸上露出了几分憨笑,抬手短期桌边的酒碗,就要一饮而尽。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抓住了狄五斗的手腕,轻声喝道:“你身体受了伤,如何能饮酒?”

狄五斗看着来人,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哈哈哈……”

其他圆桌上的老少汉子见状,登时一个个哄笑出声。

杭九娘一身素衣,阻止了狄五斗饮酒,又见满堂哄笑声,毫无半点怯意,反而大声喊道:“今晚酒肉管够,但若受了伤的兄弟叔伯,还请少饮几个口酒。”

“多谢九娘。”

“九娘高义。”

“五斗兄弟当真是好福气!”

“早生贵子啊,哈哈哈……”

人群之中,呼喝之声再度响起。

宴席之上,气氛越加热烈。

一盘盘上好的菜蔬和酒肉端上桌前,不论是受伤还是未受伤的,渐渐的都开始痛饮起来,一个个酒酣微醉,拍着胸脯口若悬河地吹嘘着今日牛头山种种经历。

大院外的角门处,杭家家主杭户头上裹着一层纱布,他头上的伤并非是在牛头上被牛妖伤到的,反而是奔逃时不小心跌伤。

此刻,杭户看着场中的狄五斗和杭九娘,宛如众星捧月般,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终究是一条好汉子,如今这世道,九娘跟着这样的人倒也不委屈。”

说完,又转头看向跟在身边的一名青年,问道:“小辛,事都处理好了?”

杭小辛满脸喜色,他除了手臂手掌一点擦伤外,倒是别无伤势,听到杭户问起,回答道:“有三人没来得及救治,我已经差人送了银两过去。伤势重些的乡人都已经送回家中,又访了郎中一家家看顾过去,基本上都需将养上一段时日。”

“如此便好。”杭户轻轻点点头,“回头再差人送些钱米过去,我杭家在此落地生根百余年,依仗的就是这份情义,不能使得乡人寒了心。”

今日去牛头山,他虽然没有十分胆气,但作为一家大户,却有些手段,向来懂得如何经营家业、笼络人心。

说着,杭户想起了牛头山的情况,又问道:“那牛头山的首尾可料理清楚?”

杭小辛再次点头:“那些贼人都关进牢里了,方才也让人送了酒饭,三哥可是要将这些人送官?”

杭户摇了摇头,“这些贼人虽然可恨,但也算是义气之辈,阵前助力我等杀了妖魔,暂且先养着,留待日后看看。但那些之前逃走的,只知作恶,又无胆气,需吩咐下去,撞见了生死勿论。”

“小人明白了,后面会将消息放出去。”杭小辛是杭户亲信随从,自然明白这位“三哥”的打算。

如今世道不靖,不少大户人家都已经开始结社群居,招揽人手,以防止遭了祸害。

更不用说,往常杭家集就一直被牛头山的山贼所威胁。

“对了,那位裴道长呢?可曾回来?”杭户又问道。

“已经回来了。”杭小辛面露敬佩之色道,“道长先前从贼人口中得知,山上还有一个二当家,亦像是非人,所以领着十多个乡人在牛头山等待,就等不着之下,已经将那牛妖尸身和山寨一齐烧了。道长说除恶务尽,让我等近些时日要多多注意那个牛头山的二当家。”

说道这里杭小辛还笑了起来,“有乡人想将那牛妖的肉割下来会家中食用,但最后被道长阻住了,怕妖魔气息凡人承受不得,干脆烧个干净。”

“这是自然之理。”杭户摸了摸颌下清须,面色凝重了几分,“有妖魔作祟,我们杭家集上下也要多加留心。对了,小辛,你未曾将道长请到庄中来?”

杭户虽然未和那个年轻的道人攀谈,但从对方仗义出手,随着狄五斗上山,再到亲眼见到对方展现出来的手段勇气,都颇让他心折。

招揽那些从贼之人,是他将来的打算,心中还在计较。而这位道人如能笼络到,日后杭家集便能平添一些助力。

如今这世道,没有人马刀剑,家中有米粮钱财不过是头肥羊。

杭小辛摇了摇头,“小人已经去请了,只是道长去了周五的酒肆,说是还有位师弟等他,再加上周五似乎也伤了手臂,并未来赴宴。”

杭户点点头,并未做勉强,“这等方外之人,并不好请。这样,明日你再送些银钱过去,再过几日,我再差人,不,我让狄五斗去请道长赴宴。”

……

酒肆后院。

陈素扒拉在门前,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冲着站在外面的裴楚,挥了挥手,“哥哥,我作业都完成了,先去睡了。”

裴楚穿着一件干净的单衣,他已经在洗过澡也用过饭食,看着陈素朝他挥手,笑了笑,“去吧,等会我会查你功课的。”

等陈素进了房睡下,裴楚轻吐了口气,又去隔壁小院看望了下周五。

周五斗牛妖时,冲得靠前,虽然没有正面被那牛妖冲撞,落个筋断骨折的下场,但被牛妖的本命神通波及,跌了一跤,算是不轻不重的伤势。

眼看周五由于伤势和疲乏已经昏睡过去,他也没有多做停留,回到了自家的房中。

坐在房间的桌边,裴楚回忆着今日种种,内心波澜起伏,丝毫没有展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今天陪狄五斗去牛头山剿匪,原本想着的不过是普通贼人,即便有些武艺,以他和狄五斗,两人依旧又一定的赢面,再不济给狄五斗两道“丹符式”,暗夜袭杀足以。

后来加上杭九娘的助力,三人已然可以实行擒贼擒王的突袭。

可未曾料到的是,杀山贼杀出来一个妖魔来。

他前面遇到过的黄鼠狼讨封,还有虎媪,与其说是妖,还不如说是精怪。

和今日牛头上的牛妖比起来,不论是实力还是变化之术,简直天差地别。

如果不是后面,大批杭家集村人赶到,还有一部分山贼反水一齐对付,最后的结果如何,裴楚都不可预料。

“对了,那些山贼说还有个二当家,名叫做乌二,会变化成乌鸦飞行。”

裴楚想起那些山贼被杭家集众人拿下后,有人曾说起的情况。

牛头山上的山贼们对于两位贼人头领,其实多少也有过怀疑,只是那乌二自称他们兄弟会的是法术,是以一些人虽觉得怪异,但已然落草,就那么被糊弄了过去。

不然又还能如何?

只不过这些人提及的乌二,让裴楚想起了之前在松抚山见到的那个枯瘦男子,那一夜大火之中,对方朝他扔了两把飞刀之后,便是变成了一只乌鸦逃遁飞走。

这让裴楚明显感觉到,这件事并未完结。

有过之前禁妖司那个祝公子的事情在前,裴楚很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隐患。

只是今日与牛妖一场大战,杭家集不少人都受了伤,再加上众人疲惫,他虽然和周五等人在山上等了许久,可依旧不见那乌二,事不可为之下,只能先将牛妖和寨子烧了,又等火灭了这才撤了下来。

裴楚心中绷起了一根弦。

道术玄妙,以他现在的实力,有轻身之能,速度比常人快出数倍,又可以借助火势,而且弓箭飞石之类的武器又对他构不成威胁,普通人已然很难奈何的了他。

只要小心一些,不遭暗算,即便不敌也足以设法逃遁,但是遇上非人的妖魔鬼怪,还是力有未逮。

他有一腔热血挥洒,但也没有完全蠢到那么不自量力。

“先看看无字书吧,不知道今次会不会有能提升我实力的道术。”

裴楚端坐在桌前,从怀中取出了无字书,放在桌上。

无字书他一直贴身收藏,不是他不担心会遗失,或者出了意外,落到其他人手里。

而是无字书所展现的道术,都需要根据他所遭遇的事情才会有所反应。

除非他愿意苟且躲在某一处,以后便平凡度日,等待那一天忽然危机上门,而他却无抗衡之力。

否则,他想要提升实力,其实也别无他法,就是得不断去遭遇世间诸多是非,让无字书不断展现神异。

裴楚翻开了无字书,眼睛瞬间一亮,“杀了那牛妖果然无字书有了反应。嗯?竟有两门道术?”

第六十二章?天罡炁与九牛神力

第六十二章天罡炁与九牛神力

裴楚翻开无字书的第九页和第十页,分别看到了两张书页间记载了两门新的道术。

“取天罡炁(qi)法。”

出乎他的意料,第九页所记载的道术,似乎是一门类似于“解镇压法”那种,并没有直接作用,或者说常用的道术。

打头的是一句诗诀:“日月常加戌,时时见破军,交得中气后,便将亥上寻。”

跟着是一句好像是解释的文字:“月日常加戌时,见北斗破军罡星,以亥位掐纳炁诀取天罡炁。”

最后面的空白区域则是一个名为“天罡诀”的手诀的简笔图,有点类似于兰花指,不同处在于拇指和中指相掐,双手叠成了一个怪异的手印。

“嗯?这门道术是什么意思?”

裴楚心中涌起一丝疑惑,不过他经历了如此之多,明白无字书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出现一门完全不相干的道术。

从第一页的“刺肉不痛法”开始,到现在这已经是裴楚所接触到的第九门术法,用途各异,但每一门裴楚都知道是根据着他所遭遇过的事情对应显现。

暂时按下了继续探究的心情,跟着翻到了第十页。

第十页相对来说,文字就要多出了不少,而且配有颇为繁复的符箓。

裴楚看到第十页右侧竖体的道术名称,脸上瞬间就涌起了一丝喜色。

只见书页上写着四个大字——九牛神力。

一如他所学过的其他术法一般,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名称,简单直接,接地气。

他在从牛头山折返回来的时候,当时心中就有所猜测,或许这次道术会出现一门,与牛或者力量相关的术法,能够从本质上大幅度提升他的实力,结果,确实如此,并没有让他失望。

虽然少了几许新鲜感,但这门道术他却颇为合心意。

“于丑日北斗下安炉设棹,供时新五果,净符三道,净水三盅,九分新笔三支,用面做牛九只,每重九钱,取天罡炁一口吹入符,又掐斗决念咒四十九遍,焚如水中,伴九牛以水授而吞下。自觉有风行之状,一日长一分气力,四十九日后便可拔树扛鼎,力负千钧矣,其后武艺自通。”

“神力咒曰:天牛神地牛神,奉请十方大力神,移山倒海力无穷,急急如律令。”

书页最后是三张颇为繁复的符箓,每一张的名称都不相同,第一张名为“天牛符黄纸砂笔”,第二张是“地牛符黑纸雄黄笔”,第三张为“斗牛符青纸黑笔书”。

裴楚繁复地看了几遍“九牛神力”这门道术,脸上的欣喜之色渐渐消退,反而眉头皱了起来。

“看来想要获得强大的道术,不再能如以前那样轻松写意,单纯的只是学会画符和念咒那么简单。”

这门‘九牛神力’的道术,是裴楚迄今为止见过的十门道术里,最为复杂的。

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如果随便画一道符,就能得九牛大力,裴楚反而觉得不太可信了。

他细细地开始咀嚼起这门“九牛神力”的道术,首先第一句,“于丑日北斗下安炉设棹”,这个不难,需要类似于开坛一样,摆香炉设立供案。

重点是在时间上,丑日,这个时间必须要对,这是历法中以天干地支来来记录年月日时的方式。

丑是十二地支之一,丑日就是地支为丑的日子,天干相配后共有五个丑日,分别,乙丑、丁丑、己丑、辛丑、癸丑。

“供时新五果,净符三道,净水三盅,九分新笔三支,用面做牛九只,每重九钱”,这句话倒好理解一些。

其中五果是枣、李、杏、栗、桃,净符三道,指的是后面的天牛、地牛和斗牛三符。

这三张符结合后面的来理解,就是天牛符需要用黄纸、朱砂作墨来画,地牛符要用黑纸、雄黄作墨来画,斗牛符则是用青纸黑墨来画。

再后面就是需要,用面捏成的牛形状的九个面团,每个重九钱。

看到这里,裴楚莫名想起了上一世曾经看过的一个小故事。

据说武圣关羽年轻时,好打抱不平,在家乡因杀了两个欺压乡邻的无赖,吃了官司,只身外逃。

一日,正逢暴雨,在一大户人家门前避雨。因饥饿疲累,在人门前睡去。而后这户人家主人归来,关羽迷迷糊糊被邀入府邸。

主人见关羽疲累饥饿,便命三个婢女端来吃食,为关羽饱腹涨些力气。

三个盘子中放着三种用面捏成的动物,分别为九头牛、七只虎和七只熊。关羽正饿着,将五只虎和七只熊形状的面点吃了个干净,吃完了觉得还有些撑得慌。吃饱后关羽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座庙里。

出了庙之后,关羽便觉自身力大无比,气势惊人。后人称关羽有五虎之威,七熊之力,威势逼人,号称熊虎之将。

而后还有关二爷吃剩下的那九牛二虎去了哪里?

缘是在初唐年间,唐太宗征讨高丽,薛仁贵投入军中,当大军正要出发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路上裂开了一个大洞,黑森森的望不见底。

众人望之却步,唯有薛仁贵胆大,下了地洞,看见一个亭子里放着三架蒸笼,还冒着热气,并且传出阵阵香味。

薛仁贵走进亭子,打开第一架蒸笼的盖子,里面蒸的,是两只香喷喷的面虎。他正饥饿难当,拿起面虎,一口一个吃了。还觉得不够,又打开第二架蒸笼,这回是四只面牛,再看看第三架蒸笼里,还有五只面牛。薛仁贵一只只拿起来,全吞下肚去,自此之后,身怀九牛二虎之力。

当然,还有个说法是薛仁贵在地洞里,第一屉吃的是九头面牛,第二屉是两只面虎,第三屉是一条金龙,有了九牛二虎一龙之力。

而之所以关羽和薛仁贵吃了这些面虎面牛,能够增长神力,故事里说的是这些面点都是仙灵所化,人吞服后就能有大力。

这些只是民间流传的小故事,裴楚并不当真。

只是此方世界里,真神显圣,道术玄奇,这“九牛神力”的道术,倒让他觉得颇有些类似。

不过,这门道术他解析到这里,并未完结。

他接着继续分析下一句话,“取天罡炁一口吹入符,又掐斗决念咒四十九遍,焚如水中,伴九牛以水授而吞下”。

看到这里,裴楚忽然又将书页翻到前面,看了看“取天罡炁法”的道术,完全明白过来。

这门“九牛神力”之法,除了画符念咒,需要设立供案,以面点寄托真灵外,最为重要的就是这“天罡炁”。

这也是符法之中的结煞之法,结,简单说就是画符念咒的过程,而煞,便是入煞炁就要取炁。

画完符后,需要结煞取炁,度入符中。

这门“九牛神力”的道术,不再是他前面那些以一点灵光便可成符,而是需要“天罡炁”入符,放能产生效果。

裴楚现在从无字书中所习得的多是符箓之法,在道家丹道修炼之中,亦多有大小天罡炁的修炼。

大天罡炁为吞口气,以雷音“吽”字秘法吞之,以外音“嘿哈”发之,小天罡炁为扁口气,以雷音“哔”秘法吞之,以外音“臻”发之,所以飞罡文中有“哔吽吽,嘿哈臻”的雷音秘法。

大口天罡炁可以调动纵向气脉筋膜,使人体瞬间束展,骤然吞劲化劲发劲,打的是涨缩之势。

小口天罡炁则可以调动横向气脉筋膜,使人体瞬间开合,骤然变劲转劲贯劲,打的是闪战之势。

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丹道修炼之法,得神勇大力,同样是打磨内练“天罡炁”,与符箓之术,异曲同工。

符箓之法,讲究的是调合自然,以天地之气化形符箓,人天合一,结丹于外而寄本命;内修一脉,却是吐合天地阴阳于内而结丹婴。

道门法则有言:内丹可以飞升,符箓亦可飞升,修炼全在自身努力,绝无功法高下之分。

第六十三章 道法不易

时维仲夏,天气渐热。

午后。

酒肆内空空荡荡,无甚食客,只有一张桌前,裴楚和陈素相对而坐。

陈素正端坐在桌前写写算算,时而蹙眉,时而苦思,学习的进度不错,已经到了四则运算的乘除法篇。

裴楚其实原本只是想随意教陈素认识一些文字,但后来怕陈素无聊,制定了作业后,他又搬出了一些小学内容。

本来这些东西他早记不清了,得益于有一段时间曾帮亲戚辅导过小孩作业,是以有些印象。

裴楚手里捧着的则是一本名为《科仪杂谈》的线装书籍,这本书是他前两日被狄五斗邀到杭家后,无意间问起时,杭家家主杭户便让裴楚去家中的藏书,任意挑选。

杭家虽不是诗书之家,但在杭家集已有百年,是实打实的大户,早先还出过几个流官,是以珍藏有部分书籍,其中不乏关于道家的。

这方世界不乏僧道巫觋,也有道门降妖除魔,捉鬼驱邪,虽然昔年被禁妖司所压制,但大抵上来说修道出家,依旧颇为常见。

要不然,裴楚也不可能在杨浦县时,彭都头给他半买半改,弄了一张度牒。

裴楚之所以翻阅这本《科仪杂谈》,自也是有原因的。

在道家之中科仪又称为,斋醮、道场、仪轨或者法事。科,科可解做程式。俗话说“照本宣科”,即是本着一定程序敷演如仪。

仪,则为典章制度的礼节程式、法式、礼式。

他想要获得“九牛神力”这门道术的玄妙,需要供奉香案,开坛做法,自然要懂得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关于易经、数论的书籍,裴楚有些能看得明白,有些却还不甚清晰。

“裴兄弟,东西我与你买来了。”

酒肆门前,周五微微喘着粗气,一边抹着汗一边将一个大竹篮递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连忙放下书站起身,从周五手中接过竹篮,笑着谢道:“麻烦五哥了,着实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你又没少我银钱。”周五用衣袖甩了甩凉风,笑着道,“还得多谢裴兄弟住我店中,这几日我这酒肆生意都比往好了几分。对了,裴兄弟,你在我这店里贴的几张符,当真是好用,这些日子厨房仓库鼠蚁蜚蠊都见不到了。”

裴楚笑了笑,掀开竹篮上的一层白布,随口问道:“周五哥,不知道那牛头山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暂时未听说。”周无顿了顿,又道,“杭家已经派了不少人外出打听,一旦那个乌二露头,定然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

“辛苦五哥了。”

裴楚轻轻点头,他虽然对于乡人能否发现那乌二持怀疑态度,牛头山那位二当家或许也是妖魔,有飞行之能,如果不露面,普通人想要查出端倪恐怕不容易,但目前也别无他法,只能等待。

“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大家都盼着找早点找到那厮,也免得日夜挂心。”

周五看裴楚掀开竹篮,又笑着指了指,“裴兄弟,桃杏这时节还有几分生涩,李子倒还好,可堪入口。”

篮子内放着的,正是裴楚让周五帮忙购买的五果,其中枣和栗自不必提,这两样是干果。

而桃、李、杏三样,还算在时节上,一些早熟的已经颇为可口。

裴楚从篮子中挑出了几个品相不错的李子和桃子,放到陈素面前,冲她使了个颜色,“去洗洗。”

“嘻嘻,谢谢哥哥。”

陈素倏地站起身,一脸雀跃地抱起了水果,朝着酒肆后院跑去。

看着陈素小跑着进了后院,周五面露微笑,他两夫妻成婚多年,一直没能有子嗣,是以平日里多个陈素,总觉得店里格外多了些生气。又看向裴楚道:“裴兄弟,你让我买这些蔬果,怕是吃不完吧?”

裴楚不经意地朝店外看了看天色,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接着转头朝周五道:“五哥,今晚我可能会在后院开坛做个法事,还望五哥通融。”

“原来如此。”周五再看这些蔬果,明白过来,“不妨事,裴兄弟如有需要,只管吩咐。”

裴楚又看了一眼酒肆外,“还真需要再麻烦五哥,请五哥帮我准备九个面饼,捏成牛状,每个都要九钱重。”

“嗯?裴兄弟,你这是要做甚?”周五听到这里,登时疑惑起来。

裴楚笑了笑,没有解释,这门道术他现下还不知道能否成功,只是道:“还请五哥先帮我准备着,务必每个重量都不要出错。”

“好,裴兄弟你且稍坐,我这便去准备。”法术之事,周五也知是禁忌,不再多问。

“我也去。”

陈素咬着个桃子刚从后院出来,听到两人后面的话,立时将几个洗好的蔬果往桌子上一放,跟着周五去做面饼。

裴楚知道陈素是写作业怕了,也不阻拦,任他和周五离去。

在两人离开后,裴楚重新在桌前坐下。

先是读了几段《科仪杂谈》,觉得没太多滋味,又默默回想了几遍一些学过的符箓咒语,最后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九牛神力”的这门道术上。

他最初觉得这本“九牛神力”的道术虽然麻烦些,但也不算真正太难,可细细研究后,才渐渐发觉还是相当不容易。

其中最为困难的一点,就在于取天罡炁。

取天罡器讲求的是天时,这个就不容易遇上。

“月日常加戌时,见北斗破军罡星,以亥位掐纳炁诀取天罡炁。”

月日交加,并且是在戌时。

这句话里,天时第一点就是要日月交辉。

要赶上“日未落月已出”的天象只能是在月初,而且时间是在戌时,戌时已经是黄昏,时间短暂,只能是在夏日。

裴楚在前两日都试着取天罡炁,第一日因为亥位算错,并没能成功。第二日倒是成功了,也成功将天罡炁度入符中,可惜,这个炁保存的时间并不长,一夜之后,这些天罡炁就已然消散殆尽。

这样算起来,他想要尝试“九牛神力”的道术,获取神力加持,就需要在天时上,再加上丑日。

丑日十二天一个轮回,这样算下来,可用的时间,一年下来恐怕都没有几天,且还不能遇上刮风下雨之类的。

今天是丁丑之日,又是仲夏月,方方面面算是赶上了,但他心中依旧有几分疑虑,一次时间错过,下一次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过裴楚也想清楚了,这门“九牛神力”的道术,依照后半句“自觉有风行之状,可拔树扛鼎,力负千钧矣,其后武艺自通”来看,当是成了之后,便是无时限,是永久加持于身。

所以,有这般的天时要求,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第六十四章?分而食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渐渐到了傍晚。

天公作美,斜阳西垂还未落山,一轮弯月已然升起,天空之上出现了日月同辉的景象。

裴楚赶紧回房将前面画好的“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取出,站在酒肆后的小院中,依照着这几日看过的一些科仪易数之类的书籍,找到了西北戌亥方位。

然后再又仰头按着前几日寻找到的北斗破军罡星位置,左手持符,右手掐纳炁诀。

最初几次,大抵由于戌时还没有到的缘故,接连都未能成功取得天罡炁,度入符中。

一直到了斜阳开始有小半没入到山中,裴楚忽然就觉得掐着纳炁诀的手指微微发颤,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奇异的气流在指尖打转。

他不敢丝毫停留,急忙将掐着纳炁诀的指尖,对准了那三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的符箓,轻轻吹了一口气。

三张颜色各异,分别用不同材料制成的符纸骤然从软趴趴的状态,变成了笔直坚挺,宛如硬纸片一般。

“成了!”

裴楚心中欣喜,将这三张符箓收好,他又找了之前画好的其他六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的符箓,这些都是他画好之后留作备用的。

只是这一次,裴楚只来得及再度一张“天牛符”,纳炁诀任他如何手指扭转,再了没有之前那一瞬的微末感应。

“下次或许找个开阔之地,能够多取一点天罡炁。”

裴楚看着斜阳已经没入山中,漫天晚霞红光,心中默然想道。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情再去考虑这事情,而是马上将前面准备好的香炉香案在院中摆好。

裴楚又去后厨找周五,看看他要的九个牛形状的面饼,是否已经做好。

一进后厨,裴楚眼前蒸汽缭绕,周五和他浑家还有陈素三人,为了做出满足裴楚要求的牛形面饼,并且恰好是九钱之重,足足准备了两大蒸笼,足足有三四十个。

裴楚挑选出了九个最好的,又一一过称称重,一切无误后,这才又转回到了院子。

这时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

裴楚在院中点燃烛火,在香炉上点好线香,又摆好了五果,准备了三盅清水,再将九个面牛一一摆在了香案上。

一切事毕,裴楚这才取出了三张度入了天罡炁的“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眼睛似闭未闭,开始念咒作法。

一口气接连念了四十九遍的“神力咒语”,裴楚默然睁开双眼,将三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符,一一焚烧,化入到三盅清水里。

道符因功效不同,一般分为七种用法。

第一是化法,就是直接用火焚化,如裴楚所用的“刺肉不痛法”就属此列。

第二是佩法,就是将符纸摺带在身上,裴楚用的“避箭符式”和“丹符式”就是此法。

第三是贴法,直接将此道符贴於物品上,“虎豹避符”就是贴于家中,保家宅不受猛兽蛇虫鼠蚁侵扰。

第四种是吃法,这个不言而喻,一般就是烧灰伴清水或者阴阳水饮下。阴阳水就是一半凉水加一半的沸水,亦可用未落地之雨水和未见天日之泉水。

第五种是煮法,亦叫煎法,就是把符放在药壶里煎煮,有只用符与白水共煮的,也有与药物合煮的。

第六种是擦法,符火化後加冲阴阳水,用剑指或金刚指沾符水来擦身体。有时可佐以喷法,所谓喷法是施术者口含符水,并用剑指放在自己嘴前,用力一喷,符水经由剑指而到达被施术者的身上。

第七种是洗法,就是将符火化烧灰后加阴阳水洗身泡澡。

这七种便是符箓的惯常用法。

裴楚将“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三张符箓焚烧,化入清水,用的就是吃法。

将这些完成之后,裴楚伸手就从香案上的九个面牛里拿起了一个。

这些面牛按说只有一点面香,可此刻裴楚拿在手里,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仿佛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勾起他的食欲。

这些面牛无糖无盐,按说也不算有太多味道,可裴楚一口咬下去更是感觉绵软可口。

几口吃完了第一个,跟着又拿起第二个,第二个吃完,裴楚感觉不到饿了。

但味道确实格外的好,裴楚没有半点犹豫,又吃完了第三个,这个吃完又伸手从香案上拿起一盅符水,仰头喝了下去。

继续吃第四个,这到第四个的时候,裴楚已经感觉到了肚子有明显的饱胀的感觉。

这些面牛吃起来香,但格外的能够饱腹,四个吃完已经让他肚子鼓了起来。

裴楚又拿起第五个,这一次吃得明显慢了许多,开始细嚼慢咽,可纵然如此,裴楚也感觉他吃不动了,腹内饱胀得厉害。

这些面牛每个九钱重,按说九个加起来也就是八两出头,以他这副身体,虽然算是不少了,但也不至于吃不下去,可偏偏现在就是有种吃撑了的感觉。

裴楚明白,这是因为这些面牛之中蕴藏了道术施展后的灵力,以他的身体,已经达到了快要无法承载的地步。

“九牛之力,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到手的。”裴楚心头苦笑,随即又发狠起来,“一个面牛就是一牛之力,拼死也要吃下去。”

裴楚又拿起第六个,开始一点一点啃咬,原本觉得绵软的面牛,到了这一会就变得十分难以下咽,每一口似乎都在嗓子边打着转,才勉强吞了下去。

“哥哥!”

“裴兄弟!”

这时,小院旁的门边,忽然有声音响起。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到陈素和周五夫妇二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正看着他,狂吞口水。

“素素,五哥,过来帮忙吃点。”

裴楚看到几人的模样,显然是被面牛的香味所吸引来的。

这些面牛在道术的加持下,已然不是凡物,那股子香味先前就从院内传了出去。

在裴楚见不到的地方,这会更是有不少杭家集的猫狗和蛇虫鼠蚁,正绕着这间酒肆打转。

只是酒肆被裴楚贴了“虎豹避符”,这些东西进不来,只能围在外面。

裴楚先是给了陈素一个面牛,接着又给了周五递了一个过去。

“这……这怎么好意思?”

周五听到裴楚的话,脸上微微露出赧然之色,只是手却不自觉地接了过去。

就在裴楚要将另外一个面牛递给周五浑家的时候,周五却伸手阻止了,“裴兄弟,我夫妻二人方才在厨下已经吃过饭了,一个就够,一个就够。”

说着,周五将那面牛分开,和他浑家一人分了一半。

裴楚见状也不勉强,只是拿了一个空杯,倒了一点符水交给周五,“五哥,等会你们夫妇一人喝一口。”

等裴楚第六个面牛好不容易塞进了嘴里,又喝了一盅符水,那边周五和他浑家已经退了出去。

只有陈素一个人在那里,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个面牛,裴楚又将第二个面牛递给她,这一次陈素只吃了半个,就再也吃不下去。

裴楚又给陈素倒了一点符水,让她喝下,接着将最后一个面牛拿起,走到外面找到周五,让他吃了下去。

九个面牛三个人,裴楚吃了六个,陈素吃了一个半,周五吃了一个,周五的浑家吃了半个。

等裴楚再回到院中时,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

再看院中,陈素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裴楚过去将小姑娘抱起,送她回了房,然后脚步踉跄地走回到了自己房间,刚一推开门,就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倒在地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一人得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渐渐到了傍晚。

天公作美,斜阳西垂还未落山,一轮弯月已然升起,天空之上出现了日月同辉的景象。

裴楚赶紧回房将前面画好的“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取出,站在酒肆后的小院中,依照着这几日看过的一些科仪易数之类的书籍,找到了西北戌亥方位。

然后再又仰头按着前几日寻找到的北斗破军罡星位置,左手持符,右手掐纳炁诀。

最初几次,大抵由于戌时还没有到的缘故,接连都未能成功取得天罡炁,度入符中。

一直到了斜阳开始有小半没入到山中,裴楚忽然就觉得掐着纳炁诀的手指微微发颤,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奇异的气流在指尖打转。

他不敢丝毫停留,急忙将掐着纳炁诀的指尖,对准了那三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的符箓,轻轻吹了一口气。

三张颜色各异,分别用不同材料制成的符纸骤然从软趴趴的状态,变成了笔直坚挺,宛如硬纸片一般。

“成了!”

裴楚心中欣喜,将这三张符箓收好,他又找了之前画好的其他六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的符箓,这些都是他画好之后留作备用的。

只是这一次,裴楚只来得及再度一张“天牛符”,纳炁诀任他如何手指扭转,再了没有之前那一瞬的微末感应。

“下次或许找个开阔之地,能够多取一点天罡炁。”

裴楚看着斜阳已经没入山中,漫天晚霞红光,心中默然想道。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情再去考虑这事情,而是马上将前面准备好的香炉香案在院中摆好。

裴楚又去后厨找周五,看看他要的九个牛形状的面饼,是否已经做好。

一进后厨,裴楚眼前蒸汽缭绕,周五和他浑家还有陈素三人,为了做出满足裴楚要求的牛形面饼,并且恰好是九钱之重,足足准备了两大蒸笼,足足有三四十个。

裴楚挑选出了九个最好的,又一一过称称重,一切无误后,这才又转回到了院子。

这时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

裴楚在院中点燃烛火,在香炉上点好线香,又摆好了五果,准备了三盅清水,再将九个面牛一一摆在了香案上。

一切事毕,裴楚这才取出了三张度入了天罡炁的“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眼睛似闭未闭,开始念咒作法。

一口气接连念了四十九遍的“神力咒语”,裴楚默然睁开双眼,将三张天牛、地牛和斗牛符,一一焚烧,化入到三盅清水里。

道符因功效不同,一般分为七种用法。

第一是化法,就是直接用火焚化,如裴楚所用的“刺肉不痛法”就属此列。

第二是佩法,就是将符纸摺带在身上,裴楚用的“避箭符式”和“丹符式”就是此法。

第三是贴法,直接将此道符贴於物品上,“虎豹避符”就是贴于家中,保家宅不受猛兽蛇虫鼠蚁侵扰。

第四种是吃法,这个不言而喻,一般就是烧灰伴清水或者阴阳水饮下。阴阳水就是一半凉水加一半的沸水,亦可用未落地之雨水和未见天日之泉水。

第五种是煮法,亦叫煎法,就是把符放在药壶里煎煮,有只用符与白水共煮的,也有与药物合煮的。

第六种是擦法,符火化後加冲阴阳水,用剑指或金刚指沾符水来擦身体。有时可佐以喷法,所谓喷法是施术者口含符水,并用剑指放在自己嘴前,用力一喷,符水经由剑指而到达被施术者的身上。

第七种是洗法,就是将符火化烧灰后加阴阳水洗身泡澡。

这七种便是符箓的惯常用法。

裴楚将“天牛符”、“地牛符”和“斗牛符”三张符箓焚烧,化入清水,用的就是吃法。

将这些完成之后,裴楚伸手就从香案上的九个面牛里拿起了一个。

这些面牛按说只有一点面香,可此刻裴楚拿在手里,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仿佛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勾起他的食欲。

这些面牛无糖无盐,按说也不算有太多味道,可裴楚一口咬下去更是感觉绵软可口。

几口吃完了第一个,跟着又拿起第二个,第二个吃完,裴楚感觉不到饿了。

但味道确实格外的好,裴楚没有半点犹豫,又吃完了第三个,这个吃完又伸手从香案上拿起一盅符水,仰头喝了下去。

继续吃第四个,这到第四个的时候,裴楚已经感觉到了肚子有明显的饱胀的感觉。

这些面牛吃起来香,但格外的能够饱腹,四个吃完已经让他肚子鼓了起来。

裴楚又拿起第五个,这一次吃得明显慢了许多,开始细嚼慢咽,可纵然如此,裴楚也感觉他吃不动了,腹内饱胀得厉害。

这些面牛每个九钱重,按说九个加起来也就是八两出头,以他这副身体,虽然算是不少了,但也不至于吃不下去,可偏偏现在就是有种吃撑了的感觉。

裴楚明白,这是因为这些面牛之中蕴藏了道术施展后的灵力,以他的身体,已经达到了快要无法承载的地步。

“九牛之力,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到手的。”裴楚心头苦笑,随即又发狠起来,“一个面牛就是一牛之力,拼死也要吃下去。”

裴楚又拿起第六个,开始一点一点啃咬,原本觉得绵软的面牛,到了这一会就变得十分难以下咽,每一口似乎都在嗓子边打着转,才勉强吞了下去。

“哥哥!”

“裴兄弟!”

这时,小院旁的门边,忽然有声音响起。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到陈素和周五夫妇二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正看着他,狂吞口水。

“素素,五哥,过来帮忙吃点。”

裴楚看到几人的模样,显然是被面牛的香味所吸引来的。

这些面牛在道术的加持下,已然不是凡物,那股子香味先前就从院内传了出去。

在裴楚见不到的地方,这会更是有不少杭家集的猫狗和蛇虫鼠蚁,正绕着这间酒肆打转。

只是酒肆被裴楚贴了“虎豹避符”,这些东西进不来,只能围在外面。

裴楚先是给了陈素一个面牛,接着又给了周五递了一个过去。

“这……这怎么好意思?”

周五听到裴楚的话,脸上微微露出赧然之色,只是手却不自觉地接了过去。

就在裴楚要将另外一个面牛递给周五浑家的时候,周五却伸手阻止了,“裴兄弟,我夫妻二人方才在厨下已经吃过饭了,一个就够,一个就够。”

说着,周五将那面牛分开,和他浑家一人分了一半。

裴楚见状也不勉强,只是拿了一个空杯,倒了一点符水交给周五,“五哥,等会你们夫妇一人喝一口。”

等裴楚第六个面牛好不容易塞进了嘴里,又喝了一盅符水,那边周五和他浑家已经退了出去。

只有陈素一个人在那里,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个面牛,裴楚又将第二个面牛递给她,这一次陈素只吃了半个,就再也吃不下去。

裴楚又给陈素倒了一点符水,让她喝下,接着将最后一个面牛拿起,走到外面找到周五,让他吃了下去。

九个面牛三个人,裴楚吃了六个,陈素吃了一个半,周五吃了一个,周五的浑家吃了半个。

等裴楚再回到院中时,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

再看院中,陈素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裴楚过去将小姑娘抱起,送她回了房,然后脚步踉跄地走回到了自己房间,刚一推开门,就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倒在地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肆虐

夜色仿似乎蒙了层薄纱,晦暗,又透着几许微光。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匹枣红马在晦暗的夜幕下飞掠而过。

哗啦哗啦——

忽然,山道两侧的草丛之中,一阵异样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蹿到了山道中间。

只是刚到了山道中间,这个人影似乎也没想到,山道上正有疾行的马匹,骤然见到枣红马要朝他撞来,更是吓了一大跳,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吁——”

眼看奔跑的枣红马即将撞上,忽然一声勒马的轻呼声响起。

神骏非常的枣红马长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不可思议的一个转身,在这个人影旁边的一侧停了下来。

那个人影吃这一吓,面色如纸,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剧烈的呼吸声仿佛风箱似的。

“夜半三更,你这乡人乱跑作甚?”

马上之人轻喝一声,在黑暗中露出了打扮身形,头戴斗笠,身负披风,腰佩环首直刀的男子,正是前番和裴楚遇过一次的禁妖司总旗。

坐在地上粗布麻衣的乡民,两眼瞪直,听到喝问声,骤然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喊出:“没人了,没人了……”

“嗯?说个清楚。”

禁妖司总旗听到这乡民的话,骤然冷哼出声,斗笠下两道目光宛如实质般,落在了说话的乡民身上。

“没人了,村里人都没了……”乡民神情惊恐,又是呢喃般的呓语。

忽然,一阵呜呜的风声从山间掠过,四下枝叶簌簌作响

这个乡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哇地叫了一声,陡然一个翻身站起,慌不择路地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总旗轻夹马腹,正想要朝前追赶上这个乡民,询问个究竟。

忽然,胯下的枣红马又打了一个重重的响鼻,长声嘶鸣。

“不追么?”

总旗看着枣红马的反应,微微一愣。

就见枣红马来回踱了几下步子,耳朵微微颤动,又打了两声响鼻,似乎在回应。

马上之人登时转头朝之前这名男子跑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苍凉的夜幕里,隐约可见山道不远处的一侧,隐约坐落着一个小村子。

“好,就去那一边。”

马上的人轻轻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会意,再次调转了方向,扬开四蹄奔跑。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后,一人一马已经到了这处村子的前面。

枣红马这一次不需要马上的人勒马喊停,很自然地在村前的一颗枯树下停了下来。

响鼻连连,不时还发出津津的嘶鸣之声。

“看来还是你有灵性。”

马上之人一跃而下,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低声轻语。

依旧习惯性地脱了头上的斗笠,挂在了枣红马上之后,露出了一张愈加沾染了风尘的沧桑面孔。

随手轻轻拍了拍枣红马,马儿轻嘶一声,转头踏着夜色就朝着远处遁去。

“好安静啊!”

这位北越州唯一的禁妖司总旗,看着这处不见半点灯火的小山村,再次呢喃了一句。

正值夏日,这山间四处都是蛙鸣虫叫,唯有这里,静谧得过分。

他迈开脚步,悄然朝着这座村子靠近。

双腿上的四个甲马给予了他奔行之能,几乎足不点地,转眼间就到了村子门前。

在远处看的时候,能够大约估摸出这处村子有百多户人家,换做往日,即便夜深安静,可不会像这般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走进村子,甚至连生人入村的犬吠之声也没听到半点。

他鼻翼轻轻抽动,顺着掠过的山风,轻轻嗅了嗅。

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间或夹杂着一些村人牲口之类杂七杂八的味道。

“没有血腥味。”

他的心头犯起一丝古怪,前面那位逃出去的乡人的话,尤在耳边。

又朝前走了一段,村子中依旧毫无声息,只是各家各户的家门都空荡荡地打开。

那股死寂般的怪异感再次让他神经绷紧,腰间的环首直刀已经握在手中,一步步靠近,走到了其中的一户人家。

屋内,漆黑一片,四下无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位禁妖司总旗心中的疑惑更甚,换做常人这时候已然又了退却之心。

只是他职司在身,又是艺高人胆大之辈,一声经历风雨之事不知多少,并无半点怯意。

又朝村中走了一段,接二连三的进入了几乎人家。

都与先前一般,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甚至连鸡犬豚羊之类的牲畜都看不到,仿佛这个村子一直就是无人居住。

只是他一番观察,已经看出这处村子很多痕迹都是有人居住的。

离开了几家他查探过的房屋,一路快步从村口一直走到了村尾。

村尾是一处晒谷场,长宽约莫十来丈,这种村中又是多用来议事讲古闲聊之类的场所。

晒谷场中间是一棵数人五七人合抱粗的老樟树,恐怕有十几丈高,枝繁叶茂,在黑夜之中仿佛一座小山峦。

这位禁妖司的总旗微微有些疑惑,他前面在远处观看的时候,还有在村前,似乎都一直没有注意到。

脚步稍稍朝晒谷场近了几分,陡然间,这位禁妖司的总旗,忽然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气。

抬头看着这棵老樟树上,只见树上似乎挂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有个头硕大的仙桃,让人垂涎欲滴,有明晃晃的金银元宝,闪得人眼花缭乱,又有乳猪烧鸡各种美味,直让人想尝尝味道。

甚至,一棵树干上,还坐着一个衣衫半解的美貌的女子,正冲着他眨眼媚笑。

总旗双眼发直,情不自禁就朝着这棵老樟树走了过去。

他看着那仙桃,想到了这一生碌碌所为何求,到今日不过是一个小小总旗,这人生若不能长生久视,又有什么用?

再看着那金银元宝,想起自小家中贫寒,即便一拳一脚搏杀到今日,寻常时节依旧颇多窘境。

看着那乳猪烧鸡,腹中登时一阵饥饿难当,餐风露宿许久之多,吃得多是坚硬如石的干粮。

还有那美貌女子,他年过三旬,可至今孑然一人。

嗡!

就在这时。

他握在手里的环首直刀陡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震颤之声。

几乎瞬间,总旗脚步一顿,眼中恢复了清明。

再抬头看去,这棵郁郁葱葱的老樟树上,哪里还有什么仙桃元宝,美食佳人。

那密密麻麻挂着的,是一个又一个人影。

尽数被粗大的树干勒住了脖颈,仿佛悬梁自尽一般,无声无息。

总旗全身骤然发寒,这样的场景,任是他见过了各种大场面,可依旧毛骨悚然。

再想着方才自家,差点着了道,心中蓦然泛起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恨,双目瞬间赤红,仰天怒吼。

“妖魔!”

呛啷!

环首直刀拔出了刀鞘。

暗夜之下,一道白芒闪过,隐约的龙吟虎啸声在夜幕中回荡响起。

原本安静无声的老樟树,在白芒闪烁,龙虎之声响起瞬间,似乎一下有了反应。

枝叶乱颤,簌簌作响。

那些悬吊自尽的尸身,一个个如同下雨似地落在了地上。

这棵老樟树发出刺啦啦的一阵怪异声响,由一颗巨大的老树,变成了一个高瘦的诡异身影。

似乎有四肢躯干头颅,只是全数由树木拼凑而成,妖异非常。

看着总旗持刀扑来,细长的手臂在地上一卷,数十具坚硬的尸体朝着总旗撞了过去。

总旗身形闪动,宛如一道残影,接连打飞了数具乡人的尸身,但数量太多,依旧闪避不及,被两具尸身撞到。

那怪异的身影借着这短暂的空隙,四肢细长的双腿在地面连点,眨眼之间就朝着远处的群山密林遁去。

第六十六章 神力惊人

晨光熹微。

杭家集蒙蒙的街道上已然有早起之人,或是挑担叫卖,或是开门营业。

哐当!

酒肆后院,骤然一声轰隆巨响。

跟着伴随的是一声尖锐的惊呼。

正躺在地上睡得香甜的裴楚,猛地一睁开眼,从地上一个挺身跃起,双脚落在地上,有微微震颤之声。

庭院外间突然的巨大声响,将裴楚从睡梦中惊醒,而那声惊呼,更是让他心头一紧,那是陈素的声音。

裴楚没有半点犹豫,一个箭步,本能的伸手去推房门,就要出去探查个究竟。

可就在他手推到门的时候,啪地一声,整扇木门轻飘飘的仿佛纸糊一般,飞了出去,摔在了庭院当中。

“嗯?”

裴楚蓦地一怔,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才回过神。

“哥哥,哥哥……”门外,呼喊声响起。

一个小小的人影朝着他飞扑而来,纵步腾跃,势若奔马。

裴楚看清了来人,赶忙呼喊,“别……”

砰地一身闷响。

裴楚摸着胸口微微晃了晃下,朝他扑来的小人影已经倒飞着跌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咕嘟一声又站了起来,“咦,不痛。”

又抬头看着裴楚,再度要朝他走来,“哥哥,这……这是怎么了?”

“你先别动。”

裴楚喝止了陈素的下一步动作,跟着站在原地,双手慢慢握拳。

霎时间,裴楚只觉双臂筋肉跳动,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道,跟着一记直拳捣出,啪地一声,拳风激荡,空气中隐有脆响。

“九牛神力,九牛神力,这是真的成了?”

裴楚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步从房间迈出,走到门外。

一时只觉周遭景物在眼前似乎变得与之前似有不同,仿佛之前一个近视之人骤然配上了合适的眼睛,所见种种皆变得更加清晰。

耳畔听到的声音也愈加的多,街面之上的吆喝声,开门开店的门板摩擦声,历历可闻。

身体内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感,整个人神清目明,仿佛随意一踏就能够离地飞起。

“自觉有风行之状,可拔树扛鼎,力负千钧。”裴楚低声呢喃了一句。

又左右看了看这处庭院,见庭院墙角放这一个周五平日里用来舂米和打麻糍的石臼,走了过去。

“哥哥,你要做什么?”

陈素站在原地,看着裴楚朝那石臼走去,一时不明所以。

裴楚没有回答,只是打量了一眼这个石臼。差不多快有两尺高,是坚石所制,中间镂空成一个半圆球状,估摸着应该有三四百斤。

他伸手在石臼边缘轻轻抓了下,石臼立时跟着嘎吱吱地晃动了起来。

裴楚又伸出另一只手跟着抓在石臼边缘,双手用力,这个往日里因为颇为沉重甚少挪动位置的石臼,登时就被裴楚抓在手里,轻松地举了起来。

裴楚试了试重量,跟着将这石臼轻轻抛了起来,离手五六尺高,然后又再轻巧地接住,最后才从容将这石臼放下,面不红气不喘,毫不费力。

“哥……哥哥,你这是……?”

站在一旁的陈素长大了小嘴,完全呆愣住了,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太轻了,测不出来。”

裴楚看着放回原地的石臼,拍了拍手,脸上涌起了笑意,又转头朝陈素招了招手,“素素,你过来试试。”

“我?”

陈素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

裴楚轻轻点点头,笑道:“你刚是不是把房门给推坏了?”

“除了门,还有床,我就碰了一下,床脚就断了。”

陈素面色微微赧然,又抬头看着裴楚,“哥哥,我这是怎么了?”

“昨天你吃了一只半的面牛,那可是一头牛的力气。”裴楚笑着随口说道。

“真的?”

陈素眼睛骤然发亮,捏了捏拳头,再看向那个石臼,眼里隐隐有了跃跃欲试之意。

她清早醒来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好像眼里看东西更清楚了,而且身体十分有力气。

原本她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听了裴楚的解释,这才有些明白。

“试试吧,让我看看你涨了多少力气?”

裴楚看着陈素的神色,再次笑了起来。

九牛神力,他得其六,陈素得了一个半,但说是这么说,这个九牛到底是虚数还是实数,那就不一定了。

真的有多大力量,裴楚觉得还是需要试过才能知道。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和陈素的身体素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嗯。”

陈素重重点头,几步走到了石臼面前,双手抓在了石臼边缘把手的耳朵上,用力一抱。

登时,比她人还要大的石臼,跟着离地而起。

大概是石臼个头太大的缘故,陈素只是能抱起,却没法如裴楚那样举过头顶和随意抛起。

但饶是如此,陈素展现出来的力量已经极为惊人,而且裴楚看得出,丝毫没有达到极限。

等陈素将石臼放在了地上,再次看向裴楚,眼里已经满是不可置信,“哥哥,这是真的吗?我有这么大力气?”

“当然是真的。”裴楚畅快地笑了起来,“你现在可是真的力大如牛了,这段时间,要多加小心,你现在力气太大,如果不控制好力道,随随便便就会把东西弄坏了。这酒肆被你砸了,周五哥可要找我们赔的。”

“啊?”陈素原地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又是喜又是忧,连带着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了起来。

裴楚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好笑,同时又觉得内心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陈素一路跟着他,他也常顾虑对方的安全,“丹符式”“避火符”和“避箭符”都给了一些让陈素随身带着,就是以防万一。

现在虽然不确定陈素具体有多大的力量,但即便他不在身边,也算是有了足够的自保之力。

“这段时间,我还需要好好适应一下这骤然提升的力量。”

裴楚站在原地,看到昨晚设下的桌案还没来得及收拾,一时他也没敢去胡乱动弹,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桌子都弄垮了。

他能够感觉到“九牛神力”这门道术带来的不止是力量提升,还有感官和身体上的变化。

毕竟能够身负如此大力,自不可能是一副孱弱之躯。

他现在身体就像骤然变异了一般,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裴兄弟,裴兄弟……”

庭院外,忽然一阵呼喊声响起。

裴楚转头看去,见是周五夫妇二人一齐走了进来。

周五中气十足,精神头非常好,连带着他的浑家也是面色红润,只是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局促和惶恐。

裴楚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笑问道:“五哥,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事?”

“那个……裴兄弟……”

周五微微有些吞吐,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看了一眼身边的浑家,见对方白了他一眼,这才顿了顿,向裴楚继续道,“早食怕是吃不成了,我这婆娘把锅碗打了一地,我去收拾又把灶台给折腾坏了。”

裴楚闻言顿时笑了起来:“五哥,你这可是来找我问罪的?”

“哪里敢——”周五一听裴楚这话,连忙摆手,生怕裴楚误会,连连说道,“裴兄弟,绝无此意。只是——”

周五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楚,压低了声音道,“裴兄弟,昨晚那个吃的……”

“五哥何必细问。”

不等周五说完,裴楚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看着神色不明的周五夫妇二人道,“五哥,不如先歇业几天,等贤夫妇适应了,再开门迎客可好?”

周五闻言愣了愣,接着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听裴兄弟的。”

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场际遇。

说着,又面色一正,拉着妻子一起躬身朝着裴楚行礼,“多谢裴兄弟大恩,我夫妻二人铭记于心,亦绝不朝外人吐露半字。”

“五哥严重了。”裴楚回了一礼,笑道,“牛头山若不是五哥召集乡人来救,我又哪里能站在这里。”

周五为人裴楚都看在眼里,虽是一介商贩,看着也似油滑玲珑,可待人以诚,颇有豪气。

当日一次为杭九娘助威摇旗,一次上牛头山救援,即便心有畏惧,却依旧站了出来,且能一呼百应,算是相当难得。

不然,昨晚那几个面牛即便裴楚和陈素都吃不下,拿去喂大黑马,也不可能随意赠与他人。

哐哐哐——

就在几人说话间。

“周五哥,周五哥,起了么?裴兄弟可在?”

酒肆外面,一阵激烈的砸门声响起。

周五听到砸门和呼喊声,微微有些奇怪,“这是五斗兄弟的声音,这大清早的,他怎么来了?”

裴楚微微侧耳听了一下,跟着说道,“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不少人同行。”

第六十七章 消息

酒肆大门打开。

门外马声嘶鸣,站了七八人。

狄五斗当先大步走进了酒肆,又有两人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是杭家家生子杭小辛,还有个是脸色发白缩着脖子的汉子,正左顾右盼,似颇为紧张。

一进门,不等狄五斗和裴楚几人寒暄,后面的杭小辛已经自来熟地叫了起来:“周五哥,你这店外有不少虫蚁啊。”

“有这事?”

周五微感讶异,走到店门前左右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店门外的地上有不少蜚蠊蝇蚁之类的虫子。

他是个玲珑的,回想昨日自家被那面牛香味吸引,立时明白过来,当即打个哈哈,指着门前贴着的一张符纸,笑道:“想来是裴兄弟的道符起了效果,我这店内虫蚁都不靠近了。”

说着,拿起门边的笤帚清扫起来。

杭小辛双眼发亮,笑嘻嘻地走到裴楚面前,拱手作揖道:“道长真仙术也,不知能否也赐小人几张道符,免受这夏日蝇虫之苦。”

“小辛哥——”

裴楚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狄五斗已伸手将杭小辛衣服拽住,扯到了后边,“小辛哥,不可胡言乱语。”

说着,又朝裴楚拱了拱手,“裴兄弟见谅,小辛只是一时兴起,无需理会。”

“不妨事。”裴楚摆了摆手,看着面前的狄五斗,心中亦是有些惊讶。

此时的狄五斗已经再看不出初见时纸片人似的模样,面颊有肉,体型明显壮实许多,腰背挺得笔直,越发显得高大。

一身皂色单衣,腰细青涤,虽不华贵,却裁剪得体。气质上,一洗之前的落魄,举手投足都有了几分气度。

这等人物,本就是缺一个机会,一旦有了际遇,自是一日一个变化。

裴楚又看向臊眉耷眼的杭小辛,笑道:“承蒙杭家家主前几日款待,又借了不少书籍与我,回头送小辛哥几张带回去便是。”

杭小辛眉毛一展,登时大喜过望,再次上前行礼,“多谢道长,嘻嘻,道长要再想看什么书籍,只管与小人说,我去为道长取来。”

“五斗兄弟,你们这一大早过来所谓何事?”

几人说话间,周五已从店门前转了进来,看了看狄五斗和杭小辛,又瞅了一眼那位缩着脖子的汉子,问道,“这位兄弟是怎么了?”

“正是有事要与裴兄弟和五哥细说。”

狄五斗面色凝重了几分,指着身后的那个汉子道,“这位兄弟名唤李通,亦是在牛头山见过那牛妖的,这几日正在四里八乡打探那牛头山二当家的行迹,不想他昨夜遭了怪事。”

裴楚轻轻颔首,这事他是知道的,那牛头山的二当家他估摸着很有可能是个妖魔,形貌是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这些时日有让杭家帮忙留心查探一二。

除恶务尽,裴楚还留在杭家集的一个原因也是这个。

狄五斗又朝那缩着脖子,面色有些发白的汉子招了招手,“李通兄弟,还是请你与裴兄弟说个明白。”

那汉子眼神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惊惧,上前来朝裴楚和周五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小人得了杭家的吩咐,这几日都在各个村镇走动,问些关于生人的消息,昨夜正要去峄南村投奔远房兄弟歇脚……”

说到这里,这个名为李通的汉子脸上骤然浮起了惊惧之色,说话带起了几分颤音,“可……可村中空荡荡,小人没找到兄弟,也没见到一个村人,那家家户户门都开着,小人想……想起之前那牛妖,心中害怕,不敢停留,急忙跑回来报信。”

裴楚眉头微皱,李通的话并不算太有说服力,毕竟只是村里没人。

不过,裴楚这一世就是乡村出身,知道一个村子再是农忙或者其他时节,都不可能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特别是这种连家门都不关的情况。

事情透着蹊跷,他也没继续有追问李通为何不再了解个清楚就报信回来,以常人的胆识,见过了牛头山的牛妖,还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殊为不易。

又听李通跟着说道:“对,对了,小人还见着一个人骑马路过,天太黑,没能看清样貌。”

“嗯?”

裴楚眉头皱得更深,沉吟了一下,才抬头看向狄五斗道:“那五斗兄弟你们这是要去那峄南村查探?”

“正是。”狄五斗点点头,牛头山虽然灭了,可直到还有个二当家或是妖魔,不论如何都让有些寝食难安。

一旁的杭小辛也插话道:“官府自之前剿过几次匪后,这两年越发不管事,家主说报官无用,还得是我们自己警醒一些。”

“既然这样,我与你等一同去那峄南村。”裴楚没有犹豫,狄五斗等人找他自然是希望同行。

“道长可要骑马,外面便有。”杭小辛看裴楚答应,赶忙跟着说道。

“我有……”裴楚想起养着后院的大黑马,刚要说自家有马,话到嘴边,忽然又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在骤然获得神力,还控制不精细,对于骑马还是算了。

想到这里,又冲众人说了声,“诸位且等我片刻。”

裴楚回了后院,正要回房间取两道之前画好的“丹符式”,恰好见到了陈素正蹑手蹑脚想要收拾昨日作法留下的几案贡品。每一次动作都放得特别轻,生恐一不小心就把碗碟桌椅弄坏了。

裴楚有些好笑,忽然想到了杭九娘,顿时开口道:“素素,我有事要外出一趟,要不我带你去寻杭家九娘子,让她教你控制力道如何?”

“好啊好啊,我喜欢九娘。”

陈素欣喜应道,她之前在酒肆就听了不少关于杭九娘的事迹,又同裴楚去杭家赴过一次宴席,见过杭九娘一次,几乎一照面陈素就被杭九娘深深吸引。

这等时代,如杭九娘这样的女中豪杰着实凤毛棱角,被杭家集众多闺女媳妇引为偶像。

裴楚回到房中,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取了两张“丹符式”的符箓,想了想干脆将包袱带着,又取了双几日前市井买的新鞋塞进包袱里。

这才带着陈素出了后院,到了酒肆大厅,又与狄五斗和杭小辛几人说了让陈素去找杭九娘一事。

两人都是乐呵呵的应下了,特别是狄五斗,尤为显得高兴。

他与杭九娘的婚事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大概在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成婚,之所以还拖着,也是牛头山一事未曾完全了结,有个可能是妖魔从旁窥视着,总叫人无法安心。

但也因为如此,杭九娘近来稍稍避嫌,不好再和狄五斗搅在一起。

众人先回了杭家,裴楚将陈素托付于杭九娘,而后一行七八人,便浩浩荡荡地朝着峄南村赶去。

远处山坳上,旭日东升,漫天红光,染遍山河。

第六十八章 超度

晨间的山峦里的雾霭尚未散尽,草木枝叶上悬挂着的露珠却已折射着铺洒下来的阳光,远远望去,晶莹透亮。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至。

一道风也似的人影从山道上奔驰而过,带得路边两侧的草木歪斜,水珠乱飞。

在这道人影掠过后不久,又是一阵震动地面的马蹄声响起,六七匹快马沿着山道小路疾驰。

踏踏的马蹄声里,杭小辛看着前方已经到了另一座山下的飞奔人影,不由大声叫好起来:“裴道长的脚程真是惊人,十多里路了,马儿也追不上。”

越州马虽然个头不高,亦不以速度见长,但胜在耐力强不挑食,在山道之上奔跑起来的速度,也远远不是常人可比。

“这是裴兄弟的神行之术,飞掠纵跃,快过奔马。”

狄五斗一马当先,听到身后杭小辛的话响起,跟着朝后面的数人解释了一句。

之前上牛头山的时候,他就见过裴楚的这门奇术,纵跃如飞,有轻身之能,即便是当初那牛妖奔突,亦没办法触碰到衣角。

以狄五斗自身的体魄和脚力,三五里路也能胜得过越州马,但再往后却是不可能胜过马匹。

人力有穷尽,但法术玄奇,却让人有了胜过奔马之能。

裴楚一路沿着山道快步飞奔,两侧的景物快速后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

全力奔跑的感觉极为畅快,特别是现在,他几乎能够感觉身体内似乎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以“丹符式”所带来的轻身能力,换做之前,他跑不了这么快,也没有这么轻松。

现在有了神勇大力在身,整个人的身体素质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有一种步履如飞的感觉。

一路辗转跑了过蜿蜒曲折的山道,裴楚远远的看到了一座极为高大雄壮的山岭,尽管相隔可能还有七八里,但超然拔群之姿,一展无遗。

比起松抚山、牛头山什么的,雄伟了不知多少,峰峦叠嶂,甚是壮丽。

“这应该就是峄山了。”

裴楚来时已经得了杭小辛和那李通指明方向,知道这座山是辟北县最高的一座山,由于距离偏僻,加之陡峭雄奇,平日里少有人至。

将目光从这座高大的山峦收回,裴楚又绕过了一个小山坳,看到了几里外的一个小山村。

小山村位于群山之中,很是宁静,颇有些世外之感。

峄南村。

这个村镇虽然离峄山还有三五里,但附近已颇为荒蛮,是距离峄山最近的一个村镇,有位于峄山南坡,因此得名。

“嗯?”

就在裴楚将目光注意到这处山村的时候,忽然,他看到了峄南村上方升腾起了阵阵的烟雾。

“那李通说峄南村没有人了,怎么还有炊烟?”

裴楚心中涌起一丝疑惑,脚步不停,再次飞快地朝着这个村子赶了过去。

一到了峄南村村口,裴楚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用手捂了捂鼻,一股混杂着肉味和其他焦臭的味道,直钻入口鼻。

村子左右四下无人,鸡犬绝迹,只有村子后方腾腾冒起的大团火苗和烟雾。

裴楚快步又朝里面赶了过去,远远的就看到村尾开阔的晒谷场上,呼啦啦地烧起了一大团的篝火。

篝火升腾起了丈许高,各种废弃的木料柴火都扔在里面焚烧。

裴楚脚步猛地一顿,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阴沉。

他看到了那篝火里烧灼的是一具又一具的尸骸,猎猎作响,场景骇人。

那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冲入口鼻,直让人反胃。

篝火前,有一把环首直刀插在地上。

一个人影从篝火的另一边转了出来,正拖着晒谷场周遭几具散乱的尸骸,扔进火里。

“谁?”

就在裴楚出现的瞬间,那个人影骤然一个箭步,跳到了篝火前,一把抓起那环首直刀,指向裴楚。

裴楚拉开架势,正要应对,忽然看着这个身影转过身,露出了一张沧桑面容,登时一愣。

“总旗?”

面前这人是他之前在山道上遇过的那位禁妖司的总旗,只是没多长时间未见,对方的脸上似乎皱纹更深,束发凌乱,双目满是血丝。

“原来是你这道人。”

那个身影看清楚了裴楚的模样,绷紧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下来,又将环首直刀插在地上,并没多说什么,转身继续去搬一旁那些宛如木柴似的尸骸,忽而问道:“道人为何会来这里?”

“我收到乡人消息前来查看,之前牛头山的山贼我和村人一起除了,大头领是头牛妖,走了的二头领或是一头有飞行之能的妖魔。”

裴楚朝前走近几步,看着晒谷场上村民打扮的尸骸,眼角猛地跳了一下,问道:“总旗,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道人看不出来吗?这些村民精血已被吸干,只剩下一个空壳。”那位禁妖司的总旗头也不抬,依旧抬起一具尸骸,扔进了篝火里。

当日两人道左相遇,彼此交手一招,但说话还颇为客气。然而此刻,这位禁妖司总旗声音透着股淡漠,冷得像冰。

裴楚没有在意对方那生人勿进的口吻,而是走到一具尸骸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尸骸看衣着和体型,应该是个壮年男子,只是全身皮肤褶皱,皮粘着骨头,仿佛脱水似的。

在这个男子的脖子处,有一个清晰的圆形伤口,左右洞穿。

裴楚又起身看了其他几具尸骸,尽数如此。

惨烈景象,让他心惊。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那位搬运尸骸的禁妖司总旗,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裴楚。

裴楚冲着对方轻轻点头,“是跟我前来查看的乡人。”

几匹马转眼间就到了晒谷场前。

狄五斗从马上一跃而下,先是看了眼裴楚,又扫了一眼场中,注意到了禁妖司的总旗和地上几具干枯的尸骸,脸色骤变。

跟在狄五斗后面的数人,其中那个昨夜来过此间的李通,只是看了一眼,哇地大叫一声,勒马就朝后面跑去。

其他跟着的几人,一个个从马上翻下来,看着那烧灼尸骸的火焰,面色惨白。

杭小辛更是一个没忍住,俯身在一旁,干呕着吐了出来。

“裴兄弟,这村子是……”

狄五斗强忍着眼前看到的和鼻子闻到的那股不适,走到裴楚身边出身问道。

一手房在腰间,目光不时撇过那位正搬运尸身的禁妖司总旗,充满了戒备之色。

“这些村民死于一头树妖之手,我也差点着了道。”

那名禁妖司的总旗将一具尸身扔进了火中,浑不在意狄五斗紧张的模样,只是扫了一眼出现在晒谷场的几人,又看着站起身的裴楚,指着燃烧的尸骸,道,“尸身若不焚毁,三五日之后怨气郁结就会成干尸,再度成了祸患。”

“树妖?”裴楚猛地一惊,想不到又出现了新妖魔。

总旗又道:“那树妖以香樟气味迷人心智神魂,再吸人精血。死者尸骸受毒瘴侵袭,几日后就会化为干尸为祸。”

“那妖魔逃哪去了?”一声怒喝骤然响起。

狄五斗满面怒容,妖孽如此骇人,着实让人愤怒到了极点。

裴楚双手握拳,指节捏得噼啪作响,目光落在了禁妖司总旗身上。

“我不知道。”

总旗目光阴沉,看着面前烧灼的火焰,发出了仿佛铁砂摩挲般干涩的声音,“但只在这群山中我定会找它出来的。北越州近两年多有妖魔出世,但这般全村百姓受害从未有过,这些妖魔如此猖狂,绝不寻常。”

说着,转头看向裴楚:“道人可会往生咒?”

“不会。”裴楚摇摇头。

他所会的道术现在算起来不少,但并未学过超度之类的经文术法。

总旗没再多话,走到了篝火前,将环首直刀拄在身边,盘膝坐下,双目微闭,口诵经文。

“……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站坎而出,超生他方,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烈烈的大火旁,裴楚听着经文,心中无半丝平静。

单章感谢

感谢“涵杰杰,正气浩然哟,书友20190518063643564,永远的鸡酱,裸奔在地狱,了反起字名,面包星君,辣条一包,子与沫,杂草中的霸王草,稀少的吉光,余图何事”等众位书友的打赏支持。感谢大家的投票支持!

前又劣迹,我心有愧,实感厚颜。

这本书我准备很久,从写作风格,素材准备,花了大力气。

开书就想好了结局,大抵能完整写下来。

水平不高,才华有限,写得也慢,不愿敷衍,唯求一个初心。

成绩大抵不会太好看,也不考虑了。

写点心中意气,写些大好男儿,写些草莽英豪江湖儿女,写点鬼神妖魔怪异离奇,还有世情百态,道符仙术之类的。

博君一乐,一叹,一赞,惟愿如此。

第六十九章?枣红马

暮色四合。

山林中薄薄的雾霭又再度升腾而起。

裴楚站在晒谷场前,看着烧了一日还未曾熄灭的火焰,还有坐在那猎猎烧灼的火前,一人一刀的颂念经文的背影,心中复杂莫名。

大抵是因为杨浦县一事,他对于这方世界的大周官府没有丝毫的好感,离开了杨浦县之后,即便经过了不少县,他也少有进城。

但见过的禁妖司几人,不论是之前的两位缇骑,还是这位一坐一整日颂念往生咒的总旗,都让他心生几分敬意。

裴楚不知道这大周朝是内忧还是外患,还是从根子里就已经烂了。

或者说,大厦将倾时,总有那么一些硬骨头的人会死撑着。

如今这北越州就裴楚所见,已经是孽障丛生,妖魔肆虐。

而北越州的禁妖司,只眼前这一人!

这一人,不论寻仇捉贼也好,还是镇压妖魔也罢,丝毫没有逃避职司,依旧在尽心劳力。

这样的人物,他已经不知是说对方是裱糊匠,还是在挽天倾了。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杭小辛和一个高壮的杭家护院翻身下马,走到了晒谷场边缘的位置,朝着裴楚拱手行礼。

“道长,左近的村镇我们已经通知了下去,让乡人们多家留心,如有异常,就鸣锣示警。只要有一处响动,其他村镇都会跟着齐鸣。”

“辛苦小辛哥和这位兄弟。”

裴楚转过身看着疲惫的两人,出言感谢。

两人人连道不敢,“小人们保护乡梓,卖几分力气,当不起。”

裴楚又转头看到坐在墙角生闷气的狄五斗,走了过去,“五斗兄弟,天色已晚,你们且先回杭家集。”

狄五斗虎目泛着血丝,声音似乎因为长时间靠近烧灼的大火亦变得有些干涩,缓缓道:“裴兄弟,妖魔害人,我自当尽一份力。”

“对,道长,小人本领低微,可也知道,妖魔不除,日后定然过不安宁。”

后面杭小辛和其他几个杭家的家丁护院纷纷附和起来。

经历了牛头山众人齐心协力杀了牛妖一事之后,不少人虽然对于妖魔依旧恐惧,但心气上已经提了起来。

再加之看着峄南村的全村死绝的场景,实在给人刺激太大了。

众人都明白,若不能将这些祸乱的妖魔除去,往后不用再想过什么安生的日子。

裴楚看着众人同仇敌忾的模样,微微摇头,这次却没答应,“我自知道诸位的心意,只是杭家集左近村子众多,那里也需要有人坐镇。今夜我回去查探,众位不必留在这里。”

杭家集有七八百户人家,附近围绕的村子也有五六个之多。

以峄南村的遭遇来看,裴楚自觉如果杭家集那边没有一个实力强横的人在的话,也难以放心。

“好。”

狄五斗微微沉吟了一下,明白裴楚的想法,点头应是,“我回去后会和杭三哥商议,召集一些人手,加强各村巡夜。”

前面还有个牛头山二当家乌二未曾找到,现在又出了个祸害一村的树妖,这样的事情,不论如何都不敢又半分懈怠。

说着,狄五斗又远远瞟了一眼那位坐在篝火前一整日的禁妖司总旗,再望向裴楚,神色凝重道:“裴兄弟多加小心,不论遇见什么,我们杭家集和附近的村镇总能凑出五七百人的。”

裴楚郑重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多加提防阴邪手段。”

“道长,这里有些清水和干粮。”

旁边杭小辛从马上解下了一个行囊,加上随身的一把钢刀,交到了裴楚的手里。这是他一路通知周遭村镇时,有熟识的乡老赠送补给的。

裴楚点头接过,又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

这一夜还长。

在众人离去之后,裴楚解开行囊,取出了里面的清水和干硬的烙饼,走到了晒谷场旁,将几张烙饼和清水递到了宛如石像一般,坐了一天的禁妖司总旗面前。

总旗稍稍侧过头,看了裴楚一眼,也不客气,接过干饼和清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裴楚自坐在一边,同样取了一张饼子往嘴里塞。

两人就这么沉默无言,一直将清水和干饼吃了个干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晒谷场上烧了一整日的火焰已经渐渐小了下去,只有隐约升腾起的缕缕黑烟。

一阵噼啪的骨骼脆响声响起,坐了一整日的禁妖司总旗缓缓站起身,熏了一整天的烟灰,面容已然黑黢黢的,可满布红丝的双眼,却亮得吓人。

“道人今夜是要与我一起杀妖除魔?”

“正是此意。”

裴楚跟着站起身,看着面前那即将熄灭的火焰,缓缓说道。

“好。”

总旗忽然轻喝了一声,朝着裴楚拱手作揖,“我姓庞,生于正月十五,祖父为我取名元生,道人如何称呼?”

“裴楚。”裴楚起身,还了一礼。

“我认下你这兄弟了。”

庞总旗大笑一声,忽然伸手在嘴边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一匹枣红大马从远处踏着步子,鬃毛飞扬,疾驰而来。

庞总旗伸手抚摸着枣红马的前额,“马名赤炎,我禁妖司以秘法喂养,能追寻鬼魅,可辨阴邪。那妖魔能从我手中走脱,却逃不了赤炎的追踪。”

裴楚再次抬头看了一眼这匹枣红大马,两次见到庞总旗吹口哨后,这匹马就从远处疾驰而来,着实让他觉得有些好奇。

枣红马听完了庞总旗的话,能懂人言一般,硕大的头颅高高扬起,口中发出一声嘶鸣,似乎颇为得意。

庞总旗又揉着枣红马,梳理了一下它后背的鬃毛,跟着轻轻拍了拍马背,“去吧,带我找出那妖魔的痕迹。”

枣红马津津一声嘶鸣,转头又朝着远处的道路快步飞奔出去,跑了几步,又忽地顿住,扬起前蹄,似乎在等后面的庞总旗和裴楚两人。

庞总旗看着枣红马的举动,大笑一声,转头看向裴楚,“裴兄弟,可能跟得上?”

当日两人在山道上相遇,庞元生是见过裴楚飞腾纵跃的能耐,故意有次一问

裴楚扫了眼庞元生的双腿上系着的甲马,轻笑一声,“我虽无甲马,却有神符。”

猎猎风声响起。

一马飞奔,二人疾驰,朝着远方山林掠去。

第七十章 绿毛怪

山村。

老屋。

犬吠声一阵接着一阵。

屋内床榻上,年轻的妇人忽然被犬吠惊醒。

“四郎,醒醒。”

“四郎,外间狗叫得厉害。”

年轻妇人轻轻推搡着枕边的男子。

男子呼噜响亮,睡得正酣,被妇人推搡了几下,只是砸吧着嘴嘀咕了两声,转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四郎——”

小妇人又唤了一声,语气透着无奈和焦急。

今夜家中来了叔伯做客,自分家以后,这是两位叔伯第一次上门。

两人成婚才一个多月,分家时,叔伯各自得了田亩屋舍,他男人排行老二,分得的是这处离村子稍远些的老屋。

好在水田旱田并不吃亏,三兄弟里分家算是左近难得和气的。

今晚叔伯上门,男人心里高兴,陪着兄弟一起喝了几碗米酒,这时候酒劲上来,昏昏沉沉的根本叫不醒。

门外,犬吠声又越发激烈。

小妇人心中害怕,恐是什么豺狼野兽溜进院子里。

她出嫁时,娘家活鸡活鸭羊羔豚崽都送了一些,当做陪嫁,小妇人一心也想着等养到年底,自家卖一部分,再宰杀一些,也好过个好年。

耳边听着外间的犬吠,小妇人躺在床上怎么都没法安宁。

一会儿回忆了一下院门是否关好,一会又担心篱笆和围墙会不会有了空隙。

折腾了小片刻的时间,小妇人又推了两把自家的男人,见对方还是呼呼大睡,没什么动静。

气急之下,强忍着惧意,穿好衣物,点燃了桌上的烛火,摸着放在门边的扫帚,打开了房门。

门外,才连连狂吠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看家的黄狗不知跑到哪里去。

“谁在外间?”

小妇人一手拿着扫帚,看着暗沉的夜色,喊了一声。

又拿着扫帚在门边狠狠敲打了两下,发出砰砰的一阵杂音,“哪里来的畜生,敢来我家门?”

四野寂静。

小妇人胆子稍稍大了几分,回身进了屋内将烛火拿了出来,走到自家院子的栅栏边,想要看看牲畜是不是少了。

借着烛光,小妇人看到了栅栏里几只鸡鸭蜷缩挤压在了一起,两头豚崽和几头山羊则趴伏在了地上。

小妇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牲畜没少便好。如今这世道日子不好过,若不是她父母还有些家底,兄弟几个也能干,可陪嫁不了这么多东西。

咔嚓咔嚓——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咀嚼声响起。

小妇人心中一惊,骤然回头将扫帚挡在身前,左右逡巡。

小妇人心中暗忖:“是黄狗子抓了什么虫鼠在吃么?”

拿着扫把在地上挥了两下,朝着声音响起的院门边走了几步。

咔嚓——

吸溜——

骨骼碎裂伴随着吸吮的声音继续响起。

“死狗在吃什么东西?”小妇人又喝喊了一声。

骤然。

小妇人脚步一顿,一下僵在了那里。

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她看到了院门边,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绿色的影子。

头面像人,两眼黑溜溜有鸡蛋大小,颈部一下覆盖着长长的绿毛,仿佛蓑衣,两手有尖爪,口大如盆,满是血迹,正在撕咬的,霍然是她家里养着的那条黄狗。

“啊!”

妇人发出了一声凄厉地尖叫声。

那绿毛怪物呲牙裂嘴,扔下了手里的大黄狗,一跃而起,朝着妇人扑了过去。

正在房中酣睡的丈夫猛然一惊,一下从床上跃起,左右一看,鞋也不穿就从房里冲了出来。

这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就见妇人两脚在墙外,两手在墙内,死死扒拉着。

男子急忙赶将过去,踩在墙边的一个木桶上,急忙抱紧妇人。

刚想问个究竟,就听妇人口中发出呜呜之声,男子又空出一手,从妇人嘴里取出了几块黑泥。

妇人连吐了几口,大呼出声:“四郎,有绿毛怪物,快拉我进去。”

男子站在矮凳上,朝墙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心中大孩,连忙大喊了起来,越发抓紧了妇人。

墙外怪物拉扯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妇人身体压在墙上,吃痛之下痛呼不已。

男子左顾右盼,想要去柴房取刀,又恐转身妇人没了气力,被这怪物拉出墙外。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远方夜幕下响起。

一声长嘶,一匹神骏非凡的枣红马从远及近,跑到了院子的矮墙下。

枣红马一个漂亮的转身,后蹄忽然抬起,噗地一下,将那拉扯妇人的绿毛怪物给踢飞了出去。

绿毛怪物被枣红马踢飞,呲牙裂嘴地怪叫着,站了起来,比常人稍稍高出几分,手长脚长,全身绿毛,一跃而起,似乎挨了这匹枣红马一记,想要找回场子。

枣红马这时却已经灵活地朝前跑开了数步,跟着后方,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砰地又是一声闷响,绿毛怪物再度倒飞了出去。

跟着这个人影纵身一跃,一脚踩踏在这绿毛怪物的胸膛上,骨骼碎裂之声响起,绿毛怪物整个胸膛完全塌陷了下去,立刻没了声息。

“裴兄弟,你这脚力比我四个甲马还快了一分。”

枣红马后方,又是一人出现。

“近来道术有所精进。”裴楚转头应了一声。

来的是禁妖司总旗庞元生,两人离开了峄南村,一路跟着枣红马寻觅妖魔踪迹,当先就来到这里。

在陆地之上,裴楚的“丹符式”想要胜过庞元生的“甲马之术”并不容易,不过他现在得了“九牛神力”,虽然未尽全功,但体质力量较之狄五斗甚至犹有胜出。

两相配合下,奔行如飞。

庞总旗越过枣红马,走得近些,看着被裴楚踩塌了胸痛无声无息的绿毛怪,眉头蹙起,“这是绿毛怪,山中精怪的一种,性淫,常掳人妻女,皮毛坚韧,刀剑难伤。北越州近数十年未曾有过,不想出现在这里。”

两人今夜找寻的本来是那祸害一村的树妖,结果枣红马先引路而来的却是这处山村,撞见了一头正在行凶的绿毛怪。

裴楚本来已经收回了右脚,听到庞元生的说这绿毛怪物掳人妻女,又再度抬脚在这怪物的脖子上狠狠踩了一脚。

骨裂声再度响起。

这是裴楚获得神勇大力之后的第一次出手,方才是还掌控不好力道,没想到一脚就将这怪物给踩死了。

补上的这一脚,却是怕这怪物诈死逃遁。

收脚之后,裴楚面色如常,转头看向庞元生,道:“庞总旗,你的意思是这番妖魔出没,祸害百姓,并非偶然,而是事出有因?”

庞元生点点头,“绝不偶然。”

即便大周式微,北越州禁妖司只他一人弹压,但回想起近段时间的遭遇,鬼迎亲,树妖,还有这绿毛怪,不可能全然撞在一起。

津津——

枣红马这时又是一声嘶鸣,似乎又感应到了哪里有不寻常的气息,扬起四蹄,再次朝远处山道飞奔。

院墙内,惊魂未定的一对年轻的夫妇已然打开院门出来,朝两人拜谢。

又有距离的稍远些的邻里乡人,听了动静,打着灯火赶到。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并未停留,只是让乡人将这绿毛怪物烧了,跟着枣红马的踪迹,继续追寻。

第七十一章 花露

夜幕之下。

马蹄声踏踏,两道身影跟随着一匹马疾行。

马行如飞,却丝毫无法摆脱两道跟随的人影。

津津——

又是两声嘶鸣。

一处山坳前,沿着山道飞奔的枣红大马,忽然长嘶一声,原地踱着步子,不再前行。

裴楚与庞元生两人一前一后,赶到了枣红马身边。

庞元生微微喘着粗气,走到枣红马身旁抚摸了一下马鬃,看向远处的山坳,“赤炎不敢往前走了。”

裴楚看了一眼左近的山道,微微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我们又回到了峄山附近,这里应该是峄山的西面吧?”

庞元生抬头仔细打量了附近的山峦,轻轻颔首,“确实有些像,应该是一处子峰。”

不过虽然是峄山西面,但峄山绵延开阔,此刻两人距离最初的峄南村,差不多也有十来里远。

今夜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跟随着枣红马一口气在辟北县境内环走了七八十里不止,村落也经过了十几个,遇到了如同之前绿毛怪一样的山精怪异就有三处,都被二人随手收拾了。

枣红马有特殊能力,能够感应嗅到妖邪气息,但具体的是什么妖邪,却没那么仔细。

不过,裴楚跑了这一圈倒是发现,这辟北县境内确实诸多怪异。

他初入此地的时候,或许是人迹罕至,还未曾察觉出来,这番走一圈,着实让他感到精怪鬼魅似乎颇为猖獗。

庞元生看了看周遭的地形,又拍了拍枣红马宽阔的背部,朝裴楚笑道:“这混账向来趋吉避凶,只要是觉着气息强的,都远远逃离,此处还需你我二人上去。”

“好。”裴楚点点头,前面那绿毛怪较之常人也强不到哪里去,这枣红马是以浑然不惧,但遇到其他稍微强大点的妖邪气息,就远远的会发出提醒。

“去吧。”庞元生又拍了下枣红马屁股,枣红马会意,轻声嘶鸣,转头迈着步子跑远。

两人看着枣红马离开,当下不再犹豫,一前一后,快步跃了上去。

一路荆棘遍布,有各种树木枯枝落叶阻挡。

好在两人都有轻身之能,倒也不是太费力气,不一会沿着山坳,上了这处峄山的支脉山坡。

到了坡顶,两人看着面前的场景都是微微一愣。

没有看到什么诡异怪诞,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场景,反而颇为清新。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长宽数十丈的开阔园地,园中种满了花草,开得正盛。

裴楚有“目知鬼神”的道术,庞元生则是有禁妖司秘法洗练过双目,都能夜间视物。

而此刻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这一处花园,纵然是毫无道法异术在身的普通人,亦可看得分明。

萤火透亮,姹紫嫣红,一朵朵大红花在夜间盛开绽放。

这些开得艳丽的怪花,茎杆有半人高,一茎一朵,花大如盘,不似荷花昙花亦不像梅兰菊桂,花瓣有光,蕾有异香,沁人心脾。

“好重的阴煞之气。”

裴楚看着这满园的异彩花开,非但没有觉得迷醉,反而眉头蓦然皱紧。

这满园的鲜花开得正好,可在他眼里,却是有着一股仿佛浓雾一般,吹都吹不散的阴煞气息。

一旁的庞总旗这时候却已经俯下身,轻轻捻了一把泥土,在鼻尖嗅了嗅,同样面色一沉,“血腥气。”

说着,又用环首直刀随意地扒拉了一株花木的根茎,啪嗒一声,一截沾满了泥土的白骨出现在两人面前。

裴楚跟着拿起手里的钢刀,在一株硕大花朵的怪花根部刨了两下,很快触碰到一个坚硬物体。

他再度用力一撬,一块沾染了泥土的骷髅头从土中滚了出来。

庞总旗一看到那骷髅头,又在另外一株怪花下面刨了两下,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随意抛开的几株花木根部,下面埋着的尽是皑皑白骨,从形貌上看,都是人的尸骸。

“这些花是以人血肉浇灌的。”

庞元生怒气喷薄,伸手就要拔出环首直刀,将这片花园里的妖花砍个干净。

裴楚心头亦是火起,只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异常的声音,伸手止住了庞元生的动作。

庞元生微微一怔,随即耳朵轻颤,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两人登时齐齐朝花园外的山坳退去。

就在两人刚刚退去不久,一个雌雄莫辨的怪异说话声响起。

“女儿们,你们一个个可要警醒些,古詹花的花露是天下奇珍,过几日府君大宴宾客,来者众多,这几日花露都需采满了,今夜采完后,还要记得要浇灌。”

“是,妈妈。”回答的是一阵悦耳清脆的少女声。

远处的山道上,款款而来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华贵妇人带着一群妙龄女子。

华贵妇人一身宽大的华丽衣物,顾盼间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架势。

那些妙龄女子则穿着绿萝红裳,臂腕花篮,手捏瓷瓶,身姿轻盈曼妙,穿插于花丛之中,正在一点一点,细心地收集着大团红艳艳花中的香露。

莺莺燕燕的嬉笑和打闹不绝于耳。

有说那新夫人美丽的,有说那新夫人还不如姐姐的,还有小声斥骂的。

若非是在这荒山野地遇见,几乎令人误以为是闯入了哪家贵人的庄园。

在这些妙龄女子进入院中采集花露后,又有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提着一个木桶跟在那华贵妇人身边。

华贵妇人扫了眼正在采集花露的众女子,微微颔首,转而朝青衣小厮说道:“拿来我尝尝。”

“是。”

那青衣小厮立时战战兢兢地将一个大木桶提到了妇人身边,又用了一个小木勺舀了一瓢,递到妇人面前。

华贵妇人伸手出长长的指甲,在木勺上点了点,沾了些许红色的液体,在口中舔舐,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嗯,不错。”

小厮脸上登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就见华贵妇人又俯下身伸出手指,在木桶里点了点,再次舔舐了一番,脸色骤变。

恶狠狠地瞪了那青衣小厮一眼,喝道:“张木青,你是想糊弄我呢,这桶里的血水可不新鲜。”

青衣小厮连忙跪倒在地,哀求道:“妈妈恕罪,实在是孩儿昨日被吓着了,不敢下山,只能用平日里积攒的,明……明夜定然再去找新鲜的来。”

“哼,不中用的东西。”华贵妇人冷哼一声,长长的指甲在青衣小厮的额头点了点,冒出了一滴滴墨绿色的液体,“你这差事可切莫办砸了,花露要的是新鲜的血水浇灌,若是品质差了,到时落了府君的脸面,可别说我不护着你。”

青衣小厮磕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一定不敢怠慢,请妈妈饶我这一次。”

华贵妇人又是轻哼一声,雌雄难辨的声音继续响起,“说来也怨不得你,前番连先生和曹军卫就说了……”

话正说到一半,华贵妇人声音猛然一顿。

山坡之上一阵夜风拂过。

华贵妇人猛地皱了皱鼻子,用力嗅了嗅,双目似电光一般扫了眼花园附近,骤然喝道:“生人?”

第七十二章 树妖

“生人?”

就在这位华贵妇人目光如电,扫过姹紫嫣红的园区时,正言笑晏晏采集着花露的众女子似乎受到惊吓,忽地惊呼出声。

“杀!”

一声暴喝似惊雷炸响。

两个正手挽着竹篮和捏瓷瓶的绿萝女子面露惊色,转身就朝后飘飞出去,足不点地,衣袂飘荡,宛如仙人。

但依旧慢了半拍,一道白光骤然闪过,环首直刀出鞘,龙吟虎啸声乍起。

两名绿萝女子惨嚎一声,宛如女仙似的身段样貌,在那环首直刀划过身体后,骤然化成了一个焦炭似的模样,下一刻,成了星星点点的飞灰,飘散夜幕中。

那名站在花园一旁的华贵妇人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方才还莺莺燕燕的“女儿们”,被这人瞬间就砍翻,亦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龙虎气?禁妖司?”

“妈妈,就是这人,昨夜差点伤了孩儿。”

一旁提着木桶的青衣小厮,这时早扔了木桶,殷红的血液洒了一地,神色无比惊恐地躲到了华贵妇人的身后。

若不是怕华贵妇人的惩戒,这会儿他哪里还敢待在这,早已经远远逃开了。

那把在常人看来只是稍微雪亮几分的环首直刀,在他这等游魂眼里,几乎无时无刻不放着灼鬼生痛的白光。

“妈妈救我!”

其他一些穿着绿萝红裳的女子,眼见同伴骤然化作黑炭成了飞灰,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地朝着花园旁的华贵妇人飘了过去。

忽然。

一侧又蹿出来一个人影。

速度迅捷,气势惊人。

一把铁刀划出了破风声,朝着一个四散飘飞的妙龄女子砍了过去。

呼地一声,刀口从女子身上掠过,却仿佛砍在虚空中一样,直接从女子身体穿过。

“嗯?”

裴楚面色一凛,似乎没有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跟着又舞刀攻击另外两个红裳和绿萝的女子,这些女子尽管是在飘飞,但速度比起用了丹符式的裴楚,慢了不止一筹。

只是,先前的情况,再度出现,铁刀划过两人,宛如无物。

那边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已经又砍翻了一个飘飞得慢的女子,化作了灰烬消散。

似乎察觉到裴楚的情况,庞元生高喊出声:“裴兄弟,你那刀未曾祭炼,伤不了这些真形都未曾凝实的游魂。”

“原来如此。”

裴楚一下明白过来,他手里的钢刀是之前杭小辛所赠,只是寻常武器。

再度一步追赶上一个逃窜的女子,他猛地伸出左手,这一次不再如前番一般空空无物,反而将那飘飞逃窜的女子手臂扯住,狠狠朝后一拽,掼在地上,跟着一拳砸了过去,女子哀嚎一声,瞬时整个身体噗地飘散开。

一击见效,裴楚不再犹豫,干脆不用右手上的钢刀,反而直接以左拳攻击。

他虽不通武艺,以他此时的力量和速度,对付一些真形都为完全凝实的游魂,用不用刀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

一出手抓住一个,然后生生捏爆,立时就散成了一团阴气。

“目知鬼神”的道术加持了他具备通幽之能,但这只针对他自身,能见到能触碰,但想使用普通的刀剑之类武器,却难以伤到这些游魂。

“精气如龙,气血似虎!快,快逃!”

华贵妇人再看到裴楚一手捏爆了一名女鬼游魂,涂抹着重粉的面容扭曲起来。

换做往日,遇见这样气血旺盛的男子,她巴不得让手底下的游魂们蛊惑而来,好让她吃了增进法力。

可此刻,从两人暴起杀出,仅仅是电光火石间,就灭了好几个女鬼游魂,她哪里还敢多做停留。

一个有龙虎气的禁妖司缇骑已经让她感到棘手,再冒出一个精气似龙虎且有通幽之能的帮手,她可是敌不过。

一把拉住身边的青衣小厮,华服簌簌作响,朝着后面的密林就飞了过去。

“妖魔,哪里逃?”

庞元生手里的环首直刀将一个飘飞的的游魂给斩杀,目光早盯在了园区边缘的华贵妇人。

眼见这华贵妇人带着一个青衣小厮想要逃遁,哪里肯放过,双腿上四个甲马加持,步履如飞,立刻就追了上去。

另一边裴楚不用刚刀后,或是用左手,或是直接硬生生冲撞,将剩下的两个女鬼游魂击散,一个箭步冲出,朝着庞元生追赶的方向,快速赶了上去。

刺啦啦一阵宛如剧烈的声响在密林上方的枝叶间快速响起。

地面下方,庞元生和裴楚两人一前一后,飞速狂奔。

深山之中,密林树木,岩石沟壑树木,处处都是障碍,行走不易。

然两人速度快过奔马,腾挪纵跃,死死追赶着那在树枝上快速飞蹿的影子,丝毫没有慢下半分。

“神行之术。”

宛如一张布幔在各种大叔上空窜动飘飞的华贵妇人,感受着地面上疾驰飞奔追赶的身影,心中亦有些焦急。

她不是一般游魂小妖,当年府君封山前就已经追随,是见过当年禁妖司镇压天下时的威风,更认识甲马符箭龙虎环首刀。

再拖延下去,被这两人追上,就是一桩大麻烦。

“张木青。”

华贵妇人骤然一提手里被她抓着的小厮,脸上露出了几许狠绝之色。

那些被她称作为“女儿”的游魂们,死多少她都不放在心上,但这张木青却算是她同脉,死一个都心痛无比。

可再不将这两人摆脱,后面就是一桩大麻烦。

真要引到府君住处,冲撞之下,日后更是难讨什么好处。

“妈妈,不要抛下孩儿。”

青衣小厮一看华贵妇人的脸色,心中已经猜到对方的想法,连连求饶。

“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华贵妇人却是已不再理会,反手将青衣小厮扔了出去。

那青衣小厮在空中一个翻身,须臾间,衣衫破裂,不复人形。

幽静的密林里,又是一声枝叶噼里啪啦的怪响声响起。

裴楚这时已经从后面赶上庞元生,两人正飞速狂奔,追寻着在那前方头顶树枝里飞行的身影。

忽然,一阵怪响过后。

裴楚猛地就感觉右脚一沉,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跌倒在地。

好在他此时反应极快,左手在地面一撑,稳住身形,右手一刀就朝脚下砍了下去。

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藤蔓飞起,绿色的液体飙溅。

另一边的庞元生,这时身体也被五六根藤蔓阻拦住,他面无惧色,身形陡然一矮,手里的环首直刀贴着周身一旋,一根根树干就掉落在了地上。

“好妖魔,找到你了!”

庞元生手里的环首直刀一扬,望着前方一颗树干上一个仿佛树人模样的怪物,须发飞扬,怒气爆棚。

此刻他已然认出了,昨夜祸害了峄南村的那个妖魔就是眼前这个。

几乎没有半点停留,一脚踩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飞身跃起,扑了过去。

“就是这树妖?!”

裴楚一刀建功,纵身站起,听到庞元生的话,抬头看向前面的一棵树干上的怪物,立刻想到了峄南村的惨状。

方才在那些怪花下面看到了人类尸骸,他就心生怀疑,再加上那些游魂是为了采集花露,还有用人类血液来浇灌怪花,事情已然变得清晰。

面前这怪物就是为收集人血浇花,所以才害了一村百姓。

树妖眼看庞元生扑来,怪叫一声,它无之前那华贵妇人的飞行蹿纵之能,但本体却能够延展变化,连忙伸出一根藤蔓似的树枝,缠绕在远处的树干上,奋力将自身拉了过去,躲开了庞元生的一刀。

一截树干被庞元生劈砍了下来,再抬头看那树妖已经逃遁到了另一棵树上,急忙脚步在树干上连连踩踏,就要追赶。

猛然间,哗啦啦一阵剧烈的声响。

却是裴楚已经从下面杀到,一跃而起,猛然抓住了树妖的一截枝干,狠狠一把将这树妖从其他树木上生生拉扯了下来。

第七十三章 夜枭

杭家集。

集市门外的道路旁,一棵虬枝错节的老树上,蓦地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响起。

从远处的夜幕之中,飞来了一大一小两只鸟儿落在了树干上,远远望着杭家集围墙门前的一派灯火通明。

门前,马声嘶鸣,铜锣阵阵。

一大群汉子拿着棍棒,打着火把,正围在一个骑在越州马的高大人影身边。

高大人影环视一圈,看着众多涌出们来的身影,嚷声说道:

“众位兄弟,前后十多个村镇,大家都走访一遍,天明便回。若有遇上怪异离奇之事,不要单独探寻,敲锣打鼓,纠集起人手再查探。往后一段时日,都需要辛苦兄弟们了。”

高大人影话音一落,闹哄哄的人群里响起了附和之声。

“五斗兄弟放心。”

“兄弟们自省得的。”

“都是杭家集左近村子的,我们自当看护。”

“近些时日还有一些牛头山的贼匪流窜,正是该加强戒备。”

在场的众多汉子里,大多数都是前些日子去过牛头上的,见过那牛头山上的牛妖,又听说了峄南村的惨事,个个都心有戚戚。

这几年下来,山贼盗匪,鬼魅怪异,多有听闻,而今自家已是见过了,不想被无辜害了,更是需要警醒。

杭家将众人集合起来,给钱给粮,虽算不上多,但众人也愿意出一把子力气。

这是乡间村镇的常态,村镇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指望县里保境安民那是痴心妄想。

能有杭家这样的大户愿意出些钱米,又有狄五斗这样的好汉牵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好,那我们这里人手分成两队,小辛哥带人一队往北,我领人一队往南。各村镇多有落脚,大家便辛苦一些。”

狄五斗坐在马上,又再次将今晚巡夜的汉子们分成了两队,他和杭小辛各领一队。

听到吩咐后,众多乡人纷纷散开列成队形。

自上次牛头山贼人来杭家集耀武扬威,狄五斗展露了过人的气力,又在牛头上展露了胆量气魄,威望渐隆,无人再敢低看他一眼。

转眼间闹哄哄的人群便敲锣打鼓,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杭家集。

嘎吱吱沉重的木门声再度关闭,杭家集围墙上看守的众人同样打起了精神。

“嘎”地一声难听的怪叫声响起。

方才落在路边的树干上的一个黑影,在枝干上跳了两下,却是一只皮毛黑亮的老鸹,歪着头朝旁边的看了一眼,突然口出人言道:“角古兄弟,这杭家集就是我仇家了,可怜我那兄弟,与我一同出山,可就被这些人给害了。”

“咕——”

站在老鸹旁边的高大黑影呼噜噜地叫了一声,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脖子,露出了形貌。

头大而宽,嘴短有钩,体羽蓬松,爪大弯曲锐利,丑陋而凶厉,却是一头夜枭。

叫了一声之后,同样口吐人言道:“乌二,这般大的村镇,人口过千,我角古成妖不过一年,可没那没事帮你。”

老鸹又跳了两下,黑亮的眸子似乎转动了下,再次道:“不消角古兄弟你对付这许多人,我只要那名叫杭九娘的女子性命便可,这女子皮肉鲜滑,是个好口粮,也算是为我乌二出口恶气。”

夜枭九十度转圜着脖子,锐利的双眼盯着老鸹,再次说道:“那乌二你前番说的可当得真,真能引我拜入苍元山门下?莫要欺我成妖日短,前来诓我。”

老鸹连连拍着翅膀连连叫道:“自家兄弟,我乌二怎会哄骗于你。我们家大王同你我一般,都是禽羽出身,最是关照同属。你与我到时回了苍元山,自有法术神通传下,山中妖族百十万,个个逍遥快活,可不比你孤零零一个在这北越州东躲西藏来得要强?”

夜枭愣愣地盯了老鸹一回,半晌,才慢慢说道:“我便信你一回。”

说着,双翅一张,身形腾起,跃入黑暗之中。

看着那夜枭的身形朝着杭家集飞去,老鸹展了展翅膀,忽又恢复到尖嘴斜眼的人身,坐在树干上,嘿嘿怪笑一声:

“这野小妖,倒是好骗。离山时大王便说,近些年人道气运驳杂,龙虎气不显,群山之中多有禽畜成妖,我若遇上,便可招揽二一。这夜枭若真能杀了那杭九娘,我乌二便领它回去也无不可,失了水牛那蠢货,我正好没个帮衬。”

说着,乌二双眼看着杭家集,眼里有露出了几丝愤恨,“那牛头山虽然寻常,可也是我乌二日后落脚的基业,还有水牛那蠢货,跟我是几十年的交情。那莽汉子和小道士,我不敢去寻麻烦,可这杭九娘一介女子,我若不报复一二,怎能消这心头恶气。”

当日在建安城外的越江之畔,乌二辞了黑鱼汉子,一路飞回到牛头山。远远就见着山里烟火缭绕,一座偌大的山寨已经被人毁去。

他是个机警的,没敢贸然回山,反而是在周遭盘旋,被他逮着了几个逃跑的山贼,一番询问之下,得知了其中详情。

后来乌二又在山中盘桓许久,一直等到牛头山再无人烟才查探了个究竟。之后又多方打探,将那一日的事情摸了个清楚,那几人他原是不敢招惹的,可巧撞见了他之前走访诸多山川河流时认识的夜枭,心中有了定计。

“等今晚夜枭得手,先让他们紧张一二。再过上几日,赵府君大宴宾客,这北越州的鬼魅精怪多有会来,正是闹上一回的好时机。嗯,那黑鱼也会赶来,我到时在诳他来助我,掀一场大水,淹了这杭家集,嘎嘎……我这脑子真是聪明,难怪满山妖怪,只有我被大王派了出来。”

想到这里,乌二一张枯瘦的面皮大有得意,但随即又起了愁容,叹了口气,“唉,水牛那憨货死便死了,可我答应黑鱼的那份花露,没处可寻了。那黑鱼要是翻了脸,耽搁了大事,我回山后非得被剥皮抽筋不可,这可如何是好。

我家那大王也是,想见那越江之主,自去便是,一方妖王,量那越江之主也不敢不见。可偏要走这等场面事,恁地要为难死我乌二了,就不知赵府君能否看大王的面,再多匀我一份。

对了,也是我忘了问,这夜枭无缘无故跑来辟北县,定是参加赵府君大宴的,只是这等没跟脚的小妖,也不知有没有那花露的份额,我且等他回来再问上一问……”

一番牢骚声中,蹲坐在树干上的乌二眼睛乱转,身形渐渐小了下去,黑羽满身,再次化作一只老鸹,振翅飞入天际。

第七十四章 惊走

杭家。

前面的热闹早已散去,偌大的家园中,除了大门前有灯火亮着,以及偶尔打着灯笼巡夜的仆役走过,府内上下一片安静。

跨院的一处丈许高围墙上方,扑咚一声掉下了一个人影,落在了地上。。

借着薄薄的星月微光,能够看到这个倒在地上的人一身小厮打扮,应当是杭家的仆人家丁之类。

只是落在地上后,四肢坚硬,早已经没了声息。

一张面容充满了惊恐之色,特别是双眼位置,空空如也,血水从眼中冒出,形成了乱糟糟的一片痕迹。

呼——

又是一声轻飘的振羽声。

围墙上一个影子再度腾起,一张翅膀张开,悄然无声地划过空中,落在了杭家内院的一坐房屋飞檐上头。

夜枭收拢了翅膀,缓缓转动着脑袋,扫视着面前的这些屋舍。

这样的深夜,即便有几许微光,但于普通人而言并无太大差别,都是看不分明。

可在夜枭眼中,一切事物,纤毫毕现,宛如白昼。

忽然。

夜枭角古的脖子不再转动,锐利的双目盯住了一处房舍,口中发出“咕——”一声怪异的叫声,双翅一展,朝着这处房屋扑了过去。

身在空中时,还是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鸟形状,等一落了地,忽而就化成了一个人类的模样。

只是,化形得并不完全。

虽有七尺身高,可双脚依旧是锋锐的勾爪模样,双手肘后亦带有尾翼,胸腔怪异的隆起,一张圆脸上绒羽未曾褪尽,口鼻连在一起还是个成钩状的尖喙。

唯有一双眼睛,圆亮有神,似一泓水深水,看不到底。

他这便是成妖日短的缘故,原身的诸多特征还不能尽数收敛,又不像老鸹乌二,有后台靠山照应,给点化过。

啪嗒一声轻响,房门被夜枭角古悄然推开了。

房间内,并无普通女子闺房那般的脂粉气,反而墙角门边,挂了不少铠甲战袍、套索、刀剑之类的武器。

只是纵然如此,画屏雕柱依旧不少,花瓶绿植一样不缺,干净整洁,处处精致。

如角古这般的野妖怪,成妖时间不过年余,往日里最多也就进过一些穷苦人家的房舍中,哪里见过这样大户人家女子闺房,登时有些愣神。

左右环视了一圈,一眼看到了房屋里间的一张精致大床。

大床蒙着薄纱蚊帐,不远处的一张几案前,还有淡淡的檀香升腾。

角古悄然走了过去,透过薄纱似的蚊帐正看到一个姿色不凡的女子穿着单衣躺在床上,又是一怔,心中思量:“那乌二只叫我为他除去这女子,可这般娇滴滴的好颜色,我哪里见过,莫不如带回去,先耍上几日再说。”

想到这里,角古伸手拉开蚊帐,要将这女子抓在手里。

可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女子,猛地张开双眼。

“好贼子!”

一声轻喝骤响。

杭九娘身体陡然朝床内一侧,躲开了角古的双手,修长有力的长腿一记兔子蹬鹰,猛地一脚踢在了夜枭的胸前。

角古骤不提防之下,瞬间倒退了几步出去,双手摆动间更是打翻了旁边一个花瓶,哐啷之声大作。

杭九娘纵身一跃从床内跳了出来,伸手抓起床边的一张凳子,朝着那隐隐约约的黑影砸了过去。

角古伸手一格,拍飞了砸向他的凳子,朝着杭九娘再度扑了过去。

此刻他心头已然升腾起了一丝怒意,没料到这女子竟然如此机警,他本想悄无声息的行事,可闹出了这般动静。

杭九娘砸出了凳子后,人已经一个纵跃,到了墙边,伸手从墙壁内取下了她善用的双刀。

这黑漆漆的房间内,她虽然不太能看得真切,可这房里的诸般物事摆放,却再是熟悉不过。

眼看那黑影再度扑了过来,杭九娘手中的双刀挥舞,唰唰唰就是几刀劈砍了过去。

一阵噗噗仿佛钢刀砍在硬木上的声音传来,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飘飞了一地。

“咕——”

忽地一声怪异的响声在耳边炸起。

杭九娘猛地就感觉手里的双刀上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掀翻出去,砰地一声,从房门直接打飞了出去。

一个纵身在地上站起,再抬头看房中时,就看到方才那黑影已经再度扑了过来。

借着微薄的星月光芒,杭九娘大概看清了这黑影的形貌,心中一惊,“妖……”

不等她话喊完,角古双手张开双臂,再次朝着杭九娘抱了过来。

他自家的力量虽不比那些大力的兽类之属,但力量也是远超凡人,只要抓住,自然不可能被对方挣脱。

杭九娘倒退一步,临危不乱,猛地一个矮身避过角古的这一扑击,手中的双刀快速朝着对方的双脚挥砍了过去。

叮叮的脆响声响起。

那夜枭双脚惯于用来捕猎,脚趾尖锐,凡铁哪里能够伤得到。

不但挡住了杭九娘的双刀,反而一个纵跃,抬起脚不避刀锋,狠狠一脚朝着杭九娘踢了过去。

杭九娘看着那张开脸盆大小的尖锐利爪,赶忙收刀护在身前,又是一股大力传来,整个身体登时没了重量似的再度倒飞了出去。

喉咙微甜,心口发闷,这一瞬内腑已然受了震荡。

杭九娘一刀拄在地上,双眼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还想强撑着站起身。

就在杭九娘双目对上那夜枭一对眼睛的时候,忽地一下,就觉得眼前似乎有无数圆圈转动,手里的双刀不自觉地就掉在了地上。

角古看着杭九娘呆愣在那里,登时怪笑了一声。

这是他成妖之后的一项本命神通,双眼不但保持了禽身时候的锐利视觉,还能够有**夺魄的效用。

以往在山中捕猎,不管什么虎豹豺狼,还是砍柴猎人,只消和他眼睛对上,立时中招,只能跪伏在地,任他享用。

这女子在他所见过的人类之中,算是最为警醒的,而且实力不俗,若非他成妖之后,一身羽毛都变得坚韧,光是方才杭九娘的一阵快刀乱砍,就非得让他受伤不轻。

铛铛铛——

外间的宅院内,这会响起了一阵剧烈敲锣和呼喊声,显然是方才的打斗,惊动了不少人。

角古不敢再耽搁,走到杭九娘身边,正要化形抓起杭九娘飞遁离去。

忽然——

一声喝喊在后方响起。

“九娘子——”

角古转头望去,就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像是个不大不小的女童,正不管不顾朝他撞了过来。

一个小人儿而已,角古本不在意,一巴掌就拍飞了。可就在这一瞬间,那女童冲撞过来的势头突然让他吃了一惊,快得惊人,冲起来仿佛万马千军一般。

他刚想跃开闪躲,可哪里还来得及,砰地一声,夜枭角古整个身体被这小小的人影一下给撞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院墙之上。

“铛铛铛——”

“九娘,九娘……”

“抓贼人!”

“有贼!”

火光闪动,激烈的敲锣打鼓声和呼喊声已经在院外响起。

“九娘九娘,你快醒醒!”

女童抓着杭九娘的肩膀用力晃了晃,陷入失神当中的杭九娘蓦然清醒过来,抓起地上的双刀,就要再度朝着那被撞在院墙的角古扑去。

这时,又有四五个家丁仆役打扮的人影,打着火把,拿着棍棒刀叉,从院外冲了进来。

角古被小人儿撞得头昏脑涨,眼见火光和喧闹的人声靠近,登时有些慌乱,他成妖不久,哪有大妖怪的胆气,见人声鼎沸起来,不敢停留,一个纵身化作一头夜枭,扑棱棱地飞快地扇动着翅膀,朝着黑暗的天空飞去。

“妖怪啊!”

围过来的家丁仆役,看着那飞入空中的身影,竟都是吓了一大跳。

只有杭九娘转身一把抱住了陈素,心有余悸道:“好素素,你这次却是救了我一命。明日你就随我习武,学着怎么掌控力道。”

第七十五章 知缘由

峄山西面支脉密林之中。

哗啦啦一大片枝叶树干摩擦震荡的声音响起。

裴楚一手一根树妖藤蔓似的枝干,猛然一用力,将这个树妖从其他树木上,硬生生给拽了下来。

眼看树妖跌落在了地上,裴楚一个纵步就要冲上前去,结果了这妖孽。

他手中的钢刀对于游魂并无效果,但草木之属的精怪却抵挡不得,尤其是在他强横的力量加持下,一刀下去,圆盘粗细的树木也要应声而断。

树妖骤然跌落在地,惊恐地怪叫一声,瘦长的树人身形,在这一瞬长猛地出了无数条枝干,拼命地朝裴楚拍打。

裴楚脚步一顿,迎着那仿佛触手似的枝干,手里的钢刀下意识在身前就飞快舞动。

刀光如练,噼里啪啦的一阵树枝被钢刀砍断的声音再次响起,各种枝叶纷飞,像是下了场雨一般。

这一招,裴楚学的是方才庞总旗所用的那招夜战八方式,他刚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可也不知怎么的,在这树妖各种枝叶树干铺面拍打过来,自然而然就用了出来。

裴楚看着自家挥舞着刀花,抵挡住那密密麻麻的枝干,心中微微有些吃惊。

他从未学过武艺,之前除了有丹符式给予的轻身之能外,搏杀的经验还是几次和山匪交手摸索出来的。

猛地,他想起了“九牛神力”这门道术介绍里的最后一句话,“……可拔树扛鼎,力负千钧矣,其后武艺自通。”

“所以,这便是武艺自通么?”

裴楚心中了然,他于“九牛神力”这门道术上虽未尽全功,但也是占了三分之二好处。

“九牛神力”这门道术,说到底就是类似于洗脉伐髓,重塑筋骨之类的效果。

身负神力,体质强大,耳聪目明,所以见到的各种武功招式,拈来即用,是谓武艺自通。

一阵乱刀将那些拍打向他的枝干砍断,裴楚再度跃起,一脚狠狠踩踏在了树妖中间胸口的一截木头上,举刀就要朝着树妖的脑袋砍了下去。

“饶命,饶命!”

“不是我要害人,是被逼的,是他们要我收集人血。”

掉落在地上的树妖枝叶乱颤,虽未曾恢复人形,却口吐人声,连连求饶。

他是樟木成精,力量极大,可这一会被裴楚一脚踏住,却丝毫挣脱不得。

裴楚没有理会树妖的哀嚎求饶,除恶务尽,自知道那祝公子从两位禁妖司缇骑手中逃离之后,他对于妖魔魍魉,不敢有丝毫大意,也不会有任何留手。

这树妖他不知道怎么杀一定会死,但不管那么多,先剁碎剁烂,然后用火烧了总是可以的。

“裴兄弟,且慢动手。”

正在这时,庞总旗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高声呼喊道。

“嗯?”

裴楚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庞元生会阻止他。

这禁妖司的人是吃了一次亏还不够?

“我还有话要问它。”庞元生快步走来,急忙补充了一句。

只是他话音刚落,裴楚手里的钢刀已经落下,咔嚓一声,一截树干跌落在地上。

树妖哀嚎着大叫起来,不知是痛是惧。

走过来的庞元生,稍稍松了口气。

有着人形四肢的树妖,并未被裴楚砍了脑袋,只是剁了一条怪异的手臂,仿佛血水的墨绿色液体汩汩冒出。

裴楚跟着又是一刀,再度砍断了树妖的两条双腿形状的树干,这才抬头看向庞元生道:“总旗,可以问了。”

庞元生没有客气,上前一刀砍断了树妖的另外一条手臂,嗤嗤的白烟冒起。

携带龙虎气的环首直刀,比之普通的钢刀更有威慑力。

普通钢刀砍断的树干,于树妖而言,只要有精气补充,不消多长时间又可以长出来。

但有龙虎气的环首直刀砍了,那就是真正将妖魔化形后的肢体切断,以后再也无法长出来。

“饶命啊,两位大人。”

树妖一张怪异的面孔,在人脸和树脸不断变化扭曲,哀嚎着求饶,声音比方才更加凄厉。

庞元生这才慢慢开口问道:“孽障,我且问你,方才逃走的那妖妇是谁?还有方才那些花又是何物?”

树妖看着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上面的龙虎气刺得他周身都在疼痛,哪还敢再犹豫,连忙期期艾艾地回答道:

“那……那是府君管事的妈妈,名唤木姬,本相是一棵槐木。那花名为古詹花,是府君珍藏的宝物,在极阴之地栽种,以人精血浇灌喂养,能产奇珍花露。草木滴上一滴可开灵智,游魂饮上一滴能凝练实体,小妖精怪服之能增长法力。”

“那府君是谁?为何近来着辟北县为何多有妖魔出现?”裴楚在旁眉头皱起。

树妖这会四肢光溜溜的,也不再挣扎,一张树皮脸上露出了几许惊骇,顿了顿继续道:“府君便是府君,小妖未曾见过,过几日是府君重开洞府和娶妻,是以发下诸多帖子,凡是精怪之属皆可参加,若有能被赏识的,将赐下花露……”

树妖话未说完,噗呲一声,头部冒起一阵剧烈的白烟,跟着惨嚎响起。

转瞬之间,成了一截干硬枯槁的樟木。

庞元生面色阴沉地抽回了手里的环首直刀,看也不看地上的树妖一眼,只是透过密林,遥遥望了眼远处的峄山所在,恨恨道:

“好一个大妖魔出世,竟敢自称府君,这等威风,是要周遭的精怪鬼魅都前来朝拜,搅得北越州不得安宁呐!我禁妖司鼎盛之时,天下妖魔鬼魅绝迹,如今风雨侵袭,这些个宵小魍魉便都敢跳出来了。”

说着,庞元生又看向裴楚道,“裴兄弟,当日你我二人山道相遇,追寻的那些游魂阴鬼,便是鬼迎亲,想来正是这什么府君作祟。”

裴楚轻轻颔首,从这树妖口中得到的消息,联想起近期为何多有精怪鬼魅出没,已是明白其中诸多缘由。

这辟北县位于北越州西面,山多,荒蛮,盗匪丛生,可不想还有大妖魔藏身于此。

不过,他并未见得有多惊讶,牛头山那样一处盗匪窝里都能有一头牛妖,这峄山险峻雄奇,在北越州也是排得上号的,藏身一些妖魔也是寻常。

听到庞元生方才的话,只是心中感叹,这禁妖司鼎盛之时,镇压天下,妖魔绝迹,如今朝廷式微,各路妖邪都开始冒头涌现,不知要生多少祸害。

看着面色阴沉如铁的庞元生,裴楚又遥遥望了一眼远方黑漆漆的密林,道:“总旗,我有道术可见阴煞气,我们现在上峄山主脉,或许还能找到那什么府君所在。”

庞元生摇了摇头,“天已快亮,裴兄弟,你我先行回去,此事还需再做计较。”

他倒没有对裴楚说能找到府君洞穴有什么怀疑。道术之中,多有能探寻阴煞气息的,这些妖魔鬼魅汇聚的地方,不用说都是阴气逼人的所在。

只是他想到之前遇到的那个什么曹军卫的鬼将,能够将他撞飞,还有个可飞沙走石的一个中年人,以及方才逃走的那个槐木妖,真要杀上门,不一定对付得了。

裴楚站了一会,心中明白庞元生的顾忌,深吸了口气,将地上的树妖尸骸捡起,朝着来时的山坡方向走,“我先去把那些怪花给毁了去。”

第七十六章 赖以拄其间

(这章水)

东方天际已见白。

峄山西面的山坡之上,浓烟滚滚,猎猎的火焰烧灼。

大朵大朵瑰丽妖异的古詹花在烧灼的火焰中枯萎,成会飞灰,空气里似传来了一声声哀鸣的怪响。

庞元生单手拄着环首直刀,烧灼的红色火焰映衬在他的双眸之中,看着从火光中走回来的裴楚,脸上浮现出了几丝惆怅之意,幽幽叹道:

“裴兄弟,我是禁妖司总旗,镇压妖魔,斩杀魑魅魍魉,是职司所在。你一介道人,为何要卷入进来。这世道人人皆求明哲保身,便是那些隐世的门派,不乏有神通者,可没几人如你这般?你可知道这一把火烧了这些花木,那府君定然与你不死不休!”

这些古詹花哪怕是需要以人精血喂养浇灌,但所产的花露若当真有那树妖所说的奇效,于妖魔鬼魅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宝物。

尤其是一些大妖魔头,以此笼络下属,召集小妖小鬼,堪称不二妙法。

要是那自称府君的大妖魔得知了古詹花被裴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定然是不肯甘休的局面。

“不死不休?”

裴楚略有诧异地走到庞元生身边,回头看着摇曳的火光,“那便不死不休,我仇家到现在当有不少了,多一个不多。”

“噢?”庞元生略有讶然。

裴楚哂然一笑,“其一,总旗你寻仇的那位祝公子,在杨浦县被我坏了他的大事,定然恨我入骨;其二,那杨浦县县令是我所杀,还不知有没有海捕文书发下,他若有亲朋故旧,也能算是一个。其三,我来辟北县灭了两处呼啸山林的贼匪,其中一座的头领还是妖怪,想来也是被惦记上了。再多一个大妖魔,又能算什么,说不得我还要杀上门去,将这些害人的妖魔给斩个干净,一把烧了它的老巢。”

“原来杨浦县那人是你。”庞元生听到裴楚这话,登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当日那两名缇骑虽然官面上给转圜了,但报给庞元生的内情却事无巨细,两相结合起来,自然明了了内情。

裴楚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只是看着庞元生,笑着问道:“总旗可要抓我?”

“我禁妖司只管妖邪之事,况且,那杨浦县令,我若在场,亦不能留。只是……”庞元生摇摇头,顿了顿,“裴兄弟你如此行事,不怕死吗?”

“死?”裴楚顿了顿,忽地笑道,“我已死过一次了,若世道安稳,苟全性命也就是了。可现在孽障丛生,我生而为人,若不是学了几门道术,这下面枉死做花肥的人或许就是我了。这世道,有人可事不关己……”

说到这里裴楚目光看向了庞元生,“亦有人拼死抗争,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各有选择。委曲求全者或许能安安稳稳活得下去,那些能够挺身站出来的,可能尸骨无存。

只是我自小听过一些人的事迹,心向往之,要让我袖手作壁上观,实难平这胸中意气。”

说到这里,裴楚看着冲天燃烧的火光,眼神微微有些飘忽。

来此世道,恍恍惚惚,见了朝廷昏聩,盗匪丛生,又见诸多妖魔出世肆虐。

覆巢之下无完卵,泥沙俱下,又去哪里独善其身。

杨浦县遭遇疫鬼的那一夜,全县不知多少人罹难,他当时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官府、盗匪、妖魔,上次是杨浦县,这次是辟北县,下一次又是哪里?

庞元生闻言微微愕然,随即大笑,“说得不错,正是难平这胸中意气,要杀光这世间害人的妖魔鬼魅。”

“哈哈哈……这害人的又何止是妖魔鬼魅。”

裴楚长啸一声,回首看向茫茫峄山,云在半腰,峰高刺天,忽有句子泛上心头。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杭家集。

开阔的练武场内,呼呼的风声和娇喝之声不时响起。

一个扎着单发髻似少年打扮的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根长有丈许、鸡蛋粗细的大杆子,呼呼地抖动个不停。

大杆子绵软红亮,小姑娘双手抓在尾端,双手一抖整根杆子就突突乱颤。

陈素双手握着大杆子,额头见汗,一边胡乱抖动着,一边喊道:“九娘,九娘这根杆子怪得紧,我一用力,它就乱颤乱动。”

“怪就对了。”

杭九娘一身便装练功服,盯着陈素舞动大杆的动作,“你这身力气我不知是怎么来的,可劲都是散的。想要拿捏力道,就要学会整劲。不用光用蛮力,要身子力道跟着杆子走,以身带杆作蛇缠手试力。”

“懂了!”

小姑娘听完,慢慢开始调整力道,手里那一根大杆子渐渐从方才乱颤着的舞动,有了几分规律可循。

“好妹子,真是个聪慧的。这抖大杆子,整合的便是全身力道,身体要周正,身灵、步活、手合、劲整,一招一式杆子点,沾颤绞拦力横圈。”

杭九娘看得陈素从懵懵懂懂,到逐渐掌握了一点要领,双目闪烁起了异彩。

昨日陈素被送到院中时,她念着裴楚此前为乡人出头,还有牛头山一起剿匪除妖的情分,没有太多拒绝。

但其实并未多放在心上,只当是为裴楚看顾一二,直到夜间那怪鸟模样的妖魔出现,陈素一撞之下救了她一次,心中多有感激,也知道了陈素一身怪力,只是未曾整合,行动之间多有不便。

至于这怪力是怎么来的,她没有追问,这各家门派江湖上,多有秘法,探听乃是禁忌。

不过,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陈素就能够摸着抖大杆的要领,着实让她惊讶,这天资比起当年她学武时,还要胜出三分。

在练武场练了一阵,杭九娘看日头渐高,天气热了起来,便朝小姑娘招了招手:“素素,先休息一会。”

“嗯。”

小姑娘应了一声,并没有马上停下,而是又细细将杭九娘方才教的抖大杆的要诀,温习了一遍,这才缓缓停下。

温故而知新,这是裴楚教给她的一个学习方式。每次学完一样东西,不管记没记住,都要重头到尾梳理一遍。

等陈素将抖大杆又演练了一遍,杭九娘引着陈素到了一旁的凉亭坐下,又有婢女仆役奉上毛巾擦拭,以及一些茶点。

杭九娘看着陈素面色微红的模样,抿了口茶,笑着问道:“素素,你怎么会和裴道长流落江湖的?”

陈素挑了一些杨浦县的事情讲了,杭家集这边水路方便,消息还算灵通,杭九娘也隐约听过一些杨浦县曾闹疫鬼还有城隍显圣之事。陈素说到父母遇害之事,又不免神色变得几分黯然。

杭九娘陪着安慰了几句,又有些好奇道:“那素素不想家中的弟弟和姑婆么?”

“也是想……想的。”听到这句,陈素面色忽然一阵红一阵白的,期期艾艾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

杭九娘似察觉自家失言,神色略有几分尴尬。正巧这时,外间有仆役禀报,说是狄五斗带人巡夜已经回来,听闻昨夜有妖魔来杭家,正要找杭九娘和家主说话。

杭九娘又安抚了陈素几句,让她歇息一阵,便转身离开。

看着杭九娘离去后,陈素一个人愣愣坐在凉亭中,眼里似泛起泪水,过了一会,又抹了一把眼角,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喝个干净,再次拿起丈许长的大杆,走到场中,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酒肆外。

人声鼎沸。

一条长街上,数百老少汉子,个个面带焦急和愁容。

街面上的一些营生这时多半都停了,只有一些实在熬不过的,才勉强开着,买些茶水炊饼之类的吃食。

“这日子往后该如何是好!”人群中有人长叹一声。

昨夜杭家九娘子被妖魔突袭一事,现在已经传得整个杭家集人尽皆知。

杭九娘虽然没事,但杭家还是死了一个家丁,据说双眼都被扣了出来,死相极惨。

那可是杭家,高门大户,院深墙高,纵然如此都无法抵挡,普通人的几扇木板土房,又哪里能防护得周全。

再加上先前牛头上牛妖一事,还有峄南村全村遇害的消息传出,更是让众人心中惶惶。

原先不过是一些盗匪贼人,就闹得不少人心有戚戚,现在妖魔之事甚嚣尘上,哪怕是一些胆大光棍的性子,到了这时候也难以自持。

若不是故土难离,这天大地大又不知能去什么地方,说不得有些人就动了念头逃走了。

好在现在还有人主事,这酒肆内的小道士,还有那个像是官家人打扮的男子都在。

大家心内虽然凄惶,但也还想等人拿个主意。

酒肆中间,一张圆桌上。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正坐着吃东西,忙碌一夜,到了这时候两人早已经饥肠辘辘。

庞元生一边吃着酒菜,不时抬头看向酒肆周遭,多半人脸上都是惊慌茫然,无声叹了口气:“裴兄弟,寻常百姓,哪里有胆气面对妖魔,此事还需要你我从长计议。”

“总旗,有的。”裴楚囫囵回了一句,头也不抬,依旧自顾自地吃着饭菜。

庞元生摇摇头,“今次不同先前,那大妖魔开府,非同一般。你也说前一次除牛妖是因为百姓以为是杀山贼,误打误撞才有此作为。知道了内情,想来这些百姓们,多半就逃遁离去了。”

他行走诸多州府县治,百姓们便温和得如羔羊一般,不要说是妖魔了,就是贼匪都没几个相抗的,三五贼匪就敢在村镇作恶称霸之事不知凡几。更不用说面对妖魔鬼魅之事,多半都是束手待毙。纵然其间有胆大的,也就少数那么几个懂些术法武艺的。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

几匹健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叫嚷了起来。

“是五斗兄弟来了。”

“杭家老爷也过来了。”

喧哗声里,狄五斗率先下了马,在他身后杭户伴着杭小辛和几个家丁,一齐走入到了酒肆内。

裴楚听到了外间动静,放下碗筷站起身朝几人行礼,一旁的庞元生并没有动弹。

“裴兄弟。”

狄五斗大步走进酒肆内,朝裴楚招呼了一声,也没理会庞元生,只是又跟着朝站在旁边的周五见礼。

等几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狄五斗就迫不及待地将杭九娘昨夜遭遇了妖魔一事告于裴楚,又有杭家家主和杭小辛从旁补充了一二。

然后又说起一桩狄五斗昨晚巡夜事遇见的,在距离杭家集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子内,有怪物卷了一个孩童遁入山林,众人追之不得。

一番话说完,裴楚听得眉头紧皱,一旁神情淡漠的庞元生也停下了筷子。

等裴楚将从树妖口中探得的消息一一与几人说了,杭家家主杭户差点一屁股跌到了桌底下,好在一旁伺候的杭小辛见机得快,急忙拉住,但饶是如此,依旧是冷汗涔涔。

这辟北县峄山有一些山精鬼魅作祟也就罢了,如今有大妖魔出世,开府娶亲,引得周遭各方魑魅魍魉汇聚,这消息听得着实让人震撼。

酒肆内一些旁听的赖纤头、周五等人,一时都是面色发白,一头妖魔几百人汇聚能仗着胸中血勇,还敢拼一拼,可现在听得这峄山将汇聚不知多少精怪,众人登时心内发慌。

“裴兄弟,那如今应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我们这些人都逃了去吧?”

狄五斗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越是到了如此时刻,他反而越能沉得住气。双目灼灼地望着裴楚,似乎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众人闻听此言,亦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递到了裴楚身上。至于一旁的庞元生,哪怕他看着像个官身,众人虽然客气,但并不熟悉。

此刻,众人看着裴楚生怕他说出些无可奈何,各自逃命之类的话来。

裴楚是个路过的道人,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其他人生于斯长于斯,想要逃都不知能去哪里。

裴楚看了庞元生一眼,目光又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狄五斗的脸上,凝声道:“逃是逃不了的,我能逃,庞总旗能逃,这杭家集五七百户人家,这周遭百十个村子,都能逃吗?”

说到这里,裴楚又顿了顿,“为今之计,便只有杀上峄山,灭了那妖魔才是正理。三日后,那峄山府君开府成亲,汇聚诸多妖魔,正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可……可那是妖魔啊!”杭家家主杭户面如土色,喃喃说道,“满山的妖魔啊……”

一旁的庞元生听到这话,撇嘴嗤笑一声,目光看向裴楚,似乎在说早知便是如此。

这时,狄五斗却豁然站起身,大声吼道:“妖魔又如何?那牛头山的牛妖不也被我们大伙合力之下给杀了。”

“说得好,五斗兄弟。”

站在桌旁的周五跟着大声附和道,他本就是有热血之人,现在身怀一牛之力,胆气更壮三分,“妖魔又如何,它们要害人,我等莫不是就要洗干净送他嘴里去。”

“周五哥说的是,即便要逃,我们又能逃哪里去?那峄山前些时候就听说又闹鬼怪事,不想是有大妖魔开府,如不把这祸害除了,我等真要做那口粮不成?”

这次应和的是站在周五后面一桌的赖纤头,上次杀牛妖后,他名气大涨,在杭家集泊头威望更隆,心中虽有忐忑,但也明白这等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肯豁出性命去拼上一场,往后如何能够有个活路。

“是啊,咱们又不是没杀过妖魔,怕个甚,总要拼上一场才是。”

这话却是杭家家主杭户身后的杭小辛说的,他虽是家生子仆役身份,但颇有胆气。

酒肆内的话,这时也传到了外间。

许多等消息拿主意的汉子们,也议论纷纷了起来。

听到这峄山有大妖魔现世,众人又是惶恐又是不甘心。

“总不能让我老母妻儿沦为妖魔口粮!”

良久,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大家且想想峄南村,全村死绝了,难道我等也想步此后尘耶?”

街道上的鼓噪声渐渐大了起来。

来的青壮汉子,其中不止有杭家集的,也有周边村子的。

听此一言,更是个个双目赤红。

他们不比杭家集这般是大村镇,很多几十上百户的村子,早有受到一些鬼魅事的烦扰。

又有想到当日牛头上,众人合力制服牛妖,漫山遍野大笑狂呼,只觉胸间豪气似要胀开。

酒肆内。

杭户听得周遭呼喊声不断响起,面色稍稍好了几分,伸手从圆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幽幽道:“我杭家在此地百余年,祖宗基业在此,子孙不孝,亦不敢轻弃。山贼斗过了,牛妖也斗过了,现在就再去斗一斗那些妖魔便是。”

“有杭家老爷这话,我等也是豁出性命去,终究要为儿女们搏上一条性命的。”

“山贼不怕,妖魔也不怕。”

人群里的鼓噪声越发激烈了起来。

在场的诸多人,虽然有一些心有热血,愿意跟着周五赖纤头等人,但多数还是得看这杭户家主拿主意的。

这也是封建时代避不开的,杭家在此地经营,不论是佃租种地还是做买卖行生意,都是杭家的产业。

“终究不过是个死罢了,可纵然要死,我也不愿意窝窝囊囊离了乡土,到他人处受那白眼闲气。”

“其他人我是信不过,可有五斗兄弟领着,有裴道长在,有周五哥同去,我就豁出这百十斤了。”

“峄南村有我远房族兄,如今都殁了,我也该为他仇。”

“杀妖魔,杀妖魔……”

鼓噪之声,最初在酒肆内响起,渐渐的从酒肆内传到了外间的界面上。

许多等待消息定计的汉子,一时变找着了主心骨一般,高声呼喊了起来。

背井离乡逃离此地,自然是个道理。可他们又不是杭家那般大户,真要去了其他地方,以后没钱没地,又靠什么糊口谋生。

即便有亲戚投奔的,这年头又真有多少能够完全容纳各家各户一大家子的。

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整个杭家集里已经全然是呼喝之声。

有妇孺老人听着这动静,不知所措有之,默然垂泪有之。

但又能如何?

“总旗!”

酒肆内,裴楚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场面热烈了起来,再度转头看向庞元生,“我百姓不是羔羊。水有温润柔和,亦有狂澜波涛。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庞元生脸色变化,愣愣坐了好长时间,耳畔听着那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最后长叹一声,“是我浅薄了,生民百姓,纵无武功术法,可一腔血性也不输我。”

“我等护卫乡土,自不让于人。”

狄五斗听得此言,立时高声应道。

“护卫乡土,不让于人。”

周遭附和之声更是接二连三的响起。

庞元生笑了笑,一步迈出,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朝着杭户还有周遭众人行了一礼,“烦请诸位这几日多准备些黑狗血、黑驴血、公鸡血,再有金汁之类的污秽物多多备齐。”

说着又朝狄五斗道,“五斗兄弟请整顿青壮,我禁妖司有一门合击连用之法,虽是仓促,但或也能抵用一二。”

最后,庞元生才望着裴楚,“你我二人,自如先前一般。”

裴楚点头微笑,“杀入贼巢。”

第七十八章 夜色将临 ??

日头西斜。

杭家集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铛铛铛的铜锣敲打声不绝于耳。

来来往往的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仿佛年关赶集的喧嚣场景。

周遭十几个村镇的人手汇聚在集市外开阔的平地上,鸡鸣犬吠,牲畜嘶鸣。

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桃树被砍了下来,有木工精湛的老人带着五七个青壮,正忙着劈砍枝叶,将这些桃木制作成箭矢和长剑之类的武器。

在一处稍远距离些的下风口处,则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有三五个汉子口鼻蒙着厚厚的毛巾,正在熬着金汁。

一些刀枪铁叉之类的武器,成列在一旁,不时有人将这些武器放入金汁之中浸泡。

在其不远处,又有人以木头、藤蔓或者篾片制作木盾、藤甲竹甲之类,如有朝廷的官员经过,看到此时场景,非吓得心惊胆寒不可。

这些藤甲竹甲虽不比银鳞甲之类的坚固,但一个人穿上之后,普通的刀剑想要破防也不容易,而且这些藤甲竹甲轻便耐用,跌倒摔打之类的亦能有效的防护自身。

大周民间不禁铜铁刀枪之类的武器,但强弩、甲胄素来不许私藏,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管不了这些顾忌了。

一处空地上,此时几十个赤膊的汉子拿着绳索棍棒等器具,正围着一头被人牵出来的黑驴。

“这……这真要杀了啊?”一个老汉摸着黑驴的肩背,眼里隐有泪花泛起。

人群里一个颇为壮实的汉子走了出来,一幅屠夫打扮,听到老汉的话,不由叹了口气:“张老哥,左近十几个村镇,就只有你家养了黑驴。”

“我……我只是舍不得。”张老汉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又伸手拍了拍驴背,“这牲口养到这么大,可不容易,我这犁田拉货都得靠着它。”

“张老哥,这不没法子的事情,你这黑驴是好,可杭家也出了银钱与你,再不愿意你换头其他毛色的迁回去也成。”那屠夫打扮的汉子又说道。

“不是这个道理,我老汉虽没什么钱财,可一头牲口……舍,舍便舍了罢。”张老汉摇摇头,默默站了一会,狠狠一转身,朝着人群里走去,“陈屠户,你动手便是。”

看着张老汉矮瘦的身影离去,人群里有叹息声响起。

“这老汉是个通情理的,听说他前些时日有个孩儿,就是遇了鬼魅阴邪,生了大病,后来救治不回来了。”

“可不是,不止这张老汉,那李家大哥的一个侄儿,好像也是迷在了山里,至今都找不回来。若说虎豹豺狼,总能找回些痕迹,可遇着鬼魅妖邪,那是一块骨头都不知去了哪里。”

“莫说这些了,李屠户,不要耽搁了,黑驴血小心些,可别浪费了。还有驴蹄子,这东西据说也能辟邪。”

……

犬吠声一阵接一阵的响起。

“爹爹,求你了,别杀二黑!”

骤然一声凄厉的小孩哭嚎响起。

人群当中,三四个拿着棍棒的汉子正围着一条系在木桩上的黑狗。

黑狗蜷缩在地,呜呜低鸣,一个**岁的孩童趴在黑狗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乖儿,快让开。”

其中一个拿着长棍的汉子双目泛着红光,看着那孩童道,“非是爹爹心狠,也不是被谁逼迫,只是……只是若不杀这狗,哪里来的黑狗血,往后又怎么护你平安?”

旁边围着的众人一时都心有戚戚,有一年长些拿着木棍的汉子见状,走到场中,一把将孩童拽了起来,抱在怀中。

小孩在那年长汉子手里,挣扎不断,放声大哭,“爹爹不要杀二黑,爹爹不要杀二黑……”

趴伏在地上的黑狗骤然竖起汗毛,呲牙裂嘴,似要撕咬,拿着棍棒的汉子则高举起木棍,就要朝着黑狗打去。

“等等!”

庞元生骤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声喊道:“取黑狗血不需杀狗。”

那汉子愣了愣,认出了庞元生,问道:“真的?”

庞元生郑重点点头,朝着周遭的众人拱了拱手,“狗,是至阳之畜,所用之黑狗血,能破法辟邪,但不用屠宰,只需从割后腿取一些便可。”

“太好了。”

人群里不少人听得此言,一时皆是松了口气。

旁边那哭喊着的孩童已经挣脱了出来,泪眼婆娑,一把抱住了黑狗。

……

“是庞某小觑了百姓。”

人群外,庞元生看着里面哭喊声小了下去,反而不断又安慰声响起,无声叹了口气。

裴楚站在庞元生身边,目光则看着另一边那张老汉没入人群的萧索背影,愣愣站了良久,有莫名情绪,溢满胸膛。

这不是他那一世里听过的什么“我真有一头牛”的笑谈,在这方世界,一头大牲畜于杭家那样的大户,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升斗小民而言,当真是家中最重要的财货,能抵几个壮劳力,一声“舍便舍了”,实让人生敬意。

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这几天夜里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跟随着枣红马,在周遭的村镇有不断转悠。

其间有遇上了一些游魂精怪,二人随手除去,只是不知是那峄山府君并未收到古詹花被毁的消息,还是开府娶亲在即无暇理会,反而没有被那峄山府君找到头上。

“裴兄弟,庞总旗,二位一夜辛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狄五斗身穿一袭单衣,肩上扛着一根两丈长合抱粗的巨木,腋下还夹着一根稍细一些的木头,神情自若地走到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面前。

“好气力。”庞元生看着狄五斗举重若轻的模样,赞了一声。

“不敢当总旗夸赞。”

狄五斗笑了笑,两根巨木在身,似乎浑如无物,随意地扔在一边,继续说道,“总旗所言的合击之法,我已经带人演练了几回。”

“噢?”

庞元生略有讶然地看了狄五斗一眼,狄五斗在他看来,天生神力,确实有猛将之姿,不过能够这么快让一帮乡民学会合击之法,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乡民青壮的演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杭家的一处宅院,主要人手是杭家的家丁和一些此前杭户收拢的山贼。

庞元生除了第一日去教导了合击之法后,之后并没有再去看过,于他而言,其实常人见到妖魔能不吓退就已经不错了。

狄五斗却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裴楚,笑道:“这还多亏了裴兄弟教我排队列和以挽裤脚分清左右。”

“不想裴兄弟还懂得战阵之法。”庞元生闻言目光转向裴楚,眼神越发惊奇。

“我哪懂什么战阵,不过是教排队和分清左右。”

裴楚摇头失笑,庞元生的禁妖司合击之法,还是颇为复杂,强调三五人小队的配合,然后各个小队又结成大队,互为犄角。

这是战阵之法,禁妖司最初就是从军中选拔组建,后以甲马符箭环首直刀镇压天下妖邪,用的就是军阵手段。

以杭家集周围的乡人青壮想要短时间学会并不现实,不过懂得前后排队分得清左右,至少还是能有一点配合。

这里面裴楚只是和狄五斗简单说了,具体还是狄五斗颇有指挥带兵的才能,两三天时间能出点效果,算是不错了。

裴楚抬头看了看天色,虽夏夜昼长,此刻也快要日落西山。

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符箓,递给了狄五斗和庞元生两人道:“庞总旗,五斗兄弟,我这有几张符箓,二位请收下。”

两人从裴楚手里结果符箓,一时都是颇为惊异。

简单地询问了裴楚如何使用之后,也没有探寻,这是道术仙法,两人自知忌讳。

裴楚看两人拿到符箓,心中也是希望能够增添几分助力。

这几张符箓都是裴楚这几日画的,其中给庞元生的是“避箭符式”和“避火符”,两人要杀入妖魔巢穴,少不得需要这个。而给狄五斗的则是“丹符式”,有了“丹符式”的轻身之能,狄五斗的战斗力当能再上一个台阶。

他最近并无太多时间画符,更不用说修炼《三洞正法》,只是颇为奇特的是,也不知是“九牛神力”的道术改善了体质,还是道法修行随心,反而进境不错,已经开始练第二处脚下的涌泉穴。

这一夜要杀上妖魔巢穴,裴楚也是尽可能的多做了准备。

“多谢裴兄弟,裴兄弟有神符送于我,我亦有东西借给二位。”

庞元生将裴楚给的符箓收好,忽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很快,枣红马的身影从远处出现,神骏飞扬的姿态另杭家集周围的乡人都忍不住惊叹出声。

庞元生从枣红马上解下了两把环首直刀,一把交给裴楚一把递与狄五斗,“刀有龙虎气,原为我两位下属所用,是禁妖司登记造册之物,我不能赠予二位,只能借用。”

裴楚接过刀,轻轻拔出半截刀身,耳畔隐约能听到龙吟虎啸之声。

刀中有龙虎气,鬼魅妖邪辟易。

裴楚握着环首直刀能够感觉到,这龙虎气是蕴藏于刀中,并不影响他的道术和符箓奇效。

破法伤敌,只会在刀身及体时发挥作用。

这也是禁妖司以环首直刀配甲马之术的原因所在。

狄五斗将环首直刀挂在腰间,看着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笑道:“我没什么东西可送二位,只有请二位饱餐一顿。”

“足以。”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一齐大笑。

铛铛铛的铜锣声响起。

西边,日头渐渐垂落山腰,只有火烧云染透半天。

夜色将临。

第七十九章 峄山赴宴

夜。

峄山山脚。

风声呜咽,鸟兽绝迹。

两道人影自远处大步而来,到了山脚下不远的一棵老松树下,顿住步子,望向远处。

晦暗的夜色里,巨大的山峦仿佛绵延广阔,高耸参天,一眼几望不到边际。

四下俱静,周遭一派荒凉之境。

隐约间可看见,山脚有一处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像是供人歇脚的茶水铺子,只是无灯无火,看着就破败不堪。

庞元生微微抬起头,夜风扬起他身后的披风,露出了背负在身上的大弓箭囊和腰间的环首直刀。

他的目光依旧凌厉如电光,只是沾了一脸的大胡子,又多了刀疤,面容不复往日的坚毅沧桑,反而颇为丑陋狞恶。

双目扫过远处安静得过分的荒山密林,忽然笑道:“裴兄弟,莫不是我们来得早或者来太晚了?”

裴楚峨冠博带,大袖飘飘,一身道服裁剪如棕叶,面上似敷了层粉,颇有几分方外人的出尘之意。听到庞元生的话,也是轻笑一声:“不早不晚。”

两人都经过了一点乔装,变化不算太大,但二人行迹只漏过一两次,如不是特别被记住气息,乍然见到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裴楚从腰间一侧解下一个找来装饰的葫芦,又在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张符箓,笑着看向庞元生,“总旗可需要符箓?”

“不敢再多用裴兄弟神符。”

庞元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反问裴楚道,“裴兄弟可要试试我这禁妖司秘药?”

“得借龙虎之刀,亦不敢徒耗灵药。”裴楚跟着摇头。

说完,两人一齐大笑。多次夜间追索妖魔鬼魅,彼此都知有夜视之法,这会不过是笑谈几句。

裴楚掌心劳宫穴法力沟通手中的“开天眼符”,立时无风自燃起来,在掌心成了一片飞灰,伴着葫芦里的清水仰头喝下。

庞元生亦是将手中的小瓷瓶倒了几滴液体在手心,跟着往眼睛一抹。

登时——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场景,再不复方才那边荒凉僻静。

那黑漆漆的茅草屋茶铺子,倏然间变成了一处灯火灿烂的客店所在。占地宽广,两三层楼高,青砖红瓦,各种灯笼火焰照得周遭明亮一片,好不华丽。

店前人流往来如织,有人流车马不时从远处驶来。店内有呼喝饮酒作乐之声,隐约可见莺莺燕燕。

有山精鬼怪化成的男子,学人拱手作揖,有鬼魅游魂变幻的女儿家,弄姿搔首,又有化作老妇、书生、孩童的,絮絮叨叨,附庸风雅,吵吵嚷嚷。

其间,更又一些衣着平常的左道人类修士,与妖邪混杂,大笑连连。

“真是个人间鬼蜮。”裴楚远远看着那客栈店内外的场景,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景象,如果不是亲见,恐怕都想不到这世间会有如此之多的怪异妖邪。

又看向旁边的庞元生,道:“此处当不是那赵府君的宴席所在吧?”

“应该不是。”庞元生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淡淡应道。

他心中的波澜比裴楚更甚,远处客栈所见的妖邪虽然大多未成气候,可骤然冒出这般多,还是令他心情有些起伏难平。

不过,眼下并非计较这些游魂精怪的时候,而是要找到那赵府君的洞府宴客所在。

今夜两人杀上妖魔老巢,但也不可能真一路莽上去,不说二人有没有那个能耐,纵然是有,那赵府君将居所掩藏,又或者逃遁离去,这峄山茫茫,也没地找去。

“二位可是要前往赵府君处赴宴?”

就在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打量着眼前的场景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说话的声音。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猛地一惊,倏然回头,手已放在了腰间,做好了拔刀准备。

只是当看到了身后所见,两人动作又稍稍顿了下。

在两人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童颜鹤发,白须飘飘的老者。

裴楚眼中有讶然之色,他现在耳聪目明,一般周遭两三丈距离有人靠近,都能感知到响动。

可偏偏这老人走近毫无所觉,行走之前轻飘如纸绢人一般,无声无息。

而且以裴楚的“目知鬼神”道术,也看不出这老人身上有什么阴煞气息,并非鬼魅妖邪之流。

一旁的庞元生眉毛跳动,显然以禁妖司秘药洗练双眼,同样看不出这老人的来历。

老人却浑然没有在意二人的警惕一般,一张精神矍铄的面容上满是笑容,冲着两人稽首作揖:“山野修士孙敬斋,见过二位道友。”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相视一眼,似有默契。

庞元生上前一步,还礼道:“在下姓庞,通几门法术,村夫一个。这位道人姓裴,是我好友。”

“得见二位高贤,幸甚幸甚。”

老人听得庞元生这么一说,眼睛亮了起来,又是行了一礼,笑道,“庞朋友,裴真人,二位可是去赵府君处?”

“自然。”庞元生回道。

“可同往乎?”老人又问。

“可。”裴楚轻轻颔首。

“今日有幸,路有同行。”

老人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见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似有不解,笑道:

“二位不知,余弃家学道三十年,得辟谷之法,漱其口,清其肠,饿死诸虫,以汤涤之,自以身渐轻清,可服气御风而行。然,修行之路,漫漫无涯,难觅知音,今次接了赵府君帖子,亦不过是想寻觅一二道友,探寻这修道妙法。”

听到这里,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心中虽还生疑,但皆做恍然状。

庞元生在禁妖司中多有接触过旁门左道卷宗,知晓这世间求长生问道者众,这老人话中或有不实之处,却也并非少有,轻轻点头:“辟谷之法,庞某亦有所听闻,只是入道不易,孙老先生能得真法,着实令人艳羡。”

裴楚在一旁静静聆听着这老人说的辟谷之法,心中也有些好奇。

如对方所言是真,那还真是个求道之人,且方才悄然无声靠近二人身边,应该就是前面说的服气御风的能力。

孙敬斋面露得意之色,看着庞元生和裴楚笑道:“辟谷之法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不过是看人根气念头。心无所寄,求静反动,自是不成的。”

说完,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庞元生和裴楚,似乎等二人说话。

裴楚和庞元生自是明白,这老人主动抛了自家修行之法出来,又邀同行,也是想听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说说修行之法。

庞元生正在凝眉沉思,不知该如何开口间,裴楚已经抢先开口,揽过了话头:

“修真修真,炼假成真,我和庞兄二人虽凡俗有别,求的却是同一成仙之法,所谓练气十层,筑基十重,结丹十境,又有丹成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诸多境界,最后举霞飞升,得证大罗。”

“这……这这……”孙敬斋听到裴楚一番境界划分,先是愣了愣,接着面露狂喜,看着裴楚仿如亲人。

庞元生听着也是一愣,目光幽幽看着裴楚,似乎初次相识一般。

“道……真人……”

孙敬斋期期艾艾,似还想再开口。

裴楚大袖一甩,望向一旁的庞元生,笑道:“庞兄,时日不早,我等还是要去府君处赴宴。”

“余为二位道友引路。”

孙敬斋脚下一动,抢到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这赵府君宴席在山中大殿,下边这客栈只是招呼些游魂小精怪,只是我等上山,却还需到这客店中寻一小厮领路。”

裴楚和庞元生

几人脚步飘然,走向那灯火阑珊的客栈。

“府君喜宴,来往的客人,皆可来店中歇脚,饮一杯酒,食一碗面。”

客店外间的道路上,有小厮迎来送往,吆喝声不断。

看到孙敬斋领着裴楚和庞元生几人,这小厮机警得很,连忙朝客店里面高喊了一声:

“白婆婆,又来贵客哩!”

第八十章??索贿

客店前。

“白婆婆,有贵客到哩。”

小厮冲着客店呼喊两声后,赔笑着想要靠近,看看能不能从裴楚、庞元生几人手里讨得一点好处。

这也是主人家大宴,其他客人到访的应有之意,这满山的鬼魅游魂可不就盼着这天。

只是,这小厮稍稍靠近了裴楚身边,立刻变了脸色,似有些承受不住,不得不退了开去。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皆可见阴邪,稍一打量就看透这小厮身形不实,原身像是个面容扭曲、后背有多处凸起溃烂的小鬼。

两人站在店前,也不在意那小鬼似惊似惧的窥探,这峄山山脚下的这处客店,此刻鬼魅妖邪怕是有数百之数,其中能幻化的看着还算好些,少数不能幻化的,如此前二人所见的那绿毛怪一类的精怪,面目狰狞,丑陋不堪,几乎无法入眼。

不过相比之下,此刻反而是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站在往来的怪异妖魅间,颇为扎眼。

尤其是裴楚,最为招得路过的一些眼神逡巡。

庞元生人气虽重,可看着丑陋狞恶,又有一股肃杀之气,多少还有几分杀人无算的左道人士的感觉。

而裴楚一身道装,看着是有出尘之态,可他自得了“九牛神力”的三分有二后,气血滚滚,远超常人,于一般游魂精怪,宛如火焰烈阳,不可逼视。

但对一些境界不低的鬼魅妖魔,又如灵药仙丹。

好在能有几分本事的妖魔,多半灵智通透些,知道此处是赵府君待客的所在,不好造次。

再就是它们多少懂得生人敢大喇喇站在这诸多鬼魅妖邪中,定然是邪门妖法的强人。说不得还懂些拘魂夺魄炼制丹器的手段,可不敢把自家给送了去。

三人等了一阵,孙敬斋站在一旁似有些不耐,瞪了一眼退得远远的小厮,“怎地这般怠慢,还不去催一下那白婆婆,我与这二位贵客还要上山去府君处赴宴。”

那小厮斜睨了裴楚几人一眼,又缩着脖子瞅了瞅灯火灿烂的客店,无奈道:“小的已经喊了,可婆婆不出来,小的也没办法。店里小的是不敢去,那看门的白面皮凶恶得紧。若是能与小的……”

“休要多言。”

孙敬斋面色不虞,似知道这小厮想说些什么,转头看着裴楚和庞元生道:“真人,庞朋友,不如我等先且进店中等待,今日能遇见二位高贤,此行已然非虚,只是既收了帖子,却不好中途离去。我听说这赵府君有奇珍花露,服之能益寿延年,正好开开眼界。”

裴楚悄然瞥了庞元生一眼,跟着点点头,又问道,“孙道友莫非也是第一次来?”

“正是第一次。”孙敬斋点点头,又感叹了一句,“大道独行,何其寂寞,正想结交三五好友,恰逢那日有军汉路过我家门,赠了我一张帖子。”

听到此言,裴楚和庞元生又是相视一眼。

两人这时已看得透彻,这赵府君宴客,分成了几等,这些下等的妖魔鬼魅,大抵就只能在这客店之中讨点酒水吃食,想要真正参加大宴的,当是要有点来头才行。

只是这孙敬斋,二人一时倒有些说不太清楚。

会收到这赵府君的帖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善类,只是听言谈口吻,又像是个痴迷修道的。

且说的辟谷之法,不论正途与否,也是人身才能修炼修行,不像假话。

心中有些怀疑这老儿或许有其他心思,不过裴楚和庞元生都是胆大之辈,本就是为找到那赵府君的麻烦,一些枝节也不做太多计较。

三人前后进入到了客店之中。

一阵喧哗声骤然在耳边响起。

外间虽感觉热闹,但大抵有些游离,到了客店里,才真是感受到那种吵嚷嚣杂。

大堂上坐着三五十号衣着各异的人形模样的豪客,衣衫半解的妖冶女子端着一碗碗汤面,穿梭其间。

一见到那汤面放在桌前,这些衣着各异的客人,登时恶狗扑食似的,双手并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裴楚匆匆扫了一眼,“目知鬼神”的道术再起效用,看透了那些汤面并非真正的吃食,面条是头发,拌料是蠕虫,又有眼珠骨头之类的物件,直让人作呕。

唯有那孙敬斋,似乎全然看不出这些面食和在座高朋客人的异状,只是敲打了下店门旁坐在一张矮凳上的一个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喊道:“那白婆婆去了哪里,快快叫她出来,我等还要她带路上山去那府君处赴宴。”

这话一说完,大堂当中正在吃面的诸多客人登时动作一顿,齐齐放下手中的碗,盯着孙敬斋看。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站起身,看着孙敬斋和裴楚几人,语气生硬道:“你这几个生人也敢赴府君的宴席?”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心中一凛,下意识摸上了环首直刀的刀柄,做好了厮杀的打算。面前这干瘦汉子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平常,在二人眼里却是阴气深重,显然不是一般的游魂小鬼。

孙敬斋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简帖,道:“这是你家府君派人发于我的请帖。”

“这是三等客人的帖子——”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扫了一眼孙敬斋的帖子,轻轻点头,“一等、二等的客人自可上山,这三等嘛……”

那干瘦汉子话锋一转,忽地看着三人道,“我在这店中迎来送往,辛苦的紧,三位若想上山,不知可有贴己于我?”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听得一愣,不想这客人还分了三六九等,不过又扫了一眼这客店里的妖邪鬼魅,一时倒是又有些明了。

此前,那树妖曾说府君大宴有赠送花露,不少邪魔精怪之流也是冲着这个来的,自然会划分档次。

前一二等的客人应该属于邀请之重,自然会被请上山去,这三等客人,想来并不受重视,若要上山,却还需要过这些小鬼一关。

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又道:“若没有倒也好说,几位都是生人,我这店中的汤面还缺上几碗,留下一位便可。”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闻言瞬间就要发作,就听前面的孙敬斋笑道:“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进个大户人家的府院,也得打点门子。”

说着,孙敬斋又回头冲裴楚两人笑了笑,“只是这打点也得使对了钱。”

这话说的却是之前那个招呼的小厮。

孙敬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一指高,看着黑不溜秋的瓷瓶,扔给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道:“瓶内有几滴老泉之水,不是凡物,我往昔洗涤脏腑所用,且送于你,莫要再耽搁了。”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接过瓷瓶,掂了掂,嘿嘿一笑,接着转头狠狠砸了砸柜台后方的一扇木门,“老虔婆,滚出来,快带贵客去府中。”

“唉,来了。”

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话音一落,客店里间,登时有一苍老的女声响起。

一个面如橘皮的白发老妇,穿着一身红绿大袄,手拿绣绢,抹着嘴角地走了出来。

看着裴楚和孙敬斋等人,手里的绣绢挥了挥,笑容灿烂道:“贵客临门,多有怠慢,且随老身上山。”

“哈……”

裴楚看着进入客店中的种种景象,心中不由轻笑,“这鬼蜮森森的妖魔世界,倒真是怪诞离奇。”

第八十一章 洞天福地

“有客到。”

客店外,小厮的高呼声再次响起。

裴楚和庞元生以及孙敬斋三人刚跟着那白发婆婆走出店门,便看到一个皮肤黝黑壮硕的汉子,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走上了一个四人抬的舆轿。

舆轿两侧,四个在常人眼中只是身穿红衣的壮汉,在那皮肤黝黑冒着水汽的汉子上了轿子后,登时其喝一声,抬起轿子快步朝着峄山之上跑去。

“那是府君贵客黑水大王,此次乃是代越江之主来庆贺我家府君开府和成亲的哩。”

走在前面的白发婆婆回头冲着几人介绍了一句,浑浊的老眼又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裴楚和庞元生身上,略有愁容道,“这两位贵客人怕是乘坐不得步辇。”

“老妈妈,你这是什么话?”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尚未开口,孙敬斋已经率先跳了出来,“真人和庞兄,皆是有道之士,如何乘不得这轿子?”

“贵客莫怪贵客莫怪。”

那白发婆婆连忙赔笑,看着孙敬斋道,“敬斋先生自是乘得的,只是……另外两位客人,人气深重,血肉凝沉,恐怕孩儿们抬不得二位。”

“那也无妨,我二人都有神行之法,跟着你步辇上去便是。”庞元生摆摆手道。

他在这客店已经呆得厌烦了,生怕一个气性按耐不住就将周遭的妖魔鬼魅杀个干净。

裴楚亦是跟着点头,他两人又不是真来做客的,庞元生有甲马之术,他有“丹符履水”,只要能找着府君洞穴,走上去便是。

“不成不成。”那白发婆婆却摇了摇头,“二位虽是不凡,可这么自己去,恐到不了府君府邸。”

说着,不等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在说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盒一样的物事,朝着地上一扔,倏然之间,化作了一辆两马拉乘的马车。

马是木马,但昂然嘶鸣,栩栩如生。车是华车,雕花涂漆,上有华盖,刚好有两人乘坐的座位。

裴楚和庞元生看着这车马都是吃了一惊,不想这白骨老太,还有这等宝物。

两人前面见到这白发婆婆时,就已经看出这人本相是副白骨架子,包括方才讨要好处的那面皮干净的枯瘦汉子,也是一样,不算妖类,更接近于鬼物。

“妙啊!”孙敬斋看到着骤然从一个巴掌大小盒化成的马车,忍不住惊声赞叹。

白发婆婆似乎颇为满意几人的神情,笑着道:“此乃我家府君好友所赠,今特交于我,迎送往来浊气沉重之客人。”

这点裴楚倒是知道,之前就见过几个左道修士在客店中出入,有**身躯的,肯定不止他们二人。

白发婆婆说着,伸手请裴楚和庞元生上车,另一边也有轿辇备下,邀孙敬斋上轿。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这奇异的马车。

那白发婆婆自走到驭者的位置上,轻轻一甩动缰绳。

两匹木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飞快地朝前奔走了起来。

转眼间,裴楚就觉得两侧景物飞快倒退,明显马车的速度不慢,但又不见颠簸。

沟壑山涧,宛如平地。斜坡陡峭,亦不能使得车马慢上半分。

一路沿着荒蛮的山野,急速飞奔上山。

差不多过了片刻功夫,马车到了半山腰处,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看着前面的景象,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绵延不知多宽多远的浓郁的浓雾,雾气中有丝丝缕缕混杂着的阴煞之气。这样的场景,怕是大日凌空,都难以驱散。

马车在外徘徊奔走了一阵,倏然间,前方的白发婆婆又是甩动了一下缰绳,马车忽地冲入到了一团浓郁的阴煞雾气之中。

最初还是茫茫一片,耳边似有风声呜咽,鬼哭狼嚎的怪异声响。

不多时面前的场景忽地变幻,上下天光一色,骤然开阔起来,一条开阔的黄道出现在车马前方。

随着车马的前进,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极为广大的洞天福地。

青松茂盛,翠柏森森,有茂林修竹,垂柳夭桃。

一条碧溪如黛,环绕流淌,绿水之上是石桥石栏犹如白玉,又有曲折阑干,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堪称一处人间绝境。

“客人请下车马。”

前面的白发婆婆已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冲着马车上的两人说道。

裴楚从马车上下来,对于这峄山府君的洞府所在美景,却没有太多探寻的心思,只是第一时间回头朝来时的路子望去,烟气淼淼,隐约可见地上一条宽阔平整的黄道,再想要细细辨别,却不太可能。

一旁的庞元生面色也不是太好看,来之前他也没想到着藏在峄山的大妖魔,竟开辟了这样一处地方。

若是之前他和裴楚两人贸贸然上山,没有找寻迎宾的小妖游魂引路,恐怕三五天也不一定能找到这里。

只是眼前的景色越美,楼台府邸越金碧辉煌,庞元生的心中就越加发紧。

裴楚心有所感,拿眼睛看向庞元生,笑了笑,也没说话。

两人已经到了这里,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退出去。

只是,这处号称府君的大妖魔洞府,饶是以裴楚前后两世的见识,一时也不免有几分惊叹。

“裴真人,庞兄!”

这时,灰雾之中一架步辇跟着出现。

步辇上孙敬斋远远看着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就大声喊了起来。

等孙敬斋下了步辇,那白发婆婆架着神异的车马和充作轿夫的众多汉子便自离去。

再回头看时,就见黄道延伸约三四十丈远的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府邸,朱红大门敞开,有小厮左右听人使唤,女婢十多个分作两排,衣着艳丽,捧着五色鲜花左右站立。

“几位客人,这边请。”

一声如黄鹂出谷的女声在几人耳边响起。

两个娉婷少女款款走到了几人面前,行了一个万福,然后朝前引路。

孙敬斋脸上满是笑容地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啧啧有声:“真仙境也,求仙问道三十年,今日才得缘来仙家宝地哉!”

走在前面的两个少女,听到这话,噗呲一下,轻笑出声。

孙敬斋老脸微红,轻咳了几声,似掩饰自家的穷酸,只是一双眼睛盯着左右,却越看越是欢喜。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摇头失笑,到了这时两人大抵是看出来了,这孙敬斋所修辟谷一术能服气御风,算有所成,可这眼力着实还处于常人水平。

这些个小厮婢女,各个看似样貌不俗,可身上阴气缭绕,有些甚至隐隐有黑气弥漫出来,哪一个像是仙家门人?

三人跟着两个婢女一直走到了府邸大门前,红艳艳的绸缎宽约一掌铺陈在白玉似的台阶上,朱红大门打开,大红灯笼高挂,入目尽是喜庆。

裴楚和庞元生站在门前,两人却再次不由自主地将左手搭在腰间的环首直刀刀柄,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方才来时的那条黄道蜿蜒向外间的蒙蒙灰雾之中。

再度转过身,庞元生忽然伸手抱拳,朝着裴楚喊了一声,“裴兄弟!”

裴楚顿了顿,跟着抱拳还礼,应道:“庞总旗。”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迈入这座金碧辉煌的浩大府邸。

第八十二章??粉墨登场

一步迈入。

眼前视野似忽然又是一变。

耳畔再度从清冷变作喧嚣。

入目所见,已是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大殿当中,红绸彩带飘飞,五彩灯火透亮。

金顶红柱,画栋雕梁,地铺白玉,内嵌金珠。

殿中,此刻已经左右各摆下了两排约莫有五七十张的华美几案,其中大半都坐满了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有衣着鲜亮气度不凡,也有衣衫褴褛唯唯诺诺的,千花百样,不一而足。

十多个美婢穿梭其间,前前后后照拂着座位上的客人。

“客人,请这边坐。”

领着裴楚、孙敬斋和庞元生几人进入殿中的两名婢女,将三人引到了一处离大门不远的红柱下方,三个后排连在一起略微偏僻的座位。

三人各自入座后,便有美貌婢女上前服侍。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看似个妖魔建衙开府,便直如人间王侯宴客。

孙敬斋入座之后,看着这华丽至极的宫殿和各种珍馐美味,已是痴了,目光左右扫视着周围,嘴唇轻动,讷讷不知所言。

一旁,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各自坐下后,此刻也没有心思理会孙敬斋的诸多念头想法,而是正襟危坐,目光却悄然观察起这大殿内的情况。

在方才进入大殿的第一时间,裴楚就看到了大殿正中的主座上,空荡荡的,显然时辰未到,这府君大驾还未出现。

只是在主家的座位旁站着的一个熟悉身影,浓妆艳抹,衣着艳丽,正是那一夜在峄山西面支脉山峰撞见的那个本相为槐木的华贵妇人。

那槐木妖姬在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进入大殿的时候,正与身边一个老学究装扮的男子低语,这殿中宾客众多,人鬼妖魔混杂,两人入座后的位置有偏僻,并没注意到他们。

庞元生目光落到了殿前一个看似值守的粗豪武将,当日道左相逢,这名鬼将与他还交过手,他当时猝不及防下还吃了点小亏,是以心中更为警惕。

不过,两人由于位置偏僻又是处于后排的缘故,对于着殿中其他宾客并没能全部看得清晰。

正在几人落座后不久,大殿内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男男女女的宾客,有些以裴楚“目知鬼神”的道术,能够一眼看破跟脚,但有些看着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他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些来的宾客大半座位都比裴楚几人靠前,仅一个被裴楚一眼就看出是个凝实了身体的大鬼,看着也是不太受待见,在裴楚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这时,店外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宾客,这两人一出现,登时让裴楚和庞元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实在是这二人的外貌颇为惹眼,两人都背负长剑,那男子一身白色衣袍,丰神俊朗,极为俊美,女子相貌平平,但身量极高,体态颇为壮实。

这一男一女,仿佛体态相貌上倒个似的。

而裴楚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人,便是在于两人身上非但没有什么阴邪气息,反而有一种极为锋芒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淡,只是在这对男女迈入殿中的瞬间,随即一闪而逝,但显然不止裴楚察和庞元生察觉到了这种异状,不少其他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沉默寡言的宾客都感受到了。

在这一男一女落座之后,旁边一个本相好似大肚鬼的化作商贾打扮的男子,汗如雨下,急急忙忙站起,太过慌张之下,还跌了一跤,引得周遭不少哄笑之声。

那一对男女视若无睹,只是静默坐在几案上,一举一动,都宛有章法。

“尹师!”

忽然一声惊呼响起。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闻言一惊,就看到之前迷迷瞪瞪似乎陷入陶醉的孙敬斋,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着那俊美异常的青年跑去,跪在了对方面前。

那俊美男子打量了一番孙敬斋,眼里似有讶然。

孙敬斋已经是老泪纵横,看着俊美男子似哭似笑道:“一别三十载,天怜可见,不想……不想,还得见尹师。”

俊美男子淡然一笑,“孙檀越,尹某当不得你师之一说。”

一旁座位上魁梧的女子,看着孙敬斋,面露狐疑,朝着俊美男子问了一句,“师兄,这人是谁?”

“这人是三十年前,我与师父过武乐县时,遇见的一位秀才公。”俊美男子笑道,又看向孙敬斋,“孙秀才,还请起身。”

“若非尹师,孙某哪有今日。”孙敬斋连忙应道,“我当持弟子之礼。”

远处座位上,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看得孙敬斋忽然跑到这刚出现的俊美男子面前,哭喊着叫“师父”都是有些意外,一时间只觉得今日这位府君开府娶亲,真算得上是各路牛鬼神蛇都冒了出来。

孙敬斋跌跌撞撞站起身,以他现在的服气御风之能,原不会有如此不堪,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位俊美男子,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他原是北越州绥安县的一名秀才,才学平平,但熟通俗务,颇懂交际,与人做西席先生、幕僚,日子也算殷实无忧。

只是在他五十岁那年,偶然一次路过武乐县住一家客栈,遇见了一个背着木盒俊美异常的少年,为其风姿倾倒,想要结交一二。

怎奈那少年并不搭理于他,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当时他虽受挫,但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可巧的是,两人当夜所住的客栈房间相临。

夜半,他听得那俊美少年房间有动静,客栈又是个老旧的,被他寻了个缝隙窥探。

就见着那少年解下随身背着的木盒里,冒出了一个老者来,像是要传俊美少年法术。

不过因他窥探,那老者察觉了端倪,言道:“有窃道者,有道窃者”,不再多言。

孙敬斋也知是机缘,第二日清晨,他又买了酒菜茶水前去纠缠,那少年心善拗他不过,介绍了自家名为尹一元,是随师下山处理门内要事的,见他殷勤,请了那木盒里的老者,传了他一门辟谷之法。

而后,孙敬斋便破家求道,三十年倥偬而过,昔年子女老的老死的死,唯有他看着不过是老迈了十岁的样子。只是再想进一步,求仙长生却非其他机缘不可。

只是红尘碌碌,机缘又哪里是那么好寻。

好在他已有了些名声,这次得了张来参加峄山府君开府娶亲的帖子,就是向来试试运气,之前裴楚随口一说,他就听得心神摇曳,又见了仙法妙用和这等洞天福地,直叹此行不虚。

可万万没想到,最让他惊喜的是,见到了昔年传他这“辟谷之术”的少年。

看样貌气度,三十年时间,对方看着仅仅是稍稍长了一两岁的样子,如何能不欣喜。

这可算传他仙术的师父,比他再去贸贸然求其他人,寻个什么仙家法术要来得亲近了不知多少。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没个点拨引路的,又哪里去求得长生大道?

当下,孙敬斋也不回自家座位,将一旁的婢女给驱走了,殷勤地想要伺候起这俊美的少年来。

那俊美少年看着孙敬斋热络的模样,苦笑一声:“秀才公,当日传你辟谷之法,只是想打发了你。不想你真入了道,我观你内腑涤清,已无浊气,然此间非是你能待的,不如下山去吧。”

孙敬斋闻言微微一愣,脱口问道:“尹师这是何意?”

俊美少年摇摇头,“你已是得了道体,只是天目未开……”

就在这是,华丽堂皇的大殿内,忽然有鼓噪之声响起。

站在大殿前的槐木妖姬和那个学究装扮的男子,都从殿前走了下来,迎到了门前。

“贵客临门!”

一声高声唱喝声中,两个衣袂飘飘的身影从大殿之外走了进来。

裴楚脸色猛然一变,转头望向一旁不明所以的庞元生,压低声音道:“庞兄,你寻的人来了。”

第八十三章 仇人见面

听到裴楚的话,庞元生猛然一震,抬眼望向大殿门前,眼神倏然间就锐利了起来。

门外走进来的是两名大袖飘飘的男子,一人约莫三四十岁,身穿紫色锦衣,颌下一尺长髯,面容亲和,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顾盼自雄沛然气度。

另一个年轻一些,皮肤黝黑,却偏穿着一身白色锦衣,松松垮垮,胸前似沾染了一些饭菜吃食的油渍痕迹,鼻孔朝天,一副吊二郎的模样。

庞元生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立时就认出了那穿着白色锦衣的青年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杨浦县祸乱的妖人祝公子。

他虽然未曾见过祝公子,可对方被他两位下属禁妖缇骑云诚、汤休拿下后,曾有书信于他,描述过外貌,是以,裴楚一提醒,他立刻认了出来。

庞元生打量了那祝公子一眼,立马低头垂下眼睑,不敢多看,生恐引起对方的怀疑。

唯有裴楚听到了对方藏于几案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隐隐有骨节咔咔作响之声。

“赵府君今日双喜临门,当真是高朋满座!”

进入殿中,那身穿紫衣,留着长髯的中年人目光瞟了一眼大殿之内的众多宾客,爽朗大笑了起来。

迎上前来的一个老学究装扮的男子伸手朝殿中虚引,附和着笑了一声:“能得梁仙师与祝仙师二位大驾光临,府君与我等皆是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站在那老学究男子身边的槐木妖姬,笑得脸上的粉似乎都簌簌落下,花枝招展地笑道:“府君前番就盛赞梁仙师送的木马乃是宝物,今日正在迎送往来宾客呢。哎呀,还请两位仙师上座,今日殿中宾客虽多,但当以二位仙师为贵。”

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摆手笑道:“过誉了,府君盛事,我与祝师弟自当来讨一杯水酒喝。”

“请请请!”几人说话间,一齐朝着大殿前方的几处醒目座位走去。

那祝公子跟在几人后面,甩动着长长的衣袖,对于自家略显的脏乱的衣袍毫不在意,反而目光在扫过众多宾客时,双眼发亮,嘴里不时啧啧有声:“嘻,这殿中的鬼修倒是不少,有机会可要亲近亲近。”

“嗯?”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闻言,轻轻哼了一声,摇摇头,“不可胡来。”

这时,扑咚一声,大殿门外,又跌跌撞撞闯了两个人影进来,一前一后。

前面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把,一进入殿中就连连叫道:“角古兄弟,我先前只邀你帮忙,哪里能算是害你,咦,你这是幻化出了完整形貌了……”

在枯瘦男子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个大眼圆脸的勾鼻壮汉,声音清亮道:“你这老鸹说得话,不论说什么,我角古都再不敢信……呃……”

正说一半,大眼圆脸的勾鼻壮汉忽地顿了顿,伸出手臂看了看,又低头端详了两眼,惊讶道:“乌二,我怎地能完整化形了?”

乌二怪笑一声,一手拍着角古的肩膀,叫道:“莫要大惊小怪了,想来定是府君设下的神通。你且想想山脚下那客店所在,一个个都人模人样的,难不成尽都能化形了不成?”

“这倒也是。”角古轻轻颔首,又称赞道,“这府君好大本事,且不知会不会收我,这峄山我角古喜欢得紧。”

“那可不成。”乌二眼珠子转动,摇着头道,“你看看这殿中多少人想要投奔府君,你一个没跟脚谁回要你,不如像我先前说的,你且把那份花露让给我,我引你入苍元山门下……”

“乌二兄弟,且来这边。”

就在乌二和角古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宾客席上,站起了一个魁梧的黑汉子。

“哎呀,黑水哥哥,不想你已经早到了。”乌二立马变了脸色,几步朝着那黑汉走了过去。

在乌二身后,角古左右顾盼了一阵,似乎满堂之中每一个是他认识的,干脆几步跟上了乌二。

裴楚随着乌二前进的方向,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发现这黑汉正是方才他和庞元生两人上山前撞见,早他们一步乘坐舆轿上山之人。

“是个与那乌二相识的。”

裴楚自然已经认出了乌二,这位牛头山的二当家现在已经可以断定是妖邪之流。

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变得越发凝重。

一旁的庞元生此刻亦是面色阴沉,两人上这峄山之前,有过诸多计较,但真的上了这峄山之后,才发现,形势比二人预料的还要严重得多。

庞元生稍稍沉吟了一阵,端起桌上的金樽,满脸笑容地走到裴楚跟前,像是熟络敬酒一般。

裴楚也跟着端起了酒杯,甩了甩长长的衣袖,笑着回敬。

这酒不知是何酿造,两人都没敢喝,只是做了一番姿态出来。

庞元生一手搭在裴楚肩膀上,故作豪迈状,趁无人注意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比坚定道:“裴兄弟,事不可为,待会你且先行脱身。”

“庞兄,你……”

裴楚目光落在庞元生伪装的丑恶面容上,只见对方双眼赤红,眼眸深处似有火焰滚滚燃烧。

“是我负了裴兄弟和那诸多……罢了……”庞元生依旧故作谈笑,只是眉头皱起,隐有纠结,顿了顿,声音低沉道,“情势紧急,我怕没法再按之前定计行事,乱起时,请裴兄弟及早脱身。”

闻听此言,裴楚愣了愣,知道这位禁妖司总旗已有决绝的死志。

他没出言劝阻庞元生先将目标放在峄山府君身上,一来,他对那祝公子裴楚心中同样恨极,今日若被对方走脱,天下之大,下次便不知去哪里寻找;二来,庞元生单人匹马日夜游荡荒山古道,追索祝公子已有诸多时日,杀妖除魔是他职司,可这番义气寻仇才是真正的本心。

他既没隐瞒,点破了祝公子的身份,庞元生亦第一时间向他阐明心意,让裴楚脱身离去。

两人原先的打算是混入这妖魔巢穴之中,伺机暴起先杀了那峄山府君,只要峄山府君一死,诸多邪魔鬼魅立刻要乱,届时再配合狄五斗在外间所领的杭家集众人一起,清剿这漫山的鬼怪精魅。

当然,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只是,此刻这峄山府君还未出场,各种妖邪已是纷至沓来,其中实力强横者更不再少数。

如那峄山府君的三位下属,祝公子和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还有乌二汇合的黑汉几人,都是坐在殿内最前方,另外还有那孙敬斋以师礼待之的一男一女,再加上一干精怪鬼魅邪修,或还有隐藏之辈,形势危险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了两人最初的预想。

裴楚明白庞元生心中所想,这般的形势下,两人一旦有所动作,立刻就是十死无生的危局,倒不如他豁出去杀了那祝公子再说。

乱将起来,裴楚亦有机会脱身,至于更多的,世事难全,也没法再去顾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大殿外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宾客,渐渐将这殿中的六七十张华美几案坐满,场内的气氛随着一些妖魔喝了些酒,越发热络起来。

忽而,有接连的高呼声响起,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殿中渐渐安静了下去,目光都投向大殿正中。

就见一个冕玉带形貌伟然的男子,牵着一个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女子,缓缓从大殿里间走出,出现在众人面前。

府君已至。

第八十四章 有铁骨铮铮

“府君!”

“府君!”

在那冕装扮的男子出现后,殿中一阵呼喊声响起。

不少方才谈笑正欢的宾客,齐齐起身行礼。

裴楚与庞元生两人随着众人一起起身,只是当裴楚看清了大殿正中的两人,不由微微一怔。

这赵府君一身冕装束,貌如帝王,他只是扫了一眼,不敢多看,怕引起对方注意。

但当裴楚看到那站在赵府君身旁的凤冠霞帔的女子时,猛地吃了一惊,这女子赫然是他曾从松抚山山贼手里救下来的守一女。

“只是,她已身死,成了鬼魅?”

裴楚一望之下,已经看出了守一女不是人身,而是鬼魅之属,并且身形已然凝实,非一般游魂可比。

只是守一女或已成鬼物的缘故,面色平静,无波无澜,裴楚也是看不出对方心境。

况且,这峄山府君娶亲不过就是一个由头,真正的目的是开府,以府君神灵自封。

府君拉着守一女在大殿正中位置坐下,跟着目光扫过大殿,虚抬了一下手臂,缓缓开口道:

“诸位,请入座。”

声音清越如古钟,似在人耳边响起。

殿内众人闻声齐齐坐下,那府君神色泰然,又继续道:“承蒙诸位赏光,木姬,且为众宾客上花露。”

“遵命。”

站在殿前下方,浓妆艳抹的华贵妇人闻言立刻行礼应是,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很快就有一群女婢宛如清风似的端着白瓷玉碗,从后殿中走了出来。

大殿之内,刚刚平静下去的宾客们立刻骚动了起来,一道道目光都盯着那些女婢用托盘捧着的白玉瓷碗,更有不少吞咽吸气声响起。

“这妖魔行事,倒是不同寻常。”

裴楚不动声色地和庞元生对视了一眼,对于这赵府君一上来就颁下花露,心中都大概惊奇。

按此前那树妖的说法,这花露于普通的精怪鬼魅之流,甚至一些修士都有奇异效果。

常理来说,这等“好东西”自然是等到最后压轴才送上,可赵府君上来第二句话,就让人拿了出来。一点场面话都没讲,干脆利落得让人怪异。

“只是我没想到这府君还有如此之多的花露。”

看着那一碗碗被女婢端上各个宾客几案的花露,裴楚心中又涌起了一丝怒意。

此前峄山西面支脉的那处古詹花花园已被他一把火烧了干净,可现在依旧有如此之多的花露供应,可以想见,又不知害了多少人。

“难怪我初到杭家集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谈起峄山这边多有什么鬼魅出没,一些人走失后不见了踪影,想来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正在裴楚思索间,一阵香风飘过,一个幻化后颇为可人的婢女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花露呈上。

白色的小小玉瓷碗,淡红似花瓣的晶莹液体在其中流淌,一股异样的香味钻入口鼻,引人垂涎。

咕嘟咕嘟的吞咽吸吮声在裴楚周遭响起,坐在他身侧座位的那个幻化为普通老农似的大鬼,已经端起白玉瓷碗,仰头将花露喝了下去,喉咙滚动有声。又有长舌者,吐出舌头,宛如猫狗似的**。

“裴兄弟!”

庞元生目光扫过场中,见在场诸多宾客都被花露所吸引,登时明白机会到了,骤然间神情一凛,朝着裴楚低喝了一声,右手摸向腰间,立时就要暴起。

“守一女,时辰已至。”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阴风大作,一个幽怨哭嚎之声响起。

就见大殿门前,一左一右并排站立了两道身影,皆是青衣高帽,手拿锁链木枷,一幅差役打扮。

“这是……鬼差?”

庞元生和裴楚两人看着突然出现在大殿门前的两道身影,齐齐一愣。

“哈哈哈……”

殿内诸多享用花露的宾客们亦是愣了下,跟着一个个大笑了起来。

“哪里来的勾魂鬼,敢来峄山府君殿中放肆?”有人高喝出声。

两名鬼差神色大变,露出了惶恐之状,他们接阴司之命,前来锁拿守一女。

一路从峄山脚下上来,见了各处游魂精怪,本就觉有异,只是司命在身也没法子。

可此刻见了这满堂宾客,精怪鬼魅邪修混杂,一个个气焰冲天,直让这两名鬼差误以为是自家找错了地方。

“拿了吧。”

峄山府君犹如铜钟之声从殿上传来。

“且让我为府君出一份力。”

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从宾客之中拍案而起,走到了两名鬼差跟前,伸手就要去抓二鬼差。

“是蓬头鬼!”

两鬼差惊呼出声,不过面上虽然惊惧,但面对这蓬头鬼却不恐惧,眼看这蓬头鬼朝他们抓来,一人甩动铁链去缠蓬头鬼腰身,另一个则拿着木枷就朝蓬头鬼身上套去。

这两样物件也不知是受过什么祭炼,一缠上那蓬头鬼,登时让其挣脱不得。

只是那蓬头鬼力大非常,两鬼差虽然制住,一时也奈何不得。

这时,忽地一道白绫从宾客席中飞起,将其中一鬼差捆绑住了手脚。又有一个瘦小如猴的身影蹿出,一跃跳上了一个鬼差的后背,将其牢牢抱住。

两鬼差哀嚎一声,登时匍匐在地。

宾客席中又站起一胖大的身影起身,嘿嘿怪笑,大喇喇地走到两鬼差跟前,伸手想要将两个勾魂鬼提将起来。

忽地,一道银光从大殿之外飞了进来。

那正要提起两个勾魂鬼的胖大的身影登时一顿,从胸腹断做了两截,化成了一头遍体黑毛,头大如斗的狰狞怪物。

当啷一声,落在地面上的,却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大殿之内,众多宾客见状,纷纷惊呼而起。

“好一个妖鬼大会,邪魔汇聚,合该我兄弟三人此走上一遭。”

一个掷地有声的铿锵男声响起,就见门外走来三个汉子。

中间一个做商贾打扮,左边一个做农夫打扮,右边一个做猎户打扮。

“是徐家三兄弟。”

宾客中,有一个妖冶妇人,面皮陡然变色,高声呼喊了起来。

三人一进殿中,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坐着的那峄山府君身上,为首商贾打扮的冷声喝道:“朗朗乾坤,外道邪魔,无有敕令,胆敢开府建衙耶?”

峄山府君高居其上,神色淡淡,只是轻声道:“拿下此三人,赠花露三份。”

殿内轰然声再次响起。

这满堂的妖魔鬼魅邪修之流,今日来此谁不是冲着那花露来的,方才那一份花露入腹,不少鬼魅精怪就自觉大有精进,如今又听得有赏赐,立时个个从方才的慌乱,化作了狰狞恐怖相。

鬼魅妖邪修炼何其艰难,既要防着同类吞噬,又要小心人道铲除,吞噬日精月华,又是水磨的百十年功夫,这等机会当前,意动者众。

就在这时,倏然间,一道剑光乍起。

一个相貌平平,身形却比寻常男儿还魁梧的女子,骤然拔剑斩杀了方才那用白绫袭击鬼差的女鬼,跳了出来。

“师妹便是心急。”

那坐在宾客当中的俊美男子,摇头叹了一声,在一旁孙敬斋惊诧无比的眼神中,缓缓站起。

宛如星子的双眸看着高坐当中的峄山府君,淡淡道:“赵无咎,三十年前我师镇压你不得显于世间,今日你安敢以府君自称?”

峄山府君见这一男一女出现,依旧不为所动,再次道:“此二人,值得花露十份。”

群魔骚乱再起,十份花露,已是令场中诸多妖魔邪魅难以抵挡其诱惑,尤其是方才一份花露品味后,不少精怪鬼魅,这会能够感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进益。

场中一番变化,已让众人眼花缭乱。

一旁的庞元生心有所感,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都放在了左上首的祝公子身上。

见到有了变故,反而不着急跳出去,静待时机。

裴楚见突然出现在大殿的几人,心中却畅快非凡。

“吾辈不孤。”

这次杀入峄山,他想着的就是和庞元生一番搏命,终究不能让这等大妖魔,成为笼罩在杭家集周遭百十村落头上的阴影。

庞元生放弃了峄山府君,转而瞄上祝公子,让裴楚寻机脱身,可他内心未曾改换过念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世间,豪杰者众,又何止他一人。

想此前毫无道术武功的周五、赖纤头以及杭家集的众多普通人,明知牛头山上是妖魔,也敢冒死上山,遑论其他有识之士。

天下不靖,有妖孽出。

亦有铁骨铮铮。

“这峄山府君,定也是料到如此,无任何封敕神位,便想要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在人间开府,哪怕大周式微,禁妖司北越州只庞元生一人,可哪那么容易,人道煌煌,终有那么一些人无法坐视不理,所以这才以娶亲、花露等理由广招鬼魅妖邪。”

裴楚再看向那宛如雕像似的高坐其上的峄山府君,心中一下明了对方的手段。

第八十五章 飞剑

“十份花露!”

“三份花露!”

峄山府君的价码开出之后,大殿中的宾客中的妖魔立时有按捺不住的。

宾客席的右上首,几个人影这时看着殿中的变故,凑在了一块。

“哎呀,黑水哥哥,我和角古兄弟可是将两份花露让给了你,你可不能反悔啊?”乌二一双斜眼滴溜溜乱转,“这大殿里一看就要闹起来了,我们兄弟几个留着无用,还是快点退去。”

“不急!”

身上带着水汽的黑汉,目光盯着殿中的几人,“我刚吃了三份花露,自觉大有精进,可想要再进一步,化为妖将之身,还是差了一点,再有个三份花露就差不多了。”

“黑水哥哥,这可不敢我们的事。”乌二枯瘦的面容上露出了惊慌之色,“若哥哥有心,等我回了苍元山,再给哥哥寻觅些好东西来。”

“择日不如撞日,几个修士而已,杀了他们峄山府君就得给花露,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黑汉淡淡地瞥了一眼乌二和他身后那个叫做角古的夜枭,“我方才吃了你们一人一份的花露,自感过意不去,不如你们一起帮我,我们几人只要杀了一人,就有十份花露,到时候,我拿走三份,剩下七份,你二人自去分了如何?”

夜枭角古面又意动之色,只是并未开口,转头望向了乌二。他是个没跟脚的,既然和乌二达成协议,让出今天的这份花露,然后和对方去苍元山,下一步要不要动手,就全看乌二怎么说了。

“哥哥何必如此呢?”乌二满脸纠结,若说那花露他不眼馋是不可能的,只是自家却也知道,这东西虽好,但比起大王交代的要办的事情来说,只算是珍贵。况且事情办好了,得了赏识,往后什么好东西弄不到。

然后就在这时,一个距离那走出来的俊美男子座位最近的老妇人,陡然间双目幽光闪烁,一脚将面前的几案朝着俊美男子踢了过去,接着身形暴涨,干枯的双手,立刻长出了两寸长的利爪,身体飘飞,跟着朝那俊美男子扑了过去。

“这老婆子倒是手快!”

“十份花露,死在这也甘心了。”

又有几名獐头鼠目的男女,看到那老妇人骤然出手,跟着一起朝那俊美男子扑了过去。

这一动之下,全都是显出了原型,有长着怪异长毛的宛如马猴的怪物,又大腹便便,浑身青紫的大鬼,又有骨瘦如柴,满嘴尖牙利齿的鬼祟,身上冒出数寸长的黑气,寻常人见了非得吓得背过气去。

这些精怪鬼魅,以往多缩于群山僻壤之所,没太大见识,听得赏格,登时贪欲熏心。

那花露奇珍,若没有尝过这花露,可能不知好处,但方才这一碗入腹,已然是觉得大有裨益,精怪身体强健了几分,鬼魅则体魄越发凝实。

“尹师小心!”一声呼喊响起。

被殿中变故弄得头晕的孙敬斋,眼见几个宾客显出了原形,惊骇出声。

只是那俊美男子毫不在意,就在那些众多精怪鬼魅扑到面前时,忽然剑光再次闪烁。

那持剑在后的壮硕女子,已然一步前跃,护在了俊美男子身前,手中的长剑锐利难当,眨眼之间就将扑上来的这些个精怪砍成了数断,没有一个逃脱。

“十份花露?”

俊美男子看着一地的碎尸体,哂然一笑,目光漠然扫过大殿内的其他鬼魅妖邪,最后再度盯着那峄山府君,淡淡道,“赵无咎,你莫非以为招得这满殿不入流的精怪鬼魅,就能护得了你不成?”

满座的妖魔,这时已然慌乱了起来。

哗啦啦的声响不断。

那些游魂婢女,这是个个花容失色,左右逃遁。

不少精怪鬼魅的宾客,亦是纷纷站起身离席,退到了一边。

乌二脸色变幻,拉扯着身边两人,连连叫道:“黑水哥哥,角古兄弟,此间凶险啊,我等还是速速离去。”

这一次那黑汉稍稍按捺下了心思,方才那女子一剑斩杀了几个精怪之属,他虽然看不上,但多少还是心有估计。

他可不是那些没有见识的山野精怪,前面是贪念作祟,这会见了人家手段,自然又了退缩之意。

“赵无咎,原来这峄山府君是这个名字。”

裴楚隐于众多宾客之中,听出了这俊美男子和峄山府君想来曾经就有宿怨,正好借着今日对方开府,前来发作。

“大胆!”

“猖狂!”

大殿上首左右伫立的鬼将和木姬听到了俊美男子的话后,齐齐厉声呼喝。

便是那老学究打扮的男子,此刻脸上亦是有了些许怒容,“府君之名,岂是你这修士所能唤的。

此方世界,名乃是重器,能直呼者多半就是父兄师长,平辈或者下属之人皆不可轻唤,否则就是失礼。

况且,为尊者讳,更不用说鬼神之流,这赵无咎以府君自居,被如此直呼其名,堪称大不敬。

“呸,你这妖魔,窃占山神之位,也配称府君?”

不等俊美男子尹一元回答,之前杀进殿中的徐氏三兄弟里,一身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已经大骂起来。

手中的铜钱又是嗖嗖飞出,一道道银光闪动,当即就有几个宾客被射中,显出了丑陋狰狞的原形。

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手握一把钢叉,一跃而起,噗呲两下,就将殿中跑得慢的两个宾客,给扎了个对穿。

跟着嗡地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徐家三兄弟中那个猎户打扮的,则是弯弓搭箭,朝着峄山府君就一箭射了过去。

呛啷!

拔刀声瞬间响起。

站在右侧的那名鬼将曹军卫,骤然拔刀,一刀将箭矢砍断。

接着这曹军卫一把砍翻了一个撞到他面前的青衣小厮,然后手持大刀,就朝着徐家三兄弟冲了上去。

那持剑的雄壮女子一剑砍杀一个游魂鬼魅,剑光闪烁,群魔辟易,忽然她眼前有狂风走石之声,却是那老学究模样的连先生站了出来,挡住着女子。

唯有俊美如画中仙的尹一元,视周遭混乱和搏杀毫无所觉,大踏步地走向大殿正中的峄山府君。

“梁师兄,我们可要出手?”

看着那俊美男子朝着前方走来,左上首位置的祝公子微微缩了缩脖子,凑到一旁问向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

紫衣长髯的男子神色淡淡,只是拿眼睛看向赵府君。

他此番来是为了给祝公子讨一碗花露,治疗之前倒钩链穿透琵琶骨的伤势,为此早在之前就送上了一辆木车充作新婚之礼,是以并不亏欠。

但这紫衣长髯的男子心中亦有计较,这赵府君是大妖之身,如若愿意开口,他倒不会拒绝。

毕竟此时圣教在北地,但终有一日会在这南部越州闹起,有一个这样能开府的大妖留作接应,终究是一件好事。

宛如雕塑般的赵府君面上依旧平静,似乎心有所感,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紫衣长髯的男子道:“梁道友,这人是云沧派门下,当年我重创了其师,今次是来寻我仇怨的,这云苍派当也是道友之宿敌吧?”

“云苍派?”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稍稍一怔,接着笑道,“既然如此,不需府君开口,梁某自然不会坐视……嗯?”

只是话才说一半,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忽然顿住。

峄山府君平静无波的面容上,也是第一次有了动容之色。

不少看着大步朝着峄山府君而来的尹一元,身边没了先前那魁梧的女子护持,大着胆子冲了上来,只是还未靠近,忽然就听见一声清越之声乍响。

只见尹一元背后一把二尺长的短剑,青光闪耀,凭空飞起。

尹一元右手剑诀轻轻一指,剑光如龙,上下翻飞。

那涌上来的数个宾客尽数短程了数截,显出了丑恶腥臭的真身。

“飞剑?!”

大殿之中的妖魔鬼魅尽数吓得魂飞胆寒。

这时,又是一声怒雷似的狂吼声倏然响起。

“阴符箭!”

“飞天欺火,神极威雷,翻天倒效,海沸山摧……”

庞元生在尹一元飞剑出鞘的瞬间,自知时机已至,解下背上的雕花大弓,一根箭头箭身画有繁密符咒的的箭矢搭在弓弦之上,对准了殿前左上首位置的祝公子。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又忽然从庞元生身边掠出。

裴楚腰间的环首直刀骤然拔出,龙吟虎啸声大作,身形狂掠如飞,一路砍翻了十多个挡在前面不知所措的精怪鬼魅,朝着大殿上的峄山府君冲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暴起

“飞剑!!”

俊美如画中仙一般的尹一元,飞剑甫一亮相,登时让大殿之内的妖魔邪魅尽数丧胆。

“黑水哥哥,兄弟几个快快逃命去吧!”

已经蜷缩到了殿中一角的乌二,面如土色,他本就是受自家大王点化,才有了这幻化之能,虽也得了一项本命神通,可说到底依仗的还是比起大多数妖怪灵光一些的脑子,若是真动起手来,他还比不得身边夜枭角古这野妖怪的战斗力。

“走走,这赵府君打得一通好算盘,兄弟几个可别折在了这里。”浑身冒着水汽的黑汉,这时也打消了上去占便宜的打算。

飞剑啊!即便往日没见过,可也不少听得!

说到底,他和乌二比起这殿中其他的诸多山精水怪游魂之类来说,那都是有跟脚的,见了好东西会有一时贪恋,可真要说到底,还不值得赔上自家的性命。

这妖魔修炼,诸多不易,从草木兽类开启灵智就是千难万难,再到懵懵懂懂学着吞吐月华得了机缘化形又要诸多岁月,才算是真的成精成妖,之后又要积攒妖力能够完整化成人身又不知要花多大力气。

鬼魅之属,相较起来又有不同,但不外乎也就是从游魂、到凝聚了身形的大鬼,再到鬼兵、鬼将,若无天大机缘,或者天生怨念深重,或有吞噬修炼之法,都是水磨的时间。

这漫漫长路,但凡有个不小心,不是被同类所吞噬,就是被人除了去。

一份花露之效用,能够让诸多山精鬼魅争抢,提炼妖力,凝结身躯,突破滞碍,实打实的好东西,足以让普通的山鬼山精拼一把,再说其中多为浑噩,也没那个眼界智慧。

可对于黑汉和乌二他们这些背后有根脚有势力的,花露虽是珍贵,却不值得去用命来搏。

这时。

殿中已然大乱。

就见那尹一元一声厉喝,飞剑电光流转,掠过了周遭七八个不知什么本相的妖魔,朝着那大殿当中的峄山府君刺了过去。

剑光如虹,一道道光影,直看得众多妖魔胆战心惊。

“哎呀!”

祝公子在见着那那剑光从尹一元身后暴起时,亦是吓了一大跳,慌乱中朝后踉跄退了两步。

他在师门之中,亦多有听闻,有人间修士门派曾随着朝廷大军,对他们进行过几度的攻伐。

这杀伐手段里,当是以着剑修杀伤力最为惊人。

只是,未等他一声惊呼落下,忽然就见身边的紫衣长髯的男子陡然一声暴喝,“祝师弟,快隐身形!”

爆鸣之声倏然响起。

“难道是飞剑冲我来了?”祝公子心中一惊,他看着那飞剑掠过,明明不是冲着自己,不知自家师兄为何高喊出声。

忽然,他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念咒之声,宛如雷音似的响起。

“……翻天倒效,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疾!”

大殿墙角处,一道宛如流火倏然飞出,朝着他射了过来。

“阴符箭!”

祝公子一看那飞射而来的六伙,骇然失色,连忙掐动法诀,想要虚化身形。

这是他所掌握的几门道术之中,穿墙之术的一种应用,所谓法无高下,运用随心。道术是死的,人是活的,能穿透实体砖石木头,自然也可以躲避实物的攻击。

况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见“阴符箭”的攻击,当日杨浦县的那位禁妖缇骑所用的就是这手段。

只是这次,尽管祝公子快速掐念法诀,但那箭矢来得太过突然,速度又快如流星,他身体刚虚化了一半,砰地一声,箭矢已经命中了他的左肩,带着他整个人飞了起来,结结实实,钉在了后方的合抱粗的红柱之上。

“梁师兄,救我!”

祝公子一口血从口中吐了出来,朝着旁边的紫衣长髯男子高声疾呼,全身颤抖着,又是痛又是惧。

他的左肩被箭矢射穿的伤口处,嗤嗤有烟气蔓延开,方才一份花露下肚,好不容易将此前受到倒钩链上龙虎气化去,可这一下,又再度重创三分。

“大周鹰犬!”

短短这一瞬间,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已然看到了射箭之人,那是一个看着样貌粗豪的汉子,看着有些狞恶,可那股子暴起的气势,还有那雕花长弓,他实在熟悉不过。

“疾!”

这时庞元生第二声咒令已然再次响起,再次搭弓射箭。

又是一道宛如流火般的箭矢从大殿前的角落飞出。

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面色骤变,他从峄山府君口中得知了那俊美男子尹一元的身份,本还想出手助拳,可这边却突然已有人对他师兄弟下了杀手。

眼看第二根阴符箭疾射而来,他也来不及使用秘法,伸手一抓,将身边一个服侍的小厮被他摄在手中,随手朝着那飞射而来的箭矢抛了过去。

箭矢瞬间射穿了这小厮的身体,受此影响,稍稍偏转了方向,但去势不停,又跟着穿透了一名看着道装打扮的宾客,两人几乎在箭矢命中的瞬间,就化为焦炭无形。

这阴符箭是破邪祟之箭,于还是人类的邪修,能够破法,但还不至于瞬间致命,可对那些鬼魅精怪,妖兵鬼兵之下,几乎一箭之力就足以灭亡。

“疾!”

不等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出手解救祝公子,此时,第三声咒令跟着又再次响起。

庞元生手指隐有血迹,雕花长弓上已然搭上了第三支阴符箭。

当日禁妖缇骑云诚能够一息两箭攻击祝公子,庞元生身为缇骑之上的总旗,更是能做到一息三箭。

紫衣长髯的中年汉子这时已霍然起身,大袖飘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就想要朝着那疾射而来的阴符箭砸了过去。

就在这时——

隐约的龙吟虎啸声乍起。

一道宛如疯虎蛮牛的身影,从前面的大殿一角冲了出来。

一人一刀,狂猛无比。

白色的刀光的仿佛雷电闪烁,沿途所有妖魔鬼魅,一个照面就被刀光劈中,化成焦炭粉尘。

更为骇人的是,这道人影力量和速度都极为惊人,那大殿上的几案灯柱、桌椅门帘之类的障碍物,丝毫不能阻挡这人分毫,全部被撞飞掀起。

刀光所指,正是峄山府君。

“环首直刀,龙虎气!”

紫衣长髯的中年汉子感受这暴起而来的森森杀机,下意识手里的动作就慢了半分。

他圣教中人,于鬼魅妖邪多有手段,可面对大周龙虎气,破法伤身,实有忌惮。

而这瞬间,第三根阴符箭发出呼啸之声,砰地一声,再次射中了祝公子的小腹,箭矢力道强横,射穿了祝公子大半穿入后方的柱子,只留下一截尾羽在祝公子的腹前。

“啊!”

祝公子大声痛呼,一支阴符箭钉在他肩膀,已然难以动弹。

第二支阴符箭更是命中要害,一身的法力在这瞬间只感觉宛如冰消雪融一般,飞快消退,**上的疼痛感和虚弱无力,让他身体不受自主地痉挛起来。

此时。

大殿正中,惊鸿似的飞剑,正在峄山府君面前,发出一连串的爆鸣。

第八十七章 草头神

叮叮叮——

连串清脆无比的金属撞击交鸣声,充斥在整个浩大的殿内。

尹一元站在大殿正中,手掐剑诀,正在引导着二尺长的飞剑做出诸多攻击。

一道道剑光拖着长长的曳尾,似彗星袭月,如白虹贯日。

峄山府君正襟危坐,身周似有金光环绕,任那飞舞摇曳的剑光不断朝他攻击,可不论那把飞剑如何变幻形态,始终不能近其身边一尺的距离。

非但是峄山府君自己,还有他身边的守一女,同样被那金光笼罩覆盖,不受飞剑攻击的半点影响。

“杀伐第一,不过尔尔。”

峄山府君缓缓站起,面容无一丝悲喜,平静地望着尹一元,发出宛如洪钟大吕似的声音。

最后一个尔字落下,峄山府君忽然伸出右手,出手如电,那二尺长的飞剑,一下被其用食指和中指夹住。

飞剑嗡嗡震颤不停,可丝毫不能挣脱。

“不可能!这是……”

尹一元俊美的面容扭曲起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额头上更有汗水滚滚,头发上似有蒸腾之气。

他自得了这飞剑之术,日夜洗练,已然操纵随心。

妖邪鬼魅,任他变化多端,手段尽出,往往一剑祭出,尽可破之。

这赵无咎昔年是一府知州,枉死之后,成就厉鬼。

三十年前就被他师父镇压于此,念其冤屈,未彻底斩杀,不想后来这赵无咎脱困而出,气焰越发凶顽,呼啸聚众,成了一大妖魔。

他此次来峄山,就是为了完成当年师父未尽之事,本以为他飞剑之威,足以击杀此獠。

然,此刻任他全力施为,始终无法伤到这峄山府君分毫,反而被其轻易制住飞剑。

“神祇之力?!”

尹一元看着那道道金光闪烁,蓦地醒悟过来,惊呼出声。

再度看向峄山府君,双眼之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惧,“赵无咎,你你你……”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尹一元最后的话却几乎说不出口。

峄山府君手指夹着飞剑,面容依旧无波无澜,平静无比道:“本座倒要多谢你那师父,将我镇压于此,不然哪能得了这份机缘。”

“师兄!”

那高壮的女子手持大剑,好不容易从一阵弥漫的黑风沙尘里杀了出来,骤然见到尹一元的情况,登时不管不顾就要冲杀过去。

尹一元脸色骤变,凄厉喊道:“师妹快逃,这妖魔篡了山神之位。”

“什么?!”

此言一出,正在和曹军卫、槐木妖姬纠缠的徐家三兄弟,闻言齐齐动作一顿。

在场奔逃慌乱的妖魔鬼魅,亦是心头一惊!

名川大山,多有灵性,可诞生神祇。

有位格,得封敕香火者,是为正神。而有位格,无有册封祭祀者,为草头神。

有鬼魅精怪妖魔者,往往会趁一些山神河神,位格未成或者香火衰微时,窃夺神位。

这峄山虽是大山,但地处荒僻,想要封敕,自不可能,但已有位格,这峄山府君窃夺神位后,已可算是草头神。

尹一元的飞剑祭炼日短,剑不锐利,法不精深,一去六七丈,远未到一剑破万法的地步。

这峄山府君得山神之位加持,轻而易举就将其挡了下来。

难怪这妖魔敢以府君自称!

难怪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开府建衙!

这时,大殿之内,不论是哪一方都明白过来,为何这峄山府君以府君自称。

成了这峄山山神,可不就是府君么?

……

哐啷一声!

一张沉重的几案忽然从殿中飞起,朝着正夹着飞剑的峄山府君飞了过去。

峄山府君稍稍一侧头,身上的金光再次闪烁,沉重的几案还近身,轰地一下忽然碎裂开,成了一地齑粉。

尹一元趁着峄山府君稍稍分神的瞬间,猛地一咬舌尖,手中法诀再次牵动。

那被峄山府君夹在手指间的飞剑,忽地一声,挣脱了出来,在空中一个流转,回到了尹一元的手里。

雪亮银白的剑身上,赫然有两个指印。

未等尹一元反应过来,忽然就感觉耳畔一道人影势如奔马,骤然掠过。

嗡嗡嗡——

虚空中一道刀光陡闪过,似有虎啸龙吟。

裴楚一路斩杀了殿中挡着他去路的诸多妖魔鬼魅,终于杀到了峄山府君面前。

刺啦——

峄山府君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金色光芒,但这些光芒方才能抵得住飞剑攻击,可面对这道当头劈下的刀光,却不堪重负一般破碎了开来。

“龙虎气!”

峄山府君平湖似的面容,再次有了惊容。

神祇之力,能抵挡得诸多术法,但于这人道龙虎气却没有办法。

不然昔年大周也做不到以禁妖、镇魔二司,镇压天下僧道巫觋。

“只要害人的,管你什么鬼神!”

裴楚厉声狂喝,手中的环首直刀劈碎了峄山府君的护身金光,长刀直直就冲着对方头部砍了过去。

叮叮叮一阵火星四射。

那峄山府君赫然变成了一块人形的岩石,被裴楚一刀劈砍成了两半。

“嗯?”

裴楚猛地一愣,左右扫了一眼,“跑了?”

“道长,他真身不在此处!”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裴楚转头望去,就见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之前一直不发一言的守一女,忽地开口朝他说了一句。

未等裴楚再多问,守一女惊呼一声,面露无奈,身形不受控制地飞起,一下被拉入大殿后面的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楚还想要追赶,这时身后又是一声仿若霹雳的狂吼。

“妖人,给某家死来!”

庞元生射完了三根阴符箭后,双腿四个甲马加持,用尽平生最快速度,竟是比方才裴楚还要快上几分,朝着那祝公子杀了过去。

那祝公子被两根阴符箭贯穿钉住,眼看庞元生杀到眼前,惊呼连连。

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这时也不去管峄山府君如何,只站在了祝公子身前,见庞元生来势汹汹,忽地从袖中扔出了一个木雕,口中忽地念了一个字。

“虎!”

吼!

一声虎啸震耳欲聋。

那紫衣长髯中年男子扔在地上的木雕,霍然就化作了一头体长一丈的斑斓猛虎,威风凛凛,迎着庞元生就扑了过去。

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高举,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被这头猛虎一巴掌打中胸前,倒飞了出去。

猛虎再度长声一啸,惊得殿中残余的鬼魅妖魔瑟瑟发抖,四肢一用力,陡然一跃,朝着跌在地上的庞元生扑去。

裴楚见状,顾不得那峄山府君躲去哪里,急忙一个纵身赶了上去,左手一捞抓着那猛虎的尾巴,跟着神力发作,狠狠一拉,将这头猛虎拉了回来。

这头猛虎扑击受阻,登时嗷叫一声,猛地一转头,张开血盆打开,就朝裴楚咬了过来。

裴楚右手的环首直刀举起,毫不迟疑,一刀狠狠劈了下去。

刀锋及体,龙虎气的破法效用发作,这头猛虎忽地一下,就成了一块头部被削了一截的木偶,跌落在地。

第八十八章 锁魂网

嗷呜一声!

猛然回头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被裴楚一刀砍在了头上,立时化作了一块破损了的木偶。

裴楚快速收刀,再回头朝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和祝公子所在方向望去。

忽然,一阵鬼哭狼嚎的阴风掠过。

面前金灿灿,堂皇至极的大殿,光线一下就暗了下去。

金碧辉煌宛如皇宫府邸的大殿,似如一个气泡般,啵地一下碎裂开,露出了原本的形貌。

冰冷,晦暗。

岩壁是嶙峋起伏的山石凸起,地面是嵯峨坎坷石笋石桩,一根根石柱上是磷火幽幽,骷髅头挂满四处,**的烂木头乱做一地,满堂之内,再无一丁点的堂皇气象,变成了一个数丈高,方圆几十丈许的巨大的洞穴。

“这是那峄山府君在作怪?”

裴楚看着周遭环境骤然变幻,心中打了个突,方才这大殿内金顶红柱,画栋雕梁,富贵气象,摄人心魂,即便以他“目知鬼神”的道术都看不破,直让他都有些当了真。

眼见那些辉煌气象不过像是贴了一层金箔,忽然如镜子一样碎裂,立时醒悟过来,现在的山洞才是本来的面目,之前的虚幻当是那峄山府君以山神之力所设。

这等法术,并非普通的障眼法,而是神道独有法门。

民间多有流传,考城隍,被阴司擒拿问案,山神请宴席之类轶事,见得高门阔府,亭台楼阁,衙门森森,不可辨真假,亦同此类。

此刻,这峄山府君不知遁去何处,这亦假亦真的堂皇宫殿登时维持不住,显露出了本来面目。

吼!

正当裴楚这稍稍愣神间,忽然一声兽吼再度响起。

裴楚抬眼望去,就见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又扔出了一个木偶。

那木偶迎风而长,转眼间就要化作一头熊罴。

这秘术之法所化之熊虎,非寻常精怪妖类,而是类似于木牛流马之术里更进一步的“化物法”,做不到万物皆可变化的程度,但自身祭炼的一些木偶宝物,却可操纵随心。

裴楚方才见了那木偶所化的斑斓猛虎,又哪里会让这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故技重施,暴喝一声,猛然一跃而起,扑了过去。

手里的环首直刀舞动如电光,用的却是他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魁梧的女子用的剑术,一刀劈中了正在变化的熊罴头部,登时,这头正在变大的熊罴,立时成了裂开两半的一个木偶。

“纳命来!”

一声狂呼跟着响起,庞元生再度起身,杀了过来。

……

“府君跑了!”

“逃啊!”

山洞之内,那一层层金光碎裂后,各种怪异的叫声接连响起。

众多前来做客的鬼魅精怪,已然被连番变化吓破胆。

之前听闻着峄山府君已是成了山神,不少鬼魅之属胆气还壮了几分,可自裴楚一刀砍破了峄山府君的护体金光,峄山府君化作岩石遁逃,满堂的妖魔鬼魅尽皆慌乱了起来,哪里还有一个敢待在这里的,一个个蜂拥似的朝着大殿门外跑去。

便是府君亲信的槐木妖姬和那老学究模样的连先生,这时也弃了争斗的对手,化成一道残影想要逃离出去。

“黑水哥哥,那道人凶恶,快逃快逃!”

乌二见着裴楚的一瞬间,嘎地一声,猛地推搡了冒着水汽的黑汉一把,身形已然化作一只老鸹,扑腾着翅膀朝外飞去。

那冒着水汽的黑汉,这时也不敢再做停留,身体不可思议地扭动着,蹿向了山洞大门。

那夜枭角古跟在两人之后,一把扒拉开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口鼻变作了倒钩尖喙,双臂上的羽翼已经显化了出来,双脚已经化成了粗大的利爪。

在几人之后,满殿的宾客,没了之前那大殿内的金光遮掩,全部都露出了行藏。

无头鬼、吊死鬼、大肚鬼、饿死鬼、食水鬼、丧气鬼、欲色鬼、血糊鬼,一干鬼魅纷纷显出了本相。

独脚的、黑毛的、绿毛的、红毛的、长臂的、羊头人身的、有鳞片的,长羽毛的,恶行恶相的,众多精怪都露了原形。

又有几个獐头鼠目,苍颜佝偻的邪道之人,夹杂其中,实打实的一个人间鬼域。

“尹师救我!”

缩在宾客席中孙敬斋,忽地一下跳起,飞也似的朝着尹一元跑去。

这大殿金光碎裂,成了一个破山洞也就算了,可忽地周遭方才惶恐不安的宾客,全部都变成了鬼魅精怪,他哪里受得了。

尹一元一把甩开孙敬斋,并未多做理会,反而飞速朝着洞口赶去,手掐剑诀,御使飞剑去阻拦。

这洞中如此之多的妖魔鬼魅,逃遁出去,不知要有多少祸患。

剑光摇曳,彷如这黑沉沉的山洞中绽出的道道电光。

一些逃遁得慢的鬼魅精怪,一被那剑光掠过,立时仆倒在地,挣扎乱颤着化成了烟尘血水。

但他距离尚远,一些个机警的妖魔已经逃遁了出山洞,连忙高声呼喊:

“几位同道,那峄山府君逃遁,莫走了这些鬼魅妖邪!”

徐家三兄弟方才骤然听闻妖魔窃据神位,恍惚之下,商人打扮的老大和农夫打扮的老二,都被那曹军卫以鬼刀砍中,受了轻伤。

此刻见得峄山府君惊走,富丽堂皇的大殿显出了本来的山洞面貌,都是精神一震。

他们认得飞剑,更不用说龙虎气的,眼看峄山府君隐遁,正是诛杀这满殿的妖魔鬼魅的好时候。

“老二老三,祭法网!”

那商贾打扮的徐老大猛然一声大呼。

“疾!”

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从袖口中飞出了一张麻绳编织的大网。

猎户打扮的徐家老三,则高喊一声“去!”又是一张藤条编织的草网飞了出去。

两张网飞出之后,迎风变大。

“天法锁,地法锁,锁魂鬼,急锁魂,妖邪不存身……”

那徐家老大又手掐法诀,连连念咒,手中的铜钱仿佛连珠一般飞射而出。

每一个铜钱都嵌在两张大网的各个绳头节上,恰好将两张网钉在了山洞门口,将整个洞口堵了个结实。

这是他们徐家家传法术要诀之中的,锁魂祭网之术。

往常多用此术来捕获那些逃遁的妖魔鬼魅,今次怕这山洞中的众多妖魔鬼魅逃遁,用来封锁去路还是第一次。

嘎地一声怪叫!

那化作老鸹本体的乌二,扑腾着翅膀眼看就要逃离山洞,噗地一下撞在了网上,登时大网上一枚枚铜钱绽放红光。

乌二一下被弹飞了出来,哗啦啦的黑色翎毛落了一地。

紧跟在乌二之后的几个大肚鬼、长舌鬼,猛地撞上了那两张麻绳藤条的大网,立时如青烟直冒,抽搐着倒飞了回来。

第八十九章 水火葫芦

“纳命来!”

庞元生胸前衣甲碎裂,血迹斑斑,但他丝毫不顾,再度站起,持刀朝着祝公子所在的方向再次扑了过去。

此刻,祝公子身后的粗大红柱,已然变成了本来的一根刺骨嶙峋的石柱子,但阴符箭钉住的效果还在。

他挣脱不得,只能冲着身边紫衣长髯的中年汉子大喊:“师兄,快,用宝贝!”

紫衣长髯的汉子面上亦有惊慌,他有法术手段,但近战搏杀不擅长。

眼看裴楚连续两刀破了他的法术,心中又惊又怒,他这一虎一熊,不是凡物。

木偶都是他费心雕刻,又用了诸多秘药和“化物法”的祭炼手段,方能有此奇效。寻常不要说是真正的熊虎,便是山精鬼魅妖魔之属,遇之也难抵他这手段。

可偏裴楚所持的环首直刀是大周禁妖司炼制的兵器,内蕴龙虎气,最是能破法诛邪,眨眼间就毁了他两件心血。

此刻,见裴楚和庞元生再度杀来,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急忙倒退了一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葫芦。

这葫芦通体如玉,只有红蓝两色。

只见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手掐法诀,又唤了一声,“火!”

呼——

一道火焰从那葫芦里喷薄出来。

这道火焰离葫芦口寸许距离的时候,不过是手指差不多的小火苗,但到了一尺左右的时候,火焰忽地就膨胀到了水桶粗细,再到一丈距离的时候,已然是一道充塞房屋的巨大火龙,火焰滚滚,声势惊人,狂猛无比,似要焚烧世间万物。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正冲杀过来,绕是以两人的脚步灵敏,一时也躲避不及,迎面撞上这道火龙。

轰地一下,两人冲杀虽猛,但依旧难以抵挡这喷薄而出的烈火,立时被火龙的强大冲撞之势生生掀飞了出去。

整个山洞之内气温陡然升高,火龙去势不减,宛如活物一般,腾挪游走,所过的地面岩石,尽数成了白色结晶。

一路狂飙猛进,凶猛的火势涌向了那些正往洞口逃窜的诸多鬼魅精怪。

洞中的徐家三兄弟和尹一元师兄妹,骤然间只觉洞内大亮,接着就是一道巨大火龙从后方喷薄肆虐而来,全都吓了一大跳。

好在这火龙喷薄而来烧灼时,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有闪避的空间,几人或是飞蹿,或是倒地打滚,急忙避开。

那槐木妖姬闪身逃遁时,慢了一分,登时衣物头发被引燃,倏然之间全身着火,哀嚎了起来。

只有那曹军卫和连先生,两人见机得快,蹿如到了诸多妖魔群体之中,避让开了侵掠而来的狂暴火龙。

其他诸多鬼魅妖邪,立时在火龙狂掠而过后,烧成了飞灰焦炭。

“哈哈哈……这火来得好啊!”

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灰头土脸,头发胡须都有烧灼的迹象,可看着那火龙宛如活物肆虐,反而放声大笑了起来。

“大哥说的是,好法术,烧吧,便是我陪在这里也不枉了。”受了不轻伤势的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跟着高声笑了起来。

那猎户打扮的徐家老三吐了口混杂着鲜血的吐沫,双眼倒影着火光,“我们兄弟三人除魔杀妖一辈子,能有如此之多的妖魔陪着,值了值了。”

他们前面和一堆妖魔纠缠,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势,那曹军卫、木槐妖姬等人,已然算是积年大鬼山妖,几人对上亦不过勉力支撑。

这时候见着这滔天火龙,也不管是谁人的法术,只要能够烧得那些妖魔鬼魅哇哇直叫,就是心头快意。

“师兄,那些妖魔要逃啦!”

就在徐家三兄弟说话间,那壮实高大的女剑客,冲着尹一元嚷声呼喊了起来。

刺啦啦——

被这火龙狂猛的焚烧,汇聚在山洞前的妖魔鬼魅,全都疯狂了起来。

接着那火龙烧灼大网的瞬间,扯破了洞口徐家三兄弟祭炼的锁魂网,朝着外面奔逃了出去。

“几位同道,可还能再诛杀邪魅?”尹一元看着徐家三兄弟几人,又一次问道。

徐家三兄弟这时也是看到自家不下的锁魂网被破开,一个个强撑着,踉跄地站了起来。

那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左右看了身边两兄弟一眼,大声应道:“自然还是能的。我徐家祖训,人尽可亡,妖孽不可不除。”

“好!”

尹一元心情激荡,应和了一声。

转身和旁边的高壮女子一起,一人御使飞剑,一人手持大剑,追赶那些逃遁的鬼魅精怪。

徐家几兄弟彼此鼓起残勇,快步跟上。

从始至终,几人虽见到裴楚和庞元生,但都为做交流。

阴符箭、环首直刀、龙虎气,这是大周禁妖司,与他们宗派隐世的传承,谈不上一路人。

……

“梁师兄,快快救我下来!”

看着烈火在山洞内肆虐,祝公子凄厉的叫喊声再度响起。

“祝师弟莫慌!”

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这时脸色大定,转而走到祝公子所在石柱前。

这阴符箭上满是符篆符号,带着丝丝缕缕的破法气息,他不敢贸然直接上手,但想要用神异手段,亦不可为。

只能撕扯下身上的布条包裹住阴符箭的箭杆,准备折断羽尾。

就在这时,祝公子又疯也似地再度叫了起来,“梁师兄,他们没死,没死,小心!”

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登时一愣,他这葫芦里的火虽还是凡火,但势强力猛,骤然放出时,莫要说是血肉之躯,就是金铁之身,都要化去了三分。

只是等他抬眼望过去时,不可置信地看到了两道人影。

哎呀!

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一下扔了祝公子,腾腾腾倒退好了几步,弃了祝公子,缩到了角落处,似在想方设法逃遁。

“我没事?”

庞元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眼看面前依旧有火光,而他分毫未伤,心中一阵惊疑。

侧头望去,就见裴楚同样安然无事,已抢他一步站起身,持刀朝着那祝公子和那紫衣长髯的男子杀了过去。

“这是裴兄弟给我的神符起了效果。”

庞元生心下一下明悟了过来,抓起环首直刀,跟在裴楚后面一起杀向祝公子。

“师兄啊!!!”

祝公子面容狰狞丑陋,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看着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杀到面前,鼓起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下挣扎着从石柱上挪动开了身体,仆倒在地

肩膀和小腹的伤口,鲜血汩汩而下。

祝公子一脱离了禁锢,挪动着身躯就要爬起。

咔嚓一声脆响,裴楚已经赶到,一脚踩在了祝公子的小腿处,直接踩断了对方的腿骨。

祝公子再次哀嚎起来,抬起眼看着裴楚,满脸惊骇之色,似乎到了此刻才认出了裴楚,怪叫道:“竟然是你……”

裴楚看也不看祝公子,人已经朝着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扑去。

噗呲一声!

就在裴楚冲向那紫衣长髯的梁师兄时,后面赶来的庞元生已经一刀砍在了祝公子的脖子上,跟着又是狠狠一脚将尸体踢飞,放声怒吼着,宣泄心中愤怒。

……

裴楚一脚踩断了祝公子的腿骨后,纵身跃起,人已快步赶到了那紫衣长髯的梁师兄身前。

那梁师兄慌慌张张地再次拿出了红蓝两色的玉葫芦,掐念咒语。

裴楚立时一个矮身,将刀横在胸前,贴着两侧的位置朝那梁师兄杀去。

他有避火之术,可那葫芦里喷出来的烈火着实凶猛,即便大火伤不到他,可那烈火瞬间喷薄而出的力道,正面对上,以他现在的神力也站不住,只能被撞飞出去。

但烈火无形,裴楚知道只要躲开了那葫芦里喷出来火焰的第一波爆发,后面即便高温焚烧,他也能靠近这紫衣长髯的男子,将其斩在刀下。

就在这时,裴楚忽然听到了那紫衣长髯的梁师兄,忽然喊了一声:“水!”

轰隆一声!

那葫芦里忽然如同大坝决堤似的,涌出了滚滚白浪。

不等裴楚怒骂出声,狂猛的大浪已经朝着他当头打来,水流滚滚,一下子就将裴楚和后面的庞元生以及这山洞之中的众人全部给冲刷得翻滚打转。

几乎是短短呼吸之间,这宽阔的山洞就被那葫芦里的大水所淹没,轰隆隆大水将山洞内的所有人全部卷入其中,朝着洞口倾泻了出去。

“放肆!”

就在这时,一个宛如闷雷的声音不知在什么地方响起,回荡在整个连绵的峄山之上。

跟着地面震动,山石震动。

偌大的一处堪为宫殿的山洞府邸,忽然坍塌下去,整个山洞顷刻之间就被淹没。

山洞外,泥水滚滚,宛如山洪,从山上奔涌而下。

第九十章 千人齐聚

峄山山脚。

黑黢黢的山道上,上千号青壮逶迤而行,长长的队伍打着灯笼火把,绵延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

人群行走的声响和动静,隔着半里路就惊动草木上的雀鸟高飞,野兽遁逃。

站在人群前方的周五,一身短打劲装,手上是一根鸡蛋粗的熟铜棍,这原本是被一个庄户人家里祖辈传下来练力的,如今被他借来恰好能当做兵器。

周五远远眺望了一眼前方的峄山,忽然高高扬起手里的熟铜棍,朝着后方的人群喊了一声:“快到峄山了!”

“小辛哥,给后面的兄弟信号!”

狄五斗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听到前面周五的喊声后,转而让身边的杭小辛向后面的人示意。

“好嘞!”

杭小辛应和一声,手里的火把左右摇晃一阵,嚷声喊道:“大家伙不要走散了,几人一组,跟着身边的同伴!”

人群静默无声。

尽管此前已经有诸多准备,在场的众人也全然是抱着豁出去的态度,但到了实打实要见真章的时候,不少人内心还是有些忐忑。

其中哪些以往和山贼厮斗过的,还有之前在牛头山打过牛妖的还要好上一些,不少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青壮,内心则又是激动,又是惶恐。

队伍继续前行,不多时,众人已经到了峄山山脚下,远处一个破旧的过路茶铺子隐约可见。

周遭清清冷冷,唯有怪异的风声呜咽,似有鬼哭狼嚎之声。

一千多的青壮里,不少胆小敏感的,只觉得周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头皮发麻,背脊有了凉意。

好在人多势众,即便心中有那么一点怯意,左右看着身边都是同伴,那点小心思立马又烟消云散。

狄五斗轻轻一夹马腹,到了人群最前方,看着那黑沉沉的夜幕前方,猛然高声朝后面的人大喊:“涂牛泪,抹柳叶。”

哗啦啦的一通响声,行走在后方的众多青壮,听到这声大喊后,一个个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牛眼泪和柳树叶在眼前抹了一下。

登时——

在场的数千青壮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那破破烂烂的茶水铺子,而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巨大客栈。

此刻,客栈前方聚集了足足有好几百花衣彩衣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或歪头斜脑,或侧头伫立,不闪不避,齐齐望着涌过来的众多青壮。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平静安详,骤然被这千名青壮闯入给打破了一般。

“这……这些都是鬼啊?!”

人群之中,有胆气弱的这个时候不免牙齿打颤,双腿一阵发软。

听多了怪异之事,但真的自家撞见,不少人这还是第一回。

有懂得些世事,老成一点的,后牙槽紧咬。

这些鬼魅邪祟之胆大包天,简直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上千的青壮,生人气息炽烈,可这些邪祟竟然丝毫没有畏惧,反而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看着他们。

“大伙这是要到哪里去啊?”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客栈前,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飘飘荡荡走近了几分。

周五紧紧抓着手里的熟铜棍,看着在五六张外站定的小厮,心中亦有几分紧张。

他真要开口回答这少年,忽然就听那少年又说了一声,“可要到客店里吃碗面再走啊?”

说着那少年咧开嘴冲着众人笑了笑。

嘶——

青壮里吸凉气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少人猛地打了个寒颤。

就见那少年笑着笑着,嘴巴忽然咧开到了耳后根,一张稚嫩的面孔上一块块的皮肉掉落了下来。

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若只有一两人在荒山野地见了,非吓得尿裤子不可。

“鬼魅邪祟!”

猛然一声大吼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嘣——

陡然一阵弓弦的响动声。

一根竹箭从人群中飞了出来。

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少年的胸口。

嗤嗤——

一道白烟,骤然从那小厮胸口腾起。

小厮痛苦地大叫了几声,仿佛冰雪遇到烈火,立时消融了下去。

“放火,敲锣,抛金汁!”

狄五斗将背着的猎弓放下,猛然大吼一声。

他射出的箭矢,是淬过黑狗血与公鸡血的,至阳至刚,这样的小鬼,又哪里抵得住。

听到狄五斗的呼喊声,略显得慌乱的青壮闻言,立时动了起来。

铛铛铛的锣鼓声骤然大作,不少人背负的柴薪和干草的物件都引燃了起来,火光灼灼,又有一个个陶罐从人群里飞了出来。

哐啷哐啷砸在了地面和那处客栈上,令人作呕的气味立时弥漫开。

那灯火灿烂的客栈门前,一个个看着衣着华丽宛如戏子一般的男男女女,立时惊呼了起来,轰然散开。

但只跑了几步,这些如同戏子一般华丽的人影又退了回去。

地面上污秽不堪,浓郁的恶臭味,即便很多青壮都难以忍受,这些鬼魅邪祟更是第一时间,远远退开。

有些不慎沾染到的,立刻翻滚着哭嚎着显现出了原形,尽是一些模样怪异,或大肚或长舌,或狰狞恐怖的鬼物。

又有一些精怪和本就污秽所生的鬼物,不惧金汁,化作狰狞之形,呲牙裂嘴,咆哮呼吼。

一头长着怪异白毛,仿佛熊虎一样的怪物,人立而起,面对上千人的青壮队伍也不退避。

又有数十个鬼魅,全然是白森森的骸骨,手里还抓着刀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众多青壮扑了过来。

“娘咧!”

当即就有几个年少胆小一些的,吓得屁滚尿流,朝后面倒退飞跑。

“跟我冲!”

狄五斗见状,狠狠一咬牙,拔出了环首直刀,一马当先,快马朝着这客栈冲了过去。

他有猛将之资,可毕竟未曾历练出来。

而且这些青壮即便学了点战阵之法,可事实上两三天时间,掌握有限,不过是让众人齐聚胆大了几分,可见着这等骇人场面,不少人立刻就胆怯了。

这等时候,再想要指挥作战之类的,谈何容易,还不如一鼓作气。

“冲上去!”

眼看狄五斗一马在前,周五和杭小辛以及一些杭家的护院家丁,当即动了起来。

砰地一声巨大的闷响。

狄五斗骑乘着马匹撞在了最前面那长着白毛的精怪身上,那精怪力量骇人,马匹这一撞之下,非但没能冲过去,反而被那精怪给掀翻在了地上。

狄五斗面色不变,在马匹倒下的瞬间一跃而起,手里的环首直刀狠狠劈下。

刺啦——

一阵皮革和骨裂声清脆响起。

那长着白毛的精怪,被狄五斗一刀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跟在后面的周五和杭小辛等人,齐齐棍棒刀枪齐出,朝着周围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打。

棍棒刀枪,都是沾染了一些黑狗血公鸡血的,虽然一击之下,不能将这些怪物毙命,但破法效果发挥作用,只要击中便是道道烟气弥漫。

又有一些人,拿着陶罐葫芦木盆之类的物事,什么都不管,就是拼命地朝着周围乱泼乱洒。

那黑狗血取得不多,但公鸡血可是收罗了附近十几个村镇,有胆子小的,干脆把那些什么公鸡血之类的倒在自己身上,拿着木枪竹竿之类的,左右游弋。

整个场地,周围火焰燃起,通明一片,铛铛铛的铜锣声,更是刺耳无比。

恶臭味和血腥味弥漫,周遭全是污秽浑浊的气息,一些游魂野鬼精怪草木,想要逃离都没地可去。

狄五斗一刀将那长着白毛的精怪砍成了两半,又是挥刀狂劈,打翻了好几个冲到他面前的骷髅架子。

有他拼杀在前,跟着后面的人群胆气愈发的壮了三分。

在这山脚下的鬼魅邪祟,本就没多大能耐,不少都是近几年懵懵懂懂有了点灵智,稍稍成了点气候,一个两个想要害人都不容易,这一通乱打乱撞下,立刻混乱不堪。

尤其是不少青壮,看着那些鬼魅妖邪,在污秽的金汁和黑狗血公鸡血之下,嗤嗤冒着白烟,化作脓水,连连退避,胆气渐渐壮了起来。

“老子以为这些东西多可怕,原来就这鬼样子!”

人群里,赖纤头带着两个做苦力的汉子,一人洒鸡血,一人倒金汁,他则拿着一杆枪头沾了黑狗血的长枪,一枪刺穿了一头像是松鼠模样的精怪,大叫了起来。

又有几个猎户出身的,拿着弓箭对准了那些游魂鬼魅,射了过去。一箭之下,管你是什么鬼魅山精,中招之后,立刻哀嚎连连。

还有抱着柴薪烧灼起来的,各种火把,左右挥舞,逼得那些精怪鬼魅步步后退。

这些邪祟害人,多是以诡异手段,一旦众人合力,又通过牛眼泪、柳树叶看得到身形,再加上有狄五斗这样的猛人在前,局面渐渐压倒了回来。

那些先前后退跑远的青壮,这时见状,不少人又跑了回来,加入战团。

“烧了那个客栈!”

一团团火把飘飞扔出,猎猎的大火开始响起。

各种怪异的叫声和嘶吼,伴随着人群的呼喝,不断响起。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等众人回过神来,就发现场内的不少精怪野鬼,或是被围攻之下给打死打散,或是飘飞跑得不知踪迹。

遍地的污秽之中,又有或大或小的各种精怪尸体。

那处灯火灿烂的客栈又恢复了破茶水铺子的模样,已经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

“大家伙看到了,这些个东西,怕我们!”

狄五斗一刀又砍翻了一个变成苍颜老妇的骷髅,环首直刀高高举起,放声大呼。

跟着周遭的青壮,血气这时也上来了,一个个附和着怒喝不停。

“上山,上山,裴兄弟还在山上,我们这就去抄了那个大妖魔的巢穴。”

“一把火烧了他去!”

“让他害人,今天就要报仇!!”

大火之中,人群里个个都恶臭不堪,但呼喊的声音越发炽烈高涨。

就在这时,地面震动,轰隆隆仿佛雷鸣般的声音从山上传了下来。

“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叫了起来,齐齐朝峄山上望去。

狄五斗站在人群前方,同样抬起头仰望,最初还看不太清晰,但渐渐的借着山脚下燃起的熊熊火光,忽然看到了山上是什么情况。

就见黑幕沉沉的半山腰,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他脸色剧变,猛然大喊出声:“快,快到路那边的斜坡上去!”

上千名青壮一时还不明所以,但众人还是遵循着狄五斗的号令,齐齐飞奔跑开。

霎时间。

轰然之声大作。

漫天的火光之中,就见混杂着草木、岩石、泥土的洪流从峄山半坡滚滚而下。

在这山洪后方,又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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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山崩

耳畔是轰隆隆的声响。

裴楚被那迎面而来的狂暴水浪席卷,完全站不住脚,一下就被狂猛的巨浪给冲了出去。

不等他寻找到石柱之类的障碍物,做太多反应,跟着那水流就已经没过了头顶,水流滚滚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水库泄洪一般,一起顺着坍塌的山洞洞口冲刷了出去。

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偌大的山洞就被水流灌满,跟着朝着洞口滚滚而下,再接着山洞坍塌,又混杂着泥沙碎石,形成了浩荡山洪。

人力有穷尽,哪怕以裴楚身负六牛之力,这等时候亦是无法稳住身形。

浮沉跌宕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一直到狂暴的水流将他冲出洞穴,环境开阔,他才寻到机会,猛地一个纵身,从水下跃起,人站在了滚滚而下的洪流水面上。

他的“丹符履水”道术,有履水上如登平地,江河湖海巨浪不能沉溺之能,骤然形成的山洪虽猛,只要他冒出头来,立刻就能纵跃到水面之上。

他抓起环首直刀,察觉自家已经被山洪从洞穴出冲出了小半里远,还不等他找寻那紫衣长髯的妖人,忽地就看到前面奔流的山洪当中,庞元生被水流裹挟其中,朝着山下奔涌而去。

裴楚急忙纵身飞奔,双脚踩踏着山洪水浪,飞快地赶了过去。

庞元生双腿绑有四个甲马,有轻身之能,换其他时节,也踏水而行。但方才山洞之中,那紫衣长髯的妖人葫芦里陡然冒来的大水,将庞元生整个人都淹没了,破去了法术,在这滚滚而下的洪流里,没有了抵抗之力。

前面由于庞元生已经有甲马之术,所以裴楚给庞元生的符里有“避火符”和“避箭符”,但却没有“丹符式”。

且他现在虽不经意之间已经开始修炼第二处穴窍,但各种符箓繁杂,以他的法力,除了自家使用,能够赠与其他人的也有限。

一步迈出,裴楚踏着洪峰,比滚滚而下的山洪还要快上许多,冲到了庞元生身边,一把将他从水中捞起。

跟着他又看到了前面的山洪当中的尹一元师兄妹和徐家三兄弟几人,并有诸多的精怪鬼魅,那些精怪自不消说,难以抗拒这山洪,跟着一起朝着山脚涌去。

鬼魅游魂之流,体轻如风,若跌入水中,也能爬起站上水面,只是这山洪凶猛,除了少数几个侥幸的,大多数沉浮其中,亦不能脱身。

那尹一元一手抓着飞剑,一手拉扯着那壮实的女子,两人从水中冲天飞了起来,跌落在一旁的岸边。

可那徐家三兄弟几人却没有对抗这洪水威能的手段,

裴楚将庞元生抛到了岸边,又快步赶了过去,将几人从水中捞起,扔到了山洪两侧的树木空地之上。

做完这些,裴楚从山洪的水浪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树干上,又飞快地朝山坡上面赶了回去。

转眼间,山洪已过,浩荡的一大波洪水已经快到了山脚。

山坡上只剩下涓涓细流,和一道泥沙岩石树木冲击过的痕迹。

“咳咳——”

“多谢!”

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徐家三兄弟里,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咳嗽了几声,朝着裴楚连连拱手感谢。

其他两兄弟全身湿漉漉的,也是想要说话,但一番洪水挣扎,这时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咳咳……裴兄弟,莫要走了那妖人!”

看到裴楚赶了回来,另外一侧的草丛上,庞元生狼狈不堪,却依旧不忘那造成了这山洪的妖人。

裴楚重重点头,沿着山坡再度飞奔而上。

他现在的体力配上“丹符式”的轻身之能,几乎没有穷尽。

就在这时,忽然上方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嗯?”

裴楚和其他几人骤然抬头,就见上面小半个山体似乎都龟裂开。

草木倾伏,百十年的老树嘎吱吱的倒塌。

岩石泥土滚滚落下,比之方才的山洪似乎更加猛烈。

一个紫色的身影,头发胡须飘飞,慌张无比。

一边奔跑还一边大喊:“赵无咎,你想要梁某性命不成?”

“且把葫芦留下。”

宛如雷鸣霹雳一样的声音从山中传出。

草木沙石飞溅之中,半山坡山体里一条粗大的手臂探了出来,跟着大块大块的山石滚落,露出了里面一个石人。

石人十分巨大,仅仅露出的半个身体就有四五丈高,浑身冒着金光,衣着面目历历可见,赫然是之前大殿上,被裴楚一刀劈开,遁去的峄山府君。

“好妖魔,真以为成了草头神,就敢惦记我宝贝?”

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一路从山腰上飞逃下来,嘴里怒吼连连。

那峄山府君化作的石人身躯从山石里挣扎出来,声若滚雷:“你毁我洞府山地,自是需要赔偿。”

随着这石人从山体之中挣脱出来的动作,树木倒塌,岩石滚落,这山坡上刚刚被山洪冲了一遍,本就松软,这一下山体龟裂,各种泥沙树木碎石混杂着之前还残存的水流,立刻犹如山崩一般,再度形成了泥石流。

“快,快逃。”

裴楚看着那泥沙滚滚而下,连忙冲着庞元生等人大喊。

众人这时候从那峄山府君化作石人显身,还有那几句对话,已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峄山府君再度现身,是觊觎紫衣长髯的妖人手里的那个葫芦。

那葫芦有水火未能,峄山府君虽窃据位格,成了一介草头神,但妖魔性子未改,见了这样的宝物,哪里能忍得住不出手抢夺。

且这峄山府君说得其实也不算错,水火葫芦的一番威能,着实让峄山造成了不小的祸害。

庞元生和徐家兄弟以及尹一元等人,眼见那滚滚而来的沙石如洪流,哪里还敢再停留,纷纷朝着周遭拼命逃遁开去。

前面那洪水众人都抵挡不得,这如山体滑坡似的泥石流下来,谁要是慢上一点,立刻就要被淹没其中。

裴楚一跃让开了一块朝着他滚过来的岩石,看到了那紫衣长髯的妖人,顾不得即将到来的泥石流,不退反进,反而再度朝上又跑了一段。

除恶务尽,之前那祝公子走脱一次,已经让他耿耿于怀。

再度遇到这同样的妖人,他又哪里肯让对方逃了去。

而且以他现在的能耐,只要速度够快,即便山石倾斜,他也能敢在此前逃离。

那紫衣长髯的梁师兄听得身后的巨大动静,一连避开了几块山石,全力飞奔。

猛地一下看到了挡在前面的裴楚。哎呀一下,登时惊吓得大叫出声。

他那水火葫芦还挂在腰间,可一日只用得一次,到了这时,再面对裴楚却是无法再度使用。

情急之中,又抛出了一个白色的小木偶。

裴楚那木偶扔了出来,立刻举起环首直刀,抢上前去。

之前遭遇了那可化作熊虎的两个木偶,对于这紫衣长髯的妖人就有所顾忌。

只是裴楚从山下往山上冲,即便脚力强劲,又有轻身之能,依旧慢了一步。

忽地一下,那木偶已然化作了一匹白色的骏马,四蹄一个踏步,踩在了虚空上,犹如平地。

竟是飞了起来!

那紫衣长髯的男子猛然一跃,动作慢了半拍,没能骑上马背,只抓着骏马的尾巴,整个人登时飘飘荡荡跟着那白马飞腾到了天上。

其中一块飞起的石块正巧砸中紫衣长髯男子的后臀,引得他一通怪叫。

裴楚一刀砍翻了一根撞到面前的树木,看着那紫衣长髯的男子逃遁,心中忿忿。

可眼前的情况已然不容他有其他心情,转头就踩踏着滑动的岩石泥土飞逃。

那已经从山体中挣扎出来的峄山府君石人,看着那飞入空中的白马,不甘地吼了一声,目光又转移到了裴楚和下面逃遁的众人身上。

随着峄山府君的近十丈的石人身躯行动,滚滚的泥石流伴随着山体滑坡,成了真正的山崩。

“尔等区区凡人,胆敢冒犯本神?罪不可赦!!”

如雷鸣似的怒吼夹杂在泥石流轰然而下的巨大声响里,久久回荡。

第九十二章?山崩(二)

峄山山脚。

大火烧得正烈,哔啵的火星弹射。

浩浩荡荡的人群这时听得山上的巨大动静,已然顾不得管周遭的大火或者其他鬼魅之属。

上千名青壮听到了狄五斗的呼喊声,蜂拥似的朝着山脚对面的一处土坡跑了过去。

差不多有四五百人率先爬上了土坡后,就听得轰隆隆的巨大水流声从山上奔流而下。

这一次,借着那烧得通明的火光,众人看得清晰,那是一道足足有五六丈宽混杂着泥水的瀑布,水流滚滚,显得那些动作慢的拼了命的往山坡上跑,可哪里来得及。

这人一上百上千,骤然遭遇危机,不管不顾起来,便如那没头的苍蝇乱跑乱撞,完全没了分寸,甚至不少人为了逃命,已经开始拖拉扯拽起来。

率先上了土坡坡顶的狄五斗眼见如此,脸色猛然一沉,排众而出,再度飞也似地冲下了土坡。

他原本脚力就强,有了裴楚送他的“丹符式”,全速奔跑起来,速度快得惊人。

“不要乱,手拉着手!”

狄五斗一边拉扯着众人,一边连连大喊。他声如洪钟,即便轰隆之声越来越近,也未曾将他的呼喊淹没。

站在人群之中的周五最先反应过来,以他现在身怀一牛之力,要跑起来,其他人根本挡不住,也能够快速逃离,就因为身边跑得慢的多数是他熟识的,他一直在帮衬。

眼看山上的洪水将至,狠狠一下将手里的熟铜棍插入地下,然后又将困在腰间的一条绳索甩了出去,立时周围就有了七八个人被他笼在了一起。

很快其他青壮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距离那土坡还有一段距离,这等情形之下,跑是跑不过那轰然而下的山洪,三个五个的连忙互相抓起了彼此之间的手臂衣物。

那些上了土坡的这时也回过神,纷纷解下随手带着的绳索铁链,朝着其他人抛去,一个接一个,人群或拉或抱,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张大网似的。

轰隆隆的水流声眨眼间到了,磅礴的水流溅起了数米高的浪花。

那在周边燃烧的大火,在水流下来的第一时间,就被水浪所铺面,跟着一齐下来的就是各种树木泥沙之类的杂物。

狄五斗站在最前方,或是拉扯着站不稳的青壮,或是将一些岩石木头之类的给挑飞,但饶是如此,依旧有数十个青壮,被倾斜下来的山洪或是卷冲出去,或是被各种杂物击中。

“有妖怪!”

处于滚滚洪水中的青壮里,忽然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其他上了山坡的青壮也看到了那倾斜而下的洪流里,不少面目狰狞的山精鬼魅豁然在其中。

一头堪比常人身高的山魈张牙舞爪地纠缠在了一个人的背后,拼命地踩踏着想要逃离大水。

又有长舌的大鬼,在水流到了山脚平地缓慢一些后,拼命用长舌去纠缠周围的物事,试图脱困。

更多的一些精怪鬼魅,则是在从半山腰到山脚这一段的巨大山洪当中,折腾得没了气力。

狄五斗置身在洪流最前方,手中的环首直刀一阵狂舞,劈砍了好几个朝着他这边过来的几个大鬼,又看到了不少被鬼魅和精怪纠缠住的青壮,急忙扑过去救援。

这一跃,狄五斗忽然就发现脚下一轻,整个人跳到了滚滚的水浪上面。

霎时间行动自如,大步飞奔,一刀一个砍得那些鬼魅精怪都来不及做反应。

忽然,狄五斗就见着水中沉沉浮浮有两个怪影,拼命地扑腾着,那张开的不是手脚,而是一对湿漉漉的羽翼。

狄五斗几步冲了过去,朝着那个头硕大宛如夜枭的怪物当头就是一刀。

“咕”地一声怪叫,这头夜枭在水中挣扎了好长时间,躲避不及立刻就被砍了脑袋。

狄五斗脚步不停,又朝着另外一个扑腾的黑色大鸟持刀砍了过去。

那大鸟眼看夜枭尸首分离,登时惊慌无比,嘎嘎怪叫着拼命挣扎着扇动翅膀,跟着又口吐人言,呼喊了起来:“黑水哥哥救我,黑水哥哥救我……”

“嗯?”

狄五斗听得着黑鸟呼喊,微微愣了下神,就在这时,忽然就见脚下湍急的水流上一个硕大的黑影涌动而过。

不等狄五斗多做反应,那黑影忽然在激流中涌出水面,亮出一个巨大的尾鳍,狠狠拍打在狄五斗的后背上。

狄五斗登时一个立足不稳,没入到了水中。

“水怪?!”

狄五斗再度从激流中跃起,左右逡巡,那湍急的水流已经朝着远处流淌而去,再不见方才的那个黑影和扑腾的黑鸟踪迹。

他一时也顾不得追索,土坡下方的水流已然平缓下来,各种鬼魅妖魔正挣扎着站起,他连忙赶上前去,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砍翻在地。

先前上了突破的那些青壮,这时也一齐涌了下来。

他们因为没遭了这水患,身上带着的武器和诸多公鸡血黑狗血之类的并未被浸泡,登时朝着那些湿漉漉的各种怪物上拼命挥洒了过去。

这些精怪妖魔比起先前狄五斗和众多青壮斗得明显强大不少,不少还能挣扎着爬起,便是鬼物也多半凝聚成型。

换做往常,它们恐怕都能搅得几个村子不得安宁,可偏偏这众多的精怪妖魔遭遇了峄山府君里的水火祸害,这时候实力大减,除了一些跟着水流冲远的,还有实力强劲挣扎着逃跑的,其他的则在短短时间内,被一拥而上的青壮们和狄五斗杀了个干净。

“这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狄五斗最后一刀砍翻了一头羊头人身的精怪,仰头望向峄山,山上骤然冒出了来的大洪水,着实让他有些惊疑不定。

“快看,天上有匹马!”

忽然有人高呼出声。

狄五斗循声望去,就见天空之上,一头银光闪闪的白马,脚踏虚空快速奔行。

在那匹马的尾巴上,还挂着一个人影,左右飘荡,似乎想挣扎着爬到马背上去。

“又是什么邪祟妖魔?”

狄五斗心中发紧,一步朝前,走到了众人前面,环首直刀横胸而立。

但看那白马脚步踏踏,每一次踩在虚无上宛如实体上一般,嘶鸣一声,拖着那扯着他尾巴的人影,逐渐跑远。

众人见那白马消失无影,稍稍松了口气。

但不等他们大气喘完,轰隆隆的巨响再次从峄山上面传来,这一次声势越发的惊人,似乎又有山洪倾泻下来。

这次众多青壮无需狄五斗提醒,一个个飞奔跑向不远处的土坡躲避。

等众多青壮刚退到那处土坡上,借着还有小半未曾被山洪冲到还燃烧的火光,众人看到了惊骇欲绝的一幕。

几个人影从峄山上面飞奔而下,速度快得惊人,而在他们后面,峄山主脉山峰的一面,仿佛裂开似乎的,一大片山石草木跟着一起滑落。

在那大片滑落的山石草木后面,又有一个头戴尽管,身穿冕服,宛如神祇一样的巨大身影,一步一步迈了下来。

声势骇人,震天动地。

第九十三章 留你不得

轰隆声越来越大。

仿佛山崩天倾。

峄山山脚斜对着的一侧的土坡上,众多青壮手忙脚乱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那几人是——”

周五看着那赶在山体滑坡前飞奔而下的几道人影,陡然失声叫了起来,“是……是裴兄弟他们!”

“真是裴道长啊!”

杭小辛站在周五身边,感受着地面震颤越来越强,也是生出震撼之感。

只见那岩石草木簌簌的前方,一道白色的剑光飞掠。只是那剑光飞得不高,一个俊美男子一手握着剑光后面的剑柄,一手拉着一个体态魁梧貌似女子的人影飞掠,几乎足不点地,仿佛两人是被那道白色的剑光拖曳而行。

在另外一侧,裴楚一身鲜亮的道服泥泞不堪,双手左右各拖拉着二人,健步如飞,虽然身后有泥沙巨石滚滚,但始终比几人的疾驰速度慢上一线。

轰隆——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地面猛然剧烈震颤。

那从峄山山脚上滑落下来的一小块山体终于撞击到了地面。

裴楚猛然一声暴喝,双臂齐齐用力,将左右的庞元生和徐家三兄弟狠狠一用力朝着边缘地带甩飞了出去,跟着人猛然一个纵跃,接连在地面翻滚了好几圈,终于躲过了倾压下来的大量泥沙草木落石。

呼啸掠过的剑光骤然暗淡下去。

“噗——”

容貌俊美的尹一元踉踉跄跄停下了脚步,面色煞白,在手中的飞剑停下来之后,跌跌撞撞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身旁那手持大剑的魁梧女子急忙抢上一步,一把将尹一元搀扶住,关切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尹一元面上的肌肉抽搐,强忍着头上的刺痛和肌肉酸胀,急忙喊道:“快,师妹,赵无咎以峄山山脉为体,我们敌不过,速速离开此地!”

呼——

裴楚从地面上爬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一大片连绵的黄泥土堆,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一番从峄山上面奔逃下来,哪怕是以他现在的力量又有道术加持,依旧算得上是危险万分。

天地之力,山崩地裂,着实威势骇人。

庞元生和徐家兄弟几人全然瘫在了地上,一个个脸上尽是苍白之色,额头冷汗滚滚,显然方才从这山体滑坡之中飞逃而下,比起面对什么妖魔鬼魅不知凶险了多少。

“尔等凡人,焉敢侵犯峄山山神耶?罪不可赦!”

不等裴楚等人喘口气,一个声音从峄山传来。

“跪下!”

声音如洪钟大鼓,又是天上雷霆,回荡不止。

一个浩大的身影已然从峄山上缓缓走了下来。

它走得不急不缓,但庞大的体型,一步迈出抵得过常人几十步,行动之间只有一股沛然不可侵犯的从容气度。

虽是岩石之躯,但衣着样貌栩栩如生,更有周身遍布着金光,于在暗沉的长夜里,格外鲜明,几让所有见到的人,心生匍匐膜拜之情。

……

“山……山神?”

狄五斗站在土坡上,看着那从高有十丈的金光石人自峄山上下来,面色倏然剧变,饶是以他的胆大和心性,也不禁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守卫乡土,与各种妖魔鬼魅、山匪盗贼作对,他有千般胆气万种豪情。

可面对的是神祇,他的内心不免踌躇。

这不是大妖魔么?如何又是山神了?

凡人如何能与神祇抗衡?

“山……山神!”

“是山神爷!”

“峄山山神!”

上千人的青壮里,不少人在见着那高冠冕服的金光石人出现的瞬间,已经失声叫了起来。

有心性差一些的,扑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

便是其他一些没有跪下的,这个时候也不免两股战战,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众人是这片刻间就忘了此次是来杀妖除魔的,忘了那遍地疮痍的鬼魅精怪,眼中只有着熠熠生辉的巨大神祇。

这可是山神啊!

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自古便有礼拜敬畏。

千百年来膜拜它供奉它,它能让你心想事成。

长者平安长寿,少年健康成长,女子妖娆美丽,牧者牛羊成群,农者五谷丰登。

护佑一方,保境安民。

“山娃儿,快跪下,这是山神爷,我们冒犯了山神爷!”

“二六子,磕头,给山神爷磕头!”

年长一些的拖拉着旁边年轻的,强迫他们跪下以示尊敬。

有些无奈跟着跪倒在地,只是又有倔强的梗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金光灿灿的石人。

土坡上。

杭小辛几乎下意识的双腿弯曲,想要跪倒下去。

他杭小辛是奴仆之身,但多得杭家家主信赖,倚为臂膀,头脑胆量皆胜于同辈,在四里八乡也小有薄名。

被人提起喊一声“小辛哥”,不少老少爷们也都愿称他一句是个知晓事理的。

若是说杀山贼匪类、妖魔鬼魅,他杭小辛豁出性命也敢去搏一搏,可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是峄山山神,便让他真的有些无可是从。

自小听得多便是尊卑之分、神佛在上,若要让他朝着一尊神祇动手,着实没办法面对。

啪嗒一声!

杭小辛听到了身边一个年约四五十的男子跪倒在地,扔了手中武器,哭喊着磕头乞求,自诉罪过,冲撞山神。

“冒犯山神了?”

杭小辛似有恍惚,随即又摇头,“是啊,这满山鬼怪精灵,哪个不是依附于这峄山山神的,便如我一般,为人奴婢,供人驱使。”

正当杭小辛要跪下之际,忽而看到了身边一个矮瘦的身影。

这是张老汉,杭小辛认得对方,他往日经过时,还在对方家中讨过水喝。

他听说这张老汉是因为有个孩儿被妖魔害了,今次还将家中唯有的一头黑驴给宰杀了,杭家愿意补贴黑驴的价钱,可张老汉也不收,说只为除妖魔。

他记忆里,这张老汉早年辛劳,往日身形向来佝偻,可这时却拼命拔直了腰背,挺立如枪。

杭小辛又看到了另外一侧一个胡须凌乱的汉子,双拳紧握,咔咔作响。

这是鱼西村的李大哥,膝下无子,只有一个侄儿养在身边,也是被鬼魅害了。

杭小辛左右扫视,又看到了不少站在那里不愿意跪下的老少,他们见着这山神,心中或有敬畏,可不愿意下跪。

凭什么下跪?

这时,一阵怒吼的声音在前方传来。

……

“呸!妖魔!无封无敕,也配称神?”

脏乱泥泞的空地上,庞元生跌跌撞撞站起,望着峄山府君的庞大至极的石人之躯,高声怒吼。

禁妖司镇压天下神魔妖鬼,能称神者,必要有大周朝廷封敕,否则一律视为邪魔鬼祟。

“一介妖魔窃据草头神位格,也配让我等跪拜?”

徐家三兄弟中同样高声呼喊,修士左道中人,敬神礼佛只属寻常,但妖魔窃据,想要他们低头跪拜,却无半点可能。

裴楚拔刀上前,抬头仰望这高耸如巨塔的峄山府君神躯,夷然无惧。

他于神祇并无敬畏,若说如杨浦县城隍一般,沉沦碧波依旧相助与人,得登神位护佑生民,那敬你一炷香,磕头叩首也无不可。

可这峄山府君,是大妖魔,放任诸多山精鬼怪害人,以生人血肉喂养怪花,酝酿花露,不除去都难以消这心中不平之气,还想他跪拜?

笑话!

“管你是草头神还是妖魔鬼怪,若不能祛邪辟恶护佑百姓,反而作恶多端戕害于人,那便留你不得?!”

裴楚猛然暴喝,手里的环首直刀似有龙吟虎啸声,一个纵步跃起,朝着峄山府君的金光石人躯体劈砍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小辛哥

“管你是草头神还是妖魔鬼怪,若不能祛邪避恶护佑百姓,反而作恶多端戕害于人……”

暴喝之声如惊雷霹雳。

杭小辛正浑浑噩噩间,忽然听得裴楚一跃而起拔刀劈向金光石人的暴喝声,全身蓦地一震。

环顾四周,众多青壮有跪在地上的,亦有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

他再望向周遭的张老汉、李大哥等人,忽然不知为何联想到了自家的处境,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人心中的想法。

“人人都称呼我为‘小辛哥’,可我自知自家身份,我是杭家的家生子,是奴婢身份。

可我杭小辛是好男儿,甘愿受其驱使,行走奔波,为奴为婢,却不是为了一张卖身契。

我早已攒够了钱赎回,家主也多次放还于我,而我之所以不离开杭家,是感念杭家恩情。

杭家于我有养育之恩,家主信赖我视为左膀右臂,九娘自小与我长大,待我更甚兄弟。我在杭家有大好威风,得人敬重,如此这般我才愿尽心竭力,忧杭家之所忧,急杭家之所急。

可若杭家当真有那么一日要打杀于我,我又如何肯甘心,哪怕我这条烂命如风中飞絮,不值一提,也非要挣个鱼死网破。

这神祇不也如此么?

我等愿意膜拜祭祀,供奉仙神,爱它、敬它,便是希望它能护佑我等不受邪魔所侵,可这神若不护佑我等,反而要害我性命,那……”

杭小辛面色涨红,腮帮子紧咬,缓缓直起了身,似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那……便如裴道长所言,这神又要来何用?管他是草头神还是邪魔,都留不得了!”

“啊啊——”杭小辛仰天一声怒吼,骤然大喝,“这满地的妖魔鬼魅都是这山神豢养,害了不知多少人,我等哪里来的罪孽,又凭何要我等下跪!”

“对!这是妖魔,不是什么山神!!”

周五将熟铜棍狠狠敲在了一块岩石上,岩石碎裂,沙尘飞扬。

他骤然见着峄山府君十丈石人金身,心中亦是难掩的敬畏恐惧。

可他心里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与英杰同行有了勇气,又或者是他经营酒肆日久,听多见多,于神祇之事或有忌惮,比其他人看得透彻。

到了这等时候,乞求叩首,又能有何用?

就算是今次饶过了,逃过了,那下一回又闹出鬼魅之事,又该如何?

“妖魔惑乱人心,窃夺山神之位,尔等想想往后真要将子女亲眷,送那些魔头口中不成?”

周五蓦地提起熟铜棍,高声大呼,他身负一牛之力,虽武艺不通,但胆气早胜过其他人。

“我等当去助裴道长!”

高声呼喊中,周五已大步朝着山坡下跑去。

“五斗!”

“五斗兄弟!”

“狄五斗!”

一阵阵的呼喊声在狄五斗耳边响起。

狄五斗愣愣站在那里,回过神时,才发现周遭跪伏在地的不少人都看着他。

他几次三番的出头,在杭家集左近的青壮当中威望日隆,众人心中虽有犹疑惊惧,可若是能得到狄五斗的带领,一些顾忌暂时或可抛却。

远处,金光灿灿,呼喝之声不时响起。

狄五斗此心中却一片茫然。

他与杭家集里的青壮老少的际遇不同,未曾流落到这杭家集前,曾在辟北、武乐、南行等诸多州县生活过。

年少时由于天生食量极大,他厮混街头是有过盗窃之举的,不是去人家中店里偷窃,而是偷入寺观庙宇,吃了不少祭品。

其中一次偷吃后,做过一次怪梦,好像是被人押到了一处府邸当中,有小吏模样的人斥责他不敬,偷吃贡品云云。

后来冒着金光的人影,发出有浩大声音,怜他孤苦,免了罪责。

他心中忐忑,偶尔在想,自家神力不知是不是多偷食了神祇祭品的缘故。

但自那之后,他便再不曾偷食盗窃,且多行善事,即便食不果腹,也只是寻人乞讨一二。

少时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于神祇上,较之常人更多了几分敬畏。

山贼盗匪,精怪鬼魅,他都不惧怕,纵是死,那也无妨,可神祇……

“凡人如何能与神祇抗衡?”狄五斗嘴唇微动,似自言自语般地念叨了一句。

“神若不护佑,反要害你呢?”

杭小辛双目赤红,猛地一把抓起了对方的衣领,他已连喊了数声,看到狄五斗失了魂似的,指着远处的金光石人,大声怒吼道,“况且那哪里是神祇,是妖魔,妖魔啊!狄五斗,我杭小辛虽卑贱,可也识得英雄,往日敬重你并非是你做了杭家姑爷,而是因为你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九……九娘嫁你也不委屈了,可这等时候,裴道长一局外人尚且为我等出头,你,你又如何敢胆怯退却?!”

“我……”狄五斗蓦然语塞,讷讷不知所言。

“老汉我不信神啦!”

“杀妖魔,杀死你们这些妖魔鬼怪!!”

“孽障,你还我侄儿啊!”

这时,又是两声狂呼响起,却是先前那张老汉看到周五疾冲下山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悲愤,跌跌撞撞地狂奔跟随,又有那须发凌乱的李家大哥不管不顾跟着冲了下去。

山坡上,又有一些方才虽心内惶恐,可始终未曾跪下的青壮,这时都大声呼吼了起来。

他们之中不少都是家中受过侵害的,即便有些不是自家,可也见多了亲朋好友遭了灾难。

那些打过山贼、斗过牛妖的青壮,胆气更是不同往常。如今见有人奋起,心中血性再度涌起,自不甘人后,全然豁了出去。

我等一草芥平民,无武功术法,可要喝我血吃我肉,管你是什么妖魔神佛,都要誓死拼上一场。

杀个家禽,还要扑腾一下翅膀,凭什么要我等引颈受戮?

“狄五斗啊!”

杭小辛见到又有人奔下山坡,猛地狠狠一把推开了狄五斗,捡起了一把淬了不知黑驴血还是黑狗血的长枪,目有火星,狂呼道,“但凡有胆气的,且随我去杀妖魔!”

“小辛哥,我随你去!”

“杀妖魔!”

山坡上,哗啦啦的一阵响动。

足足有百多人拿着棍棒刀枪,还有方才对付鬼魅精怪的一应物事,跟着杭小辛冲下山坡。

第九十五章?金光碎?

刀锋呼啸。

裴楚一跃而起,足有两三丈高,手里的环首直刀朝着峄山府君的石人身躯劈砍了过去。

他得“丹符履水”的道术加持,原本已然能够腾跃七八尺高,速度脚力快过常人,又得了“九牛神力”道术强化体魄,全力之下足足能够跳出三四丈的高度,于普通人甚至武功好手而言,已然是真正的身轻如燕,城墙峻岭不可阻挡。

也是如此,面对先前两次洪水和山石的险境,裴楚才能在那等险境之下救人脱身。

可此刻,面对峄山府君将近十丈的庞然身躯,人便如蝼蚁似的渺小,裴楚这一跃还够不到金光石人的腰部,只有那雪亮的刀刃,劈砍到了那峄山府君石人躯体外的金光,迸发出了一阵阵犹如金铁交击的爆鸣。

“嗯?”

就在刀身触碰到金光的瞬间,裴楚心头却陡然一凛,他察觉到了这金光比先前不知强出了多少倍,哪怕环首直刀蕴有龙虎气,一时竟然也劈不开。

“放肆!”

轰隆如雷鸣之声在裴楚耳边炸响。

石人巨臂落下,宛如拍苍蝇似的朝着裴楚拍打了过来。

裴楚双脚在那犹如实质的金光之上一点,倒退而回,刚落在地面上,就感觉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他道服头发胡乱飞扬。

那石人的巨臂拍打下来,虽未碰到裴楚,但仅是带起的劲风,已然让他感到莫名的压力。

再看那峄山府君所化的石人外面,一道几乎有差不多有一丈多长的白色刀痕,清晰地出现在了那灿灿的金光上,环首直刀虽破开金光防护,但却未能如先前在洞府内,直接将这些金光劈碎。

“你这道人,毁我花圃,伤我金身,其罪——”

轰隆隆浩大的声音不断响起,巨大的石人身上金光闪烁,右腿高抬,朝着裴楚踩踏了过来。

“当诛!”

庞大至极的身躯一动起来,立时地动山摇,有一种毁天灭地的震撼之感。

裴楚看着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抬脚向他踩来,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忽然就感觉周遭的地面跟着一起震颤,周遭的泥土似乎受到了无形的感应,倏然从地上冒了出来,形成了一个方形的土墙,将他围困其中。

“土行法术?”

裴楚一看到周遭的土墙,立刻明白这是峄山府君的术法。

即便是窃夺的草头神,但以府君为号,就是山神,于峄山范围内的泥土草木皆会被起所掌控。

但不等他再多想,头顶上方,峄山府君庞大的脚印已然落了下来。

裴楚双手持刀,急忙朝着一侧的土墙冲了过去,一刀将土墙劈得碎裂开,跟着整个人又用蛮力,硬生生撞踏了那将近两尺厚度的土墙,才勉强跳了出来。

峄山府君巨大的脚掌紧随而至,落了下来,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周遭地面上数丈内沙石被震颤得兀自跳动不已。

裴楚一跃起身,再度挥刀朝着峄山府君的金光石人劈砍了过去,方才一刀虽然未能全功,但裴楚心知这环首直刀并非失去了破法效果,只是金光石人身躯巨大,身体所笼罩的金光厚重,一刀不能见效,那就多劈砍几次。

他在这短短时间内已经看出了,这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庞大沉重,虽有金光护体,但速度比起他来慢了不止一筹。

腾挪纵跃间,裴楚身形灵活非常,每一刀劈砍而出,都能够感觉到身体的筋肉骨骼在一齐发力。

很多停留在记忆里只是在影视作品中见过的招式动作,什么内外三合,腰马合一,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等刀法要领,他几乎本能的就运用随心,一招一式连贯顺畅。

这便是“九牛神力”道术里的‘武艺自通’所带来的效果,见过的没见过的套路招式,面对压力强敌,身体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反应。

峄山府君的石人躯体,在裴楚一系列的攻击下金光连连爆闪,发出了一阵阵金铁交鸣之声。

不远处的树下,已经准备逃离峄山的尹一元,骤然见到了裴楚以环首直刀几度破开了峄山府君的金光防御,留下道道宛如实质的白痕,眼里陡然有精芒亮起。

“师妹,你且先离开此地。”

尹一元一把推开了搀扶着他的魁梧女子,右手并指成诀,那已归鞘的二尺飞剑再度嗡嗡作鸣,似要再度出鞘。

“师兄!你——”

手持大剑的女子听得尹一元的口诀,略有发愣,惊声叫道,“你又用飞剑?我们不逃了?”

尹一元俊美的面容上满是阴沉,咬牙道:“此次下山,师父便言天地大争,无人侥幸,你我今日面对一个区区妖魔窃夺位格的草头神都要退避,往后哪里还能有生机。大争大争,便是一个争。

那妖魔能挡我飞剑者,全赖神光护体,现在他神光已有破绽,正是好时机。”

说着,尹一元长身而立,双手剑诀挥舞,口中念念有词,“流光一道,神剑御灵!去!”

嗖!

破风之声骤然响起。

一道剑光自尹一元身后剑鞘飞出,朝着那峄山府君的金光石人破空而去。

场中。

裴楚正以单刀游走,闪避着峄山府君随手抓起的一棵大树的挥扫攻击,双脚在那合抱粗的树干上点了一下,再度跃起,手里的环首直刀则一次次劈砍划在了那石人的金光之上,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就仿佛是透明的琉璃被划破了一般。

嘣!

正在这时,又是一阵弓弦震动的身影响起。

庞元生面如淡金,已经挣扎着站起了身,他胸口有被猛虎拍打过的血迹,手指更是鲜血淋漓,可依然抓着方才的那把雕花大弓,朝着金光射出了一根阴符箭。

阴符箭的破法效果弱于环首直刀,但裴楚看得真切,庞元生这一支阴符箭不偏不倚射中了他劈砍出来的刀痕处,箭矢没入大半,白色的烟雾蒸腾不停。

叮!

又是一道剑光掠过,尹一元操纵的二尺长飞剑,已然赶到。

飞剑嗡嗡作响,毫无间隙地从顺着阴符箭下面的位置刺了进去,眨眼间就没入了一小半。

铛铛铛——

又是一连串的脆响,已然缓过气的徐家三兄弟,徐家老大手里的铜钱飞快打出,在金光之上溅起一个个白点,徐家老二则将手里的一把钢叉,顺着裴楚劈砍出的痕迹缝隙投入了过去,钢叉直直插在了金光之上。徐家老三则不断拉动猎弓,一次次射出箭矢,他的箭矢没有阴符箭那般的破法效果,但同样蕴含符咒。

裴楚一脚再次踩踏在宛如实质的金光之上,人飞退而回,落在了地上。

“裴兄弟,我们来助你!”

这时,身后的呼喊声大作!

从土坡上一涌而下的百多人,已然冲到了近前。

为首的是周五,舞动着一根熟铜棍,仰望着那山阙高塔似的石人,一往无前。

随后是杭小辛、赖纤头等一众青壮老少,个个奋勇争先,就看到满天的箭矢棍棒刀枪,投掷向那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然后是各种装满了金汁、黑驴血、黑狗血、公鸡血之类的污秽和至阳至刚的破法之物,齐齐飞出。

化作石人之躯、行动缓慢僵硬的峄山府君赵无咎,猛然仰天怒吼:“尔等胆敢亵渎本君?!”

砰!

骤然一声仿佛镜子碎裂的巨大声响。

那石人外面的一层金光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寸寸碎裂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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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非弱女子

“疾!”

尹一元一声暴喝,他操纵的飞剑在金光碎裂的瞬间,突入了进去,剑光流转,避开了一些污秽之物的沾染,朝着峄山府君的石人身躯飞掠。

他的飞剑是上等陨铁炼制,削铁如泥,十丈的石人之躯虽然庞大,但如果没有那神光阻隔,他御用飞剑,片刻间便能将其切割成碎石。

同时,庞元生强撑着重伤之躯,又再度射出了第二支阴符箭,这一箭射出,他的右手指缝虎口裂开,已是无力再战。

另外一边的徐家兄弟等人,同样是手段尽出,徐家老大手里一枚有微弱荧光发出的铜钱,掐在手里,忽然一弹,飞射向峄山府君面门。

又有一些污秽腥臭之物被赶过来的老少青壮们扔了出去,众人经过了方才和那些山精鬼怪的战斗,已然明白手里这些东西的效用。

“愚昧!”

眼看金光已破,诸方手段齐出,化作石人之躯的赵无咎非但没有半丝惧意,反而发出了近似嘲讽的声音。

那些污秽的金汁、狗血、鸡血之类的物品,还未碰到峄山府君的岩石塑造的身躯,就被他随意甩动飞到了不知哪里去。

那一道犹如惊鸿的飞剑,则在刺入赵无咎石人身躯胸膛的刹那,那些坚硬似铁的岩石忽地化作了黏稠的黑泥,一层又一层将飞剑牢牢包裹住,任凭飞剑嗡嗡震颤不停,却始终无法脱离,渐渐的行程了一个巨大的泥团。

庞元生射向他面门的阴符箭同样如此,刚触碰到赵无咎石人躯体的瞬间,就被层层黑泥缠绕,全然失去了效果。

裴楚这时已然再度冲到了峄山府君赵无咎身前,双脚在他石人的腿腰出,几下借力,跳到了他的肩膀上,手里的环首直刀冲着对方的面门狠狠砍了过去。

铛啷啷一声脆响,环首直刀劈砍在赵无咎的面门,非但不能如之前一样,轻易劈砍进去,反而长刀寸寸断裂。

紧跟着砰地一下,裴楚人已被赵无咎给打飞了出去,落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赵无咎雄伟如山的石人躯体缓缓移动,忽地一脚踩踏在地面上。

“尔等既不敬,便都留在此地做花肥。”

话音一落,大地陡然再度震颤,许多人被这强烈的地动震得立足不稳,左右摇晃起来,有些更是一不小心就仆倒在地。

众人全部飞奔跑了起来,挤压在了中间的一块区域。

又是一阵沙石滚滚的轰隆声。

倏然间,地面泥土涌动,一道道由泥土沙石混合厚实无比的土墙突然从地上升起,厚有一二尺,高有两丈,宛如囚笼一般,将在场的百多人全部圈禁其中。

……

噗——

尹一元猛地一口血狂喷而出,仰头倒地。

“师兄!”

站在一旁守护的魁梧女子,赶忙上前,一把将尹一元搀扶住,放在了地上。

尹一元挣扎着坐起身,俊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双目赤红如血,死死地远望着那赵无咎岩石塑成的神躯,“飞剑……我的飞剑……”

就在方才他的飞剑刺向赵无咎被对方以黑泥层层包裹住后,他的心神和飞剑就断了联系,再也无法感应得到。

于他而言,这把飞剑他祭炼了数十年,心神相连,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忽然失去感应,那种感觉便如人断了一臂。

“师兄,我们快逃吧!”魁梧女子搀扶起尹一元,平凡的面容上有闪过焦急之色。

“逃?”

尹一元一看周遭滚滚而起的土墙,将他和那些乱糟糟的青壮们围在其中,惨然一笑,“逃不了了,是我低估了赵无咎,他窃夺山神之位绝非最近,恐怕早在多年前就有所成,这峄山草木泥石,尽皆受他掌控。师妹,是我害了你,我就不该出手的,我就该逃遁的……”

“师兄!”

女子又喊了一声,猛地抓起手里的大剑回头,望向峄山府君的石人躯体,面上毫无沮丧之色,反而腾起了熊熊战意。

“裴兄弟!”

“道长!”

地面上,周五和杭小辛等人看到裴楚骤然被打飞下来,顾不得周遭地面震颤,齐齐朝着裴楚涌了过去。

砰地一声,裴楚狠狠砸在地面之上,即便以他现在的强横体魄加上“丹符式”的轻身效用,一时都感到气血一阵翻腾。

裴楚缓了口气,揉了揉腰背酸胀的肌肉站起,咧了咧嘴,脑海里念头电转:“九牛神力虽强健了体魄,可疼痛不减,还会受伤,要是我会个什么金刚符护体符之类的就好了!”

“裴兄弟,接刀!”

不等裴楚多想,就见到不远处的坐在地上的庞元生,狠狠地将佩戴的环首直刀朝他扔了过来。

“你那刀上的龙虎气已然消磨殆尽,破不开这妖魔的岩石之躯。”

“原来如此。”

裴楚随手一扬,抓住了庞元生扔过来的环首直刀,明白方才并非是那峄山府君突然能挡得住,而是这刀中蕴藏的龙虎气并非无穷无尽。

环首直刀是禁妖司制式装备,普通妖魔鬼魅自然能一刀了事,可他方才劈砍那金光不知多少刀,这刀中的龙虎气已然消耗一空,只是凡铁的话,确实上不了岩石之躯的峄山府君。

裴楚环顾了一眼四周拔地而起的土墙,仰头望了一眼峄山府君庞大的石人躯体,心中暗忖:“狄五斗那里还有一把环首直刀,如果他来的话,合我两人之力,当能对付的了这妖魔!”

狄五斗现下武艺或逊色于裴楚,但天生神力,又得了裴楚“丹符式”有了轻身之能,两人有蕴藏龙虎气的环首直刀,面对这峄山府君的行动略微迟缓的岩石之躯,绝对胜算不小。

只是此刻场中来的只有周五和赖纤头几人,裴楚也无暇顾及对方在哪里,此刻分秒必争,这数丈高的矮墙若是倾倒下来,又或者泥沙软化陷地,于他或还有机会逃离,可那些前来的老少青壮多是普通人,根本难以抵抗。

想到这里,裴楚深吸口气,平复了一番气血,人已再度持刀而上。

……

峄山山脚的山坡上。

众多跪伏在地的青壮,看着那峄山府君雄伟如山的岩石之躯,金光骤然碎裂的时候,不少人都心情激荡起来。

但随即,又见到了众人手段全出,可那岩石之躯的山神丝毫不伤,反而以术法让地面泥沙涌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围墙,将那些人围困其中。

一时都噤若寒蝉。

这等法术威力,已然超乎普通人的想象。

眨眼之间就是一座高大的城墙矗立,普通人又如何抵御?

狄五斗站在众人当中,他较之常人高出一头的雄壮身躯,此刻亦是微微颤抖。

被那骤然冒出的土墙围困其中的,有裴楚、庞元生,还有周五和杭小辛等一干人等,都是他的新朋故友,如今沦落险地,他却置身事外。

他几度想要冲入场中,可心中似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的劝阻。

那是神祇!

那是神祇!

哒哒——

哒哒——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传来。

夜幕下,一个背负双刀腰系套索的火红身影,策马狂奔,疾驰而来。

“我杭九娘可不是藏于人后的弱女子!”

娇喝之声远远传开,引得山坡之上众人侧目。

杭九娘一边纵马一边抽出一块黑布蒙在了战马的眼睛上,抬手又用马鞭狠狠抽打马背。

那奔驰而来的越州马在失去视野和剧痛之下,发狂似的朝前疾奔,掠过了土坡一侧,不偏不倚狠狠撞上了其中的一处土墙。

马声嘶鸣,头颅脖子胸骨折断,血浆崩裂。

但那堵土墙,也在这越州马的拼死一撞之下,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杭九娘借势从马背上跃起,通过缺口,跳了进去。

第九十七章 与子同仇

“九娘!”

“那是九娘啊!”

山坡上,众多跪伏在地的青壮见到那一马奔腾,冲撞向土墙的火红身影,纷纷惊叫了起来。

狄五斗看着那火红的身影跃入土墙之内,心中狂震不已。

“九娘来了!”

“九娘方才为何不与我打招呼,是因为未曾看到我在此处?”

“是了,这等情形下,九娘定然是以为我正与裴兄弟他们一起,正和那峄山……府君搏杀的。”

“可我……”

狄五斗心乱如麻,这时就见耳边的呼喊声一阵跟着一阵响起。

“我要去为九娘摇旗助威!”

“我也去!”

人群里数十个被长辈邻里押着跪在地上的儿郎青壮,远望着那道火红身影,已然起身迈开步子就朝着前面被峄山府君以术法化出来的围墙跑去。

在杭家集左近,没几个不知晓杭九娘的,武艺高强,面对贼人能挺身而出,胜过许多男子。

再加之人美心善,声望极高,许多青壮都是其拥趸。

在这十多个青壮少年离开山坡后,又有一群人站起身,这些人衣着统一,全是杭家的家丁护院奴仆之流,他们以往便多跟随杭九娘。此刻见杭九娘出现,自然跟着涌了过去。

人群的骚动之声渐渐热烈。

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到了狄五斗身上,他们心中有敬畏,可在人群两度闹起来后,不少人已然意动。

只是,他们还没有迈开步,还在等一个带头的人,带领他们的人!

那个人能于双方百十号人马之中,越众而出,掀翻奔马!

那个人能匹马单枪就敢说要去剿灭牛头山群匪寇!

那个人能以无双神力制住牛妖!

那个人能带着他们与各种妖魔鬼魅正面交锋!

不知不觉间,昔日那个落魄乞食被人戏称将会饿死的五斗汉,已然成了众多老少青壮心中的胆气所在。

“五斗!”

“五斗兄弟!”

“狄五斗!”

……

狄五斗定定站在那里,耳畔听着众人的呼喊,感受着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忽然心中升起强烈的羞愧之感。

“狄五斗啊狄五斗,你这是怎么了?那里有你的兄弟朋友,有你未过门的妻子,他们都不畏惧,你又如何敢退却!想想你今时今日来得何其不易,兄弟朋友,九娘垂青,众人敬仰,莫不是就要毁在了这里?!”

“啊——,我狄五斗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如何变得这般怯懦!”

狄五斗猛然狂吼一声,一把抽出插在身旁的那把环首直刀,霍然抬头,眼里似乎有火烧。

“众位父老兄弟,管他是山神还是妖怪,既然祸害我等百姓,那便搏命一场,除了这孽障!”

跪倒的人群一个跟着一个站起。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陡然,有人高呼出声:“搏命一场,除了这孽障!”

人群轰然应诺!

“搏命一场,除了这孽障!”

呼喝之声惊天动地。

偌大的山坡上,除了少数那么一些人还惶惶不可终日地跪伏在那里,大半人已然站起身,操起了之前带来的刀剑棍棒锄头鱼叉之类的各种武器。

“先把这土墙给推了!”

狄五斗又是一声怒吼,率先扛起了一根枝丫凌乱的树木,用环首直刀几下削了枝干,抱了起来就一路狂奔冲到方才杭九娘又马匹撞出来的缺口。

粗大的树木加上狄五斗的神力,轰隆一声,土墙崩裂,方才那个豁口已经越发开阔。

涌下山坡的数百青壮,又多有各种刀剑柴刀斧头之类武器,眼看狄五斗撞开豁口,有样学样的一起弄些木桩之类的,有干脆直接拿着刀枪斧头乱劈乱砍的。

将近七八百人的声势何其浩大,眨眼之间这峄山府君以术法形成的土墙就崩裂出了大量的缺口,人群鱼贯而入,冲了进去。

……

场内。

裴楚再度拔刀而起,一跃冲向了峄山府君巨大至极的岩石之躯。

峄山府君见裴楚再度攻来,随手扒拉了一根粗大的树木,挥打了过来。

裴楚一个纵跃避让开,双脚在那树木上一点,跟着再度腾起,跳到了石人的胸前,环首直刀狠狠一插。

庞元生所用的环首直刀龙虎气并未消磨殆尽,裴楚这一刀并未失利,切进了石人躯体内,火星四溅,刺啦啦的环首直刀和山石摩擦的声音响起,直刀几乎没入刀柄。

呼——

猛地又是一声劲风朝着裴楚袭来。

裴楚抽刀而出,一手抓着岩石的凸起,借力跃起。

几个闪避,又跳到了峄山府君的肩膀位置,手中的环首直刀接连劈砍在了对方的头部、脖子、面门,眼睛。

每一击都造成了一块块的岩石簌簌落下,造成了不小的创伤,但在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彷如不痛不痒。

裴楚造成的伤痕于他简直是微不足道,反而有好几次,他被峄山府君的双手挥舞拍打,差点击中,不得不连忙左右跳跃闪避。

他此时的身体强度远超常人,说是人型凶兽都不为过,可依旧是血肉之躯,若是被峄山府君的岩石组成的双手挥打拍中,立时就是一个血浆崩裂,成了肉泥的下场。

峄山府君口中再度发出了如雷一般的声音:“小道士,本君的神躯如此巨大,你刀里的龙虎气又能用到何时?”

裴楚急忙中越跳开,心念电转,这是已然明白这赵府君的应对之法,显然早有准备。

他在大殿中他一刀劈下时,峄山府君的金光无法抵御,转而以某种异形换位之法,以岩石替换身体遁走。

对方虽窃居位格,是个草头神,但面对龙虎气同样难以抵御。

只是作为神祇,自有伟力。

这岩石之躯是峄山府君用峄山为载炼制,神光璀璨,极难破除。

而且,即便破除之后,依旧要面对庞然如山,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巨大身躯。

环首直刀的龙虎气破法斩杀妖邪,无往不利,一把刀所能承载的龙虎气毕竟有限。

就算破开了神祇的护体金光,能够伤到峄山府君的岩石之躯,可如此魁梧巨大的躯体,既无疼痛,又没有致命要害,他手中的环首直刀哪怕砍到龙虎气耗尽,再度节节碎裂,所能起到的效果也是有限。

可裴楚心知,他此刻不能退。

在场当中,能与这峄山府君纠缠的,仅他一人。

……

杭九娘一跃进入到了峄山府君封锁的区域,骤然见到了那峄山府君那庞大的石人之躯,不由一阵失神。

距离得远的时候,借着附近山脚燃烧的火光,只看清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此刻到了眼前,才发现这石人是何等的巨大,简直就是一座高山。

杭九娘见到裴楚正和那巨大的石人纠缠,又快速地扫过了在场的众人,约莫有百多人,个个都是空着手,不少人还受了伤,虽有勇气,可亦不知该如何插手其中。

“这等场面,寻常人又难有作为,留在这里只会徒惹死伤……”

她虽豪气不让男儿,但心思到底比男子细腻,且有多次带领青壮的经验,一腔血勇而上,纵然壮烈,可并无作用。

唯有——

正在这时,杭九娘身后的土墙轰隆隆再次发作了巨响。

“九娘,我们来助你!”

“管他是山神还是妖魔,我等都要除了这孽障!”

人群鼎沸声响起。

“五斗来了!”

“大家都来了!”

站在围墙内的周五和杭小辛等众人,见得狄五斗带着之前在山坡上跪拜的众人赶来,都是发出了剧烈的欢呼之声。

走在最前的狄五斗,身上衣物的水迹未干,额头贴着乱发,眼睛却亮得吓人。

见了杭九娘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颔首,望了一眼,随即拔刀而起,就朝着峄山府君所化的巨大石人冲去。

“裴兄弟,我狄五斗来助你!”

人形如飞马,瞬息疾掠。

正于半空之中与峄山府君做纠缠的裴楚,听到身后的暴喝声,陡然精神一振。

就见狄五斗脚步蹬踏在了峄山府君巨大的石人雕像的左脚上,几个纵跃,避开了峄山府君笨拙却势大力沉的挥打,朝着峄山府君那宛如山壁的胸膛,左右横扫斜劈。

刀刀几没入刀柄,一块块碎裂的岩石溅落。

裴楚见状一把跳到了石人的右臂上,跟着又再度跳上石人的左肩,高呼一声:“五斗兄弟,你我合力砍了这石人的脑袋。”

“好!”

狄五斗豪气勃发,脸上再无此前的半丝犹疑,借助着裴楚送给的“丹符式”的轻身之能,左右腾挪跳跃,避开了峄山府君的挥拍,跳上了石人的左侧肩膀。

两人隔着石人已然斑驳破碎的面门,相视一眼,跟着齐齐发力,用环首直刀一左一右刺入石人的脖颈。

环首直刀刀身长有二尺七,两把刀一左一右加起来超过五尺,刺入石人的脖子后,同时拖拉旋动。

呛啷啷的金石交击摩擦声,刺人耳膜。

裴楚和狄五斗两人从石人肩膀位置一直拖曳着环首直刀转着圈,到了石人肩背位置。

“喝!”

两人同时暴喝跃起,再次齐齐用力,狠狠踹在了石人的后脑上。

巨大的反震力让两人在空中打了个转,踉跄落在了地上,跟着一声轰隆隆的断裂声响起。

堪比一辆马车的石人脑袋滚落了下来,轰然跌落在地上。

第九十八章 灭神

第九十八章

“好!”

“这孽障死了!”

下方的众多青壮,此刻正在被杭九娘组织起来,忽然见得这等震人心魄的场面,齐齐高呼出声。

呼——

一道白光掠过。

跌坐在地上的尹一元看到了自家的飞剑,已然从峄山府君胸口处的黑泥里剥裂出来,飞回到了面前。

“总算是除了这妖魔!”

尹一元长吐了口气,看着飞剑表面的斑驳痕迹,又是一阵阵的心痛。

三十年苦功修持,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钱财,如今虽不算毁,可要再蕴养回来,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

“裴兄弟,狄五斗,干得好!”

庞元生斜斜歪着身,嘴角挂着血迹,看到那石人头颅跌落在地,登时大笑出声。

一旁的徐家三兄弟几人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这等大妖魔,窃据神位,在他们家族里,即便是往上七八代人也未曾遇到过。

裴楚面上却毫无欣喜之色,反而一片沉凝,望着那峄山府君的石人躯体,依旧保持十万分的警惕。

“裴兄弟,这是……”

狄五斗面露几分不解,刚想要询问就忽然见得已然没了头颅的高大石人,并未倒下,反而……

咔咔咔——

没了头颅的巨大石人,忽然胸前岩石碎裂,长出了两眼,腹部亦裂开一道口子,俨然是一张嘴,一张面孔在胸腹间若隐若现,再度发出雷音般的话语:“道人,尔等刀中的龙虎气可还能伤得本君否?”

说着,石人庞大的身躯缓慢挪动,再次发声道:“既然尔等凡人不知悔改,且一并留下吧!”

庞大的石人再度抬脚,又是在地面猛地一踩踏。

周遭方圆的一二里地面,似乎都下沉了几分,震得诸多杭家集青壮跌倒在地。

哗啦啦的泥土山石再度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将在场的近千人全部围困其中。

如山一样的石人身躯移动起来,这一次却是弃了裴楚和狄五斗,朝着众多青壮走了过去。

“这妖孽是想要先对付其他人!”

裴楚和狄五斗在无头石人再度动了的瞬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他和狄五斗两人身轻如燕,又有大力,以石人的缓慢动作根本奈何不得,在头颅被二人砍断后,干脆弃了他们,去对付那些容易的普通人。

裴楚和狄五斗两人不再跳上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反而持刀再度朝着岩石石人的脚踝处劈砍,以此来阻止石人的行动。

可惜,这一次却只听得一阵阵碎裂声,两人手中的环首直刀龙虎气耗尽,全部寸寸碎裂。

“铁链!”

眼见情况如此危机,躺卧在一边的徐家兄弟里农人打扮的老二,拼命翻身坐起,解下了缠在身上的一条铁链,朝着裴楚和狄五斗两人甩了过来。

裴楚灵巧一跃,接过铁链,一手抓着末端,另一手将铁链朝狄五斗甩了过去。

狄五斗接到铁链,和裴楚一起,一人抓着铁链的一边,就上前去勾绊石人的一只脚。

两人都身怀大力,一齐发作,登时使得石人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未倾倒,反而绷紧的铁链因为承受不住这狂猛的力道,嘣地一声,断裂开来。

裴楚和狄五斗两人都是猛然朝后跌撞了出去,砰砰两声撞在了后方的山石之上。

石人再度朝前。

“结阵!快结阵!”

“快!”

杭九娘站在人群前方,骤然见得那丢了头颅的石人,朝着众人走来,速度虽然不快,但每一步都有着惊天动地的威势,登时升起一股彻骨寒意,连忙高呼出声。

众多青壮一时还不明所以,不知这断了头的石人竟然还能懂,到听得杭九娘催促,见得那石人走来,四周又是高墙,无处可去,急忙开始集结阵型。

前几日狄五斗从庞元生那里学得的禁妖司聚众合击之法,杭九娘一直有诸多帮衬,指挥起众人来毫不生涩。

庞元生见得众多青壮被杭九娘调动,强忍着身上的重创,跌跌撞撞站起,大声疾呼:“横九纵八,手臂相连!”

众多的青壮此前便有演练过一次,听得庞元生此言,一个个站好队列,彼此连在一起。

庞元生抬头看着那无头石人连走了三步,已然到了跟前,面色凝重到了极点,再次大声呼喊:“跟我念!奉天承运,大周制曰,龙章焕采,豹略宣劳,声先虎旅,戎行骁腾!煌煌人道,恩诏吾身,神鬼退避!”

人群轰然齐齐诵咏之声响起。

“奉天承运,大周制曰,龙章焕采,豹略宣劳,声先虎旅,戎行骁腾!煌煌人道,恩诏吾身,神鬼退避!”

随着众人的颂念之声。

明明虚空之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气息落下,覆盖了场中众人。

那石人已然近前,高高举起左脚,就要踩踏下来。

但这股气息覆盖住众人后,一时却僵持在那里,似有无形大力阻挡住了石人的下一步动作。

“人道气运?”

石人胸腹处,峄山府君如雷般的声音,似有惊愕,再度响起。

“这就是禁妖司的合击连气之法?”

裴楚强撑着酸胀的疼痛站起身,在“目知鬼神”的道术加持下,隐约可见一个宛如通明的气罩,将一庞元生、杭九娘和一干青壮笼罩其中,挡住了峄山府君落下的巨大脚掌。

他之前听庞元生说起过禁妖司的合气连击之法,原是军中战阵,千万人汇聚能生阳刚煞气,还可借助朝廷的人道气运,使得群魔辟易。

只是眼前这些青壮到底未曾经过战阵,同气连枝之下落下了人道气运也相当微薄。

在裴楚的眼中,那宛如薄薄气泡似的气运防护,已然出现裂痕,随时都将要破碎。

“道长!”

“裴道长!”

就在这时,裴楚忽然听得后方有急促的呼喊声。

他连忙回头望去,就见山上一个红色的人影飘飞而下,手里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牌位。

“守一女?”

裴楚看清这红色人影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大殿中有过一面的守一女,只是此刻对方身形散淡,仿佛已是巩固不住形体一般。

“贱人!”

猛然一声如雷似的轰鸣响起。

正抬脚要踩踏众多青壮的巨大石人再度发出呼喊,竟是收回了脚,转头朝着裴楚这边走来。

“道长,这是峄山府君的金坛,以人阳刚气血浇上,他做不得山神了!”

守一女见那无头石人转头跑回来,猛地鼓足了最后一口气,将手里那块金光闪闪的牌位,扔给了裴楚。

“贱人,本君念你是极阴命格,耗费心力,为你凝实身躯,做个山神夫人,你,你为何如此回报于我?!!”

守一女身形越发暗淡,那牌位金光是山神神力,她一个鬼魅触碰不得,到了此刻已然是魂飞魄散的边缘。

见峄山府君的无头石人大怒暴喝,她惨然一笑:“命逼人啊命逼人,我早该死了的,当日在松抚山我便该死了的,死得真是晚了!可原来死也不得超脱,这次总该可以……总该可以……”

话未说完,身形飘散,随风不知去了哪里。

裴楚看着守一女烟消云散,微微怔了怔,旁边狄五斗已经捡起一块方才断裂的直刀碎片,扑到了裴楚身边。

直刀的碎片狠狠在手腕一划,汩汩的鲜血冒出,滴在了那金光闪闪的牌位上。

只见牌位上,左右侧各写着小字:“山藏天下宝,土纳世间财。”

中间一行大字则是:“供奉峄山正神之香位”。

而在狄五斗鲜血滴上的瞬间,一道道白烟从牌位上升腾而起,金光立时黯淡了下去。

“啊!”

峄山府君的无头石人发出一声震耳咆哮,忽然僵直不动。

紧跟着那岩石巨人轰然解体,岩石仿若流沙似的落在了地上,那围绕在周遭的巨大土墙同样轰然倒下,成了沙土。

第九十九章 魄散魂飞

夜风卷过,尘土飞扬。

在场众人脸上衣着尽是脏乱不堪,然此刻已无人去顾及这些,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相视无言。

“那孽障湮灭了?”

“这峄山府君死了?”

众人心中皆在这是升起了一种恍惚的不真实之感。

那等宛如擎天一般的高大神像石人,还有那围绕着四周的土墙,倏忽间,全部又化作了泥土。

过了好一阵,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精神振奋起来,连连高呼出声。

庞元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煞白的脸上已然是汗水淋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的伤势颇重,方才也不过是勉力支撑,好在最后禁妖司秘传的合击连气之法配合上敕诰起了效果。

此刻,他看着那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化为泥土,心中大感快意,这一夜际遇,已然是他生平所遇最险之境地。只是当目光瞥见了地上那几把崩裂的环首直刀,他又一阵心疼。

换做往昔,在禁妖司中环首直刀这等制式武器,损坏了大可替换,但近些年却上少有更替的。

“哈哈哈,我们兄弟几个竟然与人合力除了以草头神,快哉!快哉!”

徐家三兄弟各有伤病,此刻三人却仰躺在地上,连连大笑。

鬼魅精怪除了不知凡,驱邪法事更是多有操持,可又有那一次,及得上今日这般痛快淋漓!

“五斗!”

杭九娘从人群中排众而出,快步飞奔到了狄五斗身边。

狄五斗面色微白,见得杭九娘,嘴角轻咧,露出了一丝憨笑。

“快,让我看看伤口。”

杭九娘面露焦急,看清了狄五斗手腕上割出来的伤口,急忙从衣袖上扯出了一条布带,几下缠上了狄五斗的手腕。

裴楚站在一旁,望了一眼已然化作尘土的石人雕像位置,又回头愣愣看着方才守一女消失的方向。

山风掠过杂乱的草木,再也不见踪影。

这女子从松抚山之后经历了哪些事,裴楚并不甚清楚。

可想起此前和庞元生相遇时所诉的鬼迎亲,还有方才峄山府君那句什么极阴命格纳为夫人,以及守一女神魂消散前的那一番言语,他心中不免叹息。

“师兄,那妖魔湮灭了!”

另一边,魁梧的女子扶着跌坐在地上的尹一元坐起,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尹一元拂拭着怀中的飞剑,望了眼欢呼雀跃的众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啊,终是赢了!”

不论最终这峄山府君赵无咎死在谁的手里,自家飞剑的折损如何,这一场大战终究是赢了。

“那师兄,这峄山府君到底是什么来历?”

魁梧的女子指着地上那石人化作泥土,问出了一早就压在心里的疑问。

此次两人下山,师父说是为了让他们历练,以应对什么大争,可第一站就指到了这里,她心中亦极为好奇。

只是之前尹一元不说,她又不好问,到了此时尘埃落定,她才出声。

尹一元轻轻吐了口气,开口道:“这峄山府君啊……”话刚到嘴边,尹一元忽然一顿,跟着脸色骤变,大声喊道:“不好,方才破的只是赵无咎的神格,可他魂体尚在!”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的那一堆石人雕像化作的泥土沙尘里,忽然有一个飘忽的人影飞起,逃也似地朝着峄山掠去。

正在看着手腕伤口,一脸傻笑的狄五斗,骤然听到了不远处尹一元的喊声,陡然双目圆睁,伸手将杭九娘护在了身后。

杭九娘则不甘示弱,猛地朝前一步,呛啷一声从后背拔出双刀,一刀递给了狄五斗,一刀横握身前。

“嗯?!”

裴楚跟着回过神来,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一个似乎穿着白衣的身影,正朝着峄山之上飘荡。

“这是赵无咎的魂体,不可走了他!”

尹一元的高呼声再次响起。

裴楚一下惊觉过来,他和狄五斗先前毁的那只是赵无咎窃取山神位格的牌位,即便他遭了重创,却不见得真的会魂飞魄散。

“裴兄弟——”

后方的庞元生呼喊又传了过来。

但裴楚哪里会等放过这峄山府君,人已然飞跃而起,快步追赶了上去。

风声自耳畔呼啸,杂乱的泥土岩石草木各种障碍横在前路。

尽管裴楚今夜连番激战耗费了不少体力,但奔行如飞,各种障碍犹如无物,只是那道飘飞逃遁的白色影子,速度更加快捷。

眨眼之间,两人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渐渐远离了几分。

裴楚心中渐感着急,除恶务尽,今次好不容易将赵无咎的山神位格破了,他绝不能再让对方有机会卷土重来。

狠狠一咬牙,豁尽全力,速度又快了三分。

而已是魂体的赵无咎感受到身后裴楚的追赶,同样搏命飞逃,飘忽的身影甚至多次在树干、泥土、岩石之中躲避,试图避开裴楚。

但裴楚有“目知鬼神”的道术在,又哪里可能会被迷惑。

忽然,奔逃在前方的赵无咎出声高喊,声音不再如之前那宛如雷鸣洪钟,反而干硬沙哑。

“小道士,本君与你无冤无仇,你可知本君为了这峄山山神之位,费了多少心力。你前番烧了古詹花,毁了花露,已不和你计较,你又为何非要与本君作对?”

不说古詹花还好,一说起古詹花,裴楚登时怒气上涌,速度又提了一份,怒声道:“你当不当山神我不管,可你祸害一方,我就要除了你。你那恶花之下埋了多少尸骸……”

两人一追一逃,眨眼间就从山脚再次跑回了已然坍塌的洞府左近。

“这赵无咎莫非还有依仗?”裴楚看着前面的白影所行的方向,心中惊疑。

眼看赵无咎离那洞府越来越近,他陡生出不妙之感。

那坍塌的洞府并未完全封堵住,还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显然是赵无咎想到了方才守一女盗出了他的神格牌位,肯定有通道,所以再次跑回了这里。

裴楚心中越发焦急,魂体飘忽,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巴掌宽的缝隙魂体可以进得去,他却无法钻入其中。

若要等到天明再挖掘泥土岩石,恐怕赵无咎早已经不知从哪里逃了出去。

眼见赵无咎已然要钻入那坍塌洞府的缝隙之中,忽然赵无咎不知撞到了什么似的,一下跌得翻滚在地。

裴楚再次讶然,不知这魂体如何会跌倒撞翻,拿眼睛望去,就见到赵无咎方才踩踏的那处泥土上,正有两个青衣高帽差役打扮的鬼影,狼狈不堪地爬了出来。

却是先前那两个闯入妖魔聚会的勾魂鬼,这两个勾魂鬼是建安郡的城隍所辖小鬼,领了阴司之职,此次乃是奉城隍之命要索那守一女的生魂回去。

那守一女命格奇特,按典章生魂早该到建安郡城隍处,不想被峄山府君迎亲娶走,其中又有诸多缘由,两个勾魂鬼跨了诸多县治又来到峄山,哪里想到撞上了今夜这等场面。

至于是否有其他缘由,那建安郡郡城隍是否得知了峄山府君开府之事,他们这些小鬼也不知,上头差事下来,只是奉命。

可巧的是,方才一场打乱,水火大势席卷,又是山崩地裂,两个勾魂鬼都侥幸逃过一劫,但这时候又撞上了赵无咎的魂体。

赵无咎一轱辘爬起身,后面的裴楚已经赶了过来,再想钻入崩塌的府邸已是来不及,匆忙间又折身朝着另外一边飘去。

“哎呀!”

这时,又有一个人影从前面钻了出来,好巧不巧再度和赵无咎撞了个满怀。

裴楚这次哪里还会再错失良机,他的目知鬼神道术有通幽之能,伸手一把就掐住了赵无咎的脖子,他现在的力量何其强悍,一抓之下,赵无咎登时无力挣脱,被裴楚提在了手里。

再去看那被赵无咎第二次撞倒的身影,裴楚不由愕然,这和赵无咎撞了个满怀的,正是前番被他诓骗了几句,跟随着对方一起上峄山的孙敬斋。

这位自家修持辟谷之法的野修士,虽未开天目,但不比常人,身形已然可以触碰鬼物。前面的大战起时,他虽无甚本事争斗,可能服气御风,这保命之法却胜过了诸多鬼魅妖邪。

“裴道友且忙,我这便去寻尹师。”

孙敬斋拱手作揖,瞥了一眼被裴楚拿住的赵无咎,不敢多问一句。

前面的一番大战,他已经看到裴楚这个小道士竟是位凶人,用的环首直刀有龙虎气,生恐对方把自己也给斩杀了。

话音一落,人已飘然飞向山脚。

另一边爬将起来的两个勾魂鬼神情战战,眼看裴楚没有理会他们,匆忙行了一礼,拔腿半飘半跳远远逃离。

裴楚低头看着已成魂体的赵无咎,对方面色平静,抬起头看着他道:“小道士,人道气运将尽,天地大劫,万类齐争,本君曾也是人,成神乃是为了镇压精怪鬼魅,能……”

噗地一声,仿若起泡炸裂。

不等赵无咎说完,裴楚已然将他魂体生生捏爆,跟着似乎还不放心,又再空中挥舞了两下,凭着“目知鬼神”目力细细扫视四周,见赵无咎魂体确实完全湮灭,这才吐了一口气,翻盘多是在什么吐露秘辛的时候,他丝毫不敢大意。

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了半句。

“天地大劫,万类齐争,人道气运将尽?”

裴楚不知这话真假,是否有赵无咎恫吓他的意味在其中,只是联想到他目前的所见所闻,心中有诸多念头浮起。

定定地站了一会,他抬起头望向高处,坍塌过后的山腰并无树木遮挡,黑色的夜空清晰映入眼帘。

天依旧未亮。

第一百章 送别

三天后。

杭家集外。

几十个人站在集外围墙门口,临行作别。

庞元生站在人群前方,止住脚步,转头冲着身后的裴楚拱手道:“裴兄弟,昨日我已到辟北县县衙查阅过近期的往来公文,并无你的通缉榜文,你若需回杨浦县,料来也无甚事。只是杨浦县已有选调的候补县令任职,还需要警醒几分。”

“庞兄有心了。”

裴楚笑着回礼,又摇摇头,“我既已离开杨浦县,短期内并不打算回去。”

杨浦县于他前身,是生养的地方,是故乡,可对于现在的裴楚而言,除了彭孔武、白贼七等寥寥几位故友,再就是一些不算熟悉的乡邻,其实和杭家集或者其他地方并无区别。

庞元生点点头,杨浦县之事的内中曲折他多半已然了解,裴楚回去或也无事,不过自然是远离最好。

以裴楚展现的气魄手段,当真闹了起来,其后果庞元生内心实不愿意看到。

水有温润柔和,亦有狂澜波涛。微则无声,巨则汹涌。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庞元生着实又敬又畏。

当即又问道:“那裴兄弟是准备在此地长久落脚,还是另有打算?”

裴楚稍稍沉吟一阵,顿了顿,才笑着回答道:“我欲行万里路,看遍这天下山川,当会先南下走遍越州,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离开杨浦县时,裴楚对于一路要去哪里并没有太多想法,但经历了杭家集和峄山之事后,他这几日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冒出赵无咎死前的那句“人道气运将尽”之类的话语。

裴楚心中其实已然打定主意,不论这方世界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他接下来便是一路走走看看,有妖降妖有魔除魔,若能平静安生自然更好。

他现在还处在北越州这山河一隅,看不到大势如何,很多事情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方世界大周昔年立国,镇魔、禁妖二司震慑天下,承平数百年,而今孽障频出,朝廷又渐趋式微,其中究竟为何,只有去见过,听过,深入了解过,才能知道真正该如何去做。

只是心中这些想法,他却没法向庞元生和盘托出。

“南下好,南下好。”

庞元生听到裴楚说南下继续走遍越州,心中无声松了口气,又道:“裴兄弟,我将北上扬州,一来上报峄山之事,二来也另有职司遣调,此去不知否有相逢之日,尚请多多保重。”

裴楚听出庞元生语气里似有决绝,但他不明就里,也没法追问,只是微笑道:“庞兄,也多保重!”

“哈哈哈……”庞元生看裴楚言辞恳切,大笑一声,“你我也不必做小儿女姿态。”

说着,手指放在嘴边,再度吹起了口哨。

枣红大马似乎早已等在了左近,眨眼间就飞奔到了庞元生面前。

庞元生摘下马上的斗笠戴上,翻身上马,冲着裴楚抱拳,道:“裴兄弟,能与你结识一场,是庞某之幸。”

说着,又冲着裴楚后方的狄五斗和周五等人抱拳,“能与诸位相识,亦是庞某之幸。庞某有公务在身,这便要北上扬州,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骑枣红马渐行渐远。

“我等亦告辞了!”

在庞元生走后,又有三骑从后方的人群中驰出,却是商贾打扮、农人打扮和猎户打扮的徐家三兄弟。

三人这几日在杭家集养伤,如今虽伤势并未痊愈,但已不碍行动。

“几位高义,我杭家集众人必不敢忘。”

这次站出来的是送行当中的狄五斗,于情于理,徐家三兄弟跨越几个县来峄山,都当得起此语。

“此乃我辈本分尔。”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大笑一声,轻轻一扬马鞭,“走了!”

“后会有期各位!”跟着的徐家老二和老三两人一起呼喝一声,策马跟上,一起远去。

此刻,距离杭家集集市门外半里处的一个矮坡上,有一男一女,男的俊美飘逸,女子魁梧高壮,两人正站在一棵枯树旁,远远看着送行别离的这一幕。

“师兄,我们就这么偷偷摸摸的走了么?”魁梧高壮的女子,看着远处别离的一幕,忽然生出几许艳羡。

俊美的男子淡然一笑:“我们与他们又非一路人,何必多做纠缠。”

魁梧高壮的女子点点头,又道:“那师兄,我们后面去哪里?”

俊美男子仰头远眺了一眼,幽幽说道,“自是北上,师父曾说道子有谕,北地风云起,大争之争,不可不争。”

“走吧!”

说着大袖飘飞,走下山坡。

魁梧高壮的女子随即跟上。

远处忽有一个看似顽童的小老儿,背着行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高声呼喊:

“尹师可忘了我孙敬斋耶?”

……

眼望着几人相继离去,裴楚在杭家集前默然站了片刻,回过头时,众人已然散去,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等在那里。

陈素穿着一身贴身的短打练功服,看到裴楚回头,上前问道:“哥哥,我们之后也要走吗?”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等喝完了五斗兄弟和九娘的喜酒我们便离去。”

狄五斗和杭九娘的婚期已然定下,就在十天之后。

像庞元生和徐家兄弟这些人,与狄五斗杭九娘毕竟不算有太多交情,再加之有事在身,已然离去,裴楚却是两人的见证者,不好推脱。

裴楚又低头看了一眼陈素,似察觉有些不对,问道:“素素可是不想离开杭家集,又或者想回杨浦县了?”

小姑娘与他一路相伴已有两三月时间,这段时间里,其实于裴楚而言,陈素是让他在经历了杨浦县之事后,心中的一大慰藉。

天大地大,有了这一层羁绊,才不至于不知前路在哪里。

只是裴楚心中也知道,他虽尽力维护,但其实依旧有不少次是至陈素于险地。

况且,离家日久,小姑娘想念弟弟姑婆,也在情理。

出乎裴楚意料,陈素坚定地摇了摇头,“哥哥去哪,我便去哪。只是,哥哥你说为什么守姐姐最后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做山神夫人?”

峄山之事裴楚讲过了一些,小姑娘又在周五酒肆里听得一些,其中内情多多少少已然知晓。

裴楚微微顿了顿,良久,才面有怅然道:“大概,大概就是不认命吧!”

小姑娘似沉默一阵,忽而抬头,小小的脸庞上满是认真,“我也不认命,是哥哥你说的,女子能顶半边天,我现在好有力气,九娘又教我武艺,哥哥,我以后也能帮你。”

裴楚怔了怔,未曾想到小姑娘忽有此语,随即笑了笑,点头道:“好。”

女子能顶半边天之类的话,他已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了,但多少还是有些理解陈素的想法。

他看陈素总是不经意就带上前世的目光,只觉还小,可小姑娘的心智其实比他想得要成熟得多。

一个山村女娃,骤然经历了突失双亲的打击,又见了道术玄奇,还有接触杭九娘和守一女这样的女子,心中若无触动都不可能。

小姑娘听得裴楚答应,展颜一笑,转过身一路小跑在前,风中有脆生生的话语飘落。

“哥哥,我会多做作业的,我要学法术,还要练武。”

第一百零一章 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越州以北不知几千里。

天色微明时,穹天之上忽而有白影自远处飘来。

远看宛如流云飞絮,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匹四蹄纵跃奔腾,踏着虚空而来的白色骏马。

白马一路飞过不知多少山岳峻岭,渐渐到了一座被崇山环绕的一个幽谷之中。

或是天色尚早的缘故,幽谷内的雾气蒸腾。

透过蒙蒙的雾气,隐约可见有许多房舍建筑,鳞次栉比,俨然是一处独立于世外的山城小镇。

白马在空中纵跃奔腾,飞过了这处小山城后,来到了幽谷内一座突兀拔起的小山上。

小山上风景却是壮丽,有一座一处宽大肃穆宛如庙宇的宫殿,甚是宏大,交加的翠柏当门,合抱青松绕殿。

白马在宫殿上方盘旋了一圈,一声嘶鸣,倏忽间落在宫殿前犹如白玉铺成的宽阔广场上。

一个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身影从白马上滚落下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狼奔而去。

“左师,左师!”

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男子神色仓惶,一到大殿门前,便扯着嘶哑的嗓子连连大喊。

大殿内无风自动,两三一丈多高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显现出了里面的模样。

有地砖块块铺陈,宛如白玉,有雕龙画凤的石柱,根根矗立,在大殿正中则悬挂着一张长过两丈,宽有八尺的巨大竖幅,上书“敬天”二字。

在这宽阔的竖幅下方,又有香案、神龛、祭品诸多物事,火烛透亮,轻烟袅袅。

“左师!左……”

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男子见得大殿的门打开,忙不迭地又喊了一声,拔腿就要朝大殿中走去。

只是,方一迈步,男子看清了大殿当中倏然一惊,脚步顿在了那里。

就见往日在大殿正中放着蒲团的位置,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张柔软雪白的裘绒地毯,地毯上摆着一个长宽四尺的矮几。

一个身穿红衣的赤足女子,肤白胜雪,黑发如瀑,慵慵懒懒地倚卧在一张矮几上,正拿着一把小巧的裁衣剪刀,慢悠悠地剪着一些干草。那干草旁边,又放着一个玉盘,里面盛着的是一些像充作零嘴的黄豆。

女子似听得大门动静,头也不抬,只是悠悠出声:“梁道臣?”

“师……师侄见过,见过……”

紫衣长髯的男子骤然跪倒在地,面露惊慌,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谓。

赤足女子似对紫衣长髯男子的诚惶诚恐,殊不在意,自顾自地剪裁着几案上凌乱的干草,淡淡道:“你家左师现已北上,此处今后由我坐镇。”

“遵……遵法旨。”梁道臣跪伏在地,眉眼低垂,丝毫不敢抬起。

赤足女子微微侧了下头,瞥了一眼梁道臣,柳眉稍稍蹙了几分,又道:“将你此行经过说来与我听听。”

梁道臣不敢怠慢,当即将他入北越州的种种经过,包括那祝公子身死,峄山府君等事,逐一说了。

赤足女子听完稍稍沉吟了一阵,又再次慢慢说道:“事我已知,你不必再管。道宫近日已有来人,过几日你便将他们逐了去。”

梁道臣听得“道宫”二字,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将头抬起几分,“禀……师侄一人力弱,又无同门在,怕……怕是敌不过。”

赤足女子放下了手里那把小巧的简单,随手一扬,矮几上一些裁剪得体的干草和那盘看似寻常的黄豆都飘到了梁道臣面前,“这二三百道兵,且助你行事。”

梁道臣见得落在面前的干草和黄豆,闻言登时大喜,“师侄定不辱命。”

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梁道臣这才将那些干草黄豆抱在了怀里,大步出了殿门。

一出了大殿,梁道臣看着手中的那一堆干草和黄豆,哈哈大笑了起来,随手将其中的一截干草在地上一扔,口中喊了一声,“疾!”

津津的嘶鸣声登时响起。

那一截干草化作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出现在他面前,神骏处几乎不逊色那匹一路驼他飞回的白马。

他又从黄豆里随意挑了一颗扔出去,须臾间,黄豆就化作了一个甲胄齐备面目森然的军将。

梁道臣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一人一马,心中欢喜,又看看手中的干草和黄豆,干脆一股脑地撒了出去。

眨眼之间,二百来骑军马已站满了大殿外的开阔广场上,眼中有铁,星旗电戟,俨然齐整的军容,竟是吓了梁道臣一跳。

良久,梁道臣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真好手段也,我不过学了皮毛……”

……

杭家集以南三十里,群山环绕中浮云溪的一段荒僻水域。

一阵刺耳的嘎嘎叫声响起。

黑羽红眼的老鸹扑棱棱震动着翅膀,落在了一棵探出水面的枝干上。

俄而,水波翻滚。

碧波之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游弋,忽而冒了出来,一跃跳到水面之上,化出人形。

“黑水哥哥,前番蒙你搭救,可这北越州我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树枝上老鸹口吐人言。

水面上化作人形的黑汉出声道:“那你我先前定计,水淹杭家集,可还要……”

“不敢了不敢了。”树枝上老鸹拍打翅膀,左右跳动,嘎嘎怪叫着,“那峄山府君都不敌,我乌二哪有那个能耐。”

“这便好。”

那黑汉长吐了一口气,他也是个小心眼的,若有可能,自是要报复一二。

可他到底见过世面,不是那蠢头蠢脑的,真要撞过去那是嫌命长。

若乌二真要让他去杭家集,他立刻转身理都不理,之所以主动提起,也是拿捏住了这老鸹的性情。

不过,他似还是怕这老鸹转圜了心意,又补了一句,“那花露可没得退了。”

“哥哥说哪里的话,花露只是请托哥哥给我搭线,我那老牛和角古两兄弟折了也是他们的命,怨不得别人。”老鸹叫了几声,虽未化出人类的面孔来,却仿佛有些伤痛之意。

立在水面上的黑汉闻言则再度点头,“乌二兄弟且放心,我已为兄弟牵线,想来事情已是成了。”

“多谢哥哥。”老鸹张开翅膀扑棱,兴奋莫名,一对翅膀又仿佛人的双手作揖,跟着又叫道:“这北越州我正好不敢再留,这便回苍元山复命。哥哥日后若有暇,且来苍元山一趟,我定好生招待。”

“我也久仰苍元山大名,往后若有机会,定会前去叨扰。”

声音落下间,树上的老鸹已然扑棱棱震翅膀高飞。

水面再度翻滚涌动,那离在水面上的黑汉倒头钻入水中,化作一条偌大的黑鱼翻滚水波,不见踪影。

第一百零二章 行舟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一叶扁舟自北南下,摇摇曳曳,顺水而行,不知觉间已然过了百十座崇山峻岭。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小船内,朗朗读书声远远传出,回荡于江面两岸。

裴楚头带斗笠,身穿蓑衣,宛如艄公。

手中一根两丈长的船篙,不时在江面轻轻一点,小船便避开些许岩石激流,轻快前行。

偶尔抬头远望,天高云淡,赤日高悬,两岸群山逶迤,不时有雀鸟飞掠而过,江面上山影倒映,漫江碧透,又见鱼翔浅底,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离开杭家集已有大半个月,狄五斗和杭九娘大婚之后,裴楚便带着陈素告辞离开。

既已打定主意,要行万里路看看这方世界究竟如何,自不会在杭家集多做停留。

不过离开之前,还是让狄五斗、杭九娘和周五等人多做准备,如今朝廷式微,连盗匪都难以遏制,只编练民壮,以备将来。

离了杭家集,裴楚这次没再走山路,而是顺水而走。

北越州的水路,相对来说行大船还是不太容易,不少河段有滩涂和暗礁,但到了浦水、浮云溪和北沙溪的河流处,也就是建安郡,三水合流已称作越江,水域渐深,开阔宽敞,大船小舟都极为好走。

不知何时,琅琅的读书声停了下来。

由蔑竹和帷布搭起来的船舱内,扎着双丫髻的陈素探头钻了出来,嘻嘻笑道:“哥哥,我已经会背《劝学》了。”

裴楚站在船头,将长篙举起轻轻搭在船上,沾染的水珠顺着篙头低落江面,转头笑着问道:“那经文呢?有背下来么?”

这篇《劝学》是裴楚当年中高考的时候死记硬背下来的几篇古文,这方世界大周有文科举,也多才华之士,不过裴楚这身份出身太低,并无接触。

在杭家集的时候,他所借阅翻读的也是一些道门书籍。他也只好将曾经记下来选入课本的古文,拿出来给陈素一来当做识字和勉励所用。

听裴楚说起经文,陈素站在船舱前,又背了起来:“……静极生动,而用乃出,混混续续、兀兀腾腾,是一关;念头起处,醉而复苏,当下觉悟,是又一关;线抽傀儡,机动气流,是又一关……”

江面上清风拂过,吹起小姑娘额前发丝飘飞,小姑娘背了几句,忽然又顿了顿,嗫嚅道,“这个……这个不懂,哥哥能教点别的么?”

相比起《劝学》或者其他文章,经文着实难记,而且许多地方即便裴楚讲解过一遍,也有诸多不能理解。

“不能熟诵经文,进行观想修炼,打通玄关穴窍,素素,其他的教了你也用不了。”

裴楚摇头轻叹了一声,看了眼前方的江面相对平缓,水域已深,便摘下了斗笠,走到船舱前,“行了,我再教你画‘避火符’。”

“太好了。”

小姑娘欣喜地叫了起来,不自觉地就在小船上蹦跳了两下,引得整条小船微微晃荡了一番。

裴楚连忙伸手阻止,“别乱蹦乱跳,小心船翻了。”

“哦。”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乱跳跃动弹。

她现在基本上已然能掌握自身的力道,不至于随手造成什么破坏,但激动之下,偶尔难免会造成些影响。

不止是陈素,裴楚偶尔也会如此,前些时日,小船行过一处水域,太过逼仄,他就用力过猛,折了一根竹篙。

好在他自得了“九牛神力”的加持后,多作奔行厮杀,近期不时还会下水畅游一番,力量掌握渐趋圆融。

裴楚走进船舱,船舱内地方不算太大,但头尾各有床铺,中间放着一张矮桌和矮凳,又有七七八八一些常用的物品。

到了矮桌前,裴楚先是说了一遍“符禁火焚”这门道术的一些要点,然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蘸着还未干涸的一点墨迹,在一张白纸上,细细地画下了避火符的符篆。

陈素看着裴楚画完的符篆后,迫不及待地跟着坐下,细细描摹了起来。

“这符箓我们没个祖师请降,所以需要用自身的法力书写才能有奇效,所以平常需要多打坐观想,感悟穴窍玄关。”

裴楚坐在一旁,看陈素开始描摹,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得自无字书的道术,裴楚最初也无法力书写,但能以自身精气神作符,但同样的道术,他传给陈素却没有这个效果。

他已经教了陈素“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但陈素所撰画出来的符箓并无神异。

裴楚后面渐渐也揣摩出其中意思,一点真灵既是符,这符法道术,他可以传授给别人,但其他人却没有他从无字书里得来的那一点真灵,能够耗费自身精气神就可书符画写,非得蕴养出法力才行。

甚至,裴楚有一次还让陈素不经意地拿起无字书,结果不出他所料,陈素所见全是空白,丝毫引不起她半点注意。

不过《三洞正法》是增进道行的玄门正法,裴楚自身在打通手心劳宫穴和脚心涌泉穴后,下一个胸前的膻中穴此刻也才微微感应到而已。

“……沐浴卯门又一关;飞上泥丸又一关;沐浴酉户又一关;空空忘忘,还于至静,又一关……”

裴楚默念了一句《三洞正法》的修持精要,无声地吐了口气,“一关又一关,这法门修持讲究随性自然,急切不得。我在峄山之后又得了三门道术,实力大有增进,再过几个县郡,倒是可以换一条带帆的小船,比现在快上几分。”

峄山府君赵无咎一事之后,裴楚的无字书显现出了三门道术,其中有两门都可以称得上是不弱于“九牛神力”的高深道术,甚至其中一门已然可以算得上是远远超出。

第一门是“天罡护体”,书一炁保身符,取天罡炁吹入,佩戴于身,能抵损伤。

这门道术于裴楚而言可谓实用,当日他和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对战,虽有神力加持,但伤害难免,然佩戴此“一炁保身符”,只要符中天罡炁不耗尽,便能够为其抵御伤害。

他现在有神力在身,又有避箭符式抵挡远程伤害,再加上这门“天罡护体”的道术,若是放在军中,斩将冲阵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往不利。

第二门则是“手帕化云”,手帕上硃书符,降香熏过,铺于地上,丁罡位立于帕上,秘咒曰:“吐唗哪咤哴”一气三遍。大喝三声,既手帕化云一片,飞行万里,欲止再大喝三声。

当初裴楚看到这第二门“手帕化云”的道术,心中依旧是有颇多不解。

毕竟这门道术与他在峄山所遭遇的种种事物并不多大关联,但有过之前“取天罡炁法”的经验,他已然懂得这种法术,属于某些其他类型法术的前置,或者说辅助手段。

就像“天罡护体”的道术一般,关键点还是在于之前的“取天罡炁法”,如果取不到天罡炁,即便知晓了“天罡护体”也是无用。

果然,裴楚后面翻无字书看到第三门道术的时候,就明白了这门“手帕化云”的道术出现的缘由。

第三门道术裴楚前世就耳熟能详,名曰:呼风唤雨。

按照裴楚的推测,这门道术的出现应当是对应了当日他和那个祝公子的师兄,身穿紫衣的男子所用的水火葫芦上,以风雨来应对水火。

当然是否完全如此,裴楚现在依旧不能完全确定,不过细细想起来,大抵还是能够有对应得上。

其实还有那尹一元的飞剑之术,徐家兄弟的一些家传秘法,还有那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等等,只是无字书却并无再显现。

呼风唤雨之法于裴楚而言,相比起此前所学的道术,感觉算得上是真正的仙法之流。

这门法门并无符箓,只有咒术文字可修持,其中呼风之术,须于酉日沐日风、夜风、山风、水风、阴风,以咒法采五风之精,修持,而后能方能呼风,所呼风势全看施法者法力和日常增进。

而唤雨,则更上一层,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手帕化云”之术,再掌握会呼风之法,而后设法坛,以水洒四方,淋雨及至。

唤雨之术,裴楚暂且只是记诵下来,留作他用。

呼风之术,这些时日他倒是一直有再进行研究修行,想在一日之内沐浴采集五风,并不容易。

日风、夜风这就不说,山风,要在山巅之上,水风,要在江河湖海。

若非裴楚有“丹符履水”的道术在,奔行如飞,又能踏水而行,这两风想要沐浴采集这两风都不容易。

而后还有最难是阴风,凡人未开天目,几无法察觉,裴楚有目知鬼神的道术在,寻觅折腾了一番,才算是成功。

到现在,他这呼风之术算是掌握了一点,在这江面的舟船左近,能够兴起几缕清风,虽不算强,但在这炎炎夏日,倒也能解几分暑气。

但往后想要成长,能成飞沙走石,掀海行波的狂风,依旧需要不断采五风,不断提升加强。

裴楚在船舱内坐了一会,见陈素描摹“避火符”正认真,便站起身继续站到了船头。

“嘿——”

这时,忽而有一声极其粗豪的呼喊在远处响起。

江面上,一艘客船,破开水浪,远远驶来。

那客船船头,有一人站立,正放声吆喝歌唱。

第一百零三章 江上纵歌

“嘿——哟——喂——”

江面上,一声似吆喝的呼喊声,拖曳得老长,远远回荡。

“爷爷……那个生在哟……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红尘人间走一世呐,好吃好喝哟赛神仙!”

歌声粗犷豪迈,伴着那客船由远处缓缓驶近。

“这歌好大气!”

裴楚站在船舷上听着那飘来的歌声,忍不住拊掌叫好,歌声不像越州这边的腔调,但闻之仿若有万丈豪情扑面而来。

就连在船舱内描摹符篆的陈素,闻声这个时候也不由再次钻了出来,和裴楚站在一起,看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一艘双桨双舵的内河客船撞破江面,到了裴楚所在的乌蓬小船前不远处。

客船比裴楚的小船要大上三五倍,船首上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若以裴楚见过的人来参照,身高几乎不比狄五斗逊色多少,雄壮处犹有过之,立在那里便似一头熊罴一般。

虬髯大汉肩上扛着一把门板似的长柄巨斧,一手提着个小酒坛,唱了一会儿歌后,又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酒水,豪迈慷慨,见之令人心折。

当两船并行时,船头那虬髯大喊似也听到了裴楚的叫好,微微侧过头,笑着问道:“道人也能听得某家小调耶?”

裴楚被方才着虬髯大汉的歌声感染,心潮正有几分激荡,大笑回答:“慷慨激越,如何听不得?”

“哈哈哈……”虬髯大汉放声大笑,“某家自北而下,一路见了不少人物,不想南国也有能听我歌之人,哈哈……”

在大汉爽朗豪迈的大笑声中,两船交错而过。

裴楚看那客船走远了一段,嘴角挂起浅笑。

他倒没有那种特别上前结交攀谈的意思,不过这大汉豪迈疏狂,若论气度,堪称他所见众人之最。

“嗯?”

在客船离开裴楚的小船不远,裴楚忽然看到江面两岸,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五六艘快船,速度飞快地掠过水面,朝着那艘客船疾驰而去。

以裴楚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破开江面雾障的快船上,每一艘都坐着四五个手持刀剑的劲装汉子,杀气腾腾的。

“这是遇上水贼了,还是江湖仇杀?”

裴楚心有疑惑,这世道有山匪自然也少不了水贼,不过他看那些快船上的人,明显不像水上讨生活的,心中猜测应该冲着那船上的虬髯大汉去的。

正思忖间,扑咚一声,客船上一个撑舵的船工被那虬髯大汉轻飘飘的一脚踢到了水里。

“这大汉倒是个不愿牵连人的!”

裴楚此时自是看出,那虬髯大汉将船工一脚踢下船,并非什么恶意,而是见到那几艘快船过来,明显是冲着他,不想伤了无辜之辈。

被扔到水中的船工扑腾了几个水花,从水下冒出头来,吐了一口水,似有茫然。

裴楚将小船划得近了些,冲那船工招手:“船大哥,且到我这边来。”

那船工忙不迭地张开手脚扑腾开,朝着裴楚的小船游来,裴楚又将两丈长的船篙伸了过去,在那船工抓住船篙后,将他拉到了小船边上。

呛啷啷一阵拔刀声响起,就见前方的那些快船上抛出了钩索,一个个面目狞恶的劲装汉子,纵跃上了那艘客船。

“来得好!”

那虬髯大汉眼看有二十多人陆续上了客船,前来围攻于他,丝毫不惧,反而大笑出声。

“某家正在这船上坐得乏了,且拿尔等舒活舒活筋骨。”

说着,虬髯大汉随意地将肩上那宣花大斧拿在了手里,仰头又拿起手里的酒坛灌了一口,然后随手抛出,砸在了一个刚跃上客船船头的汉子,跟着手里的宣花大斧一舞,登时将那汉子当头劈飞。

宣花大斧本是重兵器,若说放在疆场之上使用还更合适些。可这斧头在那虬髯大汉手里,仿若拈灯草一般,轻飘无物。

大斧舞动宛如风卷,那些跳上客船的劲装汉子,几乎无一合之敌,不论是齐上围攻,还是正面厮杀,尽数都被那虬髯大汉用斧头连人带武器,一起劈倒在地。

“这汉子的斧法好生凌厉!”

裴楚有“九牛神力”中武艺自通的法门加持,在武功一道已然有了一定的眼力,能够看得出这大汉的斧法极为不俗,并非完全的以力压人。能大开大合,又可绵里藏针,颇有些举重若轻的感觉。

他不知这些人的恩怨纠葛,原还想看在那虬髯大汉能够不牵连旁人的份上,若有不敌,再出手想帮。

但眼前的情景,根本不需他出手,虬髯大汉举手投足间就已经将围攻的人摆平。

二十多个前来突袭厮杀的汉子,只剩得几个是后面上客船的,见了眼前的场景,魂飞胆丧,又纷纷跳水逃了出去,爬上自家的快穿,拼命逃离。

虬髯大汉看着也不追赶,反而将被他劈倒砍翻的尸体,随意地踢到了江水中。

又走到船尾位置,冲着裴楚所在的小船喊了一声:“船大哥,你且回来,某家是北人,可不通这舟船操持。脏了你的甲板,我多补你一些银钱便是。”

裴楚闻声看了一眼身边被他捞起,全身湿漉漉的船工,就见对方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点点头。

那虬髯大汉方才一番厮杀,着实有些吓着他,不过两人一路同行,心底还是知晓这虬髯大汉不是恶人。且那艘客船是他的生计,哪怕心中惧怕,也没法真的扔了。

裴楚将小船划近了几分,虬髯大汉从将架在船舷的船篙伸了过来,将船工从裴楚的小船拉了上去。

上了客船,船工也不急着开船前行,而是从船舱里找出了洗刷之物,清理起甲板来。

虬髯大汉又从船舱里搬出了两坛子酒,双脚架在船舷上,悠然地饮酒哼起歌来:“爷爷生来爱金樽,酒兴来时要杀人,先杀负心薄义辈,再斩害民呐……鸟官人……”

这歌和方才的又有不同,桀骜不驯,有杀气有反意。

唱完后,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冲着裴楚道,“道人可饮得酒?”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裴楚不算好饮之人,来此方世界,更是少有饮酒,只是此情此景,却是突然想起了昔年读过的一句诗词。

那虬髯大喊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好句,只此一句,某家便须请你。”

说着,抬手便将身边的另外一坛子酒朝裴楚扔了过来,裴楚扬手接住,刚想推辞还给对方,就见一旁陈素凑了过来,睁着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其意不言自明。

裴楚摇头失笑,指了指船舱内,“去取个碗来。”

陈素登时喜上眉梢,她见虬髯大汉的豪迈状,着实有些羡慕。

等陈素取碗回来,裴楚才揭开酒坛封口,就见坛中,酒色如琥珀,馥郁芳香,当是难得的上品佳酿。

裴楚筛了一碗递给陈素,小姑娘一鼓作气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喝完后抹了抹嘴,眼睛越发有亮光。

虬髯大汉见状大笑:“好个女娃儿,也是某家这贪杯好饮的同道中人。”

几人说话间,前方船工已然将一些血污清理干净,虬髯大汉拍了拍屁股站起,一手将那柄宣花大斧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酒坛重新走回了船头。

两船再次交错而过,只有粗豪的歌声继续回荡江面。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敬神来不拜仙。阎王大帝奈我何——菩萨佛陀哟,又怎般?!”

ps:虬髯大汉所唱的改自水浒中的渔歌,“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出自刘禹锡的诗,前一句大家应该耳熟能详,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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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同舟而行

“……不敬神来不拜仙,阎王大帝奈我何,菩萨佛陀又怎般?”

裴楚伫立在船头,望着客船渐渐驶远,坠入江面远处的烟霭,心中只觉得那虬髯大汉的歌里唱的一句比一句大胆。

定定站了一会儿,裴楚才收拾起心情,低头看时,忽然失笑出声。

“素素啊,倒不知道你还是个小酒鬼。”

“哥哥也要喝吗?”

陈素醉眼惺忪地抬头看着裴楚,小脸挂着笑意,却是方才趁着裴楚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双手捧着碗,不时砸吧着嘴,一幅惬意的模样。

“行了,不可过量。”

裴楚看着陈素那贪杯好饮的模样,摇摇头,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重新封口,交给陈素让她藏回船舱之内。

这酒裴楚虽然没有饮,但色泽气味,大抵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属得佳酿一类。

小姑娘抹抹嘴,嬉笑一声,接过了酒坛,抱在怀里,晃悠悠地躲回了船舱。

裴楚再度扬起竹篙,轻轻推动小舟前行。

一路之上大抵是进入水域通畅的路段,往来的行船渐渐多起来,不时会有乌蓬小船和一些内河的客船楼船之类的经过。

未免发生冲撞,需要时时刻刻警惕,裴楚又将船划得离江岸稍近一些,也不太费什么气力,只有遇上水流极为迟缓的水域,才会到船尾,慢慢划几下桨。

船舱内,陈素喝了两碗酒后已然支撑不住,醉倒睡了过去。

裴楚一人在船头,或站或坐,眼望着江面清波,心念玄关穴窍,顺水而动,混混续续,空空忘忘,兀兀腾腾,似大休歇,又如大清静。

“船家,船家……”

不知何时,江岸上忽而有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缓缓起身,侧头远眺,就见十多丈外的岸上,站着一个似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头戴抹眉梁头,身穿麻布宽衫,身后似背着一个包袱,正冲着他连连挥手。

他略感奇怪,朝着那年轻人回了一声:“何事?”

“船家可是要去白中乡,可否捎我一程,我付你银钱。”岸上的年轻人面颊似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红,胸前的衣领被汗渍打湿透,神色间似颇有焦急。

“这是把我当渡人的艄公了。”

裴楚闻言笑了起来,他戴着斗笠,蓑衣虽脱了,可撑篙行船,倒是真有几分江上艄公的架势。

只是白中乡裴楚却不知这个地名,笑着问道:“白中乡在何处?”

那看着像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微微愣了下,这时似看出裴楚身上的道服,连忙回答道:“顺水而下,约莫就五七里的水路。”

说着,顿了顿,远远的冲裴楚作揖行礼道,“我今日误了时辰,前面渡口没能赶上船,陆路再走就是山岭,且劳烦道长捎我一程,若不顺路,渡我过江也好。”

裴楚闻言望了一眼江左北岸,果然前面多是高山,反而南岸地势平缓,隐有大路可走,当下点点头:“行,我带你一程。”

反正他也是顺水而下,听到年轻人说前面五七里水路有市井,正好补给。

等裴楚将小船靠了岸,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抓着裴楚递过的船篙,爬上了船,又连朝裴楚行礼感谢,“多谢道长。”

目光看清裴楚的面庞比较年轻,似还有几分意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送到裴楚面前,要充作船资。

“不必了,顺路而已。”

裴楚摇头没有接下,不过从此举动,也看出这年轻人大抵没有太多心机和经验。

财不露白,独身一人上了陌生的船只,抬手就是给付银钱,若遇上水匪之流,可是有滚刀面和馄饨面的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闻言微微有些赧然,又作揖行礼,而后环顾了一下小船,见船舱内似有人睡着,便在船舱外搬了个矮凳坐下,不时擦拭着额头面颊上的汗水。

裴楚看似无意地随手一招,小船周围起了一丝凉风,跟着又撑篙行船,随口说道:“不知秀才如何称呼,这边是什么地界?”

那书生打扮年轻人闻言连忙站起,面色微惭道:“不敢当秀才之称,在下虽痴读过几年书,却未曾有功名,如今正与人学些商贾之事,聊以谋生。”

经过了诸多州县,此方世界的人文风貌,裴楚大概也知晓一些,类比的话,差不多是宋明时期。

大周朝选拔天下英才,设有文武科举,文人士子地位颇高,越州虽荒僻,但这百多年下来人文之风也算繁盛。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这会也大抵看出裴楚应当是顺江而下,可能不知具体到了何处,跟着继续道:“此间是宁荣县境内,再往便是县中所辖的白中乡。”

“多谢书生告知。”裴楚点点头,他一路操持舟船,顺水而行,已然是穿越了不少县郡。

越州五郡,东越、建安、宁平、将乐、安诏,裴楚出了建安郡之后,已然到了宁平郡的宁荣县境内。

随着舟船渐行,两人又互通了姓名,渐渐熟络了几分。

裴楚从闲聊中得知,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名为谢采文,自嘲虽有采文之名,但学业一直是不入流的末等,几次举业都未能榜上有名。

后来家中父母安排娶了亲,他眼见自家不是材料,科道无望,也熄了心思,干脆在宁荣县一名早先发迹的邻人货栈中,充作学徒小厮,学些商贾之事。

此次回白中乡乃是家中父母催促,他新婚不久,已有四五月未曾归家,不免冷落了新人。

又听得裴楚是从北越州建安郡顺江而下,各处游历,谢采文眼里又多了许多羡慕之意。

小船一路飘飘荡荡,差不多到了日暮时分,渐渐来到了一处泊头。

泊头外有客船小舟停在此处,远处的江岸上,屋舍稠密,人烟密集,却是一个好大的市井村镇。

“哥哥,这里有人家。”

船舱内睡了小半日的陈素已然爬起,看到村镇出现,脸上露出了雀跃之色。

“等会我们上去。”

裴楚笑着点头,多日行船,虽然以他和陈素得了“九牛神力”加持的体力,并不感觉如何劳累,但久了也不免乏味。

谢采文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村镇,脸上微微露出了些许激动之色。

这时,听得裴楚和陈素的对话,又转过头来,朝着裴楚行礼,道:“裴道长,我家就在左近,若不嫌弃,可去我家中歇上一夜。”

裴楚忽听此语,略有意外,只当是客气话,笑道,“书生自去,不必客气。”

谢采文摇了摇头,拱手行礼,神色颇为诚恳道:“我在江边唤了颇多行船,唯有道长不嫌麻烦愿意载我,又不收我船资,我正愁无以回报。”

说着,顿了顿,又道,“且我家中父母内子,皆是好客之人,若得知我不邀道长和……令妹,到家中一坐,反而要责骂于我。”

话说到此,裴楚也不矫情,笑道:“那就叨扰了。”

几人说话间,裴楚让陈素收拾好行李,又在泊头前寻了看船管事的,交了几文钱,跟着谢采文顺着泊头的道路往市井走。

铛铛铛——

几人还未进入白中乡,忽然一阵锣鼓敲打的喧闹声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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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猪道人

铛铛铛——

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迎面而来。

裴楚和陈素、谢采文几人闻声站定,避到道旁,正当众人以为可能是什么红白喜事之类的,结果就看到前方有二三十个青壮簇拥在一起,正拿着棍棒驱赶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白猪。

在这些青壮后面,还有许多老少妇孺远远跟着,不时探头张望,脸色各异。

“哥哥,这头猪好大啊!”

站在裴楚身前的陈素,远远看到道路中间那头被众人驱赶的大白猪,忍不住轻呼出声。

那头白猪走在路上,肩高几乎快到了成人的腰部,身长约有六七尺,身体圆滚滚的,少说也有八九百斤。

在观前村时,也多有邻里乡人养些猪羊之类的牲畜,但条件所限,一般人家所养的猪多半不会超过百斤,偶尔有二百斤已算是肥大的。相较于眼前的这头大白猪,完完全全是小巫见大巫。

这时,旁边的谢采文看着那被众人驱赶的大白猪,忽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咦,这是我乡中的猪道人,怎地被人驱赶出来了?”

“猪道人?”

裴楚闻言略有诧异,拿眼睛望向谢采文,不知一头大白猪如何会被人冠以“道人”的身份。

前面的陈素也是转过了头,皱了皱鼻子,似乎对于一头白猪有“道人”的称呼,颇为不满。

“两位不知,这猪道人在我白中乡颇为有名。”

谢采文知裴楚和陈素两是外地人,当即解释了起来。

去岁越江的宁荣县河段发大水,已淹了不少农田村庄,白中乡也未能幸免。

当时水漫上来,临江的不少屋舍都被水冲垮了,不知江水冲来,还是哪来了一头大白猪,见有人落水,就上前衔住人的衣领。

那洪水凶猛,但这头大白猪畅游起来,极为轻巧,救了不少人上岸。

洪水退去后,乡人感激这大白猪,觉得它有灵性,便称呼它为猪道人,以示此猪得道,通人性之意。

而后这猪道人便在白中乡落户安家,一直由各家出些米粮供养。与一般的家猪不同,这猪道人脏的不吃,荤的不食,只吃干净米面菜蔬之类的素食。

由此人们越加觉得这猪道人神异,且自打这猪道人来了白中乡后,乡中受到的豺狼虎豹之类的侵扰渐少,以往一些怪异事都少了许多。是以,在白中乡,这猪道人一直为人爱戴。

只是,谢采文也不知,今日这猪道人会被乡民们驱赶。

正在几人说话间,那大白猪被乡人驱赶了一段,似乎感觉走得有些远了,忽地不在走动,反而四蹄曲起,圆滚滚的身体直接伏卧在了道路一旁。

那些驱赶的青壮登时呼喊了起来。

“快走吧,猪道人!”

“猪道人,我们白中乡留不得你了。”

……

那头大白猪说也奇怪,有人呼喊驱赶,只是呼噜呼噜地摇着硕大的脑袋。

“快走快走!”又有青壮拿起棍棒戳大白猪身上的厚皮。

那大白猪干脆趴伏在地,任凭青壮们施为,只是不肯动弹。

“猪道人,你好不晓事!”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满脸横肉屠户打扮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把尖头杀猪刀,恶狠狠地冲着那趴窝在地上的大白猪吼道:“我等好心驱赶你,你却不愿意离去。你若是再不走,我等就杀了你吃肉,你这身肥膘够我们全乡每家都分上两斤。”

那大白猪似懂人言,又或是被屠户手里的杀猪刀给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前身抬起,双体做拱手求饶状。

眼看大白猪如此,那提着刀的屠户面色变幻,蓦地叹了口气,转而看向身后喊道:“保正,我虽是个屠户,可这猪道人在我们白中乡有一年多了,向来无事,今次……这,我可不敢下手。”

人群里一个衣着相较而言还算光鲜些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走到那大白猪面前,长长地作了一揖,颤巍巍道:“猪道人啊猪道人,非是我们不愿意供养你,今年老汉的小儿跌落山崖,是你驮他出来,江里有小儿落水,也多赖你救助,少了我乡几家眼泪,有你在这一年多便是豺狼虎豹我乡中也绝迹不见。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下这等事情。老汉与乡人不敢以冤仇相报,可也不能再留你,你便离了我这白中乡吧!”

那大白猪仿若懂人言,听着老者说得真切,呼噜呼噜叫了两声,双眼忽地垂下了几滴泪来,四肢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调转过头,朝着远处的山道前行。

“那猪道人看着好可怜……”

见那大白猪极通人性,似乎有些落寞伤感地离开,陈素转过头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袖,低声问道:

“哥哥,那大白猪是妖怪么?”

裴楚方才骤见这猪道人的时候,已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开天目符”,以“目知鬼神”的道术扫了一遍,这会听到陈素问起,登时笑了起来,“也不一定。”

“好了,各家都回吧!”

人群中那衣着稍显的光鲜些的老者,这会又用拐杖连连拄地,让围观的众人散了。

“猪道人走了啊!”

“走了也好,王家老爷若是问起,也能说得过去。”

“要我说,宰杀了便是,这畜生竟敢如此,如何能放他走了,杀了吃肉也好。”

“你这没良心的,若不是猪道人,你家那娃儿去年可就在江里喂了鱼虾。”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只是那王家言之凿凿,总不能以这般丑事害了自家名声。”

人群之中乱糟糟的议论声响起,渐渐沿着乡间小路,走了回去。

“保正!”谢采文见众人散去,这才上前见礼。

“是采文啊。”那老者看了谢采文一眼,点点头,“你也回来了?。”

谢采文点点头,指了指那猪道人远去的山道,问道:“猪道人这是发生了何事,要驱逐于它。”

老者看了谢采文一眼,横纹密布的面容稍稍沉下去了几分,而后略有些不耐道:“你归家后自会知晓。”

说着,又望了后方的裴楚和陈素一眼,“这二位是……?”

谢采文稍稍让开几分,介绍道:“是渡船送我回来的客人,多蒙裴道长捎了我一段路,才能在天黑前及时赶回。我正要请裴道长去我家中做客。”

“既是客人,且进乡中歇息吧。”

老者点点头,这白中乡有一处泊头,虽不是好水域,容纳不了大船,但往来投宿吃饭的客人也不少见。

说完,又冲裴楚轻轻颔首,拄着拐在一旁等在旁边的青年的搀扶下,先行离开。

“道长请。”谢采文在老者离开后,又朝裴楚扬了扬手,“前面便是乡里,距我家已不远。”

“劳烦采文兄了。”

裴楚微笑点头,和陈素两人跟在身后,只是在离开前,裴楚又转头远远看了一眼方才那猪道人离开的方向。

第一百零六章 田氏

黄土道上,两侧杂草葳蕤。

谢采文迈着轻快的步子头前引路,远远看着那渐渐近了的屋舍,脸上欣喜之意越发明显,脚步也不自觉地跟着加快了几分。

走了几步,似又想起身后还有客人,赶忙慢了下来,回头望向后面不徐不缓跟着的裴楚和陈素,不好意思道:“道长,素素小娘子,前面便是我家。”

最初行走时,裴楚道术不强,颇有顾忌,还让陈素充作道童装扮,到了现在却是不用再多做掩饰,不说他自身的道术武功,便是陈素自己等闲的一二十人都近不得身。

“哥哥,这里与我们家也有些像呢。”

陈素站在裴楚身侧,远望着斜阳下的鳞次栉比的村落房舍,轻声低语了一句。

白中乡依山傍水,除了泊头附近的一段房屋较为稠密外,便是如零星散落的村舍房屋。

在裴楚看来村镇格局建筑风貌都有所差异,只那股恬淡油然的田园风貌,却是颇为类似。

裴楚记起在观前村时,他还生出过在这等田园之中老死一生的想法。一路顺水南下,他能够感觉到越是往南,村镇城郭都要比北越州富裕安稳些。

只是即便在相对安稳的越州,也非处处如眼前这般祥和宁静,谁也说不清会不会一朝崩坏,更遑论北地诸州,现下已不知是什么光景。

若是普通的封建王朝末年,自不需多说,不论是杨浦县还是杭家集,都能做得基本盘。

只是此方世界,有妖魔鬼魅,神道显灵,道术妖法,又有那峄山府君死前所言“人道气运将尽,万类齐争”,其中内情种种,裴楚便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最终还是要自己亲眼去看过,才能知晓。

……

几人顺着黄土道又走了一段,斜阳残照,草色烟光,一条汩汩流水的小溪如玉带环绕,溪边则是一处扎着篱笆院墙的人家。

约莫有七八间的屋舍,砖墙外刷了粉,青瓦白墙,颇为齐整,草草望去,虽比不得大户庄院,但也远胜一般人的土墙草屋。

“娘,娘——”

谢采文人距离篱笆院墙还有几十步路,呼喊声已然响起。

篱笆内的小院,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正端着个簸箕,用粗糠草籽喂鸡。

忽然听得院外的呼喊,急忙放下了手里的簸箕,几步跑到了院门前,扶着门框望向路上走回来的熟悉身影。

“娘,孩儿回来了。”谢采文高高扬手,兴奋的地叫道。

“回来便好!”妇人见着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儿子,站在身前,脸上满是欣慰。

母子相会,谢采文伸手为老妇人拨弄了一下头上的银丝,妇人则为儿子整了整略显得凌乱的衣物,看得出母子感情极佳。

“哥哥,这位大娘看着好年轻呀。”陈素见得篱笆门前正为谢采文整理衣物的妇人,忍不出冲着裴楚低声道。

裴楚轻轻点点头,眉角却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

谢采文年岁约莫和他相近,但那位妇人看着也就三十几许,虽不着粉黛,但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大气。

只是裴楚“目知鬼神”道术的效用还在,望着这妇人,裴楚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无阴煞气,有生人气息,但多少有那么点不寻常。

谢采文在妇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说起在县中学商贾事,以及一路回来的诸多波折等等,又将后方的裴楚和陈素两人给妇人介绍了一番。

妇人眉眼含笑地听着自家儿子的一番言语,神色和蔼从容,又同裴楚和陈素一一打过招呼。

几人见礼完毕,这时青瓦白墙的屋舍内,一个素衣木钗指尖还沾染了些许水渍的少女,似听得外间动静,走了出来。

少女站在门前,看着谢采文,脸上带着些许期盼和羞赧。

见这女子走出来后,略略显得跳脱了几分的谢采文,稍稍收敛了几分在老妇人面前的跳脱,只是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缓步走到女子面前,抓起女子的手腕,柔声喊了一句,“小千。”

“采文。”女子低低应了一声,俏脸涌起一丝红晕,又见到有外人在,连忙抽回了手腕,低声道,“有客人来,快请客人进屋。”

“对对。”

谢采文似如梦方醒,连连点头,转而走到后方裴楚面前,作揖行礼,语带歉然道,“道长,失礼了。”

“人之常情,采文兄不必介怀。”裴楚笑笑摆手,不甚在意。

一行人进了屋内,先是在客厅中坐着叙了些平常话,不多时家主人回来,是一个四十出头皮肤微黑的汉子,谢采文又上前拜见了父亲,而后裴楚和陈素一齐见礼。

裴楚从言谈中也渐渐了解了谢采文一家的情况,谢采文是独苗一根,其父名为谢瑞,其母田氏,家中以务农为生,有操持二三十亩水旱田地,算是白中乡里的殷实人家。

至于那少女则是谢采文半年前新娶的妻子,姓吕,名虽未说,但他已经听了谢采文喊了好几次的小千。

“若是换个宁姓、聂姓,我倒是真要时时警惕几分了。”

裴楚对照起谢采文夫妇姓名,心中不由轻笑。

不过以他的目力,已看出这家人之中,除了谢采文母亲田氏他略觉得稍稍有几分不对劲,其他人殊无特别之处。家境殷实,一家人又和睦美满,当属人艳羡。

闲聊说话间,田氏和吕小千都已经为裴楚和陈素各自收拾出了房间。

谢家房舍不少,加之正当夏季,一切倒也不算麻烦。

裴楚和陈素又各自安顿了一番,晚上两人又在谢家的招待下,一起用晚饭,菜蔬不算铺张,五七个荤素搭配,用料简单,口味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即便放在裴楚上辈子来比较,也不逊于一些大厨手艺,甚至犹有过之。

晚饭后,众人又在院中纳凉,谢瑞和谢采文父子又陪着裴楚说了一会话。

到了天色暗下去后,裴楚便见到那田氏走了出来,催促着谢采文回房休息。

而后各自散去,回房安歇。

回到房内,裴楚点燃烛火,画了几道符箓,又默默观想修炼了一阵法力,忽然就听见叩门声。

裴楚打开房门,就见陈素偷偷摸摸溜进了他房间,神秘兮兮道:“哥哥,方才那个田大娘到我房里,特别嘱咐我,让我关好门窗,不论听得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房门。”

“不要出房门?”裴楚登时皱起了眉头。

那田氏他虽觉得有那么几分不谐的感觉,但总体而言,并未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小姑娘是个机警的,而且有几分机心,这点裴楚自然知道。各种妖魔鬼魅事,见多听多,还亲身对抗过突袭杭九娘的夜枭,自是察觉出了那田氏话里有异,才特别过来和裴楚说。

裴楚联想起白日所见的那“猪道人”被驱逐的一幕,心有所感。

这白中乡看似一片祥和,宛如世外,但内里或许还有些不寻常之事。

第一百零七章 白螺美人

夜半。

裴楚盘腿坐在桌前矮凳上,蓦然睁开双眼。

房间外,忽有飒飒风声掠过。

如泣如咽,仿佛鬼号。

裴楚双目似有电光,环顾黑暗的房间,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透过门窗涌到了房间里。

“真有鬼魅邪祟!”裴楚不急不缓从矮凳前站起身。

先是望了一眼床上已然睡去的陈素,今夜得了那位田氏的提醒,小姑娘并没有住自己的房间。而后,走到门前,随手从怀中掏了一张“虎豹避符”贴在门框,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外的小院中,一个穿着素衣的妇人居中而立,正是谢采文之母田氏,阴风吹拂,搅得田氏的头发衣襟飘飞。

田氏似听得动静,看到裴楚从房间中走了出来,面上掠过一丝惊诧,连忙喊道:“小道士,快快回房去。”

“婶娘为何夜半独自在这院中?”裴楚神色淡淡,朝妇人问道。

他虽着道服,也有度牒,但平日依旧还是少有把自己真的当做道人,婶娘这称呼也是依着谢采文的辈分。

“天热难眠,在此纳凉。”

田氏神情紧张,额角隐隐有汗珠滑落,又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屋顶,再次催促道,“裴小哥,我一妇道人家在院中,多有不便,还请回房去。”

田氏的这次称呼却是从小道士变作了裴小哥,催促之声更是带几分焦急。

裴楚并未离开,反而踱着步子走到院中,忽地抬手指了指院外堂前的一处屋顶,笑着道:“婶娘可是为了这鬼魅么?”

“你……你能看得到?”田氏微微有几分惊诧,随即似又有些醒悟过来,裴楚一身道人装束,又行走天下,当是有能耐的。

“婶娘且等上一等。”

裴楚不等田氏再说其他,忽然纵身跃起,跳到了房檐,然后快步朝着堂前的屋顶处飞掠而去。

在屋顶上方,此刻正趴伏着一个宛如猿猴似的白影,面方如墙,无眼耳,只有一嘴,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慢慢噏张着。

那白色的鬼物骤然见裴楚跃起发难,似被吓了一跳,赶忙转身逃遁,跳到了外间的篱笆园中。

裴楚的脚步何其快捷,踏踏踏地踩脆了几片青瓦,人跟着跃下,几步就追上了那鬼物,五指一张,已经抓住了那鬼物的肩膀。

这鬼物也不知是何变幻,性情凶狠,在裴楚抓着它肩膀的瞬间,转头张开大嘴就朝裴楚咬了过来。

裴楚手臂猛一发力,狠狠将这鬼物朝后甩在了地上,复又几步赶上,一脚踏在了这鬼物的胸口。

“道长,且慢!”

田氏跟着从里间的小院跑了出来,恰好见到裴楚一脚踩踏那鬼物的胸口,急忙大喊,这一次却又改了个称呼。

裴楚一脚已是要发力踩踏下去,他于鬼魅邪祟向来少有留情,但听得田氏的呼喊,思及此中或是有内情,生生收住了力。

但即便如此,那鬼物再次长舌吐了出来,身形扭曲,仿佛快要承受不住。

田氏见状连忙道:“裴道长,这探路鬼是为人所养,若是死伤了在我家中,被其主人找来,恐多有不宁。”

“探路鬼?”

裴楚看了一眼脚下的鬼物,他在峄山府君筵席上见了不少鬼魅,但这样的鬼物还是第一次见着。

“这探路鬼多伏于人家中屋顶,窥探各家私密之事。”田氏又跟着解释,指着裴楚脚下的探路鬼,又继续说道,“这探路鬼趴伏我家中已有三五日了。”

“养鬼?”

裴楚听到为人所养,率先想到的就是已死在了峄山的那位祝公子,当日在杨浦县祝公子拘役了水鬼城隍闹出好大祸乱,看田氏极为担心他一脚踩死了那探头鬼,引来祸患,当即道,“婶娘放心,我放了它便是。”

裴楚放开了踩踏的右脚,又踢了一下,那探路鬼登时如同癞蛤蟆似的猛地蹦跳了起来,远远逃遁出去。

等那探路鬼跑得没了踪迹,裴楚这才慢慢转过头,望向田氏,突然问道:“那婶娘你呢?”

田氏被裴楚骤然这么一问,登时倒退了两步,脸色变幻,嘴唇嗫嚅,看着裴楚。

良久,田氏忽然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幽幽道:“我早知会有此一劫,只是不想这一劫却是我儿带回来的。”

那探路鬼田氏她只是能勉强敌住,不让他进入家中窥探,但在裴楚手里毫无反抗之力。自然也知道,裴楚若要动手,当无幸免之理。

“道长道长!”

又有一声呼喊,从堂前传来。

却是谢采文父亲谢瑞,这位农人着急忙慌地跑到了田氏身边,手里捧着一物,递到了裴楚面前,恳求道:“道长,螺壳已破,我娘子早是人身,与我结发二十余年,从未曾害过人,且多有帮衬邻里。”

“这是把我当法海了。”

裴楚看着谢瑞手里捧着的一个破了洞的大白螺壳,摇头失笑,虚扶二人,“谢叔与婶娘不需如此,我并无恶意。”

只要未曾害过人,什么人妖殊途之类的,裴楚也不在意。

况且这田氏嫁为人妇二十余年,已与人类无异,白螺美人,并非纯粹修炼化成的妖精,离了壳便是人身。螺壳破了,往后只能化人,也失了神通法力。看着虽比常人老得慢一些,但确确实实也如人一般渐渐老去。

这也是裴楚始终无法以“目知鬼神”的道术看破的原因。

当下裴楚抛开了田氏身份的问题,又朝两人问道:“只是探路鬼徘徊左近,又不知是何原因?”

“这……”田氏微微嗫嚅,脸色变幻,似不知该如何启齿。

还是一旁的谢瑞从旁说道:“当是窥探我儿新妇,我近来又听人说起,周遭几个村镇有待字闺中的女子和美貌妇人受了害。是以,我夫妇才去信让我儿回来。”

“原来如此。”裴楚一时明白了过来。

这田氏不是人身,目能通幽,怕家中新妇受害,所以才守在院外,今夜又才会对素素的一番嘱咐。

“二位且回去休息。”

说完,裴楚已经快步奔出,循着那探路鬼所留下的阴气踪迹,一路跟了上去。

他方才那一抓一踢,虽然轻巧,但以他的力量,即便是峄山府君的魂体都承受不住,寻常的鬼物哪里能够抵挡,已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如那探路鬼真是为人所养,这个时候自然就要去找寻主人所在,蕴养恢复。

裴楚一路追赶,他脚程速度极快,没多长时间,渐渐就看到方才被他放走的那探路鬼,正四肢着地,在田间原地蹦蹦跳跳。

忽而,又有阴风掠过。

白中乡内的一些屋舍墙头,又跳出了两头探路鬼。

这些探路鬼比之一般游魂也强不出太多,常人天目未开几不可见,即便又天生阴阳眼或者其他异能之人见到了,这些探路鬼多半也远远趴伏着躲避。

三头鬼物汇聚在一起后,便开始沿着一些田野荒地跳跃,朝着白中乡外的一处山岭跑去。

裴楚远远吊在后面,准备顺着这些探路鬼找到幕后之人。

一路渐渐远离人群,进入山岭。

就在山脚下时,忽而道路上一个肥大的白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口中嗖嗖嗖地喷出了三道白光,将三头鬼物全部击杀在了当场。

等裴楚赶到时,就见那肥大的白影哼哼唧唧,扭转着圆滚滚的身体准备离去。

“猪道人!”

裴楚一声轻喝,叫住了那要离开的肥大白影。

第一百零八章 真道人

“猪道人!”

裴楚一声轻喝之后,那大白猪似乎有心侧头打量裴楚一眼,又因身体太过圆润臃肿,不便挪动,干脆懒得回头,哼哼唧唧地拱了拱鼻子,朝前走去。

裴楚看着大白猪的动作有些好笑,几步赶了上去,一把扯住大白猪的尾巴。

大白猪圆滚滚的身体正晃悠悠的朝前走着,吃力之下猛然一顿,四蹄是没入到了泥土里,发出了一声“咦咦”的刺耳尖叫。

裴楚忽地又松开拽住的猪尾巴,抬起一脚踢在了猪屁股上,大白猪顿时噔噔噔地一下撞到了前面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咔嚓一声,径直将那颗树木给撞断。

裴楚又缓步走到了大白猪面前,那大白猪似乎有些畏惧,忽而退了两步,冲着裴楚口吐人言:“小……小道士,你想做甚,为何来戏耍我?”

裴楚看着大白猪口吐人言,并不意外,反而笑了笑,道:“你是道人,我也是道人,遇见同道,可不得亲近亲近。”

那大白猪扭了扭肥硕的身躯,几乎肉眼可见的有肥肉震颤,语气似有畏惧又有埋怨道:“你这小道士,平白无故扯踢了我一脚,我不想与你说话,去休去休。”

“那可不成。”

裴楚见大白猪要走,忽又朝前走了一步,突地伸手扯住大白猪蒲扇似的耳朵,“我一路追寻那三个探路鬼,想要找出幕后养鬼之人,你将其灭杀了,可不得与我说清?”

“放手,放手,痛,痛……”大白猪被裴楚抓住耳朵,连连求饶,“我哪知你在跟那些小鬼,这些鬼若是跑回去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

“看来你是个知晓内情的。”

裴楚松开了扯着大白猪耳朵的手,退了两步,看着对方,声音转冷:“还不出来与我说话。”

大白猪哼哼唧唧两声,似乎听不懂一般。

裴楚作势又要去扯猪耳朵,大白猪连忙大叫:“别扯别扯,我出来便是。”

说着,白猪趴伏在地,先是颤颤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忽而,猪背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

跟着又是头和身体,转眼间从大白猪体内钻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圆脸肥胖,皮肤白皙,唇上留着两撇淡须,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套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眉宇间似乎有些憨态。

就见那圆脸微胖的道人满脸无奈地看着裴楚,“小道士,你何苦来纠缠于我,我这做法一次,回头又得饿上好几天。”

裴楚见了这“猪道人”里藏着的真个道人,一时又有些歉意,拱手道:“这位道兄,多有得罪,不知道兄如何称呼,缘何要躲在这白猪身体里?”

他在杭家集时与庞元生等人有过交流,一路穿县过府,又常听些怪异事。

传有妖魔画人皮,潜入人类城镇行害人之举,又有一些左道旁门,掳女子以邪法藏于羊身,这主动将自家藏在一头肥猪之内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日在白中乡渡口附近,裴楚见了这“猪道人”第一眼,但是便觉得气机混沌,不类妖魔。

方才又见着这“猪道人”以白光灭杀三鬼,这才故意逼迫,不想这白猪体内还真是藏了一个道人。

“猪道人”面色红白不定,讷讷两声,似有羞赧道:“我姓朱,朱红紫绿的朱,师父唤我明空。这道人不吃香,可‘猪道人’就过得快活。”

裴楚微微愕然。

朱明空又似低语又似抱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山上呆得好好的,师父非得逼我下山行走,说什么天道混混,当扶助众生,实在累得紧。这一路过了好多市井城镇,天天要化缘,饭都吃不饱,还不如躲在这猪身里面自在。”

“呃……”裴楚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暗忖:“难怪之前被乡民用棍棒驱赶都不想走,这有法术的修士,连混吃混喝的法子,都别样的新奇。就不知他口中的师父知道了,这下山行走的方式,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细想起来,倒还真有点道理。

这点有些像前世动物园中的滚滚,享受了吉祥物国宝之类的待遇。

朱明空所化的“猪道人”又多救助乡邻,乡民不论是感恩或是猎奇,自然会视为自家神异,各种菜蔬瓜果米粮多有奉上,这般生活过得可不惬意。

“小道士,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朱明空看裴楚愣愣站在那里,拍了拍屁股,又朝那肥硕的大白猪皮囊走去。

他套上这猪皮囊之后,全身感官便与一头猪无异,裴楚扯尾巴和踢的那一脚,着实让他尾椎和屁股有些疼痛。

裴楚见朱明空要走,回过神来,赶忙上前道:“朱兄且慢,方才那几个小鬼,还请分说一番。”

“有甚可说的。”朱明空腆腆圆滚滚的肚子,面露无奈,“不就是白头岭上那条长虫养的伥鬼,它吞一人就收一魂,每日夜间放出探听这周遭百十里的事情。”

“长虫?蛇妖?”裴楚眼睛微眯,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山岭,指了指,“白头岭就是此处?”

“是这里,只是现下正值夏日,那长虫定然是出去了。”朱明空似站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了牢骚,“唉,那孽障着实可恨,自家干下的恶事,栽在了我头上。”

“什么恶事?”裴楚眉头微皱,想起“猪道人”之前在乡中被驱,再次问道。

“还能是什么恶事。”朱明空语带忿忿道,“就是乡中王员外家的三女被这孽障觊觎,我念王员外平日多给我米粮瓜果,前去相救。不想这孽障早给我下好了套,坏了人清白,再引我前去。等我到时,那孽障早跑得没影,只留我在那里,可巧被王家家丁护院撞上,这腌臜事自然也就栽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最后又叹了口气,眼角似垂下泪来,“可怜我好不容易在白中乡过了一个年岁,上哪再去寻这么个地方。”

“蛇性本淫,又值夏日,是以多有侵害。”裴楚想起之前谢瑞与田氏所说的,心中大概明了。

看着朱明空,心中涌起一丝疑惑,道:“我看朱兄也有法术在身,可是敌不过那孽障?”

“谁……谁打不过那长虫了?”

朱明空宛如个皮球似的倏地弹了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只是,只是……”

裴楚看朱明空的神态,点点头,不再多问,平静地地朝对方拱了拱手,“多谢朱兄指点。”

又抬头看了一眼山岭,纵步而上,有声音飘落下来,“朱兄自去,我到山上等它回来。”

“唉唉……你这小道士……走便走……”朱明空见裴楚上了山岭,登时哼哼两声,忽又回头高喊了一句,“我……我真打得过,只是……”

话到最后,声音又弱了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已是初长成

滔滔江水日夜奔流。

江畔。

一处鹅卵石密布的滩涂上,一个黑黢黢的壮汉正诚惶诚恐地跪伏在一个穿着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前。

那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容俊朗,只是此刻脸上满是不耐之色,忽地抬起一脚,将跪伏面前的壮汉踢翻在地,吐了口唾沫星子,“这点破事又来烦我,到时让那苍元山的人去了便是,滚滚滚,再敢来聒噪,老爷就烤了你吃肉。”

那黑黢黢的壮汉从滩涂上挣扎着站起,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反而像是得了准信,咧嘴嬉笑,又是冲着华服青年行了一礼,“公子见谅,公子见谅,是小人不是,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说着,转身走到江边纵身一跃,跳入到了江水之中,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响动,再不见踪影。

“废物东西,隔三差五就来搅扰老爷的兴致。”绣花华服青年似乎怒气未消,又一脚踢飞了块鹅卵石,遥遥飞入前方的漫漫江水之中。

忽而,在那绣花华服的青年身侧又多了一个飘忽的身影。獐头鼠目,弓腰耸肩,凑到了青年身边问道:“老爷,今夜去哪一家?”

绣花华服的青年砸吧砸吧嘴,忽地嘿嘿邪笑了起来,“前几日孩儿们不是来报,说找着那白螺了。刚好那肥猪被赶了出去,那肥猪不走,老爷还真不好去那白中乡里。

啧啧,白螺美人,世间罕有,当年那老不死的就想强纳,可惜被她跑了,嫁了个凡人,他架子端着不好理会,老爷今日正好前去见识见识。”

“能被老爷宠幸是她的福分,只恐现在太老,入不得老爷的眼。”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上前低声说了句。

绣花华服的青年瞥了一眼那飘忽身影,再度笑了起来,“你这老鬼,身前就没享过福,哪里知道这徐娘半老,正是滋味,嘿嘿……嗯,回头老爷给你凝个实躯,也让你能去鬼压床,尝点甜头。”

獐头鼠目的身影登时大喜过望,“奴婢半生在公门里为人捉刀,碌碌庸庸,得遇公子真是天大的服气。”

“哈哈哈……”绣花华服的青年大笑一声,“不枉老爷随身带着你,就喜欢你这会说话的劲,可惜你生前没几斤肉,吃得老爷涨了一肚子的气。”

“是是是,都怪奴婢生前没能吃出好肉,让老爷不自在了。”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赶忙递上了话。

“行了行了。”

绣花华服的青年嘴角挂着淫笑,甩了甩袖子,须臾间,那獐头鼠目的声音就落入他袖中,再度消失不见。

平地一阵黑风卷起,吹入滩涂边上的密林。

……

青瓦白墙的七八间屋舍。

其中一间房,正点着灯火。

谢瑞和田氏两人围在桌前,相顾无语。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之外,还放着一个人头大的白螺壳。

良久。

谢瑞忽然起身,坐到田氏身边,抓住田氏的手掌,握在掌心,低声说道:“娘子,你我二人结发已二十余年,便是采文也娶了亲,一切当是无事。”

田氏秀眉微蹙,明眸含泪,看了一眼谢瑞,声音低低道:“只恐连累了你和采文。”

“娘子,你我夫妻一心,甘苦与共,哪能说什么连累。我谢瑞家贫无用,若非娘子,哪能有今日。”

谢瑞伸手将田氏拥入怀中,又用手指替她抹了泪,轻声说道:“你还记得那时你我成亲不久,我曾有一次与你说帮乡人送信,去了五日么?”

田氏微微抬头,略有疑惑地望向谢瑞。

谢瑞露出浅笑,手捻着妇人的发丝,缓缓说道:“其实我当时并非是帮人送信,而是去了州府里探听消息,我还遇上了一个禁妖司的缇骑,他与我将,禁妖司镇压邪魅,可不害人的话他们却是不管的。

你看这些年州府县里,更是少有禁妖司的人走动,我们肯定无事。方才那位裴道长是我们采文结识的,于你我二人也算有礼,不会为难我们夫妻二人。”

“嗯。”田氏趴伏在丈夫怀中,又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相拥而坐,又过了不知多久,忽而田氏一下离开了谢瑞的怀抱,眼睛看向了窗外。

“绮萝——”谢瑞见妻子的动作,忽然叫出了她昔日的闺名。

田绮萝闻言,登时面上涌起一丝羞意,转过头将谢瑞按在座位上,“谢郎,且呆在房中,莫要出去。”

说完,伸手拿起桌上的白螺壳,轻轻拂拭了一番,看着螺壳上的那一个大洞,一时又无声叹了口气。

这白螺壳是她本命之物,坚硬无比,寻常手段其实都难以打破,可遇上了自家孩儿也是无奈,倒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念头转动间,田氏已然抱着白螺壳到了房门外。

簌簌的夜风席卷,吹拂得远处枝叶乱颤,几片青瓦都跌落到了地上。

房间内。

陈素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意,忽然一下坐了起来。

“哥哥——”

陈素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忽然一下身体骤地绷紧,就见房间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一身绣花华服,头戴梳得齐整,模样俊朗,只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这就叫上哥哥了,哈哈。”

绣花华服的青年闻言大笑,又朝陈素所在走近了几分。

陈素见到这骤然出现在房间内的青年,并不慌乱惊叫,像只狸猫似的弓身半蹲在床上,右手慢慢地摸到了床边放着的一把短刀。

那短刀是杭九娘临别是送她的礼物,用的材料则是之前庞元生那三把碎裂了的环首直刀,虽然破法效果大为减弱,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但受过龙虎气蕴养,对于鬼魅精怪之属,依旧能够造成一点杀伤。

于裴楚而言,这短刀效用基本不大,但陈素留着傍身却还可以。

“嘁,竟是个小女娃。”

绣花华服的青年走近之后,似看清了陈素的模样,忽然摇了摇头,“若再长上几年倒有可观,罢了罢了,老爷先去寻那白螺美人。”

就在绣花华服的青年转身间,床上的陈素忽然轻喝一声,呛啷一下拔出刀来,暴起一刀劈砍向绣花华服青年的后背。

绣花华服青年闻声方一回头,就见一道刀光劈了过来,神色大感诧异,似乎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敢朝他挥刀。

不过,他也不慌忙,随意地抬起左手挡在身前,他一身筋骨皮肉刀枪难伤,量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少力气。

只听刺啦一声,绣花华服青年衣袖破裂,人已腾腾腾地倒退了三四步远,再看向左臂,一道深几见骨的刀痕清晰无比。

“贱婢焉敢伤我?”

绣花华服青年看着手上的伤痕,勃然大怒,身体衣袍忽然无风自动,猛然一下到了陈素面前,随手一拍,砰地一声,陈素便整个人撞破窗户,跌到了院中。

绣花华服青年跟着走到院中,就看到陈素躺在地上,似已昏死了过去,心中还恶意难平,又要走过去踢打一番。

这时,忽然就见到一个白影从另外一间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着年约三十多的妇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白螺壳,不着粉黛,虽不及少女青春靓丽,但娉婷窈窕,自有一番风韵。

绣花华服青年当即顿住了身形,眼里似闪着光一般,忘了手上的疼痛,叫了起来:“美人,白螺美人……”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

田绮萝冷着一张脸,身形微微绷紧,从房内走出后见到了倒在地上的陈素,心中已然连连大叫不妙。

那绣花华服青年脚步似不受控制那妇人走了两步,忽有止住,上下看了看自身,好似在整理衣冠,又接着道:“白螺美人,小生姓李,名念三,美人可是知我来,特意前来与我相约。”

田绮萝神色平静,又朝李念三走了两步,在两人相距不过十步远的时候,忽然脸色转冷,将手里的白螺举起,喊了一声:“收!”

“收?”李念三听得此言似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忽地变了脸色,“贱妇,你敢暗算……”

话未说完,那大白螺壳似产生了无形力量,宛如一道烟雾般,一下就将李念三给收到了白螺壳里。

田绮萝又拿了一块昔年化为人身蜕下的螺盖封住螺壳口,另一手则死死按住了白螺壳破开的那个大洞。

须臾间,那大白螺壳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隐约有呼喊之声。

田绮萝盖着白螺壳破洞的那只手手掌,忽然指缝间有鲜血流了出来,似有东西不断地在里面打转。

“啊!”田绮萝陡然痛呼出声,一道细长的黑影陡然从大白螺壳中飞起。她手里的大白螺壳掉在了地上,右手鲜血淋漓,手掌上竟是破了一个洞。

那飞出的细长黑影迎风而长,落在地上,再度化为人形,却是全身衣物狼狈不堪的李念三,望着田氏怒目圆睁:“贱妇,竟敢暗算于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周遭再度平地起了一阵黑风,飞沙走石。

李念三未曾受伤的右手高高举起,眨眼间就化成了尖锐无比的利爪,凭空朝着田绮萝抓了过去。

只是方一伸手,忽然噗呲一声,再度响起。

李念三连连后退,面目狰狞,似有妖魔之相。

就见方才那个被他打飞出去的小女娃,不知何时突然站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瞪着大眼睛地盯着他,面色毫无畏惧。

陈素身怀一牛半之力,又有裴楚新得的道术“天罡护体”的“一炁保身符”护身,被李念三拍打的那一下,连层皮都未曾伤到。

只是小姑娘机灵,假装昏死过去,本想等李念三靠近了再偷袭,没料到他被田绮萝吸引去了注意力。

等李念三脱困再度发难,小姑娘抓住了时机,暴起伤敌。

“娘子,娘子……”

这时,谢瑞不知从哪拿了一把锄头,从里面赶了出来,大声呼喊。

“娘,外间是怎么了?”

“婆婆!”

住在里间的谢采文夫妇也听得动静,高声叫着打开了房门。

李念三左右双臂受创,看着陈素和田绮萝隐有忌惮,万一田绮萝再把他收进白螺壳里,陈素又等在外面,待他脱困时给他一刀,可就不妙了。纵然死不了,再受伤也划不来。

一时心中有了怯意,又听得房舍内有诸多动静,恶狠狠道:“贱婢贱妇,你们且等着,我定要让你家宅不宁。”

话音落下,人已然卷着一道黑风远远遁去。

陈素持刀傲立在前,警惕地看着李念三随风遁走,已是初长成。

第一百一十章 有伥

山为白头岭。

隐于群峦,不见得多少雄奇险峻,但峰顶草木不生,山皮裸露,有乱石无数,白日见之,宛如老翁白头,是以得名。

夜幕之下,一道人影踏着满地碎石,落脚无声,漫步而行。

俄而。

这人纵身跃上一块青石,抬头望着这漫山的碎石山岭,停住了脚步。

“阴煞之气缠绕不散。”

裴楚负手立在青石上,低低自语了一句。

这白头岭于他眼中,整个山顶似笼罩着一层宛如蒙蒙白雾的阴煞之气,这等浑浊气机,寻常多出现的在深涧幽谷,阳光终日难以晒到,而白头岭,山不见高,在山顶之上还能出现这样的场景,原因不言自明。

叮叮——

踏踏——

正当裴楚在打量着这处白头岭的乱世堆时,忽而有山风微掠,一个红彤彤的小灯笼自远处飘了过来。

打灯笼的是一个绿衣侍女模样的少女,容貌清秀,眉眼含笑,踩着小碎步,走到裴楚面前,脆生生地问了一声:“这位小哥,可是迷了路?”

裴楚看着这绿衣侍女,忽地笑了起来,点头应道:“正是,不知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绿衣侍女微微侧身,似有娇羞,轻声说道:“天黑路滑,不便行走,小哥不如去我家中住在一夜,主人最是好客,明日再行离去。”

裴楚从青石上跃下,拱手行礼,“正合我意,且劳姑娘带路。”

绿衣侍女含羞低笑,转身前行,身姿妙曼,娉娉婷婷。走几步路,不时还回头望上裴楚一眼,双眸似有一泓秋水荡漾,撩拨于人。

裴楚大袖飘飘,跟在其后,不徐不缓地慢慢走着。

顺着乱石堆走了一段,不多时,眼前景物渐渐变了,前方山顶边缘出现了有一栋大屋,朱甍碧瓦,颇为富丽。

裴楚站在这大屋前台阶前顿足脚步,随意地轻轻踢了一脚旁边伫立的一个石狮子,脸上再次挂起了浅笑。

嘎吱一声,前方绿衣侍女在已然推开了大屋的朱红大门,打着灯笼站在门前,冲着裴楚招了招手,“客人,请进。”

裴楚轻轻颔首,拾阶而上,大步迈了进去。

大屋堂前,雕梁画柱,有绫罗帷幔,虽不见十分富丽,却也有几分堂皇之气。

绿衣侍女引裴楚在堂前左侧的一处矮几上坐下,又奉上了茶水,言笑晏晏道:“客人,请用茶,我家主人尚未归来,暂且稍待。”

“不急不急。”

裴楚淡然笑笑,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

这一瞬间,侍女纤纤玉指或有意或无意地触碰了一下裴楚的双手,一触即收,再抬头,眼含秋波,娇羞可人。

裴楚神色平静,接过茶杯后,打开看了一眼,又悄然放下。

不骄不躁,静静坐着。

过了片刻,那绿衣侍女似乎感觉有异,又俯身走到裴楚身边轻声问道:“客人可觉得烦闷,想看歌舞么?”

“还有歌舞?”

裴楚眉眼微抬,似有诧异,再次露出了笑容,“且一观之。”

那绿衣侍女轻轻拍了拍手掌,当即有三个穿着红白紫衣的曼妙少女,款款走入堂前。容貌身段,皆是不俗。

那绿衣侍女又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琵琶,坐于裴楚身侧不远,轻轻弹奏了起来。

琵琶声似间关莺语,又如幽泉咽流,嘈嘈切切,凝声不绝。

堂中三个少女,随着琵琶之声,玉步轻摇,长袖曼舞,身姿交错间,玉臂舒展,香肩半露,翩跹似蝶。

一颦一笑,似有媚眼飘飞,又有勾魂之态。

裴楚眼看着舞蹈,耳听着琵琶声,脸上似露出迷醉之色。

不论前世今生,这样近距离的欣赏一场水准不低的歌舞,都从未有过。

更不用说,如此香艳勾魂。

只是——

裴楚心中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享受,唉……”

……

山麓。

杂乱的草木之中。

五六头毛色驳杂的豺狗隐于草堆中,远远望着一处狭窄的小道,口中涎水横流。

小道上,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响起,一头大白猪晃动着身体,夜间行走在这漫漫山林中,仿若信步闲庭。

大白猪一边晃悠悠地走着,一边口吐人言,似自言自语。

“唉,我这离了白中乡,又要到哪里去?换一个村镇,可不一定就待见我。前几个市井都差点被人捉了去吃肉,唯独这白中乡赶上了发大水,我才过得自在……”

大白猪自语间,逡巡左右的几头猎豺似按捺不住,悄摸摸地溜了下来,凑到到了大白猪的身后。

其中一头个头稍大一些的猎豺,呲牙裂嘴,猛然跃起,朝着大白猪的臀后位置似就要撕咬过去。

这是山中豺狗捕杀大型猎物惯用的招数,莫说是七八百斤的大白猪,便是千多斤的老牛,甚至是熊虎,稍一不慎,着了道也得被其分而食之。

“唉哟,好畜生……”

正自言自语的大白猪似才感觉到身后的豺狗,受惊一般的跳了一下,肥壮的身体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忽然前蹄支撑住身体,后蹄猛然抬起狠狠踹出。

呜呜一声低咽响起。

那被踹飞出去的豺狗叫唤了两声,躺在地上眨眼间便没了生气。

其他几头豺狗见状,登时一溜烟的远远跳开,也不走远,似忌惮这大白猪的,又有几分不死心。

大白猪对于那几头远远观望的豺狗也不在意,反而继续低声自语起来:

“方才那小道士要去找那长虫的麻烦,也不知会不会吃亏,只是那长虫可不太好对付,哼哼,我才不是打不过呢,就是……唉,还是回去看上一眼吧!”

大白猪又慢慢转动着身体,昂了昂头,望向方才的来路,继续絮叨道:“那些沦为长虫口粮之人我是没见着,也管不了,可那小道士虽然扯我尾巴拽我耳朵,又踢我屁股,我到底撞见了,若是看他送死,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而且,小道士看着挺厉害的,万一那把长虫给打死了,唉唉,也是不妙……怎地这些麻烦事老让我遇上?麻烦麻烦……”

大白猪发了一通牢骚,忽而前蹄在地上刨动了两下,口中再度念念有词,肥硕的身躯突然往土里一钻,消失的无影无踪。

唯有几头豺狗再度跑回来,看着那地面刨出的一个浅坑,呜呜叫个不停。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斩蛟

白头岭的大屋之内。

裴楚耷拉着脑袋,单手拄腮,脸上似乎有迷醉之色。

忽而,屋外似有飞沙走石之声。

“贱婢,贱妇……”

一阵骂骂咧咧的男子说话声,从门外传来。

正轻歌曼舞的大厅内,歌舞骤停。

那绿衣侍女抱着琵琶匆忙站起,看了一眼裴楚,眉眼之间不再有撩拨媚态,反而多了几分复杂,低低说了一声:“主人回来了。”

其他三个跳舞的少女则束手侧立,缓步退了下去。

裴楚状若微醺,慢慢抬起头,就见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脚着白袜,踏着木屐,一身绣花锦服,只是衣袖破裂,挂着几缕布条。

“家中又有客人来了?”

那青年一进门,看到了端坐在左下首上的裴楚,面上的怒色转眼消失,露出了喜色,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个绿衣侍女,“服侍可算周到?”

那绿衣侍女低着头,应了一句,“奴婢安排了歌舞。”

“好。”

绣花锦服的青年拊掌叫好,又走到裴楚面前,看着裴楚的道装打扮,似有愣神,问道:“客人可是道门中人?”

裴楚站起身,摇摇头,“胡乱套了件道服而已。”又问道:“主人家如何称呼?”

“小姓李,家排第三,多唤我念三。”

绣花锦服的青年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婢女,“客人,我家中婢女歌舞不知还可还入眼否?”

“不错。”裴楚点点头,平心而论,又补了句,“是好风景。”

“如此甚好。”李念三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我这家中女婢都是私藏,如今被客人看了去……嗯,我家老头子曾言,做事需公断,这有来有往才可打交道,客人看了我家歌舞,总得留下点什么于我?”

“不知主人家想要点什么?”裴楚看着这绣花锦服的青年作怪,又随意地甩了甩衣袍,“我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可付不起银钱。”

“我也不要你银钱。”

李念三摇摇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目似有幽光,忽地指着裴楚,阴恻恻道:“客人你这身体里,有心肝脾肺,还有这一身好肉,都可抵付。”

“是都要呢,还是选其一?”裴楚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

“若在往常嘛,你这心肝脾肺,随意与我一件便是了,只是……”

李念三面庞忽然浮出细密的鳞片,脸色陡然显得了狞恶,“今日老爷吃了点小亏,正要你一身血肉补补。”

话音落下时,一张俊朗的面容忽然凸起,露出妖魔之相,头如大蟒,张开巨盆似的嘴巴,竟是想将裴楚一口吞下去。

周遭房舍忽一下全部变幻,化作了一处宽大的洞穴,有整具似消融了血肉的森森白骨,又有混杂着毛发衣物的肉团,污垢熏天,恶臭扑鼻。

“还真是……”

裴楚早已有防备,在李念三化作的蟒头朝他咬来的瞬间,倏地退了一步避让开。

李念三化作蟒头的眼眸似有讶异,没想到他百试百灵的扑击竟然会落空,刚想抬头,就见裴楚已然一个箭步冲来,动作之快,竟然是让他来不及反应。

裴楚筋肉一齐发力,猛然一拳狠狠砸出,正中李念三化成的蟒蛇头部,口中最后半截话跟着吐了出去,“公平啊!”

李念三怪叫一声,吃痛之下,似受了惊吓,转身就朝山洞外逃去。

“嗯?”

裴楚看着李念三逃遁,一时还有几分疑惑,他所见妖邪,多为凶狠,不想这蛇妖如此胆小。

只是他又哪里肯让对方走脱,一步纵跃而上,抓住李念三身后的绣花袍服。

撕拉一声,绣花袍服碎裂,落在了裴楚手里,却是一张残破的蜕皮。

本来只是头颅骤然变出蛇蟒本相的李念三,衣襟尽碎后,眨眼间化作了一条两三丈长的巨蟒,尾巴拍打舞动,将山洞内的所有骸骨石块,抽打得四下纷飞,颀长的身形快速冲出洞穴。

裴楚快步赶上,这时忽然面前冒出了一窝的人影,有男有女,其中方才的绿衣侍女和几个卖弄歌舞的女婢都在。

个个口中呼喊着“客人哪里去”“客人留下吧”“老爷快走”之类的琐碎言语,挡在了裴楚身前。

其中更有一个獐头鼠目宛如胥吏的老者,抱着裴楚的大腿,哀求道:“小道士,你要走便走,放过我家老爷。”

裴楚抬脚将那胥吏模样的老者踢飞,随手一扒拉,又将这些个游魂鬼魅甩到了一旁,几步赶上。

李念三所化的巨蟒已然钻出了山洞,身上卷起阴风,似要腾挪,裴楚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蛇尾,神力发作之下,巨蟒登时挣脱不得。

咔嚓咔嚓一声怪异的声音响起。

巨蟒感觉到尾部传来巨力,无法游走,前半身皮肉忽然碎裂开两个口子,突兀地长出了两条爪臂,爪臂上还隐有刀痕,死死扒拉在乱石之上。

“这是蛟?”

裴楚双目微凝,身如巨蟒,肋生爪臂,尾巴背上似有鱼鳍,这已不是什么蛇妖之属,而是蛟龙之流。

且之前有探路鬼夜间游弋村镇,又有伥鬼蛊惑人心,这伥鬼裴楚也多听闻是虎妖食人后才可拘役,不知为何这蛟蟒之属也有此能力。

但此时也不等他多想,双臂一用力,生生将扒拉着地面的蛟蟒给拉扯了回来。

蛟蟒眼看逃脱不得,猛然怪吼一声,似龙吟又是蛇嘶,趁势一个回头,口中喷吐出了一道黑烟,尚未靠近已然能嗅到其中腥臭,所过出便是岩石也浸染得漆黑。

裴楚知是毒雾,低呼一声,“风来!”

平地骤然卷起一道夜风,绕着裴楚盘旋,将那道黑烟倒吹了回去。

蛟蟒眼见黑烟被吹散,巨口再度张开,宛如水桶,朝着裴楚当头咬来。

裴楚撇开了蛟蟒的长尾,双手高举,恰好抓住蛟蟒的上下颚,手臂上筋肉跳动,生生抵住了蛟蟒的咬合之力。

与此同时,蛟蟒粗长的下半身,已然缠绕上了裴楚的身体,似要将他生生绞杀。

只是这一绞,李念三便觉得仿佛缠上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金铁,鳞片摩擦间隐隐冒出了火星。

裴楚怀中藏着的三张“一炁保身符”这时则闪烁着淡淡微光,隔着衣物都隐约可见,这便是“天罡护体”的道术奇效。

只要“一炁保身符”中的天罡炁不消融完毕,裴楚便能承受重击巨力,至于其中一张“一炁保身符”能够承受伤害的上限是多少,裴楚并未完全测出来,但他此前采集五风的时候,试验过一次,三十丈高的山崖跳下,不用“丹符履水”的轻身之能,仅仅也就内腑稍稍感到震荡。

裴楚得了这门道术至今,采集了几次天罡炁,也只得了四张“一炁保身符”,其中一张在陈素身上,另外三张他随身携带,有三张“一炁保身符”,蛟蟒不绞缠他个小半天时间,都不可能以外力破去。

这也是裴楚现今的底气所在,他虽手无环首直刀这样的破法锐器,道术又多是辅助,但有“九牛神力”中六牛之力的加持,又能轻身,又能抵挡伤害,寻常妖魔他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足以应对。

而现下,裴楚又哪里等得到蛟蟒慢慢绞杀于他,双臂扼住蛟蟒的上下两颚,一齐发力,蛟蟒登时承受不住,缠绕着裴楚的下半身瞬间就松开。

两条粗壮带着刀伤的三指蛟爪,抓向了裴楚面门,同时口中的黑色烟气再度喷吐,旋绕着裴楚的夜风再度吹拂,将那些黑烟再度一齐吹散。

只是如此距离之下,裴楚也不得不松开了钳制住的蛟蟒上下两颚,身形一绕,到了蛟蟒脑后,左臂舒展,竟然是将水桶粗的蛟蟒生生夹在肋下,压服在了地上。

裴楚右臂举起,筋肉鼓胀,冲着蛟蟒的眼球狠狠一拳。

噗地一声,蛟蟒的一颗眼睛登时烂开,血肉模糊成了一片。

蛟蟒吃痛之下,颀长的尾部登时一通乱甩,拍打得乱石四下飞溅。

“道长饶我一回,道长饶我一回,我有宝物奉上。”

裴楚恍若未闻,丝毫不留手,抬手又是一拳。

蛟蟒的鳞片外甲,坚硬非凡,但裴楚每一拳力量极大,又有“一炁保身符”的加持,拳头几胜过锤锏之类的武器,接连几拳之下,蛟蟒已然是头骨开裂。

“唉哟,谁偷袭我……”

这时,忽有一声痛呼响起。

裴楚死死压着蛟蟒,任凭他甩尾拍打,也不松懈半分,目光却瞟向了呼喊声传来的位置。

就见乱石堆里一个大白的身影从地下拱了出来,头上恰好被弹飞的石块砸中,登时痛呼出声。

“猪道人?”

裴楚看着那大白猪从地底冒了出来,稍有异色。

那大白猪在痛呼过后,看着眼见这一幕则更感怪异。

他原还有些担心裴楚被这长虫说害,特地赶来,眼前看到的则是那蛟蟒在裴楚手底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已是快一命呜呼了,登时叫嚷了起来:“小道士,小道士,你且留这条长虫一命。”

“道……长饶命,真人饶命!”

化作蛟蟒的李念三听得有人帮他求饶,跟着也出声告饶。

裴楚没有理会李念三的求饶,只是眼睛看着猪道人,似等对方言语。

猪道人呼噜两声,这才开口道:“小道士,这长虫也无多大本事,非是我敌不过,只是……只是它是个有跟脚的,不然哪能有这拘魂为伥的能耐,你若杀了它,往后便是一桩祸事。”

“客人,求饶过我家老爷一命!”

“道爷,放过我家老爷吧!”

“我家老爷心善,并未害过我等。”

“我等都是自愿的。”

又有一阵呼喊声响起。

却是方才被裴楚扒拉打飞的一群伥鬼,齐齐涌了过来,跪伏在地,哭嚎连天。

“后患无穷?”

裴楚目光冷冽,指着跪伏一地的伥鬼,“***女,食人为伥,我如何能留得他?”

猪道人看着那跪伏一地连连为蛟蟒求饶的伥鬼,食人为伥,这些伥鬼便是蛟蟒所做孽事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呼噜噜似长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罢了罢了,小道士,你且等一下。”

“嗯?”

裴楚再度望向那猪道人,不知对方要作何反应。

猪道人张嘴忽然吐出了一把长剑,扔到了裴楚面前,又叹了一声,道:“我也真是多管了闲事,小道士,这既然要杀这长虫,那你便用我法剑杀了,不然往后又是麻烦。”

眼见猪道人抛出法剑,那已然没有多少气息的蛟蟒李念三身体猛然抖动起来,蛟蟒之躯被裴楚打杀了,他还有魂,可用法剑,那便是彻底灭杀。

顿时嘶声怒吼道,“你们如何敢杀我,你们如何敢杀我,我乃……”

裴楚不等李念三说完,已然捡起了身边地上的那把法剑,一甩剑鞘,雪亮的剑身宛如白虹,一剑将蛟蟒的头颅砍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离去

蛟蟒硕大的头颅落下。

一旁的十多个男男女女的伥鬼登时哇地大哭出声,一拥而上,围着那颗头颅,哭喊不停。

“老爷啊老爷,你不说给小人凝个实躯,以后也去鬼压床尝尝滋味,怎地就死在了这里?”

“奴婢等人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老爷老爷……”

夹杂着老人小厮和多名女子抽噎之声,哭得一个悲怆。

裴楚松开了蛟蟒的尸身,缓缓站起,看着跪伏一地哭泣的伥鬼,心中莫名的长叹了口气。

眼前这些伥鬼哪一个不是被这蛟蟒掳来淫邪与吞食的,可一个个死后游魂被拘,多做帮凶蛊惑骇人,反而成了杀害自家性命妖魔的拥趸。

天下之事,可笑莫不过如此了。

裴楚心中愤懑,殊无斩杀了一头孽畜妖魔的喜悦,吐了一口浊气,转头大踏步朝着山下走去。

猪道人看着飘飘荡荡走下了山,又望向那些伥鬼,赶忙问道:“小道士,这些伥鬼你作何处理?”

“道兄看着办便是。”风中裴楚的话传了回来。

“哎呀呀!”猪道人呼噜噜地怪叫一声,“麻烦麻烦,怎地留给我的都是些麻烦事。”

再又看向那跪伏哭天抢地的伥鬼,猪道人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几分黯然:“可怜又可恨,身前遭了难,死后落在这山岗又是个游魂野鬼,唉,红尘游历,磨练道心,修道是逆势,是当争,可师父啊,我这人最怕麻烦事……罢了罢了,今日便积一份阴功!”

自言自语间,大白猪忽然以后腿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前蹄抬起,似作结印状,口中念念有词:“……杨柳动长春之境,化育无涯;莲花舒不夜之天,慈悲有赖;志心朝礼,仁爱俯从,说诸因缘,普得超度……”

便在大白猪口中念出经文间,本来悲怆抢地,哭嚎不停的一众伥鬼,忽而静默了下去,一个个侧头望着大白猪,不知觉间跟着一起低声念诵。

游魂之躯渐有白光,面露平静安详色,化作白光,遁入虚无。

“可累死我了。”

等到那一众伥鬼消失,猪道人噗地一下前蹄再度落地,一下没站稳,直接趴伏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忽而,猪道人一下腾地又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蛟蟒尸身周围,跟着双目望向白头岭下面黑幽幽的山麓,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朝山下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

“小道士,小道士,你快回来,把法剑还我,那可是我山门宝贝!!”

……

茫茫的山麓上,一道人影步履轻盈地行走在山间草木之上,脚步不快,但步伐极大,每一步迈出就有近丈的距离。

须臾间,已然下了白头岭,又走上一段,白中乡便已然在望。

此时,东边的天色渐已有了几分亮光。

再度回到谢家,裴楚远远便望见了有谢家里外点着灯火。

谢瑞夫妇和谢采文小夫妻,以及陈素都等在门外,一个个面有忧色。

“哥哥!”

陈素一通小跑到了裴楚身边,脸色似骄傲又带着几分后怕,“晚上有妖魔来了,还好我和田大娘一起把那妖魔打退了。”

“嗯?”裴楚微微愣神,似有些没想到他跟踪那探路鬼一路上了白头岭,这边谢家却又闹出了事端。

等到陈素再细细碎碎地说起那妖魔所化之人的模样,又是如何与之对敌等等,裴楚细细听完,想起那蛟蟒两条三趾爪臂都有刀痕,轻舒了一口气。

他倒是真没料到,在他追寻那探路鬼找到蛟蟒李念三巢穴的这段时间里,那蛟蟒已然来过了谢家,好在这蛟蟒的实力并不算强,陈素和田氏两人将起惊退。

“很勇敢!”

裴楚伸手轻轻拍了拍陈素顶着的双丫髻,见小姑娘面带喜色,又走到神情忐忑的谢瑞和田绮萝以及谢采文小夫妻面前,笑着说道:“叔婶、采文兄,几位不必担忧,我之所以回来的晚了,便是在等那妖魔,如今已是将那妖魔除了去,尽可安心。”

“裴……裴道长真的除了那妖魔?”

谢采文面色激动地叫了起来,跑到裴楚面前,似乎想要询问个究竟。

夜间的打斗着实让他受到了惊扰,从父母口中也得知了,近来多有妖魔夜间寻未出阁的少女或是空房女眷,是以将他从县城叫了回来。

而裴楚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不过是当成普通游方行走的道人,倒是不知其本事。

只是稍稍靠近了裴楚几分,见了裴楚手里还提着一柄雪亮如虹的长剑,又生生止住了身形,但脸上激动之色不减。

“采文不可孟浪。”

田氏见得谢采文的举动,出声轻喝了一句,他是见过裴楚能耐的,知道裴楚既然这般说辞,当不会是假话,又上前朝着裴楚拜谢,“多谢裴道长。”

“道长辛苦了,此番道长除去妖魔,却是让周边乡里都得了安宁。”

谢瑞跟着上来作揖行礼,而后谢采文又携新妇吕小千,一齐拜谢。

裴楚又是一番还礼,等进屋后在院中,眼看天色将明,索性也不去睡,田氏和吕小千自去准备膳食,谢瑞则继续操持起家中伙计,只有谢采文陪着说话。

忽而陈素凑到了裴楚身边,上下打量着他手中的那把长剑,奇怪地问道:“哥哥,你这把剑是哪里来的?”

此前裴楚是有带着把长刀傍身,在杭家集时则多用庞元生借用的环首直刀,环首直刀碎裂重铸后,得了一把短刀,他已交于陈素使用。离开杭家集后,裴楚自持有神力和护体之术,普通兵刃有无并无多大差别,是以干脆不再携带。

“别人借与我的,我忘了还他。”

裴楚将手中的长剑举起,端详了一下剑身,细密的钢纹似有符篆藏于其中,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剑鸣清越,不是凡品。

方才他从白头岭下山,他一时感怀那些伥鬼遭遇,忘了将这剑还给猪道人,等记起时,人已然下了山,到了白中乡左近。

他索性径直回来了,等猪道人再上门来取。

他倒不是想贪墨对方的法剑,只是心中对于猪道人的观感有几分复杂。

那蛟蟒并不算强,以猪道人的能耐,当不至于敌不过,不然那蛟蟒也不需以栽赃陷害的手段,来驱逐猪道人。

想到这里,裴楚又摇了摇头,自知过于苛责,又转而朝谢采文道,“烦劳采文兄帮我准备些瓜果菜蔬。”

“道长客气,我家后院便有,小事而已。”谢采文笑了笑,当下转身离去。

天色渐亮。

裴楚和陈素在谢家用过了早饭,便提出告辞。

不过这次裴楚没有再继续走水路,而是准备走一段陆路,看看集市村镇。

依旧是如先前一般,水路虽然便捷,但他又不赶路,时日久了到底磨人,且见了这白中乡的蛟蟒为患,多寻觅些有人烟气息的,随手还能除去一二。

裴楚趁着回房整理的空隙,又查看了一眼无字天书,斩杀了那蛟蟒后,倒是又新得了一门符法,名为“祛毒符”。应对的当是那蛟蟒喷吐的黑雾,只是被裴楚以呼风之术破去。

“祛毒符”并不繁杂,佩戴在身,能抵挡诸多毒素侵害,若是中毒,则用此符化水可以祛除减缓症状,也算实用。

裴楚又将江边的那条小船赠与谢采文,辞别了谢家众人后,带着陈素两人便一路离了白中乡,往东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结伴

晨光熹微,草木郁郁。

行早路人稀。

裴楚和陈素两人沿着黄土小道漫步而行。

两人身上都背着包袱,裴楚手里还提着一把缠了布的长剑,手里又拎着一个装满了瓜果蔬菜的竹篮。

越州多山,多是层峦叠翠的山林。好在这一段视野还算开阔,行走起来颇为舒适。

在船上待得久了,忽然之间这般漫漫行路,见得红日初升,烟霞蒸腾,路边又有野花野草,别有一番滋味。

“哥哥帮我拿下包袱!”

陈素看得这般景色,忽然将肩头上的包袱解下,又塞到了裴楚手里。

正当裴楚以为小姑娘是是看着路旁的花花草草,想要采攫一二,就见陈素跟着又将鞋底的两张“丹符式”抽了出来,呛啷一声拔出了贴身的那把短刀。

漫行于山道之上,小姑娘见得美景,竟然是起了兴致,练起了刀法。

这路刀法裴楚看过不止一次,是杭九娘教给陈素的,并不算什么高深武艺,只是基础招式,拉刀平扎、转身截拦、劈刀转进、撩尾转环、扎截削进、护腿剪腕、惊上取下、闪身斩腰等等,讲求的是腕要强,腰要柔,步要轻灵。

陈素现在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加之“九牛神力”道术里自带有武艺自通的效用,虽然得之精华没有裴楚多,但展现出来的习武天分已经算是上上之选。

一路上,小姑娘纵跃腾挪,即便没有“丹符式”的轻身,依旧灵巧非常,短刀过处,路旁的一些个花花草草尽数遭了秧,甚至道旁有棵碗口粗细的小树,也不经小姑娘的一刀斜斩。

裴楚见之莞尔,某一瞬似想起另一个时空里自己少年时的行径。

一直练了小半个时辰,走了二三里路,陈素额头见汗,微微气喘,停了下来。

“呔!哪里逃!”

忽然,道旁的草木之中一阵晃动,有呼喝声传了出来。

“有贼人?!”

陈素听得呼喝声,猛地一个激灵,抓起短刀护在身前似准备随时搏杀。

自吃了一个半的面牛得了大力,又经历了夜枭突袭,还有昨夜与那李念三的战斗,小姑娘心气渐高,加之知晓裴楚所面对的种种妖魔鬼魅,于寻常盗匪她早不畏惧。

裴楚看着陈素的紧张模样,微笑上前伸手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目光则望向那由远及近,簌簌抖动个不停的草丛。

忽地一下,草丛之中,一个圆滚滚的大白身影滚了出来,气呼呼地吼道:“好你个小道士,怎地想贪墨了我的法剑不成?快快还我!”

“哎呀,是猪道人!”

裴楚尚未开口,陈素已然放下短刀,激动地跳了起来。

昨天在白中乡泊头江岸见了一面,小姑娘对这头大白猪感新奇。后来又听裴楚说起在白头岭遇上了猪道人,得他借剑斩蛟,更是大有好感。

几步就蹦跳上前,伸手拍了拍猪道人的后背,又抓了抓猪道人似蒲扇一样扇动着的双耳。

“女娃儿,你且让开,我正与这小道士算账呢!”

猪道人扭了扭肥硕的头颅,似想挣脱开陈素的手掌,又怕力道大了伤了对方,只得怪叫起来。

“猪道人,猪道人,哥哥早知道你会来,特地准备了许多瓜果与你。”

陈素见猪道人气呼呼的模样,又赶忙解释道。

“嗯,瓜果?”猪道人闻言疑惑道。

陈素几步跑回裴楚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大竹篮,笑着道:“这里这里。”

竹篮里是一些洗干净的瓜果和蔬菜,看得猪道人登时两眼放光,随即又抬起头看向裴楚。

“朱道友,等你多时了。”

裴楚看着猪道人,笑着拱手抱拳,又将那缠着白布的长剑交了过去。

“算你还有点良心。”猪道人哼哼两声,张嘴将那把长剑吞了下去。

又不满地呼噜呼噜叫了几声,“白中乡我又不好再去,我这循着你们跑了一路,可累坏我了。”

说话间,硕大的脑袋已然探到了竹篮前,“嗯,我得补补,补补才行,小道士,都是你害的。”

只是猪道人化身的白猪头颅硕大,拱了拱,却不能将竹篮里的瓜果取用出来,登时又呼噜呼噜地叫唤了起来,“哎呀,这篮子好生可恶,为何不用个盆来?”

裴楚摇头失笑:“朱道友,你可用人身取食。”

“太麻烦太麻烦,变人身我就不吃这些个了。”猪道人呼噜两声,“还是猪身好,猪身无烦恼,猪身不受俗世扰,除却豺狼与虎豹,谁与一头猪计较。”

说着,又冲一旁站着的陈素道,“小姑娘,烦你帮个忙。”

“好嘞!”陈素早等在旁,赶忙上前,从里面抓了一个瓜,扬手扔进了猪道人嘴里。

猪道人大口咀嚼,汁水飞溅,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一扔一吃,眨眼之间一篮子瓜果吃完,猪道人呼噜着满意地打了个嗝,晃了晃脑袋,再看向裴楚和陈素,哼了一声,“走了走了。”

裴楚看着猪道人肥硕的身躯离开,又拱了拱手,他现在倒是有些看出这猪道人的性情了。

游历红尘,自得其乐,不受外物所扰,虽心有善念,但却更怕诸多麻烦。

“大抵,这便是修道之人。”裴楚心中感怀,“只是,我不是。”

“猪道人,猪道人!”

眼看猪道人离去,一旁的陈素忽然喊了起来。

“唤我何事啊?”猪道人微微顿足,却没有回头,一根小尾巴在屁股后面甩动着。

“我哥哥会做很好吃的叫花鸡,可香了,你想不想尝一尝?”

“我持戒多年,早不吃荤腥。”猪道人语带傲娇地回了一句,又迈开步子朝前。

“哦。”小姑娘似乎有些失落,又喊道,“那你要去哪里?”

猪道人肥硕的身躯微微一顿,又会了一句:“四海为家,想去哪去哪。”

只是说完间,忽而低声自语:“是啊,我离了这白中乡又要去哪?师父啊,你还是让我早些回山门吧。什么道子有令,下山行走,我就想回山上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走吧。”

裴楚看猪道人走远,随手将陈素的包袱取下,给她挂上。

小姑娘点点头,整理好包袱,收拾起短刀,转头离去。

她对猪道人观感极佳,一头大白猪里藏着个人,着实有趣,而且这人还是个会法术的。

两人重新上路,走了一段,忽而后方呼噜呼噜的声音响起。

一头硕大的大白猪晃晃悠悠跟了上来,口吐人言,“我先说啊,我只是顺道跟在你们后面,可不是要与你一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翻船

七月萧索道,蝉鸣空山林。

绵延的山道之上,烈日暴晒,草木萎靡,似无垠的山林里,蝉鸣之声一阵接着一阵,搅得行路人心烦。

“小道士,小道士,且把风呼来再吹吹我,阴风最好,水风也行,再不济就山风、夜风,让我我凉快凉快……”

山道上,有呼喊声音远处渐渐传来。

热气蒸腾的道路上,一头肥硕的大白猪扭动着身体,从远处山路里上钻了出来,口吐人言,呼噜呼噜地叫个不停。

在这头大白猪之后,又有一高一矮两个带着斗笠穿着宽大道袍的身影慢慢跟着。

忽而,有一阵山风呼啸,掠过山林,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舒服,舒服!”

猪道人沐浴在凉爽的清风之中,欢快地大呼了起来,又拼命地扭过肥硕的身躯,冲着后方的喊道:“素素小姑娘,再与我一个瓜果。”

一个拳头大小的桃子被陈素随手扔了出去,猪道人灵敏地一跃而起,仰头将那桃子咬如嘴里,再次美滋滋地叫了起来,“小道士,要不是跟着你们还算舒服,我才不愿意大热天陪你们赶路呢。”

“道友要不想走,大可停下来歇歇。”

裴楚摇头失笑,自离了白中乡后,距离越江这条越州水道主脉渐远,加之又到了盛夏,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

这猪道人初次接触下有些还有几分憨态胆小,可熟络了以后,便不把自己当外人,甚至还有几分混不吝的感觉。

只要一走路,就少不得要裴楚做法呼风而来,消减暑气。

“不歇了不歇了。”

猪道人听裴楚让他歇息,肥硕的脑袋连连晃动,“前日你们跑了,要不是我用土遁追赶,差点找不到你……呃,哎呀,这走了好些天了的,小道士,我们这是到了何处地界?”

裴楚见猪道人打岔,笑了笑,扬手一招,又是一道带着几分水汽的清风掠过几人身旁,随口答道:“大概到了将乐郡境内。”

“嘁,这地方着实热得厉害,去岁我记得这些个时日都是绵绵下着雨水的。”猪道人呼噜呼噜地享受着清凉的微风拂面,口中啧啧有声,“小道士,你这法术好,可比我那躲在地下纳凉的法子强。”

“朱道友过谦了。”

裴楚轻轻摇头,这猪道人的土遁之术他已见过几次,不过谁能想到,这等法术,多数时候却是被这道人哪去当做避暑的法子,时不时将自己躲藏在底下纳凉。

朱明空虽日日化成个猪身混迹红尘,但也是有宗有派的,不比他这野道人。

这段时间里,他从猪道人口中得知了一点关于此方世界道门的信息。

道门有九宗,九宗共尊道子,昔年大周立国后,禁妖镇魔二司镇压天下,道门九宗之人几乎少有入世。偶尔有那么几人,基本上也是转悠几圈,还需多方报备。

猪道人出身便是道门九宗之一的青仑宗,自称浑浑噩噩几十年,得过且过,好不悠哉,一直到前些年,朝廷放松了管制,道门道子又传下法谕,各宗嫡脉支脉弟子皆需入世,这才被师父赶下山门。

当然除了土遁之术外,猪道人自然还有其他本事,只不过大家结伴而行,偶尔展露上几手,彼此倒没有特别去探根寻底。

“猪道人,猪道人,你时时躲地下难道不憋得慌么?”陈素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听着裴楚和猪道人的对话,忽而补了一句。

猪道人似被问住了,哼哼唧唧半天,才甩着头叫道:“我自有法子,哎呀,你这小姑娘,不愧是和小道士一伙的。”说着,又迈着粗壮的四蹄,朝前小跑几步,口中似乎又转了话题,“这天啊,怎么地连片云彩都见不到哩。”

“嘻嘻——”

陈素抿嘴轻笑,声如风铃,她和裴楚一路走了许多路,虽不孤单,但到底有些枯燥,有了这猪道人同行,路上倒是多了不少笑声。

“云彩?”

裴楚站在后面,听得猪道人的牢骚,忽而抬头望了一眼。

果真是天蓝如洗,几不见一丝云彩。

裴楚站在后方,伸手从怀中取下了一块前面市井中采买的白色手帕。

不多时,山道之上,猪道人的怪叫声再度响起:“天公作美,来了朵云彩挡住了烈日,舒服舒服……”

……

白中乡泊头。

“采文,接好了!”

一声轻呼响起。

谢采文汗流浃背地站在船舷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从渡口上站着的谢瑞手里,接过了一大包行李,放在船上,问道:“父亲,可是搬完了?”

谢瑞站在渡口回头望了一眼,道:“还差一件,我去拿来,便可开船。”

谢采文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这大热天的搬运行李,即便是江面上不时有威风拂过,可难耐日轮如火,依旧酷热难当。

“采文,喝口水。”

新妇吕小千从船舱之中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水壶,递到了谢采文面前。

“谢娘子。”谢采文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才打开水壶,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水壶中的水虽依旧显得有些温热,可灌了一大口,还是稍稍消减了口干舌燥之意。

不多时,江岸上,谢瑞再度拿着一个行囊赶到,一步从岸上跃到了船上,将手中的行囊推到了谢采文身前,“采文,你去船舱中陪你母亲和小千,我来操舟。”

“父亲,要不还是我来吧?”谢采文接过行囊,看谢瑞拿起了长篙,不由说了一句。

“你力弱,先去歇着,等我累了再换你。”谢瑞摆摆手,拿着竹篙在泊头的岩石上轻轻一点,小船慢慢破开水面,驶入江中。

谢采文看父亲坚持,倒也没有再坚持要求来操舟,他自知自家父亲,虽已年过四十,但常年劳作,吃饱穿暖,打熬得一副好筋骨,却比他这二十岁的后生还要有力气。

进了船舱,谢采文找了个空当的位置坐下,看着堆坐在诸多行礼中的母亲和妻子,面色变幻,似有话想说,只是又不好开口。

田氏这时却已是看出了自家儿子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儿啊,非是娘和你爹,一定要与你一起搬去县中,只是……”

“只是什么?”谢采文心中疑惑,不由追问。

田氏幽幽摇了摇头,又看着坐在身侧的新妇,轻声说道:“只要我一家人团员和美便好,就不知能不能躲得过去。”

谢采文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看着田氏道:“娘若有什么隐情,也不需瞒着孩儿。说起来近些时日,乡中安稳了不少,我们一家便是不搬去县城也不妨事的。听乡人说在白头岭,有人看到了一条头被砍了的巨蟒,尸身都烂了,也不知是不是那日裴道长除去的那妖孽……”

“我儿不可胡说。”

田氏听谢采文说起白头岭上,霍然变了脸色,连忙喝止。

“母亲这是何故?”谢采文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忽然船身陡然震荡了一下,船舱中的几人登时颠得东倒西歪,一些个行李物品到处乱翻。

谢采文赶忙爬起身,先是扫了一眼母亲和妻子,就见母亲已然几步冲到了船舱外,他赶忙上前将妻子浮起,又脚步踉跄地跟着朝船舱外跑去,“爹,娘,是碰着暗礁了么,怎地突然……”

话刚说到一半,谢采文就见到立在船头的父母两人面色苍白如纸,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谢采文赶忙顺着二人目光方向望去,这一望,登时双腿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就见江面上,不知何时,突然掀起了一个五六丈高的巨浪,猛地一下,朝着小船打了过来。

浪头过后,江面再度恢复了平静。

只是,已不见那艘小船的半点踪影。

而在那碧波之下,似有一排排的黑影闪动,顺水朝着下游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郎

宁平郡与将乐郡交接有一山,山势如鳌龟盘卧,因此得名为大鳌山。

自去年起,这山中不知何时呼啸聚集起了一伙三五十人的强盗,打家劫舍,为祸周边县镇。

虽是上午,但夏季烈阳如火,酷热难耐。

贼匪大寨外,正有一高一矮两个喽啰,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铁枪,站在寨门口的阴凉处打着瞌睡。

忽而,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两个喽啰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惊醒了过来。

“有官兵?”

两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可能有官兵前来围剿山寨。

但随即看清了远处的山道上,一匹瘦马哒哒行来。

瘦马上驮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不急不缓地到了寨子门前。

“哪里来的老头儿,跑我们寨子里来了?”喽啰中的一个高声呼喊了起来。

眼看那骑乘着瘦马的老汉到了跟前,另一个喽啰也端起了手里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指着老汉喊道,“兀那老汉,还不快快下马?”

那骑乘着瘦马的老汉面容沧桑,皱纹似沟壑的密布,唯有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听到两个喽啰的喝喊也不畏惧,反而朝着两个喽啰道:“两位小哥,老朽有一事相询,劳烦告知。”

“你这老儿,不知这是哪里不成?”

“嘁,还有匹马,就是太瘦了,马留下,你这老儿今日赶上我们兄弟心情好,快滚吧!”

两个喽啰根本不厌烦听老汉的啰嗦,其中一个看着这送上门的买卖,伸手就去牵那匹瘦马。

那须发皆白的老汉见喽啰来牵马也不阻止,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挂在马上的一把直刀,反而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依旧拱手抱拳,问道:“不知贵寨半年前可有劫过一辆过路的马车,车上有一女眷……”

“你这老儿也是有趣,我们山寨哪个月不劫上三五回的车马行人,大当家的新郎官都做了十七八回了……”

其中一个喽啰嗤笑一声,话正说到一半,另一个喽啰却已经打断道,“与他啰嗦个什么?唉,小老儿,今日我兄弟俩心善,你留下马匹快滚吧,若是等会有寨里的其他人见了,非给你苦头吃不可。”

“一个月也劫个三五回么?”须发皆白的老人闻言,嘴里低声咀嚼了一句,忽而一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喽啰指着自己的枪杆,跟着进步上前一个背靠,登时这名喽啰就倒退摔在了地上。

另一个牵马的喽啰见状,连忙转过身,似想要抵御呼喊,但只听得噗地一声,这名喽啰的脖子,已经被那老汉握着的铁枪,刺穿了喉咙。

老汉又一把抽回铁枪,看到那地上的喽啰连滚带爬哭喊着跑回寨子里,几步赶上,从后心一枪搠翻。

连杀了两名山贼之后,老汉站在寨子外,又抬眼看了一眼这处规模不算大的寨子,提枪大步奔入。

转眼间,大鳌山的山贼寨子里,哭喊声和厮杀声闹翻了天。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寨子门前,那提枪而入的老汉带着一身的血迹,走了出来。

在老人身后,有十多名或是面有菜色,或是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

“寨子里的金银,你们各自取了,便回家去吧。”

老人看着那些女子,神情萧索地叹了口气,扔了那把枪头已无锈迹,只有血痕斑斑的长枪,再度上了那匹瘦马,落寞而去。

……

瘦马在山道上踽踽而行。

马背上的老人身上的血迹已然清洗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只是似乎经历了方才一番厮杀,没了气力,耷拉着眼睑,一幅昏昏欲睡的表情。

山道无尽,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老人忽地似被什么惊醒,猛地睁眼看抬头望向远处。

“猪道人,猪道人,你再跑快一点。”忽而有少女的笑声从远处行来。

山麓的小道内,不知何时突然跳出了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白猪,四蹄扬起,似乎颇为欢快地跑动着。

老人几乎本能地摸向了马背上悬挂着的一柄直刀,深山之中多有鬼魅精怪,这头突然冒出来的大白猪,无疑是透露着古怪。

那大白猪似乎也看到了山道中的那匹瘦马和瘦马上的老人,陡然吃了已经,四蹄挣扎着似想要停下来,结果,用力过猛,咕噜一下,打了个翻滚,撞在了道旁的一棵树木上。

大白猪呼噜呼噜地叫唤着,这时,瘦马上的老人,才看清在大白猪后面,跟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娃儿,一副童子的打扮,正朝那大白猪跌倒地位置跑去。

跑了几步,那小女娃似也看到了山道上的瘦马与老人,停了下来,好奇地看了过去,“老人家,猪……我家大白可是惊吓到你了?”

“不妨事。”

瘦马上的老人摇了摇头,目光反而在那那小女娃和大白猪上打量了一番,眼神之中依旧带着几分警惕。

这时,瘦马上的老人又再度抬头,望向远处山道,就见山道上不知何时又走来了一个年轻的道人。

瘦马上的老人对于这一大一小两人加一猪的组合,大为讶异,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冲着几人轻轻颔首,而后策马绕过几人,朝着另一条山道径直离去。

等到老人骑着瘦马远去,陈素回头看着似撞了下树干后似乎就哼哼唧唧不愿起身的猪道人,轻声问道:“猪道人猪道人,你没事吧?”

“哎呀,素素小姑娘。”

猪道人抖了抖身上的肥肉,站起身,哼哼唧唧地说道,“这老儿好大的杀气,身上似还透着血腥味,方才我若撞过去,准保人家要拿刀砍我。”

“杀气?”陈素回头望了一眼老人消失的山道,略有疑惑道,“那老人家看着已经年纪很大了吧?”

“你这小姑娘家不懂。”猪道人摇了摇头,又望向后面走上来的裴楚,“小道士,你看出来没?”

裴楚站在原地,微微摇了摇头。

方才那老人他看着是有些不简单,但什么杀气煞气之类,倒是真没看出来。

不过,对方马上挂着的那柄直刀的样式,倒是让他觉得和禁妖司的环首直刀有几分类似。

“那人肯定不是寻常之辈。”猪道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是不理会裴楚和陈素,又扬开四蹄,再次头前带路。

不多时间,两人一猪,已然来到了大鳌山的山匪寨子。

裴楚几人特地经过,本是听闻这附近有山匪盘踞,想着过来随手解决了,不料却被人抢先一步。

他们这一路之上,已然解决了两拨盗匪,其中一处是一些个失了田地的农人和猎户聚集在一起,一处则是某个流窜的盗匪聚集了一些人手为祸,比起辟北县时候的盗匪人数都不算多,差不多就一二十人。

裴楚诛除了首恶,其他的盗匪则多让他们相互揭发罪行,视罪行惩处一番,再放任离去。

看着满地的尸首,猪道人再度哼哼唧唧道:“肯定是方才遇见的那个老儿干的。”

“出手不留情,手段凌厉。”

裴楚随意地检查了几个山贼的伤口,大概得出了一些判断。

他如今在武艺上面虽不算顶尖高手,但随着搏杀见闻,已然有了长进,这样察验伤口,也能看出几分门道。

“不过,走得似乎有些急,我们便帮他料理下首尾。”

这山寨中的盗匪,不论是谁杀的,反正目的已然达成,裴楚也不去寻根究底。

这世道便需要有人能够挺身仗义而出。

“唉唉,跟你们这么走,就是麻烦。”猪道人听到裴楚要帮忙收尸,不由再度叫了起来。

裴楚也没去理会,让陈素划出了一个空荡的范围,清理掉杂物,然后他再将这四五十具的山贼尸首堆在了一起,又找了些干柴树枝,一起焚烧。

此时的天气正值酷热,虽然尸首在这山林之中,多半无人回来,最大可能就是被些野兽吞噬了,但到底还是可能产生疫病。

等一切做完,几人这才离了大鳌山,又晃晃悠悠的走了一二十里路,沿途所见,滚滚黄埃,草木垂头而卧,似没几分生气。

裴楚看在眼里,只觉离了越江后,进入将乐郡境内,多见旱地,道旁田地,到处是往来农人挖渠引水。

三人又走了一段,渐渐来到了一处大庄园。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只是大抵因为天气的缘故,这些柳树多半有些萎靡,算不上绿荫。

裴楚几人餐风露宿多日,正准备找个地方洗洗风尘,刚到这处大庄园门前,就听到铛铛铛的铜锣敲打声,呼啦啦地从村子内涌出了十多个手持棍棒的青壮,高声呼喝道:

“好个贼人,竟然还敢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画盗

“嗯?”

裴楚看着忽然涌出来的一群青壮,微微有些诧异,“这是把我当贼了?”

他一路经过了不少村镇,或有礼遇,或有冷淡的,但第一次才刚靠近,就被人当做窃贼,这还是第一遭。

“好大一口肥猪,这口肥猪定也是这道人不知从哪里偷窃来的。”

人群中有人看着猪道人那肥硕的猪身,不由叫了起来。

七八百斤的大肥猪,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见着。想想那一身肥膘,又不知能让多少人都吃上个几斤肉。

“唉,这道人的徒弟好像是个女娃儿!”

“女娃儿,你且说说,是不是被这个小道士诓骗了?”又有人高声喊道。

“哥哥——”

陈素骑乘在猪道人化身的白猪身上,看着周围涌出来的人,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只是望向裴楚。

裴楚轻轻笑了笑,给了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一旁的猪道人则跟着哼哼两声,他听到人说什么一口大肥猪的时候,就知这些人打什么主意,只是在人前却不好开口说话,只能哼哼两声以表不满。

裴楚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这一望之下已然看出了围着他的并非什么贼人盗匪,反而多像是这处大庄园的家丁佃户之流。

这些人将裴楚围住,倒也没敢动手,只是一个个眼神满是警惕。

“众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楚见这些人没有动手,他倒也没有着急,只是盘算着这剧情似乎有些老套,不知是遇上了佯装普通人的匪类,还是撞见了黑吃黑的庄户。

这时节,越州大的县治郡府,面上看着还算承平,但乡野之地,各山之中还是多有盗匪。当然也不乏一些大户欺压外乡人之类的事情。

“少主人来了,

就在这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锦衣大褂,看着裴楚几人恶声恶气道:“道人,快快将偷窃我家的钱财还来。”

“这是正主来了。”裴楚望着走过来的年轻人,心中有了计较,笑着问道:“这位公子,你我往日可曾见过,为何说我偷窃你家钱财?”

“我是不认得你,可有人认得。”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朝后面喊了一嗓子,“毛三,你且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人?”

说话间,一个矮小的身影已然从年轻人后面钻了出来,一看到裴楚和陈素两人,便连连摇头,“少主人,错了错了,那天来庄上的是一个道姑带着个道童,那道童看着也有十五六岁。”

“错了?”

年轻人闻言微微一愣,正要说话间,就听后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我儿,我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太公。”

“周老爷。”

人群里的问候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这处庄园看似只是一个庄子,但其实不比寻常的村小到哪里去,只是庄中的佃户庄客,都是依托着这庄子的主人家讨活过生计。

那年轻人闻得后方动静,赶忙跑回去,搀扶住了一个年过花甲身形佝偻的老人,“父亲,方才庄外突然来了过路的道士,孩儿想起前些时日,您说的失窃一事,正在询问。”

“我儿怎可唐突。”周老太公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年轻人搀扶着,面色不虞地呵斥道,“为父已然说了,那是仙姑卜挂算出来的,有鬼物来家中取财,替我们周家挡了劫难。”

“是是,孩儿知道了。”听到周老太公如此这般说,年轻人赶忙低头应是。

那周老太公又走到了裴楚几人身前,先是端详了裴楚和陈素一眼,上前行礼道:“道长,犬子失礼了,唐突了几位。”

“无事。”

裴楚对这个小误会没有这么放在心上,一般村镇市头,如果不是交通要地,平常时节少有外人,只要不是恶意的害人,闹出这么个乌龙倒不太稀奇。

那周老太公又看了一眼陈素骑乘着的大白猪,讶然出声:“这……这莫非是道长的坐骑,如此肥大,实乃老朽平生罕见。”

大白猪闻声登时哼哼了起来,似在表达不满,陈素更是噗呲轻笑出声。

裴楚抿嘴微笑,点了点头,“老居士,我两人错了宿头,可在贵庄借宿一宿?”

“远来是客,自是应当。”周老太公含笑点头。

旁边的年轻人则忍不住喊了一声,“爹,这道人来历不明……”

“我儿休得胡言。”周老太公闻声登时再次呵斥了一声,又朝裴楚作揖道,“我少年时也多慕修仙问道之事,只是遍寻无果,看道长有如此奇特灵骑随行,当是高功大德,能来我庄中,是我周家庄之幸。”

“有劳老居士了。”裴楚打了个从猪道人那学来的稽首,出声感谢。

几人说话间,围绕在周围的庄客都一一撤去,裴楚和陈素两人跟着一齐进入到了周家庄之中。

进入到了周家庄之中,裴楚能够看得出着庄子算是极为富庶,转屋角里牛羊满地,打麦场上鹅鸭成群,比之裴楚在杭家集所到过的杭家,也不遑多让。

很快裴楚和陈素便有人引到了庄中的一处别院安顿,至于猪道人,裴楚只是和几个仆役交代了几句多给新鲜瓜果菜蔬喂食便可,其他的也不用他多去操心。

到了晚间,庄中又有仆役打扮的,前来邀请裴楚和陈素参加宴席。

席间,裴楚也渐渐了解这周家庄的一些事情,这周老太公颇为仰慕僧道之流,所以但凡有过往僧道投宿,多有礼遇。

这点其实裴楚也理解,这方世界有鬼祟妖魔,昔年被朝廷镇压虽然不显,但偶尔还是有踪迹可循。

到了近些年渐渐猖獗起来,凡是大户人家或者有点门路的,更是了解的不少,于僧道巫觋都多少带着几分敬畏巴结之意。

便是在禁妖司显赫之时,有度牒的道人行走,也多有受到礼遇的。

而之所以会把裴楚认为窃贼,则是由于前些时日这有路过的一个道姑带着童子前来投宿。

周老太公照旧礼遇有佳,那道姑当时料定周家庄当有劫难,不过让周老太公不必惊慌,她已有解决之法,只是会让这周家庄破些钱财米粮,并嘱咐周老太公不要声张。

周老太公最初并不以为意,反而是他的独子周定第二日带着庄客从县中赶回来得知此事,定要寻那个道姑一问究竟,只是已遍寻无果。

此后,这周家庄果然每日夜里都丢了些金银财物,甚至仓库中还有米粮失窃。不算太多,但接连一段时间如此,即便周家能扛得住,但平白丢失了这许多东西,也不免导致人心惶惶。周定气急之下,自是让手下的人多加留下,今日裴楚和陈素前来,恰好赶上了这桩。

“其实也不止是我家,我听说这县中大户,似乎夜间也多有钱财米粮失窃之事。”席上,周老太公长叹一声,又将近些时日听闻到的几家大户出现的事情说了。

“这是有妖人作怪呢?”

裴楚在席间听完了前因后果,心中涌起了一丝疑惑。如果真有法术的僧道行走,便如裴楚这般其实钱财之物,并不需要太过操心。

关键在于,这周家庄从丢失财物开始,似乎并非一日,而是一直在进行,这就有点耐人寻味的意思了,再加上不止失窃一家……

“妖人有时比妖魔还可怕啊!”

裴楚想起杨浦县一事,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对于周家丢不丢钱财其实并不关心,这等大户,如果以阶级立场而论,几乎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裴楚自知,这是个鬼神世界,抓矛盾要抓的最主要的矛盾,他屁股坐在人道这边,有些事,至少不是现在该去考虑的。

他只是从周老太公说起丢失钱财米粮不止他一家,寻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裴楚沉吟了一阵,又抬头望向席间对他似乎依旧带着几分敌意的周家少爷周定,笑道:“周公子,不如今夜你与我一起来捉贼如何?”

周定显然大为意外,看着裴楚面有怪异之色,“道长是说要捉偷窃我庄中财物的盗贼。”

裴楚微笑点头。

……

夜晚。

周家库房的小院中,墙角的一处僻静角落,几张桌椅摆放其中。

周定正缩着脖子,左右环顾着黑黢黢的院子,看着坐在不远处座位上的裴楚,不由凑了过去,“道长,要不我还是喊些庄客来,将火把点起,好搜寻出那窃贼的行踪。”

裴楚老神在在地看着周定,笑道:“这法子周公子之前可是已经用过了?”

周定微微赧然,“是用过了,只是这周围太黑,我……”

裴楚慢悠悠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符箓,冲着周定继续道:“周公子可胆大?”

“道长这是何意?”周定听到这话,满是不解。

裴楚笑了笑,将手中的那张符晃了晃,又从旁边的茶几上,端起了一杯茶,道:“若是胆大,我为公子开个天目,看看那盗贼模样。若是胆小,那便不要麻烦,待我为庄中抓了窃贼便是。”

周定闻言微微怔了怔,看着裴楚脸上似有不信,但又带着几分犹豫。

裴楚不理会周定,抬手将一张“开天目符”以法力引燃,化入茶杯中的符水,举到对方面前。

周定面色变幻一阵,最后咬了咬牙,“望道长不要诳我。”说着,接过了那杯茶,仰头喝了下去。

这一下,周定只觉得眼前骤然明亮,原本黑漆漆的院子,忽而在眼前变得明亮许多。

“道……道长,这符……这符……”周定一时瞠目结舌,有些说不出话来。

裴楚笑了笑,“大约有一夜的效用,周公子今夜最好不要走远,免得见到了一些不想看到的东西。”

“是是是。”周定闻言连忙点头,最初对于裴楚还抱有些不信任,可在这张“开天目符”后,登时都抛却到了脑后。

两人静坐在院中,周定耐不住困顿,几度已经靠在院中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直到了四更天左右,一直在静坐打磨法力的裴楚忽而睁开眼,轻轻伸手推了一把坐在旁边的周定。

周定霍然惊醒,看着裴楚问道:“道长可是……?”

裴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便安然坐在那里。

不多时,似乎有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

院子的一处门廊上,一个小鬼不知从那里摸了出来。

只见那个小鬼约莫长三尺许,红发圆眼,黑瘦如猴,正大模大样地在门廊上行走,毫无半点忌惮。

周定看着这一幕,顿时瞪大了眼睛,面容惊骇无比,好在有裴楚提前提醒,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小鬼穿过了门廊,一路朝前行走,所去的方向正是库房。

等到那小鬼身体渐渐没入到了库房,周定才惊骇欲绝地望着裴楚,低声道:“道……道长,你为何……”

裴楚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起身,只是轻声道:“不急,且看看它要做些什么。”

周定吞咽了一口吐沫,身体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寻常人如果不是胆大果决之辈,多半都是这个模样。

又过了小片刻的时间,沙拉沙拉的一阵细微的响动声传了出来。

周公子再拿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到方才那个小鬼,双手用力拖曳着一个包袱,似乎想要往哪里去。

那包袱似乎极为沉重,小鬼几次拖曳得中途吐出了老长的舌头,仿佛在喘着粗气一般。又不时用脚去踢那包袱,仿佛在泄愤抱怨。

裴楚看得有趣,旁边的周公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后,一颗紧绷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在墙角看着那小鬼拖曳着沉重的包袱,一路穿过了库房外的长廊,而后裴楚又安抚了一下周定,脚步轻飘地跟了上去。

“目知鬼神”的道术能见得鬼物,甚至能让鬼物对于他的生人气息感应都小上不少,但以周定的脚步沉重,想要跟上着小鬼,自然是不可能。

裴楚一路远远看着这小鬼穿过了周家几处宅院,一直来到了周家大堂中间,那小鬼才停下了脚步,仰躺在地上,似乎累瘫了的模样。

良久,这小鬼似乎歇息够了,奋力将那包金银扛在肩上,忽而跳起,朝着大堂当中的一幅画钻了过去。

那是一副“五子登科”的画像,五个童儿的画像里,赫然少了一个。

裴楚见机得快,猛然一步跃出,那小鬼被裴楚惊吓到,蓦然转过头,见裴楚似乎在盯着它看,登时吓了一大跳,一下扔了背上的包袱,就要钻入画中。

但这么一顿,裴楚已然赶到,一步迈出掐住了小鬼的脖子。

过了片刻,那周定跟着也感到了大堂,看到裴楚掐住了那小鬼,心中又惊又怕。又看到跌落在地的那个包袱里,尽数是一些金银之类的物品,到了这个时候,已然再不可能不明白。

裴楚又将那小鬼提得近一些,问向周定,“周公子,这贼首可还要留着?”

周定闻言登时连连摆手,“不敢留不敢留。”

裴楚听完也不甚在意,随手将那小鬼掐成了一团阴气。

周定眼见小鬼已然散了,心下胆气稍稍壮了几分,又是叫醒了不少庄客,还有老父周老太公。

等人都到了,又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裴楚这才将那副画取了下来,朝周老太公问道:“老居士,这画可是那道姑留下来的?”

周老太公似乎回顾了许久,摇摇头道:“老朽人老头昏,并不记得了。”

“家中大堂原先这幅是花鸟画,不是这个童子图。”这时搀扶着周老太公的一个婢女跟着出声。

“那就没错了。”裴楚点点头,随即将那副“五子登科”的孩童画收起,“这幅画便由我收下,往后当不会再有财物丢窃。”

周定忙不迭地点头,看到裴楚转身离开,又冲着旁边的几个家丁叫道:“烧了烧了,把大堂,不把家里的画都烧了。”

离开了周家大堂,裴楚一路摩挲着手中的那副“五子登科”,不应该是“四子登科”的画像,眼神明灭不定。

“这是五鬼搬运术,还是其他什么法术?我得问问猪道人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般法术道不尽

第二日。

裴楚和陈素收拾完了行囊,又在院中找到了酣睡的猪道人,便准备告辞离去。

几人尚未出院门,周老太公和周定携着一群庄客家丁就匆匆赶来。

“道长这便要走?”周老太公面色不虞,拄着拐杖似有愤懑道,“可是老朽有招待不周之处?”

“老居士已然待我如上宾,如何敢称得上不周到。”裴楚摇头笑道,“只是贫道游走四方,如今府上祸患已除,自不多留。”

“道长哪里话,只是匆匆一夜,老朽倍感羞惭,还请道长在庄中多住些时日。”周老太公又连忙劝道,“若是道长嫌昨日我儿冲撞了,老朽这便让他给道长跪下磕头谢罪。”

“道长,昨日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还请道长勿怪。”周定闻言立刻就要拜倒在地。

在经历了裴楚为他开天目之后,所见种种,心内震颤,早已没了什么敌意,此刻言辞恳切,一番话更像是发自肺腑。

裴楚伸手托着周定的一只胳膊,摇头笑道:“少庄主,不必介怀。”

“那还请道长在庄中再多留上几日,以表我父子感激之情。”周老太公又看着裴楚开口说道。

周定跟着出声劝道:“今岁节气不佳,各地少雨,我这周家庄还好,有山溪和几口老泉。道长若再要往东或往南,一路怕是辛苦,不如留我庄中过上些时日,等天气凉爽些再走不迟。”

裴楚再次摇摇头,“贤父子好意,贫道感激不尽,只是天下甚大,还需各处游历,不必强留。”

周家父子眼看裴楚神色坚定,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老太公又伸手朝后面招了招,有一名家仆捧着个蒙了薄布的托盘走上了上来,周老太公伸手揭开托盘,亮出了里面放着的银两,大块小块排列着,约莫有二三百两,开口道:“承蒙道长为我庄中除此厄事,一点金银不成敬意,请道长收下充作行脚盘缠。”

“老居士礼重了。”裴楚看着盘子里的银两,从盘中取了几块散碎的银两收下,“这些足以。”

“道长,少了少了。”周老太公看裴楚只取了一些散碎银子连连叫嚷了起来。

裴楚却不再多言,朝着后面的陈素招了招手,又冲周家父子和一干众人行了一礼,“诸位,告辞了。”

“道长道长……”眼看裴楚已然铁了心要离去,周家父子又再次高喊出声。

周老太公拄着拐走到裴楚身前,这一次不再是看裴楚,而是双目有神地望向猪道人,面上似有赧然之色道,“老朽本不该再多言,只是去岁多雨,今年亢旱,年成着实不佳,道长能将一头豚养得如此这般大,不知可有秘法,愿意赐下。老朽愿意出千金购买,以其能度此灾年。”

“原来是等在这里。”裴楚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周家父子的想法,想来是看到了猪道人肥硕异常,较之普通家猪大了三四倍,以为有什么秘法。

无奈地摆摆手,“老居士见谅,这养猪之法,贫道也是不会,不过还请多清洁猪圈,总是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裴楚再不停留。

只听得后面传来了周老太公和周定称谢之声。

出了周家庄,没走多远,一路渐渐无人,正充当陈素坐骑的猪道人忽而叫了起来,“哎呀呀,小道士,你为甚急着要走,那周家父子如此礼遇,我们留下,在那周家庄有吃有喝,起码能舒服过个一年半载。”

裴楚望着前路黄尘漫漫,笑了笑,“我若愿意停留一地,也不会走到这里。”

在杭家集时,杭家家主杭户就有过招揽,这周家父子其实也差不多的心思。

这等年月,世道渐乱,朝廷官府管控力度不强,禁妖司镇压无力,各地多有怪异事,昔日隐匿的僧道巫觋出世,自然会得到一些有钱大户的青睐有加。

说起来还真有几分那峄山府君此前说的“万类齐争”的味道在里面,裴楚心中所想,便是好好的认识这个世界,先见一见天地和众生。

“唉,真是可惜了。”猪道人听裴楚这般说,不由唉声叹气地叫了起来,“有吃有喝,不必奔波辛苦,你这小道士偏要带个女娃儿自讨苦吃。”

“哈哈……”裴楚轻笑一声,望着猪道人说道,“那也不成啊,那周家父子找我求个养猪之法,我也不会。”

“不如我们再回去。”猪道人闻言,连忙叫喊道,“你没那养猪之法,我却是有的。”

“猪道人,是什么法子呀?”这次不等裴楚开口,陈素已然抢先问道。

她是山村女娃儿,见多了豢养牲畜之事,第一次听说法术还能够用于养猪,倍感好奇。

猪道人呼噜呼噜似得意地笑了几声:“你看我这猪身肥壮,是怎么来的?”

“还真有秘法?”裴楚闻言讶然,不过他是知道猪道人化作的猪身类似于画皮造畜之法,并非真正的变化神通,是需要先有这么一头肥猪才能够由此效用。

“快说快说。”陈素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按耐不住,连连催促起了猪道人。

猪道人见裴楚和陈素两人露出了倾听状,再度得意说道:“千般法术道不尽,我这一脉多有些行走天下的术法,如家有蛇虫现法,治牛瘟法,六畜平安法,镇噩梦法,治小儿夜哭法,保胎法,催生法,驱邪治家中闹鬼法,开运法,如是种种。”

“难怪要下山行走。”

裴楚听到这里,心生感慨,这些术法听起来土气十足,看似粗浅,于降妖除魔或者修行问道并无多大用处,但于寻常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实用的术法。

猪道人见裴楚和陈素听得仔细,语带兴奋地继续道:“我说的这法,名为‘养猪如牛法’,嘿嘿,以管仲酒炒二斤,苍术末干水炒一斤,甘草黄豆末炒一斤,食盐炒半斤,麻菇一斤,尽数磨成粉末,混入猪食之内,一次一碗,一日三次,一月后,猪如牛大。”

裴楚听完了猪道人说的“养猪如牛法”,稍稍琢磨下,笑道:“听着倒是简单。”

“不简单不简单。”猪道人又呼噜着说道,“其中还有关窍,法不轻传,我可不能与你们说。”

陈素眼睛放光,又见猪道人说有关窍,伸手抓住猪道人的耳朵,喊道:“猪道人猪道人,你快说嘛。”

“哎呀,素素小姑娘,你快放手,我与你说便是。”猪道人被陈素纠缠,无奈叫道,又扭了扭肥大的身躯,看了裴楚一眼,“我们且走边一些,不给小道士听。”

裴楚看着好笑,对于什么养猪如牛之法,倒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心中感叹这诸多种种奇异法术,着实让人目眩神迷。

想到这里,又取出了昨日收拢来的那副少了一子的“五子登科”童子画,等猪道人和陈素再次走回来后,又将昨晚周家庄有小鬼从画中钻出前来偷窃之事,与猪道人一一说了。

猪道人凑到裴楚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那“五子登科”的童子画,摇摇头道:“小道士,这画儿我也看不出个名堂,不过世间法术千般万般,拘役鬼魅不外乎一个是天赋神通,如那被你斩了的蛟蟒,一个是收鬼祭炼,各家各派多有流传,或是秘法口诀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我在山上曾听师父提起,有一门养鬼术,或有类似。”

“愿闻其详。”

比起方才猪道人所说的“养猪如牛法”,无疑这养鬼拘鬼的术法,更为让裴楚感兴趣。

法术奇妙,各有神异。裴楚现今对于这方世界的认知种种,已然能够以另一个角度去看待。

“养鬼术?”

旁边的陈素眼睛眯起,刚听完了一门“养猪如牛”的秘法,又闻有养鬼的法术,登时竖起了耳朵。

她已然是从裴楚这里接触过了不少道术,更是其中一门“九牛神力”的受益者,只是虽然将《三洞正法》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依旧未能能够蕴养出法力,但心中对于法术的向往,自不必多言。

猪道人哼哼了两声,当下就将起所听闻过的这门养鬼术一一说了出来,这门术法在道门九宗之中算不得入流,多为旁门左道所用。

法曰:择一未婚身故男女,死亡未出七日者,以棺木和收魂符十四道,封棺符一道,雷惊木牌一面,木牌上墨书亡者姓名。而后在三更半夜,在亡者坟前摆上白饭一碗、酒三杯、点香二支,白烛一对、加之符箓等物祭祀,而后待坟中游魂出,以收魂符收之,纳于小棺木内,再以封棺符拘禁,而后以秘法祭炼四十九日,开棺之后,为鬼魂赐名,鬼魂即跟随左右,互为助益。

此后,不论是施术者要做买卖、应征、赌博、迷惑妇人、见上司、骗取钱财、诉讼、说服他人、考试、收账等等诸般事情,鬼魂皆可引为助力。

当然这等法术,若是碰见如开了天眼,或者神通在身的,自然会被人察觉。换做禁妖司鼎盛的时候,甚至会落个被镇压斩杀的下场。

只是近些年左道旁门渐渐冒头,又多隐于寻常市井街头,普通人即便中了法术恐怕也察觉不出端倪。

第一百一十八章 榜文

“我对于各种法术之事,还是了解得太少。”

裴楚听完了猪道人的讲解,心中思量了一阵。

他的道术多为辅助,于他而言个人实力渐强,一些个旁门左道之术,倒也不惧。

只是自身能够抗衡是一回事,但了解又是一回事。

“小道士,你是想查出这童子画的幕后之人?”猪道人说完了养鬼术,又朝着裴楚问道。

裴楚点点头,“以画像施展术法,盗取人家财,我总觉不太寻常。”

他隐约觉得,此事后面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此前从禁妖司总旗庞元生口中探听到一些北地风云变幻,有妖人趁着天灾,兴风作乱,搅得各州不得平静。

越州虽偏远,但也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那祝公子到杨浦县就掀起过一回,只是被裴楚解救了水鬼城隍,未能达到目的,但即便如此,也造成了诸多死伤。

以小鬼偷窃大户的钱财也就罢了,还盗取米粮,这背后之事可就不一般。

再加上多听闻将乐郡今年天时不佳,裴楚细细琢磨之下,隐约觉得可能里面或又是有妖人作乱。

钱财米粮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大户家中偷窃,这可不是什么大盗干一票就走,而是有点积少成多的意味在里面。

猪道人自不知裴楚心中想法,只是听裴楚想要寻觅起这幅画后面的主人,当下便道:“这也简单,这画是个媒介,能让幽魂鬼魅穿梭其中,一端在你手,另一端定然是在这画主人手里。你目能通幽,待到夜间,将这画置身于旷野之中,当能看到牵绊勾连。”

是夜。

裴楚在荒野之中将这“五子登科”画展开,以“目知鬼神”的道术,果然看到了这画后面,似有一条淡如发丝的细线牵引到了虚空,苍苍茫茫,不知延伸多远。

这等奇异法术,以画充作媒介,两地牵绊不知多远。

之后几日,裴楚一行人又经过了几个市井城镇,闻听有大户失窃钱财米粮,便循着消息找去,又翻出了一些“童子报桃献礼”“多子多财”之类的画像。

一如“五子登科”童子画像一般,背后都有常人不可见的细线延伸到远处。

裴楚和陈素、猪道人便在夜晚确定这些画像所牵连的方向,白日赶路,一连又走了数天,来到了一处名为清源县的地界。

这一路已然不太好走,赤日炎炎似火,沿途禾稻枯焦,所见多有干旱。

一些田野抛荒,小的溪流干涸,道路两侧的树木作枯焦之色,一些水井荷塘,存的也是泥泞之浆。

一些个山中幽泉和还有清水的水井,是排着长龙的队伍在等着打水。

“这地方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道士,要不我们还是换个方向,再往越江去如何?这将乐郡内着实磨人。”

漫漫的黄土道上,猪道人喘着粗气,叫苦不迭地呼喊了起来。

猪道人所化的是皮毛油亮的大白猪,但这几天下来,沾染了诸多尘土,看着已经比起一些泥塘了打滚的家猪野猪不遑多让。

裴楚和陈素脸上也多染了尘土,即便他有手帕化云之法,也不过是聊以遮阴,呼风之术,更是无法时时刻刻抵挡行路的尘土。

“朱道友,那童子画的主人,应该就在这清源县县城。”

裴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遥遥望了一眼远处若有若现的县城,勉强笑了笑。

“唉,罢了,找着之后,我等即刻便走。”猪道人又呼噜两声,口中似喷出了黄土,满是抱怨道,“我与你们行路,真是自讨苦吃。过了这县,我们便往越江去吧,那边舒适。”

裴楚一路听多了猪道人的抱怨,知道对方是个惫懒的性子,也不在意,忽而朝一旁的没什么精神的陈素问道:“素素,去年是多雨水么?”

“哥哥不记得了么?”陈素闻言稍稍抬起头,略有讶异,随即又说道,“去年有几场大雨,而后是小雨,从五六月开始,到八九月也未停歇,反而是今年少有雨水。”

裴楚又将目光看向猪道人,猪道人哼哼两声,道:“小道士,你也不必看着我,去岁你们建安郡小雨,宁平郡的雨水倒是不小,越江发大水,我在白中乡救了诸多人,所以才能待得安生。”

“如此说来,这两年越州一地的气候颇有怪异了?”

裴楚轻轻低叹了一声,他走一路走来在北越州的郡县时,感觉还不太明显,但离开建安郡之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说,去年多暴雨,越江江水泛滥,各地多有淹没,而今年颠倒过来,天气多亢旱。

至少从裴楚穿越至今,除了杨浦县水鬼城隍那一次,似乎还真没经历过什么雨天。

这般长期的晴天持续,即便以越州多水流支脉,但是在一些地域,也难以避免有了旱情。

“这就是人道气运将尽,所以各地多有灾害?”

裴楚心中浮起一些王朝末年的离乱,还有曾听闻北地乱象最初也是因为各种天灾导致的事情。

“呼风唤雨,无字书显现的这门道术是要我来作法一回么?”

裴楚再度抬头远望,前方的清源县县城已然隐约可见,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测。

他最初以为这无字书给出“呼风唤雨”这门法术,是应了那紫衣长髯的妖人水火葫芦里的法术,如今看来,却不全然如此。

“如意天书么?还是随着我实力渐涨,又有了神异?”

裴楚伸手入怀,摸到了贴身收藏的无字书。

最初这无字书是还需祭祀,才能显现术法,而后又根据他遭遇的诸多事情有了应对,到现在出现的术法,似乎已然有了前知?

裴楚心中不太确定,想着如此此次没有南下,而是径直北上,那这无字书中显出来的道术又会不会是这一门?

几人说话间,又走了一段,渐渐到了清源县县城门口。

城门前往来者众,只是多半都拿着各种器具从城外的一处山泉取水,有挑水作卖的,还未进城,就被一些小厮家丁打扮的人,拿着银钱哄抢一空。

裴楚几人过来,也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道人装扮,童儿骑着一口硕大的肥猪,这等组合不论是在县城还是在乡里,都颇为让人心生好奇。

裴楚于这些目光并不在意,陈素几番磨砺,又有武艺在身,胆气早不比曾经,面对一些打量的目光,也无怯意。

来到城门前,就见城门口也无兵丁看守,只有一个苍头老者在门口的城墙下呆呆坐着,在那老者头上则悬挂着几张榜文。

裴楚牵着陈素走到榜文前,正准备查看一二,忽而就听一声惊呼。

“哎呀,哪里来的肥豚,前来吓我?”

坐在墙下的苍头老者正昏昏欲睡,裴楚几人过来后,忽而被猪道人给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

“惊扰老丈了,这是我童儿坐骑。”裴楚朝那苍头老者行了一礼。

那苍头老者看了看猪道人,面色微微变了变,眼见大白猪并没有什么冲撞,心下稍安,又看了看裴楚,问道:“道长莫非是有术法在身?”

“只是途经贵县,看看榜文。”

自离了杨浦县杭家集之后,裴楚沿途虽然经过郡城县城,但少有入城,多数都是在周边村镇。

之前庞元生曾在辟北县帮他看过,他并未被通缉,不过裴楚到底嫌麻烦,还是少有入城。

“这几日我县中多来了僧道山人,道长既然来了,不妨就好好看看。”那老者听完也不以为意,只是指着身后的榜文说道。

“多谢老丈。”

裴楚点点头,仰头端详起了城门口的榜文

第一张榜文是一张告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的画像,浓眉大眼,虬髯狰狞。

画像旁书有文字:缉拿反贼张万夫,聚强人打破诸多州县,杀官吏士绅无数,性极凶残,经有司探查贼入扬、越两州,凡有拿得此人者,赴州郡告报,给赏五千贯,如隐匿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

而后是外貌描述,贼高九尺,虬髯狞恶,善使大斧。最后是落款元靖五年七月。

“咦,哥哥,这个是……”

陈素看得榜文上的画像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裴楚连忙制止,冲着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

陈素登时噤声,她已经能够认得不少文字,半猜半蒙大概也看懂了这张通缉告示榜文。

“张万夫。”

裴楚再度抬头看向画像上之人,心中默然念了一句,而后又转而望向第二张榜文,从头念过去: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为祈祷事。本县天时亢旱,泉水焦枯,田业抛荒。见今祈祷,无法感通。为此榜示:四方过往,不论仕宦军民,行商坐贾、云游僧道、居士山人,不拘何等,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谕众知悉。”

“这榜文……还真是求雨!”裴楚看完心中无声叹息,“看来禁妖司不止是北越州无力,这南面的州郡应该也是没有几个人了。官府已然束手无策,开始朝各方游走的僧道巫觋之流求助。”

就在裴楚看完了两张榜文,一直等在旁边的苍头老汉连忙上前,问道:“道人,可要揭榜?”

裴楚微微摇摇头,无字道术给了他“呼风唤雨”之术,如今他的呼风之术算是熟稔,也有了不小的长进,但唤雨还未曾用过,即便真要做法一场,也不急于一时。

当务之急,他还是想寻出那用画鬼来盗取钱财米粮之人,探究起背后之意。

有前车之鉴在前,裴楚明白这些妖人祸乱起来,恐怕要比一场旱情还来得恐怖。

“仙姑说了,凡是孕妇,都要抓回去。”

正当裴楚站在城门前看完了榜文,忽而城门口一片混乱,哭喊连连。

七八个衙役在一个青衣道童的带领下,正强抢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月孛之法

“起来,起来,你这妇人快从地上起来,随我等走一趟。”

呼喝之声连连响起,七八名差役从城门口涌了出来,团团将一个农家女子打扮的妇人围住。

城门口,往来打水挑水卖水的行人,亦或者是一些个行商贩卖蔬果的,见得公差拿人,纷纷退到了一旁,看起了这场突然而来的热闹。

只有一个面目干瘦看着像是三四十岁的农夫,拦在了妇人身前,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各位差爷,我娘子有孕在身,不知是犯了什么法令,要捉拿她去?”

躺在地上的农妇显是被惊吓到了,眼中有泪,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则护在隆起的小腹前,生恐被人伤到了腹中的孩儿。

“郑家兄弟,这妇人犯了何罪,要擒拿她?”

“对啊,庄二,你们抓那妇人作甚,她可是犯了法?”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些识得差役中人的,看不过眼,纷纷出言问道。

那些个差役换做平时,恐怕对于旁人的询问也不理会,偏生这次的命令来得蹊跷,又见得地上的一对夫妻可怜,稍稍收回了手脚,拿眼睛看向城门里后面走出来的一个身影。

“愣着干什么?”

从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青衣道童,看年岁约莫十五六岁,面向看着稚嫩,口气却颇为恶劣,唾了一口唾沫,大声冲着一帮衙役喊道:“仙姑正在祈雨,已然得了法谕,这城中但凡孕妇,都需抓到法坛前,你们这些泼才,领了县尊大老爷的命,还不快点动手,莫非想挨板子不成?”

众多差役登时面色不太好看,官府胥吏说威风也威风,但说无奈也无奈,威风自然是对平头百姓,无奈则是上官若是发下命令,敢违抗不遵的,挨板子是小事,生生打杀了也不少见。

差役之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中年人,面色变幻一阵,咬咬牙猛然喊了一声:“动手。”

当即便有三四人一拥上前,将那个挡在妇人前面的汉子拽开,跟着又上去两人,一左一右,不顾那妇人的哭喊,架起对方的手臂,从地上扯了起来。

那似乎是领头的中年差役,又冲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扫了一圈,喊道:“县中已有多月不见半滴雨水,县尊请得道法高强的女神仙,为我等祈雨,县中怀有身孕的妇人,皆要去法坛前,你等不可怠慢,家中妇人如有孕在身,自去法坛报备。”

“各位差爷,高抬贵手,且放了我家娘子,要拿便拿我好了。”那被三四个差役抓住了手脚的汉子拼命挣扎了起来,哭喊着大叫道。

被两名衙役架着着胳膊的农妇挣脱不得,满脸是泪水,哭个不停。

“少废话——”

有差役被那男子的叫嚷,还有女子的哭声搅得心烦,登时大声喝骂了起来。

那站在城门口的青衣道童则目光扫过众人,大喇喇的一副神气模样,忽而眼睛一转,又用手指了指人群中一个缩在后面的小妇人,喊道:“那个小妇人小腹隆起,也是有了身孕的,且把她抓去法坛前。”

领头空闲下来的差异带着另一人,登时如狼似虎地拨开了围观的人群,冲到了那个小妇人面前。

那小妇人面前又有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满头大汗地挡在前面,连连叫道:“几位差大哥,小生有功名在身,小生是秀才。”

“管你是什么秀才,县尊有令,为了祈雨,诸事且放在一边。”

那已经烦躁不堪的中年衙役,抬手就将书生打扮的青年推搡到了一边,跟着另外一个衙役上前,伸手就去抓那个看着同样显怀的小妇人,动作之粗暴,完全不顾忌对方身孕。

就在这时,忽而一头大白猪转了出来,一头拱在了这名衙役的屁股后面,这名衙役登时如同飞了起来一般,噗地一下,摔在了黄泥道上,跌了一个狗吃屎。

“谁?谁人胆敢偷袭官差?”

那衙役栽倒在地上,手脚并用,连忙爬起身,这一跤虽然跌得难看,但并不算重,气冲冲地大吼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头,看着伤害自家的凶手,登时有些傻眼。

就见一头肩高差不多到人腰身,体型肥大罕有的大白猪,正冲他抬了抬脑袋,眼神之中似带着几分轻蔑之意。

“好畜生!”

这名衙役怒骂一声,可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头大白猪又转而掉头,朝着其他几名衙役冲撞了过去。

城门前,那一左一右架着妇人的两名差役,听得后面的动静,本就有回头探寻。

这一望之下,两人齐齐吓了一大跳,骤然见那大白猪朝着两人这边冲了过来,登时慌了神,松开了抓着的农妇,就要逃开,可那大白猪也不冲着农妇撞去,反而一左一右,先后将两名差役给拱翻了出去。

“哎呀呀,好大一头肥豚!”

“冲这边来了!”

那几名抓着农夫打扮汉子的衙役,方反应过来,又见那大白猪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叫喊了起来。

连忙弃了被他们钳制住的农夫,四处逃窜,但哪里来得及,又被那头硕大的大白猪赶上,轻轻拱了一下,个个仰面倒地,叫苦不迭。

旁边的围观挑水卖水卖货的行人,前番被衙役们虎狼性子给吓得噤若寒蝉,突然见得一头大白猪冒了出来,都是怔在了那里。

但见得几名衙役,被那大白猪拱翻在地,场面着实滑稽,噗嗤一下,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沿途个个往来的行人,跟着齐齐大笑,隐约间甚至还有叫好之声响起。

场中那身怀六甲的农妇似乎也被惊吓到了,连连后退,只是那大白猪像是看不到她似的,绕了开去。

大白猪几下拱翻了六七名衙役,似还尤不满足,四蹄扬起,又冲着之前叫嚣得厉害的青衣道童拱了过去。

那道童早吓得变了脸色,连滚带爬的就想要从城门口逃开,只是又被大白猪从后面赶上,轻飘飘地一拱,步了那些衙役们的后程,噗地一声再次跌了个四脚朝天。

在另一边推搡书生的中年衙役眼见众多衙役被那大白猪拱翻追赶,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怒声吼道:“这是谁家的牲畜,敢在城门口作怪?”

其他众多被拱翻在地的衙役们,这会也都站了起来,听得中年衙役的拔刀声,一个个也从腰间拔出了腰刀,大声呼和出声。

三五人挥舞着腰刀,朝着那大白猪围了上去,这城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个大丑,每个人都恨不得将那头拱翻他们的大白猪砍上个十七八刀,最好分了吃肉,才能消减这番丢了脸面的恶气。

那大白猪见得衙役们拔出刀来,肥大的身躯以不合常理的机敏,一个扭身快步跑开,躲到了城门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后面,哼哼唧唧地叫唤着,似冲着挡在身前的两人炫耀功绩。

“道友出了一场好风头。”

裴楚看着躲到自家后面的猪道人,摇头失笑,他看完榜文方听得动静,不等他出手,这猪道人早抢先冲了出去,左突右撞,撵得一帮衙役哭爹喊娘。

这会看衙役们反应过来,各个拔出了刀,又快步躲到了他后面。

“猪道人,干得漂亮!”陈素则拍了拍猪道人的脑袋,脸上笑容灿烂。

那七八个衙役这会手中拿了利刃,又聚集在了一起,在那名领头的中年衙役的带领下,气势陡涨,虎狼似的冲了过来。

那领头的中年衙役目光落在了裴楚的身上,大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道人,怎地如此大胆,敢在城门前放任家畜行凶伤人?”

这话说得气势不凡,但被旁边一众围观的人群听得,又是一通大笑。

自天时不佳以来,人人心中多有愤懑,骤然在城门口见得这么一场闹剧,倒是让人开怀了不少。

裴楚看着面前的众多衙役逼近,目光望向领头的那名中年衙役,也不理会对方指责,反而问道:“差人为何要抓无辜的怀孕妇人?”

这中年衙役久经世故,是个有眼力的,见裴楚一身道人的打扮,又跟着一头体型硕大的怪异肥猪,心觉有异,想起张贴榜文之后,城内便来了诸多异人,倒没敢上前贸然拿人,只是道:“我等差役也是奉命行事,这县中已是半年多不见雨水,需寻各家怀孕妇人去女神仙法坛走一遭,求法祈雨。小道士,你可要阻挠我等办差不成?”

“什么祈雨之法需要抓无辜的孕妇前去?”裴楚眉头皱起,目光转冷,面对着七八名持刀差役,仿若未见,一步迈出到了这中年衙役面前。

那中年衙役虽持刀在身后,可这一瞬只觉得周遭似平地起了个风旋,面对裴楚上前,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心头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也算有几分武艺,说不得参加武举还能考个武秀才,只是眼前这道人看着年岁不大,不知怎地就给了他一种随手会被掐死的感觉。

吞咽了一口口水,期期艾艾道:“我等只是听人使唤,如何知道这祈雨之法,你若要问知晓,可问那仙官……”

说着,中年衙役扫过四周,想要找寻方才对他们大呼小叫的青衣道童,只是一抬眼望向城门内,就见那道童拔腿已然跑出了老远。

裴楚顺着中年差役的目光望去,也望见了那慌里慌张跑远的道童,嗤笑一声:“这也是仙官?”

那中年衙役眼见青衣道童快跑了个没影,气势又弱下去几分,解释道:“城中前些日来了位姓沈的道姑,自称女神仙,又带着男男女女五七人,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唤作仙官,揭榜见了县尊,县尊好不敬重,如今正在城内起了雩(yú)坛求雨,命我等来寻城中怀孕妇人。”

说道这里,这中年差役又冲着围观众人拱了拱手,“我等办差也非愿意,只是要这些孕妇在雩坛走上一遭,又不伤性命,还请诸位乡里莫要阻挠。”

围观的众人里,一时间方才的哄笑夏然而止,便是方才被衙役们撕扯给吓着的两对夫妇,也是垂头不做声。

所谓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旸,而今已然是到七八月,错过了时节,好在越州天暖,若是有雨水即刻补种,还可收得一茬晚稻。可再延误,大户人家或还有存粮,甚至有米粟发卖,于小民而言怕就是个饥荒之年。

那边中年衙役见裴楚不作声,只当裴楚不会为难,便转头吆喝着其他差役收起腰刀,又走到方才那两对夫妇面前,赔礼道:“我等职司所在,不得已冲撞了。还请你们与我一起去法坛前走一遭,好交了这差事。县尊早有令下,若是被女神仙相中上了法坛,自会给三五贯钱充作酬谢。”

那两对夫妇怕衙役们再度撕扯,又听得有赏钱,犹疑了一阵,不再抗拒,三无贯钱已然算是不少,那秀才夫妇家境或可,还算好些,另外一对农人打扮的夫妇,听得三五贯钱,早没了挣扎抵抗。

那中年衙役又望着两对夫妇,沉声说道:“我等也不抓你们,只问一句,你们可愿去城内法坛走一遭。”

“愿意。”当先那农人夫妇就抢先开了口。

那秀才面色变幻,似有些不愿意,期期艾艾一番,最后听得后方的小妇人低低应了一声:“便随差爷去。”

旁边围观的众人这时早没人哄笑作声,只是有人心中不免叹息,这些个胥吏衙役,耍威风惯了,偏要威逼,若是早说有酬银赏赐,利诱之下哪里还会在城门前闹上这一场。

但这等话终究是没人敢说出来,不说这些衙役大多数人惹不起,便是祈雨一事,与自家也息息相关。

“哥哥,是我们枉做好人了么?”

陈素站在猪道人身边,看着方才还哭天喊地的两对夫妇,转眼间不再哭喊,围观哄笑的众人也都沉默了下去,神色兀自有些忿忿。

裴楚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这便是世情了,我们行事但求无愧。”

说着,又望向大白猪,“朱道友以为呢?”

“可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正当裴楚以为猪道人可能会哼哼唧唧地表示几声不满,耳边却骤然听得猪道人说话的声音响起。

“咦?”裴楚讶然,俯身拍了拍猪道人肥硕的脑袋,“道友手段倒是多。”

此前猪道人在人前从不开口,裴楚倒是不知他还有这等传音入密的法术。

猪道人哼哼两声,说话的声音又在裴楚耳边响起,语带戏虐道:“小道士,用怀孕妇人祈雨,想来行的是月孛之法。我帮他们一场,又有你在,自然能脱身。可他们偏被小利所诱,可有得后悔的。唉,这便是我厌烦人身行走,见不得是非,又落不得好处。还不如做头浑浑噩噩的肥猪自在。”

“月孛之法?”

裴楚没理会猪道人的牢骚,相处已久,知对方性情,反而对他所说的月孛之法,来了兴趣。

“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过能懂月孛求雨,想来懂那画盗之法也不一定。”

裴楚低低念了一声,“月孛,画盗……”

这时。

那边的中年衙役做通了两对夫妇工作后,摆手让几名衙役前面带着两对夫妇进城,又转而走回到了裴楚面前,拱手道:“道人,你可见到了,这非是我等催逼,他们为了祈雨事,自愿去的。”

裴楚站起身,斜睨了一眼这中年衙役,不自觉想起了杨浦县的彭都头,同样是胥吏,彭孔武慷慨激越,为民出头。

而眼前这些衙役,精于世故,不敢触怒于他,可威逼利诱的胥吏手段,拿捏起寻常百姓,却是一掐一个准。

那中年衙役见裴楚依旧不说话,又行了一礼,转而就要带着人进城离去。

“等等!”

裴楚忽而出声,叫住了那中年衙役。

“道人还有何事?”中年衙役回头问道。

裴楚仰头看了一眼万里碧空,而后低头冲着一旁的陈素笑了笑,“去吧。”

“是。”

陈素闻言,脸上的闷闷不乐之色尽去,转身一个箭步,在那苍头老者身边的城墙踏了一下,整个人腾跃而起,伸手在贴着的求雨榜文上一扯,撕拉一声,将整张榜文揭下,几步跑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将那张求雨榜文拿在手里,看着那中年衙役道:“既然贵县张榜求雨,我也与你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章 双雄

将乐郡德安县境内。

距越江不过百里,路偏道远处,有茶铺供往来的行人歇脚。

哒哒的马蹄声在茶铺之外响起。

茶铺内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挑开门帘,闪了出来,远远地就冲着那还在百十步外大声吆喝道:“天热难当,客人且来店中喝杯茶水解渴。”

马儿的脚步声须臾已然到了茶铺前,一匹瘦马,恹恹的毫无生气,一个老翁,看着年过了花甲。

店伙计看清了来到面前的瘦马和老汉,眼神似乎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堆上了笑,上前从老人的手里接过瘦马的辔头,招呼道:“客人请去店中稍坐。”

“有劳小二哥了。”老人将手中的缰绳交予店伙计,声音似长久未曾喝水而显得干涩非常。

说话间,又解下了斗笠,轻轻扇了扇风,等旁边的店伙计将瘦马牵到了茶铺旁阴凉的马厩内,这才抬脚走入茶铺之内。

茶铺内,只有七八张旧桌长凳,其中有几张歪斜在一旁,或许是天气缘故,此刻店内并无客人。

“客人请随意坐。”

茶铺后方用门帘掩着的后厨,一个裹着头巾的壮硕汉子闻听有客人进门,探出了半个头来,冲着老人招呼了一声,“小人正在厨下伺弄,不好相迎。”

“不妨事。”

老人淡淡摆手,见那裹着头巾的壮汉缩会头去,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下,褶子密布的脸上殊无表情,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茶铺四周,鼻翼似有意无意地抽动了一下。

在老人坐下后,不多时,门外脚步声响起。

拴马的店伙计已然跟着走了进来,从柜台前提了茶壶和碗,到了老人面前,斟茶倒水,又满是笑容道,“客人久等了,可还要用些酒饭?”

“也好。”

老人轻轻颔首,端起店伙计倒的一碗茶水,在店伙计注视的目光中,忽然顿住,看着店伙计道,“小二哥,你这茶铺开了有多少时日了?我有一事,找你打听。”

店伙计收回盯着老人的目光,笑道:“这店也有一二年时间了,客人还是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再要些酒饭,稍后想知什么事,我再与你细说。”

“不着急。”

老人摇摇头,将手中的碗放下,“我只是想打听,你这店在五六个月前,可有那么一辆车马路过,车上的女眷长得细瘦,肤白发白,当不常见,穿的是红秀绿罗裙…………”

不等老人话说完,那店伙计面色已有了几分不耐,打断道:“老丈且先喝口茶水再讲。”

老人见话头被店伙计打断,也不着恼,端起桌上的茶碗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茶水我若是喝了,怕是就没法再听小二哥细说了。”

店伙计砰地一下将手中的茶垢斑斑的茶壶砸在了桌上,茶水四溅,脸上再无半丝笑容,冷声道:“客人这话是何意?”

老人并未回答,只是继续问道:“不知小二哥可曾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店伙计脸上突然显出了狞恶之色,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一刀朝着老人的脖子刺了过去,“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正当店伙计匕首即将刺中老人的咽喉,忽而就见老人出手如电,轻轻在店伙计的手腕处一刁,随手翻转,店伙计整个人就摔飞了出去,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一张桌椅上。

似听得外面的动静,茶铺内间门帘撕拉一声被扯开,方才那裹着头巾的壮汉,手提一把尖头剔骨刀,袒露的胸膛上还带着诸多血迹,怒吼着便朝老人冲了过来。

老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在这壮汉冲到跟前时,突地一脚将面前的长凳踹了过去,凳角正撞在壮汉的膝盖处,跟着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拍了下壮汉的手腕,调转了刀口的位置,然后另一手顺势一扒拉,那壮汉扑咚一声仆倒在地。

手里握着的尖头剔骨刀正巧插在心口,四肢抽搐几下,眼看是不活了。

老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壮汉一眼,抬脚走到了茶铺隔开的门帘位置,随意地瞥了一眼,就见后厨案板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剁成了几截。

他的脸上殊无表情,又折回身,走到了方才摔了一跤正哼哼着想要挣扎爬起的店伙计面前,一脚踩在对方的后脖上。

店伙计吃痛之下,鼻涕眼泪都冒了出来,哭喊道:“老人家,老神仙,饶了我吧,不是我想害你,都是被那厮胁迫的……”

老人面容平静,并未理会店伙计的求饶,只是再次用干涩的声音问道:“肤白发白的小妇人,约莫五六月前,经过这里,你可曾见过?”

“并未……”店伙计脱口回答,忽地觉得踩着脖子上的脚陡然变得沉重,连忙大叫道,“见过见过,那日有一车镖客打扮的汉子架着马车经过,只是他们未曾下马,恰好风大,小的似看到一个白发老妪坐在车中。”

老人平湖古井一般的面容上微微有了一丝异色,又问道:“往哪里去了?”

“是……是越江方向,老人家,我我……我未曾害过……”

店伙计呼号着大叫,只是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起。

一连杀了两人,老人又转身到了茶铺后的厨房,用充作柴薪的松木引火,扯下了一些易燃的门帘粗布,一把火将这茶铺烧了。

从马厩牵出瘦马,再次上路,踏踏而行。

……

东越郡。

越江。

自北越州三水合流,至东越郡已然辗转千里,沿途汇聚诸多水流支脉,到了东越郡河段,已然蔚为大观。

江面千丈宽,江心处深过七八十丈,水流平缓,浩浩汤汤。

东越郡繁华,水路通透,多有行船。

换做往常,这等水域正是行船往来的好地方,江面舟船当是舳舻千里白帆蔽空,可此刻炎炎烈日之下,江面空荡荡不见一艘船只,反而两岸多有行人跳水担水往来。

江边的一条黄土道上,两匹垂头丧气的老马拉着一辆马车,蹒跚而行。

马车车厢的窗户上,窗帘半开,一双虎目圆眼望着车外挑水担水的场景,眼里不可思议。

“这些乡民为何排队去江中挑水?”车内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

车前驾驭马车的一个清瘦汉子,闻言道:“兄长不知,去岁越州多雨水,各地多有涝灾。今年更甚,许多县郡都闹了旱情。”

“旱情?”车内的粗豪声音似有疑惑,“有着这等大江,引水开渠便是,不说其他地段,至少江面两岸不至于要人人挑水担水。”

“兄长说得是。”

赶车的清瘦汉子点头应和,跟着又叹了口气,“其他郡县旱也就罢了,这东越郡的越江两岸百姓,当还不至于为旱情所困。只是,只是前些时日官府早发下了榜文,不许挖渠引水,便是田地抛荒,也只能干看着。每一月只有三日,允许百姓来江中挑水担水喝。”

说着,清瘦的汉子顿了顿,“为了此条法令,已经打杀了百十多人,便是妇孺也不曾饶过。”

“这是哪个狗官下的令?这东越郡境内江面不让行船也就罢了,为何连开渠引水,挑担喝水也不许,这不是把百姓往死路上逼?

马车内粗豪的声音怒气腾腾,声音已然带着杀气,“北地天灾也就罢了,我一路行来,这越州明明个有大江水系,不见缺水,如何能有这样昏了头的法令?”

那驾车的清瘦汉子语带悲愤道:“正是如此,我才传信兄长来越州。那些个州府郡府的官人们,哪里管小民死活……”

车中沉默一阵,良久,粗豪声音再度响起:“丁济兄弟,那你如今能笼得几多人?”

清瘦汉子轻轻勒马,转头透过身后车厢的小窗口,面色肃然道:

“东越郡内,能听我号令的,修泽县有百多乡邻,他们敬畏于我,可为倚仗。远安县有一大户王梁,与我意气相投,他庄中也有百八十人,且有刀剑甲胄。寻阳县的方保正,平日多有义气,我听闻他收拢了五七十个亡命汉,我可寻来。再就郡城常备军里,有几位武骑尉,多有怨望,或可收拢。”

“足以。”车内的粗豪声音再次响起,“方今天下已然如干柴,而某家,便是那引燃干柴的火星。”

正在这时,忽而不知从哪传来了一个声音:

“青天白日,两位在此密谋,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斗法求雨

城门前,围观的众多百姓,见到裴楚让道童揭了求雨的榜文,一个个纷纷看了过来。

那中年衙役也勃然变了脸色,拿眼睛盯着裴楚,“小道士,你可是当真?”

另一边在城墙底下看守榜文的苍头老者,前一刻见陈素揭了榜文,似还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看到裴楚将那榜文拿在手里,连忙几步赶上,同样面有惊疑之色,叫道:

“小道士,你是哪家哪派,看你年岁不大,敢是有真本事么?这祈雨之事,关系我全县生计,非是等闲。”

这是怀疑,也是好意,裴楚听得出来。

揭官府张贴的榜文,在这等封建朝廷,便如签订契约一般,如若做不到,是要治罪的。

裴楚目光扫过众人,轻笑一声,最后落在了那中年衙役身上,“不说城中还有个仙姑求雨么,说不得不需我出手,她便给你们求下雨来了。”

“好,这便去城中。”

中年衙役再度深深望了裴楚一眼,招呼着其他随行的差役,领着方才那两对夫妇进了城中。

裴楚和陈素,以及猪道人,则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又有一些围观的百姓,一是听得城中已经起了法坛求雨,二是对于裴楚这带着个女道童和硕大肥猪的游方道人,也来了兴趣,想看看是否有个真本事。

一行人吵吵嚷嚷,穿过了县城中的几条街道,渐渐来到了城东的一处县中的广场。

那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不论是青壮男子,还是老幼妇孺里外围了几层。

在广场的另一面,是一处台子,有桌椅摆放,一名身穿官袍头戴官袍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中,面有愁容,左右又伴着师爷胥吏等十多人,个个翘首,望着广场正中。

就见那广场上搭起了一座雩坛,坛外二十步,界以白绳。

雩坛高一丈,分三级,最底下一层阔三丈五,五面依照着方位,各有用蔑竹和纸布缝制成的龙头,分青、红、黄、白、黑五色,昂首吐水,威武不凡。

法坛第二层,阔一丈三,设有香案、案上摆着诸多酒脯、茗果和三牲,两个披发的道童,站在香案前,手持木剑,摇摇晃晃,似在行巫祝舞。

最上一层不过五尺阔,立着一杆皂幡,旗上书着“代民祈雨”四字。一个穿着花色道袍,年约四十的道姑盘腿坐在上面,双目微闭,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在那法坛下面又站了两排约有二十几个小腹隆起的妇人,一个个被日头熏晒得汗水涔涔,好不辛苦。

又有一帮子男女徒弟,站在法坛下面,拿着旗杆锣鼓之类的,等在那里。

裴楚一行人有前面的七八名差役开路,很快挤开了人群,来到了广场中间。

两名怀孕的妇人,自然被衙役们领进了白绳的界限内,和众多孕妇站在了一起。

而裴楚几人站在界外,人群见裴楚一幅道人打扮,陈素又骑着头硕大肥猪,纷纷让开几步。

见了这个法坛,裴楚和陈素忽而听到猪道人传音:“小道士,这是五龙坛。”

“猪道人,什么是五龙坛?”不消裴楚开口,陈素已然抢先问道。

于各家法术,这一路上猪道人已为二人分说了许多。

猪道人传音道:“诣龙所,汲流水,张画龙。青龙发生东方,降泽效灵,品物咸赖。赤龙泽被庶物,兴云致雨,应时往潜。黄龙德用周浦,鉴于诚享,保合太和。白龙以悦品汇,式应显气,克佑西成。黑龙实司堪德,茂昭庶物,以乂(yì)嘉荐。”

陈素登时听得云里雾里,裴楚如今多读了许多道经,倒是明白了几分。

猪道人跟着又解释了一句,“龙多能行云布雨,不外乎就是以假龙为体,使得祈雨之法能够事倍功半。”

裴楚轻轻点头,这法坛的效果,是增强求雨一类法术的效果和成功率的。

再度抬头望向法坛上方高坐的那名中年道姑,裴楚心中生出警惕,“能够摆出这样法坛的,不论正邪,是懂法术的。”

“开坛!”

这时,站在法坛最上层的道姑蓦地睁开了双眼,发出一声轻喝。

雩坛下面的一些个男女徒弟或者被充数抓来的白役乡民,登时齐齐敲锣打鼓,鼓噪之声大作。

那道姑从法坛上站起身,一边扫视着下方的诸多孕妇,一边掐着手指,似在盘算,而后,忽然指向其中一人,高声喊道:“便是那位妇人。”

法坛下方,登时有两个被称作仙官的道童跃出,不由分说,就将那孕妇从人群里扯了出来。

这孕妇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城门口撞见的那个农妇,没多大见识,起先是不愿意的,到后面听得被选中有赏钱,反而有些欢喜。

裴楚看得直皱眉,他不想枉做好人,一时也没马上出手,看看这道姑搞什么名堂。

陈素则面有紧张之色,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角。

唯有猪道人又哼哼了两声,语气里似带嘲弄之意。

那妇人被两个道童拉出后,躺在了一扇门板上,四仰八叉地被绑上,双手双脚和头发,都浸到了五个盛满了水的盆里。

而后,高台之上,那道姑挥舞着一把木剑,口中不知念了一些什么言语。

法坛第二层的两个道童,对准了北方,披发仗剑,又是跟着喷水念咒。

场中诸人,看着这一幕,一时倒都禁了声,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

裴楚看了看那趟在门板上的农妇,见她殊无异色,稍稍松了口气,跟着也看起了这道姑祈雨。

只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围观的众人被日头晒得大汗淋漓。

天上却绝无云影,便是一丝清风也没。

人群渐渐鼓噪了起来。

法坛下面一些个仙姑仙官,这时候敲锣打鼓也累了,全部都拿眼睛看向那道姑。

那道姑也停下了念咒舞剑,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不对,不对!我这祈雨之法,向来灵验……”

法坛不远的高台上,一个胥吏这时越众而出,冲着法坛上的道姑大喊道:“女神仙,我家县尊问,为何没雨?”

那道姑面色微微变幻,回了一句:“今日龙王不在家。”

这话说完,下面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

“还请女神仙继续祈雨,救我们则个。”

“女神仙慈悲,再请一请龙王吧!”

“你这道姑莫不是没有能耐,夸海口,诓骗我等。”

“不求得雨水,我们今日可不白遭这罪了。”

人群里各色言语都冒了出来,一些个孕妇的家人,这般折腾,烘烤了半天,哪里是一句龙王不在家能打发的了。

那道姑看得群情汹汹,咬了咬牙,大喊道:“龙王或许也回来了,我再祈祈。”

这话说完,人群的鼓噪之声稍稍小了几分,便是那广场边上的高台,已然准备离席的县中官吏,也重新坐了回去。

道姑又指着那妇人,喊道:“将着妇人拉上祭台来。”

七八个仙姑仙官闻言,登时齐齐合力,将那妇人抬上了第二层的法坛。

道姑又居高临下,指着那孕妇喊道:“这是魃母,怀有旱魃,拉上祭台来,将她脱个精光,踏住腹中……”

“小道士,她这行的便是月孛之法了。”

法坛下方,猪道人哼哼几声,再次传音,“那妇人贪恋钱财,这次便要受辱,说不得腹中的孩儿……”

“道友当早与我说清。”

裴楚不等猪道人说完,已冲出人群,几步蹿上了雩坛。

这月孛之法羞辱妇女过甚,而且还可能杀伤了腹中孩儿,已经是极为缺德。

他先前看这些孕妇多半无事,还想看着道姑折腾出什么花样,到了这时候哪里忍的了。

“这有女娃儿在,我哪里还说。”

看着裴楚一跃而上,猪道人似有委屈地哼了一声,又自言自语道:“也是奇了,这月孛之法,按说此刻已然起了阴云。”

第二层法坛上,先前那妇女为了赏钱的农妇,只是手脚浸到水里,虽然不雅,为了银钱,还可忍受。

但到了这时候,听得要当众脱衣扒光,还要踩踏,登时慌了神,大呼小叫起来。

那两个充作道童的仙官却充耳不闻,一个伸手去扒衣服,一个抬脚就要踩踏。

裴楚跳上了法坛,抬手就将两人一左一右,扔了下去。

又看着站在三层法坛的那个道姑,扯了下来,一脚踢下法坛。

“哪里来的野道人,坏了我法事,不见我就要求得雨来了?”

被裴楚一脚踢下法坛的中年道姑,并未有多大事,爬将起来,冲着裴楚就是一通呼喝。

其他几个道童个个也是严阵以待,似乎这道姑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抓拿裴楚。

“你这月孛之法不用也罢。”

裴楚冷哼一声,转而又将那农妇从门板上解下。那农妇的丈夫不知何时跟着也冲了上来,急急忙忙搀扶着农妇下了法坛。

整个广场上,这时已然沸腾了起来。

眼看那道姑要再次行法祈雨,突然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横生枝节,中途杀出,搅乱了法事,这等场景,许多人都未见过。

道姑先是冲着周遭大喊一声:“众多乡邻可见着了,我这便要祈得雨来,是被这小道士坏了法事。”说着,又转而望向一侧的高台叫道:“县尊,这野道人不知哪里来的,搅乱了祈雨之事,请县尊拿住他。”

听得道姑的几声呼喊,广场上不明就里的一些个百姓,登时冲着裴楚高声怒喝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道士,妨碍了女神仙祈雨,快点滚下来。”

“野道人,坏了法坛,我这县中亢旱,老少都得赔进去。”

“道人快快下来。”

……

一直在旁边高台坐着,宛如泥塑的清源县县令蔺成仁这时候也坐不住了,甩开了几名献殷勤的胥吏,匆匆跑到法坛前,大声喝问道:“这位道人,你如何敢坏我县中祈雨大事?”

他在县中早晚都往城隍庙中行香叩拜,只是全无结果。反而被众多百姓起了个口号,叫做:“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

他也曾多发公文去州府求禁妖司之人,同样没个回函,已是没个体面,只能张榜求游走祈雨之人。

好不容易,来了个有神通术法的道姑,指望着她求一场雨来,却不想在此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给搅和了。

一旁又有些个胥吏衙役涌到了法坛周遭,似乎等着蔺成仁一声令下,就要上去拿下这个搅乱祈雨的道人。

裴楚站在五龙坛上,先是望了一眼那道姑,而后才望向那清源县县令蔺成仁,淡然笑道:“不过求雨而已,贫道也能做得。”

“嗯?”那蔺成仁微微一愣,似乎不解其意。

那些个围观的百姓,一时也都愣在那里。

这时,前番带着裴楚进了城的那个中年衙役,寻得了空隙,挤到了蔺成仁身边,低声道:“县尊,这道人也揭了榜文。”

蔺成仁闻言,看了看裴楚,又望向一旁站着的道姑,似有纠结,道:“女神仙,你看如今这事……”

这道姑的术法,他之前在衙门外是见识过的,能将小小的石子变作一个能走能动的老鼠,等那老鼠到了衙门内,又变回了石头。

且不是什么障眼法,是以,才将祈雨之事托付。如今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道人,他一时倒不知作何处理。

中年道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听得裴楚有祈雨之法,突然不再叫喊,反而道:“既然这道人有祈雨之法,便让他来祈雨便是。只是县尊,若是雨不来,可不怨得我。”

“师父!”

“师父……”

道姑的几个徒弟,似有不平,急忙开口叫道。

那道姑又伸手拦住,站在一边,眼中有喜色,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她方才做法已然察觉出了异常,这越州一地,似有古怪,她这祈雨之法虽不雅观,但绝非无用,只是方才任她如何祈求,都无半点感应。

细细想来,还得感谢这道士出来搅和,不然还不知能不能下得台来。

蔺成仁见道姑没了反对,登时冲着站在法坛上的裴楚拱手作揖,“那便请这位道长祈雨。”

裴楚见在场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看着蔺成仁道:“贵县是要多少雨水?”

“有个二三尺的甘雨,高低俱足了。”蔺成仁连忙答道。

裴楚哂然一笑,“我只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方能满足贵县,只这点雨水,且等着!”

“哎呀,素素小姑娘,小道士好大的口气,也不怕待会求不来雨,被人轰下台去。”

法坛下方,猪道人哼哼两声,似看不惯裴楚做派,传音给陈素道。

陈素眯着眼睛,脸上满是笑容,“猪道人,你且好好看哥哥的法术。”

场中阒然寂静。

忽听法坛上,裴楚扬手一招,喊了一声,“风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呼风唤雨

雩坛四周,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似都要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全部落在了法坛上的裴楚身上。

烈日暴晒的县城广场,宛如炙烤。

法坛上,裴楚扬手一招,喊了一声:“风来!”

众人精神齐齐一震,有那机警的如胥吏之流,赶忙走前几步,将宽大的衣袖举起,也有好事的,眼睛左右乱扫着,彷如在寻觅这风要从哪里来。

偌大的广场之中,里外俱静,个个抬头看着法坛上的裴楚。

这一刹那间,众人只觉这光阴似被拉长了一般,格外绵长。

日头暴烈,若有说话鼓噪,还不觉得,这般静默地站上一会,不少人就觉得难挨。

似弹指须臾,又恍惚只是一瞬,将信将疑的众人,有人脸上已然露出了不耐之色。

“莫不是这道人在哄骗我?”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双手紧紧拽着袖子,顾不得擦拭额上的汗水,目光死死盯着雩坛上的身影。

又有方才城门口见了裴楚揭榜的苍头老者和中年衙役,这一刻都焦躁了起来。

“嘁,哪里来的风,这野道人在消遣我等。”

方才那在法坛上行法祈雨的道姑神色淡淡,几个号称仙官的徒弟却有人嗤笑出声。

他们这些个道童都是慕名拜在道姑名下的,其中也多有见得道姑的一些术法手段。

思及自家师父都未曾能够求得雨来,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野道士,也想求雨?

人群听得那仙官道童的言语,似也等得有些烦躁,渐渐也有一丝骚动。

一些个窃窃私语和嘈杂之声宛如蝇虫嗡鸣。

雩坛边缘,猪道人呼噜呼噜地哼叫了两声,忽而朝一旁站着的陈素传音,戏谑道:“素素小姑娘,不妙了,小道士的呼风之术呼不来风了,我们这就赶紧跑吧,晚了人家等会就要杀我吃肉了。”

陈素抬头看着站在高台之上的裴楚,神色不为所动,嘴角轻抿,笑道:“那猪道人,你可得跑快点,如今百物飞腾,猪肉可贵呢。”

“啊呀呀,你这女娃儿,反而还来戏耍我了。”猪道人气呼呼叫道,眼看陈素已不理会他,只是看着雩坛上的裴楚,复又叹了口气,“那道姑没能祈得雨来,可不是术法不灵。”

正当两人说话间,忽而就见那广场当中的法坛上,“代民祈雨”的皂幡,突然轻轻扬了起来。

“动了……”有眼尖的注意到,登时讷讷出声。

“是旗,旗动了!”

其他百姓里,同样有觑见这一幕的,跟着低呼起来。

就在这眨眼间,便见法坛下方白线为界的一些个各色的旗帜,纷纷飘扬起来。

“风来了!”

人群里诸多百姓看着那旗帜动了起来,纷纷伸出手,目光之中露出惊叹惊奇。

以雩坛为中心,凭空起了一道清风,拂过了广场四周。

早被日头晒得汗水浸透衣衫的诸多人等,被这风一吹,瞬间只觉这酷热都被消减了几分。

“真的起风了!”

众多百姓里,叫嚷声渐渐响起。

“这道人,莫非真有能耐?”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伸手感受着掠过的微风,望着雩坛上裴楚的目光,眼神里透着希冀。

县中干旱,他已经是诸般方法都试了,眼见真的起风,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站在不远的中年道姑似也感受到清风拂面,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眼中也多了几分异色。

她那几个跟着的小徒弟则相互嘀咕了起来。

“一道清风而已,有甚大惊小怪。”

“等了这许久,等来了一道风,定是运气。”

道姑听得他们的谈话,只不作声,默然在一旁观望。

呼——

就在这时,雩坛四周又是一番变幻。

那凭空绕着雩坛起的清风,骤然有了呼啸之声。

微风变成大风,呜呜的席卷广场,吹拂过街道巷口。

转眼间,狂风大作,吹得旌旗猎猎。

城中地面干燥许久,大风一起,那扬起的沙尘扑面往脸上身上打来,尘土飞扬,烟尘弥漫,直让人纷纷掩袖,几看不清东西。

“好风!好风!”

人群里感受着大风铺面,一个个不顾那尘土弥漫,反而叫嚷了起来。

方才那道微风,只是稍稍消减几分暑气,这一阵狂风,却真是让人凉爽痛快无比。

哗啦一声,立在雩坛不远的一个布幔架子都被吹到在地,引得个周遭站在不远处的人群纷纷退避。

只是,即便这般,丝毫没能让在场众人感到半丝惧怕,反而越发对站在法坛之上的裴楚多了一丝信心。

狂风呼啸肆虐,顺着县中广场,朝着四下席卷了出去。

须臾间,又冲上天空,伴着尘土落叶,犹如黄龙过境。

那道姑的几个道童脸上也是露出了惊骇莫名之色,只是兀自还嘴硬叫着:“有风又怎么地,这是祈雨,又不是求风!”

只是这次却无人理会,四周风声正盛,不少人都沉浸在这骤然兴起的狂风之中。

“哎呀,小道士这次做法起的风,端得厉害。”

雩坛下方,猪道人眼看着狂风呼啸,吹拂得行人退避,一时也不由叫了起来。

他是知道裴楚有呼风之能,只不过平日里,即便卷起的也不过是一两阵的微风消暑,这般的狂风还是第一次。

感受着狂风掠过,猪道人又奋力抬起头,望向裴楚,似乎在无声低语:“莫非这小道士的祈雨之法不同别家?”

雩坛上方,裴楚道服飘飞,于下方诸多情状,全不理会。

只是操纵着大风,以雩坛为中心,呼啸着朝县城四周席卷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将日风、夜风、山风、水风、阴风,五风一齐呼唤出来,是以与平日里一呼而至的清风相比,慢了一会,只是时间虽是慢上些许,但效果威力绝胜从前。

“这里面或有五龙坛的功效。”

裴楚看着狂风卷着黄尘,呼啸着朝四处蔓延,最后还顺着他心意冲入天空之上,知他这呼风之术能造成这般声势,还有五龙坛的一分作用。

“道长,道长!”

大风席卷,呼呼吹拂个不停。

足足有片刻的时间,雩坛下方,人群渐渐适应了这骤然而起的大风,登时又有高呼声响起。

却是那在城门口看守榜文的苍头老者,抬袖掩面挡着沙尘,冲着裴楚大声喊道:“这只刮风,可日头高照,不见半点云呢?”

“好说!”

裴楚立于法坛,眼看四周狂风席卷得差不多,忽而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白帕。

帕上有符箓密文,裴楚抬手一扬,手帕飞入空中,默念咒语口诀,那白帕瞬间迎风而涨,化作一团白云。

初时,那团白云还不见得如何,在碧蓝高空也只不过是多了一分点缀。

甚至,不少百姓官吏,见得这么一朵小云还掩不住脸上的失望之意。

只是,短短时间,那小云朵渐渐膨胀开,越来越大,成了浓云。

而后浓云又不断积聚,伴随着狂风呼号,渐渐有了遮天蔽日之势。

整个清源县内,不论城外城外,一时都抬起了头,看着那不断膨胀开,越来越密的黑云。

又过了小片刻时间,朗朗晴空再不复见。

整个天空上,浓云密布,天色暗沉。

“有云了,有云了!”

县中无数人抬头观望,一时俱个欣喜交加。

自打今年以来,这清源县几乎都是大晴天,这般阴云之日,几乎少有。

骤然见得这黑云滚滚,立刻让不少人生出了些许期待。

一些上了年岁的,早在这浓云起了后,就跪在地上,口中祈求,低头叩拜。

“好法术,好法术,真得道真人也!”

县令蔺成仁到了此时,已然完全褪去了脸上的焦躁愁容,望着黑云蔽空,竟觉心头砰砰狂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之意。

清源县是下县,不比其他上县大县,他为官一任也谈不上造福一方。

只是如今这将乐郡诸多个县治都闹出亢旱,若他清源县能有雨来,抓紧时日补上一次晚稻,今年缴税富足,或可就能拿个上评,从这诸多县治里脱颖而出。

而站在县令蔺成仁不远的中年道姑,这会已无半点从容这会已然再无先前的淡定从容,脸色竟是要比头上的天色还要阴沉三分。

“师……师父,这,这道人莫非真有本事?”

站在道姑身侧,一个颇得道姑宠信的道童,神色慌乱,口齿不清地道。

中年道姑似未听闻,复有抬起头望向雩坛上的裴楚,还在等待。

猪道人此刻站在陈素身边,已然不叫唤,也不动弹,似呆愣在那里。

唯有陈素隐约听见猪道人的言语:“哎呀,这小道士,你这法术可比那月孛之法高明不知万千倍。”

咔嚓——

正在这时,遮天蔽日的滚滚浓云之上,忽而有电光闪烁。

清源县内,不论老少,在这一声雷鸣之后,似都骤然惊醒。

县令蔺成仁一甩官袍,当先朝着雩坛方向跪了下去,而后诸般胥吏衙役和一众方才被狂风搅得散开的百姓,个个都跪伏在地,口中连连狂呼起来:“请真人降雨!”

“请真人降雨!”

喊声如雷,震天动地。

裴楚再度仰望阴云蔽日的天空,心中陡生感应,“时机已至。”

道袍一展,双手手结法印,默念起“呼风唤雨”道术之中,“唤雨”的咒文。

咒文不长,一念之下,裴楚手中劳宫玄关穴窍,脚底涌泉玄关穴窍,胸口膻中玄关穴窍,法力混混续续,一时氤氲如海潮。

天空上的雷云越发积聚得厉害,似下一刻就要整个掉下来一般。

裴楚蓦地睁开双眼,仰头再度高声呼唤了一声:

“雨来!”

轰隆!

天空之上,再度起了一道惊雷。

照亮四野。

伴着雷声,又是一阵狂风大作。

须臾间,就有雨点从高空落下。

开始还是点点滴滴,继而噼里啪啦,再到后面已沛然如柱。

那被狂风席卷的飞扬尘土,在这瓢泼似的雨水下,立刻消弭无形。

以清源县县城为中心,顷刻间大雨扩散开来,落得整个天地城郭山川草木,尽数处于烟雨迷瘴之中。

“哈哈哈……下雨了!”

县令蔺成仁全身湿透,须发乱做一团,但早已不去在意,反而双手张开,仰头沐浴着甘霖,发出一阵阵的大笑声。

那些个胥吏衙役,个个也都从地上蹿了起来,呼喊连天,兴奋得难以自抑。

“下雨了,下雨了!”

“老天爷,你终于舍得下雨了!”

城中往来的个个百姓们,拿着木盆水桶之类器具,跑到街上接雨水,大声高呼。

着实是苦旱久已,平日里哪家哪户想要吃水不是出城去寻山泉,便是花高价从担水小贩那里买上些许。

又有孩童,站在雨中张大嘴,接着天上的雨水,消减干渴,舔着舌头饮上几口,跟着变在街道的泥水之中肆意狂奔,忘乎所以。

几头恹恹躲在墙角不愿意动弹的老狗,在大雨来时,抖擞着一身乱毛,一发儿撒欢似的追逐。

更远处,在城门口,在城外乡野村落田垄上,嘴唇干裂面色灰败的老妇人,在大雨落下后,全数跑到屋外,跪倒在地。仰头看着那滂沱而下的大雨,哭嚎一片。

不知等了多久时日的老农青壮,迎着雨水冲到家中,扛起了锄头之类的农具,又赤足狂奔冲到了田地上,发疯似的耕作起来。

这一时,茫茫天地里又不知有几多人,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泪水。

“好雨水,好雨水,小道士,今日我朱明空着实开了眼。”

广场上,猪道人早抛开了先前的诸多忧虑,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兀自呼噜呼噜叫个不停。

“管他是哪家的法术,能有雨来,便是好法术。”

一身混杂着尘土的皮毛,在雨水的冲刷下,顷刻间地面就起了不少黄泥。猪道人更是撒欢似的扭动着身体,将身上的泥水溅向旁人。

陈素看着猪道人发疯,登时退开两步,着用手擦了擦脸,远望着烟雨朦胧的雩坛高处,小脸上笑容灿烂无比。

“不,这绝无可能,龙王不应,如何能够祈得雨来?”

大雨倾盆而至时,场中那道姑已然跌坐在地,一身花色的道服脏乱不堪,贴着瘦弱的身躯上,失了魂似乎的,喃喃失语。

她方才祈雨已然用了诸多手段,可敕令发文,又或是月孛手段,天时只是不应。

可看到裴楚举手投足间,呼狂风,积黑云,下暴雨,着实让她心头发颤。

几个道童茫然地伫立在道姑身边,感受着那哗啦啦打在身上的雨水,一时间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那道姑似乎才稍稍回过神来,从地上踉跄爬起,飞也似地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那些个仙官仙姑之类的徒弟,见道姑跑了,又连忙跟上。

这时,县城内外,全然都沉浸在了那苍苍茫茫落下的雨水里,哪里还有人理会中年道姑和她的那些个徒弟。

即便有人见着了,沉浸于大雨落下的兴奋里,也根本不去在意。

“原来这呼风唤雨,却是这般。”

裴楚站在雩坛之上,双臂张开,沐浴着倾盆大雨,沉浸于道术玄奇之中。

“呼风唤雨”这门道术,其中“呼风”,他自从得到之后,一直多有研习,举手投足间,五风皆能如意。

“手帕化云”则在近些时日,沿途用来遮蔽日头,也逐渐掌握由心。

而“唤雨”讲求的就是“呼风”和“化云”两相配合,以呼风之术席卷动天上水汽,再以帕云于空中凝结,最后法力咒文勾连黑云,牵引的是天地之力,如此方能最后唤得雨水落下。

这一场雨下的范围,大概是在方圆三十里左右,差不多是裴楚此时“唤雨之术”所能够覆盖的范围,按地界来算,并未能够将整个清源县完全囊括在内,但大抵也是够了。

雨下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清源县县城之中,池沟盈满,地面已然有了许多积水。县城之外,山鸣川响,田地泥泞。

裴楚约摸着应该差不多了,这才大喝三声,将帕云收卷了回来。

云销雨霁,天空重新放了光明。

整个清源县里里外外所有人,只觉恍如梦境。

唯有眼前,城郭砖瓦焕然如新,房檐巷口滴着水珠,人人衣衫尽湿,道上多有积水泥泞,如此才知一切并非虚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某家张万夫

东越郡。

“青天白日,两位再次密谋,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越江之畔的黄土道旁,马车外,忽而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谁?”

车前驾车的清瘦汉子,骤然从座位下摸出一把阔刃长刀,一跃而起。

转而望去,见道旁的一棵枯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双目空空如也,拄着一杆白布,上书“铁口直断”几个字。

清瘦汉子神色微怔,挑了挑眉,并未悍然出手,反而低声朝着马车内说了一声,“兄长,来的是个瞎子。”

“瞎子?”车内之人闻言似有讶异,而后语气玩味道,“丁济兄弟,且让他上前来。”

不等清瘦汉子开口,黑色长衫的中年瞎子,已然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到了马车旁,道:“所谓眼瞎耳多聪,小人适才在道旁听得二位言语,却是冲撞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便是去州府报信,也不怨你。”

车内之人粗豪声再次响起,仿佛一点都不介怀被人听走了前面那一番,天下如干柴,星火可着的大逆之言。

反而出声询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可是来寻某家的?”

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拄着白幡,摇头晃脑道:“瞎子哪会寻人,只是与人算命而已。”

“算命?”

车内人声音微微带了一丝诧异,再次笑道,“那且为某家卜上一挂如何?”

那瞎子问道:“不知客人要卜上什么?”

“某家与你一个生辰,你且推算来听听。辛卯年,丁酉月,庚午日,丙子时。”车内粗豪声音继续响起。

那算命的瞎子,听得此言,登时手指掐算了一阵,忽而抬头问道:“不知客人是要算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又如何?”车内的粗豪声音再次问道。

瞎子似摇头叹息,道:“女命多苦厄,家人离散,是个娼命。”

“何以见得?”车内之人又问。

“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见时上地支之子为咸池,煞犯桃花,这叫遍野桃花,绝非良家妇女偶尔红杏出墙者可比。且八字中五行缺土,插足无根,一生浮萍。”

“那男命又如何?”

“若是男命,那便不同了。”

“说来听听。”车内之人随口说道。

瞎子闻言,再次手指掐算了一番,而似有惊诧道:“辛卯年丁酉月,是阳刃,是强旺之属。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炼。子水伤官,月上之丁是七杀;好的便是一个杀,所谓独杀为贵,又有伤官驾杀为用。利器在手,注定是要杀伐天下,成就一番功业。”

说到最后,瞎子顿了顿,似有踌躇道,“甚至二十年后,问鼎至尊,也未可知。”

“哈哈哈……”车内骤然响起一阵粗豪的大笑声,“好一个杀伐天下,其他不问,这一句某家受了。”

砰地一声巨响,马车车厢碎裂开了一大块,一个九尺虬髯的大汉,肩扛一把宣花大斧,从车内跳了下来。

“兄长……”清瘦汉子看着虬髯大汉骤然从车内出来,连忙喊了一声。

眼前的这虬髯大汉各州县贴有榜文,赏银五千贯,已不知勾了多少人心思。

虬髯大汉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既然已露了行藏,某家自不再遮掩。”

说着,虎目含光,望着站在马车旁的黑色长衫的中年瞎子,淡淡道:“先生为某家卜得如此上好一挂,不知要多少赏钱?”

那瞎子闻言连忙低头拱手,“阁下非常人,瞎子能遇见已然是侥天之幸,如何敢要讨赏。”

“不要可不成。”

虬髯大汉嗤笑一声,单手握着宣花大斧斧柄,随手一斧朝着那瞎子劈了下来。

宣花大斧在大汉手中宛如灯草,轻飘无物,可斧落下间,气流激荡,显然沉重非常。

那看着迟缓无用的瞎子,似听声辨位,在大斧落下的瞬间,骤然身形跃起,就朝后飞退,口中狂呼道:“阁下这是要作甚?”

“你卜挂算得好,某家自然要赏你。”

虬髯大汉一步跟上,看着动作并不如何迅捷,但步伐极大,只一下便已然到了黑色长衫的瞎子面前。

那瞎子情急之下,猛然张口一吐,嗡嗡有声。

虬髯大汉随手将大斧门板似的斧面挡在身前,只听一阵叮叮的脆响,地面落了一地的牛毛细针。

中年瞎子趁机回头,发足狂奔,身形起落如鹄燕,但他速度虽快,后方的虬髯大汉两步就赶了上来,巨斧斧柄似凭空长了一截,撕拉一声,竟是一下将那算命的瞎子生生劈成了两半。

“兄长!”

一直旁观的清瘦汉子,不明所以,眼见虬髯大汉暴起伤人,而后那中年瞎子口吐细针,不由轻呼出声。

那虬髯大汉浑不在意,哂然笑道:“区区左道术士,也配来蛊惑某家。”

“左道术士?”

唤作丁济的清瘦汉子上前一步,这才注意到,地上那被虬髯大汉砍倒的算命瞎子尸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被劈开两半的草人。

虬髯大汉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草人,道:“这是替死之法,想来这些人也知来见某家有性命之虞。某家入越州时,听杨浦县曾遭了一难。北地几多烟尘,已先某家一步来了。”

丁济愣了愣,道:“兄长是说,这些人是……”

“某家在北地,便几度三番被这些人寻上,不想在这越州也有这些人等着,真是纠缠个阴魂不散。”虬髯神色尽是桀骜之意,冷声笑道:“便是那左瘸师亲自,道子上门,想要某家低头也是不能。”

说着,虬髯大汉又随手将大斧重新扛在肩上,远望着浩浩汤汤的越江,还有江畔那许多担水跳水的百姓,双目似有烈火烧灼。

“某家张万夫,这一生,不要人财,不贪**,不慕功名,不轻贫贱,不求富贵,不寻仙道,不修来世,唯要做的便是为我辈哀哀黔首——”

“杀一个朗朗乾坤!”

第一百二十四章?反找上门

清源县城中。

当裴楚雩坛上跃下时,雩坛下方,颇有狼狈的县令蔺成仁,领着一干胥吏衙役,上前齐齐冲裴楚作揖行礼。

又有本县耄耋之年的乡老和许多目睹了这一场“法师”的百姓,一齐来朝着裴楚跪拜。

裴楚一一支应过去,与众人寒暄了几声,又招手叫来了一旁的陈素和猪道人。

陈素小脸微红,她见裴楚各样道术已然不少,但这“呼风唤雨”,着实还是心头震撼。

眼见众人拜服,耳听诸多“神仙”“真人”之名,登时与有荣焉,颇为得意。

那猪道人则视诸多官吏百姓如无物,自顾自地东转转西晃晃,又引得许多人惊诧连连,引为神迹。

县令蔺成仁又亲自走到了裴楚面前,姿态极低,言辞恳切道:“承蒙道长之功,为敝县解了厄难。天时已然不早,下官已着人在县中酒楼备下筵席。”

裴楚淡淡睨了蔺成仁一眼,摇了摇头,“多谢好意,贫道是方外之人,筵席便罢了。”

他对于这个县令蔺成仁没有什么恶感,但曾有廖知远的先例在前,他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并无太多敷衍的心思,稍稍顿了顿,又道,“请贵县为我寻个清静处住下便是。”

蔺成仁见裴楚拒绝赴宴,面上似稍稍觉得有些挂不住,但裴楚所展现的道术,一派高人风范,又不好发作,便是巴结都来不及。

听得裴楚又找到要安排住处,转而笑道,“此事易尔,不需真人烦心。”

说话间,动了动嘴皮,一旁便有身边的胥吏白役应声去安排。

裴楚又扫了一眼在场,见方才那道姑已然没了踪影,微微皱了皱眉。

他方才在雩坛之上祈雨,顾不上那道姑,却不想对方已然趁着这段时间逃走了。

之前那画盗一事他还想找这个道姑探寻一二,不过,现在人潮汹涌,他也不着急,既然那道姑先逃遁了,干脆准备等到晚上再根据“五子登科”的画像去找寻。

县令蔺成仁又和裴楚说了几句,着人将赏钱奉上,虽是一千贯,但也折合了金银。

裴楚也不推迟,接过后交予陈素收下。

这时,县中的轿马也到了,蔺成仁见裴楚态度冷淡,不想伤了自家脸面,推脱雨后需要督促农事,先行离开。

……

清源县久旱逢甘霖。

这一番风雨之后,整个县城内外,早已是喧闹一片。

各家客栈酒肆,屋檐街道,一些个在广场见了今日祈雨之事的,被五七人围住,口若悬河,只说个不停。

这些知内情的,撞见了一些在门前叩谢龙王诸方神仙的,便呵斥两句,有那真神仙在,何须去谢那些个木雕泥塑。

又有忙于生计的,听得言语,拱手朝上感谢了几声,又匆匆出城入城,寻觅活计。

待得日暮天黑,城中店家大户,门挂灯笼,张灯结彩,仿佛过了个年节。

县中最大的客栈,今日来了贵客,单独留开了一个别院。

客栈的老板伙计,早听得吩咐,从烧汤热水洗漱用具,再到被褥床铺,一应伺候得都极为妥帖周全。

夜晚。

别院内。

一张桌子摆在院中,两根烛火烧着,照得小院颇为光明。

换了一身干净道袍的裴楚,手里捧着一本道书,安然坐在桌旁。

另一边,陈素则在伏案书写,不时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在桌边响起,陈素咬着嘴唇忽然朝旁边趴伏在地的猪道人踢了一脚。

猪道人皮糙肉厚,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素素小姑娘,你莫要找我撒气,你那些勾勾画画,我也看不明白。”

说着,稍稍挪开了几步,到了另外一处赶紧地地面趴伏着,甚为惬意。

陈素看猪道人跑远,又是气又是无奈,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裴楚,弱弱道:“哥哥,这么多题,做不完。”

裴楚头也不抬地翻看着手里的书籍,“慢慢做。”

“要不……”陈素眼睛微微放光,“哥哥,你和我说下今天求雨的道法?”

“你还没打通玄关,蕴养出法力,说了也没用。”

“那那……我练一会刀法吧。”

“继续做题。”

裴楚伸手从桌边端起了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之前赶路,都是背书,算学不能落下。”

“可是,这有什么用?”小姑娘似不乐意,撅了噘嘴,“算个银钱我已经会了。”

裴楚闻言稍稍抬头,似乎思索了一番,笑了笑,道:“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具体要用到哪,不过技多不压身,你现在精力比之前充沛得多,自然要抓紧多学一些。有些东西可能学着的时候不知道,需要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唉!”

陈素轻轻叹了口气,这一会她突然怀念起风餐露宿外赶路的日子了,骤然间进入城池,生活条件是好上许多,可烦恼随之而来。

正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叫喊之声。

“裴道长可住在这里?”

“裴真人!”

“我等求见裴真人!”

裴楚放下手中的一门道经,看了一眼陈素,示意她继续,而后站起身走到了小院外。

院外正站着七八名士绅商贾,个个绫罗绸缎,衣着光鲜,一见到裴楚就上前行礼。

旁边还站着店家掌柜,见着裴楚出来,目光登时躲躲闪闪。

先前已经交代过一番,不让打扰,只是这些来的人,一个店家又得罪不起。

裴楚也不为难掌柜伙计,只是看着来人,问道:“诸位寻我有何事?”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五十,大腹便便的商贾,一见着裴楚就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天色已晚,我等前来打扰,真人休怪。这番前来,实属无奈,今年亢旱,不止是清源县,我们周遭几县尽是滴水未下,是以这才一齐求到。”

“又是求雨?”

裴楚眉头蹙起,他倒是料到可能今日在雩坛作法,传播出去后,或有人前来找寻,只是不想消息如此之快。

随口招呼众人起身,问道:“你们都是哪些县的?”

为首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商贾,赶忙说道:“小人是临近处州县的。”

后面的几人跟着喊道“东汤县”、“唐华县”、“山常县”等一些地名,。

那带头的商贾又摆手让一个家人上前来,奉上了一盘的银两,估摸着比清源县给出的商银还要多出一些。

裴楚摆了摆手,拒绝道:“无功不受禄,你们的事,我已然知晓,先请会吧。”

一干商贾士绅颇不情愿,但见裴楚赶人,也不敢造次,只能是说一些各县各乡旱得不行,请求真人前往求雨之类的话。

等裴楚打发了这一干人等,再度转过身,就见猪道人不知何时已然从地上站起,晃晃悠悠地走到裴楚前,嬉笑道:“小道士,见着没,这便是我不愿意理会凡俗事的缘故,你今日作法祈雨,那些个闻讯而来的,便有得纠缠。”

“这周边五六个县,每一个县作法一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楚不以为意,今日初试了呼风唤雨之术,他能感受到这门道术其中的诸多玄奇,而且还有许多掌握不顺畅的地方,如果再是作法几场,应当能越加圆润,随从心意。

且这门术法的威力,随着裴楚采集五风,还有化云之术的提升,往后当能够再有所提升。

猪道人裴楚这么说,嗤笑了起来:“小道士,你济得一县雨水,济得五六个县的雨水,可济得一郡么?可济得一州么?可济得一世么?不过是徒然疲命。越州一地,去岁大水,今年大旱,自是有缘由的。你道今日那道姑的法术是真不灵光么?只是生不出感应而已。”

“道友是说,是有人故意扰乱天时?”

裴楚面色沉凝,前番猪道人说那蛟蟒是有根脚的,他就询问了几次,只是这猪道人不愿意说,今日又是这番话,不由让裴楚有了些许猜测。

“我可没说。”猪道人忙不迭地摇头,扭着肥硕的身躯走到了一旁,“反正我这边是待得腻歪了,小道士,我常听东越郡繁华,可要去看看?”

“好啊好啊!”不等裴楚开口,一直在旁侧耳倾听的陈素忽然拍手叫了起来。

“你也是个嘴硬的。”

裴楚淡然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已然黑透,又走到桌旁,拿起了之前那副“五子登科”童子画,道,“去东越郡也好,不过,那画盗我们可还没找出来呢?”

就在裴楚将那“五子登科”画展开,他和猪道人同时咦了一声。

只见画中的“五子登科”里,本来被裴楚捏散了一个小鬼后,只有四子的画像,不知何时变作了九个。

九个孩童挤在一张画中,圆脸大眼,看似在嬉戏,却与人一种别样的森然气息。

“不等我去寻他,人家反而找上门了?”

裴楚看了一眼猪道人,见猪道人哼哼两声,而后朝陈素道,“素素,你先回房去。”

陈素愣了愣,随即点头,将桌上的自家“课业”一股脑抱起,跑向了自己的房间。

裴楚将那张“五子登科”画展开放在桌上,不多时,画中的九个童子似乎扭动了起来,院外隐有飒飒之声。

ps:才想起今天没有上架,依旧联系编辑中,大概是要2020年上架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子灵法

“嘻嘻——”

“哈哈——”

一声怪异的孩童嬉闹声忽然在院中响起。

“小道士,这是有人在作法!”

猪道人见陈素躲避进房间,四蹄扬起,跳到一旁,叫了起来,“这画里现在已不是什么‘五鬼搬运’,而是‘血子灵法’!”

“血子灵法?”

裴楚眼神微眯,不解其意,一步上前,就要将整张画给撕了。

但那张画仿佛生出感应一般,沙沙抖动,一下飞入空中,悬空飘起。

裴楚纵身一跃,想要将那画扯下,但那张画忽而又转了个方向,避了开去。

眨眼间,那画中一个个孩童仿佛全部活了过来一般,嬉笑哭闹,发出各种声音。

这时,猪道人的声音快速响起:“这‘血子灵法’是旁门邪术,歹毒无比。修炼时要杀伤孕妇,取那带血的子灵和血衣胞胎祭炼,九个血子,方算练成。而后可操纵九鬼,历啸飞起,即可伤敌,又可作崇,还能护主。”

裴楚眉头皱起,诸多法术里,这算是他听过最歹毒的一门,看着那飞在空中的画像,问道:“可能破解?”

“来不及了,作法之人就在周遭。”

正在两人说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画中钻了出来。

不是之前在周家庄见到的小鬼模样,反而是一个胸前裹着一个红肚兜,臂如莲藕,粉雕玉琢的童子。

仿佛真的便是画中之人。

那童子嘻嘻哈哈地笑着,张开双臂,朝着裴楚飞了过来,似乎在撒娇要裴楚将他抱入怀里。

眼见那童子飞到身前,裴楚猛然一伸手,将这白白胖胖的童子抓在了手里。

那童子先是嘻嘻笑着,跟着仿佛不耐,手舞足蹈地挣扎了起来,哇哇哭个不停。

“这就是血灵?”

裴楚将抓着的童子拿近了几分端详,陡然,就见那看着可爱粉嫩的童子,忽而收声,脖子伸长,嘴巴裂开到了脑后,露出了两排锯齿似的牙齿,朝着他面门咬了过来。

他猛然一甩,将这个粉雕玉琢的童子扔了出去,那童子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面容扭曲,眼神怨毒,但却像是未曾受到伤害一般。

这时,那画中又有一个血灵已经跳了出来,扑向裴楚。

裴楚出手迅捷,又抓了一个想要啃咬着他的血灵手掌发力,狠狠一抓。

出乎意料的这个血灵,并未爆散,反而如没有形状似的,滑不溜秋,一下从他的手中溜了出去,再度凝结成型,朝着裴楚大腿咬来。

裴楚跟着一脚将这个血灵踢飞,血灵在空中转了几圈,复又站起,浑然无伤,哇哇大叫着,再次扑了过来。

“嗯?”

裴楚心生诧异,他此前对付游魂鬼魅,一抓一个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情景。

“哇哇!”

一声跟着一声的孩童嬉笑哭喊声响起。

画中九个模样各异的血灵已然全部跳了出来,左飘右荡,飞到了裴楚面前时,个个俱都是裂开大嘴,似要朝着他啃咬。

裴楚一拳一个,将这些涌向他的血灵们全部打飞出去,只是这些血灵,虽然未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个个犹如皮球,他一时也没办法消灭。

其中一个血灵被裴楚打飞正巧落在了一旁的猪道人身上,登时这个血灵裂开了森森大嘴,狠狠在猪道人屁股上啃咬了一口。

猪道人嗷呜一声怪叫,七八百斤的肥硕身体,似乎原地蹦跳了起来,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把那血灵给摔飞出去。

看着那摔飞出去的血灵,又站了起来,想要啃咬,猪道人心有余悸,连忙冲着裴楚大喊道:“小道士,快接法剑,不然这些血灵伤不到你,可就要啃噬我的血肉了。”

说着,张口一吐,前番借裴楚用过一次的法剑再度飞出。

裴楚扬手抓住剑柄,吐槽了一句:“道友,懒得没边了。”

明明有法剑自己能用,偏要扔给裴楚,不想去折腾。

裴楚目光如炬,法剑在手,抬手一挥,登时将一个扑到面前的血灵砍成了两半。

噗地一声,那血子登时化作一道黑气消散。

“对付鬼魅,看来还是要有法器才行。”看着消散的血灵,裴楚心中暗暗感叹。

他有通幽之能,又有神力,还有保身符护体,血灵飘忽啃咬于他不算多大威胁,可这些血灵却比他所见过的所有魂体,还来得诡异。

他若无破法之效的利刃在手,想要杀伤这些血灵,还真不容易。

一道道剑光暴起,裴楚身形闪动,有了能杀伤的法器,呼吸间又将三个血灵斩杀,道道黑气弥漫消散。

正当裴楚持剑,准备一鼓作气将其他的童子鬼物,一起斩杀了。

忽而一个声音响起,“童儿快快回来!”

剩下的五个血灵似乎得了敕令一般,连忙飞起,这次却不是遁入画中,而是循着声音的方向飞去。

“这是心疼了?”

裴楚目光一凝,这“血子灵法”阴毒无比,可祭炼也是不易,一连被裴楚斩了四个,显然这施法之人也怕全部折在了这里。

跟着那几个血子飘飞的方向望去,就见院墙上站着了一个身穿花色道服的中年道姑,正拿着一面黑色的三角小旗,冲着院中呼喊。

“果真是这道姑。”

裴楚前面还不太敢确定,这时见着自不待言。

人无半点犹豫,手持法剑,猛然一跃,就要朝着那道姑杀去。

那道姑见裴楚骤然杀来,面色猛地一慌,连忙冲着大喊一声:“老乞丐,还不出手!”

“疾!”一声轻喝不知在何处响起。

飒飒之声陡然大作。

小院上空,突然多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裴楚砸了下来。

“小道士,快躲开!”

猪道人呼噜一声怪叫,四蹄扬起,飞也似地朝着一旁角落跳了出去。

裴楚反应极快,在黑影出现的瞬间,人就朝着一侧,飞身闪躲。

但头顶那落下的黑影,又急又猛,又如附骨之疽,在裴楚腾挪跳跃的刹那,跟着变换了方向,重重砸落下来。

裴楚避无可避,眼见那黑影落下,似有磅礴浩瀚之力。

顾不得多想其他,将法剑插在地上,暴喝一声,双臂朝天一举。

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

一块厚有三尺、圆桌宽阔的巨型磨盘从天而降,磨盘通体为硬石所制,外观书画有朱色篆文密语,不知几万斤重,狠狠砸在了裴楚头上。

烟尘弥漫,地面龟裂,巨型磨盘陷入地面,足足有一尺多深。

“哎呀呀,不好了!”

猪道人眼看裴楚被这磨盘生生给砸得没了踪迹,登时狂呼起来,“小道士被砸成肉饼了!”

“哥哥!”

小院一处卧房内,房门砰地一下整个飞出,陈素手握短刀,柳眉倒竖,冲了出来。

猪道人看着那沉重非常的巨大磨盘,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度跳脚,喊道:“法剑,我的法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教门中人

“法剑,我的法剑!”

猪道人看着那硕大的磨盘,压得小院都占了不小的地方,兀自叫个不停。

忽而见到了陈素冲出来,连忙叫道:“素素小姑娘,小道士被成磨盘压没了。”

陈素双目之中,似有火星,只望了一眼那磨盘方向,便不再看,反而持刀上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墙头。

“奚仙姑,你说这小道士能呼风唤雨,我当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被老乞儿一磨盘给砸得血肉模糊了。”

院墙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影。

一身百衲衣,骨瘦如柴,须发粘在一起,却是一个老乞丐。站在那道姑身边,正哈哈大笑着。

“你那飞磨打人之法是好,可若我前番纠缠,哪里等得你来作法?”中年道姑冷哼一声,随即看着手中的那个三角小旗,心疼得不行。

九个血灵这就折了四个,再想要补足又不知要过多长时日。

忽而又想道这清源县中,今日她祈雨作法,已然盘点了诸多身怀六甲的妇人,又暗暗有了主意。

“不论你如何说,今番建功的却是我。”老乞丐嘿嘿怪笑两声,他的飞磨打人,威力虽是不凡,可施法祭起并非一蹴而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且一次也只能用上一个。

两人说话间,一左一右已然从墙头跳下。

见到从卧房里冲出来的陈素,还有围着磨盘哼哼唧唧叫不停的猪道人,脸上也无异色。

裴楚的情况白日里祈雨之后,二人就打探得清楚,两人自诩术法高强,一头还未化形的大白猪,一个拿着把短刀的女娃儿,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那老乞丐挠着脏兮兮的头皮,看着猪道人嘴里啧啧有声:“这小道士所带着的女娃儿和肥豚,倒是各有不凡。奚仙姑,这肥豚归我,那女娃儿归你。嘻,老乞儿还未吃过开了灵的肥豚,当能畅快。”

“便让你这老乞儿占些便宜。”

中年道姑目光在陈素上扫了一圈,嘴上说着吃亏之类的话,心中却有些欢喜,连带着方才几个血灵被斩杀的心疼劲都冲淡了几分。

两人未能看破猪道人的真身,但陈素一身气血充盈,却是瞒不住人。

这等好苗子,收到座前,往后不论是收做徒弟,或当个奴婢听用,再又是其他祭炼术法,都别有用处。

“要吃我?”

猪道人本来还在磨盘故作感伤,忽听得两人言语,登时抬起头来,冲着陈素再次说道,“素素小姑娘,那乞丐要吃我,那道姑也要把你拐走哩。”

“哼!”

一声冷哼骤然响起。

陈素手持短刀,一个纵身,已经朝着那中年道姑杀了过去。

那道姑骤然见得陈素持刀朝她冲来,心中蓦地一惊,似完全没想到这女娃儿在那小道士被飞磨压成肉泥后,不但不惧,反而敢朝她动手。

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了一条三尺长的红绳,那细绳是她祭炼血子灵法所得,用的是脐带所制,运用随心,虽不算如何玄妙,但最是能用来绑人。

她所收的一些个“仙官仙姑”,多数都是用这细绳捆绑而来。这些人见挣脱不开她的术法,久而久之之下,渐渐也就听她号令。

瞬息间,那红绳飞出,空中绕了一圈,便绑缚住了陈素的两条手腕。

短刀直直落地,插在了地上。

中年道姑面露喜色,看着陈素淡淡笑道:“女娃儿,还不乖乖与我……”

“喝!”

又是一声娇喝,陈素双臂猛然发力,咔嚓一声,竟然是将那条红绳生生给挣断。

伸手将地上的短刀再度捡起,又朝着那道姑扑了过去。

那道姑见陈素挣断了红绳,先是一愣,接着看着陈素杀气腾腾,刀口已经到了面前。

慌忙将手中的黑色小旗一扬,孩童嬉笑哭喊声瞬间响起。

前面被她收回的五个血灵,再度飞出,挡在了陈素面前。

陈素面对看着粉嫩可爱,可一张口,露出了森森白牙的血灵,依旧无惧,手里的短刀挥舞如风。

当即就有一个血灵被一刀砍中,蓦然落在地上,打着滚哭嚎着怪叫。

中年道姑心生感应,再看向陈素,面上隐有惊容,“这女娃儿的刀也不是凡品。”

猪道人见陈素不看那将裴楚压着的磨盘,反而拔刀动手,虽相处时日不短,可眼中依旧掠过异色。

“真个果决啊!”

换做其他女娃,这会怕不是进退无措,便是为了救小道士哭哭啼啼。

可不等猪道人再发诸多感慨,那老乞儿已经几步上前,张开手朝着他抓了过来。

那手如鸡爪,又脏又黑,指尖似乎萦绕着淡淡黑气,显然敢赤手去捉拿七八百斤重的肥猪,自有底气。

猪道人见老乞儿抓来,连忙朝前跑了几步,绕着圆形的磨盘闪躲。

那老乞儿则大笑连连,“你这白猪,竟然有了灵智,肉当鲜美得紧,莫要躲了,老乞儿已有多日不曾开荤,快快过来。”

猪道人又怕了两步,似乎被追得有些急躁,呼噜呼噜冲磨盘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被人宰了吃肉了。”

“嗯?”

那老乞儿听得猪道人这番言语,动作稍稍一顿,似有不解。

陡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那陷入地面的巨大磨盘,一下掀翻倒到了一旁。

裴楚一手持剑,灰扑扑地从地底下跳了出来,随手一招,一道清风拂过,吹得他头发道袍飞起,那些个尘土俱是被清风席卷着,吹=了出去。

“哎呀,小道士,你这法术,真是好用。”

猪道人看着裴楚呼风洗尘,再度叫嚷了起来,语气里充满了羡慕之意。

一番打斗折腾,于他而言,不过是嬉闹。

裴楚并未理会猪道人的大呼小叫,一剑朝前,就朝着那老乞儿刺了过去。

对方着飞磨打人之法,虽是偷袭,但那磨盘沉重非常,骤然当头压下,以他的力量也支撑不住。

好在他有“一炁保身符”护体,即便无虞,可这磨盘困住他一时片刻还是有作用的。这一刻下脱困而出,自然首要目标就是要除去这老乞丐。

那老乞丐见到裴楚骤然出现,也是一惊,几乎不做犹豫,兔起鹘落,掉头就跑。

但他速度虽快,但又无神行轻身之法,哪里跑得了。

登时被裴楚从后赶上,一剑刺穿了后心。

裴楚复又抽回法剑,转而杀向另一边的中年道姑。

那中年道姑面前,五个血灵,这一会已然被陈素斩杀了两个,另外三个血灵,畏惧陈素手中那把短刀,只是左右飘飞纠缠,竟不敢前。

道姑见到了裴楚脱困而出,一剑刺死了老乞丐,再顾不得心疼自家的三个血灵,拔腿便逃。

裴楚瞥了一眼陈素,见她面对三个血灵依旧游刃有余,便不理会,小姑娘有破法的短刀,还有保身符护体,应对几个血灵足以。

眼见那道姑飞纵上墙,想要逃遁,几步赶上,一伸手,抓住道姑的小腿,狠狠一拽,扯下墙头。

裴楚一脚踏在这道姑的后心,法剑指在对方脖颈,正要问询这道姑前面以画盗取钱财米粮的原因。

那道姑忽然面色诡异,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小道士,你坏我教门好事,自有人来寻你。”

“教门?真是有妖人作乱?”

裴楚听得这两个词,脑海里第一时间就浮现起了已经死去的祝公子,还有那日在峄山抓着白马尾巴逃遁的紫衣长髯男子。

他此前心中已有了判断,但从这道姑口中听得这两字,算是真正的佐证。

这时,道姑全身忽而冒出了火焰,烈烈灼烧了起来。

裴楚并未用“避火符”,见火烧起,便抽身后退,转而看向和陈素纠缠的三个血灵,正要逃遁,倏然跃起,一左一右将离得近的两个斩杀了。

另外一个则未能从陈素手里逃脱,被她用短刀砍了足足三四刀,最后化作黑气。

“哥哥!”

将那血灵斩杀后,陈素几步又蹦跳到裴楚面前,眼神里充满欣喜之意。

她虽信任裴楚,可在方才那飞磨落下的瞬间,心中也不免惊惧。

只是经历了诸多事情,加上裴楚平日教导,性子早已坚韧,遇事更是果决。

裴楚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又看向那道姑烧灼的尸体。

这时,躲在远处的猪道人哼哼唧唧也跑到了裴楚身边。

三人望着那烈火焚躯,一时俱是无言。

小院外,又有敲锣打鼓和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这一番偌大的动静,到了这时候,终于引得了不少客栈和周围的邻里前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往东越郡

天色微明。

关了一夜的城门缓缓打开,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的商贾小贩农人匠户、或赶着车或是挑担,忙不迭的进进出出。

昨日一场好雨,给因久旱已没多少生气的清源县,注入了一丝活力,再度有了几分往日的喧嚣热闹。

街面上,一家家的商铺纷纷卸开门板开门揖客,勾栏瓦肆,酒坊茶铺,肉铺脚店,叫卖的小贩,往来的车马行人穿梭其间,市井红尘气息扑面,**鲜活。

县城外五六里远的黄土道上,早已有一大一小伴着一头硕大肥壮的大白猪,禹禹而行。

一场大雨过后,道路地面多数已经还有些潮意,一些个不平整的沟凹处,还偶尔有浅浅的水坑。

猪道人有些烦恼地看着四蹄沾染的黄泥,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叫道:“小道士,我们再歇上几日,何必这般急吼吼的就要赶路?”

“猪道人,哥哥可没你脸皮厚。”

旁边的陈素背着包裹细软,听到猪道人又在牢骚,不由吐槽。

这猪道人在她看来什么都好,就是懒得过份,至今为止,她都不知说了多少遍,连从猪身里冒出来也不愿意。

猪道人听得陈素言语,似有不服道:“唉唉,素素小姑娘,我这不是怕你路上辛苦。”

“我才不怕呢。”陈素轻哼一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我就是要和哥哥走遍天下。”

“嘁——”猪道人挪动着身体,绕过了道上的一个小水坑,嗤笑道,“我看你是怕那个什么作业才对。”

“才没有……”陈素似被戳破心思,抬脚踹了猪道人一下。

猪道人虽然体型硕大,可陈素现今力量远非寻常人可比,登时踢得猪道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避开了一个黄泥水坑,复又踩踏了下去,染得两个蹄子都浸着黄泥。

猪道人登时怪叫了起来,“唉呀,素素小姑娘,我本还想教你一招土遁术……”

“不稀罕。”

裴楚远望着清晨路旁两侧的田垄,挖渠引水,耕地松土,撒种播种的诸多农户已然早就忙碌开,回头见两人一阵斗嘴嬉闹,摇头轻笑。

看着猪道人似乎吃瘪,搭着脑袋走到身边,登时笑道:“朱道友是真想留下?”

猪道人哼哼唧唧两声,叹了口气,“免了免了,我只是不耐烦走路。唉唉,你若不在,那城里的人说不得又想着杀我吃肉,这人心呐,最是难测。”

裴楚轻轻点头,“昨晚一番动静,多留无益。那两个左道妖人为我所杀,恐怕还有后续手段,留在县中可能还连累他人。”

昨日祈雨之后,裴楚几人受到了整个清源县的礼遇优待。

但夜间那个道姑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乞丐,来客栈别院中袭扰,搅出了不小的动静,登时风向就变了几分。

其中以官府为甚,那些个胥吏衙役闻讯而来后,见得小院里那巨大飞磨,还要一具烧成碳灰的尸体,对裴楚的态度在敬重之外,便多了些许畏惧。

裴楚知这些胥吏衙役,或是官府众人,多少知道禁妖司之类的事情,再加上昨夜一些个商贾士绅赶来找他去别县祈雨,也是麻烦,干脆一大早就带着陈素和猪道人离开了清源县。

“小道士,那你下一步又有何打算?”猪道人与陈素嬉闹一阵,和裴楚谈起了接下来的正事。

裴楚稍稍思忖了一下,道:“一个是查探那教门中人的行踪,前番曾与说过,杨浦县之事,我只怕这些妖人出现有所图谋。”

在后半夜的时候,裴楚又在城中找寻了一番,所见处除了一些个冤死的游魂为,并无异样,便是那道姑的一些个徒弟都不知所踪。

“这个我知了,那些个左道之辈,也与我不对路。”猪道人附和道。

裴楚听猪道人这么讲也不意外,道门九宗,算是此方世界,嗯,正统道派,猪道人被他们九宗共尊的道子安排入世行走,少不得与这些邪道起冲突。

顿了顿,又道:“另一个便是去东越郡,道友昨夜不是说,东越郡繁华,想去看看么?”

“我可没说。”猪道人忙不迭地叫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想去的。”

“朱道友不须打什么机锋。”裴楚走到路旁田垄的一处水渠,看了一眼渠中已经有潺潺流水,被引入浇灌到周遭的田野,轻声道,“越州去岁涝灾,今年旱灾,显然当是有人故意为之。我既然做不到一县一县去唤雨救济,那就只能寻因了。嗯,应该就在东越郡吧?”

猪道人忽而摇起头来,叫道:“唉唉,小道士,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东越郡了,我忽而想起,我虽然不懂祈雨,可我也懂唤水之法。”

裴楚轻笑一声,对于猪道人这话里藏话,始终不肯点透,也不意外。

想起之前斩杀那蛟蟒时,猪道人所说的根脚,还有言及那道姑月孛之法非是无用,只是无法感应,裴楚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

此时。

清源县以西的一处山村,农家小院内。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从厨房悄然探出头来,望向院子当中一个正在拾掇一些花草的人影,眼里满是笑意。

院中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不着粉黛,可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胜过了十里八乡不知多少出挑的好女儿。

老妇人满意地端详了一阵,又看到坐在灶台前,闷头烧火,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傻儿子,登时又气不打一出来,抬脚踢了自家儿子一下,努了努嘴,“去,与人家搭搭话。”

灶台前站起来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听到老妇人的话,登时就挠了挠脑袋,讷讷道:“娘,孩儿不知该说什么?”

“榆木脑袋。”老妇人气得拿起手边的一根短棍,就想给青年一下,可举起后,又有些心疼,放了下去。气呼呼地骂了一声,“昨夜叫你生米煮成熟饭,你支支吾吾的不敢,若是让人家走了,看你往后怎么办?”

憨厚青年登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妇人见着叹了口气,而后又沉吟了一阵,献计道:“你今日便殷勤一些,多在人面前转转,若是她说起要走,你便吓唬她路上有贼匪虎豹,让她多留几日。等你得闲了,再送她去城中。”

憨厚青年又挠了挠头,这才转身出了厨房,走到院中。

只是刚走近一些,青年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低着头似不敢再前。

院中这少女是他前日迷了路,来他家投宿的。

自言天时不好,去郡中投奔亲戚,只是不知如何就迷了道,到了此间。

最初他母亲疑心是什么山精鬼魅,上门想要害人,特地去隔壁村找了个老婆子讨了符水,偷摸摸混在茶水里给少女喝下,并无异样。

可还不放心,又弄了什么公鸡血之类的物件,还从邻家牵来了一条大黑狗,几番折腾,确定真是个女儿家后,这才放下心来。

这两日他母亲和这少女相处下来,越看越是欢喜,一直在让他和这少女套近乎,甚至耍手段,要将这少女留下来,与他做个媳妇。

憨厚青年心中自也是千想万想,可每次见得少女清秀脱俗的面庞,就不免自惭形秽,有千般言语都说不出来。

正在憨厚青年僵在那里时,院中的少女已然转过了头,冲着青年展颜一笑,道:“焦家哥哥可是有话要对我讲?”

“我……我……”憨厚青年看了一眼少女,见对方明眸似水,正望着自己,脸色登时再度涨红。

好半晌才憋出了几个字,“无事,就……就是这些粗活,我来做便成。”

话一说完,憨厚青年似不敢再抬头看少女,提起院中的木桶,脚步匆匆离开,打水去了。

这一番举动,直看得躲在厨房偷窥着的老妇人,跺脚不已,只能忿忿转头离开。

少女看着青年木讷的模样,嘴角轻抿,露出一丝笑容。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厨下,而后又走到了小院前,开始侍弄起了一些野花野草。

虽然着山村之中,多有幽泉,用水不算太过紧张。但昨日一场好雨过后,不少本来恹恹枯萎的草木,今晨都多了生机。

“这雨倒是下得好。”

少女伸手轻轻采摘了一朵小花,捻在指尖,似低声自语,“恍惚间让我忆起了童时。”

忽而,在那小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跪伏在地,应道:“圣主,雨非是奚仙姑所祈。”

“是嘛?”少女轻笑一声,“那条老狗锁了一州雨水,想来奚婆子也没那个能耐,窃些钱米罢了。与我说说,是何人所为?”

“一个小道士。”那个人影又说道,“昨夜奚仙姑落了面皮,寻了老乞儿去找那小道士,两人之后便未回来。今早有人见那小道士带着随从和一头灵兽,已然出城去了。”

说着,跪伏在地的人影又道,“圣主,可是要……”

“不急,道宫中倒是多能人,这等时节还能行云布雨。”少女嫣然一笑,“若有人能找越江那条老狗的麻烦,我们不必理会。”

跪伏在地的人影又开口:“只是那奚仙姑和老乞儿都是昔年左师收拢的……”

“不碍事。”

少女淡淡说道:“我那兄长心大,想要一统天下左道旁门,也非正途。”

“那圣主还要在此间逗留么?”那人影又问。

少女忽而抬头,望向高远处,“罢了,东越郡如今当已鼎沸,且去看看。”

说话间,少女慢慢踱着步子,走到院外,轻轻一弹指,手中的那朵小花落在了地上,眨眼间,变成了一辆华丽的车马。

少女缓步上了马车,一身朴素衣物忽而变作红裳,飘渺如仙。

须臾间,马车腾空而起,朝着远处飞去。

远处,刚打水回来的憨厚青年木愣愣地看着少女离去,神色茫然。

小院里,那老妇人跪在地上,口中喃喃:“仙子,仙人,来我家中了……”

……

十万里大山绵延。

山岳高耸,非是越州低矮丘陵可比,座座峰峦险峻,望之宛如接天。

群山中有一座大刹,山门高耸,伫立不知年月。

只是,即便不靠近,远远观望也能看得出,这座寺庙早已崩坏了多年。

山门尽长苍苔,道路都生碧藓。寺庙门前的大红朱门残破,围绕的墙皮斑驳,各处蛮草瘴木,凄惨冷清,毫无烟火。

寥寥的天宇内,忽而一声清唳响彻云霄。

在古寺下方断裂残破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年岁看着约莫二十七八,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穿白衣,长得庞眉皓齿,俊逸非凡,即便比之裴楚当日在峄山所见的尹一元,还要胜出几分,多了出尘之气。

“嘎——”

在这名青年男子后面,天空上突有传来一阵怪叫。

一头毛羽黑亮的老鸹,扑腾着翅膀,缓缓落在了地上,化作了一个尖嘴斜眼的枯瘦汉子模样。

“大……大王,我们来这里作甚?”乌二似喘着粗气,抬头遥遥望了眼这处破败的古寺,满是疑惑地望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站在台阶上,似未曾听到乌二的话一般,只是愣愣出神。

乌二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番,见这周遭荒凉破败,寺庙更是见不到一点烟火,心中不明所以,只是见白衣男子不说话,他也不敢出声,只能干站着。

自家大王看着一幅好相貌,比人还像人,可苍元山不论是哪路的妖王,都没一个敢冲撞的,实打实杀出来的名声。

还是小妖时,人间气运正盛,便敢独自行走。

想想他熟识的那条大黑鱼,论年齿和自家大王也差不离。可那时就差点被自家大王给吞了,还是看在同为妖属,饶了一命。

良久,驻足而立的白衣男子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乌二,淡淡道:“你且等在这里。”

“是是……小的遵命。”乌二听到白衣男子开腔,赶忙应和回答。

白衣男子也不再理会,就那么慢慢迈开步子,沿着古寺的破败台阶,拾级而上。

每一步迈出,似乎脚步都未点地,都又看着步履沉重,仿佛那些残破的台阶砖石都被踩成齑粉。

须臾间,白衣男子已然到了山门。

入目所见,这座偌大的古寺,钟楼倒塌,殿宇崩摧。门口墙角处,到处是蜘蛛结网,内外偏殿中,四下是没头的罗汉,折臂的金刚。

白衣男子看着此番场景,突然轻笑出声,“诸天坏损,帝释欹斜,呵呵……”

轻笑间,白衣男子再次迈开步子,慢慢沿着脏乱残破的寺门,走进了这处破败不堪,早不知多少年没了僧众供奉的古寺内。

一路径直走到了这处古寺的大殿之中。

大殿四面漏风,殿顶的房梁倒塌,屋瓦破裂,漏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白衣男子对这些似乎视若无物,只是径直走到了大殿正中的一处巨大的雕塑前,顿足站立。

这雕塑不是那些寺庙中供奉的菩萨罗汉,而是一尊四足跪拜在地的石头雕刻成的大象。

相比起各种断裂残破的神佛塑像,这尊石象体白如玉,完好无缺,在这处荒败的寺庙之中,甚至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白衣男子走到石象前,伸手轻轻拍了拍石象的长鼻,又似在对石象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老祖,我过几日,又要去人间界走一遭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可笑事

日头西沉。

道左有旅店。

茫茫道路上,热气尚未散去,几个仿佛晃动的身影自远处慢慢浮现。

一头大白猪,看着出现的道路旁的旅店,忽而口吐人言:“今日可以不用风餐露宿了。”

说着,还挪动着身体,奋力转了转身,冲着旁边一个小人儿叫道,“素素小姑娘,可感到开心?”

陈素苦着一张脸,冲着猪道人轻哼了一声,又眼巴巴地看着身旁略带风尘的年轻道人。

裴楚伸手在小姑娘头上轻轻拍了拍,摇头笑了笑,“好了,今晚不做题了。”

“嘻……”小姑娘脸上骤然浮起了笑意,“谢谢哥哥。”说话间一路小跳着,朝着前面路旁的旅店走去。

“唉唉,小道士,你这可不成。”猪道人听得裴楚这番言语,气呼呼地叫了起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怎么能松懈呢?”

裴楚笑而不答。

虽然有“丹符式”用来赶路,效果也不俗,可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依旧颇为费劲。

而且裴楚不时还要深入山林,取“天罡炁”和采纳“五风”,并非多在人烟之处,即便他和陈素都得了“九牛神力”的道术加持,改善了体质,但一路行来多少也有几分辛苦。

他的“天罡炁”取了几次,“一炁保身符”又多得了几张,可惜“九牛神力”的天时,自上次在杭家集赶上了一次之后,却再未能遇上。

裴楚也不知,下一次要在遇上,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转眼间,旅店已在跟前。

旅店不算小,外间有停放车马的马厩,只不过或是受旱情的影响,并不算热闹。

有个看着年岁不小的店伙计站在门前,热情洋溢地冲着裴楚几人招呼:“客人,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先吃饭,再住店。”陈素站在客栈门前,熟稔地回答道,又转而指了指跟在后面的猪道人,道,“给我家灵兽准备些新鲜的蔬果和素食,其他的不用理会。”

“好嘞!”店伙计爽快地应了一声,“客人里面请。”

客店大堂内,有横七竖八差不多**张桌子,其中两张各坐了两人,身旁带有兵刃,看着像是赶路之人。

“要一壶茶,然后有拿手的菜蔬,捡三五样上来。”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后,陈素冲着店伙计要了饭食。小姑娘眼界渐增,待人接物,应付日常琐事,已然逐渐得心应手,裴楚自也乐得清闲

“客人可要酒么?店中有自家酿的米酒,颇能解得暑气。”店伙计笑着又问了一句。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向裴楚,裴楚哑然失笑,摇头道:“随你。”

“先来两角。”陈素登时眉开眼笑起来。

不多时,几样菜蔬,已然摆到了桌前。

裴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旁的小姑娘则看着碗中的米酒,眼睛眯起。他前身记忆里也没有陈叔陈婶是否会在家中饮酒的经历,不过小女儿心性,也不在意。

“嗯?”

正当裴楚一口茶水入腹,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再望向陈素,见小姑娘已经仰头咕咚咕咚将一碗酒水喝了个干净,正用手背抹嘴,故作一幅粗豪状。

裴楚笑了笑,也不多说,两人就这么一个喝酒一个饮茶,不徐不缓地吃起桌上的饭菜。

那边两桌的客人见裴楚和陈素吃喝,却是不自觉地探了探头。

在客厅后厨门帘处,看似百无聊赖的店伙计,不是掀开门帘低语几声,又回过头来,冲着裴楚露出笑容。

“好晕好晕!”

饭菜吃到一半,陈素忽而迷迷糊糊地叫了两声,趴伏在桌上。

“又在作怪!”裴楚摇头失笑。

“那道人要倒了!”

这时,客店大堂上,呛啷一阵拔刀出鞘的声音响起。

方才端坐在另外两桌上的四名食客,个个拔出刀剑,齐齐朝着裴楚围了过来。

那名店伙计则从柜台处笑眯眯地看着裴楚,口中叫道:“倒也,倒也!”

“你们来得倒是比我想得慢。”

裴楚安然地又端起了桌上的一盏茶,喝了一口,淡笑道,“只是这蒙汗药的药效差了,怕是放不倒人。”

“把酒都给弄混了。”

说话间,陈素一下从趴伏的桌上站起,看着手持刀剑冲过来的几人,气呼呼地说了一句。

上次斩杀蛟蟒之后,得了“避毒符”,裴楚正好画了几张,他和陈素都带着,正好今日用上。

本来笑得灿烂的店伙计脸色大变,叫了起来,“遭了,这贼道人有妖法,并未被放倒。”

说着,没有半点犹豫,拔腿就朝后厨跑去。

那手持刀剑围过来的四名食客,看着店伙计跑了,似乎愣了一下,好像想后退,但只是刀剑都亮了出来,到了此时,容不得他们再做其他打算。

既然下药无效,只能是硬上。

“贼道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大家并肩子上。”

其中一个看着矮胖的食客,大吼了一声,口中说着一起上,可人却猛地朝后退了两步,忽然伸手入怀,朝着裴楚扔过来了一包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忽然散开,白花花的一片,却是一包石灰。

裴楚伸手轻轻一扬,登时一道清风骤起,将那些个石灰全部倒卷了回去。

又看了一眼,已经站起身跃跃欲试的陈素,微微摇摇头,“出去找猪道人。”

小姑娘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但若是面对教门中人,想想之前的祝公子、道姑和老乞丐,裴楚并不算特别放心,这些人手段莫测,陈素在猪道人身边稍微保险一些。

那矮胖汉子登时石灰入眼,哇哇大叫了起来,裴楚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桌子,撞在了这矮胖汉子身上,那汉子痛呼一声,整个人登时被桌子带起的巨力撞飞了出去。

正在这时,忽地一声,一张大网朝着裴楚罩了过来。

“快,一起上!”狂呼声响起。

一个手持一把厚背大刀的食客,举刀朝着裴楚当头斩下。

又有一个握剑的食客,趁机绕到了裴楚身侧,一把长剑朝着裴楚肋下刺了过来。

裴楚伸手将那张大网一扯,撕拉碎裂,猛然朝前跨了一步,出手如电,一巴掌拍飞了砍向自己的厚背大刀,然后轻轻一拳打在了握着厚背大刀的汉子身上,这人当即就倒飞出去,撞翻了诸多桌椅。

而后又轻轻一个侧身,一步迈出,伸手一探,抓住后偷袭的那汉子衣领,随手一甩就扔在了地上,这人登时口喷鲜血,萎靡不起。

四名食客眨眼之间,便被裴楚解决了三人,剩下一个见状,早失了胆气,拔腿就要朝客店外跑去。

裴楚从后赶上,抓着这人衣领,往后一带,这时刻登时倒在地上,裴楚又一脚踢出,骨裂之声登时响起。

“撒石灰,扔大网,这是江湖手段?若是那个什么教门只是这般,未免小看我了。”

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四人,裴楚心中有些疑惑,这四人在寻常人中应该算是懂些武艺的,但如果是教门之中的人前来寻仇,这样的敌手未免太弱了一些。

又看了一眼后厨方向,朝着那跑了的店伙计追了过去。

后厨的一个侧门洞开,方才那店伙计已然仓惶跑了出去,骑乘在一匹马儿身上,正朝着远处狂奔。

裴楚脚步飞快,从一条小路行斜斜插过,狂奔赶上,一跃而起,将那店伙计一把从马匹身上扯了下来,狠狠撞在了地上。

店伙计跌得七荤八素,裴楚也不管那受惊跑了的马匹,径直走到店伙计面前。

“道爷饶命,道爷饶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店伙计挣扎着爬起身,跪倒在地,连连哭喊了起来。

裴楚走到这店伙计面前,看着对方,只觉得古怪,问道:“你不是教门中人?找我寻仇的?”

“小人不知道什么教门。”那店伙计忙不迭道。

“那你这是家黑店?”裴楚皱眉问道。

“不是不是。”店伙计慌忙摆手,嗫嚅了几声,最后说道,“小人只是贪官府给出的赏钱。”

“官府赏钱?”裴楚疑惑更甚。

正要接着询问,嘣地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

一根箭矢从道旁的一棵矮树上射了出来,目标正是裴楚。

“还有人?”裴楚倏然回头,那跟箭矢力道不小,已然到了裴楚面门,只是,在这一瞬间,忽而怪异地转了方向。

裴楚伸手一摘,将那根箭矢抓在手里,箭头泛着幽光,显然是淬了毒素。

他有避箭符在身,飞物难伤,于箭矢飞刀暗器之类,从来不惧。

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裴楚手腕用力,反手将箭矢甩了出去。

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去势比来时更为强劲三分,“啊”地一声惨叫,远处道旁的树上跌下了一个人来,咽喉中箭,立时没了声息。

“道爷,道爷,这……这个不是我安排的?”

跪倒在地的店伙计眼见裴楚,抬手间便将射向自己的暗箭反手除去,更是牙齿打颤。

裴楚再度看着地上跪倒的店伙计,没去问方才的暗箭,只是冷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官府赏钱?”

店伙计咽了咽口水,伸手入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交到了裴楚手里。

“小人里城县的差役,在县中听闻,郡中各县亢旱,唯有清源县道长求雨有成,今岁考核当是上评,其他诸县无雨水,各县便一齐上书请到州郡里,言清源县有妖人趁旱灾施展妖术,蛊惑百姓,收买人心,请郡城发下海捕文书,那清源县县令已吃了挂落。如今各地多有榜文,若……若是能拿下道爷……是以,小人寻了几个县里的浪荡子,想着……”

说到后面,这装作店伙计的差役已然说不下去,他是知道裴楚有法术在身的,所以方才一见不能药翻裴楚,拔腿便跑。其他那几个被他邀来的浪荡子,却不明就里,反而直接动起手来。

裴楚将那张纸打开,看着上面的内容。

纸上画着一个年轻道人的模样,约莫和裴楚有五六分相像,赫然是一张通缉榜文。

榜文上有写一些裴楚身形特征之类的描述,其他的则是一系列什么妖人、蛊惑人心之类的描述言语,大体和店伙计所说内容差不多。

裴楚看着先是一阵愕然,随后大笑。

一脚将装作店伙计的什么差役给踢飞,骨骼碎裂声在空中响起,看也不看那倒地落下的尸身,转头大笑着朝客栈方向走了回去。

此时,他已然明白客栈遇袭的内情,并非是他招惹来的教门中人。

清源县他做法下了一场雨后,当时就有诸多其他县城的富户商贾前来央求他,只是裴楚经过猪道人的一番点拨,知道即便他一个县一个县做法唤雨,也只是一时而已。要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得去东越郡。

然后他人离开清源县后,其他各个县眼看清源县得了好处,又找不到裴楚再来做法求雨,官场倾轧,同僚嫉妒,或许还有那一夜的中年道姑和老乞丐的袭击等诸多缘由,搞出了这么一场是非。

客栈前,猪道人带着陈素已然等在了那里,看到裴楚捏着一张纸,大笑着走回,猪道人不由怪里怪气地问道:“小道士,你杀了几个贼人而已,为何笑个不停?”

裴楚看着猪道人,道:“朱道友,接下来到东越郡这一路,我们怕是要暂且分开。”说着,又望向陈素,“素素,你和猪道人一起,到了东越郡我们再汇合。”

“小道士,这是为何?”猪道人疑惑地看着裴楚。

陈素张了张嘴,似想开口,只是见裴楚说得郑重,又知其中肯定有原因。

“我若和你们一起,接下来这一路怕是多有麻烦,朱道友,你怕是要烦躁不堪。”

裴楚望着猪道人笑了笑,又转而看向陈素,轻声道:“我现在值银钱两千贯,比我在清源县祈雨的赏银还翻了翻,素素你自保有余,也不会拖累。只是这一路暗箭,三人同行目标太大,去东越郡就要耽搁许多时日了。”

说着,裴楚仰头又是大笑了一声,“这世间事,也是可笑。我杀了一个县令,未被通缉,无人问起。反而在清源县求了一场雨,救济生民,上了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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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袭杀

晌午。

茫茫山岳连绵。

忽而,林间有雀鸟惊飞。

山中不知何处,一座坍塌了半边门墙的土庙内,篝火隐隐闪动。

“哔啵”的干柴燃烧开裂的声音响起。

裴楚横剑膝前,正在烧烤着一只路上随手斩杀了的野兔,浓郁的油脂不断从兔肉中冒出,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土庙一角响起。

裴楚轻轻转动着火苗上的兔肉,扯了一大块腿肉,过头望向方才口水声响起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笑意,“这位大哥和小兄弟,相比也是饿了,且来尝尝我的手艺。”

土庙的角落处,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少年,粗衣短打装扮,看着像是农户猎人。

中年汉子看年岁约摸四十出头,面容沧桑,身形微驼,听到裴楚招呼,连连摆手,“多谢道长好意,我父子二人已用过干粮。”

在汉子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壮实的少年,一双眼睛正盯着裴楚手中的兔腿,似乎颇为意动。

裴楚进入这处土庙的时候,这对父子已然等在这里,只是看着裴楚孤身一人,又有兵刃,颇为畏惧。

等裴楚升起篝火,两人也只是畏缩在一旁,不敢上前。

看着这对父子的表现,裴楚脸上的笑容更甚,将放在膝盖前的长剑取下,放到身后的木匣旁,“荒郊野外,相逢即缘,大家都在是行路人,无需见怪。”

“这……”

面容沧桑的中年汉子看着裴楚收起了长剑,似乎感觉到他的善意,微微有些犹豫。

而他旁边的壮实少年,摸了摸肚皮,似乎有些受不住饥,出声嚷了起来:

“爹,我就吃了块小饼子,还饿得慌,大家都是过路人,这位道士大哥既然好意,就……就不要拒绝了。”

中年汉子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在裴楚身上瞟了一眼,又快速地收了回去,拱了拱手,“那,那就多谢道长好意!”

说话间,那壮实的少年已然站起身,脸上带着喜色,朝着裴楚走来。

少年脸上挂着憨笑,伸出左手抓向裴楚递出的兔腿,就在这壮实少年抓着兔腿的一刹那,壮实少年眼中陡然浮现一抹冷厉,右手忽然在裴楚上手上一搭,一个精钢制成的铁环啪嗒一下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铁环是个精巧的机关,扣在裴楚的手腕瞬间,立刻能看到铁环后面藏在壮实少年身后的一条铁链,铁环上的锁链另一端被绑缚墙角的一块巨石上,显然是要限制裴楚的行动范围。

一击得手后,壮实少年没半点犹豫,一个翻滚就朝旁边逃了出去。

那还缩在一旁墙角的中年汉子趁势一跃而起,伸手朝着身后的一根粗绳狠狠一拉。

嗖嗖两声劲风响起。

土庙侧面的墙壁上,两根粗大的铁箭骤然弹射而出,射向裴楚的头部和后心。

与此同时,又是哗啦一声,仿佛房梁断裂的声音响起。

房顶之上,一个如同门板似的竹架子轰然落了下来,砸向裴楚头顶。

架子上布满了一根根尺许长手腕粗的尖头竹钉,配上这竹架子本身的重量,这一下落是砸实了,怕是熊罴猛虎都要立时毙命。

这一大一小两人,从少年出手用铁环扣住裴楚的手腕,再到翻滚逃离,中年汉子同时发动机关,配合娴熟,一气呵成。

裴楚盘膝坐在篝火前,看着手中的铁环,还有骤然发动的机关,轻叹了口气。

手臂猛然一发力,那精铁铸造的铁环,一把被他扯了下来。

一跃站起身,丝毫不理会两根射向他的铁箭,只是一手高举,抓住了砸向他竹架子中一根尖锐的竹钉,以单手之力,生生擎托住了这分量不轻的竹架子。

接着随手一甩,整个竹架子登时仿若无物一般,被他扔了出去,砸在地上那个翻滚逃窜的少年身上,十几根尖锐的竹钉瞬间刺穿了对方的身体。

中年汉子眼见裴楚举手投足间就破了他设下的陷阱,那边的少年又惨死当场,登时惊慌着,朝土庙后面逃窜。

裴楚一步迈出,刚想要追赶,忽而脚步一顿,轻轻拨弄了一下地面的杂草。

一个巨大的捕兽夹,锯齿森森,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裴楚毫不怀疑,普通人一脚踩下去,这捕兽夹几乎可以瞬间夹断人的下半身,哪怕是他,恐怕也要耗费上一张“一炁保身符”,才能得以幸免。

那中年汉子眼见裴楚完全不上当,蓦地回过头来,脸上的惊慌之色尽去,反而目露凶光,抓起早准备在墙角的一杆长枪,不管不顾地朝着裴楚就刺了过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

裴楚看着中年汉子刺向他的长枪,轻轻吐了口气,随手抓住长枪的枪头,一抬脚将中年汉子整个人踢飞了出去,巨大的力道让对方狠狠砸在了土庙的墙壁上,破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第七波了!”

看着被他踢飞的中年汉子在墙外已经站不起身,裴楚随手将手中的长枪扔在一边。

正当他准备回头,捡起篝火旁的包袱和之前在随手捡来的那把长剑,忽而,他动作一顿,身形猛地朝旁边一闪。

虚空仿佛如水波一般,骤然起了一道涟漪。

撕拉一声,裴楚胸口的道袍出现了一个缺口,他能够感觉到身上佩戴的一张“一炁保身符”,几乎瞬间失去了一半的效用。

裴楚心中一惊,可不等他多做考虑,剑光陡闪,虚空中又有破空之声,朝着他袭来。

他猛然朝后飞退两步,一脚将地上的那把长剑勾起,单手握住剑柄,一甩飞剑鞘,反身迎向了那突然从虚空中冒出来的剑光。

火星四溅,叮当之声乍起。

裴楚一连抵挡住了三道攻击向他的剑光,暴喝一声,一剑蕴含着莫大力道,斜劈了出去。

突然,面前的涟漪又似水波一般消退,变得空荡平静,仿佛方才的剑光,似从未曾出现过一般。

“隐身法?左道中人?”

裴楚倏然警惕无比,双目飞快扫过四周。

现在是青天白日,他并未开起天眼,方才骤然遭遇之下,若非有保身符护体,他差点被人偷袭得手。

眼见那剑光消散,裴楚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开天眼符”,立时就要施展“目知鬼神”的道术。

第一百三十章?狐狸

嗖!

就在裴楚取出符纸的刹那,破空声再次响起。

空气仿佛水波般抖动了一下,又是一道剑光凭空出现在裴楚面前。

显然对方见裴楚拿出符箓,是怕他用道术手段。

裴楚又是两剑格挡住了突然杀向他的剑光,那剑光眼见不胜,立时隐去,而后又突兀地从裴楚身侧的刁钻位置杀了出来。

裴楚五感敏锐,虽然无法见到对手,但也是不惧。

于剑术一道,他只算平常,但武艺自通后,招式技巧多数都能信手拈来,较之常人远胜。

再加上他身负大力,又有轻身神行之能,正面抗衡下,哪怕这名敌手有隐身之能,在裴楚有准备之下,一时也再未能得手。

又是一剑刺向裴楚的咽喉,裴楚反手挡住,正要反击,那道剑光骤然后撤,身形倏忽间就要消弭无形。

裴楚眼里骤然露出冷厉,一番交手,他已然把握住了对方的轨迹。

就在这名袭杀者宛如没入虚空,再不可见的刹那,裴楚忽然轻轻呼了一声,“风!”

呼——

土庙之内,一阵狂风骤起,席卷向四周。

地面的尘土、枯枝和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登时被这道狂风吹得四处疾射。

裴楚看准了沙尘弥漫的虚空,骤然一个箭步,一剑刺出,隐有爆鸣。

噗呲!

清脆的皮肉破裂声响起。

裴楚又侧身一脚踢出,无形的空气之中,忽而一个人影骤然滚落了出来。

不偏不倚,正好一脚踩中了方才那对父子布置的巨型捕兽夹,咔地一声震动声响起,捕兽夹合拢发出爆鸣,而那个人影连呼喊都来不及,立时上下身分离。

裴楚走上前看了一眼,这是看着大概在二三十岁的男子,面白无须,骨骼粗大,手有老茧,显然多有练习武艺。

面对这样一个有武艺,又懂得隐身之法的好手,若非他方才有“一炁保身符”护体,恐怕也要着了道。

裴楚又伸手捡起这名偷袭者所用的长剑,清光夺目,冷气侵人,即便是酷热之日,似乎这剑上也能感受到丝丝寒意。剑刃上隐约有两字——凝霜。

“难怪能够一剑耗了我半张保身符。”

裴楚啧啧感叹了一声,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用的那把长剑,剑身上已然有数个崩裂的豁口,他随手弃了,换上了这把名为凝霜的新剑。

这把剑虽然没有猪道人的法剑那般有符箓密文和破法之效,但绝对是一把好兵器。

“还好与他们分开走,不然多有麻烦。”

裴楚又无声地松了口气,自上次在旅店裴楚得知他遭到通缉之后,他便与陈素和猪道人分开两路,最后到东越郡郡城汇合。

陈素和猪道人是一路径直前往东越郡,裴楚则在几个县城故露行藏,吸引了诸多注意力,而后绕了个圈。

他先是穿过将乐郡到了越州五郡里最南的安诏郡境内,而后再从安诏郡往东越郡走。

其实裴楚也大可以沿着大路,一路以神行之法赶往东越郡。只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更为惹眼,身形虽快,但长途奔袭大抵还胜不过良驹,更不必说飞信传书之类的,恐怕他路上遭遇的麻烦要比现在还多。

财帛动人心,两千贯的赏银不是小数目。

这段时间里,裴楚已前前后后遭遇了七八波的袭杀,其中有胥吏衙役、江湖人士,也有普通百姓和一些懂术法的左道旁门,下药、偶遇、迷惑、偷袭、陷阱、法术,各种手段,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法无高下,所用在人。我即便有道术在身,面对层出不穷的手段,亦不敢有丝毫大意。”

裴楚轻轻吐了口气,忽然想起在越江时遇见的虬髯大汉,当时对方在船上就遭遇到了数十人的快船截杀,不由感叹一声:“我赏银两千贯,已然如此麻烦,那张万夫赏银五千贯,一路能从北地走到越州,当真是不凡。”

站在土庙当中,裴楚看着一地狼藉,驻足一阵,接着从地上捡起了包袱和剑鞘,大步离去。

……

离开了土庙,裴楚一路往东而行,半日时间,在群山中走了差不多百多里路。

天色渐暗。

到了夜色苍茫时,裴楚便不再赶路,而是在群山之中,挑选了几座山峰之间的一个山涧处。

裴楚盘膝坐在山涧的一块空地上,手掐法诀,口中默默念诵,任凭夜间的山风从身边掠过。

每一道山风、夜风掠过裴楚身边的时候,似乎都会凭空消失,倏然停下。

这是裴楚在采集五风。

呼风唤雨这门法术,也是裴楚如今除了诸多辅助性的符箓之外,真正能够施展出来的大威力法术。

在这山中,裴楚能够采集到山风、夜风和阴风,随着他不间断的修行采纳,如今他的呼风之术,威力渐渐提升。

这般静坐在山坳处,差不多足足有半个时辰,裴楚才缓缓站起身,仰望夜幕之下的群山。

“或有一日,我之呼风,风能吹得群山摇曳,我之唤雨,能顷刻成海汪洋。”

裴楚静静站了一会,忽而远方有隐约之声传来。

“这是……”

裴楚侧耳倾听了一阵,突然从山坳上一跃而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疾行。

渐渐的远方隐约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铛铛铛铛——

那是一阵铜锣敲打之声。

裴楚在夜色下的山林又走了一阵,看到了铜锣声传来的地点,一个掩藏于群山之中的小小村落。

这里应该是东越郡和安诏郡交接地段,具体属于那个郡县,他也分辨不太清,但总归是相对偏僻之地。

走近了这个村落,裴楚远远就看到村子外间的一块大空坪上,一团篝火烧得正旺,在这凉夜之中,格外的显眼。

在那团篝火的四周,依稀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动。

铛铛的铜锣声音又响了一遍。

裴楚能够看到,随着铜锣声音的催促,村中的男男女女,全部到了篝火附近,怕不是有上百号人。

此刻,这些人全部都跪伏在地上。

裴楚还未靠近,就听到了一个古里古怪,似乎大舌头的说话声。

“尔……尔们听好了!”

“我家大……啊,不对,是山神大老爷慈悲,只要你们献上两头猪和五只羊,接下来一月里,就……就保你们村子平平安安!”

“呃……不对不对,不是两头猪五只羊,是十头猪,二十只羊,再来两只肥鸡,要肥的大公鸡,我家……山……山神老爷保你们……嗯,你们一年,不,半年,对,就半年平平安安,山泉你们就可以喝了,就算进山砍柴采药,也会安然无事……”

“这说话的口吻?”

裴楚听得怪异,从远处悄然走到了村子的空坪边缘,目光越过跪倒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说话的是什么东西。

明晃晃的火光旁,被众人围绕,学做人语的,是一头毛光水亮的狐狸。

这头狐狸后腿撑地,前腿抬起,学着人一般直立行走,不时舞动着前爪,趾高气扬,气派无比。

而周围的人群,全部都跪伏在地,唯唯诺诺应承着,面露恐惧。

第一百三十一章 虎有双翼

茫茫山麓。

十多名青壮离开了村子,驱赶着一大群各家各户献出来的猪羊鸡鸭,战战兢兢地沿着逼仄的山道,往山林行走。

夜路难行,但这些人并未火把点燃,好在这些个青壮都是被拣选出来的,并无夜盲之症,附近的山道也多有熟悉,借着微弱的星月之光,勉强能行。

“大……大仙,我等接下来该往那边走?”

山中的一处岔路口前,前面赶着猪羊家禽的青壮里,有一个看着算是老成些的村民转过头来,冲着后面一个矮小的身影,拱手作揖。

“往……往北边的山走。”

人群后方,毛光水亮的狐狸人立而起,伸出前臂指了指方向,“尔……尔们走快点,莫要让山神大老爷等得急了。”

“是是!”说话的村民连连点头,又吆喝起了其他人,再次浩浩荡荡地赶着猪羊家禽,加快了步伐。

那狐狸看着村民乖顺听话,口中发出仿佛在笑的唧唧怪叫声,而后又一路晃晃悠悠地跟上,看步伐动作,似有些不习惯如此行走,可步履之间,又仿佛是得胜归来,甚为得意。

“这狐狸,再来身衣服,可以唱戏了。”

不远处,裴楚不徐不缓地在远处吊着,他身周有清风环绕,不泄露人身气息,望着那走起路来跨步摆臂、趾高气扬的狐狸,颇觉滑稽。

他方才在村中并未现身,而是等着村中众人跟着这头狐狸上山后,跟在了后面。

既然在这偏僻的山村之中,撞上了这么一桩事,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如今他身份敏感,多有麻烦,为了少牵连他人,这段时间多数一人行走于深山,尽量少和人打交道。

反正如果是妖魔作祟,他随手除去便是。

“不过这狐狸,还真是有些怪异。”

方今世道,精怪妖魔多有作祟,一头狐狸学做人言不奇怪。

只是这么一头狐狸,堂而皇之地在村中恫吓村民,献出了自家养的牲口家禽,未免就让他觉得怪诞。

裴楚现在知道,其实妖魔,也并非个个强横。

按照他从禁妖司庞元生和猪道人口中听来的,真要算起来的话,大抵可以算做两类。

一类大抵可以称之为精怪。这类妖物多生于人间世界,可能是深山之中,也可能是富贵人家,一些个鸟兽花木因缘际会,开启了灵智。又或是一些个老物,天长地久受到阴气、怨念、月华、祭祀等诸多缘由,有了幻化之能,术法神通。比如一些个大儒的笔墨纸砚,某些寺庙长久受香火供奉的物品等等。

这些其实算是精怪之属,又或者可称之野妖怪,势单力弱,多数浑浑。

如裴楚曾经最早遇见讨封的“黄鼠狼”和迷惑人心的“虎姑婆”便是此种。这一类精怪之属,强横的能够为祸天下,但孱弱的,比之常人还有所不如。这也是民间怪异的多有由来之一。

另一类,算是真正的妖。从吸收日精月华,一步步到口吐人言,再到化形成妖,而后一路修炼成妖王,乃至妖中大圣,都有迹可循。

两者没有明显的界限,差别其实主要就是在修行传承上。当然,其中又有一些大妖天生异种,血脉传承。

此刻,站在人群后方,耀武扬威的这头狐狸,在裴楚眼中只能算做精怪而已,虽能言人语,但化形都未能做到,不用说他,来几个胆大些的村民,几棍子下去都能敲死。

这狐狸能吓得村民匍匐跪地,贡献出家牲,自然也不是它的能耐,想来此前那个山村应该也闹出过一些祸端。

“只是……,这山中真有山神?”

裴楚又仰头望了一眼远处黑压压的山岳,心中有些生疑。

他采五风之时,多少观察了一番附近的山岳形势,虽山势崎岖,有几座高峰,也算有些险峻风采,但也不稀奇,而且远离人烟,道路不通,也没甚名气。

经历过城隍和峄山之事,裴楚已然了解了一些神道之事,这山神的职司位格,有高有低,但不论多低,也绝非轻予的。

否则,那峄山府君也不需要处心积虑,耗费数十年光阴窃夺神位,随便占据一座山岭,便可封神了。

前方的队伍浩浩荡荡又走了一段,渐渐到了一处山岭之下,猪羊家禽到了忽而发出了各种声音,不肯再前,反而掉头想要后退。

跟着的青壮们连忙一拥而上,或是拉扯,或是绑缚,忙个不停。

等这些村民青壮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局面,那头皮毛光亮的狐狸这才施施然地走到了众人前面,再次口吐人言道:“且……且住了!”

“大仙,我等可是送到山里?”之前问话的那个中年村民又上前来,朝着狐狸毕恭毕敬地问道。

狐狸再次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经过了一干猪羊旁边,一双黑溜溜的眼眸尤其是在一些个鸡鸭上,多有留意,而后似轻咳了一声,舞动着前爪道:“尔……尔们将这些,这些个贡品,放在此处便可。都,都回去吧,大……大老爷已然知晓了尔们的心意,往后这山泉可喝,柴薪可伐。去,去吧!”

“谢大仙,谢山神爷!”

人群响起了一阵呼喊,而后一个个在那中年村民的带领下,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虽然这些个牲口家禽,于各家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前番村中闹过几场,此刻在这深山老林,哪怕有十多人在左近,还是颇为感到胆寒。

眼见着那些个村民青壮跑远,那狐狸忽而学做人的动作,似乎在捂嘴发出了轻笑声,之后又左右看了看,仰头朝着山里发出了一阵呦呦的怪叫,声如小儿,传得极远。

就在这叫声响起后不久,忽而扑咚一下,一个黑影忽然从山岭里跳了下来。

原本在人群走后,一些个失去了束缚要左右逃遁的猪羊,在这黑影跃下的瞬间,陡然瘫软在地。

“还真是狐假虎威啊。”

裴楚隐于不远处的一颗树干上,在看到那从山中跳出来的身影后,面露了然之色。

这从山中跳出来的是一头斑斓猛虎,体长近丈,肩高到人腰身,威猛异常。

越州多虎,裴楚自来此方世界,除了最初的“虎姑婆”之外,此后山中行路也见过几次,但如同眼前这头猛虎这般大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头猛虎莫非也要做个山君?咦,这虎——”

就在裴楚在夜色中远远打量这头猛虎时,忽而眉头蹙起,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头猛虎体格虽然不小,但比之牛妖之类的妖魔,也算不上什么,令裴楚诧异的是,这头猛虎的肩上,生有两翼。

只是这两翼看着仅有尺许长,较之猛虎的庞大身躯,便是一对小翅膀,看着极为怪异。

“背生双翼,插翅虎,如虎添翼……”裴楚脑海中猛然泛起一些个词语,内心陡生疑窦,“这不是普通的虎妖。”

正当裴楚在远处观望间,那背生短翼的猛虎同样站了起来,化成了一个虎头人身的高大壮汉。

壮汉后背上的短翼依旧未化去,只是相较方才的庞大体型来说,和谐许多,望着一地的猪羊家禽,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声说道:

“小狐儿,你这法子当真不赖,不需我费什么功夫,血食就送上门来。若是这般,往后我便也不用再去折腾。”

那头人立而起的狐狸,在这头猛虎出现后,早收起了之前在村民面前的跋扈模样,两条前腿合拢宛如作揖,继续用着结结巴巴的口吻说道:“多……多亏得大、大王的威风,这……这些个村民,哪里敢不从命。便……便是让、让他们献上童男女,他们,也不敢不听。”

“童男女我也是吃过的,算是滑嫩。”

虎妖大笑了一声,“只是,本王不比我那些个兄弟,不挑食不忌口,是肉就成。”

说着,又看了看地上的狐狸,继续道,“我被那老鬼赶出来,现在手下正没得力之人,等再过些时日,我便传你个法门,到时你也能真正化形,不用这般说得如此费劲。”

狐狸赶紧上前,一幅痛哭流涕的模样,“大……大王,身份尊贵,我……我不过是小小野狐,能遇上大王,实在是幸运。”

“你这狐儿虽口齿不清,可说话中听。我这初来乍到,正是要建立山门,招揽手下,那南山那一只孤狼,可作我先锋,北山的那一头花豹,可封个将军。我到时有功法传下,让那些个有资质的都化形,好作个小妖,快活快活。”

那虎妖又继续张狂地笑了两声,忽而语气又低缓了许多,“可怜我那母亲死得早,我年岁又小,那些个好山好水未能赶上,只落了这么个荒山野地,这往后便要靠自家打拼了。”

“大……大大王,英明神武,定、定然能有大出息!”狐狸听得虎妖的豪情壮志,又赶忙上前奉承。

“算了,这些都是后话,先回山里饱餐一顿才是正事。”

虎妖摆了摆毛茸茸的手臂,突然朝着山岭上吼了一声:“猴儿们,且把这些个血食,搬上山去。”

唧唧吱吱的声音倏然响起。

那山岭的树梢上,立时跳下来了一二十只猴子,有大有小,挥舞着棍棒之类的器具,齐齐涌到了那些个猪羊后方,张牙舞爪地怪叫着驱赶。

只是那些个猪羊早吓得瘫了,哪里是有些个野猴子驱赶得动的。

那狐狸又连忙道:“大王威风太盛,留在此地这些个血食可就走不动了。”

“那本王便先行上山。”虎妖又是大笑一声,一伸手就要将面前离得近的一口肥猪扛在肩上。

这时,忽而有一阵山风拂过。

虎妖猛地将肩上的肥猪扔下,转头望向身后。

只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握长剑,衣袂飘飘,不徐不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大王,人间世界,容不下你建立山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初闻江主

山风阵阵。

乱糟糟的喧闹声倏然停止,一群野猴儿茫然地回过头,望向裴楚出现的方向

一些个猪羊家禽早吓得站立不起,哼哼的声音也无。山野一时俱静。

虎妖扔下了刚扛在肩上的一口肥猪,目光冷厉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裴楚,双目之中,又是疑惑又是警惕。

不过他并非什么野妖怪,知晓人间有修士和诸多懂术法的高人,如他还懵懂时,便曾几度被一个人类女子给教训过。

此刻,蓦然冒出一个道人,连他此前都未曾察觉到,自然生出些许忌惮。

只是虎妖不曾开口,那头皮毛光亮的狐狸这时已经跳了出来,口齿不清地叫嚷了起来:“哪……哪里里来的道士?敢……敢与大王,如此说话?”

“你这狐狸倒是机灵,拍马逢迎一刻都不错过。”

裴楚目光在狐狸扫了一眼,并未在意,只是望着这头背生双翼的虎妖,“大王为何不言语?”

虎妖是个有心气的,哪里受得了裴楚这般咄咄逼人的目光,一脚将挡在面前还在嗯嗯啊啊组织语言的狐狸踢飞,眼露凶光,恶声恶气道:“道人,你闯我山门,想要作甚?”

“我方才已经说了,这人间世界,我劝大王还是不要建什么山门。”裴楚将手中的长剑扛在肩上,随手指向地上的猪羊家禽,“还有,将此间的牲畜都送回村中。”

“笑话,这是村民供奉本王,凭何要还回去?”虎妖狞笑一声,仿佛听笑话一般,“且这山是本王的,本王又如何建不得山门?”

“这山是大王的?”裴楚望着虎妖,用手里的长剑朝那黑黝黝的大山指了指,“大王可有地契?”

虎妖听到此言,忽而大笑了起来,“你这道人,也是可笑,那是你人间律法,本王为此山山君,这山中草木花鸟走兽,便尽数归我,要甚地契?道人,本王今日有口食,不想理会于你,饶你过去,速速离开。”

“如此说来,这山是大王强占的……”

裴楚像是没有听到虎妖的威胁一般,忽而又问道,“方才听大王言语,多有吃过童男女,不知真假?”

“嗯?道人莫非想要杀本王不成?”虎妖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即像是被激到了一般,“本王食人不多,但十多口总是有的,”

“大王真是有胆气啊。”裴楚轻笑一声,只是笑容已然转冷,“明知我如此问,还敢这般回答。”

“答了你又如何?”虎妖气势惊人,大声笑道:“这越州往后我家山场……”

“是么?”

呛啷——

不等虎妖话说完,拔剑之声骤起。

……

飞沙走石,狂风倒卷。

周遭百十丈的范围,草木断折,一派狼藉。

一道道闪烁的剑光中,虎啸怒吼震天动地。

轰隆一声巨响。

山岭上一个硕大的黑影倒飞,重重砸在地上,浓重的喘息之声宛如风箱一般。

硕大的猛虎身躯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一身斑纹外皮上伤痕累累,到处是被利剑划破的伤口,手臂粗的长尾断了一截。一对铜铃似的大眼里仿佛滴得出血来,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愤怒、怨恨和强烈的不甘心。

又一声呼啸,宛如霹雳。

山岭之下,草木簌簌,群鸟高飞。

虎妖口鼻冒出点点鲜血,甩动着硕大的脑袋,眼望着站在身前不远的年轻道士,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喝出了最后一口气:“道人,道人,我不过是占据此山,要村民献些家牲,你且饶我一命,我这便离去。”

裴楚站在猛虎身前不远处,他身上的道袍前襟后背都有大片撕裂的痕迹,一头扎好的发髻也凌乱不堪。

面对虎妖的呼喝之声,裴楚面色如水,眼里只有杀机,轻轻摇摇头:“晚了!”

缓缓将握剑的右手抬起,凝霜剑清亮如雪,似泛着淡淡寒意。

这把剑他不知来历,是初次对战妖魔之属,但确实品质非凡,虽无破法之效,可锐利异常,几番交手之下,已然在眼前这头虎妖身上刺出了七八道伤口。

其中最深的一道是在虎妖的小腹处,一剑洞穿,使得这头虎妖再难以抗出伤势,从虎头人身的人形,化作了本相的猛虎之躯。

眼看着裴楚步步逼近,虎妖似极为不甘心地倒退了两步,怒吼道:“道人,我乃越江之主第二十一子,受封于此,你今日若杀我,此山周遭百十里,皆要为我偿命!”

裴楚手持凝霜剑,步步靠近,面对虎妖的威胁,丝毫不作理会。

那虎妖眼看裴楚不为所动,已然到了近前,忽而张开冒着血水的血盆大口,喷出了一道黑色的烟雾之气。

黑雾过处,草木瞬间枯萎焦黑。

裴楚却像是早已料到,虎妖会有此一招,在黑雾近身的瞬间,一阵山风倏然而起,将那道黑雾倒卷了回去。

呼——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是一道大风激荡开来,将那倒卷回来的黑雾,吹向了四周。

这一次却非是裴楚的呼风,而是虎妖肩背上的短翼,骤然扇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狂风。

借着这道狂风和黑雾的掩护,虎妖一个纵跃,双脚蹬踏在虚空,飞了起来。

“想跑?”

裴楚目光透过黑雾,见到虎妖扇动着短翼,飞起想要逃窜,心中丝毫没有半点意外。

纵身一跃,旋绕在四周的狂风宛如龙卷,借势拔高数丈,手中的剑光陡然绽放,宛如惊鸿。

刺啦一声,血水飘飞。

已然飞到半空的虎妖骤然哀嚎怒吼,挣扎着在空中旋了两个圈,轰然落下,倒地不起。

裴楚环顾了一眼周遭,遍地的树木草皮毁坏,狼藉疮痍。之前的一些个猪羊家禽和那些山中跳下来的野猴,以及那头口吐人言的狐狸,早在交战起时,吓得跑了个没影。

他大步走到了虎妖的尸身旁,将手中的凝霜剑插在了地上,抬脚翻动了一下虎妖的尸身。

这头虎妖除了背身短翼之外,额前颈后,腰腹多处,隐隐有黑色的鳞片,只是被一身斑斓花纹遮挡,若非细看,几不可查。

裴楚收回目光,轻吐口气,他忽然想起了前次的那条蛟蟒,口中低语:“受封!越江之主!这便是猪道人顾左言他,始终不愿意正面与我说的?”

前面他还只是猜疑,这次却让他心中清晰了几分。

良久,裴楚收起了剑,一路沿着莽莽群山,往东而去。

……

ps:越江之主其实已经早给出了一些暗示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素素独行

东越有庸岭,连绵数十里。

庸岭之下的一条蜿蜒山路上,一阵怪里怪气的歌谣在山中回荡:

“我两耳大来四腿壮,终朝浪荡在山岗。今日吃了两头虎,明朝再补四只狼……”

陈素背着行囊,听着后面传来的山歌,登时停下了脚步,叉腰喊道:“猪道人,猪道人你别唱了,走快一点。”

“我昨天晚上没吃饱,今天正把食儿找。素素姑娘莫着急,你一个人儿跑不了……”

山路后方,一头大白猪,摇摇晃晃十步一停,正微微抬起头,哼哼唧唧地发出了一阵笑声。

“猪道人,你慢慢唱吧,我先走了。”

陈素见着猪道人这惫懒的模样,有些生气地转过头,自顾自地朝前走。

“唉唉,别别。”

大白猪眼看陈素加快步子,登时有些晃了起来,四蹄扬起,急忙赶上,口中叫道,“素素小姑娘,你要一个人跑丢了,小道士非要杀我吃肉,不对,是打上我山门。你莫要着急呀,我们这已经到了东越郡,不用那么赶。”

“可这到东越郡郡城还有好远呢。”陈素大步朝前,不满地哼了一声。

与裴楚分开后,在将乐郡境内,这猪道人还好,愿意赶路。可一路平平安安进入到东越郡境内,猪道人就故态萌发,一天走个几十里路,就嚷嚷着装死喊累。

东越郡是越州五郡最大的一个郡,州府所在,两人虽然在今日进入了东越郡境内,但距离郡城少说也有十多日的路程。

当然,这是在不用“丹符式”神行之法的前提下,这一点此前裴楚已经有了交代,为了免去些麻烦,在人前尽量不要展露神异。

“放心放心。”

猪道人扭着肥硕的身躯,跟在陈素身边,“小道士一路肯定没那么顺利,他又绕了远路,追不上我们的。估计等我们到了郡城,还要等上他几日呢。”

“也不知哥哥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耽搁了?”小姑娘已然转移了注意力,关心起一人独行的裴楚来。

“那也说不定。”猪道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路上肯定有很多人找上门,小道士都要应付过去,肯定没那么容易。也算是小道士有点良心,不然真的是事情多多,麻烦死个人。”

“你又不当人了,事情来了又不会找到你。”小姑娘翻了翻白眼,轻哼一声,跟着神色又稍稍紧张了几分,“猪道人,你说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嘛……”猪道人稍稍沉吟,“江湖手段虽多,可小道士那般精明,又有诸多术法,只怕是找麻烦的人有危险才是。”

说着,猪道人顿了顿,又道:“素素小姑娘,小道士惯爱管闲事,要是没能赶到东越郡怎么办?要不你随我回山门,我那师父天天嚷着宗门里没个生气,你去了肯定热闹得紧,还能教你很多法术武功。”

陈素微微沉默了一阵,蓦地哼了声:“不去。”

“还不收你呢!”猪道人似乎被呛住了,良久,才哼哼唧唧地回了一句。

两人在山路上又走了一阵,忽而,被陈素强拖着加快步伐的猪道人顿住了脚步,再度叫嚷了起来:“有村落,素素小姑娘,前面有村落,我们赶紧去投宿。”

在山路下的不远处,炊烟袅袅,正有一处二三百户人家的村落。

“这才多早啊!”

陈素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稍稍偏西,距离天黑少说也有一二个时辰。

猪道人又再度叫嚷了起来,“不早了不早了,要是错过宿头,又要住深山老林了。”

“唉——”陈素见猪道人死皮赖脸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走,素素小姑娘快点。”猪道人这会来了精神,四蹄迈开,脚步给外的轻飘。

走了没多远,忽而猪道人又再次顿在了那里。

四蹄软倒,肥硕的身躯躺在了地上,大脑袋用一个怪异的姿势抬头望向天空。

从后面赶上来的陈素跟着抬头,就见天空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个纸鹤,落在了猪道人面前。

猪道人张开大嘴,口中产生一股吸力,将那纸鹤吞入腹中。

陈素在一旁看着有些好奇,问道:“猪道人,这是什么?”

猪道人一阵沉默,忽然一个蹦跶,灵敏地站起身,朝着陈素急吼吼道:“素素小姑娘,你先去那村子里投宿,莫要乱走,我随后再来寻你。三日内,我若未能赶来,你便独自去州府寻小道士,路上多多小心。”

说着,又从口中吐出了一道白光,落在了陈素手里,“若遇上危险,就用它来打人。咒语我前番与你说过的。”

“猪道人……”

陈素不明所以,连忙喊了声。

可猪道人似乎无比焦急,在地上猛然刨了两下,硕大的身体往地下一钻,消失得无影无形。

小姑娘望着猪道人土遁离去,愣愣良久,有心想要追赶,却不知该往哪里。再低头看向手中,方才那白光却是一根筷子粗细的玉针,针上似有密文。

“那个纸鹤好像是传书,猪道人是遇到什么紧要事么?”

小姑娘轻声低语了一声,没有埋怨和怒气,反而神色平静地将那根玉针收好。

她在裴楚和猪道人面前虽偶尔有小女儿姿态,但经历过诸多事情,眼界已开,心性比常人坚毅得多。

此刻,即便孑身一人,她也丝毫不慌乱,先是检查了一番包袱之中的银钱和诸多裴楚交给她的符箓,一一做足了准备。而后才沿着山路,朝着那处村落迈步走去。

到了这处村子附近,陈素先是在村外看了看,这村子不小,她想先看看村前有没有客栈旅店。

她包袱之中银钱充足,如果有客栈,不用麻烦他人,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这村子虽然有二三百户人家,可村前却是连个酒肆也无。

“那就要找人家投宿了。”陈素心中打定主意

其实,她自觉一人在山中住上一晚,也没有什么。虎豹豺狼,走蛇虫蚁,她都不惧。

不过和猪道人已然约定在这村里,她便准备找一户人家投宿。

至于猪道人会不会一走了之,不再回来,她也不担心。

等上几日就是了,若猪道人未能赶回,她就准备独自去东越郡州府所在找裴楚。

村中不知是因为此时是农忙还是什么缘故,陈素敲了几家的门,都没见人在,似乎搬走了一般。

连续找了好几户人家,终于在村中一户看着院落还算可观的农户门前,见着了一个正在晾晒衣物的妇人。

陈素上前朝那妇人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婶娘,我是过路人,天时不早,能否在贵处借宿一宿?”

那妇人见着陈素,先是一愣,随后叫道:“你这女娃儿是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到此?”

陈素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我要往州府去的,并非一人,只是家人刚有事离开,晚些就来寻我。”

“借宿倒是不妨……”那妇人轻轻点点头,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连摆手,“女娃儿,我这家中不方便,这村中也不欢迎外人,你趁着天还未黑,快快去其他处吧。”

陈素不知这妇人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不过见对方如此说,她也没追问,再次施了一礼,转身就准备离去。

这一户人家既然不答应,还有其他人家,再不济随便寻个墙角凑合一夜,也没太大关系。

“是谁在外间?”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这户人家的大门内,走出了一个眼眶微红的中年男子,面颊隐有淤青。

“是个过路人,前来借宿。家中又无多余的空房,我便让她离去。”那妇人见男子出来,随口说了一句。

“这是哪里的混账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中年男子闻言登时呵斥了一声,转而望向陈素,和声道,“小姑娘,天时不早,且在我家中歇息。”

陈素看着这对夫妇迥然不同的态度,轻轻咬了咬嘴唇,忽而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更无一个是男儿

“当家的,这……”

伫立在门前荆钗布裙的妇人,见自家男人如此殷勤,不由低低出声。

“上门便是客,如何能轻慢于人。”那中年男子则再度瞪了妇人一眼,而后又朝着陈素热情道,“这位小娘请到我家中歇息。”

那妇人似被男子接连呛了两声,面色微变,望着陈素的眼神有几分复杂,稍稍吸了一口气,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勉强笑道:“女娃儿,且留下住上一晚。”

陈素站在门前,看着这对夫妇的神色各异,心中暗暗警惕,但她并未离去,反而大大方方朝两人行了一礼,“多谢叔叔与婶娘,那我便叨扰了。”

“无须客气。”中年男子又笑着摆了摆手,望向一旁的妇人道,“拙荆会为小娘收拾个住处。”

那名前后态度不一的妇人,渐渐也热情了起来,领着陈素进了家门。

言谈间陈素也从妇人口中了解到这家家主人姓名,叫做李延年,曾经为商贾,颇有积蓄,近些年年成不佳,买地务农为生。李氏小名未提,只说是本地人。

这是前后两进的宅院,进了院落,陈素能够看得出这户人家家宅宽阔,看上去虽不是富贵人家,但屋舍齐整,有豢养有鸡鸭家禽和猪牛羊等家牲,较之陈素曾经住过的谢采文家中还要殷实几分。

两人正来到内院,忽然墙角一个黑影蹿了出来,扑向陈素。

陈素眉毛一扬,下意识就要出手,那黑影似乎感到不妙,连忙跳开。

这时旁边的李氏轻喝了一声,“退下!这是家中客人,不可添乱。”

呜呜之声登时响起。

陈素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头个头不小的大黄犬,看着颇为灵性,被李氏呵斥了一声后,立刻退到一边,吐着舌头,摇尾讨好。

李氏呵退了大黄犬,又朝陈素安抚道:“素素莫怕,这是家中养的,不会伤人。”

“多谢婶娘,我不怕的。”

陈素面带恭敬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殊无惧意,见多了妖魔鬼魅,莫说是一头大黄犬,便是虎狼她也只视为等闲。

“你与我家六女倒是像。”李氏轻轻叹了一声。

“娘,小妹还在里间跪着,便饶过她这一回……”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内院传了出来。

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婉。

少女似乎没想到家中有来了客人,话说到一半,声音登时一顿,但看清了被父母领着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后,又稍稍松了口气,双眸有些好奇地在陈素身上扫了几眼。

“你爹既要罚她,便让她跪着吧。今夜过后……”李氏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似乎收拾了一番心情,又朝陈素介绍道,“这是我家中五女,名蔷,前面四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唯有两个还在膝下。这是素素,今日来家中借宿的。”

“姊姊好。”陈素当即上前见礼。

那少女性格似乎颇为羞赧,哪怕是见着比她还小的女孩,都微微红了脸,似有些手足无措地避到了一边。

李氏看着落落大方的陈素,禁不住摇摇头,“你这性子若是能得六女和素素几分,我也不愁你往后生计了。”

说着又朝那少女说道,“你且去将你四姐的屋子收拾出来,与素素住上一晚。”

少女低着头应了声是,施施然去了。

……

日头西沉,天色将暮。

堂前客厅,一张圆桌上,几人环绕而坐。

坐在大厅正中的李延年笑容可掬,望着陈素笑道:“我家中有六个女儿,往常便热闹,不与其他人一般讲究虚礼,素素尽可随意些,粗茶便饭,莫要嫌弃。”

陈素笑着学做大人抱拳,脆生生道:“李大叔太客气了,能收留我落脚,已是多有打扰,素素感激不尽。”

“你这娃儿,真是大气,怪不得敢一人投宿。”李延年笑着夸赞了一句,只是看着陈素这般,眉宇间又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

端坐在李延年旁边的李氏,眼里亦是流露出几分爱怜,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在摆放菜蔬碗筷的李家五女李蔷垂着头,悄然看了一眼落落大方的陈素,低低呢喃了一句,“和小妹一样。”

李氏夫妇二人似像听见,又如未闻。

眼见一应碗筷菜肴摆放整齐,李蔷手捧着一个饭碗,夹了些饭菜,起身离席,再次如声若蚊蝇道:“爹,娘,我先去为小妹送饭。”

“莫要管她,便让她饿着。”李延年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只当没这个女儿,看她往后还敢自作主张。”

“当家的……”一旁的李氏不由出声,又看了一眼被李延年哼了一声,再次有些讷讷的李蔷,微微颔首:“去吧。”

等李蔷离开后,李延年又转而望向陈素,忽然扬起了桌上的一壶浊酒,笑着问道:“素素小娘可饮得酒?”

旁边的李氏正拿着筷箸,亦是稍稍顿了顿,抬头挤出了一丝笑容,“我家这是米酒,滋味颇佳,能解暑消乏。”

陈素眼睛微眯,忽又展颜一笑,摇摇头,“李大叔,我家哥哥不让我饮酒的。”

“不妨事,这是……”李延年还想再劝,忽而桌下似被人轻踢了一下,再次收起了酒壶,笑道,“那便多吃些饭菜。”

陈素又笑着点头应了。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然渐渐黑了下去。

李氏又和李蔷端来了木桶热水等物,供陈素梳洗。

陈素一一谢过,关了房门后,又从包袱里取出了那把短刀放在木桶边,再翻找出了“祛毒符”“开天眼符”,调了两杯清水喝下,而后才洗浴了一番。

她今晚住的这间房,据李氏母女所言,这是她家中四女出嫁前所住,墙壁和柱子上贴有钗花和红纸,在窗户上还张贴有喜字,陈设家具也颇有喜庆。只是陈素却不敢轻信。

好在其间除了李蔷来为她添了一次热水后,并无任何状况发生。

等一切收拾妥当,天早已黑透。

陈素换了干净的衣物,将房间内的矮凳和房中的几个小碗酒盅之类物件,分别轻轻放在门边和窗户上。

这是裴楚曾经教过的,若是她一人的时候,特别要小心夜间有人突入房间而自身毫无所觉。

布置完了这些小手段后,她这才转身回到了床边,静静坐在新铺好的床上,思量了起来。

“这家人倒真是奇怪,前面那李氏对我颇为冷漠,而后一家人又很是热情。莫不是她家中还有幼子病重,想留我下来纳为妻妾冲喜?又或者这家人幼子殁了,要我**?不过,他们说起过还有个小女儿,似乎受了处罚,倒没提起其他。”

她随着裴楚一路多经历了各种怪异事,又从许多人口中听了各种乡俗,难免有所联想。

至于说谋财害命,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并未在人前暴露财货,那这般可能就是盯上她这个人了。

“我不知这家人是否有所图谋,但哥哥曾说,做事须放胆,抛却计较,但行事却要谨慎,若这家人若当真对我起了歹意……”陈素摸向了那把放在床边的短刀,双眸似有光,明灭不定。

……

叩叩——

夜中不知几时。

和衣而睡的陈素猛然惊醒,握着短刀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双眸在夜中如有神光,快速扫过房中。

房内无人,所做的一些布置并无异样,周遭的虚无也没有升腾起什么阴煞之气,她才稍稍安心几分。

叩叩——

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声在门外响起。

“谁?”陈素稍稍靠近了门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外间无人回答,只有“叩叩”的轻微敲门声再度响起。

陈素先将靠在门边的矮凳移开,而后将短刀背在身后,这才缓缓打开门。

一开门,陈素立时愣了一下。

就见门外,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眉宇间和李氏以及那个少女李蔷都有五六分类似。

在小姑娘的脚边则趴伏着一条大狗,正是她之前在院落中所见的大黄犬。

“你就是素素?”小姑娘一见陈素开门,低头就往房间里钻,“我叫李霁,快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李霁?”

陈素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有些疑惑,随即明白了过来,问道,“你就是六女么?”

“对,是我。”叫做李霁的小姑娘说话很是爽利,趁着这会已然和那头大黄犬钻入房内,随口道,“是我五姊和你说我姓名的么?”

陈素见这一人一狗进入房间,将手中的短刀横在身前,心中警惕,淡淡道:“没,我猜的。”

“哦,我想也是,我五姊见人都说不出话来的。”李霁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熟络地摸到了桌前,又朝身后晃了晃手,“大黄,关门。”

“呜——”那头大黄犬极为通灵性地低低叫了一声,竟是用前爪将门给关上了。

李霁在桌前点燃了烛火,回头看到陈素手里握着短刀,面无惧色,反而好奇道:“咦,你竟然有短刀,嗯,比我的好看。”

说着,轻轻拍了拍腰间,赫然也挂着一把兽皮刀鞘的短刃。

“你来我房中做什么?”陈素扫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短刃,似乎感受到这莫名闯入房中的李家六女并无恶意,稍稍放松了几分,但心中疑惑更甚。

“我来救你性命啊!”李霁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救我性命?”

陈素眉毛微微挑了下,这话若是换个她所知道有能耐的人来,她还有些动容,眼前这个小姑娘,年岁约莫和她差不多,可若要说本事,她自觉远胜。

李霁却不知陈素此刻的想法,在房间内快速扫了一眼,看到了陈素放在桌边的行礼包袱,伸手就要去整理,“快点,收拾好东西,我让大黄带你从后门走,等会怕是来不及了。”

陈素上前一把按住她的包袱,望着李霁道:“你且把话说清楚。”

李霁见陈素阻止,稍稍愕然,赶忙道:“你逃走就是了……”

“汪——”

进了屋后一直安静无比的大黄犬,猛然皮毛倒竖,朝着门外吠了一声。

“大黄!”李霁被犬吠声惊扰,脸色骤然一变。

砰砰砰——

这时,外间院落,猛然一阵剧烈的拍门声响起。

声音之大,似乎整扇门板都被砸了一般。

紧着着,一阵呼喝之声乍起。

“李家兄弟,你且出来。”

“延年,这次是轮到了你家,如何能够推诿?!”

“我们各家都遭了难,你李延年凭什么逃避!”

“这次本是你家五女李蔷,但你六女李霁自愿站出来,我等也不为难,快些将她送出来。”

“快点把人送出来,今次你家逃不了的。”

……

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呼喝声不断从外面传来。

“这是怎么了?”陈素听着外面的巨大响动,不明所以。

“你快从后门逃!”

李霁听得外间的响动,已经是急了,跺了跺脚,冲陈素喊了,匆匆地出了房门。

“这是出了什么事端?冲我来的么?”陈素看着李霁匆匆出了门,心中疑惑更甚。

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行李,抽出两张“丹符式”垫在鞋上,又将包袱收拾好背在身上,悄然朝着外间嘈杂之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院外。

李家的大门坍塌了一般,三十四个老少青壮明火执仗,正围在大门左右。

一身短衣的李延年弓着身子,嘴角迸裂,脸上的淤青又加了几道,被几个汉子架住了手脚,押到了两个乡老面前。

其中一个乡老看着脸上多有伤痕李延年,长叹了一声,“延年,我知你这几年多为乡里做过些事,可事关全村人的生计,我等皆是无奈,又非故意与你为难。原也答应过你,你出些钱财,若能寻到替代之人便罢,可也寻不到人。今番本是你家五女,但你六女既然愿意,我等也不阻拦。”

李延年吐了一口血水,朝着众人求饶道:“我家六女不懂事,她说的如何能够当真。我愿意出钱,哪怕是卖了家宅田地也不可惜,只求免过这次劫难……”

“呸!”一声怒喝在旁边骤然响起,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红着眼睛,“你家女儿是人,我们家的便不是了?你有钱,那你去县中买些个罪女,你既然出不了人,今日便要你家女儿上山。”

“姜四哥说的是,你李延年六个女儿,嫁了四个,还有两个未嫁,随便那个上山皆可。”

“若说钱财,哪家女儿上山,我们也都有补贴,如今本就天时亢旱,若再不祭祀,我能便只能做丢去家业,逃亡他乡。”

“延年兄,不要再阻拦了,你家李霁是个识大体的,她都愿意,你又何必如此。”

人群之中或骂或劝,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声音响起。

另一个乡老这时也出声说道:“延年,做事最求公道,不然不能让人信服,他们家的女儿献得,你的便不成么?没那个道理。我们周遭村镇,甚至县里的都尉长吏都组织了几番人手,斗他不过,死伤了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还能奈何?”

被几个人架住双臂的李延年口鼻有鲜血冒出,听到周遭的声音,只是摇头:“我李延年一生无子,只得了六个女儿,她们尚在襁褓之中时,我便立誓要护他们周全……”

噗地一声,李延年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青壮狠狠一拳捶在了李延年的小腹上。

青壮双目赤红,似咬着后牙槽地吼道:“我也说过要护我家小妹周全啊——”

“当家的——”在李家大门后,李氏远远看着李延年挨打,哭喊了起来。

“莫要再和他废话,他定然是将两个女儿藏在家中,搜出来送上山便是是。”

“你们想想,再要触怒那头……触怒它……,往后我等还有活路么?”

众人中,有人见李延年嘴硬不肯说,便要冲入他家中搜查。

“住手!”

这时,忽然一声娇喝响起。

李家大门内,一个小小的人影大步走了出来,“我李霁已答应上山,你们怎可打我爹爹?”

人群里的老少青壮闻声,登时稍稍沉默了下去,架着李延年的几人同时也松开了手脚,讪讪站在一边。

李霁几步冲到了李延年身边,伸手要将他扶起。

李延年却一把将李霁的手甩开,怒骂道:“我让你在后院跪着,你出来作甚?少了你一个,山上那头妖孽就要饿死了不成!”

李霁却昂了昂头,大声道:“爹爹,五姊性弱,眼看已要出阁,而女儿年幼,既不能供养双亲,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

“你你……”李延年又怒又气,举起巴掌要打,一时又软了下去,忽而道,“家中那……”

“爹爹!”李霁见李延年要说其他,猛然打断道,“这是我自家事,与外人何干,莫要再说了。”

李延年闻言登时面色萎顿,长长叹了一声。

“原来如此!”

此刻,在李家院落的矮墙上,陈素猫着身将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道这对夫妇为何态度怪异,前番冷漠后又热情,原来是想让我替他们挡这一劫。不过,这家人倒并非真是恶人,只是被迫无奈,那李延年前面挨打都未曾提我,直到李霁出现才忍不住开口,这是爱女心切。嗯,这李霁,年岁与我仿佛,却是个有气概的。”

陈素又看了看明火执仗的众多老少青壮,心中又生出了些许感叹:“只是这些个村民青壮,着实让人生厌,斗不过便不斗了么?在辟北县时,杭家集众人除山贼,杀妖魔,斩杀峄山府君,何等豪气冲天,两相比较,差了不知多少。”

想到此处,陈素忽然站起身,大喊了一声:“李霁!”

在场众人正沉默间,骤然闻听有声音响起,齐齐抬头,便见到院墙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手握短刀背着包袱小姑娘,一跃跳了下来。

“素素,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李霁看着陈素跳下来,一时愕然。

陈素大步走到李霁身边,视众多村中青壮老幼如无物,“是哪个山,什么妖魔,我随你去!”

……

“哪里来的女娃儿,要去送死?”

良久,人群里不知谁人喊了一声。

陈素牵起李霁的手,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我家哥哥教过我一句诗,叫做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可惜,我说了你们也不懂!”

第一百三十五章?二女斩蛇

庸岭。

山势连绵。

陈素站在庸岭半山的小路上,遥遥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山脚的火把亮光已然渐渐看不太清,两个带路的青壮,指明了方向就跑了,似乎都不怕人逃离。

林间有蛙叫虫鸣和掠过山岗的簌簌风声,大黄犬在草木里左右窜动,不时发出了一声声低鸣。

李霁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目光同样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夜幕,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陈素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素素,你饿了吗?”

“不饿,怎么了?”陈素讶然回头,眼中露出几分疑惑。

“我给你看点东西。”李霁大咧咧笑了笑,一甩肩上颇为沉重的包袱,放在地上,一一解开。

包袱边缘上放着两个小瓷瓶,然后还有几个巴掌大边角磨的锋利的铁蒺藜被厚布裹着,此外占据包袱最大空间的,就是一大包用粽叶包着的米糍,约莫有**斤的样子,打开后能够闻到浓郁的米香。

远处乱窜的大黄犬似乎闻到气味,几步就蹿了回来,吐舌摇尾,一副讨好主人的模样。

李霁先是用一片干净的粽叶包了一块递给陈素,而后又扯了一小块,随手抛出,大黄犬灵活地一个跃起,就将那块米糍咬在嘴里。

陈素接过米糍咬了一口,米糍粘腻,带着一点嚼头,味道香甜,似乎还加了红枣和豆沙等物,只是她有些不解,问道:“李霁,你带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喂那条大蛇了,这可是我让五姊悄悄准备的,你是不知道打这些米糍花了费了我好大的劲。”

李霁也扯了一块米糍,咬在嘴里,然后将其中一个小瓷瓶举起晃了晃,口齿不清道,“这里面是蒙汗药和老鼠药,我用私房钱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一边说着,一边将瓷瓶打开,将里面的粉末倒在了米糍上,搅拌了几下,而后又将那些个铁蒺藜塞到米糍里,拍打了一遍,等外面基本看不出异样来,她又拿起另外一个小瓷瓶,冲着陈素道,“这个是蜂蜜。”

说着,李霁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的木塞,将黏稠的蜂蜜倒出,淋在了米糍上。

那米糍捶打得烂了,又蒸煮过,本就带着米香,这一下浇上了一层蜂蜜后,香味更甚。

一旁的大黄犬几次想要靠近,都被李霁一巴掌劈开,呵斥了几声:“大黄,这个你不能吃,记住了。”

大黄犬极为通人意,呜呜两声,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原来你早有准备。”

陈素看着李霁用粽叶重新将米糍包好,露出欣喜之色,接着又有些疑惑道,“可那大蛇会吃这个吗?”

“当然会,我之前就查探过了,那条大蛇是个馋嘴的,除了吃人外,前面的几次祭祀,村里给的家牲蔬果和米面都会被它吃个干净。”

李霁有些费劲地将包袱重新挂在肩上,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黏糊糊手指,轻哼了一声:“那大蛇想吃我,那我非得让它涨破肚皮。”

“哈哈,李霁,好样的,就该是这样,那大蛇要吃人,我们就要涨破它肚皮!”

陈素忍不住拍起手来,只觉得这个李霁甚是合她脾气,她一路虽见多了各色人物,但如这般年龄相仿女孩儿,只李霁一人。

方才在路上,她已经从李霁口中了解了一个大概,这庸岭上大约是去年时,来了一条大蛇。见过的人有说三五丈长的,也有说七八丈长的,头大如簸箕。

最初这条大蛇是托梦与人,要人们供奉家牲,到后来渐渐变本加厉,每月还要吃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女,方可满意。

乡县之中开始也有人组织过几次围剿,只是多有死伤,恐惧之下,惊惧之下,众人渐渐不敢再动了其他心思,只能各家各户凑银钱送童女上山,以此避免大蛇为祸。

“李霁,我也有东西给你。”

陈素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见周围确实无人,这才解开包袱,取出了几张符纸。

先是拿了一张“开天眼符”,用充作水壶的竹筒倒了一点,递给李霁,“你先把这个喝了。”

李霁微微有些疑惑,但看着陈素正望着她看,登时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半点扭捏,“好。”

竹筒里的水喝完,李霁下一刻就叫了起来,“哎呀,素素,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我一下就觉得这山里一点都不黑了,什么都看得清。”

“那你小心见到鬼。”陈素抿了抿嘴,又看了看李霁的布鞋,“脱鞋。”

小片刻时间,李霁再度看陈素的眼神都完全变了,“素素,你会法术吗?”

“不会,法术很难学的。”陈素摇摇头,“这是哥哥给我防身用的。”

“好姊妹,你是个大方的,要能活着,我一定请你喝酒。”

“你也喜欢喝酒呢?”

“那是当然,我家里的米酒都被我偷偷喝了,哎呀,我爹还追着我打了几次,哈哈,他追不上我。”

“我爹娘不在了,有个弟弟跟着姑婆,不过我有哥哥,他可厉害了,前些时候就杀了一头蛟蟒。”

“素素,你快说说……”

“那其实是妖魔,会化作人形的,等下,我力气大,你把包袱给我背……那妖魔晚上来的……我假晕过去,而后砍了它一刀,它就跑了,好在我哥哥就在它巢穴等着,将它给杀了……”

“哇,厉害!我只有姊姊,要有个这么厉害的哥哥就好了……”

夜幕深沉,山路难行。

两个女娃儿一路窃窃私语,上了山林。

……

在山路上走了没多长时间,道路痕迹渐渐不太分明。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湿和腥气,两个小姑娘已然不再说话,而是细细观察起了周围。

陈素仰头望着黑黢黢的山上,一处草木稀疏,周围开阔的岩石间,有一个硕大的山洞隐约可见。

大黄犬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吼声。

“大黄,安静。”

李霁俯下身轻轻安抚了一下大黄犬,然后指了指山岩中间那处黑黝黝的山洞口,“素素,应该就是这里。”

陈素微微点头,侧身望了眼李霁,“我上去放米糍,你找地方躲好。”

“嗯,你小心。”李霁应了声,将短刀拿在手里,另一手又揉了揉大黄犬的脖子,低呼道,“大黄,跟我来。”

山洞口,地面周遭光溜溜的一片。

草木不生。

陈素沿着下风口蹑手蹑脚到了山洞边缘,隐约间能够感受到山洞里有东西给了她莫名的危机。

阴冷,深寒,似乎多站一会全身都会僵直住。

她没敢再靠近,这洞穴里的大蛇不知算不算妖魔,可能够托梦,即便没有化形,也是有灵异的。

生人有气息,离得近了,肯定会被里面的大蛇给察觉到。

陈素轻轻咬了下嘴唇,小心地包袱里用粽叶包裹的米糍解下,几步跑到了洞穴口放下,然后凭着“丹符式”的轻身之能,几个纵跃就跳到了外面的一块岩石后边躲起。

哗啦啦——

正当陈素的身影躲到了边缘的岩石后面,山洞内陡然传出了一阵剧烈的摩擦声。

嘶——

一声刺耳的嘶鸣响起,山洞之内,一个比木桶还要大出一圈的黑色头颅探了出来,那是一个大蛇的脑袋,眼如圆盘,口中吐出猩红分叉的舌头。尤为诡异的是,这头大蛇头上有隆起一个三四寸高的肉瘤,仿佛要长出角来。

大蛇晃动着脑袋,似乎左右探寻了一番,而后低头见到了地上粽叶包着的米糍,粽叶已经散开,黄白色的米糍正散发着香味。

村民多有祭祀,往日送些鸡鸭米面到洞口也是有的,大蛇并未疑心,又从洞穴里游动着身体,探出了差不多半丈长的身体,全身覆盖着黑漆漆的鳞片。

颀长分叉的舌头在米糍上触碰了一下,大蛇似乎感受到了蜂蜜的香甜,张开大嘴将那十来斤的米糍连着粽叶一口吞了下去。

米糍本就粘稠,又淋了蜂蜜,大蛇一口咬下后,似乎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口腔蠕动间,又感受到里面尖锐的铁蒺藜,登时左右晃动脑袋想要吐出来。

远处躲在岩石后的陈素,看着大蛇的动作,猛然一下冲了出来。

她有“丹符式”轻身,再加上人小力大,这一下速度快得惊人,手里的短刀狠狠劈在了大蛇脑后的位置上。

大蛇的鳞甲坚硬,但并非刀剑不伤,且陈素手中的短刀是蕴含龙虎气的环首直刀重铸,立时砍出了足足有一尺长,两三寸深的伤口,鲜血飙溅而出。

嘶——

大蛇骤然遭受到重创下,口中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狠狠一甩头,朝陈素撞了出去。

陈素一个灵活的闪身,手里的短刀唰地又是一刀狠狠的砍在了大蛇的身上,再次创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但这次大蛇趁着陈素劈砍的间隙,整个头部扭动,撞中了陈素,将她整个人击飞了一丈多远的距离。

“大黄,上!”

正在这时,又是一声娇喝响起。

躲在稍稍远处一些的李霁,见到陈素出手,拿着短刀,猛然站起,

趴伏在李霁身边的大黄犬听到李霁的口令,一下蹿起,一道电光似的,冲到了大蛇的脑后。

大黄犬颇为机灵,没有去咬其他覆盖着厚厚鳞片的位置,而是对准了陈素方才砍出来的伤口,死命撕咬起来。

大蛇晃动着脑袋,但大黄犬就在它脑后,无法甩脱。

此时,李霁已然赶到,趁着大蛇拼命探头想要摆脱大黄犬的瞬间,举着手里的短刀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砍,她未学过武艺,但气力不小,短刀劈砍在鳞片上,立刻火星四冒,不能造成伤害。

但乱刀之中有一刀,正巧劈中了大蛇头上鼓起的肉瘤,那肉瘤没有鳞片覆盖,被一刀劈中,登时鲜血四溅。

大蛇几度受创,登时疯狂挣扎了起来,可大蛇只露出了一个头部,口中又有糍粑和铁蒺藜,无法撕咬。

剧痛之下,大蛇没有想着缩回洞穴,反而猛然朝外蹿出,粗长的身躯不断从和洞穴中冒出,响起一阵刺啦啦的一阵鳞片和岩石的摩擦声。

嘶——

大蛇口中猛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四名,叮当两声,两个卡在它喉咙里的铁蒺藜被它晃着脑袋吐了出来,大嘴张开,露出上下颚宛如匕首一般的四根尖牙。

“李霁,快让开!”

眼看大蛇从洞穴之中探出了差不多两丈多的身体,圆盘的眸子幽光闪烁,目标正是李霁,已然站起身的陈素赶忙呼喊了一声,人再次飞奔而来。

“素素,大蛇头上的肉瘤!”

李霁被大蛇狰狞盯着,一时也是全身冷汗,眼看大蛇转头朝着她而来,连忙呼喊了一声。

正在陈素脚步在大蛇身上连点,一跃跳到了大蛇的头顶,手中的短刀竖起,大喝一声,噗呲一下,短刀顺着大蛇头顶的肉瘤没入了小半。

嘶昂——

陡然一声不同蛇类的怪叫声,大蛇高高立起,大嘴张开仰天嘶鸣。

站在大蛇头顶的陈素,一个立足不稳,被大蛇晃动着脑袋给摔飞了出去。

大蛇颀长的身体,完全从洞穴之中游了出来,足足有六七丈长,全身黑色的鳞片,其中隐约夹杂着白色条纹,粗壮颀长的身体时而扭曲,时而伸展,轰隆隆地拍打得地面山石乱溅。

“李霁!”

落在地上刚刚站起身的陈素,看着大蛇发狂的模样,惊退了一步,猛地又看到了不远处的李霁,正处在大蛇抬起的尾部下方,急忙一个纵跃,将李霁扑倒,翻滚了两圈,险险避开。

轰隆一声,大蛇的尾巴重重拍打在地面上,跟着又是发出“嘶昂”的刺耳怪叫声,砰地一下,巨大的身体倒在了地面上。

陈素和李霁两人听得大蛇似乎没有动静,再度站起身,先是看了看大蛇,而后对视一眼。

“这……这大蛇是死了?”

李霁面色微微发白,她不比陈素身怀大力,体质超出常人,即便有符箓在身,短短的一番折腾已是大汗淋漓,腿脚都酥麻了。

“不知道,我们过去看看。”

陈素面露犹疑,看着还插在大蛇头顶肉瘤的短刀,悄然走进。

两人走到大蛇身边,轻轻踢了几脚,发现大蛇确实不动弹,顿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李霁又看到一直咬着大蛇脑后脖子位置的大黄犬,方才任凭大蛇如何折腾,始终未曾放开,登时上前摸了摸大黄犬的额头,“大黄,松口啦,这大蛇死了。”

大黄犬身上有大蛇方才疯狂拍打身体时磨破了皮肤的痕迹,一条腿拐着,好像在方才大蛇一番折腾中被压断了。

听到了李霁的喊声,大黄犬罕见的没有听话,反而口中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大黄,你怎么不听话?”李霁看着大黄犬的反应,一时有些迷惑。

陈素在一旁却悚然一惊,一把拉着李霁就朝后退,“不好,这大蛇没死——”

话音未落,那趴伏在地的大蛇身体猛然颤抖了起来,沙尘飞起,血水乱溅,扭着着硕大的头颅,张开大嘴就朝着陈素和李霁咬了过来。

陈素反应迅速,一个矮身抱着李霁两人翻滚着避让开,那大蛇又再度抬头,额头上插在肉瘤的短刀依然还在,丝毫不理会咬着脑后的大黄犬,如盘的墨色巨眼,盯着两人,眼中有着人类的愤怒、疯狂和怨毒情绪。

嘶昂——

大蛇口中再次发出一声怪叫,仿佛在说人语,一张嘴口中就有被铁蒺藜刮破了的血水冒出,颀长粗大的身体猛然拍打开地面,再度朝着陈素和李琦两人扑了过来。

陈素和李霁两人再度散开,李霁快速跑了两步,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大蛇已然暴怒,眼见陈素绕到一侧,而李霁摔倒在地,登时目标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素素,接刀!”

李霁在大蛇扑击来的瞬间,纵身一跃,手中的那把短刀一下扔了出去。

陈素一跃跳起,稳稳当当接过了李霁扔出的短刀,狠狠一刀,再次刺中了大蛇头顶的肉瘤位置。

大蛇刺啦啦再度疯狂挣扎了起来,这一次比先前更加猛烈,口中的怪叫嘶嘶之声接连不绝。

它头上的这个肉瘤是本命精气所在,眼看就要突破关键一步,长角成蛟,届时神通自成,明变化之道,可惜,接连遭受创伤,已然大大失了元气,更不用说身上还有几处被陈素的短刀看出来的伤口。

猛地一下,大蛇狠命地甩了一下身体,力量强大至极,陈素和大黄犬都齐齐被摔飞了出去,大蛇庞大的身躯骤然游弋摆动了起来,朝着山道的方向,竟是要逃离。

哒哒——

哒哒——

山林间,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呛啷一声清脆的拔刀声。

一道凌冽的白虹闪过,正在逃窜的大蛇硕大的头颅咕噜噜滚动在地。

山前,一匹瘦马,一个老汉。

老汉收刀入鞘,望着从地上爬起的陈素和李霁两人,褶子满布的脸上露出了惊叹之色。

“两个女娃儿,好身手,好胆气!”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且去饮酒

“咦,是你啊,老伯!”

从地上站起身的陈素,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瘦马和老人,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对方。

老人走近了几分,看清陈素的模样,面上亦有讶然,“小娃儿,我记得你,当日道左相遇,你,一头大白猪,还有个年轻的小道人。”

旁边的李霁也走了上来,看了看老人,又朝陈素问道:“素素,你认识这位老伯么?”

“之前曾遇见过一次。”

陈素应了一声,又看向老汉道,“那是猪道人和我哥哥。对了,老伯,你上次剿匪留了好多尸体,还是我和哥哥给你料理的后续,哥哥说天时炎热,不处理了恐生疫病。”

老汉闻言愣了愣,想起了陈素所指的是他当日随手除去了一处山匪贼巢之事,当即冲陈素抱拳行礼道:“当日是我走得急,欠了妥当,多谢你们了。”

“不谢不谢。”陈素只是挑个话头,不想老人说得如此郑重,连忙摆手,跟着又学着老人的动作,抱拳道,“老伯你剪除匪患,是侠义之举,我们随手料理个首尾,不算什么的。”

说着,陈素又有些好奇道,“老伯,你也是来除这大蛇的么?”

“倒不是特意。”

老人微微摇头,望向身旁不远的大蛇尸身,“我听闻此间有大蛇吞食童女,才过来探寻一番,不想正好撞见你们两个女娃儿。

说着,目光再次在陈素和李霁身上扫过,眼中的欣赏之色不减,“你们两个女娃儿,真是好勇气。这大蛇,头生肉瘤,已然是快要化蛟的,莫说是寻常青壮,便是军中士卒,若无配合,也是不好对付。”

“老伯,你过奖了,你才厉害!”李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回头看了一眼陈素,笑着道,“素素也厉害。”

陈素脸上则露出庆幸之色,“若非是老伯来了,我们留不住这大蛇,要被它逃了去。”

虽然她和李霁有符箓傍身,都没有受伤,但想要斗赢那头大蛇亦颇为不易,尤其是那大蛇诈死之后,又受创伤要逃遁离去,若是真被走脱了,往后真是后患无穷。

她记得裴楚所说的,除恶务尽,这茫茫庸岭,这头大蛇一旦逃遁,恐怕再想找寻就难了。

“我只是来的巧,捡了便宜罢了,若真要料理,还要费些手脚。”老人再度摇头,并不居功,似乎斩杀一头大蛇丝毫未曾放在心上。

说着,老人的目光从陈素和李霁两人身上掠过,望向了大蛇洞穴的方向,冲两人轻轻颔首,“我是为寻人而来,且不忙说别的。”

就在二女疑惑的眼神中,老人大步走向了大蛇方才所在的洞穴。

洞穴差不多有老人大半身高,外间看去,黑黢黢的一片。

老人丝毫不顾忌洞穴里或有危险,微微矮着身,钻入其中。

一阵细碎的沙沙声从洞**响起,就见老人从山洞里先后取出了一些衣物和头骨,这些当是大蛇吞食后未曾消化,又吐出来的。

“这些全是被那大蛇所害的人么?”陈素上前看了一眼,朝着身边的李霁低低问了一句。

李霁轻轻点点头,脸上也不复方才斩除了大蛇的喜悦,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人半蹲在地上,将一个个头骨和诸多粘稠腥臭的衣物细细查看了一番,良久,才站起身,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伯,这里面是没有你要找的人么?”李霁看着老人微微释然的表情,轻声询问道。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好事,这说明老伯你要找到的人没有被这大蛇害了。”

陈素目光又在老人身上扫过,忽而注意到了他收在刀鞘里的直刀,再次惊讶道:“老伯,你是禁妖司的人么?”

“禁妖司,什么禁妖司?”李霁听到陈素这么问,立时好奇起来。

“就是朝廷专门管各种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之类的衙门。”陈素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原来还有这样的衙门。”李霁闻言轻轻点头,又走到陈素耳边低声道,“素素,你懂得真多。”

老人看着面前两个女娃咬着耳朵一阵低低轻语,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忽而将直刀解了下来,递到二女面前。

“女娃儿认得这刀?”

陈素仔细看了看刀鞘和刀柄,又轻轻摇摇头,“都是直刀,样式好像有点不同。”

“确实如此。”

老汉再度颔首,目光看着手中的直刀,微微出神,“禁妖司的环首直刀,原就是仿我所用的直刀所制,此乃军中利器,我一生行伍,如今也就剩这把刀了。”

话到最后,语气带起了几分萧索。

“老伯,你肯定会找到你要找的人的。”

“对,老伯你不要泄气嘛,苦心人天不负,说不定老伯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等你呢。”

陈素和李霁两人见到老人脸上的神情,先后开口安慰道。

老人听到两人安慰的话语,定定地看了两人一阵,忽然大笑起来,“我兰颇一生杀人无算,不想今日还能得两个女娃儿安慰,也不枉了。”

“呜呜——”

正在几人说话间,一声低鸣响起。

一条后腿受伤的大黄犬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有些艰难地往李霁身边凑。

“素素,老伯,我大黄受伤了。”

李霁俯下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黄犬,抬头看着两人道,“我们下山去吧,且去我家中,我请你们喝酒。”

“好,这酒可是你之前答应我的。”

陈素笑了笑,跟着一起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犬的脑袋,这狗着实灵性,着实让人喜爱,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老人,“老伯,你饮得酒么?可要一起?”

“不……”

老人正要拒绝,他一路都在寻觅诸多踪迹,眼见大蛇巢穴中可能没有线索,便要离去。

可突然看到两女望着他的目光,又瞥了眼地上的大蛇尸身,忽地想起了方才陈素所说帮他料理山匪首尾一事,心中登时思忖了起来。

他一生经历极丰,见过了人间百事,通晓人心,这大蛇被斩杀固然是好事,可放在两个女娃儿身上,说不定就要招来是非。不说这大蛇或有官府大户给出的赏钱,遭人惦记,便是一些个忌恨、诽谤,有时也是莫名而来。

换做以往,他急于寻人,怕也懒得理会,只是这两个女娃儿飒爽落拓,犹胜男子,见着两人又勾起了一些往昔回忆,一时倒不想二人往后有麻烦。

当即道:“也好,我赶路许久,也乏了,正要寻个住处落脚,洗洗风尘。嗯,且去饮酒!”

第一百三十七章 换刀为礼

村口。

远处百十号男女老少和一些闻讯而来的乡绅胥吏,正驻足观望,不肯离去。

“李延年家的六女真是好命啊,撞上了这老汉路经庸岭。”

“唉,若是这老英雄早些来就好了,我等几家女儿,也不会遭了那厄难。”

“莫说这些胡话,这孽障除了去,往后就安生了。”

“对对对,天时多旱,庸岭上的几处溪流,可安心用上了,只愿往后日子不用再这般苦熬。”

人群里一声声的低语响起,或是感叹,或是无奈。

昨日这周边村镇,乃至县里都宛如过节一般,当那大蛇的头身被许多人抬下来时,真的是轰动乡里。

谁也不想,那大蛇盘踞庸岭一年有余,诸多人等皆拿它无法,却被一个过路的老人给除了去。

敲锣打鼓,沸沸扬扬,哄闹了一整日,这才稍稍消减了下去。

一个大腹便便的士绅望着那匹瘦马旁的老人,忍不住朝身旁一个胥吏打扮的男子低声询问:“这老者到底是谁?”

那胥吏连连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在县尊见他时,旁听了几句,说是甚么武科状元,四十年军中老卒之类的言语。”

“武科状元?咦——”那大腹便便的士绅吸了口凉气,肃然起敬,连声感叹道,“亦只有这般人物,方能除了庸岭的那祸害。”

虽说大周这百十年来,武科举不及文科举显贵,可状元之才,不论如何都是人中豪杰,哪怕他已然苍头鬓发,垂垂老矣。

……

一株恹恹的柳树下。

瘦马百无聊赖地打了声响鼻,又低头寻觅起了一些枯黄的干草。

“娃儿,你真要与我同行?”

老人看着背着个包袱的陈素,脸上露出了询问之意。

陈素抱了抱拳,神色郑重道:“老伯,你要去州府的东越城,我也是要去的,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就与你同行。”

“也罢!”老人轻轻点头,“那就一起,只是你路上莫要嫌辛苦。”

“老伯,你小看人。”陈素不满地哼了一声。

“哈哈哈……”老人爽朗地大笑了一声,“是我说错话了。”

以他眼力,这一日下来已经看出陈素武艺不俗,一身根骨气力远超常人,甚至还有些法术手段,不算拖累。

陈素又转过身,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喊了一声,“李霁。”

李霁双眼微红,走到陈素面前,抓住她的双手:“素素,你真的不能留下吗?”

陈素摇摇头,看着李霁道:“我和猪道人约好两日,他既没来,想是有急事耽搁,那我便要自己去州府找我家哥哥了。”

这话说完,陈素眼眶亦是有些红润。

“那你要保重!”李霁轻轻放开陈素,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素素,我真羡慕你能够行走天下,可惜我爹娘不许,往后你若有空,定要来看我。”

“一定。”陈素用力点点头,她与李霁相识虽短,可性情相投,短短几日便要离别,心中一时真有几分不舍。

“对了!”李霁伸手又取出了一个小布包,偷偷在陈素耳边道,“里面是你借给我的道符,我用不上,你自己留着。”

“好。”

陈素并未推辞,接过小布包塞进怀里,又看向李霁道,“李霁,你把你的短刀也给我?”

“嗯?”李霁微微愣了下,但毫不犹豫从腰间解了下来,交到了陈素手里。

陈素接过短刀,轻轻拔出看了一眼,而后将短刀收起,接着又从背包上将她的那把短刀拿了出来,交到了李霁手中。

“素素……”李霁看着陈素的短刀,忽而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陈素也是擦了擦眼眶,倏然转身,“李霁,我走了。”

柳树下,老人牵起瘦马辔头上的缰绳,目睹了两女离别一幕,忽而叹了一声:“换刀为礼,义结金兰……”

恍惚间,似忆起往昔。

……

东越郡庸岭以南百多里,有山名钟鼓,洞壑数十景。

山巅之上,一处小小道观门前,此刻正站着两个身穿道袍的人影。

左边是个矮小枯瘦的老道,须眉古朴,不异常人。右边则是一个长髯秀貌的中年道人,穿着一身华丽道袍,衣袂飘飘,颇为风姿。

两人齐齐站立在门前,一直眺望远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须臾间,道观外的草木之上忽而有簌簌的晃动之声。

噗地一声闷响。

地面上忽然泥土飞溅,一个白花花肥硕的身影从土中钻了出来。

“呸呸!”

肥硕的身影连连吐了两口泥土,又晃动着身体,抖了一阵,那身上黄泥登时朝着一旁站着的两个道人身上溅了过去。

矮小枯瘦的老道和长髯秀貌的中年道人面对泥土溅到脸上和身上,恍若未觉。

良久,似乎等到那肥硕的身影抖完了泥土,矮小枯瘦的老道才缓缓开口:“朱师兄,来了。”

“来了来了。”肥硕的身影似有不耐地应了一声。

另一个长髯秀貌的中年人亦是施礼道:“朱师兄,稽首了。”

“别别别……”

猪道人晃着脑袋,“你我几人虽同是道门一脉,可宗派不同,受不起你们的礼,快说快说,到底是何事,要用这飞鹤传书?我还当你们都身死道消,这才急急赶来为你们两收尸。”

矮小枯瘦的老道微微侧头,望了一眼身旁长髯秀貌的中年道人,这才幽幽道:“朱师兄,我方才接得道子传谕,言越州有大妖入境。”

“大妖?”猪道人闻言稍稍顿了顿,甩了甩脑袋道,“入便入呗,如今孽障丛生,谁都不安分,多一个不多。”

一旁的中年道人也开口道:“朱师兄,此外教门之中的圣主亦到了越州。”

“所以呢?”猪道人哼哼两声,没好气道,“你们是对付的了那大妖,还是敌得过那圣主?”

矮小枯瘦的老道又慢慢开口道:“朱师兄,越州境内,道门只有我等三人。”

猪道人闻言愣了愣,良久才叹了口气:“那……道子是要我等卫道么?”

道观前,两名道人不再作声。

唯有清风阵阵,拂过山岭。

第一百三十八章绢云乘足

清晨。

山巅,有风来。

裴楚高坐于峰峦之上,双目微微开阖,远望大日东出,绽放万丈金光。

山风呼啸,盘旋于周身,衣袂猎猎,额前几缕散发飘飞。

俄而,风转如旋涡,直入高天,消散于茫茫天际。

裴楚心中畅快,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双臂四肢张开,筋肉震动如弓弦,骨骼爆响似雷音。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群山之上,长啸阵阵。

惊得远处密林里飞鸟四散,走兽乱离。

良久,裴楚堪堪收声,负手而立,双目凝沉,远眺晨光熹微。

“这段时间,我几经搏杀,餐风露宿,奔行于山林,道术武功有所精进,想不到玄关自通,法力竟然也跟着提升。”

此时,他的手脚上的左右劳宫穴和涌泉穴,以及胸前膻中穴,五处玄关尽数打通,蕴藏法力,再胜从前。

自和陈素猪道人分道而行后,他这一路接二连三经历了袭杀,不但道术武功有所提升,一直未能完全练通的几处玄关穴窍,都已然练成。

“世事磨练,其实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修行。我的符箓之法,是外丹之术,每日苦坐打磨法力修炼是末,心境提升才是本。”

心境一词,于裴楚而言,在前一世只是一个模糊的心理描述词汇。

可在此方世界,道法显圣,这种形而上的概念,却是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还有感悟、领悟、明悟这些,都不是不可见不可捉摸的,而是真切可以在术法施展之中体现出来的。

悟了就是悟了,悟出了一层,就是一层。

这不是内丹术的“人身一体小天地”之法,讲求日夜苦修,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之类的。

而是“身外一个大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

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皆是天地,亘古存续。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夺之,窃之,悟之,感之,御之……

便如裴楚的“九牛神力”之法,就是窃夺天罡之气,以面牛服之,内壮神勇。

所以,诸多法门之中,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是外丹。

丹鼎炼药,千年之气,一日而足,山泽之宝,七日而成,是外丹。

画符念咒,布之简墨,会物之精,符无正形,以气而灵,是外丹。

天雷神法,驱雷掣电,走火行风,何神不伏,何鬼敢冲,亦是外丹。

是以,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必有三灾利害。

天降雷灾打你,须见性明心;天降火灾烧你,须心如金石;天降风灾吹你,须八方不动。

唯有心境到了,诸般术法神通运用随心。

心境一到,念头通达,一朝顿悟,玄关便如大坝,或是聚水或是开闸,法力氤氲如海潮,沛然自成。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元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特以此窍,乃至玄至妙之关口。生死在此分,圣凡在此别……”

裴楚负手站在山巅上,低声又默念了一遍《三洞正法》中阐明真意的经文,原来他还只是摸索着修炼,总是云里雾里的法门,在经过和猪道人之前的一番交流,到了最近这些天反复咀嚼,已然渐渐明白其中真味。

心境,又或是心志,其实便如佛家之发大宏愿一般。

“我以前听人说佛祖成佛,总不能理解为何发宏愿能够证得菩提,现今却明白,不过是万法唯心而已。”

心中能容纳得一方世界,便能演化得一方世界。

心念一动,大千世界如掌上观纹,过去未来,在其眼中,再无秘密。

“不过,我的心志,距离佛陀发宏愿相差何止亿万倍,若要比较的话,那便是三千大世界和一个碗口泥潭的差别。”

“《三洞正法》里第一重小乘洞神,三十六处玄关穴窍,是见性明心;第二重中乘洞玄,一百零八处玄关穴窍,是心如金石;第三重大乘洞真,三百六十五处玄关穴窍,是八方不动。便如猪道人曾偶然提及的,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

当然,这也是戏言,所谓难难难,道最玄,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思及此处,裴楚又细细回忆起了他穿越以来的一番心境变化。

从最初的懵懂无措,到无字书显异之后的将信将疑,再到开始试着去理解和接受此方有着道术仙法神魔鬼怪世界,而后自身或有意或无意,经历了精怪、妖人、恶官、盗匪、妖魔、邪神、人间百态等等诸多事端。

一腔热血一口气,杀官、杀贼、杀妖,杀鬼,一通好杀,心境时时都在快速蜕变。

其中所见所闻,行事手段,又有他上一世受到的一些著作的熏陶,能透过现象去追寻本质,笼罩在心头的迷雾和茫然渐渐拨开,心境步步成长,玄关穴窍打通,法力自然而然增长。

而裴楚往后的修炼方向,此刻也再清晰不过。

那就是红尘磨练,去经历这世间诸般种种,或喜或悲,或离或合,一步步去磨练心境。

“那一日,我在清源县五龙坛上,施展‘呼风唤雨’之术,威力拔群,远超于我之想象,其中除了术法威力和五龙坛加成效果,其实还有生民祈愿,使得我心生感应,方能有如此大神通。”

裴楚又思及在清源县求雨时作法呼风唤雨,再次叩问内心。

“今天下板荡,民不聊生,人道气运将尽,万类齐争,诸多妖魔鬼魅左道邪神,祸乱天下,而我在此间,询问本心,所谓何求?”

裴楚默然思忖,前世今生,诸般记忆画面,一一浮现。

最后定格的,不过是昔年读书时学过的一句,敢教日月换新天而已!

沉吟良久,裴楚抛开那些纷纷扰扰的杂念,忽然伸手入怀,朝天空扔出了两张画满了符篆秘文的手帕,人跟着纵身一跃,从山巅跳下。

忽而有风声响起,掠过山巅。

裴楚人飘荡在空中,脚下踩着两张手帕,宛如腾云。

“绢云乘足!”

这是他斩杀了那生有双翼的虎妖后,无字书再次显现的一门道术。

咒曰:

神符至圣变化通灵,傲游云路万里吾行。

上驭清气驾雾腾云,非如且慢方可闲庭。

这门道术与呼风唤雨之法一般,需要学会前面几门道术,才能够修炼。

第一门是要掌握了“丹符式”,身轻如燕,而后要学会“呼风之法”,能驾驭五风,最后还要会“手帕化云”,这三门道术在手,而后才能够再度进阶,修炼有成。

不过,以裴楚此时的境界和对于“绢云乘足”这门道术的掌握,能腾空的时间至多也就半刻钟,离地不过十余丈,一去也就一二里,速度与常人小跑相差无几。

但饶是如此,裴楚心中亦是大感畅快。

能腾空飞行,哪怕只是片刻光景,那也是梦寐以求。

呛啷一声,裴楚将背着的凝霜剑拔了出来,剑光闪烁,竟是在空中舞起剑来。

伴随着阵阵剑光飘忽,他仰天大笑,笑声回荡山林。

“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

ps:1修炼的内容偶尔体积,不会太占篇幅;2上架时间定了,应该是下周五,一月17日,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一百三十九章道长救命!

越州多山。

有名的好几百,无名的万万千。

无名山下一条逶迤的山道上,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道路上不知何时,走来了一群行路人。

人数在**个左右,穿着的多是粗布麻衣,有几个衣服上还打着补丁,每个人都背着行囊,拿着棍棒,只是多半都面黄肌瘦,神色灰败,没有什么生气。

这些个人行走于道路上,无人说话,只有沉默的脚步之声。

忽而在山道一侧的边缘,领头的一个老农似的汉子顿足了脚步,侧耳倾听。

若有若无的流淌和叮咚声传入到他的耳中,这个老农似的汉子,突然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拨开了山边的草丛,不忘冲着身后的人喊道:“有水声!”

“水声?”

垂头丧气的一群人闻言,猛然一震,迈开了步子就朝着老农似的汉子跑了过去。

十几条腿从路旁的荆棘里踩出了一条道路,小片刻的时间里,这群人顺着水声的方向找寻了一阵,才发现在他们前行路边的不远处,有着了一处小小的水潭。

水潭上方一道二三尺宽,四五丈高的小瀑布飞溅而下。

清泉流淌,水声湛湛。

一群人在见到这处水潭的时候,几乎各个飞也似地扑了过去。

这赤日炎炎,一个个行囊里的水早喝干了,正是喉咙冒烟的时候。

或是双手掬起一捧水拍打在脸上,或是整个人趴伏在水边,更有两个年岁小些的,整个人跳入水潭,兴奋地朝岸边的人群打起了水花。

那老农似的汉子美美地灌了几大口凉水,浑浊的双眼里渐渐有了几分神采,随意地在水潭面上找了一处坐下,砸吧砸吧嘴,叹了一声:“往年总说这雨水厌烦,今年却是连吃水都不容易。”

一个光着膀子,露出瘦骨嶙峋的黑瘦上身的青年从水潭里爬了上来,甩了甩身上湿漉漉的水珠,冲着那老农似的汉子问道:“石根叔,你说我们到了远安县,真能不饿肚子呢?”

老农似的汉子微微迟疑,略有些拿捏不定道,“当是能吧,远安县到底临着越江,天时再旱,也比我们南坞县强,况且听说那远安县的王大户家中米烂成仓,愿意养些人手,我们这才几个,应该是能有口吃的。”

“唉,这便好。”那露着黑瘦胸膛的青年跟着叹了一声,“去岁明明还是个多雨水,今年天时就弄得这般旱,这老天爷也是不开眼。”

“行了,准备赶路吧。”老农似的汉子拍拍屁股站起了身,又冲那些个坐在水潭边歇息纳凉的青壮们喊了一嗓子,“把竹筒皮囊里灌满水,这一路还远着呢,不知后面哪里还能再碰着这么一处山涧水潭。”

将近十人的队伍登时动了起来,有还没灌满水袋的,忙着动手,又有早做好了准备的,趁着这会又再次趴伏着,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大口。

正在众人准备离开这处水潭间,忽然远处的山道上,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草木遮掩的路旁,不知何时来了一辆马车,正不急不缓地走着。

“吁——”

马车前是一个赶车的中年马夫,勒住了马车,似乎也看到了路旁不远处的水潭,停了下来,转而冲着后面马车车厢道:“小姐,这边有山泉。”

车内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女声,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萍儿,那你去盛些水来。”

“是,小姐!”

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车厢后面的门帘被挑开,一个看年岁约十六七的少女钻了出来。

少女一身女裙,看着是个丫鬟模样,手里拿着一个白玉似的玉瓶,款款走到水潭边,“哎呀”一声,似乎见着了正在水潭边的一群人,稍稍有些慌乱。

“萍儿,怎么了?”

车厢内的女子听到外面的惊呼,挑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俏脸。

“小姐,是一些个过路人,我过去看看。”赶车的中年马夫似也见到了水潭边上的一群人,从车前跳了下来,先是将马拴在了道路旁的一棵枯树上,而后大步走了过去。

“各位叔伯大哥,萍儿有礼了。”

小丫鬟见着众人轻呼一声后,朝着水潭边上的一群人盈盈行了一礼,而后便拿着那玉瓶盛了水,转身快步离开。

一些个青壮看着这小丫鬟羞赧的模样,纷纷哄笑了起来。

这一路疲乏,歇口气喝了点山泉,不想还能见着个少女,一时个个似乎都来了几分精神。

“那车内的女子真美啊!”

那个赤着黑瘦上身的青年,却没有去看那个丫鬟羞涩小跑着离开的模样,反而目光落在了远处的马车上。

方才丫鬟娇呼一声,引起马车内的窗帘拉开,露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容,登时就让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泥腿子,魂都要被勾走了。

那赶车的中年马夫见丫鬟安然回来,神色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朝着水潭边走了过去。见众人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登时抱拳行了一礼,“诸位有礼了!”

“这位老哥,你们是往何处去呢?”

那个宛如老农似的汉子,见中年马夫走到水潭边,似想要饮水,稍稍站起身,同样走到水潭边,随口问了一句。

“送人去城中寻亲。”中年马夫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双手探入冰凉的水潭,掬了一捧水,正要饮用。

呼——

一阵破风声响起。

中年马夫霍然回头,就见眼前一根木棍当头朝着他砸了下来。

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了两截。

中年马夫惊愕地看着那老农似的汉子,还想站起身,一下重心不稳,又跌坐在了地上。

旁边**名农户打扮的青壮一时都愣在那里,不明白这老农似的汉子为何突然暴起伤人。

“石根叔,你这是……”那袒露着黑瘦胸膛的青年口中讷讷,仿佛被这老农一般的汉子的举动给吓住。

老农似的汉子双眼里陡然露出了一丝戾气,扫过众人,恶狠狠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肥羊,还不快结果了这厮。”

那些个青壮茫然了一阵,被老农似的汉子喝喊了两声,当即就有人眼中发狠,拿着棍棒跟着噼里啪啦的上前厮打。

那中年马夫头部挨了重棍,头昏脑涨之下,哪还有反抗之力,立时就被打翻在地。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个顿时棍棒拳脚之类的,都齐齐涌了上来。

砰地一声重重的闷响,方才那棍棒断裂老农似的汉子,搬起了水潭边一块岩石,狠狠地砸在了这马夫的头顶,这才吐了口吐沫,看着周围愣愣出神的众人一眼,吼道:“愣着做什么,去抢那马车。”

那袒露着黑瘦胸膛的青年,猛地精神一震,脸上露出了喜色,拔腿就朝着路边的马车冲了过去。

其他一些个人里,有的去摸那已经没什么气息的马夫身体,又有跟在那赤着上身青年身后一起朝着路旁马车跑的。

“啊!”

捧着瓷瓶的丫鬟,骤然听得身后的动静,登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瞬间花容失色,发出了惊慌的尖叫之声。

哐当一下,手里的瓷瓶打在了地上,而后,看着那几个朝她冲了过来的农夫,登时转身就朝着马车小跑,只是才跑了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只得大喊了起来,“小姐,有贼人,快跑——”

“萍儿,萍儿……”车内的女子听得呼喊和尖叫声,似乎慌乱了起来,从马车后的车帘钻出。

却是一个梳着倭堕髻,身穿白衣素裙,眼似水杏,气若幽兰的女子。

那赤着上身的黑瘦青年一路从水潭边冲过来,也不理会同伴抓住了那绿裙丫鬟,满脸欣喜地朝着白衣素裙的女子扑来。

那白衣素裙的女子仿佛是被吓住了一般,忽而朝边上的马车一绕,砰地一下,那黑瘦青年莫名就撞在了马车后方车厢的门框上,一时眼冒金星。

那白衣素裙的女子又迈着小碎步,绕着车厢在躲避抓捕纠缠,忽而,她眼角余光扫过,似乎看到了山道上走来一个人影,登时高呼出声:

“道长,救命!”

第一百四十章 侠女

山间。

水潭边的道路上,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远处的马车旁,惊魂未定的白衣素裙小姐和泪如雨下的绿裙丫鬟,相互安慰着,偶尔望向水潭方向,又如同受惊的小鹿似的,急忙挪移开视线。

一个看年岁约莫十五六的少年人,跪伏在地,眼角的余光不时扫过那些同伴的尸体,虽然是七八月的炎热天气,少年却只觉遍体生寒,身体微微打起颤来,头也不敢抬起。

跪伏在地的少年喉咙滚动,额头上冷汗不断低落,看着眼前慢慢走近的道袍,似乎再也难以按捺住心头的恐惧,哇地一下叫了出来:“道长,道长饶命,小人方才离得远远的,并未害人,都是石根叔和奎子哥他们做的……”

裴楚站在少年面前,慢慢地用一块碎步擦拭着手中凝霜剑上的血迹。

这一伙乡人总共有九人,在裴楚出现以后,其他八人都红了眼,拿着棍棒上前来打他,只有这名少年一直远远躲着,并未伤人。

良久,裴楚看着凝霜剑上的血迹擦干,呛啷一声,将剑收回到鞘里,才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

“说说你们的来历。”

“是是。”

少年眼神中露出几分希冀,忙不迭地开口说道:“小人……不是匪类,是……是陇存县吴平乡的佃户,往年靠着给乡中大户种地,勉强能维持生计。去年大水,收成不佳,又赶上今年天时亢旱,大家伙都失了生计……前些日子,石根叔说远安县有大户招收佃户,远安县临着越江,不比我们陇存县亢旱,让我等和他一起前去投靠,当不至于饿死。”

“远安县?”

裴楚低声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

他对于越州的地理已然了解得比较透彻,越州有五郡、东越、建安、宁平、将乐、安诏。

然东越郡是州府所在,上县中县下县共计有二十三个之多,幅员几近占了整个越州的三分之一有余。

其中东越郡内,除了有七八个县有越江流经外,其他各个县几乎和其他郡县相差不多,都是多山地丘陵,今年亦饱受旱情。

那少年看着裴楚似乎稍稍缓和下去的神色,又连忙祈求道:“道长,我家中还有寡母,求,求道长饶我一命。”

“你去吧!”

裴楚轻轻点头,并未对这名少年下杀手。

此间的事他已然看得明白,这些个乡人失去了生计,前往其他处投奔,在荒郊野岭骤然见到了有单独的马车和女眷,一时心生歹意,暴起伤人。

这少年大约是未经世事被吓住了的缘故,不论是方才乡人打杀那个马夫,还是后来抓捕女眷,一直站在远处,不敢上前。

“谢道长,谢道长……”

少年闻言如蒙大赦,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转身就朝着远处飞奔逃离。

裴楚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也不在意对方所说是真是假,那些个被他所杀的乡人里会不会有其父兄辈,回头再找他寻仇。

行事论迹不论心,既然这少年并未有害人之举,他便能容得对方离去。

只是,他心中又不免叹了一声,觉得这些乡人着实可怜可恨。

东越郡是州府所在,按说郡中诸多县治,繁华应该远胜其他。

可裴楚自前几日进入东越郡后,一路之上他已经见到了不少背井离乡的佃户乡人,失了生计,无路可走,不得已要前往其他几个临江的县,谋求生计。挣扎求存之下,这样的恶事,一路恐怕不会少。

“只是,消息传得如此之广,许多人闻风而动,又有人在收纳流民,其中怕是没那么简单……”

……

火光灼灼燃起。

在那少年走后,裴楚又将方才那些个乡人的尸体给抛得远一些,再清理出了一块空地,找了些干燥的柴薪给烧了。

这处水潭大概是左近一二十里难得的水源,虽然引水灌溉恐怕是做不到,可还能供行人饮水,他不想污染了。

正当裴楚将这些个事情料理得七七八八,不远处的到路边,穿着绿裙的丫鬟打扮的少女忽然神色焦急地喊了起来,“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裴楚回头望去,就见马车前,那名白衣素裙的女子,正缓缓瘫倒在绿裙的丫鬟怀里,面色苍白,神情萎靡。

“嗯?”

裴楚不经意地挑了挑眉,他记得这个白衣素裙的女子在躲避几个乡人追赶的时,似乎还颇为矫健,这一会不见怎么就倒下了。

看着软倒在小丫鬟怀中的白衣素裙女子,裴楚上前问道:“姑娘可是受伤了?”

“道长,我家小姐天生体弱,受了这么一番惊吓,方才晕倒了。”那穿着绿裙的丫鬟看着裴楚走近,眼睛红肿,神色间满是担忧和着急。

“萍儿不可无礼。”白衣素裙的女子有气无力地呵斥了一句,而后朝着裴楚勉力笑了笑,挣扎着起身冲裴楚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无须客气。”

裴楚摆了摆手,目光看着这对主仆,又望了一眼旁边的马车,随口问道,“不知二位是要去何处?”

不等白衣素裙的女子开口,一旁的小丫鬟最快,抢先说道:“我和我家小姐是要去远安县投亲的,道长可否送我们一程?”

“萍儿!”白衣素裙的女子似嗔怪地喊了一声,“萍水相逢,道长救命大恩已是无以为报,如何敢这般造次?”

话虽如此,宛如弱柳扶风的白衣素裙女子,一双明眸似含秋水之波,盈盈望着裴楚,眼里满是期待之翼。

裴楚被这眼神看得有些怪异,

“也好。”

裴楚笑了起来,“相逢是缘,我便送二位一程。”

“多谢道长!”那白衣素裙的女子又款款行了一礼,忽然“哎呀”一声,整个人竟是朝着裴楚倒了过来。

裴楚伸手扶住对方手臂,一时兰薰桂馥,直钻入口鼻。

旁边那小丫鬟又出声道:“道长,我人小力弱,劳烦道长将我家小姐扶到马车上。”

“萍儿!”女子又再度娇嗔了一句,白皙的面颊似乎飞起了红晕。

“好说!”裴楚眼中的笑意更浓,看着面前白衣素裙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的女子,道:“既然如此,贫道失礼了。”

正在这时,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妖孽,总算追上你们了!”

远处一匹霜髦扬风的白马疾驰而来。

“小姐快走,是那个妖女追来了!”绿衣丫鬟见状,连忙大喊了起来。

“道长救我!”

那白衣素裙的女子骤然大惊,也不需要搀扶,跟着绿衣丫鬟一起急急忙忙躲到了裴楚身后。

“小道士,你快让开,这对主仆不是人!”

那骑着快马赶来的,赫然也是一个女子。

气质冷冽,一身红色百褶裙,背负长剑,飒爽英姿,一身装扮与裴楚曾在杭家集所见的杭九娘有五六分相似。姿色上,较之杭九娘和裴楚身后的这名白衣素裙的女子,更胜一筹。

只是这名红裙女子柳眉倒竖,一见到裴楚身后的两人,就拔出了长剑,一幅杀气腾腾的模样。

“姑娘是来寻仇的?”裴楚看着红裙女子,飞马近前,扬声问道。

“寻什么仇,姑奶奶是来杀妖怪的。”

马上的女子长剑一指,厉声喝道,“亏你还是个道人,莫非还看不出这对主仆有异?快点让开!”

说着,这名红裙女子一跃从马上跳下,竟是持剑朝着裴楚杀了过来。

“道长,救命啊,奴家并不认得她。”躲在裴楚身后的一对主仆慌张地叫了起来。

裴楚眼看着长剑到了面前,不闪不避,那红衣女子的剑却宛如活物一般,倏然绕开了裴楚,飕飕两道剑光闪烁。

“啊!”“啊!”两声痛呼响起。

裴楚再转过头看时,就见地上那白衣素裙的女子和绿衣丫鬟,赫然变成了两头毛色鲜亮的狐狸。

红裙女子收起长剑,利落地再次上了那匹颇为神骏的白马,高坐在马背上,淡淡地瞥了裴楚一眼,轻哼道:“小道士,下次贪恋美色也要看清是不是人。”

“不必谢我!”

马蹄声再度响起,有声音远远传来。

裴楚看着白马红裙飞驰而去的背影,忽而摇头失笑,“侠女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重演

黄尘漫漫。

苍黄的官道之上,面色凄惶的行人三三两两背着包袱,又或是携家带口,逶迤前行。

路旁的一处枯树下,裴楚盘坐在一块青石上,远远看着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潮滚滚。

“东越郡内不少县郡已然开始纷乱了起来。”

裴楚低低叹了一声,此刻他所见到的秩序还未算崩坏,但道左上的一些身强力壮的,欺凌弱小之事,已不少见。

“道长,我爷爷醒来了!”

枯树下的另一侧,一个十三四岁,衣着褴褛的少年忽而抬头,神色兴奋地冲着裴楚喊了一声。

“醒了便好。”

裴楚侧身看了一眼说话的少年,又望向身旁不远躺在地上的一个老人。

老人干瘦的厉害,身上的皮肤宛如枯树皮,一双浑浊的双眼睁开,茫然无神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微微发紫的嘴唇正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老人家,不必担心。”

裴楚走到老人身边,宽慰了一句,又冲旁边的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会意,马上从带着的行囊里,又找出了之前用过的那个小破碗,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竹筒里倒了一点清水出来。

裴楚取出一张“祛毒符”,随手以法力引燃,而后调到小破碗之中,再交到少年手里。

少年毕恭毕敬地接过,而后搀扶起老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喂到老人嘴里。

一小口水喝完,老人嘴上的微紫之色,越发浅淡,枯槁的面容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

老人目光望向裴楚充满感激之情,身体颤巍巍地动了起来,似乎想要挣扎起身。

裴楚上前赶忙劝住,笑着摇摇头,“老人家,不需如此,且静养片刻,毒素便能解除了。只是接下来即便再饥饿,也不可胡乱吞食东西。”

“谢……谢谢过道长!”老人强打精神,口中发出了喑哑的话语。

裴楚摆了摆手,看着面前这祖孙二人,又翻找了一下行囊包袱,取出了半截小拇指大小的一块碎银,交到那少年手里。

“道长,这……”那少年看着手中的那块小碎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留着傍身吧!”

裴楚笑了笑,转身收拾起行囊离去。

他没给这对祖孙太多银钱,他虽然包中有些金银,可若无自保之力,只是害人性命,且一路多有逃亡的佃户流民,他即便散尽钱财,又能济得几人?

行走在苍黄的道路上,漫漫的沙尘飞扬,自入了东越郡之后,前来袭杀他的人已然越来越少,他也不知那些为了赏钱的江湖中人和做左道旁门被他杀怕了,还是夸了安诏郡和东越郡,榜文以及海捕的力度减弱。

只是裴楚行走的速度依旧算不上快,沿途所见重重,他都深入探询了一番。

虽然现在不过是八月,但去年涝灾,天成不好,到了这个多数普通的农户已然断炊,再加上今年亢旱,眼见就是歉收的年成,不少旱情严重的乡县里,已然有许多人抛荒弃土,开始逃亡到临近越江的附近一些区域。

裴楚沿途所见,如方才那位老人服用了一些乱七八糟植物菌类的可能还好些,那种久饥之下身体逐渐虚弱,得了各种病症的才真的是无能为力。

“我的‘针符式’能治外伤,‘祛毒符’能祛除毒素,可于身体病痛之类,却无法解决,可,即便我能治得一些病症,无法解决果腹这个问题,事情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

裴楚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所见到的不过还是那种饥荒灾害来临前的情况,虽然有流民走动,但还只是少部分,真正到了彻底爆发起来的时候,白骨露野,易子而食,路断人稀,那才最为悲惨的境地。

“我在杨浦县的时候,那祝公子以疫鬼乱城,而后在杭家集时,又有妖魔祸乱,他们所为的便是冲击人道气运……”

裴楚低声自语了一句,心中想及方才与几个过路之人给付符水的举动,又默然道,“莫非我也要学张角一般,再此掀起一道洪流?”

这一路他看得多了,想得也多。

于行逆天改命,揭竿而起之事,其实心中并无抵触,甚至还有几分期许。

只是,这方世界道法显圣,有神魔鬼怪,并非能够以他原来所学的内容和眼光去硬套。

越州这两年虽遭遇了涝灾和旱灾,其实还远达不到那种天塌欲坠的势态,且透过眼前的现象,需要看到造成一切的本质。

那便是这一切是有人在刻意营造,挑动乱象,以此来摧毁人道气运。

这方世界的人道气运说有形也有形,说无形无形。

当日庞元生以禁妖司的合众连击之法,行大周敕令,得到人道气运加持,这就是有形可见。又如环首直刀之中的龙虎气,各地官府衙门之中的龙虎气,这些都是人道气运的具象化,这些气运便是一个个人,一旦混乱死伤,气机紊乱,便给了妖魔鬼魅可趁之机。

“他们要的其实就是这天下板荡,秩序崩坏!人道气运若是稳固,如何能够将尽?不外乎就是如今这般……”

……

“抓住她!”

黄土漫漫的道路上,一声呼喝响起。

道路之上,几个袒胸露背的汉子,手里拿着钢叉刀棍之类的武器,正在追逐着前方一个奔逃的人影。

“臭婆娘,哪里跑!”又是一声暴喝。

裴楚站在路中间,回头望去,就见黄土道上,一个面庞似乎涂着黑泥全身脏兮兮的女子,奋力朝前方小跑着,灰扑扑的面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满是惊恐之色。

“贱婢,爷儿们花了钱买你的,你想跑哪里去!”

后方追逐的几人里,一个脸生横肉的壮汉,拿着一把钢叉,一边恶声恶气地呼喊着。

前面奔逃的女子脚步不快,没跑出几步,似乎就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下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又有一个稍微瘦高一些的汉子,穿着短打装扮,露出了常年被晒得古铜的手臂,手里提着一根长棍,从后面赶了上来,神色更是狞恶,高声怒吼道:“大哥,别废话了,这婆娘方才伤了老三,让我为老三出气。”

一边说着,这瘦高的汉子举起手里的木棍,就要朝着地上的女子打过去。

“别啊!大哥、二哥!留月娘一命啊!”

正在这时,后面又冲上来一个看着年轻一些的青年,面部似乎被人抓破,一把抱住拿起木棍要厮打的瘦高汉子,连连求饶道。

“老三,这婆娘想害你,你还要留她?”瘦高的汉子挣扎了两下,似乎发现被自家兄弟抱得很紧,登时侧头朝身后怒目而视。

一旁那满脸横肉的壮汉,亦是开腔道:“老子花的钱就当扔水里,这样的祸害可留不得。”

“大哥,二哥,我是真心欢喜月娘。”那赶上来的年轻人又朝着两位兄长祈求着,“你们一动手,就把人打坏了。”

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再次恶狠狠地吼了一声,“贱婢,听着了没?你今日若是服服帖帖,往后伺候我们几兄弟,今日便留你一命。”

那跌倒在地的女子却是仿佛未曾听到几人的呼喊一般,趁着几人说话的间隙,又再度爬起身,拼命挣扎着逃离。

或是跑得太快的缘故,农家荆钗布裙打扮的女子,在靠近裴楚面前几步远的时候,扑咚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一张灰扑扑的面容抬起,恰好看到了裴楚。

裴楚这时也大概看清了对方的模样,虽然脸上涂着黑灰,但看着年岁也就十七八。

“还敢跑,今日非得教训你这贱婢一番不可?”

那三兄弟瘦高的汉子,眼见农家少女再度起身逃离,登时双目圆瞪,狠狠一把将抱着他的青年甩开,几步赶了上来,高高举起棍子,劈头盖脸的就要朝着女子身上打去。

“二哥,不可!”后方的青年见状连忙高呼了起来。

那满脸横肉的壮汉亦是在这时皱眉喊道:“老二,别伤了性命。”

只是两人的呼喊声已经晚了,棍子在空中掠起了风声,朝着女子柔弱的身躯打了过去。

咔嚓一声!

木棍突然打在了一条从后面探上来的手臂上,巨大的力道使得木棍一下子断裂开。

那瘦高的汉子手里握着半截木棍,虎口发麻,倒退了两步,脸上的厉色却丝毫不减,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野道人,多管闲事!”

裴楚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手臂上的灰尘,看了一眼摔在地上,蜷缩着的农家少女,又望向面前几人道:“几位为何伤人?”

一旁脸生横肉的壮汉握着钢叉,看着裴楚眼中似乎隐有忌惮,稍稍以平和些的口吻道:“小道士,这是我家中奴婢,想要逃走,我们追捕逃奴,你莫要多管!”

“逃奴?”裴楚眉头一皱,又看向地上脏兮兮的少女。

“道长救我!”少女忽而大喊声高呼了起来,“我并不认识这几人,今日在道路上,是被他们强抢的。”

“放屁!”

那三兄弟里瘦高的汉子已然大骂了起来,“这贱婢是我从他们父兄手里买来的,花了我们兄弟几个数年积蓄。”

“月娘,你便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不让大哥和二哥打你。”一直诺诺唯唯躲在两个兄长后面的青年,这时也站了出来,冲着少女喊道。

“道长,我是被逼迫的!我今日在路上行走,他们几人见我孤身一人,便前来纠缠,求道长救我,他们会打死我的!”

摔在地上的少女冲到了裴楚身旁,声泪俱下地哭泣了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汩汩涌出,冲刷得一张灰扑扑的面孔,越发的不成样子。

裴楚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冲着地上的少女,轻轻颔首:“姑娘放心,这事我应下了。”

“贼道人,你莫非也看上了这贱婢?”

那瘦高的汉子听到裴楚这般说,立时怒吼了起来。

裴楚却不看他,只是望向那拿着钢叉脸生横肉的壮汉,问道:“不知几位不知花了多少钱?”

脸生横肉的壮汉望着裴楚,又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人,尤其是自家兄弟手中的那半截断裂的棍棒,咬咬牙道:“两贯,不,是三贯!”

“好,就三贯。”裴楚点点头,从包中取出了一小块碎银,估摸着价值应该在二三贯左右,随手扔给了那脸生横肉的壮汉。

“大哥!”

“兄长!”

旁边的瘦高汉子和那个青年看着裴楚爽利地给了钱,似乎都有些焦急起来。

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则再次打量了裴楚一眼,而后朝着身旁的两人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等等!”

裴楚看着几人似乎有些不甘不愿的离开,又叫住了几人。

“小道士,你还想怎么……”那脸生横肉的壮汉回过头似有不解,只是话刚说完,忽而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接着又是噗噗两声,跟着壮汉一起的瘦高汉子和那个青年,一左一右,又被裴楚扔了出去。

看着摔在地上的几人,裴楚又轻轻拍了拍手,“钱给了,教训自也不能少。”

这几人所说的不一定是真话,但恐怕要说全是假话,也不尽然。

如今是封建王朝世界,还有卖身为奴,签订卖身契之类的,有些事情能做的暂时就点到这里。

“哼,贼道士!”

那从地上爬起的瘦高汉子,明显要冲动得多,当即大骂出口,就要朝着裴楚冲来。

一旁从地上爬起身的壮汉连忙拦住,“二弟,休要冲动。”

说着,壮汉再次瞪了裴楚一眼,拉扯着即便摔了一跤还有些依依不舍的青年,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裴楚看着几人离开,而后才转过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女笑道:“姑娘,他们已经走了,姑娘自去吧!”

“月娘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少女似乎方才哭过一场,而后又衣袖擦拭了一番脸庞,露出了一张虽然还有些脏乱,但已看得出颇为不俗的容颜,低低说道,“只是月娘一个小女子,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如道长不嫌弃,我愿……”

“哈哈哈……”

裴楚忽然大笑出声,看着面色似乎有羞涩之意的少女道,“不嫌弃不嫌弃,我这身边正缺一个浆洗衣物的,姑娘若是愿意跟着,那是再好不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请君入瓮

夜幕。

远安县城外。

一簇簇的篝火燃起。

裴楚坐在城门外稍稍偏远一些的位置,看着夜幕下这座县城外涌动的人群。

人群里多数都是青壮劳力,也有一些携家带口的,裴楚在路上还只是偶尔三三两两遇上,可一路聚集,到了远安县城外,总数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一两千人。

可如此众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并未多大喧闹,白日里的奔波赶路,似乎已经让这些人耗费了大量的气力,一个个脸上多半是麻木,偶尔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城墙之上,又会生出几许希冀。

“进城就好了,进城就能找到活干,能有生计!”

“孩儿病得厉害,明日进城里,再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城里已经有大户出来说了,愿意招手人手,现在天时虽然不早,但还能种上一茬庄稼。”

“这边离着越江就是好!就是连番赶路,母亲似乎病倒了”

……

哔啵的火焰烧灼声和各种低声呢喃哼哼之声,传入到裴楚二中。

他再次远远望了一眼远安县的城墙,心中对于聚集在此处的许多乡民所说的“进城就能找到活干”之类的话,隐隐有些不太看好。

以他的眼力,即便在夜幕当中,间隔有一定的距离,他依旧能够看到城墙上来来往往的衙役似乎都在打着火把,其中还不乏一些士卒打扮的人群,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势。

远安县在东越郡算是上县,临近越江,水路通达,只是地势稍稍限制,城是依山而建,若想要往东面进入县城腹地,南北都有山岭,需要绕行,所以这座城也算是东越郡的关隘。正因如此,远安县如同杨浦县一般,也有千余人的杂役兵。

看着城头这些衙役兵丁兵器齐备的模样,裴楚暗暗觉得,远安县城内可不见得欢迎这些“流民”入城。

“道长!”

一声弱弱的呼喊声在裴楚耳边响起。

裴楚转过头,就看到一张香靥凝羞的俏脸正对着他,虽不着粉黛,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小家碧玉之态。

这是林月娘洗去了脸上用于伪装的污垢后,露出来的本来面目。

“道长,请用!”少女柔柔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说话间将手中一个陶碗装盛着一些混杂着稻米和粟米的稀粥,递到了裴楚面前。

“多谢林姑娘。”

裴楚笑着伸手接过,手指间能够感觉忽然触碰到少女纤细的手指,柔嫩冰凉,似乎并无农家女子的粗糙。

少女似乎感觉有些不妥,耳根微红,急忙侧过脸去。

裴楚看着对方的动作,眨了眨眼睛,似乎颇感有趣。

远处的篝火堆里,几个青壮似乎注意到了裴楚这边的动静。

尤其是落在了林月娘身上,一个个不免为之侧目,若非一旁的裴楚一身道人装束,又携有长剑,不少人恐怕早有了其他心思。

裴楚一碗热粥咕咕下肚,微微擦拭了一下嘴角,真要放下手里的碗,旁边林月娘已经伸手过来,“道长,我来!”

“劳烦林姑娘了。”裴楚笑着点点头。

旁边的林月娘嫣然一笑,默默低头收拾起来,并不言语。

一切收拾妥当完毕,林月娘又挨着裴楚身旁坐下,眉眼之中似乎有些疑惑,低低问道:“道长,我们这往后是要去哪里?”

“去哪?”

裴楚笑了笑,恍惚间有点想起离开杨浦县时,陈素也是这么问他,小姑娘离开身边一段时日,他一时泛起了念头,也不知对方近况如何,只能等到东越城再碰头了。

轻轻呼了一口气,抬头遥遥望着灯火透亮的远安县城墙,“等明日城门开了,我们过了远安县,然后再寻一条船只前往州府东越城。”

说着,裴楚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少女,问道,“林姑娘可是想到有投奔之处?”

林月娘摇摇头,而后低垂着头,又再度柔声道:“奴家已然无了牵挂,道长去哪,奴家便跟着去哪。”

“是嘛……”裴楚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而后笑又笑道,“那便好。”

“嗯。”少女糯糯地应了一声,低着头似乎身体越发挨近了裴楚一些。

……

“方老儿,方老儿!”

“方老儿,你这是犯病了?!”

人群的一簇篝火前,忽然有喧闹之声响起。

三四个青壮围着一个缓缓软倒在地上的老人,连连呼喊不停。

就见那老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倒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了起来。

几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但丝毫没有半点作用,反而只能看得那老人身体兀自战栗抖动个不停。

旁边其他处围观到这一幕的许多人,一时心有戚戚,外出谋生,最担心的就是这等情形,身体一旦垮了,那才是真的万般不由人。

况且,此刻聚集在此地的多是一些佃户农夫,往常自家遇着这等事情,就只能干看着,如今即便物伤其类,可也没人能够想出个解决的法子。

“诸位且让让!”

不知何时,裴楚已然走到了人群旁边。

“道长可有救治之法?”

围在这老人身边的一个汉子双目微红,也不知是这老人的子侄辈还是其他,看到裴楚走过来后,脸上浮起了一丝希冀。

裴楚并不做声,只是稍稍将人推开,看着地上老人的症状,不由眉头稍稍蹙起。

“道长?”旁边的那汉子看着裴楚的神色,又轻轻喊了一声。

裴楚微微颔首,冲着这汉子道:“去取些清水来。”

“是是。”汉子连忙应是。

片刻时间就用一个小碗盛了些许清水,交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取出一张“祛毒符”,引燃调和后,让那汉子扶起老人,将这些符水从老人嘴里灌了下去。

短短片刻时间,老人的面色似乎就恢复了些许,引得那汉子欣喜无比,连连冲着裴楚感谢。

围观的众人见到了这一幕,一时也低声议论了起来。

“道长,真的是道长!”

这时,人群里忽然挤出来一老一少两人,神色激动无比地跑到裴楚面前,前面的老人满脸惊喜地喊道,“方才小老儿和我家孙儿在远处听得有道长救治百姓,就猜是道长,不想真的是道长当面。”

“原来是你们二位。”

裴楚看清了跑过来的这一老一少,正是他白日所救的那一对祖孙。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老人看到裴楚之后,拉着衣袍,就要冲裴楚行大礼。

裴楚连忙上前拉住,“老人家,这可使不得!”

“使得使得。”那老人口中连连叫道,“若非道长救我祖孙二人,我们哪里能走得到这里。”说着,又冲旁边的少年使了个眼色,“乖孙,快快给道长磕头!”

“多谢道长救了我祖父!”那少年闻言立刻拜倒。

“不必如此。”裴楚又伸手将其扶起。

说话间,人群里一个看着年岁也不小的老者,见得这边动静,朝着那老人喊了一声,“刘老儿,你识得这位道长耶?”

那白日里被裴楚用“祛毒符”救治的刘老汉,胡须翘起,满是自豪地嚷声道:“老汉我今日在道旁倒下,正是道长用符水救了我性命。”

“道长真会治病救人?”

那个问话的老人先前就看得裴楚的救人,只是心底还多少拿不准主意,突然听得一个熟识的也这般说,立刻叫嚷了起来,几步奔到裴楚面前,哀求道,“求道长救我婆娘一命!”

说着,又冲后方喊了一声,“小五、幺儿,快把你娘抬过来,给道长看看。”

“让让,让让!”

呼喊声响起,两个汉子扛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人,匆匆跑到了裴楚面前。

“放下放下,不必如此。”

裴楚走上前,让两个汉子将那妇人放在地上。

目光再度在那妇人身上扫了一眼,看着那老妇人面色煞白,嘴唇有紫黑之色,眼中骤然闪过一丝莫名之色。

“道长!”旁边的老汉和两个汉子又一齐看着裴楚,眼里满是期待。

裴楚轻轻点头,看着周遭几人的目光,稍稍安慰道:“几位莫要着急。”说着,再度翻找出了一张“祛毒符”,调了一杯符水给这个老妇人服下。

几口符水饮下,老妇人面色就起了变化,虽然还未清醒过来,但旁边围观的众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这老妇人似乎气色要比方才好上了不少。

一连救了两人,人群之中再次望着裴楚的目光已然不一样。

“道长是活神仙啊!”人群里不知谁人忽然叫嚷了一声。

“道长,我家孩儿一直昏厥着,求道长救命!”

“我兄弟一直上吐下泻,劳烦道长看看!”

“道长我今日没什么气力!”

……

这一番呼喊,本来还算安静的人群里,渐渐变得喧闹了起来。

裴楚环顾四周,看着一双双望着他的眼睛,还有忽然涌向他的人群,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莫非是被人下毒了?”

裴楚心中疑惑,这些人在看到他之后,神色似乎有些亢奋,把他当做了最后一根稻草,但以他的观察,又一时无法看出这些人是哪里不对劲。

“道长,还请救救我家孩儿!”

一个中年妇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扑咚一声,跪在了裴楚地上。

“你这婆娘,如何敢挤到我前面去!”

看到那中年妇人拼命挤到裴楚面前,前面一个已经到了裴楚面前的汉子立时不满,大骂了起来。

裴楚皱了皱眉,刚要出声喝止,忽而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裴楚身边响起。

“各位乡邻,莫要拥挤,请一个个上前来!”

一直柔柔弱弱站在裴楚身后的那个农家少女,不知何时主动站到了人前,指挥起了许多闹哄哄的乡民。

举手投足之间,再无半点之前的羞赧怯弱。

“多谢小娘子,我们听你的!”

“小娘子真个儿标致,是道长的随从耶?”

“小娘子,行行好,我孩儿病得不轻,且让道长先为我孩儿看看。”

七嘴八舌的声音再度响起。

“诸位莫要慌乱,道长会为诸位乡邻逐一医治。”

林月娘站在人群之中,来来回回安排着一些个混乱的人群,偶尔还回过头冲着站在不远处的裴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裴楚看着林月娘转头冲着他露出笑容,再看着面前短短片刻就涌动起来的诸多农户乡邻,忽然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只是不等他再多做其他,方才跪倒在他面前的那个中年妇人,又痛哭流涕地哭喊了起来:“道长道长,救救我孩儿……”

裴楚又低头看了一眼被那妇人抱在怀中的孩童,不出他所料,依旧是有中毒之状,当即点点头:“这位婶娘且宽心。”

说着,裴楚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了纸笔,他随身带着的几张“祛毒符”已用完,唯有当场开始画符。

一连画了几张,又调了一杯符水,交给这中年妇人,让她喂孩童饮下。

那名孩童似乎身体颇为强健,一杯符水饮下之后,没过多长时间面色已然恢复平常,很快还能爬起身,奶声奶气地呼喊起来。

之后,裴楚又接连治了几人,其中有些是伤病,他无能为力,但还有三五人或老或少,都是有深浅不一的中毒迹象。

裴楚询问这些人近几日是否误食了什么东西,这些人期期艾艾,又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能够跑到着远安县来谋生的,多数都是家中差不多失了生计的,一路穿县过府,野菜野果吃不了少,哪里说得清。

“真的是裴道长!”

正当寻求裴楚医治伤病的人群,稍稍消减下去几分,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呼喊。

几个劲装打扮的护卫将一些个乡人挤到了一旁,拥着一个大腹便便商贾打扮的男子,走到了裴楚面前。

那商贾打扮的男子一见到裴楚,登时热泪盈眶,拜倒行礼,“道长还识得我么?当日道长在清源县求雨,小人曾前往道长住处拜访!”

“清源县求雨?”

“道长还会求雨?”

“我等便是因今年多旱,是以不得不离乡外出谋生!”

人群里有听到那商贾所说的,登时不少人齐齐精神一震。

方才那些似乎受了伤病的,毕竟还是少数,多数人只是围观看个热闹,可一说到求雨,那是当真关系到自身。

那商贾打扮的见着周遭的动静,不由得意起来,替裴楚吹嘘道:“你们这些痴人,不知真人当面,裴道长乃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当日在将乐郡的清源县,道长高立于法坛之上,呼风唤雨,好一通做法,那清源县旱得不比你们乡里厉害,可道长做法之后,全县真的是池满沟盈,山鸣川响,足足有了好几尺的雨水。”

“只是——”说到这里,那商贾打扮的男子又顿了顿。

“只是什么?”旁边的乡人里不知谁问道。

“只是让道长受委屈了。”那商贾打扮的男子朝着裴楚深深一揖,行了个大礼,而后才朝着后方的诸多乡人道,“裴道长在清源县求雨,本是大好事,可其他县里的贪官污吏,嫉恨道长为清源县求雨,污蔑道长为妖人,发下了海捕文书,着实可恨。”

“呸,这些朝廷的官,哪里管过我等死活,像道长这样的大好人,竟然还要污蔑!!!”

“那些个狗官!”

“道长我家也缺雨水,还请道长前去求雨,我等愿意为道长立生祠,日夜祈福!”

“道长,我等绝不会让那些个狗官来拿道长的!”

“道长方才救了我家孩儿,谁要是敢害道长,我定与他们拼命。”

……

人群轰然之声更大。

有为裴楚鸣不平的,有感念裴楚方才救人的,也有期待能够去其他地方求雨的。

站在场中,裴楚感受着一道道热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一时复杂莫名。

津津——

忽而一声马嘶长鸣声响起。

人群外,白马红裙,在夜幕的篝火映照下,格外的吸引人眼球。

喧闹的人群里,不论老少一时都挪不开眼睛。

白马上高坐着一个红裙女子、背负一把长剑,气质冷艳的女子,这女子一个利落的纵身,从白马上跳了下来,无视诸多目光,径直朝着裴楚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飒爽磊落,英姿勃发,竟是让一众围在周围的乡人百姓,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红裙女子大步走到裴楚面前,冷艳的面容上似有欣赏之色,“小道士,我方才在一旁都听了,不想你还是如此英雄人物,前番却是我失礼了!”

这话一出,不等裴楚回答,围观的人群气氛再度热烈了起来。

那大腹便便商贾打扮的男子率先叫好道:“道长为民奔走,若我是女子,亦要一见倾心!”

“之前还有个女子随同道长一起呢!”有人又呼喊道。

话音刚落,就见农家少女装束的林月娘挤出了人群,俏生生地站到了裴楚身边,“道长救过月娘性命,天涯海角,月娘都愿意随行。”

“哈哈哈……道长好艳福啊!”

“只望道长莫要忘记去我县中祈雨!”

“道长不如还俗!!”

“胡言什么,不过我听闻道人亦可娶妻。”

人群里,不知何人闹哄哄地叫嚷着,引得诸多围观的乡人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还真是有趣!”

站在众人当中,裴楚先是扫了一眼那红裙女子,而后又瞥向旁边一身农家少女装束的林月娘,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轰隆!

正在这时,远安县的城门忽然缓缓打开。

一彪人马飞驰而出,朝着朝着城门外的人群冲杀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甲胄齐备的武将,手里挥舞着大刀,暴喝如雷:“大胆妖人,竟敢在此蛊惑人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破局

踏踏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转眼之间,一彪五六十骑的人马已然冲杀到了聚集的人群前方。

一些百姓被骑兵的威势惊扰,慌忙退避到后面,这一退又引得周围的许多百姓,跟着朝后退去,霎时间,城门前人群喧嚷,乱糟糟的一片。

为首的骑兵将领手中挥舞着大刀,目光遥遥看着人群之中裴楚所在的方位,怒声喝道:“大胆妖人,竟敢在此蛊惑民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这……这是来抓道长的?”

看着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一众官兵,人群里忽然有人惊愕出声。

黑压压的人群听到那骑兵将领的话,一个个目光都飘忽了起来,朝着人群后方的一处望去。

裴楚站在人群中间,感受着一道道或是惶恐或是惊疑的目光,神色平静如常。

他并未在那将领呼喝响起时,就急急冲了出去,反而目光不时扫过周围涌动的人群。

至于那些已然到了不远处的官兵,此刻在他眼里仿如无物,丝毫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道长不是妖人啊!”

猛然一声凄厉的喊声,在人群前方响起。

一个抱着孩童的中年妇人,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这突然从城门涌出的官兵面前。

“道长救了我家孩儿,不是妖人啊!”那妇人神色悲怆,哭天抢地,跪在地上呼号起来。

“你这妇人,快快闪开!”那骑兵将领看着突然跪倒在战马前的中年女子,浓眉紧皱,怒喝一声。

那妇人抱着孩童,木钗早掉了,披头散发地摇着头,哭嚎不停:“道长不是妖人!”

“来人,将这泼妇拉到一边!”那骑兵将领神色不耐,一声令下,登时身后有两个士卒从马上跃下,走到妇人面前,就要将架走对方。

“官爷,为何要抓道长?”

这时,人群里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

走出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老汉,老汉身边有一个少年人搀扶着,正是之前裴楚路上遇见,随手救治的那对祖孙。

从两人微微发白的面色能够看得出,直面这百多名虎狼一般的官兵心中亦是惊惧不已,可依旧强撑着上前询问。

那为首的骑兵将领强忍着怒气,高声喝道:“县中接了密告,言你等当中有妖道使用邪法蛊惑人心,特命本将前来拿人,尔等速速让开,莫要阻拦我办差!”

“官爷,是否弄错了,道长为我等小民治病疗伤,不是坏人啊!”那老人看着将领手中的大刀,喉结滚动,可依旧还是未曾退开。

“是啊,官爷,道长不是歹人!”

又一个乡民冒了出来,手中还递上了几连散碎银子,偷偷摸摸地凑到那骑兵将领身边,“一点心意,请官爷和弟兄们喝碗茶水。”

“滚一边去!”

那骑兵将领却已经有些不耐,手中拿起马鞭狠狠地抽了对方一下,望着阻拦在面前的乡民,勃然怒喝道:“再敢阻拦,便将你等都视作乱民!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将领身后的五十多骑的骑兵刀剑齐齐出鞘,大声鼓噪起来,战马嘶鸣,迈着散乱的步伐,朝着篝火营地压了过来。

聚集在城门口的人群虽然有一两千人之多,可面对五十多名骑着战马,手中拿着刀剑的骑兵,登时被吓住,再度慌乱了起来。

“道长快走!”

正在这时,人群里猛地响起一声高呼声。

站在裴楚身旁不远的那名大腹便便的商贾,陡然转头望向裴楚,神色焦急地冲着裴楚高声喊道,“道长快快逃命,我等拼死也要为道长拦住这些官兵!”

这一声高呼之下,众多被官兵威势所震慑的农户佃户们,似乎一下反应了过来。

“快,不能让那些官兵抓走道长!”

“道长于我等有活命之恩!”

“道长,行医治病,于我等有大恩德,不能让狗官们将道长抓了去!”

“天时亢旱,我等还需要道长祈雨作法!!”

“道长快走,我等为道长拦住官兵!”

人群又再度响起了许多呼喝之声。

方才那些裴楚帮着救治过的,没有救治过的,想要求雨的,一个个挡在了裴楚面前,似乎想要为裴楚逃离拖延时间。

“大胆刁民,你们是要造反吗?!”

人群外围,骑在战马上的那名骑兵将领似乎也未曾想到,只是想出来捉拿一个妖道妖人之流,竟然会让上千人的民众爆发出这般的抗拒。

“狗官,你想要拿道长就是不行!”人群中那大腹便便的商贾大声高呼。

“不行不行!”

人群里跟着就响起了一声就一声的呼喊。

“真是好厉害的手段!这是要逼我做张角啊!”

裴楚站在人群后方,看着在那一彪骑兵逼迫下,人群先还是惊恐不已,渐渐转而变得愤怒起来,不禁喟然长叹。

白日里他眼见诸多生民离散,心中偶然还泛起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一个念头,可转眼之间,面前就已然是这幅让他进退维谷的局面。

起兵、聚义、树旗,要为生民掀翻这方世界的种种,这些念头他从来没有断绝过,但裴楚心中更清楚,他即便要起兵造反,绝不是眼前这般被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境地,行那无奈之举。

眼前这场大戏,他到现在已然看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即便他还不能知道这幕后之人所图为何,但这从祛毒开始,再到他在清源县祈雨之事被人认出来,裹胁民意,又是感激又是哀求,而后再利用他的本心善意,这一环扣一环,当真是让他陷入局中,无法自拔。

“本将再问一遍,尔等让是不让?”

骑兵将领看着人潮汹涌的乡民,眼神之中有惊愕,亦有决绝。

这等时候,他面对沸腾起来的众人,已然是骑虎难下。

在他身后的众多骑兵,一个个这时也是面色肃然,勒住了马匹,举起枪矛刀剑之类的武器。

这五十人是远安县之中武备军里选拔出来的精锐,本以为弹压千余人的普通乡人轻而易举,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闹到这等地步。

远处的远安县,此刻更是锣鼓齐鸣,城墙之上人头攒动,似乎守城的士卒都开始打起精神。

骑兵将领手中的大刀猛然虚空一划,暴喝如雷,“凡敢挡路者,杀!”

“杀!”

“杀!”

“杀!”

五十多骑的声势震动了起来,再次以军势逼迫。

乡人之中,面对骑兵如此威逼,这一次有不少人被吓得逃避四散,亦有不少人茫然驻足,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几次挑拨之下,似乎热血也激了上来。

“官兵们连救治我等的道长都要杀了,那我等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东越郡也是一条死路,州府早已下令,不许引越江之水灌溉!”

“道长会祈雨,万万不可让那些狗腿子将道长捉去!”

“狗官,你有胆子就冲着老子来啊!”

呼号四起,气势冲天!

这一两千人里不乏拖家带口的,老少都有,但数量更多的则是一些能够率先离开家乡谋生的青壮。

在一阵阵呼喊之中,不少人抓起了棍棒柴刀农具之类的武器,一时竟是丝毫不退。

其中诡异之处,不但让那些个骑兵觉得愕然,就是一些平日里的乡民,一时都有些莫名所以。

“小道士,你还愣在这里作甚?”

一声娇喝骤然在裴楚耳边响起。

背负长剑的红裙女子,俏脸满是冰寒之色,冷冰冰地盯着裴楚,“我当你是英雄人物,受到乡民爱戴,如今乡民为你阻拦官兵,你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话音未落,红裙女子几步冲出人群,一跃跳上了那匹白马,拔出了背上的长剑,大声高呼,“众位,既然官府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自己求活。”

红裙女子话音一落,人群之中轰然之声大作,登时有百十人拿着棍棒农具,齐齐而上。

“尔等乱民真要造反呐!”

那骑兵将领眼见这等情形,心中那点以兵势威压的侥幸心思,荡然无存。

他此来只是接到命令去抓那蛊惑人心的道人,这一二千人的普通乡民,他并未有过动手的念头。

可此情此景,却像是他逼反了这许多人了一般。

“杀啊!”

“杀了这些欺善怕恶的官兵!”

五十多骑的官兵未曾动手,那些个乡民里却已然主动出击。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五十多名骑兵只是弹压,不然也不可能到了面前勒马停下,如今虽骑在马上,可未有速度冲起来,并未能形成强悍的杀伤力。

骤然面对汹涌而来的乡民,一时气势反而为之所夺。

“道长!”

站在裴楚身旁的林月娘低低的呼喊声再次响起,“道长,求你救救奴家,我……我们这边逃吧!”

“哈哈哈……”

裴楚眼看着面前这沸反盈天的一场大戏,猛然放声大笑,“终于让我看清了!”

话音未落,裴楚手中的凝霜剑蓦然出鞘,闪过一道冷冽白芒,那农家少女打扮的林月娘倒退了两步,捂住喉咙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楚,“道……道长,你…你…”

林月娘身体软倒在地,噗地一下,消散得无影无形。

“好一盘棋,要让我做棋子,我便掀了你这棋盘!”

裴楚一甩长剑,却是看也不看原本林月娘所在的位置,一步迈出,人已经疾掠向了人群前方。

身影在人群中左右飘忽,手中的凝霜剑,举起,又落下,每一击必然有人倒下。

倒下的这些人都是方才裴楚看得真切无比,在人群里鼓噪最为大声,行迹最为可疑的。

人群之中的一些个激动不已的青壮,忽然发现身边有人捂着喉咙胸口倒在地上,面上登时露出了惊骇无比之色。

“道长!”

“道长为何要杀我等?!”

许多目睹此景的人纷纷顿住了脚步,不明所以。

他们可是为了裴楚而与官军作对,不明白为何裴楚突然会从后方杀向自己人。

裴楚飞快地穿过人群,手中的凝霜剑已然斩杀了十多名方才鼓噪得最大声的青壮,转眼间就已然到了人群前方。

方才那大腹便便叫喊得最凶的商贾,看到裴楚持剑朝他杀来,神色愕然无比,“道长,你这是要作甚……”

但还未说出话来,裴楚已经到了他面前,一剑枭首。

“又是妖人!”

裴楚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几乎脚步不停,又冲到了人群前方,将那些个他之前辨认出来的乡民模样的青壮,一剑一个,斩杀在地。

而后站在人群前方,猛然一声暴喝:“止步!”

声如霹雳,震得人耳膜轰鸣。

“风!”

裴楚又是举起长剑,朝着虚空一挥。

一道狂风骤然卷起。

数百上千拿着棍棒农具的乡人登时齐齐一窒,纷纷止住了脚步。

所有人望着裴楚,眼里尽是不解之意。

“我裴楚大好男儿,何需要他人为我出头!”

裴楚又是一声暴喝,指着地上方才被他斩杀的乡民尸体,“此间是别有用心之人蛊惑,不可轻信,所有人退回去!”

伴随着裴楚的暴喝声,又是一道大风席卷,吹拂得地面黄沙弥漫。

方才那些个突然头脑发热的乡民,被裴楚一人的威势所摄,齐齐顿住了脚步。

另一边,前方那些个方才被乡民群情激昂逼退的骑兵,此刻已然结成了阵型。

裴楚扬手一招,又是一道狂风席卷过去,将这些个骑兵阵型吹乱。

而后,人如苍鹰,一跃而起,飞掠到了那名骑兵将领面前,一手将那被大风迷眼的将领从马上扯下,单手一抓那匹战马的前腿,硬生生将战马扔了出去。

轰!

五十多名骑兵的气势再次为之所夺,甚至不少人已然后退。

裴楚一脚踩在那将领的胸前,手中的凝霜剑指着对方的脖颈,冷声笑道:“想要抓妖人,你却不能明辨真假,我在这里,你抓的了么?”

那骑兵将领被裴楚从马上一把扯下,已然摔得不清,这时又被裴楚踏住了胸口,登时呼吸急促,眼神之中又惊又怒,几说不出话来。

“小道士,快杀了这个将领!”

正在这时,一匹白马飞驰冲了过来,马上红裙的侠女,一跃从马上跳下,手中的长剑直指地上被裴楚抓住的那个骑兵将领。

叮地一声清鸣响起!

在红裙女子长剑即将刺中这名将领前,裴楚手中的凝霜剑骤然出手,格挡住了对方的长剑。

“小道士,这些官兵要抓你,你还反过来帮他们?”红裙女子眼中满是错愕与煞气。

裴楚反手一剑,就朝着那红裙女子刺了过去。

刺啦一声,红色的碎片飘飞空中,那侠女似乎被裴楚刺中了一剑,倒退了好几步,脸上的表情,忽然不再是冷冰冰,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转眼间,红裙女子身体倒在了地上,消失不见,地面只有小小的一颗破裂开的黄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妖女

津津——

正在这时,那匹白马却忽然嘶鸣一声,转头就朝着远处飞奔。

裴楚目光一凝,转而望向地上被他踩着的那名骑兵将领,再次冷声道:“今日之事,你要看清,是有妖人作祟,只是那人并非是我,那些个蛊惑人心之辈我已斩杀,此间乡民无辜,若是有人被害,我回来取你和你那上官的性命。”

话一说完,裴楚顾不得理会地上的骑兵将领,看着那飞奔而去的白马,一路狂追。

这匹白马看着就神骏异常,他最初还未曾联想到,可再次所见,却忽然记起了当日峄山府君时,那与祝公子同行的紫衣长髯中年人,便是凭借着白马逃离。

耳畔风声呼啸。

裴楚一路飞速追赶。

那匹白马极为神骏,以裴楚的脚力,只是渐渐拉进距离,一时竟然还未赶上。

足足有小片刻,似乎到了一处树林之中,那匹白马嘶鸣两声,忽然停了下来。

裴楚几步赶上,就见那匹白马忽然再度消失不见。

“道长,你眼看小女子被人所杀,竟然不搭救?”

忽而,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暗沉沉的树林之中,就见一个穿着白衣素裙的曼妙身影走了出来。

裴楚一步上前,手中的凝霜剑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一剑朝着这女子刺了过去。

“啊!”白衣素裙的女子发出一声惨嚎,倒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一个白玉般盛水的瓷瓶跌落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

一个穿着绿衣,看年龄不过十五六的丫鬟,惊恐地捂住嘴唇,看着裴楚口中惊呼道:“小道士,你不但不救我和小姐两人,竟然又再次下此毒手!”

裴楚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剑,刺穿了这绿衣丫鬟的喉咙。

“道长,道长,月亮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农家少女打扮的林月娘从树林的虚无处,款款走到了裴楚面前,泫泪欲泣,楚楚可怜。

裴楚再次上前,一剑杀了。

接着身穿红裙,一身侠女装扮的女子,又从另一个方向出现,面色冰寒,厉声道:“小道士,你不识好人心,我只当你是英雄人物,你竟然……”

话为说完,裴楚已然再次上前,又一剑刺杀了这个侠女。

眼看几个女子先后一起杀了个干净,裴楚再次扫过四周,冷声道:“出来吧!”

“哎呀,小道士,竟然被你破局了!”

突然,一个悠扬婉转宛如莺声燕语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个农家少女打扮的林月娘又再次出现,跟着那一身红裙侠女装扮的美艳女子亦走到了裴楚面前,又有前面已然被斩杀化作狐狸的白衣素裙的女子和那个绿裙丫鬟,都走到了裴楚面前。

须臾间,四个人影一齐散去,尽数化作了一个长发如瀑,肤白胜雪,穿着一身大红衣袍,宛如谪仙的妙龄女子。

“果然都是你!”

裴楚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中的疑惑倏然解开了不少。

“小道士,你真是好大的杀气,这般多的可人儿,你都下得去手呢!”

一身大红衣袍的妙龄女子,轻轻又手指挽着发丝,脸上笑靥如花。

裴楚却根本不理对方所说的内容,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道,“如此说来,我祈雨之后遭受通缉,还有这沿途所遭遇的袭杀,也是你?”

“是也不是。”

女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我虽让人不要插手,可你几次坏我教门好事,总有些人会不那么听话,想要找你麻烦的。”

“教门众人么?果然是妖女!”

裴楚听到对方这番话,算是完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了近段时间以来的这一番遭遇,其中被人追杀,或许不全是教门众人,但肯定少不了在其中推波助澜。

像他祈雨之后,被各县通缉,即便是同僚嫉恨,但其中反应确实太快了些。

而后又接二连三的遭遇到袭杀,这里面或有为财而来的江湖人物,但也少不了教门在后面使上力气。

“这教门的势力,还真有几分无孔不入。”

这个教门颇为神秘,裴楚接触过几次,但其实依旧有些云里雾里,但毫无疑问,这个势力极为庞大,触角延伸很广。

对方有术法,有钱财米粮,又深入到底层,他一路所见的诸多人等,其实早分不清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又算做是教门众人。

“你为何引我到此?”裴楚想明白了其中一些关节,又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

“随手为之罢了,只是见了你这般性情,我才欢喜呀!”

女子看着裴楚似解开了疑惑,明眸里闪着莫名光彩,笑着说道,“小道士,你且说说,这闺中美人,丫鬟碧玉,侠女飒爽,农家少女,你是否有对哪一个动过心呢?”

裴楚目光平视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妖女,淡淡道:“你这手段虽是俗套,但其实对男子来说,总是不差的。投怀送抱,欲拒还迎,多数人都会着了道。”

说着,裴楚又摇摇头,“可惜,未免小觑了我,当我没见过女人么?”

如果是这方世界的人,裴楚相信哪怕是颇为显著的人物,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多少出色的女子。

稍又垂青之下,即便觉得有异,也会色授魂与。

然而,他到底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不说那些出色的女子都有机会接触到,可受网络便利,还有影视作品,终究是见得多了。

他初见那白衣素裙的女子和绿裙丫鬟,就觉得那一对主仆言行怪异。

只是他才刚有些疑心,而后立马又冒出了一个侠女。

这侠女气质飒爽,可不论容貌还是行事风格,竟都有杭九娘三五分相似,之后又来了一个农家少女,那农家少女的表现更为明白,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有几分陈素长成以后的影子。

这些看上去,似乎都是他会动心的。

那女子听到裴楚这般说,似有讶然,“咦,你这小道士,莫非还阅女无数不成?又或是你天生一副铁石心肠?”

裴楚不接这茬,脸上笑容不减,只是眼里已然是杀机四溢,“好一个妖女!你这般费尽心机,是想招我入你教门?”

“费尽心机么?有趣而已。”

女子却仿佛未曾担心过裴楚暴起发难一般,只依旧浅笑:“小道士,你坏了我教门不少事,前面且不说,此番你杀了我教门中两位得力之人,自然要由你补上!你且看看方今世道,你求一场雨,反而上了通缉榜文,受了诸多追杀,你能甘心么?我看你心怜百姓,也是个有志气的,不想你浑浑噩噩……”

“任你舌灿莲花……”

裴楚猛然暴喝一声,手中的凝霜剑再度出手,人如电光,一跃杀到了这名女子身前,“今日且先杀了你!!”

噗地一声!

剑光直直没入女子的胸口,大红衣袍里鲜血狂飙而出,染得飘飞的衣袍,看不出是血的痕迹,还是本身衣物的红色。

女子纤纤玉指握住长剑,泪如雨下,眼神中有惊愕有茫然有不解,更有伤心欲绝的模样,“小道士,你,你真忍心杀我呀?!”

“戏精!”

裴楚吐了一句,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猛然一把将长剑抽回,而后反手一剑,砍向女子的脖子。

咕嘟一声。

一颗艳丽能压得群芳失色的美人头落在地上,口中依旧还在说着,“小道士,你好狠的心呐!果然天下男子,都是薄情人!”

裴楚一脚踢飞了那具无头尸身,冷笑一声:“妖女,好手段啊!”

“嘻嘻!”

忽然一声轻笑声在空中响起。

那地上被裴楚斩杀的尸身,眨眼间化作了干草之类的物件,而在虚空上,不知何时飘然站着方才那大红衣袍的身影。

“小道士,你又杀了我一次,这人情债可多了!”

说着,那女子伸手一扬,一辆华丽的马车眨眼出现在空中,飘飞而行。

“绢云乘足!”

裴楚一跃而起,脚下似有两朵小云托浮,人一下跃到半空,手中的凝霜剑,剑光闪烁,再度朝着那妖女杀了过去。

那妖女却冲着裴楚盈盈一笑,不等裴楚近身,忽而长袖一甩,转身走入马车之中,快速飞向远处。

裴楚又在空中追赶两步,只是他的绢云乘足初成,根本追之不及。

风中有悦耳的轻笑声和一句话落下:“小道士,我先去东越城等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昏头禁令

裴楚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遥遥望着那辆马车宛如流光一般消失在暗沉沉的夜幕,眉头紧锁。

“绢云乘足”的法门,虽然如今能够给他短暂的腾空飞行之能,但速度不算快,想要追杀也难以做到。

“行过留痕,这教门是盯上我了。”

他离开穿越至今,满打满算不过是半年多光景,但一路杀妖除魔,剿灭山匪,暗中树立的仇敌已然不少。

而其中,毫无疑问,被他坏了几次事的教门,已然将他视作目中钉眼中刺。

“只是,今次这一场却不是为了杀我而来,而是要拉我入伙!或者说,就是要让我彻彻底底坐实这造反‘妖人’之名。”

裴楚心中知道,方才在远安县城外发生的那一幕,若是他再迂腐些,说不得就要被那些个教门众人煽动民众裹挟着冲入县城。

而后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败了不用多说,或死或逃。

胜了,以他的性情和担当,自不可能一走了之,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被人当做旗帜一路拱火也好,裹挟民众闹出声势也罢,成了一方首脑,几千几万人的性命与他挂钩,他想要挣脱都不可得。

然后被时局一路推着朝前走,若是不敌官军,遇到挫折,又不得不媾和教门,掀起更大的声势,此后,便是无穷无尽。

“以人心为棋盘,以情义为羁绊,拖我入局,逼得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这等对于人心的揣摩,倒还真不愧是妖女!”

到了这时,裴楚于这个妖女种种手段已洞悉透彻,可越是如此,越是生出忌惮之心。

这妖女的术法高强,有种种诡秘莫测的手段,裴楚方才看似杀了对方好几次,可实则连皮毛都未曾碰上。

但术法也就罢了,那妖女于人心的掌握才是恐怖之处。

“不过,在东越城等我?”裴楚仰望着苍凉的夜幕,低低呢喃一句,“那里又是一场大戏么?”

……

“肃静!肃静!”

裴楚再次转回到远安县城外时,远远的就听到了鸣锣敲打之声。

远安县城门打开,从城内出来了一二百名士卒衙役,正拦在众多乡民前方。

人数众多的乡民比起裴楚离开时已然少了一些,大概是由于方才的一番变故,有些胆怯的,已经偷偷溜走,不敢继续在城门外停留。

“肃静,肃静,县尊有话说。”

又是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官兵衙役之中响起。

燃烧起来的篝火之中,裴楚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大周县令官府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了一处临时搭起来的高台,朝着诸多乡民拱手作揖。

“并无动手的意思。”

裴楚看着那个县令和诸多官兵的动作,稍稍松了一口气。

今夜之事,说到底还是教门针对他的一番动作,连累他人,着实非是他的本意。

不过眼见情形如此,他干脆隐在远处,暂不现身,先听听这个远安县县令要说些什么,免得他这“妖人”出现,再引起一番波折。

人群前方,一身官袍的远安县县令朝着四周乡邻作揖行礼一番,而后看着人群安静下去,才嚷声道:

“众位乡邻,在下徐广庆,忝为远安县县令,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法救济百姓,着实汗颜无地。今夜之事,我已然尽知晓,众位乡邻是为妖人所惑,本官在此立誓,不会因此事缉拿尔等。”

安静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小片刻不知是谁抢先出声:“多谢县尊!”

其他乡民似也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一齐出声感谢。

前面那一会为何突然会变得那般热血上头,在场众人其实都有些说不清,此刻见着了县令和诸多官兵,一个个却是早已冷静了下来。

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得到了远安县县令这般说,且不论真假,但到底还是稍微安心了一些。

徐广庆见众多黔首百姓高呼感谢,面上带起了笑容,拈着胡子,稍稍拖长了声音,“至于那个妖人……”

“县尊大老爷,道长可不是妖人!”

这一次,未等徐广庆话音落下,人群里再次有声音叫嚷了起来。

“对对,道长不是妖人,县尊,是另有其人,方才都被道长杀了,这些人我等一个都不识得。”

“方才我等被妖人迷惑,还是道长出手将我等制住了。”

“县尊开恩,莫要再去捉道长。”

……

那远安县县令说话被人打断,面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发作的迹象,而是伸手虚按了一下,等人群情绪平复下去,才接着道:“本官知道,本官知道,方才本官已经得知了消息。妖人一事,再次揭过。

本官出城来此,只为了两件事,一是为了安抚诸位,让尔等安心。再一个就是,诸位乡邻百姓明日入城,本官也不做阻拦,但有一事要先告知。本官前些时日接了州府的文书禁令,凡是越江两岸,乡民百姓不可引水灌溉田地,一月之内亦只有三日可去江中挑水饮用。”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多乡民立时沸腾了起来,议论之声宛如嗡嗡的蚊蝇。

许多人都是因天时亢旱,没了生计,才逃难至此,骤然听闻这么一个消息,一个个简直如遭重击。

“原来如此。”

裴楚在远处听完了这番话,一下想起之前那妖女蛊惑人心的时候,似乎也有人高喊了这么一句。

只是当时太过嘈杂,他也并未在意,此刻听完这县令如此说之后,才反应过来。

前面驻守城门的官兵警惕,其实并非完全是提防这些其他地方涌入的乡民,恐怕也有弹压的意思在内。

至于方才那什么妖人之说,这远安县县令轻松揭过,同样有此原因。

这等不让百姓去越江引水灌溉,随意取用水源的政令,实在是荒谬可笑。便是县令徐广庆其实也心知肚明,怕真要处罚或者驱赶起来,说不得就要引得全县一齐动荡。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裴楚一时倒不再担心这些乡民的安危。

这越州一地的生民艰难,如今看来天时是一方面,人为亦是一方面。

越州虽旱,但其实并不乏水源,尤其是东越郡,临近越江,如能开渠引水,旱情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可如今不但不作为,反而限制百姓去江边,其中恐怕是早闹出过不少事端。这等情形之下,稍一不慎,便是真正的官逼民反。

这远安县县令亲自现身,朝诸多乡邻细说这些,正是行安抚之举。

“只是,这样昏了头的古怪禁令,又是如何从州府下发的?”

裴楚心中满是疑惑,即便他对这大周官场毫无信任可言,但这样的法令是明白无误地要人硬挨这旱情,再蠢的官僚系统,也不止于此。

“大人,这是为何?为何不能引那越江之水灌溉?”

果然,人群之中的百姓也有人提出了疑问。

远安县县令徐广庆面上满是无奈,长叹了一声道:“非是本官刁难,不顾乡邻的生计,实在是州府的政令如此,且除了规定时日去越江取水外,那越江之中多有祸害,近些时日已打翻了许多船只,又伤了数十条人命。诸位乡邻还请切记切记,不可擅自妄动!”

沸腾的人群在那徐广庆的一番言语之下,渐渐安静了下去,只是这时许多人脸上的生气尽去,眼中满是茫然之色。

“江中有祸害?越江之主?”

远处,裴楚听到这里,施展起“绢云乘足”之法,人已然跳到空中,接着夜色的掩护,穿过了远安县的城墙,往那越江方向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烟寻泉脉

一处荒僻的野寨内。

残破的刀剑和凌乱的尸体遍地,殷红的鲜血流淌,渗入干涸的地面,染成了一片暗紫。

野寨的聚义厅,几欲倾斜的木门,被人从里间一脚踢开,兰颇一手握着直刀,一手举着一个新引燃的火把,大步从里间迈出。

“怎么样,兰老伯,找到了么?”

陈素站在厅外的石阶上,看着兰颇走了出来,急忙上前问道。

兰颇眉心紧紧蹙在一起,面上看不出欣喜与失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个山匪应当是新近落草不久,流传到此,寨子里并无女眷。”

陈素轻轻吐了口气,又看着苍头白发,身板却挺得笔直的兰颇,轻声道:“老伯你莫要心急,那位姊姊肯定没事的。”

“希望吧。”兰颇无声地叹了一句,他自进越州以来,一路寻踪,时日越久,其实心中的失望之意越重,只是他一生沉浮,性子早已如坚韧如金铁,见着小姑娘似有些宽慰的眼神,勉力一笑,“终究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说着,兰颇又指了指身后这处寨子的大厅,“这寨子里倒是有几个懂些机关灵巧的手艺,娃儿,往后若遇到要长点心眼。”

“我记住了,老伯。”

陈素点点头,她方才在这处寨子外,就险些中了一处飞来的暗箭,关键时刻,被兰颇一刀劈断了。

虽然陈素自知,她身上随身佩戴有“避箭符”和“一炁保身符”,即便暗箭到了眼前也不一定会受到伤害,但心中还是感谢。

裴楚曾与她交代过,符箓效用是用来防身,是保命底牌,但不能完全充作依仗。这世间各种术法手段,多如牛毛,被人针对之下,符法也可能会被人破除了。

“对了,女娃儿,我看你方才和那个两三个山匪搏杀,你武艺气力都远胜过他们,要解决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情,可却被逼得左支右绌,虽谈不上危险,但这是大忌。”

兰颇说着,面色微微沉了下去,“我知你于妖魔鬼魅,还能下得去手,可面对恶人,终究心软,但你要知道事关生死,你若留手一分,你的对手就会胆大一分。你是女儿家,更要狠辣些,该杀便杀!”

“军阵行伍之中,两军交战,事事皆非儿戏。其实搏杀也是如此,不论多妖魔鬼魅,还是恶徒强人。你若有依仗底牌,莫要去多做保留,要的就是个侵略如火,一鼓作气。许多时候,生死只是眨眼事,你若犹疑半分,人家的术法神通,刀剑矛戟已经到了你头顶,你再想其他,也就晚了。”

陈素默然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冲着兰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老伯,素素受教了。”

她想到了那一日在山上对付蛟蟒之时,身上明明带有猪道人给的一根玉针,能够飞针伤人,当时却没用出来。

一来是并未对猪道人给她的玉针太过放在心上,再一个就是,还是并未做充足的打算。

若非最后兰颇及时赶到,她和李霁两人即便无事,但到底让那大蛇逃遁走了,往后徒留后患。

兰颇看着素素欣然认错的模样,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女娃儿,你倒是比我曾带过的一些军卒还要聪慧。”

“走吧,且去寻一处地方,洗漱一番。”

两人从烧灼着大火的山寨里走出来,陈素看着兰颇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出声说道::“老伯,今年越州大旱,这附近都没有水源哩。”

兰颇仰头看了一眼赤日高悬的天空,笑了笑道:“娃儿,越州今年的旱,只是相较于越州而言,若放在其他州郡,如何也谈不上旱情。且这附近并非没有水,而是你找寻不到而已。”

“老伯,你能找到水源?”陈素神色讶然道。

兰颇老人并未多说,而是径直在那匹瘦马背着的行囊里,找了一个差不多一尺长的铁铲,在左右附近挑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用铁铲在地上撅出了一个小坑。

然后在小坑四周找了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引燃烧灼,而后又用泥土将小坑封堵住,站在小坑上口中默念有词。

不多时,老人忽然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陈素拿眼睛望过去,登时惊讶了起来,就见山林之中的某一处,似乎有淡淡的烟雾飘了出来。

“走吧!”

老人拿着那一尺长的小铁铲,又走到地面缝隙的起烟处边缘,再次挖了一个小坑又让陈素找了几块岩石,放如坑中压底,而后从马匹上找了一张粗布,又有一些大片的树叶之类的东西,将坑中边缘的浑浊泥土压住。

最后在那个有烟雾冒出来的小口,轻轻挖开,,登时里面便有泉水流了出来。

“老伯,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陈素惊奇无比,即便她已然是见过不少术法,但不论是裴楚还是猪道人都不会,这样的法子还是颇为新颖。

“越州地下还是有水源的。”老人又淡淡地笑了笑,“此法为‘烟寻泉脉’,是行军寻找水源之法,也算术法,深山荒漠,多有人迹罕见之地,若不能寻找到水源,便是千军万马也是无用。”

陈素认真地点了点头,裴楚布置的“作业”,还有让她修行的“三洞正法”以及诸多符箓,理解起来经常都会觉得晦涩枯燥,反而是老人所说的,她感觉一听就能明白。

老人看陈素听得仔细,似乎来了兴趣,又继续道:“军中寻水之法,还有一种名为“乙毛涌波”,若是遇上泉源涸竭的枯井,取燕毛不拘多少,用麻油煮熟,而后系砖石上投入井中,须臾间便能水涌如故。”

陈素听完,笑了起来,“老伯,你懂得真多,有你说的这两个法子,往后我倒是不怕没水喝了。”

“四十年行伍,多少总会点东西吧,只是说来也是无用!”

老人摇头失笑,目光看着陈素又温和了许多,恍惚间似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四十年么?”

陈素听到这个词一时顿住,这是个在她着年龄不太能够完全理解其漫长的时间,只是看着老人苍颜白发,衣甲破旧,莫名的想起了前些时候裴楚教过她背的一首诗。

脱口吟哦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这诗好,倒是道尽了我这一生。”

老人听到这首诗,忽然一下站起,略带浑浊的双眸陡然又了丝异样的神采,看着陈素道,“只是,好像还有未尽之意。”

“老伯,这是哥哥教的……”陈素忽然微微有些羞恼,“他只说了这些。”

“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出声,“世间难有圆满事,有这几句,我已是知足。且再吟唱一遍。”

莽莽山林,一个老人,一匹瘦马,一个女娃儿,朝东而行。

风中有清脆的声音飘荡。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再遇

越江江畔。

窸窸窣窣的一阵草丛抖动。

两个半大的少年从草丛中悄然钻了出来,左右打量着周围,有悄悄朝着江水靠近。

两名少年都光着上身,长期的日晒使得皮肤黑里嘛秋的,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木桶,穿着鹅卵石和芦苇荡的江岸,一直紧张兮兮。

换做以往,芦苇荡这一段江水已然漫过了,便是小舟都可通行,只是今年天时亢旱,江水缩了不少,这一块便露出了被日头烘烤得发白的鹅卵石滩。

“池寿,快点!”走在前面一个看着年龄稍微大一两岁,体型要高壮出几分的少年,转头朝后面轻声低呼。

高壮少年后面,那名叫池寿的少年,看着要矮瘦些,皮肤虽黑,但眉眼秀气,正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轻轻应道:“杜曲,小心点,我可不想再挨鞭子。”

“挨鞭子就挨鞭子,不然还能怎么样!”前面高壮一些的杜曲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语气又带着几分不满道,“我们从小到大都在江边吃水,突然不让下江了,这日子还能活得长不成。再说,这么长的江,那些个黑狗子哪里管得过来。”

“可是……”后面那名为池寿的少年稍稍迟疑了几分,“不是说江里不太平么?”

“屁!我才不信。”

高壮些的杜曲吐了口吐沫,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我们哪年不在这江边游个百八十回的,我才不信呢。再说了,就算是像官府说的,有水怪不让下水,可我们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管那许多。”

“杜曲,你小声点。”池寿看杜曲说个没完没了,连忙轻轻劝了一声,又探头探脑地扫了扫周围。

江边这处芦苇荡算是比较偏僻的河段,往常是没什么人来,只是最近这些时候就不好说了。一月是有三日可以取水,可家里水缸再大也囤不够吃用的。若非他们这些村镇临着越江,还有些个泉眼老井,早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

“唉!”走在前面的杜曲听到身后小伙伴胆怯的声音,气焰稍稍下去了些,又叹了口气,忽而又道,“池寿,要不我们跑吧,听说好多地方都有人要和官府闹一闹呢,我们也……”

“我不去。”池寿连连摇头,他看着虽然要矮瘦怯懦些,可说到这事却有自己的坚持,“我还有老娘和小妹呢,我走了她们就更难活了。”

“这倒也是。”叫杜曲的少年点点头,忽然后退一步,伸手揽住了池寿的肩膀,怪声怪气道,“杜曲,要不打个商量,把你妹妹许我……”

话刚说到一半,池寿一下就跳了起来,把杜曲给推搡了出去,再顾不得方才那谨慎的劲头,抬脚就要去踹前方的同伴。

“别别别,我就随口一说。”杜曲赶忙求饶,朝前快跑了两步,又低声叫道,“小声点,小声点……”

两人说话间,已然穿过了江边的芦苇荡和鹅卵石滩,渐渐到了江岸边缘。

陡然间,一个黑影冲前方的江边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哎……”杜曲和池寿两人都被吓了一条,刚想开口乱叫,忽然就听到那个冲过来的人影低喝一声,“收声,想死啊!”

两人连忙收声,看清了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挑着两个木桶,木桶上盖着个小木板,隐约能听到叮咚作响之声。

那青年瞪了两人一眼,将肩上的扁担换了个肩膀,跳着两个大木桶,一路叮叮咚咚钻进了芦苇荡里,朝着远处跑去。

“嘁,神气什么!”杜曲回想起方才那青年的眼神,撇了撇嘴。

旁边的池寿却没闲心跟他再掰扯这些,提着木桶走到江边,“打完水快回去,我可不想被抓着挨鞭子。”

“放心吧,这么大的日头,那些黑狗子可不愿意到处转,况且这一段芦苇荡我们比他们熟悉得多。”

杜曲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不过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同样不慢,拎着木桶跟着也到了江面。

越江江水清澈,即便到了东越郡,已然是几百丈的宽阔大江,但一直不算浑浊,以往江边的几个村镇基本都是直接在江中取水饮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齐膝高的浅滩上,冰凉的江水登时让两人那股子被炙烤的热气都缓解了几分。

若是以前,这等时候说不得就要下水狗刨几个来回,只是这段时日,哪怕杜曲嘴上说着挨鞭子之类的,真要被逮着了,心里也是恐惧。

“唉,这么多的水,我们来取两桶,还要偷偷摸摸的。”杜曲抬头望着从鹅卵石河滩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宽阔江面,不由叹了口气。

这江里的水多的是,不要说是供人饮用,就是灌溉田地都绰绰有余,可偏偏下了什么禁令,着实恼人。

一旁胆小些的池寿却没这么多感慨,手脚麻利地将木头在齐膝高的江水里打了慢慢一桶,便站起身,“杜曲,别磨蹭了,快走了。”

“好好。”

杜曲看小伙伴催促,也不再耽搁,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正要大水,忽而看到脚边的浅滩,有灵动飘忽的影子晃了一下,登时激动地叫了起来,“池寿,快看,有鱼,黄骨鱼。”

“嗯?”

池寿跟着也将手中的木桶放了下来,朝着脚边浅滩的水流望去,就见几尾约莫有一尺多长的黄骨鱼,正在脚边不远的浅滩上游弋。

“快,池寿,把它们赶到岸边去!”杜曲慌忙用脚踢动水流。

池寿不等杜曲说完,已然张开双腿,身子俯下,手脚并用搅动起水花,试图将这几条黄骨鱼赶到岸边。

家中尚未断炊,可这些个时日,严禁下水,鱼虾禁绝,两个半大的少年人见着这几尾黄骨鱼,已然是口舌生津,按捺不住。

一旁的杜曲在另一个方向驱赶着,双手趁势还在水上捞起一块脑袋大的石头,随着准备砸下。

这是他们这些江边长大少年不用渔网钓具之类的捉鱼手法。

在鹅卵石的浅滩上,先几个人驱赶一些个小鱼到岸边,这些个小鱼多数都会躲到石头的缝隙下面,然后几块大石头砸下去,即便砸不死,但凭着这个势头,也能让这些小鱼震得七荤八素。

往年杜曲和池寿两人,趁着夏日闲暇的时候,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用着这套笨法子,也能砸个三五斤的鲜鱼,给家人打打牙祭。

几尾黄骨鱼在被驱赶的过程中,有几条已然借着水流蹿了出去,只有一尾个头最大的,被驱赶到了岸边浅滩位置,在几块已经要露出水面的鹅卵石缝下安静地待着。

两人脸上登时涌起了喜色,杜曲小心翼翼地朝前靠近了一些,手里的那块石头高高举起,对准了黄骨鱼所在的位置,猛然狠狠砸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

不过是脚脖子深的水,在石头落下的瞬间,陡然腾空起了一道丈许高的巨大水花。

两个少年被眼前骤然掀起的巨大水花,吓得倒退了两步,哗啦啦地坐在了浅滩的水面上,神色惊恐无比。

站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比常人高出半头的怪物,似人似鱼,脸颊有腮,留有长须,在下颚处左右长着黄骨鱼独有的尖刺,貌极狰狞。怪物的全身覆盖着黄黑色的鳞片,鳞片上隐约有一股滑腻的粘液,长出来的两条手臂上正握有一根尖锐的钢叉。

只见那怪物咧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牙,发出磨砂一般尖刺的人语:“江主有令,东越江段,擅杀我水族者,以命相抵!”

“妖……妖怪啊!”

两个少年跌坐在水里,汗如雨下,已然被吓得连站都站不起。

那怪物则将手中的钢叉高举,朝着两个少年缓缓走了过去,一双独特的鱼眼之中,有残忍嗜血,又仿佛有报复的快意。

就在这怪物即将要动手的时候,忽而江面之上,一阵清风拂过,有踏踏之声传来。

“江主有令么?”

一声宛如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江岸。

鱼怪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江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衣袂飘飞,踏水而来。

跌倒在浅滩水中的两个少年,这时也注意到了江面上冒出来一个人影,已然是呆住了。

越江江面浩瀚,人又不是船,如何能够这般踏波履水宛如平地?

那鱼怪骤然见到冒出来的这个人影,亦是吃了一惊,只是不等它多做其他反应,那道人影在呼吸间已然到了面前,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一道剑光朝着它刺了过来。

鱼怪张开细密尖牙满布的大嘴,再度发出了干涩刺耳的怪叫声,手中的钢叉挥舞着,就想要隔开那突然袭向它的剑光。

只是它动作虽快,却依旧慢了一步。

噗呲一声,胸口一道血光飙溅。

鱼怪身体仿佛如起泡一般,骤然消散,江水中赫然出现了一条黄骨鱼,带着丝丝血迹,拼命挥舞着尾鳍,朝着江心处游去。

裴楚站在水面上,看着骤然浅滩上溅射起的水花,一步迈出,忽地一剑朝着水下刺出,然后举剑一扬,一条尺许长的黄骨鱼被剑尖穿透,兀自在剑上摆动不停。

裴楚手腕一抖,那一条刺穿在剑尖的黄骨鱼,登时被他甩上了岸边,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一尺长的黄骨鱼又骤然变作了丈许长的巨大鱼身,鳞片坚硬,头颅两侧尖角峥嵘。在鹅卵石的岸上,抖动了几下,再无声息。

裴楚收起手中的凝霜剑,瞥了一眼被吓坏的两个少年,笑着道:“两位小兄弟,打好水就快些回去吧,这江里不安生!”

两个少年闻言忙不迭地从水里爬起,一人拎了半桶水,转身就朝岸上跑。

在经过那条大鱼身旁时,两个少年又咧了咧嘴,倒吸一口气,一前一后,飞也似地钻入芦苇荡里。

裴楚又走到岸边,抬脚将那条黄骨鱼踢到水里,这黄骨鱼妖一身好肉,他有心送给两个少年,可心中知道,他若离去后,只怕会给人留下祸端,干脆重新踢回江里。

裴楚远远望了一眼浩渺平波的越江,再次沿着江水东流的方向,踏水而行。

自远安县的越江江段之后,这几日时间里,他一直在沿着这条越江漫步行走,到了现在已然接近东越城所在。

江面上片帆难见。

两岸除了一月三次的取水之日外,平日里能见到的也就如方才那两个少年一般,偷偷摸摸的身影。

裴楚到现在倒是明白官府那条禁令的部分原因,这越江之中确实多有水怪。

单单裴楚这几日里,打杀的各类水怪就已经有五七头之多,有他在江面上行走时,突袭他的,也有如今日这般,被他撞上的。

裴楚也不知,在这江水下面还隐藏着多少水族精怪。

越州这两年,天时怪异,去年一场涝灾,今年一场大旱,众多郡县里也就只有建安郡,或许是距离较远,相对没有受到太大侵害。其他各个郡县,已然是有几分民不聊生。

若是明年再来一出旱灾或者是涝灾,恐怕越州真要风云激荡,地覆天翻。

“越江之主,越江之主……”

裴楚口中轻声呢喃,随着他一路行走,渐渐的也探听到许多消息。

大周立国之初,有禁妖司弹压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亦有封敕诸多山川河流神灵。

其中越江之主便是大周朝廷正式封敕的越江水神,便如城隍一般,当庇护百姓,保境安民。

以往的百多年也确实如此,越州一地在大周从北地移民殷实地方,人口繁衍,很快就富庶起来,虽偶有灾害,总体而言也算是风调雨顺。

可近些年大周板荡,越州也渐渐不安生起来。

官府那条禁令,明显是对越江之主的退让,之前在北越州时,禁妖司只有庞总旗一人,到了东越城,又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力量。

“当真是王朝末年,人道气运将尽,这越江之主也要出来搅风搅雨一番?”

裴楚想起之前那峄山府君赵无咎,窃据山神之位,还有他这一路见到的诸多鬼魅妖魔,只觉生民多艰。

“嘿——哟——喂——”

正当裴楚一人沿着越江踏水而行,淼淼的江面上,忽然有呼喝之声传来。

裴楚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就见江面上正有一条船破开江面行进,船上隐约站着不少人,欢腾呼喊。

“这时候还有人敢行船?”

裴楚心中诧异,不说官府禁令,便是这江中的水怪侵扰,已然让得船只绝迹。不想到了东越城附近的江段,竟然还能有胆大之辈,敢在江面行船。

“哈哈哈……”

这时,那船上又响起了一阵大笑,有粗豪的歌声传来。

“……爷爷来到越江边,久闻江里鱼嫩鲜,水中撒下天罗网,乌龟王八哟罩里面……”

第一百四十八章?虾兵蟹将

“哈哈哈……”

一阵清越的笑声从江面传来。

“兄长,江面上有人。”

船舷上,正陪在张万夫身边侧立的丁济,听得江上有笑声传来,急忙抬头顺着声音方向望去。

但见江面之上,一道人影翩如惊鸿,踏水行波,衣袂飘飞,大步而来。

“这道人好风采!”

站在船头七八个撒网捕鱼的汉子,见到此景此景,不由大叫了一声。

须臾间,那道人影已然到了船边不远的江面,双脚立于水波之上,面容清朗,笑容淡淡。

“原来是故人!”

立在船头的张万夫看着踏水而来的裴楚,面色如常,非但没有半点忌惮,虬髯密布的面容上反而浮起了一丝笑容,“道人,你我缘分不浅,又在这越江上见面了!”

裴楚看着船头立着的虬髯大汉以及诸多随行人等,大笑道:“朝廷禁令,不可江中行船,几位好大的胆子啊!”

“兄长,这人是……?”一旁站立的丁济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尽管裴楚踏水而来,看得出是通术法之人,可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脑袋早别在了裤腰上,任你是天王老子也是不惧。

张万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望着船身下方的裴楚笑道:“这鸟禁令里还有不让人进入江中,道人你踏水而行,不也触犯了禁令?”

“说的是。”裴楚点头轻笑,嚷声道,“我等都是触犯禁令之辈。”

张万夫看着裴楚又道:“道人踏浪履水,真好风采,可要上船?”

裴楚笑着拱拱手:“一路行得疲乏,正要借贵船歇脚。”说着,在水面奔行几步,一跃跳上了这艘看着应该能容纳二三十人的船只。

这一番动作,利落轻巧,又赢得船上几个撒网捕鱼的汉子的一声喝彩。

只是这些人眼界到底与寻常百姓不同,虽是惊叹,但并无大惊小怪之色。

呼喝之间,身上自有一股别样的桀骜气质,若论起来,却与张万夫有三五分相似。

张万夫看着裴楚轻巧地上了船,上前一步,眼睛微眯,笑着问道:“上次江上一晤,未曾通姓名,某家张万夫,道人如何称呼?”

“在下裴楚,算是个野道人吧。”裴楚看着张万夫笑道,“张万夫之名,我已在几个郡县的榜文之中,见着了。”

“哦?”张万夫神色不变,看着裴楚淡淡道,“道人既然知道某家是通缉反贼,还敢上船来?莫非是想取某家的性命?”

一旁站在张万夫身边的丁济神色警惕万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冲动。

裴楚笑着摇摇头,“江面偶遇而已,况且张万夫的人头值五千贯,我这颗价低一些,榜文上也挂了两千。”

此话一出,张万夫微微愕然。

一旁的丁济却已然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楚,而后朝着张万夫低声道:“兄长,我听几个兄弟言,将乐郡中最近有榜文出,言又一妖道祈雨,蛊惑人心,通缉两千贯。”

张万夫听完丁济的话,眉头反而皱了下,望着裴楚沉声道:“道人莫不是教门中人?”

裴楚再度摇摇头,“我祈雨后杀教门二人,上了这通缉榜文当有那教门一份力。”

张万夫眉头舒展开,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忽然大笑:“是也无妨,不是最好。某家看教门也没你这般人物!相逢有缘,当在这越江之上,再饮一回酒。”

“好。”裴楚笑着应道。

两人登时在船头一张矮几前坐下。

随行的丁济和几个看着像是帮佣的汉子,登时就从船舱里捧来了一壶老酒,几碟小菜。

一壶老酒筛满两个陶碗。

张万夫举碗朝着裴楚示意:“请!”

“请!”裴楚举碗回礼。

一碗老酒饮尽,张万夫抹了一把嘴,忽而笑道:“道人随行的那位小姑娘,如何不见了?”

裴楚放下手里的空碗,遥遥望了一眼江面远处,道:“她名陈素,想来应该也要到东越城了。”

张万夫爽朗笑道:“既然到了东越城,某家有机会再请你与陈素小姑娘饮酒……”

砰!

正说话间,忽然一声闷响,船身微微一晃。

船只似乎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矮几上的酒菜登时左右晃动了起来。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齐齐朝着江面望去,就见江面上水波滚滚,巨浪翻腾,隐约有黑影在下方。

“终于来了,道人,某家等的鱼儿上钩了。”

“张兄且稍等,这水中的精怪应是寻我来的。”

两人忽然同时出声,一时都有些错愕。

而后又再度相视一笑。

张万夫看着那滚滚水波笑道:“这越州官府不让寻常百姓到江中取水,某家最初只当是政令昏聩,而后方知,这江中多有水怪。某家虽是反贼,可为民除害方是本义,这些时日,都在这江面之上,钓那些个水怪。想来终究是看某家不过眼,今次来个厉害的了。”

“张兄豪气。”裴楚朝着张万夫拱手抱拳,而后又轻轻摇摇头笑道,“只是这水怪恐怕不是来寻张兄的,我一路从远安县行来,杀水怪七头,显露踪迹,应是来找我寻仇的,或许还有那越江之主也不一定。”

越江之上,片帆少有,裴楚这一路沿着越江走来,行事不遮不掩,便是想看看这江中还有多少水怪。

那越江之主号称,杀伤水族者,以命相抵,他一直就等着这些诸多水怪来找寻他。

而且,这一段江面,已经快接近东越城附近,那越江之主的“老巢”宫邸当也不远,他一个大仇人送上门,不可能不闻不问。

轰隆!

江面之上,船只再度晃了一下,隐约可见江底有翻腾的黑影。

那旁边站着的丁济已然叫嚷了起来:“兄长,你与这位道长倒是意气相投,只是再不出手,这船可就要沉了!”

“哈哈哈……”裴楚和张万夫两人再度大笑。

笑声过后,裴楚又冲张万夫道:“我记得张兄是北人,不识水性,还请在船上稍待,我这就去除了这水怪!”

说着,凝霜剑出鞘,裴楚人已飘然落到了江水之上,踏水而行,手中凝霜剑骤然一剑刺下,登时一圈红色血水在水中荡漾开来。

“好!”

船只上的众人都是忍不住叫好出声。

“道人爽利,但某家水性已成,不过今日便为君佐又有何妨。”张万夫眼中绽放异彩,面上颇有欣赏之色。

他来越州之初还不通水性,可这些时日混迹越江,已然练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他武道高深,一通百通,真是入水搏杀蛟龙也是不惧。不然若真是个旱鸭子,哪来敢妄言什么船头钓水怪之语。

裴楚一剑刺出后,面上并无半点喜色,人在水面之上,脚步快速游走,目光所及之处,能够看到下方有影影绰绰的黑影不断晃动。

方才那水怪一闪即逝,被他刺中了一剑,只是水下幽深,他只是在水面上,若不借助其他手段,一时倒不好对付。

哗啦!

骤然一个水花从江面滕起。

裴楚翻身一跃,快步避让开,就见他方才所站立的位置,一头足有两丈,肥硕异常的怪鱼张开大嘴,朝着他咬了过来。

怪鱼额头有角,整个头部遍布着森森的尖刺,张开的巨口足以将一头牛生吞而下,那口中彷如铡刀一样的利齿,被其咬上一口,立刻就要断做两截。

怪鱼一扑落空,复又跌落到了水中。

裴楚哪里容得它再度沉入水底,双脚在水面上飞速蹬踏,圈圈涟漪在脚下扩散开。

在那怪鱼入水的刹那,裴楚手中的凝霜剑,已朝着怪鱼的头部刺下。

“好肥大的鱼儿,道人莫要让它走脱了,今晚我等可要吃鱼肉,到时请道人你饮酒!”

旁边船上围观的一干人等,见着怪鱼从水下跃出,一个个面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鼓掌大笑了起来。

哄笑之间。

裴楚手里的凝霜剑已然刺入怪鱼头背相交的脊柱,这怪鱼鳞甲坚硬,但裴楚手中的凝霜剑是从左道江湖人手中得来,可算上品,一剑刺中,便要没入怪鱼要害。

这时,骤然怪物身侧的水面下,又有暗影涌动,就在裴楚落入水面的刹那,一左一右再度腾起两朵水花。

裴楚双脚在怪鱼背上一点,借势飞退,手中的凝霜剑左右挥击,一时间叮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嚯!”

船上目睹着裴楚动作的丁济以及一众桀骜无比的汉子,齐齐发出了惊讶之声。

那水面上左右挥舞着两杆三尖两刃刀的,赫然是两个头顶冲天须,双眼吊起几在头顶,鳞甲细腰长身躯,宛如挂面,似有人形又非人的怪物。

“这是……”

裴楚手中剑光不停,左右抵住了那两把样式无二的三尖两刃刀,剑光闪动间看清了面前这两个水怪的模样,口中微微露出惊愕之声,“虾兵?”

砰砰!

又是两朵水花在裴楚身后暴起。

水面之上,又是两个一般模样的虾兵,挥舞着兵器,朝着裴楚的后心要害袭来。

前后夹击,竟是又几分行伍之中的围攻手段。

那被裴楚一连两剑刺伤的大鱼,趁势又回转到了裴楚脚下的水底,似随手飞起朝着裴楚再度扑击。

“嗯?”船舷上众人见此情景,齐齐神色一紧。

“撒网!投枪!”

丁济猛然一声高呼。

那些个汉子登时精神一振,不少人转身就抓起甲板上的渔网和投矛之类的器具,准备上前帮助裴楚。

张万夫则一把操起他的宣花大斧,忽然仰天鲸吞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看模样架势,立时就要跃入水中。

咚!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再度晃了一下,仿佛触礁撞岩。

嘎查一声怪叫,平静的水面再度腾起一个冲天水浪。

一个庞大的黑影砰地一声,跳到了甲板上,沉重的分量,使得船身为之一沉。

这是个看着彷如人形的怪物,身板宽大异常,头呈倒三角,双眼怪异凸起,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青白色的硬甲,左边是一只已然化形的健壮手臂,提着一个南瓜似的铜锤,右边则是一条堪比人腰身粗的螯肢,那螯肢宛若巨剪,开阖之间,咔咔有声。毫不怀疑,若是人被这螯肢钳住,登时就是个尸首分离。

这蟹将一跳上甲板,左手挥舞着铜锤,右手摆动着螯肢,左右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立时就朝着穿上的众多汉子扑来。

叮当几声脆响!

原本抓了投矛要援助裴楚的桀骜汉子们,立刻转移了目标,手中的投矛当先朝着这怪物掷了过去。

只是那些尖锐的投矛刺在这怪物身上,仿佛如灯草,轻飘无物,连一道白印都未能留下。

“螃蟹精?蟹将?”

张万夫陡然来了精神,“尔等闪开!”

一声怒喝,呵退了其他还想要上前试图纠缠的汉子,张万夫单手提着宣花大斧,已然冲杀到了这怪物面前。

那蟹将口中发出怪异的咔咔之声,见张万夫主动上前,登时挥舞着铜锤和螯肢,劈头盖脸朝着他头上打来。

“好妖孽!”

张万夫眼看蟹将气势惊人,不退反进,口中发出狂笑之声,手中那宛如门板宽阔的硕大斧头,立刻旋风也似的挥舞了起来。

当啷!

一声闷响。

铜锤和斧刃正面撞上。

两把都是分量不轻的重兵器,骤然撞击之下,张万夫微微晃了晃身,那蟹将却倒退了数步。

“气力不小!”

张万夫第一斧试出了这蟹将的力道,吐气如雷,再不留手,又是一斧迎着蟹将劈去。

巨大的螯肢和斧刃碰撞上,立刻被大斧看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张万夫反手一甩斧柄,身形舞动宛如旋风一般,又是朝着那蟹将当头一斧劈砍了下去。

撕拉——

坚硬外甲和骨骼的碎裂声倏然响起。

张万夫一把抽回长斧,抬起一脚,将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的蟹将踢飞,大笑一声:“某家今夜便要吃这大螃蟹!”

那蟹将头部和身体全部碎裂,倒在甲板上,须臾间化作了一个四仰八叉圆桌似的青色大螃蟹。

此时。

水面之上,被前后夹击,水下还有怪鱼虎视眈眈的裴楚,一剑格开了迎面而来的两个虾兵,手中的剑光爆闪,左右一划,两个虾兵胸腹中间,几成两截。

砰!

一道水浪再度腾空。

在下方觊觎良久的怪鱼再度冒头,骤然从水中暴起的瞬间,张开大嘴似要将裴楚吞入腹中。

裴楚扬手一晃,双脚在水面一踏,猛地跃起,两朵小云趁势落在脚下,人腾起到了半空。

而后裴楚复又倒栽而下,手中的凝霜剑,朝着从水下腾跃而起的怪鱼鱼眼刺入,直没剑柄。

怪鱼轰然落入水中,裴楚反手抽剑,人在空中再度一个折身,手中的凝霜剑,朝着另外两个骤然变故略有失措的虾兵杀了过去。

叮当两声脆响,两个虾兵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格挡了裴楚两剑,矮身没入水中就要逃遁,裴楚一步赶上,人仿若贴在水面之上,唰唰两剑,两个虾兵的脑袋飞起。

轰隆!

正当裴楚将四个虾兵和一个鱼怪斩杀,收剑重新站立于水面上,骤然就见到江水之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涌动,再次狠狠撞击了一下船底。

船上两个汉子立足不稳,一下就跌入到了水中。

裴楚脚步飘飞,几步赶上,一左一右将两人从水中捞起,随手再次将湿漉漉的两人扔上了甲板。

“喝!”

船舷上骤然一声暴喝响起。

张万夫须发飞扬,双手握着宣花大斧,眼中似有电芒闪烁,全身肌肉鼓胀,本就魁梧的身材,在这一瞬凭空拔高了几分,猛然从船头一跃而起。

强横的蹬踏力量在几让船头骤然下沉数尺。

江水之中那游弋的庞大黑影堪堪撞击了一下船底,再度游弋着,似要折身而回。

但张万夫已然暴起,双手高举大斧,一斧劈下。

宣花大斧骤然宛如烧红烙铁,从黑沉之色,转而变得通红。

江上滚滚水波,骤然仿佛被无形力道撕裂开,硬生生被排到了两侧,露出了那游弋在水底的黑影模样。

却是一头长有三丈的龟鳖之属,龟壳厚实宛如金铁,有根根尖锐的锥刺凸起,头尾有鳍和细密鳞片,头部长有长须,不似凡种,。

这头怪龟似也感受到上方的威胁,嘶鸣一声,清越如琴。

砰!

沉重的大斧落下,坚硬厚实宛如岩石金铁的龟壳,咔嚓碎裂,而后连带着内部皮肉,一起从中硬生生断开两半。

被大斧劈开的江面水流再度汇集,将张万夫和怪龟一起淹没,红色的血水滚滚汹涌。

片刻后,张万夫从水中探出头来,裴楚几步赶上,伸手将张万夫从水中拉起,两人再度上了船。

船上那些个桀骜不驯的汉子们,看着船上蟹将庞大的身躯,又望了一眼江面上滚滚而起的红潮,冲着裴楚和张万夫齐齐叫起好来。

张万夫伸手扯下了身上湿漉漉的衣物,露出了精铁似的壮硕身躯,笑着道:“今日这番垂钓却是不错,可惜了那大龟沉重,在水中不好打捞,不然说不得能够不少人吃用几顿。”

裴楚轻笑道:“我斩杀的几个虾兵和鱼怪或还能捞起。”

在场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裴楚倒不用像之前在江边遇到的那两个少年一般,去担心连累。

“那还等什么!”

一旁的丁济从船舱中又找了一坛未开封的老旧,倒了两碗,递给张万夫和裴楚,转而冲着其他那些个汉子道,“众位兄弟,且下网去将那些大鱼大虾捞上来。”

众人轰然应和。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立在船头,仰头再次喝完了一口老酒。

裴楚目望见面,突然朝张万夫道:“张兄不知可听闻过越江之主?”

“来此越州,某家如何能不知。”

张万夫仰头望向天空,冷笑道,“那州府官吏某家虽看不上,但这沿江发出禁令,怕不就是受这江主所胁,也是可笑,堂堂朝廷官府,竟受这等欺压。”说着,又望向裴楚道,“裴兄弟一路踏水而行,莫非是在寻那越江之主?”

裴楚轻轻点头,沉声道:“越州去岁涝灾,今年亢旱,想来少不得是这越江之主作祟。且方才这些个虾兵蟹将,鱼怪,大鳖,这等阵势怕也只有那越江之主派得出来,就不知这江主为何龟缩,始终不曾现身。”

“既然是水系江主,想来架子不小,几只鱼虾龟蟹,怕还是请不动。”张万夫大笑一声,“这几日我等再等这大江之上,杀他一些个蟹将虾兵,不怕他不来……”

“兄长,道人,二位快看那处!”

这时,正指挥着一些个汉子撒网打捞的丁济,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齐齐转头,望向越江东面的遥遥远处。

约莫有数十里的距离,一道龙卷腾空,直冲入天际。

那是东越城所在的方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见祈雨

东越城,为东越郡郡城,亦是越州州府所在。

南有越江水路,北有玉尺、屏巫、罗冶三山,顺江而下,水路百五十里,陆路一百里,便是浩荡东海。

在大周立国前数朝,东越城已然是越州重心,昔日天下风雷激荡,群雄逐鹿,越州亦有称王建国者,于东越城设立首府都城。

数百年以来,幸未毁于战火**,代代经营,反使得东越城雄伟大气,颇有几分天下古都风采。

城墙高阔,外披三条广路,临越江码头货栈,立东西南北八大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百十,九市开场,货别隧分。

今岁虽然天时亢旱,官府又出了诸多禁令榜文,但这等大城,即便有些妨碍,依旧难掩旧日繁华。

此刻。

城门前依旧有不少往来的行人客商,虽然算不得入不得顾,车不得旋,但往来如织,车水马龙,也有几分热闹。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一声高呼突兀地从城内响起,往来行人侧目。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又是几声呼喊,城门前不少行人微微顿足,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看着年岁在二十许,短打装扮的青年,神色雀跃地从城内跑了出来,一路大声呼喊。

“那位大郎,你在说甚?”

正在城门前的人群里,有老成持重些的过路人,听得那青年高呼不由出声问道。

那青年几步跑道人群前,满脸喜色道:“这位大哥请了,我越州今岁多个郡县亢旱,官府今日特地请了陈仙姑去南门江畔作法祈雨,我等苦熬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真是仙姑祈雨么?”

“好久没见着仙姑了,仙姑自成亲以后,已多时未曾露面了。”

“今年天时太旱,再不来场雨水,不说禾稻,就是瓜果菜蔬,一应牛羊猪马都不好维持生计。”

“太守早该去请仙姑。”

“听说仙姑已有身孕,这怕是无奈之下才前来祈雨的吧。”

“走走,且去看!是南门江畔耶?”

城门前许多人似乎都识得那青年所说的仙姑,一个个眼中有光,似乎对于那名青年所说的深信不疑。

正当那青年呼喝一番,急匆匆地准备往城外江畔赶去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那青年吃痛之下,身体不由微微朝后晃了晃,稍稍站稳脚跟,转头就要朝拉扯之人骂道,“甚么人扯你家爷……”

话说到一半,青年就见到扯住他手臂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看着年岁不小,一身衣甲破旧,只是腰背挺得笔直,气度颇为不凡。

青年不自觉的就将后半句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扯着嗓子道:“你这老汉平白扯我作甚?”

“这位小哥,得罪了,不知为何如此之多的人要去作甚?”

青年略有些倨傲地瞥了一眼老汉,“你这老汉听着也是外乡人,这是陈仙姑要做法祈雨,今年越州几个州郡天时旱得厉害,仙姑再次出山,这是要为我等生民祈雨。”

“祈雨?”旁边忽然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

青年这才注意到在老汉身旁还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正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目光在打量着他。

青年清了清嗓子,当即道:“你们或许不知,今岁为了祈雨,已然献了不少家牲给那越江之主,甚至少女也有不少……唉哟……”

话刚说到一半,青年骤然又再次痛呼了起来。

老汉面色阴沉,好半晌才略带歉意地松手,“对不住了,小哥。不知那些个少女又是如何献祭之法,可有什么说法?”

“你这老丈,手劲倒是大。”青年呲牙裂嘴地揉了揉手臂,看着上面的红痕,略有不满地叫嚷了起来。“这我哪知道,不过听说,都是些不招人待见的,官府出钱买下,然后祭祀到江里,唉,说来还是害人,只是,听说那江主托梦给太守知州,不给便要作祟,但现今给了,也是无用。”

“怪异的?”老汉脸色再度沉了下去,没去细听什么托梦之余,而是抓着献祭少女,有些急迫道,“如何怪异之法?”

“便是天生残缺的,或聋或哑的,貌有特异的,哦,对了,其中听人说,还有一少女,不知是投亲还是哪儿来的,一头白发如老妪……”

青年话为说完,就见那老汉忽然倒退了两步,面上似乎有失魂落魄之色。

旁边站着的小姑娘急忙上前说道:“这位大哥,你莫要和老伯计较,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哩!”

那青年看了眼小姑娘,虽觉这姑娘皮肤晒得微黑,但明眸皓齿,眉眼不俗,尤其是有一股别样的大方气质,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理会旁边木讷不言的老汉,又说道:

“今年天时亢旱,前几月祈雨献给那江主牲口童男女未出阁的女子都是有的,只是无什用处,反而闹得这城中人心惶惶。只是……”

说到这里,青年脸上有了肃然之色,眼中露出期盼之意,“只是今日却是不同,今日是陈仙姑祈雨……”

“仙姑,莫非又是什么妖人不成?”

陈素脱口而出道,她联想起之前和裴楚在清源县所见的那个道姑,用什么月孛之法祈雨,而后夜间又用那个歹毒至极的血子灵法来偷袭,简直是真正的邪魔一流。

“你这女娃儿,如何能这般说话!”

那青年听到陈素的这句话,却忍不住急眼跳脚了起来,瞪着陈素道,“也不去这东越城打听打听,陈仙姑为我等百姓做下了何等大事。若非仙姑不便……”

旁边这时亦有人闻言,纷纷出声道:“女娃儿,莫要胡说,陈仙姑此次身怀六甲出山,实在是我等幸事。”

“那老汉,你这孙女胡言乱语,你也不管管,今日是我们几个好说话,不然少不得要厮打你们一番。”

陈素心性已然历练出了几分,见几个经过的乡民鼓噪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心中越发疑惑,“这陈仙姑倒是和我一个姓,又身怀六甲,莫不是要用那自家行月孛之法,这也荒谬。”

旁边的兰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听得周遭群情汹涌,稍稍稳住了心神,木然地朝着路过的行人拱手行礼,略带歉意道:“诸位莫怪,我祖孙二人初次来东越,不明其中缘由,若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罢了罢了,还是去江畔看仙姑祈雨要紧!”

“外乡人而已,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些个乡人听得兰颇赔礼道歉,又见他神色似有颓然,倒没太过为难,再加之有心去江畔看仙姑祈雨,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就散了开去。

“我也不与你们一老一少计较,只是你们莫要胡乱说话。”

那青年看了眼兰颇和陈素两人,见二人虽有些谈吐,但到底一个年岁大一个又是小女娃儿,拍了拍手,也懒得为难,转身就准备离去。

等那青年朝前走后,陈素看着城门口已经哄闹起来,许多进城出城的人,都往南边跑去,顿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老人:“老伯,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呢,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不!”兰颇忽而摇摇头,“且去江畔看看。”

这一路行来,他一次次报以期待,又一次次心中失望,其实早已没了幻想。

只是如他这等心志坚毅之辈,不论最后如何,终究是要见着一个结果。

……

两人从城门口转出,一路跟随着路上的许多人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东越城南面的越江江畔。

此刻江畔边缘的一块货场空地上,里里外外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怕不是有几千上万人之多。

着许多人闹闹穰穰的,都踮着脚,探着脖子,遥遥望着江边远处的一座木架高台。

高台大约又五丈上下,于江畔空地颇为醒目,不比陈素在清源县见到的五龙坛那般花哨,但旌旗布幔之类的一应器物不少,并且整个高台修建得更为大气。

在这座高台之下,又有一个低矮些的宽阔祭台,祭台上摆放着各类香炉香火和五果等物件。祭台旁又有木桩子拴着的牛羊猪三牲,披红挂绿,似要用做祭祀之用。

“这人倒是多,那什么仙姑也不怕祈不来雨时,下不来台。”

陈素站在外围的一块岩石上,看着周遭涌动的人群,还有那高台上不时被江风掠过,吹得飘扬的布幔旗帜,低声嘀咕了一句。

“娃儿,噤声!”旁边的兰颇这时却忽然轻轻低喝了一句。

陈素这才注意到,她的这一句嘀咕,又被旁边几个乡民听去,正眼神怪异地看着她,登时收声不语。

这般多话,其实也不是她的性格,只是有过清源县的一番遭遇,她对这些个仙姑之类的,着实有些厌烦和看不过眼。小性子起来,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嘴几句。

“仙姑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呼喊声传出。

铛铛铛——

一阵铜锣敲打声从江畔传来。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行人从远处不急不缓地朝江边的高台所在走来。

在两个敲锣开路的衙役之后,当先一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道袍,容貌姣好,气质温婉如玉,只是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怀有身孕。

在这名女子身后又左右站着两个穿着劲装,利落打扮的少女,一个皮肤微黑,一个皮肤白皙,背上都负有长剑,相貌相似如姐妹,双目顾盼之间却有几分令人却步的冷意。

其中在那个皮肤微黑的少女肩膀上,还蹲着一只皮毛雪白的猴子,灵动异常。

人群看到这头猴子的时候,有人大笑着喊了声,“猴公子!”

那白猴登时学着人作揖的模样,朝着周遭拱手作揖,偶尔双手叉腰,一幅颇为神气的模样。

在几人身后,又跟着有一队胥吏衙役,其中一人穿着官袍,看纱帽和补子,竟然是个“三生作恶,州郡县同郭”的东越城县令。

这县令看着约莫三十许,面白微须,同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几人后面,丝毫没有感觉怠慢。

一行人浩浩荡荡一直走到了祭台前方,那走在前面穿着白色道袍的女子止住脚步,回头冲着那县令施施然行了一礼,说道:“官人,你且退到一旁去吧!”

那县令上前目光爱怜地在这白色道袍的女子身上流转,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此番劳娘子费心了,若事不成,不可勉强。”

白色道袍的女子轻轻摇头,呓语般叹息道:“奴家省得了,只是,官人当与州府的人说清,不可再行以人祭之举。”

那县令讷讷低头,似有羞愧之色,不知该如何言语。

白色道袍轻轻蹙眉,眼波流转,似有埋怨,又叹息一声,“我知官人怕我忧心,但我自学艺以来,便是为了护佑一方黎明。”

说着,白色道袍的女子转身缓步上了高台,身后左右侍立的黑白少女和那白猴,一起跟着上了高台。

只留下那县令站在原地,面有惭色,而后在几个胥吏的簇拥下,退到了一旁。

远处。

陈素和兰颇两人看着高台下的这一幕,都微微有些诧异。

“这仙姑和县令是夫妇么?”陈素有些奇怪。

他们距离高台虽然不近,但都是耳力不俗,隐约间听到那女子和县令之间什么“官人”“娘子”,都有几分不明所以。

“举止倒是有些像。”兰颇微微颔首,眉头皱在一起,以他的阅历,这一刻也没太能看明白。

反而是旁边站在两人不远处,一个看着像是小贩的中年汉子笑道:“二位当不是我们本地人,这陈仙姑和刘县令乃是天作之合,为我等不知做了多少好事。”

“这仙姑真的是县令的夫人啊!”

陈素大概惊奇,她之前从裴楚、庞元生和猪道人那里听了不少事情,其中庞元生就有讲过一点,朝廷官府衙门多有龙虎气,左道术士邪法,或者是那些个妖魔鬼魅难以侵入。

这仙姑若真是个妖人的话,恐怕与这县令也难以结合。

陈素看着那小贩模样的中年汉子,似乎因这位仙姑和县令有几分骄傲之色,赶忙问道:“这位大叔,你能和我们说说么?”

小贩打扮的汉子面有得色道:“这陈仙姑啊,名为陈靖姑,县令大人名刘杞,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仙姑约莫是女娃你这年纪,师从云游的一位真人学习术法,十五岁习成出山,而后十多年间驱虎斩蛇、封山破洞、斩妖捉怪、医病却瘟、解厄除灾,为我东越郡百姓做了诸多好事。

那时东越郡群山之中有蜘蛛精和长坑鬼害人,仙姑亲自出手将其斩杀了。前些年越江里亦有水怪作祟,全赖仙姑出手,几次之下,倒是安生了不少年。唉,今年若非仙姑怀有身孕,那些个水怪哪里敢冒头。

你看仙姑带着的那两个婢女,那都是有武艺道术的女子,因家人被害前些年也为祸一方,被仙姑折服收做了贴身的婢女,还有那头白猴,亦是山中精怪,感念仙姑恩德,甘愿跟随左右。嘿嘿,仙姑还有受到朝廷的封敕,我们这位刘县令,若细说起来,这仕途亨通,还是沾了仙姑的光。”

“原来如此。”

陈素听得双目异彩连连,再望向那走向高台的陈仙姑,一时倒为方才的口无遮拦感到几分惭愧。

一旁的兰颇眼中亦是涌现出了几分欣赏之色,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位仙姑倒是不凡。”

“那还有假!”那中年小贩口中啧啧有声,“若是一件两件,被人吹嘘我等也不能尽信,可仙姑这一桩桩一件件,却是这东越城中无人不知。”

说着,中年小贩又拊掌兴奋地叫了起来,“今次好了,仙姑既然出面祈雨,以她的法力,定然能祈得雨来。”

“若祈不来呢?”陈素忽然插口问道。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似从未想过问题,一时愣在那里。

倒是旁边站着的一个看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身躯,叹了口气,插话道:

“若祈不来,那便是我等小民应又此难,却也怪不得仙姑。其实早先几月,便有人想请仙姑作法祈雨,只是那时旱情不显,加之仙姑又有孕在身,是以耽搁了。今日仙姑前来祈雨,不论那雨来或不来,我等皆是感念其恩德,如何能够见怪!”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亦是跟着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天时有异,如何也怪不得仙姑头上。只是仙姑若在,那江中的水怪亦不敢猖狂。”

就在几人说话间,那边的高台上,白色道袍的陈靖姑已然走到了高台顶端,面带笑容地抚摸了一下怀中隆起的小腹,而后秀臂一扬,身后侍立的那肤色白皙的侍女便将背负的法剑拔出递上。

第一百五十章 仙姑斩蛟?

“仙姑开始作法了!”

高台之下,众多人等看着陈靖姑的动作,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禁响起。

此中不少人都是认识陈仙姑的,许久未见,突然见到陈仙姑为了生民百姓祈雨,不少人心中的激动都有些按捺不住。

“肃静!”一声娇喝从高台上传下。

立在陈靖姑左右的侍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这声音听着好像并不大声,可偏偏这江畔的许多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议论之声情不自禁地就小了下去,渐渐安静,一个个仰着脖子,望着高台上的那个白色道袍人影,昂首以待。

“真不是用那月孛之法!”

陈素在下方远远看着,见陈靖姑并无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月孛之法,只是取了法剑,站在高台,倒让她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感。

心中甚至不免开始暗暗比较,不知这仙姑祈雨是否有当日裴楚在清源县那般的声势。

“越江之主,我陈靖姑今日受大周朝廷命请,为越州生民百姓计,在此祈雨,万望你莫要阻拦!”

陈靖姑一手握着法剑,道服轻轻舒展开,剑光流转间,发出一声高呼。

“祭三牲!”

陈靖姑又于高台之上,举起法剑朝江面一指。

当即高台下面,就有七八个差役公人,驱赶着那三头牛马猪,走到江边。

初时,那牛马猪三牲到了水边畏惧,不肯入水,一些个公人左右推拉都不成。

那高台上,一直蹲踞在皮肤微黑侍女肩上的白猴,骤然一跃而下,冲着三牲呲牙裂嘴一番。

牛马猪登时受惊,纷纷跳入江水之中。

三牲一入水中,顷刻间水上起了一阵波涛。

陈靖姑再度于法坛之上,脚踏七星步,剑势起风雷,忽然剑尖一晃,陈靖姑又从祭台前拿起了一张黄符。

嘴唇微动,口中念念有词,忽而手中的长剑剑光一收,抓着黄符的手朝天一晃,口中低喝一声:“敕令!”

那道黄符脱离陈靖姑的手后,丝毫不坠,反而仿佛有无形托力,就那般飘飘荡荡朝着天空上方飘去。

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渐渐的再不可见。

陈靖姑立在法坛上,又手掐法诀,依旧诵念密语。

须臾间,江岸之上,忽然江岸上似起了一阵清风。

呼呼猎猎,吹得一应旗帜布幔飞扬作响。

陈靖姑又高高举起法剑,指向天空,那湛蓝如洗的穹天内,瞬间有了朵朵云翳汇聚。

“有云了,有云了!”

“仙姑出山,当真不凡!”

“若早些时日仙姑来,怕是今年也不至于这般!”

“陈仙姑真是为我等解救厄难。”

……

下方诸多看着此番祈雨的百姓,一个个看着天空中那渐渐汇聚起来的云翳,纷纷兴高采烈地叫嚷了起来。

今年天时亢旱,诸行百业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哪怕是以东越城一州首府,虽不算凋敝,但也日渐萧条。

尤其是官府禁令,生民百姓不得引越江之水灌溉,一月取水还有时限,若非越州到底不比北地一些州郡那般缺水,挖井大水,山中幽泉,总还是能够勉强让人有口水喝,怕是早就闹得沸反盈天。

远处望着这一切的陈素口中发出低呼,“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术,倒是别有不同。”

她此前见过那教门中道姑的月孛之法,又看过裴楚的呼风唤雨之术,还听得猪道人将过有“惊雷下雨”之法,只是和这位陈仙姑都别有不同。

但看对方堂堂正正,以术法祈雨,并非左道妖邪的路子,心中原先的那一丁点儿担心,尽数消散。

“那符看着眼熟,倒是有些像我大周的敕令。”

这时,旁边的兰颇看着高台上的一番动作,忽然轻声道。

陈素闻言,连忙望向兰颇,问道:“老伯,你是说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是……”

兰颇微微摇头:“我虽见识过些术法,但行伍一些关窍,其余也是不知。只是方才那符箓的样式,倒不会看错,这陈仙姑既然曾得过朝廷封敕,想来应当也有些手段。”

“咦——”

陈素轻轻点头,忽然看着高台上,口中发出奇怪的呼声。

她目力胜过常人,就在下方众人鼓噪的时候,她看见高台上,方才还掐诀念咒的陈仙姑,似乎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老伯,仙姑她是……”

兰颇眉头亦是皱了起来,“怕是作法动了胎气!”

高台上,此刻陈靖姑面色忽然煞白如纸,额头有冷汗宛如黄豆冒出,忽然身子一软,差点无法站稳。

一直侍立在旁的两个急忙上前扶住,面露担忧之色,那皮肤白皙的少女冲后面搀着陈靖姑,口中低呼:“姐姐,这雨便不求了吧!”

“是啊,姐姐。”另外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亦在另一手搀扶住陈靖姑,轻声说道,“我们不想让姐姐知晓此间事情,就是怕你触动了胎气。”

那重新跳回高台的白猴,亦是手舞足蹈,仿佛在劝诫一般。

陈靖姑强撑着站立,看着两人只是摇头,“阿夹,阿石,还有猴儿,你们不当跟着官人一起瞒我。我受敕令,坐镇越州,若早几月,我孕身不显,作法当也轻易许多,也能制住那越江之主,不会害了诸多人被祭祀。如今我既然得知,不论如何都不可袖手旁观……”

那皮肤白皙些的少女又道:“姐姐,你昔年被我们姊妹所伤,以至于成婚六年都未曾有孕,此番好不容易怀上孩儿,我们姊妹无论如何也不想姐姐无孩儿诞下。”

“你们俩……”陈靖姑叹息一声,而后仰头望天,幽幽道:“且扶着我……”

砰!

就在此时,高台下方的江面上,骤然见腾起几道水花。

哗啦啦的仿佛一场暴雨般,溅得围观的众人湿了通透。

“小心!”

忽然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几个黑影骤然从水中飞起,落向岸边。

众人齐齐飞退让开,就见那跌落在地上的是肚皮鼓掌灌满了江水的,一牛一羊和一猪,正是方才献祭的三牲。

骤然间,越江之上,波涛滚滚。

平阔的江面忽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道白色旋转水柱,宛如龙卷旋风,直直冲入天际。

天空上堪堪形成的几许阴云,被这道狂风水龙一冲,登时消散的无影无形。

那宛如龙卷旋风一般的水柱里,隐约有浩大的影子浮游涌动。

“那是什么?”

陈素站在远处,仰头望着天空的宛如擎天玉柱一般龙卷水柱,惊骇莫名。

“龙……龙王……”

人群里,有些人看着那天柱一般卷动的龙卷水浪,忽然有人惊讶出声。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在玉柱之内盘旋游动的身影,颀长,有鳞,貌极威严。

“是龙王,龙王显灵了!”

人群里骤然有人高呼起来,当即就有人跪拜在地上。

“求龙王爷开恩,降下雨水来,我等一定多多祭祀家牲!”

“龙王爷大慈大悲,且降下雨水,我等一定日夜祭祀!”

……

人群匍匐一地,呼喊之声不断响起。

唯有陈素和兰颇两人站得笔直,没有跪拜。

兰颇花白的须发被周遭起的怪风吹拂得飞扬晃动,眼睛微微眯起,隐约之间,似透着一股肃杀气息。

高台上。

那一黑一白两个搀扶着陈靖姑的少女,骤然见到腾飞而起的水柱,面色亦是大变。

原本那手舞足蹈左右乱窜的白猴,这时也缩起了身子,躲在三人后方。

“姐姐,这是那越江之主?”其中肤色白皙名为阿夹的少女,神色微微有几分紧张,出声问道。

陈靖姑摇摇头,“这是大蛟,当是那越江之主血脉。那越江之主好淫邪,不知流落了多少子嗣。不过……”说到这里,陈靖姑稍稍顿了顿,“这条大蛟我应当识得……”

“陈靖姑!”

就在这时,穹天之上的那条水柱里,有浩大的声音传下,“昔年你打伤过我兄弟数人,如今区区三牲,便要作法祈雨,痴心妄想。”

陈靖姑骤然站直了身躯,一把甩开搀扶着她的夹石二女,一手提着法剑,眼中似有肃杀气息,前一刻看着还温婉如邻家新婚的小妇人,倏然间再度恢复成了昔日斩妖除魔的奇女子。

仰头望着那冲天水柱,厉声喝道:“我陈靖姑上奉朝廷敕令,下受生民愿望,今日祈雨,你如何胆敢阻拦?”

空中龙卷里隐约闪烁的黑影再度发出浩大之声:“大周失德,苍天罚民,有此厄运,乃为天数,越州一地,当有水旱两灾十年。陈靖姑,你今日祈雨,触怒上天,若不奉上六百童男女,便要毁了这东越城……”

“六百童男女?!”

江畔之上陈素听得此言,胸口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怒意。

她以往听裴楚说什么一怒拔刀,血溅五步之类的话,还体会不深。

可这一瞬,真正是感受到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愤怒。

六百童男女啊!

便是她和李霁斩杀的那条大蛇,为祸庸岭,亦不过是吞食了六七人。

可这妖魔——

正在她怒意高涨的瞬间,忽然就感觉身边传来一股彻骨的寒意。

微微侧头,就见老人兰颇须发皆张,仰头望向天空那贯通天地一般的巨大水柱,全身上下涌动着沛然莫名的杀机。

那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似要透体而出一般。

周遭一些个匍匐在地乡邻百姓,在这一瞬几乎齐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向那傲然站在人群之中,腰背挺立如枪的老汉。

“行伍四十载,杀人无算。”

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老人曾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

“放肆!区区蛟蟒亦敢妄言天数!”

高台上,陈靖姑柳眉倒竖,显然也是被那水柱之中盘旋的身影给彻底激怒,蓦然发出一声娇喝,人一跃从高台上蹬踏而起,飞入空中。

“姐姐!”

在高台上,那一白一黑的夹石二女急忙惊呼。

但已然来不及,陈靖姑身形飘飞,手中的法剑剑光舞动,已然杀入那龙卷之中。

长发,白袍,剑光如虹。

下方不论是站立,或是跪伏的人群,一时皆寂然无声。

唯有隐约听得,天上传来的剑啸龙吟。

须臾间,那龙卷的水柱里,哗啦啦地飘洒了好大一片殷红的血水。

“陈靖姑,你今日杀我,待我父王回来,这越州百姓,皆要为我陪葬……”

这一声呼喊惊天动地,整个东越城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晰。

……

东越城内不论是在家中,亦或者是在街上,在采买,又或者是行路,所有人在都齐齐抬头望向高天。

方才那宛如龙卷一般冲入天际的巨大水柱,部分见着的人已然吓煞了。

骤然听得这一声言语,城内城外,登时所有人都探出头来,见到了这震撼无比的一幕。

有消息灵通的似乎早已听闻今日陈仙姑在江畔祈雨,有不知觉的只感到天威浩大,心神震怖。

街上小儿啼哭,犬吠之声阵阵,骡马慌乱嘶鸣,那些个商户齐齐驱赶客人关门,走在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外地来没地方落脚的,便如那没头苍蝇,一时都变了颜色。

州府的衙门内,两个穿着禽兽补子的官吏正在淡然饮茶,忽然听得天空之上我宛如惊雷一般的声音,立刻吓得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

门外的胥吏衙役和一应服饰的丫鬟家丁都叫嚷了起来。

两人急急从府衙之内跑了出来,遥遥望向那冲入天际的水柱。

其中一个仪表颇有几分伟丈夫姿态的官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口中喃喃不停:“我便说了,不可去找那陈靖姑,不可去找那陈靖姑,这越江之主算是寻到由头了!”

另一个稍稍年长些,此刻亦是眼中茫然,低声嗫嚅道:“这可怎生是好,要祭祀本官也做了,要禁下水令也发了,这……该怎么办,便是六百童男女我也依得啊!”

说道后面,这年长些的官员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妇人,那贱婢,她到底是去祈雨还是作甚?不可得罪啊,不可得罪啊!越江之主是朝廷封敕的水神,这一回,他是真找着理由了啊!”

两人又是气,又是怒,又是骂。

半晌,皆是颓然坐在了地上。

……

东越城城门南面的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高高站着一个穿着大红衣袍的身影,遥遥望着那穹天之上的水柱,忽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人心,乱了啊!”

上架感言

书明天中午12点上架,感言先发了。

因为签约得比较晚(差不多快十万字签约),所以从发书到上架,刚好一百天,字数将近45万字,算是公众期最长,字数最多的一本。

这本书之前其实已经说过,是想找回初心,能够全情投入去写。

目前来说,于我个人而言是做到了,或有不如人意,但我的写作态度并无半点敷衍。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被喷之后心态会比较容易爆炸,会删帖会禁言,此前我很少做这个的。

前有劣迹,甚感惭愧。

写感言之前想了很多,譬如前两本成绩不好,跟风所作不够用心,转型失败,找不到方向等等。

又或是各种承诺一定完本云云,后来想了想,这些太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不再多说。

求个首订,认认真真码字。

这本书写之前吸取了教训,我是先想好了结尾才动手写的,目标一个是希望能写得长点,一个是完整。公众期都写这么久,至少得圆满。

第一次写仙侠,难免磕磕绊绊,我也在摸索这类题材的写作风格,写到现在稍稍手顺些。

这本书也下了不少功夫,前面的论坛帖子里有问,我有给出过部分书单。

书中内容,大家自有观感,不复赘言。

看书嘛,多少讲个眼缘,我看《诡秘之主》,也看了五六遍的开头才看进去,嗯,真香!

同类题材前看了《地煞七十二变》,香,忘记看到哪了,好像是黄狗剧情什么的。

《烂柯奇缘》其实很想看啊,只是怕影响思路,暂时只能搁置,等完本再说。

创作初衷大约就是写些民间术法,民间传说,还有心中意气。

最最重要,还是感谢各位书友,有老读者,感谢您不离不弃,还愿意支持。新读者,便谢谢各位大佬能来捧场。

写这个的时候在小黑屋里,很多id记得似是而非,就不逐一署名了。

总之,谢谢你们!

感谢我的编辑游龙,书的成绩一般,但推荐不断。

说下更新,明天12点上架先更五章,然后下午晚上都会继续写,写多少更多少,尽量达成八到十更。

其实码字速度不是特别慢,一个是近来写作习惯不好,写一点就断,专注度不够,总是分神,见到什么又容易去寻根究底,耗费大量时间。一个确实就是不够努力,往后改正。

加更的话,之前欠更,应该有五六章了,就算六章,接下来逐一补上。

盟主两更,掌门一更。

订阅我其实心里没底,想喊出有多少订然后就加更多少云云,但怕成绩出来无地自容,也不去想它了,遂罢。

等首订出来,以后500均订加一更,莫要嫌作者不自量力,我没存稿习惯,一存稿前后剧情就会反复改,所以一直都是写多少发多少。

好在,我是真爱码字,所以没有特别情况,一般稳稳当当每天都能更新,四千到六千字,希望2020年有所突破。

就这样了,求订阅,求月票,求支持!

谢谢!

第一百五十一章?人间自有豪杰

越江。

船头甲板上。

裴楚眼看着那冲天而起宛如龙卷一般的水柱,脸上隐有动容之色。

这等巨大的声势,几乎不亚于他以“呼风唤雨”之术,形成的天时。

“越江之主么?难道这是要毁了东越城?”

裴楚一时不知那龙卷如何形成,但大概猜测这江面之上的妖魔水怪都受那越江之主所辖制,且能有此等法力的大妖魔,当是那江主无疑。

那水柱龙卷贯通天地,即便他此刻相隔数十里之遥,依然看得清晰。

如此威势,若是要逼近越州城,恐怕一时片刻就能造成巨大的祸患。

思及陈素和猪道人或已到了东越城,裴楚当即不再犹豫,忽然朝着一旁的张万夫拱手道:“张兄,东越城似有大变,我先探查一番!”

话音落下,人已然跃入江面,踏水行波,朝着远处疾奔。

“道人,且……”

张万夫眼看裴楚一跃而下,跳入江面朝着远处奔行而去,口中下半截话一时生生顿在了那里。

良久,张万夫望着江面,才长叹一声:“好一个道人!不枉某家请你吃了两次酒!”

站在船舷位置的丁济,正帮着几个撒网的汉子拼命从水中打捞上来了几个没了头的硕大虾身,看着裴楚忽然远去,顿时转过头冲张万夫问道:“兄长,你看是要等在此间,还是……”

“靠岸!”

张万夫摆手一扬,将那巨斧扛在肩上,“某家没踏水的能耐,从水路追之不及!”

“好嘞!”丁济爽快地应和一声,一些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将打捞的鱼虾扔在甲板上,而后呼喝着号子,驱动船体,望着江岸划去。

江岸上,早有百八十人等在那里。

或是举着刀枪棍棒,或是扎着头巾,神色剽悍,显然不是寻常之辈。

这些都是近段时日被张万夫和丁济收拢来的好汉子,胆大泼天,血性十足。

不论是那官府的禁令,还是那越江之上水怪虾兵恫吓,一个个都是浑然不惧,只要一口好吃食。

但即便如此,这些人见着了那船上卸下来的巨大虾蟹,也不由惊呼出声:“兄长们今日好收获啊!”

“这等虾蟹,莫不是这江中的水怪不成?”

“看着也像,这蟹应当是兄长大斧劈砍死的,只是那些个吓,怎地没了脑袋?”

“嘿嘿,那是江上路过的一个道人做下的。唉,回来的急,那江里还有一头大鳖,怕不是有我们这船大,可惜沉了,打捞不得。”

“哎哟哟,兄长当真是好能耐啊!”

张万夫听着众人左一言右一语,面色平常,并无半点得意之色。冲着众人摆了摆手,道:“众位兄弟,尔等便先将这些个鱼获拉回去,附近人家有穷苦受饥的,便先送些过去,不可劫掠,不可扰民。与前几次一般,亦不许说水怪来历,我等只是为了救济,这一应干系当由我们兄弟担下。”

“兄长放心,区区小事,我等怎会让人替我们担了责。”

“这几日里,正有不少外来涌入的乡民,食不果腹,可与他们打打牙祭。”

“嘿嘿,这水怪肉多鲜美,食了不但顶饿,还能长些气力,也好让他们度过难关。”

人群里再次哄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里,又带着对眼前这虬髯大汉的敬服。

他们这些人等都算是亡命江湖之辈,杀官杀人,挖坟绝户,打破庙宇,什么勾当的都有。

说是鱼蛇混杂一点不为过,但自从丁济暗中招募人手,这些人见着了张万夫之后,不过多久都是折服其魅力之下。

一身惊人艺业自不必提,其心胸宽广,急公好义,事事为生民百姓计,虽然是头号大反贼,却胜过那州府不知多少官人。

张万夫目光扫过众人,而后又道:“此事便由兄弟们去做,今日那东越城似有事发生,某家这便过去看看。”

换做以往,这些个送穷苦百姓吃食的举动,都是张万夫亲手去做,要么也是逐一看顾着。

非是为邀买人心,而是他知手底下这班最初由丁济招来的汉子,良莠不齐,有些说起话来都是拿鼻孔看人,不去劫掠一番就算好的了,哪里还能做得这等举动。

“兄长去那作甚?”人群里忽然有人问道。

“对啊,兄长可是悬挂了榜文的,入了那东越城可不好再出来了。”

张万夫淡然一笑,“某家行走天南地北,想来就来,就走就走,谁人能留得住。那越江之主某家早看不过眼,今日似在东越城作祟,某家这把斧头,砍得贪官污吏,亦杀的妖邪鬼魅!”

说完,张万夫一手将宣花大斧扛在肩上,亦不要代步的坐骑,径直那么大踏步朝着东越城方向行去。

众人看着张万夫离去,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

丁济忽然一脚将从船上拉扯下来的硕大虾身踢倒一旁,从一个汉子手中夺过了一杆短矛,朝着一众汉子道:“诸位兄弟且先收拾,我随兄长去看看。”

看着丁济离去,众人再度一阵默然。

忽而,又有人道:“唉哟,我们众位兄弟聚义,为的是杀官造反,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这还未起事呢,跑那东越城去作甚?”

“要不今日杀进州府也成,那些个鸟官,发的甚么禁令,挖几条河渠引水,管他多少水怪都吃个干净!”

一个从船上下来的汉子看了看茫然的众人,清了清嗓子道:“适才听兄长和那路过的年轻道人言语,说怕是东越城是那越江之主祸害。你等到江边往东越城方向瞧一眼便知。”

“有这等事?”

百八十个汉子所在的这处江岸,稍稍靠内凹陷,视野不算广阔,是以未曾留意到东越城方向的动静。

听得有人这般说话,登时一起涌到了江边,又有些个干脆跳到船舷上,遥遥望着数十里外的江面上。

“嚯,当真是龙吸水啊!”

“好生壮观的场景!”

众人看着那龙卷水柱,遥遥在远处,宛如一根玉柱,贯通天地,当下发出惊呼。

而后又齐齐沉默。

良久,忽然船上有人提了一根木棒,大笑着跳了下来,冲着在场众人拱手行礼,“哈哈哈……兄弟们先收拾着,我焦壮先去东越城,为兄弟们探探路。”

那名为焦壮的汉子还未走两步,后方有声音叫了起来,一个膀大腰圆胸有黑心毛的壮汉冲着焦壮大吼道:“焦壮,你这贼厮瞧不起哪个,要去便一起!”

“那还等什么!张大哥是英雄豪杰,我等愿意受其驱策,他的斧头砍得狗官,杀得妖魔,兄弟们就杀不得了。”

“哈哈哈,爷爷这辈子吃过熊罴虎豹,这些天又日啖水怪,偏是没尝过那蛟龙的滋味。”

“嘿嘿,方石头说的有理,那越江之主又是个什么畜生,且让我切上二斤肉,给兄弟们烤着吃。”

“烤着不好,清蒸才补!”

“直娘贼的王则,你又没个婆娘,补个屁……”

“哈哈哈……”

江畔边缘,爽朗的大笑阵阵。

百十个汉子呼喝起来,除了几个年纪大或者胆气弱的,继续从船上卸下来的虾蟹大餐,其他人等浩浩荡荡,往东越城方向去了。

行走间,又有人高声唱着学自张万夫的不着调俚歌:

“爷爷生来泼皮身,好货啊只卖明眼人,仗义屠狗是我辈,杀贼原来不杀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周无道

东越城外,江边。

轰隆之声大作。

一道龙卷水柱搅动得整个江面水流激荡回旋,兀自不停。

在那几乎没入天际没有尽头的水柱里,一条颀长狰狞的身影,若隐若现,有浩大之声传出:

“陈靖姑,你今日杀我,待我父王回来,这越州百姓,皆要为我陪葬……”

忽而,那龙卷之中,一个白袍女子飘飞,声音清越道:

“我陈靖姑奉大周敕令,坐镇东越,今日镇魔、禁妖二司无人,便由我来斩妖。”

声音如箫如琴,悠悠扬扬,即便龙卷的轰隆之声亦无法盖住。

“陈靖姑?”

裴楚奔行于江面,宛如一道清风拂过,猛然听得那浩大之声落下,不由止住身形,望向十多里外的高远天际。

此刻的东越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全然不知,但这一声宛如雷音的怒喝,却让他感觉到,似乎那掀起龙卷之人并未占据上风。

另一侧江岸的陆地之上,扛着巨斧,在岸边小道上快如奔马的张万夫,这一瞬也是抬头望天,口中低声呢喃:“是个女子的声音——”

两人这一顿足间,一个踏水,一个陆行,又再度加快了脚步。

天空上。

一头长有十丈的蛟龙,从龙卷水柱之中飞出,发出痛呼鸣叫之声,“陈靖姑,你杀我便是真的撕破面皮——”

呼喊未停,那蛟龙颀长巨大的身影已然从空中跌落下来,轰然砸在了江面之上。

那席卷入高天,下一刻俨然就能够席卷东越城的龙卷水柱,倏然之间开始消散,卷起的无穷水流一落而下,哗啦啦重新落回了江面。

直让那江水滚滚,浊泥翻涌,一江碧水,顷刻弄得污秽不堪。

离得远些的陈素,此刻望向陈靖姑,目光里已经有了崇敬和崇拜之色。

若说昔日的杭九娘已然让她极为欣赏,想成为那般的女子,可见了陈靖姑,方才觉得这样的女儿家,才是生平所求。

便是老卒兰颇在这一刻亦是面色动容,那条蛟龙不比庸岭时的大蛇,已是成了气候,有兴风作浪之能。

真要他来动手,亦不敢说胜,更何况那蛟龙又飞纵能力。

结果,陈靖姑这一怀有身孕的女子,飞入空中,眨眼间便斩落在地。

这等术法武艺,不愧仙姑之名。

地上的众人这时看得陈靖姑斩了那条蛟龙,已然是呆了。

人群中尽是惊愕之色,一片悄然无声。

半晌,才有人讷讷出声:“那……那龙王爷被仙姑斩了?”

“仙姑把龙王斩杀了!”

良久,有跪伏在地的许多人,似到了此刻才缓过来,惊呼出声。

今日祈雨一场,许多人只想着能见到那仙姑祈雨作法,因此才来凑这热闹,却不想能够目睹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只是,越是如此,越是让许多人不知所言。

安静的人群里,正当一声声惊呼响起时。

倏然间,就见穹天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落了下来。

站在高台上的夹石二女,连忙腾空跃起,一左一右,在空中将陈靖姑接住,落在地上。

但见,陈靖姑白色的道袍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脸色比之方才越发难看,额头汗珠滚滚,一手握着法剑,一手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

肤色黑一些的少女阿石,看着陈靖姑的模样,面露忧色,“姐姐,这是动了胎气!”

“今日是祈雨不成了,快将姐姐送回家去。”另外一个肤色白些少女阿夹,也是连连摇头,从另一侧搀扶起陈靖姑便要离去。

陈靖姑是年初有了身孕,到现在已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不论术法武艺平日里都甚少动用,这一番大动干戈,已是动了胎气。

“娘子,娘子……”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人群里响起,一身官袍的县令刘杞,神色慌乱地挤开人群,几步冲到了陈靖姑面前,“娘子,娘子,你可有事?”

陈靖姑看着扑到身前的刘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摇头安慰道:“官……官人,莫要慌乱……”

那刘杞眼眶微红,身上的官府沾着泥水,一时却没了半点县令气度,只是从夹石二女手中接过陈靖姑,“娘子,这雨便不祈了,不祈了,任他们说破天去,我们都不管了,我们回家去……”

“官人!”

陈靖姑轻轻唤了一声刘杞,在夹石二女的搀扶下,再度强撑着站了起来,目光往向远处的越江,“那越江之主此刻不在,此刻正是祈雨之时……”

“不求了,不求了!”那县令刘杞却连连摇头,“我这官也不做了!”

陈靖姑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丝无奈的的笑容,一手轻抚小腹,再度轻声道:“官人莫要说胡话,事已至此,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刘杞晃着脑袋,眼中几又泪落下来,“我只愿你母子平安便好,其他的不去想,也不去管!”

“龙王爷死了啊!”

正在这时,忽而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天不下雨,大周无道啊!”

人群中一个看似五六十岁的老汉,捶足顿胸,仰天高呼,“我家女儿何辜,被官府献与这江中妖孽,天不下雨,不让下江,这是要逼死我等呐!”

这一声凄厉的嘶嚎,痛彻心扉,一瞬间就将在场数千上万惊愕失神的众人给唤醒了过来。

那老汉拍打着胸脯,连连痛呼,“竟然左右都是活着不成,那今日便死在这里罢!”

一言落下,这老汉扯开头巾,朝着那江畔码头下的滚滚江水,纵身跳了下去,须臾间就没了踪影。

人群静默片刻。

忽而,又有一个被方才落下的江水打湿了的妇人,披头撒发地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神色狼狈,目光决绝。

仰天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嚎,“我的儿,我的儿,娘来寻你了——”

眨眼间,这妇人几步从到码头上,回身扫了一眼身后众多人等,竟是跟着方才那老汉的步伐,一跃再度投入江中。

“龙王爷死了,我那被扔下江中的孩儿,又是如何个说法呐?!”

在两人投江之后,跟着又走出了一个苍颜老妇,不等其他人阻拦,又是再度跳入江中寻死。

江水浩荡。

换做往日,此刻已然有许多人呼喊起来下水救人,可这一瞬,众人失措,宛如木雕似的愣在那里。

众人大多不认识着骤然投江的几人,只是即便不认识,但大抵有些猜测。

此前官府祭祀,送了不少女子和童男女,可不就是这些人的孩儿么?

如今,那龙王都死了,那往日的祭祀,又所谓何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得了失心疯么?”

陈素在远处的岩石上,看到这一幕,眼眶瞬间红了,一跃从岩石上跳下,就要冲到江畔去救人。

只是刚迈了一步,手臂就被身后的兰颇抓住。

兰颇神色宛如坚铁,不但不让陈素上前,反而目光警惕扫过左右,拉着陈素朝后方退去。

“大周无道啊!”

人群中,骤然一声接一声的高呼响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心慌乱

“我等往后哪还有活路!”

“朝廷失德,却要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陪葬啊!”

“龙王爷死了,要来报仇了!大家都活不了啊!”

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不断。

只是这一次,并非零星的呼喝。

而是接二连三的在人群中有人宣泄愤懑。

“狗屁官府禁令,便是朝廷失得,方有如此旱。”

“去岁涝灾,我失去了家宅幺儿,今年旱灾,我又米粮入仓,十年啊,十年水旱灾害,哪里还有我等活路!!”

“龙王被杀了,天要罚我等!”

去岁大涝,已然让不少人失了生计。许多原本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遭了那水患灾害,一夜之间便一贫如洗。

今年又是一场大旱,哪怕在这东越城,许多底层的百姓也是苦苦支撑,只望挨到那天时好转。

这天不下雨,有越江水又不让取用,那水中又有怪物食人。

如今听得方才那“龙王”所言,越州还要有十年水旱灾害,谁还能够支撑得住?

东越城内外,早似那鼎沸之水,又如干柴堆积,只差那么一点火星。

这心中的愤懑,绝望,无助,在一连目睹了两人投江之后,又被人煽动之下,忽而一下全部爆发了出来。

一些个原本只是茫然的人群,在一声声凄厉的呼号煽动下,想着自家的遭遇,想着明日后日,明年后年,那憋闷在心中的委屈、泪水,齐齐涌出。

“苍天啊!我等生民,又该如何活下去?!”

“这就是要生生逼死我等么?”

“往后又该如何?”

……

几乎短短的转眼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群一下就混乱了起来。

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络绎不绝。

人心惶惶之下,那些个稍稍冷静旁观的,一时也是进退失据,不知该怎么办。

“狗官!”

又是一声怒喝从人群之中响起。

一个裸着上身,赤脚的高大壮汉,双目赤红,扒开人群,冲到了刘杞和陈靖姑旁边不远,高声怒喝道,“若非是你等尸餐素位之辈获罪了苍天,如何会绝了我等小民的活路!”

“仙姑,你如何敢杀了那龙王啊!”

人群里又跑出一个面容苍老的老妇人,泪水横流,满是哭腔道,“这一下好了,这天再没有雨水了,这将里又都是水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仙姑,你为何不早些来啊,便是不祈雨,早些杀了那龙王,我那孩儿也不会白死呀!”

“杀了这狗官!”

“打破州府,里面米面满仓,却丝毫不救济我等。”

……

人群里鼓噪之声越来越大。

一些个无端迁怒的,心中忧惧无处发泄的,牛头不对马嘴的,种种怪言碎语,竟是在这时候将矛头指向了那东越城的县令刘杞。

那陈靖姑一时虽无人责难,但埋怨之声,亦是不少,在人心惶惶之下,往日的恩德威望亦压服不得。

“你等在胡言乱语什么!”

又有几声呼喊响起,却是一群拥护陈靖姑的乡民在此刻站了出来,“这水里的妖魔不让下雨,如何能够怪得仙姑和刘县令!”

“仙姑为我等做了多少好事,今日更是怀着身孕来此祈雨,你们这些人如何敢这般对待仙姑?”

……

几乎短短时间,江边齐聚的人群就形成了闹哄哄的人群对峙。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姐姐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么?去年水灾,若非我姐姐支撑,这越州便是两郡之地都要淹了。”

站在陈靖姑身边的夹石二女中,肤色白些名为阿夹的少女,手持长剑,护在了陈靖姑身前,怒视着众人。

“退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另一边的肤色黑些名为阿石的女子,一手扶着陈靖姑,同样眼中含煞,环视着众人。

说实话,这一番骤然兴起的变故,着实在两人意料之外。只是她们本就不是常人,是非善恶亦没个观念,全是因感怀陈靖姑恩义,一直追随左右,受了些调教,如今见得众人哄闹起来,立刻露出了杀机。

那一头白猴,亦是一跃跳到了名为阿夹的女子肩上,呲牙裂嘴,面露凶残之色。

“不可!阿夹、猴儿,你们退下!”

陈靖姑纤弱的身躯在阿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人群前方,望着鼎沸的人群,勉力笑了笑,“诸位乡邻莫要忧惧,我此前因有孕在身,着实不知这半年多的情形,我今日定会将那雨祈来的。”

说着,陈靖姑再度朝着身边的少女阿石道,“阿石,扶我上法坛。”

“娘子!”

刘杞在后面听得陈靖姑还要上法坛,登时焦急地再次叫了起来。

陈靖姑冲着刘杞轻轻摇摇头,而后拖着虚弱的身躯,毅然再一步步迈上法坛。

这番江畔的混乱来得蹊跷,但亦不算毫无来由。

那越江之主的血脉蛟龙被她斩杀,死前又发出浩大声音,在场众人都听得真切。忧惧之下,再加之对于生计茫然,闹出什么事端也不见得奇怪。

陈靖姑深知,此刻不论她说什么都难以抑制住这骚乱的人群,唯有一场大雨,方能让众人安心。

……

轰——

就在陈靖姑被夹石二女搀扶着,再度走上高台时,少女阿夹忽而望向东越城内,发出一声低呼:“姐姐,你快看城内?”

陈靖姑微微侧头,望向东越城方向,就见城中,一道浓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在这堂皇白日之内,那火光明亮得依旧让人看得格外真切。

又是轰隆两声,城中又有几道浓烈的黑烟升腾。

隐约之间,那城内的惊呼之声如海如潮,竟然是间隔二三里,也能听得清晰。

“那城内——”

陈靖姑面色再度变得无比难看,这在场的数千上万人,都目睹了她斩杀蛟龙,只要祈雨来了,立时就能安静下去。

可那城内——

那城内的无数生民,方才亦是听得那条蛟龙死前的一阵呼号。

“这是有左道之人在煽动人心!”

陈靖姑到了这一刻,忽而醒悟过来,这码头之上的众人骤然暴起发难,绝非是方才那一番变故导致,而是有人借机煽动。

只是,不等她再多想其他,在场本来因陈靖姑再度上高台祈雨,已然安抚下去的人群,再度鼓噪了起来。

其中一部分,立刻高声呼喊道:“城内失火,快去救火!”

“官军叛乱,已经将州府的狗官人杀了!”

“入城!入城!城内正在放粮!”

人潮汹涌。

许多百姓乡邻置身其中,只感觉头晕目眩,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心情剧烈起伏,心中愤懑,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等一些人回过神来,骤然才发现,自家已经被许多人裹挟着朝那城中涌了过去。

顷刻间,江岸之上几千上万人就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一二千人还站在那里。

这些都是方才为陈靖姑仗义出声,捍卫她的,只是这些人此刻心中亦不免惴惴。

“娘子,娘子,不祈雨了,我们回家去!”

高台下,县令刘杞早把头上的乌纱帽不知丢到哪里去,冲着陈靖姑连连大喊。

“姐姐,还是算了吧,城内乱了!”

“是啊,姐姐,你已动了胎气,再要是……”

夹石二女亦是面带忧色,从旁劝阻道。

陈靖姑气息萎靡,但神色却异常坚定,“那越江之主不知何事耽搁,错失此次机会,我至少有四五个月祈雨不得,今年越州一地,至少三四个郡的旱情,便再无可救!”

此时已是到了八月,即便越州偏南,气候较之北地炎热,可这等月份补种一些稻粟亦不敢说有多大收获,但要真的错过时间,两年灾害,那才真是一场诸多郡县的劫难。

相比较而言,东越城内这一番乱子,在此刻看来,又只能算是小事。

陈靖姑远望了一眼东越城,又看向夹石二女中皮肤微黑的少女阿石道,“阿石,城中或有左道妖人作乱,你且先去弹压一二!”

“姐姐!”那名为阿石的女子轻呼了一声,似不放心陈靖姑的状态。

“此间有阿夹和猴儿护我,你且去吧。”

陈靖姑摆摆手,又嘱咐道:“若有不敌,不必勉强,先回来寻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主大妖

东越城以东百余里,越江入海口,东海之滨。

有断崖临海,风高浪急。

崖顶上。

不知何时立了一座凉亭。

凉亭外百来丈的一块岩石上,两个身影低垂着脑袋,正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高大健壮的黑汉子,目光扫了一眼凉亭内的两个身影,而后低垂着脑袋,轻声细语道:“乌二,此番过后,我黑水可不欠你人情了。”

“不欠不欠。”斜眼尖嘴的乌二晃晃脑袋,尖刺的声音亦压得低低的,“黑水哥哥算是帮了乌二大忙,我原以为这次见不着哥哥,不想哥哥竟然高升,被江主带在了身边。”

“哪来的高升。”黑汉子闻言面色一垮,叹气道,“我前番递话走的是三殿下的路子,可前些时候那三殿下不知被何人所杀了,江主一直要我查探。”

“咦?”乌二惊讶起来,“江主子嗣亦有人敢杀耶?”

“嘘!”黑汉子连忙是以乌二小声一些,“江主子嗣多不尽数,这越州怕不是有百八十个,只是那三殿下有江主之风,甚得青睐。”

“那哥哥可查清原委了?”乌二又低声问道。

这越江之主不比他们寻常妖怪,也是受封敕的神灵,他的血脉子嗣夭折了,想来应当不会是小事。

黑汉子摇摇头,“只听说三殿下左近曾有一个‘猪道人’,不知是不是道门高人,与三殿下有些仇怨,再就是那白螺一家,三殿下有过觊觎,亦被拘了回来。”

“白螺?”乌二听得这个词,三角眼里微微绽放出了几丝异样。

妖族之属,各有异类成精。其中白螺甚为稀有,若为女子,定是美人,比之妖中的花卉、狐兔之流成精,还要出彩几分。

许多贪恋美色的大妖,四处找寻,也是求之不得。

黑汉子嘿嘿笑道:“确实是白螺美人,只可惜嫁了人,还是个庄稼汉,生了个小子都成亲了。”

乌二砸吧砸吧嘴,有些惋惜道:“真真是好好的女妖精,便宜了外人。”接着又随口问道,“那白螺现今有如何了?”

“嘿,乌二,莫不是你还有觊觎之心?”黑汉子怪笑一声,又将声音压得特别低,“那是江主禁脔,二十年前被她逃了去,此次江主折了一个子嗣,自然要找她补上。那白螺也是刚烈,若非丈夫家小都被拿住,江主还成拿她没个办法。”

乌二口中发出啧啧之声,他和黑水两个小妖虽是妖属,但都是在人世间厮混过的,加之有些交情,说起一些事儿来,颇有几分臭味相投。

正说着闲话叙旧,两人忽而只觉空中隐隐有异,齐齐回头,往西面东越城方向望去。

但见天际似隐约有一条细细白线,贯通天地。

“那是——”

而此刻的悬崖顶上,亭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白衣如雪,面目俊朗,非凡俗男子可比拟。

一人冕玉带,相貌伟然,气度雍容宛如帝王。

那冕玉带宛如帝王的男子倏然起身,遥遥望了一眼西边的东越城方向,一挥衣袖,“家中有事,妖王请了!”

“江主自便。”白衣男子摆摆手,丝毫未有起身相送的打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那冕玉带男子面色似有不满,轻哼一声,大踏步从悬崖跃下,转眼遁入于滚滚波涛之中。

站在凉亭之外的黑汉子眼见自家江主走了,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扫了一眼方才还说着闲话的乌二,同样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快步跑到悬崖边,一跃跳入水里。

等那两人离去,再不见踪迹,乌二这才乌二蹑手蹑脚地从亭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耷拉着脑袋低声问道:“大……大王,可是未能谈妥?”

那俊朗非凡的白衣男子嗤笑一声:“我原当这越江之主受了封敕,是条真龙,有心结交一二,以待将来,却不想,只是个龙种。”

“真龙,龙种?”

乌二听得长大了嘴巴,此前虽然是有些猜测,但这番话从自家大王手中说出,那是再无疑虑。

那白衣男子看着乌二的表情,哂然一笑,眉眼之间似有冷色,淡淡道:“龙种又如何?我等从飞禽成妖,一路不知经历多少岁月艰辛,若还是以血脉论尊卑,那还做个甚的妖怪,反正都比不得那些个天生异种,还不如早早褪去毛羽,洗干净跳入瓮中,煮成一锅好汤,与人吃了去。”

“大王说笑了。”

乌二一对三角眼咕噜转个不停,半晌似舔着脸笑了笑,“乌二是得大王点拨才化形的小妖,比不得大王壮志豪情。”

“小妖又如何?”白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我亦是小妖修成,万物其争,乌二啊,这便是一个争。若有朝一日,便是那大鹏金翅也被你也压在身下,你又何须去在意这血脉尊卑。咱们妖怪啊,那就是实力为尊!”

“大……大王说笑了。”乌二口齿打颤,虽向来知道自家妖王清高倨傲,但这般的话,他可是连念头都未曾有过。

说着,白衣男子又走到悬崖边缘,看着那浩海波涛,轻叹一声,“区区龙种,自恃血脉,不想与我等妖类为舞,只是便靠着血脉子嗣也妄图吞这一州之地,这人道气运可还未曾尽呐!”

“吞并一州?这越州?”乌二嘎地一下,惊叫出声,却是比方才白衣男子的一番惊人之语,更要吃惊。

“龙性好淫,你当只是如此么?”

白衣男子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大江大河,湖泊幽泉,这龙属都占了个遍,仗的不过就是血脉子嗣。这越江之主眼界不宽,心性却大,早有鲸吞越州的打算,想邀他入我苍元山,殊无可能。不过也好,任他闹腾一番,这大周气运又弱了一分。”

“原是这样。”乌二这时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适才那黑鱼小妖与我言,这越江之主百八十个子嗣都洒遍了越州,行那分封之举,竟是这般!”

只是,明白归明白,但乌二依旧有些目眩神迷。

他不过一个小小妖怪,虽算是脑子活络,可这样的事情,便是想也不敢想。

哪怕是他面前这位大王,亦从没说过这般话。

“那……那大王,我等这就回苍元山么?”乌二又低声询问道。

“不急。”

白衣男子慢悠悠地转过头,望着身后不远的山中,“已有人等我多时了。”

说话间,一个身材矮小,衣着破烂的老道自北面漫步而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道人则从西面出现。

“道门之中就来了你们两位位?”

白衣男子看着两人出现,神色清淡,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苍元山有客远来,我等自当招待。”

那矮小的老道人打了个稽首礼,口中淡淡道。

“这位妖王,还请退去如何?”那中年道人手中一把浮尘轻轻甩动,声音清朗地飘了过来。

“走也不妨。”

白衣男子长袖一甩,目光之中隐有傲然之色,大笑道,“只是,几位既然来了,不得送我些贴己盘缠?”

“哎呀呀,你这妖魔,我们追了你一圈也没能赶上,你走便走吧,我们只当没见过,还索要甚个好处?”

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地底传出。

下一刻,地面上忽然尘土飞溅而起,一头硕大的白猪,从地下钻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城门截杀

“嗯?龙卷消散了?”

正奔行于江面的裴楚再次抬头,此刻东越城已然在望。

忽然,裴楚就见远处天空之上那道方才贯入天际龙吸水,眨眼之间已然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东越城内,有明亮的火光亮起。

继而,浓烟滚滚,似有大乱。

裴楚脚步连踏水面,快速上了江岸,朝着远处东越城的西门望去,隐约间就听见呼喝之声传来。

“东越城内有乱?”

裴楚心头打了一个突,他才刚抵达东越城,不明其中内情,只是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此前在远安县时,遭遇的那个大红衣袍的妖女。

对方离开时那句“小道士,我在东越城等你”,几乎这几日里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再思及杨浦县时,那祝公子以疫鬼乱城的手段,裴楚猛然一惊。

度望向远处趴伏于江畔,宛如老龟巨鳌的东越城,眉头紧锁,“莫非是那妖女又在其中蛊惑人心,行祸乱之举?”

裴楚当即不敢耽搁,几步就朝着东越城方向赶去。

没走多远,裴楚就看到东越城西面的正门和角门里,有喧闹的人群慌乱地跑了出来。

跑在最前面的几人身穿皂衣,一幅差役的打扮,此刻面色慌乱,几乎没命似的往外逃窜。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大群背着大包小包的逃难人群,个个面有惊慌,孩童啼哭声,妇孺呼喊声,老人哀嚎声,青壮呼喝声,马嘶犬吠声,一浪一浪,竟是宛如波涛一般,从两个城门里,滚滚涌出。

有富贵人家的,骡马车辆相连,家丁护院刀剑在手,簇拥着车马,顾盼之间,看谁都是贼匪。

有贫贱无依的,带着随身细软,甚至空手不行,不时回头张望着城内的动向,又被更多的人群挤压着朝前奔走。

“让开,快他娘的让开!”一声呼喝声从城门的响起。

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皂衣打扮的汉子,凶神恶煞地推搡着人群,从城内跑了出来,看着一幅凶恶面孔,可眼中却透露着惊恐。

在这汉子身前,有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挡着了他的去路,这皂衣差役不管不顾上前就是狠狠一冲,登时将那妇人撞倒在地。

那妇人抱着孩童倒地后,后方登时又有几双大脚踩踏了上来,只那妇人死死抱着怀中的孩儿。

裴楚在远处目睹这一幕,无暇多想其他,迎着哄闹的人群,一跃而起,脚步轻飘地在慌乱的人群头顶肩膀踩踏了几下,跳到了那妇人面前。

一把将起从地上拉起,快步拖拽到远处,那妇人满脸泪水,身上的衣物已然脏乱不堪,好在裴楚来得及时,只是被混乱的人群在背上踩踏了几脚,并未造成巨大的伤害。

那妇人抱着怀中的孩儿,哭泣着冲裴楚感谢了一声,而后就慌慌忙忙地朝着远处逃离。

眼前潮水一般的人流,几千几万人的朝外涌动,裴楚一时也不顾来这许多。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衣着体面,看着有几分胥吏模样的男子,急匆匆地从裴楚身边掠过。

裴楚一把将对方拉扯住,这胥吏打扮的男子慌乱之下手舞足蹈挣扎起来。

“啪啪”两声,裴楚抬手给了对方两个耳光,使得这胥吏模样的男子冷静了下来,沉声喝问道:“城内到底出了何事?”

那胥吏模样的男子被打了两耳光,先还是愣愣,忽然老泪横流,嘶哑地叫了起来,“死了,郡守死了,衙门里的人都死了!”

“啊!”

“让我出城!”

“快逃!”

就在这时,城门前骤然几声惨嚎响起。

已然混乱的人群,再度沸腾开,后方的人流拼了命地朝前冲。

城门前,隐约有晃动的刀光剑影,两扇一丈多高、厚重无比的城门似乎正在缓缓关上。

裴楚一把将这胥吏甩到一旁,看着沸腾的一幕,故技重施,再次跃起,踩踏着众人的头顶肩膀,冲入到城门前。

门前此刻已然站着四五十个绑着红头巾的汉子,身无寸甲,看着就是寻常百姓装扮,但个个双目赤红,满身血迹,手里挥舞着钢刀长枪之类的武器,见人就砍,似乎要将周遭的人群清空,好关上城门。

裴楚一跃而下,手中的凝霜剑寒光闪烁,一剑就将最前面一个砍杀得最凶的汉子枭首,而后脚步不停,手中的凝霜剑带起道道冷冽的剑光,呼吸间就将十多个头上帮着红头巾的汉子斩杀。

以他如今的气力和武艺,再加之道术神符的术法奇效,任这些贼匪合击也好,单独厮杀也罢,都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

甚至暗中有弓箭和飞刀之类的偷袭,一应都被“避箭符”给挡下。

“贼道人厉害!”

其余人等眼见裴楚反手间就杀了一小半的同伙,登时面露惧色,高声呼喊了起来,齐齐向后飞退。

裴楚脚步不停,再度追赶了上去,他已然看出这些并非是什么乱兵,应当就是在城内作乱的匪患。

或是用剑,或是拳脚,眨眼间,又将五六人挑翻在地。

哒哒——

哒哒——

就在裴楚从城门口,一路杀到城内,忽然几声马蹄声响起。

裴楚微微侧头,就见街道上三个骑兵朝着他冲杀而来。这三名骑兵全身裹在了黑色的铁甲之中,甚至连胯下的雄壮非凡的战马一起,都有着厚厚的甲胄。

望之便知分量不轻,是真正的重甲骑兵,只是盔甲样式怪异,裴楚此前从未见过。

眨眼之间,三骑已杀到了裴楚面前,一人持槊,一人持戈,一人持狼牙棒,虽然是三骑,冲杀起来,竟有几分万马千军的不凡威势。

裴楚面对骤然来袭的三骑,丝毫不惧,几步奔行而上,一跃让开了刺向他胸口的马槊,而后,顺势而上,一剑刺向那骑兵的咽喉。

在这电光火石间,那骑兵微微一个侧身,剑尖划过了骑兵肩头铁甲,溅射出点点火星。

骑兵虽避开了要害,但裴楚手中的凝霜剑是何等力道,依旧将起从马上击飞,落到了地上。

“咦?”裴楚一剑未能建功,心有诧异,只觉这骑兵的身手颇为不凡。

不等他多想,另外两骑已然杀到,头上一柄看着怕是有三五十斤重的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他当头砸来。

身下是长戈,悄然袭向了他的腰腹位置。

两骑进退之间,配合无间,极有章法。

裴楚一剑隔开长戈,顺手身体朝旁边一撞,将持戈的骑兵连人带马,一齐撞翻。

那举着狼牙棒的骑兵从裴楚身旁呼啸而过,忽然津津一声嘶鸣,那匹战马竟在这一瞬,骤然止住了脚步,后蹄扬起,朝着裴楚的后心蹬踏而来。

裴楚察觉得身后劲风激荡,再次朝前一跃让开,心中的怪异感更甚。

那被前面持槊被裴楚刺落下马的骑兵,已然拔出了腰刀,再度朝着裴楚杀来。

虽是一身重甲,但进退之间动作却极为轻巧。

裴楚右手一剑挡住对方劈砍而来的腰刀,左手反握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猛然一发力,将这骑兵掀飞,撞在了那已然转圜回头的狼牙棒骑兵。

轰然闷响。

那骑兵撞在重甲的马匹上,只是受此重击,不论是人还是马,似乎都毫无异状,转眼间复有站起,竟像是丝毫未曾受到伤害一般。

此时,前番被裴楚一肩顶翻的持戈骑兵,同样起身,三人三马,再度朝着裴楚杀来。

裴楚再无丝毫小觑,迎着三人三马,再度施为。

先是左右避让开攻向他的腰刀和长戈,而后身形纵跃,跳上那狼牙棒骑兵的身后,一剑对方脑后贯入。

又一跃而下,以“一炁保身符”硬接了方才持马槊骑兵的一刀,将另外持戈的骑兵掀翻在地,一剑枭首。

最后再反身将那举着腰刀,复要劈砍的骑兵击飞,同样一剑刺穿咽喉。

三名骑兵击杀过后,三匹雄壮非凡的战马并未逃离,依旧或是张嘴露出板牙朝着裴楚撕咬,或是寻找角度,用四蹄蹬踏。

裴楚剑光转动,砍断了几匹战马未有铁甲遮挡的马腿,而后持剑一一从战马的眼中贯穿刺杀。

整个过程看似不短,但其实也不过是短短十多次呼吸的时间。

等裴楚解决完了这三人三马过后,方才围堵在城口的几个绑着红头巾的汉子,已然跑得没影。

裴楚再低头看时,忽然就见那三人三马宛如烟霭般,慢慢消散。

地面上只留下了几颗黄豆,几截裁剪得体的干草。

裴楚见着这一幕,心中再无疑虑,仰头望向城内浓烟滚滚的火起处,目光森然,“果然是那妖女!”

第一百五十六章 校尉

东越城以北七八里。

玉尺和屏巫两山之下,有一处宛如环抱的幽谷。

幽谷前寨门鼎立,幽谷内又屋舍俨然整齐,彷如如同东越城便的一处村落。

忽而有号角之声响起。

稀稀拉拉的村中各处,或是劈柴或是耕地的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老少青壮,齐齐朝着中间一处开阔的广场上涌了过去。

这些人里多数面有菜色,许多人衣甲不齐,只是短打装备,与寻常的老农苦力并无差别。

只有站在最前方的,少数几个膀大腰圆军汉,腰佩长刀,甲胄齐全。

这便是东越城长期驻守的常备军。

大周的军制州府郡县,若是大城,有常备军驻守。

这些军卒多是穷苦百姓灾民的杂役兵,以及各处发配来的囚徒,面刺金印,以往在城内走动,被人遇见,多有喊“贼配军”。

在场众人里,除了少部分的军头将主之外,寻常时节少有操练,多数都是做些农活,干些杂事,修桥铺路,务农经商,城内城内外四处都有。

此处军营离东越城不过七八里的路程,但经年累月之下,好端端的一处军营,却硬生生变成了个集市般的村镇。

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当即还在营中的一应人等慌慌忙忙地聚集了起来。

片刻时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各色人等就在这处广场上聚集,总数约莫有二三千人。

另有半数以上,多在城中操持各色营生。

那广场本来是校场练兵之用,四五千人排开亦不算拥挤,可军纪败坏,常年无人清理,堆叠得各处柴薪杂物,甚至还有晾晒衣物被褥之类的在其中,五花八门。

此刻,虽只有两三千人在其中,却显得极为逼仄紧促。

校场的高台之上,此刻正在站着一队人马。

相比起校场内稀稀拉拉的人群,这队人马衣甲虽然破旧,但眼中有铁,颇有几分悍勇气息。

在这队人马前方,此刻,一个是虎背熊腰的壮硕军汉,一身铁甲叮当作响,正鼓气吹着手中捧着的三尺号角。

一声声的号角呜咽,使得这座如村镇般的军寨里,许许多多人都急急赶了出来。

在这吹号角的军汉旁边,居中站立的则是一个年约三十许,面容坚毅的男子。

一身戎甲装扮,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虎目有威,扫过那乱糟糟的众多常备军杂役兵卒,面颊肌肉隐隐抽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东越城或是太过安逸,又或是临近越江之主的水宫缘故,驻扎的这支常备军,久疏操练,武备废弛,虽是在州府,可连一些个县郡都有所不如。

校场上。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何况两三年千人汇聚,低语声,谈笑声,询问声,抠脚丫,挠痒痒,站没个站相,登时如无数蚊蝇汇聚,嗡嗡闹个不停。

那吹号角的军汉眼看人差不多来齐,放下号角,张口大喝:“收声!向校尉有话说。”

这一声,如同惊雷,登时让乱糟糟的杂役兵齐齐一窒,不禁个个昂头看着校长的台子上。

那个面容坚毅的男子一手按刀,走到高台前方,嚷声说道:“尔等都打起精神来,东越城中有乱,本校尉奉命率尔等平乱……”

“向季,向老四,你奉谁的命?”

正当面容坚毅的男子话刚出口,忽然人群不远处,一个衣冠不整的白花花一身肥肉的汉子,急匆匆地赶来,冲着高台上的男子趾高气扬地怒喝道。

在那肥壮大汉身后,还有个浓妆艳抹满是风尘味的女子,远远站着,在整顿衣物,白花花的手臂和衣领露出来,引得校场内不少老少挪不开眼。

那女子亦是毫不在意,反而不时冲着人群之中,一些年少俊朗些的,抛起了眉眼。

“余将主!”

向季见那一身白肉的汉子走上高台,上前行了一礼,接着面有忧色道,“将主,东越城中起火,似有乱象,卑职正在召集人马,准备前去平乱。”

“呸!”那姓余的将主吐了口吐沫,伸手在向季的兜鍪上敲了敲,恶行恶相道,“向季,本将主问你,你是奉了谁的命?胆敢吹响号角,召集这满营数千人。”

向季低头拱手,解释道:“将主不知,方才属下的人来报,东越城外江畔有龙吸水,城中又有浓烟火起,逃离者甚众,内外已是乱了,是以,属下这才回营召集……”

“放你娘的屁!”不等向季说完,那姓余的将主抖动着一身肥膘,再度喝骂道,“这清平白日的,哪来的什么祸乱,向季,向老四,你莫要多生事端,且把人散了。”

一边说着,余姓的将主腆着个大肚腩,又朝旁边的那站着的一队人马,劈头盖脸地骂道:“还愣在这里作甚,滚一边去!”

只是,任这将主怒骂连连,那一队士卒丝毫不动。

那余姓将主越发愤怒,转头瞪着向季喝道:“向老四,你的人连本将主的话都不听了,莫非是想造反?”

“将主!”

向季咬了咬牙,上前单膝跪地,恳切道,“城中真是有祸乱!还请将主率领属下人等,去那东越城中平叛。”

“真有?”姓余的将主看向季说得真切,肥大的面容上稍稍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向季重重点点头,“将主若不信,自可到那东越城中去看看。”

“不成不成!”姓余的将主又连连摇头,“便是有祸乱,若无城中的官人命令,我等如何能够轻动。你再看看这些个军卒,又有哪个还能厮杀的。”

“将主!”向季眼眶微红,再度嘶声喊道。

那余姓将主只是摇头,忽而看着高台下方又有了嘈杂之声的众多杂役兵,登时吹胡子瞪眼,气恼起来,“滚滚滚,莫要再这碍眼了,该干活的去干活,再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让你们求死不能。”

两三千人的士卒闻言,登时轰然散开。

有没皮没脸的还嘿嘿笑了起来:“将主,这可怪不得我等,营中号角响起,我们要是不来,你还不砍了我们脑袋!”

别看这姓余的将主没什么武将派头,可人家是世袭的将门之后,在这常备军营里便是真正的土皇帝,不论是杂役军卒还是配军,尽数受其辖制。

若是一个心气不顺,打骂一顿还是好的,便是打杀了,尸首往山间水中一扔,报个逃卒也就了事。

眼看那姓余的将主呼喝了一番,再度腆着肚子离开了高台,向季单膝跪在那里,眼中只有悲愤难言。

这是朝廷的将门之后啊!

一旁方才吹动号角、虎背熊腰的军汉见那余将主和士卒都散了去,一张粗糙的面容上也是露出无奈之色,走到向季身旁,伸手将他轻轻搀扶而起,嗤笑道:“向校尉,你也莫要跪着了,俺们这将主的脾性如何,你又不是不知。”

“唉!”向季长叹了一声,目光又遥遥望向东越城方向,半晌,向季忽然眼中再次涌起一丝精光,看着身旁的军汉道,“武图,你可敢与我一起去东越城中?”

那名叫武图的军汉大笑起来,“向校尉你有这份胆识,俺一个北地流落来的贼配军,又有何不敢的。”

说着,武图又望向那一众尚未离去的士卒,“校尉,我等兄弟都是你带出来的。”

哗啦一声,将近三十人的士卒霍然捶胸,虽不发一言,望着向季的目光却再明显不过。

向季看着那一双双望着他的眼睛,这些人都是他以往精挑细选出来的,在这一刻依旧为他马首是瞻,默然片刻,倏然大笑:“好,众位兄弟,且随我去城中平乱!”

“校尉!向校尉——”

正在这时,忽然校场下有人冲着向季这边高呼。

“何事?”

向季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喊他的是一个佝偻着背,面黄肌瘦的老汉。

这人他也识得,是其他州发配到此的囚徒,已有一二十年,其实年岁不大,也就四十许,只是平素多受欺负,老得厉害。他此前偶然撞见几次,有照拂过一二。

那老卒面上似乎有几分忧惧,颤巍巍地伸手指了指校场外的一侧,讷讷道:“将,将主,在让人收拾行囊!”

向季脸色骤然大变,双眼似要喷火,只觉一股怒气腾腾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霍然转过头,朝着身后那三十多人,吼道:“随我来!”

“喏!”

应声铿锵。

三十多人宛如虎狼,从校场高台跃下,朝着校场外飞奔而去。

不多时,已然到了这宛如村落的军寨里间。

几座堂皇大屋前,此刻正停着十多匹健马,又有马车五辆,百十个配军正在从大屋之内扛着大包小包,跑了出来。

其中一辆马车上,方才那浓妆艳抹满是风尘的女子正掀开窗帘,见是向季和一群军卒赶来,眼波流传,露出了几许勾人之色。

向季却是目不斜视,根本不瞧那马车上的女子一眼。

带着众人正要往那堂皇大屋内走去,就听一个声音从里间传来,“快点,快点,要是少了一件,老子剥了你的皮!”

从堂皇的大屋内大步昂然走出来的,正是方才狠狠呵斥了向季一顿的余姓将主。

一身绸缎锦衣,配上富态的体形,不似半点武将,反如一个富家翁。

“将主哪里去?”

向季上前猛然一把抓住余姓将主的衣领,厉声喝道。

“我我我……”那余姓将主骤然被向季扯住了衣领,一时慌乱不知所言。

旁边一些个扛包拿行李的配军士卒,见得向季带着一队人马出现,目光早已留心到了这边。

那余姓将主瞧得周遭的士卒,稍稍稳住心神,大怒道:“向……向校尉,你想作甚?”

“某问将主这般是要往哪里去?”向季面色如铁,一字一句,仿佛咬着后牙槽一般说道。

余姓将主挪动着肥大的身躯,似想要从向季手中挣脱,只是他虽胖大,却哪里挣脱得了向季那宛如钢浇铁铸一般的胳膊,再度喝骂道:“狗杀才,还不快松手,本将主去哪轮得到你……”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余姓将主已被向季一把摔在了地上。

而后向季又一脚上前踏住了对方的胸脯,目光冷冽如刀,“世受国恩,不战而逃,按律当斩!”

余姓将主面露惊惧,口中大呼:“向季,你你你……”

噗嗤!

向季已然拔出腰刀,朝着余姓将主脖颈砍去,殷红的血水洒了一地。

堂皇大屋前,那些个搬运行李的配军士卒全是一愣,而后坐在远处马车内的艳丽女子,发出刺耳尖叫。

向季一把抓起余姓将主血淋淋的头颅,回头环视周遭,声如金铁道:“吹响号角,召集军卒,随我入城——平乱!”

第一百五十七章 江主已至

越江之水,滚滚浩荡,奔流不息。

江岸上人群四散,哭喊连天,混乱不堪!

江边高台上,有木桌几案,列有瓜果香炉,笔墨丹砂,一应俱全。

“阿夹,碾墨!”

陈靖姑低低轻语,强撑着虚弱的身躯,再度登上高台,一手扶着高台旗杆,眺目远望。

“姐姐!”

少女阿夹看着陈靖姑虚弱的模样,似有不愿,但一见到陈靖姑转头回来的决然目光,轻轻摆了下手,走到案前,捡起丹砂,轻轻碾磨。

片刻之间,丹砂已毕。

陈靖姑上前,取纸平铺,笔走龙蛇,口中咒语宛如雷音,浩大,莫测。

眨眼间,符纸之上符篆繁密,一张符箓已挥毫而就。

陈靖姑搁笔取符,又扬手接过少女阿夹递上来的法剑,踏魁罡,起风雷。

每走一步,陈靖姑面色就白一分,每舞一剑,汗水就多落几滴。

一声轻喝,那道手刚写就的神符,凭空而起,一冲飞入高空。

顷刻间。

越江南北,有大风猎猎,吹得旌旗布幔飘扬。

陈靖姑立于高台上,发丝飞扬,手中法剑高举,引动得四面八方,穹天之上,滚滚雷云汇聚。

以东越城所在为中心,黑云倾盖,遮天蔽日,不断积聚,竟然是一直延伸向东越郡以外。

天色骤暗。

“噗”地一声!

站在高台上正举着法剑的陈靖姑,骤然身体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而后又一手抱着小腹,踉踉跄跄地靠在了一旁的旗杆上。

这一顿挫间,穹天上积攒的雷云顿时一滞,那呼呼席卷的大风亦是一下子弱了下去。

“姐姐!”少女阿夹见状,口中发出惊呼,就要上前搀扶。

一旁上窜下跳的猴儿,亦是瞪大了眼睛,挥舞着双臂,露出惊恐之状。

高台下方,刘杞已然焦急无比,又心乱如麻,可他一不通术法,身边那些个胥吏衙役,方才已然一哄而散,丝毫都做不了。

“娃儿,此处怕不是久留之地。”

老汉兰颇看着高台上的陈靖姑艰难作法祈雨,又低头看了一眼满脸紧张之色的陈素,“先行离开这里吧!”

“不,老伯!”

陈素目光落在高台上,丝毫没有挪开,“我要留在这里,人群哄乱,仙姑作法祈雨之后定然虚弱,我便不能做什么,能在边上看着总是心安。”

兰颇神情微微一顿,而后望着高台,笑道:“也好!”

高台上,陈靖姑靠着旗杆缓了口气,拒绝了少女阿夹的搀扶,一抹嘴角血渍,人已然强撑着走回到高台中间的,手中的法剑再次高举。

霎时间,天空雷云滚滚。江岸上,狂风阵阵。

咔嚓!

骤然一声雷鸣。

一道电光在浓云之中闪耀,照亮四野。

陈靖姑站在高台上,手举法剑,舌战春雷,一声娇喝。

江左城边,哄闹沸腾的人群在天空骤暗下时,似乎毫无察觉。

许许多多茫然失措、被煽动挑唆,完全失去了方向的乡邻百姓,在沸腾喧闹之中,忽然有人摸了摸脸,清凉、湿漉。

“下雨了?”有人发出低呼。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仰头望天,齐齐发出了高呼之声。

淅淅沥沥——

天空之上,在那道雷声过后,已然有细密的雨点落下。

“成了!”

站在高台下的陈素,伸手接着天上落下的甘霖,满脸的喜色,兴奋得几乎要跳起脚来。

旁边的老人兰颇,微微拈了拈白色的胡须,眼中亦是露出欣然之色。

他一路经过越州多地,各处民间亢旱已然见得多了,这场甘霖来得及时,若真能洒遍越州旱情严重的几个县郡,但可解一时之急。

高台上。

陈靖姑站在法坛中间,忽而手中的法剑跌落,身体微微软倒。

“姐姐!”

一旁的少女阿夹,赶忙几步上前,扶住了陈靖姑,双眸隐隐泛起雾气,脸上又是喜又是忧道,“姐姐,雨已经来了!”

陈靖姑倒在少女阿夹的怀中,苍白的面容上感受到点点雨水落下,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低声呢喃:“是啊,雨来了……”

话未说完,忽而陈靖姑的眉头一下锁在了一起,一手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

“姐姐,没事吧?”旁边的少女阿夹立刻紧张了起来。

蹲伏在旁边的白猴亦是上前挥舞着手臂,口中发出“唧唧”的叫声,似乎在寻询问一般。

陈靖姑笑着轻轻摇头,接着又目露爱怜地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这小家伙在怪我这做娘的在折腾它呢。”

少女阿夹看陈靖姑说得轻松,脸上跟着也露出了笑容,眼看天空落下的雨水,渐渐从淅淅沥沥转为豆大的雨点,登时出声道:“姐姐,我们先下去避雨吧。”

陈靖姑轻轻点头,这雨她心中有数,将会以东越城为中心逐渐扩散开,约莫能将越州三四个受了旱情的郡县都笼罩在内,时限大概在一二个时辰多些,届时风雨自歇,倒不需她回头再来收雨。

在少女阿夹的搀扶下,陈靖姑缓缓站起身,便要准备走下高台。

轰隆隆!

就在这时,越江江面之上,一道滚滚水流从东往西,倒灌而回。

砰地一声炸响!

滚滚的江水之上,一个黑影冲天而起,直直飞入高天密密麻麻的云层,疯狂地搅动了起来。

九天之上隐隐有如雷一般的吟鸣之声。

以东越城为中心扩散开,一层又一层仿佛随时会跌落的浓云,在这个黑影飞入之后,几乎顷刻之间就不断地回缩消散,变得稀薄。

那堪堪形成的震风陵雨的势头,一瞬间便被打断。

先是又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后是蒙蒙细雨,最后风消雨歇,日光透过云翳,一道道的,复又落下。

这一刻,从东越城到东越郡,再到将乐,宁平,安诏诸多个郡县,不知多少人刚见着阴云或是点点雨水,正欣喜若狂。

陡然见得雨又停了下来,云又退了回去,日头再度冒了出,登时个个面色茫然,跌坐在地。

正要走下高台的陈靖姑脚步一顿,抬头仰望高天,面色大变。

“那越江之主,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东越城内(上)

东越城内。

浓烟滚滚,嘶喊连天。

叮叮当当——

长街上,一阵金铁交鸣声过后。

裴楚一脚将面前一个绑着红头巾的教众踢翻在地,冲着不远处蜷缩在墙角的数个身影道:“出来吧,贼人我已除去!”

角落处一对中年夫妇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男的一手拿着根木棍,一手牵着一个**岁的男孩,女的眼角含泪,双手则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男子看着遍地的血迹和尸首,喉结滚动,不由咽了咽口水,而后冲着裴楚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搭救!”

裴楚轻轻甩甩凝霜剑上的血迹,摆手道:“西门未关,你们速速出城吧!”

中年夫妇连连点头称谢。

那中年男子将小男孩背在背上,带着妇人,转身就要朝着西边方向跑去。

“等等!”

眼看几人要离去,裴楚遥遥望了一眼城内的诸多起火处,忽然又出声喊住了这对夫妇,问道:“州府衙门在何处?”

“道长且沿着这条长街直走,再往南面再……”那中年男子被裴楚喊住稍稍愣了下,而后伸手指了指方向,突然看向远处,干脆叫道,“便是那火光和浓烟最烈之处。”

“多谢!”

裴楚回头望了一眼,而后朝着这对中年夫妇拱手行了一礼。

当即不再耽搁,一跃跳上了临街的一处比较高的酒楼二楼,而后又几步借力而上,跃到了三楼的房顶。

人一到高处,视野开阔,裴楚也望见了那滚滚浓烟火起之处。

这越州城内,此刻起火的地方不少,但唯有那里的火势最旺,隐约之间还能够听到喊杀之声。

“嗯?”

就在裴楚上了房顶之后,远望那起火和浓烟之处,忽而察觉有些异样。

那些滚滚的浓烟和火光,突然摇曳起来,仿佛有大风吹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那风已然刮到裴楚面前,呼啸而过。

裴楚登时顿住脚步,望向远处的高天。

天空上,有风云激荡。

“这是有人在祈雨作法?”

裴楚对于这等天象再熟悉不过,他之前在清源县祈雨时,亦是这般,只是不知是何人在作法。

想到方才和张万夫在船上所见到的那道龙卷,他心中多少有些猜测,不过这行云布雨的声势,远胜于他在清源县的那一场呼风唤雨。

“既然有人祈雨,那越江之主暂时也不知如何,这东越城中已乱,我先去找到那妖女!”

此刻东越城中已然混乱,裴楚无兵无将,想要平定这番骤然而起的祸乱,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教门之中的妖女。

这一城之中,经此一劫,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往后又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而他方才之所以要询问那对中年夫妇州府衙门所在,便是现在那教门中的妖女最有可能在州府衙门附近。

此前裴楚从庞元生和猪道人那里听来,这州县城池之中,官府衙门皆有龙虎气,邪魅不侵,术法失灵,以此来庇护一城。

不论是左道旁门还是妖魔鬼魅,想要以术法乱城,皆要先攻破了城中的官府衙门。

一般的手段便是蛊惑人心,让百姓、军卒冲入衙门厮杀放火,以此来破官府衙门内的龙虎气。

又或者是如同当初在杨浦县时,祝公子让人以厌胜之术造出石人,放入官府衙门之中,消磨掉县衙的龙虎气,而后再以疫鬼祸乱全城。

站在房顶上,裴楚辨别清了那火光燃起的州府方向,登时沿着房顶的青瓦,快步疾行,兔起鹘落,几个纵跃间就越过了几条街区。

……

东越城内,混乱一片。

乱糟糟的人群四处跑动,裴楚在几处街道上,又随手救人,斩杀了两队头裹红巾的教众。

这些人武艺稀松平常,亦不通法术,解决起来倒是不麻烦。

唯有这些教众里,不时会冒出之前他在城门口所遭遇的黑骑,这些人乃是术法生成,有坚实的铁甲防护,且身手武艺都极为不俗,再加之无惧无痛,寻常人等遇到这样的黑骑,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这些黑骑,三五个裴楚还好解决,若是遇到十人以上,相互之间配合默契,裴楚都废上一番手脚。

天上的黑云已越来越浓,裴楚亦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只盼望那雨水早点落下,一来救济久旱的众多民众,二来,这城内中混乱,人群四散奔逃,无人救火,这城内的大火,一时半刻若无那雨水,怕是熄灭不了。

裴楚一路奔行,路上又抓了几个周遭的头裹红巾的教众询问,这些人虽然层层叠叠似有组织架构,但无一人知道那妖女存在。

唯有一两个像是头目的教众,也只是说到了时机,自然会有书信飞到手中,其他一概不知。

随手解决了这些个被他撞上的教众,裴楚复又跳到房顶上,一路朝着城中火光最烈之处而去。

沿途所见,杀人放火,逃命追逐,偷盗劫掠,裴楚一时也不顾不过来。

此刻,他的心中颇有疑惑,那些个教众似乎都没头没脑一般,关闭城门也不像是要占据城池,反而更像是要生生将东越城给毁了去。

这教门中人,他已然接触了几次,行事诡异也就罢了,关键在于似乎毫无章法纲领,亦没有什么口号,不像是受到压迫揭竿而起,只是利用的是人心,不断制造混乱。

哪怕是裴楚所知道的历史里,一些托宗教之名的起义,也会喊出一些响亮的口号,以蛊惑人心,掀起风浪。

州府衙门内外,此时已然是火光滔天。

裴楚看着那州府衙门已然是燃烧着熊熊大火,一时却是无法找寻到那妖女的踪迹。

正当裴楚准备离去,准备继续到其他处找寻。

忽而,一个宛如琴弦拨动的清亮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小道士,你来了!”

裴楚顺着声音方向望去,隐约觉得那声音似乎是从起火的衙门之内传来。

他有“避火符”在身,也不惧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几步翻越了州府衙门外的院墙,一路在大火之中穿行。

四下浓烟滚滚,到处是烧灼的哔啵之声。

裴楚持剑在手,大火浓烟于他犹如无物,不多时,就来到州府衙门的大堂。

那大堂四处已然起火,但诡异的是,大堂中间一处那大火似乎无形避开,流出了一小块的空地。

一张做工精细的太师椅摆放在大堂外的门廊下,太师椅上坐着的是一个衣袍大红宛如周遭烈火的女子,纤纤玉指正摸索着一块方形的玺印。

那大红衣袍的女子看着裴楚出现,似乎也不

“妖女!”

裴楚见到那大红衣袍的女子,没有半分犹豫,持剑便杀了上去。

此时,天空之上的黑云已然扩散开,渐渐有了遮天蔽日之势。

第一百五十九章东越城内(下)

大斧横扫。

咔嚓的刀枪剑戟断裂声和骨骼碎裂哀嚎声交织成片。

数十个头裹红巾的教众倒飞而出,血水飘洒在地。

张万夫吐了一口似乎飙溅到口中的血水,而后用手抹了抹脸,满不在乎地将手中的宣花大斧再次扛在肩上。

一旁的马车内,颇为华贵的马车旁,几个惊慌失措的家丁手中拿着棍棒,看着宛如魔神的张万夫,双股战战,几站不住。

马车车厢内,一名年轻女子的抽噎声不时响起。

半晌,似乎听得外间的动静下了小去,马车的车帘揭开。

从马上下来一个娉婷娇俏的身影,一张我见犹怜的俏脸上妆容已是花了,只是依旧不改出众的姿色,泪眼婆娑,怯生生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不知壮士能否护持小女子……”

张万夫目光只是淡淡扫过,而后摆了摆手,“某家没那个闲工夫,你们自去吧!”

说完,张万夫也不理会这看着像是商贾巨富或官宦人家的小姐,大踏步朝前。

那女子站在原地愣了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张万夫,而后忽然地面轻轻震动,登时在家丁护院丫鬟之类的催促下,匆匆上了马车离开。

街道前。

张万夫肩扛宣花大斧,气定神闲地看着远处突然蹿出来的两个人影。

那走来的两人,一个高瘦如枯树干,面目古拙,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灰鼠。一个双目似盲的汉子,一手拿着个白幡,一手摇着个铃铛。

只听那眼盲的汉子道:“张莫敌,你慢了一步,这东越城已为我教门所据,又何必来趟这摊浑水?”

那高手如枯树干的男子亦道:“我等皆是久仰张莫敌在北地风采,虽不是一家人,但到底都是为了推翻大周,这东越城现下已为我教门所掌控,不如退去如何?”

张万夫看着两人忽然哈哈大笑,随即目光转冷,扫过两人,嗤笑道:“某家虽然是反贼,但最不忿于尔等教门为伍,你等在北地掀起了不少动静,可从头到尾只闹得生民离乱,也配占这东越城?”

“那今日张莫敌是不肯善了了?”那眼盲的汉子稍稍提高了声调。

那高手如枯树的汉子手中的小灰鼠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唧唧”怪叫,亦是出声道:“张莫敌非要与我教门作对不成?”

两人面对张万夫皆又不小的忌惮,张万夫,万夫莫敌,这莫敌的称号,是实打实杀出来的。

豪气冲天,勇锐难当,不知多少大盗、匪首、旁门修士、军中骁将,折在了此人手里。

且张万夫此人,既有豪勇,义气深重,又读得诗书,三教九流皆可打交道,登高一呼,随者云集。

明明做得一路义军头领,就是反王也能当得,却常行仁义之举,救济灾民后飘然离去。

所作所为,不论是教门还是道宗,甚至大周朝廷,都有过几次三番的招揽。

若非必要,他们二人着实不愿意对上。

只是此时此刻,圣主还未有诏令,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休要聒噪!”

张万夫已然听得不耐,肩上的宣花大斧已然取下,望着那语出威胁的眼盲汉子冷声道:“你这瞎子上次从来给某家算卦,某家还没好好感谢,今次撞见了,却是正好——”

话未说完,宣花大斧已然携带起爆裂之声,一步而上,就要出手。

呼——

就这时,忽而一阵黑沙从那瞎眼汉子的口中喷出。

那黑沙看着细细密密,像是烟尘,忽而黑沙里面传来了密密麻麻嗡嗡之声,变得越发细密和庞大,瞬间却是化作了一群毒蜂,齐齐朝着张万夫涌来。

这是瞎眼汉子祭炼的邪法手段,专破武艺高强之辈,这毒蜂一出,铺天盖地,杀之不尽,避无可避,只要是**凡胎,被那毒蜂叮中,一时片刻就要中毒,四肢僵硬,全身肿大,再无半分战力。

张万夫瞧着那毒蜂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面上也是露出了凝重之色。

前一次这瞎眼汉子为他卜挂,被对方以“替死法”躲去,自然早已猜到这人有邪门手段,是以抢先出手。

只是,还是慢了一拍,面对那眼前如烟如雾、嗡嗡作响的毒蜂,张万夫暴喝一声,忽而身形随着大斧转动。

一时间尘土激荡,劲风猎猎。

张万夫竟是以一柄大斧之力,震荡起了道道旋风。

一斧劈砍之下,周遭气旋爆开,那密密麻麻涌向张万夫的毒蜂,一瞬间就被强悍的气劲给席卷了出去。

不等那些毒蜂再度汇聚,张万夫又是一声暴喝,大斧挥洒间宛如无物。

那朝他密密麻麻涌的毒蜂,竟是被张万夫大斧狂猛无比的力道,生生给震得簌簌落下。

貌似瞎眼的汉子登时面色一紧,这一口黑沙毒蜂是关联着他本命精血,被张万夫这般举手投足间就破去,登时呕出了一口血,面色煞白地倒退了回去。

“去!”

这是,站在瞎眼汉子旁,那高手如枯树干的汉子又是一声低喝,他手中那小灰鼠一下腾飞而出,迎风而涨,成了一头长有丈余的硕大灰鼠,双目赤红,毛发如刺,一对露出的门牙仿佛铡刀。

口中发出嘶嘶唧唧的怪叫声,朝着张万夫就要当头咬了过来。

这是旁门这种的“驱鼠法”,以秘法饲养一鼠,待其长成,长久饥饿,而后再以其他同类小鼠置一瓮中,药鼠饥饿下,吞噬同类。而后在用大鼠,再用鼠王,再用猫狗,最后再用饲养者之精血,渐渐心意相通,有莫测手段。

张万夫冷笑一声,不闪不避,手中的大斧高举,猛然一斧劈砍过去,那大灰鼠噗地一声,又如烟雾散去,化出了数百只细小的灰鼠,再度朝着张万夫撕咬而来。

“区区小术,也敢在某家面前逞凶!”

张万夫冷哼一声,手中的大斧再度回转,以重御轻,挥舞着大斧挡在了身前。

一时叮叮当当之声不觉于而,那都是灰鼠门牙撞在了大斧身上发出的爆鸣。

须臾间,地上就落了一地的灰鼠。

“撤!”

那两名出来阻拦张万夫的邪道妖人,见张万夫凶悍异常,奈何不得,当机立断就朝后退去。

“哪里走!”

张万夫哪里容得他们离开,大步赶上,虽无任何轻身之法,却一步数丈,快得不可思议。

忽而地面上,有马蹄踏踏之声响起。

一队足有五十数,人马俱甲的黑骑,忽然杀出。

第一百六十章 风雨已歇(为盟主御前带铲侍卫加更一)

火光覆盖的州府衙门之内。

裴楚一剑刺出,凝霜剑剑身轻颤,隐隐有震荡的嗡鸣之声。

面对这个教门妖女,裴楚丝毫没有点保留。

他不知对方还有多少手段和底牌,也不去多想这些无意之事。

一经出手就是最为决绝的杀伐手段,两人相距数丈的距离,几乎眨眼间,那冰寒的健身就已杀到。

就在长剑距离对方不过数尺距离的时候,忽然那妖女身旁,一个全身笼罩在铁甲中的士卒凭空冒出,用一柄双手持握的厚背大刀抵挡住了裴楚的长剑。

“小道士,你可知我为何要引你到此处么?”

那端坐在以往或许是州府官人太师椅上的大红衣袍女子,声音如风铃一般,叮当作响,钻入裴楚耳中。

裴楚面色肃然,似仿佛未曾听见那妖女说话的声音,手中的凝霜剑,猛然一抽,身形一转又是一剑反手刺出,正中那黑甲士卒的脖颈位置,噗地一声,那士卒立刻如轻烟一般消散无形。

但不等他再度朝前,忽而眼前又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士卒,一人持剑,一人持两柄弯刀,各站左右挡在了裴楚身前。

裴楚复又再度冲杀上前,剑光刀光闪烁,一连串的爆鸣响起,竟是压得周遭烈火焚烧的烧灼声都不太真切。

“我不似我那兄长,专门以力压人!”妖女的声音再度在裴楚耳边响起。

裴楚手中的凝霜剑已然再度出手,一剑荡开那持剑的黑甲士卒,而后身形腾挪纵跃,再将那持着双刀的士卒一脚踢飞,一番左突右击,将那持剑的士卒再度一剑枭首,化作烟尘。

而后又将那握着双刀的士卒打落了武器,一剑贯喉。

他不想听那妖女又冒出什么言语,既然要杀人,那就要快,要猛!

只是须臾间,他的面前,又再次多了四个依旧是看着毫无生气,宛如傀儡的黑甲士卒。

这些人手中或刀或剑,或锤或鞭,各有站位,将裴楚包围其中。

那妖女的声音又如琴音般,悠悠扬扬地传了出来,“我教门招揽人才,为的是天下苍生计,若不是心甘情愿,总是不成的!”

裴楚再度而上,与这四个黑甲武将战在了一处,偌大的州府衙门正堂前,地面砖石碎裂,各种杂物到处飘飞,风中是一阵阵鼓荡的劲风之声。

“小道士,你虽有术法,武艺也是不凡,可破得我的术兵么?”一声声的话语不断在裴楚耳畔回荡。

裴楚对于那妖女所说的话,只是不理,在与这些黑甲士卒交手的过程中,目光却注意到了那妖女手中握着的那块玺印,忽而冷笑:“原来你是想拖延时间!”

剑光闪动,各种冷兵器碰撞的叮当作响之声络绎不绝。

那妖女闻得裴楚此言,轻笑了起来,笑声如风铃荡漾,“小道士,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是,你知道我在拖延时间,又能如何?我其实亦想问你,你一个乡野出身的野道士,即便有了术法武功,又为何要处处针对我教门?这东越城内之人是死是活,与你可有半分关系么?”

“哈哈哈……”

裴楚置身于数名黑甲士卒的围攻当中,听得那妖女的言语,蓦而大笑出声:“这般问我话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不过上次却是个与我并肩而战的好汉子。今日我就再回你一句,世道昏暗,鬼魅横行,又有你这般妖**乱。我既然来到这世间,生而为人,那自是要不平则鸣,拔三尺剑扫荡群魔。如若不然,那也就枉活这一世了。”

话音落下时,裴楚一个快步突进,斩杀了一个运用铁鞭的黑甲士卒。

一人一剑。

气势暴涨。

“咯咯咯……”

激烈的剑光刀光交错间,妖女再次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似乎挑衅一般地说道,“似这样的人,世间有么?红尘浊世,不是为名为利,为挣扎求存,为长生为儿女之情,你这志向好没个来由啊!”

“自然是有的。”

裴楚一剑洞穿一名甩着链锤的黑甲士卒脖颈,声音如磐石撞击,振聋发聩,“这世间多的是侠肝义胆,多的是热血铿锵,我心中意气,你一个妖人又如何能懂?!”

话音落处,裴楚唰唰两剑,快如飞电刺穿了挡在身前的两名黑甲士卒。

而后,伸手一招,轻呼一声:“风!”

呼猎猎的大风骤然而起,盘绕着州府衙门大堂周围,卷得那大火从中汇聚。

此时,穹天之上,黑云压城,又有惊雷炸响。

虚空之中又有八个飘忽的黑甲士卒正要显现,裴楚冷笑一声,忽然手中凝霜剑一指。

那旋绕在周遭的大风越发猛烈,从四周一下涌到了大堂中间,席卷着周遭烧灼的大火,卷出了一条火龙。

那八个堪堪出现的黑甲士卒被这风火席卷,一下清空出了一条通道。

裴楚跟着那风火之后,杀气四溢,手中的凝霜剑再度朝着那大红衣袍的妖女刺去。

剑光如虹,势如霹雳。

只是刹那间,那风那火到了妖女身前,便生生止住。

凝霜剑顿在空中。

以裴楚如今六牛神力也难以寸进。

妖女以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抓着凝霜剑锋锐的剑锋,眼角含笑,语气如泣如诉:“小道士,我喜的便是你这份为生民立命之心,如你,如那杨浦县的都头彭孔武,如那禁妖司总旗庞元生,如那草莽狄五斗,如那反贼张万夫,你当我教门真不知你们,杀不得你们么?”

“那你来杀呀!”

裴楚猛然暴喝一声,看着近在眼前,不论前世今生都称得上是艳压群芳的面容,杀气勃发。

似要将积聚在胸间的满腔不平,统统宣泄出来。

那城门口茫然失措的妇人婴儿,那惶恐不安的夫妇,那乱离之时,被人杀后宛如死狗一般弃如敝履的遍地尸骸,更远如杨浦县遭遇的所死去的众人……

身如毫毛,命如草芥。

可人间万事,毫毛常重泰山轻!

我来此间,所为何事——

斩妖除魔尔!

裴楚蛮力爆发,猛地一脚朝着妖女踹了过去,跟着一把将凝霜剑狠狠抽回。

那妖女彷如轻如无物般,忽而一下飘飞了出去,眉眼之间依旧有绝世佳人风采,似在嗔怪道:“小道士,你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

在往后飘飞的空中又语气变得稍稍郑重,“这人间豪杰,只要不是自寻死路,能多几个是几个,说不定日后收拾山河还要你们这些人。”

裴楚哪里管那许多,再度跟上,手中的凝霜剑绽放道道精光。

那妖女嫣然笑着飘到空中,眼波流动,盈盈如秋水,裴楚的动作虽然快,但她一身大红衣袍,来回飘荡,语笑嫣然间,宛如仙子。

裴楚见那妖女飞起,以绢云乘足道术,跟着一起飞腾。

沙沙沙沙——

穹天之上,阴云凝沉,宛如末日。

忽然,有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下,开始还是毛毛细雨,渐渐雨点变大,有了大雨之势。

两人飘在天上,于风雨之中,来回追逐。

那妖女顾盼之间还出言讥讽:“小道士,你就这点手段么?”

裴楚目光死死锁定在对方身上,又以呼风之法,提升速度和缠绕那妖女,只是那妖女不知有何种手段在身。

每一次裴楚呼来的大风,一近到妖女身前便消磨无影。

咔嚓!

正在两人悬空飘飞间,忽然那妖女顿在空中,右手轻轻挥洒。

那一方被她一直窝在手中的玺印碎裂开,成了一捧粉末,飘洒在空中。

“东越城的龙虎气,破了啊!”清脆悦耳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噗呲一声!

裴楚却趁着妖女停顿的一瞬,已然杀到,一剑从后心刺入,前胸冒出。

那妖女似无所觉,反而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东越城,语气幽幽道:“小道士,你说一间破屋,有风雨霜刀来袭,是该砸了重建好呢,还是勉力支撑,等着大屋塌了被那些个风雨霜刀占了好呢?”

“嗯?”裴楚眉头一下皱起,不知这妖女忽然莫名其妙说这番话的含义。

妖女微微侧过头,露出俏丽的半张侧脸,语带潸然道,“小道士,你又杀了我一次!”

裴楚到了此刻却是心中一叹,猛地拔出了凝霜剑,斩向妖女的脖颈。

一颗美人头咕噜噜从天空滚落在地。

裴楚持剑在手,悬于空中,左右观望,似想要找出那妖女的真身,可一时间,入眼处便是,大雨朦胧,火光与浓烟交织,远处是无尽的呼喊、哭喊和厮杀之声,又哪里能够寻得到。

这妖女手段频出,术法太过诡异,裴楚的“目知鬼神”也无法看破。

那跌落在地上的美人头这时忽然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阵娇笑声:“小道士,你是在寻我么?我此刻正在东越城以西的人群之中,可惜,你怕是没工夫来找我了——”

裴楚闻言不解,忽然抬头,就见东越城以南越江方向,一个硕大的黑影钻入高天,搅动风云。

那刚刚起势的大雨渐渐小了下去,天空中扩散的浓云点点收卷、消散,有明晃晃的日光落下。

风雨已歇!

“陈靖姑!”

空中有浩大之音落下,语带愤怒。

裴楚仰头望天,望着那穹天上的好大黑影,低声喃喃:“这是那越江之主?”

第一百六十一章勇烈

街口处。

五十数的黑骑,人马俱甲,静默无声。

可奔腾纵踏之间的无双骑士,却胜过万马千军。

那奔逃的眼盲汉子和高瘦汉子两人面上露出了喜色,这番阻拦张万夫,不过是勉力而为。

现在有了圣主坐下的术兵,两人心中再无疑虑。

只是,张万夫是何等气性,既然要斩杀这两人,便绝对容不得他们逃离。

面对着冲杀而来,似乎一瞬间就可将他碾压粉碎的黑骑,浑然不顾,手中宣花大斧携带着风雷之势,只一下,那眼盲的汉子便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这人有“替死法”,更是当面戏弄过张万夫,但这等法术,蕴养一个替身哪那么容易,登时血肉内脏洒了一地。

那高瘦如枯树干的汉子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就朝着旁边跑去。

他们这等术士,多是依仗一二门的神通术法,作威作福,并无打熬过体魄,也不通武艺。

换个其他场合,手段百出,偷偷袭杀,无往不利。

可真遇上这等硬打硬进,一个回合被张万夫破了术法,那便是心胆俱丧,

张万夫一斧之后,又再要赶上,那轰隆隆的五十骑黑甲骑兵已然杀到跟前。

此刻,天上日头渐隐,阴云聚集,地上,马蹄踏踏,亦是黑云磅礴。

砰地一声!

张万夫昂藏的九尺身躯被洪流似的黑气撞中了身体,只是他人在被狂猛的黑骑撞飞前,手中的宣花大斧已然顺势带起一阵劲风,将那逃窜的高瘦如枯树干的汉子,削飞了大半个身体,血肉污秽之物登时落了一地。

砰地一声闷响!

张万夫整个人连带着宛如门板似的宣花大斧,被侧身而来的黑骑撞进了街口一侧的某家客店之内,木板砖石碎裂,轰然而起的声势,直让那店面楼宇坍塌小半。

地面久旱,登时烟尘滚滚!

五十骑中当前撞翻了张万夫的一骑,勒转马头,单臂夹着马槊,再度朝着那弥漫着呛人烟尘坍塌楼房中冲了进来。

披甲的黑马铁蹄践踏在木板碎石中发出刺啦啦的声响。

嗖地一下!

那黑骑手中的马槊骤然高举,朝着烟尘之中的一个身影直直刺了过去。

只这一刺,那马槊猛地顿在了在那里,任那黑甲骑兵或扯或捅,都无法动弹。

消散开的烟尘里,一个面目脏乱,全身白灰的巨汉已然站起。

一手正抓着马槊长刃后方的刃柄交接处,目光森然如铁。

另一手提着的巨斧,朝着那黑骑狠狠劈下。

嚓地一声爆裂的脆响,黑骑人马俱碎。

眨眼间,那黑骑又如烟气般消散。

“术兵。”

张万夫冷哼一声,吐了一口血痰,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颈,大踏步从这坍塌的客店内走了出来。

迎面**骑黑甲骑兵,沉默无声,却已将他包围在其中。

在那**骑外围远处,剩下的四十多骑兵则肃然而立。

东越城的长街虽宽,可至多也就能够让六七骑纵跃腾挪,此刻已然是多了,再一拥而上就只能搅在一起。

张万夫面对此景此景,眼中无半丝怯意,反而因方才一斧劈砍了一个术兵术马,热血渐渐沸腾。

踏踏两声,一匹黑骑胯下的披甲战马骤然人立而起,重重的前蹄朝着张万夫当头踩踏而来,同时,马上的骑兵,双腿夹着马背,身体侧倾,手中一杆长枪同样朝着张万夫的咽喉刺去。

张万夫大笑一声,一步冲上,避开了那杆长枪,人钻到马腹底下,猛然用力一掀,整匹皮甲战马生生被他掀翻了出去。

他手中的大斧横扫,又荡开了那朝着他刺来的诸多刀枪剑戟,扫断了三匹战马的腿部。

轰然倒地之声接二连三响起。

那些战马倒地之后,没有半分哀鸣,马上的士卒则快步爬起,再度抛却长兵刃,拔出腰刀上前与张万夫厮杀。

张万夫一人一斧,宛如猛虎斗狼群,或砍或劈,或砸或踹,招式简练,但力道非凡。

每每将这些个黑骑士卒打翻,这些黑骑又再度站起,张万夫便索性打翻之后,再补上一斧,将这些个黑骑剁成溃散的烟气。

这些个术马术兵,不惧疼痛,不畏死伤,人马配合之下,几乎每个都不弱于张万夫在越江遭遇的虾兵蟹将水怪之流。

哒哒——

马蹄声响起。

又有一拿着大刀的黑骑举刀朝着张万夫当头砍来,张万夫以宣花大斧的斧柄抵住,而后手中大斧一晃,将马上的黑骑斩落。

跟着人伸手一扯那皮甲战马的缰绳,人已然跳上了马背。

披甲战马再次人立而起,发出长声嘶鸣,但张万夫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挥舞大斧,竟是丝毫不受影响。

人在马上,望着又再度朝他攻击而来的几个黑骑,张万夫大声长笑:“好一个术马,某家久未马战矣!”

他是身长九尺的巨汉,体魄惊人,那柄宣花巨斧在他手中看似如拈灯草一般,实则分量深重,近有百斤。

一般健马即便能够驼得动他,可跑不了几步便要气喘吁吁,而要想让他在马上施展武艺,更是艰难。

这匹披甲战马乃是术马,自不甘愿,可张万夫凭着大力和精湛至极的马术,一时却压得这战马掀他不下,反而被他驱策着,不得不转过头朝着那肃然静默的四十多骑冲杀而去。

那披甲黑马着实不凡,腾跃起来,不过三五步就有了奔行之势。

张万夫须发飘荡,单臂舞动宣花大斧,双眼之中再次绽放出无穷战意,“且与某家死来!”

那四十多骑里,此时亦是有五骑冲了出来。

张万夫人在马上,一斧荡开一把来袭的长槊,而后顺势将另一黑甲士卒劈翻,再接着带起的劲道,又砍向另外一名黑骑。

他在马下使用宣花大斧颇有不顺,到了马上威力登时暴增五成,几个黑甲士卒几乎无一合之敌。

只是不等他再次发威,他胯下的术马陡然一下顿住,前面一匹黑骑不闪不避,凭借自身的奔腾,狠狠撞在了张万夫胯下的术马上。

砰地一声闷响,伴随着铁甲洒落碎裂的叮当哐啷之声。

张万夫跌落在地,一跃起身,看着倒地的术马,唾了一口,这些术马虽是良驹,可不被他所驾驭,抬起斧头将那匹术马剁掉脑袋,化成烟气,而后再战。

此时,又有一骑从旁杀出,手中同样是一杆马槊,朝着张万夫的后心刺去。

张万夫早有察觉,正要闪躲开而后将这黑气毙于斧下,忽然一声暴喝响起,“兄长,我来助你!”

一把朴刀从旁杀出,一刀将疾奔的战马马腿砍断。

张万夫趁着闪躲一名黑骑长枪的刹那,瞥了一眼来人,再次发出大笑:“丁济兄弟,你的脚程倒也不慢!”

“不止是我!”

丁济手持朴刀,趁势跟着一刀上前砍在了那倒地的骑兵的一条胳膊,而后又有一杆长枪从后方刺出,正中那骑兵的咽喉。

喧闹之声大作。

“张老大,我等也来了!”

“哥哥好不讲理,这等厮杀之事,如何能少得了我们!”

“兄长豪气,我们这些泼皮也有血性!”

七嘴八舌的呼喊声响起。

长街上,百八十个粗布短衣的汉子,手持刀剑枪棒,袒露胸脯,杀气腾腾地从远处冲了过来。

张万夫一眼便认出了其中许多他平日里高看一眼的焦壮、王则等人,亦有一些一时喊不出名字的,但此等情状之下,能够在他身后赶来,都算得上是好汉子。

“哈哈哈……”张万夫心情激荡,猛然一斧将一个黑甲骑士砍翻在地,大吼出声:“这些黑骑皆是术兵,人马凶悍,寻常刀枪难伤,记得要上咽喉要害,或是以大力钝击头部,且随我杀敌!”

远处的数十骑黑甲骑兵见到着跟随着丁济杀出的这飚人马,登时战马轻嘶,铁蹄践踏有声,似乎下一刻就要数十骑一起冲阵。

正在这时。

北面街口方向,又有呼号声大作。

一声声军中号角沉闷悠远,响彻全城!

“大周常备军平叛!大周常备军平叛……”

“胆敢作乱者,杀无赦!”

“奸淫掳掠者,杀无赦!”

“杀人放火者,杀无赦!”

“祸害百姓者,杀无赦!”

……

声音由远及近,一连七八个杀无赦,似乎有百千人一起喊出,杀气腾腾。

那些个在城中游荡裹着红头巾的教众,还有一些个趁乱四下抢杀一番的毛贼大盗,听得那号角声和呼喊声,齐齐变了脸色。

一千多将近两千人的队伍,从北面冲杀了进来。

数十骑常备军中最为骁勇的武官在前,战马奔腾,一路所过出,杀得那些个祸乱和趁着混乱的教众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其后,一些衣甲破旧,或老或少的常备军士卒,跟着前方那三五十的骑兵掩杀上来,三五人一群,见着那些个落单的、受了伤的教众强人,便齐齐一拥而上,各种刀剑武器一起招呼。

奔腾的马蹄声眨眼间就到了北面的街口位置。

领着自家调教出来的三十多骑在前的向季,远远见着那黑沉沉的数十骑黑甲士卒,登时目疵欲裂。

他从东越城北门带着众人一路杀来,头裹红巾的教众也就罢了,这些人数虽然不少,但除却少数几个懂得术法的,多数就是寻常人。

东越城是越州最大城池,城内常住人口起码也有十万之众,可方才天象变化,龙卷当头,又有蛟龙现身,搅得城内城外人心惶惶。

不然,以那估计约莫也就千余人的教众,哪怕懂些手段,也难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唯有那黑骑,极为剽悍,他方才数十上百人骑上,围攻区区五个黑骑,都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些道术妖兵,不惧死伤,不畏疼痛,完全就是傀儡一般,又偏偏武艺精强,配合娴熟。

以他所带领的这些久无操练的武备军,对上数十骑绝不轻松,更不用说那黑骑之后,隐约还有不少教众似乎也聚集到了此处。

只是,向季却知,如今城中混乱,他所带领的这些武备军,却是朝廷唯一的一支兵马,不论这些个术兵教众再强,亦只能去厮杀一场。

向季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大喝出声:“众家兄弟,贼匪妖兵黑骑在此,随我平叛!”

他身后骑乘在一匹健马上的武图长长吹响了号角,登时这些被向季以铁腕手段压服的武备军,跟随其后,战战兢兢冲了上来。

此时,天穹黑云压城,遮蔽日光。

隐隐有雷光闪烁,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雨来。

街口处。

沉默无声的黑甲骑兵,以及后面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数百头裹红巾的教众,对上了两路人马。

西面张万夫手持大斧,领着百十个泼皮好汉,俱是武艺不俗之辈。

北面向季领着的人马虽多,可堪用的亦不过是百多人。

三方人马顷刻间,就在这处街口撞上。

喊杀震天!

那还剩下的三四十骑黑骑,默然面对着众多人马的冲击,无畏无惧。

战马嘶鸣,人声鼎沸。

乱做了一团。

张万夫以长柄大斧步战,勇锐难当,此刻已不是他先前那般孤身一人,邪魔外道在前,袍泽兄弟在后,再无半点顾忌。

在张万夫身后的众人,本就是本张万夫这等豪勇所感召,见得张万夫冲杀在前,人人具都鼓足一腔血勇。

爷爷生来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

另一边,向季手握长刀,身先士卒。身后武图和一众悍勇之辈,亦是拼命朝前搏杀。

这许多人里,有不得志的军将,有犯了事的配军,此刻眼看向季这杀了上官夺兵权的校尉如此勇烈,众人齐齐受到鼓舞。

蝇营狗苟二十年,今日一朝血满腔!大丈夫行事,但求轰烈一场!

天空上已然有雨水落下,细细蒙蒙,到渐渐瓢泼——

东越城内的这处街口处,人吼马嘶,几乎眨眼间就成了修罗场。

血光飙溅,肢体乱飞,呼号之声似要盖过天上风雷。

铛!

骤然间一声兵刃激烈的撞击声响起。

一人在马上,用的是大周制式长刀,一人在马下,使的是重兵宣花大斧。

张万夫一斧隔开那长兵器,而后望着那从另一处街口冲出来之人,浓眉紧皱,讶然出声:“官军?”

骑乘在马上的向季手中的长刀一飞,伸手就抓起另一侧悬挂的佩剑,怒目圆睁,只是看清楚了将他武器打飞之人亦是一愣。

面前之人满脸虬髯,一身血污,高大魁梧,站在地上,也不比他所骑乘的驽马矮多少,他一望之下颇为眼熟:“你是……”

“哈哈哈……”张万夫大笑一声,也不管向季,反而再度朝前面的黑骑杀去,有声音落下,“某家便是张万夫!”

向季神色大变,目光瞬间变得无比警惕,他虽然未见过张万夫,但平日有心,早注意过州府榜文。

只是看张万夫自报家门后,根本不再理会他,反而又再度上前,砍向一个正在冲杀的黑骑,一时心中也不知对方是友是敌。

张万夫一人能独斗诸多黑骑不落下风,那是他艺业惊人,但这些术兵面对寻常人,手起刀落,马踏飞奔,真是个死伤无算。

可即便如此,面对两边反贼豪侠和官兵的夹击,一道又一道的烟雾腾飞,快速消散。

向季着领着一众官兵,拼死上前纠缠,硬生生以人多,磨死了一个又一个黑骑。

短短的片刻时间,长街之上,这些不知撤退的黑骑为之一空。

那些个尾随着这些术兵后面的教众,面对寻常百姓,凶悍如虎狼,可遇上更强悍勇猛的,登时犹如弱鸡,或死或逃,具作鸟兽散。

张万夫领着还剩下的七八十个人人挂彩带伤的汉子站在街道一侧,向季领着死伤了足足有数百人之多的官兵站在另一边,相互对峙。

天空上,那刚刚起势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然停下,烟雨消散。

猛然间,听得天上有浩大声音响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谁欺我人间无英雄

“陈靖姑!”

天上的浓云收卷,有浩大之音落下。

须臾间,一个黑影落下,又化做了一个冕玉带的男子,面目威严,身量高大,负手立在空中,居高俯视众生。

越江江畔的法坛高台上,陈靖姑仰头望着空中的那个人影,柳眉紧锁,强撑着虚弱的身躯,再次推开了身边扶着她的少女阿夹,喝问道:“越江之主,今年越州诸多郡县亢旱,百业凋敝,我今日祈雨,你为何要先后让人阻拦?”

“此为天数!”

空中那冕玉带的男子神色淡淡,所发出的声音却滚滚如雷。

“天数?”陈靖姑苍白的面容有了冷色,厉声道,“越江之主,你三番五次索要家牲女子,这也是天数?”

“本王即为江主,受人祭祀家牲女子,自也是天数。”

那悬于空中的冕玉带男子威严哂然一笑,似对于陈靖姑的指责浑不在意,“陈靖姑,本王行事,向来公允,这岁旱灾,只要献祭六百童男女,本王即刻行雨。”

“六百童男女?”

陈靖姑听得几乎咬牙切齿,“越江之主,你为朝廷封敕越江水神,庇护一州,本就是职司所在,如何敢这般索求无度?”

“哈哈哈……”一阵大笑之声在江面高空回荡。

那冕玉带的男子仰头一阵大笑后,再度道:“本王已说了,此为天数。本王虽为越江水神,但要行逆天之举,自要有足够的报酬才行。”

“绝无可能!”陈靖姑声音铿然,望着高天之上,冷声道,“前番是我不知,害了诸多姐妹,今日有我在,莫要说六百童男女,便是任意一人,都决不可为。”

“那本王也是无法。”

那负手立在高天之上的越江之主,声音漠然,“你便好生看着这越州几郡受旱便是,说不得到了冬日,这越州怕是有一二成的百姓都熬不过。”

“你——”陈靖姑气怒交加,似又动了胎气,面露痛苦之色。

越江之主立于天空,若有察觉,忽而对方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在陈靖姑身上流转,轻笑道,“本王向来公道,你既然不愿献我童男女,这也罢了。只是你方才斩杀我孩儿,又当如何?那是我之长子,已成蛟龙,你斩杀于它,须你给我一个说法!”

“你欲何为?”陈靖姑一手拽着衣角,声音清冷,看似虚弱的身躯,在面对越江之主时,却生生硬挺着。

越江之主伸手轻轻捻了下颌下长须,再次大笑道:“本王也不太过为难于你,只要你愿为本王妻室,可不计较你杀伤我血脉之仇。”

“越江之主,我陈靖姑早已嫁为人妇,如何能为你之妻?”

陈靖姑双目含煞,怒视空中,“且你这数年来,将诸多血脉洒落越州各地,你是想要将这越州一地窃为私属焉?”

“哈哈哈……”空中雄浑高远之声再度发出长笑,“陈靖姑,今大周已然板荡,便是你人道气运亦已混沌,你一介女流,本王念你非是凡俗,只要你能堕去腹中胎儿,再未本王妻妾,诞下麟儿,往后于这越州一地,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老狗焉敢辱我!”

陈靖姑听到这话登时勃然大怒,伸手一招,负在少女阿夹身后的法剑已然到了手中。

手掐法诀,默念两声,手中那把法剑登时化作一道白虹,骤然冲上高天,刺入那冕玉带男子的胸腹。

“啊!”

越江之主似乎未曾料到陈靖姑如此刚烈,以他对于陈靖姑的认知,对方虽然术法强横,但向来有救济生民之心,说不得他今**迫一番,以前面那一个血脉子嗣被斩杀的代价,就能将陈靖姑南纳入后宫之中。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陈靖姑竟然这般决绝。

登时右胸被那法剑穿透,鲜血从空中飚洒下来。

“陈靖姑!”

越江之主中间之后,怒不可遏,冕玉带的中年男子形象骤然消散,化作一团黑影,发出了真正犹如雷声一般的浩大之音。

这一声,不论是越江两岸,还是东越城,甚至更远一些的山岳之中,都清晰可闻。

“本王抬举你,已过往不究,你竟敢伤我,你竟敢伤我……今日我便淹了这东越城,在淹了东越郡,让着越州鸡犬不宁。”

江主一怒。

越江之上的水流登时宛如下方又柴薪烧灼,鼎沸起来一般。

那黑影一下遁入江中,江面鼎沸瞬平,而后远处有轰轰之声袭来。

“这越江之主,哪里是什么水神,比之妖魔还不如!!”

在高台远处的江岸上,从头到尾都目睹了这一幕的陈素,秀拳紧握,咔咔作响。

她此前只听过一些人说那峄山府君之事,并未亲身经历,而这一次见了这越江之主,心中只觉得这等水神,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

忽然,就在这一瞬,陈素蓦地全身汗毛倒竖,人如狸猫似的朝旁边蹿了出去。

而后,又顿住身形,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那腰背挺直如枪,似要刺破青天日月的老人。

“老伯,老伯,你怎么了?”

陈素轻轻喊了两声,可方才立在她身边的老汉完全未闻。

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飘飞,双目赤红如血,那身上爆发出来的杀气,宛如山血海,要将周遭空气凝滞,比之方才不知胜出了多少。

“越江之主啊!”

……

站在高台上的陈靖姑,眼看越江之主入水,狠狠一咬嘴唇,渗出血来,“阿夹,我要脱胎,为我护法!”

“姐姐,这如何使得?”

少女阿夹闻言脸色大变,“姐姐腹中的孩儿不过七月,又多受波折,一旦脱胎,恐会夭折。”

“到了这等地步,还哪里能顾得其他。”

陈靖姑面色决绝,伸手一挥,就在那高台之上,忽然就有一道白幔罩下,外人见不得其中情状。

“娘子,娘子……”

那刘杞站在高台之下,急得直跺脚。

东越城火起,四处人群早已混乱,即便周遭还未曾逃离的,也不过二三百人,这些皆是感恩于陈靖姑情义的。

“百无一用啊,百无一用啊!”

刘杞眼角有泪,眼神茫然,他虽有个县令的身份,可他这县令并非自家能耐,而是受了陈靖姑封敕所带来的提携赏赐。

是以,在这州郡县同郭的东越城,他就是个印章县令,诸事不理,全然无用。

江面之上,方才平复下去的水流,渐渐激荡。

滚滚的越江水,自西向东而流。

可就在此刻,这浩浩的江水忽然一下顿住,激起了千重巨浪。

那东流而去的江水,竟然翻涌着从远处倒卷而回。

越江流经东越城此处,已然是临近入海口,水波浩瀚足有数百丈,这一下翻滚而回,那水浪滔天,十多丈高的巨浪升腾而起,朝着越江江畔汹涌而来。

江畔之上,原本还站着的几百民众,到了此刻,再无人能够稳得住心神。

一个个面色惨然,发出惊恐的呼喊之声,四下奔逃。

远处,有目睹这一幕的,亦是吓得魂飞魄散,要么跌坐在地,茫然无措,要么没头没脑地朝着远处逃遁。

当日在杨浦县那浦水翻滚,已然惊天动地。

这越江一路不知汇聚了多少水脉,那等声势,超出了更是千百倍之多。

眼看那浩浩江水翻滚着,已然到了江畔不远。

一线浊浪排空,就要倾压而来。

骤然间,那高台的白色布幔上,传出了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

随后,一道白影从布幔里飘飞而出,陈靖姑面上尽是汗水,一头黑丝隐有白发,只是她的小腹已平,冲着身后大声喊道:“阿夹,你先带我孩儿离开法坛!”

“姐姐!”

跟着从布幔里里钻出来的少女阿夹,手里抱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着的婴儿,正哭泣不停。

听到陈靖姑的喊声,面现犹豫,而后蓦然转身从高台上跃下。

见到阿夹抱着婴儿离去,陈靖姑立于法坛之上,手结法印,口念法诀。

“太上至一之谓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长生。天无私覆,四时行。地无私覆,万物生。人无私覆,大亨贞……天地有正气,荡荡莫能名,一切诸厄难,欣喜灭无形……”

须臾间,那滚滚而来的浩荡越江之水,似乎凭空被一股无形之力所阻挡。

虽浪高惊天,可沿着江岸一侧,再不得存进。

只是随着那法诀的吟诵,陈靖姑额头冷汗越来越多,整个人已然是摇摇欲坠,但她偏生强撑着一口气,双手舞动间,有沛然大力在空中,竟似将那浩荡的江水,朝后压了回去。

“陈靖姑,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那滚滚的江水上,一个黑影来回腾挪跳跃,口中发出了无比愤恨仇怨的浩大之音。

只是,随着着黑影开口之后,那滚滚的越江之水,又往后退了数丈。

那越江之主登时怒不可遏,再次怒吼道:“陈靖姑,你之法力能阻江水,可你阻得了我三千水兵么?”

砰砰砰——

一连串的水花,冲天飞起。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虾兵蟹将水怪王八,三千杀气腾腾的水怪妖兵,从那滚滚江水跳了出来,冲到了岸边。

陈靖姑面对那汹涌而来的江水本已是勉力支撑,如今见那些个模样怪异狰狞的水中妖兵,冲了出来,登时面色越发惨然。

越江之主在那江面之上,驭使着浩荡江水和陈靖姑相持,见到陈靖姑那难以支撑的模样,登时发出了无比快意的大笑:

“人道气运果真是要尽了,这等情形下,只靠得一女子勉力支撑,人间可还有英雄豪杰耶?”

正在此时。

东越城方向,一个年岁不大的道人,一手持剑,飘飞而来。

其后,东越城南城方向,又有数百上千的喊杀声涌出。

为首的是一个虬髯巨汉和一骑乘怒骂的军中校尉。

江畔上,背脊挺立如枪的老汉,骤然拔刀,杀气昂扬。

“谁欺我人间无英雄?!”

第一百六十三章冲天豪气透越江

“谁欺我人间无英雄?!”

江畔岸边。

裴楚昂然站立,遥遥望着那在巨浪之上的一团黑影,手中的凝霜剑紧握,杀机四溢!

“越江之主!”

看着那涌动的黑影,裴楚虽看不清其本相到底是什么,但已经无比确定对方的身份。

同时,他又注意到了那高台之上,一身白衣,正以自身法力抵御江水倒灌的陈靖姑,心中油然升起了敬意。

他在城中见得风云来余的时候,就在猜测是谁人在做法行风雨之事。

此刻,却再明显不过。

以一己之力,抗衡那越江之主,避免了江水淹城,这等神通法力,已是裴楚所见过的人中最为强横,便是那杨浦县城隍和峄山府君都要逊色许多。

不过裴楚现在也来不及去多关注陈靖姑,他眼前不远的越江之上,惊涛拍岸,巨浪滚滚。

巨浪之下的浑浊滚动的江水里,波涛涌动,影影绰绰的许多个模样怪异狰狞的影子已然浮现出来。

那是越江之主的水族妖兵!

“道人!”

一个魁梧昂藏的身影大步走到了裴楚身边,宣花大斧扛在肩上,目光同样遥遥望着远处。

裴楚声如金铁:“张兄,今日我等便要斩了这越江之主!”

张万夫大声喝道:“有他无我,这等妖魔,哪里配做水神!”

马蹄声响起。

一骑乘着驽马的武将,拍马到了两人身边,看了一眼裴楚和张万夫,而后同样望着越江之上,大声喊道:“我乃大周常备军校尉,向季!”

裴楚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不多言语。

这大周朝廷,终究还是有些血性儿郎!

道人,反贼,军将,一时间站在人前,望着那滚滚越江之水,眼中全然是金铁寒芒。

在三人之后,挂彩带伤的七八十个泼皮好汉个个手握武器,遥遥望着那些江水里隐约浮现的身影,不少人都是咽了口吐沫。

那常备军中,向季亲手调教的二三十骑军中士卒同样默然无声。

再往后,从城内出来的则是千多许常备军的普通士卒,个个瞪大了眼睛,呼吸沉重,宛如风箱。

方才面对那些个术兵这些人里或死或逃,已然折损了不少,此刻没有呼号之逃跑,战战兢兢还能站得住,已是被站在最前方的几人滔天的豪气所鼓舞。

人群里看着一幅混不吝模样的焦壮,吐了口吐沫星子,手掌在身上的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手心的汗水,陡然高声嚷嚷道:

“娘的,看来在宰了那头江主之前,兄弟们还得吃顿虾蟹鱼鲜,嘿嘿嘿,大家伙可别撑着了!方才王则那厮可是说了,那越江之主得要清蒸!”

站在张万夫身后的丁济,感受着那江上传来的惊天气势,面颊亦是有冷汗滑落,听得焦壮的嚷嚷声,登时高声道:

“油炸才好!鬼知道这越江之主是什么玩意,说不定没个二两皮肉,都是臭的,还是油炸下得去口。”

那叫做王则的汉子年岁不大,看着颇为英武,手中拿着的一杆不知从哪顺来的长枪,双手微微抖动着,大声叫道:“丁家哥哥,油炸可不成,我口味清淡,要不到时剁个两半,一半清蒸一半油炸如何?”

“哈哈哈……”

人群之中许多个人,登时都发出了一阵大笑。

几个泼皮汉子说得快意,一旁的官军之中,前番吹号角召集士卒的武图,亦大声应了起来,“那边的兄弟,若是开筵席,可别忘了我俺武图,俺发配来这越州七八年,还没吃过几顿好饭哩!”

“哈哈哈,你这贼配军,若有胆子,那给留副碗筷便是。”

“好汉子,若能活着,我便请你喝酒!”

七嘴八舌的哄闹声在人群里响起。

那些个心中惴惴,有心溃逃的,莫名的被这些人的话语所感染,脸上亦是浮起了笑容。

再望向那些个狰狞恐怖,黑压压从水上压岸边的妖兵水怪,一时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过是些平日里佐酒下饭的河鲜,怕个甚!

……

砰!

水花炸起。

悬空而停,宛如被施了“定身法”的两丈高的巨浪里,一个身高九尺,四肢有鳍,皮有鱼鳞的水怪,从水中跳了出来。

这水怪头上长有弯曲的角,看着像是鱼类,又不知是成精。

在这水怪之后,跟着又有一个接一个的水怪妖兵跳了出来,口中发出各种嘶哑怪叫之声,冲上了江岸。

有头顶冲天须,双眼吊起的虾兵,有身板宽大,头呈三角的蟹将,有凸眼如球,浑身烂肉的蛤蟆,有满口尖牙,全身鱼鳞铠甲的水怪,有尚未化形,体长过丈的老龟。

鱼鳃雕口,猿臂蛇腰,头角峥嵘,长须鳞身,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三千模样狰狞的妖兵,在江面齐聚,先后从水中跃出。

个个相貌狰狞恐怖,气焰滔天,手里握着各样的兵刃,张牙舞爪地朝着岸上涌来。

“人间有英雄?”

轰隆隆的浩大之音,宛如闷雷滚过天际。

“孩儿们,今日东越城内,尽为尔等口食!”

……

“妖怪啊!”

“逃命啊!”

江岸一些个还未逃离的百姓乡邻,见到如此场景,已然四散奔逃。

那越江江水倾盖时,已是吓得众人面无颜色。

好不容易被陈靖姑以莫**力抵挡住,可真真切切看到这些个水族妖兵,真的是吓得魂飞胆丧。

哪怕许多人生活在这越江江边,平日里也多听得有妖魔鬼魅水怪山精,可终究谣传者众,见之则少。

普通人见着一个山精水怪,都能吓得人手脚冰凉,更不用说那两三千之数,排水而出,这样的场景,即便离的远些,胆子小的也是吓得快要昏厥过去。

……

“先杀妖兵,再诛江主!”

眼见三千妖兵上岸,裴楚一手持剑,猛然飞跃而出,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水族妖兵冲杀了过去。

枪戟如林,行如潮水。

三千水族妖兵,不先抵住,一旦冲入东越城。

即便裴楚能够斩杀越江之主,恐怕城内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裴楚一冲杀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三四个如蛙如鱼的妖兵精怪,面目丑陋,各有刀枪之类的器械,朝着裴楚砍杀了过来。

裴楚剑出如虹,一剑砍飞了挡在身前的一个水族妖兵,跟着又上前砍翻了另外一个。

眼见周遭百十个最前面的水族精怪,齐齐朝着他一用涌来。

嗖嗖两声!

那围绕的妖族里,不知是何种,突然朝着裴楚喷出了几道水箭。

那水箭看着绵软无力,却是少数一些水中妖族所天生自带的神通,能破甲伤敌。

只是这些个飞物,在近到裴楚身边时,都诡异的飞到其他处。

“神符避箭”的道术,最是适合这等场景的搏杀,一切暗箭和飞物难伤。

裴楚几步冲人群中冲杀过去,他身怀六牛神力,但面对如此之多的水族妖兵,一路厮杀过来,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害,身上的“一炁保身符”不时有如水波一般的荡漾,抵挡着周遭的刀剑钝器。

只是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三千之数涌上江岸的妖兵水怪,就被裴楚搅乱了一个阵角,吸引了注意力。

“哈哈哈……道人真是心急,某家来也!”

一声长笑震破天际,在裴楚之后,张万夫大步迈出,几步冲杀到一个前番他曾杀过的蟹将面前,手中的宣花大斧携带着万钧雷霆之势,一劈而下。

而后,张万夫手中宣花大斧,横扫如旋风,一些个妖兵水怪,磕碰之下,便是断肢横飞,腥臭的液体飘飞,白的红得绿的,宛如染坊,洒了一地。

张万夫又是长啸连连,前番在城内面对那些个术兵术马,一人独战还束手束脚,此番身前身后都有袍泽,完全激发起了他的滔天杀性!

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响起。

校尉向季用黑布将马眼蒙上,一路人借马势,接连撞翻了两三个虾兵,手中长刀连连砍杀,眨眼间就剁翻了两个妖兵。

不过,他所骑乘的那匹马,却是普通,冲了几步之后,已然没什么气力,被一个宛如螃蟹一般的水怪,一钳夹住了脖颈,咔嚓一下,整个马匹的头颅落下。

向季在马匹到底的瞬间,一跃而起,跳到了那个蟹将的头顶,手中的长刀对着蟹将的眼睛搠了过去。

粘稠腥臭的血液飞溅,蟹将庞大的身躯左右挪动,撞翻起其他几个围上来的妖兵。向季又一步滑到对方身下,手中的长刀砍断了蟹将的螯肢。

跟着在地上一个翻滚,又是两刀,砍断了几头怪物的下肢。

三人冲杀在前,短短片刻时间,就搅得上岸的三千妖兵当头一阵混乱。

“哈哈哈……妖怪们,你家爷爷来了!”

“这些个虾蟹,够生猛的,今日兄弟且来尝尝鲜!”

在三人之后,丁济领着的七八十个泼皮,面色涨红,挥舞着各种武器,冲杀而来。

又有几声马蹄声响起,却是常备军里那二三十个有马匹的骑卒,纵马狂奔,手中的刀枪之类的武器一齐朝着前面的水怪刺去。

有力大的水怪妖兵将战马掀翻,这些个人落马之后,又拼死挥砍上前。

“老子窝囊了一辈子,今日便死在这里也不枉了!”

最后的千多人常备军,忽然有一身影佝偻的老汉,手中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跟着冲杀了出来。

又有持戈的、拿枪的、握着短棍的、拿着菜刀的,许许多多的常备军士卒,衣着外貌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平日里过活也多为将主奴婢,只是到了此时此刻,依旧没有逃离,那就是还有一腔血性血勇。

厮杀喊天,朝着那些个平日见着都能够吓得腿软的妖兵水怪,搏命厮杀。

喊杀之声震天。

水怪妖兵最后一排,一群看着还未化出人形的水怪大鱼,如方才偷袭裴楚一般,再度喷出了一道道的水箭。

那些个水箭对于身有坚甲的妖兵来说,并不致命,可面对着许多粗布单衣的常备军士卒,胜过利箭。

最前排当即就有数十个常备军的士卒被刺穿在地,殷红的鲜血,随着那水箭过后的水流到处飘洒。

正在前方突入到水族妖兵当中的裴楚,伸手一扬,轻呼一声,“风来!”

登时,周遭平地卷起一阵大风,刮得这些个妖兵立足不稳。

那从一些水族妖兵口中喷出的水箭,立刻被卷起的大风吹得四下溃散。

裴楚凭着卷起的大风势头,复又上前,唰唰唰的几剑,砍翻了离得最近的七八个东倒西歪的水族妖兵。

……

“哥哥来了!”

江边那一声高呼之后,陈素第一时间望向了远处城门出来的方向。

混乱的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登时喜上眉梢。

刚准备跑过去,忽然旁边的老人兰颇似乎回过了精神,手中的直刀已然拔出,目望远处汹涌而来的水族妖兵,淡淡道:“娃儿,接下去我顾不得你了,你且逃得远些去!”

话音落下时,老人已然大步迈出。

从初到东越城,他一直处于旁观状态,如今水族妖兵上岸攻城,他为军中老卒,诸般仇怨一起涌上心头,便要厮杀一场。

陈素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裴楚所在的方向,方才还准备上前,这时却一时顿住,寻思道:“老伯说我现在虽有些实力,可经验却差,这些个水族妖兵都是精怪妖魔。这等场面,我若是到哥哥身边,不但帮不了他,还要让他分心,不如游弋在外围……”

正想到这里,一声娇喝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就见江面之上,不知何时偷偷摸摸上来了两个虾兵,与那些个大队水兵并未再一起,正朝着少女阿夹追赶了过去。

那少女阿夹身手不俗,一下避让开了一个虾兵的三尖两刃刀的攻击,飞起一脚将对方踹飞了出去。

只是她怀中抱又一婴儿,啼哭不停,不敢太过发力,登时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一身本事发挥不出几成,登时只能左右腾挪闪避,半打半逃。

陈素见此,心中一惊,“陈仙姑祈雨,抗水,我心中敬仰,既然做不得其他,总要为她护住子嗣。”

当即拔出短刀,不再犹豫,朝着少女阿夹飞奔过去,高呼道:“姊姊且往我这边来!”

……

江左岸边的高台下。

这时,一个身高足有一丈,面目看不出是何类的水怪,全身筋肉虬结,手提着一杆硕大的骨棒,口中涎水直流,慢慢地爬到了岸上。

岸边,东越城县令刘杞双手抓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木棍,看着那水怪靠近,乱吼乱叫,毫无章法地想要上前挥打。

只是一棍砸中那水怪,对方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反而刘杞手中的粗木棍弹飞了出去。

脚步踉跄间,一个立足不稳,坐倒在了地上。

那全身湿漉漉,又极为高大壮硕的水怪,伸出猩红的长舌舔舐了一下裂开的嘴唇,露出一口细碎的尖牙,大步走到了刘杞身边。

手里那根粗大的骨棒高高举起,就要朝着刘杞当头砸下去。

忽然,一道刀光突兀杀出,如此势大力沉的一棒,竟然是直接被斩断。

而后刀光一闪,这水怪硕大的头颅滚翻在地,庞然之躯轰然倒在了地上。

在地上已经吓得瘫软的县令刘杞,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容苍老须发早白的老汉,单手持刀,杀气昂扬。

“县尊莫要在此地,仙姑正在做法,受不得干扰!”

老汉伸手一把将刘杞如鸡儿似的拎起,而后快步掠过了他的身旁,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水怪妖兵冲杀而去。

“你是……?”

刘杞看着这老汉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大声问道。

老汉手中的直刀挥舞,自有一股豪气干云,大声高呼:“老卒兰颇,今日且来会会尔等妖兵水将!十五从军征……”

手中的直刀横斩,一头撞在他面前,宛如水生虫豸成精的怪物,被其斩落刀下。

“八十始得归。”

手中的直刀再起,又是一头水怪落在刀下。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两头像是龟类和蛤蟆之类的精怪,一个甲壳碎裂,一个被开膛破肚。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随着老人的高歌,顷刻间,江岸那一角便尸体横飞。

一刀一妖魔,一步一高歌。

人如猛虎如羊群,眨眼之间数十头妖魔水兵,在老人的直刀之下,断肢纷飞,倒了一地。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远处杀入水兵妖族之中的裴楚,在一声声喊杀之中,骤然听到这句诗,一下子飞腾而起,就看到了从另一侧杀入妖兵的老卒兰颇。

“原来是他!”

裴楚一下认出了之前见过的这位老汉,当日道左相遇,他后面还找到了那处被对方剿灭的山寨。

“素素是和这老人在一起。”

裴楚虽然不知陈素此刻在何方,但听得老人所吟的《从军征》,立刻明白了陈素应当也在附近。

不过,此刻他也无暇去找寻,听到对方几句之后,不再吟诵,裴楚心下了然,跟着大声喊道:“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一剑斩杀两头妖兵,跟着一步一句,一剑一妖兵,再度搅乱得周遭水族妖兵四下凌乱。

……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远处的老卒兰颇,在闻听到响起的下半阙《从军征》,尤其是最后一句,皱纹密布的面容上微微颤抖,猛然高呼出声: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呐……”

声音苍凉悲愤,复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行伍四十载,道尽平生,妖魔,给我死来!”

“哈哈哈……”

又是一通狂笑从密密麻麻的妖兵水族里响起,

张万夫在后似听到了老汉兰颇和裴楚两人一路杀着妖魔,一路放声高吟,手中大斧翻卷,视若周遭妖魔鬼魅如无物,一边厮杀一边大笑,“你们一个老卒一个道人,也是有趣,某家也念得诗文!”

“爷爷……生在天地间啊……”

狂猛的大斧卷飞了七八个似虾似蟹似鱼似蛙的水怪,断肢如飞,血流如泉。

那些个跟在张万夫身后,已经折损了二三十人的泼皮,骤然跟着也大声呼喊了起来,“爷爷生在天地间——”

断了一条左臂的泼皮焦壮,面色煞白,眉头拧在一起,鲜血不要钱似的挥洒着。

在他前方,一个体型比他大了两圈的鱼怪,真握着一把鬼头大刀,高举着就要斩杀向一个他也不认识的汉子。

听得前面张万夫前面的怒吼声,焦壮以完好的一条手臂,毫不顾忌,猛然朝着扑了上去,口中狂呼着,“爷爷生在泼皮身啊——”

“常备军!!”

身上已然粘了不知多少血肉的校尉向季,在听到周遭连番大吼怪叫后,骤然又长啸出声,“万人一心兮……”

一头颌下有硬骨,额头似乎肉包的怪物,张开了如同水桶一般的大口,冲后方朝着向季咬了下来。

忽然,一个体型瘦小的常备军士卒,将向季撞飞,肩胛骨骼碎裂,口中却在高呼:“山岳可撼!”

死伤已然不知多少的常备军士卒,全员压上,拼死上前。

“惟杀敌兮,气冲斗牛……”

江岸喊杀声,震天动地。

冲天的豪气透越江。

……

远处的东越城混乱的民众,在那三千妖兵上岸时,四散溃逃。

可在前方的妖兵被拦截住之后,一些个有血性的,渐渐从混乱的人群里回过了神。

尤其是当听到江岸上那一阵又一阵齐整的怒吼声和冲天的呼喊声,屠户、木匠、铁匠、小贩、货郎、农夫、商贾、士人、豪客、诸行百业,总有男儿在此。

突然,一个体如巨蛙的水兵,不知从哪里跳到了城墙周遭的人群附近。

长舌大卷,一个外围,不知所措的孩童,顿时被这巨蛙水兵吞入腹中。

人群轰然!

混乱之中,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扛着一条扁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拼死朝着那巨蛙水兵打了过去,“杀妖怪啊!”

又有一看着瘦弱的书生,全身湿漉漉的,猛地回头握着混乱里侥幸保存下来的妻儿,眼中含泪,“娘子,为夫生性懦弱,不敢与人争执,可这番是妖魔袭城,我当用命去护你一二。”

又有一个看着像是匠人打扮的汉子,一把将热血翻涌要上前的儿子拉扯住,一脚将他踢翻,“老子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你。滚回去,找到你娘和小妹,逃命去!”

又有一个看着富贵,听着大肚的商贾,身边护卫小厮早不知去了哪里。看着那高出江岸数丈的滚滚水流,看着那妖兵涌动,喊杀震天,突然大哭出声,跌跌撞撞地朝着巨蛙水怪飞奔冲去:

“行商三十年,基业全在这东越城,妖魔啊,你便来吃我血肉,我也要咬你一口,方消此恨!”

又有身穿皂衣,差役打扮的,一把拔出腰刀:“我做了十多年的捕快,无个用处,难道还比不得你们!”

又有小贩打扮,背着老娘的,放下了母亲,跪地砰砰磕头,“娘啊,逃无可逃,孩儿这便拼命去了!”

那巨蛙水怪吞食了一人,正张狂间,忽然间得几十上百人各类器具,朝着它涌了过来,登时一惊。

只是刚想要跳走,当头就挨了一锤,而后又有力大的屠户青壮,一齐涌上,将这怪物按倒拖到,各种拳脚器具刀枪,胡乱刺下。

片刻间,方才还吓得无数人退避跑远的巨蛙水兵,已然成了肉泥。

而后,众人又望向那江面,有声音高呼:

“陈仙姑正在和越江之主斗法,一旦败亡,江水倒灌,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朝廷的官兵也在那边和妖魔厮杀!”

“那水漫下来,你们能跑哪里去啊?纵然是要死,那便拼了!”

……

一声声的怒吼呼喊声响起。

东越城内外周遭,又有人朝着江边冲来,开始是几十个,而后是几百个,渐渐有几千个。

……

江畔高台。

陈靖姑站在高台之上已入风中残烛,摇曳不定,站立不稳。

那倒卷而回的潮水,猛然前涌了十多丈,几到了岸边。十多丈的浪头,宛如海啸,似乎下一刻便会倒压下来,却又被陈靖姑豁出性命抵挡住。

那骤然翻滚而回的潮水,气势惊天动地。

裴楚见到这等惊天动地的声势,心中亦是一惊。

一剑刺穿了一个水怪的咽喉,目光遥遥瞥了一眼高台,见到陈靖姑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明白对方怕是难以支撑下去。

周遭的三千妖兵此刻不知还有多少,但此刻早已经混乱一团。

这些个妖族水兵,面对他和张万夫、向季以及那个老卒,纵然远有不如,但数量极多,较之常人,实力更甚。

若非有他们三四人在前面厮杀抵住,一轮厮杀恐怕已然全军覆没。

裴楚看着身旁不远,如血水里捞出来的张万夫,猛然大声吼道:“张兄,且抵住这些妖兵,我去杀那江主!”

张万夫大笑出声:“道人且去,某家一人足矣!”

裴楚再不犹豫,双脚云帕托浮,一跃飞起。

踏水行波,朝着那越江上的黑影,杀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诛江主

浩浩如高耸如城墙的巨浪,汹涌澎湃,气势惊天。

裴楚一跃而上,随手一剑斩杀了两个拦在身前似某类鱼怪的妖兵,而后双脚在水波上再度借力,一跃冲入江面高空。

天空那道盘旋的黑影,宛如烟云。

似乎见着裴楚从混乱的战场杀了出来,陡然空中响起了一阵“哼”的闷响。

声如滚雷。

霎时间,裴楚只觉耳边似乎有人抡巨锤砸来,全身气血一阵汹涌翻腾。

好在他现在的体魄远胜常人,人在空中稍稍晃了下神,又再度拔高身躯,一手持剑,朝着那黑影杀去。

“小道士,好胆!”

黑影之中,越江之主那宛如雷声的浩大之音再次响起。

裴楚双眉紧皱,目光沉凝,“绢云乘足”的道术完全施展开,人如飞鸟,剑如惊鸿。

正当裴楚到了那黑影不远处,猛然一到水浪从黑影之中铺面盖地地淹没了过来。

裴楚人在空中,闪避不及,轰隆一下,被这道水浪打翻,从天空落下,坠入到了江水之中。

几乎高过岸边近十丈的滚滚江水里,登时有一个个影子游动,朝着落入江水的裴楚追逐而来。

那是尚未化形的水怪,有体长巨大的鱼怪,也有庞然的老龟,钢牙交错,任何落入水中的生物,似只要被其咬上一口,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道人!”

江面岸边,厮杀正烈的张万夫骤然见得此景,呼喊出声。

手中的宣花大斧,越发猛烈,将裴楚让出来的那一块空荡,死死抵住,大斧过处,妖族水兵的各种断肢飞溅而起。

那些个小妖,打到了现在已然折损了不少,此刻见着张万夫凶悍,多少都有几分怯意,只是这等雄杰,拼命之下,一路横扫,又是哪里那么容易从他身边突破。

江岸之上,尸横遍野。

从四处有血性的儿郎越来越多,一人拼死,二人搏命,三人齐上,呼喊震天,武器拳脚牙齿不要命的朝着这些个小妖招呼,一时竟然是将这些个妖兵水族压了下去。

这些个水怪妖兵,自是胜过常人不少,但三千之众里,不少都是这数年间,越江之主趁着人道气运混沌强行点化、催生而来。再加上这些个妖兵离了水之后,实力又下降了一大截。

人群里气势正盛,又有如张万夫、兰颇和向季这等人间豪勇之辈,以一当十当百,率众厮杀,那些个水族妖兵成型日短,又没经历过战阵厮杀,逆风之下,渐渐有了溃败之势。

此时,江面水下。

裴楚落入碧波后,短短时间就有许多水怪鱼虾齐齐涌来。

只是水怪妖物靠近,浩荡的江面上,砰地一声,一道水花高高溅起。

一个人影从水中跃了出来,双脚立在了滚滚的水浪之中,丝毫没有半点溺水的状况。

“哈哈哈……好一个道人!”

张万夫在远处,觑得裴楚从水中跃起,放下心来,又大笑着称赞了一句。

那连番斩杀妖物水兵不知多少的老卒兰颇,眼中亦是露出惊讶之色。

裴楚站立在江面上,虽身上衣物尽湿,心中却与方才落入滚滚江水,毫无惧意。

“丹符履水”,虽江河湖海巨浪亦不能沉溺。

此前裴楚多只是在水面行走,并未落水过,但方才一番,彻底能够感受到这门道术的玄奇。

几乎人落入水中后,身体自然生出莫大的浮力,托着人从水中离开。

眼看脚下水面里几个鱼怪游弋追逐的身影闪动,裴楚也不多做理会,一手持剑,翻身再度跃起。

两道如帕白云在脚下生成,飞入高空。

那越江之主所在的黑影之中,一道红光骤然闪烁。

呼!

空中滚滚而下一道滔天火焰。

那火焰炎炎烈烈盈空烧燎,赫赫威威红透半江。

宛如火轮坠下,热浪滔天,江面之上几乎瞬间就升腾起了一阵烟雾水汽。

那些个方才涌到了裴楚脚下江面的鱼怪之流,几乎瞬时拍打着尾鳍,拼命逃离。

裴楚迎着那炽烈火光,不闪不避,人如箭矢,冲天而起,手中的凝霜剑,朝着那黑影就刺了过去。

“水火不侵?!”

那黑影里,越江之主眼见裴楚冲破火焰,杀到了面前,似响起了惊诧之声。

“风来!”

裴楚未去在意越江之主的惊诧,而是在杀入黑影的瞬间,扬手一招,呼了一道狂风而来。

那风凭空而起。

呼猎猎地吹过了裴楚眼前的黑影,那黑影全然是一道道萦绕着的烟气,被狂风这么一吹,登时露出了里面一个体型庞大,狰狞威武的怪物。

下一刻,火星四溅,叮当之声响起。

裴楚的凝霜剑已然刺入这怪物的下颌位置,只是刚一刺中,裴楚就发现手中的凝霜剑,宛如刺在坚铁精钢之上。

一股巨力猛然反震了过来,裴楚手中凝霜剑寸寸断裂,人一下被远远弹飞了出去,在空中跌了两三个跟头,方才止住身形。

“这是……狴犴(biàn)?!”

裴楚手握着不过断裂的剑柄,看着那露出了真容的越江之主,眼里露出讶然的神情。

地面上正在厮杀的众人,一些个趁着空隙见到了越江之主模样的,亦是惊叹莫名。

但见,那越江之主的本相,长有四丈,龙头虎身,体型颀长,背有双翼,遍体横纹与细鳞,头角峥嵘,看着极为狰狞怪异。(文中狴犴形象取有翼)

似龙非龙,似虎非虎,看似威风凛凛,亦是丑陋狞恶。

龙有九子,子子不同。

其中第七子,为狴犴,龙头虎身,好公断,是以行事做派,口中多挂着公道云云,实际却是这公道却是“我之公道”尔。

这越江之主的本相暴露,着实让不少人感到惊奇,甚至那些个妖族水兵,都似有诧异。

虽然也是龙种,但越江之主往日在水族里,向来是以真龙自居,加之无人看过他的本相,一直也颇为神秘。

骤然见得这狴犴本相,一些个水族妖兵虽不至于混乱,但多少还是受了几分影响。

这狴犴本相的越江之主,覆盖着细鳞的胸前,此时还有一个伤口,鲜血未干,赫然是方才被陈靖姑的法剑所伤。

裴楚见着这越江之主的本相真容,一时将他沿途所经历的全部都串了起来。

在白中乡,裴楚遭遇的那蛟蟒有爪,在安诏郡,裴楚遇到的猛虎有翼,皆是继承了这越江之主的部分血脉。

这越江之主对于整个越州久有觊觎,只是一直未有机会,如今大周板荡,人道气运不彰,是以想抛洒自家子嗣,便如分封一般,逐步将越州蚕食,纳于手中掌控。

这等做法,便是如分封制一般。

“原来这越江之主竟然是一条老狗!”

下方沸腾的人群里,有人见得越江之主的真容本相,登时高呼出声。

那些个水族妖兵,虽然还再搏杀,也杀伤了许许多多的人,但面对从东越城内外四面用来的人群,再加之前方的那些个泼皮常备军,许多个小妖水族,伤亡也不小,一些个甚至还趁着越江之主和裴楚相斗,未曾留意,翻身跳回到了水里。

此刻,人群里不少已经得了空隙,喘着粗气低声呻吟的汉子,听到有人高呼,登时转移了注意力高声叫嚷起来。

尤其是跟随着张万夫丁济等来的泼皮,此刻只剩下不过一二十人,个个皆是伤痕累累,但越是到了此刻,越见勇气。

即便断了肢体,胸腹剧痛,咳血,站都站不住,依旧不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好汉本色,口中大叫着:

“哪里是老狗,分明是头癞皮狗!还是个串儿!”

“这等腌臜东西,将自个儿裹在那黑雾里,不让人看见,可不就是嫌长自家长得丑!”

“哎呀呀,不成不成,俺可不愿意吃这怪东西,谁知道那肉是不是臭的?”

“清蒸是不成了,油炸或者烤着,多下些茱萸姜蒜,或许还能有些味道!”

“哈哈哈……不瞒兄弟们,我王则别的不成,可这以往屠狗宰杀,却是一把好手……”

……

“放肆!”

猛然一声咆哮,在整个越江之上响起。

也不知那越江之主似因为被裴楚刺了一剑感觉冒犯,还是裴楚用呼风之术,吹散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那成黑色雾气,露出了掩藏的真容而愤怒。又或者是眼见水兵溃败,那些个泼皮闹哄哄响起的闲言碎语的刺激,怒意勃发。

这一声的咆哮,声音之大,真的是宛如炸雷,震得江水飞溅。

岸边那些个正在厮杀的水怪妖兵和泼皮常备军士卒等,一个个都被震得几乎要捂住双耳。

人群还好一些,虽然被震得七荤八素,头眼昏花,到底还能勉强站立。

那些个水族妖兵,不知是血脉还是其他缘故,在面对越江之主的勃然大怒之声,几乎一个个都脸上显现出了惊恐痛苦的神色。

有那么一部分,甚至几乎没头没脑地朝着周遭乱跑乱撞起来,又有些掉头就往江水里跃去。

忽一下,那越江之主庞大的身躯在空中骤然朝前一扑,几乎不等裴楚反应,就已到了他面前,伸出如勾利爪,狠狠拍打在了裴楚身上。

他方才喷水吐火都未曾伤到裴楚,方才水火都未曾伤到裴楚,这时也不再动用术法手段,直接以本相**同裴楚相搏。

裴楚在那越江之主带着勾刀巨掌落下的刹那,双手猛然高举,但即便以他的“六牛神力”以难以抗衡,一下就被拍打得飞了出去。

这一下,裴楚宛如流星坠地,重重砸在了江岸的码头一处房屋上,强大的声势,立时将这座房屋连带着一起带倒崩塌。

那越江之主又一跃而下,再度朝着裴楚所在的方位狠狠落下。

巨大的脚掌不断在地上拍击,而后双目望向岸上众人,发出了类似于歇斯底里的咆哮。

“尔等区区凡人,焉敢对本王不敬?!”

……

与此同时,江面上那滔天的巨浪,似乎由于越江之主离开,到了江岸,失去了控制,翻腾无形。

高台之上,陈靖姑猛然手掐法诀,高喝一声。

轰隆隆的江水再度奔涌,那滔天的江水,一时被一股无穷大力,生生压了回去。

那些个留在岸上剩下已然不到千八百的妖兵水怪,见此场景,不但没有因越江之主的到来而士气大振,反而登时哇呀呀地怪叫了起来,纷纷后退,朝着那倒回的巨浪追逐逃去。

一阵又是一阵的巨浪排空的声音,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滚滚江水,在陈靖姑作法之下,快速倒卷而回,仅仅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前一刻还要水淹东越城的巨浪,在这短短时间便已然消退。

“水退了!”

“江水退去了!”

不论远近,这一瞬见到那越江江水退去之后,都齐齐发出了高呼之声。

那几乎比城墙还要高的巨大浪头,悬空而立,滚滚的潮水宛如天倾,那样的威势,于普通人而言,着实是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

见得那江水退去,一些个原本还在远处观望,没甚气势的人群,齐齐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巨响。

只是经此一场,高台上的陈靖姑再也支撑不住,噗地又呕了一口鲜血,坐倒在高台的木架上。

她先是扫了一眼周遭,想找寻少女阿夹和她怀抱着的婴儿,而后就见到了那从高天落下,正要发威的越江之主。

……

远处的江岸边,陈素手中的短刀挥舞,一道砍翻了扑到她身旁的一个鱼怪的手臂,紧跟着又是一阵娇喝在旁边响起。

不知何时,从城内再度返回的少女阿石,拔出了长剑砍断了那鱼怪的小腿。

瞬间,这头张牙舞爪的鱼怪倒在了地上,身体不断扑腾。

陈素又跟着上前一步,一脚踩住这鱼怪的头部,跟着短刀一闪,这鱼怪的头给切了下来。

“哇哇……”

不远处少女阿夹抱着一个婴儿,一边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一边不断地轻轻晃动身体,哄着怀中的小人儿。

“两位姊姊,那些个水怪好像不来了。”

陈素几步快走到少女阿夹的身边,又左右看了一眼到处是人类尸身和怪物尸体堆积的地面,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几人方才一番联手,已斩杀了不下一二十头的水怪妖兵。

这些个水怪妖兵,数量虽少,但比之江岸那三千妖兵似还要精锐几分。

好在不论是陈素还是夹石二女,战力都算是几位不俗,是以才能撑到此刻。

“陈素妹子,这番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在此,怕是还不等阿石赶来,我就遇上麻烦。”少女阿夹轻轻哄了下怀中婴儿,又抬头望想陈素感谢道。

皮肤黑一些的少女阿石从另一边走出来,亦是面带谢意,“陈素妹子,多亏有你。这小公子是姐姐的骨血,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俩就万死莫辞了。”

陈素俏脸微红,也不知是打斗过后的气血沸腾,还是受到两人的夸奖,婉言笑道:“陈仙姑是伟女子,我心里佩服得紧,帮着两位姊姊一起护住她的骨血,实在不算……”

正说话间,陈素忽然惊呼起来,“哎呀,那江水退去了……”

耳畔江水轰轰作响。

那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浩浩江水,渐渐平息。

轰!

但同时,几人抬头望天,又见到了那裴楚被打落在地,而后那越江之主散发着滔天气焰,落到了江岸之上。

……

越江之主的本相身躯,落在地上,昂头而起,高有丈五,长近四丈,于妖魔龙种算不得如何庞大,但其身上不时泛起的黑气,还有那龙首,颀长的脖子,密密麻麻的鳞片,峥嵘的头角和利爪,以及张开的双翼和身上的条纹,见之便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威压迫人,气焰滔天。

“好一条老狗,且吃某家一斧!”

早在越江之主落地,就已然冲到人前的张万夫,面对狰狞威严的越江之主,毫不畏惧,手中的宣花大斧高举,整个人一跃而起,巨大的斧头携带着万钧之势头,朝着越江之主的龙首狠狠劈了下来。

砰!

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张万夫虎口迸裂,抓着宣花大斧倒飞了出去。

越江之主微微晃了晃脑袋,随即再度勃然大怒,一双宛如圆盘的巨眼似有掣电闪烁,猛地朝前一扑,就要以无穷大力将这挑衅他的凡人蝼蚁拍成肉饼。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暴喝。

一身铠甲已然碎裂斑斑的向季,抢先一步从人群中杀出,手中的长刀狠狠一刀朝着越江之主宛如巨柱的腿劈砍了过去。

火星四溅。

越江之主猛一抬腿,向季已是倒飞而出,手中的长刀高高飞起,落向了不知何处。

“孽障敢尔?!”

这时,又是一声暴喝如雷。

一个须发皆张的老汉,一把直刀再次杀出。

这一刀砍的却是越江之主的脖颈位置。

呛啷啷又是一阵火星和金铁交鸣声响起。

只是,这一次越江之主并未如先前一般淡定,反而仰头长声发出咆哮龙吟。

那脖颈之上赫然有细密的鳞片碎裂掉落,露出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龙虎气?!”

越江之主怒吼一声,骤然一转身,口鼻似要喷火,前肢扬起,就朝着老将兰颇扑去。

老汉兰颇毫不顾忌地在地上一个泥打滚,只是,他的动作虽快,但这越江之主,身躯如虎,不但比猛虎还有灵敏,双翼展开,更是能让他平添几分助力。

“喝!”

眼看越江之主已然要扑到老将兰颇,越江之主身后的长尾,忽然被人死死拉扯住,却是已然爬起身的张万夫,怒目圆睁,豁出全身气力,想要制住对方的这一动作。

只是越江之主乃是龙种狴犴,体魄力量何等强横,哪怕是张万夫这等能用百八十斤重兵器,比之狄五斗亦不逊色的神力过人之辈,亦只是顿住了刹那。

这时,跌落在地的向季已然再度朝着越江之主那庞然之躯扑了过去,他亦是悍勇之辈,尽管早已带伤,但这一下跳到了越江之主的背上,死命撕扯着对方的羽翼。

那羽翼,如金如铁,坚韧异常,可在向季手中,亦被他拽动了几分。

“杀了这条老狗!”

“老子今日便要吃龙肉!”

“油炸最好!”

……

周遭的呼喝声响起。

那些杀红了眼的泼皮与常备军士卒,以及许多有血勇冲来的乡邻百姓,见着三人激斗狴犴,登时发出狂呼之中,冲杀了上来。

这样的狰狞巨兽,又有封敕在身,换做往常,寻常人哪里有胆气正面相对。

可今日这番与妖兵厮杀,气势已成,许多个断肢的受伤的,更是目中有血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又被方才的裴楚和张万夫、向季、兰颇几人所感染,这时已无人再视这狴犴龙种为神,只是妖魔孽障尔。

密密麻麻的人群,又有不知哪里捡来兵器绳索的,拉拽尾巴,抱腿,扯翅膀,拽鬃毛,各种动作不一而足,虽未能难伤越江之主分毫,却是让越江之主动作再度慢了几分。

受此阻碍,老汉兰颇已然借势避让开,站起了身。

他是军中老卒,厮杀经验丰富,一见到这番场景,几乎毫不犹豫,身形一纵,手中的直刀朝着越江之主的脖颈处劈砍了过去。

他手中的直刀并未如禁妖司一般,受过龙虎气的祭炼,但四十年行伍,久在军中,早受侵染,是以能有几分破法之效。

想要杀这越江之主,唯有伤起要害。

那越江之主感受到兰颇的直刀来袭,猛然一甩颀长的脖子,大嘴张开,那锯齿宛如利刃钢刀,就要撕咬兰颇。

只是面对兰颇的全力一击,却是慢了一分。

但龙头转动间,兰颇那落下的直刀,亦未曾砍中越江之主的脖颈,反而当啷一声,重重劈在了高高竖起的龙角上。

一截龙角飞起落地。

兰颇手中的直刀亦是碎裂。

他手中的直刀虽是百炼之兵,久在军中受到祭祀和龙虎气感染,但其中龙虎气毕竟有限,又砍在龙角上,登时再无用处。

越江之主的龙角断裂,吃痛之下,已然怒极。

猛然全身骤然一抖,那数十上百个,包括张万夫和向季在内的众人,都如同苍蝇般被摔飞了出去。

“吼!”

一声惊天巨吼,那些个周遭的人群登时耳膜几乎都震聋了,口鼻耳孔都冒出了鲜血。

“尔等凡人,蝼蚁一般,竟敢伤我神躯!”

越江之主口鼻冒烟,一口烈焰已然从腹中升起,张嘴就要喷吐出来。

这一口烈焰若是喷出,管你江岸上有百千人,尽数都要化作飞灰。

“啊!”

正在这时,裴楚骤然从远处飞掠而来。

他身上的道袍已然破烂,方才那越江之主的无穷巨力拍打,生生让他陷入到地下数尺。

好在他的“一炁保身符”护体,连遭重击,并无大碍。

只是,那身上带着的五六张“一炁保身符”效力都快耗得七七八八,但到了此时此刻,哪里还能顾得那许多。

一跃跳上了越江之主的头顶,在越江之主口鼻烈焰刚喷薄而出时,双腿夹着越江之主的脖子,双手死死抓着对方的龙角,神力催动,猛然一拽,将越江之主的口鼻朝向天空。

红彤彤的烈焰喷薄洒向了高天,四周瞬间温度剧增。

那三千妖兵上岸时导致湿漉漉的地面,几乎立刻就有蒸汽升腾而起。

“吼!”

又是一声咆哮。

越江之主庞大的身躯几乎立刻奔跑开,一路撞得江岸的码头建筑,还有倒地的人群,不知多少。

裴楚双臂脖子,额头青筋暴起,死命拉扯。

以他的“六牛之力”,想要和越江之主抗衡几不可能,但双腿夹住对方脖颈,双臂抓着龙角扯动对方的脑袋,却还可堪一番作为。

那火焰不断喷向天空,越江之主被裴楚牵制住,怒意勃发,在地面蹬踏一番,不知伤了多少人命,猛然一展翅,四肢在地上一蹬,又飞上高天。

裴楚双手奋力拉着着越江之主的龙首,左右晃动,那离地数丈高的天空,霎时,红艳艳一片。

呼呼的双翅拍打着,不断在江岸上空腾挪飞旋。

就在越江之主怒气腾腾,忽然飞掠到一处高台附近的位置时。

一个白衣道袍的女子,勉力站起了身,看着整个江岸的满布疮痍,目露浓郁的悲伤。

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远处,似乎是她所诞下孩儿的方向,而后又望了一眼高台下,跌坐在地,神色茫然的丈夫刘杞。

陡然一咬牙,抓起了身边不远处的一把法剑,狠狠割破了手腕。

那白玉似的手腕上,登时淋漓的鲜血冒出,滴在了那法剑的剑身上,将整把法剑染得通红。

“舍我残躯,诛尽邪魔!”

陈靖姑又闭上双眼,右手持剑,默念玄咒,等鲜血将那把法剑全部染红,立时那些个血液骤然变色,绽放出了灿灿金光。

陈靖姑又猛然睁开眼,望向高天之上,正奋力扯动着越江之主龙首的裴楚,手中的法剑朝着天上一掷,轻喝道:“道友,接剑!”

裴楚几乎一瞬间,就感觉一道金光朝自己掠来,放开了紧抓着越江之主龙角的右手,朝天空一伸,一把带着金光的法剑就落入到了手中。

越江之主似乎也感受到了真正的危机,几乎瞬间就疯狂扭动了起来,口中烈焰和水浪先后胡乱喷薄而出,双翅拼命晃动,又夹杂着惊恐和愤怒的浩大之音:“我乃越江水神,我乃越江水神,杀我有天罚……”

“天罚?那天便来罚我好了!”

裴楚暴喝一声,双手将金光四射的法剑高举,朝着越江之主的头部狠狠刺下。

金光四射的法剑。

噗呲!

一声宛如雪水遇到烈火般的声音响起。

法剑从越江之主的头顶刺入,直至剑柄。

龙吟哀嚎之声,响彻天际。

呼呼的风声大作。

那龙首虎身的巨大身躯,从天空跌落。

浓云再起。

有雨落下。

装点万千山。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买命

东越城以东。

滨海悬崖之上。

乌二口中发出嘎嘎怪叫之声,不断振动羽翼,逃离到了海面的高空之上,遥遥望着山顶上的一番风云大战。

烟尘无尽地飞扬而起。

断崖上方才还勉强尚存的凉亭,几乎在一声剧烈的崩裂声后,与一个人影和大半块悬崖一齐倾斜倒地,滑向浩浩茫茫的东海里。

“大王神威!大王将这些个道人全打杀了,哎呀——”

见着那海绵骤然腾起的巨大水花,乌二又拼命晃动了两下翅膀,飞得再高几分,口中的呼喊却不曾停过。

“聒噪!”

一声轻哼从悬崖那边的山岚上传来。

乌二闻言登时噤若寒蝉,一时差点练震动翅膀飞行都忘了,好片刻才再次扇动起翅膀再次飞上高空。

山崖上。

砰地一声闷响!

一个矮瘦的老道跌落在地,口中鲜血不时冒出。

天空上,跟着落下一个白色的人影,一脚踏住老道的胸膛,俊朗的面容意气风发,只是双眼瞳孔红光妖异,闪烁之间,尽是暴虐凶残。

“老道士,有甚好处,且拿出来吧。我大老远跑一趟越州,可不能空手而回!”

躺在地上的老道士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老迈的躯体早在方才的一系列争斗里受创不轻,好半晌才吐出了几个字:“以身殉道尔,妖王不必留情。”

“哈哈哈……你这道士,懂礼又硬气,真是有些风范。”

那白衣男子舔舐了一番嘴唇,神色似有欣赏,随即又道,“我与道门也有那么点瓜葛,昔年还在道宫听过讲经,只是,今日你不出点东西,我这么轻轻放了你,可不折了威风。”

身材矮小枯瘦的老道口中鲜血不时冒出,闻言却是径直闭起了双眼,不再说话。

“唉——”

那白衣男子摇摇头,可丝毫没有半点留情,一脚踏破了老道士的胸膛。又伸手随意地在老道面前一抓,几张符箓和玉石之类的物件从老道身旁飘出,落到他的手心。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又一把扔了,弃如敝履。

“真是一点好处也无。”

远处,一道紫色的身影从悬崖之下的海水里猛然飞起。

一身华贵道袍的中年道人,此刻那一身道袍破裂,宛如风絮一般挂在身上,头发早散乱开,嘴角有殷红的血迹。只是他早已不管不顾,手中的浮尘,再度朝着那白衣人影挥打过去。

这一打,那浮尘似乎骤然绽放出了万千细丝,这一挥打之间,如同一朵有形有质的白云倾压下来。

那正踩踏着老道的白衣男子眼角余光扫过,轻哼一声,反手朝着那朝他当头落下的浮尘一抓。

“呃啊!”

那中年道人登时口中发出狂呼,双手鲜血淋漓,那挥舞的浮尘已然到了白衣男子手中。

白衣男子轻轻扯了扯,眉头忽然皱了皱,露出了一丝嫌弃之色,刺啦啦一声,生生将那浮尘给扯得稀巴烂,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妖孽啊!”

衣衫破烂的中年道人见着方才那把浮尘被扯烂,目疵欲裂,狂呼一声,又从怀中掏出了个叠成了八卦形状的符纸法器,只是不等他再有所动作,忽然一道白光飞过。

那中年道人手中的动作就顿在了那里,尸首分离。

“杀人夺宝,可不就是我等妖魔么?我这家大业大的,你这道人哪里懂得艰辛。”

白衣男子哼了一声,将那个符纸法器摄在手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再度随手扔在一旁,骂咧咧道,“又是些个不中用的,我这趟越州之行,怕是要走空一趟。”

一边说着,才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悬崖不远的一处山壁位置。

山壁凹陷进去,里面一个硕大的猪屁股正在左右晃动,一小截的猪尾巴摆动不停,可惜始终无法脱离。

白衣男子见着有趣,又哈哈大笑了一声,“土遁?这次遁不了了吧。”

说着,随手一招,一个拇指大小的圆球从山壁飞出,落到他手里。

猪道人跟着整个肥硕的身体,从那山壁里滚了出来,在地上一连翻滚了好几个圈,而后才晃晃悠悠地站起。

那白衣男子看着猪道人滑稽的模样,嘴角挂笑,“你这道人看来确实不愿意做人,不如入我苍元山,做个妖兵妖将?”

猪道人晃了晃脑袋,看着不远处已然惨死的两位同道,骤然间刺啦一声,那大白猪背上,忽然破开一道口子,一个圆脸道人从里面飞出,手中一把法剑朝着那白衣男子刺了过去,口中发出怒喝:“妖魔!”

这白衣男子轻飘飘地用手指夹住猪道人刺过来的法剑,他白皙如玉的手指,顷刻间就有了黑色的烟气蒸腾。

只是,见此情状,那白衣男子非但没有慌乱,眼里反而露出了惊喜,“这剑还不错。”

说话间白衣男子身上一道白光飞出,刺穿了朱道人的右胸,连带着他整个人一齐倒飞了出去。

白衣男子顺势将朱道人的法剑夺走,将法剑握在手里,丝毫不顾忌手掌不时冒出的黑色烟气,目光落在那些个细密的秘文符篆上,砸吧着嘴似颇为感兴趣。

跌倒在地的朱道人口鼻鲜血狂冒,胸前的伤口有殷红的鲜血不断冒出,面色惨然道:“你这妖魔莫非就只会这几下,我可是还没死呢……”

正在说话间,东越城方向有一阵阵轰隆隆的呼喊声传来。

那白衣男子微微侧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脸上先是露出了一阵愕然,“那……那江主被杀了?”

随即白衣男子脸上露出了狂喜,“哈哈哈,这趟来越州,不亏了!”

说着,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受了重创的猪道人,笑道:“这法剑我便收了,既然拿了东西,就留你一命。”

说话间,白衣男子一跃飞入高天,有清唳之声响起。

“乌二,且与我去那龙种的洞府,这江主积蓄多年,且看他收罗了哪些好东西。”

“嘎!”空中一声刺耳的怪叫响起,“大王神威,大王英明!”

断崖临海,苍苍茫茫。

天空浓云汇聚,有雨落下。

猪道人躺在地上,望着那远去的两个影子,口中喃喃:“法剑,我的法剑,早知如此,不如送与小道士……”

第一百六十六章 越州事毕

东越城,越江江岸。

地面震颤,轰然之声响起。

在江岸不远的一处码头空地上,一个头庞然狰狞的巨兽倒在了地上。

一把法剑从头顶贯入,直没剑柄。

再无一点声息。

裴楚晃晃悠悠地从天空落下,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的手脚都有些颤抖,方才尽管只是拉拽越江之主的头角,可这番角力,即便以他当前的体魄和力量,亦到了疲乏不堪的地步。

周遭的人群见着那天空跌落下来的巨大狴犴身躯,先是一阵木然,而后骤然高呼出声。

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了裴楚身上,这位在最后关头斩杀“恶神”的道人,看着似疲乏无力,却宛如渡上了一层金光。

张万夫身负十数创,衣着碎裂,鲜血淋淋,可此刻见着那江主跌落后发出的轰鸣,陡然几步拨开人群,一路践踏着无数水族妖兵的尸体,疾行赶到了裴楚身边。

“张兄!”

裴楚脸色煞白,勉力露出一丝笑容。

张万夫则犹有余勇,一步而上,搀扶住裴楚,口中大笑道:“道人,今日与尔为袍泽,是某家平生得意事。”

“好一个龙种,好一个越江之主啊,哈哈哈……”又是一阵悲怆苍凉的豪迈笑声响起。

一个赤手空拳的身影穿过人群,缓缓走到了裴楚等几人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地上的越江之主。

却是老汉兰颇!

但见这位一直腰背挺直如钢枪,似有擎天撼地气势的老人,到了此时,那身形也不自觉的佝偻下去。

花白的须发和衣着上,不知染了不知多少血迹液体,一双依旧透亮的双目里,此时有浊泪划过脸颊。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老人嘴唇轻轻颤抖,再次低声无言地念了一句。

一路从北地南下,寻踪觅迹,到了这越江之上,总算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线索,可想来人已祭祀入越江,却是再难复见。

看着眼前这位“罪魁祸首”,一时心中悲凉,实是泪落沾我衣。

那边常备军校尉向季,衣甲尽碎,左臂软趴趴地垂落在地,一条腿此刻亦是诡异的扭曲。

这是方才众人其上,颤抖越江之主时,那越江之主的几次发威,将他们弹飞甩出去所受到重伤。

只是,即便如此严重的伤,向季在旁边一名侥幸未曾受到太多伤的士卒搀扶下,也挣扎着到了越江之主的面前,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心中亦有无穷快意。

高天之上,几乎是短短的眨眼见,有浓郁的黑云再度汇聚。

风起云涌间,电光闪烁,轰隆之声大作。

点点雨水从天空落了下来。

最初还只是细雨蒙蒙,渐渐形成迷障的瓢泼之势。

东越城内外,慌乱、茫然的人群,再度仰头望向天空,看着那倾泻而下的雨水,无数张面容沐浴在雨水里。

“真是那越江之主,是那妖魔作祟,害我无数生民……”

到了此时,有些头脑的,活着方才见到越江之主肆虐一幕的,甚至一些听到越江之主死前拼死高呼的,见到了高天上落下的大雨,心中大抵已然明白。

“贼老天!”

在那风雨之中,骤然有一声如孤狼咆哮的呼号响起。

那是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农,跪倒在泥泞的地上,仰天哭嚎。

“耶耶,你在哪里啊?”

有跌跌撞撞奔跑的小小身影,望着那遍地的尸身,哭喊不停。

“儿啊,儿啊,莫要吓为娘!”

有步履蹒跚的老妪,栖栖遑遑,沐雨找寻。

江左岸上,本来能行大船的码头已然毁坏殆尽,遍地的污泥之中满是倒地不起的尸身。

有放浪形骸,一路高喊着要吃江主血肉的泼皮,有战战兢兢但在濒临绝境最后爆发血勇的常备军士卒,有一腔血勇搏命的许许多多百姓。

城内城外,几百几千几万,不可计数。

尽在这烟雨之中。

裴楚在张万夫的搀扶下,渐渐缓过了劲,踉跄地朝前走了两步。

望着雨中疮痍遍地的场景,心头殊无半点喜悦。

今日东越城,前边妖女蛊惑人心祸乱一城,之后又是越江之主肆虐,不知多少人罹难。

从杨浦县到峄山府君再到今日越江之主,一路所见所闻,让他对于这方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有妖人,肆意煽动人心,以邪法祸乱。

有恶神,以权柄压着天时,害民食人。

鬼魅、妖邪、旁门左道……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惟幸甚这红尘浊世,有血性豪气,有慷慨不屈,有侠义肝胆,有勇烈难当,抛得头颅,洒得热血,为我人道立!”

裴楚轻轻吐了一口浊气,目光扫过一旁的张万夫、兰颇和向季等诸多人等,复又再次变得坚定。

站在裴楚身边的张万夫似感受到裴楚方才一瞬的情绪,目光望向随着丁济还能勉强站起身的寥寥数人,忽然放声道:“道人,某家入越州时,还小看南国儿郎,今日方知,天下遍地英雄。”

“张兄说的是,我一路行来,遍地英雄,谁又能说我人间无英雄!”

裴楚想起当日江上相遇,张万夫纵酒高歌,放浪形骸,确实有一种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倨傲,而今日一战,能让这位反贼动容的,不是他和向季、兰颇几人,反而是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兄长哥哥的泼皮,那些烂到了泥里的常备军,那些最后一刻疯狂涌来的诸行百业的血性男儿。

“愿有一日,能见得这天下,稻菽千重浪,英雄下夕烟。”

……

“娘子!”

这时,不远处的高台上,一阵哭喊声传来。

“仙姑,是陈仙姑!”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方才越江江水倒流,十多丈高的巨浪胜过越州城墙,那等犹如倾天之势,全赖这女子独力支撑。

不说术法神通到了何等地步,便是这股气魄不让任何男子。

裴楚望向高台方向,想起方才陈靖姑借他法剑诛杀越江之主,登时几步走到越江之主的狴犴本相前,拔出了那把法剑。

剑身非铁非木,金光已然褪去,却也不见半点血迹。

等裴楚和张万夫几人走到高台附近,就看到一身脏乱不堪的县令刘杞,扶着陈靖姑从高台上走下。

“姊姊!”

人群里,少女阿夹见到这般场景,连忙冲破人群,跑到了陈靖姑面前。

此刻的陈靖姑,面无半点血色,手上的伤痕堪堪结痂,只是出乎意料的,似乎比之前的虚弱模样还要好处一些。

可即便如此,少女阿夹看到陈靖姑这般模样,依旧泪如雨下,在陈靖姑身边俯身说道:“姐姐,小郎在我怀里,你看看,他长得可像你了。”

陈靖姑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看着少女阿夹道:“辛苦你了,阿夹。”说着,又看了一眼旁边走过来的少女阿石,再次道,“还有阿石。”

“姐姐,理所应当之事,不敢谈辛苦。”少女阿石身上亦是狼狈不堪,听闻这话连忙说道。

少女阿夹又朝后方指了指,说道:“姐姐,还有这位阿妹,方才是她一路帮着我呢。”

说话间,陈素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走到陈靖姑面前,脸上露出又是欣喜又是担忧之色,“仙姑,我与你同姓,我叫陈素。”

“叫我姐姐便成。”陈靖姑笑着看了看陈素,“多亏了你。”

说着,又向少女阿夹道,“阿夹,把孩儿给我。”

少女阿夹闻言,急忙将包裹中白布中的婴儿交到了陈靖姑手中,眼中的泪水,又簌簌落下。

陈靖姑看着怀中的婴儿,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轻轻哄了一阵,伸出手指又在婴儿额头轻轻点了一下,身上的气息越发萎靡了下去。

“仙姑。”

这时,裴楚从人群中走上前,冲着陈靖姑行了一礼。

即便此前未曾见过对方,但今日在越江之上的这番作为,足以让裴楚心中颇为感怀。

“哥哥!”

陈素在一旁看到裴楚出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步走到裴楚身边,轻轻喊了一声。

“做得不错。”

裴楚看着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点头应了一声,他方才虽未能察觉陈素在哪,但这番对话,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而后,目光再度望向陈靖姑,将手中的法剑地上,“多谢仙姑方才借剑。”

陈靖姑微微将目光从婴儿脸上移开,望向站在雨中的裴楚,淡然笑道:“道友为民除害,失了兵刃,这法剑便送于你了。”

说完,也不再看裴楚,望向了一边的刘杞,“官人,我们回家去吧……”

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一手抬起似在为婴儿遮挡雨幕,男子目光关切,脱下了脏兮兮的官袍,又罩在了女子和婴儿上方。

两个少女一左一右陪同着,唧唧一声怪叫,之前一番大战不知跑道哪里去的白猴又出现,站在几人身前,又是蹦又是跳。

大雨朦胧之中,几人就这样渐渐远去。

“哥哥,仙姑会没事吗?”陈素站在裴楚身边,看着几人远走,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袖。

裴楚目送几人,一时也无言语。

“快看,快看!”

忽然,人群之中,有惊呼声响起。

越江江面上,骤然出现了一个漩涡般的滚滚激流。

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江水中飞射而出,清唳一声,遥遥飞向远处。

空中欣喜的声音落下,“这一次,总算不曾白跑一趟,这龙种倒是有不少好东西。”

后面,又跟着一个黑色的老鸹,同样从水里飞出,遁入高天。

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大王,且等等我。”

正当裴楚见着这两个身影,尤其是那老鸹时,下意识举起法剑心中警惕。

忽然,江面之上,突然一个浪头掀起,一座残破的宫殿,蓦地从水下冒出。

只是那原本看着应当是美轮美奂的宫殿,似乎遭了外力的破坏,已然碎裂不堪,甚至连宫殿外间装饰的珊瑚珠玉,都不见半点。

宫殿内,又有一阵阵的惊呼和喊声传出。

一个巨大的白螺突然浮在江水之上。

那白螺上坐着谢采文谢瑞一家,又有许多各色的少女。

在江岸边悲怆难忍的老汉兰颇,骤然见着那白螺上的一个白发的少女身影,再次老泪纵横,几步奔跑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疯病

北风卷地白草折,大地苍茫,飞雪皑皑。

已是年关时节,虽说这些年年成不景气,但陵扬村内今年还算有些年节气氛。

几十个衣着单薄面有菜色的农户,满脸喜气地从村中大户高家走了出来,人人手中都拎着一二斤的米面和几两腌肉,正冲着门内的管家拱手作揖。

“高老爷长命富贵!”

“小少爷吉星高照,过上几日定然好起来。”

“承蒙高老爷关照,能够让我等乡亲过个好年。”

……

一声声的高呼不断的在人群之中响起。

站在门口的管家高淳是个四十许的中年人,一身夹袄厚实光鲜,看着那些个领了东西后的泥腿子们,一张张爬满皱纹沧桑的面孔上几乎快笑出一朵花来,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各位乡亲这就回去吧,过个好年,这是我家老爷恩德,你等也莫要忘了,为我家少爷祈福啊!”

“一定一定。”

“俺回去就给少爷立个生祠,让俺婆家日夜为少爷祈福。”

“家里也有几个小子,今晚就让他们磕头祈求,总要让少爷好起来。”

人群里七嘴八舌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不少性子活泛的,面上有光,嚷得尤其大声,恨不得这高家里的人都能听得真切。

只是众人嘴上虽然这般说着,但飘忽的眼神,和不时看着左右同伴手里的东西,到底又多少诚心就不太好说。

出了这高家大宅,有些个憨厚的脸上还挂着笑,嘴里念叨着高老爷诸多好处。

一些个平日里有些怨气的,这会儿可就没什么笑脸了,看在手里两斤米面和几两干肉的份上,不朝高家大宅唾上一口,就算自家厚道仁义。

有损一些的则嗤笑两声,骂咧咧道:“嘿,巴不得那高家少爷再浑噩些日子,再给俺们送上机会米面。”

这高家平日里虽说不算欺男霸女之辈,可这些年来这陵扬村里,大家伙的地是越来越少了,除了少数几个还有那么几亩薄田外,村中大半的田里都到了高家。

这村里一多半的人都靠着给高家佃租谋生,许多人嘴上不敢说,心中总还是有杆秤。

……

高家大院内。

高家老爷高绍义年约五十许,一身锦帽貂裘,正背着手在暖烘烘的大堂内来回踱着步子,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容。

走了几步,端起一旁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听得外面又脚步声传来,又砰地重重放下,急忙问道:“东西都送出去了?”

管家高淳刚进到大厅,就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消解了身上的寒意。

听到大堂前自家老爷询问,不敢怠慢,赶忙几步走上前,微微弓着身道:“家家户户都是二斤米面和三两腌肉。”

“唉——”

听到管家已经将东西送了出去,高绍义长叹了口气,扶着膝盖慢慢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只希望有用啊!”

“老爷您这般心善,少爷又是个有福气的,定然能好起来。”一旁的高淳连忙说道。

高绍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靠在椅子上微微闭起了眼。

高淳见此情景,立刻收声不语。

在高家做了十几二十年的管家,他于自家老爷再是了解不过。

这陵扬村虽然拢共就百多户人,以高家的家大业大,一家送上些米面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到底还是让自家老爷感到肉疼了。

不过,比起少爷的事,这点肉疼终究算不上什么。反正被他们吃到肚子里的,来年终归还是要一起还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

正在这时,大厅门外忽然一个丫鬟焦急的声音响起。

旁边的高淳眉头一皱,这些个丫鬟家丁都是他在管,这般情状,着实让他在自家老爷面前丢了颜面,登时连忙喝道:“叫嚷个什么劲儿,出了什么事?”

“少爷,少爷……他……”丫鬟似乎跑得有些急,一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整,“少爷他又犯病了……”

“什么?”

正闭着眼心中肉疼的高绍义几乎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急急忙忙朝着后院跑去。

一旁的管家高淳见状,瞪了那说话都不太利索的丫鬟一眼,又赶忙跟了上去。

高家后院的一处小院内。

一棵老树早已枝叶凋零,只有枯瘦的枝干上有多日积雪形成的冰棱。

院中的积雪显然有下人扫开了一些,中间留出了一条三尺宽的干净过道,只是两旁的花卉草皮,已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高绍义一进入小院,就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顺着声音方向望去,一眼看到了在院中雪地上来回飞奔的身影。

小院中飞奔乱跑的是个约莫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全身脱得赤条条的,满脸傻笑地在院子里来回飞奔,口中不时喊着“真好玩”“你们快来一起玩雪”之类的字眼。

那些个小丫鬟见到这番情景,一个个面颊羞红,只是又不敢走,只能微微侧头转过了身。

唯有几个家丁,一直冲上前去,不断地拉扯那光溜溜的年轻人,只是这年轻人看着瘦弱,不知为何却力气极大,再加上身上又没个衣物可拉拽,三两个人都抓他不住。

那年轻人看着高绍义进来,一手还将那些个握在手里的碎雪扬起,又冲着高绍义傻笑,“爹,快来与我一起玩雪啊!”

“混账东西!”

高绍义见到这番场景,登时气急,可不等他再多说,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雪球飞来打在了他的面颊上。

旁边跟着进来的管家高淳见状,急忙上前要为高绍义掸去碎雪,却被高绍义一把推开。

高淳当即又冲着那些个追赶的家丁和丫鬟,喝骂道:“还不快把少爷拉回房间,若是冻坏了少爷,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几个家丁听得这一声喝骂,又是一番追赶,只是依旧还是抓不住那个青年。

直到高绍义在旁看得,又是怒骂了一声,这些个家丁才敢真正放手。

这少爷是老爷的心头肉,虽害了疯病,可没老爷吱声,又真哪有人敢用力气。

一时间,三五个人一拥而上,将那个赤着身子的青年按倒,又是抓胳膊又是压腿,旁边又有红着脸的丫鬟急忙递上了厚实的衣物,一行人这才将青年给制住,往屋子里抬去。

高绍义看着青年被抬进屋,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狠狠地瞪了旁边的高淳一眼,喝道:“那道长呢,他不说送了米面,良儿会没事的么,怎么这还不到半日又犯病了?”

“道长——”

高淳微微语塞,他方才就顾得给陵扬村的人发放米面,哪有去注意那位道长这会在那里。

好在旁边这时有个丫鬟低低说了一声,“道长正和他那个随从的女娃儿正在吃席面,已经上了十几道菜了。”

高绍义闻言脸色登时一黑,恶狠狠地吼道:“还不快去请道长过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狐

高家大宅的另外一处院落内。

一间还算堂皇的客厅里,大红圆桌上,各种荤素菜肴和蔬果摆放整齐,虽不见得如何精致,但也算丰盛。

桌前。

一个年轻道人轻轻端着酒杯,仰头望着窗外的风雪。

道人身穿单衣,虽窗外的寒风不时贯入房内,但他却似察觉不出什么寒意,只是目望苍茫的雪天,无声地笑了笑,“真是好雪啊!”

“哥哥——”

一声轻呼在裴楚耳边响起。

陈素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眯着眼睛笑道,“哥哥,快吃饭啦,待会菜都凉了。”说着,又冲外面努努嘴,“而且,哥哥让人家送了那么多东西出去,说不定等下要来赶人了。”

“哈哈……”裴楚轻笑一声,“我这是帮他们积善行德,理当谢我才是。”

“哥哥是故意捉弄人么?”

陈素端起一个碗,轻轻地抿了一口,砸吧着嘴,眼里泛起笑意。

“倒也不算。”

裴楚笑着摇摇头,举起手里的酒杯一口饮尽,尚有几分温润的酒水入口,再望着窗外皑皑雪景,一时心中有了几分杂乱的思绪。

离开越州到现在已经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一路出了越州,又转道经过盘州,而后直上北地。

大周朝幅员辽阔,号称天仑山东南万里为赤县神州,共有一十九州之地,其中越州盘州这些不过是山河一隅,算是南边荒蛮之地,想要真正看一看这方世界的人文风貌,自然要北上进入大周核心。

两人如今在的这陵扬村是越州西北面与盘州相接的宁州地界,往东是扬州,往北是益、梁二州,北部则是中州、司州和雍州等地。

宁州虽还不算北地,但地形平坦,没有越州多山岭,北风南下,在冬日时节,亦是有大风大雪。

“道长,道长……”

正当两人吃饭间,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裴楚头也不抬地和陈素继续吃起了桌上的菜肴,这满桌的菜蔬虽是不少,但二人现在体魄强健,饭量也远胜常人。

呼喊声渐近,管家高淳从门外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一看到裴楚就急忙喊道:“道长,我家少爷又犯病了……”

“高管家可要一起用饭?”裴楚抬头瞥了一眼满脸焦急的高淳,笑着问道。

“唉哟,道长,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老爷还在等着呢,我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高淳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心急火燎地望着裴楚,若非他之前去延请大夫时,恰好失足落水,幸被裴楚救起,见了裴楚登萍踏水的神异,恐怕他这会非得把两人打出去不可。

眼见裴楚神色淡淡,高淳急忙又道,“道长,您说我家少爷是福气太盛,分润一些给周遭的邻里乡亲,我这已经做了,村中家家户户都送了米面,可少爷……他还是不见半点好啊。”

“不急!”

裴楚放下筷子,忽然又遥遥望了一眼窗外远处,笑了起来,“管家可去门外看看,或许为你家少爷治病的人,应该要来了。”

“嗯?不是道长么?”高淳闻言愣了愣。

裴楚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从外面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喊道,“外……外面,又来了一个人,说能治好少爷的疯病!”

高淳再度望向裴楚,一时莫名所以。

裴楚摆了摆手,继续拿起筷子吃起菜肴,看高淳还愣在那里,登时笑道:“管家且去!嗯,记着先别透露我在此间。”

高淳见裴楚这般做派,心中疑惑,不过裴楚在他心中是高人,一时无奈,只能转身离去。

看着那管家和小厮离开,正在大快朵颐的陈素停了下来,望着裴楚道:“哥哥,那高家少爷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他啊……”

裴楚轻轻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遥遥望向远处,“一会儿去看看就知道了。”

……

高家大门之外。

此刻,正站着一个身穿鹤氅,颇有风采的俊朗青年,一见到高淳从里面走了出来,顿时拱手作揖道:“在下姓古,雍州人士,听闻贵府公子有恙,医药无及,特来一试。”

“真是来治我家少爷的?!”

高淳心中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将这名叫做古巍昂的青年请进了府中。

小院内的门外,高家家主高绍义正心急如焚,突然见得管家高淳带来了一个陌生男子,顿时眉头一紧,当即就要喝骂出声。

那边高淳却已然抢先一步,上前朝着高绍义禀告道:“老爷,这位古先生自称能治得少爷的疯病。”

高绍义心中焦躁不安,闻言也懒得再去理会高淳找来的人,为什么是不昨日那个到家中的道人。打量了这位姓古的青年,问道:“先生可是医者?”

“在下以符术治病为业,漂泊江湖,小有名声。”姓古的青年一幅高人做派,看着高绍义问道,“不知令郎是何时开始发病的?”

“半月前。”这次不等高绍义开口,旁边的高淳已然替他回答,“前日大雪初霁,我家少爷带着家丁,去山中打猎,回来之后便开始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古姓青年似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高绍义看得心焦,忙问道:“先生真能治我家孩儿癔症?”

姓古的青年点点头,答道:“请试之。”

当即几人便进了屋。

说来也怪,这姓古的青年一进屋之后,那躺在床上,被几名家丁按着手脚的高家少爷,忽然就全身一松,不再做挣扎。

这名古姓青年又上前,轻轻拍了拍高家少爷,伸手从对方的鼻耳中取出了几撮白灰色的毛发,然后走到高绍义面前,“令郎并非害了疾症,而是遭妖物戏弄,所以失了魂。”

“竟是这样。”高绍义看着古姓青年手中的毛发,微微后退了一步,面露惊骇之色。

他其实心中多少也有些猜测,此前请了不少大夫医师,都是无用,想来可能的也就是鬼魅了。

也因如此,管家高淳将途中遇到的那个裴道人带回府后,他招待殷勤,又听了那裴道人的话,为村中乡邻发放了米面等物,为儿祈福。

此刻见得那古姓青年手中类似于狐狸毛发的物件,心中惊惧自不待言。

那古姓的青年望了一眼高绍义变幻的神色,出言道:“高翁不必忧心,我为令公子作法招魂便可,只是……”

“只是什么?”高绍义见着古姓青年找出了缘由,心中刚刚有些热切,这会闻言却又有些紧张了起来。

那古姓青年揉了揉肚皮,“只是在下行路已久,腹中饥饿……”

“好说好说。”

高绍义连连点头,转而望向高淳道,“快请古先生到厢房住下,然后命人备上一桌酒席。”

高淳神色诧异地望了一眼这古姓青年,心中虽觉怪异,只是并未多说,点头应是,领着这青年去了一旁偏院的厢房。

等高淳再次回来,高绍义依旧站在自家儿子的门外,背着手来回踱步,不时长吁短叹。

近些年天时不佳,各地多有不靖,但高家不但未曾受到太大影响,反而田产日渐增多,竟有几分蒸蒸日上的感觉。

本来高绍义还颇有些得意,自诩经营有方,但偏偏他膝下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害了癔症,这下便是万贯家私也没个用处了。

转眼间,管家高淳又从外院走了回来,朝着高绍义行礼道:“老爷,那位古先生我安排妥当了。”

“这便好。”高绍义轻轻颔首,“等那古先生酒足饭饱,我们就得让他为尧儿招魂做法。”

高绍义说着,又望了一眼高淳,“对了,你请回来的那个道人,他是……”

“老爷老爷……”

正说话间,外面又是一阵呼喊声响起,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高绍义登时又皱起了眉头,这些时日他心中着实烦躁。

一旁的高淳急忙上前呵斥道:“没见着老爷正在说话,你瞎喊个什么劲儿。”

那小厮面色微白,跟着嗫嚅道:“是……是外间又来了一个女子,说是能……能治少爷的病……”

“又来一个?”高淳闻言眼睛圆睁,面露惊愕。

高绍义也是觉得古怪,问道:“又有人来治病?”

“老爷,你看……”高淳回头看了一眼高绍义,目光似露出询问之色。

“请进来吧。”

高绍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虽然那古先生说有招魂之法,能治癔症,但他心中还是没底,能多来一个人瞧瞧也是好的。

高淳当即会意,很快就出了门。

不多时,就领着一个看着约二十五六,姿容不俗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怎会来我府上?”高绍义看着这女子出声问道。

那女子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微笑道:“小女子姓王,颇通几手岐黄之术,今日路过贵宝地,听闻高翁家中郎君害病,是以前来诊治。”

“老爷,这……”旁边的高淳听完着女子的话,目光有些狐疑,转而望了往高绍义。

高绍义犹豫了一阵,而后道:“我儿怕是遭了鬼魅邪祟之事,寻常医者恐难有作为。”

那王姓女子又笑道:“小女子自幼随家人修持,亦懂得几分巫舞神答,能呵禁鬼魅,愿得一见。”

高绍义微微沉吟一阵,他不是黔首百姓,多少有耳闻一些僧道巫觋之事,这女子来得虽然蹊跷,但前面已经有裴道人和那个姓古的青年,心中忧虑之下,想着再来一个也无妨,便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还请姑娘为我儿诊断一番。”

几人再次进了屋,那王姓女子仅仅只是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高家少爷一眼,便花容失色,惊声道:“此郎君是被狐妖**,若不速治,久了便有性命之虞。”

高绍义闻言登时冷汗涔涔,方才那古姓青年一番说辞,他已然惊吓到了,如今又见着王姓女子这般说,越发紧张了起来。

高绍义当即朝着那王姓女子行礼道:“还请姑娘为犬子医治。”

“此事不难。”王姓女子摆手笑了笑,“只是我今日尚未用过餐,还要劳烦高翁。”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高绍义六神俱乱,忙不迭的点头。

几人出了屋,又来到小院内。

旁边的高淳,这时又在高绍义耳边说道:“老爷,方才那古先生也是这般说辞。”

那女子闻听此言,极为讶异道:“府上还有其他人为高翁郎君诊治过?”

高淳当即将先前的那位古姓青年的话说了一遍。

王姓女子听完,轻轻摇头,朝着高绍义和高淳道:“两位如何知晓那古先生不是狐妖呢?小女子一路便是追索那妖孽方才来到贵府。”

这话一出,高绍义和高淳两人齐齐变色。

高绍义口中喃喃:“对啊,那古先生来得蹊跷,若他就是……”

旁边的高淳这会则突然想起了之前他半路遇上,带回到府中的那个道人和女娃儿,同样觉得古怪,莫非他二人也是……

正在此时,外面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多谢高翁一番招待,在下已然吃饱,可以为令公子招……咦?!”

走进来的正是方才被高淳请去用膳的古姓青年,这青年一进屋面色骤变,惊诧道:“高翁,这女子是狐妖,如何敢请它到屋内来?”

高绍义和高淳两人闻言,再次大惊,转头望向那王姓女子,只见多方姿色出众,又想到她是一人独行,这骤然上门诊治,着实蹊跷。

那王姓女子听到被指责为妖,登时柳眉倒竖,娇声斥道:“果然是妖狐,竟然敢在此搬弄是非,快快将这人拿下。”

古姓青年毫不示弱,喝道:“你这妖孽,分明是你以魅惑之术,让高家公子染了癔症,还不快束手就擒。”

“好个妖魔,竟敢血口喷人!”

王姓女子闻言大怒,当即长袖一甩,飞出两道匹练,朝着那古姓青年打去。

那古姓青年轻巧避开,抬手间就扔出了一个泥球,砸向那王姓女子。

王姓女子又闪身避开,再次用长袖的匹练,朝那古姓青年打去。

两人这番打斗,动静并不算大,却吓得旁边站着的高绍义和高淳惊骇欲绝,抱头乱窜。

正在这时,小院的墙头,忽然又有一个身影落下。

“贫道早在五里外就嗅得这里妖气冲天,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妖孽。”

从墙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留着长须的道人,一见到古姓青年和王姓女子,登时厉声喝道。

两人看到这长须道人,当即停手,反口骂道:“你这狐妖,如何敢假扮道士迷惑于人?!”

那长须道人刷地一声从后背拔出了长剑,怒喝道:“妖孽,我看尔等修行不易,还不快快显出原形,离了这高府,再敢留在此间,莫怪贫道不客气了。”

“呸!你这狐妖,安敢放肆!”

一男一女两人齐齐朝那长须道人唾了一口,而后又相互怒目而视。

嘶——

已经跑到了小院外的高绍义和高淳二人,见着这番场景齐齐吸了口凉气。

一些个家丁仆僮更是早就闹做了一团,又是惊恐又是迷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混乱间,正想要跑出小院的高绍义和高淳二人,忽然就见着眼前站着一个年轻道人和一个衣着干练的小姑娘。

两人脸色瞬间白了一片,那高淳用手指着裴楚,讷讷道:“道……道长,你……你,你莫非也是……”

裴楚摇头失笑,转而望向陈素道,“这场戏看得如何?”

“哥哥,太有意思了!”陈素眼里似冒着光,这样接二连三的登场,着实让人觉得有趣。

裴楚又笑了笑,“都是些刚刚化形的小妖,去吧,料理了他们,也免得聒噪。”

“好嘞!”

陈素笑着应了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几步就朝着小院内的三个身影扑了过去。

一阵噼里啪啦的厮打声顿时响起。

裴楚又转而望向高绍义和高淳二人,笑着道:“贵府确实是福气太盛,以至招来诸多鬼魅妖邪。员外往后当多多分润一些出去才是。”

说话间,陈素已从院内走出,一手提刀,一手拎着红黄白三头狐狸,扔在了几人面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罡五雷法

“道……道长……”

小院外,高绍义、高淳和一众远远退开的仆役,见着那三头毛色各异的狐狸,被陈素随手扔在地上,一个个登时面色大变,噤若寒蝉。

好半晌,管家高淳才缓过来几分劲,伸手搀扶起了高绍义,又冲着裴楚和陈素拱手作揖道:“多谢道长与小仙姑,为我高府除去祸害!”

“多谢道长,多谢这……这位小仙姑……”

稍稍稳住了心神的高绍义,此刻眼里隐有泪水泛起,“前番是高某不识真人当面,以至于被这些个邪祟所偏……”

“高翁不必如此。”

裴楚轻轻摆了摆手,稍稍俯下身,细细察看起了地上的三具狐尸,微微蹙起了眉头。

“哥哥,这些狐狸有什么来历么?”

一旁的陈素见裴楚皱眉,将手中的短刀收起,走到裴楚旁边轻声问道。

裴楚轻轻摇了摇头,“应当就是左近山中的野狐,大约是机缘巧合成了精。”

陈素下手并没有留情,三头狐精都已毙命,这点狠辣是她从那老卒兰颇身上学来的,不过裴楚本身也没准备问什么。

高绍义之子高尧,之所以会犯了疯病癔症,他大概也推断出来的前因后果。

此前高尧去山中打猎,不经意间着了这几个狐精的道,外人虽看不出来,但内里的手段不外乎就是狐毛、泥巴堵塞七窍,断绝五感,又以某些**之术,坏了心智,使人变得疯疯癫癫。

裴楚昨日就见过高尧一面,当时他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有异。当时,他之所以没出手,等的就是想看看这些个精怪之流敢不敢上门,不想,还真的来了,并且一次还来了三头狐精,相互之间又有敌对攻讦,倒是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道长,道长……”

站在旁边等待了片刻的高绍义,见裴楚依旧在观察三头被陈素斩杀了的妖狐,又再次喊了一声。

裴楚轻轻站起身,目光望向远处的天际,冬日有雪,天色略有几分阴沉,只是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郁。

这三头狐狸在裴楚眼里不算什么气候,寻常猎户或者身强力壮之人,有准备的话拿下他们都不算难。

只是,他从越州出来后,一路所见,多有鬼魅妖邪出没,是以心里多少有些想法。

在这方世界,裴楚最早见着的两个精怪之流,就是那个曾讨封之后给他指路的黄鼠狼和那个物老成怪的虎姑婆。

在以往大周各地虽有妖魔之事,但一来禁妖、镇魔二司有镇压各类妖魔,并不多见,再来就是不论草木野兽,似乎也没那么容易成精,远不像如今这般多。

这大抵就是他了解到的“人道气运将尽”的说法,万类齐争,是以这些鬼魅魍魉都冒了出来。

“道长……”

这时,扑咚一声忽然在裴楚身边响起。

高绍义满脸的愁容和焦虑,跪倒在了地上,望着裴楚哀求道:“道长,小儿被这些妖魔鬼祟所害,还请道长解救一二,我高家必结草衔环,报答道长的大恩大德。”

“小事尔。”

裴楚回过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高绍义,伸手轻轻将起搀扶起来,“高翁牢记我先前所说的话,福气太盛不是好事,多回馈乡里吧。”

高绍义摸了一把眼眶里隐隐泛起的泪水,连忙点头道:“是是,我往后一定修桥铺路,多为乡亲谋些生计。”

裴楚摆了摆手,对于高绍义的话全然没有在意,有些东西不是嘴上说说的,阶级立场有时候自然会决定一些东西。

不过,现对于这种封建时代的阶级矛盾,他并没有要立马插手的打算。

经历了如此之多,他明白这方世界,终究是伟力归于自身,有鬼神妖魔存在,镰刀和锤子想要掀翻一切,并不容易。

他需要看得更多,了解更多才行。

抛开脑海里那些不时泛起的念头,裴楚又冲一旁的管家高淳道:“劳烦管家搬张桌子过来。”

高淳面对裴楚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听到裴楚的吩咐,连忙应是:“小人这就去。”

裴楚又朝站在一旁的陈素道:“素素,去把包袱里的符纸和朱砂拿来。”

不多时,高淳领着几个家丁就搬来了一张长条木桌放在小院外。

陈素将取来的符纸铺好,又将朱砂碾成红墨,侍立在旁。

裴楚走到桌前,轻轻拿起毛笔蘸了红墨,轻轻念道:“元气未判,未始有雷,太虚既开,太极始立。太极之数五,五居乎中,中黄正气,同乎一初,散在万物,遂分阴阳。阴阳之炁,结而成雷!”

最后一个“雷”字落下,裴楚提笔写就一符,符成而隐有电光。

裴楚搁笔后退,指着桌上画后的符箓道:“此符贴于贵府公子卧室门廊,癔症自去!”

“多谢道长!”

一旁侧立的高淳伸手就要去拿起那张符箓。

裴楚却突然喝止了对方,道:“这符有神异,管家触碰不得。”

高淳面露尴尬,连连致歉道:“是小人唐突了,唐突了,道长莫怪,道长莫怪。”

裴楚摇头笑了笑:“我阻管家,非是为了符,而是为了管家为好。”

说着,裴楚又看向一旁的陈素,“素素去为管家贴符吧。”

陈素站在一旁皱了皱鼻子,又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探出右手掐住符纸,隐约间高淳就见得细密的犹如雷电之光在陈素手中闪烁。

旁边高家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似没有想到这么一张普通的符箓竟然有这种的神异。

裴楚又出言解释了一句:“此为五雷治邪符,五雷之力虽是微薄,但寻常人触碰难免伤身。”

说话间,陈素已经拿起符箓,进了小院,走到了高家少爷高尧的房门口,轻声一跃,将那道五雷治邪符贴在了房门正中。

一起跟着进入小院的高家众人,只觉得隐约间似乎能够听到细密的轰轰之声。

“哎呀,少爷醒了!”

“尧儿,尧儿……”

几声呼喊之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小院外,陈素拍着手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张小脸似乎挤在了一起,若是细细观察,还能够看到小姑娘的头发有些都竖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裴楚道:“哥哥,下次还是你自己贴吧!”

“哈哈哈……”

裴楚看得有趣,笑了起来:“五雷治邪符有雷霆之力蕴藏其中,你长久接触,洗练肉身,日积月累之下,于你的武艺提升大有裨益。”

这是裴楚在越州当日诛杀了越江之主后,无字书显圣给出的一门法术,名为“天罡五雷法”。

五雷为天雷、地雷、水雷、神雷、社雷。

天雷者,能主劫运,擒治天妖;地雷者,主祷雨祈晴,节制地袛;水雷者,主役雷致雨,拯济旱灾;神雷者,即五行神雷,故主杀伐;社雷者,主杀古器精灵,伏原故气。

修行“天罡五雷法”,又需要先掌握“取天罡炁法”和“呼风唤雨之术”,所以又可称为“呼召风雷”。

这门雷法博大精深,玄奥高深,不逊于裴楚之前所修行的《三洞正法》,共有三层境界。

小乘雷法以外伎为主,催符念咒以施令,打醮作科以祷祈,升表发素以通真。此等雷法无须内炼,只需持箓领职,照本宣科,即有所成。

中乘雷法为内外兼修,璇玑雷枢以开筵,存思变神以化真,召劾将班以驱使。外炼为表,内炼以为用,修成后可使役雷霆、呼啸风云。

大乘雷法以内炼为主,炼法通先天一炁,修道合原始之神,人身天地而合一。修成后,用念可祈禳,身动则雷启。

其修炼方法,第一步便是要存想。

“凡欲朝元,入靖,步行空罡,面北,以净席一领,酒果各一份,磕齿九通,五藏百关出白气侑侑,良久,气变化作军卒万人。又存在五藏百关出黄气侑侑,良久,气变化又作军卒万人。又存五藏,六腑……”

裴楚方才所画的“五雷治邪符”便是运用了小乘雷法,他虽没有持箓领职,但无字书神异,一点灵光书符篆文,亦有奇效。

雷法有治降收伏、斩杀灭形之效,于鬼魅邪祟缠身,一张符足以镇之。

只是雷法艰深繁奥,是将内丹与符箓咒术融为一体,既讲存思、存神、内丹修炼,又讲祈禳斋醮、符箓咒法。

从裴楚离开越州至今数月时间,也不过是在小乘阶段,能够催符念咒以施令而已。

第一百七十章?老僧

陵扬村。

村前小路多半已被积雪覆盖,白色的雪地上有许多杂乱的黑色脚印。

“道长不如再留上几日。”

“雪路难行,道长还是莫要走了。”

“多谢道长为我儿治了伤病。”

七嘴八舌的声音从村中响起,一群乡民拥着两个人影从村中缓缓走出。

裴楚一身青衣道袍,大袖飘飘,虽迎面有霜风吹打,身形却依旧傲然挺立如松,不见半点寒意。

一旁的陈素一身淡白素衣,外披了一件红氅,与白白风雪之中,俨然如一朵怒梅绽放。

裴楚站在人群中间,望着围在身前身后的一群乡民质朴的面容,抬手行了个稽首礼,微笑道:“诸位留步吧!天寒地冻,大家还是在家中歇息为好。”

人群之中,一个拄拐的颤颤老人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壶老酒,冲着裴楚道:“道长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且饮一杯我家的老酒,御御风寒。”

说话间,旁边又上来一个三十许还算健壮的汉子,取出了两个陶碗,倒满了酒水,递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和陈素两人一一接过,裴楚举碗冲着众人遥遥示意,“承蒙好意!”

“多谢!”

说着,裴楚和陈素两人一起举碗,将酒水饮尽。

那脚步踟蹰的老人见裴楚一碗酒水饮尽,又上前轻轻拉着裴楚的手,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道:“道长往后若有闲暇,经过我陵扬村,定要前来做客。”

“是啊,道长,日后若有经过此地,千万来我等家中做客。”

“高老爷降了今后三年的田租,我等也能过上些安生的日子……”

杂乱的说话声又再次响起,语气里多是对裴楚的感激之情和对未来几年生活的憧憬。

“哥哥,村民们都感谢你呢!”

旁边的陈素放下酒碗,看着众人感激的目光,小脸上也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她跟随裴楚一路已经走了不少地方,最喜欢的便是这个时候,收获其他人的感激。

裴楚面上则没有太多表情,他在陵扬村已呆了五六天的时间,除了为高家的驱邪之外,就是附近的一些乡民治了一些病症。

他如今开始修行雷法,雷法里除了驱邪治魔,另外还有就是诸如解灾、祈福、禳病、内炼等诸多之用,再加上他此前所掌握的“刺肉不痛法”和“祛毒符”,一些个小病小痛基本上手到擒来。

再加上由于裴楚的劝说,那高绍义降低了三年的田租,消息传出后,又让这些个乡邻越发对于裴楚感恩戴德。

只是这些东西,对于裴楚而言,实在谈不上什么。

看着一旁的陈素似乎颇有喜色的模样,裴楚又伸手轻轻揉了下小姑娘的头发,“以后有空再和你讲讲些卫生、疫病之类的知识,虽不见得一定有用,但病从口入,风邪入体,大抵有些东西还是能够避免的。”

“哦——”小姑娘拖长着声音,眼里露出茫然。

和裴楚北上的这几个月时间里,之前漏下的一些个作业,可是都在补上,如今听到有新的东西要学,倒是有点不明所以。

高淳立在道旁,眼望着裴楚和陈素两人准备离去,面上微微露出了几分不舍之意,出声挽留道:“道长,小仙姑,我家老爷还在看护少爷,无法相送,还望莫怪。这冬日风雪难行,我看二位不如在府中再歇息几日,等天时好转些再走如何?”

“多谢管家,倒是不必了!”

裴楚冲高淳笑了笑,又仰头望着天空上似有细细的血花飘飞,笑道,“这般好雪好天气,正是赶路时。”

在陵扬村停留的日子已然不短,年节已过,裴楚已经不准备继续停留,他北上这段路程走得并不算快,大周有一十九州,他没准备一一走完,但心中还是想到处多看看。

“谢管家送我的红氅!”

陈素跟着抱拳,冲高淳行了一礼,而后几步跟上裴楚的步伐。

素雪纷纷,清风入袖。

皑皑雪地上,两个人影踩着一地碎琼乱玉,迤逦着北风前行。

……

高淳看着裴楚和陈素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怔了怔,良久,脸上又露出了几分怅然。

“真高人也!”

他和裴楚、陈素是道左遇见,偶然结识,最初邀裴楚到高府,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谁知昨日那一遭三狐上门后,他这才发现那是真仙当面。

“唉,若是自家在小上个二三十岁,说不得也愿意跟着裴道长一起去行走天涯。”

高淳脑海里没来由的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不过随即又摇头失笑,不说人家道长会不会收,便是人家真的不嫌弃,这一路风霜雪雨,多有磨难,又哪里能比得了他在高府做个管家安生。

且他是个家生子,这生来便是高家的人,又哪里去说什么自由身。

“各有各的活法啊,我还是赶紧回府上去。少爷这番癔症好了,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

高淳又轻叹了一声,也不管周遭那些个看着他略有敬畏的村民,转头朝着高府走去。

一路踩着乱雪走到高府门口,门前一个他往日调教的小厮就几步跑了过来,神秘兮兮道:“叔父,方才府上又来了一个人,说是能为少爷祈福。”

“嗯?少爷的癔症不是好了么?”高淳闻言一惊,连忙又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从前几日那三狐在府上闹了一回,高淳心中就一直没个安宁,尤其是在刚送走了裴楚后,立刻又来了这么一处,心中只感觉有些莫名的心悸。

说着,又喝道:“我不是有交代过,再有这般的人,不许随意让他进入府上么?”

“那个……那个……”被高淳喝骂了一番的小厮面色涨红,讷讷道,“管家去看了便知。”说着,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倒是拦了,可拦他不住。”

高淳一听,面色顿时阴沉了下去,连忙几步冲进了高府之内。

刚进了门,还未进入院中,就见一个身影端坐在院子的雪地上,任凭天空飘落的血花落在肩膀和头顶。

高淳走上前去细细端详,才发现端坐在雪地上的是一个衣着破烂,面容枯槁的老僧。

“咦?”高淳心中诧异,“这是哪里来的和尚?”

宁州地界上,已然许多年不曾见过僧人,骤然见到这么一个老僧,着实让他心中惊疑。

高淳行了一礼,面上故作恭敬道:“大师是从哪来的,我家少爷癔症已然大好,倒不许大师前来祈福。”

那老僧双眼似闭非闭,在高淳走近后,缓缓睁开眼,神色平和道:“贫僧非是来祈福的。”

“那大师此来是?”高淳不解道。

“贫僧是来化缘的。”

那老僧拈花轻笑,“闻听贵府几日前得了几具狐尸,皮毛上佳,不知施主可否舍给贫僧?”

第一百七十一章?武科之分

江山多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苍茫的雪地上,两个人影一路迎着朔风北行。

不知何时,天空上的阴云渐厚,一路细密的小雪,渐渐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好雪啊!”

裴楚站在雪地之上,打量着远近周遭的皑皑一片,心中蓦然生出天地辽阔之意。

在越州时,四下多山,极目远眺多是绵延无尽的山峦起伏,唯有从宁州地界的这一段开始,虽依旧不乏山岭,但许多处地方,地势相对平缓,放眼望之,入目可见苍莽。

“哥哥——”

雪路上,陈素看着满天的大雪突然出声说道,“这样的大雪,李霁肯定没有见过。”

“若有机会,以后你再带她来北地看看。”

裴楚轻声笑道,小姑娘提起的李霁,他并未见过,但已是知道,对方是陈素在离开他和猪道人后,途中结识的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仗义磊落,颇为不凡。

陈素和她一起曾经在东越庸岭斩杀大蛇,意气相投,情义深厚。

杨浦县在越州以北,临近扬州地界。

虽已是天南之地,但以往冬日北风南下,是以,“他”和陈素在整个成长经历里,曾经还是有见过那么几场雪。

而李霁所在的东越庸岭,虽同属越州,但冬日湿寒,却已是少有能见到大雪的时节。

陈素眼望着天苍地茫的大片雪白之色,忽然,伸手解下了身上披着的红氅,转而朝裴楚道:“哥哥,这雪太好了,我要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又顿了顿,“嘻,兰老伯找到孙女后,有说要收李霁做徒弟,以后我和李霁见面了,武功可不能输她。”

裴楚摇头失笑,小姑娘的好胜心还是蛮强的,从陈素手中接过了对方的红氅,负手立在一旁。

短刀出鞘!

小小的人影在雪地之上,腾挪游走,招式动作比起曾经越发狠辣老练。

裴楚看得出陈素所用的这套刀法,与她之前从杭九娘那里学来的略有类似,但细微处颇为不同。

这是那老卒兰颇教给陈素的,刀招并无多少花俏,但简练实用,不论是单人厮杀还是以寡敌众,都自有脉络体系。

杭九娘曾经教了陈素抖大杆的练力之法,又教了陈素一套刀法的基础招式,这些招式虽是普通,但却是基础所在。

陈素有了那些基础的刀法招式打底,加之“九牛神力”里得分润的一些好处,演练起兰颇所传的搏杀刀法,呼喝腾挪之间,颇有几分杀气。

东越城事了后,裴楚曾和兰颇有过短暂一晤,对方来历不俗,曾是大周四十年前的一届武科状元,后进入军中,有些不得已经原因绝了升迁之路,为老卒四十载。

兰颇老矣,力量远逊色壮年,但一身搏杀经验和武功,不论是裴楚有道术加持,还是张万夫的宣花大斧举重若轻,放手相搏都难说胜负。

大周朝近些年虽不再开武科举,但武科状元的殊荣,绝非寻常人能够拿得到的。

所谓武无第二,要压得一届万千的武人,独占鳌头,这比起以人来断文的文科举魁首,还要难得多。

其他不论,光是一项武科举之中的负力,便是能让众人服气的考核。

大周朝对照文科举,在武科上有划分武秀才,武举人,武进士。

考核多项,但其中有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负力。

负力可以是举,也可以是担,考核的便是武人最直接的一项,力量。

裴楚从兰颇和张万夫等人口中听闻,昔年大周考核武科,考生不论身份来历,想要参加科考,第一项便是试力。

每次武科,州府县衙门都会设有一个铜狮,重五百斤,能举起为优,能肩扛为良,若都做不到,那任你武技再精湛,也无资格参加考核。

想要考取武秀才功名,武人至少要有一鼓之力。

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四石为一鼓,合四百八十斤。

唯有达到这般的气力,才有机会通过武秀才的考核。

而再往上的武举人,则号称有一牛之力,一牛虚数上指的是九名成年男子的力道。

到了武进士级别,则称之为五马之力,一马虚数上指六名成年男子的力道,五马之力至少是三十个成年男子的力量。

在大周,武进士是千百万练武之人中的翘楚,一届武科举能算武进士者,也不过是几十人,少的时候甚至只有十多人。

而能登顶武状元者,无一不是力压群雄,可谓是身怀九牛二虎之力。

这等人物不仅要天赋异禀,而且还要自小名师指点,有打熬过身体,又或者别有一番际遇才行。

纵观裴楚所见之人中,单独以力道而论,彭孔武和庞元生大概都在武举人的层次,他和张万夫、以及天赋异禀的狄五斗三人当能有武进士以上,至于老汉兰颇,四十年前便是武状元,这一点自不必说。

不过,真正的战阵厮杀,骑术,兵刃,拳脚,胆气,经验都在其中,又有术法等方面的加持,负力只是一方面,真正能够登顶的,除了气力过人之外,也要精通其他诸般武艺。

便如陈素现在,负力上可算武举人,可要真与彭孔武或者庞元生这些老辣的人物搏命厮杀,即便力量上胜出些许,但也不一定真能赢得过对方。

当然,算上裴楚给予的诸多道符支撑,那又是另外一个结果。

真正的厮杀,考究的除了力道之外,还有诸多方面,如裴楚几次面对妖魔,缺的都是趁手的兵刃。

一个有神兵利刃在手的武举人,面对赤手空拳的武进士,也不一定就会输。

禁妖司昔年镇压天下,其中缇骑总旗多数也就是武秀才和少部分总旗以上能达到武举人,但人人有蕴含龙虎气的环首直刀在手,配合军阵之法,再辅之甲马符箭,即便大妖大魔,亦只能饮恨当场。

裴楚在这方世界见了诸多妖魔精怪,一直想做一个可以参照量化的实力划分。

在他目前所经历见识过的妖魔精怪而言,一般刚刚化形的小妖,可以算做精怪,除却一些诡秘的神通术法手段,实力基本上都超不过武秀才。

寻常壮汉能够有个三五七人,持械一拥而上,基本上就能料理的了。

那越江之主的三千妖兵,虽然是妖兵,但多数都是这种刚化形的小妖精怪之流,比之寻常人虽强,但也强得有限。

不过,那些真正有经过修炼,算是成妖的妖兵、妖丁,实力就基本在武秀才和武举人之间,一些个天生力大或者异种血脉的,已经堪比武进士。

所以,又无法一概而论。

至于道术方面,亦是如此。

一些个左道旁门,或许身体孱弱,但以自身精血献祭,施展出来的邪法,威力绝伦,真要以境界和法力论高下,稍一不慎,恐怕就会着了道。

“二位,二位……”

雪地上,正当裴楚看着陈素练武,脑海里诸多念头翻涌,忽然远处飘飘然走来了一个身影。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老僧(二)

天色渐渐阴沉。

有乌云从远山岩岫升起。

离了陵扬村不知百十里的密雪地林。

一棵枯树下,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僧端坐,双手合十,微微昂首望向天际。

老僧神态平和,怔怔望了良久,而后默然低头。

在老僧面前摆着三具毛色各异的狐尸,皆是一刀毙命,看得出下手之人丝毫没有半点容情。

“唉——”

老僧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枯瘦如树枝一般的手指在三具狐尸上轻轻抚摸,眼中似乎有哀伤之意。

“早便与你们说过了,如今又能奈何!”老僧声音淡淡,不干涉嘶哑,也不明亮清晰。

在老僧画落之后,忽而,几个飘飘忽忽的身影从狐尸之上冒了出来。

这些个身影跪伏在地上,冲着老僧连连作揖,虽不闻其声,却仿佛在低声哀鸣一般。

老僧望着那几个淡淡的影子,又是摇了摇头,再度叹了口气。

忽然,他又再次望了一眼天空,面上露出了继续愁容,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陶钵,冲着那几个身影招了招,“且先在此间安身吧!”

那几个淡淡的虚影又是一番晃动,仿佛在叩谢老僧一般,忽然一下,化作一道淡不可见的轻烟,钻入到了那黑色的陶钵之中。

老僧又再度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乎在颂念起了经文。

须臾间,摆放在老僧面前的三具狐尸冒出了火光,燃烧了起来,又过了片刻,那火光渐渐小了下去,成了一堆焦炭,再被山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形。

老僧望着面前由于火光亮起而有些消融的雪水,又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将那个陶钵拿起再次收好,痴痴地望着前方,似乎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上,最初仅如片席的浓云,渐渐布满整个天穹。

俄而,有耀眼恐怖的电光闪烁和沉闷不扬的雷声响起。

唧唧——

林中忽然有怪异叫声响起。

噗地一声,树梢上方一个黑影落下,蹦跳了一步,似想朝着端坐的老僧靠近,但又仿佛心有畏惧,跟着又朝后跳了两步。

老僧似乎被这番动静惊扰,渐渐的从某种禅定的状态回过神来,冲着那黑影招了招手。

“唧唧——”

那黑影发出一声怪叫,似在张牙舞爪恫吓,又好像被莫名吸引。

老僧有微笑着说道:“莫怕莫怕,且来老衲这边。”

雪地上,那站着的黑影一头似猴非猴的怪物。

只有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独脚站立,但瘦小的上身却长有四条手臂,毛色灰白,身体似乎微微颤抖着。

那独脚四臂的怪猴一双绿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老僧,似有警惕又似有怀疑。

突然,天空上又是一道雷电闪过。

那怪猴“嘶”地叫了一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几步跳到了老僧身边。

老僧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了一下那只怪猴的毛色驳杂的脑袋,怪猴似乎再次受惊,张开利齿满布的嘴巴就朝老僧的手咬了过去。

顷刻间,殷红的鲜血从手掌中冒了出来。

老僧面色无异,浑然未觉一般,只是微笑。

那独脚四臂的怪猴缓缓松口老僧的手,圆溜溜的双眼似乎露出继续莫名的人性之色。

老僧再次笑了笑,毫不顾忌鲜血淋漓的手掌,又轻轻去抚摸了一下那怪猴的脑袋。

怪猴这一次似乎察觉到了老僧的善意,并未再呲牙裂嘴,反而无比温和地缩在了老僧的身边,蜷缩起了身体。

咔嚓——

天空之上,又有雷声骤然响起。

一只闪闪发光的怪异动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那物长得像是萤火虫,个头硕大,宛如人的拳头,头上有两根宛如天牛一般的长须。

这个怪异的动物左右绕着老僧盘旋了一圈,期间引得那头独角四臂的怪猴咧嘴叫了两声,又被老僧给安抚了下去,最后,这宛如萤火虫一样的古怪生物,慢慢在老僧的肩头落下。

不多时,地面上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条长约二尺,筷子粗细的小蛇,从远处蜿蜒爬了过来。

这小蛇所过之处,地面上的雪水消融,露出了一条淡淡的痕迹,那雪地下方,一些个枯木树枝碰到这细蛇的身躯,就想是被火灼过一般,留下烧灼的痕迹。

老僧不动不语,静静等着那细蛇游弋到了他的身边,慢慢地钻入怀里。

在这细蛇之后,树林里又有一阵扑棱棱的振翅之声,一只鸽子大小的两头怪鸟又从远处飞了过来,落在了老僧的另外一处肩膀上。

雪地里又爬出了一个宛如萝卜一样,有手脚四肢的怪异生物,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老僧的脚边,枕着老僧的小退睡了过去。

又有个头硕大的老鼠,从远处跑来躲到了老僧的身后,又有宛如蚕一般的小物,缩在了老僧的身下。

随着天空上的雷声震动,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怪异生物,围着老僧所在的位置不断聚拢。

老僧的头顶、身上、怀中,甚至口鼻,耳窍,都爬满了形形色色的虫蚁怪物。

望之狰狞恐怖,几能吓破人胆。

只是老僧依旧像是未曾发觉一般,反而安然无状,任凭周遭越来越多的怪异生物将他围拢淹没。

天空中的雷声越发响亮。

一道银光如练从穹天落下,劈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上,瞬间引燃起了一道道火光。

老僧身周的各类怪异生物,似也收到了惊吓,有翅膀的微微震动,有长须的颤抖不停,有腿脚的摩挲不定,但似乎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给安抚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上的局雷声渐渐消失。

密布的彤云,渐渐再次散开。

那些个各类诡异奇特的生物,渐渐从老僧身上爬下来,又朝着远处消散,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等到最后那只独脚四臂的怪猴,唧唧叫了两声,跳上密林的树梢消失不见,老僧才再度站起身。

望向苍茫的天空,口中喃喃:“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愁苦、怨苦、受苦、忧苦、病恼苦、流转大苦,众生众生,众生皆苦……”

俄而,老僧低头收拾起地上的陶钵和行囊,沿着雪地,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远处走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走魂

郭来恍恍惚惚地行走在积雪之上,漫无目的,毫无方向。

他感觉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偶尔抬头望向远处,入目所见的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场景,他顿了顿,面露迷茫,又继续朝前行走。

“郭兄,郭兄……”

不知何时,隐约中风里似有声音传来。

郭来未曾停留,依旧继续朝前走着。

“郭兄,郭兄……”

那个喊话的声音却渐渐近了许多。

郭来茫然回头望去,就见远处路旁走来了一个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模样,正在冲着他招手。

“你是?”

郭来顿住脚步,等那个男子走近了一些,疑惑地问道。

“郭兄,来得何其晚也!”

那戴着青纱抓角儿头巾的男子极为热情,冲着郭来拱手作揖行礼,“崔环在此等你多时了。”

“崔环?”

郭来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再望向面前这名男子,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好像想不起。

那名叫崔环的男子看着郭来的似有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笑道:“郭兄莫非忘了老友乎?”

郭来一时语塞,他看着面前这个带着青纱头巾的男子,着实有些想不起对方。

那男子又轻轻叹了口气,略有感慨道:“郭兄实在太过健忘,你我昔日求学同窗,纵酒放歌,安能忘我耶?”

“原来是崔兄。”

郭来被这么一提醒,面露恍然之色,似乎回忆起来了一些事情。

年少时他在洪梁府求学,是曾有过这么一位同窗,当时两人乘肥衣轻,会酒徒,徽丝竹,歌舞于倡楼,交情不浅,只是后来大家年岁渐长,各谋生路,渐渐的就忘却了许多。

当下连忙赔礼道:“崔兄莫怪,一别经年,是以愚弟未能认出你来。”

说着,郭来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崔环,发觉对方气色极佳,一身长衫虽不算华贵,但质地考究,与他记忆之中的相差无几。又问道:“崔兄如何在这里?”

唤作崔环的男子上前,殷切地抓着郭来的双手,声音微微有些急促道:“此刻不是与郭兄叙旧之时,郭兄形疲瘦顿,想来是饥寒已久,宴席将开,且快随我去。”

崔环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郭来不自觉地就摸了摸肚子和身上的单衣,登时便觉腹中饥饿得厉害,且身上的单衣似乎也完全抵挡不住这雪夜风寒。

“郭兄,走走,莫要再耽搁了。”

崔环不等郭来再多做犹豫,拉扯着他的手臂,朝着前方一条看不清晰的小道走去。

这一走,郭来又觉得周遭似陌生又熟悉,恍恍惚惚越过了几处山岗雪地,来到了一处村镇之中。

铛铛铛——

村中有铜锣敲打之声,偶尔又有一些丝竹唢呐鸣奏的声响,隐约间,还伴随着一些呜咽的声音。

“好生热闹啊!”

听着这些响动,旁边的崔环轻笑出声。

拉着过来一路进入村中,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户人家里里外外聚拢了不少人,似乎正在大摆宴席,敲敲打打热闹得厉害。

两人跟着往来的人群,进了这户人家的大门,一眼便瞧见了院中摆着十来张的圆桌,进来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喝酒吃饭,气氛好不火热。

郭来站在人群中间,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些桌上的菜肴,玉盘珍馐,五味俱全,见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这些个桌上,已经来来去去坐满了人,再想要落座,却不太容易。

“郭兄这边来。”

就在郭来略有局促,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就听前方崔环的声音再次传来。

郭来连忙几步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小院之中靠近里侧的一张桌子上,崔环已然入座,正用手指着旁边一个空位道:“郭兄,请入座。”

郭来一时恍惚,但看着满座的菜肴,还有其他的食客正在大快朵颐,着实有些按捺不住,也不想许多,径直入座坐下。

“郭兄且饮一杯水酒。”

旁边的崔环这时仿佛化身主人一般,伸手从桌旁拿过了一个酒盅,给过来倒了一杯酒。

郭来也不抗拒,端起酒盅仰头就喝了一杯,登时双眼亮了起来,只觉这酒水看着不起眼,却很是合他口味。

当他再想要举杯,朝崔环回敬时,发现对方已经不再理会他,闷头吃起了桌上的菜肴。

郭来稍稍犹豫,见其他食客个个都吃相粗犷,心中也不再扭捏,举箸如飞,大口大口地品尝起桌上的各样菜蔬。

“呔!”

正当郭来吃得痛快,突然耳边一声暴喝声响起。

“哪里来的腌臜货,敢占了爷爷的座位!”

郭来被这声呼喝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体态肥壮的蛮汉,一对环眼圆睁,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一时间,同桌和周边几桌的食客,似乎被那壮汉的呼喝声惊扰,纷纷抬头望向这边。

“这这……”

郭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莫名来到此处蹭吃蹭喝,已经让他心有惴惴,突然面对着眼前这么一个肥壮的蛮汉的怒喝,心中更是怯了三分。

那蛮汉一把抓住过来的衣领,又恶声恶气道:“你这含鸟的猢狲,还不给爷爷让开!”

过来被蛮汉抓住衣领,越发惊慌,用力地朝旁退了一步,口中不时喊道:“崔兄,崔兄……”

那边崔环似乎这才听得过来的呼喊,投箸站起,斜睨了一眼那蛮汉,嗤笑道:“你这恶汉,焉敢放肆,也不看你手上抓着的是谁?”

这话一出,那蛮汉顿时愣了下,又打量了被他扯住衣领的郭来,眼里有了几分疑惑之色。

这时,旁边忽然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拍桌而起,冲着那蛮汉道:“那贼汉子,还不快松手,我等今日在此做客,如何敢欺凌主人家耶?”

“主人家身份高贵,哪是你这贼囚敢欺辱的!”

又有一个看似干瘦的老者,出身厉喝道

那蛮汉闻听诸多言语,急忙松开手,倒退了两步,又上下打量了郭来一番,陡然扑咚一声,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道:“小人无状,唐突了主人家,还请莫怪!”

“主人家?”

郭来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是一阵茫然之色,眼睛扫过四周望向他的一张张面孔,多半都是陌生,只是偶尔似乎在人群里,又能瞥见几张有印象的面孔。

旁边的崔环这时突然出声笑道:“郭兄莫非在外流离日久,忘了家门乎?”

“家门?这是我家?!”

郭来再度环顾左右,一时就见那小院的院墙虽是残破,可依稀还有他记忆里的模样,尤其是墙角的一个方石,上面隐约可见刻画的痕迹,他记得那是他少年时,闲着无聊那小刀所作。

院中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似乎是他离家前亲手栽种。

想到这里,郭来猛然迈开了步子,快步朝着小院旁的房屋奔跑了过去。

那砖瓦门扉,都是他记忆之中的模样,走进门后,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具大红棺木,尚未封棺,郭来上前视之,就见一人面貌与他无异,神色安然,只是唇紫脸白,穿着一袭新衣。

“这……这……这是我?”

郭来倒退了两步,面色惨然,惊恐万状。

“郭兄,宴席未毕,如何跑到屋中来了?”

这时,身后崔环的声音再度响起。

“崔环……”

郭来心中猛然一惊,忽一下想起了崔环这人,是他昔年友人无误,只是他记忆里已然埋骨多年,如何还能再见?

他方一转身,就见一具半腐的尸骸正倚在门边,骨骸眼珠已空,身上腐肉白骨,爬满蛆虫,正朝他说话,“郭兄,今日我等客人,皆是为你庆贺,你身为主人,如何能离席,快快来饮酒!”

郭来震怖难言,猛地一下推开了这具腐尸逃到院中,入目所见,那一张张圆桌之上,坐着的便是各种鬼魅妖物,有尖牙利爪,有脑袋掉了半边,有头大如斗,有身细如蛇。

见着郭来从屋中走出,那些个宴席上的鬼魅精怪,又齐齐朝着郭来怪笑拱手,“多谢郭典史请我等饱食!”

“郭兄,今日大宴,我辈皆感怀恩德,往后郭兄入了城主帐下,定为郭兄肱骨。”半身腐烂的崔环,又从门中走了出来,半张面颊里白骨深深,可见碎牙,狰狞之相,望之令人却步。

郭来惊恐难言,又带着茫然无措,突然看到面前一个二三尺高的小小身影,手中捧着一个饭碗,走到他面前。

他低头望去,就见那小小人影一张面孔无半点好肉,扭曲丑陋,猩红的长舌吐出,几乎挂在了碗边,带着几分奶声道:“爹,你来得如何这般晚!”

听到这声呼喊,郭来再次一惊。

他依稀记起了昔年小妾曾为他诞过一子,只是久留老宅,疾寒侵扰,业已夭折。

见到此番场景,郭来再也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惊骇,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没头没脑地穿过众多宴席上的鬼魅,朝着小院外冲了出去。

入目所见,房屋、树木、院墙、小道,历历皆是他所熟悉。

只是,早已破败得厉害,荒废了不知几许。

郭来越发惊骇难言,迈开双腿就朝着那茫茫的雪地飞奔遁逃。

“郭兄郭兄……你已被城主擢为典史,可不能远去。”

身后又有一声声的呼喊不时响起。

第一百七十四章?求道长杀我?

“二位,二位……”

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

裴楚微微侧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看着瘦弱疲惫不堪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二位,二位……”那声音又传得近了些。

雪地上,陈素已收刀而立,接过了裴楚手中的红氅披上,目光望向来人,露出了几分警惕,轻轻喊了声:“哥哥——”

裴楚抬手制止了陈素试想要拔刀的打算,望着那走过来的人影,问道:“阁下可是在唤我们?”

“二位能见着我耶?”

那走过来人的人影看着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看着质地考究,只是形容困顿,毫无生气。

见裴楚和陈素都朝他望过来,又开口询问,茫然的双目登时迸射出了几分喜色,又再次说道,“二位,真见着我了。”

说着,那人又连连摆手,“二位,二位,不可往北去了。”

“嗯?”

裴楚心中诧异,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是白天,但天有云翳,不见日光,接着望着这人道,“阁下从哪里来,我等为何不能往北?”

从陵扬村出来,他和陈素两人脚程极快,但现在不过也就走了百多里路,以裴楚一路所经过的村镇的判断,宁州境内目前应当还算太平。

不过,眼前这“人”,裴楚心中见着对方这番说辞,倒是让他大感怪异,恍惚间有点像他初穿越来此时,那头黄鼠狼讨封后所说过的言辞。

“若要往北……”

那走过来的人影似乎疲乏至极,稍稍弓着身,似在喘着粗气,“那……那绕行也成,只是……只是……。”

裴楚看着面前这男子的疲惫不堪的形色,忽然笑了起来,朝着陈素招了招手,“素素,将我们行囊里的东西拿来。”

片刻后。

一处干净的雪地上,男子双目微闭,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之色,随即又抓起地上的几块烤鸡烧肉,拼命里望嘴里塞,吃得急了,便端起一旁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水,咕嘟咕嘟地往口中灌。

裴楚坐在对方身前,望着正拼命往口中塞东西的男子笑了笑,“阁下不必心急。”

“饥寒已久,见笑见笑。”

男子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跟着又狼吞虎咽地往口中塞食物。

裴楚看着对方一幅饿坏了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并没急着询问对方为何阻他往往北而行,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完了对方吃东西。

面前这男子吃得痛快,可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眼中,摆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些偶尔裴楚用来起坛作法所用的黄纸、香烛,那一壶老旧,也不过是个水壶里装了些化开的雪水。

这般情状,陈素是第一次见到,而裴楚细算起来,倒是曾经在杭家集无字书显圣“目知鬼神”的道术,又遇到过一次。

只是,这般香烛祭祀,裴楚到了此刻细细观察,才能觉察得出一些奇特的地方。

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眼里,看着只是烧灼起来的香火,而那男子每一次伸手端起,却在起手中具现化成了酒肉之物,看模样,均是其生前所钟爱之物。

鬼魅之事,裴楚一路至今虽有些接触,但到底不多,这般近距离观察,可算难得。

离了相对荒蛮的越州,北上进入宁州之后,裴楚也渐渐觉察到,或许是渐渐进入大周腹心之地,成了气候的精怪妖魔渐少,但游荡的鬼魅却多了起来。

小半个宁州还算太平,但司州、雍州和扬州北部,那边多有乱离之事,如这般白日遇着游魂鬼魅,恐怕不会少见。

好一阵功夫,男子的动作才慢了下来,稍稍坐直了身体,抹了抹嘴,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满足之色,感慨道:“真人间美味也。”

裴楚见面前这男子“酒足饭饱”,笑着问道:“阁下不知如何称呼?”

那男子神色似乎比方才好上许多,拱拱手道:“小吏姓郭,名来,字去之。”

裴楚轻轻点头,同样拱拱手,笑道:“原来是郭兄,不知郭兄是是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

“我当然是……”

郭来脸上先还是有微笑,可被裴楚这么一问,突然一下就愣在那里,面露迷茫,喃喃轻语道,“我……我……我,对,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又要到哪里去?”

郭来茫然地站了起来,抓耳挠腮,似乎在苦思冥想,回忆着什么。

“我是从木登府来,要往洪梁府求学的。”

“不对,我是从雍州东原城回来,去木登府的。”

“不对,我在木登府江充县的家中。”

“不不不,我在家中已见着棺木,我是死了?”

“我是我是……”

……

“哥哥,他这是怎么了?”

站在旁边一直心怀警惕的陈素,见到郭来忽然这番动作,柳眉微蹙,大有疑惑之意。

她自是看出了这个郭来是非人,只是比起寻常鬼魅,又少了些许阴寒之气。

裴楚并未回答,反而目光幽深似蕴又电光,不断地在郭来身上来回打量,隐约间他似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方才对方所说的几个地名,他倒是多有听闻,自入宁州地界以来,裴楚大抵就是先摸清了周遭一些州县的地名位置,这个时代舆图极少。

就在裴楚和陈素两人见着郭来来回在雪地上打着转,焦躁不安地自言自语时。

忽然,郭来全身一震,眼中露出了极度惊恐之色,似想起了一些东西,口中再度呢喃自语:“我……我……我已被……拜为典史,一世读书,终得了个佐杂小官……”

“好威风,好威风,哈哈,我也有如此威风之日。”

“不不,我不做这典史……”

“且让我走,让我走啊,我家中还有妻儿,还有老母……”

“人生弹指多少男,故园安在乎?我已非人乎?”

“我为何都不记得了,少了什么,到底少了什么……”

梦呓般的自语细碎似乎蚊虫嗡鸣。

陡然间,郭来猛地一下抬头,身形宛如一道清风般跪伏在裴楚面前,面上又是惊恐又是哀求道:“多谢道长与我饭食,只是,只是……,不知道……道长,可否再帮我一忙?”

“嗯?”裴楚眼中再次流露出一丝讶然,“不知郭兄需要我帮什么忙?”

郭来茫然地望了左右一眼,而后又痴痴地往向北面,许久,才缓缓转过头,再度望着裴楚,一字一句道,“还请道长杀我。”

“这是为何?”

裴楚闻言大感诧异,他所见阴邪鬼魅已多,但遇着像郭来这般诡异的,却从未有过。

郭来又遥遥望了一眼北边,语气越发急切起来,“我迷途已久,生人难见,道长却一眼能见我在此间,想来定有斩杀幽冥手段,还请道长莫要留手!”

裴楚抬头望向北边,他的“目知鬼神”道术可见阴邪,北边虽同样是彤云密布,却并不多大的怪异。

只是,随着裴楚《三洞正法》如今已练通了十二处穴窍,法力渐长,且又开始内外修持《天罡五雷法》,感知早已超过之前,这一刻,似也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气息。

“道长,请快动手!”

郭来惊惧之色越浓,又再次哀求道。

“哥哥——”

一旁的陈素则看得有些云里雾里,她的天眼同样已开,只是道术修行一直未能蕴养出法力,觉察不出那一丝异样。

斩杀鬼魅妖邪,她心中亦无负担,只是这郭来看不出什么阴邪之气,能堂而皇之在白日行走,且萍水相逢,忽然提出这般要求,着实让她觉得诡异莫名。

裴楚倏然起身,背上的法剑骤然拔出,落到了手中。

法剑为陈靖姑当日所赠,质地非金非木,莹莹有光,上有诸多密篆和花纹。

剑本无名,不过后来陈素颇为喜爱,又思及越州之事,反而给取了个名字,叫做“却邪”,意为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裴楚双目望着北边那毫不可见的压抑气息,心中颇为不解,这是他“目知鬼神”道术,第一次未能觉察出怪异,但手中的却邪剑,已然发出嗡鸣之声。

裴楚不再犹豫,挥手一剑,斩向郭来,“郭兄走好!”

郭来双目微闭,面上似有解脱之色,“道长慈悲……”

剑光落下,郭来飘忽的身影登时消散无物,雪地上平整光洁,脚印也无。

唯有裴楚手握却邪,望着北边的天空,感受到那股莫名的压抑气息,跟着一起消散,低声自语:“又遇离奇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往北

却邪剑重新插回剑鞘,裴楚站在原地,仰望北面天空,久久不语。

“哥哥——”

陈素跟着站在一旁,见裴楚良久不发一言,才轻轻低唤了一声,“方才那人他看着似乎也不太像是……”

“不太像是鬼魅妖邪?”裴楚回过头,笑着接话道。

“嗯。”

陈素轻轻点头,“真是奇怪了,鬼魅妖邪见着哥哥向来都是绕着走,这人还撞上来求死。”

她虽然还未蕴养出法力,但也算是见过不少鬼魅妖邪,比如之前的遭遇的那位教门道姑,对方所用的“血子灵法”里那些个小鬼幽魂,邪气森森,以“开天目符”望之便可察觉邪异。

而方才那位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郭来,能在白日行走,且身上似乎并无多少阴气,着实让她感觉有些奇怪。

且鬼魅害人,所侵害的对象多是气血衰败的老弱,或是体质不强的妇孺。

裴楚的道人装扮和法术先不去说,单单两人身负神力,一身充盈的气血,与这一路厮杀渐渐养出的几分煞气,也非寻常鬼物敢近前骚扰。

“或许对方并非鬼魅。”

裴楚微微沉吟一阵,忽然开口说道。

“并非鬼魅?”陈素神色颇为讶异,“哥哥是说,那郭来是生魂?”

裴楚又轻轻摇摇头,他心中隐约有些想法,但还是不太确定。

那郭来看着确实又不像鬼物,但要说生魂又有点不像,总之感觉上,似乎是少了点什么。

“哥哥,我想不明白呢。”

陈素单手微微拖着下巴,双眸露出思索之色,“若是来求救也就算了,前来求哥哥你杀他……”

裴楚心中同样有许多疑窦,回想起郭来此前诸多的自言自语,似乎像是有了际遇,但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对方此前有言,一路似乎也找寻了其他人,但常人无法见之,直到碰上了他和陈素能见鬼神,是以才祈求裴楚动手杀他。

裴楚也是察觉到了那股袭来的压抑气息,才会动手。

“那哥哥,我们还要往北边去吗?”陈素看着裴楚默然不发一言,又再次开口问道,“那……那人,说我们绕道也成。”

陈素心中倒无怯意,只是方才那个莫名冒出来的郭来,一见到二人就开口劝诫,北边不可去,而后又朝裴楚求死,这般诡异的行迹,确实让人觉得诡谲。

“我们是降妖除魔的嘛。”

裴楚又抬头瞟了一眼北面的天空一眼,笑道,“走吧,既然北面有怪异,那更要去看看了。”

“好。”

陈素闻言,跟着也是笑了起来。

两人在雪地上简单收拾了一番,再度前行。

此番北上,裴楚的行程并不确定。

但其中宁州以北的司州却是已经定下了的目的地之一。

当日在越州事了后,裴楚和张万夫在城外一间茅庐,曾有过一夜谈话。

两人从武功,到妖魔鬼魅,再到道术,最后一起谈及天下大势。

张万夫横行北地多年,原本在东越州事了后,是准备再返回北地,再掀起一番风云。

但和裴楚畅谈一夜之后,却改了主意。

那一夜里,张万夫向裴楚剖明心迹,他虽是反贼,但非为名利奔波,亦谈不上失意之人,只是目睹苍生多苦厄,心中有志为生民立命。

但其做法裴楚却不能取之,他所谈的内容都是来自于他上一世里所学的内容,总归来说,不过四字概括——造反有理。

这大周朝廷,即便他见过庞元生和其下属的两位缇骑,他依旧无半点归属之感。

但裴楚和老卒兰颇偶尔的交流之中,问及对方四十年征战之事,又隐隐觉察出,这个大周朝廷,或许也并非他所想的那么一边倒的崩坏,似乎另有隐情。

只是兰颇未曾多言,他也无法追问。

对于裴楚来说,这方世界,即便有道法妖术等诸多神异,但终究无法做到不出门就可知天下事的地步。

而且,有神魔妖鬼,有左道旁门,人道社会构成的复杂程度绝非一言能蔽之,加之那悬在头顶的“人道气运将尽”的威胁,都让裴楚心中迫切地想要“见天地,见众生”。

张万夫那等豪侠心性,在沉思了一夜之后,放下了以往的做法,准备立足越州,不再做无根之萍。

据张万夫所言,大周天下十九州,自五年前有贼匪呼啸,打破州府之后,宁州以北的司州和雍州,还有东面的海州、辽州,再最北面的燕州、云州等等,各地多有烟尘并起。

其中一些地方,更是风谲云诡,势如鼎沸。

裴楚如今所在的宁州还相对平和,就在于宁州和司州之间,还有大江隔绝。

大江以南,宁州、扬州、越州、盘州、交州,虽多有匪类和怪异之事,但大抵上还算“太平”。

可这番太平,怕也不会长久,如他张万夫南下越州,还有教门势力渗透,最终都将掀起一番狂澜。

这番裴楚北上,其中的一站就是司州。

司州之内其中有一路叛军,多为豪杰,是张万夫此前所收拢,为他马首是瞻。

张万夫便是让裴楚代为传话,若其中一些人有意,可南下越州与之汇合。

想到这些,裴楚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起了那教门妖女。

对方曾将大周比做一座破屋,言有风雨霜刀来袭,是该砸了重建好,还是勉力支撑。且又自称破了东越城的龙虎气。

裴楚最初和庞元生接触,以为这龙虎气便是人道气运,但后面细细想来,又似乎不尽相同。

……

一路往北。

裴楚和陈素两人迎着风雪,漫漫而行。

最初裴楚以为那郭来所言的北面不可行,大概不用走多远就会撞见什么离奇之事。

他也曾感受过那道莫名袭人压抑的气息,可他和陈素两人一路走了不知多远,依旧未曾发现半点端倪。

以他和陈素两人的脚力,这样赶路,即便不动用“丹符履水”和“绢云乘足”之类的道术,也不算辛苦。

两人体魄远超常人,风寒也是不惧,陈素一路磨练武艺,裴楚则不时修行道法。

呼风之术要采集五风,雷法亦有五雷,还有《三洞正法》的诸多穴窍观想打通,冰天雪地,倒不寂寞。

一路又经过了十多处的村庄乡镇和两座县城,沿途所见,虽冬日凋敝,但殊无怪异。

裴楚又偶尔停下在周遭打听,所闻也就是一些村落之中流传的精怪之事。

宁州一地,大抵是受人道气运之说影响,山中的精怪妖邪渐多,冬日也偶有出没,但裴楚所见,多数都不成气候,于寻常村镇都算不上多大的祸害。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一直到了宁州最北的沧澜县。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贵公子

官道旁,冰雪未消。

裴楚站在道旁的一座小山岗上,遥遥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县城,宛如巨兽匍匐,映着皑皑雪色,格外鲜明。

“哥哥,过了沧澜县,就是大江,然后我们就出云州了。”

陈素在山岗下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旁,手里拿着一张做工不甚精致的舆图,冲着山岗上的裴楚喊道。

“说起来,云州倒是比越州要大上一些,不过地势低平,道路也要好走不少。”

裴楚从山岗上一跃而下,走到陈素身边,从她素手里接过一小截的炭笔,在线条极为简单的地图上做了一个小小的标注。

这张地图是裴楚在刚进入宁州时,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一个商户手里弄到的。

这方世界虽有道术神异,但到底天上到底还是没有卫星之类的环绕,所用的地图依旧简陋非常。

而且,到底是天圆地方还是宛如鸡子,他也不敢完全断定。盖因这方世界地理山川不同,大周朝十九州的疆域,也比裴楚所想的要大出许多。

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一辈子都少有出门,更不用说接触到地图之类的东西,不论是行商还是赶路,多数都依靠的是经验和一些方向判断。

裴楚上一世是习惯了导航和能够直观看地图方位的人,是以,这一路所行经过的地方,都会做一些注释。

望了一眼旁边双眼亮闪闪的陈素,裴楚又轻笑一声,指着地图道:“看地图最关键的就是比例尺,算好比例尺,大约就能够估算出一个地方大概距离。如果有沙盘的化,还能够将这些山川河流、城池村庄一一复原,更能清晰许多。”

陈素连连点头,略有得意道:“哥哥,我刚才算过了,我们离沧澜县县城大概还有十里路。”

“不错。”

裴楚笑着将地图收起,交到陈素手里,“之前你说算学没有用处,这不就用上了嘛。”

“嘻嘻!”

小姑娘轻笑一声,将那张被裴楚涂涂改改了许多地方地图收好,望着裴楚笑道,“哥哥你教的道术我学不会,但这些我都知道怎么用了。”

裴楚无奈摇头,他从无字书中学到的道法,但也不知是少了哪一步,符箓小姑娘能用,但自身并未能蕴养出法力。

反而,陈素从猪道人和兰颇那里学到的一些诸如“家有蛇虫现法”、“治牛瘟法”、“养猪如牛”、“烟寻泉脉”之类的简单术法,已然有些模样。

下了山岗,两人又沿着官道一路往北。

这里已经是沧澜县的境内,沧澜县是宁州最北的一个县,再往北边是大江,然后进入司州。

地图里所标注的大江只是浅浅的一条细线,但裴楚从途经的一些人口中已经听闻,这条大江绵延万里,流经许多州府,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江河。越江与之比起来,不过是涓涓细流溪流。

哒哒——

铃铃——

在裴楚和陈素两人继续沿着官道漫步行走不就,忽然后方一阵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微微侧头往身后望去,就见道路上,一匹黄骠马从远处禹禹行来。

那哒哒之声是黄骠马践踏雪地发出,而铃铃轻响,则是黄骠马脖子上挂着的一股红巾所系的铜铃铛。

马上坐着的是一个锦衣裘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一条宝玉环绦的腰带上,挂着一把雕饰繁复的长剑,黄骠马一侧又带有一张弓,插着一壶箭,看着装束打扮,像是个游猎归来的贵公子。

“咦?”

这名贵公子骑着马,在经过裴楚和陈素身边的时候,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略有讶然地笑了一句,“一道人,一少女,倒是有趣。”

那青年骑着马,一路哒哒铃铃从两人经过。

忽而,走出不远又勒住了马的缰绳,稍稍调转马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陈素的身上,眼中似有几分惊艳之色,而后再望向裴楚,微微蹙了蹙眉,眼里隐有狐疑,望着陈素问道:“这位小娘子,我看你仪态不凡,为何跟着这小道士,可是受了他的胁迫?”

两人被这名看着有气质不俗的贵公子一番话,说得都是愣了愣。

裴楚心中诧异,倒是没想到有人因为陈素的仪容,而被人注意上,闻言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陈素。

小姑娘一身红氅,头发简单的梳在脑后,自离了杨浦县之后,经历的事情渐多,陈素个头长高了不少,有些长开里的模样。

加之得了“九牛神力”中的一分机缘,肤色体态颇为不俗,又习武杀伐,气质不知不觉间已有几分飒爽之姿。

与他一身简单的道袍打扮,走在一起,确实有几分不那么适宜。

那骑着黄骠马的贵公子,见裴楚回头打量的动作,又再次呵斥道:“兀那小道士,你是哪家山门道场的,如何带着一个小姑娘?”

站在裴楚身后的陈素,听到了这陌生男子的一番话,早忍不住了,一步走上前,柳眉微竖,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和哥哥自在赶路,干你甚事?”

“呃——”

那贵公子装扮的青年被陈素斥责一句,微微有些语塞,尤有几分不甘道,“小娘子,你确定这道人是你熟识?”

“自然是了。”陈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是谁?为何这般多事?”

贵公子看陈素神色确实无异,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略有几分歉意地拱了拱手,“那个……是我多事了,二位莫怪。”

那贵公子又打量了陈素一眼,目光中似有欣赏,而后再度勒转马头,朝着前方独自行去。

看着那古怪的贵公子离开后,裴楚又摇头失笑。

他倒没对这青年产生什么反感,对方道左相遇,这番言辞明显是好意。

如今宁州虽还算太平,但这也只是大体来说,盗匪、贼寇之流,私底下劫掠女子之事,并不少见。

两人一路顺着官道往北而走,不多时,已经到了沧澜县县城。

县城南面的城门口,正有稀稀疏疏的人流出入。

往来的行人多为商贾、小贩之流,亦有些山野猎户小民,周遭一切所见,虽不见多少繁华,却也还算祥和。

城门前,有苍头和小吏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往来的行人,又偶尔有士卒,上前牵扯住一两个人,对照着手中的布告榜文,细细打量。

又有几个老卒,似乎端着一个硕大的木桶在旁,每个往来的行人经过,都要找那老卒购买一碗水喝。

裴楚站在城门前,微微昂着头打量着这座宁州最北的县城。城墙古朴,有残破之色,依稀能看出有多年未经修缮的痕迹。从城门所见,这沧澜县看着应当算是大县,只是难见繁华。

“大概还是时局的缘故。”

裴楚心中猜测,按说沧澜县这般距离大江之畔的县治,北面又临着司州,车马往来,船运水货,应该不至于这般萧瑟才是。

不过,大江以北司州地方不靖,想来因此受了些影响。

“混账!收钱收到我头上来了,没见着这文书么?这是文科举人功名,便是这沧澜县县令当面,我也不必行礼。”

正在裴楚远望着沧澜县县城时,前方的城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喝之声。

旁边的陈素扯了扯裴楚的衣袖,适时出声道:“哥哥,你看。”

裴楚顺着陈素所指和骚动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城门前,几个老卒将一匹黄骠马拦住,那黄骠马旁边站着的,正是方才在路上莫名问询了一番的贵公子。

其中一个苍头老卒牵着黄骠马的辔头,大声喝道:“县尊有令,但凡进城者,必须买一碗水喝了才是,你……你这贵人,看着气派,缘何连一个铜板也不舍得?”

那贵公子闻言大怒,倒没有动手伤人,反而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块,扔了出去,喝道:“好一个沧澜县县令,不就要钱,且哪去便是。”

其中一个苍头老卒捡起了地上的小银锭,面露喜色,只是依旧未让同伴放手,反而说道:“贵人给赏,我等自是多谢,可县中有吩咐,这入城之人,必得喝了这水才是。”

一边说着,他又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一个破了个缺口的碗里,端到了那贵公子面前。

那贵公子只是瞥了一眼端过来的水,立刻皱起了眉头,那水看着黄黑色,颇为浑浊,再次骂道:“这般肮脏的东西,你等也敢让本公子喝?!”

几个苍头小吏再次摇头,其中捡了那小银锭的苍头,将银锭高举奉还,“贵人可将银钱收回去,只是若要入城,非得饮了这水才成,否则,我等将受挂落,少说也是一顿板子。”

“气煞我也!”

那贵公子被几个苍头老卒逼得,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猛地一把从那扯着辔头的老卒手里抢过缰绳,忿忿骂道,“不进便不进。”

说着,又狠狠地瞪了那几个苍头一眼,瞥见了其中一人举着小银锭,又哼了一声,“赏你们了!”

在这名贵公子离开城门前,还见着了裴楚和陈素两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也不言语,再次翻身上了黄骠马,望着城外另一个方向驰去。

城门前的人,在那名贵公子离去后,陆续交了一铜板的买水钱,一个个喝了,然后进了县城,全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裴楚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两枚铜板,朝着一个苍头递了过去。

而后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破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的浑浊液体,裴楚举起来微微嗅了一下,笑了起来,仰头将那碗水倒入口中。

“哥哥——”

看着裴楚的动作,站在后方的陈素不由再次轻轻喊了一声,她从裴楚口中不久前才学了些关于疫病之类的知识,见到裴楚这番动作,不由有些疑惑。

裴楚放下那破碗,转头笑了笑道:“不妨事,是符水。”

说完,裴楚又透过县城城门口朝内外望去,“看来这县城是有高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鬼推磨

夜色将暮。

沧澜县城东大墟的一处人家内,家门高阔,前后有好几进的屋宅。

裴楚和陈素跟着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一路经过了这处屋宅的宅院,所见陈设多有破旧,但收拾的还算齐整,一应家中的器物都颇为齐备,墙角还放着些石墨,石臼之类的杂物。

两人在这位老者的引领下,渐渐来到了西厢的一处小院内。

小院颇为空旷,冬日凋敝,无花无草,除了一株掉落枝叶的枯树,也无甚景观可言。

进入院中后,那老者头前带路,先后推开了两间客房的门,然后微微侧身站在一旁,示意裴楚和陈素两人查看一番。

“二位且安心住下,屋舍虽旧,但我家人收拾还算干净,被褥等物已让子侄备下,稍后送来。”

裴楚随意地瞥了一眼这处小院和房舍,心中颇为满意,当下朝着老者行礼感谢道:“劳烦长者安排了。”

“道长客气了,老朽也是收了道长银钱的。”

老者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又稍稍顿了顿,浑浊的双眼里似有几分犹疑,略显吞吐道,“道长不必听外人闲言碎语,我这家宅一向无事。”

“刘公放心。”裴楚笑着行了稽首礼。

老者点点头,佝偻着背转身便要离去,刚走了一步,又顿了顿,转过头来,嘱咐道:“道长,我家东面厢房,还有内院,多有女眷子弟,或有不便,还请勿要乱闯。”

“这是自然。”

裴楚再次点头,这刘家看着似衰败了些,但家口差不多也有十多人,女眷自然也是不少的。

等老者脚步踟蹰地离开后,他又朝着一旁的陈素示意,“先去收拾一番吧。”

陈素在旁并未挪动脚步,反而轻轻笑了笑:“哥哥不去住客栈,偏来这户人家投宿,是想看看这户人家怎么个不安宁法么?可这位老伯,并不觉得有异呢。”

“有也好,无也罢,我们就找个地方歇脚而已。”裴楚笑了笑,又站在院中再次左右打量了一番。

进了沧澜县县城之后,他和陈素最初是要去县内的客栈投宿,不过恰好在城内一家酒肆用饭时,听到几个食客说起,这户刘姓的人家,夜间有怪响,似有不安宁,所以他才专程过来借宿。

方才那位老人名唤刘睢,已是六十多的年纪。

如今世道不同以往,即便刘家昔日还算殷实,但这些年来进项渐少,见裴楚出手阔绰,自也大方,愿意借住。

不过对方言语之中,觉得家中一切平常,并无怪事发生,只是外人闲言乱语。

入城须饮符水,这是城内有高人坐镇,而之所以要有如此举措,裴楚大约也能猜得出来,这沧澜县或许有些奇诡的地方。

至于那坐镇这沧澜县城中的高人,裴楚大概也能想到,符水手段,自然年多半应该是道门中人。

大周的禁妖、镇魔二司,其中或也有这般人物在,但他一路所见州府,基本上多有听闻,朝廷在一二年前就将这些人撤离。

所以,越州那时候他所见到的庞元生和他下属的两个缇骑,不过是由于越州偏远,才有搁置。

在东越城事了后,裴楚有和猪道人见了一面,对方神色灰败,自言和几个道门其他宗门的道人,阻截大妖,最后两人身死,他失了法剑,无颜再继续在红尘晃荡,要返回宗门。

裴楚通过猪道人所述内容,也串联起了当日越江之中的水宫浮出江面,两个飞掠高天的身影,其中一个当就是那大妖。

不过,裴楚从猪道人口中也得知,这等大妖敢入人道世界,大抵也就是在越州、盘州、交州这些天南偏僻之地,像北部的大周腹心,即便如今多有烟尘的几个州郡,依旧是道门势力范围。

寻常妖邪鬼魅,又或是这几年方才出世的,未能兼顾到,也就罢了。

外来大妖之流,想要侵入,定然会遇着道门中人所阻拦。

这里面颇为让裴楚不解的是,道门九宗,平常并不干涉俗世,但那红衣妖女所在的教门,却在四处掀起波澜,这里面几方的关系,或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果然离了越州,所看到的东西,要比以往复杂许多。”

裴楚发出一声感慨,这一路北上宁州,一些琐碎事不用提,但随着渐渐深入到诸行百业,接触到的东西,自身的眼界,也随之打开。

陈素并未回房,听到裴楚的话,跟着也是点点头,“出了越州,突然就发现天地广阔,好像都找不到自己了。”

离开越州之后,小姑娘似一下成长了许多。

一些小女儿姿态几乎少有,跟在裴楚身边安静了许多,一些个日常生活的琐事,都会主动去做,许多事倒不用再让裴楚操心。

同时,对于道术武功,还有裴楚所教授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学得也越发努力。

裴楚对于陈素的变化,看在眼里,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其实他的心境,与陈素也相差不多,在越州不过江山一隅,但路过盘州,又在宁州行走了些许时日,各州的人文风貌,还有诸多消息传来,让人所见所闻,不自觉的就上了一个台阶。

“只是,不知在这沧澜县的,又是谁在这里坐镇?”

道门九宗,裴楚所知的不过是猪道人所在的青仑宗,其他宗门似乎颇为隐秘,仿佛在红尘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裴楚一路在这浊世打滚,或许有遇到过,或许未曾遇到过,他一时倒不好再做判断。

陈素看着裴楚思索的神色,忽然又说道:“对了,哥哥,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着那后院墙角,有供奉的是一个佛像呢。”

“佛像?”裴楚闻言微微一怔。

他倒是知道这个世界有佛门存在,只是之前也就是在杭家集的藏书里见过一二本佛经,还有就是行路的时候,经过一些深山老林,见到过一些个破败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寺庙。

至于真正供奉佛像,信仰佛门的,他目前为止几乎从未有见过。

天时渐晚。

裴楚和陈素在刘家人的安排之下,吃过了一些热食,又洗漱了一番,便各自回房休息。

房间内,裴楚盘膝坐在床榻上,先是修持了一会《三洞正法》之中的穴窍参悟,而今他以练通了全身的十二处穴窍,法力汇聚更甚从前。

《三洞正法》不讲苦修,习练者心境和念头通畅比之日夜打磨法力更为重要。

裴楚能够感觉到,他在修炼这门大道法门时,有时数天月余,毫无进度,但偶尔按着本心本意,行善除妖,又或者某一刻,感怀天下,反而能一次连破数个关窍。

这门术法虽是他摸索着习练,但渐渐的自认已悟出了几分真意。

温故了一段时间的《三洞正法》所述内容,他接着开始存想“天罡五雷法”。

这门术法与《三洞正法》的练窍不同,虽亦有中乘和大乘,亦是讲求内炼,但不走玄关穴窍,这是天人感应之中,以人为小天地的修行法门。

头像天,足像地,四肢为四季,五脏藏五行,精气神以天地相感通,即以我之气合天地之气,以我之神合天地之神。

又有“了一心而通万法,着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之说,其云山雾里,晦涩繁复,更甚裴楚之前所学之术法。

若非他从无字书中已然学习了诸多外丹术,又经过猪道人曾经偶尔的点拨,再加之上一世的学习习惯,一路多有搜罗一些道藏相互印证参照,只怕是得了通天法门,也根本无法摸着门槛。

裴楚之所以能入门,还有一点在于,雷法虽然是内炼为本,但是以符箓咒法为外用。

他以符箓之术从小乘雷法入手,进而到中乘雷法的内外兼修,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雷法的内炼修持,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好处便是,裴楚的体魄和武艺再度有了精进。

他自得了“九牛神力”之中大半的机缘,气力大增,武艺自成,只是因有道法的修持,平常虽偶有伸展筋骨,但多数时候,并不像陈素那般时刻磨练武艺。

但在开始修行“天罡五雷法”之后,裴楚渐渐感觉他的筋肉皮膜气血内腑,似都在吐故纳新,有所提升。

这是内炼之法所带来的好处,一念不生于心,万神自注一体,精交神会,如影随形,时日一久,自有神异。且雷法祭炼,雷音电光,又有洗练肉身的功效。

光阴点点流逝,渐至夜半时分。

裴楚在房间内又一次入靖朝元,存想空罡,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声响从房间外传来。

他猛然睁开眼,双目在漆黑夜里,湛湛如有电光萦绕流转。

裴楚飘然起身,打开房门,一跃上了刘家家宅的房顶,俯瞰全府。

……

咕噜咕噜——

一阵怪异的响声渐渐响起。

刘家家宅东院,此刻须发花白的刘家家主刘睢,正和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的一个石磨旁。

那石磨直径约莫有二尺多的样子,上下两片磨盘皆有三四寸厚,分量不轻。

石磨上又有一个木制的高架,看得出以往是用来给驴马之类的家牲套枷,用畜力推拉所用。

只是,此刻这看着颇为沉重的石磨,空空荡荡的并无人或家牲推拉,却诡异地咕噜咕噜地转动着。

“父……父亲,前日碾麦三斗,昨日已经碾麦一斛,今日,今日还要……”

说话的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看着那咕噜噜转动的石磨,面颊微微抽动,即便不是第一次见,眼中依旧有惊惧之色。

老者刘睢则面色坦然地摇了摇头,眼中更是隐约有几分欣喜之色,“我佛怜我家日益贫苦,是以前来搭救,我儿不必这般惊慌。”

“父亲又来这般说辞,如今连个像样的寺庙也无。”

那中年男子显然是不信,只是眼见这一幕,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望着那咕噜噜转动的石磨,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望向老人问道,“那……那今日……”

老人笑了笑,道:“我已与邻家借麦三斛,今夜子时至天明,当能磨完,我家能从其中得一二斗之利。这般往复,不出三五月,当能再度富贵如昔。”

一斛为五斗,若是磨坊与人磨面多有抽一二斗之利,以补人工。

“父亲高见。”那中年男子闻听此言,眼中露出了几分徜徉之色,心头那番惊惧也压了下去。

从外间的院落里,一点点的将借来的三斛麦搬到石磨前,而后老者刘睢便在一旁,满满的往磨盘上方的孔倾倒。

裴楚站在房顶的一处,静静地看着刘家父子的这一幕,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那刘家父子只看得到石磨自动,以为是神佛庇护,但裴楚却能够清晰地看到,此刻石磨盘,正有一个小鬼,套着木枷,在推动着石磨。

那小鬼一身农户打扮的模样,瘦弱疲惫,只是依旧在奋力推动着石磨。

“鬼推磨!”

裴楚看着那小鬼的动作,心中亦是有些惊奇。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这刘家昔日家境或还不错,但眼下光景一般,明显并非是这个缘由。

“饿啊!”

就在裴楚悄然立在房顶上,望着一鬼推磨,二人忙碌不停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飘飘渺渺,正是从那推磨的小鬼口中发出。

在石磨旁忙碌的刘家两人完全无法察觉,而裴楚身怀“目知鬼神”的道术,有通幽之能,却能够听得真切。

“主人家,主人家……”

在裴楚眼里,那小鬼一边推着石磨,一边干巴巴地望着刘家两人,不断地唉声恳求着。

“主人家,可有吃的与我一口!”

“主人家,我与你家已干了二三日的活了,再不与我一口吃食,如何能干得下去?”

“主人家,我着实累得慌,可否别再填麦了,让我歇歇?”

“做人的时候,我就多是干活挨饿,唉,这做鬼如何也是这般?”

……

那小鬼又是哀求地叫了起来,一声声话语,刘家父子二人毫无所觉,而裴楚干脆直接坐在了屋顶上,欣赏起了这饶有趣味的一幕。

自前番在雪地无端遇见那个叫做郭来的游魂后,裴楚就发觉宁州以北,妖魔精怪少有遇见,但鬼魅之事渐多,且并非都是那种怨气冲天阴毒之流。

听那小鬼所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日,而刘家父子每日所要磨的麦面却日渐增多,着实有些意思。

“父……父亲亲,你看这磨怎么转得越来越慢了呢?”

就在那小鬼速度越来越慢间,一旁站着的那中年男子,察觉出了石磨转动变慢,奇怪地叫了起来。

那刘老汉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妥当,皱着眉头道:“这般个磨法,这麦面可就不精细了,到了明早,也磨不完。”

就在两父子说话间,嘎吱一声,那石磨骤然停了下来。

推磨的小鬼跳到一边,指着两父子怒声骂道:“你这主人家,好生无礼,我与你做工干活几日,却一口吃食也不与我,不干了,不干了……”

那两父子看着石磨突然停下转动,登时面面相觑。

这石磨从前日夜间突然开始会自行转动,这还是第一次未到天明就停了下来。

一旁一个小鬼则又是叉腰又是手指,不断地在叫唤着。

这时,高坐在房顶,未被这二人一鬼所察觉的裴楚,忽然目光微微一转。

那刘家宅院的墙头,又冒出了一个飘忽的鬼物,这鬼比之推磨那小鬼明显要肥壮得多,看着衣着似也华丽不少,甚至在裴楚眼中隐隐有几分身形凝实之感。

这大鬼一出现后,望着石磨边正在跳脚的小鬼,就笑嘻嘻地叫道:“沈兄,如何?今日可得饱乎?”

“好你个祖邦彦,如何敢诳我?”

那农户打扮的小鬼,一见着这身着锦衣的大鬼,立刻跳起脚来骂道,“我与这户人家推了三天的磨,却是半点口食都未能捞着?”

“哎呀呀,沈兄,何其愚乎?”

那名为祖邦彦的大鬼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指着一旁的刘家父子二人,大声笑了起来,“沈兄,你这般只出力,却不作怪,人家焉能与你好处?”

“如何个作怪法?”农户打扮的小鬼沈迁问道。

“沈兄是新出城来,不知其中门道,这人心畏威而不怀德,你只与人好处,那他便只当是天上掉下来的,当先作怪一番,搅得他不得安宁,而后才可得食。”

大鬼祖邦彦又指着正莫名所以,在查探石磨的刘氏父子道,“且这户人家奉佛,情自难动,当去寻觅寻常百姓家作怪,无不可得。”

“祖兄为何不早与我说!”

小鬼沈迁无比埋怨,“我这几夜功夫,却是都白白便宜了这对吝啬父子。”

大鬼祖邦彦笑嘻嘻道:“沈兄莫要气恼,先随着我去寻一户人家……”

裴楚站在高处,眼看这两鬼将要离去,从房檐上站起了身。

这两鬼的一番言语,他大抵是听明白了,这些个鬼物无非就是四下乞食,要人祭祀。

不过这沧澜县,似乎县衙的龙虎气并未能够镇压一城,鬼魅夜间往来,似乎并无阻隔。

裴楚联想起白日在城门口,需缴一文钱买符水方能入城,心中大约明白恐怕此地多有鬼魅邪祟。

且两鬼所说的“新出城”几个字眼,裴楚听在耳里,有些上心,暗自猜测,其中莫非是有阴司?

这方世界,裴楚已见识过城隍山神水神,但真正的阴司,他却还未曾见过。

正当裴楚起身,准备尾随这两个鬼物,继续查探一番,忽然间,一个黄冠道人从墙外跃入院中。

“两个游魂小鬼,焉敢作祟?!”

第一百七十八章 孤宅救女

夜色阴晦。

铃铃的铜铃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

一匹黄骠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狭窄的小道上,不时驻足停留,又不时小跑几步前行。

“唉……”

马上一人,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袁归瞬啊袁归瞬,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那水脏是脏了些,可其他人喝得你就喝不得?”

“外祖父说我不食这人间疾苦,此次我偷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见识一番。这一路多少苦头的吃了,一碗水而已。”

叹气声之后,跟着是一阵有气无力的低声自语。

骑在黄骠马上的袁归瞬,自言自语地发了好大一通牢骚,再回头望向来路,那沧澜县早不可见。

前番在城门被阻拦,激怒之下,策马狂奔,以黄骠马的脚力,这会已经跑出了几十上百里远,此刻即便想要回头,那县城的城门也早已关了。

“唉,这下好了,本可进城好生休整几日,今晚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袁归瞬又叹了口气,他本以为离了那沧澜县县城,左近不用多远就能找着村镇,结果路上并未见着,一路跑到了天黑,还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冬日的夜里,四下凋敝,夜风拂过面颊,似如刀子割脸,前后左近都是黑漆漆一片。

若非他胯下的黄骠马神异,他的双目又自小被秘法洗练过,这样的荒野,几乎无法前行。

好在袁归瞬心智到底不是寻常的公子哥,虽一人在这夜幕下的荒道禹禹独行,但心中并无惧怕之意。

“还是先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再说。”

袁归瞬轻声自语了一句,轻轻策马前行。

一路又昏头昏脑地走了不知多久,忽然,黄骠马前蹄轻扬,发出了一阵“津津”的嘶鸣。

袁归瞬被黄骠马的异动所惊,登时精神一振,赶忙朝着前方望去。

远处黑暗昏沉的夜幕下,隐约有几许灯火之光传来。

“这是有人家了!”

袁归瞬心中大喜,他虽然无所谓在寒夜之中熬上一晚,但到底出身富贵,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住上,可不愿意去平白受那份苦楚。

铃铃的铜铃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夜幕里再次响起。

一路大约过了**里的样子,袁归瞬渐渐看清了那灯火所在之处,是一座大宅,门宇颇为大气。

袁归瞬翻身从黄骠马上落下,也不去拴马,径直走到了这处大宅门前叩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门一叩即开。

袁归瞬心中诧异,双眼又左右扫视了一下周围,却也没有后退离开,反而推门大步迈入。

一入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亮堂堂的火光。

这处大宅门廊和正堂前,多点有大红蜡烛,将四周照得透亮,隐约还有几分喜气。

袁归瞬双目微凝,放慢了脚步走进宅院之内。

他虽自小锦衣玉食,可这番出门,穿州过府,多见离奇鬼魅事,眼前这番场景,凭空怪异,不由让他心中微微打了个突。

“这宅院颇有怪异,恐怕有些蹊跷,我还是先离去为好。”

袁归瞬心生一丝怯意,在门前左右扫看了一眼,就准备撤出这处孤宅。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仿佛女子低声呜咽抽泣声音,若有若无地从正堂内传来。

袁归瞬悚然一惊,左手按在腰间长剑之上,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轻声喝道:“谁人在哭?”

荒野,孤宅,夜半灯火。

此刻又传来女子的哭声,着实让人心生诡异。

似乎被袁归瞬的轻喝声所惊扰,那堂内的女子哭泣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袁归瞬左右顾盼了一眼,深吸了一口,陡然几步朝着大堂冲了进去。

堂内。

一个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似乎听到脚步声,抽噎之声猛地一下顿住,继而发出惊呼。

“我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袁归瞬一声轻喝,突然将腰间的长剑横在胸口,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头上的红盖头掀了下来。

红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泪眼婆娑的俏脸,似被袁归瞬的这番动作所惊吓到,女子双眸之中满是惊恐,纤细的身子似乎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袁归瞬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神色稍定,语气稍稍轻柔了几分,问道:“你这女子为何一人在此哭泣?”

那被掀开盖头的女子早已花容失色,听到袁归瞬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仪态不俗的贵公子,这才止住了惊骇,顿了顿,低声嗫嚅道:“公子恕罪,妾身一人在此哭泣,实是心中惧怕,难以自禁。”

袁归瞬眉头微挑,他是惜花之人,今日道左遇见个道人带着个小娘子,都不由出声问询,眼见这女子独自在这孤宅中,虽有些怪异,可他双目能辨鬼魅,已然看出对方是人。

他的目光在女子身上审视,又见到这女子左脚上有锁链锁住,无法离开,不由问道,“你为何被人锁在此处?”

那女子期期艾艾道:“回公子话,小女子所在乡中,前年开始有一鬼魅,自称黑将军,时常侵扰害人。后这黑将军托梦乡人,每岁须奉祭女子为偶,方可保平安。乡人畏惧那黑将军惊扰,是以挑选美貌女子嫁之。小女子虽蒲柳之姿,无奈被乡人选中,今夜锁在此处,侍奉那黑将军。”

说到后面,那女子眼里又落下泪来。

“可恨也!”

袁归瞬听完这番话,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摆放的一张供案,恨恨道,“大好女子,如何能去侍奉鬼魅妖邪!”

他自小虽听长辈讲些鬼魅妖邪事,自家也有遇见过,但这般以貌美女子奉献给鬼魅淫邪,着实让他难以忍受。

此番他私自外出游走,已多见了民生多艰,又有妖魔鬼魅侵扰,心里更是郁郁难平。

“我大周男儿还未死绝呢,焉能以女子献祭妖鬼。”

袁归瞬一手按着剑,又望向那女子问道,“那妖邪几时前来?”

女子应道:“乡人告知,当是在四更天左右。”

袁归瞬又估摸了一下时间,此时大约已经二更过半。

看着那女子哭哭啼啼的模样,袁归瞬强忍怒意,冲那女子道:“你莫惊慌,我袁归瞬忝为大丈夫,必全力相救于你,若救你不得,我便杀了你,然后自刎陪你一命,终究不会让你枉死在那淫鬼手中。”

说着,袁归瞬拔出长剑,一剑斩断了女子脚上的锁链。

他自知这女子是被乡人选中来侍奉妖邪,打发对方离去也是无用,而且夜色已黑,一个弱女子,想要跑回家中也是不易,干脆让那女子进入后堂躲好。

至于,单独将对方带走逃离,也是可以,只是他心中激愤,做不来那等事情,势必要斩杀了那鬼魅方才心甘。

等将那女子在后堂安顿好后,袁归瞬又从正堂扯了一条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道统之争

沧澜县,刘家。

院墙外骤然一跃而入的黄冠道人,年约四十开外,面方耳阔,双眉浓重如刷漆,颌下留有三寸长须。

一身明黄色的道袍颇为艳丽,更衬出了几分道家高人之风。

这道人进入院墙后,一眼望见了躲在墙角的两鬼,顿时怒目横眉,呵斥道:“贫道坐镇县府,尔等两个游魂小鬼也敢作祟?”

那商贾打扮的大鬼祖邦彦和农户打扮的小鬼沈迁,正盘算着离了刘家,去寻访下一家百姓作怪以求食,各自正得意洋洋间,突然,被这黄冠道人一番呵斥,立时吓得身形飘忽,似乎魂体都快凝聚不住。

站在石磨旁,正望着石磨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氏父子,被这道人突然出现,也是吓了一大跳。

其中老汉刘睢到底还是久经风浪,只是身形踉跄着倒退一步,扶靠在石磨上,那刘老汉之子则吓得噗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这几日,家中这石磨无端转动,已然是灵异事,忽然有人一声暴喝,撞破此中情景,着实让人惊惧。

那老汉刘睢,看着黄冠道人一跃闯入家门,眼中再次闪过莫名之色,张嘴喊了一声:“道长……”

那黄冠道人却仿佛未曾听到老汉的呼喊,只是望着墙角一处,两道浓眉再次颤抖了下,“贫道在此,还敢逃遁?”

刘家父子被这道人的一番话再次说得莫名所以,而远在屋顶上的裴楚,此刻却清晰看到那一大一小两鬼,瑟瑟颤抖,呼号着连滚带爬,就要朝着刘家院墙外撞去。

游魂无形,一般的家宅院墙难以阻隔,只要出了院墙,外间便是街道,再往外各处宅院东躲西藏一阵,就有机会逃离。

尤其是那商贾打扮的大鬼祖邦彦,见机更是快上几分,一把推搡开了旁边的小鬼,抢先就要朝外遁逃。

“镇!”

蓦然一声轻喝。

夜空里蓦然两道黄光飞掠。

正在逃窜的大小二鬼,身形陡然一僵,一下定在了那里。

在两鬼身后,赫然各贴着一张黄符。

那黄符上有朱砂勾勒的符篆,却不知是何种符箓,一贴在两鬼背心后,两鬼登时像是被一股莫名之力,生生给拽住了后心。

尽管手脚还能动弹,可任他们手舞足蹈,却难以挣脱,反而渐渐的原本凡人不可见的幽冥魂体,渐渐显现出来。

裴楚站在屋顶,俯瞰着这一番动静,嘴角莫名勾起。

眼见的一幕,让他忽然有种在上一世猫在被窝里,看老式灵异喜剧港片的感觉,甚为滑稽。

“哎呀,鬼啊!”

“嘶——”

站在一旁正惊骇莫名的刘家父子,陡然见着墙角浮现出了两个鬼物身影出来,登时一个发出了惊呼,一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黄冠道人眼见黄符定住了二鬼,并未急着再做其他,反而抬头望向裴楚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道友何不下来一见?”

“道友稽首了!”

裴楚从房顶一跃而下,轻飘如一张纸片,冲着黄冠道人,行了一礼。

他对于黄冠道人察觉出他倒不意外,他一直未曾有遮掩,对方前番言语,坐镇沧澜县,想来应当就是城门前要求行人入城需服用符水之人。

那黄冠道人跟着也是还了一礼,目光在裴楚身上打量一番,微微露出淡笑,“原不知有道友在此处,小小鬼物,倒是贫道多虑了。”

黄冠道人虽一眼未能看出裴楚虚实,但就看裴楚一跃而下的动作,轻飘如无物,明显是有道术在身之辈。

那刘家父子惊恐地呼喊了两声,又见到裴楚出现,稍稍愕然。

刘睢褶子层层叠叠的老脸上更是露出惊诧,裴楚和陈素来家中投宿,他多少还是知晓对方并非常人,不过,一想到前番已和裴楚交代过不要乱闯,再思及父子二人依靠着小鬼推磨,或许都被裴楚看在眼里,心中又有些不喜。

被定住身形的二鬼,突然听着后方似又有一个道人一直在左近,越发亡魂大冒,只是任凭他们如何手舞足蹈的挣扎,虽,依旧无法移动半分。

那黄冠道人见两鬼挣扎个不停,如墨的浓眉再次皱了一下,忽然手掐剑诀,口中仿佛在吞吐哼哈一般的雷音。

呼——

那二鬼后心的两道黄符,突兀地亮起,腾起了一道明晃晃的火焰。

两鬼哭嚎挣扎了起来,片刻间,就化为飞灰,消散得一干二净。

裴楚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这两鬼被黄冠道人以道符焚杀,他心中倒无太多恻隐之心,人鬼殊途,这二鬼本就是为了乞食作祟而来。

眼看黄冠道人处理完作祟的二鬼,裴楚正当对方会和他攀谈一番,他虽无宗门,是个野道士,但手握有大周朝廷所看法的度牒,倒也不担心对方寻根究底。

不过,让裴楚出乎意料的是,黄冠道人微微冲着裴楚颔首后,反而目光转向了那刘家父子二人,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人心不可贪!”

“道长,道长,是我家被鬼魅所迷惑……”

那名裴楚不知姓名,只晓得对方是刘睢二子的中年男子,见黄冠道人转头望向他,激动地叫了起来。

“老汉也不知那是鬼物作祟!”

年过六十的刘睢则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于这几夜,用鬼推磨为自家牟利之事,虽有几分吃惊,但神色并无太多惧意。

黄冠道人微微点了点头,就当刘家父子和裴楚以为对方要揭过此节,忽然话锋一转,望着刘睢道:“刘公,且将家中所藏的佛像,交予贫道吧。”

此言一出,老汉刘睢脸色登时大变,讷讷道:“我……我……我家中并未藏有佛像。”

“嗯?”裴楚听到这里,眼睛却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他前面在小院中听陈素说起过,这户人家里好像有佛像,当时还未曾在意。

可听着黄冠道人的口吻,再联想起一路所见,几乎少有见到寺庙古刹,即便偶尔在山中遇到,多数也是破败坍塌,荒废已久,这里面似藏有事情。

那黄冠道人听到刘睢否认,又再度摇了摇头,“刘公当知,我道门早有禁令,民间禁绝佛像,还请交予贫道,免得冲撞家人。”

这番话说得并不见如何凌厉,可听在刘家父子二人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父……父亲……”

一旁的中年男子刘二,面如土色,连连望向一旁扶着石磨坐下的老人。

老汉刘睢面色似有灰白之意,好半晌,才摆了摆手。

刘二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转头就冲入到了后面的院房中,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跌跌撞撞地捧出了两个佛像。

一个是泥塑的,有二尺高,看着应当就是无意间被陈素注意到的那个,另外一个则只有七八寸高下,外面似镀有金箔。

裴楚扫了一眼,一时也没能辨认出到底是佛门中的哪一个。

就见那黄冠道人已从刘二手中将两个佛像接了过去,将两个佛像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黄巾,盖在上面。

回头又望了刘家父子二人一眼,行礼道:“二位当知,我道门镇压天下鬼魅邪祟,如今日这般小鬼,皆是我道门出力,非是其他旁门。”

刘家父子二人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裴楚则心中得到了确认,这方世界昔年肯定是有佛门存在,不过现在当是没落了,至少在他所经过的州县,是少有耳闻。

黄冠道人行礼说完了一番劝诫的话,转过身右手再次捏了一个剑指,双目微闭,嘴唇轻动,口中呢喃有声。

那呢喃之声,听在刘氏父子耳中,只是宛如嗡嗡之声,而裴楚却隐约感觉到随着这黄冠道人的念咒,虚空之中似乎有莫名的气息再汇聚。

“吒!”

黄冠道人颂念一番,骤然睁眼,剑指再次指向那佛像。

咔嚓一声!

那被黄巾所覆盖的两个佛像,轰然碎裂开,成了齑粉。

第一百八十章 黑面鬼将

孤宅外,夜风冷冷。

袁归瞬端坐在正堂门前,双目微闭,静气凝神。

偶尔掠过一两阵夜风拂过周遭干枯的草木长廊,隐有飒飒和呼号之声。

袁归瞬丝毫不为所动,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仿佛一尊雕塑。

只衣袂偶尔飘飞。

良久,袁归瞬忽然睁开双眼,低声自语了一句:

“……凡战,蕴养其神;凡杀,坚其心志,故剑之所指,如江河崩裂,一往无前,无怨无悔……”

这话是他少年时,从外祖父处听来的,只是往昔虽记在心里,却一直未曾有过这般的心境。

今夜身边无护卫无供奉,只他一人,脑海里莫名就回想起了这句话。

“唉,都怪过往荒废光阴,否则,今日焉能如此忐忑!”袁归瞬无奈感叹了一声。

他端坐的这一会,心中其实起过几次逃离的念头,但思及宅内的女子,还有他自家方才的一番言语,又生生忍了下来。

想到这里,又再次自语道:“我袁归瞬是大丈夫,必不能使无辜女子,沦为鬼魅妖邪之玩物!”

津津——

门外的黄骠马忽然嘶鸣起来,脑海里有些胡乱念头的袁归瞬猛然一惊,从长凳上霍然起身。

他站在原地眼神闪烁一番,蓦地几步跑到门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摸索了一阵,将一物藏在怀中,又将包袱背在身上。

又轻轻拍了拍黄骠马,黄骠马会意转头就朝另一处跑了出去,有哒哒的马蹄声和铃铛声响起。

望着黄骠马远去,袁归瞬又走回孤宅,那马儿自有神异,能见阴邪,会趋利避害,无需他去多加费心。

只是一人默然立在堂前,通过洞开的大门,遥遥望着远处。

四更已至。

未几。

远处茫茫的夜色中,渐渐有飘忽的灯火亮起。

那火光最初还离得远,星星点点,慢慢近了,依稀可见得清晰。

隐约中,可见衣冠杂沓,车马骈阗。

袁归瞬心中左手再次按住剑柄,长长吸了一口气,即便他家学渊源,从小听多了诸多怪异,离家之后也见过一些世面,可这般阵仗他还是第一次见。

随手将那条长凳撤到一边,站在门廊前,望着那些从门外摇曳的灯火和车马。

不多时,门外恍惚有人影飘入。

袁归瞬一眼望见,是两个穿着紫衣小吏模样的人影走了进来。

他正心中暗自警惕,那两个紫衣小吏望了他一眼,又急忙退了出去,隐约间他似乎听到门外有声音在喊:“有生人在此。”

这时,门外又飘忽进来两个黄衣的小吏,同样望了他一眼,然后跟着跑了出去,再次喊道:“有生人在此。”

“生人?这是在说我。”

袁归瞬听闻这些个小吏呼喊,倒是没想到那个劳什子将军,排场倒大,竟然不是率先登门,而先遣了几个小鬼进来探路。

只是,略有意外这几个小吏如何能够看得出来。

以他洗练过的双目,自然一眼瞧出这些个小吏皆是游魂鬼魅之流,不过方才那动作语态,又像极了他曾所见过的一些个衙门胥吏之流。

一时心中又不甚明了。

这时。

一个颇为威严厚实的声音隐约回荡:“无妨。”

门外又是一阵悉索之声响起。

再度进门的走进来两个身影,面目模糊,全身套着甲胄,手中有刀剑,背后负有弓矢,俨然是一副亲兵家将的做派。

“阴兵?”

袁归瞬瞳孔缩微,看着走进来的两个身影,心中再度打了个突。

这两个阴兵身形凝实,以他对鬼物的了解,鬼物到了这般水平,已经算是猛鬼,算是鬼卒,较之于人,算得上是武秀才。

前番他从那女子口中听闻,是妖邪鬼物,如今看上去有阴兵开阵,只觉这阵仗比他想得还要高。

“只是,管他是什么阴兵鬼魅,抢掠女子,我必拼死杀之!”

他也不是没有过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纨绔日子,诸多祸事都闯过不少,唯独这在对待女子之上,从未有过。

正思虑间,啪嗒啪嗒——

一阵颇为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在两个阴兵之后,一个虎头燕颔,面黑如铁的高大身影,大步走进门来。

这身影同样一身铁叶攒成的甲胄,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胸前是一面青铜护心镜,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只是袁归瞬看着这身甲胄样子,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按着剑的左手再度紧了三分。

他虽常被家人称呼为浪荡子,不学无术,可自小耳濡目染,大周军将甲胄样式基本都能辨看七七八八,眼前这走进来的身影所穿式样,却是他从未见过。

“这是鬼将了!”

游魂野鬼都不成气候,可一旦成为鬼卒鬼将,那便不是寻常人所能对付。

面对此间情状,袁归瞬心头狂跳,可面上却强自镇定,冲着走进来的身影,嚷声道:“可是黑将军当面?”

那黑面鬼将,步履沉重,体魄凝实几不似鬼魅,听到袁归瞬开口,顿住脚步,距离有二三丈远,道:“正是本将,生人为何在此?”

袁归瞬脸上忽然露出嘻笑,笔直的身子似乎绵软了下来,拱手作揖道:“路遇贵宝地,闻将军今夕嘉礼,特来贺新郎尔。”

“生人不惧本将乎?”

那黑面鬼将在袁归瞬身上打量了一番,骤然问道。

袁归瞬笑容不变,嬉笑道:“家中读书时,多有听闻与鬼神结交,心向往之,不期今日得遇,谈何惧怕之有。”

“君言辞雅卓,不似常人。”

那高大武将闻言似微怔了下,而后哈哈大笑,“既是恭贺本将,当赐酒水。”

说着,这高大武将领着两个阴兵,又伴着一些个胥吏小鬼,大踏步从袁归瞬身边穿过,径直入了正堂。

一入正堂,那高大武将环视一圈,突然又回身望着走进来的袁归瞬,“本将新妇何在?”

袁归瞬不慌不忙地应道:“将军莫急,正在后宅歇息!”

那黑面鬼将望着双目望着袁归瞬,轻轻摆了摆手,随即就有胥吏模样的小鬼从后方飘出,前往后堂,眨眼间又飘了回来,禀告道:“新妇正在后堂,姿色绝佳,当为将军贺。”

袁归瞬闻言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方才在门廊上久坐时,还想过诸多对策,譬如行李代桃僵之法,好在心中转念一想,所遇是阴邪鬼魅,容易穿帮,是以按下了这个计策,径直以宾客身份来讨碗酒水。

现在所见,果然还是不用那等小伎俩是对的,这黑面鬼将从先前派人探查,到身边绕着阴兵,一直又都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行事谨慎,颇有些他熟知的军将作风。

黑面鬼将听到小鬼汇报,脸上露出喜色,伸手抚了抚颔下虬须,冲着袁归瞬伸手示意道:“请客人用酒席。”

话音落下,便有一旁的胥吏小鬼,变着法不知从何处端来了些个玉盘珍馐,在正堂的圆桌备下,又有酒水餐具一应摆放齐整。

“多谢将军,容我先解剑,放下行囊!”

袁归瞬又侧里一旁行礼致谢,将长剑解下,并着包袱放在墙角的一张茶几上。

片刻后。

黑面鬼将在圆桌当中坐下,袁归瞬则坐在下首,又有阴兵挡在两人中间,小鬼一旁伺候。

酒水筛满后,黑面鬼将端起酒杯,朝袁归瞬示意道:“本将娶妻数次,多是寡淡,今日有嘉宾来此,当饮一杯!”

袁归瞬望着那一桌子的酒食,面上似有受宠若惊之色,心中却已经骂开了花。

他又不是普通凡夫,这一桌酒席看着琳琅满目,可与他眼中,多似些眼珠、骷髅、头发、心肺、泥土之物,那倒出来的酒水,一眼望去宛如琥珀,可在他看来,污秽腥臭,又不知是何物的脓血。

眼见那黑面鬼将举杯邀请,袁归瞬连忙伸手喝止道:“慢!”

黑面鬼将手中的动作顿住,似有疑惑,旁边两个伫立的阴兵齐齐转身,隐约间有铁甲相撞的叮当之声。

袁归瞬不以为意,反而笑着说道:“今日得逢将军大喜,我既为宾客,当有礼奉上。”

黑面鬼将似有诧异,随即笑道:“不知阁下有何物送我?”

“还请将军稍待。”

袁归瞬拱手笑着起身,走到一旁解开他方才从马背上取下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再次回到席中,将那个小木盒稍稍打开一线,登时将那黑脸鬼将和旁边的阴兵以及其他几个小鬼,都吸引了过来。

“还请将军近前观之。”

袁归瞬又冲着那黑面鬼将笑道,“此乃家中长辈所赐,是一截受雷火淬炼的千年槐木,阴君得之,能蕴养身躯,省却百十载苦功。若遇妨碍事,还可抵得一些要害。”

槐木养鬼,那黑面鬼将和其他阴兵小鬼自然心知肚明,但千年槐木多有受雷击,受过雷火淬炼的千年槐木,其用处不言自明。

“如此大礼,本将愧受了!”

黑面鬼将大笑着起身,走到了袁归瞬的身前。

袁归瞬笑着将那木盒朝那黑面鬼将递了过去,就在那黑面鬼将伸手要接过木盒的刹那,木盒陡然跌落在地。

“妖鬼,死来!”

袁归瞬面色转冷,猛然暴喝一声,双眼似有精芒爆闪,左手陡然抓向那黑面鬼将的手腕,他自小得秘法祭炼,有通幽之能,鬼魅于他,与常人无异。

同时,右手伸手入怀,拔出了一柄短刃,朝着那黑面鬼将武将刺了过去。

白光骤闪,房中隐有风雷之声。

“龙虎气?”

黑面鬼将骤然大惊失色,先是用力一甩手腕,他虽是阴魂,但积年日久,力量远胜袁归瞬,可这骤然间,却未能挣脱。

眼见袁归瞬的短刃已到了胸前,识得那龙虎气的厉害,以他的甲胄都难以抵挡,只能伸出另一臂阻挡。

同时,再度发力,狠狠一下甩开了袁归瞬的抓向他的左手。

刺啦一下如有实质般的响声,那黑面鬼将退后挣脱,可手臂已被短刃刺中。

那短刃上所蕴藏的龙虎气与游魂鬼魅而言,又宛如冰雪与火烧,立刻消融开。

划拉一下,竟是斩断了一臂。

“生人大胆!”

与此同时,旁边的两名阴兵见袁归瞬暴起发难,齐齐动手。

袁归瞬一击落空,只能握着短刃,迎向那朝他攻击来的刀剑左右挥动,险之又险地将两个阴兵的兵刃全部削断。

跟着身形一跃,又几步奔到旁边的茶几位置,反手挑起长剑,同样拔了出来,一手短刃一手长剑,反身再朝那两个阴兵杀了过去。

那两个阴兵抵挡不住袁归瞬手中的长剑和短刃,但动作轻盈灵敏,似乎极为精通搏杀之道。

一番激斗之下,正堂内一阵哐啷啷的响动。

袁归瞬虽有龙虎气之兵刃,自家气力也算是挨着武举人的边,可与人搏杀的经验都欠缺,更不用说是两个鬼卒,一时根本不能胜,反而被那两个阴兵飘忽的身影来回偷袭,拳打脚踢,挨了好几下,面门都肿胀了起来。

足足过了好一阵功夫,袁归瞬才凭着手中蕴有龙虎气的长剑和短刃,抓住了机会,砍中了两个阴兵,继而借机先后料理了。

只是,等再去寻找那黑面鬼将武将时,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唯有一截冒着黑气的手臂,虽是被龙虎气的短刃所断,依旧凝实,未曾消散。

袁归瞬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抬头望着一地狼藉,心中暗暗叫糟:

“那黑面鬼将被他逃了去,往后再卷土重来,我今日这番作为,便只是给人招来祸害。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江之隔有鬼城

天色方明。

哐当一声,刘家家宅的大门紧紧闭上。

长街上。

陈素轻轻打了个哈欠,又歪着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裴楚,眼里似藏有狡黠的笑意。

“哥哥,你昨夜是把这家人给得罪了么?这大清早的,就把我们给撵出来。”

“哈哈……”

裴楚站在刘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大门,摇头笑了起来,“我们算是被殃及池鱼了。”

昨夜事情过后,那老汉刘睢也不知是家中佛像被那黄冠道人搜出损毁了,还是夜间鬼推磨之事被人撞破,气性不小,这天才稍亮,便催促着裴楚和陈素离开。

于普通人家,裴楚也不会与对方一般见识,又转而看向脸上挂有促狭笑容的陈素,笑道:“昨夜那般大的动静,你没察觉呢?”

陈素轻抬下巴,抿嘴轻笑:“听是听见了,可有哥哥你在,一些个游魂小鬼,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你倒是聪明。”裴楚再次摇头失笑。

换做以往,灵异之事,小姑娘定然是颇为感兴趣,可经过了东越城的大场面后,一些个游魂鬼魅,似乎都不怎么提得起精神了。

“我不聪明呢。”陈素听到裴楚夸奖,连连晃着脑袋,“作业好难,许多都做不来,哥哥才是聪明人。”

“素素,那你可说错了。”

裴楚笑了笑,忽然仰头望向有些晦暗的天空,淡淡道,“我从来算不得什么聪明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或许依旧不是。”

说到这里,裴楚又想起那守一女的遭遇,还有谢采文一家之事,微微摇头,“有许多事,若我能考虑得再妥帖一些,或许会做得更好。”

顿了顿,又看向陈素,笑了笑,“你资质比我好,多加努力!”

他自认就是中人之姿,穿越到这方世界,得了无字书的机缘,较之许多人,自觉也不过是多了另一个世界的经验,见过披荆斩棘,也见过物欲横流。

陈素俏脸微红,往日裴楚虽有说过她记性不错,但这般夸奖,还是少有,笑着道:“哥哥你不是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吸取教训,改了就好么?”

裴楚轻轻点头:“这叫一日三省,也可称之为自我批评。”

面对陈素,他内心多少有些话没有说出,人的心境和想法,随着经历的事物,时时都在变化,

他已说不清当日是否或有一丝私心,没有果断拒绝陈素,将她带离杨浦县。

从此小姑娘走上另一条道路,便是如今,哪怕陈素未曾学会他的道术,但武艺已有小成,又打开了眼界,已往昔那个不知世事的山村女娃。

而他,在最初认识这方世界后,尤其斩杀了杨浦县县令,飘落江湖,心中茫然愤懑,无处宣泄,又感怀世道残酷,生民无路,多少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戾气,是以舍身搏命,无畏无惧。

大抵,若非有陈素在,心中还有一丝牵挂,他可能一路偏激,黑化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也说不定。

有些东西,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那哥哥自我批评完了么?”

陈素看着裴楚似陷入到了某种情绪当中,轻轻唤了一声,笑着问道,“我们要不要接着北上?”

裴楚稍稍回过神,笑了笑,“先不着急北上。”

“嗯?”

陈素略有诧异,不知裴楚为何改变了主意。

裴楚望着远处渐渐苏醒的县城内外,哂然笑道:“我们去一趟沧澜县县衙,昨夜有高人相约一晤。”

“县衙?”陈素闻言再次露出讶然之色。

裴楚轻轻点头,在越州时虽有通缉榜文,但属于郡府发下,其他各地并未流通,所以也不用担心到了沧澜县县衙有诸多麻烦。

不过,陈素大概是自身经历的缘故,又受到裴楚的影响,对于大周官府殊无好感。

两人离了刘家,一路便沿着沧澜县县城的街道,朝着西面县衙方向走去。

县里的主干道长街上,林立的商铺已有许多开门揖客,早点茶楼,酒坊买卖铺,菜农、小贩,虽谈不上十分繁华,但市井红尘气息依旧扑面而来,**鲜活。

两人又在街边的一家早点铺子,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到了沧澜县县衙时,已是辰时过半。

站在沧澜县县衙门口,裴楚本以为见到昨夜那黄冠道人还需一番麻烦,不想县衙门前,已经有一些个衣着看着像是江湖人士和一些方外道派的人在左近。

看样子,并非独邀他一人,而是有些场面。

门前有三五个胥吏衙役在一旁引路伺候,又有一些个青衣道童从旁协助。

裴楚手指背在身后,轻轻摩挲了一番,指尖隐有电光萦绕,施法运行法力,毫无阻碍,登时不由皱起了眉头。

“哥哥,怎么了?”陈素站在一旁,见裴楚的神色有异,不由轻声询问道。

“难怪昨日那黄冠道人会邀我来县衙。”

裴楚面露一丝恍然,跟着朝陈素道,“这沧南县县衙的龙虎气已被破了!”

昨夜那黄冠道人骤然出现在刘家,先是灭杀了两个小鬼,随即又搜罗了刘家的佛像,之后对方并未与裴楚攀谈太多,似乎夜间颇为忙碌,反而是邀裴楚白日到沧澜县县衙一趟。

最初裴楚还觉得有些诧异,大周的州府县城之内,除非实力高绝,又或者有特殊的秘法在身,否则一般衙门口都有龙虎气镇压,术法难以施展。

一般除了诸如禁妖、镇魔二司里收罗的术法高人外,不论正道左道,都会远离衙门,以免一身本领无法施展。

两人一路走到县衙大门,早有在旁的一个小吏打扮的男子,满脸笑容地上前冲着裴楚行礼:“道长安好,且随小人来。”

裴楚轻轻颔首点头,心中对于那黄冠道人邀他来此,倒是越发来了兴趣。

在那名小吏的引领下,裴楚和陈素一直到县衙正堂旁的一处侧厅。

厅内左右摆放着十多张的座椅,其中已然坐了不少江湖人物,有男有女,有体魄魁梧的镖师武夫,亦有妖娆秀眉的女子,还有一脸惺忪的苍头老者。

以裴楚的眼力,约莫都能判断得出,里面多是武艺不俗和懂些术法之辈。

大厅正中间,此刻一个面方浓眉的黄冠道人正端坐其中,见着裴楚在个胥吏的引领下,笑着起身行了一礼,又指着左下首的一个座位:“道友请这边坐。”

左首为贵,听到那黄冠道人邀裴楚坐的座位,其他一些个本还在窃窃私语的江湖左道人物,登时收声,目光都落在了裴楚和跟在他身后的陈素身上,似在打量。

裴楚虽是道人打扮,可看着年岁不大,又跟着一个小姑娘,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好在在场诸人,多是老于江湖世故,并无那等愣头青心生不忿,跳出来嘲笑几句。

裴楚对于这些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他之心性已然不会为这些兴起波澜。

后面的陈素亦多经历阵仗,并无怯意。反而在裴楚入座之后,侧立在旁,目光还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众人,眼中的兴奋之意。

又过了小片刻,厅内来了一老一少两人,挨着最外面的位置坐下。

那端坐在正厅当中的黄冠道人,这才施施然站起身,冲着大厅内坐着的十多人行了一礼,嚷声道:“贫道大真宗方秋子,今日邀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大真宗?方秋子?”

裴楚微微侧头扫了一眼黄冠道人,方秋子自是这黄冠道人的道号,只是这大真宗,他倒是第一次听闻。

道门九宗,裴楚所知不过是猪道人所在的青仑宗,而在东越城时,赠他法剑的陈仙姑,法力高绝,对方或也是出身道门,只是未来得及攀谈,具体倒不好说是哪宗哪派了。

那黄冠道人方秋子目光又扫过了一圈在场众人,继续道:“方才诸位入县衙或已感知,此间龙虎气已破。贫道亦不瞒诸位,这沧澜县县中官吏月余前已逃离,贫道不才,奉道子传谕,来此沧澜县坐镇,保境安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里,有些人面露惊讶之色,有些微微倒吸了一口气,还有些老神在在,似乎早知悉其中一切。

“嗯?竟然是这样!”

裴楚微微蹙眉,听完这话,倒是有些明白过来。

他虽不知这沧澜县县衙的龙虎气如何被破,但县中未有官吏主事,应不是假话。

大周朝廷权柄甚重,鼎盛时压得天下僧道巫觋低头,邪魔鬼魅绝迹,非是朝廷官吏,除非打破州府,否则想要主事一县,几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此前在宁州其他郡县经过时,又未曾听说。

而且,就裴楚进入沧澜县以来所见,县中市井虽谈不上景气,百业也有些萧条,可到底人心还算安稳。

“这道门——”裴楚心中不由涌起了一丝疑问。

厅中。

方秋子眼见众人反应,面色肃然,又再次说道:“这些时日,诸位多有在县中见鬼魅之物,贫道更是着人在城门发放符水,其中缘由便是——”

说着,方秋子又顿了顿,伸手微微朝北面指了指,“一江之隔,已有鬼城。”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字三百六旁门

“鬼城?”

此言一出,在场的神态各异的众人,齐齐怔住了。

裴楚双眉紧锁,他自然是知道方秋子所说的鬼城,不会是指空城,而是字面意思。

这方世界的诸多怪异,裴楚已见识过,可饶是如此,方秋子突然说沧澜县以北,一江之隔有鬼城,裴楚还是颇为惊诧。

他目光不由再次落在了方秋子身上,想起昨夜在刘家所见的两个乞食的小鬼。

方秋子似有所感,冲着裴楚轻轻颔首,解释道:“裴道友昨夜所见无差,那两个小鬼正是从北面鬼城而来。如今我大真宗有弟子三十之数,尽数在此沧澜县,便是为防那鬼城之中有妖鬼过江害人。”

“原来道友知我姓名?”

裴楚对方秋子所说的内容,倒没太意外,反而是对方知晓他姓裴,略有些讶然。

方秋子面露笑容:“裴道友一路除魔降妖,声名在外,我多有佩服,岂能不知。”

裴楚轻轻点头,这方世界即便再怎么消息不畅,但有道术神异,他一路所作所为,多少总会传播开。

“哥哥——”

陈素在裴楚忽然耳边轻轻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上次在雪地见着的那个……”

裴楚微微摆手,止住了陈素继续说下去,他也想起了当日遇到郭来时,对方在雪地跪下求死所言的内容。

“北边不可去,是指的这里么?”

裴楚微微抬头,再度将目光瞥向了北方,虽被县衙偏听的砖墙屋舍所阻挡,可那一日莫名的压抑气息,至今裴楚依旧清晰记得。

这种感知,是裴楚练通了十二处穴窍后,渐渐生出的。

有几分道门一品转通之中的别觉圣,能知一方事之轻重,又或是类似于心血来潮。

那种感觉玄而又玄,他如今还只是触摸到皮毛,说不上特别清楚,但隐约间,又能觉察得到。

“此次请诸位来此,便是想要商议,应对鬼城之事。”

厅中的方秋子又继续说道,“在座各位多有声名在外,又皆是我道门中人,若那鬼城之中诸多鬼魅肆虐开来,恐怕沧澜县一县百姓,俱有灾祸。甚至,可能祸乱宁州全境。”

这时,左右十多个座位里,站起一人,年约三十五六的汉子,体魄雄壮,声如洪钟道:“方道兄,我等这些时日确实多见鬼魅,只是隔江是司州地界,虽听闻多有祸乱,却又是如何来的鬼城?”

方秋子甩了甩身上黄色的道袍,轻轻摇摇头,“北地司州雍州,祸乱已起了有数年之久,只是这两州我道门行走多有不便,其中鬼城之事,或早已有之,但消息却也是近些时日方才传出,虽只一江之隔,我亦不能尽知。”

“呵!”

在裴楚下首隔了两个座位,又有一个看着颇为娇艳的中年美妇人起身,美眸顾盼生辉,嫣然笑道:“那方道兄召我等前来又是为何?奴家往日里可是被你们九宗之人逼得无处躲藏,如今又找上我等,呵呵,那些个鬼魅魍魉,要来便来,正好奴家还缺那么三五个小鬼使唤呢,请恕奴家先告辞了!”

“师道友莫急!”

方秋子见那妖冶妇人要离去,出声喊住对方,“你虽非我九宗之人,但也属我道门三百六十旁门之一,此次为道子传谕。”

那妖冶妇人走了两步,闻言骤然顿住,回过头在方秋子身上打量了一阵,忽而又轻笑了起来,施施然走回座位,“既然是道子传谕,奴家听着便是。”

这方变故,让端坐在一旁的裴楚,越感好奇。

“道门九宗,三百六十旁门,还有道子……”

“这些人衣着各异,看着也像是来自诸行百业,原来都是道门中人。”

道门九宗和道子,裴楚曾听猪道人提及过,但这三百六十旁门,却是初次耳闻。

他听在耳里,模模糊糊只觉那道门势力之大,似乎远超乎他的想象。

看看此刻的沧澜县,这方秋子所言的大真宗接管了一县政务,政令运转顺畅,若非裴楚到了县衙,几乎无法看出与其他处的不同。

裴楚目光又落在了这位妖冶妇人身上,对方方才要离开的举动不似作假,可方秋子一句道子传谕,便将这妇人拉了回来,不禁让裴楚又思忖起那道子是何等人物!

“方道兄,还请直说,邀我等前来,到底为何?”

厅中,右侧那个似一直未曾睡醒的一个老汉,慢悠悠地张开眼,“我等虽非九宗之人,但也自认道门,无需这般遮遮掩掩。”

“好!”

方秋子闻言忽然拊掌,神情肃然道,“我也不再说其他,如今大周势弱,顾及不得这苍生黎民,在座诸位不论是九宗还是旁门,皆属我道门一脉,世道混沌,我道门自是责无旁贷。”

说到这里,方秋子环顾在场诸人,语气骤然加重三分,“今日我邀诸位前来,便是为了平定那鬼城。”

“平定鬼城?”

在场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此刻都无一人出手。

裴楚坐在众人中间,于方秋子所言的道门一脉,倒未觉意外。

他虽不在道门九宗,也不算是旁门,可修行的《三洞正法》又或者是“天罡五雷法”这些道术,当都是道家正统法门。

那方秋子昨夜初次见到他,便出口相邀,又说得出他的姓名,显然,他早被道门注意到了。

“不知方道兄,是何章程?我等都是旁门小派,向来粗鄙,做不得那等运筹帷幄之举。”之前那看着宛如武夫镖师的壮汉,又再度开口询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方秋子这时反而摇了摇头,接着叹道:“那鬼城最初听闻原是在雍州境内,而后一年一年南移,如今才到了司州大江左近郡县,具体何处,我并不知晓。”

说着方秋子又顿了顿,“之所以召诸位来,其因便是,我九宗之人,多数被浮罗盯上,不便行走。而各位出身旁门,想来出入要容易许多……”

“哈哈哈……”

方秋子话未说完,忽然厅堂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大笑,“你们九宗不出头,由我们这些旁门来做,道子打得好算盘!”

这次说话的是方才那个看着刚大梦睡醒的老汉,面露冷笑,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方秋子闻言也不恼怒,反而摇了摇头,又笑了笑道:“李老先生莫急,道子传我大真宗有口谕,我道门三百六十旁门,为大周镇压已久,今大周已疲,当开第十宗。”

此话一出,厅内裴楚和陈素还无甚感觉,可其他人等一下都坐直了身体,隐隐间裴楚似能听到这许多人呼吸都重了许多。

“方道兄,此言当真?”

那名先前准备要离去的妖冶美妇再度站了起来,望着方秋子,明眸里似闪烁着别样的异彩。

方秋子郑重点头道:“道子传谕,焉能作假。”

“呵呵呵……”妖冶美妇登时轻笑了起来,“道兄若早有此言,奴家方才如何会失态至此,我扶鸾派,应了便是。”

“我动字门也应了。”那名看着如镖师武夫的壮汉跟着瓮声瓮气地说道。

那名方才看着像是未曾睡醒的老汉点了点头,“为生民百姓计,我流字门自当出一份力。”

……

说话间,厅中众人一时应和连连。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深义重

“别扯衣服,别扯衣服,这衣服价值百贯,扯破了你们……!”

“唉唉,你们这些乡人,好没道理……”

“我都说了那黑将军不是什么神灵,就是个鬼魅,唉唉……”

“还不快快松开,再不松开,莫怪我动手了……唉哟……”

距沧澜县县城不知百十里的孤宅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闹个不停。

五六十个农户打扮的村民乡人,手里拿着棍棒锄叉之类的农具,正将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围在中间,撕扯个不停。

那贵公子被这些个乡人包围,头发散乱,面色涨红,但只是不断拨弄开那些抓向他的手臂,好不狼狈。

几次想要突围离去,可周遭的人着实多了些,又多有老弱,搞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这些乡人外面,一个新娘打扮的女子嘤嘤啼哭个不停。

几个老妇一边抹着泪,眼里又是欣喜,又是惊惧。

一个看着年岁长些的老人,穿着相较其他人体面一些的衣物,正吹胡子瞪眼地朝着那穿着嫁衣的女子呵斥:“三娘,你说啊,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那黑将军又去了哪里?”

女子半倚在一个老妇人的身上,泪水如断线雨滴,听到那老人喝问,身子微微颤抖,哭得越发厉害。

“究竟如何了?”那村老又喝问了一句,“这书生是否与你有染,是以在此处?三娘,你可知得罪了那黑将军,我们村中,我们村中……你,你,你不为我等着想,也该想想自家的父母兄弟……”

那一身嫁衣的女子闻听,微微抬头,目光望了一眼远处,被一些个乡人纠缠住的袁归瞬,随即又拼命晃着脑袋。

“混账东西!”那名村老见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再度摇头,不肯言语,登时怒气更甚,抬手高高扬起,作势欲打。

“等等——”

远处正在被一群乡民纠缠的袁归瞬,陡然注意到了这一幕,猛然大吼了起来。

几下扒拉开那些个七手八脚纠缠着他的乡民,三五步就蹿到了那村老的面前,一把将那村老的手臂扯住。

“你这老汉,有话找本公子说就是,为何硬是要去为难一个女儿家?”

“我我……”

那村老的手腕猛地被袁归瞬抓住,见对方怒目圆睁,登时被其气势所压,有些心怯,讷讷地说不上话来。

反而是旁边一个看着年岁同样不小的老人,伸手颤巍巍地指着袁归瞬道:“你这外乡人,冲撞了黑将军,还……还想打人不成?”

袁归瞬气结难言,一把甩开了那被他抓着的村老手腕,又环顾了一眼周围乱糟糟的人群,气呼呼道,“本公子方才不是说了,这事我会替你们担下,管保那什么黑将军白将军,都掀不起风浪……”

呼——

忽然一声劲风响起。

一个站在袁归瞬身后的老妪,拿着个竹竿朝着他当头打来。

袁归瞬心有所感,抬手就要把那竹竿打飞出去,猛地见着是一个比他祖母还要年老几分的老妇人,登时又收回了手臂。

“唉哟”一声,那竹竿已经打在了他头上。

以他体魄,这点力道自然算不上伤,可疼痛还是无可避免。

“打他打他!”

旁边围着的一些个老少青壮,见着那老妪动手后,跟着哄闹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一些个木棒农具,朝着袁归瞬齐齐打来。

“别打别打!”

“唉唉,你们这些个……别……”

袁归瞬一边躲闪一边呼喊,他动作灵巧,躲开了一些个要害攻击,只是打来的各种器械着实太多,人又被围在中间,着实挨了好多下。

哒哒!

哒哒!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

两匹健马从远处的黄土道上,疾驰而来,冲入人群,剧烈的声势登时将哄闹的人群,一下子驱散开。

雪亮的刀光闪烁。

两匹健马上高坐着的两名身穿甲胄,套着披风的英武骑士,面目如铁,环视着一众乡人,语气森然道:“胆敢朝前一步者,杀无赦!”

那些个乡人面对袁归瞬多次退让,颇有勇气,可见着这两个骑士杀气腾腾的模样,登时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马上的两人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袁归瞬身前,单膝行礼道:“见过公子!”

头发凌乱,衣着脏兮兮的袁归瞬,面颊的肌肉抽了抽,稍稍拾掇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着二人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夫人担心公子安危,是以命属下等一路保护!”两名骑士中的一人嚷声开口道。

袁归瞬撇了撇嘴,又伸手摸了摸头发,“难怪一路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起来吧。”

两名骑士站起身,又回望了一眼那些个惊惧不定的乡人,朝袁归瞬道:“公子,那这些人等?”

“算了算了!”

袁归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有些不快地嚷了句,“一群乡人而已,本公子会打不过吗?”

又伸手朝骑士中的一人指了指,“黄承,去宅里把我包袱和剑拿来。”

不多时,那个骑士将袁归瞬的行礼拿了出来。

袁归瞬又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外面的道路上,一匹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黄骠马,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了袁归瞬的身边,伸出舌头舔舐着他带有点肿胀的脏兮兮面颊。

袁归瞬嫌弃地拍了拍黄骠马的辔头,和两名骑士翻身上马,坐在马上又望了一眼那些个面带惊惧的乡人,轻哼一声,道:“本公子说了,那黑将军不是什么仙神,就是区区一个鬼魅,此事定会给你们个交代,总不至让你等日夜忧惧。”

说着,那袁归瞬轻轻一夹马腹,便要离开。

只是黄骠马才走了几步,他又勒住缰绳,再次转头,望向那边站着脸上还挂有泪痕的嫁衣女子,再度说道:“本公子名袁归瞬,想来你经昨晚之事后,恐怕在这村中也难安生,你若愿意,本公子便带你离了此处。”

那女子怔了怔,突然欣喜地笑了起来,大声道:“公子情深义重,奴杨三娘愿追随公子,誓死以报恩德!”

“好!”

袁归瞬心中快意,大笑一声,又摆手制止住了女子上前,“只是现在不成,须等我解决了那黑将军再说,你且在家中安歇,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说着,又随手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扔在了女子手中。

几匹健马扬尘离去。

小跑了一阵,方才那个为袁归瞬取包袱的骑士,忽然问道:“公子,我等要去何处?”

袁归瞬轻轻拍了拍胯下黄骠马的脖子,笑着道:“我也不知,不过阿黄却是知道的。”

黄骠马轻轻打了个响鼻,脚步跑得越发轻快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过江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

沧澜县县衙旁不远的一处宅院内,裴楚负手立在院中,望着晦涩渐消,苍白一片的天空,低声自语。

“无字书中说道法有三千六百门,但方才我所听闻道门九宗之外,有三百六十旁门,其中不知又是否有些关联,我所得的这本术法,又不知是哪个大能的造物?”

静默伫立,目望穹天。

裴楚只觉随着他对这方世界的认知加深,越来越多的东西不断涌现。

妖魔、鬼神、术法、道门,仿佛世界笼有层层面纱,一层又一层再朝他揭开。

只是他如在雾里开花,依旧朦胧。

“哥哥,你真应下那方道长的请求,要去寻那鬼城么?”

院落内的一处房间,陈素身上披着的红氅已然解下,又换了一身衣物,走到裴楚身边轻声问道。

这间院落是方秋子所安排给裴楚和陈素落脚的地方,如今整个沧澜县几乎都在大真宗的掌控下,给裴楚安排一处住所,自然不是难事。

裴楚轻轻点头,虽说在刘家时,那二鬼只是在乞食作怪,但雪地上所遇见的郭来,那份求死之心不假,而且他法力渐增,一品转通别觉圣又有些莫名感应,此中种种,都让他放心不下。

陈素对于裴楚答允下来也不意外,以她对裴楚的了解,不想去知道才不正常,只是她心中颇有些地方不太明白,问道:

“哥哥,你觉得真有鬼城么?若是真有,听那方道长所言,鬼城原来不是在雍州么,怎么会跑到司州来呢?”

“这怕是要去见识过了才能知晓。”

裴楚摇摇头,他心中自是还有许多疑虑,这方世界他是见过城隍座下的拘魂小鬼,但阴司之事,依旧未敢断言。

到底是不是有阴曹地府、十殿阎罗、六道轮回,还有那天宫天庭、神佛仙人,若真是存在,又是否如他所知的那般?是否高高在上,俯瞰着这苍茫众生?

而眼下,从方秋子那听来的鬼城之说,裴楚也难断真假

北地司州和雍州,裴楚从张万夫口中只探听到多有反贼,但到底混乱到什么样的地步,着实不好说。

而且,大江断绝南北,许多个消息民间几乎很难打听到,又或者是被人刻意隔绝。

想到这里,裴楚又望向陈素,语气带着几分郑重道,“我们对于那个道门知之甚少,他们能轻易掌控一方县政,又有旁门呼应,要多加小心一些。”

“那哥哥要我留下么?”

陈素走到裴楚前面,目光似带有期待之色。

裴楚点点头:“与我一起吧。”

那鬼城之事,真假难说,道门、大真宗、三百六旁门,这些都是初闻,所图是真的为百姓黎明,又或者另有打算,他都不甚知悉。

如今裴楚实力渐涨,而且陈素也不算拖累,倒不用如以前一般,安置在一处。

况且,这道门的大真宗,不过是初次相遇,对方又是介入到人间俗务,执掌一县,还处理得井井有条,多少让裴楚不太安心。

“道子有谕,我等道门之人,都要下山行走。”

这是当日猪道人曾经说过的话,以猪道人那惫懒的性子,都不得不下山,这道门其中的内情,就颇为值得玩味了。

那教门,或者应当说是浮罗教,要砸碎大周天下,各路义军反贼或被逼迫、或野心作祟,纷纷起事反周,而道门在其中,怕也不那么简单——

“人道气运将尽,万类齐争呐……”

裴楚无声吐了口浊气,甩了甩长长的道袍衣袖,冲着立在一旁的陈素笑了笑,“今夜过江,先准备一番,各种符箓多备上一些。”

陈素轻笑一声,几步朝着小院的房屋内跑去,“我去为哥哥碾墨!”

……

夜色已暮。

沧澜县以北二十里。

大江浩荡,淼淼无尽,站在江岸,隔着层层暮霭,几看不到对岸。

此刻,一艘小船正缓缓驶离码头,朝着江岸而去。

“方道兄,那小道士不知是何处找来,怎地不与我们同行?唔,那女娃儿倒是不错,若是有意,可入我扶鸾一脉。”

小船上,摇曳美妇人望着江岸上站着的两个渐渐淡去的身影,明眸流转,望向小船当中端坐着的黄冠道人。

“师道友又何必多问。”

方秋子闻言神色淡淡,“天下道门是一家,只要有心奉道,便是自家人,何分彼此。”

“寄柔妹子,我倒是有所听闻。”

正在船头操撸的武夫打扮的汉子,见方秋子不说,笑着插话道,“听说数月前,越州东越城有好大一番阵仗,那越江之主被一女仙姑和一个小道人合力斩杀,越州雷雨交加,一连下了三日。”

师寄柔明眸亮了一下,“东越城的女仙姑,那可不就是……”

“咳咳——”话正说道一般,忽然,依靠在船头,似在入梦酣睡的一个老人,突然咳嗽了两声。

师寄柔登时顿了顿,又倩然笑道:“想来那小道士应当是有些手段了?”

船头咳嗽的老人似乎微微睁开眼,含糊了两声道:“你扶鸾派的人消息也过于闭塞,那小道士姓裴,一人一剑,从盘州到宁州,斩杀邪魔妖魅不知多少,多有名声,老朽即便躲清静,也常有耳闻。”

“吴老说的是。”

操撸的武夫汉子笑了笑,“我们这些旁门之人多被大周两司给镇压怕了,即便而今也没几人冒头,那裴道人在行事落拓,一路多有侠义之举,却是给人比下去了。”

“樊道兄又说笑了。”那妖冶妇人师寄柔又抿嘴浅笑,“你是经营走镖生意的,这日子再难熬,苦的只是我和吴老等人,可没你们的份哩!”

说着,师寄柔目光又望向船中间的方秋子,意有所指道,“更不必说九宗之人了,得了那大周朝廷供奉。”

“莫要说其他了。”

坐在小船正中的方秋子摆摆手,目光望向幽幽的对岸,“我九宗之人是亏欠你等旁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周板荡,正是我道门得势之时,所以道子才欲开第十宗。只是你们也知,其中艰难,不下于当年。”

这番话说完,船上几人登时静默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金光手印

“这江烟波浩渺,远胜越江呐!”

江畔码头,裴楚望着浩浩汤汤的大江之水,不由轻叹一声。

“哥哥不与方道长他们一同乘船,是信不过他们么?”

一旁的陈素则望着那大江之上,渐渐没入不见踪影的小船,笑着朝裴楚问道。

裴楚摇摇头,看向远处的江面,“倒也不是信不过他们,但他们与猪道人不一样,哪怕我手握度牒,也算是道士,可从未拜过宗门,还是不想与这道门牵扯太深。”

陈素是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楚也不细说,那道子与他而言,宛如隐藏在浓云之上的昊阳,虽不可见,但处处皆有影子。

“走吧,我们也过江去!”

裴楚收拾起心情,冲着陈素抬手示意。

陈素登时从码头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江面之上。

裴楚背负双手,脚步轻轻踩踏在碧波之上,一步一丈,身形飘忽不定。

两人一路沿着江水前行,望着浩浩的江水,陈素在裴楚一旁,又不禁发问:“哥哥,你说着大奖如此绵延,可会有江神水怪。”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楚随手挥了挥衣袖,一道清风忽起,吹散了江面上的一些雾霭。

陈素低着头在脚下的水面细细端详了一阵,跟着摇摇头,“这大江之水,比越江浑浊许多,水下的游鱼都见不到多少。”

“目知鬼神”的道术奇效,能见水中物,能见鬼神。

陈素这番细看,虽然不能将水面周遭看个通透,但大抵左近还是能瞧个七七八八。

“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裴楚同样扫了一眼江面,他对于这大江是否有如越江之主那般的水神,自不怀疑,只是,这大江已然算是大周腹心之地。

其中又有道门、教门和其他诸多人间豪杰,想来即便有,怕是也不敢作祟。

不过,现在倒也不好说。

若是人道气运不盛,说不得这些个曾经封敕的水神水怪,想出来掀起一番风浪也说不定。

一路沿着江面前行,这江面广阔,即便在宁州不过是中间一段,但较之越江临近出海口的水域,也宽了五七倍不止。

两人踏水履波,不急不慢地在江上行走。

陈素忽左忽右,忍不住在江面来回小跑了起来,从裴楚得到“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开始,他就知道小姑娘颇为喜爱这种水面奔走的感觉。

“嗯?”

正在陈素身形来回飘忽见,裴楚忽然目光一凝,冲着不远处的陈素招了招手,“素素,过来!”

陈素正玩得起劲,偶尔还在江面演练起刀法,忽然听到裴楚的喊声,不由有些奇怪,几步跑回到裴楚身边,问道:“怎么了,哥哥?”

裴楚微微伸手止住了她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何时,重新萦绕起浓厚暮霭的江面上,隐隐传来了一阵仿佛呢喃低语之声。

那声音有节奏有韵律,宛如……

正在这时,那声音渐渐近了。

“……尽一切恶得须陀洹,然后布施远离诸苦,受苦众生令得解脱,怖畏众生令得解脱……”

烟雾缭绕的江面之上,距离裴楚大约数十丈外的江面,水波破开,一个身影在雾霭里隐隐浮现。

那是个双手合十,站在水面上的瘦小人影,头上无发,眉须皆白,身上穿着一袭破旧的百衲衣,赫然是一个老僧。

“咦,哥哥,你看那人……”

陈素看着那出现老僧,不由惊讶地叫了起来。

在那老僧并非如他一般踏水履波,一双草鞋下方,竟然是一截拇指粗细,约莫六七尺长的芦苇杆。

这芦苇杆承载着一人重量,却并不沉溺,反而一路破开水面,飞速前行。

“一苇渡江?!”

裴楚目光也是跟着微微一凝。

那行于江面的老僧,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裴楚和陈素左近,似也发现了两人,脚下的芦苇杆一下停住。

老僧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眼中似有几分疑惑,最后落在裴楚身上,双手合十,用略有几分沙哑的嗓音问出了两字,“道人?”

“大师有礼了!”

裴楚轻轻颔首,冲着老僧行了个稽首礼。

那老僧面带和煦微笑,又微微点点头,转过身便要离去,似乎并无与裴楚攀谈的意思。

“哥哥,这就是僧人么?”

看着那老僧转身欲要离开,陈素在一旁望向裴楚,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不论是之前在杨浦县,还是和裴楚行走,从未见过僧人。

最多也就是听裴楚偶尔提及过,突然在这江面遇见,着实有些惊奇。

裴楚点了点头,心中亦是觉得诧异。

他从越州到盘州,再到现在的宁州,一路所见,除了曾在山中,偶然见过几处破败的古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佛门的僧人。

不过,他是道士,对方是和尚。

再联想到昨夜在刘家时,方秋子要求刘家父子拿出私藏的佛像,然后以术法毁去。

他就觉得……

正想到这里,裴楚忽然就见已转身离去的老僧,突然回过头望向两人。

老僧面上温和的笑容不见,双眼圆瞪,宛如金刚怒目,枯瘦的手掌突然抬起,就那么轻飘飘地朝着裴楚和陈素所在,平平拍了一下。

“小心!”

裴楚猛然一惊,伸手一把将陈素拽飞,扔出了十多丈远。

江面上,风声大作。

那老僧手掌虚拍之后,空中陡然凝结出了一个三丈长、两丈宽的巨大手印。

手印通体金色,似有光芒绽放。

轰地一下!

不等裴楚闪避,那金色的手印已经从上空,落在了他的头顶。

数丈高的水花飞溅腾起。

一击之下,生生将裴楚拍到了江水之下。

而金色手印去势不停,又压得江水滚滚涌动,似乎一直要到了江底。

裴楚整个人被金色手印一直压到江水底部,大半个身躯几乎都没入淤泥。

噗地一声闷响。

裴楚双脚接触到江底实地,那金色的大手印才在他头上碎裂开。

一阵咔嚓嚓仿佛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那是他所携带的“一炁保身符”,在这金色手印之下,随身携带的三张保身符,瞬间就有两张直接化成了飞灰。

可想而知,这一击的力道。

头上的金色手印一碎,

裴楚双脚踩在江底实地上,猛然发力,人一下挣脱了淤泥,从水中激射而出。

一跃跳上江面,裴楚背在身后的却邪剑已经落入手中,“绢云乘足”的道法随心而动,两朵小云出现在脚上,托住了他的身形。

只是一眼望去,那老僧已不见了。

“哥哥!”

被裴楚一把拽飞的陈素,这时双脚踏着水面,几步跑到了裴楚下方,嚷声喊道。

方才那老僧的骤然袭击,着实又快又急,她几乎完全没有反应就被裴楚给扔了出去。

眼见裴楚被那金色的手印打落江底,虽相信裴楚不会有危险,但到底还是有几分着急。

裴楚瞥了眼陈素,见对方无事,稍稍松了一口气。

随即,大步迈出,人在空中,一跃数十丈远,飞速追去。

他不知这老僧为何要突然偷袭于他,但对方既然抢先出手,他又挨了一记,自不可能饶他过去。

望着那雾霭萦绕的江面,裴楚一手持剑,一手随意一挥。

顿时,一阵呼猎猎的大风凭空而起,将水面上的那些个水雾全部吹散。

碧波浩渺,波光粼粼。

裴楚远远望去,只是周遭依旧空荡荡的一片,全然不见了那老僧的踪迹。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鬼事

夜色方暮。

大江边上的一处略显得凋敝的村落。

村中一家破旧的农家小院内,哐啷一声巨响,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

“傅老三,你看看自家吃的,你还把鱼送到你老大家去?!啊,你这没良心的,若非是路上听人说,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黄土夯实的房间客堂内,一个穿着布衣,手脚粗大的妇人,正怒气冲天地指着一个坐在桌前的一个中年汉子,气呼呼地喊道。

桌上摆着两个干菜和一个陶罐装盛的稀粥,中年汉子右手刚抓着筷子,闻听到妇人尖锐的怒吼声,登时忿忿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抬头看着对面的妇人,呵斥道:“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了,不过就是一条鱼,送与老大就是了,闹个甚么劲。”

妇人听到中年汉子的呵斥,非但没有示弱,反而越发气恼了起来,再次大骂道:

“傅老三,你就可劲儿地为着你那些个兄弟吧,什么好东西都往别人家送,我嫁到你们家真是到了八辈子霉了。

当初,下聘礼的时候说好了,七亩水田,如今就三亩。一头老牛也被你家老大牵了去,新起的大屋被你家老二占了,就连村东口的菜园地,还得分给他们两家人一半。

你这窝囊废,分家的时候就任着老大老二把好东西都往自己划拉,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要是这样也就算了,苦就苦点,老娘也认命了。可你瞧瞧啊,傅老三,你老大老二占的东西明明比我们多,日子过得比我们红火,凭什么不把老头子接过去?老不死的是你爹,就不是他俩的爹了?!”

“你这婆娘懂甚么,当初若非我大哥二哥,我怕不就饿死了。……再说,如今世道不安,兄弟手足更要……”

房屋内,男子拍桌子呼喝的声音和女子尖利的嘶喊声,吵吵嚷嚷,闹个不停。

门外的一处墙角。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穿着一件破夹袄,手里拿着一小块干饼子,细细地喂给身旁坐着的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褶子与褐斑爬满的脸颊上满是宽慰的笑容。

“乖孙,慢点吃!”

傅老汉伸出宛如枯枝一般的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孩童嘴角的饼子碎屑,又将手中剩下的一小块干饼塞到孩童手里,这才轻轻捶着背,缓缓站起身。

“耶耶——”(此处取祖父之意。)

男童捏着一小块饼子,见到老人似乎要离开,有些含糊不清地喊了声。

傅老汉对于那些个吵嚷声毫无所觉,只是回头咧着嘴露出了缺了半边的门牙,“乖孙,耶耶出去一趟,回来再给你带饼子。”

破旧的屋内,吵闹声依旧未歇。

傅老汉背着手,踱着脚步慢慢走出这处残破的院落。

时日虽已是立春,但天气料峭,加之临近大江,那股子湿冷的寒意,直渗到人骨子里。

站在小院门前,傅老汉远远望了一眼自家住了几十年的村落。

这些年村中越发败落了,但好在地处偏僻,已是司州最南境,倒没受上兵灾,村中不远又有一个连着大江的湖泊,打鱼抓虾,日子倒也勉强能活。

“只是这光景……”傅老汉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老旧房子,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村外走去。

“傅叔,哪里去?”

路上迎面遇上了一个背着渔网提着竹篓的村汉,见着傅老汉,笑着打了声招呼。

“是平进啊。”傅老汉认出了来人,点头应了一句,“闲着也是无事,且溜达一圈。”

那名叫做平进的村汉皱了皱眉,似看出了老人的心不在焉,说道:“傅叔,是老三家又在闹呢?你且等着,我去帮你分说。”

“没有的事。老三孝顺,儿媳待我也好。”

老人连连摆手,又打量了一眼村汉手中的竹篓,岔开话题道,“平进,看你今日收获不错,家人想必等得急了,且快去回家去。”

那村汉看着老人脚步踟蹰地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这世道坏了啊!”

傅老汉一路沿着村中的小道,兜兜转转,逐渐来到了村外的一处小山包。

出门时,天色已然将暮,等他到了这处小山包,天已然差不多完全黑了下去。

这处小山距离村子不远,但出了年节,平日少有人来,盖因周遭多是坟地。

这些年即便村中偏僻,少了兵灾,可日子依旧难熬,这年年起的新坟是越来越多。

傅老汉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山坳处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段,周遭荒草清理得很干净,只是坟前并无石碑,所见的就是一块饱经风吹雨淋已然有些腐朽的木牌。

“唉——”

傅老汉一屁股在这墓前的一块摩挲得颇为光滑的树墩上坐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气,方才还是谈笑自若的老脸上,此刻早没了半点笑容,反而用手摸了摸有些湿润的眼角。

“老婆子,你走得早倒是好啊,活着的那些年就是享福,这后头的苦日子没半点沾上。”

看着那已经风化的木牌,傅老汉又是一声长叹,“也怨我当年不晓事,偏要与人去城中行商,若我能早几日赶回来,或许,或许……”

“老大老二那时都记事了,两个都怨我,老三倒是好些,只是如今这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

坐在坟前,傅老汉自言自语了一阵,又静静地发了会呆。

良久,傅老汉又瞟了一眼灰黑色的木牌,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早晚都得来陪你,也不挑日子了,就今晚吧,就今晚吧,省得回去还得招人嫌。”

一边说着,傅老汉才略显艰难地站起身,左右扫了一圈,恰好望到自家老妻坟前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枯树。

傅老汉脚步蹒跚地走到这棵歪脖子树前,看准了其中的一根树干,伸手解下了腰间用来充作腰带的一条麻绳,又捡了根碎树枝绑在麻绳的一头,用力朝那树干一甩,麻绳恰好穿过树干。

傅老汉又将方才的那个树墩搬到了树下,踮着脚将麻绳两头系了个死结,用力拉了拉,而后人又站在树墩前,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墓地。

“寒生——”

正在这时,傅老汉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尤其是那一声“寒生”更是让他感到亲切。

寒生这是他的名,只是差不多有十多年没几个人这么喊他了。年长他的和他平辈的,几乎差不多都作古。

“寒生——”那声音又喊了一句。

傅老汉不由赶忙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空地站了一个人,正大步朝他走来。

“你是?”

傅老汉看着走过来的这人,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身青色长衫,看着颇为体面,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他又想不起来。

“寒生不认识我耶?”那男子笑着问了句。

傅老汉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脱口而出道:“三叔?”

“哈哈哈,正是三叔。”

那青衣长衫的男子满脸堆笑,指了指身上的青衫,“瞧瞧,三叔不再做工了,读了些书,如今在衙门里帮衬。”

说着,那青衣长衫的男子,上前一把抓起傅老汉的手臂,神色间甚为高兴道,“走走走,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家芸娘如今可了不得,会做商贾营生了,前些日子还开了家酒肆,正与我这些叔伯辈们抱怨你一直不来帮衬,这下可好了,以后我也少受她几句埋怨。”

“芸娘?酒肆?”

傅老汉只觉脑子晕乎乎的,说话间,已被青衫男子抓住手臂,一时就感觉脚步轻飘,宛如壮年时。

恍惚间,两侧的景物飞快变化,不知何时,就来到了一座城池前。

城池大气堂皇,比傅老汉记忆里的长武县县城,不知巍峨雄壮了多少。

城门前。

车马軿驰,行人往来如织,叫卖的,吆喝的,穿着各样的衣服,有着各样的面孔,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傅老汉一路被自家的三叔拉着,就那么穿过了城门,走进了城内。

再望去,城内地面铺着青砖,平整光洁,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街道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商铺,熙来攘往。

远处又有许多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各种大红灯笼悬挂,熠熠生辉。

“这这这……”

傅老汉望着眼前这番繁华热闹景象,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寒生,与我这边走!”

耳边自家三叔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他一路被拉扯着,穿过了好几条人流往来如潮水一般的街道,渐渐来到了一处沿街的门面前。

那门面颇为广大,临街占了两间,又有二层楼,许多食客进进出出,虽还未进门,便已经听到了各种吆喝声和客人说话的喧闹声。

门前二楼的屋檐前,又挑着一杆小旗,他不认识几个字,但自家姓的傅字,和其中一个酒字,倒还是识得。

只是,这般大的门面……

不等傅老汉多想,他人已经被自家三叔扯着进了酒楼内。

酒楼里,一楼的大厅满满当当几十张桌子,几乎全部坐满。

大厅旁的柜台前,此刻正有一个娇俏的人影站在那里,似乎在盘点着账目。

“芸娘,芸娘,你快来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傅三叔一进门就大声地呼喊了起来,一时间许多正在饮酒用饭的食客似乎都惊动了。

那柜台前的娇俏人影闻声跟着也是抬起来头,衣袖微微掩住嘴唇,明亮的双眸似陡然蒙上了一层雾气。

傅老汉看着那娇俏的人影抬头朝他望来,一时也愣在了那里,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成亲初见时,亦是这般。

“芸……芸娘……”

傅老汉声音有些发颤地唤了一声。

那站着柜台后方的娇俏女子,忽地扔开了手中的账簿,双手提起长裙,一阵风似的从柜台里冲了出来,就那么站在傅老汉的身前。

良久,那娇俏女子微微昂起头,望着傅老汉,脆生生道:“傅郎,你来了呢!这次可就不走了么?”

“不走了。”

傅老汉摇摇头,朝娇俏女子伸出手,那干瘦如枯树枝的手掌,不知何时又变得圆润,一张褶子与褐斑爬满的面容,也变成了青年模样。

傅老汉伸手抓住娇俏女子纤细的手腕,又再度重重地点点头,“芸娘,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所谓三力

大江之上。

裴楚在空中逡巡一阵,左右见不到那老僧一点踪迹,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等他落回江面上时,后方的陈素短刀拿在手里,一路飞奔也赶了过来。

陈素望着一只手持剑,沉默不语的裴楚,满是疑惑道:“哥哥,方才那……那人是与我们有仇怨么?”

“初次相遇。”

裴楚目光扫过雾霭又渐渐聚拢的江面,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杀气。

“那为何会突然爆起发难呢?”

陈素心中疑惑,那老僧骤然动手的金光手印,一掌之下,压得滚滚的大江之水都深陷下去,看着无甚惊天动地的声势,简单古拙,但展现出来的威力,着实骇人。

裴楚轻轻摇摇头,他也在回忆,此前是否曾与那突然出手的老僧结下过什么梁子。

这佛门中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自忖并未得罪对方。

不过,他一路诛杀妖魔不知凡几,保不齐其中或许就与那老僧有关联的,人家来寻仇也说不定。

再有就是,他在刘家时,方秋子灭杀了两个小鬼后,又毁去刘家私藏的佛像。

“佛道之争么?!”

裴楚心中低语,重新将却邪剑插回背上的剑鞘,心中猜测。

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宗教战争历来屡见不鲜,此间还是术法显圣,其中惨烈处,恐怕还要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那老僧倒是有些手段。”

对方的金光手印,一击威力不凡,按说既然骤下杀手,应该不会就此停手,可偏生他从江底跃起之后,对方似乎又见机离去了,消失不知踪影。

方才的一番举动,倒像是那老僧看他这个野道士不顺眼,随手想要打杀了的感觉。

“准备上岸吧!”

望着大江北岸已然隐约在望,裴楚又朝陈素笑了笑,“那老僧不知什么来历,想要找回场子,只能等下次相遇了。”

“哥哥没事就好。”

陈素轻轻点点头,又指了指裴楚身上,“只是衣物都脏了呢。”

裴楚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道袍,他方才被打落江底,大半截都沾染了黑色的淤泥。

“不妨事。”

裴楚摆手冲陈素笑了笑,伸手一招,一道小小的旋风绕着身周卷起,那旋风越转越快,从裴楚脚下的江面吸汲起江水,绕着他快速洗涤,须臾间,衣物头发上的污泥尽去。

之后,那吸上来的江水散去,旋风继续萦绕卷转,小片刻的时间,一身衣袍干净如洗,且不沾水渍。

陈素在一旁看得眼眸发亮,拍手笑道:“早知哥哥有这法术,以后便不用在浣洗衣物了。”

裴楚轻笑一声,这呼风之术,他也是到了最近才能掌控到如此细微的程度。

于术法一道,裴楚一直秉承的是“法无高下”的想法,千般法术道不尽,其实在他看来,如果这方世界的道术如果能普及开来,定然会别有一番风景。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似乎道术传授还有些限制。

此前,猪道人也曾偶尔提起过,术法虽在民间有所流传,但也并非人人可学。

只是,其中是因为资质还是其他原因,他也不甚清晰。

如陈素所掌握的几门道术“烟寻泉脉”、“乙毛涌波”,若不须法力,倒是没那么多的要求。

随着裴楚浸润术法时日渐长,他模模糊糊似也捕捉到了一些。

如他自身最初习练无字书中符法,他是以“一点真灵”画符,这点真灵他现在还说不太清,但大抵其实就是类似于某种权限和资格,是无字书传于他的。

是以,裴楚书符省却了许多繁冗的流程,心念一到,自身法力可绘制符箓,自身精气血亦能有效。

而寻常人想要习得真传符法,是需要传承、师力、自力,三力合一,方有成效。

首先,传承最重要。

传承说的便是师门、是祖师,是以需要摆香案,上香,请神,事先凈身,又凈手,凈口,凈笔纸墨砚台,祷告,再顶礼、送神。其中诸多仪式,各有不同。

总体而言,是借助于祖师,方才能够达成。

其次是师力。

师父传法,进行一定的议规,给弟子种下法苗,而后弟子才拥有了施法资格。

最后是自力,自力这说的就是自身的法力,或者精气血,又或借助加持而来的外力。

当然,其中许多旁门左道,妖邪之术,并非如此。

像他所遭遇的“血子灵法”,那样的邪道法术,残害妇人婴儿,应当是另外一条路。

不过,从符法这点来推之的话,裴楚觉得,或许他想要将自身的道法传承出去,恐怕只有自开一脉道统,方才可行。

两人说话间,已然离开了大江,上了江岸。

这边便是司州地界。

入目所见,虽仅是一江之隔,但隐隐就有些不同。

江边草木明显要恹恹许多,江畔的一处码头早已残破,似乎久未曾有人修葺。

方秋子和其他一些旁门之人所乘的船只,裴楚并未在江边见着,想来对方乘船摇橹,或许顺水到了其他处,并不像他和陈素一般,踏水直直过来。

不然,估计那一苇渡江的老僧,或许就和道门的那些人遇上了。

“哥哥,这码头都破旧了,这边的人就未曾想过离开么?”

陈素看了一眼江岸破败的码头,忽然出声朝裴楚问道。

“或许故土难离吧。”

裴楚也说不清,按常理推之,北地司州、雍州祸乱,按说当有流民南下才是,即便大江隔绝,但伐木造船,也不应该是如今这番景象。

不过,到底所见只是大江沿岸,司州的一角,倒也不好妄下断言。

“那哥哥,我们怎么去找那鬼城?”

陈素又看了看周遭,江边空荡一片,哪怕两人都开了天眼,能寻觅阴气踪迹,但也不可能这么没头没尾去寻找。

裴楚轻轻拍了拍陈素的头,笑道:“想想之前教你的。”

陈素忽然明白过来,叫道:“哥哥是说去各个村落查探怪异之事么?”

裴楚点点头:“若真有一座鬼城,生活在左近周遭之人,不可能会毫无察觉的。”

几个游魂进入沧澜县,夜晚在刘家推磨乞食,都多有人会察觉到怪异。

生活在这边的人自不必说,或许不会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总能探查一些端倪。

两人离开了江岸,又朝前走了一段,没多长时间,便遥遥见着了一个由大江之水流入形成的小湖泊。

又经过这处小湖泊,继续朝前走了三五里,依稀可见一处村落。

村前,此刻正有许多喧闹之声。

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在夜幕下宛如长龙。

“爹!”

“父亲!”

“傅叔!”

一声声的呼喊从那些手持火把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术法寻人

那宛如长龙的灯火渐渐靠近。

站在原地的裴楚和陈素,这时已然看清,这长龙一样的队伍是几十个村人。

有男有女,敲锣打鼓,呼喊连连,似在寻人。

打头的一个中年汉子,高举着火把,神色焦急无比,朝着四周呼喊了几声后,又朝着身边不远的一个村人问道:“平进哥,你瞧着我爹是往这方向走的?”

“是吧?”被唤作平进的男子略有不确定,“我在村前遇着傅叔,他是往这边走的。”

“这可怎么找呀!”

傅三狠狠地跺了跺脚,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虽冬日凋敝,可周遭有山有水,要藏个人真是太容易不过。

且这世道不平,不说盗匪邪祟,就是来两头豺狼,一个老人遇上了也没还手之力。

“当家的!”

这时,旁边一个手脚粗大的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怯怯地又喊了一句。

傅三阴沉着一张脸,狠狠瞪了一眼妇人,若非看着她手中抱着孩童,甚至想要动气手来,冷冷哼了一声:“我爹要是找不回来了,你就回你娘家去……”

未等傅三话说完,傅三后脑勺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

“说甚胡话!”

从后方走上来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和傅三的样貌有三五分相似,只是要矮实一些。

傅三被拍了这么一巴掌,只是摸了摸头,似乎对于这人颇为敬畏。

“莫要吵吵了,找着人要紧。”又有一个样貌和两人有几分相像的男子上前,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是亏了老三,等找着人了,便接我家去……”

“此事是我这作兄长的没能开好头,这么多年过去,多是老三一家辛苦,其实,我也不怨他了。”那傅家老大又叹了口气。

其实几兄弟对自家父亲皆有感情,只是年岁渐长,各有家庭,又有妯娌之间的一些纷争,闹到今日倒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

“莫要再扯那些了。”

一旁的村人平进看着傅家几兄弟站了出来,摆摆手,“你们几兄弟且稍后再说,先把傅叔找着了才是正理。”

“哎!那有人!”

正在几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指着远处的小路,喊了起来。

众人精神一振,傅家兄弟几人又将手中的火把朝前伸了伸,摇曳的火光里,就见两个身影从黑漆漆的小路上,缓缓走了出来。

“不是傅叔!”

“好像是两个人。”

众人隐约看清了那两个人影,并非是他们所要找寻之人。

“诸位乡邻莫慌!”

一个清朗的声音朝着众人传了过来。

离得近了,众多打着火把拿着武器的乡人,才看清了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道士。在那小道士身旁,又跟着一个披着红氅的小姑娘。

傅家几兄弟和村中的众人,见来者不是傅老汉,微微有些泄气。

那傅家老大高举着火把,借着火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出声问道:“道人从哪里来?”

裴楚伸手朝南边指了指,微笑道:“大江之南,沧澜县,途经贵宝地。”

“道人和这位……小娘……”那傅家老大又拱了拱手,“可先到村中休息,我等此刻正在寻人,却不好招待。”

“多谢!”

裴楚闻言行礼致谢,这方世界道门兴盛,又多有侠义之举。他一路走来,除了在周家庄遭遇画盗一事,被误会以后,多数时候,都还算方便。

至于说怀疑裴楚是山野精怪之类的,倒不是没有,不过,在场几十号青壮,又是火把,又是棍棒的,哪有鬼魅之流胆敢近前来。

裴楚又望着略有些疑虑和慌乱之色的众人,突然出声问了句,“众位可是在寻人么?”

这次不再是那傅家老大说话,反而是站在后面一些的傅家老三走上前来,面有惭色道:“都怪我未曾将家中老父看顾好,今日我与浑家……总之,我再去寻他时,已是不见。村中左右也找了个遍,依旧不见踪影。”

“道长且去村中便是,我等还得继续寻人。”另一个傅家老二又走了出来,冲着裴楚说道,然后催促起其他人,“烦劳各位叔伯兄弟,等找着……算了,到时我请各位吃宴席。”

“傅二,你这就生分了,乡里乡亲的!”

“自家兄弟,无需如此。”

……

“且等等!”

裴楚见着诸多乡人们打着火把,正要离去,不由出声叫住了众人,望向方才和他打招呼的傅家几兄弟,道:“若是要寻人的话,贫道倒能帮上一二。”

“道长能帮我几兄弟寻找老父?”那傅家老三闻言,一下激动了起来,几步奔到裴楚面前。

家中老父这些年都是和他住在一起,这一次老父突然走丢,其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夫妻争吵,使得老父难堪。

旁边的傅家老大和老二也是跟着上前,冲着裴楚行礼,“还请道长相助我等一二。”

江沂村地处大江附近,但地方算是偏僻,周遭又有大江、湖泊,还有诸多山峦,颇为荒莽,若真有一人走失,想要段时间内找寻到,还真是不太容易。

加之几人也知老父年岁不小,天寒地冻,若是一夜未归,说不得就有不测之事发生。

这世间道法显圣,即便乡人也多知道人有神异之处,闻听裴楚愿意帮忙,登时神色无比热情。

裴楚笑着望向众人,冲着傅家几兄弟道:“几位都是血亲,一人给贫道一缕头发。”

“好说。”

傅家几兄弟听到裴楚这般说辞,几人忙不迭就在几个乡人中找了把柴刀,一人割下一缕,交到了裴楚手里。

裴楚将几率头发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又冲众人轻轻点头,走到一边。

这时,站在裴楚旁边的陈素,眼里也是露出了好奇之色,低声道:“哥哥,你何时学了寻人的术法?”

“未曾学过。”裴楚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知道一二,当不算难。”

当日在越州时,他因为榜文的关系,独自一人行路,遭了好几次的截杀,其中还真就从一个左道之人手里,找到过一门小册子,看过上面记载的几门民间术法。

其中有提及的有好几门,一门为“生辰寻人法”,需要有走失者的头发和生辰等物,一门为“扶乩寻人”,大意就是通过召鬼神寻人,还有一门是“圆光术”,施法人沐浴更衣将麻油涂于纸面和手上然后念咒语,同时请两个童子观看镜子,镜中可见所要找寻的人与物。

另外,又有“天眼寻人”和奇门遁甲之中,借助罗盘等物的寻人之法。

只是这等术法,并非无字书上显现,于裴楚而言也就是多增长几分见闻,并无用处,他当时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未曾习练。

但他如今法力蕴养有成,有几分一品转通别觉圣之感应,若只是走失不久,倒可以尝试一二。

将傅家几兄弟的头发缠绕于指尖,也不念咒,只是度去一分法力,那缠绕指尖的头发无火自燃。

而后,又疑虑淡淡烟气飘起,遁入空中。

那缕烟气,旁边的傅家兄弟和江沂村的乡人不可见,但裴楚和陈素皆开了天眼,却看得清晰。

裴楚在前面顺着烟气走,身后众人便一路跟随。

走了约莫就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渐渐来到一处小山包附近。

傅家老三看着眼前的山包,忽然叫了起来,“对了,娘亲的坟就在这里,往日父亲多有来锄草,年节时还会前来祭拜一番。”

其他众人,一时也纷纷激动了起来。

裴楚未曾去在意乡民的哄闹声,而是顺着那一缕烟气,几步上了山包。

一路又见了一些坟地,最后那缕烟气,停在了山包半山的一棵歪脖子树前。

裴楚一眼就看到了那歪脖子树上,一个老人吊在树上。

“爹啊!”

跟在裴楚身后的傅家几兄弟,这时也见着了那吊在树干上的人,登时狂呼出声。

裴楚一步上前,将那老人从树上解了下来,而后其他人跟着七手八脚的,也围了过来。

“爹啊,儿错了啊!”

“都怪我,不该对你不闻不问……”

“我傅大,往后便没爹娘了啊!!”

傅家几兄弟看着躺在地上神情扭曲狰狞的老人,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裴楚轻轻摸了摸老人枯瘦的身体,又探了鼻息和脉搏,忽然一甩手将围上来的人全部甩开,呵斥道:“站远点,还有得救。”

众人闻言登时一愣,傅家几兄弟各个满脸泪水,怔在了那里。

其他村人跟着也是疑惑无比,这傅老汉看着身子似都凉下去了,哪里还能有得救?

裴楚却不理会那些人等的各色目光,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一炁保身符”,放在老人胸前,而后又让众人展开一些,伸手手掐剑诀,朝天一招。

暗沉的天幕,骤然有轰隆之声。

咔嚓!

一道细细的电光忽然在空中爆现,顺着裴楚所指的方向,击中老人的身体。

老人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跟着一下坐了起来,睁开双眼,看着周围。

“爹,你活过来了!”

“爹,你往后便去我家住,若是我那婆娘敢嫌弃你,我便休了他去。”

“我早不怨你了,这些年我也知晓,你当年不易。”傅家几兄弟一拥而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将老人团团围住。

打着火把的乡人,见着这番异状,一个个也是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真活了啊!”

“道长真仙人!”

“道长慈悲啊!”

一干人等再望向裴楚,眼里满是敬畏之意。

裴楚倒没在意这些人的说辞,傅老汉明显上吊的时间并不长,并未完全断绝生机,是以,他才能救的回来。

他所用的救人方法也简单,“一炁保身符”护体,再以雷电唤醒生机。

这主要还是省时间比较短,若是再久上一些,那他目前也无能为力。

即便是想去阴司抢人,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入口在哪里。

醒过来的傅家老汉双目茫然地望着周围,忽然一把用力地推开了傅家兄弟几人,口中喃喃:“芸娘,芸娘,我的芸娘去了哪里……”

傅家几兄弟听到老人的话,都是愣在那里。

芸娘这个名字外人不知,他们如何会不懂,那是自家早逝多年的老娘的姓名。

当年,世道还算清明,傅老汉不甘在村中刨食,抛妻弃子,硬是要与人去行商。

后来,他们老娘染了重疾去世,临死前傅老汉都未能赶回。

那时,傅家老大老二已然懂事,之后傅老汉又几次外出,虽攒下些许家财,但两兄弟心中对傅老汉多有怨愤,从不亲近。

反而是傅家老三,虽自小得两个兄长看顾,但到底年岁偏小,和傅老汉反而没有太多嫌隙。

“爹,我是老三啊!”

傅三看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急忙再次上前,拉住老人的双手。

傅老汉再次一把甩开,弥漫地看着周围,忽然眼中垂下泪来,“这是哪?这是哪啊?我正与芸娘在城内经营酒肆,我答允了她,再不走了,再不走了……”

“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傅家老三看着自家老父虽“死而复活”,可那番神思不属的模样,着实着急。

傅大和傅二两兄弟这时也是将目光望向裴楚,问道:“道长我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裴楚双眉紧锁,一时似也看不出端倪。

“耶耶!”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在外间传来,却是傅三的浑家,那手脚粗大的妇人,抱着一个男童出现,轻轻喊了一声。

傅老汉全身猛然一阵,仿佛如遭电击一般,应了一声:“乖孙,耶耶在这!”

“爹,你到底怎么了?”又听傅三慌乱的声音响起,“可有哪不舒服的?”

就见傅老汉忽然抓住傅三的手,神色激动道:“三儿,我见着了你三叔公了,他看着好生年轻,穿着长衫,学会了识文断字,还与我说在城中谋了个差事。那城好生雄伟,街道广阔,比县郡都要大出许多,到处是人,热闹无比。”

说着,傅老汉又一把抓住傅家老大和老二,嘴唇颤抖着,继续道:“老大老二,我在城里,见着你们娘了,她在城里开了间酒肆,酒肆上下两层,能容百十张桌子,气派无比,那是当年朝思暮想之事,你娘为我做成了,那酒楼当真是好啊……”

傅家几兄弟听得云里雾里,一旁围观的江沂村村民也是莫名所以。

“哥哥,这老人家他是怎么了?”

陈素看着眼前这一幕,侧头望向已经退到人群外围的裴楚,问道。

裴楚微微摇头,眉宇之间满是疑惑之色。

他最初看傅老汉的异状,还以为是对方被其他幽冥鬼物占了身躯,可细看之下,又并非如此,举止虽有怪异,可家人都能认得。不想是被夺舍,附体之类的。

况且,真有什么阴魂游荡,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不过,当裴楚听到后面那傅老汉说起什么“城池广阔”之类的言语,忽然心下一动。

“鬼城?!”

旁边的陈素闻言也是再度抬头,面有惊色道:“哥哥,你说那傅老汉说的地方是鬼城?”

正在两人说话间,那傅老汉神色忽然又再度焦急了起来,左顾右盼仿佛在胡乱找寻着什么,口中不断低语道:“不行不行,我答应了芸娘,我再不走了,不走了,她等着我呢……她那酒肆正缺人手,我得去帮衬一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雍州以南,司州之北

大江之上。

一艘小船正沿着江水缓缓而行。

浆橹拍打着江水,船舷破开水面,又有一声声的战马响鼻和嘶鸣声不时响起。

小船后方,正在摇橹的护卫黄承垂头丧气地看着站在船头的袁归瞬,满是无奈道“公子,过了江就是司州地界,我二人失了马匹,还请公子不要将我和柏右甩开。”

叫做柏右的护卫同样脸色不好看,半是叹气半是恳求道“司州不比宁州,虽是一江之隔,多听闻有乱象,还请公子要多加小心。”

袁归瞬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听着二人的言语,不由笑了起来,“我说你们两个也太小气了,不就是用你们的马换了这艘船嘛,再说你们看这船如此狭小,三人一马已经很是局促了。”

小船不大,容纳了船尾两人摇橹,还有船头的袁归瞬外,大半的位置便都被中间的黄骠马占了去,若真再有两匹马,这船确实没个容身的地方。

两个护卫自也知道这也是实话,只是那个叫做黄承的,依旧不免嘀咕了一句“我等可以来回多渡几次的。”

袁归瞬闻言登时有些赧然,回头望着两人讪笑两声“等回去之后,若有机会,我给你们两配上与阿黄一般的好马总成了吧。”

“公子此言当真?”黄承闻言立时叫了起来。

另一个话语颇少的护卫柏右跟着眼睛也亮了起来。

黄骠马可是万金难求的好马,不但脚力非凡,而且通人性,能辨鬼神。

大周境内若非特别的职司部门,又或者豪门贵人,几乎难以找寻。

“当真当真。”

袁归瞬笑着摆摆手,用伸手摸了摸黄骠马长长的面颊,又回身望了一眼远处的江面,“倒是没想到,那黑将军竟然是在大江北岸。”

前番黄骠马一番追寻,一直到了江边,而后冲着对岸嘶鸣不已。

袁归瞬想要找出那黑将军,免得以后那些个村人成日忧惧,只能过江再去找寻。

本来以他一人之力,即便有这份心,但自忖怕也做不好,但有了家中派来寻他的两个护卫,这一下倒是有把握了许多。

两个护卫的实力和他相差仿佛,大概也就在武举人,但两人昔年是被他外祖父调教过的,武艺和心性,远非他可比。

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又过了一段时间,北岸渐渐再望。

三人一马下了船,稍稍休整了一番,黄骠马的嘶鸣声就再次响起。

“公子,想来阿黄是发现了端倪。”

那个名叫黄承的护卫,一口吞咽下了随身带着的干粮,望着北岸茫茫的夜色,说道。

袁归瞬这次倒没有翻身上马一人独行,而是轻轻点头,抚摸了一下黄骠马的鬃毛,“阿黄,前面带路。”

……

雍州以南,司州之北。

有黑色的城池坐落,阒然无声。

“啊——”

夜幕之中,一声惊恐的惨叫响起。

孙敬斋藏身在一处幽暗的墙角,听着那一声声钻入耳朵的惨嚎,只觉身体都在发颤。

“这天下……这天下,怎地就到了这个地步?!”

三十年前,天下海晏河清,一片安宁。

他为求学道,弃子抛家,一个人苦苦钻研,如今总算是小又所成。

又遇上了昔年传到的尹师,本来当是欢欣雀跃,有机会拜入道门。

可等他方一出世,遇上了那峄山府君,见得诸多鬼魅精怪,被惊吓了一场。

而后,从越州北上,经过扬州、海州,到了如今的司州地界后,一路所见,更是遍地疮痍,一桩桩人间惨事,不胜枚举。

“想当年,我也走曾走过这许多地方,多是繁华兴盛,如何就……如何就这般了……”孙敬斋心中又是叹了口气。

他一心向道,但求一个长生秘法,可这般世道,该哪里去追寻呢?

“咔咔——”

正在这时,忽然耳边一阵细微的怪异之声响起。

孙敬斋猛然一惊,已然白了大半的头发和胡须似都要翘了起来,急忙从墙角一跃而出,身形宛如一道清风拂掠,蹿到了对面一处破败房屋的房顶。

噗地一声。

就在他刚跃上房顶的刹那,他方才所站的原地,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那里。

那黑影样子形体如人,只是要大上许多,全身趴伏在地上,看不真切模样,但孙敬斋几乎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咔嚓咔嚓——

一阵仿佛细碎牙齿摩擦的怪异声再度响起。

地面上又是几个影子出现,有行动迟缓蹒跚的,亦有迅捷如虎豹的。

孙敬斋站在房顶之上,吞咽了一口气,纵然他自诩已是仙道中人,可见着此情此景,依旧被吓得胆寒。

眼看着他所站的这处破败的屋顶下方,那些个黑影越聚越多,孙敬斋不敢再久留下去,身形再度一跃腾空,顺着清风朝着远处飘去。

只是,周遭破败的街巷里,似乎他的一番动作,引起了那些怪物的注意,不断地又从各处冒出来的,不断地朝着他追寻了过来。

咚!

咚!

正当孙敬斋再次跃入一处不知是酒楼还是什么门边的屋顶时,地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沉闷至极的响声。

嘶——

孙敬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忘了过去,陡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似乎一下中了定身法般,僵在了那里。

“这……这是尸鬼啊!”

破败脏乱的街道上,一个站着几乎就有两丈高下的庞然身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孙敬斋能够看到这两丈高,看着如人的怪物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的尸身。

有头颅、有身躯,有大腿、有手臂,那些个惨白灰黑的头颅,甚至有些还瞪着眼睛,张着嘴巴。

这个庞然的怪物,就是由那一具又一具或是残破,或是完整的尸身所组成。

呼——

一道浓烈的黄黑色气息,忽然从这由尸身组成的怪物口中喷吐而出。

在夜幕下,这气息的颜色本不可见,但孙敬斋以辟谷之术,早洗涤过身躯,是以可见鬼神,亦能夜中视物。

骤然见着那滚滚的黄色气息朝他袭来,忙不迭地再度朝着旁边奔逃出去。

砰!

正在孙敬斋飘起的刹那,忽然地面上,一个黑影陡然腾起。

宛如鸡爪的手臂张开,死死抓住了孙敬斋的脚踝,将他扯到了地上。

“吼!”

一声怪异刺耳的吼声,抓着他脚踝的那个黑影已然朝他扑了过来。

“莫要吃我呐!!”

孙敬斋胆丧魂飞,连忙慌乱大叫。

眼见那黑影已然扑到了他身上,忽然夜幕的虚空之中,一道白色的剑光骤然闪现。

那黑影被剑光瞬间洞穿,噗地一声趴伏在地。

只是,这般响动,引得越来越多的黑色的影子,不断朝着这边涌来。

那方才随意喷吐了一口黄黑烟气的庞然大物,似也闻听到了响动,跟着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这边敢了过来。

“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孙敬斋耳边响起。

“尹师,你可终于来了!”

孙敬斋赶紧爬起身,望向身边说话之人。

那是个面貌俊朗非凡的青年,只是一身衣袍碎裂,头发早已凌乱不堪,在前胸和大腿处,似也有创伤。

孙敬斋见状一惊,不由失声道“尹师,你……你可有事?”

说着,他又望了一眼俊朗的青年左右,疑惑道“我……我那师叔呢?”

“逃离此地再说。”

尹一元面露一丝痛苦之色,猛然一把抓起孙敬斋,那白色的剑光落入手中,带着两人倏然腾空飞掠到了高处,遁向远处。

第一百九十章 寻踪

小舟靠岸。

方秋子望着沉沉的夜幕,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一跃纵身上了江岸,黄色的道袍在夜风中,飘荡作响。

一个个身形,兔起鹘落,悄然跟在方秋子身后,上了江岸。

等众人全部上船,体魄壮硕的樊余奇站在船头,手臂一抖,将小船的缆绳甩在了江岸码头的一根木桩上,绳如活物,绕着木桩缠绕几圈,拴得正紧。

樊余奇又轻轻拉了一下缆绳,确认牢固后,跟着纵身跳上了岸。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薄纸,双手摩挲一阵,扔到那小船之上。

登时,一路载着几人过江的小船登时隐没,若非细查,几乎无法看出端倪。

他是旁门“动”字门中人,大周鼎立后,他这一门多做镖头武师,与人押货,看家护院都是常事,看着虽是粗豪模样,但行事却向来谨慎。

这小船看着不起眼,但却是几人后路所在,在场几人里或各有神通术法,但想要踏水而过漫漫大江,可不是每一人都有那般能耐。

等樊余奇来到江岸上时,岸边几人已然等了一阵。

前番方秋子邀的道家旁门之人,冲着道子的名头,应下来的不少,但多数都是各行其是,与方秋子一起的反而就他们几人。

“方道兄,不知我等又该如何去寻那鬼城?”

樊余奇走上前,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方秋子身上,轻声询问道。

方秋子闻言,回头环顾了身边几人,最后冲着一旁侧立的妖冶妇人道“这还得看师道友的能耐了。”

“嘻嘻——”

轻笑声响起,“可别叫人师道友,唤人家师姑娘,或是师仙姑,岂不更好?”

江边料峭风寒。

一身衣着单薄,显露着窈窕身段的妖冶妇人师寄柔娇媚地笑了笑。

“师妮子,莫要再耽搁了。”

一旁微微弓着身,一幅老态龙钟模样的吴老摇摇头,“幽冥鬼神之事,向是你术字门中人所长,我等今夜抓紧些,找出那鬼城先解决了再说。”

“此是正理。”

方秋子轻轻点点头,“我等道门中人在司州雍州这些地界行走,多要防备浮罗之人,那左瘸师去岁离了扬州,据传一直在雍、司几州。”

虽不过是一江之隔,方秋子却不敢大意,前些时候,有消息传来,扬州境内道门其他几宗,有下山行走之人,便落在了浮罗手里。

“嘁——”

那妖冶妇人师寄柔轻笑一声,明眸瞟了一眼方秋子,嫣然笑道,“听闻那左瘸师胸襟非同一般,正招揽我等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哩。”

方秋子淡淡一笑,似乎丝毫不以为忤,道“若你等真愿投奔那左瘸师,今夜也不会与我站在此处了。”

众人微微沉默。

良久,那一幅垂垂老矣的吴老,又睁着似未曾睡醒的昏花老眼,再次冲着师寄柔道“师妮子,快些作法,老朽着皮囊,禁不得这夜间湿寒。”

妖冶妇人师寄柔再度笑了一声,在江边左右扫视了一眼,施施然走到了一块略显平整的沙地之上。

人站在沙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枯树枝,忽然闭目,口中念叨起一些轻微快速又几乎听不真切的言语。

旁边立着的方秋子、樊余奇和吴老三人,皆是望着这一幕,不言不语。

道门九宗,三百六旁门,各宗各门术法又相通的,亦有各异的,但每一门皆有所长。

如方秋子所知,其他几宗,亦有请仙扶鸾之法,可比之妖冶妇人所在的术字门扶鸾派又有不同。

片刻间。

站在沙地之上的妖冶妇人轻薄的衣物微微飘动,虚空之中似莫名再度阴寒了几分。

倏然。

师寄柔口中细细念叨之声突然顿住,双眼蓦地睁开,目中几见不到瞳仁,尽数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师寄柔手腕忽然动了起来,手中那截小树干“沙沙”地划过沙地,写下了一行文字。

“面东北方行四十三里,遇槐则止。”

方秋子望着地上的那一行文字,若有所思,一旁的樊余奇和吴老二人跟着也是轻轻颔首点头。

几人对于扶鸾之术的神异,多有耳闻,此刻见揭示清晰,自不再多做耽搁。

那妖冶妇人周遭莫名的气息散去,双目和神色恢复如初,瞥了一眼脚下沙地上的文字,随手一扫,抹去其中踪迹。

四人当即离开江岸,往东北方向去了。

……

江沂村中,许多灯火依旧亮着。

帮忙的村民已然渐渐散去,天时不早,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许多人已熬不住躲去了家里。

一间破败的小屋外,篝火正在烧灼着。

裴楚盘膝端坐在篝火前,正闭目凝神,一阵飒飒的脚步声响起后,又慢慢睁开眼。

“多谢道长救我老父,我几兄弟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请道长收下。”

走到裴楚身边的是傅家几兄弟,其中傅家老大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碗,里面散碎地放着一些铜钱、银裸子、摩挲得有些变色的金银手镯和头钗之类的物品。

裴楚看着几人的神色,约莫猜出了这恐怕是几兄弟临时拼凑出来的。

轻轻摇摇头,伸手从那木碗里取了一枚铜钱,之后又摆了摆手,“我取一文便可,世道多有乱离,剩下的诸位且留着傍身。”

“这……”傅家老大眼里微微闪过一丝疑虑。

傅家老二和老三两人脸上神色则稍稍放松几分,这点金银之物看着不多,但基本上也是几家压箱底所藏。

尤其是傅三,其中那个手镯还是朝自家妇人又是劝又是吓,方才能够拿得出来。

看几人的神色各异,裴楚笑着冲几人道“几位大哥不放且坐,与我聊些司州之事。”

“不敢,道长但有相询,我等知无不言。”

几人客套了一番,挨着裴楚一旁烧灼的篝火坐了下来。

又不知兄弟中的哪一个,找了些浊酒和干菜,端到了一旁,与裴楚闲聊了起来。

裴楚从几人口中大概听出了此地为江沂村,是司州洪梁府长武县下面的一个小村落。

早先江沂村,大约是位置偏僻的缘故,算是不太景气的村落,当然百姓还是勉强可活。

到了最近这十多年来,经历过一次兵灾之后,其他村镇急速败落下去,反而江沂村偏僻,侥幸得免,反而好上许多。

虽是闭塞,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得一些消息,比如诸多州郡被乱军打破,又有一些不忍言之事云云。

裴楚听了个大概,虽还不甚清晰,但约莫了解了一些。

也未曾久坐,叫起一旁抿了几口浊酒的陈素起身,便冲着几人告辞。

傅家兄弟几人又是一阵殷切挽留,最后见裴楚心意已决,无奈相送。

出了江沂村后,裴楚与陈素并未朝其他地方走,而是又回到了之前搭救傅老汉所在的小山包处。

“哥哥,我们为何又回来这里?”陈素看着空荡荡的小山包,颇为不解。

“你细细周遭的阴煞气息?”

裴楚指着小山周遭隐隐萦绕的淡淡白气。

“咦?”陈素有些惊奇地叫了起来,“它们好像都有迹可循,是绵延到其他处的。”

裴楚轻轻点点头,他方才就已注意到了这山中有阴煞之气往外绵延,轻轻挑了下眉,“走吧,我们也去那鬼城见识一番。”

第一百九十一章鬼城

“老人家,这是要往哪里去?”

无人的小道之上,咕噜咕噜的推车声音响起。

裴楚从后方赶上,见到了夜幕下,一个正在板车的老汉。

老汉似乎听到了裴楚的呼喊声,颇为惊奇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咧着缺了几颗门牙的大嘴,笑着道“这城里几家商户,寻我进些山货,我这折腾了好几日,如今方才备足了料。这不,正赶着与人送去呢。”

裴楚看了一眼对方车上的“山货”,看着仿佛是些普通的蘑菇、木耳和一些个山中禽兽,只是在他眼中,却多数尸骸之物。

又朝着那老汉问了一声“老人家,不住在那城内么?”

“嘻——”老人撇着嘴发出一声怪笑,摇头叹气道,“我自是住在城中的,前些时候定下的住所,只是这活计不也得有人辛苦不是?且老汉又不通其他营生,只能如此。”

说着,老人又望着裴楚和站在身后的陈素,笑着道“两位也是去城里呢?”

“正是。”裴楚轻轻点头,又笑着指了指老人推着的板车,“老人家可要我帮着出把力?”

老人连忙摆手,笑着道“可不敢如此,如何敢劳烦二位。”

裴楚也不勉强,拱手笑了笑,“那我们就先行一步。”

“客人自去,客人自去。”

耳畔的风声呼啸渐起。

裴楚和陈素两个沿着苍茫的小路一路疾驰。

空中那缥缈的淡白雾气最初还凌乱驳杂,渐渐的已然越来越浓郁。

山川河流,村落屋舍之上,宛如有一道悬浮于虚空的白色道路,又有许多散乱的支线,不断朝着这一道白色的阴气汇聚。

这道浮于空中,阴气汇聚而成的道路,最初还不见得什么人影,但慢慢的,随着裴楚方才遇到一个老汉之后,有越来越多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前后左右。

“哥哥,这些……呃,他们看着好生奇怪?”

陈素望着一个从身边经过,步履轻飘的农家妇人,目光随着对方走动游走,又疑惑地转过头冲着裴楚说道。

那妇人似乎听见了陈素的声音,又仿佛只是礼貌客气,冲着两人笑了笑,而后继续前行。

“是不寻常。”

裴楚看着那些一个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身影,心中也感觉怪异。

阴魂鬼魅行于道中,此情此景,依稀让他有些感觉像当日峄山府君大摆宴席时,各种精怪鬼魅不断浮现的情形。

只是较之于那时,他所见到的鬼魅魍魉,多数衣冠与生时无异,并无十分丑恶的面容。

神色间,或是愁苦或是欣喜,或有憧憬或有麻木,所见宛如生人一般。

裴楚顺着那阴煞气息如凝聚的道路痕迹,一路穿过山林水泊,市井村镇,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周遭汇聚的各种衣着的“人影”,已然越来越多,仿佛像是乡镇之中的赶圩赴集一般。

喧闹沸腾,好不热闹。

一直渐渐走了到裴楚也说不清的一处地带,远远见着一株宛如华盖的巨大槐木矗立在前。

那槐树极为高大,怕不是一二十丈高,粗大的树干几乎如同一栋大物。

裴楚和陈素两人远远停下了脚步,就见着那些个飘忽的人影,到了树前,似仿佛无物一般,继而没入了进去。

“哥哥,那鬼城就是在这槐木之后?”

陈素面色微微变了几分,饶是她已然经历颇多,可这般百千个鬼魅宛如生人齐聚,又一同涌入那槐木之中,还是让她心底涌起几丝寒意。

裴楚蹙着眉头,面色亦是有几分凝重。

以他的“目知鬼神”道术,望着这棵巨大的槐树,也察觉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偏生,眼前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这里。

而且,隐约之中,裴楚似也有感,当日在雪地里感应到底莫名气息似乎就在此处。

“素素,这鬼城恐怕比我想得还要凶险。”

裴楚再次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槐木,侧头目光凝视想陈素。

陈素微微愣了下,随即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点头道“哥哥,我知道了。”

说着,又看了看左右,仿佛似在回想了一番,道“哥哥,那我便去方才经过的那处村镇等你。”

“警醒些。”

裴楚轻轻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

如今陈素倒不用她太过挂心,小姑娘已然成长起来,小心些已自保有余。

他最初从那方秋子口中,听闻这鬼城之事时,只觉蹊跷,虽答应下来,但并未太过上心。

且,他自身实力渐长,陈素现在也不弱,即便无法做帮手,但也不至于拖累,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不过,眼见那巨大槐木之中似别有洞天,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感应,他一时倒不敢完全放心,如深入其中,会否有其他凶险。

等陈素离开之后,裴楚又瞥了一眼左右,朝着那棵大槐树走去。

他有通幽之能,气血虽强,但只要不是有鬼魅附体,亦难以察觉。

飘飘乎间,裴楚便已到了那大槐树之下,眼前的视野就为之一变。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颇为广大的城池,比裴楚所见过的东越城还要宏伟几分,城门前也无士卒把手,也无人收税,往来自由。

只不过乍一看过去,尽数都是入城之“人”。

裴楚又跟着从各处涌来的“人群”一起进了城,入目所见,商户林立,百业兴盛。

若非他知是此处是鬼蜮,几乎无法置信。

“这城据说最初是在雍州之境内,一路迁徙才到了司州南部,这满城的游魂,就是这一路收拢而来的?”

裴楚望着城内一派繁华气象,心中思忖道。

他此时已然可以断定,那傅老汉所说的城池就是在此处,只是对于这座鬼城为何会移动,暂时还不得而知,但看着四下游魂鬼魅,全数涌入这座城池,聚拢了如此之多,不由猜测。

“只不过,若这鬼城真是繁华如此,在刘家的时候那两个鬼魅又为何离开此处,到处乞食?”

裴楚前番来的时候,是觉得这处鬼城应当是那种乌烟瘴气,阴森骇人,可现下看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场景,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铛!铛!铛!

正在裴楚漫步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之时,忽然有铜锣敲打之声响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枉死城

铛铛铛的铜锣声响起。

喧闹沸嚷的街道上,几乎顷刻间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收敛了气血了,又兼之有通幽之能,一时顺着拥挤的鬼物“人潮”挤到一旁的街道店面前。

那店却是一间酒肆。

他微微侧头朝里间扫了一眼,就见里面各种鬼物吃饭的、喝酒的、划拳的,数量极多,只不过听着外间的动静,又都纷纷从里面探出头来。

在酒肆柜台前,一个娇俏女子的身影,似乎正在盘算账目,只是不时垂泪,又有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在旁劝慰“芸娘,莫要生气了,我那侄儿过些日子定然会来的,到时你夫妻二人肯定能好生经营……”

裴楚骤然听得“芸娘”二字,不由朝那就是里面瞟了一眼,心头诧异。

那傅老汉所述内容,他的子女乡人自然不信,哪怕真是知晓傅老汉或许阴魂误入幽冥鬼市,但多数也只当是一场癔症,人归来之后日渐会忘却。

即便是裴楚,心中猜测那傅老汉或许是上吊后,一缕神魂飘到了这鬼城,但其中际遇,也不太敢信。

此刻,裴楚见着那店内柜台前说话前的两人,尤其是那女子垂泪轻泣的模样,一时心中有几分难以形容之感。

“三生三世情难离么?只是若是如此,这鬼城之幽冥,又如何投胎转世?”

裴楚无声叹了一声,一时对于鬼神之事,反而觉得无法如他面对妖魔时那般,一刀断之。

铛铛铛!

正思索间,远处的铜锣敲打声已然越发近了。

闹哄哄的“人潮”再度朝旁边挤了一些,在街头中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一阵仿佛唢呐擂鼓敲打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街上,浩浩荡荡的出现了许多穿着红色衣袍宛如杂役小吏之类的身影,高举着仪仗,似乎贵人出现。

“好大的威风!”

裴楚看着那出行的阵势,眉头微蹙。

正这时,那队伍中又有唱名的小吏在一旁高声呼喝道“典史出行,众人退避!”

“典史?”

裴楚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愣了一下,这般阵仗,他还以为是遇着了这鬼城之主。

不过,又醒悟过来,典史虽然是未入流的僚属佐官,但仅以一城而论的话,典史已然是高位。

“典史出行,众人退避!”

在几声唱名之后,周遭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驻足侧立在一旁。

浩荡的仪仗越来越近,在一种开路的胥吏衙役之后,渐渐的浮现出了一辆巨大的马车。

四匹健马在前,拉着一辆小楼般高的车架,华贵非常,车架上高坐着一人,面目清冷,穿着一身官袍锦衣,正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

裴楚置身其中,望着马车上那名似乎是官员一样的身影,登时一下愣住,许久才吐出了两个字“郭来?”

只见车上那人三四十岁的模样,腰背挺直,气度不凡,只是身形相貌与裴楚前些时日在雪地斩杀的郭来别无二致。

“为何会有两个郭来?”

裴楚心中极度诧异,那雪地上郭来被他斩杀绝非虚假,而此刻竟然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种怪异感,几乎让他难以形容。

铛铛铛!

又是一阵激烈的铜锣响动。

那浩大的仪仗车架,在街道不远处的一处开阔的广场缓缓停了下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跟着车架仪仗一起涌了过去,有好事的见着站在“人群”中间,冲着仪仗最前方,走出来的一个身影喊道“崔书吏,今日几人可入城主府?”

那个被人唤作崔书吏的,是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穿着一身艳丽服饰的男子,走到人前,先是朝左右拱手,跟着大声喊道“二十。”

“人群”听得此言,登时发出轰然之声。

裴楚注意到身旁左右的一些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那个崔书吏又再次拱手,仰头朝着高坐在车架上的身影,似行礼一般,接着继续朝广场街道左右黑压压的身影道“这是典史大人,念尔等众人不已,特意朝城主多求来的。”

“多谢典史大人恩典。”

“大人英明!”

闹哄哄的“人群”里,登时有许多声音响起,一个个冲着那端坐在车架上,一言不发的郭来行礼。

那个崔书吏等声音稍稍小了下去,笑呵呵地再次道“话不多说,老规矩,抢得绣球者,可入城主府!”

这话一出,本来热闹的人群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站在远处的人群,见着这一幕尤为怪异。

一刹那间,他已然发现,身前身后,有一个个“人”,全部都仰着头望向天空,似乎在等待这什么东西。

呼——

骤然间,一声轻响。

天空之中,一个红色的影子落了下来。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那红色的影子,却是一个红色的绣球。

那绣球一落在人群里,登时引发了一阵哄抢,而后一个男子正好接住了那落下的绣球,立刻抱着绣球左冲右突,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几步跑到那车架仪仗前,兴高采烈地喊道“我中了,我抢中了。”

接着,天空上又不知从哪再次落下了一个绣球,又被人抢中,那人同样兴奋无比,高声呼喊着“哈哈,我也中了!”

“嗯?”

裴楚看着人群中的这番场景,越发觉得怪异,“这莫非还是抛绣球招亲不成?”

只是,方才站在仪仗前的崔书吏已然说了,这是能够进入城主府的名额。

“通过这种方式筛选人进入城主府,这鬼城城主……”

裴楚感觉隐约似乎捕捉到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又是一个个,毫无规律可言,出现在天空上的绣球落下,人群沸腾着跟着那些个绣球奔来跑去,渐渐的二十个绣球都全部被人强中。

裴楚并未跟着一起前去哄抢,他是生人,尽管随着发力渐涨,收敛气血,又兼之通幽之能,寻常鬼魅看不出端倪。

但如果暴露太多,定然一下就会被察觉出来,甚至保不齐此刻或许就已经被注意上了也不一定。

看着那些个抢到绣球的,多半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当然,也偶尔有一些幸运儿,看着虽是瘦弱些,但位置不错。

这规则看着简单,但一般被人将绣球抱在怀中后,旁人基本都会推开,倒不会应要上前去厮打抢夺,是以,虽是有些混乱,倒也没出现那种完全不可控的局面。

二十个绣球哄抢完毕后,围绕着郭来所在的依仗车队的“人潮”,登时渐渐散了去,人群里又响起几声,求明日郭典史早些来之类的言语。

铛铛的铜锣声再次响起。

那短暂驻留的车马再次动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裴楚站在街角一侧观望了一阵,脚步一动,跟了上去。

浩浩汤汤的仪仗车队,又转过了几个街区,如法炮制,再次又是以抛绣球的方式,又选出了二十人,而后又继续前行。

连续几次之后,那车队后方被选出来的人已然有上百之数,一个个神色兴奋地跟随在后方,似乎去那城主府是莫大荣光一般。

裴楚跟着这仪仗车队绕行了一圈,也渐渐发觉了,这座城池在他进入槐木之时,看着极为广大,感觉比一州之首的东越城还要大出几分。

但实际上兜兜转转起来,却并不像所见那般雄伟,反而略有局促,比之一些中县规模的县城还要小。

“眼见并不为实。”

裴楚低声自语了一句,“目知鬼神”的道术有通幽之能,能够堪破诸多虚妄,但他也遇见了几次未能看破的时候,自然心知,若是法力远胜于他,又或者又一些别样的手段,他的天眼也只如常人。

除非能有一日他道行臻进至道家所谓的妙觉圣之境界,觉醒六品转通之大神通,通玄观知悉达十方界域众圣处所,只如指掌,分行散影,虚空无碍。

那时,或许世间一切虚妄,皆能洞若观火,不漏法眼。

“裴道友,果是信人,竟先我一步来此鬼城了。”

正当裴楚,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典史郭来的身后,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了过来。

裴楚转头望去,就见一个看着与方秋子模样无差的中年男子,含笑走到他身边。

“方道兄也到了。”

裴楚见着方秋子,倒不觉意外,对方既然敢号召人要来破除鬼城,自然有些手段。

只不过此刻的方秋子,看着犹如村汉,倒不像是个道人,尤为特殊的是,裴楚在方秋子身上几乎感受不到半丝生人气息,显然是以秘法掩盖了过去。

在方秋子身后,又跟着两男一女,正是裴楚在沧澜县县衙所见的几人,几人的衣着都似乎变幻了一番。

“一点小术尔。”

几人中那被人称呼为吴老的老人,似读懂了裴楚的眼神,随意解释了一句,又略有诧异地望着裴楚,“道友能漫步于这鬼城,不受丝毫阻碍,倒是让人惊奇。”

裴楚淡淡笑了笑,倒没有接这茬。

站在中间的方秋子又望了一眼那渐渐走远的车架仪仗,低声道“此刻倒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等方才在这鬼城找寻了一番,未见端倪,想来应当是要去寻那鬼城之主,方才是正理。”

这一城之中,鬼魅阴魂无数,若要除去倒不是没办法,但若不能找寻出根源所在,即便将全程的鬼魅除个干净,也是无用。

裴楚心中也多有推测,这鬼城形成,并非一朝一夕,若最初真是从雍州出现,而后一步步到了这司州南境,其中绝不寻常。

相互间眼神交流了一番,并未再多话,几人一前一后,吊在那浩荡仪仗之后,一路前行。

一路兜兜转转,裴楚大约推断了一下,从他进入这座城池之后的方位,一时不由皱眉,感觉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渐渐的,前方的仪仗队伍来到了一座看着格外堂皇的建筑前。

看着犹如府邸,又仿若衙门。

那跟在仪仗车队后方的百多个游魂鬼魅,在一个胥吏模样的人影带领下,一个个朝着那城主府里钻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毫无踪迹。

跟着,端坐在马车上的典史郭来,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下马车,似乎也要进入那高大的衙门府中。

不过,在进门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接着才,大步迈入府门。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众人,正端详着这看似浩大的城主府时,忽然那仪仗队伍的前方,之前那个在城中喊话的崔姓书吏,大步飘飞地走到了几人面前。

“诸位有礼了!”

那位崔姓书吏先是朝着裴楚几人拱手作揖,而后笑着道,“小人崔环,奉我家典史之命,前来迎几位贵客入城主府做客。”

众人面色微变,不想入这鬼城已早被察觉。

不过,在场众人都是有术法在身之辈,又多见过各种诡异场面,倒也不惧。

“头前带路。”

裴楚轻笑一声,他倒没觉得太过意外,一个生人进入此间,即便有诸多手段遮掩,但一城之主如还不能觉察,恐怕也没那手段收罗这许多鬼魅幽魂。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必再做遮掩。”

方秋子见裴楚坦荡,摇头也是笑了笑,随手甩了甩衣袖,再度露出了一身黄冠黄袍的道人打扮。

其他几人也是跟着脱去了自身的掩饰,跟在裴楚和方秋子两人身后,一同朝着那城主府走去。

一步迈入。

城主府之外,还是热闹沸腾的街道集市。

而里间,却已然又变幻了场景。

视野开阔,不像建筑,反而宛如是一方洞天。

周遭有亭台楼阁,又有诸多精美华贵的殿宇之类的建筑。

在经过了一座不知是石桥还是什么的建筑之后,忽然,一座硕大无朋的大殿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前有四根石柱立着,石柱上有两幅楹联。

第一幅写着“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第二幅写着“天知地知尔知我知何谓无知,善报恶报迟报速报自然有报”。

“嗯?”

裴楚看着面前这番景象后,不由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再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浩茫无边,所见浑浑。

“这两幅对联可不太符合周遭的景色。”裴楚心中觉得怪异。

旁边的黄冠道人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吴老几人,同样露出了惊愕之色。

“这……这鬼城?!”

彼此之间,再度忽视了一眼,只感觉身周有丝丝缕缕的莫名寒意。

“几位贵客,还请入殿!”

前方领路的那个自称名叫崔环的小吏,又再度行了一礼,侧立在旁,做出了请的手势。

既入了此间,裴楚自是要寻个究竟,率先进入了眼前的大殿。

后方的方秋子也不甘落下,跟随着裴楚,一起进入,其他三人似犹豫了一下,同样再次迈步进入。

一进入这座大殿。

裴楚就觉得这大殿仿佛空旷高大无比,在大殿正中,有一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座椅。

此刻,一个人影正站在几案一旁,面色肃然地望着裴楚等人,发出轰轰如雷之音“本官郭来,忝为此城典史,不知几位入我枉死城,所谓何来?”

“枉死城?”

裴楚闻言登时目光一凝,望向面前这位典史郭来。

在裴楚一旁的方秋子此刻则冷笑出声“哪里来的鬼魅,焉敢以阴司自居?”

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面上亦是露出嗤笑之色,这方鬼城颇为怪异,但在他们这等道门中人眼里,不过是些术法所作,哪里当得起阴司枉死城的称呼。

那典史郭来听到几人言语,面上亦是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随即摇摇头“原来你等并不知晓,世间哪还有阴司,我这枉死城便是阴司,城门一开,无数枉死之阴魂便会自动寻来。”

“妄言妄语!”

方秋子神色凛然,再次喝道,“不管你是何方鬼魅妖邪,收罗如此之多的阴魂,所图何事,今日贫道都要除去你着鬼蜮。”

说话间,方秋子手中的浮尘轻轻挥舞了一下,黄色的道袍仿佛凭空激荡了起来。

“大兄,怕是还需你来与这几位分说。”

这时,站在那高台几案一旁的郭来,忽然冲着高台中间,几案后方的座位,拱了拱手,仿佛在行礼。

“那便由我来。”虚空中仿佛有声音响起。

眨眼间,方才那还空荡荡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穿36冕服饰的人影。

“本座为此枉死城之主,郭来!”

裴楚望着那个人影,再次愕然,“又是一个郭来?!”

端坐在那座椅上的36冕装扮之人,除了衣着不同外,分明与一旁的典史郭来,完全一般模样。

“原来是你这小道士。”

那端坐在椅子上的“郭来”,望着裴楚,忽然目光如电,神色似有怒意。

裴楚见着城主郭来认出了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典史郭来,笑了笑,“我还当郭兄不认得我了?”

那城主郭来却猛然喝道“如何不认得?小道士,你斩本座三魂,使得本座三魂不全,今日安敢进我枉死城耶?”

“三魂?”

裴楚听到这里,想起当日在雪地上遇见郭来时,所说的内容,一下全然明白。

伸手指了指那城主,“你是郭来。”又指了指旁边面色肃然的典史,“你也是郭来。”

接着再继续道“我所斩杀的那个,也是郭来。”

“不错。”

端坐在高台椅子上,宛如帝君阎罗的“郭来”轻喝道,“三魂一体,皆是我郭来。”

裴楚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了之前所看一些道经时,讲述到的内容,人有三魂,道家称之为胎光、爽灵和幽精。

其中胎光主命,为三魂之首,人若丢之,命不久矣。

爽灵主智,人若少之,则浑浑噩噩,沦为痴傻。

幽精主灾衰,是人之性情所在,善恶,**,情爱,皆受其主导。

想到这里,裴楚不由再次问道“你这二魂,窃据于此,为城主为典史,统辖众多阴魂鬼魅。你之三魂却不愿意在此,所以逃遁离去?”

“放肆!”

那端坐高台,宛如帝王的“郭来”,似被裴楚戳中了痛楚,登时大怒,“你等无知之辈又知晓什么,本座乃是被惊吓方才离去的,既然入了我这枉死城……”

“裴道友,不必再与他废话。”

一直站在旁边并无言语的方秋子,此刻却骤然暴起发难,“这鬼魅盘踞于此,收罗阴魂,已是犯下大忌,斩妖除魔便在今日。

一张黄符飞出,宛如电光,射向高台之上的城主郭来。

轰隆一声!

黄符炸开,道道火光骤然激射而出。

啪地一下!

眼前的大殿一下,如同镜子一般碎裂开。

众人所在的位置,不过是一片空地。

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番朦胧之景,有浓郁得几乎凝为实质的阴煞之气。

再不见方才的半点富丽堂皇。

有黑色的岩石嶙峋,亦有各种狰狞丑恶的铁链建筑,只是多半已然残破不堪。

“城主骗了我等!”

“哪里有投胎,妖魔要吃我等!”

“投胎啊,哪怕做猪羊也好!”

“啊啊,饶了我啊!”

……

一声声哭喊从远处传来。

众人又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方才进入到了此间的许多接了绣球的鬼魅阴魂,此刻却疯狂地挣扎哭喊了起来。

这些人全部被一条条细细的树枝所缠绕,宛如受到束缚的铁链,挣脱不得。

站这些阴魂前方,是半截显现出身影的巨大树干。

只是那树干长了眼睛和嘴巴,还有颀长猩红的舌头,不断舔舐着嘴唇。

一条条树枝不断将那些阴魂鬼魅缠绕起来,而后一个个送入口中,发出咀嚼和痛苦之声。

裴楚几人见着这一幕,再度惊醒了过来。

原来方才那长街上抛绣球选人,是以投胎转世蛊惑人来。

被选中的阴魂个个欣喜若狂,可真正来此之后,方才明白,竟然是用来喂食那棵巨大的槐木。

“这鬼城,原来都是在这槐木身体之内。”看到这一幕,裴楚心中再无疑惑。

当日在雪地上,郭来向裴楚求死,那是郭来的幽精一魂,还怀有善念,是以逃遁离去。

而后,又畏惧会被其他二魂索回,所以求裴楚杀之。

轰隆隆的地动山摇之声在此时响起。

天空上又再度有声音落下“且都留下来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破城而出

“且都留下来吧!!”

这番浩大如雷之音,在天空地面,周遭无处响起之后,整个宛如洞天福地的小世界里,宛如就像是天崩地裂,一块块场景不断坍塌了下去。

城主府之外,热闹非凡的城池,所有方才还欢天喜地,宛如人间生民一般安居乐意的无数游魂鬼魅,几乎瞬间身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街道,店面,房屋,城墙,一道道气息无穷无尽的涌现,隐约就有了无数呼号之声。

此刻的城主府早不成模样,顾盼之间,裴楚能够发现自身做出的位置,就是一处黑森森的诡异所在,宛如一个食人的怪兽张开巨口,而他正站在这怪物的口中。

而城主府的外间,同样在迅速起了变化,有熔岩滚滚,有山石崩裂,有阴气浓郁如雾霭,有无数嘶嚎哭喊尖叫之声。

成了真正的人间鬼蜮。

裴楚再运用起“目知鬼神”的道术望过去的时候,见到了这方天地急剧崩坏,又或是说还原成了本来的面目。

前番被那郭来以莫名手段所阻碍,哪怕他的天眼都无法看个透彻,但在方秋子一张道符火焚之下,千般万般的丑恶、凄惨场景再难隐藏住。

无数飘忽的影子行走在这茫茫的世界里,这些影子有些皮包着骨头,干瘦得不成样子,这是生前生生活活饿死的;又或是被人斩掉了头颅,无头的身影张开双手左右乱抓;又或是地面爬动着,没了双脚;又或是面目狰狞,仿佛受尽无数痛苦;又或是身躯破烂,可见白骨,仿佛或者的时候被野兽啃食过一般,千奇百怪,不可计数。

“这些阴魂都是司州一地枉死之人,死后的怨气所聚。”

之前那典史郭来所说此地为枉死城,裴楚自是不信,但见着这无数阴魂鬼魅,各种生前的惨死之状显现,又不由心中微动。

所谓枉死,既不是寿终正寝,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含冤而亡,皆可称之为枉死。

如此之多的阴魂鬼魅,被那城主郭来,收罗聚集,这般手段,他一时还真不知对方所说的枉死城是真是假了。

“裴道友,众位道兄,我等此刻依旧在那棵大槐木之中,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这时,裴楚耳边又响起了方秋子的声音。

就见这位黄冠道人,浓眉倒竖,目有精光,一手拿着浮尘,一手掐着一张黄符,骤然间,就是一道黄符祭出,飞入天空之中。

须臾间,那黄符再次燃烧了起来,发出耀眼的火光。

只是,这一次不再与之前一般,火光炸裂开,比之方才还要强烈数倍,可眼前一切并未有丝毫变幻。

“方道兄!”

跟在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师寄柔和那个叫做吴老的老人,都是不由轻呼出声。

方秋子面色亦是有了变化,抬头望着周遭一切宛如炼狱般的景象,一时踌躇不定。

他所有的道符名为“破妄符”,有破法除魔,打破虚妄之效,是大真宗嫡传的一门术法。

世间鬼魅妖法不可计数,尤其是一些鬼物借着一些天地人合一的阴煞之所,祭炼出的鬼蜮,寻常人哪怕有天眼亦会沉迷其中,甚至有道法高深之辈,自持能看破诡异,反而着了妖魔鬼魅的手段。

“方道兄,且看我樊余奇的手段。”

站在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听着周遭张狂至极的笑声,骤然一步迈出,左右手虚晃一下,忽然就有了一把大弓在手中。

“这手段……”

裴楚在一旁看得仔细,那大弓此前不见半点踪影,仿佛哟须弥芥子之类的手段一般,但他又约莫知道,以这些道字旁门之人,应当没有这般的神通法力。

说话间,那樊余奇已然将大弓挂在胸前,虚拉一下,登时一根箭矢就出现在弓弦之上。

嘣!

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

那一根箭矢划破天际,骤然射向了虚空。

“攀弓踏弩……流字门好手段!”

眼见那箭矢宛如一道流星般疾射入虚空,方秋子、师寄柔和吴老几人都忍不住轻轻拊掌叫好起来。

攀弓踏弩,这是“动”字门的手段之一。

裴楚也是啧啧称奇,他此前见过禁妖司的“阴符箭”,已然觉得禁妖司在箭矢一道上,结合了术法手段,极为强悍。

不想,这“动”字门的手段,还超乎了他的想象。

只是,就在众人以为这根箭矢划破虚空,应当能够触碰到这小世界边缘,直接将这小世界打破,但诡异的是,那箭矢飞射而出,不知多远,依旧毫无停顿。

“我之符箭,已失去感应。”

良久,樊余奇望着那远遁入无边虚空的箭矢,脸色像是垮了下来一般,转身朝着几人说道。

方秋子面色越发阴沉,据他所知,这般虚空世界之法,即便是道子,恐怕也未必有那般法力。

即便能够造化出一方福地,恐怕也终究是有个尽头。

他方才第一张“破妄符”疾射而出后,为的就是打破了所见的一切诡异场景。

只是,第一张虽是见效,让这方鬼蜮显现出了本来面目,但第二张,再想见效,却已是不可能。

“莫非,我等身处此间,真的是枉死城?”方秋子一时心中也不由起了疑心,随即他又摇摇头,“不可能,若真是阴司枉死城,这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前来,即便不是道子亲临,至少也是宗门之中的掌门长老出手。”

师寄柔和吴老都是沉默不语,两人此刻已然感受到了这鬼城的诡异之处。

师寄柔又抬手一指,从她宽大的袖中飞出一只雀鸟一般的物事,震动着双翅,不断朝高空飞去。

那吴老则手掐法诀,忽然张开发出一个“吶”的单字音节,那音节犹如实质,形成呼啸之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然而,两人这般手段,皆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尔等真当我所说是假话不成?”

虚空中郭来的声音突兀响起,“这方世界,虽是存于槐木之中,可这里,就是那枉死城啊!哈哈哈……”

大笑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久久回荡。

仿佛,此刻众人所在的就是一个无垠世界一般。

而那郭来,似乎就是这片空间的主宰,高高在行,俯瞰着几人。

“尔等留在此间,肉身为我槐木滋养根茎,魂魄为我枉死城多添一分砖瓦!”

这一声音落下时,周遭那些无数个徘徊的游魂鬼魅,忽然一个个消散开,然后形成了看不到尽头的浓郁雾气。

那雾气或黑或白,隐约可见许许多多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诸多惨状,又隐隐有阴兵在其中,还能够听到一声声的嘶吼、哀鸣和痛哭之声。

“小心,莫让这些诡异雾气沾染上。”

眼看那雾气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站在不远处的吴老面色骤变,大喝出声,“这些阴煞之气绝非寻常,乃是蕴藏了无数枉死之阴魂在其中。”

“金刚符!”

方秋子忽然又大喝出声,手中一道黄符再度从手里飞出。

须臾间,在身前凭空出现一个无形屏障,将吴老、师寄柔和樊余奇罩在其中。

好巧不巧,似乎将裴楚漏了出去。

裴楚瞥了一眼几人,嘴角微微抿起,他自知这是他一直在旁看戏,几人想要看他手段。

不过,他并未轻动,反而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呼地一下,那滚滚而来的浓雾已将他淹没,陷入到了一片灰白的世界里。

裴楚站在这片灰白之中,仿佛突然就一个人进入到了某种诡异场景当中,周遭一切物事,全然不见,眼前只有茫茫的灰白场景。

“阴煞之气竟然浓郁到这般地步!”

裴楚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眼前的灰蒙蒙的世界,渐渐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

他再度抬起手臂望过去,就见一丝丝或白或黑的阴煞气息,不断地朝着他的身体里钻。

裴楚隐约能够听到身体表面似有金属摩擦一般的细碎之声。

那是“一炁保身符”护体,在抵御周遭这些无孔不入的阴气的侵袭。

裴楚抬手又去触碰了其中的一缕雾气,那雾气并无实质,一下散开,只是隐约间,裴楚能够见到有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其中。

“这就是要将我们留下来的手段?”

裴楚心中忽然明白了过来,不论是那城主郭来还是典史郭来,都未曾展现出什么特别的手段,甚至在称呼祖父被方秋子打破之后,再不露半点踪影。

这一来自然是过来真身如果显现,难保几人有些莫测手段,将他留住。

毕竟,道门展现出来的庞大势力,尽管只是冰山一角,但鬼魅妖邪恐怕也无法小觑。

二来,却是对方根本不需要做那些,只要几人困在此间,挣脱不出,然后以这些阴煞之气不断侵袭消融,早晚就能将几人耗在此处。

“不过,如果只是阴煞之气,哪怕成云成雾,想要伤我也是难以得逞!”

裴楚细细感受了一番周遭阴煞之气对于他的侵蚀,“一炁保身符”的效应还在,但长久下去,自然早晚会被消磨干净。

不过,对于阴煞气息,雾气之类,他自有“呼风之术”可以应对。

轻轻一抬手,一道清风激荡而起。

清风掠过,周遭的浓云成雾的阴煞气息丝毫不为所动。

“日风,看来是不成。”

裴楚微微蹙了下眉头,再次抬手呼来了一阵风。

这风与之先前的清风绝不相同,乃是阴风,呼风之术采纳的是日风、夜风、水风、山风和阴风,裴楚往常还不知这阴风到底有何效果,现在却明白,这对应上的正是阴魂鬼魅之流。

这一阵阴风一出现,立时就有鬼哭狼嚎之声,使得周围的气温都降低了几度一般。

那些个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煞之气,登时被席卷了出去,留出了中间一大片虚空给裴楚。

“裴道友,果然好手段!”

站在不远,以金刚符隔绝那漫漫如潮一般阴煞气息的方秋子几人,见裴楚抬手间,以阴风将那些个阴气吹散,不由齐齐喝彩起来。

众人与裴楚均谈不上熟悉,哪怕是方秋子,不过是因为裴楚多有降妖除魔的名声,这才抛出了橄榄枝,具体裴楚有什么能耐,他也知之不详。

不过眼见裴楚隔开了那些个阴煞气息,虽只是一时,也不由刮目相看。

“裴道友,如今我等受困于此处,又当如何?”

眼看裴楚露了一门手段,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等人,都不由将目光落在了裴楚身上。

尤其是那师寄柔,明眸闪闪。她术字门一脉,请仙扶鸾,知趋吉避凶,只是民间流传多年,早沾染了一些红尘脂粉的依附手段。

裴楚缓缓从背后拔出却邪剑,一剑在手,再度仰望仿佛黑暗无边的世界,淡淡笑道“这方小天地,即便我等找不到出口,但终究是以那槐木为本体,既然是槐木……”

方秋子一下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摇摇头“我之符法,可成火,只是恐力有不逮。”

一旁的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这时跟着出声“那妖魔藏身于这小天地中,又或者这天地本就是妖魔本体,我等齐齐施为,终究是值得一试。”

这小天地虽然一时找不到出口,完全蒙蒙一片,但众人也心知,这样的鬼魅妖魔,哪怕再强也是有限。

若真能横压众人,根本不可能隐没身形,容他们这般轻松。

“那便勉力一试。”

方秋子轻轻点点头,盘膝坐地,将手中的浮尘放在一旁,双手掐起了法诀,口中跟着念念有词。

顷刻间,有三道光芒从方秋子身上亮起。

那是三张宛如金光一般的符箓,一下飞入高空。

砰地一声再次绽放起了无边的火光。

那火光宛活物,猎猎焚烧着。周遭那些个浓郁至极的阴煞之气,遇到了这些燃烧着的大火,登时呲呲有声,又伴随着无数痛苦的哭嚎声响起。

那是阴煞之气里枉死的冤魂,受到了道符火焰的燃烧。

樊余奇着站在原地,肌肉鼓掌,手中化出的一把大弓,再次大了一倍,宛如巨弩。

双臂肌肉虬结,一点一点将那大弓拉开,一跟犹如手臂一般的箭矢,渐渐成型。

师寄柔双手高站,头发飞扬,白皙的皮肤上忽然有一个个奇诡的图案出现,伴随着她口中发出一阵阵怪异的颂念之声,那些怪异的图案又从她的身上浮起,化作了各种飞鸟,扑棱棱地飞入到了天空之上。

流字门的吴老,则比起几人要简单许多,依旧是口中发出一阵阵“呐”“摩”“耶”之类的怪异声音,那声音初时低沉,渐渐宏大,仿佛在周遭不断响彻了起来。

“哈哈哈……”

虚空中,不知何处郭来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无知之辈,即便尔等猜得出我这枉死城是建在槐木之中,可又有何用?你等区区百十年的道行,亦想打破不成?”

轰轰!

正在郭来声音响起的刹那,忽然,整个小天地,猛地激荡了起来。

仿佛原先只是一个摆放着安静处所的小陶罐,突然有人在外面用力摇晃。

“黑将军,为何妄动?!”郭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这“枉死城”建在槐木之上,与槐木本体可以说是相互依存,槐木的这番骤然震动,登时将他稳固的枉死城给打破。

一个巨大的面孔出现在天穹之上,有隐隐之声传来,“城主,我本体受创!”

裴楚仰头望着那出现在黑暗天空上的巨大面孔,猛然一跃而起,手中的却邪剑上蓝白的电光流转。

“雷来!”

咔嚓!

却邪剑上,一道电光疾射而出。

那电光最初不过是剑身一般粗细,继而成了水桶一般,再往上,已然成了这道电光已是数丈、数十丈,长度更是超过了几百几千丈,直冲天际。

白色的电光一下将整个小天地都照得通明,无数哭嚎、嘶吼的声音响彻天地。

那浓郁得犹如实质的阴煞气息,几乎瞬间溃散。

一股浓郁至极的焦灼气息,蓦然响起。

裴楚对于自家借助却邪剑,施展的雷电,如此巨大威力,也是惊骇莫名。

但随即想到,此刻伸出的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又稍稍释然。

不过在这道雷电过后,这个小天地再难维持住,伴随着郭来的怒吼声,不断崩裂。

突然。

裴楚和方秋子等人,猛地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名的大力。

轰隆一声!

众人一下被这方小天地弹飞了出去。

再度睁眼时,眼前阴司鬼蜮的场景,已然消失不在。

唯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槐木立在不远处,树干中间,隐隐有电光萦绕和火花烧灼的气息。

在这颗巨大的槐木旁,正站着三人一马,其中一个贵公子打扮模样的青年,正手持一把蕴龙虎气的长剑,劈砍那棵巨大的槐木。

突然见着裴楚几人从那槐木之中弹飞出来,愣了一下神,随即望着裴楚,那贵公子又叫了起来,“咦,那黑将军不是这棵槐木的阴魂么?怎地是你这个小道士?”

“闲话少说,先除妖魔!”

裴楚一眼也认出了说话的贵公子,正是当日在沧澜县城外所遇上的。

再望向对方手中的长剑,那熟悉的龙虎气,还有槐木身上的一道道巨大的伤口,已然再明白不过。

若非槐木的本体受创,他所实战的雷法,根本无法这般轻易破开枉死城。

轰隆轰隆!

这时,巨大的槐木身躯再度晃荡了起来。

不知几十百丈高的巨木,身形飞速缩小,转眼间,已经成了一棵不过是五六丈高的大树,而且,根须从地面拔出,形成了一个树人模样,仿佛想要逃离。

“那枉死鬼城,就是依凭着这槐木,从雍州迁到了司州?”

见到这槐木既然能移动,一切皆已清晰。

那槐木之中,又有郭来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收罗枉死阴魂,乃是为人间安乐,尔等何必相逼?!!”

第一百九十四章 破碎

“我一路搜罗枉死阴魂,为人间安乐,尔等何必苦苦相逼!”

郭来的声音再度从那棵宛如树人一般的槐木里面传出,“我自雍州南下,所求不过是前往南面,一路又多收阴魂,于人间大有功德。”

槐木树人,高高伫立,俯视着眼前的诸多人等,摇曳不定。

“又是这般么?”

裴楚骤然听到郭来说这句似乎在服软求饶,又仿佛在为自身辩解的话,面色丝毫不为所动。

这番话,像极了当日峄山府君求饶时,他未曾听全的那半句。

似乎这些鬼神总是在各自标榜自身大义,而其中许多事又确实非简单的黑白二色。

“尔等道门自诩匡扶天下,可这雍州司州遍地的冤魂,为何无人收敛?”

数丈高的槐木化作树人,枝叶晃动,郭来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发问,大真宗方秋子和旁门师寄柔、樊余奇以及吴老等人,等一时默然。

旁门之人面色还好一些,他们久在民间,消息不畅,此次前来不过是冲着方秋子邀请和道门开出的价码。

而大真宗方秋子心知肚明,司州、雍州甚至包括海州、扬州,这些个州郡,正在被浮罗教之人渗透,道门各宗下山行走的弟子多有折损。

北地司州和雍州境内之事,其实已然被浮罗中人给断绝,尤其以大江为隔,其他地域之人几乎难以耳闻。

他大真宗在宁州地界,若非道子传谕,而后快速占下了沧澜县,以为据点,恐怕对于北地司州之事,依旧是一片黑漆漆,看不分明。

看着众人似乎静默了下去,郭来的诘问之声,又再度响起“我等生前遭受诸多罹难,尔等道门之人又再何处,而今,我等已然为鬼物,我郭来自愿以两魂入枉死城,又与黑将军合力,收罗这世间枉死之冤魂,不过是想留一分乐土,你等道门之人,此刻倒好,前来除我?!!”

“凭何来除我啊!!”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然有几分歇斯底里了起来。

那槐木树人亦是跟着挥舞起了颀长的树枝缠绕而成的手臂,飒飒之声如风雷,树干中间形成的面目轮廓,有“呜啊”之声传出。

方秋子几人不能应答。

“呸呸呸!!”

这时,一直立在不远处的袁归瞬叫唤了起来。

手中长剑指着树人大喝道“你这妖魔鬼魅,渡江强娶生人为妻,残虐百姓,如何除不得?”

“哈哈哈……”

这时,那槐木之中郭来放声大笑起来,“我家黑将军,原是槐木之体,化为人形后贪恋人间情爱之事,有何不可?比起他之作为,用一两个女子取悦他,又算得了什么?”

“放屁!”

贵公子袁归瞬破口大骂了起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坏人名节,残杀女子,便是祸害!”

“本将所为不过小恶,尔豪门公子,食用生民血肉脂膏,恶毒何止胜我千百倍。”

这次槐木之中传出的声音不再是郭来,而是一个颇为肃穆干涩的声音,“且那些女子,抛却肉身,魂魄却已入我主上枉死城,享受安乐,强过在人间受苦。”

这话一说,袁归瞬登时哑然。

他尚且年轻,心性不坚。

若是在未曾离家前,于这番话对半嗤之以鼻,可一路闯荡,已然见了不少民间疾苦。

偶尔也会在叩问内心,为何会有穷富之分,为何会有贵贱之别,有人锦衣玉食还嫌不足,有人沦为饿殍求一口吃食而不可得。

这些都非他所能回答,正是因他出身高门,更是见多了女子为奴为婢的诸多惨事。

“不错,我家黑将军怜悯那些女子,舍却肉身,入我枉死城,百年千年也是安逸。”

郭来的声音,跟着又从那槐木之中传出,“这世间生民百姓,何其艰难,这死后阴魂更是散之不去,我收拢而养之,乃是大功德……”

“混账话!”

方秋子听到这里,再难缄默不言,厉声喝道,“你收罗阴魂,不过是为了喂养这棵槐木,再就是吞食诸多冤魂,增长自身法力。哼,鬼魅妖魔,是想做鬼王不成?”

“不错,我等都是道门修士,又非凡愚之辈,岂会被你区区几句话说蛊惑!”

樊余奇手中大弓再次举起,如铁的面容之上,既有忌惮又有杀意。

“我想成鬼王又如何?”

郭来的声音再度从槐木之中传出,他和槐木两位一体,声音激越之下,槐木树人再次晃动了起来。

“北地司州,大周朝廷不顾,人间道门不管,这遍地的冤魂逗留,若非我郭来收罗,又不知有多少厉鬼凶魂出没!我为鬼王,至少还能让这世间枉死之冤魂,有一处可去。尔等说,是也不是?”

此话一处,槐木周遭再次冒出许多声音,似乎浓郁的树叶之感上,都有千万张面孔不断浮现。

“多谢城主收留!”

“我能过上几日安生日子,全赖城主恩德!”

“我一生孤苦,只在城中活得像个人!”

“有过这些时日的活法,魂飞魄散又如何,甘愿为城主吞噬。”

……

一阵阵细细的琐碎之音,不断响起传出。

这一下,连道门几人都不知该如何言语。

以方才众人所见,这些个枉死之冤魂,生前过得辛苦,死后一口怨气不散,亦不得安宁。

入了郭来的“枉死城”中,至少可有一段梦寐以求的生活可以享受。

咔嚓!

正在这时,骤然间,天空之上,一道惊雷炸响。

一道电光落下,正中槐木。

槐木上登时再度有火星亮起,许多枝叶焦黑一片。

“啊啊啊……”

两声凄厉的嘶嚎响起。

一声是槐木本体的黑将军所发出,槐木遭雷击痛苦无比,一声则是依附在槐木上的郭来。

“巧舌如簧,鬼话连篇!”

裴楚神色冷然,身上的道袍飘飞,人已然行于半空,手中的却邪剑虚晃,空中有惊雷阵阵,又有电光闪烁。

他初入中乘雷法之境,在那“枉死城”小天地里,施展出来有千百丈的雷光,那是局限于另一层诡异领域。

但出了小天地,他的用自身法力为引,所释放的雷霆电光并不算太强。

可饶是如此,槐木枝叶乱颤晃动,显然前后两次被雷法所创,有了阴影。

“小道士,你斩我三魂,坏我根基,若非是你,我三魂齐全,早已成鬼王之躯。而今我还未曾与你计较,你焉敢动手?”

在槐木树人左右甩动枝干身体中,郭来怒不可遏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话昔日似也有人与我说过。”

裴楚漫步行于空中,周身电光缠绕,“只不过——”

说话间,又是一道雷霆落下,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方才那位贵公子说得对,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裴楚神色无波无澜,“我对于阴魂鬼魅,向来多有顾忌,只因生而为人,终究是无法脱离了这些束缚。但任你说破了天,我心中只不畅快!”

又是轰隆一声,再度有电光落下!

槐木树人越发的挣扎了起来,簌簌颤抖不停,树干之上,更是不时又火光亮起。

“主上救我!”

大火之中,槐木树人疯狂地甩动着身体,一个虚无的身影,不时从树干中浮现。

虎头燕颔,面黑如铁。

赫然是一个黑面武将的模样。

在槐木连续中了裴楚两三道的雷霆之后,即便裴楚的雷法修为还不够精深,但这棵槐木天然属性相克,已经承受不住。

“对对,就是这个鬼魅妖魔!”

袁归瞬见着那在槐木之中浮现出来的身影,蓦地睁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咔嚓!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这一次,挣扎颤抖的槐木树人,身体陡然僵硬,庞大的身体漆黑一片,已是成了一块焦炭。

那黑将军挣扎的虚影也跟着散去,再不复踪影。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怒吼从宛如焦炭的槐木之中响起。

砰地一声巨响!

成了黑炭的槐木之中,跃出了一个人影,飘飞在空中。

这个人影一半穿着冕服,另一半则是官袍。

正是郭来。

郭来先是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槐木,而后双眼怒火燃烧,瞪着裴楚道“小道士,你可知我为了寻得一处能够容我‘枉死城’的轿辇何等艰难,莫非你今日定要让我这城中万千冤魂,一齐烟消云散不成?”

“裴道友,这妖魔手中还有许多阴魂,不可妄动?”

站在地面的方秋子,望着郭来从槐木之中显出身形,不由急忙朝着裴楚喊道。

裴楚的实力,尽管只是展现了冰山一角,但方秋子丝毫不怀疑,莫说这个郭来还未成鬼王,即便是成了鬼王,面对“雷法”这等世间至刚至阳的术法,恐怕也难以讨得好处。

“还是先擒住这魔头!”

师寄柔和一旁的吴老,此时也是一同出声,几人目光落在郭来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至宝一般。

他们自然也看得出,这个郭来是阴魂之体,而且实力其实谈不上特别强,唯独是对方手中似乎有一件宝物,可化作阴司鬼蜮、一方小天地。

这样的神奇之物,若能得之,足以作为一件顶尖的护身法宝,甚至还能从中学到一些别样的法门。

“哈哈哈……”

郭来的声音又再度响起,目光似有悲愤,“这便是你等道门之人的嘴脸,你们是想要降妖除魔?不,你等不过是觊觎我手中的这件宝物而已。”

说着,郭来手中忽然又黑色的烟雾腾起汇聚,最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块青砖。

方秋子、樊余奇和师寄柔、吴老几人,目光一时都不由再度落在了郭来取出的那块青砖之上。

那个一直未有太大存在感,一幅将醒未醒的吴老,双目圆瞪,失声叫道“这这这……当真是阴司之物?”

师寄柔明眸里也是异彩连连,这番应道门邀请而来,说是除魔卫道,可几人里到底谁是事先知晓,谁又是如今方知,全然不重要。

那块青砖,若真是枉死城中之物,能演化出一方小天地,这样的秘宝,足以让人心旌神摇。

哪怕是方秋子,自诩道心坚毅,在这时候也不禁有了动容。

他在大真宗地位不低,但在同辈之中,其实也算不得最出色。

这块青砖若真是方才受困槐木那小天地之中的奇异物品,不论是他上交宗门,还是自己留之,都有诸多好处。

“果然如此!”

郭来似悲愤又似张狂的笑声再度响起,“你等想要这‘枉死城’么,哈哈哈,那便来取啊!可惜它已与我两魂相依,我演化的枉死城之中,有两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个冤魂,尔等想要,便来杀我,而杀我,这城中两万多冤魂就将离散,祸乱天下。哈哈哈……我与尔等说了,还是放我过江离去,我这一路还能为这天下多收鬼魅阴魂!”

“嘶——”

倒吸凉气之声再度响起。

方秋子几人望着郭来,只觉此獠着实阴狠。

此刻,即便他们之中有人在觊觎这“枉死城”,可一想到那城中数万冤魂跑出,一时都不敢有丝毫动作。

“为何要过江?”

方秋子盯着对方手中的那块青砖,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郭来手中有这块似得自于阴司之物,能够自动招揽周遭百十里的冤魂聚集,对方根本不需要到处行走,只用在一处吞噬冤魂修炼,早晚能够达到鬼王之境。

甚至,若有可能,得了机缘,化作鬼仙也不一定。

而一入鬼仙,不说万劫不灭,至少不可能被在场几人阻拦在这里。

“不南下,我郭来便在北地等着被人吞食么?”

郭来冷声笑道,又望向众人,“诸位还请退开,放我过去,我槐木已损,数年之内,想要招收冤魂也不可……”

“不知所谓!”

裴楚看着郭来从头到尾说了一大段的言语,又是自我标榜功绩,又是以“枉死城”里的冤魂为挟持,摇头长叹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符纸。

“去!”

裴楚手掐法诀,手中那张符纸忽然飞起。

几乎一瞬间,郭来面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惊恐无比,那道符看着平平无奇,仿佛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异状,可郭来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裴道友,不可!”

一直注意着裴楚动作的方秋子,急忙高呼出声。

“小道士,你莫要心急,等姐姐取了他的那枉死城才好!”师寄柔娇媚的声音跟着响起。

那吴老亦是面露焦急之色“那小子,这鬼物干系数万阴魂冤魂,且容他……”

但已然晚了。

那道黄符已然落在了郭来的胸口,扔他左右躲避,都是无用。

裴楚伸指曲弹,口中低喝一声“引!”

陡然间,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有无数风云聚拢而起,一道道电光在云层里明灭不定。

这才是裴楚此刻所能够真正施展的雷法。

符名“引雷符”,引动雷霆为己用。

雷法以内炼为本,他通过却邪剑所施展的雷法电光,不过是一点自身法力打磨的微末威力。

而以符箓为用之后,雷法的真正威力才显现出来,能够引得天上雷霆落下。

若是到了高深处,九霄神雷,抬手引之,任你千百年的妖魔鬼魅,一击之下,都要化为飞灰。

滚滚雷云积聚。

半晌36冕服饰半是官吏服饰的郭来,神色惊恐无比,高声狂呼道“小道士,贼道人……你如何该这般?!!”

“啊啊……道长,非是我要来南下司州,实是被逼迫到此!!”

“道长道长,求你收了神通,留我一命啊!!”

“我愿意奉上‘枉死城’,为道长做个器灵,只求道长莫要……”

轰!

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跟着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炸响骤然响起。

众人顿觉双耳嗡嗡作响,震得人头晕脑胀,几步立足不稳。

隐约间在这一瞬能够听到无数嘶嚎、哭喊、惨叫声音萦绕不绝。

良久。

众人似乎恢复了视野和听力,再度望向方才郭来所在的位置,地面出现了一个直径一丈深有数尺的土坑,土坑周遭焦黑一片,已然见不到半点飘忽的身影和踪迹。

唯有一块青砖落在坑底。

咔嚓!

青砖碎裂成了粉末。

裴楚站在高处,一甩衣袖,飘飞离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求医

雪花飘飘洒洒。

虽已过立春,但对于大江之北的司州,此时还远未到春季,山川道路,多有积雪。

不少水洼湖泊,亦可见寸许厚的冰层。

风雪之中的一处市井乡镇所在,冷风虽如刀割,可在一栋寒酸的小破酒馆前,此时却排起了百十人的长队。

那队伍里,多数人都是面有菜色,且衣着素朴,甚至有些褴褛。

有面色枯槁的老妪,亦有弓着背一幅重病在身的青壮,又有怀抱着婴儿的面色焦急的妇人,又有面容抽搐,被家人搀扶着忍受痛苦的老汉。

只是,即便这众多人等皆是焦躁,但站在从那破酒馆一直延伸到街巷的长队,却无一人高声呼喊,只是默然地等着前面有人前进,跟着快步跟了上去。

忽而,狭窄安静的街巷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让让!”

“求各位先让让,我爹快要不行了!”

街前,一个农家青年背着个消瘦的中年汉子,火急火燎地朝着小酒馆里冲了过来。

那被青年背的中年人年约四五十左右,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之色,已是气息奄奄,像是快要断绝生机了。

“咦,那不是汪六叔吗?汪安,你爹这是怎么了?”

长长的队伍里,有人认出了急急赶来的农家青年和他身上背着的中年汉子。

“烦请诸位让我先进去找道长瞧瞧,我爹,我爹……”

叫做汪安的农家青年心急如焚,看着小酒馆外的人群,连连高声叫道。

“快快!”

堵在破酒馆前,正等待着里间传号的一个老人,急急忙忙地朝旁边侧了侧身子,将路让了出来。

“多谢老伯!”

汪安着急忙慌地冲着让路的老人道了声谢,大冷天的额上满是汗水。

“不妨事,快些进去吧!”

老人扶着一旁的门框,虽也觉辛苦,但毕竟比起对方有人得了急症,还是要好上许多,连连摆手。

两人交错间,农家青年已经背着中年汉子进到了酒馆内,就听里面传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背到这边来。”

酒馆内。

此刻,一张木桌后,正端坐着一个年轻的道人。木桌前,一个不时抹眼泪的小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朝着那小道人说些什么。

在木桌旁的大厅内,一应座椅早已被人撤了开去,又有三五个人躺在木板铺设成的建议床铺上。

旁边的地上,又有烟火袅袅,一个老妇人正看着一个大锅里在煮着的沸水,沸水中又有许多布条布带之类的物品。

就馆内,一个小姑娘穿着利落的短打装扮,不惧寒冷,见着了汪安背着父亲汪六叔进来,连忙指挥着对方放到一边的简易的床榻上。

“这位大叔是怎么了?”

小姑娘微微俯身,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汪六叔,又朝旁边抹着额头汗水的汪安问道。

汪安连喘了几口粗气,似没想到问话的是个小姑娘,稍稍平复了下呼吸道“我爹前几日去了一趟饶谷郡,回来后不知为何突然就染了病,昨日开始就上吐下泻,到了今日就病得越发厉害了。”

“又是这样的情况么?”

小姑娘柳眉微蹙,又细细端详了一下汪六叔的面色,跟着又拉起对方的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的青紫之色。这才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年轻道人喊道,“哥哥,这位大叔又是如昨日那个老伯一般的症状。”

“是么?”

裴楚一下站起身,先是冲面前的妇人说道,“这位婶子不用慌张,小兄弟只是皮外伤,我已为他处理过,明日就会结痂,两三日就会大好。”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妇人抱着孩童忙不迭地感谢。

裴楚摆了摆手,离开了木桌,几步走到了刚被背进来的中年汉子身前,定定地扫视了对方一眼,而后转向一旁的陈素道,“去取一张符来。”

“好嘞!”

陈素快步回头从身后的木桌上找了一张符箓,递到裴楚手里。

裴楚又扫了一眼周围围绕着的一些个病患和家属,轻轻摆了摆手,“诸位请退开一些。”

“是是是!”

堵在小酒店之内的许多人,闻言急忙朝外退了几步。

这位小道长看着年岁虽是不大,但救死扶伤,周遭村镇已是名气不小,甚至不少人还悄悄在家中立了生祠。

只是众人虽是退开了些,但依旧不肯离去,反而还有不少在外排队的人群,挤到了门口,似乎都想要一睹这位小道长,是如何治那眼看就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的汪六。

裴楚见众人已然退开了几分,也不再驱赶,从陈素手里接过那张黄符,左手手指夹着符箓,右手掐剑诀,似在符箓上虚划了两下,然后轻轻将那符箓贴在了中年汉子的胸口。

嗤嗤——

顷刻间,一阵宛如冰雪遇到烈火的消融之声响起。

一阵浓郁的灰白的气体,从那汪六叔的身体里冒了出来,飘飘荡荡,似要朝着外面扩散。

裴楚又微微扬了一下手,瞬间小小的酒楼内,似乎有一阵清风绕着裴楚所在的周围拂掠而过。

那清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旋,将那些个灰白的气息全部缠绕住,不使其溢散出去。

渐渐的清风形成的气旋越来越小,灰白之色也渐渐变得浓郁,逐渐落到了裴楚的手中,成了一个仿佛如流水一般涌动的黑色圆球。

“素素!”

裴楚端详了一眼手中那气旋萦绕的黑球,低声喊了一声。

陈素登时快步抱来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陶罐,裴楚用手掌托着,反手那个黑色的圆球放进了陶罐之中,陈素眼明手快地拿着一个密封的盖子封住。

“哥哥好了!”陈素检查了一遍陶罐盖口,抬头朝裴楚说道。

裴楚轻轻点头,看着陶罐,眉头丝毫没有半点舒展,反而皱得更深,又嘱咐一句,“这个收好,不要让外人触碰到,尤其是米叔和米婶。”

“哥哥放心。”

陈素郑重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那陶罐端到了酒馆的后门去了。

“咳咳——”

这时,一声咳嗽声突然响起。

躺在地上简易床榻的汪六叔忽然身体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咳嗽,苍白的面容已然有了几分血色,青紫的嘴唇也稍稍消退了下去。

一直站在旁观望着的那个农家青年汪安赶忙几步扑了过去,神色惊喜地喊道“爹,你醒了,太好了!”

说着,汪安又转而望向裴楚,扑咚一下跪在地上,“多谢道长救我父亲!”

“不必如此。”

裴楚上前将汪安扶起,又看了一眼躺在简易床榻上依旧虚弱的汪六叔,“已经无事了,你将令尊背回家去,好生调养几日便可。”

“哎呀呀,道长真了不得!”

“得亏遇上了道长经过我们这里,不然汪六叔这病恐怕就难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酒馆门口不停响起。

已经从里间,又折返出来的陈素,见着略有些混乱的场面,登时冷哼了一声,走上前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前的许多人,轻喝道“不要挤在一起,快排好队。”

“是是。”

听到陈素的声音响起,门前的许多老少缩着脖子,不时还有“素素小娘子好生厉害”之类的言语响起。

只是,说归说,但众人都不由齐齐退了出去。

这位跟着裴道长的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可不少人却是识得她的厉害。

昨日道长在米三这破酒馆开始为人诊治的时候,可是有几个不讲规矩的汉子想要推搡,结果,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却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手一个全部给扔了出去。

裴楚看了一眼陈素呵斥前来求医的乡人,轻轻笑了笑,小姑娘已然渐渐成长起来,处理起这些琐事,颇有些模样。

重新坐过酒馆内的木桌,裴楚又继续为前来求医的乡人诊治起来。

他如今法力渐渐高深,最初从无字书上得的那门“刺肉不痛法”,在止血、除脓等方面已经极为有效,一些个简单的外伤,基本上完全不再话下。

而他的“天罡五雷法”,由于“一点真灵既是符”,已然跳过了小乘雷法,进入到了中乘雷法的内炼阶段,所能展现的神异,也远非呼召风雷用以除魔降妖那点效用。

雷法为道家集大成的术法,妙用许多,修炼上有符箓、咒术、手印、禹步、行气、存神等方术,与外灵妖魔,有降妖伏魔、驱邪除煞、度脱升方之法。与生民百姓,则有祈福、祷雨、驱蝗、赈济、赐福、解厄、禳病之用。

这些时日里,裴楚虽不敢说手到病除,但这方世界道法显圣,大抵遇上的内外病症,以天、地、水、神、社五雷为本,符箓为引,掌击为辅,且大多数人真正求治的伤病并不复杂,所遇上的病症基本都能祛除。

一番忙碌,时间差不多到了傍晚,天色渐暗,求治之人才逐渐散去。

裴楚又起身,跟着陈素一齐开始收拾起略显得杂乱的酒馆。

不多时,酒馆的老板米三从里间笑呵呵地走了出来,看着裴楚和陈素正在收拾,赶忙上前道“道长,素素小娘子,晚饭已然备好了,这等粗活,留给我夫妇二人来便可。”

“米大叔,这些我和哥哥来做就成了。”陈素将店内的地面清理了一番,笑着冲米叔道。

裴楚随手将几张桌椅摆放整齐,冲着米三行了一礼,“这几日多有麻烦米叔了。”

“道长说哪里的话。”米三连忙摇头,“道长能用我这小店为乡民看病,是我米三的福分,且道长还救了我那婆娘一命。”

“米大叔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裴楚回头笑了笑。

自从一个月前,与大真宗的方秋子等人灭杀了那鬼城之后,裴楚便未再返回沧澜县,而是沿着司州地界一路北上。

司州地处大江之北,东临海州,北接雍州,西面是梁州、已然算是大周较为腹心的地带。

是以司州的幅员,也远胜过越州、盘州和宁州,共有一十三个郡。

前番裴楚进入大江之北时,长武县的江沂村是司州的洪梁郡,而现在裴楚经过了洪梁郡和后面的木登郡,已经进入到了司州昌垣郡境内。

裴楚行走的速度不快,经过的地方多见伤病,是以干脆挑开了旗号,为人治病。

他最初在离开杨浦县时,就做过一阵,不过那时候法力尚浅,只能以“刺肉不痛法”治些小伤,然后就是依靠着一些卫生知识,让人多加注意。

而今,他法力渐长,又有雷法降妖除魔、除去伤病,在经过的司州几个郡县已经是声名鹊起。且不收分文,更是被许多人所敬仰。其中也不乏一些高官显贵,前来求治。还有许多人邀他前往中州、秦州、梁州等这些大周境内还算安定的州郡。

只是裴楚全数都已拒绝,他入司州、雍州,就是为了想知道司州、雍州到底有多艰难。

这方世界,大约也是有鬼神妖魔的缘故,求治伤病,多依仗一些术法之效。

而寻常生民,大抵就是依赖自身硬抗,熬得过去是命硬,熬不过去就只能等死。

他此刻所在是昌垣郡常阳县一个叫做长蒲乡的所在,一路已经颇为混乱,虽官府还偶有县令、县丞在勉力维持秩序,但贼匪呼啸成群,四下已是凋敝。

一些个州府郡城,要么官吏拥兵自保,要么被人打破之后,沦为了乱军所据。

如昌垣郡这般虽然勉强还算有些秩序的,多半也是百业不兴,沿途可见流民,唯有一些乡镇村落,大概偏僻的缘故,稍稍算是安宁几分。

夜晚。

小酒馆后面的院落内,裴楚在吃过晚饭后,便让陈素将之前她收好的那个陶罐再度拿了出来。

“哥哥,已经发现有三个人了。”

陈素看着摆放在地上的三个陶罐,侧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裴楚,低声说了一句。

“这些是疫病。”

裴楚走到一个陶罐前,轻轻揭开其中的一个陶罐,里面被他从几个病人身体里用“五雷治邪符”逼出来的疫气,登时宛如活物一般钻了出来。

裴楚之间有萦绕起了一股小小的气旋,将这丝疫气缠绕住,凝眉思索。

术法显圣的世界,各种病症其实都有几分具现化,如此刻裴楚手中的疫气,只要有微末的一丝钻入到人的身体,就立刻会让人生重病。

良久,才出声朝一旁的陈素问道“那几位病人是都是有外出过的么?”

“嗯,都是去过县城,或者接触过流民的。”陈素点点头,“哥哥是怀疑这些疫病是从北边传回来的么?听一些人讲北面饶谷郡郡守和许多个官吏早都跑了,那边有贼匪横行,张大哥说的寨子也在那边。”

张万夫曾言他有一支人马留在司州,让裴楚如有机会可前去找寻。

裴楚多有听闻的便是如今雍州全境早浑浊不堪,而司州境内,也是多有烟尘,十三个郡,大约就只有两三个郡还在大周官府的控制之下,且由于未曾有大军平定,一些个郡守县令弃城而逃的比比皆是。

“这边为乡人除去的伤病已差不太多,过几日我们便动身。”

裴楚细细端详了一阵手中的那团被气旋所控制住的一起,忽然指尖一丝电光闪烁,那缕黑色的疫气顿时仿佛遇到天敌一般,拼命挣扎了起来,但转眼间,就全部被化去。

望着这一缕一起,裴楚脑海里却不禁想起穿越之初,在杨浦县时候,所遭遇的疫鬼。

教门妖人祝公子已是被禁妖司总旗庞元生所斩杀,但对方曾经祸乱杨浦县的疫鬼,自言乃是在北地炼制。

这不得不让裴楚怀疑,对方所说的北地,恐怕就是在司州或者是雍州。

裴楚如今已经不去考虑大周朝为何能容得腹心之地,闹出这般大的乱子,无救灾之举也一直未曾派大军平地。

他所听闻的消息里,大周十九州,如今真正还在大周掌控之下的不过是五六个州而已,其他的要么乱了,要么渐渐形成了军阀割据之势。

“天下真是乱了啊!”

裴楚想着一路所见所闻,不由长叹了口气。

在越州时,由于地处偏远,虽然多有妖魔鬼魅,但大周官府秩序未曾崩坏,还能勉强维持着,甚至一些个官吏还颇为能干。

但过了大江之后,司州境内的乱象越深,虽妖魔精怪之类的少有遇见,即便见着了也多是不成气候,可人间混乱,却越发严重。

哒哒——

哒哒——

正当裴楚一边思考着北地和天下形势,一边用雷法将陶罐之中所盛装的疫气除去,忽然,远处一阵异样的响动传来。

陈素侧耳倾听了一阵,转头冲着裴楚道“哥哥,是马蹄声。”

她练武不停,体质得了“九牛神力”道术的改善,如今五感颇为灵敏。

“嗯,有五匹。”

裴楚轻轻颔首,他同样听出了外间响动的声音,正是马蹄声。

“咦,马蹄声停住了。”

陈素再次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们好像正在外……”

砰砰砰——

陈素话未说完,小酒馆外面,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已然响起。

“谁啊?”

在小院另外一处房间内,已经睡下的米家夫妇,听着响动,似乎也要爬起。

“去看看吧。”

裴楚起身朝小院前面的酒馆大堂走去。

如今四处多有凋敝,能够骑乘五匹马的,他约摸着可能是来找自己的。

裴楚和陈素刚到从后门到了酒馆内,哐当一声,酒馆的大门已然被人踢开。

门外四个满身风雪的汉子一齐涌了进来,行走间隐隐有铁甲碰撞的叮当之声。

领头的一人身形剽悍,一身戎装打扮,一进入酒馆看着正好出门的裴楚,立时大声喊道“可是裴真人当面?”

裴楚望向几人,眉头微皱,点了点头“正是贫道。”

那剽悍的汉子拱手行了一礼,跟着说道“我等是饶谷郡凤唐县的官军,听闻真人术法高强,医术精湛,特此前来求医?”

“求医?”

裴楚目光扫过几人,面前这些人虽看着有些消瘦,但身姿挺拔,可不像是有病在身。

那剽悍的汉子似也感受到裴楚问询的目光,再次道“非是我等,而是为了我家县尊。”

“你家县尊?凤唐县?”裴楚微微有些讶然。

凤唐县这个地名,裴楚有些耳闻,距离他此刻所在的常阳县长蒲乡,相距可是有一百多里。

“正是。”

那剽悍的汉子再度拱手道,“我家县尊前日救济流民,忽然病倒,药石无用,如今正四下寻医。听闻真人能起死回生,神通莫测,是以,我等几人,一日疾驰百里,前来相求。”

说着,这剽悍的汉子,猛然跪倒在地。

哗啦一声,跟在这剽悍汉子身后的其他三人,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齐呼“还请真人前去救治我家县尊。”

眼看众人跪伏在地,恳切相求,裴楚一时沉默。

旁边的陈素却略有不忿地哼了一声“我哥哥,这边乡民都救治不过来,你们县尊有甚了不起的,要我哥哥去救?”

她对于大周官府的失望程度,还胜过裴楚。

裴楚心中多少有些猜测,大周如此崩坏,或许有些其他缘由,而陈素则要更简单,就觉得一切是非,皆是朝廷不作为。

那剽悍的汉子,听到陈素的话,面色并未露出惭愧,反而一脸肃然道“如今饶谷郡叛匪肆虐,百姓乱离,诸多县城已破,唯有我凤唐县,在我家县尊的主持下,收拢流民,抵御叛匪。如今内外已有七八万百姓,全赖我家县尊维持。若我家县尊久病不愈,凤唐县一县城破乱离,只在眼前。”

“嗯?”

裴楚微微有些讶然,“听起来倒还是个能吏。”

他见到的大周官员不算太多,但也有部分,大多数都属平庸,少数有些能耐的,他并未亲眼见过。

不过,能够驱策四人,一日疾驰百里,想来应该是有几分能耐。

“哥哥?”

陈素听完了那剽悍汉子的话,面色稍霁,转头望向裴楚。

“反正我们都要北上,一起去看看也不放。”

裴楚笑了笑,目光又望向说话的剽悍汉子,“只是,希望你等所说不要是假话。”

“不敢!”

那剽悍的汉子和其他三人齐齐应道。

“且稍等片刻。”裴楚点点头,又指了指大门,“记得赔偿。”

说完,和陈素进入后院,收拾了一番,再向米家夫妇二人告辞。

一切收拾妥当,裴楚和陈素两人离开了小酒馆。

酒馆外,马有五匹。其中一匹是轮乘之用,看着也是为裴楚备下的。

那剽悍军汉眼见裴楚和陈素有两人,便自行下马,将其中一匹又让了出来。

裴楚只是摇头,冲着陈素道“你骑一匹。”

又朝其他四人道,“你们速度快些,且跟上我。”

说着,道袍飘飞,迎着风雪,飘然前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为众抱薪者

夜来风雪。

十多个人影步履蹒跚地迎着风雪前行。

这些人身着单衣,不少人身上都背着包袱,甚至还有锅碗之类的炊具,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道路上。

“这般下去,今夜我等恐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

领头的一个头发胡须上都沾染了雪花,看不清面目的汉子,浑浊的双眼里已然没有了半点生气。

他呆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色夜幕,脑海里只有恍惚的念头,“我等真能走得到昌垣郡境内么?这贼老天,便是不肯让我们活了!”

他的名字叫做温寿,是大淳郡青兴庄的保长,自一个多月前,便带着庄中众人南下逃难。

从大淳郡的村中开始逃难时,他们还有**十人,可一路南下,老弱妇孺在路上不是被劫掠病逝,就是冻饿而死,还有部分走失或者带着家口离去的,到了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十三人。

只是这十三人,虽多数都是青壮,可缺衣少食,到了此刻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早知如此,我当日便应该带着大家伙去凤唐县碰碰运气。”

温寿的手脚和面颊几乎都快没有知觉。

此时的他,心中悔恨不已。

南下的路上,曾听闻凤唐县有收拢流民,只是他对于大周的官早无半点信任,又多有流言说,那些个流民进入凤唐县,全被关押起来,生死不知。

他忧惧之下,带着一干人等径直绕开了凤唐县,寻找偏僻小道山路,希望能够能够进入南面的昌垣郡求生。

“叔……叔父……”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在温寿耳边响起。

温寿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见到了站在身边的是一个蜷缩着甚至,瑟瑟颤抖着的青年。

这是他的滴亲侄儿,以往在青兴庄时也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叫作温禾,只听对方牙齿打颤,颤巍巍地朝着夜幕下的雪地远处指了指,“叔父……叔父,那……那边似乎有地方能躲避风雪。”

“嗯?”

温寿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冲着温禾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崎岖的山道不远处,隐隐可见一座孤寒的破庙。

温寿精神一震,连忙冲着后方的众人喊道“快,快去前面避避风雪。”

跟在温寿身后的十来人,这时也注意到了那座破庙,稍稍振作了几分,沿着雪地朝着那处破庙蹒跚而行。

破庙不大,只有两三间房屋,断壁残垣,屋瓦碎裂,已然荒凉败落不知多长时间。

此刻,在那破庙之内,隐隐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透出

温寿带着众人推门而入,就见门内是一处颇为狭窄的大殿,看得出这庙即便在破败前,也不过是山野小庙,没甚香火。

不过,这小庙的正殿勉强还算保存完好,四下的墙壁砖瓦倒塌,恰好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稍稍能够抵御风雪。

大殿正中,正点着一团小小的篝火,一个身影正蜷缩在火堆旁取暖。

突然,听得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那火堆旁正在烤火的身影仿佛被惊吓到了,手脚并用地朝着破庙里间躲了进去。

推门而入的流民,此刻却已全然顾不上那躲到了里间的人影,一窝蜂似地涌到了那篝火前,甩动着身上的雪水,用篝火烘烤起了衣物。

篝火不大,众人七手八脚的捡起火堆旁放着一些干柴碎木,就朝着篝火里扔了进去,使得篝火越发烧旺了些。

火焰更加明亮了起来,温暖的火焰让已然冻僵的身体渐渐有了几分暖意,袅袅腾起的水汽,映衬着每一张冻得不成样子的面孔。

随着身体上渐渐有了暖意,流民们之中又有不少人呲牙裂嘴哼哼了起来。

手脚面颊许多冻伤的部位,遇着了火焰的热浪,登时瘙痒疼痛。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些伤痛倒也算不得什么,疲乏和饥寒交加下,一个个或坐或躺在篝火旁,静静地烘烤僵硬的身体。

良久,单薄衣物渐渐烘烤干,流民里领头的温寿神智也渐渐清醒了几分,目光扫过大殿,注意到了一直缩着身躲在大殿一角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看着十**岁的年轻人,头发乱蓬蓬的,衣衫脏乱,只是从衣着上看,依稀可以看得出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这……这位……书生……”

温寿看清了书生的模样,稍稍吐了口气,略有歉意道,“我等赶路饥寒,借你的篝火烘烤衣物,惊扰了。”

“不……不妨事。”书生声音稍稍有些干涩,又似乎带着几分惊惧。

他孤身一人,面对突然涌入破庙的十多个陌生人,心中着实忐忑。

如今世道不靖,保不齐遇着歹人,就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多谢!”

温寿道了声谢,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反而吩咐起了其他流民,拿出随身携带的器具开始烧水。。

他们是流民逃难,这一路经历了颇多是非,谈不上作恶,但抢一个书生的火堆,着实未曾放在心上。

这十多个流民烘烤了一会衣物,听到温寿的话,登时有人开始用旁边的干柴搭了个简单的木架子,又用人端着一个陶罐从门外装来了一些雪水,放在火堆上开始煮热水。

等那陶罐中的水开了之后,温寿又小心翼翼地身后的包袱里,找出了一块干饼子,轻轻掰开放在锅中,轻轻搅和了一番,给众人各自分了一碗饼汤。

那躲在篝火远些的书生,见流民们吃饼汤,也不敢上前讨要,只是默默地一人坐在稍远些的地方。

流民们各自分了一碗米汤之后,又简单收拾了一番。

坐在温暖的篝火前,渐渐的就有感到困意袭来。

温寿占了火堆旁最好的一个位置,双眼眼皮直打架,他领着众人在风雪里不知赶了多少路,突然暖和起来后,那股子气泄了,登时连番的疲劳一齐涌了上来。

而在他旁边,其他一些个流民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破庙外,风声呼号,风雪越发大了。

书生望着躺在地上疲乏睡去的众人,稍稍挪动着身体,朝篝火靠近了几分。

他身上亦是单衣,离篝火近些还好,方才一人躲远了几分,便被冻得厉害。

只是,等他在篝火旁身子稍稍暖了几分,不由又蹙起了眉头。

他进入着破庙躲避风雪,升起篝火后捡了不少柴薪木头,供这火堆烧上一夜是够的。

只是,方才十多个人一齐涌入,又嫌火小,又是烧水,到这个时候已经没剩下几根可供烧灼的木柴。

以这样的风雪天寒,只要篝火灭了,这一夜众人非要冻死在这里不可。

虽然被这些个流民占了篝火,大家也是萍水相逢,但书生并不想见着那等惨状,且他自己也置身其中。

愣愣地坐了一会,等身体恢复了些暖意,书生踉跄着站起了身。

他在大殿内找寻了一番,将仅有的几根不知是桌椅还是其他家具的干木,拣选了出来,放在了篝火不远的空地上。

只是漫漫长夜,这点柴薪远远不足不足,他又再度走到大殿的门前,打开了大门,前往寺庙外面的雪地,想要捡起柴火。

夜色幽暗,风雪逼人,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人感觉仿佛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书生先是在破庙的其他坍塌之处,细细找寻了一番,找到了几截可以充作柴薪的木头,跟着又走回到了破庙大殿里。

看着已然渐渐小下去的篝火,随手捡了几根,投入火中,又拖着略显得沉重的步子,再度朝雪地外找寻。

呼——

一阵夹杂着风雪的冷风从敞开的庙门贯入。

睡意昏沉的温寿猛地打了个颤,身体不由再次颤抖了起来。

温寿左右看了一眼篝火旁横七竖八躺着的同伴,感受着门外吹拂进来的风雪寒意,他抬脚踢醒了睡在旁边的侄儿温禾,“侄儿,去把门关上。”

温禾睡得正沉,突然被自家叔父踢醒,登时迷迷糊糊地爬起了身。

双手抱在胸前,迎着门外贯入的风雪,走到了破庙门前。

随手将这破庙两扇还算完好的大门关上,又拿了一块石块将门靠上,以免被风雪吹开。

然后,便跌跌撞撞地再次回头到了篝火旁,找到了方才的位置又再次躺了下去。

转眼间,鼾声再起。

温寿看着自家侄儿睡下,随手捡起了篝火旁的几根干柴扔进火堆里,接着又躺在了地上。

隐约间,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方才

破庙外。

书生借着庙门里传出的隐约火光,捡起了几截在雪地上冒头的干柴,甩去了干柴上面的一些积雪,夹在腋下,正要往回走。

忽然,庙门关上,登时失去了视野,呼号的夜风和黑漆漆的四周,登时让书生慌乱了起来。

他望着那依稀可见的几点可用来辨别方向的光亮,快步往回跑去。

忽然。

书生脚下一空,噗地一声,跌了一跤。

他跌入的是这处寺庙正殿外的某个用于排水的坑渠,原本有石板铺设在上方,只是破庙年久失修,早已崩坏。

多日的积雪之下,已然形成了一个坑洞。

若有火光,书生隐约也能看得出来,会小心些。

只是骤然失去了光亮,他心慌之下,难辨方向,跌了进去。

书生手脚并用地扒拉起了周围的石壁和冰雪,想要从这个坑洞里爬出去。

可触手冰寒光滑,丝毫无处着力,挣扎着爬了两次之后,书生就觉得手脚发麻,尤其是双手,僵硬得完全用不上力气。

“救我!”

“我还在外边!”

书生置身冰窟窿之中,搓手跺脚,放声大喊了起来。

只是,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了。

呼啸的风声几乎将书生的呼喊掩盖。

那破庙里的人,一路走了不知多少路,疲乏困顿,一躺下几乎就沉沉进入了梦乡,哪里还能听得到外间的半点声响。

“救我啊!”

书生又一声声地高喊了起来,可周围只有风雪呼号。

“救我……救我……”

渐渐的书生呼喊的声音越发弱了下去,身体越来越僵硬,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已然快要失去意识的书生,恍惚的目光中,忽然见着了头顶似乎有晃动的黑影。

“原来是在这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书生耳边响起,虽天寒地冻,这个声音却仿佛如春日微风,给人以温暖之感。

跟着书生又感觉身体一轻,似乎衣领还是肩膀被人拉住,一下从那冰窟窿里被拉了出来。

这时,又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风雪之中,五匹健马赶来。

头前的一个是穿着红氅的小姑娘,策马快步到了裴楚身边,疑惑问道“哥哥,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方才途经的时候,听到人呼喊求救。”

裴楚站在雪地上,看着被他从冰窟窿里拉起的书生,对方面色已冻得青紫,眉毛头发都是碎冰雪花,正颤抖个不停。

夜间风雪呼啸之声极大,但以裴楚的耳力,在下方道路上经过时,还是隐约捕捉到了。

他又随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一炁保身符”,贴在书生的后心。

“一炁保身符”有护体之效,虽不能让书生立刻温暖起来,但至少可使得对方不至于再经受风寒侵袭。

裴楚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破庙里依稀透出的亮光,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散落了一地的干柴,一手将书生抱起,几步冲到了破庙之中。

哐啷一声。

破庙之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多人,被这声巨响给惊醒。

温寿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伸手就摸向一旁的柴刀。其他的一些个流民,一个个也是面露警惕,摸索着拿起了菜刀、柴刀和一旁柴薪里的木棍之类的武器。

等温寿看清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道人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敢大意。

他这一路已经见多了各种盗匪劫掠,最怕这夜间遇到歹人,若是以往还少不得要安排人值夜,只是今日着实困倦,众人喝了碗饼汤之后,全部都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裴楚走近,这些个流民都微微有几分忌惮,不过,他们也不敢有异动。

虽然看不见裴楚身后背着的长剑,可这般天气,一身单薄的道袍,丝毫未有寒冷之意,就已然让人觉察得出不同。

“这人可是你们的同伴?”

裴楚单手抱着书生,走到了火堆旁,将书生放下。

其中方才关门那个叫做温禾的,听到裴楚问话,赶忙摇头道“这人不是我等同伴,我等不识他。”

“不是?”

裴楚微微蹙眉,一阵诧异,指着地上的书生道,“他方才在外捡拾柴薪,不慎落进冰窟,差点没了性命,不是你等同伴?”

他从坑洞中救上这书生,又看到坑洞周围散落的柴薪,很明显就是外出拾取柴火不慎跌入坑洞,是以才呼救不停。

“这……”

温寿这是也注意到裴楚放下的人,正是被他们占了篝火的那个书生,再看向地上多出来的柴薪,哪里还会不明白。

眼见裴楚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不由嗫嚅道,“这……这书生不是我等同伴,只是……只是这篝火本是他所起,我等皆是后来,他……他或是出去拾取柴薪……”

说到后面,温寿的声音已然小了下去,面上更有几分赧然之色。

一旁的其他个流民,大概也琢磨清楚了情况,登时个个皆沉默不语。

火堆旁的书生有“一炁保身符”护体,外面的寒意不侵,身体渐渐已有了几分暖意,似也清醒了过来,左右张望了一番,哆哆嗦嗦地朝裴楚感谢道,“多……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为众人抱薪者,焉能使其冻毙于风雪?”

裴楚轻叹了一声,也不再去理会那些个流民,再望向那书生,问道,“不知书生如何称呼?”

书生强撑着站起了身,冲着裴楚行了一礼,带着几分颤音道“学……学生慕子谅。”

裴楚上下打量了一番书生的模样,对方虽蓬头垢面,衣着脏乱,但举止之间,依旧有几分文人气,又问道“不知书生要去哪里?”

慕子谅闻言微微抬起头,双目茫然,许久,才低低地回答道“学生家人全数都殁了,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裴楚微微沉默,虽对方未曾明言,但从神色之中大概也猜出经历了一些不忍言之事。

破庙外,马嘶声再次响起。

裴楚从火堆前站起身,扫了一眼那群神色依旧警惕的流民,又望了一眼慕子谅道“书生,我要前往凤唐县,你若无处可去,可与我随行。”

第一百九十七章 能吏

天色微亮。

一夜风雪尚未停歇,凤唐县城门已早早打开。

浩浩汤汤的一群人赶着几辆骡马牵拉的车辆和跳着许多个担子,出现在了城门外的一块宽敞的空地上。

那片空地约莫有方圆二十丈的样子,地面的积雪已经被人清理开,颇为平整开阔。

在这片空地之外,则是一大片连绵了百十丈的草屋,数目怕是有数千之多。

这些草屋多半以黄泥和木块搭建,屋顶铺着一些干草之类的物件,从新旧程度上来看,能够看得出许多草屋都是新修不久。

在这些草屋之外,又连绵筑了一道大约一丈多高三尺厚的土墙,土墙绕着凤唐县的城墙,在外围形成了一个外城。

只是,这些土墙还未曾完工,不少地方还有多有缺漏,未曾合拢。

这时天色虽早,但已然能够见着一些个穿着黑衣的胥吏衙役,正指挥着许许多多衣着褴褛的流民,继续进行修筑。

呼喝的号子声和浓重的喘息声,不断的响起。

但皮鞭和呻吟痛呼,却不曾耳闻。

城门前的空地上,一辆辆用骡马拉着的车辆停好之后,有人放下了担子,开始铺设起了桌案。

又有人从车上卸下一桶桶热乎乎刚熬好不久的稀粥,以及一些个胆子里摆放上来的干饼。

香气四溢,登时引得那一大片临时搭建的草屋里,许多个孩童、少年、妇人都钻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个吃食。

在更远处正在修筑土墙的青壮劳力,不少人同样注意到了那片空地上正摆放出来的吃食。一个个在动手干活之余,不断地吞咽着口水,目光偶尔不受控制地瞥向城门的方向。

只是,正在干活的众人,虽是饥饿难耐,却无一人敢胡乱动弹。

一来是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城门口,驻扎着数百常备军,再一个则是那些先领取食物的妇孺孩童,多半都是他们的亲眷家人。

铛铛铛——

空地前,一个胥吏敲响了铜锣。

“放饭了!”

“女子和孩童先来,而后是老人。”

“一个个排好队,若敢胡乱引起骚动,立刻赶出去!”

那胥吏一边敲打着铜锣,一边高声呼喊着。

很快,那一连片的草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响起。

许多个妇孺端着碗盆,按着前几日被人引领的位置排好了几列队伍,依次上前领取食物。

一碗稀粥虽是不多,但在这样的冬日,能有一口吃食,已然是极为难得。

在女子和孩童们依次领到了吃食之后,之后跟在后面的则是脚步蹒跚的老人,不过老人的数量并不多。

“女子孩童力弱,若不让他们先取食,说不得就要被那些倚仗勇力的男子夺了去。县尊让女子和孩童先取食,功莫大焉。”

在施粥的空地不远处,此刻一个年约四旬胥吏望着这一幕,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转而朝身旁的一辆马车郑重行了一礼。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马车内传了出来。

在咳嗽声过后,一个穿着县令服饰的人影,在旁边一个士卒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这人正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只是眼睛凹陷了进去,面色苍白,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轻轻摇摇头,“其间妇人孩童,多有那些青壮的家人,只有让他们家人先安心,这些青壮就不至于骚乱。博才,收拢流民,救灾放粮,首要的是稳住人心。”

季博才便是前面说话的那个胥吏的名字,听到郎浦和点拨自己,连忙再次行礼,“县尊高见,属下一定牢记。”

他是个老吏,历任了不少县令,这般场面经历的次数不少,但若要说像郎浦和这般处理得井井有条,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赈灾救济哪怕手头有钱有粮也非易事,稍一不慎就会闹出大乱。

不说别的单就是一个发放米粥,若不小心些,都会造成极为不堪的后果。

若按着以往那般,青壮和妇人孩童搅和在一起,说不得这些个妇人孩童还有老人领到的吃食,就要进入到了那些男子的嘴里。

缺衣少食之时,血脉亲情有时也是无用。

只有先让这些老弱妇孺,先领着食物,能够有所果腹,方才能活得下去。

另外,不直接在城外煮粥,或者发放粮食让百姓流民自己烹食,而是在城内熬好粥烙好饼,这才送出来,又防止了哄抢。

考虑事情能够如此细致入微,季博才对于自家县令心中的钦佩更甚,也难怪对方来凤唐县不过是短短三年,不论是军卒百姓,还是他们这班胥吏衙役,都对其敬畏有加,服服帖帖。

“咳咳——”

凤唐县县令郎浦和见着女子老弱都领到食物,不少人甚至已然吃干净后,突然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身体微微打晃,像是有些站立不稳。

站在县令身后,又有跟着后面护卫的四五个军汉,上前两人,将其搀扶住。

这些军汉都是凤唐县常备军中的士卒,被郎浦和收服之后,一直极为拥护,此前甚至有过流民闹事,刺杀郎浦和,其中有军卒挺身而出,为其挡刀。

“县尊,这边风大,还是先回府衙歇息。”

季博才看着郎浦和摇摇欲坠的模样,眉眼之间,登时多了忧虑之色。

时局崩坏并非一朝一夕,这数年来郎浦和虽尽心竭力,但盗匪横行,不少郡县都为贼人所破,唯有凤唐县在郎浦和的手段之下,几次得以保全。

这凤唐县的不论军卒百姓,真正能够拥戴郎浦和,对方能力手段是一方面。

最主要的还是郎浦和在如今这般世道不靖之时,不弃城而逃,依旧能够有担当。

真正做到保境安民。

郎浦和又轻咳了两声,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稍稍站稳了身体,再度摆了摆手,“博才,我是一县之主,许多事虽不用我亲力亲为,但只要我在这里,人心便能安。军卒衙役不敢懈怠,你等六房诸事吏员也肯用心,投奔而来的百姓就知我凤唐县并非将他们拒之门外,如此才不至于闹出祸乱。”

“只是……”

季博才自是知道自家这位县令所言不假,上位者劳心治人,可这等时候,若能够与人同甘共苦,方才能稳住人心。

但他望着郎浦和越加苍白的面庞,不由忧心道,“正因如此,县尊你是如今城中的主心骨,若你倒下,这城内诸多百姓富户,还有在城外数千流民,无人可以收拾。”

“我还能撑得住!”

郎浦和声音虚弱,但语气却极为坚定。

他目光望向不远处空地上,已然分批撤下开始领取食物的众多青壮,再次道,“对待流民不可蛮暴,但亦不可让其闲下来。城外的土墙已快修完,能勉强充作防护,你准备着人让再再外修第二面,再安排人手,伐木运石头,拣选那些有手艺的,继续修路修屋,这般天寒,要有柴薪和屋舍抵御风雪。”

“属下都记下了。”

季博才听着郎浦和的一句句言语,忽然眼中就有了泪光。

他之前还没太听出郎浦和的言外之意,此刻却隐约感受到对方明显是怕自身支撑不住,大局无人主持,所以才不断嘱咐。

“还有……咳咳……”

郎浦和又剧烈咳嗽了两声,额角隐有汗水冒出,“城内百姓也不可让其无事,要让家家户户多制作些城防器具。我八百常备军不是摆设,若有蛊惑人心、掀起谣言之辈,杀无赦……有伤病者,要分隔出来,北地大疫,要有所防备。开春之后,还要让百姓春耕,人多不可怕,最怕是无人能用……”

说到后面,郎浦和的声音已然渐渐小了下去,似乎意识有几分不清醒。

“快扶县尊到马车上休息。”

季博才看着郎浦和的模样,急忙让旁边的两个士卒将其抬到旁边的马车之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怪异

“送县尊回府。”

季博才望着被几个士卒抬入马车的县令郎浦和,略发忧心忡忡了起来。

别看凤唐县如今井井有条,可只要县令郎浦和再这么病下去,距离这座勉力维持的县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季博才眼看载着县令郎浦和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城内,轻叹了一声,稍稍站直了身体,抬手做了个手势,立时有其他在不远处的一些个胥吏和士卒上前,冲着季博才拱手行礼。

季博才目光扫过众人,这里面的胥吏衙役和士卒,有不少原本并非是凤唐县的官吏,而是来自其他郡县逃亡至此。

虽一路有不少人早离开饶谷郡境内,但此前在县令郎浦和的主持下,依旧还是有不少血勇之辈被招揽留下。

望着汇聚到身边的诸多人等,季博才微微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如今县尊染疾,我等更需同心协力。今日第一面外墙就要完工,第二面外墙不可耽搁,要继续修建,如此即可充作防御,亦可为县城外城,收拢更多的人。形势越发危急,这般下去还是要早做打算。”

修筑凤唐县外城的矮墙,本就是既定之策,一来可以让流民有活计可干,二是形成外城,充当防御,亦可使得凤唐县能够收罗流民的人数大大增加。

“季主簿。”

围拢过来的一个书吏上前行礼,满是忧色道,“那县尊的病……”

季博才顿时狠狠地瞪了这个书吏一眼,而后像是宽慰一般,冲着众人说道“县尊只是积劳成疾,你等不要多想,如今重中之重,还是要安抚好流民,且要小心其中一些心怀叵测之辈……”

如今北地烽烟渐起,从雍州到司州,已多有各路反贼叛军,打上凤唐县注意的人并不少。

说着,季博才目光又瞟向了众人之中,一个穿着铁甲的高大武将,“王参将?”

那高大武将面容坚毅,目光亮如灿星,闻言重重点头应了一声,嚷声答道“季主簿且安心,我已派人日夜防范,其中几个是贼匪混迹其中的,也被一一甄别了出来。”

季博才虽不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那般有威望,但值此风云激荡之时,有才智者担当者,远比官位高低来得让人信服。

且这段时日,季博才一直被郎浦和带在身边,多番点拨调教,其中托付之意十分明显。

众人勠力同心,已并非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在这渐起的混乱浊世,能够保全自身活下去。

“如此最好。”季博才轻轻点点头,凤唐县目前虽还安定,主要的便是这名王参将所统领八百常备军,外能弹压流民,内可震慑城中百姓。

如无这么一支兵力在,凤唐县即便郎浦和才智不凡,他季博才也算有些手腕,根本都无从施展。

“啊——”

正在众人合计着今日诸多事务章程,不远处堪堪领完了吃食的人群中,忽然有痛苦哭嚎之声响起。

“快去看看!”季博才悚然一惊,急忙招呼起身边众人。

那方才领命的王参将反应着更为迅捷,一身铁甲呛呛作响,迈开大步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修建不久的大片临时木屋外,此刻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

“让开让开!”

那王参将一把扯开了几个挡路的流民,快步冲到了人群当中。

就见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子正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地抽搐着,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嚎。

“爹爹——”

在这名男子身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少年,哭泣着晃动那衣着褴褛的男子。

“闪开!”

那王参将见着少年的这番举动,登时眉眼之中露出了骇然之色,一把将那少年给拉扯到一边,又朝着周围围观的众多流民喝道,“尔等全部给我站远点。”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子声骤然响起。

跟在这个王参将后面赶来的一些个常备军士卒,挥舞着鞭子就开始驱赶人群。

唯唯诺诺的人群登时退得远远的,只是一个个神色惊惧,依旧不时转过头来望向场地中间。

那王参将看着地上正不断颤抖着宛如发羊癫疯的流民男子,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大人,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爹啊!”

那个被王参将一把拉扯开的流民少年,登时疯狂地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抱住王参将的手臂。

“你这娃儿,好不晓事!现在不杀,你爹就要变成怪异!”

王参将右手手臂被对方扯住,登时怒目圆睁,一把将对方甩开,又朝旁边的一个士卒喝道,“把他拉到旁边去!”

“不要,不要杀我爹!”

那少年被一个士卒抓住手臂,拖拉了出去,手舞足蹈地哭喊了起来。

王参将神色森然,丝毫不为所动,大步朝前,手中的长刀就要朝地上那抖动不停的男子劈砍了过去。

“呃呵咯——”

就在这耽搁的片刻间,地上那衣着褴褛的男子口中突然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音。

王参将手中的长刀落下的瞬间,那地上流民的身体骤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头部一缩,竟是躲开了那落到头上的钢刀,四肢着地,灵敏得如同一头猿猴一般,突然地朝一旁蹿了出去。

“拦住它!”

王参将见到这流民男子身体产生异变,立时大喝出声,几步冲上前去。

“主簿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后方问询而来的季博才和其他一些个胥吏,登时被几个士卒给拦住,不让他们再上前。

“是怪异?!”

季博才面色铁青,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凤唐县如今危如累卵,除了流民大量涌入,使得县中存粮告急之外,又有几路贼军不时侵扰,而尤为让人头大的,便是这些不知名的疫病。

这种疫病发作之前几乎毫无异状,很难看得出来,而一旦发病,短短片刻就会化为活尸一般的怪异。

这些怪异此前他也只是听闻在雍州有过,但近段时间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然发生了几起。

若非此前县令郎浦和手段了得,恩威并施之下安抚住了人心,这凤唐县恐怕早就分崩离析。

“不要慌,拦住它!”

周遭一些个负责维持流民秩序的衙役和士卒,在异动产生时就已经有所反应,听到王参将的呼喊,齐齐握着刀枪,涌了过来。

“莫要被它伤到!”

又有流民之中一些早交代过的青壮,急忙操持起周遭的一些棍棒和木板,将一些个老弱护在身后。

许多个老弱妇孺虽是惊惧,但也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再次退得远一些。

这番场景,他们已不是第一次遇见,甚至其中有几次就发生在身边,活下来的人也只是侥幸。

“快!不可让它四下逃窜!”

一身铁甲的王参将再度怒吼一声,轰隆隆撞倒了两间修建不久的草木屋,朝着那逃窜的身影就追了上去。

手中的镔铁长刀划出破风之声,只是逃窜在前的流民汉子,灵敏非常,忽然一个纵身就朝旁边跳开。

两个同样挥舞着刀剑的士卒正好扑了上来,却被这流民汉子,一甩手臂就给荡开。

又有一个高大的士卒举着木盾逼上前,砰地一声,反而被这流民汉子一下给撞开。

不过,经过了这番拦阻之后,旁边的老弱妇孺已经退到了远处,周遭二三十名士卒衙役和一些个青壮,环绕成圈,拿着各种武器,不断朝着这蜕变成了某种怪物的流民逼近。

此刻,这个流民宛如野兽一般趴伏在地上,苍白无瞳的双眼环顾着四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声。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这个流民已然蜕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

头发掉光,嘴巴畸形地朝脑后裂开,露出尖牙的牙齿,十指指尖黑漆漆的,有了利爪,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和青紫之色,更为骇人的是,在那些皮肤之下筋肉跳动虬结,看着竟是比生前还要壮硕。

充满了一种诡异狰狞的气息。

“吼!”

被众人困住的怪异,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四肢并用猛然朝着其中一个举着块宽大木板的青壮飞扑了过去。

“哎呀!”

那青壮虽在众人中间,有些胆气,可见着那化为了怪异的六名冲着他扑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惊慌之下朝后倒退了一步。

砰地一声巨响。

那骤然飞扑而起的怪异,已经狠狠撞在了青壮手中宽大的木板上,巨大的力道连带着青壮整个人一起倒飞了出去。

一扑之下,那怪异又再度跃起,宛如野兽般咆哮着,朝着外间密密麻麻的人群飞扑而去

“不可让其冲入人群!”

后方那个王参将见到怪异飞遁,急忙持刀赶上,心中也是暗暗焦急。

此前也闹出过几次怪异之事,造成的伤亡不小,尤为麻烦的是,若是被这怪异尖牙利爪撕扯中,一时三刻就会被疫气感染,化作疫鬼。

虽然疫鬼行动远不如怪异行动迅捷,但同样能够传播疫气。

王参将手中斩杀感染了疫气的流民士卒已经有十多人,若非他果断,这凤唐县早已大乱。

今日若让这怪异冲入毫无抗衡之力的妇孺之中,恐怕顷刻间就能使得数百上千人感染疫气,若是如此,此前所做种种努力,皆会化作无用功。

“爹爹——”

正在王参将追逐之间,远远的就见着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挡在了那怪异的身前,声泪俱下地大喊道。

“快躲开啊!”

王参将心中愤恨无比,那少年他已经让人拉扯开,不知为何又跑了出来,连连大呼道,“那怪异不再是你爹了!块躲开!”

只是,那泪流满面的少年哪里听得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冲他飞奔而来的怪异,依旧喊个不停,“爹,爹,我是三娃啊!”

“吼!”

那怪异手脚并用宛如野兽一般奔跑着,惨白无瞳的双眼似不可视物,只是不知是听力还是感知到了身前有人,登时长着长长尖爪的双臂高举,朝着那个少年扑了过去。

“混账啊!”

王参将目眦欲裂,他虽以全力追赶,但被身上沉重的铁甲拖累,始终要慢上一些。

而其他的士卒和青壮,要么心有畏惧,要么根本不敌,短时间内根本奈何不得那怪异。

眼见那怪异已经扑到少年面前,尖利的手爪已经伸了出去,那少年只要被挠到一下,即便不死,之后为了防止其沦为疫鬼,他也只能将其斩杀。

呼——

就在这时。

骤然一股大风呼啸疾掠。

那飞扑而起的怪异人正腾到了半空,猛然间砰地一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把长剑从天上落下,直直插在了这个怪异的头顶,将其整个身体钉在了地上。

大风拂掠过众人,在那凭空而起的风里,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影从空中,缓缓落下。

远处围观的众多流民和士卒衙役,见着突然落下的道人,齐齐发出了惊疑之声。

那王参将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算是多经历军阵,可道义良心尚在,委实不愿意去杀一个感染了疫气的无辜少年。

又抬眼望向那突然出现在场中的身影,见对方有些风尘之色的年轻道人,一只手背负在身后,落在地上之后,正不徐不缓地走到那怪异面前,伸手去拔钉着怪异的那把长剑。

“道长且慢!”

王参将见那道人伸手要去拔插在怪异头上的长剑,急忙高声呼喊,快步赶上前来,叫道,“这怪异身上尽是疫气,道长当心被其血液溅到。”

“怪异?”

裴楚望着面前这个被他用却邪剑钉住,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怪物他看着,隐约觉得有几分像杨浦县时的疫鬼,又有些前世某种丧尸怪物的影子,只是他方才远远见着,这种怪物奔行如飞,却又有些不同。

那王参将走到裴楚身边,再次端详了裴楚一眼,跟着指着那被钉在地上的怪异道“此等怪异的血液、手指、尖牙,都有疫气,触人便可染上疫病,不用片刻时间,就能令人化作疫鬼。”

“原来如此,还真是疫鬼!”

裴楚听到身边这个军将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又冲那王参将笑了笑,“不过,既然是疫气倒不妨事。”

说着,裴楚上前抓起了却邪剑的剑柄,刺啦一声将长长的剑身拔了出来。

那王参将阻挡不及,连忙闪避到了一旁,就见一道白色的剑光闪烁,那却邪剑拔出来之后,丝毫没有半分血液泄露出去。

反而是那怪异的尸身,在伤口处成了焦黑一片。

“这……”

那王参将看着怪异伤口处的焦黑之状,一时愣在那里。

哒哒哒哒——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几匹健马飞驰而来。

勒马停住之后,几个风尘仆仆的军汉翻身下马,几步奔到了王参将的身边,单膝下跪行礼道“卑职等前来复命,已将裴道长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救人

“裴道长?”

王参将听到几个下属军汉的话,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抱拳望向裴楚,躬身行礼道,“不知真人当面,末将王知,见过裴道长。”

“将军客气了!”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却邪剑重新插回身后剑鞘。

他如今名声在司州南部的几个郡已然传扬开,司州近几年少有道人行走,更不用说救济生民百姓,突然出了裴楚这么一个降妖除魔、救济病患的道人,哪怕这时节消息闭塞,却耐不住置身烘炉之中的生民期盼,口口相传,得知的人越来越多。

裴楚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军将,身材比常人高大许多,面目寻常,只是双眼颇为有神。

他在路上已经从几个随行的军汉那得知了一些凤唐县的情况,这个叫做王知的军将,就是凤唐县常备军的将领。

“是裴道长到了!”

这时,人群外围,季博才和几个胥吏眼见那怪异被一个道人除去,又听到那些复命的军汉的呼喝声,登时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朝着裴楚行礼道,“在下季博才,忝为本县主簿,见过道长。”

“见过道长。”其余围上来的胥吏和衙役,跟着也上前行礼。

裴楚看着虽然年轻,但方才乍一出场,便一剑除了那逃窜伤人的怪异,已然让在场众人颇为信服。

“诸位有礼。”裴楚抬手冲着众人行了一个稽首礼。

他如今对于自己道人的身份越来越适应,又见过猪道人和方秋子这样的道门中人,举止已经有些模样。

“道长一路辛苦!”

季博才满脸堆笑,又上前感谢道,“承蒙道长出手相助,不然这怪异逃遁开,又是好一番麻烦。”

“举手之劳!”

裴楚再次轻轻颔首应了一声,颇有几分高人风范,又抬眼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凤唐县城门外的这一大片区域。

虽因方才那怪异的出现,四下的流民有些惊慌失措,但大抵看过去,还是能够发现这凤唐县与其他处不同。

许多草木屋看着虽是简陋,但至少能遮蔽一番,且裴楚在不少木屋内能够看到干草和床褥之类的用品,不少地方又有火堆残骸。如此看来即便夜间天寒,在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后,倒还能支撑下去。

“这凤唐县看来确实是有做些实事。”

裴楚心中轻轻感叹一声,在他所见过的城镇之中,如此之多的流民聚集,而并不显得混乱,这凤唐县还是第一处。

“哥哥!”

在裴楚与在场的几个凤唐县官员胥吏打过招呼,从马上翻身下来的陈素,也到了裴楚身边。

望着凤唐县城外围筑起的矮墙,还有诸多的离得稍远的流民,陈素目光中亦露出了些许的诧异。

“若是这凤唐县的县令真为黎民百姓着想,我和哥哥这番奔波,倒也值得。”

陈素内心比裴楚对于大周官府更缺信任,不过眼前所见,确实胜过其他处。

如今她的眼界打开,匆匆一瞥之下,即便不能完全看个明白,但多少能看出几分端倪。

她记得裴楚偶尔提及过的,很多时候不是看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人做了什么。

裴楚转过身,冲陈素笑了笑,又望向陈素后方的一匹健马。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在一个军汉的搀扶下,晃悠悠地下了马,略显局促地走到了裴楚身边,施礼道“道……道长……”

“慕兄弟,这一路可还安好?”裴楚笑着望向慕子谅。

“道长,唤我子谅便是。”慕子谅双手作揖,目露感激之色道,“有道长与我仙家符箓,这一路学生不觉辛苦。”

季博才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书生,跟在裴楚身边,也不惊奇,反而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上前说道“城外纷乱,还请道长与几位入城休息。”

“多谢!”

裴楚轻轻颔首,又望着季博才问道,“主簿各位派人请我来,是为这凤唐县县令诊治的,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县尊也刚进城回府。”

季博才见裴楚说的干脆利索,脸上的笑容更甚。

几个军汉本就是他昨日让王知派人去请的,不想一日时间裴楚就已经赶到,又急忙朝后方的一些个胥吏着道,“快去牵马来。”

裴楚这次倒没有拒绝,昨夜那几匹健马连续奔波,到了后半程其实就已经疲乏不堪。

只是在旁等待士卒和几个衙役牵了马过来,在这片刻时间,他又稍稍注意了一下那些个衙役胥吏,看得出这些人举止投足间,都有些章法,虽不时呼喝怒骂,但刻意伤人的举动倒不多见。

“这大周朝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好官,或者说有能力的官员。”

他这一路已经多见一些昏聩,或者中规中矩的官僚胥吏,其他的官员即便有所耳闻能力不俗之类的,也未曾见过。

这凤唐县县令,他此刻虽是不识,但以小见到,多少能够看得出几分。

“那些怪异又是什么来历?”

正在这边等车马的时间,裴楚见着几个士卒小心翼翼地用一些棍棒之类的器具,将那具尸体抬走,心中又生出了继续疑问。

这怪异他方才来时,只是以为怪物害人,径直以却邪剑施展雷法,将其击杀。

但听那个参将王知所言,这怪异身体蕴藏的疫气,能够感染他人,只可惜方才已经被他击溃泯灭,一时倒不好细查。

在昌垣郡时,裴楚就从前来求医的一些乡民之中,发现了不寻常的疫气,好在那些疫气并非完全能够传播开来,只是沾染到的人才会染病。

在城外稍稍等待了片刻,季博才让几个胥吏和士卒,找来了新的马匹。

季博才和那个常备军的参将头前领路,裴楚和陈素以及慕子谅三人,跟在后方,一路进入了凤唐县。

沿途所见,凤唐县自是没有太多繁华的景象,但行人往来,还算安宁。

街道清理得很干净,又能够随处见到一些个在家中的乡民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器具,以凤唐县如今所处的位置,能够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

一路穿过了几条凤唐县的街道,裴楚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凤唐县县衙。

“道长,请!”季博才头前下马,伸手邀请裴楚进入县衙。

他是主簿,在凤唐县如今县丞以及其他一些个高于他的官员不再的情况下,县令一病倒,几乎就是他说了算。

只是,他有自知之明,虽具体事务上的操持不弱,但比起县令郎浦和,还是逊色许多。

且,让他来掌控这凤唐县,恐怕最后的结果不是流民作乱,就是早晚被贼匪打破府衙,又或者直接闹出疫病之类的。

站在县衙门前,裴楚又抬头望了一眼衙门上方,一丝淡淡的白色气息从县衙内冲向天际。

“龙虎气虽仅只剩下一丝,但至少要比沧澜县强得多。”

裴楚低声嗫嚅了一句,这一丝的龙虎气想要限制懂得术法之辈,已经无太大效果,但还未曾完全崩坏散去,足以证明这凤唐县目前而言还是在官府的掌控之中。

众人通过角门进入了县衙之后,一路绕过正堂,很快便来到县衙后堂。

后堂的一间卧房内,刚被送回来的县令郎浦和,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张软塌上,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和几个士卒侧立,似乎正在照看。

“县尊如何了?”

季博才一进卧房,看到了郎浦和的模样,脸色顿时大变。

那个负责照看的少年神色紧张,顿了顿,才道“县尊刚回来,小人伺候着给喂了几口粥,这……这又昏厥过去了。”

“道……道长……”季博才站在那里愣了愣,赶忙转回身望向后面跟着进来的裴楚。

他虽然知郎浦和的病一日胜过一日,但方才在县城外还勉强能够言语,突然发作起来,一下就到了这般境地,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季主簿莫慌,我先看看!”

裴楚摆摆手,上前朝着郎浦和走了过去。只一眼,裴楚的眉头就再次皱了起来。

突然回过头朝着季博才道“尊县是染了疫气?”

郎浦和再次怔了下,接着才轻轻点点头,“我也不知是否是疫气,只是前番县尊安排流民只是,确实被一些个人有所接触。”

裴楚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

此刻,在他的目光之中,能够看到凤唐县县令郎浦和身体里似乎有一大团的黑气,已经将四肢百骸和大半个身体给浸黑。

这样的病症,其实比起他昨日救治的那个农户,还要严重得许多。

那个农户身体里不过是一丝淡淡的黑气,就已经让身体亏损得厉害,陷入到了濒死的境地。

而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之所以能够还维持到现在,甚至偶尔甚至还能够清醒过来,如早晨那般到城外坐镇,安排诸多事务,全赖其身体之中,还有丝丝缕缕宛如细线的白气,在死死地守住了心口和头部的位置。

以裴楚观之,那一丝白气其实就是这凤唐县未曾溢散的龙虎气。

正是因为这凤唐县未破,这一丝龙虎气尚在,是以,郎浦和并未彻底发病。

裴楚慢慢伸出手指,指尖隐约有蓝白的光芒闪烁,慢慢地触碰到了县令郎浦和的手臂。

嗤嗤之声登时大冒。

隐约之中,在郎浦和身体上方,似乎腾起了某种张牙舞爪的古怪虚影。

“这是……”

裴楚望着那骤然间腾起的虚影,眉头紧锁,似陷入思索。

“道道长……”

侧立在旁的季博才看着裴楚默然无语,脸上的忧惧之色越浓,忍不住轻声询问了起来,“我家县尊他……”

“有得救。”

裴楚声调平稳地回答道。

他虽未曾学过医术,但术法显圣,在“目知鬼神”的道术下,不论是疫气、风邪,甚至很多顽疾,其实都能够清晰无误地呈现在他面前。

这一点上,裴楚倒是不太能够将上一世学习到的一些东西带入进去,毕竟莫说是唯物主义,以他如今修炼的术法来说,就是万法唯心。

此方世界不论是生民百姓或者是达官贵人,同样也都相信术法之能。

众人听得裴楚说还有得救,一张张焦虑的面孔登时浮起了惊喜之色。

季博才更是再度朝前一步,朝着裴楚躬身行了个大礼“县尊事关我凤唐县安危,还请道长施法!事成之后,我凤唐县上下,必然不忘道长大恩大德。”

“不必如此。”裴楚哂然一笑,“你等请我来,不就是为了救人。”

说着,又朝站在后面的陈素道,“素素,我要起法坛作法。”

“嗯?”

陈素听到裴楚这么说,眼里似有惊诧。

她自是知道裴楚如今的法力,即便是降妖除魔或者与人治病,其实也就举手之间,少有需要开坛做法的。

不过,她的动作依旧干练,扫了一眼卧房内,几步拉过来了一张桌案,清理掉上面的杂物。

又取下身上的包袱,打开后,取出里面的朱砂、黄纸等一应物件。

这一番举动,让站在一旁似乎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慕子谅,眼里微微露出了继续异样的光芒。

在昨夜遇到裴楚之前,他其实已不知活着有何意义。

世道浑浊,家人离散,大抵还懵懵懂懂地挣扎着求生,不过是人之本能。

然而在离开那破庙之后,裴楚担心他身体孱弱受不得风雪,给了他几张神奇的符箓后,他虽是和一名士卒同乘一骑,可自觉身轻如燕,风寒不侵。

仙家妙法,玄奇如斯,一时倒像是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大门。

“房内闲杂人等,且退出去!”

裴楚见陈素已经将香案准备妥当,一甩道袍走到案前,取下了身后背着的却邪剑,摆手朝着众人嚷道。

季博才和其他看护县令郎浦和的下人士卒,登时连连退了出去。

慕子谅本也打算一起离开,只是看着陈素侧立在旁,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住了脚步。

裴楚目光在慕子谅身上扫过,见他并未出门,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朝陈素打了一个颜色,陈素登时会意,将慕子谅拉到了一边。

“元气未判,未始有雷,太虚既开……阴阳之炁,结而成雷!”

裴楚脚踏禹步,手中却邪剑挥舞开来,剑光闪烁之中,一句句咒文从口中发出。

他如今的雷法已然练到了中乘雷法,内炼进入到了一定阶段,但毕竟还未到大乘的阶段,想要真正发挥出雷法的最大威力,尤其是篆画一些符箓之类的,最好还是起坛。

伴随着裴楚一句句的咒文念下,须臾间,站在卧房之外的季博才等人,突然就感受到了一股恢弘浩大的威严气势在县衙上空盘踞。

与此同时,一股淡白之气喷薄而出,似乎想要压抑住裴楚施展雷法时引动的天地异象。

裴楚站在卧房之中,猛然抬头望向卧房上空的虚无处,在这一瞬间,他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想要祛除这县令身上的疫气,恐怕我要连着这县衙不多的龙虎气,一起破了才行。”

郎浦和身体中的那股黑气,已然和身体纠缠开。

而为其保命的又是那一丝淡淡的龙虎气,他若想要驱除那些不知名的黑气,唯一的办法就是连着龙虎气一起打破。

只是,若是龙虎气一破,这凤唐县唯有一丝镇压邪祟的能力也将会消失。

一时间,反而让裴楚稍稍踌躇了起来。

第二百章雷法诛邪

裴楚站在县衙后堂的卧房之中,感受到了他起坛作法后,“天罡五雷法”引起的县衙龙虎气的激烈反应。

微微犹豫过后,裴楚还是不再留手,手中的却邪剑虚指向天空,开始感召风雷。

站在县衙门外的众人,在这片刻的时间就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县衙上方的天空,似乎在这一刻就有雷云积聚,似乎要打雷下雪一般。

而那一丝旁人难见的淡薄龙虎气,在这个时候,则宛如风中摇曳的蜡烛,越发无力支撑。

躺在病床上的郎浦和,顿时猛然哼哼了起来。

他的身体全依仗着那一丝龙虎气才能够勉力维持下来,可在裴楚开始作法之后,顿觉整个人抽搐了起来。

那是郎浦和体内的疫气,同龙虎气一般,感应到了风雷之势,产生的连锁应激反应。

郎浦和所中的疫气远比裴楚之前所见的其他人要强烈得多,寻常人恐怕身受其十分之一,就已经发病死亡。

而郎浦和因为有龙虎气吊命的关系,是以才能够支撑到现在。

可随着他越是支撑,潜藏在身体里的疫气就越发壮大凝聚,对于他的身体侵害也越来越严重。

裴楚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陷入痛苦之中的郎浦和,并没有中止正在进行的感召风雷的施法。

龙虎气有破法之效,若是在强盛之时,县令郎浦和端坐在县衙之中,有龙虎气守护,不说万法不侵,但寻常的疫气和一些术法手段,根本难伤其身。

在术法显圣的世界,一个王朝能够统御天下,除了自身的武力之外,自然也是有抵御这些邪法侵袭的。

只是,如今的凤唐县的龙虎气已然孱弱不堪,再拖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反而时间久了,等郎浦和的身体真的无法支撑住的时候,那才是回天无术。

“一炁在乎全,则上可以达天真,下可以伏妖魅,中可以感动风雨雷电。当书符之时,先须定息秉笔,以鼻引清羔,长引一吸,不可涸,最要清炁。然后闭炁,全无呼吸,急以笔书符……”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轻轻挥舞,似在牵引虚空之中的无形力量,脑海中,在这一瞬,却快速地回忆了一番关于“天罡五雷法”里起坛作法书符的内容。

随着,他踏禹步,布罡气,卧室之内,县衙上空积聚的雷云越来越紧密,隐隐已然有轰轰之声传出。

与此同时,卧房之中,似乎也有风雷感应。

站在外间的季博才和一应胥吏仆役,几乎有种睁不开眼,无法直视的感觉。

这方世界,虽是有术法显圣,但也不是寻常人随意就能够见得到。

且司州纷乱已久,道人作法治病,更是难得一见。

尤其是季博才,双眼几乎放光,他为胥吏多年,自是知道得比寻常人要多,鬼神术法之事多有耳闻,甚至还曾撞见过。

但如今日这般,有道人在面前作法,无疑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此刻,屋内。

一直站在一旁的慕子谅脚步亦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面露惊骇之色。

他虽是已知裴楚是真正有术法的高人,但真正见着对方作法,踏斗布罡,那种激荡的风雷之势铺面而来,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莫名的触动。

灰败无神的双眼,似又绽放出了些许神采。

“素素!”

裴楚在卧房之中,脚踏禹步,行走了三圈,忽然朝着旁边的陈素喊了一声。

“是,哥哥!”

陈素听到裴楚喊声之后,急忙上前开始碾墨,她已是武举人实力,做起这个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经将朱砂红墨碾好。

裴楚将手里的却邪剑忽然插在了地上,一步走回桌案前,忽然提起桌前的毛笔,沾上了朱砂,纳炁存想,定息秉笔,随后挥毫书符。

符箓内容比之曾经几次都要复杂许多,中间似有“霪、霪、霸”几个类似的符篆押在符上。

一气呵成之后,裴楚再次转身,走到县令郎浦和的窗前,将符箓贴在对方胸腔。

继而,再次取法剑,立于房中。

倏然。

裴楚一手持剑,身上的气息猛地鼓荡开,周遭的桌椅家具仿佛被凭空推开一般,掀起了好大一通动静。

“雷来!”

裴楚轻轻呼喝一声。

咔嚓!

整个凤唐县县衙上空,猛地打了个惊雷。

一道电光自高空落下,穿破了屋瓦房梁,直直落入裴楚的剑中。

这一瞬间,整个凤唐县的县衙似乎都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震颤。

那雷声其实并算不得猛烈,只是在这一刻,却让许多置身县衙之中的人,莫名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尤其是如季博才之类有官职在身的官吏,几乎情不自禁地就打了个寒颤,仿佛在这一刻有种莫名的东西消失了一般。

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脱了一件御寒的衣物,似乎少了一层束缚,但也失去了一丝温暖。

卧房内。

裴楚这一瞬间,虽没有季博才那种莫名的感受,但他却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凤唐县上空的那一丝龙虎气,已然被他打破。

那道从天而降的剑光落入裴楚手中的瞬间,裴楚头发飞扬,双目似有电光,忽然将却邪剑朝着郎浦和方向一指,再次轻呼一声“破!”

一道白光再次闪现,房间内外诸人几乎再次晃花了双眼。

在这道白光之中,却是只有裴楚和陈素两人能够看得清晰。

县令郎浦和身上忽然浮起了一个黑色的虚影,张牙舞爪宛如某种狰狞恐怖的怪物。

似想挣脱,又仿佛想要逃逸。

只是周遭在裴楚踏斗布罡之下,无法遁脱,且又有一道黄符贴在郎浦和胸前。

那道黄符名为“惊雷符”,其效用便是破法驱邪降妖所用,随着裴楚对于“天罡五雷法”的习练,还有他法力的渐渐汇聚,与书符雷法上的造诣越发有了长进。

这一道符,惊的是雷。

不过以郎浦和的**凡胎,径直引天雷,只怕根本无法承受,是以裴楚又先以却邪剑做媒介。

破去了县衙中的龙虎气后,才再度指向郎浦和。

眨眼间,那狰狞的黑色虚影,一下宛如泡沫般破碎溢散,消失得毫无踪迹。

良久。

当众人视线恢复正常时,裴楚已然收剑入鞘,安然地站在一旁。

等在外间的季博才等一干人等,早已经按捺不住,急急忙忙涌了进来。

一进入房间内,包括季博才在内的诸人,都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间内乱糟糟的一片,仿佛被狂风席卷过一般。

方才裴楚踏斗布罡闹出的声势,就已经让众人感受到了房内发出各种响动,等到那惊雷响起,众人更是一下被震慑住。

不过,此刻众人也顾不得这满屋的狼藉,一个个急忙涌到了卧房的床边。

只见,县令郎浦和面上的苍白之色已然有了丝淡淡的血色,嘴唇不在青紫,气息平缓,仿佛只是陷入睡梦之中一般。

主簿季博才上下细细打量了郎浦和一眼,面露欣喜之色,绷直的身体似乎一下都松垮了下去几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才转身再度走到裴楚面前,双手高举,身体躬下,长长作了一揖“道长术法通玄,我等感激不尽!”

“令县身体虚弱,约莫将养一些时日就可恢复。”

裴楚亦是轻轻呼了一口浊气,跟着又摇摇头,“不过,贫道从南面到来,不知如今饶谷和其他北地诸多郡县如何,还请主簿大人告知。”

季博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郎浦和,又瞥了一眼纷乱的左右,伸手示意道“还请道长换一处地方说话。”

裴楚轻轻点点头。

当下裴楚和陈素慕子谅几人,随着季博才出了这间县衙后堂的县令卧房,转而到了旁边的一处侧厅当中。

至于县令郎浦和那边,自不用几人操心,有其他的仆役理会。

几人在侧厅分宾主坐下后,又有服侍的小厮送上了茶水。

季博才请几人用了茶水,自己又啜了口茶水,放下放下茶杯,缓缓道“不瞒道长,如今我饶谷郡内,多数县治已然失序,前番一些时候,一些个官员不是逃遁,就是被贼匪侵入县中杀了。除却饶谷郡之外,北边的许多个州郡,更是不堪。已然有大批人马割据一方,自称元帅将军。至于雍州,纷乱已久,一直少有消息传来,我等反而不知。

这些时日,我凤唐县每日都有流民到来,最初这流民不过是百十人,但是到了现在已有数千人之多,再这般下去,我凤唐县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

“一县之力,自然是难以奉养这许多人。”

裴楚轻轻颔首,又示意季博才继续说下去。

季博才接着道“道长所说的北地之事,其实我等所知亦不算详细,不过从一些个流民口中,曾有听得一些传闻,就是此前有几座郡城,似乎遭了道长今日所见的那种怪异的袭击。

这怪异,我等也不知是何来历,只知其似乎是疫病,潜伏于人身之中,等到病犯之时,顷刻间就会化作鬼魅怪物,能够伤人,且会传播疫病。若是被起撕咬中,短时间就会成为神智全失的疫鬼。”

“怪异,疫鬼!”

裴楚端坐在座位上,轻轻咀嚼了一遍这两个词。

他大抵已是从季博才口中听得明白这些东西,其实与最初在杨浦县的疫鬼颇为类似。

那疫鬼是祝公子用红衣为引,将生人用红衣之中的疫气,甚至还可能有冤魂侵蚀。

其实这些人等,也就是裴楚当日在城隍庙中的诸多相识的村民。

这些人是源头,可算作第一批。

被这些第一批撕咬中的人,算是受到疫气感染,算做第二批,然后不断复制下去。

而其中作为源头的第一批,约莫是源头的缘故,不论速度和力量都要比寻常人强出许多,第二批和后面不断扩大的,其实与寻常人无异,甚至如同活尸,速度还要迟缓慢上许多。

同样。

裴楚前面在城外见到的怪异也是如此。

这些怪异是人身体内感染了某种疫气所化,至于如何感染的,是中了术法还是其他手段,暂时还不得而知。

但这些怪异,同样可以作为源头之一。

被怪异撕咬啃食中的人,就会化作那些行动迟缓的活尸,然后不断扩散开来。

两者,在这方面几乎是类似的。

“莫非其中是教门在作祟?”裴楚心中有些猜疑。

教门名为浮罗教,这是他从方秋子口中得知的。

其中教义,或者浮罗二字的具体含义,裴楚并不知晓,方秋子也是忌讳莫深,未曾明言。

不过以他和祝公子以及那妖女等人打过交道来看,这般事情并非做不出来。

只是,他经过盘州云州后,再未见过教门中人,如今到了北地司州,一时倒也不好确定。

“不知贵县可有朝州郡或者朝廷上报求助?”裴楚问出了他一直疑惑已久的问题。

从诸多消息传回来所说,北地的雍州全境几乎都乱了套,司州大半个州郡也是乱象频发,可大周朝廷似乎一直都不闻不问。

“如何没有禀告?”季博才无奈地摇摇头,“只是我饶谷郡的郡府早破,而州府那边一直又渺无音讯。据在下所知,州府这几年将常备军扩充了一番,倒是练出了一支万余的人马,但自保还嫌不足,又如何敢平乱?!”

“不敢平乱?”裴楚听到这里越发疑惑。

天下叛乱,朝廷不论是王朝末年,还是盛世,自然都要有所动作。

如大周这般坐看各地起风云,丝毫未见平叛的意思的朝廷,着实让人感觉惊奇。

常备军这个裴楚自然是知道,这是大周驻守地方的军队,其实类比可以说是他那个世界里宋朝的厢军。

数量虽多,但分散各地,并无多大战斗力。这点在东越城时,就已经验证过了。

但除了这些常备军之外,以大周朝十九州的幅员,自然还要有边军,禁军等有战斗力的军队,只有依靠这些方才能够压服天下。

“从未见朝廷有甚动作,或许我等位卑言轻,不能知晓其中缘由。”

季博才苦笑一声,又长叹道,“如今司州除却官府之外,主要有三支乱军,一支名为绿林军,一支叫做赤眉军,还有一支名叫做成骁军。又有其他诸多贼匪占山为王,呼啸聚集。”

“那不知季主簿可听闻过一支名叫做‘万夫军’的人马?”裴楚听完了季博才所说的司州主要几方势力,又问道。

“万夫军?”

季博才微微愣了愣,接着才说道,“郡北据传有这么一支人马,只是数月前已然未曾有消息传来。”

“未曾有消息了?”

裴楚未曾说话,一旁的陈素却已惊呼出声。

第二百零一章 拜师

凤唐县县衙旁的一处小院落。

“多谢你了张大娘!”

陈素看着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个略长她几岁的少女,手里提着打扫用的用的器具,将院落中的几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笑着冲对方行礼感谢。

“可不敢当姑娘的谢。”

那中年妇人连连摆手,目光又朝院落中间瞥了一眼,笑着道,“若非道长将县尊救了回来,我等往后就失了主心骨,这般世道,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谢的。”

陈素抿嘴浅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张大娘这个你且收着,这几日我们在这边住下,就要多麻烦你了。”

“哎呀,这这……”中年妇人见着那小碎银,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间院落自是她家的,往日家境也算宽裕,不过如今这时局自不必提。

县中书吏要用她家的院落安置几位救助了县尊的客人,这个不消说也得答应,从床铺被褥到一应的生活用品都补贴了进去,只是这般虽是心甘,可毕竟还是补贴了进去。

如今这日子越发艰难,突然,看着陈素拿出了碎银,登时有些心动,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娘收下吧!”陈素看着中年妇人犹豫,笑着将手里的碎银塞到了对方手里,又朝中年妇人后面的少女道,“辛苦姐姐了。”

那少女却是个没见过太多世面的,浅浅一笑,微微低头。

等送完了张大娘母女离去,陈素这才转身进入到了院落之中,一眼就看到了正伫立在院落之中的裴楚。

陈素看着裴楚仰头望天,似乎在沉思,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哥哥是还在想张大哥留下的那支人马么?”

裴楚听到陈素的声音,轻轻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缓缓道“如今司州雍州颇为混乱,张兄的那支‘万夫军’,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裴楚话并未再说下去。

此前张万夫的托付,只是让他帮忙传话,有可能看顾一眼,其实算不上多大的事情。

不过应承之事,不可失信。

只是,如今那‘万夫军’似乎没有消息,这由不得让他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这一路,其实也多有探听一些消息,但所听到的内容,基本上与之前在凤唐县县衙后堂,主簿季博才和他所说的大同小异。

不过季博才是一县主簿,又多有收拢流民,能够打探到的消息自然不少,裴楚从对方口中倒是得知了如今司州大致的情况。

如今司州之内,司州十三个郡,除了南面和西面,包括州府司明郡在内的几个郡,尚属还算安定外,其他大多数的郡县,已是颇为混乱。

其中绿林、赤眉这两支反叛的起义军,打破州府,裹挟了不少人等,另外一支成骁军,则是由原来的常备军和一些衙役胥吏,起兵汇聚而成。

这三股势力,目前应当是司州出了大周官府之外最大的,此外,又有许多呼啸成群的贼匪、大盗、占山为王,这就不好细数。

在裴楚看来,主要其实就是失去了大周官府主持的秩序,渐渐的形成了民间的其他秩序。

不过,唯独一点还好的,就是并未形成大规模的流寇,没有那种裹挟了几十上百万人的恐怖声势。

以裴楚的判断,这应当是司州虽乱,但其实并非是百姓生活被逼到那种不得不反的地步,反而是一切都被刻意在推动。

但,这样的情况大体也持续不了太久,等到一些个权利熏心者,有手腕能力者,渐渐脱颖而出,又如道门或者教门之类的势力的扶持,怕不就是要进入到另外一番景象。

那个换做浮罗教的教门,在各地搅风搅雨,裴楚不相信对方不会不扶持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或者已经有之。

便如道门,其实他在沧澜县也已看出一二。

方秋子虽是和他说,沧澜县县令和一些个官员弃城而逃,是以大真宗才接手了一县的防务。

但其中内情是否如此,谁也说不清,道门是世外门派,这般已然不在是简单的入世。

这也是裴楚一直不太愿意,太过于和道门走得太近的缘故之一。

哪怕他知道自家从无字书中所学的道法,也以道士行走,但心中多少都有些顾忌。

陈素站在一旁,看着裴楚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那哥哥是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凤唐县,去找张大哥的‘万夫军’呢?”

“嗯?”裴楚回身笑了笑,“这你也看出来了?”

“哥哥应承人的事情,定然会做到的。”陈素轻声笑道。

两人相处日久,彼此之间的默契自不必说。

她自觉对这个哥哥的认识已经越发清楚,心中不说装着天下之类的话,但即便有了一身术法,行走各地都被人称作真人之名,可心系黎民却是真的。

裴楚摇头失笑,他不知陈素心中对他的看法,只是张万夫是他见过少有的人杰,对方所托,他应承下来,定然是要去看上一眼。

如今所忧虑的主要还是这支“万夫军”到底在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不然,以张万夫的性子,他的这支人马哪怕实力孱弱,但定然会有些名声。

“道……道长……”

正当裴楚和陈素说话这会,一个略有些吞吐的声音从旁响起。

慕子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头发也梳理过,露出了一张清朗瘦削的面容,略显拘束地走到裴楚面前。

“子谅兄弟啊!”

裴楚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招呼了一声,又看着慕子谅神色,似乎又话要讲,不由笑着问道,“子谅兄弟可是有话要说?”

慕子谅稍稍犹豫了一阵,忽然一甩衣袍,双膝跪地。

“子谅兄弟这是何意?”裴楚看着慕子谅突然跪倒,一时有些莫名所以,赶忙上前伸手搀扶。

“我有个不情之请。”

慕子谅却不肯起身,反而抬头望向裴楚,双手抱拳行礼道,“我想拜道长为师。”

“子谅要拜我为师?”裴楚闻听此言一时有些发愣。

他这一路虽多有教陈素一些知识,但这些多数都是来自于上一世人生的记忆,而在道法一脉,自己虽有些小成,但一直是算摸索着前进。

且他现今在道术一脉上,还未找到如何传授与其他人的方法,所以从未想过收徒之事。

救慕子谅是随手为之,而后带他到这凤唐县,是感念其为人,不想对方一人在破庙之中浑浑噩噩,不想慕子谅见了他几次施展术法武艺,已经动了拜师的念头。

旁边站着的陈素亦是睁大了双眼,眼中颇为惊奇。

慕子谅重重点头,面色肃然,语气诚恳道“道长法术通玄,又有一颗仁义之心,我……我如今于这红尘已无太多眷恋,愿誓死追随道长左右,日夜侍奉,不敢懈怠。还……还请道长收我为徒……”

第二百零二章 今日我为一脉之祖

“子谅,你先起来吧!”

站在小院中间,裴楚望着慕子谅坚毅的神情,伸手将他搀扶起身。

慕子谅缓缓起身,双眼露出希冀之色,“道……道长你是答应了?不不,我应当称呼师父!”

说着,慕子谅又再度躬身,似要再次行礼。

他本是书香门第,虽还未中举,但并非是他才学不足,而是近几年司州雍州吏治浑噩,根本没有组织起过一场正式的科举考试。

而今他家人已殁,一个人在这世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若非遇着裴楚,其实他自己也多半清楚,或许那一夜破庙之事,还会重演,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旮旯角落。

在见过裴楚几次施展道法,冰冷死寂的心稍稍又燃起了几分,那是另外一个他此前只是偶尔从书页间,又或是道听途说的术法世界,他又感怀于裴楚的救命之恩,加上自身的厌世情绪,愿意出家入道。

裴楚自不知慕子谅此刻心中的诸多想法,但多少也能猜得出几分,他倒不反感对方因为见识了道家法术而想拜他为师,换做他自己恐怕也是如此。

只是——

“子谅,你若拜我为师,恐怕我一身道术也无法现下就传授于你!”

裴楚无奈摇头轻叹,他如今在道法修炼一途,虽算是摸着门槛,但自家人知自家事,道术玄奇,其中奥妙万千,他连取其一瓢都算不上。

他也还未有过收徒的打算,这些于他而言,着实太早了些。

且从他传授陈素道法的经历来看,他从无字书中学得的道法,传授于其他人并不能显出神异。

如果慕子谅只是为了想和他学习道术,这一点无疑是要失望的。

当然,对于慕子谅的心性,接触时间虽不长,但能为众人抱薪,单是这一点其实业已足够。

“无法学习道术么?”

慕子谅听到裴楚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双眼中明显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

裴楚摇头笑了笑,转身便准备离去,这般情景,大家面对面倒显得有些尴尬。

他心中也做了打算,准备出城去看看流民,或许其中有人曾听说过“万夫军”也不一定。

正当裴楚以为慕子谅会放弃,再不济也要多考虑一段时间的时候,再次听到了身后的喊声,“道长!”

扑咚一声。

慕子谅双膝又一次跪倒在地上,神色有些自嘲,望着裴楚道“道长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慕子谅不知好歹,却还奢求什么道法,着实是被迷了心窍。还请道长不嫌在下手脚笨拙,收下我做个奴仆亲随,往后奔走侍奉,必不敢怠慢。”

裴楚回过头再度望了一眼慕子谅,笑着道,“子谅若是为修仙长生,超脱逍遥,却是要想清楚。”

《三洞正法》和“天罡五雷法”或许能直指大道,或许不能,裴楚心中对于这两门功法,虽认识在加深,但越是修行才会越发觉得其中浩瀚无涯。

“弟子已经想得清楚。”

慕子谅这次不再以我自称,而是换做了“弟子”,然后朝着裴楚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说着,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响头。

“嘻嘻——”

站在一旁不远的陈素,目睹慕子谅拜师的全过程,忍不住轻笑出声,望向裴楚道,“恭喜哥哥得觅佳徒。”

她虽从裴楚那学了很多东西,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如慕子谅这般拜师行礼。

看着慕子谅拜裴楚为师,心中只觉有趣。

“起来吧!”

裴楚看着慕子谅磕头行礼,心中一时也是有些百味杂陈。

他虽然无收徒的打算,但慕子谅其人心性极佳,且真要推推让让,断然拒绝之类的,未免交情。他感怀于慕子谅“为众抱薪”,但想要让其“不冻毙于风雪”,真要做到这点,暂时似乎也只有让其跟在身边一途。

至少,能够让对方在这渐渐乱起的世道,有一丝自保之力,才好再说其他。

“希望今年能再赶上一个‘九牛神力’道术起坛作法的好时节。”裴楚心中默然想道。

“九牛神力”的道术对于天时方面的要求苛刻,即便他如今法力渐涨,但时辰不至,施展依旧不会有效果。

“多谢师父!”

慕子谅眼看裴楚答应了下来,一张清朗的面容上涌现出了欣喜之色。

“嗯?”

就在慕子谅一声“师父”开口,忽然裴楚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就抬头望向天空,面露沉凝之色,“这是……?”

“师父,怎么了?”慕子谅看裴楚神色有异,急忙开口问道。

旁边的陈素亦是觉得有些奇怪,同样仰头望了下天空,“哥哥,是察觉什么了么?”

裴楚并没有回答两人的话,目光愣愣地望向高天,而后又望了一眼慕子谅,脸上的惊疑之色越来越弄。

就在慕子谅正式磕头拜师之后,裴楚忽然冥冥中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这种感觉此前在他教陈素练习道法或者其他各种知识,都从未曾出现过。

好像……

“好像是师承关系得到了某种确认?”裴楚心中低声呢喃了一句。

他如今进入到道门神通之中的一品转通境界,虽然还不能完全做到知一方事轻重,达到有人念诵他的名字就能够有所感应。

但于自身已经渐渐有了不同于过往的认识,尤其是和他相关的人或者事,有些东西玄而又玄,偏偏又能隐约察觉到。

这种法力渐涨,神通自生,玄而又玄。

如果非要去形容的话,大抵就是一个人即便闭上眼睛,但如果身边有人那火苗或者寒冰靠近,即便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那或是火热或是寒冷的感觉。

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也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在慕子谅纳头拜师之后,他隐约感到了似乎慕子谅的某些东西开始和他相关联了起来。

“子谅且随我来。”

裴楚默然思索了一阵,在慕子谅和陈素两人疑惑的目光中,忽然开口道。

说完,裴楚当先离开了小院,慕子谅和陈素两人跟在他身后,三人一起进入房间。

裴楚让陈素取出了黄纸朱砂毛笔等物,然后走到桌前,提笔画了一张他最初学的道术中的“法驱虎豹”里的“虎豹避符”。

“子谅,且描摹一下这张符箓。”

裴楚让开位置,站到一旁,让慕子谅上前,对着他所画的符箓进行描摹。

“虎豹避符”虽不是裴楚所学的第一门道术,但这符的符篆相对简单,且不用念咒,只要细心对着符箓描摹,基本上试上几次就能够成功。

慕子谅不明所以,不过见裴楚说话了,还是恭恭敬敬上前,提起毛笔,进行描摹。

“哥哥,这是怎么了?”

陈素站在旁边,满眼的好奇,这“虎豹避符”她很早就学会描摹了,只是她画出来的虽有其形,但一直并没有真正的效果。

时间不长,慕子谅按照裴楚画出来的“虎豹避符”,画错了两张之后,画到第三张,忽然裴楚心中一动,有了感应。

从桌前拿起慕子谅所画的那张符箓,裴楚轻轻用手指摩挲着,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呢喃自语

“传承,授箓,原来是这般么?”

此前,他在大江之上,曾经也想过,他传授陈素道术未能有神异的缘故,当时心中推测,或许是因为没有道统传承。

然后,在慕子谅拜师之后,他突然就有些明悟了过来。

道门术法,讲求三力,传承,师力,和自力。

传承就是祖师的传承,师力是师父教导、授箓,得了法苗,方才能够施法,而自力就是自我修持。

而裴楚从无字书中所得的道术,只有自力一途,所以也一直是他一人能够修持。

他想要将道术传扬出去,其实也并不复杂。

那就是自立一脉道统,他为这一脉祖师,收徒、授箓、为弟子种下法苗,他所习得的术法,这样才能教于他人传承出去。

道法传承,便是这般。

而陈素一直无法修行道术,其实欠缺的就是这个确立师承关系的缘故。

哪怕他教了陈素再多东西,但没有磕头拜师这个步骤,真正拜入他门下,在术法一道上,所学就是无用。

许久,裴楚缓缓睁开眼,望向满脸茫然的慕子谅和陈素两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步走出了门,一跃而起。

“哥哥!”

“师父!”

陈素和慕子谅两人急忙跟着冲出门,往向天空。

就见裴楚脚下两朵云帕虚托着,身形缥缈如仙,飞入高天。

空中有声音落下。

“今日我为一脉之祖矣。”

第二百零三章 防疫

凤唐县城外。

短短的一二日时间,城外的第一道约莫在一丈高、百丈长的城墙就已修缮完毕。

大量的青壮和劳力,又在胥吏衙役的组织下,继续在距离矮墙之外的五里处,继续修筑第二层外墙。

人流往来如织,车马行走似水。

用来大地基的岩石、砖石,一车车从城外小山挖掘下来的黄土,不断在开阔的地界上堆积,宛如小山。

但不用多久,在正式开始筑墙后,这些堆积的各种材料又会很快地消耗殆尽。

“真有些热火朝天的意思!”

裴楚站在凤唐县县城的城楼上,远望着城外宛如蚂蚁般忙碌的流民,轻轻叹了一声,又朝不远处,正在安排手下胥吏衙役的凤唐县县令瞟了一眼,“这郎县令还真是有几分雄心!”

经过了两三日的调养,凤唐县县令郎浦和已然恢复了过来,虽面色还带有几分苍白,但精神头却还不错,正拉着主簿季博才和其他一些个官僚胥吏,安排着诸多头尾。

凤唐县原本在饶谷郡和整个司州都算得上是大县、上县,可即便如此,想要容纳源源不断涌入的流民,其中千头万绪的工作,也绝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完成的。

裴楚这两日一直在观察这凤唐县安置流民的工作,以工代赈是维系人心的有力手段,一来可以消磨流民的体力,二来能够见着收入回报,人心思定,自然不容易闹出乱子。

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这些时日一直在扩展凤唐县外城,第一道外城的围墙距离县城城墙差不多是三里,这第二道外城围墙,则是扩展到了五里。

这种扩城的手法倒是不稀奇,很多名都大府,都是这般外城变内城,一步步形成的。

凤唐县如今只是将这个可能是几十上百年,慢慢演变的过程,通过收拢流民变短了。

而且,连续在外面扩建了两层的外墙,一方面可以容纳更多的人,一方面也对于今后被攻打和围城做了防护。

这大周朝的官员胥吏之中,虽裴楚所见多数都称不上多么有水平,但无疑凤唐县以县令郎浦和为核心的这套班子,还是颇为能干。

“只是,其中最大的问题,应该还是粮食。”

司州算是进入大周腹心之地,凤唐县周遭地势平缓,可以容纳城池扩张,但如今面对不断涌入的流民,即便是以工代赈,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需要面对粮食问题。

好在就这几天裴楚所知,凤唐县之前郎浦和在任上就多有存粮,其中还有一处曾经昔年被大周朝定为赈灾粮仓的所在。大周如今乱象频发,但到底时间不长,这些粮仓即便未曾盈满,但也还能救济一时。

若非如此,如此大量的流民涌入,即便城外不曾乱起,城内物价飞腾之下,也还是会闹出乱子。

是以,短时间凤唐县内外倒还无虞,不过,终非长久之计。等开春之后,还是需要进行春耕,方才能有所保障。

且,凤唐县有存粮,也难免引得其他乱兵的注意力,这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却并非这个——

哒哒的马蹄声在城外的官道上响起。

一骑满身风雪的快马从外间,穿过了外墙,正冲着城门飞驰而来。

转眼间,快马上的一个士卒下了马,几步从后方的台阶跑到城门楼上,冲着郎浦和与季博才等人行礼,“禀报县尊,又有大队流民来了!”

“多少人?”

郎浦和稍稍虚弱的身体让他的声音略显得低沉,只是面色不变,依旧沉着。

那士卒满面风尘,顿了顿,接着才道“怕是不下两千人。”

“两千?”

郎浦和闻言猛然抬头望向说话的士卒。

在他身旁的季博才跟着也是微微一震,这今日流民都是几十几百的赶到,虽然人数不少,但骤然间将近有两千之数,着实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郎浦和微微沉吟了一阵,目光转向一旁的季博才,口中快速说道

“马上着人安排在第二层外城墙,搭起遮蔽风雪的木屋,流民一至,就要安排他们去伐木晾晒,还有将之前的几批柴薪给拉回来,这几日虽不像之前那般天寒,但若无取暖之物,恐怕还是会有冻坏不少人。”

“下官这边去办。”季博才面露沉凝之色,点点头,又道“之前伐木烧的木炭,或也可用,我在着人挖一些回来。”

不远处站着的裴楚,听着凤唐县官吏几人的对话,颇有些感慨。

伐木烧炭这种耗时一般不短,这些人明显对于如今的局面有做过打算,说句能力的确不为过。

虽是道法世界,伟力归于自身,可谁又能否认的了凡人的创造性和能力。

正思忖间,郎浦和交代完了季博才之后,又面色严肃地走到了裴楚身边,深深施了一礼,道“裴真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我县中人手短缺,又无真人这般神通大能者,如今将涌入大量流民,不知真人可否帮着看顾一二?”

“县尊是怕即将到来的流民之中或有携带疫病者?”

裴楚听明白了郎浦和的意思,这位县令醒来之后曾经当面谢过他一次,而后便投入到了县中的诸多琐事繁务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开口朝他请求。

郎浦和轻轻颔首,作揖行礼,“还请真人助下官一臂之力。”

“救济百姓,裴某自是当仁不让。”裴楚轻轻点头。

这两天他一直在城外的流民之中转悠,就是一直在查看这诸多流民里是否会有携带疫气者。

不枉他的一番辛苦,确实找出了其中三人,身怀疫气。

好在这种疫气并非如瘟病那般容易传染,而是需要在宿主身上发酵、酝酿,转化为怪异,然后通过怪异去伤害他人,才能够进一步感染他人。

按裴楚的推测,这大抵可能就是法术显圣的世界,疫病并非他前世所理解的病毒,反而于中医之中的风邪、邪祟之类的具象化比较相近。

疫气入体,经过一段时日侵蚀全身,化为怪异。然后怪异才是真正的疫病传播源头,被怪异接触伤害者皆会化为行动迟缓的疫鬼。

“如此便辛苦真人。”

郎浦和起身朝裴楚感谢,又道,“下官会调拨一部分人手与真人。”

裴楚轻轻颔首,一两千人的规模,他一人自然不可能快速查探完毕,除非又当日杨浦县城隍那般,以自身的一点真灵,化作雨水,洗涤一番。又或者是如方秋子此前采用的,进城便要饮用符水,以辨别其中感染疫气者。

可惜,这两者他如今尚未掌握,只能是以笨办法,逐一排查。

好在“目知鬼神”的道术,符箓给予他人使用亦能见奇效,如果有了人手,倒也不是完不成。

第二百零四章 成长

凤唐县城外。

一座临时的木屋几乎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就搭建完毕,此刻木屋外,陆陆续续有许多涌入的流民正在排队。

流民之中男女和老弱已然被人区分开,一些个家庭强制被分开自然引出了不小的热闹,但这却是不得已的事情。

大凡逃难,首先能够逃离的多数都是青壮男子,其次才会是一些家中劳力多的,能够携家带口。

往往很多老弱和女子,要么被遗落在家中等死,要么就是途中出了什么事端,渐渐的分离开,再难找寻。

长长的队伍里,突然砰地一声巨大的响声响起。

一个身高体壮的壮汉,猛然被人从队伍里扔了出来。

“啊!”

那壮汉从略显得干硬的雪地上爬起身,双目赤红,暴喝一声,张开双手就朝着方才将他从队伍里扯出来的一个瘦小的身影扑了过去。

砰!

又是一声闷响。

壮汉右腿膝盖忽然被踢中,身体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陈素双眉倒竖,一脚踩在这个壮汉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道直让这个壮汉口中直哼哼,双手撑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哼!我早说过了,青壮男子在后面,再敢捣乱就把你扔出去。”

陈素冷哼一声,目光环视着长长队伍后方的人群,面对上千人的场面,丝毫没有惧意,反而眼中含煞,震慑得一众流民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些个还混在妇孺队伍中的青壮,被陈素目光扫过,顿时低着头,急忙跑回到后方排成长龙的青壮男子队列之中,有几个脚步慌张的甚至还跌了一跤,跟着又连滚带爬地起身。

两个手脚麻利的士卒,很快上前,将方才那不听好的壮汉给从地上扯了起来,推搡着让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素素姑娘好生厉害!”

“那些个不服管的贼汉们,这下应当老实了。”

“是啊,真想不到!”

剩下七八个跟着陈素身后的士卒,看着陈素一出手就震慑住那些青壮,不由交口称赞了起来。

他们都是县令郎浦和抽调过来,协助裴楚处理流民防疫之事的。本来这些人心中多少有些惴惴,裴楚在他们眼中已然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他们唯恐一个伺候不周到,就会吃了挂落,甚至枉送了性命。

可真的跟随裴楚之后,他们才发现,事情处理起来,比他们在军中和被县衙驱使时,更加简单。

不说裴真人自己,就是他随行的一个小姑娘,就已经能将众多流民之事处理得极为妥帖。

最初的时候,大家还有些轻视。这位素素姑娘具体操持起来也颇为生疏,但慢慢的众人就发现,这位素素姑娘极为聪明,什么都是触类旁通。

且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武功惊人,其中流民刚到城外第二道城墙的时候,突然有一人疫病发作,化作怪异。

不等他们这些人去通知将主,也没有惊动裴楚,就被陈素打断了四肢,擒拿住了。

这般手段,便是他们的将主王知也远远做不到。

“好了!你们再和我巡视一圈!”

就在一帮子跟随着陈素的士卒七嘴八舌地叫好,陈素喝止了众人,招呼着众人跟着她开始巡视起长长的流民队伍。

两千多人的流民,换做未出观前村前的陈素,她自觉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只是,如今于她而言,人数虽多,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有不少,但不知为一切似乎都并不像她预想中的那么难。

一方面是之前裴楚的几次为人治疗看病,裴楚都将这些事情交给她,虽然人数不可同日而语,但以小见大,倒也差不太多。

再一个就是,随着她深入接触了解,很多往日裴楚有教过或者提及过的诸如,算数、统筹,合理分配,许多事情一看就懂,然后主持安排起来,也远比他想象中的容易。

“哎,有人晕倒了!”

正在陈素领着一些个常备军巡视着众多涌入的流民,忽然排成长龙的队伍里,有人高呼了起来。

“二娃,二娃……”

稍稍纷乱的人群中间,一声悲戚的呼喊响起。

“这是怎么了?”

陈素几步跑了过去,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见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跪倒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泪如雨下。

陈素搭手摸了一下孩童的额头和鼻息,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弛了几分,忽然一下就从那妇人手中夺过了孩童,朝着那妇人喊了声“大娘,请随我来!”

说着,抱着孩童转身就朝着凤唐县城外的粥场跑去。

那妇人突然见陈素抱走了自家孩儿,似乎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跟上来。”

旁边站着的几个常备军士卒又提醒了一声,那妇人方才如梦初醒,急忙跟了上来。

转眼间,几人就到了粥场前。

一群凤唐县的衙役帮闲,还有一些个百姓,正在给流民施粥。

陈素让人要了一碗,又小心翼翼地喂给那看着不过是六七岁的孩童。

等后方妇人和几个常备军士卒赶上时,就见陈素将碗交到了那妇人的手里,轻轻嘱咐道“大娘不用担心,你家小弟只是饿晕了过去。”

“多……”妇人从陈素手中接过粥碗,吞咽了一口口水,又朝陈素想要出声感谢。

只是看着陈素那豆蔻初开的年龄,一时倒不知该如何称呼。

陈素浅浅一笑,也不在意,站起身后又往了一眼粥场外绵长的队伍,稍稍皱了皱眉。

“粥场这般施粥,速度着实太慢了一些。”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又瞟向了跟着她一起帮着防疫的一些个士卒。

这些士卒与她一般,都是得了裴楚的“目知鬼神”道术里的“开天眼符”,虽不及裴楚那般能够观察入微,但一些个疫气还是能够分辨。

裴楚此刻手头已然收拢了不少病人,其中有感染疫气的,也有一些其他伤病的,一时倒是无暇顾及。

她想起裴楚曾说过的统筹原理,心中微微一动。

脑海里偶尔又浮现起曾经和那位老卒兰颇提起的行伍之是,一时有了主意。

“不如由我们这些人,领了粥,加紧派送一番,一来能够让灾民快些吃上东西,二来,这样也能近距离看着哪些人是否感染了疫气。”

弹压流民自然是有其他常备军和衙役在做,只是陈素心中望着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群,心头总是受到极大的触动,想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尤其是方才见着那个孩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远在杨浦县的自家弟弟。她离开杨浦县后,并不知家中的姑婆和弟弟音信,只是心中虽有想念,但她却并不后悔。

良久,陈素甩开那些思绪,望着绵延的流民,轻轻吸了口气“若力所能及,总应该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第二百零五章 再次北上

“吼!”

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不断响起。

凤唐县城外偏僻的一侧角落之中,粗大的原木临时充作栅栏,建起了几间粗糙的木制牢笼。

牢笼之内,几头肤色苍白,身上毛发似乎脱净的古怪生物,正用长长的指甲不断抓挠着那些粗大的原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声。

裴楚站在牢笼之外,双眉紧蹙,目光盯着这几头他从数千流民之中将人揪出来的怪异。

这些感染了原始疫气的流民,从将他们是人的状态,转坏为怪异,最长的一个超过了六个时辰,最短的一个也有一个时辰。

“道长,这些怪异,可还是要继续留着?”

常备军参将王知站在裴楚身旁不远,一手按着腰刀,目光警惕地盯了一眼木笼之中的几头怪异,转而朝旁边蹙眉缄默的裴楚问道。

他虽相信裴楚的手段,可这些个怪异那种面目狰狞,不久前还是一个个唯唯诺诺的流民,骤然转化为了某种鬼类妖魔的怪异。

即便是他这个算是心肠如铁的厮杀汉,也多少有些心中不忍。

“不留了。”

裴楚沉默半晌,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这一两天的时间里,一直在研究这些疫气是如何在流民身体之中潜伏隐匿,最后又是如何爆发出来的。

可惜,以他目前的道法修为,依旧未能完全查探得清晰。

他的雷法又破法诛邪之效,若是二次染上疫气,化作疫鬼,他还能够设法驱除。

可要是完全爆发化作怪异,他几乎就无能为力。

怪异,已然成为了精怪妖魔之属,雷法灭杀之后,基本上不可能再逆转成人。

“县令郎浦和若非有龙虎气护体,恐怕最终的结果和这些怪异也相差不多。”

裴楚心中自语了一句。

他对于这些疫气如今最大的头疼之处,就在于完全无法捕捉到他们是如何进入人体之内,长久酝酿,最后再爆发。

前番他也询问过不少流民,其中有人也说过在路上,有些流民忽然爆发疫气,化作怪异之后,接连伤人,使得数十上百人化作疫鬼。

而后,这些怪异很快就会消失,往北边而去,似乎在北地的某一处,有某种莫名的东西在吸引着这些怪异。

哪怕是此刻,裴楚望着这些关在木笼之中的怪异,嘶吼、挣扎,面目狰狞之下,整个身体依旧不时趴伏木笼边朝北的方向。

裴楚伸手招来了一道惊雷,轰隆的霹雳电光落在木笼中的几头怪异身上,一时片刻就将这笼内的几头怪异轰成了焦炭的模样。

一旁的参将王知急忙令人打开牢笼,将这些化作交谈的怪异抬出去烧掉。

望着众多士卒和衙役们忙碌的身影,裴楚心中的积聚的郁气越发难以排遣。

对于灭杀这些由流民转化成的怪异,他内心无半丝窃喜之意,反而越发感觉凄凉。

“看来我还是要往北走一遭。”

裴楚微微抬头,望向北面的天空。

天色阴霾,万里无云,只是在裴楚眼中,恍惚间仿佛能够见到一大片无形的黑色,正在一点一点朝着南面倾压下来。

一品转通觉醒的类似于心血来潮的警兆,一直在提醒着他,有某种莫名的危机将至。

而且,以他模模糊糊感知到的一方事知轻重,那危机恐怕决然不小。

“郭来,鬼城,怪异,疫气……”

回顾进入司州之后的所见种种,还有当日郭来死前所说的北地情形,裴楚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师……师父!”

不知站了多久,裴楚忽然听到了身后慕子谅的声音响起。

裴楚转过身,就见慕子谅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沓符纸,交到了裴楚面前,“弟子已经按照师父的吩咐,完成了课业!”

裴楚扫了一眼那一沓厚厚的符纸,又略有讶然地望向慕子谅,“不是让你学会描摹便是,不要正式画符么?”

慕子谅双目冒着血色,神情委顿,笑了笑道“弟子见流民如此众多,操持俗务也无可帮上忙的,便多花了一些符箓。”

“下次不可如此了。”

裴楚轻轻摇摇头,扫了一眼手中的符箓,这里面主要是“针符式”和“祛毒符”,一个是能够治疗外伤,一个是能够祛除一些毒素,算是当前最用得上的符箓。

这也是裴楚最近交给慕子谅的,只是,他只是希望让对方能够尽快熟悉起来,却没有准备让对方真正画如此多的符箓。

伸出手指,抬手朝着慕子谅的左手的“劳宫穴”点了一下,慕子谅的气色顿时肉眼可见地转好了几分。

裴楚接着又说道“这些时日,你先学我教你的《三洞正法》,存身观想,蕴养出法力再说。”

说着,又摇摇头看着手中的一沓符箓,“你若不能蕴养出法力,这般镌刻符箓,最终只会耗尽精气神。”

“是,师父!”慕子谅恭恭敬敬地行礼,应道。

裴楚看着慕子谅的恭顺的模样,心中一阵哑然。

他此前教授陈素,不知多少次,对方即便描摹的再像,但那些符箓基本都是无用,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

而慕子谅这些符箓,画得虽有些潦草,但他一入手,就清晰地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神效。

那种虽不是他亲手所画,但每一张符箓都能够与他起感应,甚至念头一动,即可让这些符箓失效的莫名牵引,都让他深刻的感觉到,他已然将自身从无字书中所学的道法,切切实实传授了出去。

此刻的慕子谅,虽还未蕴养出法力,但借助着他作为师承的“真灵”作为媒介,已然能够用自身精气神的画符。

不过,若是不稍加克制,与裴楚最初修习道术一般,同样会有困倦,嗜睡,甚至亏空气血的情况发生。

“哥哥!”

正在裴楚和慕子谅说完话,一直风风火火忙碌的陈素也赶到了他身边,“流民那边都按着哥哥说的安排妥当了,郎县令已让人接手后面以工代赈的事宜。”

“好。”

裴楚轻轻点点头,看着陈素一幅干劲十足的模样,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小姑娘这几日的工作他都看在眼里,结合着他教过的各种杂七杂八的知识,还有她自己学到的、悟到的,处理其方方面面的事情来,井井有条。

甚至凤唐县的胥吏衙役和一些个士卒,都私底下交口称赞不觉。

“只是素素现在反而不愿意拜我为师了。”裴楚又无奈地笑笑。

他收慕子谅为徒之后,有师徒名分,对方已然可以修行他从无字书中获得的道术。

但当他询问陈素是否愿意拜入他为师,修炼道术的时候,小姑娘却拒绝了。

若是在初离杨浦县时,裴楚能够发现其中的缘由,小姑娘估计会干脆利落地拜师,修行道术。

但一路经历颇多,小姑娘心性蜕变,迅速成长,那点若有若无的情愫,裴楚偶尔也能有所察觉。

既然如此,他也不勉强。

以陈素如今的武道修为,在这个乱世,若是能够小心一些,至少自保还是有余。

甩开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裴楚又望向陈素和慕子谅,郑重道“素素,子谅,接下来你们便在凤唐县,从旁协助做些事情,我要继续前往北边……”

“哥哥,我也随你一起去吧。”裴楚话未说完,陈素已然出声。

“弟子也愿意追随师父。”慕子谅跟着也说道。

裴楚面色微微肃然了几分,摇头道“从凤唐县再往北,恐怕颇不容易行走。若有是非,我一人倒是方便些。”

两人见裴楚如此说,只得作罢。

裴楚却再次抬头望向北面天穹,双目似有寒芒闪烁。

第二百零六章 来袭

二月二,龙抬头。

若在越州,此时已然有了几分春意,但于司州陵定郡,这几日虽是放晴,可寒风扑面,依旧砭人肌骨。

晦涩的茫茫天色下,道旁暗沉的积雪依旧不见消融。

沙拉沙拉——

一阵踩踏着碎雪薄冰的脚步声在黑色泥泞的道路上响起。

将近上百个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毫无生气地朝着慢慢前路行进。

嘎——

忽然,道旁的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上,一头老鸹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正在往前行进的人群陡然一惊,站在队伍前,一个蓬头垢面低着头赶路的流民猛然一下惊醒。

他的面容憔悴脏乱,胡子拉碴的,只是双眉如剑,目光清亮,却非一般流民那般麻木。

这个领头的流民在听到道旁的老鸹叫声后,顿时一下折身回头,朝着那些宛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大喊了起来

“快点,再走快点,那些东西有要追上来了!”

听到这个领头流民的话,近百人的队伍登时微微骚动了起来。

一张张疲惫麻木的面孔里,几乎同时浮现起了一丝恐惧,不少人脚步情不自禁地就加快了许多。

但就在这一瞬间,亦有那么一部分面色灰败的,干脆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呆滞的目光里丝毫没有半点求活的意愿可言。

“快起来!”

“快点走!”

领头的那个流民见着那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似乎不准备再逃的流民,须发乱糟糟的面孔上浮现出了焦急之色。

“尹先生,你是个好人,不比再管我们了!”

一个年过花甲,面皮宛如老树一般的老人冲着尹一元摆手叫道,“那些个东西总是要吃东西的,有我们这帮走不动的老骨头留着,或许还能阻个一时片刻。”

“是啊,尹先生,你快带着其他人逃吧!”又有一个泪眼婆娑的老妪,拉扯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推到了尹一元身边,“我家年生就托付先生你了,他爹娘早不在了,老婆子是个拖累,但求先生能够帮着我家年生挣一条命。”

“奶奶,我不走!”跟在老妪身旁的少年,抓着老妪干瘦的手臂,哭喊着叫了起来。

老妪瘦得几乎脱形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伸出宛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掌在少年的脏乱的头发上摸了摸,“乖孙,莫要说这等话,听奶奶的话,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先生大恩大德,我们吴家村的人感激不尽,还请先生带上其他人离去吧!”

说话间,又有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走到了尹一元身侧不远,拱手作揖道,“先生已做得够多的了,我等老弱便留在此处。”

“这这……”

蓬头垢面的尹一元看着后面许多老人主动请缨留下来,一时呆愣在了那里。

年岁上来说,他其实和这些人相差仿佛,甚至还要大上一些也说不准,只是,山门清幽,数十年如一日,反而心性上依旧有几分少年人的气性。

骤然见着如此之多的人请命,他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尹师,尹师……”

就在尹一元望着一干主动留下来,差不多总数达到了二三十个的老弱,身旁突然有一个人影飘飘荡荡跑了过来,咋咋呼呼地冲着他高喊,“尹师,不敢再留下了,快走快走!那些……那些东西越来越近了!”

尹一元神色骤然大变,顿了顿,忽然伸手从后背拔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剑,望着喊话的人影喝道“敬斋,你先带着人离开!”

那飘荡着奔跑而来的人影,须发花白,乱糟糟的一片,看着如老人,只是皮肤光泽红润,若肯精心打扮一番,定然是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峄山之后,一直跟随着尹一元北上经历了不少是非的孙敬斋。

孙敬斋见尹一元拔出了短剑,目光决然,顿时呼吸微微一滞,惊呼道“尹师,你身负重伤,若是留下,只恐……”

“休要啰嗦!”

尹一元摆了摆手,再次喝道,“你先带人先行撤离,我在此处抵挡一二。”

簌簌——

忽而,一阵阴寒的北风拂掠而过。

本就置身冰天雪地之中的众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孙敬斋鼻翼轻动,他三十年服气御风,五感通透敏锐,已然从这一阵拂掠而过的北风之中,嗅到了几丝腥臭气息。

他又忘了一眼走到了队伍后方的尹一元,面色变幻一阵,最后不敢再犹豫,朝着长长队伍里的人群高声呼喝了起来,“众位父老乡亲,快快离开此地,不可再停留了。”

最初那些要求留下的老人,亦是从尹一元和孙敬斋两人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危险。

连骂带喝地让那些想要留下的小儿辈,赶紧离去,他们一个个则回过头,站在了尹一元身后。

前面那个拄拐似乎是乡老一般的老人,此刻豁尽了全身气力,冲着留下来的二三十个老人吼道“我等痴活几十年,为儿孙计,今日就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跟着响起。

前面奔逃的人群,有仓惶飞奔的,也有泪流满面依依不舍的,可终究还是明白,若再不离去,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

“快跑,快跑!跑快一点!!”

孙敬斋站在人后,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着,不断催促起了众人。

他的心中此刻长叹不已,求仙问道三十年,不想一入红尘,已然是这般世界。

吼——

正在前面的人群,沿着黑色泥泞的道路朝前方奔逃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嘶吼声忽而响起。

远处北面的茫茫雪地之上,不知何时天空似乎一下阴沉了下去一般。

刺啦刺啦——

一阵阵怪异的声音不断响起。

渐渐的随着那仿佛遮天蔽日般的黑暗隐隐渐渐笼罩靠近,地面之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晃晃悠悠的人影。

有大有小,有行动迟缓的,也有步履缓慢的。

数量极多,黑压压似乎看不到尽头。

咔嚓——

咔嚓——

似乎是咀嚼骨骼的声音不时传出。

无穷无尽的声音里,最前面的十多个人影已然飞速靠近。

这些人影皮肤惨白,四肢着地,奔跑起来宛如野兽,可依稀还能够看得出那是人类的模样,只是又完全像是另外一个物种。

“怪异!”

尹一元吞咽了一口吐沫,单手掐动法诀,手中的短剑登时发出嗡嗡的震颤低鸣。

与此同时,整个大抵似乎也渐渐开始颤抖了起来。

清晰的震感从脚下传入,让人能够感觉仿佛即将到来的是万马千军。

嗖嗖嗖——

一个个宛如野兽一般的怪异飞速靠近。

呲牙裂嘴,面目狰狞!

吼——

伴随着嘶吼声,这些仿佛鬣狗一般的怪异,已然追上了前面奔逃的人群。

第二百零七章 直面

第二百零七章

吼——

一阵阵刺耳的嘶吼在耳畔响起。

孙敬斋猛地朝着旁边一让,腰间挂着的一把用来护身的短刀劈砍了出去。

叮!

清脆得宛如金属交鸣般的声音响起。

不等孙敬斋收到,一道恶风忽然扑面袭来。

“啊呀呀——”

孙敬斋心慌之下,急忙抽刀朝后飞跃。

刺啦——

一根灰白的手臂掠过他所站在的方位,黑色的尖锐利爪,几乎在空气里带出了破空声。

这是一头几乎勉强还维持着人类外貌的怪异,身上的衣物早已经剥离得干干净净,灰白色的皮肤坚韧得犹如金铁,头部的五官完全扭曲,双眼瞳孔消失,惨白一片,鼻梁变得扁平,一张布满了尖牙的大嘴咧到了脑后。

一扑击空之后,这头怪异几乎没有半点的停留,再度一跃而起,朝着孙敬斋所在的方位飞跃而来。

孙敬斋身形再度朝旁边飘忽着,避让开来,同时,手中的短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狠狠砸了出去。

砰地一声,又是一头颜色灰白的怪异探出了头。

正巧被孙敬斋手里的短刀砸中,登时嘶吼一声,转圜了方向,朝他快速飞扑了而来。

飕飕——

两声短促的破空声中,一道白色的剑光飞掠而过。

扑咚两声,两头追赶得最快的怪异,狰狞恐怖的头颅跌在了地上,灰白壮硕的身躯无意识地颤抖了两下,跟着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那道白色的剑光回旋之后,又再度朝后方飞了过去,落在了一身褴褛落魄装扮,依旧难掩风姿的尹一元手中。

“敬斋,速速带人离去!”

尹一元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的飞剑虽利,可驾驭飞剑所耗费的法力心神,消耗却是极为惊人。

再加上他当日出逃时,受了不轻的伤势,撑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

“尹师!”

孙敬斋见着尹一元晃了晃身,不由惊呼起来。

尹一元回望着远处不断靠近的“黑色洪流”,神色如铁,并不理会孙敬斋的呼喊,只是摆了摆手,“走!”

孙敬斋神色犹豫一阵,最后狠狠一咬牙,转身催促起前面的队伍,“快走快走!”

轰隆隆——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各种怪异的嘶吼声不断响起,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正在朝着前方逃窜的流民,听到这些嘶吼声后,更加紧张了起来。

这些流民里多数都是青壮和少年少女,比起老人来说腿脚是要轻便不少,可一路奔波早不剩下多少体力。

偶尔有人回头远望一眼,登时全身汗毛倒竖,双腿发软,几乎没有半点力气。

铺天盖地——

入目所见真正的铺天盖地的怪异和疫鬼,还有一些模样狰狞,体型硕大骇人的尸鬼,在茫茫的雪地、道路、山岭上,看不到尽头。

即便孙敬斋自诩三十年修道,又曾在峄山见过各种妖魔鬼魅,还有之前与尹一元深入雍州,几次差点落入这些妖邪之手,胆气心性远胜寻常人不知多少。

可见到此情此景,他亦是感觉心中的惊惧难以控制。

“若这世间都被这些怪异之类所占据,我还修什么道,求什么长生,就是安安生生活个三五年已是不易了。”

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他心中泛滥,只是回头看到尹一元独自面对那滚滚如洪流一般的怪异尸鬼,以及站在尹一元身后那些早吓得颤抖不停可依旧未曾逃离的老人,心中又升腾起一丝血性。

“抛妻弃子为修道,可修不得长生,求不得逍遥。人生倥偬三十载,终究是要做点事,终究是要做点事的……”

孙敬斋长叹一声,飘忽的身影忽然一顿,折身将方才两个回头望了一眼,就吓得失魂愣在那里的少年少女拉了起来。

他虽然通过辟谷之术,得了无暇之体,可服气御风,但并无多少道术在身。

此时此刻,所能用的不过也就是拉扯着两人,飞快逃离。

在他们的后方,飕飕的破空声不时响起。

尹一元左手抓着右臂,右手掐着剑诀,操纵着飞剑来回不断搅动穿梭。

他的额头上已然是汗水涔涔,身形更是摇摇晃晃,但依旧撑着,驾驭着飞剑破法伤敌。

这些怪异皮肤宛如金铁,虽说他的飞剑依旧能够眨眼可破,但一次次掐诀运用,渐渐的已然力有未逮。

三五头,十几头,上百头,皮肤或惨白,或剥落,凶残狰狞的怪异,宛如野兽般匍匐在地,不断朝着人群扑击而来。

“护住尹先生!”

忽然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蓦地响起。

却是之前那些愿意留下来的老人中,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这些时日,众人之所以能够逃离至此,全仗着尹一元的一口飞剑。

眼见此刻宛如潮水一般用来的怪异尸鬼,这些人爆发出了最后的决然,奋死扑击了上去。

“尹先生,快快离开!”

“先生,还请留着有用之身!”

“死吧死吧……我老汉痴活六十有七,不枉了不枉了……”

“啊啊,你们先来吃我……”

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和嚎叫,不断在尹一元耳边响起。

尹一元掐着剑诀的右手,颤抖不停,眼眶里滚滚的热泪不断留下。

“师尊啊,道子啊,你们让我下山行走,就是为了见这生民苦难的么?我辈修道之人,上求不得长生,下安不得黎民,所谓何用,所谓何用啊啊——”

他的心中在呼喊在悲鸣。

得遇真人时,心中雀跃。拜入山门之后,数十年苦修宛如烟云。

再入红尘,见了离乱,见了妖魔,见了鬼魅,若说心如铁石,超脱俗世,不过是一句空话,我终究是人啊,是个道人,这一腔的热血它尚未冷!

刺啦刺啦——

一头四肢着地,飞奔冲刺宛如饿狼猛虎一般的怪异,趁着那飞掠而过的剑光回旋的刹那,冲破了阻截,一个纵身朝着尹一元扑了过来。

“啊——”

一声宛如扯破嗓子的怒嚎,此前那个颤巍巍仿佛随时会跌倒的拄拐老人,猛然举起手中的拐棍,不闪不避地朝着这头怪异扑了过去。

咔嚓!

一个照面之下,老人被扑倒在地,骨骼碎裂之声响起。

那怪异尖牙满布的大嘴狠狠地一口就朝着老人的肩膀啃食了过去,老人的小半个肩膀几乎瞬间碎裂,血水飘洒一地。

可饶是如此,仅仅只有一口残气的老人,干瘦的双手青筋冒起,依旧死死抓着那扑击过来的怪异。

“啊——”

尹一元须发皆张,猛然暴喝一声,驭使着飞剑倒飞而回,白色的剑光闪过,将那头正在啃食老人的怪异一剑穿脑。

只是,不远处,越来越多速度奔跑得快的怪异已近眼前。

在那些怪异之后,行动迟缓的疫鬼和体型庞大的尸鬼尾随而至。

密密麻麻,无边无涯——

尹一元眼见着方才那老人大半个肩膀已然不在,被须发覆盖得乱糟糟的面容上,露出了狰狞之色,已然有些强撑的身躯,蓦地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双目之中更是犹如烈火灼烧。

“今日我便死在此处吧!”

嗡嗡嗡嗡——

飞旋倒回的白色飞剑落入尹一元的手中,再次不断的鸣颤了起来。

咚!

咚!

沉闷的脚步声,震颤得地面碎雪碎冰抖动不停。

黑压压的疫鬼和怪异之中,一头高有一丈,全身宛如用各种人皮缝制而成的巨大尸鬼,一步一步朝着尹一元靠近。

强撑着站在尹一元身前,似乎想为他阻挡片刻的老人们,一张张枯槁的面容上,无波无澜,在这一瞬生死全然看透。

眼见那尸鬼已然迫近在前,尹一元猛然闷哼一声,噗地吐了一口心头血在他的飞剑之上。

只见原本还是白亮有光的飞剑,瞬间变得赤红。

这是他昔年学得的喂养“法器”的一门禁忌之术,于道门而言,这等术法其实是邪道,需要施法者不断以自身的精血喂养法器。

然而,到了此刻,尹一元已经再无顾忌。

一口血喷出后,他整个人的脸色越加的苍白,站在那里便如风中烛火,似乎随时都可被扑灭。

飞剑的嗡嗡之声,越发刺耳。

饱饮了尹一元的鲜血之后,似乎这柄飞剑从原来不过二尺的长度,瞬间长到了三尺上下,有着一种妖异的血红美感。

尹一元拼着最后一口气,右手剑诀驱动着飞剑,似就要爆发出最后一击。一个“疾”字的咒令,已然到了嘴边。

呼——

正在这时,突然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拂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高天之上,黑云滚滚,有轰隆隆的闷雷声隐约响起。

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一手持剑,从天空落了下来。

第二百零八章 断后

大风席卷。

尹一元望着骤然在天空席卷而起的浓云,不又一阵失神。

片刻前,他已然见过阴霾的天色并无这般浓云,更不用说那隐隐闪烁的电光和掠过天际的滚雷之音。

咔嚓!

一道白色的电光骤然从天空落下。

轰隆一声,落在了尹一元身前数十丈的一处。

几头呲牙裂嘴,狰狞异常的怪异,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落下的天雷给轰成了交谈。

泥泞的雪地之上,焦黑一片,露出了一个直径七八尺的巨大深坑。

“这是……雷法?”

尹一元心头惊诧,这样的天雷落下,他自然知道并非是什么天罚,而是道法手段。

道门九宗,他这一脉是“真武宗”,修行的武道之中的剑术,和道法之中的飞剑。

锐气十足,杀伐第一。可算是九宗之中,杀伤力最强的一门。

所谓一剑破万法,真能够将飞剑炼到大成,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不过翻手之间,便是御剑飞行,逍遥天地,也只是等闲。

他修行飞剑三十年,如今而言,不过只是得了点滴皮毛,与其说是飞剑之术,还不如说只是在初阶的御剑术。

饶是如此,他下山行走期间,驾驭的祭炼短剑,也是凌厉非常,除非是峄山府君那般窃据神位的草头神,寻常妖魔鬼魅,皆可杀之。

只不过他前番深入魔巢,师妹陷在了那里,他又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拉着孙敬斋逃离出来,再护持着这百十号人难逃,已然是油尽灯枯。

更不用说那些个怪异、尸鬼,数量极多,以他的御剑术根本杀之不绝。

但骤然间见到天雷滚滚,还要那落在眼前的身影,他心头猛然颤了颤。

道法三千六百门,其中诸多法门多不胜数。

而雷法之道,向来是道法之中的顶尖传承,于此刻骤然见着同道,他多少涌起一丝喜意。

可随即望向那远处宛如潮水压迫而来的怪物们,那一丝喜色又转而云散烟消。

“尹道友,久违了!”

正在尹一元恍惚间,忽然见前方天空,施施然落下一个道人,那个道人一手持剑,缓缓转过身,似向他行礼。

“是……是你?”

尹一元从天上落下的人影后,登时一愣,跟着惊呼出声,“竟然是裴……裴道友!”

当日在越州峄山,两人并无太多交流,甚至最后尹一元离开杭家集时,也是悄然离去。但两人总算是携手对抗峄山府君。

此刻,在数千里之外的司州遇上,着实让他不得不惊奇。

尤其是,裴楚展露出来的气势和道法,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就让他感受到了对方比起在峄山之时,不知强出了多少。

裴楚亦是没有想到,会在司州遇上尹一元和孙敬斋。

他离开了凤唐县后,一路循着心头所感的方向前行。

在数百里外的距离时,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压力,等他一路以“绢云乘足”之法,赶到了此地时,最先注意到的是携带着一些青壮和少年少女逃离的孙敬斋。

不过他并未多打招呼,而是径直到了尹一元身边才停留了下来。

面对那黑压压不知是几万还是几十万的怪异、疫鬼以及尸鬼等各种怪物,他直接以“天罡五雷法”召唤来了天雷。

他一路救死扶伤,心性通达,并不需多做观想,《三洞正法》再度有了精进,已是练通了二十一处玄关穴窍,法力日增。

配合着“呼风唤雨”之术,运用起“天罡五雷法”更是得心应手,施展的雷法,即便不起法坛,也依旧有苍茫浩瀚的威压。

此时,伴随着裴楚的出现,天空之上的雷云滚滚,电闪雷鸣。

在轰隆隆的雷音响起后,密密麻麻的从北往南而下的黑影似乎都怔住一般。

地面之上的众多南下的怪物们,纷纷止步。

若是一般邪魔妖鬼,见到这般场景,早已经逃离,遁入不知到哪里去

可这些尸鬼、疫鬼之流的怪物,虽似有忌惮,却丝毫未曾退却。

反而不断地张牙舞爪,似咆哮,似嘶吼,充满了不甘。

“这些怪异?!”

裴楚简单和尹一元打过招呼后,目光就落在了前方不知数量多少的“尸群”上。

这时,哪怕是他自诩心性已然磨练出来,便是山崩地裂似也难改颜色,可见着如此之多的各种由人化作的怪物,心中也涌起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悲凉和寒意。

现在的他已然不需再往北去了解司州其他几郡和再往北的雍州,到底发什么了些什么。

摆在他眼前的尸群,足以说明了一切。

或许,还有其他叛军反贼以及地方官员割据之类的事情,但与这数万数十万的怪异尸群相比,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此前,我不过是有所耳闻一些疫气,如何就到了这等地步!”

裴楚心中疑问重重,这样的数万数十万庞大的尸群,声势滔天,可之前除了偶尔零星的怪异能够有所听闻之外,几乎未曾了解到更多。

吼——

就在裴楚召唤一记天雷,震慑住了众多尸群却步不浅时,一头体魄足有两丈高,浑身上下纠缠了不知多少尸骸的巨大尸鬼,仰天张开巨大的口器,发出一声咆哮般的怒吼。

茫茫的荒原雪地之上,四肢着地宛如野兽一般的怪异、行动迟缓却已非人的疫鬼,还有体型肥壮不一,但都每一个都巨大无朋的尸鬼,齐齐都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怪异嘶吼。

这些嘶吼最初还是稀稀落落,到后来仿佛被无形汇聚一般,竟是能与天空之上的浩大雷音相互抗衡。

那些嘶吼声里,似乎夹杂着许多的挣扎、愤怒、不甘,以及无穷无尽的怨气。

那仿佛被浓墨竟然的一方天地,在这些时候声响起之后,竟是有黑色的云雾腾起,震天蔽日,宛如黑云。

黑云里又浮现出了一张又一张痛苦、饥饿、哀嚎的面孔,一千张、一万张,不知多少生民的影子掩藏在了其中。

“道友小心,这些是孽障受疫气感染,全部已化作了疫魔,绝非常人能够抗衡。”

尹一元眼见裴楚召唤一击天雷之后,茫茫的尸群,并未后退,急忙高声喊道。

“尹道友,若还能走,还请带着众位乡人离去。”

裴楚面色肃然,扫了一眼那些虚弱的老人,再次冲着尹一元喊道。

望着那数量众多的尸群,还有尸群上方那缠绕着仿佛云翳般,无法散去的怨气,此刻他也无暇去寻找尹一元问个究竟。

第二百零九章 击溃

“裴道友,小心!”

尹一元望着裴楚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沉吟片刻,最终咬了咬牙。

一抬头从袖中扔出一条宛如丝带一般的长绳,那长绳仿佛活物,眨眼间就将围在他身前的一些个老人给缠绕住。

右手掐着剑诀的手指,虚空一转,那在周身盘旋着的短剑落入手中。

顷刻间,剑光暴涨,尹一元驾驭着飞剑,又用手中丝带似的长绳,拉扯着一干人等飞速朝难免遁去。

离地不过**尺高,速度亦称不上迅捷,但比起人行走奔腾已是快出太多。

飞剑之术,到了高深境界,人剑合一,御剑飞行,一去千万里。

云海飞涌,山岳奔腾,追风逐月,星海飞驰,较之世间任何神行之法与飞腾之术都不逊色半分。

而尹一元虽是三十年苦修,只练一剑,但于他道门“真武宗”一脉而言,亦不过是初窥神妙,距离那等玄妙之境不知还有多远的距离。

且人间王朝鼎立之后,那等玄妙之术法,他如今真武宗内怕已是不知多少年未曾有人修成,其中缘由尹一元也不得而知。

此起彼伏的嘶吼声中,几近二十人的老弱被尹一元强行以御剑之术远远逃离。

裴楚傲然离在漫山遍野的尸群前方,眉目清冷,右手抓着的却邪剑已是嗡嗡响个不停。

天空之上雷云滚滚,裴楚周身缠绕的狂风在尹一元等人离开后,越发的猛烈起来,周遭的碎雪碎冰枯树,全部被裹挟席卷了出去。

呼啸的风声之中,似乎形成了一个直径数丈,直冲高天的龙卷风。

裴楚人站在龙卷风中间,一手持剑,一手背负身后,道袍和发髻上垂落的头发飘洒飞扬。

嘎——

一声刺耳的嘶鸣蓦然响起。

一头距离裴楚最近的怪异,似乎承受不住被雷云的巨大压迫感,惨白的双目猛然转向了裴楚所在的方向,四肢飞速在雪地上刨了几下,张开长满了参差不齐利齿的大嘴,电射一般朝着裴楚扑了过来。

在这头怪异动弹了之后,其他周遭速度最快的不止是几十上百头怪异,亦是动了起来。

犹如豺狗、又似狼群,仿佛挡在它们面前的所有一切都要撕碎,已然是见不到半丝的人性。

在这些怪异之后,大量的行动迟缓的疫鬼、尸鬼、白骨骷髅等尸群,也如平湖骤然掀起的波澜,渐渐涌动了起来。

嗡嗡——

一阵清越的剑鸣声中,那头朝着裴楚飞扑而来的怪异,还未近身,就已经被他以“呼风之术”形成龙卷护身的风墙裹挟其中。

裴楚上前一步,手中的却邪剑,就已然将这头怪异斩杀得尸首分离。

嘶!

啊!

伴随着各种怪异刺耳的嘶鸣响起后,裴楚人借风力,一跃而起,飞入到了半空之上。

望着密密麻麻朝着他涌过来的各种怪异尸群,仰天抬手一招,“雷来!”

轰隆隆——

天空之上猛然雷声大作。

震天动地,一声接着一声,宛如擂鼓。

声震九霄,响彻四野。

黑压压翻滚不定的雷云里,数十上百道电光齐齐落下。

将被雷云和尸群上空升腾起的黑色雾气,使得周围暗淡下去的整片天地,照得通透明亮。

空旷苍莽的荒野上,方圆足足五七里的范围,全部被雷电的光芒所笼罩。

又有狂猛骇人的剧烈狂风,肆虐侵袭,一时间,这小小的一片天地仿佛如鬼蜮一般。

已经逃遁出了五六里远的尹一元,在雷声响起的刹那,只感觉周遭地动山摇,一股毁天灭地的声势仿佛就在身边炸开。

“雷法,雷法——”尹一元口中喃喃。

这等惊天动地的声势,比之当日峄山府君的岩石之躯还要强出不知多少。

他着实没有想到,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再次见到裴楚,对方道法竟然已经精进到了这等地步。

“钟天地之灵秀么?”他心中不禁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自认资质还算上乘,可三十年苦修,如今的飞剑之法,不过是勉强算是入门,想要人剑合一,达到化身剑光之类的高深境界不知何年何月。

可裴楚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然成前番他见过还是以依仗气血体魄的武人,蜕变成了能够召敕风雷的大能之士。

虽说道法万千,多有玄妙,可这般展现出来的实力,实实在在让他感到心惊。

在下山之前,他也曾从师门长辈之中听闻,如今大周气运混乱,道子颁下法旨,各宗各脉皆要入世行走。

除魔卫道,匡扶天下,便是为道门争夺这世间的人道气运。

而这般江山板荡之时,最是有被天地所钟爱之辈出现,或是豪杰之士,武力高强,起兵伐无道,四方景从,无往不胜。或是修行之辈,一通百通,道行法力一日修炼胜过其他人数月苦功。

如他从师门之中偶然听闻的道子,浮罗教的左瘸师和圣主等人,都是短短数年数十年就成就了其他道德全真百年才能有的道行修为。

裴楚能够在短短不到一年之内,修为如此突飞猛进,由不得尹一元不生出这等想法。

只不过,身后那雷霆霹雳的声势越隆,他越不敢停下,以长绳裹挟着二十多名老弱,再次鼓足余力,驾驭着剑光加速朝前疾行。

轰隆隆的雷光落下如珠帘,如雨幕,倾盖四野。

穹天之上风云变幻,滚滚的黑云仿佛下一刻就要跌落下来一般。

无数声嘶吼,从尸群之中不断响起。

体长一丈,两张,甚至达到三丈的巨大尸鬼,硬抗着轰然落下的电光,抓起地上数千斤的巨大石块,甚至朝天空狠狠投掷了过去。

庞大的尸群里,怒吼、撕咬、愤恨的各种呼喊声则宛如实质,甚至轰隆隆的剧烈雷声,亦难以掩盖。

左冲右突,似乎想要从笼罩在前方的强烈雷光里,突围出去。

只是一道道雷霆之力,强横非凡,一击落下,地面瞬间就形成了数丈的圆坑,不论是怪异、疫鬼,一击之下都化作了齑粉。强横非凡的硕大尸鬼和许多白骨所化的骸骨鬼物,亦只是勉强能够支撑。

尸群上方无数灾民流民的冤魂,化作各种形状,张牙舞爪,嘶嚎不停。

这些尽数由戾气、不敢所化的怨鬼鬼魅,若是往常,雷声一响,已然遁得毫无踪影。

可此刻,数万数十万汇聚,遮天蔽日,声势丝毫不亚于裴楚以“呼风唤雨”和雷法结合,召唤来的风雷。

隐隐间,竟然是有鼎立相抗衡的能力。

盘旋的那黑雾宛如活物,时而聚集化作鬼脸,时而散开成为一个个狰狞、痛苦的虚影,又时而汇聚,化作黑色的长龙,盘旋冲撞,似想要挣脱周遭如雨幕似的雷霆电光。

“竟是如此!”

裴楚人在半空,面色渐渐转白,握着却邪剑的右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

支撑着如此庞大的雷霆,比起他前番对付鬼城的郭来,还要费劲。

只是看着空中那疯狂扭动挣扎的黑雾,他心中隐约有了一层明悟。

他已然看出了这些黑雾,就是他之前在一些感染了重症的乡民身上的疫气。

其中,凤唐县县令郎浦和此前体内的疫气,和这些黑雾最为相似。

中了黑雾之后的普通人便受到感染,会成为怪异或者其他疫鬼之类的邪魔。

“这些黑雾,其实便是死去之人的一口怨气,一分不甘!”裴楚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换一方天地,生民死后宛如灯灭,自不会有这样的异状。

而这里道法显圣,神魂、灵体、鬼物,一切一切都非妄想。

“难怪郭来手中握有鬼城也要一路南逃,这般的情景,若直观来说,真就如数十万的流民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一切尽数要被其吞噬殆尽。”

吼——

就在这时,下方的尸群面对雷霆电光无抗衡之力,而那升腾而起的黑雾,却再度幻化了模样,形成了一个仿佛百十丈高的巨大身影。

凝实,黑暗,宛如神祇。

这黑影仰天狂吼一声,朝着天空上裴楚召来的雷云猛然狠狠打出了一拳。

轰!

滚滚的雷云顿时被这似有形,似无形的一拳给击溃了开去。

裴楚全身猛然一阵,法力牵引感应之下,人一下倒飞出去,差点从口中跌落下来。

那黑雾突破了雷云电光封锁之后,猛然化作一道洪流似的,朝着北面飞了出去。

裴楚稳住身形,再望向地面之上,狂猛的雷霆电光之下,大地焦黑一片,但又有许许多多的尸骸、血肉、骨骼,不断蠕动,不少体魄强横的尸鬼拖着庞大的身躯,跟着那黑雾,一起朝北转回。

第二百一十章 尾随

“往北而去?”

遍地的焦黑之中,裴楚跌跌撞撞落在了地上,遥遥望着朝北而去的那黑雾,还有地上仓惶逃离的尸群怪异。

茫茫的山野之上,遍地是各种被雷火烧灼后碳化的尸骸,密密麻麻,裴楚一时也不可尽数。

方才的漫山遍野的尸群汹涌而来,声势骇人,他也不知是几万还是几十万,但如今细细观察过去,大抵数量并未庞大到他所想的那么多。

其中尸群里有相当一部分的疫鬼和骨骸骷髅之类的鬼物,看着应该算是凑数而来,其中神魂怨气都被那黑雾所收拢,只是一点本能在跟着尸群行走。

雷霆过后,大量的疫鬼和骷髅骨骸之类的,基本不是成了焦炭,就是碎裂成了残骸

这些疫鬼和骸骨骷髅,实力大抵就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还要差上一些,数量虽是庞大,但对于裴楚来说倒不是特别麻烦。

毕竟都是死物,毫无神智只会,他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反而是那些怪异和尸鬼之流,一个速度奇快,力量胜过常人,且皮肉坚硬如铁,以裴楚的估计,寻常人至少要武秀才以上的实力才能够抗衡。

而尸鬼体型庞大,如蛮熊巨象,强大者能够抗住天空落下的雷霆,身体力量自不比再说,关键那等庞大的身躯,不知是由几百上千的流民饥民的血肉和尸骨缝补而成。

裴楚望着这些尸群怪异退避,长长吸了一口气,他二十一处玄关穴窍积蓄的法力,在方才一波浩荡惊雷之中,已然消耗殆尽。

呼风唤雨之术和道家雷法,其中最大的一个优势便是,不需达到多么高深的法力,便可通过敕令、天人交感、神通秘法,来施展这般惊天动地的秘法。

只是,哪怕借助的是天地之威,这等辐射达到了方圆近十里的大范围雷法,依旧让他有种法力耗尽的疲惫之感。

“趁此机会,当要查出这些尸鬼怪异的来历。”

裴楚将手中的却邪剑插回背上的剑鞘,目望北面浩茫的天空。

雷云溃散之后,天地再次大亮,唯有那黑雾似活物,朝着北面的天地逃遁。

裴楚此刻法力已尽,若是恢复少说也要三五日,只是他知道方才以雷法击溃了这些尸群妖鬼之流,此刻最是前去查探的时候。

况且他体魄亦是达到武进士层次,气血强大,又有诸多护身护体的符箓,昔日他仅仅只会“丹符履水”这门道法都无畏无惧,更遑论说如今。

主意拿定,裴楚当即不在停留,人如利箭出弦,追着那些尸鬼和疫鬼的踪迹追了上去。

他有“丹符式”的符箓在,加之体魄强横,速度极快。

不过他并未完全放开速度,只是不远不近地吊在散乱的尸群和疫鬼后方。

遇到落单的怪异或者尸鬼,又拔出却邪剑,一一将这些个妖鬼斩于剑下。

一路之上,裴楚也不知杀了多少尸鬼妖异之流,只是沿途真正见到了寸草不生,千里白骨的情景。

这些尸群过处,地面黑深深的一片,似有无数的冰寒阴气不断冒出。

偶尔经过几处村落已如鬼蜮,各种怪异、尸鬼追逐咆哮,俨然如这方天地是它们的游乐场所。

百十里的范围,不要说见到人烟,就是鸟兽都已绝迹。

天空之上游弋如云翳的黑雾,亦是懈怠着浓郁到极点的死气,一些个钻出雪地的凋零草木尚还有几分生气,可在那黑雾过后,立时枯萎、死亡,成为朽木枯草。

一路穿行了数十里的距离,裴楚来到了一处毫无半丝生气的荒村之中。

他一脚将一个晃晃悠悠的白骨骷髅架子给踢飞,这处荒村里恐怕已经败落了有数个月到半年,到处断壁残垣,偶尔从各家之中,有神智全无沦为鬼物的尸鬼似嗅到了他身上的生人气味,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

裴楚从这些鬼物的外貌上,能够依稀看得出生前都是村民,粗木麻衣已入布条一般挂在身上,惨白干裂的皮肤上偶尔还有一些撕咬的伤口。

这些疫鬼活尸在裴楚看来,基本上身上都有浓重至极的阴煞之气,只是体内空空荡荡全然没有了神魂,只是行尸走肉的一个躯壳。

“魂体分离,死后也不得脱身呐!”

裴楚无声地感叹了一句,随手料理了这些活尸疫鬼,心情却越发沉重了起来。

他所见的这次浩荡尸群里,除了那些怪异和尸鬼之外,其他的疫鬼、骷髅,其实多数都没有了神魂,或者魂魄不全。

而这些魂魄的去向,则是被远处那浓郁得似要滴出墨来的黑雾所裹挟。

这等手段,让他心中再次惊觉,隐约间想到了某些邪门手段,拘魂索魄的手段。

迈步走过这处四下破败,随处可见白骨的村落,裴楚一跃跳上了其中一间坍塌了小半的土屋房顶,远远望着前方晦暗、苍凉,毫无人烟踪迹的寂寥之景象。

“若是从此往北,到雍州都是这般景象,这世道……”裴楚幽幽叹了一声。

此前在其他州郡时,他所见的人间百姓生活辛苦,被妖魔所害,即便凄惨可如何都到不了这样的地步。

比较起来,那些能够逃到凤唐县时的饥民流民,已经算是好的了。

这样的场景,他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是有几个县,几个郡,甚至蔓延到数州的距离,那将会是一场何等的惨烈景象。

“事出必会有因!”

裴楚默然平静一下翻滚的心绪,再次起身追踪起那宛如覆盖大半个穹天的黑雾。

里面都是生民的冤魂所汇,按照常理,能够形成这般规模,而且懂得一路南下和逃遁,绝非是无意识的,而是有人在其后操纵。

或者,至少这些怪异、尸鬼肯定有一个主心骨在其中,甚至诞生鬼王魔头之流也不一定。

吼——

远方忽然一声怪异的尸鬼吼声响起。

“嗯?”

裴楚按下心情,顺着响起的声音望了过去。

又是一声跟着一声的怪异吼声响起。

茫茫的荒野之上,裴楚忽然看到了七八个在杂乱的雪地上飞速狂奔的身影。

“这周遭还有人?”

裴楚面露惊讶之色,一跃从土屋跃下,朝着那些飞奔的身影,追了上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助

惊慌的呼喊声在荒野上不断响起。

吼——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过后,四肢着地的怪异,宛如捕食的野兽般飞快地朝着前面奔跑的七八个人影追去。

“大家再跑快一点!马上就到了!”

距离得近了,才发现着七八个人影,竟然都是一群十多岁的少年少女。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全身套着破烂的衣物,一边飞奔一边朝后面一个略显得迟缓一些的身影大声喊道。

其他同样脏兮兮的人影,面色惊慌,但依旧还是紧紧跟在少女身后,飞快地朝前方奔跑。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不断响起。

空旷的荒野雪地上,这些少年少女的速度颇为迅捷,看得出至少都是练过武或者曾经有打熬过身体的。

只是,即便如此,在面对行动迅猛的怪异面前,依旧再被一点一点追上。

其他的尸鬼和骸骨妖鬼等,似乎在嗅到这些人身上的生人气息后,亦是受到了刺激,不断地朝着这些人追逐了过来。

“这些鬼物明明都南下了的,怎么会突然转头回来?”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女,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一声声嘶吼和急促的脚步声,心中的惊惧之情越来越重。

她在带着这些同伴出来之前,已经是确定过了尸鬼南下的情况,只是不想这些鬼物,竟然还会折转了回来。

如果只是一二头怪异,或者是一头强悍无匹的尸鬼,她都不至于如此慌乱。

可这次迎头碰上的,偏生是有数千上万之数的胖大尸群,这等规模的尸群,在她眼中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存在,不论是“义军”还是官府的官军,几乎对上之后,就被其完全所淹没,几乎逃走都难。

此前尸群在过境之时,他们亦只是用尽了各种保命的手段,才勉强逃过一劫。

咔嚓咔嚓——

难听到了极致的刺耳声音又在奔跑的这些少年少女耳中响起。

那是怪异长大嘴巴追逐猎物时发出的古怪声音,上下颚不断开合,似乎在咀嚼,又似乎在撕咬。

听到这种咔嚓咔嚓的声音,下意识的就会让人汗毛倒竖,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啊!怪物追上来了,追上来了……”惊恐的呼喊声响起。

在队伍后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速度相较于其他人要迟缓一些,被后方一头怪异追赶了上来。

那头怪异四肢着地,速度奇快无比,一跃而起,猛然将微胖少年扑倒在地。

黑色的利爪左右挥动,咧开到脑后根的大嘴,朝着少年的脖颈,就要咬了下去。

“王道平!”

前方正领头疾奔少女,闻声猛然一惊,忽一下转头顿住脚步,从褴褛的衣袖里掏出了一把巴掌长的飞刀,嗖地一声,就朝将少年扑倒的怪异甩了出去。

噗呲一声,少女甩出去的这把飞刀,出人意料的射入了几乎寻常金铁难伤的怪异头顶。

那怪异哀嚎一声,几乎瞬息间就不再动弹。

“快走!”

少女折会身急赶了几步,一脚踢开扑倒在少年身上的怪异,拔下了怪异额头上的飞刀,拉起倒在地上的少年,就要朝前继续逃离。

在这短短片刻间,她已经看到了远方,又有三头怪异飞快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扑来,更远处,则是各种尸群、骨骸之类的怪物妖魔。

“啊啊——”

那叫做王道平的少年在少女的帮助下,推开了身上的怪异,面色苍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受了不下的惊吓。

“快走!”少女伸手在拉起少年,又再度催促了起来。

“不……”叫做王道平的少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伸手推了一把少女,焦急道,“贞姐,莫要管我,我脚扭了,跑不动了,且留下来为你们挡上片刻,你快走!”

“不成!”

少女断然拒绝,拉扯起少年的衣袖,黑乎乎的面容上,双眼闪过一丝决绝,“我答应过叔父几人,定要看护好你们的。”

说着,少女一伸手将少年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竟是要在这般险境中,扶着少年逃离。

“贞姐!”

“贞娘,快走!”

“怪物追上来了!”

前面奔跑的五六个少年少女听到后方的动静,齐齐回过头,神情无比紧张地大叫了起来。

显然这个少女在这群人之中威望颇高,即便遭遇生死险境,依旧不曾抛弃同伴。

“贞姐,我来帮你!”

更有一个年龄差不多在十四五岁的少年急吼吼地跑了回来,似乎想要帮着少女,一起扶那叫做王道平的少年,一起逃离。

“赵川,你不许过来,你们快回洞里。”

严贞见前面的同伴们折返回来,顿时大急,高声冲着那些人呵斥道。

只是那个已经跑回来的少年赵川哪里肯听,从另外一边抓起王道平的另一条胳膊,加快逃离。

吼——

经过这片刻功夫的耽搁,后方的怪异们已然越追越近。

轰隆轰龙——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后方迫近。

一头足有一丈高的尸鬼,不知是因为生人血肉的气息还是什么缘故,大步迈开,庞大沉重的身体竟比那些如头野兽一般的怪异还要快出几分,朝着落在后面的三人追了上来。

“贞姐,你们不要管我了!”

被两人搀扶在其中的王道平大声叫了起来,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后方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随着这股压力而来的,还有浓郁到了极点的腥臭气息。

自雍州沉沦,司州受到波及之后,他们这些人虽年岁不大,可却已是久经生死考验。

被两人搀扶着行走的王道平心知肚明,若再这么下去,恐怕三个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在王道平一旁搀扶着对方的严贞,自也感受到了这种生死危机,另一手抓着的飞刀,再次朝后方甩了出去。

那飞刀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皮肤坚硬的怪异能够刺穿,这头一丈高的尸鬼亦不能幸免,被飞刀刺中了身体。

只是相比较起怪异一刀没入额头就丧失了行动力,小小的飞刀没入到了尸鬼的胸腹处,依旧对那庞大的身体产生不了任何的压力。

反而,刺激得那尸鬼怒吼连连,再度提升了速度。

轰!

又是一声沉闷的脚步声。

尸鬼庞大的身躯已然追到了几人身后不足五尺的距离,粗大的胳膊探出,朝着奔跑在前方的三人抓了过去。

感受着后面猛然袭来的恶风,三人齐齐朝着前方猛然一下扑倒在地。

正当三人再度爬起身,准备逃离时,忽然就听身后又是轰隆一声闷响,仿佛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三人顾不上这些,连滚带爬地朝着前面已经不远的一个小山坡的一个洞穴飞奔而去。

那里便是他们进来的藏身之所,只要进入洞穴,然后用岩石封堵上入口,哪怕是能够爬得进去的怪异,也没办法奈何的了他们。

就在三人跑了一阵,已经到了那小山坡的洞穴附近的位置,忽然发现,其他五个同伴在洞口前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一个个痴痴地望着身后。

“你们快进洞里!”

严贞将身上搀扶着的王道平放下,望着其他五个“兄弟姐妹”,连连催促道。

可前面五人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望着她的身后。

严贞这时似也反应了过来,跟着王道平和赵川一起回头望去。

就见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一人一剑,正在斩杀那些追赶他们的妖鬼。

方才追赶他们的那仿佛熊罴一般的尸鬼轰然倒地,七八头追赶上来的怪异尸首分离,全部倒在了地上。

受此动静的影响,又有许多毫无理智的妖鬼、尸鬼、怪异,不断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你们先找地方躲好,我将这些东西引开!”

一个声音从妖鬼的诸多嘶吼声中传出,在众人耳边响起。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凤唐县外

“好!”

轰然之声大作。

凤唐县县城外,密密麻麻的流民里三层外三层的聚集在了一起,望着一丈多高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麻木的神情上少有的出现了动容之色。

青壮的男子们呼啸着拍掌叫好,许多女子亦偶尔抬起头,仿佛干涸泉眼的双眸,泛起点点涟漪。

“唧唧唧唧——”

一些个十来岁的少年孩童,更是趁次机会来回跑动,兴奋得难以形容,口中模仿着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沉沦麻木的时日已久,许多人似乎到了此刻才感受到一丝生活中的细微喜悦,又或者说是一丝艰辛生存里,难得透过阴霾见到光明的空隙。

“裴真人的手段果然奇妙啊!”

郎浦和站在人群外围,望着高台上的一番表演,忍不住拊掌轻笑了起来。

他为官一任,自诩精通世情,但于细微处,或者说这些流民的内心把握,到了此刻,方才觉得前番依旧有些疏漏了。

“生民不易,却如野草,其实只要有一丝空隙,便可生根发芽,不屈不挠。”

以郎浦和的阅历和经验,他自是说不出那种广大流民聚集,除了真正的生存之外,其实还有某种意义上的精神缺失。

但内心之中大抵却隐隐能够感受得到,艰难困苦之外,若是能够让人的精神有一丝寄托,终究不会容易造成混乱。

“县尊,我听说这可不是裴真人前面留下的手段,而是真人的两名弟子所鼓捣出来的。”

站在郎浦和身边的季博才神色明显比之前憔悴了许多,黑眼圈挂在脸上能够看得出严重的睡眠不足,不过约莫是郎浦和大好后,身上所承担的压力小了许多,是以精神头还算不错。

“哦?”

郎浦和微微诧异,笑着道,“竟不是裴真人离开前留下的法子?”

裴楚前几日离开凤唐县,前往北地探寻具体情形,自然是知会过他的。

虽说裴楚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不论是驱邪除疫,还是管理流民,甚至是个人的神通术法武力,都堪称他最想招募的人才。

但毕竟裴楚在他眼中已是“世外高人”,强求不得,好在裴楚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在凤唐县,至少让郎浦和知道他过些时日还是会再回来。

且裴楚此次去北地查探一番,于凤唐县而言,也只有好处。

如今北面的州郡似乎消息在一夜之间就已经断绝了一般,除了偶尔有流民带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外,内中详情其实都不太清楚。

此前有人说北地雍州全乱,又有反贼叛军呼啸成群,还有说赤地千里,妖魔怪异成群的,种种消息不一而足,令人无从辨别其中真假。

至于派人往北去查探一番,更是不消说了,常备军里去了有两队人马,至今依旧音信全无。

有裴楚这等在郎浦和眼中实力强大的高德之士出马,至少能够带回来一些真正的消息。

季博才在一旁望着高台出神,又笑了起来,摇头道“倒也不能这般说,就是素素姑娘说这法子是裴真人提过的,只是她这次用上了。”

说到这里,季博才不禁又赞叹了一声,“这法子当真是好,人心人心,这可不就是让人心稳住了。”

流民汇聚城外,虽然以工代赈,勉强能有一口吃食果腹。

可到底经历离乱,聚在一起气氛沉凝,宛如一潭死水,保不齐什么时候,有人登高一呼就闹出事来。

这般弄些个节目,活跃气氛,却是让众多流民渐渐有了那么几分归属之感,连带着整个两圈城墙之内的众人,也渐渐有些生气。

这等手段,比起调度、规矩,安排处理诸多是非来说,却是更不容易。

人之情绪,终究是要有一个宣泄口才行。

“好!”

正在郎浦和与季博才短暂的交流间,里外围了好几层的人群,又再度哄笑叫好了起来。

距离的远一些的常备军士卒,以及穿插在人群之中维护秩序,提防意外的差役们,一个个脸上也露出了哄笑之情。

场中搭建起来的高台上,一个流民打扮的青年蹦来跳去,抓耳挠腮,原来却是在扮演一只猴子,正在为里外许多个灾民逗乐。

那青年看着颇为瘦弱,但身手却颇为矫健,尤其是这几日被选做上台表演后,还吃了几顿饱饭,精气神颇为不错,这一番腾挪跳跃、呲牙裂嘴,扮作个猢狲惟妙惟肖,惹得许许多多人大笑不止。

食虽只是勉强果腹,又有诸多规矩要遵守,还要做许多工作,可历经艰难的数千流民,依旧觉得幸运。

尤其是这几日里,那位素素小娘子搞出来的这个高台,每日虽只不过是小片刻光景的时间,却是整个凤唐县城外流民营地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甚至还有一些城内的居民,耐不住好奇,也来到城外凑凑热闹。

陈素站在高台之下,望着周遭热情洋溢的流民,双眸之中隐隐有光彩闪烁。

“哥哥以前曾与我讲,一个人活在时间,出了衣食住行,还有便是精神世界。兰老爷子也与我说过,统御之道,要拿捏住人心。人心散了,诸般念头就会冒了出来,再想要收拾,就只能以武力镇压,想要凝聚却是不易。”

她与裴楚离开杨浦县算起来其实不算长,但自身本就算得上聪慧,有经历诸多世情和鬼神之事,得遇许多人杰,成长之速不可谓不快。

在裴楚离开凤唐县之后,她之所以高出这个高台,找些流民之中有几分才艺的人来表演,一方面便是要让许多流民舒缓压力,另一个也是要给予这些麻木之人以生的希望。

人生艰难,可越是如此,越是不能沉沦。

少女望着众多流民,心中自有一番初生牛犊,敢为天下的豪气。

一阵阵叫好声后,高台上表演“猴戏”的那个流民,满面红光地冲着四周拱了拱手,一跃跳下了高台。

趁此间隙,忽然流民之中,一个高呼声突然响起了起来“素素娘子武艺高强,不知能否为我等展示一二?”

“嗯?”

正有些走神的陈素忽然听到这个身影,顿时回过神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次却不是流民,而是一个常备军士卒打扮的军汉,三十许年纪,颇有些军痞无赖性子,这段时间里一直跟在她后面一起防疫,名字叫做樊诏。

不过这人虽然口无遮拦,但处事懂得恩威有加,不论是调解流民矛盾,还是树立威信,都有些能耐,和陈素也算熟悉。

“对啊,素素娘子还请上台为我等粗鄙之人展露一番手段。”

那叫做樊诏的军汉声音落下之后,又有一个常备军的士卒声音跟着响起。

数千还未散去的流民里,许多男女老少的目光以都落在了陈素的身上,只是他们到底不像常备军,敢如此造次,但眼中的期待之色不言而喻。

陈素这些时日里维护秩序,多有出手教训一些不守规矩的流民,人气与日俱增,几乎渐渐赶上了这凤唐县的县令。

“呸!你们这些杀才,安敢将心思打到素素姑娘身上?”

高台不远的人群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参将王知神色不善,怒视着起哄的一些个粗胚军汉,吼了起来。

在他看来,陈素不过是个小姑娘,即便近些时日让人不得不高看几眼,可到底还是“裴真人”随行的“弟子”,一帮子没脑子的军汉语带调戏,着实是冒犯了。

那领头的樊诏和一干的军汉,顿时缩了缩脖子,舔着脸赔笑,期期艾艾不敢吱声。

“呵!”

站在高台下方的陈素见此情景,却忽然轻笑出声,朝前走了几步,开口道,“王参将,不妨事!”

她性格大方,行事大气,有裴楚在的时候,事事以裴楚为主,还不明显。

在裴楚不在之时,面对着这般情形,丝毫无半丝羞怯。

走到高台下方的一根木柱子旁,脚步轻巧地一跃跳上了高台,顿时城外数千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红氅艳丽,眉目虽非绝色佳人,却也清秀飒爽。

这等英姿勃发的女儿家,便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和嘱咐季博才之流,都未曾见过,更遑论许多底层出身的流民逃民之流,尤其是一些个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更是看得呆了。

陈素站上高台之后,环顾了在场里外好几层的数千之众,落落大方地拱手行了一礼,笑着道“各位父老叔伯,既然想看素素我演练武艺,我自是不能拒绝。”

轰!

陈素话音一落,在场的众人顿时雀跃了起来。

“好!素素姑娘要为我们演示武艺了!”

“素素姑娘威武!”

刚刚还被王知呼喝得低眉搭眼的军汉们齐齐再度起哄,一些个不知人事艰辛的孩童少年,更是欢呼沸腾,兴奋无比。

便是那些平日里沉默温婉,逆来顺受的妇人、闺女们,一个个看着陈素站在高台上,无甚神采的眼眸之中也不免流出出几丝异样。

陈素微笑着等众人哄闹完后,又轻轻伸手按了按,再次出声道“只是大家要看武艺,一个人练终究是无趣得很,不如……”

说到这,目光望向高台下方的人群里,指了指方才起哄叫得厉害的樊诏道,“樊伍长,可愿上来与我搭手!”

“啊?”

正笑得起劲的樊诏一下愣在那里,他是个嘴巴没把门的,起哄调戏几句算是不分大小,平日里也没人与他计较。

骤然被陈素点到名字,还真是有些意外。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却有些犹豫了起来,他的年岁差不多都大上陈素一轮,这也罢了,关键是他自知不是对方敌手,在这么多眼睛注视下,若是被一个小女娃儿给打败了,那这张脸真不知往哪里放。

“伍长,快上台去吧,露一手让兄弟们见识下。”

“对啊,伍长,你莫不是怕了?”

“伍长你这是自作自受。”

在樊诏身后几个年岁稍稍小些的士卒,嬉皮笑脸地叫了起来。

此言一出,不少距离得近的流民脸上都露出了戏谑的神色。他们远道而来,对于这些虎狼士卒和衙役们其实多有畏惧,此前不少人不守规矩,甚至挨过不少鞭子和恫吓,如今见着这个叫做樊诏的伍长吃瘪,不少人都有些快意。

“你们几个……”

樊诏听到身后同僚兄弟的起哄声,不由故作气恼地瞪了这些人一眼。

“樊诏,你还磨磨唧唧作甚?”

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又再度传了过来。不远处的参将王知,见着樊诏神色变化,不由吼道。

面对其他人,樊诏这老还能支吾几下,可被王知这么一吼,立刻如同被吓着了的小鸡仔似的,急忙挂起了笑脸,从人群中跑了出来。

等樊诏有些不情不愿地上了高台,下方的人群里轰然之声已经再次响起。

哪怕是流民之中,由于家人罹难,早已经没什么生气之人,此刻似乎也来了一点兴趣,抬头望向了高台所在的方向。

陈素面带微笑,声音清越如琴音,望着樊诏道“樊伍长,你适才想见识我的武艺,这一次可认真看好了。”

“哈哈……”

樊诏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到底是行伍出身,虽自知不低,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终究还是有了几分血性,拱手抱了抱拳,神色认真了起来,“还请素素姑娘多多指教!”

“请!”

陈素轻轻一甩红氅,抬手示意樊诏。

一番动作,利落干脆,甚为好看,再次引得高台下方的一些士卒和少数胆大的流民叫起好来。

“这位素素姑娘,当真别有一番风采。”

远处望着高台上这场比斗的县令郎浦和以及季博才,再次轻轻颔首点头。

他们虽是较之常人见多识广,但这样的江湖儿女,有武艺有手段,确实难得一见。

“哈!”

樊诏眼见陈素示意他进招,也不客气,忽然吐气如雷,大吼一声,双脚踩踏得高台砰砰作响,猛然一个箭步冲前,右手一记直拳,直攻向陈素的面门。

他的招数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陋,但这用的却是大周流传于军中的一套长拳,融汇了擒拿格斗,出手伤敌的手段。

这一拳只要陈素做出躲避,跟着就是有好几个招数套在一起。

只是,一拳出手,他才猛然惊觉,陈素竟是不闪不避,在拳头近到面门前,忽然伸手一搭樊诏的手腕,顿时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给掀翻在地。

“唉哟!”

樊诏一倒在地上,顿时惊呼起来。

这一下摔得其实不算重,但樊诏自知不敌,却是哎呀呀叫个不停,不肯再爬起来。

“哈哈哈……”

下方目睹这一幕的众多士卒流民,虽没能完全看清这番变化,但见着樊诏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顿时齐齐喝彩了起来。

“你这粗胚,当真是丢脸!”

下方的参将王知,见着樊诏一招败北,忍不住坡口大骂。

他虽是知道陈素实力不俗,能够跟随着“裴真人”左右的人,定然有过人之处,只是一个照面就倒下,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太痛快。

“王参将,不如你上台与我过上几招如何?”

陈素听到王知的呼喝声,目光顿时落在了王知的身上。

“我?”

王知闻言亦是愕然,随即连连摇头,“本参将可不能欺负你一个女娃儿。”

“将军莫不是怕了?”

不等陈素再开口,躺在地上痛呼不已的樊诏忽然一下坐起身,冲着王知高声嚷了起来。

王知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台上的樊诏恶狠狠道,“你这粗胚,是想挤兑本将不成?”

“将军定然是怕了!”樊诏嘿嘿笑了一声,“素素姑娘武艺过人,将军怕输了面上无光。”

“反了天了,本将这就上台来。”

王知故作愤怒,他自也是知道这些时日流民到来,上下紧张万分,如今稍稍松弛下几分,也乐得配合。

“哈哈哈……”

周遭一些个哄笑声再度响起。

呜呜——

就在王知走到高台之下,准备上台和陈素过上两招时,忽然远处第二层的外墙外,有牛角的呜咽之声响起。

高台上下众人齐齐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面上先是愕然,随即有了几分惊慌。

“这是……”

陈素柳眉轻蹙,左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

第二百一十三章 相救

茫茫的雪地荒野,嘶吼怪异之声不绝。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剑光闪烁,小山坡前的狭小山洞前,众多的少年少女,已然呆滞在那里。

“比,比我爹还要厉害!”

那个名叫做王道平的少年望着蜂拥怪异用来后,那个一人一剑就轻易挡住,丝毫不显得狼狈局促的背影,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众多少年听到这话,倒没有反驳。

王道平的父亲原本就是他们这些人父兄辈的头领,他们虽不太很衡量其实力,但昔日妖鬼南下,王道平的父亲单人匹马是曾经面对过众多妖鬼的。

只是——

已经过去的事,没有人会在想提起。

时间似乎才过去了几个月半年不到,可于他们而言,日夜挣扎在生死边缘,仿佛已经是数年光景,久远得有许多东西都渐渐变得模糊。

又是一头身高达到了丈五,看着仿佛就似一座小山一般的尸鬼,从远处冲了过来。

那地动山摇的声势,几乎让胆小的人吓得腿软发颤。

可不等众人惊慌逃离,不远处那个人影再次一跃而起,明亮的剑光宛如惊鸿。

尸鬼十多具残破尸身粘合缝补起来的庞大尸体碎裂,浓郁的腥臭气息弥漫开,只是这些个少年少女浑若不觉,只是哥哥将眼珠子瞪圆。

一个头发乱蓬蓬宛如个萝卜头一样的黑瘦女孩接着方才王道平的话,喃喃道“王,王道平,他,他比你还爹厉害,就是张大叔恐怕也没这般……”

“莫要说张大叔了,若张大叔在,我们可能就不用这样了。”

方才搀扶王道平的另一个少年赵川,跟着发出了一通感慨。

他们在这边已经有许久未曾见到活人,突然见到一个能够斩杀妖鬼怪异的年轻道人,着实有些震撼,又有些好奇。

这些怪异尸鬼之流,他们都称之为妖鬼,打得交道已有半年多的光景,习性和恐怖之处最是了解。

尸鬼力大无穷,怪异刀枪不入,疫鬼数量众多,骸骨魔总是冷不丁就冒了出来……还有许许多多多的怪异妖魔,恐怖和厉害之处各异。

就如他们觉得最常见也最难缠的怪异,他们这些人里唯有他们领头的“贞姐”,她手里的几把飞刀能够伤害到那皮肉如金铁的怪异,寻常的刀剑器具几乎无用。

之前他们这些人遇上了单个的怪异,对付的手段基本都是几个人做饵,然后由严贞以飞刀射杀。

若是有两三个怪异的话,他们就得用上一些陷阱之类的。

只是随着他们在这边沉沦的时日越来越长,严贞的飞刀到现在也没剩下几把,同伴也越来越少。

众人面对这些怪异尸鬼,虽少了一般人初见时的那种空去,但每一次外出寻找食物,基本上也算得上是刀尖上跳舞,稍一不慎,要么被妖鬼分食了,要么就是直接变作妖鬼。

裴楚一剑将那头丈五高的尸鬼斩杀,眉头紧皱,面露凝重之色。

远处,似乎受到打斗和生人气息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尸鬼开始朝他所在的方向汇聚。

此刻的他法力尚未恢复,尽管有符箓傍身,但想要不知疲倦地斩杀下去,却也不能。

感受到身后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忽然一跃而起,将一头似乎想要绕开他的怪异削飞了头颅,而后快速地扫了一眼身后。

“还不快躲好?”

众人第二次听到裴楚传过来的声音,这才如梦初醒。

“快,快,躲进洞里去!”

领头的少女严贞率先回过神,朝着洞口附近的其他人催促了起来。

她和其他的七名少年少女一样,在这短短的片刻,被裴楚展现的惊人武艺所慑,一时忘却了危险。

等到一众少年少女全部钻进了这处他们用来藏身的洞穴,严贞又回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阻隔各种怪异妖鬼的年轻道人背影,然后跟着一起钻了进去。

咕噜噜的一阵响动,那个小小的洞口似乎有石板摩擦的声音响起。

站在雪地之上,裴楚又一剑将一头怪异的头颅斩落在地,趁着间隙瞥了一眼那洞口已然封堵上,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怪异尸鬼之流,魂魄早丧,被那黑雾所掠夺裹挟,一个皮囊里其实都是疫气之类的感染后的吞噬本能。

那小小的山洞看着不起眼,但依托着一个小小山包,将洞口从里面封堵上后,若无智慧,想要打破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裴楚并未马上就抽身离去,而是一边斩杀着不断朝他涌来的怪异和尸鬼,一边慢慢朝另外一个方向推开。

同时,不再收敛动作,气血激荡之下,反而使得越来越多的妖鬼之流,朝着他追了过来。

就这样一边杀一边退,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斩杀的尸鬼、怪异、骸骨小鬼之类的已经有数百上千之数,他才开始慢慢收敛起气血。

脚步逃离的速度也加快了几分,又过了一段时间,能够追上他的尸鬼、怪异已然减少了许多,裴楚这才在一棵枯树干上停了下来,平复连番激战带来的几分疲劳之感。

“这些妖鬼,除非我能再以雷法击杀,若是这样一刀一剑,不知要斩杀到什么时候去。”

眼见并没有妖鬼再追着他,裴楚短暂的调息之后,又绕开了方向,朝着方才遇见那些少年少女们所在的小山坡跑去。

这一路所见,他对于这些怪异尸鬼的警惕已然提到了最高。

这些东西或许对他来说,并不能构成直接的威胁,但对于普通人,甚至练过道法武艺之人,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且由于怪异和尸鬼的疫气深重,哪怕是面对大军围剿,都是无用。

妖鬼之流的疫气感染,只会越来越庞大,杀之不尽,越聚越多。

“难怪在司州北地,已然见不到什么人烟。”

有怪异、尸鬼这样速度奇快的妖魔鬼物,真正能够逃离的人都是极少。

望着北面方才那一大团裹挟着冤魂的黑雾离去的方向,裴楚心中悲凉,在那里恐怕又不知有多少怪异怪物汇聚。

这一次劫难是他从未想见的,哪怕他脑海里有前世记忆的丧尸防疫之类的法子,可面对这些神话侧的手段,一时也未能想出遏制手段。

这些怪异不比行动迟缓的丧尸,组成及其复杂,或许称为他所理解的“亡灵天灾”比较合适。

如怪异尸鬼个体战斗力极强,骤然袭击之下,恐怕一城之人都难以幸免,且由于感染疫气之后,即便当时逃脱了,不需多久,又会发作。

当流民之中出现了怪异,几乎就意味着周遭有大量的妖鬼尸群。

想到这里,裴楚心中又再次一惊,他离开凤唐县已经有五七日的时间,那边不知此刻又发生了什么。

“想找到那几个少年少女。”

尽管心中有些担忧,但裴楚并未立刻折身返回。

他在北地穿行了数百上千里,沿途除了最开始还能见着一些流民,在进入到这些妖鬼尸群的势力范围后,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活人。

若想要探听更多的消息,还是要先找到他们才是。况且,在这妖鬼尸群核心,他若不出现,恐怕这些人终究是活不成的。能逃得一次两次,不可能一直都会幸运下去。

一路紧赶慢赶,当裴楚再次回到之前那一座小山坡时,就见山坡下那个小小的洞穴口,封堵的石块还是石板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黑溜溜的眼珠透过缝隙,正警惕地朝外面张望着。

“出来吧!”

裴楚走了过去,冲着小小的山洞口招了招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围城

凤唐县县城外。

两层新修筑的土墙环绕着整个城池,形成了两道天然的屏障。

土墙高低不一,有五六尺的也有一丈左右的,内外两道,距离城门相聚二里和五里。

这点距离若是高低不平的地势,其实并不算短,但对于司州的平原荒野,毫无阻隔,视野极为清晰。

只是,站在高台之下的众人,视线被诸多土木屋和两道矮墙阻隔,并不能望见远处到底发生了何时,只是隐约间那随着北风传来的呜咽之声在耳边响起。

数千流民片刻前还沉浸于久违的轻松气氛,伴随着那传入耳中的怪异嘶吼,许多人脸色大变,在这一刻隐隐慌乱了起来。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嘶吼之声,甚至之前几次亲眼目睹了亲眷家人朋友,骤然疫气爆发,化作怪异肆虐的场景。

嗡嗡的杂乱之声在人群里倏然响起,还算有秩序的人群里依然有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想要寻找方向逃离。

“肃静!”

猛然一声暴喝在人群之中炸响。

常备军参将王知收敛了方才的嘻哈的笑容,面色如铁,一跃跳上高台,吐气如雷,朝着人群暴喝一声。

“常备军,众衙役,维持秩序!”

场中许多同样失神的士卒和衙役在王知的暴喝声中,立时回复了清明,朝着已然有些慌乱的人群,开始涌了出去。

有些慌乱的流民在士卒的驱赶和威慑之下,顿时又稍稍收敛了起来。一些个别有用心,或者懦弱胆小之辈,亦不敢造次。

凤唐县上下对于流民算是极为不错,但若敢有人放肆造次,砍起脑袋来也不会手软。

城门口不远的矮墙下面,现在还挂着十七八个脑袋在那里。

“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人群外围的县令郎浦和以及主簿季博才两人,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这时亦挤到了人群中间的高台下方。

两人算是县中诸多事务的主心骨和实际操持者,今日难得的有片刻闲暇,不想又似乎闹出了事端。

“县尊,末将这就让人去查探!”

王知站在高台上,转头冲着郎浦和行了一礼,又抬头遥遥望了一眼远处,面色阴沉无比。

此刻,他的心中已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虽无道法神通,武艺大抵也就在武举人左右,可到底是行伍出身,心性之中对于某些危险的来临自有一些感应。

而且,凤唐县两道防护的临时城墙外围,原先在三十里处都设有哨卡,驻扎了几人到几十人不等的士卒。

这些士卒一方面的监控南下的流民,一方面则是为了提防周遭的乱军和叛军。

此前几次的流民到来,基本上都有人传回消息,让县中能够早做准备。

不过,随着近一二月以来形式渐渐严峻,不少外出的哨卡都出了意外,往往一个哨卡兵卒全员不知所终,这些个哨卡便从最初的三十里,收缩到了十多里的距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怕是王知自己隔三差五不时带人在外围巡视,但他也能从随行的士卒里看到恐惧。

只是,到了此刻,他都没有见着一个哨探回报,想来其中定然有意外发生。

就在王知准备点人去远处查探一二时,忽然在他身后的高台旁,那个常备军的伍长樊诏忽然惊呼出声“素素姑娘!”

众人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已然从高台飞掠而下,快步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王知看着那一跃而下的身影,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也不再教其他人,跟着一跃而下,快速朝外围的第二层矮墙跑去。

正当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高台,跑向远处。

忽然,一声怪异的嘶吼声,宛如闷雷从远处传了过来。

县令郎浦和此刻已然通过梯子,爬到了之前的高台上,抬头朝着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遥遥的远处,似乎凭空有了一大片暗色的阴云,正朝着凤唐县涌来。

郎浦和心中猛然一惊,急忙朝着下方的季博才等人喊道“快,传令下去,百姓退到城内,常备军士卒备战!”

“县尊这是……”

高台下方的季博才,听得郎浦和的呼喊,一时还莫名所以。

刚想要问出口,陡然就惊觉地面似乎震颤了起来。

遥远的天际,似乎有浓烟和阴云滚滚,铺天盖地,朝着凤唐县涌了过来。

“快,让城外的百姓入城!”

季博才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朝着身边的一些个士卒和胥吏,大吼出声。

众多聚集的流民和士卒,在远处传来的嘶吼声和弥漫开的阴云逼近时,已然再度有些混乱。

骤然有听得两位首脑人物的呼喝声后,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

好在凤唐县内外不论士卒巡礼,还是诸多流民,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整顿和安排,虽然慌乱,但到底没有完全失了秩序。

在众多衙役和胥吏的组织下,轰轰轰的人群瞬间仿佛潮水似的,朝着凤唐县城门处涌了过去。

在流民外围,负责警戒维持秩序的常备军,则早已开始汇聚。

换做其他州县,常备军这等杂役兵并无多大组织纪律性,但凤唐县的这一支,早在数年前就收到了郎浦和的重视,之手又收罗了不少军中将校的调教,就算还不是强兵,却也可称之精锐。

昔年大周朝军中本就是强兵猛将无数,又颇有秩序,是以能够镇压得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不敢翻身。

一些个军中练兵之法,哪怕只是流传出一二点,有心者愿意花费些时日,终究是能够整顿出一番模样。

短短时间之内,周遭的常备军三百步卒,长戈长矛在手,已经列好了队。

战马嘶鸣不断,又有三百骑兵汇聚。

相比较起步卒,这些骑兵才算得上是凤唐县能够在此间立足根脚的重要战力。

只是,此刻这些骑兵胯下的战马不断嘶鸣,甚至有些还出现了腿脚发软和后退的症状,似乎感应到了某种莫名的危机。

不等众多流民涌入城内,也不等常备军诸多士卒整顿完毕……

轰隆隆!

地面的震颤之声越来越大。

吼——

震天的嘶鸣从远处不断传来!

站在高台上的郎浦和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忽然一屁股坐倒在了高台上。

他的目力不算强,可在高台上却已见到了黑压压许多的身影出现。

“县尊!”

高台下正调度着诸多胥吏衙役,组织人手的季博才,忽然察觉到郎浦和坐在粗糙的木板上,不由高呼起来。

这些时日郎浦和虽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到底是大病初愈。

面对这骤然发生的异状,其他人可以有事,但一县之主的郎浦和却不能出现意外。

急忙几步冲上高台,去搀扶郎浦和,想让对方快点进城。

“博才,今日已无退路!”

郎浦和一把甩开了季博才搀扶的手,脸色惨然,望着季博才道,“你快逃命去吧!”

“县尊这是甚话?”

季博才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忽然一转头望向远处的两道围墙之外,一下也是愣在了那里。

轰隆!

又是一阵震天的轰鸣响起。

凤唐县城门外五里的第二道矮墙,沙石飞起,轰然倒下。

一个高过两丈的巨大尸鬼,从矮墙挤了进来,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声震人心魄的吼声。

在这头尸鬼之后,数十上百个疫鬼摇摇晃晃爬了进来。

跟着就是那差不多五六尺到一丈不等的围墙上,一个又一个惨白的怪异跳在墙头,呲牙裂嘴地望向凤唐县方向。

密密麻麻的尸群怪异数量约莫有一两万,巨型庞大的尸鬼一眼望去就二三十头,狰狞恐怖的怪异也不过是过百。

其中数量庞大的疫鬼还有着比较鲜艳的衣着服饰,看得出沦为怪物的时日并不长。

这尸群的规模,比之裴楚当日在旷野上,以雷法阻隔的数万数十万之数,远远不如。

可对于此刻的凤唐县而言,这般的疫鬼尸群,已然是倾覆之危。

“天亡我凤唐县,天亡我大周?!”

季博才望着那冲破了围墙的巨大尸鬼,还有许多宛如野兽猢狲的怪异,双腿一软,与郎浦和一样坐倒在了高台上。

以往一两头怪异妖鬼,骤然出现就已经搅得凤唐县苦不堪言。

如今这来了不知多少,这全县哪里还有活路?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郎浦和在一旁失声喃喃,他一直撑着一口气,相信大周其他处虽是混乱,可绝不至于到了这般境地。

最不济也就是诸多乱兵乱军割据,占山为王之类的。

这些怪异妖魔鬼怪之类的,即便又发生,但从来没想过会形成这般庞大的规模。

此刻见之,忽然就觉得数年辛苦操劳,全然无用……

第二百一十五章 抵御

轰隆之声大作。

第二层的矮墙已被庞大的尸鬼先后推倒,一个个豁口里,大量的疫鬼骸骨之类的妖鬼宛如潮水的涌入。

嘶嘶——

咔咔——

诡异爪子和牙齿的摩擦声,在风中不时响起。

一头接一头的怪异,或是顺着矮墙的豁口,或是凭借强大的力量和速度,径直越过第二层的矮墙,张牙舞爪地朝着近处第一层矮墙涌来。

三里多的距离,对于行动迟缓的疫鬼骸骨妖鬼之类,还需要走上不断的时间,可对于速度迅猛的怪异而言,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再次跳上了距离城门不过二里的第一层矮墙。

矮墙上此刻还有百十个来不及逃离的流民青壮,一个照面间要么被怪异撕裂,要么感染疫气,要么仓惶逃离,混乱成了一片。

叮叮——

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陈素从高台上跃下后,就飞快地朝着外间的两层矮墙跑去。

只是,她才刚抵达第一层矮墙,一头体型颀长的怪异已迎面撞了上来。

尖锐的利爪足有两三寸长,光溜溜的皮肤已见不到什么遮蔽的衣物,一张开到脑后根的大嘴满是尖锐细密的利齿,完全异化的头部双眼似已不能视物,可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反应。

尤为诡异的是,这头怪异后背上有一根根尖锐的骨刺从背脊突起,越发显得狰狞恐怖。

显然这怪异并非寻常异化,已经看不出太多像人的地方。

陈素这一年以来身量已渐渐长开,可和这怪异颀长的身躯比起来,格外的娇小玲珑。

一刀逼退了这头怪异之后,陈素翻身一跃朝后跳上旁边的矮墙,望着不远处跌入脏乱的泥地里的怪异,秀眉倒竖,面色冷若冰霜。

方才这短短的照面碰撞之下,她手中的短刀已然磕碰出现了几个豁口。

这把短刀是她和李霁互换而来的,虽不及她在杭家集用环首直刀重铸的那把好,但也算是好铁。可方才她劈砍在那怪异身上时,那怪异虽被她一道劈飞,但短刀落下时,简直像是在砍金铁,并未对那怪异造成多大伤害。

“上次见哥哥轻松一剑就将这些妖物斩杀,我还当特别容易呢。”

陈素双目之中绽放冷光,前番裴楚斩杀起这些怪异来几乎手到擒来,当时她未曾太过在意,但现在亲自动手之后,才发觉并不简单。

不过,她并不灰心丧气。

一来她自是知道裴楚手中的却邪剑是法力通天的高人陈靖姑所赠,非是凡兵,破法诛邪本就不再话下。

再一个就是裴楚得“九牛神力”本就比她强得多,就算普通凡兵在手,如裴楚、张万夫、兰颇他们那等都达到了武进士以上的人物来说,也足以对付。

扑咚!

又是一声闷响。

陈素从矮墙一侧越开,抬脚又将一头扑向她的怪异给踢飞了出去。

这些怪异力量强大、速度奇快,但也是相较于普通人来说,差不多就是个个都达到了武童生到武举人的水平。

但相较于武举人这一层级的武人,主要是怪异的皮肤坚韧如铁,应付起来比较棘手,但只要不是被七八头、十几头包围住,想要从容应对脱身,并不算困难。

“只是我能逃,其他人又当如何?”

陈素望着周遭矮墙上一个又一个跃上来的怪异,一颗心已然沉入谷底。

叮叮当当——

又是一连串的脆响在回荡。

四头体型不一的尸鬼,似乎被陈素身上强烈的气血所吸引,一次又一次地朝着陈素发起了攻击。

但每一次都被陈素或躲开,或劈开飞了出去。

吼——

又是一声嘶吼。

远处越来越多的尸群涌入,其中方才打破了第二层矮墙的巨大尸鬼,一步抵得上常人三五步,也已经到了第一层的矮墙左近。

陈素一刀狠狠将一头怪异劈飞,呛啷一声,她所用的短刀已然不堪重负,完全断裂开来。

“愧对李霁了!”

陈素瞥了一眼手中的刀把,无声叹了口气。

这短刀虽是互换之礼,但礼物在于心意,虽断裂毁了有些心伤,但她并非那般矫揉扭捏之人,随手就将刀把朝着一头怪异扔了出去。

“嘿!”

突然一声闷哼在陈素身边响起。

参将王知手握一截断刀,杀到了陈素身边,相比较起陈素的毫发未损,王知头发散乱,身上的甲胄已有破损的迹象,明显要狼狈许多。

他武道修为和陈素相差不大,但一身重甲,又无“丹符式”符箓的轻身之效,是以行动起来要缓慢许多。

“素素姑娘,这些怪异皮肉如铁,寻常刀剑难伤,快退入城中!”

王知须发飞扬,一刀将一头怪异劈飞,冲着陈素大声吼道。

“王参将,此前你是如何对付这些怪异的?”

陈素凭借灵敏的身手,躲开两头怪异的扑击,左右飞起两脚,将两头怪异踹飞了出去,快速转头冲着王知问道。

“火烧!”

王知面色凝重到了极点,大声呼喊回答,“怪异在异化的最初半个时辰,刀剑尚且能伤,久了就无其他法子,只得以渔网夹棍控制住,再以大火烧灼。”

“原来如此。”

陈素再次一脚踢飞一头怪异,越发明白其这些怪异的棘手之处。

吼——

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响起。

正辗转腾挪的陈素和王知两人忽然就惊觉眼前一暗,一个魁梧到骇人的庞然大物已到了两人跟前。

尸鬼!

一头丈五的尸鬼脚步轰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二人身侧。

尸鬼丈五的身高已是极为骇人,更令人恐怖的是其极为肥大的身躯,不知多少个死去之人的尸体缠绕缝制而成,远看宛如破布一般,到了近距离,才能够发现,那些在腰腹后背一张张露出的人脸,甚至双眼还能够转动,嘴巴也会开阖。

有着难以形容的诡异。

这头尸鬼一到了两人面前,合抱粗的巨大左腿立时抬起,朝着两人狠狠地踹了过来。

砰地一声闷响!

王知被一个怪异纠缠住,闪避不及,整个人顿时被踢到了矮墙上,重重砸了进去。

那尸鬼也不追赶王知,仿佛只是随意踢飞了挡在上前的一个小虫子,又大踏步地朝着前方的矮墙走了过去。

几头游弋在周遭的怪异,一见王知受创,顿时齐齐再度涌了上去,似乎想要趁此机会将对方撕裂一般。

陈素赶忙上前,手脚翻飞,将怪异踢飞了出去,又一把将晕乎乎的王知从矮墙之中拉了出来。

跟着一手拖拉着王知,几步越过矮墙,急忙往城内逃去。

以两人武举人的实力,面对如此之多的怪异和尸鬼,也没有能够力敌的可能。

尤其是丧失兵器的情况下,面对尸鬼和怪异,几乎都不破防,难以造成伤害。

轰隆!

尸鬼又再度击溃了第一层的围墙,一些个怪异已然从墙内跳了出来。

两人一跃下了矮墙,远处的流民已然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了城门口。

数百汇聚的常备军,此刻正挡在流民外围,只是,这些人见到了那众多怪异、尸鬼和疫鬼等各种怪物冲破围墙的场景,这些士卒之中许多人亦是面如土色。

只是全凭着一腔血勇,还有平日里郎浦和和王知的调教,才堪堪能够稳住阵脚。

“天亡我凤唐县啊!”

王知被陈素拖拉了一阵,稍稍回过了神,望着密密麻麻的流民挤在城门前,各种慌乱的呼喊声响彻一片,心中悲凉无比。

他此刻已经不苛求自家所带的常备军能够如何了,若是遇上叛匪之流,这些人还能够有血气,可面对怪物,哪里能够敌得过。

陈素亦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人力渺小,面对这成千上万的怪物,她勉强自保都不容易,想要抗衡,几乎无力。

若是裴楚在的话,还能够有术法手段,而她的拳脚刀剑都难以伤到那些怪异,宛如巨象一般的尸鬼,力量骇人,她又不可匹敌。

忽然,她看到了矮墙之后一间间颇为密集的土木屋,猛然一下惊醒,冲着失魂落魄的王知高喊道“王参将,用火来阻拦这些尸群!”

“火,对,要用火!”

王知被陈素这么一喊,一下也如梦初醒。

第一层围墙和城门之间,这一段空隙,此前建造了颇多流民用以躲避风寒的土木屋,许多木屋之上都是茅草干柴,若是引燃……

“常备军!”

王知陡然暴喝出声,声如惊雷,震撼四野。

正茫然无措的常备军闻言齐齐一震,只听王知的声音再次响起,“放火阻隔!!快!”

话音落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常备军众人,一下反应了过来。

其中方才上台与陈素过招的樊诏一下叫嚷开来,“兄弟们,随我用火阻拦!”

一边说完,一边快速朝着城门前一个被胥吏们升起烤火的火堆跑了过去。

陈素和王知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眼看后方行动了起来,两人一左一右,从身旁不远的一间木屋里,拆下了两个粗大的木棍,再次抵挡起那些个从围墙跃入的怪异起来。

在围墙之外的远处,晃晃悠悠越来越多的疫鬼,正一步步涌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我要日月换新天(上)

砰砰——

一阵阵的闷响不断响起。

面目狰狞的怪异身影被粗大的圆木打飞,落在地上,颀长尖锐的四肢扒拉着地面,发出一声声的嘶吼,再度一跃而起。

陈素双手挥舞着和她体型完全不成比例的粗大圆木,狠狠一个扫击,再次将两头从后方朝她扑来的怪异打飞,又一个折身将远处一头似想要偷袭王知的怪异当头狠狠砸了一槌。

远处的矮墙处,再次靠近的巨大尸鬼怒吼着,正不断捶打着矮墙,猛烈到了极点的力道,将数千人花费了十多日铸造的矮墙,撞得摇摇欲坠。

王知手中的粗大柱子挥舞如风,不断横扫着一头接一头跃下墙头的怪异。

他身后就是凤唐县,城门前此刻拥堵的流民还未完全进入,即便里面的人心狠手辣之下,想要关上城门都不可能。

而一但被这些怪异突然城门,立刻就能长驱直入,杀入城内。

那时,全城上下恐怕真的再难有活人。

“孽障,来啊!冲着老子来!!”

王知怒吼连连,与陈素一样,不断吸引着跃入矮墙之后的怪异的注意力。

这些怪异基本上就已经是本能行事,少数身体内还残留着魂魄的,亦是被疫气侵染后,浑浑噩噩,只知道撕扯生人。

对于这些怪异来说,遇到了陈素和王知这样气血旺盛之人,便如在黑夜之中见着萤火虫,注意力全数被吸引,对于远处哄闹的流民,似乎都未曾注意到。

再加上陈素和王知两人有意的阻拦,几乎让越过矮墙后的怪异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人身上。

但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轰隆一声巨响再次震天动地。

一头又一头体型庞大的尸鬼已然推翻了矮墙,再度朝着矮墙和城门之内的这二里长的区域走了进来。

在庞大的尸鬼身后,成千上万的疫鬼和骸骨妖鬼,晃晃悠悠地攀爬过碎裂的土墙,张开枯瘦脏乱的双手,胡乱扒拉着前方,似溃堤的水流一般涌入。

这些体型硕大的尸鬼一推翻了矮墙后,陈素几乎瞬间就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压力。

手中粗大的原木狠狠砸在了一头朝她靠近的尸鬼身上,发出砰砰的闷响,陈素双臂发麻,那迎面走来的尸鬼却毫无所觉。

即便她随着身体长成和适应,又每日勤勉打熬武艺,力量已然超出一般武举人,接近二牛之力,可面对这些不知是多少尸骸被拼接而成的诡异尸鬼,依旧有些不敌。

手中的原木高高飞起,砸落在地上,几头早在旁边觊觎的怪异,趁机齐齐朝着陈素扑了过来。

动作迅猛有力,宛如疯狗饿狼。

“哈!”

陈素平复了一口气倒退两步,快速飞起数脚,将正面的几头怪异全部踢飞了出去。

刺啦——

身后的后背处,却忽然响起一声犹如沙石摩擦的声音。

一头怪异抓住了一丝间隙,寸许长的尖爪狠狠地朝着陈素的后背挠了过去。

这尖爪已完全漆黑一片,上面缠绕着疫气,普通人若是被抓在,不说破腹开膛,撕扯下皮肉,单是那疫气的感染,顷刻间就能够让一个化成疫鬼。

只是,这一爪抓挠在陈素后背,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陈素感觉到身后的异动,急忙再起一脚,宛如蝎子一般,将这头怪异再度踢飞。

这一击之后,她心中也陡然生起了一丝寒意。

若非她身上一直携带着裴楚此前交予她的“一炁保身符”,在符箓之中的天罡炁耗尽之前,能够起到防护作用,就刚这一下,她就不能幸免。

“再这么下去,怕是我今日也要死在这里了!”

陈素长吐了一口气,身形灵动如飞鸟一般,又跃上旁边的一座木屋,抬脚噼啪两下,将几根原木朝着大步挺进的尸鬼踢了过去。

那尸鬼口中发出震天的嘶吼声,随意地将撞在身上的木柱之类的拍飞,大手张开朝着陈素的身影又抓了过去。

陈素急忙又往后快速跳跃了几步,躲开了几头怪异的纠缠,远远撇着被尸鬼推翻的矮墙里越来越多涌入的疫鬼和骸骨妖鬼,内心越发的急躁了起来。

轰!

正当陈素躲避开几头怪异和妖鬼,忽然轰隆一声,在她身侧不远,不知何时,又有一头体型过丈的尸鬼杀了出来。

这头尸鬼或是体型还不算特别巨大的缘故,骤然一击,狠狠砸在了陈素的后背。

小姑娘虽已有诸多厮杀磨练,但如这般仿佛置身战场,四面皆敌的情况却是第一次。

一个不留神之下,人几乎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嘶嘶——

咔嚓——

各种怪异妖鬼的声音响起。

被陈素一次次打倒,却依旧未曾受到重创的怪异妖鬼,循着陈素落下的方向,飞快地扑了过去。

陈素一落地就想要翻身跃起,但两头怪异已经朝着她扑了上来。

她手脚并用,踢飞了这两头怪异,又有骸骨妖鬼,全身几乎就如同一句骨头架子,朝着她的手脚抓了上来,跟着又有数头怪异,从各个方向跃出,齐齐扑向陈素。

陈素身怀大力,体魄雄健,又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杀,全身上下气血滚滚,犹如夜中明灯,对于这些诡异生物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若非如此,这些怪异妖鬼之流,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就已经朝着城门前涌去。

砰砰砰的怪异和骸骨妖鬼不断涌上,又不断被陈素踢飞打飞,跟着又有许多怪异妖鬼再度扑上。

短短片刻间,朝着陈素涌去的怪异和骸骨妖鬼之流就达到了数十之多,滚滚的尸群形成了一丈多高的山包。

饶是以陈素远超寻常武举人的力道,一时也被纠缠按压住,也挣脱不得。

咔呲呲的摩擦声不断响起,尖锐的利爪和锋利的牙齿,不断朝着陈素撕咬。

“一炁保身符”所带来的护体之效,骤闪骤灭,几乎片刻间,藏在陈素怀中的三张“一炁保身符”就有两张耗尽了其中蕴藏的天罡炁,化作黑色焦炭消散。

唯有剩下的一张,面对不断朝着她扑压而来的怪异妖鬼恐怕也再难支撑下去。

“一炁保身符”护身效用极强,摔打和遭遇重击对其消耗其实都不算大,关键在于,这些尸鬼、怪异身上所携疫气,无孔不入。

人置身于尸群之中,那层层绕绕的疫气不断侵蚀,是以符箓中的天罡炁急剧消耗,难以持久。

“不想我却要死在这里了!”

陈素竭尽全力挣扎,一次次将扑向她的尸群打飞,又再度被更多的尸群所填满。

若是在最初遭遇之时,她便抽身离去,此刻或已经逃入城中,再不济有足够的空间供她辗转腾挪,也不会有这般艰难的情况出现。

可她留在此处吸引大量的怪异尸群,这时再被纠缠住,已经渐渐无能为力。

“哥哥,这次是我冒失了!”

陈素拳脚并用,一次次将围上来的怪异妖鬼击退,脑海中恍惚间,忽然想起离开的裴楚。

在离开杨浦县时,那时裴楚法力尚浅,只有刺肉不痛法、法驱虎豹、三洞正法、解镇压法、丹符履水、符禁火焚和神符避箭这几门道术傍身,加之江湖经验尚且浅薄,两人其实有过一番波折。

其中一次投宿,夜半遭人来盗取大黑马,那时还不经世事的陈素已被吓坏了。

裴楚连夜带着她逃离,一路颇为狼狈,那时便叮嘱她,要她遇事先顾好自身。

可从杨浦县一路走遍越州,之后又经盘州北上,所见所闻早已是另一片风景。

她再非昔日那个懵懂的山村女娃,见过诸多豪杰英雄,飒爽巾帼,心向往之。

只是,不想今日却要死在此处了!

陈素心中有几分叹息,但目光却并未露出半丝怯意。

“我也不后悔的!”

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选择了挺身而出,也不再去想其他了。

如裴楚曾说与她说过的,这世道浑噩,我辈若不能斩妖除魔,为生民立命,这世上又还能指望何人呢?

身如野草,命似飘萍!

杨浦县时遭受罹难,几乎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双亲。

毅然离开姑婆和胞弟,与裴楚行走天下,那时她尚且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

是姑婆与她说的,女儿家活在这世间就靠着自己挣命?

还是经历了那山中老牝虎一事,下意识觉得与裴楚能够保护她,愿意追随左右。

又或是不甘此生命不由人,想和裴楚学道术,希望能够命由自主?

到如今,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似乎不知何时,她就发现自己好像长大了,心中不论面对鬼怪妖魔,她都再无畏惧。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要日月换新天(下)

“只要是值得去做的,虽死无憾!”

陈素默然低声自语,感受着怀中最后一道“一炁保身符”渐渐要失去效力,她脸上的急躁之色早已退去,双眼之中透出的是决绝之意。

尽管她自觉并未力竭,可无破法诛邪的兵刃,光凭拳脚想要从层层围绕的尸群杀出去,几不可能。

事已至此,那么就尽可能多为身后的流民争取片刻光阴!

又是两头怪异裂开恶心的大嘴,朝着陈素扑击而来,陈素再度出拳将两头怪异打飞,忽然身后又是刺啦一声脆响。

红氅落下了一片衣角。

第三张“一炁保身符”,彻底耗尽了其中的天罡炁。

周遭里外三层的怪异妖鬼,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如何,稍稍顿住了刹那,接着,齐齐嘶吼着,全数朝着陈素扑了上来。

陈素紧咬嘴唇,正要做最后一搏,这时突然一声凄厉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

“孽障,滚开啊!!”

常备军参将王知,双手抱着一根大腿粗细丈五长短的巨大柱子,左右横扫,朝着陈素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王知头上的兜鍪已经不知落在了何处,头发散乱不堪,身上的衣甲更是尽数碎裂,前胸后背,手臂之上都以一道道冒着黑气的爪痕。

只是他却浑然不觉,反而悍勇到了极点,完全是搏命一般的打法。

手中粗大的柱子被他挥舞得宛如旋风,周遭的怪异骸骨妖股之路,几乎碰上了就被打飞了出去。

短短片刻之间,就清空出了一大片的区域。

与此同时,他的面颊赤红,浓重的吐息宛如喷着白烟,嘴角不断又丝丝点点的血迹。

那是全力施为,力量爆发时钢牙紧咬,生生从牙龈之中渗透出来的。

“素素姑娘,还请留着有用之身,快快离去。”

王知以命相搏,凭借着狂猛的力道,将周遭的怪异妖鬼逼退,嚷声冲着站在其中的陈素高声狂呼。

“王参将?!”

陈素见王知骤然杀出,神色有些意外,随即又看到王知一身伤口,那丝丝缕缕不断冒起的黑气,已然标志着王知身体渐渐被疫气所浸染。

“快走,快走!”

王知又是狂呼两声,只是一番搏命,气力已经竭了。

一头匍匐在地的怪异飞速靠近,刺啦一下,手爪就在王知的大腿上撕扯下了一片血肉。

受到淋漓的血肉刺激,周遭的怪异和骸骨妖鬼之类的,越发的狂暴了起来,纷纷朝着王知涌了过去。

轰隆!

正在这时,一头体型庞大的尸鬼,似乎也感应到了新鲜血肉,迈着大步朝着王知冲了过来。

“王参将!”

陈素又惊呼一声,一脚踢飞了一头骸骨妖鬼,几步就要冲上前,搭救王知。

“不必救我!”

王知却忽然高呼一声,狠狠地将手中的粗大的柱子扔了出去,砸翻了几头扑到面前的怪异。

望着不远处迈步逼近的尸鬼,王知再次转头朝陈素喊道“素素姑娘,我已身染疫气,以我的体魄,若是发作,定然是强横妖物,便让这些孽障吞噬了我的血肉!你快走!”

怪异和疫鬼,皆是活人被疫气浸染所化,尸鬼则是无数失去的尸身受到疫气刺激,成为活尸,相互吞噬,变成了体型庞大骇人的怪物。

而骸骨妖鬼,这些白骨森森的怪物,则是那些被怪异、疫鬼尸鬼之流吞噬了血肉,所留下来的骨骸。

是以怪物之中,怪异和尸鬼最为强横,疫鬼虽力量与生前无异,但行动迟缓,只要不是被层层包围,寻常人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骸骨妖鬼,这些其实就是一个骨头架子,各种各样的骨头拼接而成。跟随着尸群,也不知是疫气惯性作祟,还是其他,对付起来相对容易许多。

轰隆!

又是一声剧烈的闷响。

体型庞大的尸鬼已然到了王知面前,诡异血肉组成的粗大手掌猛然一把将王知握住。

嘶嘶——

一旁觊觎已久的许多怪异,跟着齐齐扑了上去,撕扯起王知的血肉来。

那尸鬼却不理会不断涌上来的怪异,诡异的头部忽然撑开,出现了一个宛如坑洞一样的巨口。

手臂一举,将王知和连带着许多扑上来撕扯血肉的怪异,一起扔进了嘴里。

陈素得王知相助,一跃跳上了一处坍塌的木屋上,回头望着王知被吞食的场景,双眼通红,眼中似有泪水,却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轰隆!

不等陈素再次逃离,又是一头尸鬼和怪异注意到她,朝着她快速追击而来。

许多方才被王知所吸引的怪异,注意力再次移到了陈素身上,前后左右将陈素再次包围其中。

陈素一个翻滚在地上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砰砰将周遭的怪异砸飞,只是越来越多的怪物还是将她包围其中。

他和王知阻隔的这一段时间里,外间的尸群已经有小半跨过了矮墙。

“素素姑娘,快走!”

前方,忽然又有大声呼喊传来。

连片的木屋上,哔啵之声渐渐响起,有了浓烟和火光。

一队穿着铁甲拿着兵刃和火把的常备军,忽然杀了出来。

领头的正是之前上台和陈素较量的樊诏,二十多个常备军面色煞白,眼中隐又惊慌,只是在樊诏的带领下,依旧涌了上来。

众人一手火把一手兵器,不断引燃着木屋和逼退怪异,似乎想要为陈素破开一道缝隙逃离。

“素素小娘子,我这条命今日便还给你了!”

这时,又是一声高呼响起。

不知何时,烧灼的火光里,跳出来了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朝着那些怪异疫鬼,不管不顾就冲了过去。

开始是第一人,跟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越来越多的流民涌了出来。

这些许多都是最近这段时间受过陈素和裴楚恩惠的,其中不少妇人,陈素为他们出头,还压服了一些毫无担当的贪婪夫家。

你将我等当人,我亦无可回报,只有一命偿还!

“素素娘子,你大恩大德,我只能以死相报了!”

“素素姑娘,且留有用之身!”

“老婆子早该死了!快走啊!!”

哔啵之声渐渐猛烈,火光也越发明亮了起来。

凄厉的呼喊声响彻四野,震天动地。

从火堆里从出来的除了妇人之外,又开始有了一些青壮男子。

这些都是之前想要拼命逃入城中的流民,但不知是有人呼喊还是自身眼见无法逃离,忽然醒悟过来。

竟是在这一刻拼死想要为陈素搏杀出一条逃生之路。

围绕着陈素的怪异和诸多妖鬼,骤然遭遇火光,就已经有些停步不前,有遇到许多流民和常备军冒了出来,顿时分散开。

陈素早在诸多木屋燃烧起来时,就已经注意到了有人冲了过来,等听到许多人的呼喊之声,趁此机会手握木棍,不断打翻一些拦在前路的怪异,冲入到了越来越猛烈的大火之中。

听着周遭哀嚎咀嚼嘶吼之声,有避火符傍身的陈素站在一团红艳艳的大火里,眼中泪水再难忍住。

“他们并没有负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等生民哀苦为何如此之多!!!”

陈素哭喊了起来,她站在大火之中,周遭怪异游弋,却无一再敢上前。

这些皮肤坚韧如铁的怪物,却怕火焚烧。

离开了陈素之后,快速地朝着其他流民和常备军涌了过去。

陈素站在火焰里,哭得越发厉害,在她不远处,她看着一个消瘦的妇人,生生被怪异撕扯成了碎片。

“啊——”

陈素猛然仰天大喊,尖锐的嘶喊声里夹杂着无数嘶吼与哀鸣。

蓦然。

陈素一把抹干了眼中的泪水,望着火光外无数的怪异妖鬼,低声自语道“哥哥,我不知这是不是你说的为有牺牲多壮志,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一定要叫这日月换新天!”

话落,人从火焰出,往后方的凤唐县疾驰而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途中

猎猎的大风呼啸,冰冷如刀。

早春的大地,雪水渐化,黄褐色的碎雪下露出灰黑色的泥土。

偶尔在一些宛如黑色斑点的泥土之中,隐约又有几根嫩绿的细草钻出地面。

啪嗒——

黑色的脚掌踩在了这可堪堪出头的细嫩叶片上。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些嫌弃地看着抬起鞋底,随意地抖了抖上面的污泥,仰头朝前方苍苍茫茫的荒野扫了一眼,愣愣地吐了口气。

“王道平,你愣在那里干嘛,快点走!”

跟在王道平身后的赵川,轻轻推搡了一下发愣的王道平,语气里似有些不耐烦。

“这么走下去,也不知要走多远。”

王道平再次眺望了一眼荒凉的远处旷野,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

“少扯那些没用的。”赵川似看不惯王道平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撇撇嘴道,“这一路都没有那些东西追来,你就该知足了。”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前面到底如何啊?”

王道平对于赵川的挤兑倒没太放在心上,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性格虽不一样,但方方面面都很是熟悉。

他所顾忌的是那种不确定,他年岁虽不大,但心智也算早熟,知道凡事应该谋而后动。

被那些怪物环绕,生存艰难,但这么长的时间,在他的细心观察之下,已经多少掌握了一点规律。

往南而逃,尽管目前看来可能会安全许多,可那种不确定性,又让他无法放心。

“管他前方如何,只要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活下去就是了。”

赵川大咧咧地喊了一声,尽管他们这一行五男三女八人,年龄都是在十三四岁左右,可从父兄辈身上继承的那股子豪气,还有被诸多怪物围困之下求生存活下来的韧劲,都让他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无所畏惧。

战天斗地!

生来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就靠着自己搏出一条来。

“你们两个别说了,省点力气,多走一点路。”

在两人前方,依旧蓬头垢面的严贞转回头,扫了两人一眼,轻喝一声。

“知道了,贞姐!”

王道平和赵川扎了展演,齐齐应了一声。

他们的衣着虽破烂褴褛,气色也透着饥饿的菜色,可脱离险境之后,已经多少又恢复了几分少年的生气。

这一次南下,不论两人心中如何想法,对于严贞的话,却十分愿意听进去。

这大半年光景里,自从父兄家人尽数死去后,大家都是靠着贞姐一路扶持鼓励,才能走到今天。

其中如王道平,他已经不记得被严贞救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可偏偏,严贞硬是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赵川或者其他的少年少女也差不离,不少人在那一次变故之后,都是严贞将他们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从怪物口中抢回了一条命。

严贞瞟了一眼,两人作怪的眨眼间,轻轻摇摇头。

她年龄比其他几人要大上两岁,从小生活的环境,加上剧变之后的连番遭遇,已经让她急速成长了起来。

在这些人里,被众人视为姐姐,她也视其他人为弟弟妹妹。

在严贞眼中,赵川性子和他父亲有些类似,鲁莽冲动,做事常常不管不顾,可却有义气。

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放弃其他人,哪怕是死局,也愿意陪上一条命。

而王道平,或许是昔日其父是义军首领的缘故,耳濡目染之下,性格稳重许多,遇事会多想几分。

众人能够在怪物环绕的险境活到今日,其中不少次就是王道平的谨慎和心细起了作用。

像这一次,寻找到离开怪异妖鬼地盘的机会,心中早早地就对于一切的未知和不确定已有了其他的考量。

“这样也好!”

严贞心性上虽较几人成熟许多,可也明白,在这个世界,他们这些人只是在挣扎求存而已。

只要能活下去——

嘶嘶——

忽然,茫茫的荒野上,一个熟悉的嘶嘶声响起。

正脚步蹒跚的一行少年少女,齐齐顿了一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距离众人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砰地一下,泥土溅射开。

一只苍白的手臂,从泥地里探了出来。

跟着从泥土之中跃出来的是一头干瘦得宛如螳螂一般的怪异,手脚四肢纤细,腹部肿大,趴伏在地上看着格外的诡异。

“糟了!”

王道平在见着这头怪异时,几乎立时头皮发麻,连忙高声胡喊道,“贞姐,你们快逃!”

这就是他所忧心的情况,南下逃亡的路途,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存在。

这头怪异也不知是掉了队,还是疫气侵染到了现在方才发生异化,但不论那种情况,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们几个,即便从小练过一些拳脚,可没有陷阱武器,面对一头怪异根本无力抵抗。

尤其是对周遭的环境不甚熟悉,想要再找到之前那样的山洞躲藏都不可能。

“我来拦住他们!”

在王道平呼喊声过后,站在他身边的赵川已经几步冲了出去。

他们都是见过这些怪异噬人的,一头怪异短时间目标往往只会放在一个人身上,其他人若是把握机会,还是有机会逃离。

“赵川,别冲动,大家一起逃!”

严贞看着冲出去的赵川,神色焦急地大喊了起来。

嘶嘶——

那头钻出泥土的怪异,四肢在地面飞快滑动,拖曳出了一道道长痕。

“怪物,你冲我来啊!”

赵川站在众人前方,拼命张开双手,似乎在吸引怪异的注意力,跟着又一遍大声呼喊,“你们大家快走!”

“赵川!”

“川哥!”

队伍里少年少女们的惊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严贞狠狠一咬牙,知道此情此景,已然没有其他选择,若再不逃,恐怕赵川献出一条性命,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幸存的机会。

正当她要高喊出声时——

呼!

天空上忽然有一阵狂风席卷。

一个人影从高空落了下来,一道白色的剑光闪过。

那头四肢飞快舞动,就要扑到赵川身前的怪异,突然一下尸首分离。

黑色的疫气从怪异的身体里冒出,狂风呼啸过后,又将那些个疫气给冲散,不让它四下流散传播。

严贞和王道平等少年少女,见此情景,齐齐松了一口气。

王道平从后面几步赶上,神色微微有些激动,却有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捶了赵川一拳。

“多谢道长!”

这时,严贞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恭敬地朝着裴楚行了一礼。

“谢谢道长!”

王道平见严贞行礼致谢,跟着也朝着那落下的身影拱手行礼,一边说着,一边又拉了拉旁边的赵川衣角。

赵川似这才反应过来,大咧咧地喊了一声“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呛啷一声。

裴楚将手中的却邪剑收起,回头望向几人朝他感谢的几人,摆了摆手,“不必如此,我既答应送你们往南而去,自然要保你们一路平安。”

说着,裴楚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黑色的疫气散去后,只留下苍白躯壳的怪异,又摇了摇头,“这怪异潜在地底,方才是我看漏了。”

目知鬼神的道术能够让裴楚见阴邪,见水中物。

但如今司州北境荒野,不论是怪异妖邪还是尸骸之类,处处可见,阴邪之气遍地,于他眼中有时望过去都是白茫茫的苍白一片,这些掩藏在地底的怪异着实有些难以寻找。

“道长能够护我们离开,已经感激不尽了,安敢见怪道长!”

严贞听到裴楚的说辞后,连连摇头,她心性成熟,非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

在如今这世道,如裴楚这般人物堪称罕见,心中感激都来不及,着实没有其他责怪之意。

而且,这一路上,他们之所以能够安安生生行走着,就是裴楚事先将许多怪异、疫鬼尸鬼清除了。

“就是,这鬼东西突然跳出来,怪不到道长身上。”

方才差点遭遇怪异毒手的赵川,也是咧嘴笑着喊道。

“叫我裴大哥吧!”

裴楚看着几人,脸上露出了淡笑,“接下来一路你们便跟着我一起。”

望着几人,心中有些话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几日的时间里,裴楚已经从众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情况,也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眼下的这八人,就是他离开东越城时,张万夫托他传话的那一支义军。

司州雍州前番已然混乱,各地割据一方的大小叛军土匪多如草芥,只是这些叛军,大约在大半年以前,除了少数的几支流传出去外,开始急速消失。

一切缘由就是从雍州流入的疫病导致的,这种疫病潜伏隐秘,若不通术法,几乎很难查询出端倪。

而一旦爆发起来,几乎顷刻间就化作怪异、疫鬼之流,根本无法应对。

哪怕是逃离出去,只要稍稍感染了疫气,立刻就能够再度让这些叛军再次土崩瓦解。

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雍州到司州北境,几乎肉眼可见的沦陷。

速度之快,几乎连通风报信都难,偶尔流传出的一些个流言,稍稍未曾注意,立刻就是一城一县一镇的倾覆。

如今裴楚也不知司州之内到底有多少疫鬼怪异,又有多少人死去,或者沦为流民。

“有道长和我们一起,后面的一路肯定安生了。”

死里逃生后依旧大咧咧的赵川,听到裴楚说出同行,已经兴奋地叫了起来。

话一出口,似乎又想起什么,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楚,道,“真可以叫裴大哥么?”

他们几人都看出裴楚年岁不大,只是看着裴楚的手段,众人又不敢真的将裴楚当做年轻人对待。

裴楚轻轻点点头,目光望向领头的少女严贞,面色有些无奈道“此次,我本就是寻你们而来的。”

前面裴楚让众人离开藏身的洞穴,逃亡南面,并未表露身份。

他恢复了几分法力之后,便以绢云乘足的道术,行走周遭数百里,所见皆是白骨森森,要么就是尸群肆虐,几乎少有人烟。

这一场灾难比他所预想得要严重得多,稍稍好一些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方世界虽道法显圣,但到底还是封建时代,生产力不高。

且其中疫气感染,类似丧尸、僵尸,周遭只要再无活人后,疫鬼、怪异肆虐速度,反而慢下来。

“寻我们?”

严贞、王道平、赵川和其他少年少女,听到裴楚这话,都是愣在那里。

裴楚当即将张万夫托他传话一事,一一与几人说了。

“原来是张大叔。”

严贞听完裴楚的话,这才明白过来。

其他众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也露出了恍然之色。

张万夫本就是他们所在这一支义军的灵魂人物,各家的父兄辈都是追随张万夫的。

只是对方性情不喜牵绊,又急公好义,在司州局势割据已成后,闻听南面越州又难,便只身南下。

他们这支义军,在张万夫南下扬州越州之后,最初还算过得如意。

只是后来疫病爆发,尸群出现,老少青壮上万人,要么沦为怪异、疫鬼、尸鬼之类的妖魔,要么就被啃食了血肉。

勉强活下来的就寥寥五六十个被保护得比较好的少年少女,只是随着怪异尸鬼越来越多,生计艰难,到了如今便只剩下他们八人。

“先离开此地吧!”

裴楚简单地与众人交代了一番,又遥遥望向远处。

或是心有所感的缘故,此刻的他,总觉得凤唐县或有意外之事发生。

第二百一十九章 城破

砰砰砰!

震天动地的拍打声不断响起。

凤唐县四面城门,黑压压的尸群不断盘踞,日夜袭扰不停。

城门早已经用石块泥土从里面彻底封堵死,可即便如此,体型庞大的十多头尸鬼绕着城门和城墙,不知疲倦地拍打冲击着,依旧让人下一刻就觉得整座城墙随时都会坍塌一般。

一头头皮肤苍白,宛如野兽的怪异,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城墙扑击而去,尖利的手爪扣在凤唐县城墙外,似想要爬上去。

好在凤唐县算是大县,城墙差不多有两三丈高,这些怪异只是循着生人气息攻击,一直在围攻城墙的一面。

站在城墙戍守的常备军士卒和一些青壮百姓,则用一丈多场的木棍、树干还有岩石砖块之类的,将这些怪异给砸下去。

在怪异下方,城墙外的一大片区域,已经聚集了黑压压足有三四万的疫鬼和骸骨妖鬼,无意识地嘶吼、尖叫、游弋。

“嘶嘶——”

东面城墙的一处空隙,忽然一头怪异从尸群里跃出。

四肢扣进了斑驳的城墙,灵巧地攀爬跃起,似想要爬上城头。

“怪物,给我下去!”

城墙上,一个一个手握铁枪的军汉,见着这般情景,急忙快步赶到了怪异攀爬的上方,手中的铁枪看准了机会,狠狠地朝着这头怪异刺了下去。

叮地一声。

带着锈迹的枪头刺在怪异的头顶,宛如刺在一块岩石上,震得那军汉双手都隐隐有些发麻。

那攀爬在墙上的怪异,感受到了上方的攻击,顿时动作越发迅猛,四肢如同壁虎似的飞快游动,一跃就想要跳上城头。

那军汉见状,顿时焦急了起来,手里的铁枪再度挥舞起来,狠狠一下砸在了怪异的肩头。

刚猛的力道,让这头跃起的怪异稍稍失去了重心,但颀长的手臂和尖锐的利爪,再次在城墙一扒拉,又稳住了身形。并且,借势一用力,高高跃起,几乎快要扑到了城头的军汉面前。

“三哥,我来助你!”

在这军汉旁边,一个看着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卒,几步赶上,猛然将手中的一个火把朝着那怪异扔了过去。

嘶呀——

火焰接触到怪异的身躯,几乎瞬间就让这头怪异朝着后方跌落了下去。

只是,在跌落的瞬间,那怪异尖锐的指尖,好巧不巧地在军汉的大腿处勾了一下。

“啊——”

城墙上,军汉见怪异跌落下去,猛然跌倒在地。

“三哥,你没事吧?”

赶过来相助的年轻士卒,瞥了一眼军汉,急忙问道。

“快,快杀了我!”

军汉将握着的钢枪扔在了地上,冲着年轻的士卒大声地吼了起来。

“啊?”

年轻的士卒似乎听到军汉的吼声,才注意到对方大腿上的那一道黑色伤痕,顿时脸色大变。

“快啊!”

军汉又喊了一声,跟着左右找了找,又将扔在地上的铁枪抓起,似乎就要朝着脖子扎了下去。

“三哥,不要啊!”年轻的士卒见此情景,登时大叫了起来。

那军汉又将手中的铁枪扔到一棒,面色扭曲地嚷道“铁枪不行,小五,用刀,快用刀,砍了我的脑袋。”

“三哥,你……”

骤然的变故,让年轻的士卒手足无措起来。

咚!

军汉面容越发扭曲,忽然双膝跪地,左右两条手臂不断地撕扯着身上的衣物,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陷入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

“咯咯——”

一声仿佛嗓子被捏住后,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诡异声音,从嘴巴中发出。

这个军汉撕扯完身上衣物的双手狠狠地在城墙的砖石上不断捶打,两眼的瞳仁不断放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了意识。

“三哥,三哥——”

年轻的士卒看着军汉的变化,连连惊呼起来。

“杀……”

“杀了我……”

那名痛苦跪地的军汉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口中发出了仿佛呓语一般的声音。

“不!”

年轻的士卒面色惊恐,拼命摇头,他虽然是士卒,可眨眼间的变化,根本转圜不过来。

“杀……杀……”

那跪倒在地的军汉四肢蜷缩,身体抽搐不停,仿佛陷入到了癫痫疯病,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含糊的“杀”字若有若无地从哆哆嗦嗦的口中传出。

“三哥,三哥……”

那年轻的士卒缓缓从腰间拔出了刀,眼里流下泪来,这几日他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可面前这人却是他的嫡亲胞兄。

虽然两人站上城头的时候,就已相互约定,若有人遭了难,无需留守,直接砍下对方的脑袋,免得成了那些城外的怪物。

可真到了这等时候,这名年轻的常备军士卒才发现,根本下不了手。

嘶嘶——

就在这名常备军士卒犹豫的瞬间,地上抽搐不停的那名军汉动作忽然顿住。

皮肤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宛如裂纹一般的细密血管,双眼再见不到一点瞳仁,苍白一片,一跃从地上跳了起来,口中发出古怪的叫声。

“哥啊——”

见着军汉骤然蜕变,哀伤哭嚎的那名年轻士卒猛地愣住,脸上惊恐交加,双手撑在地上,急忙朝后方逃去。

嘶嘶——

已然蜕变的军军汉仿佛失去视力,脑袋左右探寻,似乎在倾听周遭的动静,又像是在嗅空气之中的生人气息。

猛然听到了那年轻士卒的后退声音,顿时嘴巴裂开,涎水直流,疯狂地追赶了过去。

正当那倒退逃跑的士卒眼看就要被扑倒,忽然——

刺啦!

清脆的宛如皮革和硬木被刺破的刺耳声响起。

一杆长枪从远处飞来,穿透了这个军汉刚蜕变成的怪异脑袋,死死钉在了旁边的城垛砖石上。

远处,一个略显矮小的人影几步跳了过来,又是呛啷一声抽出一把长刀,飞快地砍下了那怪异的脑袋,这才收刀归鞘,跟着又从城垛的砖石里拔出了那杆长枪。

轰隆轰隆不断被城墙下尸鬼捶打撞击的城墙,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晃动。

矮小的人影一身劲装,傲然立在城墙前,手里提着刚拔出来的长枪,后背和腰间插了十多把各种各样的刀剑,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年轻士卒,面色平静道

“在你三哥成为怪异前,你就该下手的。不然不但害了你自己,也让你三哥死得不安心。”

声音清清淡淡,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嗓音。

可听在那常备军士卒耳中,却令他低垂下了头。

他们站上城墙时,就已经相互立誓,可惜真正事到临头,依旧未能履行诺言。

这些时日,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人这些尸群怪物的恐怖,尸群除了能够噬人意外,还能够散播疫气。

普通人被怪异撕咬抓伤,会变成没有神魂理智的疫鬼,如行尸走肉一般。

而体魄强健或者不知不觉在体内浸染了疫气的,则有一定概率会变作怪异。

发作前毫无征兆,可一旦发作,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面对这种突然化身的怪异,想杀死对方只有两次机会。一次就是在对方异化的时候,这个时候身体抽搐,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再一个就是刚刚完成异化,这个时候的怪异身体还不算强横,寻常的金铁武器能够见效,砍掉脑袋就可以。

不然等到异化完成,怪异的力量和防御力就会急速增长,那除了用火焚烧之外,便再难杀死。

一个怪异突入城中,所造成的危害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我……我,素……陈……,头……将……”

年轻士卒眼中有愧疚有懊恼,望着那尸首分离的尸体,又有许多难掩的哀伤,望着站在他身前的矮小身影,一连变了好几个音节,似乎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些时日里,对方已经顶替了之前的参将王知,成为了常备军、流民和城中百姓的支柱。

城中说混乱也乱,但再乱其实也是无用。

四面围城之下,即便有人想要逃离凤唐县县城,也是千难万难,更遑论之前不少人曾逃出去,唯一的结果就是,让城外的疫鬼数量增加,让那些怪异和尸鬼又多了不少。

唯一的机会,只有在这城中死死支撑。

城头上,不论是用火烧,用人顶,一日又一日,谁也不知未来如何,只是若不行变成怪物,不想成为怪物的口粮,就只能如此艰难的支撑下去。

城内的房舍楼宇各种建筑,这几日里已经不知拆毁了多少,不断的焚烧扔到城外,似想要驱赶这些尸群。

可每次烧完之后,不用多久,尸群又会再度归来聚集。

人在这等情况下极为绝望,唯一就只有那矮小的人影,连日不断的在城头拼命阻拦,一次次的鼓励众人,让他们不断的有了坚守下去的信心。

“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陈素瞥了一眼这个看年岁和裴楚其实相差不多的士卒,心中无声叹了气。

人的心性、成长和阅历,有时真的不是以年龄来计算的。

她对于对方刚才的作为心中亦是能够理解,这几日里,她已经不知斩杀了多少因为和怪异、尸群所占后,感染疫气而蜕变的士卒流民。

最初的时候,她也是难以下手,可渐渐的她就知道,如果不能果决,最终只有一条死路。

“城墙要倒了!”

“怪物要进来了!”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远处惊呼声一阵跟着一阵响起。

摇摇欲坠的城墙某一段,连续多日被体型庞大的尸鬼捶打撞击,终于不堪重负,似要倾倒。

陈素面如寒霜,拖着长枪,飞快地朝着城墙的另外一边飞奔而去。

她也不知能够守到什么时候,但目前而言,依托着城墙,还有能够防守的余地。

城内,县令郎浦和再次病倒,已然无法理事。主簿季博才则在那日尸群来临时,不小心感染疫气,成为了一头疫鬼,最终也不知哪里去。

各路官僚胥吏,其实多半已经茫然。

若换做城外是一支军队,不论是贼匪、叛军、义军,哪怕是最凶残的军队,其实都无人会坚守下去。

然而,面对的是尸群,是疫鬼、是怪异、是尸鬼……

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只能拼命,再拼命……

轰隆!

地动山摇的震动声响起。

在经过了许多个日夜之后,三丈高的城墙,轰然坍塌了一处。

吼——

一声难以形容的嘶吼声响起。

一头庞大得骇人的尸鬼,扭动着身躯,挤进了城内。

第二百二十章 众生平等

荒野。

道旁。

嘎——

一棵枯树枝头,双眼赤红如血的乌鸦似受到惊扰,扑棱棱的震动翅膀,朝着高天远处飞去。

“有老鸹!”

枯树下的黑褐色道路上,激动的惊呼声响起。

王道平望着那遥遥飞向远处的黑色影子,眼中流淌着一抹久违了的神采。

“一只老鸹而已,王道平你乱叫什么呢?”

站在后方不远处的赵川,正搀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胳膊,看到王道平目光追随着远处高飞的乌鸦,撇着嘴叫道。

“赵川,你没看明白么?”

王道平对于同伴的不屑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神色微微激动了起来,指着天空道,“有老鸹,有鸟,我们看来已经离开那些怪物的笼罩的势力范围了,接下来或许就能平安了。”

“呃……”

刚想要辩驳王道平话的赵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回想了一下,确实如王道平所说,自半年多前,疫气爆发,尸鬼肆虐,似乎周遭一切生灵都绝迹。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连蛇虫鼠蚁都难以寻觅到,能够勉强存活下来,依靠的一个是此前营地被破前存着的一些个粮食,再就是野菜野果之类的勉强充饥。

这个时候骤然见到了一只飞向远处的老鸹,恍惚间似乎都忘记了这是他们进来见到的其他生灵。

“再往南,应当就离开司州北境,到了四周南境,应该就好些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最好继续南下,前往越州,去投靠张大叔,只有那里才能算是真正安全。”

王道平眉眼洋溢着对于未来的憧憬,自离开藏身之所后,他就一直在想他们这些人往后将何去何从。

一个是反贼叛匪之后的身份,虽没有上榜文,但想要长久安身并不容易。尤其是众人年岁不大,七八个人聚在一起,不论在哪里都有些惹眼。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父兄辈数年前被逼造反,跟随着张万夫打破州城,自然知道这世间的人性之恶。

其实真要说起来,雍州和司州北境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尸群肆虐,吞噬生人血肉,他们的父兄,包括张万夫都有一份罪孽在其中。

前些年最初是雍州各路义军造反作乱,之后波及到司州北境二三个郡。

张万夫那时已是有名的豪侠之辈,揭竿而起后,四方云集响应,嬴粮而景从,打下了不小的基业。

只是张万夫出头乃是为生民立命,并不贪图权势富贵,又见义军里颇多龌龊事,是以径直撂下挑子。

这般如此再三之后,不少义军都与张万夫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到了最后一次,张万夫再度南下越州,却是未曾料想,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会有疫病横生,怪异、尸鬼诸多怪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这般乱象,不用说是几个少年人,便是许多不知见过多少风雨的世家大族,叛军豪侠,都一齐淹没其中,再难翻出一丁点儿的浪花。

嘎——

远处,老鸹凄厉的叫声再次响起。

几个行路的少年少女,一起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天空望去。

一个背负长剑,一身道袍的身影,从天空落下,右手之上赫然抓着的是那一只引起众人注意力的乌鸦。

“裴大哥,你抓这老鸹作甚?”

颇为性急的赵川见到裴楚落下,几步赶了上来,好奇地问道。

“裴大哥抓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道平目光望着裴楚,面色平和,只是眼底隐隐有几分热切之色。

若说最初遇见裴楚时,对方展现出来的武艺,超乎想象,但大抵还在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毕竟曾经他的父亲昔日是义军头领,武功远超寻常武举人,且又见过天地不畏,神佛不拜的张万夫,年纪不大,心气却是不小。

只是自裴楚法力渐渐积聚恢复,展露出来的御风腾云,便着实让王道平有些艳羡。

他之所以得名王道平,亦是昔年家中祖辈得过道门的一分指点,见着裴楚一人一剑,御剑乘风,万千尸群怪异里来去自如,着实有些艳羡。

武功便是到了武进士,甚至武状元,万夫莫敌的地步,可比起道术的神秘莫测手段,依旧还是逊色了。

“常听人说,遇见老鸹不吉,可我们能够逃出那鬼蜮,来到着清明世界,见着老鸹,倒算是好事了。”

正在王道平望着裴楚,眼中隐隐萌发了一丝求学向道之心,前方道旁的“大姐头”严贞也走了回来,望着裴楚手中的那只老鸹笑着说道。

十五岁的严贞在众人年龄中最大,这几日一路有裴楚护持着,已经有过简单的梳洗。

略显得有些黑的面容不掩温婉,眉眼间又有几分经历了世情的坚韧气质。

这般的少女,经历了世间最惨烈事,却依旧一路拉扯保护着其他人,心性意志自不言而喻。

嘎嘎——

乌鸦的怪叫和扑腾声不断响起。

裴楚大步走到了众人面前,听到几人的各种言语,笑着道“气运之事或许有之,但我之行事从来是不信那些的。”

说着,裴楚又将那老鸹提在手中,冲着众人晃了晃,“你们只见尸群怪异妖鬼,须知世间鬼魅邪祟极多,我在越州之时,便曾遇见一只老鸹,已是成妖,可惜之后未曾撞见。适才,见着这头老鸹飞远,以为是那妖魔又来窥探,所以擒下来审视一番。”

“原来如此。”

严贞和王道平等人都轻轻点点头。

他们对于裴楚所说的妖魔,自身虽未曾见过,但自小长大就有所听闻。

且活人感染疫气都会变成鬼怪,真有什么妖怪,亦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那裴大哥,这老鸹是妖怪么?”

赵川已经走到裴楚身边,看着那扑腾翅膀叫唤不停的乌鸦,满是好奇地朝着裴楚问道。

“自然不是。”

裴楚轻轻摇摇头,妖怪的变化之法,他的“目知鬼神”道术,有一些能看得透,但有些却不能,其中主要还是看化形或者本相所携带的妖气、阴气之类,才能判断。

他手中的这只乌鸦,身上浓郁的阴煞之气,但却并非是妖怪化形,当是一路吃了不少感染疫气之人的血肉才会如此。

只是着乌鸦身上的阴气虽重,但却并未感染疫气。

裴楚此前推断这次司州雍州的疫气爆发,形成尸潮尸鬼,应当也让许多其他生灵遭难,或是被尸群怪异袭击吞噬,或是感染疫气死亡。

如今看来,似乎又并非他之前所想得那般,倒有些琢磨不透。

“罢了!”

裴楚再次打量了一眼手中的这只乌鸦,虽觉这乌鸦出现的有些奇怪,但也知物竞天择,有些东西并不能苛求。抬手一甩,将这乌鸦扔上高天,任它自行飞去。

“加紧赶路吧,我们离饶谷郡已经不远,到了饶谷郡凤唐县可短暂落脚,到时,你们想往南去越州,我再做考量。”

裴楚望着前方茫茫道路,又朝一众少年少女说道。

司州一地十三个郡,北面寿德郡、大淳郡、陵定郡、阳平郡,他所见要么是白骨露於野,要么是尸群肆虐,又有漳靖郡、宿绥郡几个郡,处于叛军义军割据叛乱之中,以裴楚观之,或许这些被叛军义军所占据的地盘,怕也正在爆发疫气。

而还算未曾遭遇到疫气的就是州府司明郡、洪梁郡、木登郡、衢清郡几个郡,其中又有凤唐县所在的饶谷郡和相邻不远的昌恒郡,零星的已经出现了疫气,是否有完全爆发,形成尸潮,裴楚也不得而知。

他如今的一品转通,能知一方事之轻重,但到底法力境界都还不够,做不得掐指一算便可知前后来由的地步。

其实在裴楚心中,即便他今日道法已不弱,可生在茫茫世间,有时依旧会有渺小之感。

求道求道,人在亿万众生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尔。

“想那道门,那道子或许法力滔天,可想要理清这人间纷乱,亦只有让各宗门人下山行走。”

裴楚心中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这次疫病所形成的尸群肆虐,其背后想来应是不简单,我既遇上终究是要寻根究底,探个清楚的。”

他一早就已打定主意,先要看看这方世界上下阶层,各种势力到底是如何一个模样。

可见得愈多,心中就越加悲凉。

乱世已经是极为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这种天地动荡,人道气运不盛,又有鬼魅妖魔诸多怪异频发,更是让人苦不堪言。

身如野草,命似草芥——

……

嘎嘎——

高天之上,刺耳的叫声又再度响起。

那只从裴楚手中侥幸逃离的乌鸦,扑腾着翅膀,一路往北。

沿途大地上苍莽一片,村落零散,城池破败,寥无人烟。

只有朔风呼号,掠过大地,山岳,以及不知何处盘踞着密密麻麻宛如人间鬼蜮的尸群。

黑色的雾气在尸群上方缠绕,冲入天空,似乎遮蔽了百十里之遥的一方天地。

偶尔风声之中似能听到无数哭喊、凄嚎、哀鸣之声。

恍惚间,还可见在黑雾里似有无数人的面孔,不断地挣扎,只是不论如何却无法逃离超脱。

面对着浓郁得胜过阴云的黑色雾气,乌鸦拍动着翅膀,丝毫无所畏惧,一头径直钻了进去。

黑色的雾气绵延极广,凄厉的叫喊声和各种游弋的身影浮现又消失,但对于一只还未开启灵智的乌鸦,却似毫无威胁之感。

一路穿行飞翔,不知何时,这只乌鸦已经越过了黑雾,从天空落下,到了一处群山围绕的山谷之中。

山谷极为广大,有山有水,是一处绝好的地方。

其中山谷的许多地方还能够看到一些道路和建筑,似乎曾经还有村落城镇坐落在此。

只是现下已经是绿草葳蕤,花木遍地。

艳艳不似冬日初春,仿佛正值夏日的百草茂盛之时。

嗷呜——

一头体长过丈的斑斓猛虎一跃而起,贴着落下的乌鸦跳到了山谷边缘的一处岩石上,顾盼生威。

在那岩石之下,又有水桶粗不知多长的大蟒盘成一团,口中嘶嘶吐着分叉的舌头。

山谷下方,一处极为宽阔的湖泊里有游鱼飞跃,有雀鸟逡巡,湖泊边缘植被极为丰茂,各种颜色的飞鸟在湖边水草觅食,又有如鹿、猪、兔、羊等等各种走兽饮水。

远处的山谷边缘,又有许多各种奇珍异兽,在诸多花草树木之中,时隐时现。

仿佛是一片隔绝于世间的别样天地。

嘎——

从高处慢慢降低的乌鸦又长长地叫了一声。

一直飞到了那湖泊边缘,忽然收起了翅膀落在了一个盘坐在绿草上的人影。

那人影头上无发,体态干瘦,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正在默念梵音。

赫然便是曾经在大江上,骤然朝裴楚打过一掌的老僧。

只见那老僧微微睁开眼,伸手抚摸了一下肩头的乌鸦,嘴角含笑,口中轻轻念着“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烈火焚我躯

呼喊声连绵不绝,一声高过一声。

凤唐县城墙崩裂倒塌,高大骇人的尸鬼从倒塌的城墙口挤了进来。

许多正在城门前协助的流民、城内居民和常备军士卒望着那恐怖至极的尸鬼,喉结滚动,几乎失声无法言语。

其中一部分在这几日城头或者其他处已经见过尸鬼的,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似回过神来,抓起手中的刀剑木棍之类的武器,试图还想反抗。

一些这些时日一直困在城中,从未见此情形的居民,在这短短瞬间,已经是瘫软在地。

凤唐县是上县,原先的城中居民有数万之多,只是近些年动荡不安,此前已经有不少人远逃去了其他处,但故土难离,即便是城中的一些商贾大族,还是有不少人留了下来。

更不必说,相当一部分的普通居民,一直都住在城中。

此前,有县令郎浦和以及主簿季博才这般人物,上下梳理,调停,凤唐县即便有不安宁之处,但到底还是能够稳定住时局。

且尸群遍布凤唐县周遭,此前有人逃窜外出,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为城外尸群增添了口食和数量。

现今城内的军民再加上常备军和新涌入的流民,所有人拢共加起来大约也就在万五之数。

比之城外的尸群数目还要少,但城内不说众志成城,可城内上下大抵都是明白,这般境地,若想要存活下去的唯一路径,就是只有与这些尸群怪异抗衡。

在城墙坍塌之后,城墙之上的常备军已然退了下来,未曾来得及撤离的,亦是被随后涌入的怪异给纠缠牵绊住。

不少人当即尸身被撕裂,一头跟着一头的怪异,大口大口地从咀嚼着血肉。

其狰狞恐怖之景象,望之令人心寒。

陈素站在倒塌的城墙不远的空地上,远远望着城墙崩塌的豁口越来越大,一头接一头的身躯庞大的尸鬼拆断了城墙,发出震天的咆哮。

又有动作灵敏的怪异,扑入城中后,开始追赶那些逃窜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

再后面则是一个个略显得木讷的疫鬼,跌跌撞撞地跟在尸鬼后面爬进城内,又时一些疫鬼的动作慢些,便生生被后面赶来的巨大尸鬼给踩成了肉泥。

巨大的崩塌轰鸣声和吼叫声以及城内远处许多惊呼声,交织一片,几乎震得人头晕脑胀,耳朵嗡嗡作响。

不过——

尽管凤唐县的城墙已破,但站立起来便如同一座小楼的尸鬼和来回窜动的疫鬼,并未长驱直入,完全再城内肆虐开。

在陈素的身后,是足足有五十多步的一大片区域被清理开。

这片清理开的区域,堆积如山的各种木料,雕花红漆,尽数是周遭的住房、酒楼和各种商铺拆卸下来,密密麻麻的堆叠在了一起。而且,这些大片的木料柱子门板上面,隐隐散发着一股子浓郁的油脂气息。

樊诏手上高高举着一个火把,望着城墙处一个戍守的同伴因为城墙骤然崩塌后,来不及离开,被一头尸鬼抓在手里。

那尸鬼抓住人后,直接将他士卒扔进口中,咔嚓咬了半截身体,血水飙溅,然后又随手扔在地上,引得许多行动迟缓的疫鬼纷纷上前争抢。

他的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又是愤怒又是惊惧,这些天里他已经不是再第一次和这些怪物打交道,可此情此景,任何一个人见着都不免胆寒与愤怒。

轰隆轰隆——

尸鬼庞大的身躯踩踏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震动声。

怪异们在三五下分食了城墙附近的士卒和流民之后,嘴角面孔挂着血迹,再次一跃而起,朝着空地上这堆满了木料的一大片区域涌来。

此前,城内用过诸多手段放火试图驱赶尸群,其中还有几次城内的大户拆家破屋,燃烧着烈烈的火把,组成长龙队伍,试图想要逃离。

尸群畏惧火焰,会短暂的撤退逃离,但只要有一处火光明灭不定,立刻就会飞扑上来。

基本上逃不了三五里的距离,就会被这些尸群所淹没。

而且就算能够逃离,只要队伍之中有人感染了疫气,或者被怪异之类的抓伤,不消多时,发作起来,最终的结果依旧是一样。

樊诏望着几头怪异从城墙跃下之后,朝着连绵堆叠的木料堆上疾奔而来。

一头头体型庞大的尸鬼,亦是发现了在这一大片木料堆叠的区域后方,有密密麻麻的人群,迈开奇大无比的步子,赶了过来

樊诏冷汗涔涔,举着的火把也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依旧还是强忍着放火的冲动,反而朝着木料前方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喊道“将军,我等可以放火了吗?”

“再等等!”

陈素声音冷若冰霜。

她的双眼一直都在注视这前面的尸群,尽管方才片刻前还和她一起戍守城头的常备军和一些流民青壮,此刻就被这些怪物撕裂吞噬,她依旧强忍着没有上前救援的冲动。

“若是统兵,众多人性命系于一身,心肠一定要硬,不可因小失大。”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这不是裴楚与他说的,而是她之前和老卒兰颇同行,老人无意的一番感慨,却让她深深记在了心里。

从和裴楚来到凤唐县,再到裴楚离开,尸群来袭,前后不过是一二十天的事情。

可对于陈素来说,这短短的一二十天里,她几乎脱胎换骨的改变和成长。

常备军参将王知身死,郎浦和以及季博才无法理事,其他胥吏士卒茫然无措,城中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次次怪异、疫鬼涌上城头,都是她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打了下去。

又不断地组织人手,一边鼓励,一边杀伐果决,再加上她此前的作为,还有不少人感念裴楚和她的恩义,渐渐将人心收揽了起来。

这等绝境之下,城中不论是原来的居民,还是常备军,又或者是流民,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的人,一个领头,可以支撑信赖的人。

陈素年龄虽小,但武力值在此刻的凤唐县,当然不让的是第一。

又得到众多人信赖,加之此前的县中胥吏的支持,被众人称呼“将军”,尽管名不正言不顺,但却也无人非议。

最为关键的其实更在于,群龙无首之下,陈素依旧心中有一股气,支撑着众人,不引颈就戮,拼死抗争。

一头跃起跳上乱七八糟木料堆积的木堆的怪异,口中发出嘶嘶之声。

似乎在这一刻,它已经嗅到了不远处许多生人发出的气血。

只是,它才跑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裂开到脑后的大嘴无意识的开合着,猛然一头趴伏在了木堆之上。

扒拉了几下之后,这头怪异猛然一抬头,嘴里叼出了一头一百多斤被开膛破腹的肥猪,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来。

跟着又是一头怪异跳上木堆,跟着前面一头怪异哄抢。

再又有后面跳上来的怪异,又被强烈的血腥气息所吸引,又翻出了一头死去的羊羔,甚至还有怪异翻找出了尸体。

这些怪异的速度最快,对于普通人来说,身体坚韧如铁,几乎无法破防,威胁亦是最大。

不过,被许多家畜家禽还有亡者尸体所吸引,率先涌入的怪异们,登时又再度顿住了脚步,不断啃食了起来。

后方。

体型庞大的尸鬼,亦是一步步逼近。

每一步踩在地上,似乎都发出一阵阵的闷响。

陈素看着那些尸鬼似也感受到了浓郁的血腥气息,且渐渐靠近这一大片淋满了油脂血腥的木堆,缓缓地抽出了一把腰刀,猛然虚空一劈。

“放火!”

在木柴堆后方,樊诏和十几个胆大的常备军举着火把,听到陈素的话,顿时急忙将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

轰!

火把触碰到易燃的桐油和一些其他油脂,几乎立时就烧灼了起来。

明晃晃的火焰几乎顷刻间就冲上天空,足有二三丈高,滚滚热浪令许多人都不得不朝后飞快倒退。

陈素站在大火之中,看准了两头身上被火焰烧灼的怪异,几乎一个箭步就跃了上去。

抬手一刀,顺着火焰烧灼的位置,径直砍进了这头怪异的身体里。

这些怪异皮革坚韧如铁,可却极易被火引燃,且烧灼之后,立时变得脆弱,她再动起刀来,便不再如之前那样,毫无作用。

反而一刀一个,砍得痛快。

这就是短短十多天里,迅速积累起来对付尸群的经验。

“杀!”

眼见大火燃起,在火堆不远处的十多个常备军士卒和二十几个流民,急忙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张黄符,借火引燃,调着一杯清水服下。

继而,一个个拔出刀剑,冲入火中,向那些怪异和尸鬼冲去。

这些人冲入大火之中,火焰对于他们仿佛就如无物,反而能够借助着火焰的热力,朝着那些怪异和尸鬼,不断地发起攻击。

“慕先生,慕先生,快再给我一张,快给我一张。”

在火光骤起之后,距离城门约莫两三百步的一处酒楼前,四五十个精悍的青壮和还穿戴有军卒服饰的男子,正层层叠叠围着一张小木桌。

小木桌前,慕子谅大汗淋漓,正挥舞着手中的毛笔,口中念念有词“砂书避火符一道,焚灭净水吞服之,入火不能焚。”

那些在火堆之中的常备军和流民所用的“避火符”,便是慕子谅所画。

裴楚离开前教了慕子谅几个道术,其中一个就是“符禁火焚”,陈素未曾得到授箓,无法运用法术。慕子谅拜裴楚为师,确认了一层名分后,反而能够用上一些简单的术法。

只是,他如今连发力都未曾蕴养出来,能够书符,全凭自己的精气神在支撑。

不过是短短的数日光景,慕子谅的的黑发已经出现了斑斑银丝,额头面颊亦有了一道道的皱纹。

原本不过是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看上去却如四十开外。

围绕在慕子谅周遭的众人,一个个亦是等得心焦难耐,这些怪物,刀剑无用,唯一就是借助火攻。

能够在大火之中,与这些怪物搏杀,乃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哪怕最终不敌身死,大火也能够将尸身烧毁,不用担心变作怪物,又或者被这些尸群所分食。

噗!

慕子谅提笔再次画完了一张“避火符”,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神色委顿,缓缓软倒。

“慕先生……”

旁边有人见着慕子谅再无力书符,急忙惊呼出声。

又有一个高瘦的汉子,看着像是逃难的流民,忽然伸手摸了摸一旁孩童的脑袋,几步上前,从书桌上夺过那最后一张黄符,转身朝着城门处冲了过去。

尽管城中许多建筑在这些日子里全部拆除,设下了大量的引火火堆,可滚滚大火之下,城中到底能存活几人,谁也不知。

况且,大火终究只能烧死部分的尸群,城墙已破,阻隔大量的尸群也是暂时。

终究是一条死路!

只是——

“便是一只鸡,死前亦要扑腾一下,更遑论我辈男儿。”

在那流民模样的男子冲出去后,其他未能等到“避火符”的众人,咬咬牙,面上的惊惧不减,可眼里全然都是火光。

烈火焚我躯!

拼死而已!

正在猎猎的大火焚烧之中。

外间涌入城内的尸群不断积聚,却不敢再上前。

已经困于火中的尸鬼怪异,则被陈素和一些个常备军流民不断合力斩杀。

不知何时,天空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马声嘶鸣。

一匹白色的骏马,从东面遥远的天际疾奔而来。

与此同时,更远处又有一艘舟船模样的事物,无帆无桨,从南面急速飞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登场

凤唐县城中。

城门周遭数条街道差不多都拆毁,许多店铺楼宇之类的建筑已然拆了木板的墙壁、房顶和大梁,露出了光秃秃的一大片。

城中心位置,拢共聚集着五六千的老弱妇孺,彼此依偎,妇人将孩童揉在怀里,藏在身下。

还勉强有把子力气的老人则站在外围,拿着木棍和锄头刀叉菜刀之类的器具拱卫。

从早几年雍州乱离,司州北地不安宁开始,有钱有势或有关系的早已经逃离,但同样的又有许多从北地逃难的,在凤唐县定居。

尽管郎浦和上任后,颇为精明强干,可作为饶谷郡上上县的凤唐县,依旧不可避免的衰败了下去。

前些时日流民入城时,城内就已经人心惶惶,但尸群环视周遭,城中一些大户组织过逃离一次,可惜几乎覆没殆尽,到了如今着地步,众人也无其他选择。

青壮已经完全动员了起来,拿着各种武器,聚集到了城门前做最后的誓死一搏。

这并非是叛军、贼人,能够投降乞饶求得一线生机。

完完全全是无意识的怪物,要吃人血肉,要将人再次变作怪物。

摆在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边是誓死抗争。

有些偏激的家人甚至在这段日子里,全家一起自尽都不再少数,只是为了不变成那些妖魔怪物。

方才——

凤唐县城墙倒塌,巨大的声响让远在城中心的人都听得分明。

老弱妇孺许多人里都露出了绝望之色,疯癫嘶喊的冲出人群,往不知名方向逃窜的青壮男子和妇人老人都不再少数,只是更多人面上依旧麻木。

远处的城门方向,猎猎的火焰烧灼而起。

城中聚拢的许多人,在这些时日里拆各家店铺门板楼宇房梁的时候,都知这是城破之后的最后抗争。

人群中间。一个看着像是还算殷实的妇人,轻轻揉着怀中的一对儿女,忽然松开二人,从身后带着的一个小包袱里取出了一把剪刀。

这简单是她出嫁时娘家赠的嫁妆之一,用的是好铁所打,成婚七八年,已不记得裁剪了多少件衣裳。

“娘,娘,你怎么哭了?”

忽然,在妇人怀中的一个小男孩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妇人脸上落下的泪水。

妇人望着孩童稚嫩的面庞,却缓缓将剪刀举起,白皙的面容上满是哀痛之色,泪水如断线珍珠簌簌落下。

“若事不成,便将孩儿……我等生而为人,终究不能让他们化作妖魔怪物……”

丈夫离去时与她的话,似还在耳边,可看着两个心头肉,妇人握着剪刀的手不断地颤抖了起来。

忽然——

“娘,娘,你快看!”

抬起头的孩童伸手指着天空,神色激动地叫了起来。

“是仙人,娘,是仙人来救我们了!”

妇人闻言缓缓抬起头,噗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津津——

嘹亮的嘶鸣声,响彻天地。

火光和浓烟弥漫的天空上,宛如白玉雕塑而成的骏马在虚空而踏,神骏非凡。

一个紫衣长髯的男子高坐在白马上,丰神俊朗,大袖飘飞。

城内已然乱做一团,可此时此刻,听到了天空中白色神马的嘶鸣,还有骑乘在那白马上的广袍大袖的男子,皆是出神。

“哈哈哈……

一声大笑从天空上传下,整个凤唐县内外似乎都听得清晰。

“这污浊世道,滚滚洪流,终究是要我教门中人,方能解救。”

白马上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大笑过后,又大声朝着凤唐县内外高呼道,“诸位父老乡邻莫怕,今日我浮罗教梁道臣便为尔等除魔!!”

白马在空中再次虚踏两下,来到了城门前的尸群上方。

紫衣长髯的男子望着在陷入大火后被一些凡夫俗子所斩杀的怪异和尸鬼,捻须笑道,“尸魔既然畏火,哈哈,我这正有焚天烈焰。”

说着,梁道臣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蓝两色的葫芦,伸手轻轻揭开葫芦口,对准了崩裂的城墙外围的密密麻麻的疫鬼。

梁道臣手掐法诀,轻喝一声,“疾!”

那红蓝两色的葫芦里,顿时有烈焰喷薄而出,浓郁的火焰从葫芦口出现时不过是一道手臂粗细的红光,但落到地面上已然成为了一条十多丈长的火龙。

火龙一钻进尸群,顿时哔啵的烧灼声立刻响起。

正蜂拥朝着凤唐县县城内涌入的疫鬼,瞬间轰乱一片,被火龙烧灼得发出一声又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哈哈哈……”

骑乘在白色飞马之上的梁道臣,举着手中的红蓝两色葫芦,放声大笑,“小小疫鬼尸魔,安敢害我百姓作乱!”

“火——”

梁道臣又再度高呼一声。

那红蓝葫芦里,顿时又再度喷出了数道烈焰,烈焰化作火龙,隐有龙吟长鸣,再次冲入到了城门前的尸群。

弥漫开的火焰范围不但将城门口的尸群覆盖其中,更是扩展到了凤唐县内部,不少躲避不及的流民和城中居民,似也被笼罩,被那滚滚火龙一起淹没。

“啊——”

“火烧过来了——”

原本城中的流民、常备军和许多居民,见着天空上那骑着白马的“仙人”突然出现,高举着一个能够喷火的葫芦,烧灼那些个尸群,精神都齐齐一震。

只是,见那些个火龙完全不受控制似的,开始四下乱窜,顿时又让不少人惊慌失措了起来。

许多避闪不及的流民、青壮甚至是妇孺,径直在那大火过处烧了飞灰。

“哈哈哈……”

梁道臣高踞在白马之上,望着下方的火龙肆虐,大声长笑,他的目光已然完全落在了从城墙外绵延到城外的密密麻麻尸群。

至于说城内的百姓,误伤一些人总是不可避免的,反正城内本就已经起火,他加一把劲,又有何妨。

只要灭了这些尸群,城内活下来的百姓,终究是要谢他这位大恩人的。

再说了,他在水火葫芦里的火龙,放出去之后,有一定时限,一条他尚且能勉强控制,如今已经是四五条,几乎是全部存货,他可就顾不过来了。

呜呜——

正在梁道臣的火龙肆虐间,大火弥漫里,十多个人影从火光从跳了出来。

陈素领着方才与她一起在大火里对抗疫鬼尸鬼的常备军,几步冲到了被火龙追赶的人群,一个个抱起人就飞快朝旁边逃窜躲避。

将一个**岁的少年,从那在城中肆虐的火龙中夺过来后,陈素又半蹲在地上,望着城门上空的骑着白马的梁道臣。

她与梁道臣并未又过照面,依稀有点印象就是曾经在杭家集听人说笑时,有谈及一个怪人,被峄山府君吓得肝胆俱裂,最后是拉着一匹白马的尾巴逃走了。

不过,即便她不认识,此刻对于梁道臣的观感亦有些模糊。

梁道臣方才的言语她自是听见,对方说是为了对付尸群,可举手投足间,亦不曾将城中人命放在眼里。

陈素心性倒不迂腐,也明白这等情形下顾不了那么多,但举止做派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且,浮罗教这几个字,她已经听裴楚谈及了几次,这就是造成东越城大难的教门。

非是正道。

呼——

梁道臣的水火葫芦里放出的这条火龙,左冲右突,宛如活物,不断灼烧着周遭的一切。

大火猎猎灼烧,转眼间已经将突入城内的怪异和疫鬼已经烧灼成了飞灰,唯有体魄巨大的尸鬼,身上虽是冒着火光,可依旧还在咆哮行走。

但不知是本能,还是其他术法作祟,这些尸鬼在大火肆虐里,亦是跟着朝城外逃遁。

可周遭滚滚火焰,数条火龙肆虐,燃烧得反而越发厉害了。

好在整个凤唐县县城早清理的差不多,除了城中心位置聚集了大量人口,其他地方,只有少数不愿意动的居民百姓。

可即便如此,随着那火龙的游弋,携带着之前城门前的火焰,还有自身的滚滚烈火,不断地将城内大量的房屋烧灼了起来。

且劲头不停,宛如不受控制般,似要朝着城中心扑去。

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烟气冲天而起,各种焦臭、肉香、木柴烧灼的味道,布棉桑麻燃烧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

“得先将这火龙阻住!”

陈素身怀“避火符”,从火焰之中脱身后,见到了梁道臣在烧灼对付尸群,一时也不再去管那些怪异尸鬼,将重心放在了如何去阻拦火龙上。

如今有了一线生机,自是要让这城中诸多人,尽可能都存活下来。

“将军,有人来相救了!”

“那是仙人吧!”

“好厉害的法术!只是……只是那火未免太猛了,再烧过来,城内众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

却是樊诏和十多个常备军以及几个流民青壮,跟在陈素身边,朝陈素跑了过来。

他们见着梁道臣出现后,尸群被烈火焚烧渐渐退避,心下微松,可随即又和陈素一般,忧虑起了那火龙突入城中心后可能造成的后果。

两权相害,一时倒不知是那边轻那边重。

“快救人!”

陈素当机立断,将怀中救下的那孩童安置好,招呼起其余人等,飞快地冲入到了城中心的位置,准备阻拦那条失控的火龙肆虐,试图尽可能多救下一些人来。

终究不能让这些可怜百姓,夺过了尸群肆虐,却在这关口,反而被大火烧灼而死。

呜呜——

正当其时。

天空中,再度响起了似牛角吹号的声音。

一艘天舟从南面缓缓抵进,巨大的阴影遮蔽一小片天空。

舟船上,一个儒生手持毛笔,清朗的声音远近可闻

“天地浩然,正气长存!”

儒生手中的毛笔虚画一勾,城内正肆虐的火龙,忽然一下就熄灭。

“哎呀呀——”

城门上方骑乘白马的梁道臣突然大叫了起来,“来者何人,竟毁我宝贝!”

第二百二十四章 儒门

“天地浩然,正气长存!”

清朗之音,自空中天舟之上的儒生口中喊出,声音浩荡,如雷音轰鸣,又仿佛大江奔流。

混乱、惊惧、绝望、希冀……种种情绪不一而足的凤唐县内的流民百姓,猛一听到空中那虚空漂浮的舟船里传下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振奋抖擞之感。

那立在舟船上的儒生,一手持笔,一手背负身后,又望向地面上虽被数条火龙焚烧的尸群。

火龙肆虐范围虽光,烈焰亦是凶猛,可城外环绕足有数万之多,且这些尸群里神魂个个都丧失了一大半,即便有些本能畏火,可终究还是浑浑噩噩,依旧没有退避的意思。

这也是此前城内防御时,面对尸群之所以或束手无策的地方。

火焰虽可阻拦,但却不能使其退避。

那儒生又将手中的笔高高举起,那笔仿佛有五彩华光,随着那儒生手腕轻动,朝着地面随意一挥,一道跨越数十丈的城墙虚影轰然落下。

竟是在崩裂的城墙外围,形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墙壁。

“神来之笔!”

正骑乘飞马在城墙上空的梁道臣几乎在那虚影落下的瞬间,就策动白马让开,望着那天舟上立着的一个儒生,眼中闪过难以形容的惊骇之色。

“竟然是大周的人来了?”梁道臣低声呢喃,“我还当此次会是道门中人出现,不想却是儒门。”

大周有文武科举。

武科举选拔勇锐之士,入军中效命。

文科举自是选拔儒家笔墨文人,牧守天下。

只是,梁道臣却也知,儒家之学虽在民间流传,但平常几不显圣。

寒窗十载,养浩然气,至多也就做到呵斥一些小鬼游神,想要对付强人、匪盗、妖魔都不容易。

更遑论这般无千无万的尸群鬼物。

唯有儒生跳跃龙门考上进士后,得到大周朝廷封敕,有大周龙虎气运加持,方才能够显圣。

而且,得显圣之法,依旧不是诸多官员胥吏所能够做得到的,需是一届文科举之中的三鼎甲,入翰林,拜为学士,才能得大周龙虎气加身。

此后,这些儒生与大周气运相连,诸法不破,万法不沾,能够借助大周龙虎气施展种种莫测之能。

大周朝鼎立天下,压服天下宗门和妖魔鬼魅,除了禁妖、镇魔二司之外,自还有更上一层的实力。

这“神来之笔”,便是儒门借助王朝龙虎气所施展的一项神通,所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能如翰林、成为大学士的儒生,胸中经纶满腹,以往写文作诗,精彩处就已经能够令人击节拍案。

如今有了龙虎气玄妙,心中一腔文气、正气可以显圣,自然有惊天莫测之能。

其玄妙之处,不亚于道门书符中的“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祖师见”。

不过,这等秘辛,民间江湖几乎都打探不到。翰林大学士这等身份,几乎要么往后就是大儒,要么就是朝廷三公、内阁重臣,是宰执天下之辈。

所以哪怕是许多读书习文的文人,甚至是同朝为官的官员,读了一辈子书,当了几十年的官,也不会知晓此中关隘。

这些人个人气运气数完全与朝廷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许多手段依托的都是朝廷气运,是以,这等手段只会对外,于内的文人之中,却几乎不会出现。

对于皇权亦无阻碍,反而能够巩固天下。

梁道臣之所以能够知晓,自然是教门之中有流传。

他当年侍奉左师时,听了许多大周开国时的秘辛。

大周朝如今天下有一半州郡混乱,但依旧有一半还能够稳稳守住,自然是儒门中人的能耐。

至于对方所乘坐的浮空之舟,他也知晓一二。

此物名为“天舟”,同样是大周朝廷所制作的宝物,不下与他们教门的“木牛流马”之类的神通。

依托的朝廷的龙虎气和儒家神通秘法,所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同舟共济,无帆无桨,可至千里。

那站在天舟儒生似也感受到了梁道臣望向他的目光,但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多加在意,外道之人与他而言,皆是可诛之辈。

只不过,此刻肆虐雍州和半个司州的尸群当前,事有轻重急缓,并不急着先去处置。

反而提笔,全神贯注地在虚空中写了一个“镇”字。

那字,初时不显什么神异,等到最后一笔写完——

笔落之时,那“镇”字几乎立刻如有实质,从高天落下,砸落在地。

轰隆!

足足有上千的疫鬼和骸骨妖鬼在这一个“镇”字落下后,全部身体碎裂解体,消散得毫无踪迹。

吼——

但疫鬼虽是消散,可其中的怪异虽被压到了地面之下,但再次爬出后,并未消散。

那些体型庞大的尸鬼,更像是并未受到什么创伤,虽庞然之躯有不少血肉挤压的迹象,可依旧还牢牢站在地上,甚至仰头朝着天上的天舟高声嘶吼起来。

疫鬼不过是感染疫气,成为了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无意识躯壳。

骸骨妖鬼更就是白骨感染疫气后,形成的髑髅,若非数量极多,又有疫气,普通人面对上亦不算恐怖。

但怪异体魄强劲,若非神兵利器或者破法诛邪之物,要么就是火法雷法,几乎很难杀死。

至于尸鬼,更是一二十甚至上百具尸身所化,不断吞噬血肉之下,体魄精强至极。

虽不是怪异那般金铁难伤,但庞大的躯体和沛然难当的巨力,却是强横到了极点。

“嗯?”

那站在天舟之上的儒生,面色亦是微微动容,似有些未曾料想到尸群里的怪异和尸鬼,在他这一击之下,竟然并未消散,反而嘶吼连连,蹙起了眉头,“这些东西……”

那儒生忽然一步从那高悬天空的浮舟迈了出来,一朵青色的云彩几乎瞬间在其脚下汇聚成型,托住了儒生,使其行走在天空之上仿佛如平地。

“平布青云?!”

梁道臣双目圆瞪,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望着那儒生眼中似乎有不可置信之色,“这儒生……这儒生,看年岁不过二十五六,可是大学士耶?”

对方展现出的“神来之笔”,已然令他心神动摇,这一下行走虚空,有青云托身,更是令他感到无比震惊。

若是换做以往,梁道臣见着了这般人物,几乎头也不转地就掉头逃跑,只是今次却是奉命来此,一时间心中踌躇不定,轻轻驾驭着白马,急急离得远了一些。

“妖魔啊!”

正当那儒生离开天舟,脚踩青云,似想要朝着尸群靠近一些。

忽然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道人身形如风絮,在尸群里飘飘荡荡,快速飞奔。

那道人须发花白,只是面色红润,看着混乱不堪的城池外围的尸群,嘴里一次次放声呼喊“尹师,尹师,这凤唐县也去不得了!”

“我辈下山行走,为的是匡扶天下,今既然无处可去,就再次搏上一场!”

又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跟着出现的是一道剑光,飞快地掠过尸群外围的疫鬼和骸骨妖鬼,剑光过处,这些低下的疫气感染鬼物,立刻崩灭。

只是,这道剑光虽纵横往来如风,却并不甚明亮,甚至显得有些暗淡。

一头体型超过两丈的怪异,恰好站在剑光所过之处,忽然一掌拍出,竟是将那剑光拍飞了出去。

随后。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俊美道人跌落在地,模样凄惨,眼中却极为坚定。

“道士?”

那踩踏青云的儒生,见着跌落在地的尹一元,眉头再次紧紧皱在一起,眼中似露出嫌弃之色,“我昔年常闻道门如何如何?今日一见,却不过尔尔。”

忽然——

远处天空上,又有数道人影出现,有隐带愤怒之音传来。

“谁大言我道门不过尔尔?”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我辈性命便如此轻贱么

“谁大言我道门不过尔尔?”

远处天空有声音传来。

一道黄色的云彩飞速朝着凤唐县飞来,倏然间,城头之上多了四个人影。

那落下的黄云忽然一收,化作一件黄色的道袍,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但见那人高冠黄袍,气度不凡,身后跟随着两男一女,其中那女子娇娆美艳,顾盼间,虽然无烟视媚行之态,却有秋波流转的动人心魄之感。

而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个青壮的一幅武人镖师打扮,长得孔武有力,雄健非凡,另一个则是位须眉古朴的老人,看着似乎不甚气眼,只是双眼偶尔从睡眼惺忪之中睁开,隐有精光闪烁。

“又是道门中人?”

浮空天舟旁,脚踩青云的儒生见着这几人出现,落在城头,眉头再次蹙起。

他对道门久有耳闻,只是一直在玉京无缘得见。

往日在翻阅诸多典籍时,多有对于道门理念的不忿,是以方才见着尹一元和那孙敬斋突然出现,才有道门不过如此之言。

可眼前这几人,所用的飞纵之法,乃是一件黄色道袍所化,虽比不得他的“平步青云”,却也别有一番玄妙。

城头。

高冠黄袍的道人轻甩衣袖,目望高出天空的青云儒生,神色一番平日里的温和亲切,隐带倨傲,大声说道“道门大真宗方秋子!”

方秋子声音一落,身后跟着的三人亦是一同出声。

“道字旁门师寄柔!”

“道字旁门樊余奇!”

“道字旁门吴共!”

说话间,方秋子几人目光扫过了天舟旁脚踩青云的儒生,视线又扫过了另外一边,驾驭着白马的梁道臣,眼中隐有寒光。

正策马飞远了一些的梁道臣,将手里的水火葫芦收起,远远望着城头几人,心中嘀咕“这些个道门中人可是认出我来了耶?”

和那儒生对待他几乎视而不见的态度不同,教门和道门的恩怨纠葛绝非简单,甚至可以说,浮罗教派本就是脱胎道门。

之前在司州时,道门有道人下山行走,梁道臣还奉圣主之命,与道门行走的道人做过一场。

此刻,骤然见着这些个道门里的人物,心中虽是不惧,却也不敢大意。

“道门真武宗——”

就在方秋子一行人现身报出自家宗门时,尸群之中的剑光闪烁,同样又声音响起,“尹一元在此!”

“是真武宗的同门?”

尹一元话音一落,站在城头的方秋子和旁门的师寄柔、樊余奇、吴共几人齐齐侧目。

他们几人先前只是闻得天舟之上的儒生“大放厥词”,却是没有真的注意到那在尸群之中斩杀疫鬼的尹一元,此刻见状,才一下醒悟过来。

只是这一瞥,方秋子的眉头同样蹙了起来,就见尹一元驾驭的飞剑,剑光暗淡,来去越发迟缓,周遭又有数头行动迅猛的怪异和一头体态如山的尸群盯上对方。

“道兄,请先上城来!”

方秋子高喝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物,跟着扬手一甩。

一道灿灿的金色长绳足足有数十丈长,一下落到了尸群当中的尹一元手里。

尹一元面色煞白,他从司州和雍州交界,一路南逃自此,早已是强弩之末。

可真武宗,练的是飞剑之术,行的是杀伐之道,求的是心中一口锐气。

面对围攻凤唐县的数万尸群,哪怕明知不低,依旧拔剑而起,全然是拼了最后一口气,置生死与度外。

那条金色长绳一落入尹一元的手中,他整个人顿时腾云驾雾似的一下飞起,被方秋子拉上了城头。

方秋子眼见尹一元神态不佳,衣着破烂,不知奔波了多长时间,急忙将尹一元搀扶住,和声道“道兄,请先歇着!”

“多……多谢!”尹一元手中那柄一尺多长的飞剑落入手中,长吐了一口浊气,又强撑着朝方秋子谢礼。

“理当如此。”方秋子回了一礼。

“尹师,尹师……”

正在这时,城下的尸群之中,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是真武宗孙敬斋……”

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色惊慌地大呼小叫着。

那老者左一脚右一脚地踩踏在行动迟缓的疫鬼头顶,看着年岁不小,可身形轻飘,仿佛能够御风一般,躲避着后方数头奔跑迅猛的怪异的追击。

每每当那些怪异扑击到面前的时候,那老者总是一个诡异的灵巧闪避给躲开,又跳到另外一边,许多次看着都险象环生,却偏偏被对方一次次,用几乎滑稽怪异的动作又躲避了过去。

“道兄,这人是?”

方秋子见到下方在尸群里来会穿梭的老人,面露怪异,望向尹一元眼中似有询问。

尹一元面色苍白,勉力一笑,“劳烦道兄搭救我那徒儿。”

初下山时,他对于撞上孙敬斋心中还颇多抗拒。

当年不过是他拜师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却不想数十年后,对方真的以一个简单的辟谷之术,得了几分道家真意。

不过,如今他下山之后,经历了颇多是非,在雍州和司州交界处的那一次,更是由于他大意,连自小跟随他的师妹也陷在了那里。

孙敬斋如今可算是他身边唯一的亲近之人。

方秋子听到尹一元这般说,自也没有犹豫,再次甩下了袖中的金绳,将孙敬斋给拉扯上了城头。

道门各宗虽独立行事,但同属一门,共奉道子,可谓同气连枝,是一家人。

“多谢多谢!”

孙敬斋一上城头,连连擦了擦额头,脏乱的须发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尹一元望着孙敬斋的神色,则愈发温和,一路南下两人经历颇多,同生共死,自是明白对方心意,当即道“敬斋,此次等我回山,便引你入门。”

“真的?”

孙敬斋闻言眼睛陡睁,面露狂喜,“多谢尹师,我孙敬斋可入道门矣,可入道门矣!”

旁边的方秋子和旁门的师寄柔、樊余奇几人,脸上都露出和煦神色。

众人虽不知这老者一路经历,但多半也能猜测到几分,尤其是方才尹一元杀入尸群,这老人一直跟随,这般心性,即便年龄大了,却终究能让人高看一眼。

“道门又如何?”

高空上方,骑乘着白马的梁道臣冷哼一声,“不过是群虚伪之辈!”

“不错,道门又如何?”

在梁道臣话音落下后,跟着又是一个应和的声音响起,却是天舟旁边,脚踩青云的儒生,手持毛笔,一步步落下,到了另一边的城头不远。

凤唐县的城墙崩裂,可在方才那儒生的神通之下,已然再次巩固完全,外间尸群无法再入。

城内的尸群怪异,则被梁道臣水火葫芦里的几条火龙,还有前番城门处堆叠的众多柴火烧了个干净,一时倒又几分喘息之机。

“尔等可是要与我道门做过一场?”

方秋子傲然屹立在城头,面对梁道臣和那踩踏青云而下的儒生,眼神锐利。

“哈哈哈……怕你们不成?”

骑乘在白马之上的梁道臣大笑数声,面对几个道门众人面色丝毫无半点畏惧。

如今出世行走的道士,不过是些后辈子弟,若论道法可能强于他,可他身上却还藏着此前圣主给的“豆草”等物,反手之间撒豆成兵,便能够让这些道人喝上一壶。

“某便看你有甚本事?”

方秋子尚未有所动作,站在身后的宛如武夫的樊余奇已是按捺不住,呼喊了起来。

“就怕你不敢!”

梁道臣再次冷笑一声,他倒是从方才樊余奇的口吻中听出了对方并非九宗,而是旁门之人,心下更是无所畏惧。

“樊道兄且慢!”

方秋子双目绽着寒光,伸手将樊余奇拦了下来,“此刻却不是动手时机。”

说着,目光已然望向了一旁离着的那个儒生,“儒门掌管天下,如今雍州司州妖魔肆虐,你等便是这般所为的?”

那儒生面对方秋子的指责面色平静,淡然道“若非你道门多番阻拦,这天下又如何会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我昔年读经义时,就只你道门是大周祸害,蛊惑人心,否则断然不会如此……”

“天下崩坏,乃是浮罗教作祟,如何是我道门所为?”

“浮罗安不是出自道门乎?”

“放屁!我教门和牛鼻子道士哪里有关系!”

……

城墙上下,儒生、方秋子、梁道臣唇枪舌剑,竟是诡异地斗起嘴来。

搀扶着尹一元的孙敬斋,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怪诞至极。

实在想不到在他眼中,皆是有所传承的三方人马,在此时此刻,竟是宛如泼妇骂街,互相指责了起来。

且从几人口吻之中,这些人所说的内容,又非他们所能论出个道理来的。

“莫非仙人、修士其实也是这般?”

尹一元面色惨然,忽然仰头躺倒在城墙上,听着几人的争论声和城外尸群的嘶吼声,目光幽深。

……

“神仙!”

“神仙来救我们了!”

“道长来得何其晚也?”

“救命啊,仙人——”

……

县城内,一声声的呼喊响起

许多城中的流民和百姓,见着那白马火龙,还有飞行天舟以及脚踩青云,黄袍飞行的道人,先后纷至沓来,一个个高呼出声。

尽管方才那骑乘白马之人,所放出的几条火龙伤了不少人命,可相比较起尸鬼怪异,活着的人,并没有太过去在意那些连灰都找不到的人。

且那天舟上的儒生,大笔一勾,就抹去了火龙肆虐,随即又将尸群再次隔绝在城外,予众人以安心。

不少老少妇孺,虽见几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可心中希冀,加之见了这等玄妙法术,已经是一个接一个跪拜了下去。

众多人中,唯有那么寥寥数人,依旧站着,望着城头上方的这一幕。

“将……将军……”

一身黑乎乎的樊诏摸了摸脸,悄然走到了同样身上染了不知多少灰的陈素身边,迷惑地问了一句,“这些仙……这些人为何不先去除了那城外的尸群?反而做起了口舌之争?再不济,城内伤者众多,理当先救人才是。”

陈素小脸同样黑乎乎的一片,方才火龙肆虐,慕子谅所画的“避火符”时效不长,到了后面依旧失去了避火之能。

众人围绕再外,一个个烟熏火燎,皆是狼狈不堪。

陈素望着远处城头的几人,眼中隐隐有些疑惑,可在听着周遭的众人高呼神仙,仙人时,恍惚间又有些明白了过来。

她脸上露出了一抹嘲弄之色“相比起铲除尸群,救治百姓,或许他们的口舌之争比这些要重要得多。”

裴楚曾无意间感慨过,她听得仔细,当时还不懂,可慢慢的却有些明白了。

这个世上是真的有神,有仙,有法术,能飞天遁地,能翻江倒海,可这些东西,对于普通的生民百姓,又能如何?

修仙,修道,法术,妖魔,伟力归于自身!

而芸芸众生,只是蝼蚁。

“这些人都是有能力灭杀尸群的,有能力救助百姓,可什么都要去求神仙修士,要求得他们的恩典善心——”

“我辈性命便如此轻贱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归来

城外。

几条肆虐的火龙已然不见踪影,只是猎猎的大火灼烧了城墙外的一小片区域。

尸体焚烧的脚臭混杂着莫名的油脂味道,伴随着袅袅黑烟不断朝着天空升腾。

浮于空中的那艘大周朝廷的天舟,此刻已然远远驶离,飘在了远处。

骑乘着那匹莹白如雪的白马的梁道臣,亦落了在城头,望着身侧城头不远站立的几人。

道门、儒生、教门三方人,唇枪舌剑地指责一通,似乎于这些人而言,争个口舌,远比除去城外避开火光后,依旧嘶吼不停的尸群和救济城内的流民百姓,更加重要。

“且住了!”

不知何时,忽然一个声音在城头响起。

“当务之急是除了着城外尸群,救济城中百姓,诸位吵嚷不停,又能得个什么结果?”

尹一元面容上满是精气消耗过度的异常苍白之色,只是配合着其人俊朗的面容,哪怕此刻颇为狼狈,但依旧自有一番大义凛然。

说着,又朝身后指了指,朝着和人喊道“诸位且看看城中,凡俗百姓已经在开始救济,就连一个普通小娘……”

不远处,城内下方的一大片烧灼焦黑的建筑物当中。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正带着数十个衣甲破裂的常备军,翻倒塌的建筑,救助踩伤、跌伤、压伤、烧伤的诸多流民和百姓。

依旧还有火焰燃烧的粗大柱子,被那小姑娘单人抬起,扔到一边,一个又一个哀嚎痛哭的流民百姓,被这些人齐心合力地抬了出来。

偶尔遇到被火焰烧灼成了黑炭一般的怪异和尸鬼动弹两下,那小姑娘便冲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让其彻底不能伤人方才作罢。

“哈哈哈……”

梁道臣骑乘着白马在城头轻轻打了个旋,瞥了一眼城头的情形,放声大笑,“我已经将城头孽障烧了个干净,功莫大焉。”

那儒生面色淡然,同样瞥了一眼城内,虽未曾如梁道臣那般开口,但眼神之中的那股漠然,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此次离开玉京,进入司州雍州之地,本就是奉命而来,虽有几分怜悯之心,但于他而言,其实别有要务在身。

尤其是此刻,道门和教门之人在侧,他心中虽是不惧,可也难免起了提防之心。

儒家神通术法,需借助龙虎气施为,若在玉京或是大周龙虎气旺盛之所,他的术法神通自是能够威力倍增。

可司州如今道德崩坏,龙虎气溢散,他所携之龙虎气,用一分少一分,即便能有些借助手段,可也并非用之不竭。

而一旦龙虎气耗尽,再面对道门和儒门,他便只能处处受制。

“那可不是普通小娘。”

这时,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

站在方秋子身后的师寄柔粲然一笑,朝众人道“那位小娘可是与裴道友一路随行的。”

方秋子和樊余奇、吴共等人,听到师寄柔的话,同时望去,对方虽衣着和头发都有火熏火燎的痕迹,但几人何等目力,自也认出了陈素。

“莫非裴道友也在此处?”貌似粗豪的樊余奇惊讶出声。

他们当日在大江之畔,与裴楚合力灭杀了郭来,之后裴楚离开,约莫是知道他前往司州北地,可不想会在此处遇见。

“裴道友当不在这里。”

方秋子微微摇头,以当日裴楚展现的雷法,若裴楚真在凤唐县,这城外的尸群虽多,恐怕也不会造成这种围城的局面。

毕竟,这些尸魔,哪怕是其中强大的怪异和尸鬼,也无法阻拦火烧,更遑论雷法。

“也是。”樊余奇点点头。

裴楚所展现出的道术,已然让他有些骇然,想来,若在此处,这城内城外怕不会是这样的景象。

“诸位,尹某只是希望莫要再做哪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不论道门、儒门还是教门,此时,当务之急,不当是将城外这些尸魔除去,让城内之人得到救助么?这城内外疫气肆虐,若再晚下去,恐怕城内之中也无几人能活得下来。”

尹一元听着几人的话,越发齿冷,这些人里或有那么几分悲悯情怀,面对常人时,亦能摆出和善面孔。

可在心中或早已自认不是凡俗一员,高高在上,俯瞰凡夫俗子。

城外的尸群不去理会,城内的众人亦不救助,再这般下去,若是疫气爆发,城内感染起来,恐怕也无多少人能够活得下来。

一旁的孙敬斋亦是神色变幻,似乎第一次看清这些人的面孔一般。

其实,他自辟谷之术有成,自认也是“仙家之人”,可不论如何也不会如这些人一般,只为了一点似乎不痛不痒的东西,起了争执,而枉顾了这城外的危险和城内百姓的性命。

在城头骑乘着白马的梁道臣,一幅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做派。听到尹一元的话,撇嘴轻笑一声,拿起手中的水火葫芦晃了晃,“我这葫芦里的火龙方才已经用尽,这时候当看你们道门和儒门之人的手段。”

那儒生冷眼瞟了一下梁道臣,目光又落在间隔当中的道门几人,却未曾再次动手。

前番的几度出手,龙虎气消耗不小,这个时候有敌在旁,却不好再次出手。

方秋子见状,自是明白这两家是要看他们的手段。

先前教门和儒门都已施展了手段,如今该当他道门出手了。

一展黄袍,方秋子昂然立在城头,望着城墙另一侧即便不少被烈火烧成焦炭飞灰,依旧不肯离去的尸群,忽然抬手拔出了桃木法剑。

立在方秋子身后的几人,亦是准备动用自家手段。

他们几人也知,在场之人里,道门算起来人数最多,可真正实力,比起今日来到城头的儒教两门,都要逊色不少。

而今之争,是为自家道门争光。

这点外人或无从理会,可其中牵扯到大周鼎立,道儒分庭抗礼,之后浮罗教从道门反出,自立一教,其中种种纠葛,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轰隆——

正当方秋子几人准备施展手段,对付城外的尸群时,忽然,一声雷鸣炸响。

轰隆隆——

一声接着一声的雷鸣不断响起。

方才还不见太多云翳的天空,忽然乌云滚滚,有一道道电光交错闪烁。

城内。

忙着救治百姓的陈素,几乎在雷声响起时,就一下顿住,下意识抬头,望着那远处高天上闪烁的电光,喃喃低语“哥哥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雷击

轰隆的雷声响起。

电光闪烁间,城头伫立的众人齐齐抬头回望。

城内。

慌乱的百姓和城中流民,不论是挣扎哭喊,亦或者是面色漠然,在此刻皆是顿住,仰望远处的天空。

浓云如墨,电光如龙。

又有大风呼号之声,似暴雨降临之前兆。

那一道道电光在云翳间,时亮时灭,照耀得整个天地仿佛骤然眨眼间在经历了一番日月交替,昼夜变幻。

恍惚间,彼此仓惶狼狈的形貌,遍地疮痍的城郭,宛如废墟的城池,骤然暴露在明晃晃的电光里,随即又隐没。

耳畔是轰隆之声,几乎不闻人语。

外间的尸魔怪物呼号嘶吼,再不复闻。

天地间,似乎只有电掣雷音。

“当是裴道友到了!”

城头上,方秋子抬头望向那闪烁的浓云和电光,低声自语。

一旁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几人,轻轻附和点头。

道门术法千百,雷法自是正道,只是其中并非人人能够学成,更不用说一出手便有如此声势。

此前,他们已见过裴楚所展现出的雷法道术,煌煌神威,即便是那众人不可破之的“枉死城”,亦在裴楚的雷法之下分崩离析。

再加上城内见到陈素,心中几乎可以断定来人是裴楚无疑。

“嗯?”

城头上另一侧,负手而立的儒生青衫飘飞,目光幽怨地望向远处。

在猛烈的电光雷音之下,他方才所乘坐的那艘天舟似汪海一叶孤舟,不得已再次远遁。

他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浓云和其携带夹杂的雷电,眉头深皱,面色铁青。

方秋子和其随行的几人,虽是代表道门,但并不被他放在眼里,可此刻人还未至,却已经搅起好大声势的雷霆电光,却让他多少有几分忌惮心惊。

道门、儒门,在大周鼎立之前虽有些矛盾,但其实并不算深。

甚至许多大儒学究天人,于儒道两家的诸多经典释义都烂熟于心,极为熟稔。不少道门之中的有德高功,在拜入道门前,也是儒家的士子门人。

两家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一脉相承是过了,可也谈不上如今这般敌我相对。

只是,前朝末年之后,到了大周立国,威压天下后,两家便渐行渐远。

儒门入主王朝社稷,借助大周统御天下龙虎气大兴,道门退避,处于江湖之远,自此分道扬镳。

承平二百载,如今大周疲弱,道门再度出世,已然有几分针尖麦芒的意思。

轰隆隆的浓云越来越近,雷电光芒闪烁。

城下。

遭遇了方才火龙灼烧和儒生龙虎气神通后,还有半数以上的尸群,忽然个个昂头吼叫了起来。

其中身形庞大如山岳的尸鬼,不断挥舞着粗大的手臂,甚至随手抓起一旁行动迟缓的疫鬼,朝着天空狠狠抛了过去。

又有一头跟着一头的怪异,跳上了各种高低不一土堆、砖墙以及其他尸群的头顶,浑白无半点瞳仁的双眼望向高空,咧到脑后根的大嘴张开,发出嘶嘶的古怪叫声。

咔嚓!

陡然间,一道明亮的电光从天空的浓云之中落下,当头劈中了一头足足有两张高下的巨大尸鬼。

那尸鬼几乎没做半点反应,顷刻间就在众人视线之中化作了一团焦炭。

与此同时,在那尸鬼周遭方圆五六丈的距离,几乎整块地面都烧红焦黑了起来,一些个疫鬼怪异,同样刹那间化作了黑炭。

狂猛的大风从远处拂过,瞬间就将这些个碳化的尸魔,吹成了飞灰。

一道雷霆之后,跟着隆隆之声再次大作。

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的雷霆落下。

那道道电光,比之前番肆虐尸群的火龙还要来得狂暴凶猛,速度更是迅捷无比,几乎银白色的电光闪烁一下,跟着地面就倒下了大批的尸群怪异。

整个凤唐县城外尸群总数也就在两万之间,前番的遭到梁道臣和那儒生两人的术法手段,此刻数量约摸也就一万左右。

聚拢在城外的尸群,不比在荒野零落分散,许多都是聚拢在一起,甚至城门前,还有接二连三的堆叠在了一起。

在这雷光轰然落下的刹那间,尸群几乎转眼间就倒下了一大半。

各种嘶嘶的嘶吼声在浩大的雷音之中不断响起。

“好手段!”

城头伫立的众人,眼见那雷霆电网,密密麻麻,入目所见,仿佛天地骤然形成鬼蜮。

浓云之下,一道道电光交错落下,这等场景,即便其中许多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依旧不由一阵心惊。

轰隆!

在最后一道雷霆电光落下之后,远处的浓云之上,一个道袍人影背负长剑,缓缓落下。

“哎呀呀!”

已经退避了不少距离的梁道臣,在见着这番施展雷法的幕后之人,陡然面色一变,心中狂呼了起来,“竟然是他!!”

几乎毫不犹豫的,梁道臣猛然勒转了白马,朝着远处的天空就疾驰而去。

方才他虽是听见方秋子几人似乎认识,这施展雷法之人,但心中还未太过在意。

浮罗教和道门虽是敌对,可他这番北上司州,是奉命来除“魔”,算是有些道理。

浮罗教和道门渊源极深,彼此杀伐之事,虽是不少,可这次却是上面已有默契,算是戮力除魔,当不至于真的动手。

那大周来的儒生,其实多半也是如此。

彼此虽心有忌惮,但大家都知此次事情,尸魔疫气肆虐,上面并非不知,但一直未曾达成默契,是以一直都是坐看其中纷乱。

这回是得了诸位大佬准许,这才派出诸多门人前来。

梁道臣对于道门和儒门这些人,心下有忌惮,可他也有手段,再加之上面的安排,他倒不担心这些人真会如何。

是以,他在这城头,自也想看看此番实战雷法手段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可,等他真的见到那从天落下的年轻道人时,一下却心怯了。

峄山那次,若非他逃得快,差点就死在了裴楚手里。

当日,裴楚所展现的手段还不过是些武艺,和躲避水火的能耐。

此时,雷法浩大,施展出来宛如天威,他手中虽还有百十个术兵,可真要对上,还真不能确定能够敌得过。

毕竟,术兵强横,主要还是在武艺方面,用之攻城拔寨,冲锋陷阵,甚至对付一些妖魔鬼物都有奇效。

可面对眼前转眼间,就将上万尸魔轰击成灰的雷法,哪里能够应付得了!

白马长声嘶鸣,几乎转眼间就远远飞出了数十上百丈的距离。

“裴道友!”

方秋子等人,见着裴楚落下城头后,几乎立刻上前见礼。

裴楚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环视众人一圈,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一个略带哭腔的声音响起。

“哥哥——”

裴楚闻声望去,就见城内下方凌乱的地面上。

陈素衣着脏乱,许多处被烧得焦黑,小脸上带着烟火熏燎的痕迹,双眼红彤彤的,隐有泪光泛起。

第二百二十七章 相邀

裴楚从城头一跃而下,脚步轻点,跨过狼藉的城内众多尸骸和土木烧灼的灰烬,几步走到了陈素面前。

“哥哥,城里,城里……”

小姑娘声音压得有些低,隐约有几分哭腔。

站在陈素身后的许多常备军士卒和一些跟随着陈素的流民,见了这一幕,都微微有些恍惚失神。

尸群涌入凤唐县之后,这十多天里,一直是陈素带着他们抗争。

不少上了年龄的常备军士卒和一些流民中的蛮汉,最初要叫陈素为“将军”,也是喊不出口的。

可从城外退到城内,每一次陈素都站在众人最前方,凭借着其强大的武力和坚定的决心,才能让已经溃散的常备军和混乱的流民以及城内的居民,得到鼓舞,誓死抗争。

在群龙无首之后,众人早已视陈素为主心骨,下意识的忘却了其年龄和身份。

城中内外,有几分血性的全都诚心实意地为陈素马首是瞻,这等世道,他们知道该跟着什么样的人。

不过——

在此刻,一些个常备军士卒和流民之中的青壮,忽然听到陈素朝着裴楚略带委屈的声音,似才有些惊醒过来。

他们即便不知陈素年龄,但即便女儿家长开得早,瞧着样貌身形,最多也应也就十三四的年龄。

但行事刚毅果决,勇气非凡,又有一身好武艺,而在尸群围攻的这些时日里,众人几乎都无暇去细思这些事情。

“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裴楚看着陈素欲言又止的神情,轻轻摇摇头,伸手拈了一下陈素凌乱而有些烧灼痕迹的头发,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你做得很好,城外的尸群怪物我已除去。”

“嗯!”

小姑娘种种点点头,随即似感受到身后一道道目光在望着她,脸上又露出一丝羞赧。

在片刻之前,她还是心智坚毅,事事带头指挥着众人一起救济城中受伤之人,她也不知为何,见着裴楚后,忽然就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那哥哥,现在——”

陈素稍稍吸了口气,调整了情绪,再次望着裴楚,又问道。

裴楚站在原地,环视了一眼纷乱的城内,淡淡道“继续按你之前的去做,先救济那些受伤之人。”

“师尊,师尊——”

这时,旁边又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神色灰败的慕子谅从远处踉踉跄跄地朝他跑了过来,到了裴楚面前,就要跪下行礼。

虽拜师不过几日,此次离开也就十多天的时间,可是其中经历,对于许多人而言,已经是一段生死煎熬的日子。

裴楚侧头望向慕子谅,不有眉头蹙起,上前一步,将慕子谅搀扶住,出声问道“画了多少符?”

慕子谅赶忙低头“弟……弟子,画了一百零三道避火符。”

陈素在旁也出声说道“哥哥,那些怪物畏火,若非是以火阻隔,恐怕……”

裴楚轻轻点头,他入城前,就已经见到外间的光景,连绵的流民居住的木屋已经全部烧毁,许多尸魔烧焦的骸骨还在。

这些感染了疫气的尸魔,不论是怪异还是尸鬼疫鬼,即便皮肉坚硬如铁,却无法躲避烈火焚烧。

普通人敌不过怪异尸鬼,可有慕子谅所画的避火符,在烈火之中与这些尸魔搏杀,却当是有不小胜算。

只是——

裴楚目光又落在慕子谅身上,跟着说道“子谅,且先好好休息,过几日我教你《三洞正法》蕴养法力。你若再以精气神书符,亏空根本,便要早衰早夭了。”

“谢,谢师尊!”

慕子谅面露喜色,又再度行了一礼。

裴楚又扫了一眼周遭,忽然记起一事,道“你们且等我片刻,我在北地也救了数人回来,如今还在城外数里之地。”

说着,裴楚再度纵跃起身,脚下两朵绢云自生。

绢云乘足这门道术,随着他的法力渐渐高深,加之日夜习练不辍,虽还谈不上腾云驾雾,但也算是“爬云”。

一去十多里,速度远比陆地狂奔要来得迅捷。

不过是小片刻的时间,裴楚已再次从城外返回。

严贞、王道平和赵川等八个少年少女,被裴楚从城外带了进来。

众人入城时,见着城外那无数如焦炭的尸骸,个个亦是面色泛白,失了血色。

尽管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见过大规模的尸群,可这种堆积如山的交谈尸骸,还有空中弥漫的那种焦臭气息,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他们此前听裴楚说,凤唐县应当能躲避一二,不想真正来时,却见到这般末日景象,心中未免再次有些惨然。

好在能够在艰难苦厄之中生存下来,众人远比他们的年龄要来得成熟。

见着成熟开始带领城内之人进行救治受伤之人,几乎没有多做停留,就加入其中。

“裴道友,还请来城投一叙,我等有事,请道友相商!”

城头,方秋子见裴楚从城外带了几人回来,出身朝着裴楚喊道。

那乘坐天舟而来的儒生,还有已经退避了老远,又再次返回的梁道臣赫然也在其中。

众人在裴楚以雷法轰杀了残余尸群后,似乎达成了某种短暂的协议,并未再相互攻讦。

“有事情稍后再说,如今救人才是重中之重。”

裴楚对于城头方秋子的呼喊,并未太过理会,而是加入到了城中救治的百姓的序列,他方才施展雷法,消耗不小,可“针符式”对于外伤有奇效,他连番书符救人轻重之伤,又让陈素梳理调整城内可用之人。

凤唐县的情状,他不问便知,已经是遭遇重创,这城内如今还在的不过是六七千人,其他的或死或逃,已经是一片绝地。

为今之计,大抵也就只有南下寻找其他城郭县治庇护一途。

“裴道友,有大仁之心,贫道惭愧!”

站在城头的方秋子见裴楚这般回答,心有所感,齐齐跃下城头,加入到了救治城中百姓的行动中。

那边的儒生,见道门众人如此,长叹了一口气,同样跟着下了城。

儒生并无甚医治手段,但其儒门神通依托的龙虎气,却对于疫气最是敏感。

先后在城内找出了数十个已感染疫气,却不自知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又以龙虎气祛除。

梁道臣骑乘着白马,在城池上方游弋,见裴楚并不在意他,心下微松。

他此次北上,一是奉命行事,但也未尝没有收买人心百姓的打算,只是这等事情,他却做得有头没尾,反而不算得人心。

见着裴楚,他本想一走了之,可想想此次来司州的目的,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眼见城内忙碌起来,梁道臣便直接来到了城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前,再次用水火葫芦起火,将这足足数千上万具的尸骸,焚烧起来。

之后又见城内不少地方,有大火未熄的迹象,便打开了水火葫芦,对准了天空。

葫芦中汩汩的水流喷出,冲上高天,然后又挥洒而下,下起了一场大雨。

雨水细密而下,不知觉间,城内伤病众人已经救治得差不多,陈素又着人埋锅做饭。

一直到了天色将暮,城内大抵安定了下来。

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吴共、还有尹一元孙敬斋师徒,加上白日里的那个儒生,以及远远站立的梁道臣等数人,这才再度找到了裴楚。

“道友可知,此次雍州和司州尸魔肆虐,为何而起?”

方秋子见着裴楚,第一句就语出惊人道。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邀(二)

夜色渐暮。

城内。

靠近城门边缘的废墟地带,哔啵的火焰烧灼着。

经过了十多日尸群围攻的凤唐县县城,终于在今夜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只是,纵然城内许多人已知城外的尸群,被多位来此的“仙人”给铲除,可日连番的苦熬,到了这时候虽是放松了下来,可依旧没有几个人能够放下心来。

不少青壮妇人往往眯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可稍稍有几分异动,又再度一下惊醒。

唯有当众人的目光,远远望向城门前那处烧灼的篝火,似才能安心几分。

烧灼的篝火前,几个人影远远伫立。

方秋子上前一步,望着站在篝火前的裴楚,神色微微沉吟,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裴楚道友可知,此次雍州和司州尸魔肆虐,为何而起?”

裴楚站在一簇篝火前,随手捡了一根枯木,扔进火堆之中,轻轻拍了拍手掌,转而望向说话的方秋子“方道兄是知其缘由?”

方秋子走到裴楚身旁,目光望着摇曳的篝火,轻轻颔首,缓缓道“自前番与裴道友分开后,我宗门之中得道子传谕,方才明白此次雍州司州疫病丛生,以至生出尸魔祸乱,并非无因。”

裴楚闻言淡淡一笑,忽而目光望向县城城墙方向,在那里正有两个人影立着,道“那其他人也是知晓了其中内情?”

自裴楚回凤唐县以来,他便已经注意到了那乘坐天舟的儒生和骑乘飞马的梁道臣。

他如今对于这方世界的一些势力多少有些耳闻,其中关于道门和儒门,虽不是知之甚详,可也风闻过一些。

在术法显圣的世界里,此间的儒门虽不像裴楚所知的那些儒门之中什么念头通达,又或者有浩然之气,但儒门依托于王朝,可以借助王朝龙虎气,施展神通术法。

以此来镇压诸多邪魔妖祟,甚至于打压其他的宗派学说。

而道门,似乎在前几朝时,还是显学,可在本朝大周立国之后,禁妖、镇魔二司震慑天下,不论宗派还是其他旁门,皆是退避。

一直到了最近一二十年,天下隐有板荡之势,道门出世之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裴楚于大周观感极差,对于其支撑大周统治天下的儒门自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他一路行来,州府县镇的官员胥吏,虽然不乏有能力和清廉者,可终究是让这世道逐渐坏了下去。

尤其是妖魔出世,雍州和司州闹出这等天大的动静,大周朝几乎都未曾有多少反应,即便到了今日,他所见的不过就是一个身怀术法的儒生。

至于梁道臣,裴楚在之前就已见到了,只是方才进入城中后,忙于救济百姓,并未多加理会,且今日对方以水火葫芦焚烧了诸多尸魔,不论此人目的为何,至少在此刻却是于城中百姓有益。

再加上曾经与裴楚有仇者,乃是那祝公子,对方虽与他做过一场,但此情此景下,裴楚还是愿留对方一条性命。

教门,名为浮罗教。

裴楚在东越城时,从那教门妖女口中闻听了对方的一番言语,其实心中多半已经猜测到了对方的教义。

大周朝便如朽木残破的屋瓦,外间有风霜刀剑侵袭,这破屋抵不住,教门要将着破屋砸了重建。至于说,砸破旧屋时,会让屋中之人受到霜寒风雪,他们却不做理会。

大抵,这等教义,为求的是大而全,一些牺牲是必要,也不会去做考量。

只是,裴楚虽知,却并不赞成。

世间事,若总是以去牺牲一部分人而达成,那么大抵到了最后,便是无人不可牺牲。

这一路北上,裴楚大抵对于这方世界的能人异士或者说各大宗门,看得有些透彻。

草莽之中多有血性豪勇之辈,而这些自诩神通术法的得道高人,则畏畏缩缩,全然不够痛快。

不论是妖魔鬼魅,还是尸群肆虐,要么各有计较,要么不愿意插手其中。

真正能将生民百姓放在心上的,少之又少。

修仙、修道、又或者是高居于庙堂,大抵生民百姓,已入草芥。

想到这里,裴楚心中亦是一叹,这些“高人”或许其实做得不少,只是在他看来,应当能做得更多一些而已。

方秋子似也听出了裴楚话中的意思,默然站在一旁,良久才幽幽道“裴道友,此间事,我等最初也是不知。”

“我儒门未曾兼顾雍州和司州,自是有错。”

这时,远在城头上站立的那名儒生,似听到裴楚的话,飘然落下,走到了篝火旁不远。

儒生望着裴楚,拱手行礼道“在下荀浩思,这位裴道长请了,其中缘由,非是我等不作为,实不能尔。”

“是有苦衷?”裴楚望向这自称荀浩思的儒生,轻笑一声。

荀浩思看年岁约莫二十七八,面庞白净,只是早早蓄须,所以看着要老成许多。

听到裴楚似有讥讽的问话,神色淡淡,坦然道“确实有不得已的原因。”

“哈哈哈……”

就在荀浩思话音落下,紫衣长髯的梁道臣不知何时也落了下来,笑着道,“你等儒门将这天下搅得如此,安还有脸寻找借口?”

那荀浩思也不反驳,依旧神色淡淡,瞥了一眼梁道臣,“以你在浮罗教中地位,这等事你自是难以知晓的。”

梁道臣闻言大怒,跳脚骂道“笑话,若非尔等儒门尸餐素位……”

“且住了!”

眼看双方又要争执起来,方秋子忽然高声喝道,“这天下世道,非是我等所能争论辩驳,且说眼下之事。”

说着,方秋子又望向裴楚道,“裴道友,实不相瞒,此次雍州和司州疫魔横行,以至于百姓离乱,其中乃是有外道邪祟所为。我等三家皆是奉命而来,便是要除魔。”

“是么?”

裴楚微微抬头,望了方秋子一眼。

他对于诸多疫魔尸魔这事,心中早又猜测,不满的乃是这些道门儒门中人,高高在上,却不早早处理。

依他所知的,雍州最初是贼匪、义军、官军这些诸多势力的混乱,虽民不聊生,但还未曾到了遍地尸魔疫鬼的地步。

张万夫横行北地,打破州府,与他言的多是北地豪侠大盗,可短短不过半年多的光景,疫魔肆虐,从雍州自司州北片,已然成为鬼蜮。

方秋子见裴楚目光朝他望来,一甩浮尘,稽首行礼道“裴道友雷法不凡,还望裴道友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陵定郡

夜。

朔风呼啸。

火光在夜色中摇曳不定,映照得站在城头的众人神色似也在变幻。

陵定郡郡城,是司州东北方的一个郡,陵定郡以北便是如今白地千里的雍州。

郡城城高有四丈,城楼前更是五丈有余,此刻足足有三千多衣甲各异的汉子,站在城头远远望着远处。

黑沉沉的夜幕外,远处隐约能听得一声声的嘶吼和古怪的叫声不断响起。

那一声又一声不间断的嘶吼和哀嚎,即便相隔极远,却也在反反复复刺激着人的神经。

“都打起精神来,今夜哪些个怪物定然是要来的。不过不用怕,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刀的事,死了砍不动那就用火烧。老子还不信了,就这些鬼东西,能让兄弟们拼死打下来的地盘给夺了去。”

城头,一个高壮的汉子声如洪钟,响亮的声音在夜里随风传遍了整个城墙。

那粗豪洪亮的嗓音里,似有着一股战天斗地的蛮横和无所畏惧的凶暴。

“哈哈哈……”

在那高壮汉子的声音之后,紧跟着便有一阵粗犷而方式的笑声响起。

那是一个看着有些矮瘦的青年,穿着一身不甚得体的甲胄,咧着嘴脸上露出狞笑,拍手叫喊道,“大头领说得对,我等兄弟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占了这陵定郡郡城,焉能让给哪些怪物?这陵定郡,我们取定了!!”

“这就是我们的大本营了,以后老子还想跟着大头领一起打进玉京去,弄个大将军当当呢!”

“身前老子都不畏惧,死后还怕个鸟。”

“怪物若想要占我等城池,且吃了我老洪这百八十斤的肉再说。”

似乎受到了那几个带头人的呼喊和高呼调笑声,原本气氛有些凝重的城头,呼喝之声接二连三响起。

这些呼喊有些是故作豪迈,也有些是强行大笑着,给自家打气,竖立信心。

只是,经过了这么一会,终究让城头上下的数千人,从那肃杀压抑的气氛里解脱了出来。

“大头领,今夜真要让兄弟们守在这里?”

正当外间的气氛渐渐调动了起来,前面那附和着呼喊的矮瘦青年,不知何时溜到了高强壮汉子身边,低声询问了一句。

“不守又能往哪里去?”

高壮的汉子一身短打装扮,虽寒风逼人,他却腰背挺得笔直,丝毫不受半点影响。听到矮瘦青年的问话,同样压着嗓子回了一句。

矮瘦青年目光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眼中露出狡黠,阴恻恻道“依属下之见,不如将这些尸魔从陵定郡放过去,我等随后再往东进,说不得还有机会占上几个郡,我们好扩大地盘……”

“不成!”

矮瘦青年的话为说完,那高壮的汉子已断然拒绝,望着远处沉沉的天幕,无声地叹息了一句,“我梁肖领着兄弟们杀官造反,为的是求一口吃食,能够活下去。若是今日放了那些妖魔鬼物过去,恐怕其他州郡也要遭殃。”

“大头领仁义。”

那矮瘦青年见高壮汉子这般说,神色微微愕然,随即又感叹了一声,“我张桑在大周为官时,见的多是些鱼肉百姓的官员胥吏,却不想头领有这般胸襟和为百姓生民之心。”

“终究不想忘本。”

梁肖幽幽叹了一声,“我当年在雍州时,曾遇见一人,对方本是豪族大户出声,可为百姓计,不避刀枪箭矢,毅然决然起兵,打破州府县衙,名声煊赫,我虽不才,亦不愿意做出那等事情来。”

“天下豪杰何其之多也。”

张桑听着又感叹了一声,望着这支起义军的大头领梁肖问道,“头领所说那人,应当是我本家,北地豪侠张万夫吧?”

“正是。”梁肖轻轻颔首,“张万夫啊,万夫莫敌,这等人物,若是还在北地,登高一呼,某也愿意附其尾翼,马首是瞻。”

张桑点了点头,他在为加入这支“草寇”前,也是朝廷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蝇营狗苟,那时节疫气初现,他也曾上报郡府,只求引起重视警惕。

可惜,那些人终日只顾饮酒作乐,丝毫不以为意。

他见机得早,早早逃离了,后来听闻当时一城之人,不论官员百姓,全数被尸魔围城中殁了,无人生还。

之后他流落各地,被这支义军所擒,算是真正落草。

只是不想,在为官之时未曾做得的事情,却与这些被斥之为“草寇贼匪”泥腿子,先后和那些尸魔打了好几场。

自然损伤不可谓不小,尤其是那怪异和尸鬼,一个几乎金铁不伤,行动又迅捷无比,一个体魄庞大,力量能撼山拔树,极难对付。

可到底只是没有神智的怪物,在梁肖率领的这支成骁军几次碰上,虽然是吃了不小的亏,但却并未全军覆没。

雍州乱离时,曾有数股势力庞大的义军和一些流寇烟尘。

其中最出名的是昔年横行雍州的“万夫军”,整个雍州乱起的数年,张万夫身先士卒,几乎打乱了那时候州府之中所拥有的常备军力量。

只是“万夫军”之后随着张万夫无心勾心斗角之事,淡出以后,渐渐没落下去。

后起的则是绿林、赤眉和成骁三股实力。

绿林和赤眉分属江湖势力,前些年声势颇隆,兵强马壮,可惜在疫鬼爆发之后,这两支义军势力几乎瞬间瓦解,再难又所作为。

唯有成骁军,这支前身曾有部分是大周中下层军官的落草为寇的义军,在这疫气爆发,尸群横行后,反而存活了下来。

吼吼——

远处一阵阵嘶吼声渐渐接近。

地面之上似有微微的震动声传来,仿佛万马千军涌来。

“尸魔到了!”

屹立在城头宛如一堵坚墙的梁肖陡然高喊出声,从旁边的下属手里接过弓箭,引燃火矢,忽然朝着城外远处疾射而去。

火箭带着燃烧的淡蓝焰火,划过天际。

最终落在了三四十丈外的一处草料火场上,噗地一声,猛然燃起了一团足足有二三丈高的巨大篝火。

明亮的火光将远近皆照耀得无比清晰——

城外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怪异、尸鬼、疫鬼和骸骨尸魔,身影渐渐浮现,朝着陵定郡郡城涌来。

城头三千的成骁军里,不少人目睹这一幕都不由齐齐咽了咽口水,有胆怯之辈,几乎手脚冰凉,瘫软在地。

但更多的士卒却有着一腔血性豪勇,他们之中本就多是亡命之徒、落魄士卒军汉,汇聚在成骁军这支义军的旗帜下,先后和赤眉、绿林以及朝廷官军都打过不少硬仗。

说杀人盈野可能过了,但哪一个手上也是沾染了不少人命,先时更与尸魔疫鬼早有硬碰硬打过几场。

这些魔怪虽是恐怖,可并非完全无法抗衡!

“尸魔啊,你再凶,可凶得过我成骁军的好汉耶!”

城头骤然有人发出高声怒吼,声如洪钟大鼓,久久回荡。

这一声怒吼之后,城头的成骁军军汉几乎人人动了起来。

火油,金汁,渔网,麻绳,弩机,弓箭,投石机,滚木,堆叠在城头密密麻麻的一应物件,齐齐被推了出来。

其中为主力的军汉几乎人人都套上了铠甲,头脸到四肢,覆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便如一个铁罐子,莫要说怪异的尖锐利爪,便是刀枪也难以伤到分毫。

又有一部分人传的是轻便一些的藤甲、纸甲和竹甲,同样将身体覆盖住,使得身体不易被怪异疫鬼所伤,又能灵活地操持各类器具。

少部分城内的民夫和青壮,没有甲胄可以护身,便用上些长条的木板,篾片,甚至是厚实的衣物,将身体包裹住,尽可能减少被疫鬼妖魔的伤害。

寻常百姓面对骤然爆发的尸群魔物,可能手足无措之下,根本无法抗衡。

可成骁军能够从数年前雍州大乱,存留至今,已经算得上是一支精锐强兵,和尸魔疫鬼碰上两次,就已经找到了一些防护手段。

轰!

城外数十张外的燃烧的篝火里,一头体型庞大的尸鬼冲过了火堆,发出刺耳的咆哮声,朝着城墙所在冲了过来。

砰砰砰——

跟着一阵闷响在城头炸起。

十多台被推上城墙的投石车,投射出了一个个宛如磨盘一般大的石块,飞射而出。

巨大的石块携带着狂猛骇人的力道,生生将冲在最前的一头尸鬼庞大的身躯砸在了地上。

跟着,又有烧灼的火石,从城头飞下,掉入密密麻麻的尸群里,引燃起了越来越猛烈的火焰。

数十头在尸群里来回疾奔的怪异,张牙舞爪,嘶吼连连。

这些对于人类来说最难应付的怪物,眼看就要冲到了陵定郡的郡城城墙前方——

“放!”

城头指挥着此次防御战的成骁军大头领梁肖,忽然几步跃到了城头最高处,放声怒吼。

一根哨箭冲天飞起。

尖锐的呼啸声几乎穿透了此刻郡城内外诸多的声音。

轰隆隆——

一阵由远及近的巨大激荡声响起。

城墙北面的二三里出位置,早早筑起的一个临时水坝,澎湃汹涌的水流顺着护城河道急湍而下。

第二百三十章 道法传承

凤唐县。

一间简陋的屋舍内,灯火如豆,微微摇曳。

“咳——”

慕子谅猛然咳了一声,全身汗如泉涌,神色仓惶地四下张望。

忽而,看到床榻前的一张矮木桌旁,坐着的一个身影,紧绷的神色一下松弛了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醒了?”

裴楚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毛笔,回头看了一眼惊醒的慕子谅,微笑着询问。

“师……师尊!”

慕子谅一手撑在床榻上,急忙从床上爬了下来,只是身体或许亏空过度的缘故,双脚一踩在地上,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慢一些!”

裴楚坐在矮木桌前轻轻抬手,一股无形风力随心而起,将有些踉跄的慕子谅扶住。

他如今法力日增,穴窍练通已经有三十二个,渐渐要达到小乘洞神圆满之境的三十六个穴窍,随之而来的便是“呼风之术”日趋圆润,猛烈时能引得狂风吹山赶海,细微处可形成气旋盘绕,盘绕掌心,随心所欲。

术法一道,一个是讲求法力,另一个也是熟能生巧。

“多……多谢师尊!”

慕子谅被那小小风力稳住身形,又朝裴楚施礼。

“不必客套了。”

裴楚轻轻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慕子谅一眼,此刻的慕子谅鬓角斑白,面容憔悴,之前看着年岁不过与裴楚相差仿佛,但现在若是说比裴楚大个一二十岁都有人相信。

裴楚眼中微微有些怅然,微微沉吟片刻,方才叹道“子谅,这些时日幸苦了。”

“师尊,只恨弟子无用,不能……”

慕子谅说着,忽然声音哽咽,眼里落下泪来。

“其他的事不必再说,你已尽力。”

裴楚轻轻摆了摆手,招呼慕子谅到身前,指了指旁边矮木桌的凳子,“你且坐下”

对于慕子谅,裴楚见过他在风雪之中为人抱薪,之后又多有协助他救助灾民,虽不如陈素果敢勇烈,可心地纯善,裴楚对于收起为徒,心中其实很是满意。

眼见慕子谅坐下,裴楚将抄录好的《三洞正法》中的一部分,递到了慕子谅身前,“子谅,这是我传于你的修行之法,你心神耗费过度,需要早些蕴养出法力,以补亏空。”

“是,师尊。”

慕子谅从裴楚手中接过裴楚抄录的文本,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前,“弟子一定勤加练习,亦不会让我师门真法,流入他人手中。”

“那倒不必如此。”

裴楚轻轻摆手,“只是功法而已,其他得了,或者你传出去,都无甚紧要。”

对于从无字书中得来的术法,裴楚如今已经清楚,其他人并非不能学,只是需奉他为祖师,从他这得了法苗传承,方才能够入门。

道法于裴楚而言,真的传播出去,人人都能学会,他心中只有欢喜。

人人如龙啊,大抵是一厢情愿,只是如今人道气运崩坏,若真能多一些有能力之人,他是乐见其成。

且他为祖师,这一脉道统法苗都脱离不了他,也不虞有什么心术不正之人,以此为依仗,行鱼肉生民百姓之事。

“我先与你讲解一番,之后再传你‘丹符履水’和‘目知鬼神’两门道术。”

坐在矮木桌前,裴楚指着递给他抄录好的《三洞正法》,与慕子谅进行一一的讲解。

这门道法修的是心性,不是清静无为,而是念头通达,行千万里路,见红尘是非,心性涨一分,穴窍便通一处,法力自成。

也没有什么走火入魔的风险,煌煌正道,行善积德依着心意便能有成。

从进入云州到司州两地之后,裴楚一路所见所闻,无字书多有感应,除了此前包括“天罡五雷法”在内的十六门术法之外,后续又有了五门道术。

这五门道术分别为“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画地成海”和“收摄鬼神”。

其中“金液炼形”和“玉液炼形”这两门道术,与“取天罡炁法”同属一类,乃是夺天地精华造化的法门。

“金液炼形”的符箓为“太阳灵符”,取的是太阳炁,需要日出时于东方采吸日光,符箓成时,能够存太阳炁。若遇将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

“玉液炼形”的符箓为“太阴符式”,是月出时,向月吞之,取月华六十四口入中宫,其月华阴炁能炼制骸骨尸身,蕴养阴寒之物。

第三门“太山压顶”的道术,此太山非彼泰山,炼制的是“太山符式”,需要开坛做法,供奉时新果蔬。

书符念咒百遍,香烟不断,取太阳炁七口,吹入符箓。以后若用时,左手结山字印诀,右手捏卯纹丁罡密咒,符出如万钧山岳压顶,不可动弹。

至于第四门“画地成海”,则是一门类似炼器的道术,有几分祭炼法宝的意思。

法曰用桐木板一块,长四寸七分,宽二寸,于庭中挖一坑,深一次二村,用黄绢书水字,包桐木板在内埋土中,十日后取出祭炼。面向桐木板念咒七遍,取天罡炁七口吹在朱笔尖上,用笔画符于桐木板上。施法用桐木板在地上一画,立成河海。

此外便是一张桐板符的符箓和一段成海咒语。

最后一门道术“收摄鬼神”,主要就是一张“收摄符”,比起前面的几门道术,较之就普通许多。

这几门道术,裴楚如今除了“收摄鬼神”的道术,几乎粘手就可以用,其他几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慢慢熟稔掌握。

他如今也清楚道术的施展,只要有真灵和法苗,即可做法。

不过,术法的强弱,却需要有足够的法力支撑。

如他此时的雷法祭出,黑天暗地,电光如龙,但最初时,所能够引来的雷电,亦不过是微弱的一缕。

就像现在,他真的祭炼出了“画地成海”的桐木板,施展起这门术法来,多半能够形成的也不过是一条小河流或者一个小水塘。

但后续若是随着他对于术法的掌握渐渐熟练,然后法力又进一步提升,未尝不能挥手之间,形成一条浩荡江河,或者是万顷湖泊内海。

小屋内,裴楚将《三洞正法》如何蕴养法力,教于慕子谅后,又将两门实用的“丹符履水”和“目知鬼神”道术一一传给对方。

之后,裴楚不在理会静静感悟穴窍的慕子谅,起身离开小屋,来到了外间。

小屋外的空地上,篝火明亮。

火堆旁,陈素和衣睡在了一张门板上,眉头轻蹙,右手还握着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长剑。

在陈素身旁不远处,又有两个妇人不时往火堆里添柴,远一些则站着一队常备军的士卒,似在拱卫。

裴楚静静地看了一会陈素,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容,片刻后,目光望向远处晦暗的天空。

高天之上,一艘宛如舟船的天舟,悬空而停。

舟旁,有一匹白马踩踏着虚空,神骏非常。

舟内,又有数个人影站立,似在等待。

裴楚一跃而起,冲入高天,跃到了那艘悬空的天舟之上。

须臾间,天舟在暗沉的夜空中,朝北飞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拼死

陵定郡。

轰隆隆的水流急湍而下。

一大群怪异飞舞跳跃,跨过了城墙外远处拦截的簇簇篝火,方一跑到城墙外干涸的环城河河底,顿时被奔流而来的浩浩水流给冲得七倒八歪。

嘶嘶——

一阵阵刺耳的尖啸从这些行动迅捷的怪异口中不断冒出,尽管它们的力量和速度超出常人,可在水流之中却未能起到半点作用,打着旋儿的被水裹挟其中,浩浩荡荡地朝着远处的另一侧水口流去。

这些怪异皮肤坚韧如铁,咬中人一口,即可使人感染疫气,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最为难对付的存在。

可面对水火,依旧无力抗衡。

其因为变异而导致坚硬无比的皮肤,遇到烈火极为容易焚烧,是以,此前在凤唐县,陈素和一些个常备军士卒,身怀避火符,在火中能够斩杀这些怪物。

同样,在水中,怪异的皮肤又会快速的膨胀松软,一样变得容易斩杀。

占据了陵定郡的这支成骁军,其主力组成部分乃是昔年大周驻守雍州和司州部分郡县的常备军,大量的底层军官士卒和一些发配充军的亡命之徒汇聚,使得成骁军人数虽不多,可素养不低。

随着雍州大乱后,这支成骁军又连番与各路的义军、盗匪、山贼等等争夺地盘,数年时间,尽管如今人数不过三千,可作战经验极为丰富。

在大半年前疫气爆发,各路叛军、义军纷纷中招,成骁军却最快速度反应过来,不但不曾崩溃,且实打实和尸魔疫鬼,硬碰硬打上了几次。

吃亏的地方自也有不少,部分士卒感染疫气沦为怪异,可成骁军在几次接触中,便渐渐的发现了这些尸魔的弱点。

此次。

成骁军所占的陵定郡,已是司州东北郡,毗邻辽州和海州,一旦尸群突破陵定郡,便上课可威胁扩撒北面的辽、燕之地,下可威胁海州、扬州。

早在之前成骁军有人接二连三的发文给其他州郡消息,不过这些州郡警惕有之,补给给成骁军一部分物资也有,但却只是高筑墙,在这些州郡眼中成骁军和尸魔疫鬼其实别无二致。

毕竟,如今其他州郡亦有板荡之势,如今朝廷中央不顾地方,只是责令地方尽力维持,其中具体缘由外人不知,但也只能如此。

当然,其中豪侠勇烈之辈,来者却不少。

大周两百年基业,文武科举选拔英才,民间自有血性之辈。

事实上,成骁军中,包括梁肖在内的不少人,一直还是以官军自居。

只不过雍州和司州的混乱时局之下,朝廷玉京远在千里,无人问津,周边州郡又不收留,是以反而成了有些半兵半匪的性质。

也因此,尽管司州疫气横行,尸魔数量越来越多,这一支成骁军却并不退缩逃于他处,反而在其首领梁肖的带领下,占了陵定郡,誓死守卫。

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是借乱而起,横行天下,其头领梁肖又哪里能聚集笼络得一帮,面对疫鬼尸魔都不曾退却的血勇之辈。

轰隆隆的水流绕着陵定郡郡城的环城河冲刷而下,头前冲得最猛的数百怪异落入水中,当即不少身体就出现了膨胀、坚硬如铁的皮肤变得绵软。

城头顿时有簌簌的箭雨落下,射向这些怪异的头脸胸口等薄弱处,在环城河后方东侧的一面,又有成骁军提前设好的闸口,倒钩、竹枪、矛头等横跨在水面的器具,迎着被冲刷下来的怪异,顿时如同串糖葫芦似的。

在护城河靠内一侧,又有一些胆大武勇之辈,再提着长刀大斧,将这些个怪异砍个尸首分离。

而少数在护城河水流放下前,就已经攀爬上了城墙的,城头又有火油伺候,即便偶尔一两个怪异真的突入上了城头,面对穿了各种铁甲藤甲的士卒,一时也奈何不得,反而被士卒用大网罩住,而后用烧灼通红的利刃刺穿头颅。

怪异的恐怖之处其实便是传播疫气,本身并无太多智慧,见着一个生人,便要生生啃食才肯罢休,不会四处逃窜。

对于久经战阵的士卒而言,只要熟悉了其习性,便能想出对付的办法。

大网长绳,乃是军队对付江湖武道好手的不二法门,放在这些怪异身上同样见效。

只是,此刻成骁军虽是侥幸赢了头阵,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投石车投掷出了一个又一个燃烧着的火球,掉入在了尸群里,引发了许多燃烧的火点,将远处的景象照得越来越清晰。

远处的护城河外,神色狰狞恐怖的疫鬼和骸骨尸魔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尽头。

偶尔冒出一两头巨大的尸鬼,面对烧灼的火堆丝毫不惧,反而发力将其推搡了出去。

沿着护城河一面烈烈焚烧的一簇簇火堆渐渐熄灭,聚集到一定数量的尸魔,仿佛潮水般,不断朝着城墙涌来。

各种嘶吼、咀嚼、脚步等杂乱之声不绝于耳。

数头体型庞大的尸鬼冲破了渐渐熄灭下去的大火,冲入到了渐趋平缓的护城河中。

和成河河水不过六七尺到一丈多深,对于这些宛如数十具尸身缝制而成的怪物,并不能完全淹没,尽管阻碍了其行动,可后方又有越来越多的疫鬼和骸骨尸魔渐渐越过不甚明亮的火焰,浩浩荡荡地涌入到了护城河水里,挣扎着朝着城墙处扑来。

“梁老大,怪物越来越多了。”

陵定郡城头,一个面目粗豪的壮汉,将一把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的铁刀,狠狠砍在了一头试图攀爬上城墙的怪异身上,而后朝着不远处,站在城楼上的梁肖大声喊道。

交战不过是短短片刻,水火攻击之下,尸群死伤怕是上万之多。

可陵定郡城内囤积的引火之物就已经消耗过半,投石车投掷的石块,外面包裹着厚布重油燃烧的火石已经不多,箭矢弓弩之类的亦是海量。

但尸群几乎无边无际,不断地蜂拥而来。

三五丈宽的护城河上,最初还是扑咚扑咚的落水声,但渐渐的,随着尸鬼和许多疫鬼骸骨尸魔的涌入,几乎将河道填满,许多怪异已经能够趴伏在尸群上方,开始朝着城墙扑击而来。

这些怪异在无水火阻拦的情况下,速度迅捷,出了燃烧的火箭偶尔命中能够造成些伤害外,寻常的箭矢全无用处。

而一旦这些东西爬上城头,数量一多,以成骁军不过三千多人的数量,哪怕人人都有各种不一的甲胄,也无法抗衡。

毕竟,五七人以大网长绳结阵能够对付的了一头怪异,可这些东西数量一多,威胁性就是成倍暴涨。

若是一旦被这些怪异抓破了那些藤甲、竹甲,疫气感染,成骁军里出现疫鬼甚至怪异,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大头领,这……这……”

站在城楼上,张桑额头冷汗直冒,望着一旁面目如铁的梁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他虽然是不得志的官员出身,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未见过尸魔,进入成骁军后,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算见过不少,在这些尸群围城前,心中虽然是颤颤,可见自家准备充足,也有几分底气。

但仅仅不过是片刻的光景,那如海如潮的尸群涌入,各种怪异的嘶吼,狰狞的面目,就已经让他有些胆寒。

“哈哈哈……”

站在城头神色如铁的梁肖,此刻却忽然拔出腰间宝刀,放声大笑。

“我梁肖的兄弟安在?”

长笑之声过后,梁肖忽然高声怒吼,吼声激荡如雷,即便战阵激烈,依旧传得远近众人可闻。

“在!”

“在!”

“在!”

城头,一时无数高呼声齐齐响起,声震云霄。

“天下当乱,妖魔横行,我辈进不得存身,退无有去路,当之如何?”

梁肖的声音再度响彻内外。

成骁军。

成则骁勇。

汇聚者生平落魄不得志之武夫,豪勇横行天下之蛮汉。

闻听梁肖询问之声,再度有齐声高呼响起

“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

梁肖再度大笑,默然从城楼一跃而下,跳到城头之上,声震如雷“今日我等还有一口气,便杀魔杀怪,做人之本分。若死后为尸鬼,肆虐天下,那便怪不得我等了。杀!”

“杀!”

轰隆!

数百头怪异从尸群填满的护城河中越过,尖锐的爪牙抓着城墙外壁,跳上城头。

下方,体魄庞大的尸鬼从水流中挣脱,没头没脑地开始朝着城墙和城门撞击,声势惊天,地动山摇!

呼——

正当战阵激烈时。

天际,忽有狂风吹拂。

一艘无帆无桨的舟船,行于虚空,出现在了陵定郡上空。

闲言碎语

头有点疼,刚关了电脑,又打开了,总觉得有些东西想说。

鉴于上本书的太监原因,这本书其实最初是想好了结局,再去动手,以免我重蹈覆辙。

以前写书,按着的是不管目的地在哪里,先上路,走着走着就清晰了,如此,未免会后继乏力。

后来改个法子,先定了目的地,然后就不怕兜兜转转,终究能回到正途。

最近的司州疫鬼一卷,写得颇不满意的,好在也要到收尾剧情了。

既然快要收尾了,就先简单梳理下,嗯,算是创作心路历程。

疫鬼剧情,其实从最初的第一卷,杨浦县就是埋下铺垫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真会赶上疫情这件事。

当时写好的卷纲着实怕说影射、蹭热度、嗑人血馒头啊什么的,不得已真的是改了很多,几乎关于官府会有敏感的内容,尽可能的删除了。

所以关于大周朝廷的篇幅内容,很多留到下一卷,山河崩坏,内外诸因,总得慢慢来。

之后有些散了,出现的一些人物,也没有给予足够的描写,相对前几卷,着实失色。

这一卷故事开始,我几乎都不敢看章说和书评,我会躲起来,看不见就当没骂我了,真觉得原本我应该能写得更好一些。

只是写到这里,只能将这一卷过度过去,离我心中所想的那等波澜壮阔,差得太多,一声叹息。

后面再继续努力,或有起伏,但力求完整。

然后这段时间,一个是看网络新闻,一个呢,之前有说家父参与了一些防疫工作,帮忙顶过几次班,心态有些也发生变化。

大抵,其实有些东西自己都说不清,不过影响写作态度肯定是有的。

然后,近来也没有好好看些书,汲取养分吧。嗯,有兼职做些事情,其实也有分心,这时候能够深刻感觉自己才具不足。

一些人物都未能将其立起,只能说大体沿着思路在走。

想过仙侠世界里的普通人会是如何,封建时代的普通人如何,我们置身于时代又会如何?

几卷毛选也翻了翻,屁股决定脑袋,我是韭菜屁民,站在哪一方不言而喻,人民万岁!

哈哈!

血性终究不会只是一两个人,不论何时,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人。

其实不爱开单章发这个,会觉得该交流的其实都在书里了,说这些未免矫情。不过这书已经发过一两次了吧,干脆就再矫情一把!

最后,谢谢各位支持!!

祝大家平安喜乐!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周事

浩荡的虚空之上,浮动的天舟宛如在水中行船,破空前路上的风云,朝着远方飞掠疾行。

天舟之上,影影绰绰站立了数人,其中便有道门的方秋子、樊余奇师寄柔和尹一元孙敬斋师徒,在天舟旁又有一匹飞马不时游弋,教门中的梁道臣也未曾远离。

裴楚负手屹立在天舟之上,目光不时在这艘堪称“法器”的舟船上流转,眼里多少有些好奇之色。

这艘天舟长约三丈,宽有六尺,舟身狭长,舟上无帆无桨,陈设简单,几乎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在他的眼中,能够看出这艘天舟所用材质绝非一般,他在跃入舟船上时,轻轻踩踏过,舟身非金非木,却极为坚韧。

尤为特殊的是,这天舟所用的材料,在他“目知鬼神”的目力下,隐约能够看到一缕缕白色的气流似在内部氤氲流动。

他对于此方世界道术神通,龙虎气运,已然完全接受,自是明白不可能再以前世的观念去看待,不过这等浮空飞行的载具出现,多少让他对于这方世界里的大周朝廷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

“禁妖司、镇魔司、龙虎气、浮空飞行的天舟,能够在道术显圣,妖魔鬼魅出没的世界里,建立国度,成为统治天下的王朝,肯定还有底蕴。”

如今大周王朝板荡,中央对于地方的约束和统治力几乎肉眼可见的处于无力状态,而地方上,他所见到的几个州郡,割据之势或许还不明显,但昏聩无用总是多数。

那种大厦将倾的陈腐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总是随处可见。

但他也能够想得到,烂船还有三千钉,一个在神魔鬼怪世界统御天下二百年的王朝,若无些手段,恐怕根本建立不起来,更遑论说昔年大周两司的赫赫名声。

“我儒门术法神通,以朝廷龙虎气为依托,此天舟内蕴含龙虎气,再辅以阵法祭炼,是以能够掠空而行。”

这时,一个声音从裴楚身旁响起。

站在船舷后的荀浩思不知何时走到了裴楚身边。

此人一身青衫,看着宛如一个书生,但步履之间却别有一股沉着睿智的气息,双眼平波如水,蕴藏着久经书卷后洞察世间的通透味道。

这样的人物,裴楚来此方世界还是第一次遇见。

此前他所见之官员胥吏,如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之流,虽看着有些书卷气,可气度之从容,远不及此人。

对方的身份,裴楚先前也从方秋子口中得知,荀浩思其人是大周官场的翰林学士,基本上是文科举三鼎甲才能拿到的殊荣。

此间的翰林学士和裴楚所知的那种清贵不同,入翰林院是能够接触到大周王朝鼎立天下的核心——龙虎气。

翰林学士,三公九卿,是真正能够借助朝廷龙虎气为己用,施展一些神通手段的。

像大儒翰林,一声喝退妖魔鬼魅,令其魂飞魄散不是虚言。

在道法显圣的世界,人间王朝能够与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抗衡的,依仗的便是龙虎气。

儒门作为入世学说,辅佐王朝,自也依托着王朝的龙虎气,研发出了一些列的术法神通手段。最为普及的一种便是,裴楚曾在禁妖司总旗庞元生手中用过的环首直刀,内蕴龙虎气,破法诛邪,无往不利。

裴楚回过头,深深望了荀浩思一眼,对方的形象和气质并无半点后备宰辅的倨傲,说话行事都极为符合他心目中的书生。

只是,对方越是出色,裴楚心中的疑惑更甚,望着荀浩思,他沉吟一阵,忽然开口问道“荀学士,我有一言,久藏于心,学士可能解惑?”

“裴道人可是想问,为何天下乱离,朝廷中央却不管不问?”

荀浩思瞥了一眼裴楚,目光又望向远处高天,缓缓答道。

天舟之上,罡风凌冽,可有龙虎气为依托,竟似隔绝了凌冽的刺骨冷风,站在舟上,丝毫不觉。

“不错。”

裴楚也不想这个此前似与方秋子和梁道臣等人无谓口角的翰林学士,已经看破他心中疑问。

他对于大周如今的情况,心中疑问着实很多,在他前世经历过的王朝末年里,不论朝廷再昏聩无用,可面对这般场景,总会拼尽全力一搏。

哪怕是错招百出,可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仿佛整个朝廷完全瘫痪了一般,只剩下地方上各自为政。

如此前的雍州之乱,诸多起义军、贼匪,盗寇横行,但朝廷几乎从未有军队镇压过,这般举动,可以说是极为不符合常理。

哪怕是在神魔鬼怪的世界,人间王朝再腐朽无力,面对这种动荡也当会有些作为,更不用说,在他看来大周朝绝非没有实力。

道法显圣的世界,伟力归于自身,一个翰林学士借助龙虎气,施展神通术法,就已经能够解决许多的问题。

荀浩思神色淡淡,眼神有些飘忽,良久,幽幽叹道“荀某从玉京而来,先后又过云州司州诸地,多有听闻裴道人你之名声,斩妖除魔,救病治人,荀某心中着实敬佩。尤其是裴道人你并非道门众人,所作所为全凭本心,更是世间难得。”

说到这里,荀浩思回过身,目光真诚地望着裴楚,冲着他长长作揖行礼。

裴楚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雁过留声,他自是知道他从盘州、云州再到司州,诸多作为皆有迹可循,乡民之中甚至为他立生祠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并非他要的答案。

荀浩思对于裴楚的态度,似也不意外,起身之后,再次说道“天下板荡,并非朝廷不作为,实不能尔。其中缘由,荀某三言两语也无法说得清楚。”

说着,荀浩思转向天舟另一侧,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道门诸人和舟旁的梁道臣所在扫过,而后,才望向裴楚道,“若裴道人你有心,往玉京一行,到时自知。”

“玉京我自会去的。”

裴楚见荀浩思并没有直接回答,但心中的猜测多少得到了确切的肯定。

大周王朝、玉京、皇家、儒门,肯定发生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这一点他在离开杨浦县遇到庞元生时就有过猜测。

禁妖司的人手几乎全部从越州撤离,地方上的官吏完全是一种类似于自治的状态,朝廷的体制虽未完全崩溃,可基本上也是一种极为僵化的惯性在运行。

再联想到时时刻刻都悬在他头顶的那句“人道气运将近,万物齐争”,裴楚心中隐约能够感觉到这天地似蒙有一层厚厚的阴影。

“尸魔!尸魔在围城!”

天舟一侧,道门之中,忽然有人高呼。

裴楚转移了视线,望向地面的远处,一座黑色的城池宛如巨兽匍匐在地。

城池内外,点点的火光亮起,映照得四野分明。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数之不尽,宛如海潮汹涌奔流,正在围攻城池。

第二百三十三章 血勇仍在

夜幕苍茫。

叮叮叮的脆响在四野不断回荡。

几匹健马疾行,越过官道,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火光疾奔而去。

忽然——

吼!

一声刺耳的嘶吼蓦地响起。

飞快疾驰的马匹前方,一簇微微透着几分绿意的杂草堆里,一个黑色的影子猛地蹿了出来。

那影子看着仿佛是人的模样,只是四肢贴着地面,爬行的速度迅捷无比。

一声嘶吼过后,黑色的影子一跃而起,朝着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黄骠马就扑了过去。

簌簌簌簌——

与此同时,在官道一侧的杂草堆中,草木摇曳抖动的动静也越发厉害。

嘶嘶!

古怪如蛇蟒吐信的声音不绝于而,间或还夹杂着仿佛堵塞了咽喉发出的沉闷哼哼声和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公子小心!”

在黄骠马之后,一左一右跟随的两匹健马上,两个护卫装扮的汉子齐齐拔刀,高呼出声。

只是,不等那两名护卫冲上前,突然从前面旁边冒出来的黑色影子,已经冲到了黄骠马面前,咧开到脑后的大嘴张开,一口细密尖锐的獠牙在依稀可辨的夜幕中,甚至有寒光隐隐。

路旁一侧侧杂草堆里忽然跃出的黑色影子,同样朝着两名护卫扑击了过来。

津津——

奔驰的马匹陡然前蹄高扬,发出惊声的嘶鸣。

呛啷呛啷——

拔刀声继而跟着响起。

那从前方扑击而来的怪异,几乎堪堪到了黄骠马面前,一道白光爆闪,扑咚两声落地,扑击的怪异已然被劈成了两半,倒在了地上。

一头从斜后方扑击而来的怪异,咧着大嘴,似要朝着黄骠马上之人撕咬过去。那黄骠马神骏得令人诧异,忽而一个扭身,后踢猛地抬起,噗地一下,重重的铁蹄,径直将这头怪异给蹬飞了出去。

袁归瞬目光如炬,手中的长剑再次横转,飞快朝着旁边劈砍而出。

黄骠马似能通心意,跟着一个错身,让开了要害,配合着袁归瞬的长剑,唰唰又是两剑,两头扑击而来的怪异正巧被剑光覆盖,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了地上。

一连斩杀了三头怪异后,袁归瞬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这种鬼东西,他北上以来已经遇到不止一次,皮膜坚韧如铁,数量又多,数头围攻之下,若非他手中的长剑乃是用龙虎气所锻造,非是凡品,恐怕这骤然的遭遇之下,最终也只能被其拖下马,无力抗衡。

不过,袁归瞬虽然依仗着神兵之利,顷刻间就斩杀了三头怪异,黄骠马又踢飞了一头,但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却没这般好命。

四肢贴着地面游走的黑色影子,一个跟着一个蹿了出来,随后则是一些步履缓慢些的身影,张开双手,面目狰狞,朝着后面两匹马扑了过去。

马上的两名护卫手中用的是类似于禁妖司的环首直刀,刀光过处,同样又白色的光芒流转,各自将攻击想自身的怪异给斩杀。

但两人所乘坐的马匹,虽然是健马,可到底不如黄骠马那般神骏,面对此等情况下,一匹腰腹位置被利爪哗啦出了血痕,受惊之下,飞奔而去。

另一个护卫柏右,所骑乘的马匹在这电光火石间,未曾受到创伤,但情况更糟,不知是长途奔袭脱力的缘故,还是被这些怪异和疫鬼所震慑,哀鸣一声,竟是四蹄一软,屎尿具下,瘫软在了地上。

坐骑的这番变故,让骑乘的黄承和柏右两人,面对怪异和疫鬼的围攻,颇有些束手束脚。

但好在,两人骑术精湛,在坐骑失控后就已经跳了下来,两人武艺不俗,手中又有利器,面对这些毫无神智的怪异,一刀一个,步战倒也无虞。

前面骑乘着黄骠马的袁归瞬,在斩杀了三头怪异后,自也知晓后方护卫们遇到的围攻,轻轻一夹马腹,黄骠马便扭转头,一跃跳过了几头围攻他的怪异,冲入到了黄承和柏右两人的身前。

袁归瞬手中的长剑不断舞动,他本就是有武举人的实力,只是早前少有实战,一身本事十成发挥不出一半。

但自去年大江之畔面对那黑面鬼将之后,又经了枉死城之事,一路多有磨练,虽不过是数月的时间,眼中已经隐有几分铁血气息。

剑光和刀光闪烁,黄骠马的嘶鸣和铜铃声不断响起,其间又夹杂着怪异和疫鬼的嘶吼声。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时间,十多头的怪异和数十具疫鬼尸体已然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呼呼……”

袁归瞬从黄标马上跳下,单手拄剑,呼吸如雷。

虽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一场遭遇,但身心消耗极大,精神高度紧绷之下,哪怕以他的体能,此刻亦不免有些疲累。

两名护卫黄承和柏右,也是喘息连连,他们的实力一样不弱,只不过失了马匹,步战消耗的要更大一些。

好在这些“鬼东西”虽是麻烦,但他们的刀剑都是蕴藏龙虎气的利刃,面对怪异和疫鬼,只要小心警醒些,不使其伤到自身,终究还是能够应付过去。

“公子,不可再往前走了!”

柏右一手握着环首直刀,抬脚将挡在面前的一头疫鬼尸身踢翻,几步走到了袁归瞬的身旁。

上下端详了袁归瞬一眼,见他身上虽有暗紫色的血迹,但都是怪异和疫鬼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旁边的黄承吐了口吐沫,抖了抖身上的腥臭液体,同样走到了袁归瞬身前,附和道“是啊,公子,一路所遇的尸魔越来越多,再往下走,若是落入尸群包围,恐怕后面我们就回不去了。”

袁归瞬气息稍稍平复,目光不由遥遥望向远处。

远方的夜幕下,隐约有点点火光传来。

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回身望向黄承和柏右两人道“黄大哥,柏大哥,我们一路都到了这里,若是不能一窥此次尸魔乱起的缘由,岂不可惜?”

“公子——”

黄承和柏右两人,望着袁归瞬那淡淡的笑容,齐齐无奈喊了一声。

只是,两人听着袁归瞬称呼他们为“大哥”,心中又不由微暖。

若换在曾经,袁归瞬哪怕待二人极好,可也没有这般亲近。

但这一路行来,不知不觉间,这久居高门大户之中的贵公子,见了民间疾苦,不论是待人处事,还是心性方面,都有了长足的成长。

“两位哥哥还请容我这个请求。”

袁归瞬见黄承和柏右两人又是无奈又是为难的神情,再次轻声劝了一句,望着遥遥远处的那些灯火,幽幽道,“我自小读书,多有见文章说民间疾苦、白骨于野、生民凋敝、无有衣食,那时总是不解,可这番出来走过一遭,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见过听过看过,才知何为生民不易。”

“只是公子,尸群汇聚,怕不是有数万甚至数十万之数,以我等三人之力,想去找出尸魔祸害源头,着实艰难。”

黄承在一旁又出身劝道,“不如等公子回了玉京,到时候再让人来……”

“那时就晚了。”

袁归瞬摆摆手,打断了黄承继续说下去,反而继续道,“我少时读书时,外祖父曾与我言,我等世代受优容恩惠,却不能只做米虫。若能为大周尽一份力,不可退却。黄大哥,柏大哥,我自知此事危险重重,可出来这一趟,已经想得明白了。世受国恩,当以死报之,既然朝廷管不到,那我总要去看看的。”

“公子你这……”

黄承听得袁归瞬一番言语,脸上无奈之色更重,只是心底却不免有几分热血激荡。

袁归瞬少年热血,心性单纯,他自是明白。可真是这般赤子之心,方才让人觉得难得。

在玉京时,走马飞鹰的纨绔子弟,行走天下几乎肉眼可见的蜕变,有了忧天下之心,却是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大哥,还请容我再任性一回,此事之后,我便回玉京了。”

袁归瞬见黄承神色微动,忽然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再次请求道。

此番,他本在二人找来时,就应当回家去,可后来北上司州,闻听了疫鬼尸魔之事,便起了心思,前来寻觅。

其中所谓如何,他其实也说不太清,可回忆起此前枉死城的经历,心中总想做些什么。

是以,一直执拗地拉着黄承和柏右两人,随他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司州北境。

自然,其中经历无需多说,总归是身心都洗礼了一遭。

“不敢当公子此礼。”

黄承连忙让到一旁,又望向袁归瞬道,“既然公子要去,我誓死追随。”

“若要死,我定会在公子前面。”一旁少有言语的柏右这时跟着也是出身。

“哈哈哈……好!”

袁归瞬见两名护卫答允,心中快意,望着遍地尸魔,还有远处的火光,不由大笑出声,“我虽不才,可终是要让人知道,大周的勋贵子弟,还有一腔血勇仍在。”

铃铃铃——

这时,一旁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被几人忽略的黄骠马忽然迈着步子,晃动着脑袋,似在吸引几人注意力。

“阿黄莫要作怪。”

袁归瞬看着走回到身边的黄骠马,上前轻轻扯住了缰绳,伸手摩挲了一下黄骠马凌乱的鬃毛,口中低低安抚道“我知道前面有危险,你就不必陪我一起!”

黄骠马似颇通人性,硕大的脑袋朝着袁归瞬的怀里拱了拱,呼呼地打了两个响鼻。

“好了好了,我又不会怪你!”

袁归瞬亲昵地拍了拍黄骠马的脖子,“若那些东西真来追我,到时候我可还要靠你逃命呢。”

“津津——”

黄骠马清亮地嘶鸣了一声,黑色的眼中似露出人性化的目光,而后慢慢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世间勇烈,唯我与诸君!

“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

陵定郡城头,豪放疏狂的呼喊声响彻天地。

城上城下,火光烧灼,斑斑点点,宛如繁星。

成骁军士气高涨到了巅峰,甚至是癫狂的境地!

这支以昔日官军囚徒为主,后来混合了不知多少杂七杂八的汉子的军队,到了此刻,爆发出了一往无前的决绝。

独守孤城。

进不能进,退又不甘!

天下虽大,遍地疮痍,无我存身处,那便只能在这里了!

几个全身着甲的魁梧汉子,一把扯下了戴在头上的兜鍪,须发皆张,一手握着刀斧之类的武器,一手捶打着胸口,放声怒吼。

人生不得意,沦落尘泥,为匪为盗为寇,有酣畅淋漓痛快处,也有皓月孤夜寡眠时,可终究不过是死生而已。

一个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卒,手握朴刀,豪情四溢,用带着司州北地的腔调大笑。

那笑声纵横睥睨,却又带着半生不得志的悲怆。

“俺自幼打熬武艺,少年时本想仗着这一身本事,定是能出人头地。可一入江湖,才知这天下哪里又有俺这般腌臜人的上进之路,三十载倥偬,碌碌无为,求不得富贵荣华,求不得封妻荫子,求不得名扬天下,屈居于小人辈之下,今日,今日能杀的尸魔,倒也不枉这一生了!”

“哈哈哈……”

在这老卒身旁,又有魁梧高大面目粗豪的汉子放声长笑,“苏老狗,你这厮又在吹嘘,你一身保命的本事,可没见你拼过命。”

“呸,无知小儿,爷爷是考过武举的,武秀才功名!”

“那便让俺们瞧瞧你这老杀才有甚本事?”那面貌粗豪的大汉再次大笑。

城头许多着铁甲、藤甲、纸甲的军汉齐齐哄笑了起来,显然其中不少人对于这似乎姓苏的老卒颇为熟悉。

那老卒吹胡子瞪眼,喉结滚动,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扯着嗓子嘶声大喊“爷爷杀的尸魔定然比你这帮兔崽子要多!”

……

城头,人群哄闹,大笑,痛哭,高呼,种种人等各自脸上有不同情绪。

唯独,却没有丝丝的恐惧。

百战存身,这条命早就是捡来的了。

在这陵定郡,独守孤城,面对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尸魔,到底他们为何而战,此时也无人再去计较。

为尸魔不至于突破陵定郡,祸害天下?

为这心中郁郁不平,一腔血勇今日可得挥洒?

或是自怜自艾,或是破罐破摔,或是走投无路?

都无所谓了,大丈夫处身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蝇营狗苟一辈子,今日再次厮杀一场,能杀一个是一个……再不济,血肉喂了这遍地的尸魔怪异,再不济,投身其中,成这祸乱天下的尸群而已。

吼!

刺耳的吼叫声猛然响起。

碎裂的城垛砖墙处,一头面目狰狞,身形颀长,已看不出人样的怪异,四肢张开爬上了城头。

这头怪异皮肤呈灰黑之色,细长的四肢身躯上,筋肉宛如钢浇铁铸,尖利的手爪一磕碰到了砖墙,立时将其抓得四分五裂,簌簌的碎末乱飞。

将近一丈长的身躯,趴伏在地上宛如一头猪婆龙般,整个司州北地尸魔数量足足有数十万,其中如这般诡异者并不多见,虽不知其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但可以想见这头怪异定然是异化太久,便是在万千异化的尸魔里,也当是最强横者。

这头怪异一跃上城头,抬手就将旁边一盆烧得滚滚沸腾的热油给掀翻,一个纵跃就将两个成骁军中的悍勇之辈扑到,野兽一般的低吼嘶鸣响起,瞬间将两人撕扯成了碎片。

完全浑白一片的双目里满是骇然的嗜血狰狞,白牙森森的大嘴里满是血肉和被他撕咬过的碎骨。

“妖魔啊!”

城头上距离最近的十多名成骁军汉子,见着这头怪异如此恐怖,无一人胆怯,反而齐齐高呼出声。

若是第一次骤然遇见,说不得这许多人都要心生退意,根本没用勇气与之敌对。

可如今……

这天下又有何值得可畏惧!

一个又一个成骁军的军汉,伸手从城头烧灼的炭火里取出了刀斧铁枪,抓起脚旁的坚韧渔网和浸了桐油的麻绳,无所畏惧地朝着那一头头攀上城来的怪异围攻了过去。

方才城头叫嚣的一个粗豪军汉,一手火把一手大斧,狂嚎一声,冲着那头体型颀长,不见半点人样的怪异飞扑而去。

手中的火把猛然掷出,火把狠狠地砸在了那头怪异的肩膀处,跟着这粗豪军汉一跃而起,大斧握在手中,狠狠就朝着怪异劈砍了过去。

这些鬼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杀了,刀剑难伤,可只要有一处被火焰烧灼,立时就是破绽。

况且,他向来勇武,在成骁军里也是出了名的力大之辈,这一斧全力劈出,就是要生生剁了这头尸魔。

可就在那火把落下时,这头体型颀长的野兽般的怪异,忽然敏捷地闪了开,整个身体迎着那粗豪大汉扑来的身影,同样跃起。

刺啦!

皮肉骨骼碎裂声响起。

空中仿佛下了一场血肉碎雨,那粗豪军汉手中的斧头高高飞出,整个人被这头怪异从胸腹,一下撕成了两半。

“狗崽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响起。

距离怪异撕裂粗豪军汉不远处的位置,之前斗嘴厮骂的苏姓老卒,眼眶里似流出了学来,猛地一脚,将脚边的一个烧灼的火盆朝着那怪异踹了过去,接着将在火盆里灼烧的一把长刀拿起,一个箭步,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那怪异冲了过去。

动作迅猛,矫健如龙,丝毫不见半点老态!

他年少时打熬武艺,考过武秀才,那时真是心比天高,可得罪了贵人,再无上进之路。之后家道败落,做过行商,与人看门,当过盗匪,混迹山林,杀人越货有之,行侠仗义有之。后被擒拿做了囚徒,发配充军,又成了常备军里的一个老卒。

就这般浑浑噩噩就这般过了大半生,直到雍州乱起,他随波追流又入了这成骁军,凭着厮混江湖的性子,虽是年老,却也能混一口吃食。

可随后疫病爆发,尸魔横行,他便再无处可去。

逃,逃到哪里去!

“俺这般人,哪里又可容身耶!”

苏姓老卒似咬碎了牙齿,花白的须发飞扬,褶子密布的面孔上尽是决然与壮志——

“今日,今日若俺不死,俺便要提刀杀上玉京,杀上那金銮殿,踩着那鸟皇帝的狗头,问问他,这世道怎地就成了这般?为甚俺过得如此的辛苦,为甚朝廷不管俺们这些人!!”

城楼上。

张桑望这一跃而下加入对抗尸魔的大头领梁肖,忽地一下,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入成骁军只是为了活命,哪怕在大头领梁肖面前故作姿态,可从官吏变作盗匪叛军,便就是想活下去。

蝼蚁尚且贪生,他自诩通俗务,懂经纶,焉能就这般折在这滚滚浊世里。

可眼下,怕是真的逃不了,无论可去了。

城楼极高,他站在城楼上,能远远望见那城下的护城河已被疫鬼尸魔填满,无数黑压压的身影似潮水奔涌,不断朝着城墙袭来。

整个陵定郡城墙仿佛汪洋一叶扁舟,似下一刻一个浪头就要倾覆。

可偏偏,这似乎随波逐流的小小城墙,并没有顷刻间就被潮水妖魔,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那些尸魔疫鬼。

被怪异咬中侥幸不死的,在疫毒攻心前不是跳下城墙,就是自家抹了脖子,再要么就是被身边的亲如兄弟的袍泽砍去脑袋。

只是,被怪异撕咬的人数越来越多,各种甲胄依旧难以挡住怪异尖锐的利爪尖牙。

城门和城墙上,一阵又一阵如地龙翻身的巨大声响又震得人气血翻腾。

那是巨大尸魔和数量众多的疫鬼在冲击爆发出的声音。

可即便这般,城头的成骁军依旧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惨烈,生生硬挺着。

豪勇悲壮之姿,尽数被他收入眼底。

“若当年,郡中有这般一支军队,雍州何至于白骨千里,今日又如何会闹出这般尸魔妖物横行!”

张桑眼里泪水狂涌,心头惧怕下一刻要死在这里,可见着成骁军勇烈之状,又莫名觉得身体在轻轻颤抖。

在心底最深处,似有些他这种老于世故的胥吏从未有过的情绪,喷薄而出。

“今日方知男儿热血,今日方知男儿热血……”

眼望无数尸魔面目狰狞,嘶吼不断,朝着城池不断冲击,张桑陡然悲怆地嘶喊出声,“我既到了如今地步,还能求个甚,但与众位齐死!”

他脸上似哭似笑,一下站起了身,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酒葫芦,仰头朝着嘴里咕咚咕咚直灌。

那酒葫芦里是装的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酒,是当日成骁军入陵定郡时,他从某家破败大户酒窖里翻找出来的,上缴分食了大部分,只留得这么一小葫芦在身边。

他的酒量甚浅,一葫芦的老酒猛灌入腹,立时胸腹处仿佛就犹如火烧,一股热气腾腾直冒,冲上脑门。

“痛快!”

张桑仰天忽然大笑,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平日只用作装饰的长剑,一跃从城楼跳下,神色癫狂地朝着一头堪堪爬上来的怪异扑了过去。

“众位兄弟,我张桑来也!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哈哈哈……”

世间勇烈,唯我与诸君!

天上。

在城头战情最激烈时,驶入陵定郡郡城上空的天舟,一个个人影接二连三落下。

城上城下,万里高空。

忽而有龙吟虎啸之声,有火龙飞舞盘旋,有剑光来去纵横,有雷霆轰隆大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各显神通

“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在空中来回激荡。

一匹洁白如玉的白马,脚踩虚空,在城外茫茫尸群上方践踏行走。

“尔等百姓听好了,吾乃浮罗教左仙师座下护法梁道臣是也,今日特奉师命,前来救尔等出苦海。”

白马上,紫衣长髯的梁道臣呼喝连连,大笑不止,手中的水火葫芦再次祭起,喷薄的火龙从天空上蜿蜒盘旋,落入尸群之中。

那火看似凡火,可烈焰汇聚,温度奇高。

一冲入人头攒动不知多少的尸群里,顿时滔天的火光照耀视野,火龙过处,任他的是怪异、尸鬼、还是疫鬼尸魔,立时就化作焦黑一片。

梁道臣手中的水火葫芦放完了烈焰火龙后,忽然一收,骑乘着御空而行的白马,又低声默念一声“疾!”

须臾间,火光收敛,天空上又落下急湍奔涌的水流。

那水冲高天落下,浩浩汤汤仿佛天河决堤,一冲入尸群,顿时就让那些个暴虐、嘶吼的尸群如陷入泥潭。

他本就是才智不俗之辈,前次在凤唐县外经历了一场,已经摸到了这些由生民百姓异化的尸魔的薄弱处。

疫气发作,使得常人化作鬼物、怪物,嗜人血肉,传播疫病。

但有一桩,那就是畏惧水火。

恰好他的这水火葫芦正是克制尸魔利器,虽水火过处,对于数量以十万计的尸群来说,依旧是不过是一小片区域,可也足以让陵定郡郡城城头,正与尸魔全力搏杀的成骁军压力为之一轻。

吼!

疯狂的怒吼声,在尸群之中响起。

寻常的疫鬼和骸骨尸魔面对水火侵袭难以抵挡,但其中那些身高体型都在一二丈,巨大尸鬼来说,依旧构不成特别大的威胁。

反而这些由不知多少具尸体拼接缝制而成的尸鬼,在面对水火之后,发出了声声刺耳的咆哮。

一头体型夸张达到了近三丈的庞大尸鬼,屹立于无数疫鬼怪异当中,仿佛一座小山。

庞大的身躯每一步迈出都引得地面震颤,面对此前梁道臣水火葫芦里喷涌而出的烈火,不闪不避,除了胸前略有焦黑,竟生生挺了过去。

轰!

正当这巨大尸鬼不管不顾,一路践踏了不知多少挡在身前的疫鬼和骸骨尸魔时,忽然天空落下了一个颇为壮硕的身影,挡在其前方。

但见这人一身武夫镖头打扮,面貌粗犷,正是此番跟随方秋子而来的旁门中人樊余奇。

樊余奇站在行走宛如山岳的尸鬼,面上丝毫无半点惧色,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布包,不徐不缓地从布包里倒出了一枚鸽蛋大小的丹丸。

那丹丸赤红如血,隐隐有荧光流动,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丹丸似冒着一股异香,在这短暂的刹那,甚至掩盖过了周遭无数疫鬼尸魔散发出来的**腥臭气息。

高近三丈的庞大尸鬼,每一步迈出,震得地面嗡嗡作响,一些个跑得慢的疫鬼,不是被其踩踏踢飞,就是生生被那举足落地的震动给震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

眼见那尸鬼已然到了跟前不远,樊余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手中的那鸽蛋大小的丹丸吞服了下去。

那丹丸入口即化,樊余奇吞服下去后,几乎霎时间面孔和身上裸露的皮肤就泛起了一股异样的红色。

他整个人额头青筋直冒,面容似因为某种力量在体内回荡而变得狰狞,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炸裂声从樊余奇的身体里不断响起,连绵宛如鞭炮。

“吼!”

樊余奇双眼圆睁,猛然怒吼一声,两道宛如实质的白色气流冲樊余奇的口中喷吐出,刺啦啦一声衣物碎裂声里,樊余奇猛然一锤地面,全身肌肉几乎肉眼可见的鼓胀,顷刻间化作了一个身高足有两丈五,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巨汉。

面对朝着他冲来的尸鬼,不闪不避,迎头撞了上去。

那尸鬼体型虽更是巨大肥硕,可面对樊余奇所化之巨汉,在这一撞击之下,丝毫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樊余奇一下狠狠更撞翻在地。

尸鬼巨大的身躯倒飞而出,一路又不知撞到压扁了多少疫鬼和骸骨尸魔,许久都站立不起。

樊余奇所化巨汉再次仰天怒吼一声,整个人宛如虎入羊群,胳膊横扫之间,便将身边不远的一大片疫鬼全部清理了出去。

“动字门,攀弓踏弩,摩脐过气,进红铅,炼秋石……”

从高天之上又落下一个苗条妖冶的女子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扶鸾派”术字门中的女修师寄柔。

师寄柔见着樊余奇所化巨汉宛如蛮荒巨兽般,冲入尸群捶打不断,不由娇笑一声,知对方已是用出了秘法。

攀弓踏弩这等手段此前樊余奇已是用过,但进红铅,炼秋石这却还是第一次。

樊余奇所服用之灵丹,便是动字门以特殊手段炼制的一种丹药,名曰巨灵丹。

取的是驻守天门巨灵神之意,一经服下,身体肌肉鼓胀,力拔千钧,宛如巨灵。

师寄柔双手交叠,微微舞动,顿时手臂之上,忽而腾起一道道蝶花飞影,宛如风絮,飞快地朝着四周的疫鬼尸群扑击而去。

那蝶花似有形似无形,可一旦落在疫鬼尸魔身上,顿时诡异的从哪些蝶影中冒出许多细细密密的丝线,宛如结茧般,将这些个疫鬼尸魔甚至怪异,都缠绕其中,成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茧蛹。

“两位道友既不藏私,老朽今日除魔亦当全力以赴。”

在樊余奇和师寄柔之后,平日里沉默少语的老人吴洪,落在后方,忽而也大声喊了起来

“天清清,地灵灵,弟子吴洪,奉请上真降驾,附我法身!”

须臾间,在吴洪头顶似有一虚影,宛如金甲神将浮现,那神将外貌威严,只是双眼蕴有红光,又有几分妖异。

呼——

眨眼间,那金甲神将没入到了吴洪的身体里,平日看着仿佛只会低声嗫嚅,颂念经文的老人突然一下身形笔直,也不用武器,迎着密密麻麻的疫鬼尸魔就冲了过去。

一头游弋在周遭的怪异,正巧被吴洪撞上,咧开大嘴就朝着吴洪咬了过去。

金铁之声响起,那老人吴洪全身仿佛被某种金光所笼罩,竟是比怪异的皮肉还要坚硬。

在三人之后,从天舟上落下的方秋子,望着几人和疫鬼尸魔争斗的场景,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叹息“术字门请仙扶鸾,流字门朝真降圣,可惜,这些这等术法皆为旁门,非我道门所取也。”

道门九宗,虽有几宗也懂得请仙扶乩、朝真降圣之法,可向来少有人习练。

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这等术法,在道门之中属于旁门邪法。

诸附身者,悉世间常伪伎,非真道也!

圆光、附体、降将、附箕、扶鸾、照水诸项邪说,行持正法之士所不宜道,亦不得蔽惑邪言,诱众害道!

又有言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不正之鬼。

是以,那吴老奉请上真降驾,看着似个金甲神将,可在方秋子看来,却不过是邪魔外道所化,不入正统。

只不过,而今道门需要这些旁门之力,这才容忍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知君怜我重肝胆

“仙人!”

“有仙人!!”

“哈哈哈……仙人前来相助,杀!!”

……

城头,成骁军正战到酣处。

三千人气血滚滚,杀声震天。

骤然间,有成骁军见得天空天舟划过,又有烈火如龙,冲入尸群,滚滚灼烧。

漫天火光,夜如白昼。

一个个人影落下,高大如巨灵,翩跹似蝶影,金光五彩,大方光明。

众成骁军,精神均是一震。

所为孤军,所为叛匪,天地无可容身,世人无可知我此刻作为!

依仗的不过是心头一口气,不甘不忿、壮怀激烈、慷慨悲歌、舍身从容……

仅此而已。

可城头被怪异肆虐,渐有往日袍泽沦为尸魔,人到绝望处,天降神舟,“仙人”来源,那等决绝的心境便似寒夜破开一线天光。

“大头领——”

“仙人仙人——”

耳畔是扯破嗓子的呼喊声不时响起,凄厉之中带着兴奋和癫狂。

只是成骁军头领梁肖,无暇他顾,他双手握着镔铁长刀,正艰难地对抗着面前体型颀长的尸魔怪异。

这头怪异左臂断裂,古怪的身形除了身后还欠缺一条尾巴外,几乎和野兽或者蜥蜴爬虫无什区别。

嗖——

颀长的怪异趴伏在地,忽然避让开了梁肖的镔铁长刀,身形诡异地一个扭转,直直地朝着梁肖的小腹扑了过来。

残存的一条尖利手爪和大口之中满是殷红的血肉,尽管少了一条手臂,可速度迅捷不减。

“铛!”

狠狠一刀劈砍声响起。

梁肖用长刀再次一刀砍在了这头怪异的脖颈处,金铁声交错,隐有火星。

怪异的脖颈处一条白色刀痕,再次加深了几分。

这头异化严重的怪异,论实力已经超过一半武举人,自上城头之后,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这头怪异已经让足足有十多名成骁军士卒殒命。

十多人里不少都是梁肖熟识的兄弟袍泽,有老有少,可雍州司州连番大难存留至今,论本事都远胜常人。

可就这些人各种刀剑、绳网起上,也仅仅不过是砍断了怪异的一条手臂,还有再对方身上造成一些焦黑见肉的伤痕。

唯有梁肖正面对上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在对方的脖颈处劈砍出了痕迹。

一击交错,梁肖再次朝前一跃,手中的长刀呼啸有声。

“鬼东西啊,且还我兄弟命来!”

铛铛的金铁之声再起。

成骁军号称军队,但梁肖当日笼络拉扯起一干好手,并未沿用大周旧制,反而是以江湖兄弟称呼,以示平等,最初众人唤他做兄长大哥的人也不少,只是时日久了,身边的老兄弟死了一波又一波,上下之分终究还是有了界限。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被众人称作大统领,却不是什么将军大帅之类的称呼。

袍泽兄弟情义,于他大抵便是支撑能够在此浑浊世道活下去的唯一。

他生平最敬仰者,是曾经横行北地的张万夫。

但并非敬其豪迈慷慨,而是对方心性豁达磊落,不为情义所拘。

能为弱者发声,打破州府,举义军伐无道,亦能事了抽身离去。

可他置身其中,所为只是这帮兄弟!

铛!

梁肖又是狠狠一刀劈砍中了怪异脖颈的位置,那一道刀痕再次深了三分。

这怪异即便皮膜坚硬如金铁,可一刀复一刀劈在一个位置,创伤已然越来越重。

只要再来一刀,这头怪异立时便要尸首分离。

然就在这一次交错间,梁肖忽然身形猛地一顿,他的右脚脚腕不知何时被一条胳膊死死抓住。

在他身下,一个面目模糊的佝偻的老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老卒胸前的甲胄碎裂,一个心脏都残破不堪,可抓在他脚腕力量惊人!

“苏老狗也沦为尸魔啊!”

梁肖来不及多想,举刀劈下,就要解决了这与他相识的老兄弟。

怪异最毒最狠的从来不是其强大的战力,而是疫气传播,让死去的人也会一起化身怪物。

长刀落下处,老卒脏乱狰狞的头颅滚落。

可不等梁肖再起身,那一头颀长的怪异,已再度冲了上来。

趁着他站立不稳之际,一把拍飞了他手中的长刀,将他扑到在地。

撕拉一声,利爪划破他胸前甲胄的护心镜,遍布森森交错的尖牙,朝着他胸前暴露的血肉啃下。

梁肖一手掐住怪异的脖颈,顺着劈砍的刀痕全力以赴,试图想要将这怪异的脑袋拧下来。

颀长的怪异,一条利爪疯狂挥舞,扯破了他肩头的甲胄,撕扯了他的面庞脖颈,黑色的疫气顺着暴露的血肉,飞速蔓延梁肖的整个身躯。

“啊!!”

梁肖双目圆睁,额头青筋冒起,猛然一声怒吼,嘴角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丝丝的血迹。

咔嚓咔嚓的骨骼碎裂声不断响起。

被梁肖死死掐住的怪异挣扎得越发猛烈,只是任凭它如何撕扯,独臂利爪抓破了梁肖的半边身体,可丝毫不能摆脱分毫,反而顺着那被长刀砍出的刀痕,脖子发出了酸涩的骨裂声。

梁肖一侧身躯已是血肉模糊,肩头面庞都有着被怪异利爪撕扯的一道道痕迹,殷红的鲜血在疫气的感染下急速转黑,瞪圆的双目里血丝直冒,隐隐泛着浑浊。

可就在这生死之间,梁肖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手臂上的肌肉似要撑破了衣甲,猛然哗啦一声,一个异化得如同妖鬼的头颅被他生生扯断,滚落在地。

一具灰白苍白的无头身躯趴伏在他身上,被他狠狠一把摔飞了出去。

躺在地上的梁肖口中发出嗬嗬的嘶气声,耳听着无数的呼号之声,只觉身体渐渐失去知觉,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处,鲜血凝结,成了一种异样的黑红。皮肤从正常的血肉渐渐转而变得青黑,坚硬,似枯树的皮,睁大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渐渐消失,成了浑白之色。

“我终究也要沦为怪物了?”

残留的意识在这一刹那似感受到了身体的剧烈变化,过往半生似浮光掠影,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本是西南交州人士,少年家中也还阔绰,自幼练得好武艺。后家中父母故去,他不善经营渐渐败落,又因为好打不平,一次为人出头不慎打死了人,被官府围捕,充军发配千里,在北地雍州成了一个贼配军。

之后雍州祸乱,被征召平贼剿匪,杀人无算,渐渐也被擢升,可惜后来常备军大败,贼匪横行,又领着一帮苦苦挣命的兄弟在这混混世道求生……

“只望我死后后所化尸魔……”

梁肖越发昏沉的意识渐渐快要感受不到身体,汹涌的疫气似不断地再往脑袋里钻,消磨着他最后的一点点清明。

到了最后,梁肖忽然不再苦苦支撑,似认命地松懈了下来,“我死后又哪管得了那许多,罢了,死矣死矣……”

就在这最后的一点儿光阴,梁肖强撑着稍稍抬起头,浑白的眼珠子似看到天空有一个年轻道人仿佛驾驭风雷,从九天落在他身前。

年轻道人呓语似地叹了一声“好汉子,如何能沦丧为尸魔妖物!”

“嗬嗬——”

身躯渐渐异化,意识亦不甚清晰的梁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嘶声。

他看到了那年轻道人拔出了背上的一柄长剑,剑光雪亮,宛如他昔年被充军发配初来北地时所见大雪。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一剑寒光闪烁。

裴楚背负左手,望着右手剑尖处滚落的大好头颅,喟然轻叹一声。

那具躺在脚边渐渐异化干硬的尸体,铁甲依然,亮如雪色。

裴楚纵然不识得对方,可方才从天舟上落下,见得此人生生以蛮力拧短了一头怪异头颅,惨烈血勇,依旧不免令人心生敬佩。

“好汉子,可惜我未能早些遇见,结交你这等大好男儿!”

这支成骁军来历如何,裴楚不得尽知,可眼看小半个司州被尸群肆虐,沦落地狱,依旧有血勇之辈不屈不挠,拔刀以抗,着实让裴楚心有感触。

莫问缘由如何,不说往昔沧桑,自他入司州,遍地所见仓皇,唯今日热血激荡,不愧人间豪杰。

嘶嘶!

耳边又是一声仿佛毒蛇吐信的悉索之声。

裴楚反手一剑,将一头怪异斩杀。

那怪异衣着破烂,面目狰狞,可尚不算异化太深,还保留着几分人类相貌,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一个素衣荆钗的农家女子。

裴楚又望向远处城头下方火海滚滚,无数狰狞的怪异仿佛潮水汹涌,数丈高的城墙下,尸群层层叠叠,许多疫鬼骸骨尸魔,踏着同类身体,不断攀爬上来。

目睹此状,裴楚心中又陡生悲凉之感。

不同于曾经他所面对的妖魔鬼魅,这无数的尸魔疫鬼怪异骸骨,不论哪一个都是这污浊世道的草芥生民。

生前苟全性命艰难,死后化身尸魔再度肆虐,何其悲哀!

可惜,这些生民如今都化为尸魔妖异,不除去的话再传播出去,便有可能祸乱天下。

之所以说有可能,而不是说彻底肆虐众生,那便是尸魔汇聚如海潮,威胁极大,人数如今数十万已经难以控制,到了百万数,恐怕就裴楚所知的道子或者左瘸师之类的人物亲临,也是无用。

但雍州和司州北境之所以会成为尸魔肆虐之地,大抵原因还是早先的数年兵灾所导致。

换做其他州郡,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之下,尸魔即便凶残,疫气极容易传播,但还是可控制的。

且这方世界,还是封建时代,除了城池百姓聚集,村落里人烟并不算稠密,经常百十里无人烟也是寻常。像雍州和司州的尸群,膨胀到至今,基本上就差不多达到一定的瓶颈,再想要爆发,除非疫气传播进入一些富庶的重镇大州才行。

“大哥!”

正当裴楚心神微微恍惚间,不远处忽而有凄厉的嘶喊响起。

距离裴楚数十步远的城头一段位置,六七个穿着纸甲的成骁军正和一头攀爬上城头的怪异展开厮杀。

几人配合默契,先是用几条粗大的绳索将那怪异牵扯住,然后一人抓起烧红的铁钎,对着怪异的头颅就要冲过刺杀。

只是那怪异力量奇大,猛然一挣扎,将拉扯长绳的几个成骁军士卒给摔飞了出去。

巨大的力道登时将这些个拉扯绳索的士卒,撞击在旁边两侧的城垛上,砰砰有声,再难爬起。

那怪异跟着又躲开了拿着烧红铁钎冲杀而来的士卒一击,反手将那个成骁军士卒扑到在地,拉扯到耳后根的大嘴张开,拼命地朝着那士卒身上的纸甲撕咬了起来。

眼见形势危急,几人后面一个年纪约莫三十许的汉子,突然将城头放着的一罐油倒在了身上,又用火引燃,纸甲加上桐油,立时火焰腾腾燃烧。

那三十许的汉子趁着全身着火,痛呼一声,猛然朝前一把将地上撕扯不断的怪异拦腰抱住,口中高声狂呼“兄弟们,快动手!”

“大哥!”

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目睹此景,顿时双目赤红,嘶声喊了起来。

正撕扯着纸甲的怪异,突然被那全身烈火燃烧的汉子抱住,顿时挣扎起来,只是任凭它如何动弹,依旧未能摆脱,反而灼热的火焰渐渐将两人笼罩其间。

裴楚见此情状,心神震荡,猛然一跃而起,手中的长剑隐有电光流转,一剑将那怪异砍掉了脑袋。

只是还不等他再想去搭救这全身纸甲燃烧的成骁军士卒,对方全身火光腾腾直冒,忽然大喊一声,一跃从城头跳了下去,竟是要以燃烧的血肉之躯,再去阻那宛如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尸群。

“大哥!”

方才那呼喊的青年,跟着几步赶到了城垛处,望着坠入城下燃烧着火光的兄长,痛哭嘶喊。

“你们退去吧!我既在此,终不能让你们好汉子全数折在这里。”

裴楚轻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哭喊不已的青年士卒,手中的却邪剑剑光大炽,人如鹰雀,飞快在城垛上跳跃,手中的长剑闪过一道道惊鸿,将那些爬上城头的怪异一个个清除了出去。

许多成骁军正与怪异和一些个疫鬼厮杀,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剑光过处,那些个怪异已然尸首分离。

又有同伴袍泽化作疫鬼、怪异的,一时不忍下手或是未能顾及,皆一一被裴楚飞速斩杀。

数里长的城墙,尤其是城门处各种尸魔聚集的地方,裴楚清风加持,身影飘飞,如龙如虎,剑光过处,短短片刻就做了短暂的清理。

城外。

烈火熊熊,仿佛烧透了半天。

一个个宛如实质的铭文,从高天落下,震得地动山摇。

可黑压压的尸群依旧不管不顾地朝着陵定郡扑来,这些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若无生人时,会稍稍平静,可城头此刻生人和血腥味的刺激,足以让它们越加疯狂。

高天上,这时又有一道黄色的身影落下。

“裴道友,快施神通,不除去这些尸魔,那隐于背后黑手,不会出现!”

方秋子一手拂尘一手长剑,眉中有煞,眼里有光,抬手间浮尘化作万千细丝,随手又拍落了几具攀爬上城头的疫鬼,望着裴楚高声呼喊。

裴楚又一剑将一头怪异斩杀,轻轻颔首,再次遥遥望向尸群远处的天空。

此间疫气丛生,尸魔作乱,他早在之前追寻那弥漫半天的黑色烟气时,就隐隐有所察觉。

只可惜当时寻觅一半,那黑色烟气便不见了踪影,之后有遇上严贞等一众少年少女,护送他们南下逃离尸群,是以错过了此节。

但这时候,万千尸群汇聚,遥远天际处,以裴楚的目力即便是夜晚也隐约觑见了一丝端倪。

城外大地上风火连天,尸群肆虐。

在梁道臣水火葫芦的烈火,还有那儒生荀浩思的笔落惊风雨的神通,汹涌的尸潮稍稍有了几分遏制。

尤其是道字旁门的几人冲入尸群后,尸群的一部分目标都放在了几人身上,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完全散乱,反而层层叠叠,聚拢了起来。

这等情形,便是之前众人在天舟上有商议过的。

将尸群尽可能聚集起来,不然以裴楚之能,此前他在荒野遭遇的那一次,雷法肆虐四野,可尸群分散各处,所造成的杀伤并不大。

到了他法力耗尽时,再靠着一人一剑去杀,却不知要到何时。

呼——

大风猎猎而起。

裴楚身上衣袂飘飞,手中长剑虚空一划,脚下似有淡淡烟云,眨眼间,人已升到天空之中。

与此同时,穹天上方,滚滚黑云凭空而起,轰轰轰的雷声大作!

与此同时,又能听得空中的几声暴喝响起。

“疾!”

哗啦啦的水流,仿佛银河倾倒,从半空骑乘在白马的梁道臣手里的葫芦倒出。

又有一声“镇!”

大地上,尸群外沿的火光边沿处,仿佛落下了一个个无形的墙壁,将这聚集的尸群笼罩其中。

咔嚓!

浓密的黑云里,忽然一道电光闪烁,照耀天地,亮如白昼。那电光从天上落下,轰入尸群。

第二百三十八章 幕后

惊雷阵阵,地动山摇。

昏暗的天空骤然又一道道明朗到刺眼的电光不断闪烁。

天地忽明忽暗,天上黑云,地上草木,远处城池,城池之外绵延的尸魔妖异,皆在这剧烈的电光中浮现又隐没……

巨大的雷霆之音震得人双耳轰鸣,整个世间似乎在此刻都容纳不下其他声音。

山野之中残存的几多飞鸟在雷光夜雨之中扑棱棱地扇动翅膀,似想朝远处逃离,躲在蒿草荒芜里的蛇鼠和走兽被雷声震得四处乱窜,潜藏在大地之下的虫蚁,更是一个个探出了头。

陵定郡城内,不论是堪堪喘了口气的成骁军,又或是城内一些未曾逃离的百姓,许多人都不禁抬头仰望天空。

穹天之下,雨幕如帘,雷光阵阵。

这般天象,于寻常时节,几不可见。

骤然观之,那等天雷浩荡之神威,几乎令人心生震颤。

有年长的老人情不自禁就匍匐跪倒在泥水里,有青壮双目刺红摸着脸颊,发出不知名的高呼,有妇人又惊又怕,伸手将小儿双耳护住,身体却不禁轻轻颤抖着。

城内一个又一个身影跪倒在地,勇气惊人的成骁军内亦有许多人单膝跪下,以示尊崇。

“是仙人作法,降下神雷,为我等除魔耶!”

雷声间隙之中,偶有人声高呼,闪烁的雷光里能够见到城内越来越多人在这等天威之下匍匐在地,任瓢泼雨水打湿全身,可无人起身。

轰轰轰的雷声震得人气血翻腾,头昏脑涨。

可那城上城下的百姓军卒依旧瞪大了双眼,所有人都知着惊雷落下,是为除去那城外无尽的尸魔怪异。

城外远处的一处小山上,此时几个人影驻足,惊骇难言。

“雷法?是雷法!!”

袁归瞬在雷声响起的刹那几乎打了个趔趄,跟着身形摇晃了两下,目光便完全被陵定郡郡城前方的无尽雷光所吸引。

“莫非是那裴真人?”

跟在袁归瞬身后的黄承和柏右两人,望着这夜幕下骤然起的惊雷,亦是惊呼起来。

当日在大江左近,最后枉死城城主郭来便是被这般的雷霆轰杀。

那时所见之雷霆霹雳,天威浩荡,便已经让人心生敬佩。

但比之今日,又远远不如。

“真神威如狱也!”

远处城外的浓云笼罩之下,有烈火绵延,水泼不熄,有虚空之影,仿似龙虎气汇聚,其中又不知困了多少尸魔怪异,尽数在那一道道霹雳电光里,化作焦黑。

空中。

雷云之下。

裴楚右手持剑,左手掐诀,衣发飘飞,周身有风雷滚滚,电光萦绕,口中念念有词

“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如彼银河水,……”

随着他声音响起,无数雷云之中的雷光落入他手上的却邪剑,之后又在裴楚虚空挥剑,道道落下。

雷法至刚至阳,其有雷霆,电光,似裴楚前世所了解闪电,但其中细微处又更浩荡不同。

雷霆落处,电光如龙,形成了细密无比的电网,将方圆周遭数里尽数笼罩其中。

“济度长夜魂,于此得安宁!”

滚滚的天罡五雷法咒语再次从裴楚口中发出,雷霆愈盛,地裂山崩。

城头成骁军和城内目睹天空雷霆的百姓,惊骇难言。

从尸群之中杀出的道字旁门几人、以及方秋子、梁道臣、苟浩思都面露震惊。

“大乱之世必有异人生!”

梁道臣端坐在白马上,面色发白,口中无声呢喃自语。

他昔年在入教门时,从左师处听闻,人道气运混乱,大乱将起,这等世道最会出一些天地垂青之人,练武一日千里,修道道行日增。

裴楚之前与他在峄山相遇时,虽是道人打扮,可也不过是能免伤于水火,手段大抵还是武人。

可今次再遇,对方术法精进已经到了他惊骇欲绝的地步,若非此刻勉强算作一个阵营,他几乎不用多想就立刻逃离。

郡城城外。

密密麻麻无数的疫鬼、怪异、尸鬼、骸骨尸魔被雨浇不熄的烈火和儒门神通无形龙虎气所阻,面对着高天之中落下的一道道惊雷,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滔天咆哮和嘶吼。

每一道雷霆电光落下,地面尘土飞扬,形成一个又一个凹陷,方圆数十丈的距离内,焦黑一片。

那一具具焦黑尸骸,不再如此前在凤唐县时,还有形体尚存,被猎猎的风雨搅乱,顷刻间就化作了黑水黑泥,浸透地底。

在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尸群之中,体型庞大的巨大尸鬼,不断地挣扎呼喝,狰狞丑陋的面庞里满是嚣张肆虐的气息。

其中强横者体魄远超普通尸魔,生生硬抗一道雷霆不亡者有之,在滚滚惊雷下,身体分崩离析,再度化作了数十疫鬼者有之。

挣扎咆哮嘶吼不停,却在下一刻雷霆落下时,又再度化作飞灰。

其间北地所汇聚之尸群,多数已在此处,滚滚雷霆落下顷刻间,天地宛如炼狱烘炉。

渐渐的成片成片的尸魔身形消散成黑烟,再被猛烈的雷雨冲洗,形成一条几乎全是黑色污垢的河流,没入到了地面。

裴楚目望着遍地尸魔疫鬼身影消散,眼角不自觉有泪光隐隐泛起。

此间生民不知多少,如今尽化作尘土。

片刻前,还振奋不已的成骁军,到了此时许多人渐渐起身,脸上也无任何欣喜之意。

那无数被电光所萦绕轰击的尸魔妖孽,其实在感染疫气沦为妖异尸魔前,不过是与他们一般的人,即便方才还誓死搏杀,可这时,却无人能够高兴得起来。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道门里重新回到方秋子身旁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洪几人,神情缄默,眼中隐有怅然。

道门中人,乱世下山,行走天下,为的是匡扶百姓,可而今这无数生民化作的尸魔,便在此刻雷光之中消散了。

将近一两刻钟的时间,天空上的雷霆轰鸣稍稍小了下去。

裴楚从天上落下,神色微白,即便他修炼《三洞正法》穴窍练通越来越多,道行与日俱增,可这般施展浩荡雷法,着实也是颇为吃力。

今次作法,更胜过他在之前荒野上的那一回,只是术法之道,其实亦是一个“唯手熟尔”的过程。

他自从开始修持“天罡五雷法”后,从小乘雷法到如今中乘雷法,可算日夜不辍,再加上法力精进,一经施展,笼罩范围可达一二十里。

“裴道友,辛苦了!”

站在城头的方秋子,见着裴楚落下,几步上前,稽首行礼。

其余诸人,望着裴楚的目光亦犹如天人。

此方世界道法玄奇,手段莫测,虽不全以这般威力而论,一些诅咒、养虫、符箭的隐蔽手段,即便是得道高人也能伤之。

可雷法堂皇,浩浩天威,真出现在面前,终究是令人心神震怖。

呜啊——

就在裴楚从天空落到城头上,忽然城外的无数化作焦炭飞灰的疫鬼上方,一阵宛如阴风呜鸣之声响起。

暗淡的夜幕里,在那渐渐散去的雷云下方,突然有大片浓郁得仿佛如同液体的黑色烟云缓缓浮现。

尸群的嘶吼和怪叫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黑烟里影影绰绰浮现起的万千个虚影。

在哀嚎,在哭喊,在挣扎……

“那幕后的孽障现身了!”

高天上,盘坐在天舟之上的荀浩思忽然双目一睁,眼中精光四溢。

“哈哈哈……”

梁道臣驾驭着白马朝着那黑烟就掠了过去,口中肆意张狂的笑声再次响起,“梁某今日便要看看是何方高人,做得如此大手笔。”

城下,方秋子目光转向裴楚和道字旁门几人,神色如铁道“裴道友暂且歇息,贫道去会一会这到底是何方妖魔?”

“裴道友且暂歇口气。”

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和师寄柔、吴洪几人,亦是一同出声。

话音落下,方秋子的黄色道袍铺开飞卷,几人一跃而上,升腾入天空,朝着那浮动的烟云追赶而去。

裴楚站在原地,望着几人掠去的方向,长长吸了一口气,他方才天罡五雷法全力施为,自然消耗不小,但与十余日前法力耗尽不同,此刻虽然并无多少法力,可却无疲乏之感。

他心神一动,站在原地,默然观想起了《三洞正法》的穴窍玄关。

隐约间,他感觉到,方才以“天罡五雷法”将无数尸魔疫鬼歼灭,心中感怀下,似心境再进一层。

洞神之境的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如今已然打通到了三十五处,尚缺一处玄关,便能将小乘洞神境界圆满。

可即便那最后一处未曾打通,此刻亦感觉全身法力氤氲,宛如干涸的溪流忽有泉水涌出,渐渐成了滚滚浩荡潮水,在全身各处奔流。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追索

暗淡的夜幕里。

黑色的烟气在夜幕之中变幻不定,时而张牙舞爪,时而蜷缩一团。

一声声或是不甘,或是不忿,或是愤怒,或是凄惶的声音不断响起,各种变化之间,隐约可见其言语里有无数虚幻的身影翻滚。

“鼠辈,安敢奴役生民魂魄耶!”

一声怒喝猛然响起。

天穹之上,无帆无桨,虚空而渡的天舟飞速追赶。

舟上盘膝而坐的荀浩思短须微颤,面皮隐隐涨红,眼里更是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先前面对无数疫鬼尸魔聚集,他无暇旁顾,此刻见得着黑烟之中无数游魂鬼魅似困于其中,哪里还能不明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乃儒门所传之大义所在。

雍州司州乱离,不知多少生民死在其间,他单人孤舟出玉京,为的便是涤荡这浑浊世道的魑魅魍魉。

那一声呼喝,最初只是震得周遭堪堪安静下去的天地,再次起风雷。

可眨眼之间,从荀浩思口中飞出,渐渐似化作有形之物,如刀如剑,有万马齐奔,金戈铁马交错之铮铮声响,朝着那黑烟袭杀而去。

“唇枪舌剑!”

紧随着在天舟之后,驾驭着黄色袍服的方秋子和道门几人,面色齐齐微变。

荀浩思一声呼喝,从无形化作有形,这等神通乃是儒门之中修行有成的大儒,借助大周龙虎气才能够施展得出来的秘法。

方秋子此前已然知晓荀浩思能驾驭天舟,在大周是翰林学士,能借助龙虎气施展儒门神通,可依旧没想到以对方这般年龄,能够做到这等程度。

正在几人感叹间,就见那宛如实质的呼喝化作刀剑,袭杀向了前方漫漫似有形似无形的黑烟,骤然间哀嚎、呼啸之声大起。

隐约间,黑色的烟气聚集凝结,形成一个仿佛骷髅一般的虚影,咔咔直笑,再次朝着远处遁去。

“哪里逃!”

就在那黑烟飞蹿间,地面上不知何时,又升腾起了一抹雪亮的剑光,朝着那黑烟所化的骷髅头疾射而去。

“嗯?”

正立于黄袍之上的道门几人微微一怔,随即看清了那驾驭剑光之人。

“是真武宗的尹道友!”方秋子率先开口说道。

那黑烟所化之骷髅被飞剑刺中,再次发出一声怪异骇人的声响,随即飘散开,似再度想要逃离。

一剑之后,尹一元从高天落下,面色苍白如纸,不远处的孙敬斋急忙上前将其辅助,望着尹一元口中连连轻呼:“尹师,尹师……”

尹一元轻轻摇头,望着那飘散开的黑烟,双目中闪过愤恨之色。

他之飞剑,无物不可斩,有形有体的妖魔可以杀之,无形虚幻的鬼魅亦能斩杀。

只可惜,他前番受创,再加之飞剑一道不过小成,面对这

“哈哈哈……”

一匹白马从后方赶上,马上的梁道臣大笑连连,手中的水火葫芦高举,口中轻呼一声:“疾!”

顿时,数道火龙朝着那黑烟追逐而去,似要将那些黑烟焚烧。

那水火葫芦中的火,虽不过是凡火,但烈焰温度奇高,魂体自也不敢轻易沾染,立时,烟气再次四散飘飞。

在场众人皆非凡俗之辈,在这些黑色的烟雾出现之后,其实就已经洞察到了,其中并非是寻常的烟气,而是那汇聚其中的尽数是冤魂鬼魅。

尸魔疫鬼乃是受疫气感染而生,但普通人一旦化作疫鬼之后,其三魂七魄并非就完全消散,而是被这黑色的烟气无形笼罩收罗。

偶有流落者,则浑浑噩噩,如此前被枉死城过来所召唤一般。

其中隐情,即便有些人尚未能完全知晓,但心中多少已有些猜测。

眼见那由冤魂汇聚而成的烟气飘飞,又再度汇聚,朝着远处飘飞,众人自然不可罢休,再次追寻而去。

到了这时候,大抵不少人已经看出,此间疫气祸乱,或许就是这黑色烟气收拢鬼魅魂体,所造成的一场浩劫。

至于这幕后之人是邪道手段祭炼法器,还是又其他图谋,一时就不得而知。

飒飒的风声猎猎吹拂……

从陵定郡上空飞起的众人,一路追赶,追寻着黑色的烟雾消失无迹。

孙敬斋搀扶着尹一元站起身,眼见众人离去,不由轻声询问道:“尹师,我等可还要……”

“此间事已非你我所能掺和。”

不等孙敬斋说完,尹一元苦笑摇头,“你便随我回山门吧。”

当日下山时,尹一元自诩三十年苦修已有所成,颇为意气风发,可惜在峄山时,遇峄山府君未能讨得半点好处。

之后,上北地一路行走,又被见得尸魔肆虐,自知修为浅薄。

如今天地动荡,人道气运不稳,诸地渐渐各自为政,又有妖魔鬼魅频出,已是乱世迹象。

只是接二连三经历了几件事之后,他却颇有些心灰意冷。

尤其是在随他下山的师妹,殁于尸魔之中,心中虽是愤懑,可却明白,他根本无力参与其中。

孙敬斋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微微颤抖,跟着也是一声叹息。

他自然是明白尹一元此刻的想法,只是哪怕逃避世俗数十年,可那个女师叔实在尸魔之中,还是心有愤懑。

不过,他和尹一元两人一个受伤,一个并无太多手段,如今真正能做的也不过是观望而已。

……

天昏地暗,大抵之上几见不到半点烟火,所见城郭村落,败落萧条,早无半点人烟痕迹。

黑烟弥漫仿佛如浓云,从半空掠过,声势骇人。

所到之处,皆又鬼哭狼嚎之声响起。

追寻在后方的荀浩思、梁道臣和方秋子众人,一个个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想会一会着幕后之人。

他等皆是受命来北地调查,先前邀裴楚而来,不过是因为众人手段皆奈何不得那浩瀚无涯的尸群,如今尸群已破,眼见谜底即将揭开,自然不肯放过。

须臾间,裹挟着不知多少游魂的黑烟飞掠了百十里,众人跟在后方也过了百十里。

渐渐的,众人视野之中,依稀能够见着大地之上的地形变幻。

隐约来到了一处坐落在群山围绕的山谷之中。

山谷极为广大,有山有水,是一处绝好的地方。

其中山谷的许多地方还能够看到一些道路和建筑,似乎曾经还有村落城镇坐落在此。

那黑烟从天空掠过,遁入到了这山谷,立时消散不见。

“便是此地了!”

天舟之上,荀浩思见得那烟气没入的方向,骤然发声。

其后跟随的众人,一个接一个飞掠而下,齐齐望向此处宛如世外桃源的峡谷绝地。

第二百四十章 山谷

“此地绝非寻常!”

一进入山谷,的方秋子眉头紧皱,望着眼前这掩于夜幕的诡异山谷,面色凝重到了极点。

那黑色的烟气遁入山谷之中后,山谷上方便似有浮云遮绕。

方秋子和荀浩思、梁道臣等人不敢大意,众人虽有术法在身,可面对这种场景,亦只能落下缓步进入。

这一走近,众人便渐渐觉得其中怪异之处极多。

放眼所见,这山谷无半点荒芜破败,反而绿荫繁盛,花草葳蕤。

“好一处风景绝佳之地。”

站在方秋子身后的师寄柔明眸闪过几分异彩,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夜风中轻拂,一股浓郁的芳草花木气息钻入口鼻,令人几生出几分熏熏然之感。

“如今虽然是初春,可此间却仿佛盛夏,百草丰茂,却是奇怪!”

在师寄柔旁边的樊余奇面露古怪,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如今司州雍州虽已入春,可北地风寒,不比扬州越州盘州这些地区,在司州这个时节大抵也不过就是树发新芽,嫩草冒头,如何也不会像此刻所见这般草木繁盛的场景。

尤为奇异的是,此刻是夜间,众人基本都有通幽夜视之能,课这山谷之内的遍地花木,荧光磷火,姹紫嫣红,湛湛生辉。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洞天福地,天宫仙境一般。

莹草微光,奇花椒盐,有蜂蝶穿梭其中,若非众人在片刻前还见过数以万计的尸群攻城,旷野荒芜,草木狼藉,这骤然间见之,几乎都不太能够相信。

嗷呜——

蓦然,山谷悬壁处,一头斑斓猛虎追逐着一头獐鹿,跳涧咆哮,声震山谷。

又有鹤唳猿啸,在周遭起伏不定,山鼠、野兔、豪猪、豺犬等各种走兽,在茂密的杂草树荫里时隐时现,麻雀、乌鸦、苍鹰、翎羽长而美艳的各色鸟类,在葱郁的林梢叽叽喳喳。

入目所见,俨然一派生机勃勃的世外之地。

“嗯?”

众人见此景色,非但没有半点沉醉,反而越发忌惮和小心。

一路沿着茂密的草丛行进,其中又遇上不少色彩斑斓的蛇虫,一直到了山谷里间,视野再次豁然开朗起来。

芳草萋萋的草地之外,一片平湖如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那平湖边上,一块青石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百衲衣的老僧,一只乌鸦在老僧的肩膀头顶来回跳动不止,仿佛那老僧便是磐石泥塑。

更为诡异的是,那老僧摊开的手心之中,一团黑色的烟气凝聚成球,来回翻滚不停。

那黑色的球团里,隐约又有一声声凄厉的哀嚎、痛哭不时响起。

“原来是个和尚!”

见到这老僧的瞬间,紫衣长髯的梁道臣霍然出声,大喊了起来。

如今大周释家传承早已断绝,可作为浮罗教中护法,虽未曾亲自见过,但耳闻目染,早有了解。骤然见之,立时便明白过了过来。

方秋子和荀浩思则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似有探寻之意,随即又再度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宛如雕塑的老僧身上。

许久,那老僧似察觉到了有人走到左近,缓缓睁开了双眼,拈花微笑,声音平和道:“诸位施主终究还是找来了!”

“和尚这疫鬼尸魔之事,可是你之手笔?”

站在方秋子身后,性情急躁些的樊余奇抢先喝问出声。

那老僧神色淡淡,浑浊的双眼在几人身上扫过,又轻笑道:“尘归尘土归土,天地轮回,众生平等,施主说是也不是呢?”

“原来真是你这老和尚!”樊余奇双目圆瞪,厉声喝道,“既然是你,且随樊某去道宫认罪!”

说着,几步冲人群里奔出,一颗丹药再次丢如口中,几步之间,人就已经膨胀成了一尊一丈有余的巨灵壮汉。

他口气虽是不小,可并非初出茅庐,面对这诡异的老僧,并未大意,而是第一时间服下了巨灵丹,身形鼓胀如巨灵,有万钧神力,且刀斧难伤。

后方众人见状,亦未曾阻拦,骤然见到这老僧众人心中皆有忌惮,樊余奇愿意冲当头阵,众人自然

几乎眨眼之间,樊余奇便已到了那老僧跟前,巨大的手掌张开,仿佛一张面板,朝着老僧头顶就抓了下去。

嘎——

正在这时,在老僧头顶来回跳跃的那只乌鸦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声音不大,却极为刺耳。

樊余奇整个人顿时被这声给震得顿了顿,那老僧微微一笑,空着的左手轻轻一挥,一道金光手印骤然浮现,砰地一声,直直将樊余奇压到了地底。

樊余奇全身筋肉上隐隐有血水从皮肤渗透而出,显然方才这一下力量害人,即便以他之体魄也难以抗衡。

陷入地底之后,更是狂吼不停,可一时却挣脱不得。

“樊兄弟!”

“樊道友!”

后面吴洪和师寄柔的惊呼之声响起。

方秋子和梁道臣、荀浩思几人面色也是微变,众人虽不能全然知晓樊余奇的手段,但之前在陵定郡城外,樊余奇所化之巨灵巨汉,不但寻常的疫鬼尸魔难伤分毫,便是体型庞大骇人的尸魔和行动迅捷的怪异,都被他生生以拳脚之力灭杀许多,一身雄浑力道和强悍体魄,可谓惊人。

只是,不想在这老僧随意拍击之下,登时就筋肉渗出血来。

“这位施主所修习者,服药以壮气血,此为旁门之术尔,不及我佛门金刚手段。”

老僧见着樊余奇挣扎呼号,叫嚷不停,神色清淡,再次轻笑一声。

“哈哈哈……”

后方梁道臣超前大步迈出,望着老僧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佛门,我大周方今可还有佛门,你这老和尚说这话,岂不可笑。”

“贫僧还在此地,我佛便在。”

那老僧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后面的方秋子和荀浩思身上,又摇摇头,“只是今日,外道邪祟盘踞庙堂,受世人崇敬,着实可悲可叹!”

“老和尚,你这话是何意?”

方秋子眉头紧皱,一时有些莫名所以。

那老僧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眼中似有异样之光,淡笑道:“原来你却是不知。”

一旁的荀浩思这时却突然冷哼一声,“老和尚指桑骂槐的本事倒是了得。”

老和尚闻言轻笑,冲着荀浩思点了点头,“这位书生看来是知晓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前后事

“啊!”

一声怒喝声响起。

化作巨灵壮汉的樊余奇猛然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樊道友,可有大碍?”

方秋子和身后的道门众人,见他脱困,齐齐上前询问。

樊余奇上前试探,众人虽知这老僧颇不简单,但也未曾料到,仅仅一个照面,樊余奇便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从地上挣扎着跳了出来的樊余奇全身似染着一层红霾,狠狠吐了一口血水,喘着粗气大声呼喝道:“你这贼秃,说的又是甚狗屁话!我门中巨灵神法,何等玄妙,且再来做过一场?”

只是口中虽在喝骂,眼里却有惊惧之色。

流字门的术法,驳杂凌乱,多有兼用,但其中巨灵神法却为樊余奇最为依仗,虽不见得如正统道家神通“法天象地”那般,可服用“巨灵丹”之后,顷刻间拥有巨灵神一般的体魄伟力,着实不凡。

但方才那老僧随意一个拍击,就让他宛如山岳压顶,耗费全身气力方才堪堪抵挡住,且由于全身气力猛然发力过大,还留下了不小的暗伤。

那老僧神色清淡,也不辩驳,只嘴角挂着浅笑,轻声道:“我佛慈悲,凡愚不可教不可知。”

“你——”

樊余奇气结,魁梧庞大的身躯站在老僧面前,宛如一座小山,可却不敢再度上前造次。

“僧人——”

这时,立在一旁轻哼的荀浩思再次出身,神色隐有煞气,呵斥道,“释家佛门慈悲为怀,普渡苍生,你缘何要做下这等手段,使得万千居民沦丧为妖异?你到底意欲何为?”

“呵呵!”轻笑之声响起,梁道臣站在一旁似也不甘寂寞,讥讽出声,“这位大和尚,你这收罗阴魂手段,可比之我教门还要阴狠。”

在场的几人心中其实都暗自警惕,也都恨不得立马上前将老僧擒拿住盘问一番。

可众人见方才老僧一掌便将樊余奇所化的巨灵壮汉压服,手掌之上又托着一团百姓生魂,着实忌惮非常。

不论对方所展现的实力,还是那隐约猜测到的北地疫病引起的轩然祸乱,其手段绝对非同寻常。

再加上荀浩思曾在入翰林院时,读了一些本朝开国之时的隐秘事,从见着这老僧开始就无半点好感。

那老僧被接二连三的诘问,依旧神态从容,端坐在青石上一排得道高僧风范。

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雍州多年祸乱,叛匪乱军丛生,司州北地官吏步伐,世俗败坏,贫僧不过是让此地生民百姓早脱离苦海而已。”

“笑话。”

吃了点亏的樊余奇,身形已经从鼓胀的巨灵神汉,渐渐回到了寻常人的身高,可听到老僧的话,依旧怒意难平,冷笑道,“脱离苦海?你释家佛门如今连个存身庙宇也无,也配谈助人脱离苦海?不过是蛊惑人心让生民离乱而已。”

“你等又安知今日之儒道,不是我昔日佛门?”

老僧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几分,眼里露出了几分颇为奇异的神色。

“嗯?”

方秋子和身后的道字旁门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

他们多少从师门长辈里听到过一些旧事,在大周鼎立之前,前朝释门曾在中土大盛。

不但是玉京拥有天下闻名遐迩的大空寺,金银满库,跑马点香,地方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小寺庙,占据田产,受万民供奉。

号称四百八十寺,楼台烟雨中。

可惜自大周鼎立之后,释家佛门似乎一夜衰败,庙宇崩坏,再无香火。

朝堂为儒门所占据,而江湖道门九宗为尊,再有其他大小宗派林立,却不见释家佛门半点踪影。

其中缘由大抵多是说,释家佛门曾辅佐前朝,为大周开国太祖不喜,是以下令取缔。

此刻,忽然听得老僧言语,隐约间就察觉出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缘由。

唯有荀浩思神色越发肃然,他能够得知一些旧闻,众人也不意外,在道门之中,方秋子不过是大真宗弟子,其他几人则是道字旁门之辈,荀浩思却是朝廷翰林学士。

大周翰林各个皆是博古通今之辈,且朝廷收罗天下书籍,再加之儒门进士及第者,入翰林院,学借助龙虎气施展的儒门神通,论身份地位远在道门几人之上。

方秋子面色亦转冷,冷哼一声,望着老僧道:“老和尚,莫要再胡搅蛮缠,今日你既然犯下这滔天罪过,还是束手就擒,随我回道宫领罪。”

“哈哈哈……”

老僧忽然大笑出声,伸手指着面前几人笑道,“此间有代表大周朝廷的儒门,又有融佛道两脉之浮罗教,你小小一个道人,如何就能处置得了老僧?”

此言一出,一旁的荀浩思和梁道臣皆是沉吟不语。

他们此番受命前来司州,处置疫病之事不过是面上的功夫,真实目的其实便是为了这幕后之人。

彼此从上面得到的旨意虽是模糊,可大抵见了这老僧之后,心中还是有数。

方秋子自然也知这老僧是在挑拨离间,可这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雍州乱离起于七八年前,且除了雍州之外,其他扬州、海州、辽州多有不稳,各路叛军、盗匪、军阀割据早已有之,但不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又或者是浮罗教,要么坐而观之,要么插手其中,许多事即便并非在场之人所为,但多少有所耳闻。

这番差不多半年前骤起的疫病,搅得雍州和小半个司州鸡犬不宁,可几家相互掣肘,一直到了近些时日,似才达成一致,方才出手。

此前,方秋子也不过是奉命驻守大江之南的云州沧南县而已。

荀浩思见老僧一番话说得方秋子无从反驳,再次冷笑道:“僧人何必再舌绽莲花,如今释门传承在大周早已断绝,你做下这般事端,今日不论如何我等都不可能放你离去。”

老僧哂然一笑,一手擎着那一团冤魂所化的烟气,一手竖在胸前行礼,淡淡道:“贫僧一幅皮囊早可舍去,今日交于各位又有何不可。只是——”

说到最后“只是”两个字的时候,老僧霍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头顶的乌鸦惊慌飞蹿,周遭蒙蒙的迷雾,山谷之中的走兽飞鸟齐齐发出怪叫嘶鸣。

老僧手中的那团黑色的烟气忽然被他吸入身体之内,继而,全身上下忽然有黑色的气息不断冒出,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阴邪之感。

“只是,你儒道两家在大周鼎立时,借着人道气运,毁我庙宇传承。今人道气运混乱,贫道合该让尔等也尝一尝滋味!”

荀浩思猛然朝前一步,望着浑身黑气直冒的老僧厉喝道:“老和尚休要妖言惑众!你佛门不事生产,高踞于生民之上,比之前朝官宦贵胄还犹有过之,我大周立国为天下计,自然不容。”

“容也是你,不容也是你。”

老和尚身上的百衲衣无风自动,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黑色气息,面容却有着一股庄严宝相之感,“今日都罢了,气运气运,今日贫僧就是要留下尔等,看看儒道气运又如何,这人间王朝气运又如何,这万千黎明气运又如何?众生平等!!!”

最后四字一处,老僧身上的黑气越发骇人,在他身后的虚空之上,隐约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佛陀虚影,双目如血,似在流血,诡异非常。

整个山谷天空忽然有浓云汇聚,山谷之内草木摇曳,虎啸鹿鸣鹰雀齐飞,蛇虫鼠蚁尽数朝着几人涌了过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佛魔

“嗯?这老和尚是要……”

方秋子眼见周遭繁花似锦的山谷,骤然涂上了一层墨色,不远处那老僧全身更是冒出了一层层黑色仿佛流水一般的诡异气息,顿时面色大变。

“不好!这僧人是以怨念入魔。”

神情肃穆的荀浩思倒退了一小步,朝着众人大喊出声,“快,一起动手,晚了的话,这僧人化魔,我等便再难制住他。”

“化魔?”

一直没多大在意老僧的梁道臣听到这里,微微怔了怔。

“这……这……”

看着周遭五光十色华彩闪烁的山谷,仅仅是眨眼之间就化作黑沉沉,四周虫蚁走兽奔走簌簌的响声不绝于耳,高空和树梢上各种嚎叫响彻不停,梁道臣一时仿佛有些说不出话来。

浮罗教不比儒门和道门,与释家佛门在大周鼎立时,曾有过积怨。

反而教门和释家渊源不浅,浮罗虽是出自道门,但其中一部分理念却是来自于佛门,可以说是兼容并蓄了两家之长。

当然,这是浮罗教中的释义,真正对于道门,甚至已经在大周泯灭的佛门而言,浮罗都只算是外道,甚至是奸邪。

正是有这么一层缘由,梁道臣对于释家佛门之事,虽是知晓不多,但多少从师长和教中听闻过一些,是以方才还多少有些好感。

甚至,若是可能的话,放着老僧一马也无不可。

毕竟教门此时为了冲破儒道两家,砸破这浑浑世道,哪怕老僧祸乱一州,其实也乐见其成。

但此刻,听得荀浩思高呼,对方正在入魔,他却仿佛猛然惊醒一般。

他自然是明白荀浩思所言的入魔,绝非是修炼术法之中,被阴邪鬼魅侵袭,心智全失,沦为似人非人之魔物。又或者是如此前的尸魔一般,懵懵懂懂,只知生食血肉。

面前的老僧入魔,或者说,其人早已身在魔中。

浮罗兼道释两家,有说过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还有就是五蕴炽盛。

其中五蕴炽盛为八苦之中最难言最苦处,五蕴乃为色、受、想、行、识。

而将五蕴全部弃之,任心中杂念、恶念、执念、欲念无限膨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念佛有多虔诚,化魔便有多强的神通法力。

再加之老僧在雍州司州,以数十万生灵血肉灵魂为引,如此庞大的数量,即便是鬼物,也足以诞生鬼王之流,更遑论这老僧以释家秘法,献祭万千生灵所形成的魔头。

几乎可以想见,这老僧若真的彻底化魔,那么后续所造成的危害,恐怕比之此次疫事所闹出来的祸乱还要厉害。

所图为何,不过就是报复又或者说是复仇而已。

昔年释家佛门何等繁盛,可大周鼎立之后,一夜之间佛门几乎全部不见各州,儒门如朝堂,以大周龙虎气统御天下。道门如山野江湖,避世不出,可依旧为天下诸多门派马首是瞻。

他虽不知当初其中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从师父左瘸师那得到的只言片语,还有方才老僧的一番话,多少已经猜测到了答案。

果然,就在梁道臣心念电转间,老僧右手的黑色烟气已然化入身躯,双手合十,似庄严宝相地望着众人,声音悠悠然,又仿佛洪钟大吕响起。

“我佛慈悲,可贫僧不甘啊!”

咔咔咔——

老僧漂浮半空,身上的百衲衣无风自动,身后的虚空之中,一尊黑色的佛陀虚影若隐若现。

那佛像双目不似悲悯祥和,反而像是夜空星子,闪烁着红色冷光,透露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气息。

尤其是那组合成黑色佛陀虚影的无数黑色烟气,其中又仿佛又一个个男女老少形状的魂体影子浮现,似哀嚎,似痛哭,又仿佛在颂念着一种玄奇怪异的梵音。

那声音细密、嘈杂、犹如蚊蝇嗡嗡,水银泻地似的朝着人耳朵里钻。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

荀浩思见着老僧和他身后的佛陀虚影,心有的阴影更重,一杆毛笔不知何时出现在收上,就要施展儒门神通。

旁边的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等人,也是手掐法诀,就要施展术法。

可这时,那细密如潮水的梵音不断涌入耳中,让众人几乎有些心神摇曳,如坠云端,神智似乎陷入到了某种诡异的浑噩状态之中。

更为诡异的是,就在这数十上百丈高的佛陀虚影越来越清晰之后,周遭那些咆哮、嘶吼、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走兽飞鸟,虫蚁蛇鼠,忽然一下静默了下来。

有猿猴宛如人一般双手合十,其他走兽匍匐在地,古怪的毒虫之类则静默不懂,似乎都在望着那虚空之上的佛陀,宛如朝圣。

地面上,葳蕤茂密的树木和草地,岸边的那宛如碧玉一般的平湖里,鱼群涌动,水草摇曳。

一切的生灵,似乎在此刻都在欢欣雀跃着。

只是慢慢的随着周遭黑色的气息不断弥漫,渐渐的翠绿草木开始发黄发黑,逐步枯萎,到了后面枝叶凋零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蜈蚣、蟾蜍、蚊虫之类的小型毒物慢慢的变得僵直,体型庞大一些的走兽和鸟类也逐步变得萎靡。

眨眼之间,这满山谷的生灵精气全部被抽离,化作一道道或黑或绿的幽光,没入到了那老僧背后的佛陀虚影当中。

荀浩思、梁道臣还有方秋子和道门众人,身上也闪烁起了莫名的光华,逐渐汇聚到了那不断涌入佛陀虚影的光点之中。

每一个人脸上都能够看到似痛苦又似欢愉的神情。

那是自身精气被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吸取产生的痛苦,而沦陷的理智却又似乎坠入到了某种臆想之中的场景,足以让人望去周遭的一切事物。

而老僧身周的黑色气息越发浓郁,身后黑色的佛陀影响也越发凝实。

正当其时,脸上似哭似笑的梁道臣几乎快要跪倒在地,朝着那佛陀虚影顶礼膜拜,忽然他的紫色长袍衣袖里,许多个豆粒和细草忽然落在了地上。

呛啷——

一阵清越的金属交鸣声猛然响起。

已经陷入到某种无法自拔的境地梁道臣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衣黑甲的骑士,那黑甲骑士拔出了腰间长刀,无声地望着远处的佛陀虚影,仿佛在无声咆哮。

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

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出现了数十上百个黑甲骑士。

一个个黑甲骑士面目森然,刀剑发出铿锵之音,将陷入到了老僧诡异梵音一下惊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

山谷之外的天空上。

裴楚复剑乘云,远远望着从山谷上方诡异升腾而起的佛陀虚影,身形骤闪,朝着山谷内疾掠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掌中佛国

锵锵——

山谷内,一阵阵清越的拔刀拔剑金属摩擦交鸣声响起。

已然陷入到了某种诡异状态的荀浩思和方秋子等道门众人,几乎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一下踉跄着倒退数步,清醒了过来。

“好个佛魔妖僧!”

梁道臣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倒跌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望着前方浮在半空的老僧和背后宏大诡异的黑色佛陀虚影,甩着长袖,又惊又俱地骂道,“竟是让我也差点着了道。”

此刻梁道臣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方才梵音在耳边响起,身体的精气神一点一点流失,可偏生坠入那莫名诡异的境地,他又始终无法挣脱出来,反而有种奇异的沉迷。

想及此处,梁道臣又惊又俱,似感受到周遭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袭,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上,快上,杀了这妖僧!”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冷冽的刀光剑光立时闪烁。

将近百骑的黑甲骑兵,人如龙马如虎,骤然疾驰而出,朝着那悬在半空的老僧蜂拥而去。

人马无声,唯有马蹄践踏,刀剑激越。

这是梁道臣真正倚为保命的手段。

他师从教门左瘸师,习练的术法一曰木流牛马的点化之术,以自身法力和血脉为引雕琢出熊虎车马之类,以小变大,以假乱真。

其二就是得到的那水火葫芦,能放火龙烧灼肆虐,又能灌入江河湖海之水,放出后边是浩浩洪流。

最后乃是他从圣主处得来的赏赐,是真正的神通术法之中的顶尖奇术。

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他虽不过是受了豆草,可此前在扬州、海州,与道门九宗下山行走的一些人斗法,几乎无往不利。

寻常的鬼魅妖物,面对一二个术兵都难以言胜。数十上百具术兵一齐放出,即便是鬼王大妖之流,一时也难抵锋芒。

这也是他此前在陵定郡见着裴楚,心中虽有忌惮,却并未真正畏惧的原因所在。

不过,当初所得的二百术兵,到如今已经折损近半,可剩下这一半,他也相信能够护得他周全。

刀剑和马蹄声中,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在这个时候,也都从那莫名的梵音里回过神来。

荀浩思脸色煞白,看了一眼手中的毛笔,又看了看四周,见周遭已经完全被那黑色的气息包裹,陷入到了一种宛如无间地狱的诡异景象,再望向前方,佛陀虚影盘坐虚空,黑气森森,偏又庄严宝相,有一股说不出的恐怖诡秘的感觉。

方秋子和道门的樊余奇、师寄柔以及吴老等人,则在从梵音脱离之后,几乎齐齐坐倒在了地上。

只是方秋子到底是道门大真宗嫡传,缓了一口气,立时又从地上再度站起,望向四周正在发生的异象,也是后怕非常。

“你二人还在磨蹭什么?!”

梁道臣的声音骤然在几人耳边响起。

前方的黑甲骑兵已然冲杀到了老僧所在不远的位置,那老僧人浮空而立,身后又有无数生灵汇聚形成的佛魔法相。

那些黑甲骑兵最初还是在地面奔腾,忽而一下,那一匹匹健硕神骏异常的战马仰天发出无声长鸣,一跃虚空而踏,冲向了半空的老僧。

上百骑黑甲骑兵跃入空中,杀气腾腾,兵马虽无声,可刀光剑影闪烁,声势已是极度骇人,仿佛一轮冲击,就要将眼前一切事物统统碾碎。

“大哉乾元,道法无极!急急如律令!”

方秋子勉力站起身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猛然咬破舌根,一口心头血在手掌画出了一个符印。

“敕!”

一声低喝中,方秋子受伤的那道符印脱手而出,迎风而涨,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繁复图案,朝着老僧飞去。

面容枯槁了三分的荀浩思手中的毛笔高举,一道道白色的气息从虚空处无声降下,汇聚到了笔端。

荀浩思手中的毛笔虚划,一个由白色龙虎气汇聚而成的“镇”字浮现。

“神来之笔!镇压奸邪!”

荀浩思一声高呼,扬手一甩,那龙虎气汇聚的“镇”字一下飞入空中,刹那间消散。

但紧接着天空之上,仿佛有一股宛如天倾一般的玄奥力量似要落下。

正进入山谷的裴楚在这一刻也不禁猛然抬头仰望天空,在他眼中隐约可见那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上方,似有无数丝丝缕缕的白色龙虎气交织而成的一个“镇”字。

“这是……”

裴楚双眸里精光闪烁,进入山谷的速度再次快了几分。

那黑色的佛陀身上气息诡异阴邪,仿佛有无穷生灵呼喊和吟诵,他此刻虽不知其具体来由,但不难猜出此次北地疫气或与其有关。

而天空上浮现的那个巨大得几乎笼罩整个山谷的“镇”字,他已猜出是荀浩思的手笔,且让他一下联想起了昔日在峄山时,和庞元生结伴对付峄山府君的场景。

当日庞元生面对峄山府君所化的巨大石人之躯,似乎就是以众多百姓感召,沟通大周龙虎气,形成结界护住了众人。

此刻,这个“镇”字,似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大周虽是板荡,人道气运不稳,可终究统御天下二百年,哪怕是其中积攒的一点龙虎气落下,形成的浩荡天威,也足以骇人。

与此同时,山谷内。

化作巨汉的樊余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巨大的弓箭,弯弓如月,一根符箭展露,对准了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

相比起他不过是常人身高时,这弓箭边似军中的神臂弓,箭矢带着呼啸凛冽的风声,疾射而出。

师寄柔全身似有无数蝴蝶飞起,五彩缤纷,化作一道长虹,一齐向着老僧所在的方向飞去。

而那一直缄默寡言的老汉吴洪,再次双手掐诀,右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三下,仰天大声呼喊:“弟子吴共,奉请上真降驾,借我法身……”

吴共头上蓦然便有一个金甲神将若隐若现,似要降落俯身。

可就在这时,那在虚空之中的金甲神将,仰天发出一通无声咆哮,仿佛受到了莫名力量的牵引,一下金光所塑造的身形化成了碎片。

吴共仰天喷了一口鲜血,如遭雷击,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师寄柔身上飞起的无数彩蝶,还有樊余奇射出的那一道箭矢,几乎都未曾靠近黑色佛陀,就消散得毫无痕迹。

“我佛面前,岂有外道邪灵存身。”

漂浮半空的老僧,面露慈悲,颂念佛号。

面对众人一起朝他展现出来的术法攻击,突然间,他和他身后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一齐动了。

老僧的右手微托,仿佛只是随风清拂一般做了一个无意义的动作。而他身后的佛陀虚影同样右手微托,只是不同之处在于,那黑色佛陀手掌上陡然有无数的黑色气息萦绕膨胀变化,竟是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门户。

那门户之内,隐隐有金光流转,有无数的生民盘膝端坐其中,口中念诵梵音,浩大悠远,无边无际,仿佛是在另一个佛国世界般。

“掌中佛国?”

远处的众人见此异状,几乎各个都惊骇出声。

“不!”

梁道臣更是一下从瘫软的地上蹦了起来,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号。

那上百骑黑色的术兵,不偏不倚,挥舞着刀剑武器,齐齐涌入到了那巨大的门户之内,几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空之上,唯有一些细细密密的草豆,再不见一个术兵的踪影。

方秋子以心头血为引,汇聚的血色符印,则在印在老僧胸前。

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在刹那间,似有恍惚了一下,仿佛要崩灭溃散,但随即那符印钻入老僧体内,如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那震荡了片刻的黑色佛陀再次凝练结实,一手掌中佛国,一手指天,将龙虎气凝聚而成的巨大“镇”字,单手托住。

只是那“镇”字,由龙虎气所汇聚,破法诛邪,这一落下,重若千万钧,哪怕以黑色佛陀的庞大,也被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老僧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猛然间,双目再次绽放异彩,口中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颂念梵音。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

无数的颂念之声再次响起。

那是黑色佛陀另一手掌中佛国里无数生灵魂魄高声吟唱之声。

随着那“镇”字不断压下,隐约间,可见一个又一个生灵的魂魄消散。

那老僧竟是以掌中佛国的生民魂灵为载体,与大周龙虎气相抗衡。

陡然

咔嚓——

天上由龙虎气汇聚的“镇”字,仿佛不堪重负般,渐渐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裂纹。

地上方秋子和梁道臣等众人,或坐或跪,在手段齐出后,已经无抗衡之力。

荀浩思见他所借用的大周龙虎气,依旧奈何不得老僧的黑色佛陀,一时也是面色灰败,讷讷难言。

正在这时,一道清风拂掠而过。

随风而来的一个清朗声音响起:

“老和尚,原来是你!”

众人惊觉回头,就见半空中,裴楚负剑御风,双目如电,望着老僧。

第二百四十四章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幽暗的山谷之内。

裴楚人在半空,负剑而立,身上的衣襟和发髻垂落的长发,猎猎飘飞。

此刻,在他眼中,整个山谷已然全部被一股异样的黑色气息所覆盖,那气息浓郁得仿佛流水,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腐蚀整个山谷之内。

所有草木和走兽飞鸟昆虫之类的生灵,全部都一点一点化作枯槁。

而站在裴楚不远处,那一身百衲衣,面目祥和,神情悲悯之人,赫然便是他此前在大江之上遭遇的老僧。

当日裴楚和陈素两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见这老僧,对方无缘无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那金光手印,裴楚至今都记得清晰,若非他得“九牛神力”道术后,体魄强横,再加之又有“一炁保身符”护体,那一次或许就被老僧的金光手印拍成了肉泥。

可即便裴楚那时实力已是不俗,猝不及防之下亦是被老僧一掌拍入到了江底,等裴楚挣脱而出,再去寻那老僧,已然不见对方踪影。当日裴楚和陈素两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见这老僧,对方无缘无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遍寻无果之下,裴楚便将老僧无故他之事暂且按下,之后斗郭来,又北上司州,关于老僧之事已经被他抛诸脑后。

可不想,他方才法力恢复之后,循着方秋子梁道臣等人的痕迹,一路找到这幽谷之内,竟然再次见到着老僧。

老僧双手合十,身上黑色的气息涌动,偏又给人以一种庄严宝相之感,看着仿佛协调又透露着难言的诡异。

尤其是老僧身后佛陀虚影渐渐从虚幻到凝实,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似有“唯我独尊”之感,更让人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恐怖和压抑气息。

那巨大的佛陀虚影手掌之中,一道金光灿灿的门户若隐若现,门户之内有无数人影在顶礼膜拜,在赞颂,在诵唱,天花纷纷扬扬,一眼见之就几乎要将整个人的心神都夺了过去。

那浩浩荡荡听不甚分明的梵音更是不断响起,无孔不入,似要将天地之内一切所有都度化皈依。

“想不到这老和尚竟然有这般手段。”

裴楚看着眼前的老僧,还有对方身后那巨大的佛陀虚影,心中亦是震撼。

他之前在山谷,已经见到了那天空之上龙虎气汇聚所形成的“镇”字。

以龙虎气的破法诛邪之效,那一个镇字落下,即便峄山山神、越江江主恐怕也难承受。

但那佛陀虚影仅仅只是随意一手朝天,便将龙虎气汇聚的“镇”字击溃,其手段着实惊人。

“裴道友,这妖僧便是北地疫乱的幕后之人!”

下方地面上,已失了分寸神色灰败的方秋子,骤然见到裴楚出现,顿时高呼出声。

面对这老僧,他们在场几人手段频出,可最终都未能奈何对方,为今之计,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裴楚身上。

尽管裴楚虽非道门出身,说一句野道人不为过,但方秋子自知裴楚一路作为,斩妖除魔、锄强扶弱,至少此时当是和他站在一条阵线。

且如今天下板荡,道门再次出山,即便方秋子不完全知道宗内和道子所图为何,可也明白各宗之人纷纷入世,为的绝非简简单单的匡扶苍生。

他之前和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等人所言,道门如今欲开第十宗。

这第十宗可以是旁门里樊余奇、师寄柔这些各“字”的门派,自然也能是如裴楚这般虽然有度牒,却未入道门的山野修士。

脸色苍白的荀浩思吐了一口鲜血,龙虎气秘法被破后,神通反噬,几乎一下就搅乱得他的气息不稳,受了不轻的内伤。

听到身边方秋子抬头,朝着裴楚呼喊,荀浩思也忍不住一起叫了起来:“裴道人,这妖僧献祭无数生灵,已然入魔,不可大意。”

若是在陵定郡之前,裴楚虽在凤唐县展露了一首雷法手段,但还引不起荀浩思的重视。

可在前面陵定郡郡城之外,裴楚所施展的雷法一击湮灭了数十万尸鬼,其声势之宏大,场面之骇人,足以让荀浩思将此刻出现的裴楚视为救星。

在荀浩思话音落下后,老僧似也注意到了裴楚。

他并未急着再次动手,反而面露微笑,浑浊的双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不想今日再遇故人!”

正在老僧开口说话间,他身后高踞于虚空的巨大佛陀虚影,亦是如老僧一般动作,眼睑微垂的红色双目,落在了裴楚的身上。

那黑色的佛陀虚影已然和老僧融为一体。

刹那间,裴楚就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当的恐怖气息将周身笼罩。

浩大,深沉,无边无际——

裴楚眉头微蹙,周身似有无形气劲鼓荡,在对抗着那佛陀虚影投下的目光和压力,缓缓开口道:“僧人,我只有一问,你为何要祸害无数百姓?”

此刻的裴楚已然差不多猜也猜得到,这老僧就是此次雍州和司州疫病之祸源。

对方身上萦绕的那浓郁似水的黑气,还有那佛陀虚影掌中的佛国赞颂,几乎就是此前裴楚在荒原之上,第一次遭遇尸潮时所见。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解的乃是,佛门如今在大周几乎不可见,但教义道理,当是与人为善,如何这般祸害了无数生命百姓?

哪怕是当日的浮罗教妖女,也只不过是挑拨、蛊惑,破大周龙虎气,真正祸害数十万生民百姓这种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老僧面色不变,反而拈花微笑,颂念了一句佛号后,风轻云淡道:“众生平等,众生平等……草木是生灵,虫豸是生灵,雀鸟是生灵,虎豹亦是生灵。我佛面前,众生平等,既是平等,缘何不能死去?”

说着,老僧又缓缓抬起头,目光幽远地望向前方虚空,再次慢慢道:“能以众生怨念请回我佛,这是万千生灵之福报,入我佛之佛国,得享永世之福。”

“妖僧!!”

这时,不等裴楚开口,地面上荀浩思忽然再度开口骂了起来,“任你舌绽莲花,说破天来,也不过是为了复仇。”

在场众人对于老僧之前所说的话尚不能全然明白,可荀浩思在翰林院遍阅大周藏书,从前人所著一些或是直白或是隐晦的文刊,知晓一些旧事,也早洞彻清晰了这老僧出现的原因。

那老僧听到荀浩思的话,也不反驳,反而淡淡道:“种恶因,结恶果,老衲是来收恶果的,不是来复仇的。”

“复仇?恶果?”

裴楚听到这里微微有些疑惑,他心中此刻已然提高到了最警惕,可并未贸然出手。

不是心怯失了战意,于他而言,诸天神佛,只要可杀者,没有不敢杀的。

而是这老僧的手段诡异,其中又似牵扯到了一些人道和大周之事,即便要拼死一搏,除魔诛邪,此刻也想要再探知一些内情。

荀浩思也不管旁边梁道臣和方秋子异样的目光,状若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也是好笑,劝人放下的释家佛门,如今却要来结恶果……果然是个入魔的和尚,果然丧心病狂。”

老僧再次笑了笑,只是这一次笑得比之方才更为诡异,先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接着嘴唇轻动,仿佛呓语又如同叹息般道:“老衲等了二百载,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倒最后,老僧的语气陡然转冷,声音尖锐刺耳,宛如夜风呼号,厉声道:

“毁寺、杀僧、焚经、烧像,诛戮天下沙门,禁毁一切经像。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

“老衲哪算得丧心病狂,是尔等好狠的心,大周,儒门、道门,这世间生民百姓,好狠的心啊!我释家佛门九千六百四十三座寺庙,百万僧侣沙弥,全然焚毁,尽数诛杀……哈哈哈,众生平等,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毁得,其他又有什么毁不得的。

且这无数生灵入我佛国,乃是福报,福报……”

“竟然是这样。”

此刻,不论是裴楚,还是方秋子或者梁道臣等人,都终于明白了过来。

在前朝时,佛门鼎盛至极,远胜过儒门道门。天下田产占据三成,庙宇林立,寺庙内佛像真正以金银融铸,沙弥僧众跑马点灯。

可大周立国之后,忽然天下间就再难见到僧侣,山中的庙宇也多数焚毁,释家佛门几乎断绝,生民百姓除了一些见多识广的伤人偶尔有听闻之外,寻常人一生可能都再见不到一个沙弥僧人。

此刻听着老僧言语,众人方才明白当年佛门忽然衰落消失,却是被大周和儒道联合所灭。

其中经过虽未详说,可光是听着那字里行间,就已经是血腥扑面,杀气腾腾。

而灭佛之后,儒门入主朝堂,翰林院学士可以借龙虎气施展儒门神通,而道门虽在江湖,可被大周奉为国教,天下道观林立,在大周虽未曾真正干预朝堂,但地位超然。

佛家讲求舍,讲求空。

可传承都要断绝了,又如何能舍,如何能空?

面前着老和尚一身百衲衣,年岁也不知多少,可佛门被毁这般仇怨,哪里会没有执念,又哪里可能放下?

大周立国之后,天下二百年承平。

在朝廷和儒道两家的打压之下,释家佛门几乎已经绝迹。

但到了最近十多年,天下渐乱,孽障丛生,儒门和大周已是一体,已是自顾不暇。

而道门,则因五十年前的一场内乱,浮罗教横空出世,使得道门一时也无力顾及。

老僧这才悄然出世,他不为再兴佛门,反而以疫气祸害生民,而后又拘役雍州和司州数十万生民魂魄,祭炼他身后的“佛魔”。

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既然不在,尔等也不应当在了——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第二百四十五章 除魔 上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裴楚立于虚空之上,从几人的话加上他此前了解到的一些此方世界的情况,已然大概明了面前这老僧的所“执”。

他所学之道术来自于无字书,没有师父教授,没有宗门护持,行走天下,是个真正的野道人。

可面前这老僧,明显是佛家大派子弟,或许还是自幼长在寺庙,受师门长辈和同门维护,慢慢长成,以寺为家,一心礼佛。

大周灭佛之举,于对方而言就是破家灭门,不论从情感上和信仰上,都难以放下。

“难怪当日萍水相逢,在大江之上他问清我是道人身份后,骤然痛下杀手!”

这种偏激和走极端,裴楚丝毫不觉意外。

思及那日大江行与老僧的会面,对方当时不知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会突然朝他出手袭击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的道人身份。

佛道相争,不相容!

老僧当日在大江之上,或许只是见着他的道人身份,才临时起意,突下杀手,可也从这里看得出对方,内心是何等的恨到了极致。

至于说之后飘然抽身离开,大概就是见一掌未曾了解裴楚,心生忌惮,再加上所图非小,不敢再继续暴露下去。

想通了此节,裴楚心中不禁油然生出一声叹息。

随着他《三洞正法》小乘渐渐圆满,已然能够感受到心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

一旦心境堪破,外邪入侵,又或是心生他念,几乎由内而外的就会表现出来。

就如裴楚自己,他时时能自照心神,所求所学,为的是匡扶天下,为的是生民百姓,为的是心中的一口气,争的是一腔热血。

这是他从前世所学所见所闻所慕而来,结合他今世的诸多见闻,逐渐点点滴滴如涓流汇聚而成。

若说妖魔鬼怪之类的,还可算作是真正的外道邪魔,动起手来丝毫不用顾忌。

但这种私仇、家仇、信仰等诸多汇聚,以至于引起了这次如此多的死伤乱离,着实让人愤懑。

他上一世读过一些关于古代宗教之类的讨论内容,其中儒道释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有相辅相成彼此影响的地方,也少不了攻讦和斗争。

这方世界与他前世,虽地理人文大不相同,但不少地方其实又有所类似。

那一世里他所知晓的宗教战争,规模浩大,搅动历史风云,短短几千年就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而此方世界,道法显圣,真神降世,不同宗门神佛信徒之间的争夺信仰又或者是占据资源,那其中的斗争惨烈处,更是难以想象,可称劫难。

不过,从这点上看,裴楚对于这个神魔世界的认识又加深了许多。

还有那大周朝廷所展现的实力,在真神显圣的世界,竟有灭佛之举,虽说其中又有儒门和道门助力,可依旧让他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一个妖魔存世、术法显圣的世界里,存在的封建王朝不但不是依托于各大教派,反而威压各方,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只是,如今大周似到末年,其中的缘由,如此前荀浩思所言,还需他亲往帝都玉京去走一遭,方才能够知晓。

如今这方世界,裴楚所见到的层次已经比普通人高出不少,接触到了道门、教门,还有大周朝廷官方的儒门实力,也见了草头神和妖魔之流。

但越是往上走,就越觉得前面灰蒙蒙一片,依旧看不真切。

这方世界有是否有天庭天宫,诸天神佛高居其上,坐看人间兴衰起落?

纷乱的思绪一闪即逝,裴楚的目光再度落在了老僧的身上。

此间的前后缘由,他已一一理清。

可越是知道眼前着老僧的遭遇,他就越发无法释怀。

任你有天大的怨恨,可将这些恨意落在了寻常的生民百姓之上,那就不成。

这老僧此番作为,早已是遁入魔道。

一声清越的剑鸣声响起。

却邪剑已然被裴楚从身后背负的剑鞘拔出,周遭环绕的清风渐渐变得凛冽,地面周遭,那些枯萎的草木和已然毫无生气的虫豸鸟兽,被渐起的狂风席卷而过,顿时化作了飞灰烟尘。

裴楚手中的长剑朝天空一指,咔嚓一道电光撕裂山谷上方的黑雾,骤然将整个山谷之内照得内外通明。

那雷光从九天落下,宛如长龙腾跃,不偏不倚地轰击在了高踞空中的佛陀头顶。

轰地一声!

黑色的佛陀虚影整个脑袋一下就被“天罡五雷法”所召唤来的雷电击中,崩灭了一大半。

“好雷法!”

地上的方秋子和师寄柔等人见到此番情景,一时都不由欣喜地叫了起来。

面对这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众人已手段尽出,可惜毫无建树,奈何对方不得。

反而术法反噬之下,不论是方秋子还是荀浩思都受了不轻的伤。

他们几人虽不会雷法,可道门之中的诸多术法,雷法毫无疑问是杀伐最强之一。陵定郡外以十万计的尸魔,最终都在雷法之下,云散烟消。

此刻,这黑色的佛魔虚影,被裴楚的雷法击中,顿时令这些人心中有了希冀之色。

可惜,那虚空之上的佛陀虚影,只是眨眼之间,崩灭的头颅又恢复了原状。

依旧是手托佛国,眼睑低垂,俯瞰苍生的模样,只是眼中的红光越发妖艳炽烈。

“雷法?”

老僧嘴唇轻动,浑浊的目光望着裴楚,隐约也流露出了几分异样,随即又淡淡笑道,“老衲当日在大江之上,按不住心绪,朝道人你出过一掌,今番算是抵过了。”

“是么?”

裴楚见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复原,面色平静,心中并不意外。

他方才这道雷只是试探,这老僧前番连荀浩思召来的大周龙虎气凝聚的“镇”字,都可击破,他想要一击见效,自是不可能。

结果也真如他所料,老僧身后凝聚的黑色佛陀着实有怪异之处。

但越是如此,他越知今日凶险。

这老僧若今日脱困而出,再在其他地方来一次祸乱,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生民。

就当裴楚却邪剑再度扬起,虚空之中的老僧双手合十,眉眼越发慈善温和,眼中仿佛流露着大欢喜大雀跃,唱了一声佛号后,再次嚷声道:

“我佛慈悲,老衲混迹人间二百年,今日终等得人道气运紊乱,尔等既然得见我佛,安能不朝拜耶?”

话音落下,黑气萦绕的山谷之内,似有莫名压力在周围回荡开。

那高踞天空的巨大黑色佛陀,隐约可见脑后有金光闪烁。

黑色如实质一般的气息和佛光交织缠绕,既给人一种莫名的和谐,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地面上的荀浩思、方秋子和失魂落魄的梁道臣等人,几乎在老僧说完之后,就能够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天空落下。

耳畔是一句又一句的梵音,一种由心头自发涌起的古怪感受,让人似乎忍不住想要跟着那些梵音一起颂唱。

砰地一声闷响。

体魄膨胀如一座小山的樊余奇轰然跪倒,双目痴迷,口中喃喃念叨了起来:

“皈依我佛,朝拜我佛,礼赞我佛……”

接着是师寄柔和吴共两人,先后也跪倒在地,朝着老僧所在的方向鼎立膜拜。

荀浩思和方秋子、梁道臣三人,则苦苦支撑,一个个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人在半空正要再次施展雷法的裴楚,同样觉得周身仿佛有无形之力,一下狠狠将他整个人箍住,使得他喘不过气来。

耳畔有无数声音不断响起,礼赞、颂念、吟唱,男女之声汇聚,如海如潮,汹涌而来。

隐约间,眼前所见的那黑色佛陀手中的巨大佛国,似不断放大。

那佛国之中,可见天花落下,可见金碧辉煌,可见众生喜乐……

只一眼,似就要将整个人的心神全部吸纳其中,让人心生向往。

正在这时,裴楚身上胸口一热,贴身收藏的三道“一炁保身符”齐齐绽放出光芒,将他唤醒。

这五道符是他前次回凤唐县时所画,当时他总共画了九道,三道交予陈素,三道交于慕子谅,剩下的三道留着傍身。

以裴楚今时今日的术法神通,平日里“一炁保身符”所派上用场的地方已经不多,可不想方才一下遇险,发挥了作用。

再度回过神来,裴楚发现,自身在这片刻的恍惚间,不知觉已经到了那黑色佛陀掌心附近,似再一脚往前,就要迈入那掌中佛国。

“好厉害的手段!”

裴楚清醒过来,脚下的绢云随心而动,一下就将他拉开了数丈距离。

这一眨眼之间,他已经看清了地上趴伏的几人完全陷入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景之内,以他的目力,更是看到众人身上的血肉魂魄似都在一点一点的飘飞,宛如萤火星光一般流向了那黑色佛陀手上的佛国里。

望着那掌中佛国的无数生民魂魄,忽然心中一动,却邪剑在回旋在左手手掌间一划,殷红的鲜血涌动。

裴楚借着自身流出的鲜血,以却邪剑在空中快速画了一个符号,口中突然念了一声:“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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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除魔 中

“收摄!”

黑色气息浓郁的虚空里,一声轻喝荡漾。

裴楚以自身鲜血为引,运转法力,转瞬间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繁奥的符篆。

以裴楚今时今日的法力,即便没有黄纸毛笔,单是献血所书画符篆,亦有莫大的威能。

那符篆红艳艳宛如朱砂,却又比之寻常的朱砂更加鲜明,隐隐有红色的光芒亮起,朝着黑色佛陀手掌的佛国门户方向飞去。

砰地一声,红色的符篆在佛国门户前一下碎裂开,消散在了虚空中,继而一股无形的吸纳之力,几乎瞬间就在门户前形成,宛如黑色的漩涡,深不见底。

那佛国之中,无数正在虔诚朝拜礼佛的生命魂魄,顿时宛如星辰一般,消散成斑斑点点,仿若流水一样从佛国的光明门户里溢散出来。

从佛国光明门户中望去,里面金光缭绕的佛国,几乎眨眼间就有许许多多或盘膝或匍匐在内的生民阴魂消散。

那黑色宛如实质一样的黑色佛陀虚影,身形似乎在此刻也淡薄了几分。脑后的佛光,更是晦暗了几分。

“哎呀!”

地面上,猛然一下惊醒过来的梁道臣,倒跌两步,急忙后退。

望着那虚空上的佛陀和那佛陀手中的佛国,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恐惧之色。

就在方才他感觉自身已经完全陷入到了虚妄之境,心口都是颂念佛号,礼赞佛陀,一切仿若心甘情愿,水到渠成一般。

可越是如此,一下清醒过来之后,就越发的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不成,不成,爷得赶紧离开这里!再待下去,爷就真成了一个秃驴了!”

成为秃驴其实也没什么,可梁道臣心知这老僧莫说是入魔成了佛魔,就是真的在前朝佛门广大之时,被他师父左瘸师还有那位……找上的话,也讨不了一点好处。

而且,这入了那佛国的明显是自家的魂魄,往后生死不由人,真就是有机会脱离,可这身皮囊又是哪里那么容易丢弃的。

纷乱的思绪电转间,梁道臣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开始朝着山谷之外的方向跑去。此刻他身上的二百术兵已全部耗尽,水火葫芦虽还有“水”法可用,但这般宝贝真对上那妖僧恐怕也难起什么作用。

这妖僧厉害得紧,谁爱对付谁对付去,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至于说他的那匹他亲手雕琢祭炼的白马,山谷之内尽是那老僧溢散的黑色气息,他一时也不敢招摇,只是甩着宽大的衣袖逃离。

另一边方秋子和荀浩思两人,在梁道臣起身逃离的时候,也是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们身上那如星火点点溢散的精气和神魂,在裴楚以血为引,施展“收摄”之法时,已经再次回归自身。

虽各自都能感到身体再次出现了明显的虚弱,但两人修为不弱,至少也缓和了过来。

眼见梁道臣逃离,二人对视了一眼,却没有动弹。

他们毕竟不像梁道臣那般出身教门,丝毫不要面皮,虽面对凡人高高在上,但此次事由,不论是为师门朝廷,还是自家心性,此时所想的皆是除了面前这妖僧。

妖僧以疫气流散感染,收纳数十万生民百姓的魂魄,这等罪孽,这等魔头,若是放任不论是对大周还是对道门,都是一场噩耗劫难。

冷静下来的两人,荀浩思盘膝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非金非铁的古朴符印握在手中,双目微闭,似感应符印之中的龙虎气。

而方秋子则跌跌撞撞站起,朝着旁门中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几人走去,手中凝聚法印拍在几人身上,将几人从那莫可言状的状态中唤醒。

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醒来,几乎稳不住身形,瘫软在地。

他们两次中了老僧掌中佛国的梵音影响,心魂震荡之下,已是个个受创不轻。

几人脸上都露出了惊骇和后怕之情,若非方秋子及时将他们再度唤醒,心神完全沉浸于佛国梵音之中,不用多久,怕是三魂七魄彻底离体,就再也没有一点转圜的可能。

“这收摄鬼神之术,却比我所想的还要玄妙。”

裴楚一手持剑,在虚空稳住身形,望着他以血为引所画出的“收摄符”,心中亦是有些未曾料想到。

方才在黑色佛陀手中的佛国光明门户前,裴楚惊醒后,见着里间无数生魂顶礼膜拜,心中一动,想起了他最近所学的新道术“收摄鬼神”。

自离开越州后,他和陈素先后经盘州、云州,到如今的司州,一路除魔降妖,救济生民,无字书显现共得了“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画地成海”和“收摄鬼神”五门道术。

其中前面四门,或是因为得到的时间较短,还未曾习练,一些准备也不足,在此刻并未能施展出来。

唯有这第五门“收摄鬼神”的道术,无需开坛做法祭炼法器,也不用采集日精月华和天罡炁,书符一道,真灵自身,灵效自成。

裴楚得无字书中这门道术时,最初也不过是以为是收摄一些邪魅鬼物,但此刻骤然施展出来,所起之效果,却大为出乎他的意料。

那佛国之中的无数生灵,生前是人,死后肉身化作尸魔,魂魄则全数被老僧以佛国拘役其中。

裴楚想起此前几次遭遇尸群时,见着的那空中飘荡的黑雾和里面无数魂体哀嚎,再见到眼前那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心中约莫已经感到了,这佛陀虚影能够维持,其实全部依靠的就是这些生魂所维持。

他前面的那一道雷法,轰击之下,佛陀虚影飘散开,随即又恢复过来,其实就是耗费了其中许多生魂,才能做到。

若只是老僧,裴楚不论是肉搏近战,都有可为。

但对方身后那佛陀虚影明显和老僧合为一体,想要斩杀对方,不使这“佛魔”离开这山谷,继续祸乱人间,唯有先破了对方的法术。

否则,连近身都不可能,对方的掌中佛国再来一次,梵音响起,扰乱心神,裴楚身上的“一炁保身符”耗尽,立时就要陷入危险的境地。

“嗯?”

就在裴楚的“收摄鬼神”的道法施展之后,一直面露微笑的老僧望着那符篆所化的吸纳气旋,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危机,上翘微笑的嘴角沉了下去,浑浊的双眼里绽放出了冷冽的精芒。

“我佛慈悲,小道士,老衲本意度化你入佛国,得无上大欢喜,你这般不识抬举!”

老僧面色冷然,这短短的片刻光景,从他佛国之中溢散的亡魂不知多少,再这般下去,他以无数魂体祭炼的佛魔之躯,恐怕不用多久就要消散崩灭。

老僧伸出右手在虚空一握,顿时黑色佛陀的掌中佛国打开的光明门户,就动了起来,似要关闭那洞开的大门。

地面上,正在调息的荀浩思双目猛然一睁,手中的那枚看着如官印一般的符印,一下朝着天空的佛国的门户扔了过去。

“奉天承运,大周制曰,煌煌人道,恩诏吾身!定!定!定!”

一连三个“定”字,从荀浩思口中喊出,立时空中再起波澜。

那符印看着普通,可就在被荀浩思扔出之后,在空中骤然一下爆发,从符印之内涌现出了一团团的白气。

那白气腾挪变幻,仿若活物,隐隐传出了龙吟虎啸之声。

正缓缓关闭的佛国门户,在遇上这团白气的瞬间,一下就顿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起支撑。

那大方光明的佛国大门,再无法关闭,里间的无数魂魄,宛如萤火流星,不断消散飘出,被裴楚以血为引的“收摄符”不断吸纳。

“龙虎气化形?”

老僧目光注意到了空中翻腾变幻的白色气体,眼角抽搐,眼底泛起了一丝深深的恨意。

“大周朝廷,周天子,儒门啊!”

老僧陡然暴喝一声,已渐渐融为一体的黑色佛陀平和的面容上,似也有了愤怒之意,“这人道气运,为天下万民所有,尔等焉能攫取为龙虎气,尔等焉敢以这气运压我佛门!!”

声音到了最后,老僧身上的百衲衣飘荡,一股雄浑、莫名、威严的气息骤然升腾而起。

黑色的佛陀越发凝实,耷拉的眼睑睁开,双目红光大盛,成怒目之态。

佛怒!

“龙虎气,人道气运?!”

裴楚听到老僧的怒喝,这时却是心中一动,恍惚间似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此前遇见峄山府君时,对方临死前的那番“人道气运将近”的话再次在心里回荡。

他遇见禁妖司总旗庞元生,对方所用环首直刀的龙虎气,还有与荀浩思那召制龙虎气所施展出来的奇特术法,一时让他觉得里面有莫大的关联。

大周朝廷以龙虎气威压天下,可以锻造携带龙虎气的武器,可以使得儒门以龙虎气施展术法神通。

而人道气运……

气运之说,虚无缥缈,无影无形,可裴楚又知其是真实存在。

他最初以为的人道气运是大周王朝的气运,可如今想来,其中并非如此……

只是,此刻情形急迫,却不让他多做其他考虑,趁着老僧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团符印爆发的龙虎气身上,裴楚脚下绢云飞起,手中却邪剑呼引风雷,再次朝着巨大的黑色佛陀中间的老僧杀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声暴鸣在山谷内再次响起!

一道宽有数丈,长过百丈的电光从九天再次落下,与此同时,裴楚手中的却邪剑也已杀到了老僧跟前。

老僧面露嗔吒怒意,面对裴楚暴起发难,似并无在意一般,他的身体凝聚在佛陀虚影的中心,忽然嘴唇微动,似要言语。

虚空上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在老僧开口的瞬间,亦是同样张嘴,口中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节:

“哞!”

几乎在这个声音响起的刹那,裴楚手中的却邪剑仿佛就如同刺中实质一般,一下凝结,顿在了那里。

接着,不等他再又其他动作,陡然全身气血翻腾,耳朵轰鸣,一股沛然大力涌来,将他掀飞了出去。

裴楚人在空中,翻转了足足好几个圈,借助呼风之术招来的几道狂风依托,才勉力稳住身形。

只是身形虽是稳住,可怀中藏着的最后一张“一炁保身符”忽然烧灼起来,周遭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压力,宛如置身水中,从四面八方将他层层包裹。

“吶!”

又是一声轰鸣之声响起。

这声音宛如雷音,又非是雷音。

看着好像是从老僧的口中发出,但其实又像是从那黑色的佛陀在喝问。

在这一声声的佛喝之中,声音似有形有质,在空气之中如同涟漪一般回荡。

“啊!”

“好痛啊!”

“噤声,噤声啊!我佛慈悲!”

地面上,陡然几声咆哮和尖利的声音响起。

堪堪从掌中佛国的梵音之中苏醒过来的樊余奇和师寄柔、吴共三人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脑袋,翻滚哀嚎,痛苦不已。

“大音希声,九字真言?!”

荀浩思瘫坐在地,面容扭曲,望着巨大的佛陀虚影,脸上涌起极为骇然之色。

他遍阅大周藏书,曾在一本前人记录的书籍里,见过佛门一门神通记载,便是九字真言。

所谓九字真言,便是“哞呢嘛咪哄呐呢吒吔”九个古怪音节,为佛陀镇压妖邪所吐之佛法奥妙,每个字都有莫大威能。

据传上古时,天妖肆虐,人道不兴。后有佛陀出世,以九个真言,降服妖魔,收为坐骑。自此之后,日夜聆听佛印,日夜颂念佛号。

只是,这等秘法神通,即便前朝佛门大兴时,几乎也从未显世,不想却在佛门湮灭二百年之后,突然冒出的一个老僧施展了出来。

尽管老僧所施展的九字真言,并没有传说中佛陀一喝,诸天震荡,妖魔退避那般宏大和威势,可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已然足以镇压他们几人。

感受着全身的气血不受控制的沸腾,偏偏又再难移动半分,荀浩思强按住仿佛肉体神魂都被撕裂一般的剧痛,再度朝天呼喊:“奉天承运,大周制曰,龙章焕采,豹略宣劳,声先虎旅,戎行骁腾……”

随着荀浩思的念诵,在他周遭一个无形的龙虎气所汇的薄膜,仿佛有形一般出现,抵挡着那震撼身心的佛喝之音。

此时,方秋子全身筋肉诡异扭曲,双目赤红如血,显然在两声佛喝中,不论身心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和,默默发声:

“日出东方赤赤火光,道祖在上卫我大章,禄存拱卫能止众刚,霸治既济魅摄火旺……”

一句句灵咒念出,方秋子身上的黄色道袍登时鼓胀起来,渐渐将那佛喝真言,抵挡在了外间。

这便是儒道两家,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各有跟脚。

一个借着大周龙虎气护卫,一个借着祖师护佑,以保全自身。

“大周护不得尔等,道祖亦护不得尔等。”

老僧目光落在了荀浩思和方秋子身上,苍老的面容已然从怒气腾腾,变得有些扭曲狰狞,仰头大笑着,再无半点释家佛门的平和之态,张狂嚣张已是魔头。

“诸天崩坏,神佛湮灭,你等即便求得护持,又能撑到几何?我佛我佛,老衲我便是佛!!哈哈哈……”

滚滚激荡的大笑之声里,老僧双手合十,脑后隐约有金光显现。

依托着老僧的巨大黑色佛陀,那覆盖在周身的黑色气息似流水般不断来回流淌,在左右肩膀,突然又伸出了两个脑袋。

一个拈花微笑,神色平和,眼里尽数是大慈悲。一个头角峥嵘,如妖如鬼,恐怖非常。再加上正中的那个怒目凝眉的脑袋,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怖,威严。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除魔 下

“……身及智慧俱寂静,又放光明号涅磐,薪尽临当火灭时,我为顶礼无上尊……”

三头的黑色佛陀,一作平和相,一作怒目相,一作妖鬼相,各不相同,却又无比和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巨大的身形从幽邃的山谷一直朝天空探出了大半个身体,宛如亘古以来,这佛陀巨像就已矗立在了此地。

俯瞰人间苍生,坐观云起云舒。

“于阎浮屠大姻缘,我为顶礼无上尊……”

“百千劫中说不尽,我为顶礼无上尊……”

“尽形修惭法,证极乐菩提,我为顶礼无上尊……”

天上地下,一声声的梵音不断响起。

裴楚再次觉得周遭视野似变得恍惚,尽管此刻山谷之内还处夜间幽暗,可于他而言,与白日无异,皆能洞悉分明,看到整个山谷被那浓郁的黑色气息说笼罩覆盖。

只是,在两声佛喝之后,裴楚身形骤然感觉到了僵硬,仿佛身心脱离开了一般。

身体处于一种极度的疼痛当中,仿佛刀剑加身,仿佛烈火灼烧,而心灵却又处于一种平和安详的境地。

眼前似乎看到了格外温暖明亮的光芒,有无数人影闪动,笑容温和,有天花落下,有金光灿烂……

那金光之中有一尊金色的佛陀,似在他招手,仿佛在一声声呼唤:

“皈依我,膜拜我,礼赞我……”

裴楚头脑昏沉,只觉心中由衷的生出一种顶礼膜拜之情,似想朝着那佛陀亲近,想要匍匐,想要赞颂……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上有许多宛如星火的微光升腾而起。

神魂、精气、法力,都在伴随着那点点微光朝着黑色的三头佛陀飘了过去。

嗡嗡——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剑身轻颤,发出嗡鸣之音。

却邪剑为当日陈靖姑所赠,是能够屠龙弑神的法器,裴楚从离开越州之后,一路持之斩妖除魔,早已心意相通。

此刻,神剑示警,裴楚再一次从那种浑噩之中惊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落在了地上。

两声佛喝真言,已震得他气血翻滚,即便得“九牛神力”之中六牛改善的强健体魄,这时也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虚弱和萎靡。

他身体周围遍布枯萎的草木和走兽虫豸的尸体,一股粘稠的黑色气息正一点一点将他缠绕,而心神魂魄,仿佛要脱离了身体。

这些黑色的气息,裴楚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感染了无数生民百姓的疫气。

普通人的身体粘上一点,几乎就会被感染,沦为尸鬼尸魔之类的怪物。

裴楚狠狠一咬舌尖,猛然振奋起了精神,再度望向老僧,双眼里迸发出了决绝精芒。

“果然是佛魔,手段诡异!”

若对方并非以数十万生民百姓献祭,作恶滔天,裴楚此刻说不得就要退去。

什么是释家佛门和儒道朝廷的恩怨,都与他毫无瓜葛,他不想管也不愿意理会。

可这老僧,为了一己之私,闹得天怒人怨,献祭无数生民,祭炼邪法。

裴楚即便心中忌惮,方才差点又着了对方的道,可也已然打定了主意。

“我来此间,便是除魔!!”

咔咔咔的细微声音响起。

裴楚周身缠绕的浓郁黑气,被他强行一点一点挣脱开,手中的却邪剑光芒大盛。

“风!”

裴楚一声轻喝,周身的气流倒卷,狂风大起。

那犹如实质又无孔不入的黑色气息,被他呼来的狂风逼退,容出了一小块的空隙。

再度仰头望着虚空之上颂念梵音的老僧,还有老僧身后的巨大佛陀虚影,裴楚双脚猛然在地上一踏,绢云再起,人已飞起。

今日这一战,不比他前番面对山神江主邪教妖人,即便是绝境,可身旁始终有可刎颈的豪杰能托付后背,有大好男儿与他并肩。

这次,他是孤身一人。

此间的道门、儒门和浮罗教众人,莫说现下已遭了重创,即便个个完好,实力强横,但他们和裴楚也并非一路人。

可那又如何?

大丈夫横行天下,除魔降妖,为生民立命,若有不成,以死报于苍生!

自离凯越州之后,裴楚道行法力渐高,实力越来越强,又经历了诸多神鬼之事,斩杀了许多妖魔邪祟,见了人间疾苦,心境与他最初来此方世界时,已经大又不通,行事也不复往昔那般懵懂莽撞。

可他心中一腔热血依旧。

既来此间,总要舒我胸中意气,总要杀得那头顶之上的人物胆寒,总要为那命如野草的苍生,杀出一线天光。

数十万生民肉身沦为尸鬼尸魔,魂魄被拘禁献祭……

这等泼天一般的大事,可这方世界里,可算有力者,不过是来了大猫小猫三两只过问。

“我发宏愿时,不使生民无归处……”

裴楚人在空中,身上衣袍猎猎,眼里寒芒四射,心中积聚的怒气、不甘、愤恨,通通一起涌上来。

穿越此世,见神魔世界,惶恐惊诧。

初学道法,心中不平,无畏无惧。

道行渐高,越知世道黑暗,头顶之上有大神通者,心生犹疑……

从离开越州,随着他实力渐高,面对神佛之事常有所感,亦有了几分敬畏。

是以,行事虽为生民,但其内间却少了他在越州时的那份锐气。

但面对这老僧,面对那黑色的三头佛陀,两次三番被对方的神通梵音洗脑,反而骤然明悟过来。

我当勇猛精进,绝无退转!

恍惚间,昔年读过的书,敬仰过的人物,结合着今生所见种种,在脑海里电光流转……

愿为青山拄其间,愿为江海击崖岸。

愿为红日悬高壁,愿为生民开新天!

任你佛也好,魔也罢,仙神妖魔又如何,我既为人,当有所为!

心念动处,念头通达,再无一丝一毫的疑虑,再无一丝一毫的顾忌。

全身三十六处穴窍齐齐生出感应,最初一处玄关堪破,周身法力浩浩汤汤如大海汪洋汇聚。

《三洞正法》小乘洞神之境已成。

“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

轰隆隆的雷声爆鸣再起。

穹天上,四面八方的云团快速聚集,受到裴楚的“呼风唤雨”和“天罡五雷法”之感召,转瞬间雷云滚滚,天象大变。

原本晦暗的山谷,在一道道雷光交错掩映下,骤明骤灭。

在一道道亮起的电光里,黑色的气息仿若水流一般流转不定,不时做狰狞张牙舞爪状,整个山谷草木凋零,鸟兽死绝,死气沉沉。

巨大的三头佛陀高踞山谷上方,似笑、似怒、似大恐怖狰狞……

世间一切,尽如鬼蜮。

唯有那黑色三头佛陀掌间,有光明门户,其内是极乐净土,金光佛国。

只是——

那佛国便是无数生民亡魂汇聚,看似光明,却是黑暗。

在一道道明灭不定的电光之中,裴楚一跃迈入虚空,全身衣袍猎猎作响,双目、发梢、皮肤隐有电光流转。

却邪剑在裴楚左手手腕再次划过,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须臾间一个红色的符印再次出现在空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幕

“摄!”

一声暴喝炸响。

裴楚以血为引书符而成的红色符印,又一次炸裂,形成一个仿若无底洞一般的漩涡,对着佛国光明门户。

那佛国之内,堪堪安定下去的诸多颂念梵音的魂体,顿时再次化作流光,从那大放光明的佛国门户之中流散了出来。

方才老僧本想将佛国那大方光明的门户合拢,可惜受到荀浩思的符印龙虎气影响,始终未能如愿。

龙虎气破法诛邪,与人道气运息息相关,在大周开国鼎盛时,盖压当世,便是真佛降世,也奈何不得。

而今虽大周龙虎气远不如国初,方才荀浩思所施展的“镇”字诀,甚至被黑色佛陀轻松打破,可通过荀浩思随身扔出的那枚符印,看着寻常,可却是荀浩思入大周翰林院时所得之官职印记。

其内蕴大周朝堂最为精纯的龙虎气加持,阻挡这虚空之内的佛国合上大门,还是绰绰有余。

黑色的三头佛陀虚影,全是佛国之中的死去的亡者魂魄所依,魂体多一个,黑色三头佛陀就强大一分,反之,魂体被裴楚以“收摄鬼神”的道术从佛国摄出,那佛陀立时就虚弱了下去。

“混账!”

老僧眼见佛国之中的百姓魂魄,再次被裴楚所收摄,脸上的愤恨之色越发狰狞,“小道士,你安敢毁我佛身?”

“尔等道士,尔等大周之人,统统都该为我佛躯资粮!”

怒意升腾的磅礴之音,回荡在幽谷之内。

当年大周国朝初期灭佛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小沙弥,所接触的佛法并不算高深。

之后,焚寺杀僧,佛门不显,他流落江湖,即便二百载过去,其实本身进境也谈不上多大。

那一日在大江之上和裴楚遭遇时,他突见道人打扮的裴楚,一时压不住心中的恶念,骤然朝裴楚出手,可并未能奈何的了裴楚,醒悟过来后,未免暴露身份,立刻逃离了大江。

但随着他人再度返回司州北地,来到这山谷后,收拢了此前布局的无数亡者魂魄,再以祭祀之法,神通术法,道行法力就与日俱增。

到了今夜,那数十万尸魔虽已被毁灭,可他借着这些魂魄祭炼,神通法力,已然达到了生平巅峰。

其中缘由,乃是因为他如今这门神通,所吞噬的生灵魂魄精气越多,便越发强横。

自数十年前,大周气运急剧衰弱,他再次出世,一直就在找寻机会。

大周十九州最早期祸乱的便是腹心之地的雍州和司州北境,此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百姓揭竿而起。

先后有各路义军、盗匪和州郡官员常备军叛乱,出了张万夫那等打破州府的一号大反贼。

老僧借着两州乱离,将一本昔年偶然得到的邪道祭祀之法,结合他年少时在大空寺所习得的佛法,创出了今日这佛魔之术。

这也是老僧心中所执之怨恨和恶念,当日大周灭佛,儒道齐聚,可惜除了诸多寺庙僧侣苦苦抗衡之外,并未有真佛降世。

那少年时,大空寺前,无数僧侣人头滚滚,血流漂杵的场景,那养育他步步成人的师父,跪在血水之中,泪雨滂沱地乞求佛祖降临。

可惜,终究不过是一刀枭首,如灯灭,如梦幻泡影。

自那时起,老僧心中就藏着恨,藏着怒。

恨大周灭佛,恨儒道相助,恨天下苍生,更恨诸佛袖手。

既然世间无真佛显圣,老僧便要在造真佛。

见到裴楚两次三番,以收摄鬼神之术,要从他佛国之中摄取他所聚之万民魂魄,老僧嘴唇微动,口中似无声发出一个音节。

“吔!”

这音节在老僧口中似无声息,看在他背后的巨大佛陀之上,三个似平和、似愤怒、似狰狞的佛首,齐齐张开,吐露“吔”这一声,登时大如雷音,苍茫浩渺,震撼诸天。

裴楚身周几乎瞬间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磅礴之力,无形无质,却将他再次包围,似想要将他再次挤压焚灭了一般。

只是裴楚三十六处穴窍玄关已在方才随着心境再上一层,无挂无碍,全部打通,进入到了《三洞正法》之中的洞神小乘之境。

周身穴窍内的法力氤氲汇聚,如海如潮,生生将老僧的这一声佛喝真言给抵住。

轰隆!

正在这时,一道粗大的电光,从高天之下,猛然落下,击在了黑色佛陀中间那个怒气升腾的头颅之上。

猛烈的电光几乎,瞬间就将佛陀中间的吒怒面容崩灭,只是眨眼间,那佛陀身体里的黑色气息疯狂涌动,头颅又飞快地长了出来。

“……于阎浮屠大姻缘,尽形修惭法,证极乐菩提……”

同一时间,佛陀右手的掌中佛国里,吟唱赞颂的梵音越发浩大了起来,仿佛又千万个声音在不停的礼赞佛陀。

只是,这佛国之中的声势虽然比先前更大,但从那未曾关闭的光明门户里,流转溢散的星星点点也越发多了起来。

在三头佛陀头顶之上,雷云越发翻涌。

裴楚全身衣袍鼓胀,束发不知何时凌乱,手中的却邪剑在虚空狂舞,引动那穹天上的雷云感应。

迈入到了洞神小乘之境的,穴窍玄关之内法力汹涌澎湃,《天罡五雷法》中招敕风雷之能,收发随心,威力倍增。

噼里啪啦的,又是两道狂猛骇人的雷霆电光轰然落下,虽不及陵定郡郡城时,那场湮灭了数十万尸魔疫鬼的雷电洪流,可每一道雷光,却比之先前更加凶猛凌厉。

这两道雷,一道电光如龙,通天彻地,便如寻常人在雷雨天所见之雷光,阳极而生。一道光耀万里,神威凛然,不可逼视。

一道天雷落下,跟着又是一道神雷轰击。

天雷阵阵,神雷滚滚。

《天罡五雷法》中地雷者,主祷雨祈晴,节制地袛;水雷者,主役雷致雨,拯济旱灾;社雷者,主杀古器精灵,伏原故气。

而天雷者,主劫运,擒治天妖,降服诸魔,神雷者,五行神雷,主杀伐。

裴楚此前灭尸鬼尸魔,基本就只召敕天雷,这一次却是将神雷也一起用出。

他如今《三洞正法》买入小乘洞神境界,可雷法修持却已经到了中乘雷法。

璇玑雷枢以开筵,存思变神以化真,召劾将班以驱使。外炼为表,内炼以为用,修成后可使役雷霆、呼啸风云。

两种神雷交织间,巨大的黑色三首佛陀,身上到处是被雷霆电光轰击的一道道缺口,接着又是黑色气息聚集,不断地修补佛陀身躯。

裴楚见雷光已至,纠缠着黑色的三首佛陀,当即不再犹豫,暴喝一声,手持却邪剑,脚下绢云比之先前速度更快了数分,直直朝三首佛陀中间的老僧杀了过去。

“哄!”

老僧见裴楚杀到面前,口中微微开合,勉强恢复形状的三首佛陀,再次发出一个佛喝真言。

可这次,这身佛喝威力,却比前面要弱上了数筹。

周遭轰鸣的雷音响起,裴楚只是鼓足了一口气,手里的却邪剑湛湛流光,似破开了那能够将让缠绕挤压的真言佛喝。

黑色佛陀不论是身躯还是神通法术,全赖那掌中佛国里的生魂献祭方才能够维持和施展。

在裴楚“收摄鬼神”之法的摄取了大量佛国中的魂体,再加上天雷和神雷的连番轰击下,已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神威不可犯。

“众生平等,我佛慈悲!!”

老僧见裴楚手持却邪剑已杀到了身前,神色不再如先前那般愤恨交加,反而面色平和,忽然左手看似随意地扬起。

黑色的三首佛陀受老僧牵引,左手宛如小山一般的手掌,挡在了老僧面前。

叮叮叮——

清脆的金铁之音乍起。

黑漆漆的佛陀手掌迎面挡在了裴楚面前,破法诛邪,锐利难当的却邪剑,骤一触碰到那佛陀的手心,一时竟无法切入。

这佛陀身上缠绕的黑气,尽可称之为魂气,既有死去的生民信仰朝奉的力量,又有燃烧神魂后,所得的怨念恶意。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即便锋锐,可一时奈何不得。

“我佛亦有怒目!”

老僧隐含怒火的声音响起,呼啦一声,剧烈的劲风侵袭。

那佛陀右手手掌蓦然朝下一压,从天而下压向裴楚,竟然是要将裴楚整个人生生压在地下。

裴楚身边的旋风忽然再次卷起,绢云借着风力,连翻带滚,从空中达到地面,一下躲避开了这从天而下的一掌。

嘭!

巨大的手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不等那轰鸣的响声消失,忽然已佛手印所在的位置,突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陡然间地面仿佛潮水一般翻滚了起来。

岩石乱飞,尘土飞扬,地底塌陷,沟壑纵横。

剧烈的震荡,仿佛地龙翻身。

裴楚眼见如此佛陀打出如此强横的一掌,再望向黑色的三首佛陀,忽然心中有所明悟。

非但不退,反而再次欺身而上,手中的却邪剑蕴含雷霆电光,再次劈砍在了佛陀右手臂上。

依旧是叮当之声响起。

可这一次却不再如方才那般清越,反而透着几分沉闷之音。

佛陀手臂抬起,又携带着狂猛到让人心惊胆寒的力道,抓向裴楚。

裴楚身形腾挪纵跃,在巨大的三首佛陀面前,蹿跳腾挪,手中的却邪剑伴着雷光,不断对佛陀造成细微的伤害。

连续数次之下,裴楚眼中升腾而起的火光越来越炽烈,他已经寻到了胜机。

在裴楚“目知鬼神”的道术之中,此刻他已然能够渐渐看清楚老僧祭炼无数生民,所成的三首佛陀,黑色的气息正一点一点流散。

他清晰的感觉到“收摄鬼神”的道术在一点点瓦解三首佛陀的掌中佛国,“收摄鬼神”这门道术,裴楚最初不过是以为一般的收摄阴魂之法。

可连续几次使用出来之后,明显感觉到这项法门比他预想的要厉害。

一般所谓的鬼神,其实多半虚指游魂鬼魅。

而“收摄鬼神”这门道术里所指的鬼神,却是真正包涵了鬼物和一些阴神,或者说未入流的草头毛神。

收摄符一出,鬼魅魍魉,阴神毛神都可慑服。

所以,在裴楚以血为引施展这门学会不就的“收摄鬼神”道术后,其莫大的威能才能从老僧的佛国里,摄取了诸多生民的亡魂出来。

且短时间之内,似乎没有穷尽一般。

有了“收摄鬼神”瓦解那掌中佛国之根本,再加上裴楚施展的雷法,一道道天雷和神雷交织轰击,不断消磨那阴魂之气汇聚的巨大佛身。

只要再这样下去,此消彼长之下,掌中佛国之内逝者的亡魂耗尽,又或者佛陀之躯跟不上补充,立刻就是裴楚的机会。

老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此刻已经从先前的虚空而立,渐渐变成了盘膝之态,整个人慢慢没入到了佛陀胸腹间,周身血肉精气早已与巨大的佛陀勾连。

老僧能够从国朝初期的灭佛,一直苟延存活二百年到如今方才行走于世,其才情远超常人。

他这门“我为真佛”之法,乃是他取自旁门邪道里,祭炼阴魂妖鬼得天鬼天魔的阴损法门。

老僧凭借自家心中的执念怨恨,再辅以昔年在佛门中所学的术法,融合而成。

先以阴毒疫气祸害百姓,然后祭炼万千生民的阴魂、怨念、执念,进入他的掌中佛国,以无上佛法度化,凝练出佛魔之躯。

然后施术者再以自身精气心神,交融其中,得无上大法力。

此谓之再造真佛。

如今他这“佛魔”之躯虽是初成,可并未能达到灵肉交感的最佳地步,尤其是本来用以吸纳道门和儒门几人的掌中佛国,被荀浩思以龙虎气封禁,关闭不上门户。

那佛国里被他费尽心思收拢而来的无数阴魂流逝,加上遭受裴楚天罡雷法轰击造成的损伤修复,等到佛国之中的阴魂耗尽,他这真佛,也要打回原形。

危急至此!

老僧不敢怠慢,口念梵音,高有二三十丈的巨大佛陀躯体,忽然就矮了近一半有余。

佛陀周身萦绕流淌的黑色气息,登时再度变得凝练起来。

裴楚左右翻飞游走,轰击在佛陀身上的一道道雷光电影登时消泯无形,却邪剑落在佛陀似虚似实的身体上,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缩小了一半的三首佛陀,气势虽不比方才那般浩大雄浑,可越发凝练。

甚至,已经从方才盘膝而坐如同雕塑的状态,变成了赤着的黑色双脚,踩踏在地面上,发出了天崩地裂的骇然声势。

黑色的三首佛陀,右手托着黑气缠绕几乎如同一栋房屋大小的佛国,左手着像是拍苍蝇似的一次朝着裴楚抓了过来,动作比之先前的迟钝和臃肿,不可同日而语。

砰地一声轻响。

裴楚脚下绢云似速度慢了一分,整个身体登时被佛陀扫动的手臂触碰到,顿时整个人弹飞出去,撞击在了山谷的一侧岩壁上。

哗啦啦的沙石响动。

裴楚再次从闪避中跃出,嘴角已是挂起了血丝。

他此刻“一炁保身符”耗尽,挨上这一击,完全是凭借着血肉硬抗。

如此巨力之下,即便他的体魄堪比武进士,可也依旧难以硬撑下来。

但裴楚毫不气馁,单手持剑,再次跃起杀向黑色的三首佛陀,事到如今,其他诸多想法已是无济于事,唯有强撑着,一点去消磨着佛陀身上的那些怨念、恶意、阴魂气息汇聚而成的黑气。

“真是不畏死之愚道人!”

老僧盘膝坐在黑色的佛陀胸间,再次注意到被他打飞的裴楚,又再度朝着他杀来,面上突然露出了悲悯之色,恍若在叹息一般。

就在裴楚手中的却邪剑近到老僧面前的佛陀不过十多步远的时候,那三首佛陀十几丈的身躯又再度缩小。

变成了差不多只有一丈左右,虽依旧算是巨人,可比之方才那种,擎天立地的伟岸和苍莽浩大,判若云泥。

那前面宛如一座房屋般巨大的掌中佛国,渐渐的也变成了不过是一个水缸大的黑色球体。

球体的一面隐隐有白色的龙虎气缠绕,使得球体其中露出了一个缺口,不断有流光溢散出来,被空中的那红色的摄魂符印记所摄取。

而随着三首佛陀再度变小,已经完全被越发浓郁的黑气所包裹的老僧渐渐消失,似乎整个人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三首佛陀之中。

已经完全被那诡异黑气覆盖的山谷之内,那些黑气宛如活物一般,飞速的消退,一点一点全数融入到了三首佛陀之中。

那佛陀身后,慢慢的长出了四条手臂,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形象。

一手托着掌中佛国,一手拈花,一手竖掌,一手掐诀,最后双手合十成顶礼状。

看着身躯不过是一丈,其周身黑色气息深沉内敛,仿佛无有穷尽。

裴楚人刚一逼近,三头六臂的佛陀,其中的一个头,就望向了裴楚,抬手一掌,一个巨大的黑色手印顿时朝着裴楚压了过来。

轰地又是一声,裴楚整个人倒飞十多丈远,几乎小半个身躯都埋进了黑色如焦炭的土壤里。

“老衲已然成佛矣!”

三头佛首之中,中间那个嗔怒的佛首发出了老僧的声音。

这声音听着平平常常,却有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肃穆,清朗而又蕴含着奇异音节的声音在山谷之内回荡,“本佛历经二百年,于此浑浊世道修成佛体,号大黑天寂灭无上佛。”

裴楚再次从土中爬出,身上衣着破烂,气血翻腾。

若是在迈入小乘洞神之境前,遭到老僧连续的打击,恐怕此刻他已然无法抵御,只是如今即便身体受创不清,可穴窍之内的法力源源不断,时时刻刻在滋养修复着身体。

望着此刻站在面前的三首佛陀,心中已然明白,老僧已然和佛魔之躯彻底融为一体。

只是骤然听得面前已化作佛陀像的老僧声音,登时大笑了起来:“大黑天寂灭无上佛?你一魔头,也配成佛作祖?”

这是真正的想笑,他在此方世界见过山神江主,也见了妖魔鬼魅,可如今这老僧在他面前自称成佛,还来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佛号,着实让他感觉可笑。

“小道士,本佛确实小觑了你。”

三首佛陀之中面容平和的那个佛首,又发出言语,丝毫不为裴楚的嗤笑之声所动,继续缓缓道:“如今我已成佛,金刚不坏,水火不侵,任你雷法也好,神剑也罢,千般法术,万种神通,于本佛再无用处。”

说话间,天空上一道被裴楚召来的神雷落下,击打在了老僧佛身上,烟气缭绕,可惜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语气平缓道:“世人无知,如今本佛就要出山,去度化世人。度化一人,本佛实力就增进一分,度化此方世界,本佛说不得要再做佛祖,建极乐无上佛国。”

言语之中,已化作佛像的老僧,对于裴楚和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荀浩思和方秋子几人,已丝毫不放在眼里,所展望的已是将来。

“哈哈哈……”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嗡嗡作响,再次大笑出声,“管你佛也好,魔也罢,今日想要祸害世人,且将我超度了再说!”

面对此刻的“佛魔”,尽管对方再无那等通天彻地的气息,可金刚不坏,口诵梵音,他此时所能施展的手段,几乎丝毫无法造成对方伤害。

那此前宛如流水一般涌动的汩汩黑气,如今渐渐凝聚成了实质,仿若皮肤鳞甲,覆盖在佛陀的每一寸皮肤之上,隐隐泛着黑金色的诡异光泽。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魔头,天地浩然,正气长存!”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猛然响起。

却是远处已经瘫倒在地的荀浩思,不知何时突然暴起,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根毛笔朝着老僧甩了过来。

“破!”

荀浩思手中的毛笔飞起,大呼一声,整个人跟着气息萎靡倒了下去,看着还不到三十的青年,一下脸上露出老态,再无丝毫意气风发。

“文曲笔?”

黑色的三头六臂佛陀三张神色不一的面孔,齐齐露出了诧异之色。

文曲笔,大周一届文科举三鼎甲所用之毛笔。

最初虽是凡物,可等三甲入翰林院,修得儒门神通后,这笔便会为朝廷请以龙虎气,敕封笔内。拥有此笔,儒门神通方才真正能够借助龙虎气施展出来。

对于翰林学士而言,这根笔比之方才那昭示身份的官印,还要来得重要。

化佛之后的老僧之所以识得,便是昔年大周灭佛时,大周开过状元,曾经以此笔破了大空寺山门大阵,使得禁妖、镇魔二司的前身大周禁卫军,长驱直入,毁佛杀僧。

可惜,等化佛的老僧认出已晚,不等他施展手段阻挡,

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毛笔在空中再次炸开,汹涌的龙虎气一下爆发出来,如海浪汹涌滚滚,涌向了老僧。

其中龙吟虎啸夹杂着无数书生大儒朗朗读书之音不断响起。

那暴烈开袭击向黑色佛陀的龙虎气,并非针对佛陀本身,依旧是针对那隐隐还有着流光溢散的掌中佛国而去。

那掌中佛国此前的白色龙虎气已然消磨得差不多,这一次完全无法抵挡,啵地一声,炸裂开来。

“啊!!混账!”

黑色的三首六臂佛陀见手中的佛国炸开,三颗头颅齐齐仰天,发出怒吼。

无数此前在佛国之中礼赞、吟唱的虚影全部飞了出来,在空中化作星星点点,每一个星点之内,隐约就是一个人的面容模样。

此刻这些百姓亡魂,失去了佛国禁锢,顿时望向化作佛陀的老僧,充满了怨毒和愤恨,阴风呼号之声大作,无数光点里的人影全部扑向了佛陀。

“我已成佛,尔等亡魂当顶礼膜拜我,礼赞我……”

老僧见着那虚空涌现出来的无数阴魂,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可惜全然没有用处,这是他用来“造佛”的祭炼法门中的弊端,无数冤魂鬼魅全然都是被他所害,他借助的就是这些阴魂的怨气,可一旦这些阴魂脱离掌控,立刻就要反噬。

“竟是如此!”

裴楚眼中光芒大盛,仅仅是眨眼间就已然明了眼前发生了何事。

“这是反噬!”

修炼术法,被人破去,尚且会反噬自身。

而这等祭炼无数生民阴魂的恶毒之法,一旦失了掌控,反噬的威力足以摧毁其自身。

手中的却邪剑再次倒转,划破了臂膀,鲜血涌出,飞快地在空中画了一个符篆,对着黑色的三首六臂佛陀所在方向,轻呼一声:“去!”

呼——

又是一阵阴风汹涌地从那符篆之中涌出。

成千上万的阴魂鬼魅,有人,有妖,有走兽,有飞鸟,哀嚎着,痛苦着,愤怒着,不甘着,发出了各种声音,扑向了佛陀所在的方向。

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在佛陀周遭不断涌起,宛如飓风,直上九天。

刺啦啦的撕裂声似乎不断在响起。

雷法不侵,却邪剑难上分毫的佛陀金刚之躯,仅仅不过是呼吸之间就快速的消融崩灭。

佛陀站在原地,不断张牙舞爪,大声呼号,各种佛号发出,打散许多阴魂。

可惜,依旧无用。

那万千涌入的阴魂,宛如蜂蚁,形成的巨大旋风,不断餐食着佛躯。

裴楚见着黑色的飓风席卷整个山谷,脚下绢云忽起,一跃飞入高空。

手中的却邪剑再次超着天空遥指,口中大声念道:“元气未判,未始有雷,太虚既开,太极始立。上则贯斗,下则伏渊,太极之数五,五居乎中,五雷齐发,诛妖灭邪——”

“雷来!”

高天上无数浓云之中,五道雷光忽然从云中亮起,继而汇聚成一道。

轰!

天罡五雷落下。

山谷之内,烟尘滚滚。

剧烈的电光几乎数十里之外都可见清晰。

等裴楚再次落下时,山谷之内,那三头六臂的佛陀已然不在。

唯有一个黑色如焦炭的身影,盘膝坐在地上,再无声息。



第二百四十九章 离去

山谷内,呼号的阴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息。

裴楚将却邪剑插回身后的剑鞘,望着已经没有声息的老僧尸骸,默然伫立,久久无语。

远处地上,荀浩思和方秋子两人灰头土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方秋子从神色上,看上去还好一些,黄色的道袍虽已破裂,可也为他抵挡了大多数的伤害,虽是狼狈,但并未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势。

荀浩思就要惨烈得多,他进入大周翰林院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得授儒门神通,方才迈入到了修士之列。

只是这神通乃是依托大周龙虎气方才有所成效,荀浩思先是请大周龙虎气,之后又丢失了两样贴身的宝物,再加上方才的一番交战,地面震荡,此刻还能勉力站起,已是因为方才并未收到太大伤害,再加上长期浸润大周龙虎气,体魄渐强的缘故。

饶是如此,站起身之后的荀浩思一时也是茫然伫立,似对于片刻前发生的一切,如坠梦中。

至于,道字旁门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几人,此刻依旧双目痴呆,浑浑噩噩,似乎短时间内都无法回过神来。

好在几人先前除了受到老僧的佛音灌耳,神魂一时难以恢复外,后面也就受些皮外伤。

“裴道友,此番铲除妖邪,多赖了你出大力!”

方秋子晃悠着脚步,走到了裴楚身边,目光望向裴楚眼里已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欣赏和藏在眼底的忌惮。

这老僧的佛魔之躯着实诡异,那梵音入耳的手段,几乎立即就让人心神失据。

他不自觉的就联想到了此前遇见的真武宗的尹一元,在道门九宗里,尹一元所在的真武宗,号称杀伐第一,飞剑一出,一剑破万法,任你千般法术,万种神通,我自一剑破之。

可天下术法神通无千无万,哪里真的有能以一破万的神通术法,如这老僧此前颂念的梵音,若非请得祖师护身,几乎顷刻间就心神沦陷,礼赞佛陀,再不复头脑清明。

而裴楚的术法神通,他此前已然先后见过几次,裴楚的雷法,威力雄浑,比较道门里的雷法,丝毫不逊色半分。

可,他还是未曾料到,裴楚除了雷法之外,竟然还能有收摄鬼神之术,这等人物,若进道门,即便此刻还开不得第十宗,但不小多少年,定然是十宗魁首,一脉祖师。

“方道兄客气了。”

裴楚轻轻摇摇头,望着焦黑如炭,再无生气的老僧,心中丝毫没有半点除魔之后的畅快。

反而有的只是难以形容的沉重,这老僧为自家仇怨,颠覆两州之地,其中数十万生民沦丧不必待用,就是其中的走兽飞鸟虫豸草木,都遭其祸害。

从此间山谷被那黑气侵染,可以想见司州北境,还有他尚未前往的雍州,恐怕都是白地。

不过,对于方秋子还能神志清明地走到他面前,裴楚亦颇为有些意外。

他是有“一炁保身符”护身,之后又有陈靖姑所赠的却邪剑剑鸣颤音,方才能保住甚至不失,而方秋子能够请得道祖护身,确实超出了裴楚的想象。

“道祖佛祖,这高天之上,真有这些仙佛大能?”

裴楚心中疑惑,若说真存在,那这老僧所在佛门焉能被大周所灭?

若说不存,可道门之中的术法都是道祖所传。如方秋子请的护体之法,师寄柔和吴共等人的请仙扶鸾法,甚至裴楚此前的几门道术,似都在牵连感应。

“佛门在大周早已断绝,此獠丧心病狂至此,今日能得除去,着实让天下苍生万民得以保全,我当禀明道子,将裴道友之作为,尽数让我道门中人得知。”

方秋子又在旁冲着裴楚稽首行礼,裴楚行走天下就是道人打扮,在他看来天然上就与道门亲近。

不论他心中是否骇然于裴楚的术法神通,可心底还是希望这样的人物,不会沦落江湖,更不会被儒门、教门等拉拢。

如今道门再度出世,道子开出第十宗,收拢天下道字旁门,其雄图壮志,即便他未能尽知,可心下也明白,大争之世,用人之际,许多天资卓绝之英才,当入道门。

“多谢方道兄!”

裴楚神色平静,语气淡淡地应了声。

他自然是听出了方秋子的招揽之意,只是他对于道门——

“哈哈哈……”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大笑响起。

裴楚和方秋子两人同时一凛,这笑声在虚空回荡,却非是在场的荀浩思和樊余奇几人,反而像是……

就在两人目光望向笑声传来出,就见一个模糊虚幻的身影从面前不远处那具盘膝而坐黑漆漆如烧焦雕塑的尸体里,浮现出了一个缥缈人影。

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前面的老僧。

“这魔头竟然还未死?”

方秋子脸色猛然大变,这老僧所带给他的威胁着实超过了他的想象,那无孔不入的梵音,看似无惊天动地的威势,可乱人心志,稍一不慎就着了道。

裴楚面容亦是露出了一抹惊色,稍稍后退一步,背后的却邪剑似已清鸣之声响起。

老僧虚幻的身影在空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灭,只是脸上再无平和与愤怒之色,只是大笑连连:“老衲是魔头,道门何尝不是?哈哈哈……我佛门未能做成的事,你道门又能如何?”

“魔头,休要血口喷人,我道门光风霁月,视天下苍生己任,安能受你污蔑?!”

方秋子面露厉色,望着那虚空里飘荡的老僧喝问道。

在老僧说话间,他和裴楚紧绷的神色都稍稍舒缓了下来,两人都看出老僧此刻只剩一律残魂,随时就将湮灭。

可出于对方的阴毒和诡异手段,两人一时都不敢大意。

那老僧这时却未在言语,只是大笑着,双手合十,口中似念诵佛号,慢慢消散在风中。

裴楚站在原地,望着老僧渐渐消散的身影,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老僧的这缕残魂消散,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无数阴魂反噬,再加上五雷正法的莫大威力,对方一缕残魂能支撑至今,已然是超出他的预料。

“道门光风霁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就在这时,方才陷入某种茫然迷梦之中的荀浩思,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似听到方秋子的话,嗤笑着说道。

“嗯?”方秋子面色骤然阴沉,“尔儒门又想如何?”

“多说无益。”

荀浩思冷笑一声,伸手一招,虚空之上那艘此前不知在何方的天舟,悄然到了他头顶。

他脚下有青云自起,步步登高,上了那悄然而至的天舟。

空中又有嗤笑之声落下,“六丁故鬼,哼哼,道门,可笑……”

此时,天色放亮。

方秋子望着那离去的天舟,神色变幻一阵,再度望了裴楚一眼,冲着裴楚行了一礼,缓缓道:“裴道友,与我同行的几位道友神魂受创不轻,我当送他们回去医治,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裴楚轻轻还了一礼。

等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离开,裴楚站在原地望着整个山谷之内。

虚空上是溃散开飘荡无数星火渐渐暗淡,已然再无哀嚎、痛苦之声,唯有如萤火一样在黑色的幽谷里,显得格外的绚烂缥缈。

“天罡五雷法”以五雷齐聚,最后轰击下来的威力,不单摧毁了老僧的佛魔躯壳,同样也让万千生民的亡魂,沦为灰烬。

裴楚有心想颂念亡魂超度经文,可思来想去,即便曾经偶然读过一些道藏,可始终未曾真正习得。

“哀我生民,忧患实多!”

裴楚无声吐了一口浊气,这次的司州之行,与他而言是一场心境历练,亦越发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

他从初学道法,到一步步接触这方世界的神魔仙妖人鬼,最初虽然凭着一腔意气,无畏无惧,可随着道行渐高,接触到道门教门中人,终究有些感慨天地高远,浩渺无际。

说到底,许多事都对自身无法做得更多,而产生了一些怀疑和愤恨。

可经历了这次佛魔一事,那些犹豫和迟疑,最后一点点随风散去。

“我当勇猛精进!”

裴楚对于自身将来所要做的,心中渐渐清晰,抬头望向天空,一夜不知觉间,悄然过去,东方已然露白。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原想行走天下,斩妖除魔,尽我所能为遇见的百姓做点事,可此方生民太过疾苦,有妖魔从旁窥视,有鬼物暗夜谋算,有毛神愚弄人心,朝堂之上无视百姓死活,修士漠然俯瞰苍生……”

“所有的人,都有所算计,可惜却无几人,真正将百姓黎明放在心上。”

回顾过往,裴楚想到在越州时,还能遇着庞元生,狄五斗、杭九娘、张万夫以及许多市井屠狗之辈,可谓豪杰。

可惜,离越州之后,所见这样的人就已经极少。

哪怕是此次,因疫乱搅得两州不安,可前来除魔的,也不过是为了各自利益。

再度抬头望向天空,幽暗的山谷外,不知何时,东边一轮红日已出。

裴楚一跃踏入半空,负手立在山谷之上,望向东天万道金光,忽然长啸一声,望远处飞去。

(本卷完)

:。:

第二百五十章 祸事未绝

天尚未明。

凤唐县。

杂乱的脚步声乍起。

一队衣衫褴褛的人马从远处疾奔而来。

这些人约莫有三四十个,每个人的衣甲都破败不堪,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可一个个双目隐隐泛着红丝,透露着一丝亢奋之色。

“将……将军,是这里了。”

樊诏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提着一把粗大的农家所用的刀叉,直着宅院轻声说道。

“城内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处了吧?”

陈素穿着一身烧灼得有些焦黑的红色衣袍,头发随意地挽着脑后,打量着眼前的一处宅院,反问道。

“是,就这最后一处了,之前有人说这户人家有十几口都未曾逃离,只是这些时日却再无动静,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樊诏点头说道。

这处宅院应当是一处富户昔年的住所,未曾受到此前的烈火影响,屋舍连绵,极为大气。

只是大门紧闭,外人也不知其中状况。

“好。”陈素面容上满是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此刻在众人之中,她的年龄最小,却是众人的主心骨。

数日前的尸魔围城即便已经过去,可死伤多人,到处都是伤员和病号,哭嚎声和低泣抽噎之声时不时都能够听见。

城内的许多条道路,狼藉一片,距离城门处的一大片区域,都已成废墟。

在裴楚回来之后的那两日,短暂的让陈素整顿起凤唐县的常备军和衙役,还有流民之中的青壮,进行搜罗和巡视。

那日,城外的尸魔,在裴楚的雷法之下基本都已湮灭。

可当日凤唐县已然城破,其中不少尸魔当时已经突入了进来。

尽管其中不少被陈素带领着的常备军斩杀,再加上梁道臣和荀浩思陆续赶到,又驱逐了一部分。

可疫气无孔不入,感染了人之后又因各有不同,难以尽数察觉。

有些猛烈的,当场就可能化作怪异尸鬼,有些城中居民则当时感染了,丝毫没有半点变化,需要好几日才会发作。

一些角落处,一些人感染了疫气化作疫鬼,先后几次骤然蹿起伤人。

这是当初,流民涌入凤唐县就发生过的事情。

一个流民在领取施粥的时候,忽然疫气发作,化作怪异,闹出了好大乱子,幸好裴楚及时赶到,方才将那乱子平息。

如今的凤唐县内也是这般,尸群虽已被裴楚的雷法除去,可一些当时的漏网之鱼,又或者不甚感染了疫气未发作者,一直是这几日在陈素带人剿灭的重中之重。

好不容易城外的尸群覆灭,城内众人侥幸活了下来,丝毫不敢大意,生恐一个不小心疫气再度扩散。

裴楚离开前也未能完全顾及得上这些,只是在教授慕子谅道法之余,又给陈素画了一些符箓,让她能够用以防身,并且可以组织起人手,去剿灭那些尸魔里的漏网之鱼。

这两日里,陈素一直带着数十个常备军士卒和衙役,以及一些流民,不断巡视,先后已经杀了尸鬼数十有余,就是怪异,有有两头被他们困住,然后用烈火连着房屋一起烧灼毁去。

眼下陈素所见到的这座宅院,应该就是他们这几日剿灭漏散的尸鬼的最后一片区域。

“火把给我!”

陈素伸手向一旁的樊诏,示意对方将火把交给她,另一手拔出了身后背着的一把横刀,朝着身后的众人低声嘱咐,“大家等会都小心一些,不要被尸鬼抓挠到。”

她如今虽然没有此前那种背负六七八刀剑武器的模样,可背上和腰间还是携带了至少两把利刃。

“将军小心!”

樊诏将手里的火把交给了陈素,双手抓着那把钢叉,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陈素的身旁。

这些钢叉是最近今日大家想出来的用以对付尸鬼怪异之类的魔物,钢叉的柄足有七八尺长,头前并非是尖锐的用以刺穿使用,而是一个半环形,见着了疫鬼怪物,用钢叉将其插住,免得疫鬼近身,然后再砍头或者烧灼处理。

陈素一手火把一手横刀,走在最前方,一脚踢开了关闭着的大门。

如今凤唐县内,以她武艺最高,搏杀经验又远超常人,这等打头阵之事,她从不会让其他人无故上前,以免死伤。

跟着陈素后面的众多士卒流民,动作也颇为小心,不过众人这些时日和尸魔疫鬼打交道得多了,但不畏惧。

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如果这处宅院之中要是有行动迅捷又刀枪不入的怪异,恐怕早就跑出来,区区高墙大院可挡不住那些能够攀上数丈城墙的怪物。

砰地一声,宅院宽大的门户倒塌。

陈素身体微微弓起,手中的横刀挡在身前。

她已用了“开天眼符”,夜间视物极为自然,只是举着火把一个是为了身后的众人照明,另外一个也是防止碰上了怪异,火把能够抵御,关键时刻,面对怪异刀剑无用,火把还能够派上用场。

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

洞开的大门内,开阖犹如一处小广场一般的大院,丝毫没有一点动静。

陈素头前带路,目光快速地扫视过周围,全身的五感提到了最高。

她最初虽只得了“九牛神力”之中的一牛零半的好处,可一直不忘习练武艺,后来裴楚雷法初成,还不时让她以雷符感应,再加上搏杀经验渐渐丰富,可以说如今的武功今非昔比,寻常的武举人已难是她的对手。

跟在陈素身后的樊诏等人,一起进入这处宅院之后,眼见周遭并无动静,均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樊诏大量了一眼左右,转而朝前面的陈素道:“将军,这里应该没有异常。”

“是啊,若是有尸魔,嗅着我们这多人的气息,恐怕早就扑出来了。”后方又有一个常备军的士卒出声。

大家和尸魔疫鬼接触得多了,已经逐渐摸出了这些怪物的规律。

陈素轻轻点了点头,绷紧的肌肉身体也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城外围城的尸魔已除,城内渐渐也安宁了下来,这最后一处地方若是再平静,往后凤唐县内外当可无虞。

不过她并未完全松懈,裴楚曾经与她说过,做事要有始有终,不可到了最后关头反而疏忽大意。所以还是出声同众人道:“大家还是再搜索一遍,以免有了遗漏。”

“是。”

众人虽然松懈下来,可听到陈素这般说,还是起身应和。

正当众人散开时,忽然一阵夜风从大院内的走廊里穿堂而过,拂向了众人。

陈素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急忙冲着散开的众人喊道:“小心,有腥臭味!”

“啊?”

堪堪散开的常备军和一些流民急忙聚拢了起来,一个个打着火把扫视着周围。

陈素再次朝前,顺着那腥臭气息传来的方向,朝宅院的里间的一处院落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渐渐看到了地面上有许多暗紫色的血迹,最初还是斑斑点点,到了后面就已然成了浓墨重笔,一道一道的血迹,仿佛是尸体拖曳的痕迹,隐约还能够看到一些血肉的模样。

一直穿过了这处宅院的一座走廊内,那股子难以形容的腥臭气息,越发浓郁。

“是这里了。”

樊诏将手中的钢叉夹在腋下,一手捂住口鼻,指了指宅院之中的一座门户紧闭的房间,快速地朝着陈素说道。

陈素眉头紧皱,目光落在了宅院之中的那间房屋内,手里的横刀再次举起。

跟在陈素和樊诏两人后面,陆续赶到的士卒和流民,一个个也是捂住口鼻,望着那恶臭传出的房间,极为警惕。

撕拉撕拉——

就在陈素再次上前,准备打开这个房间大门,想要一窥究竟时,忽然房间内传来了一阵宛如皮革撕裂的声音。

“这是?”

陈素闻声的瞬间,陡然全身汗毛倒竖,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危机,连忙大喝道,“快,快离开这里,放火把着宅院烧了……”

只是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巨大的响声响起。

那一处房间仿佛炸裂开来一般,各种杂乱的木头门窗乱飞。

一个巨大肥硕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腥臭的气息铺面,直让人作呕。

那身影全身血肉模糊,各种烂肉堆叠在了一起,一张张人脸不时出现在胸腹和腰背上,整个身体仿佛似由十多个具尸体缝合粘在了一起。

“是尸鬼!”

跟着陈素一起进入宅院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骤然见着这巨大的怪物,惊骇欲绝。

众人此前只是猜测这处宅院有行动迟缓的普通疫鬼,再不济可能出现一两头怪异,怪异虽然刀枪难伤,可是畏火,并非真无法对抗。

可眼前这尸鬼,着实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那日尸群围城时,这些巨大的怪物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力量奇大无比,而且生命力强横,即便全身被灼烧,也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除去。

只是众人虽知晓这些体型庞大的怪物,却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来的。

现在却一下完全明白了过来,若是这家大户,有一二十口人,全部或者部分感染疫气,然后不断被吞食缝合,渐渐的就会变成尸鬼这种恐怖的怪物。

陈素此刻面色亦是变得铁青,这巨大的尸鬼她能斩杀,也是因为避火符的奇效,在烈火中方才获胜。

如今周遭并未起火,骤然遭遇之下,哪怕是她一时也有些乱了分寸。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要留下来

红日初升,大地苍茫。

裴楚脚踩绢云,一路飞腾,入目所见,此刻的大地之上到处都是灰败、荒芜。

他如今已然迈入小乘洞神之境,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圆满,施展起“绢云乘足”之法,越发随心,速度也比之曾经还在越州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盏茶之间,一去数十上百里,缥缈御风,已是有了几分修道之士的仙家气象。

所谓,神符至圣变化通灵,傲游云路万里吾行。上驭清气驾雾腾云,非如且慢方可闲庭。

若按裴楚上一世看过的一本名著中来比较,已经算是迈入“爬云”这个阶段。

啾——

正当裴楚一路顺着灿灿日光,往南前行,忽然天空中一声清越的鸣叫声响起。

裴楚乘云顿足,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不远处的空中,不知何时有了一行南雁,正往北飞。

“如今已是阳春。”

裴楚望着那一行南雁,忽然记起了现在的光景时节。

随即,心中一动,又从天空落下,降到了一片略显得沉寂的密林之中。

低低的虫鸣微颤,嫩绿的草叶之间,不知何时似有了一些山间幼兽探头嬉戏的身影。

“终于有了几分人间气象。”裴楚心下感叹。

他入云州时,已是冬日,大雪皑皑,几乎快连浩茫的大江都要冰冻上。

至于到了司州,从凤唐县往北,受疫乱和那老僧邪法的影响,不但生人少见,就连鸟兽虫豸,也几乎断绝。

往往一路行走几十上百里,都可能见不到一丝生灵气息。

这个自然是其中的生民,受疫气影响,化作尸魔尸鬼,而虫兽之流,则被起以邪法吸引,先喂养,再最后取走精气。

当然,偌大的司州北境和更远的雍州,自然不可能完全绝迹,但明面上几乎就已经是见不到。

至于剩下的一些,要么是机缘巧合冬眠未出,要么就是天性机警,躲藏起来,逃过一劫。

而眼下那化身为“佛魔”的老僧不过才刚刚湮灭,其气息消散,许多虫蚁小兽就已再度出现。

裴楚又快步奔行,到了他落下的山脚不远的一处破败村落。

村落之中,渺无人烟。

他随意地走了几圈,在一栋破败房屋之内,见着了一具被锁链捆绑着的古怪尸骸。

那尸骸双目泛白,不见一点瞳仁,身体呈现诡异的扭曲之状态,指甲关节都长得颀长尖锐,正是尸魔变异的一具怪异。

从锁链绑缚的情况看,应当是这户人家发觉了家中亲人异变,所采取的限制手段。

只是,这家人最终到底如何,是否遭受到疫气影响,化作尸魔,他就不得而知。

裴楚走到这具怪异尸骸前,伸出手指轻点,一丝淡淡的黑色气息从尸骸之流涌出,落入到他的指尖手掌。

只是那黑气不再如裴楚此前所见那边仿佛犹如活物,不断的挣扎渗透,而是很快的就消散开来。

裴楚轻轻捻了捻指尖,任那黑色的疫气消散在空中,幽幽叹了一声:“看来那‘佛魔’一灭,这些疫气失了根源,已是无法维持。司州北地的疫乱,总算是完结了。”

在裴楚看来,那老僧所化的“佛魔”消散,这些受到术法延伸的疫气,自然就是无根之萍。

大部分聚集成海潮的尸魔,已经在裴楚的几次雷法之下,基本都湮灭了。

少数流落民间各地的,已感染者成为尸鬼者,只要魂魄未曾被吸附中,应当过些时日就会渐渐好转,而那些沦为尸魔的,在“佛魔”除去后,就再无行动之力。

这便是神魔世界的不同于他前世的地方。

有鬼神魂魄,有阴灵邪祟,寻常人感染疾病,身体出现状况,是由于各种风邪入体,鬼魅影响。

只要斩除祸源,自可无药而愈。

那老僧所化之“佛魔”是此次疫乱源头,在裴楚看来,对方自称佛陀,纯熟笑话,但说一句“瘟神”、“瘟鬼”却是不为过的。

“就是了解越多,越觉得有诸多疑惑。”

裴楚又抬头望了一眼朗朗晴空,像那老僧这般的偏执入魔成为魔头的,也敢自称佛陀在世。

道门、儒门,各占朝堂江湖。

这方世界到底其上是否有天庭、有仙神、有佛祖、有三十三天呢?

民间的草头神、或者毛神,要不是自封,要是受大周朝廷封敕,他可还没见到过,真正的天兵神灵。

若说有,那佛门在大周被灭,真有佛祖在世,人间王朝焉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没有,那道门所用的神通术法,甚至他所学的几门术法,可都有奉命,请神之类的,这一点由不得他不疑惑。

“如今说这些还是太远了。”

裴楚站在这处破败的村落之中,微微沉吟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还是该准备离开此地了。”

再度一跃如空中,朝着南面凤唐县所在的方向飞去。

司州事已了,北面雍州当比如今的司州更加惨烈,他有心走一趟再去看看,再就是他一直记得之前和荀浩思见面时,对方曾言,想知道大周朝廷如今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当往玉京走上一遭。

……

当日上三竿时,裴楚一路乘着绢云,回到凤唐县。

他在凤唐县的城墙刚一落下,忽然眉头就深深的皱了起来。

城内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已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反而哭嚎之声四起,到处是慌乱奔走的人群。

裴楚从城头一跃而下,入目所见,就见城内乱糟糟一片,到处是一片狼藉,比之那一日尸群围城更甚。

地面上到处是破裂的尸骸,还有各种僵直的尸体,有些他一眼能够认出来是感染了疫气,被人剁掉脑袋,有些则是身体抽长,四肢头部蜕变,已然向着怪异转化。

“我离开后,凤唐县昨夜又再次起了疫气,尸魔作乱。”

裴楚能够看出,由于那“佛魔”老僧烟消云散之后,这些尸魔也跟着一起寂灭。

可在彻底寂灭之前,对于凤唐县再次造成了不小的危害。

“裴真人回来了!”

忽然,街角之上,一个哭啼的妇人抱着一个孩童的尸体,抬头看到了裴楚,哭喊了起来。

“真人为何回来得如此之晚?”

在那妇人旁边,又有一个老汉垂泪不已。

“道长啊,你为和不早点回来啊!”

街道边缘,又有一个老妇人,放声恸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经历了连番大难,便是尸群围城那般险恶都活了下来,可如何能够想到,竟然在昨夜……

“素素?”

裴楚心中微颤,他此刻不问自知凤唐县发生了什么。

他离开凤唐县前,和方秋子、荀浩思等人已经大概将城内的情况扫了一遍,为防万一,裴楚还特地给予了陈素不少新画的符箓,让她继续清剿城内可能存在的尸魔。

只是,眼前所见,恐怕昨夜又掀起了一场尸鬼乱城。

裴楚脚下绢云自起,人飞腾到了空中,目光快速地扫过整座县城,很快锁定了一块区域,疾掠了过去。

城中县衙外不远的一大片空地上,此刻,上百具尸体堆叠在了一起。

有满脸血污的士卒和流民,沉默无言,正四处搜罗着,一具又一具地从各处抬出。

那些尸体里,多数都是老弱和妇孺,这些是此前城中遭遇尸群围城时,被聚集在一起的,可此刻,全都遭了祸害。

裴楚初略地计算了一番,城内死伤的人数约莫有上千。

比之此前的尸群围城所造成的伤亡,自然不算多,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骤然再次遭遇,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不言而喻。

裴楚从天空落下,看着一具具的尸体,无声长叹。

人力有穷尽,哪怕他此前已做了安排,可有些事依旧未能面面俱到。

他在尸群左近环顾了一圈,忽然注意到尸体前方的一个角落处,一个衣着碎裂头发蓬乱的身影双手抱膝,正蜷缩着身体。

轻轻走到了这个身影身旁,低低唤了一声:“素素!”

蜷缩着身体的小小身影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望向裴楚,露出了一张哭得双目通红的少女面庞。

“哥哥,你回来了!”

陈素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在了陈素怀中,身体猛然颤抖,放声大哭了起来,“哥哥,都怪我太过大意,我……我没能护住他们,哥哥,我没能护住他们……”

“没事的,这不怪你。”

裴楚轻轻拍了拍陈素的后背,声音放得平和。

这是裴楚记得陈素第二次哭泣,上一次还是在越州杨浦县他要独自离开时。

至于凤唐县再次掀起的疫乱,裴楚知道确实怪不得陈素,若要说责任,或许他还要更大一些。

若有人指责他,他也不会多分辨一句,只是有些事情,说不清。

归根结底,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对于生民百姓看得太过轻巧,轻巧到不如草芥。

陈素痛哭了一阵,良久才放开了裴楚,伸手摸了一把眼泪,抬头望着裴楚忽然问道:“哥哥,你是要离开司州了对么?”

裴楚微微愕然,随即点点头,轻叹道:“此间疫乱已平,我自要离开,去看看这方世界。况且,我心中有疑惑未解,之后还要去玉京走上一遭。”

走遍大周天下,看一看这方世界到底如何,这是裴楚曾经就和陈素说过的。

陈素倒退了一步,忽然低下头,似斟酌沉吟了一番,才忽又抬头看向裴楚道:“那哥哥,素素不能再陪你一起了。”

“嗯?”裴楚稍稍露出讶然。

陈素却自顾自扫视了一眼左右,看着忙碌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还有那许多或是沉默,或是哭泣的流民百姓,不自觉的就微微绷紧了身体。

半晌,才转而回望向裴楚,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坚定道:“哥哥,素素要留下来,我不想学法术了,我现在想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我还记得哥哥给我念过的那句诗,哥哥说那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写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很喜欢很喜欢的,我也想去做呢。”

裴楚再次默然,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陈素。

或许是“九牛神力”的作用,又或是一直练武,不知觉间,对方个头已然蹿高,差不多到了他下巴左右。

身姿挺拔,眉眼已然长开,双眸明亮有神,已再非昔日那个小姑娘。

望着此刻站在眼前的陈素,裴楚忽然笑了起来,“素素长大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春日

凤唐县外。

斜阳晚照,春光正好。

城外大片的农田不知何时已焕发生机,青色的秧苗在田间随微风轻轻摇摆,远近之内,影影绰绰的是许多忙碌的身影。

青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拖拉着木犁,翻种土地,妇女和老人在田间育苗插秧,有孩童赤着脚从田地飞奔雀跃,个个脸上都是久违的笑容。

暖暖的夕阳下,举目所望,一派好风景。

一处田垄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开阔整齐的田地,长长吐了口浊气。

他的肩膀由于拉犁,已经磨出了一些血痕,双脚也轻轻打着颤,可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却有种难以形容的不真实之感。

良久,少年似稍稍从疲劳中缓过劲来,伸手从田埂上拔了两根翠绿嫩芽的杂草,咬在口中,嚼了嚼,又随口吐掉,转而朝正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一个少女喊道:“贞姐,贞姐,这一片以后真就是我们的地了吗?”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听到少年的呼喊声,正在田间小心翼翼的育苗的一个少女直起身,同样舒了一口气。

少女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长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颊隐约沾了一点泥土,姿色不算绝佳,似乎由于劳作,还带着几分疲色,可眉眼亲和而坚韧,透着一股别样的美。

少女目光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田地,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在前面虚划了一下,轻声道:“小川,以后这里就都是我们的了,只要我们勤快些,到了秋日,地里就能长出金灿灿的粮食。”

说道最后,少女明亮的双眸里露出了由衷的希冀。

赵川目光顺着严贞望向远处,心中涌起一丝热流,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贞姐,这日子真好啊!”

若非经历过如此之多的人间困难,又哪里能明白,而今这片刻的安宁是何等的来之不易。

这一个月的时间,虽劳作不停,有各种事情,可却是赵川觉得过得最快意的日子。

没有了那种时时刻刻都命悬一线的压迫,反而能真正的感受着这大地和风中的草木气息。

“那贞姐,我们还要南下去越州吗?”

两人说话间,距离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同样气喘吁吁地瘫在了田埂上,头枕着嫩绿的青草,转头望向站在田间的严贞。

严贞转过头望向说话的少年,对方年龄比起赵川和王道平明显要小上几岁,连日的劳作明显看得出疲乏,顿时道:“小庄,你先歇一会儿。”

说完,又顿了顿,眼神变幻了一下,忽然看着这个叫做小庄的少年,还有一旁的赵川,问道:“小庄,小川,你们想去越州吗?去找张大叔。”

叫做小庄的少年一咕噜地坐起身,叫道:“贞姐去哪我就去哪。”

“我也不想去。”赵川摇摇头,“如今祸乱已去,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地了。”说着,少年目光之中又有了几分忧虑,“只是王道平说得也对,不过,我还是听贞姐的。”

他们这个曾经在无数尸鬼里艰难生存下来的小团体,为了今后的去向其实已经不止讨论过一次。

虽然大家都愿意听严贞的,继续留在司州,甚至包括王道平,可真正留在这里,现下虽分了田地,可心中依旧有些惴惴。

“王道平啊!”

严贞目光微微闪烁,轻轻走到田垄边上坐下,仿佛无声地吐了口气,微笑道,“那小子现在肯定在县衙里算账,不用劳累,这就是军师了!”

“哼,就是那小子仗着比我们多读点书,就不用来田里做事情了。”赵川故作忿忿地叫嚷了起来。

其他一些个少年少女一起附和:“一定要让他也来耕田。”

“对对,贞姐,可不能让他跑了。”

严贞看着身旁跟着自己好不容易从炼狱逃离出来的一众少年,微微昂起头,面容上露出了温婉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又夹杂着几分疑虑。

“这般刚刚有了一点盼头的生活,却不知能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够守住呢?”

……

“王道平,算错了,再拿回去算。”

凤唐县县衙内,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

坐在县衙偏堂上首一堆案牍中间,一个身穿红裳,年岁不大的少女,随手将一本册子,扔到了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几案前。

“这……这……”

几案后面,看着略有些羸弱的少年接着被扔到面前的账册,面露不解。

抬头望向偏堂中间的少女疑惑道,“陈……将军,我已经算了三遍,不能有错的。”

他自诩虽不比得一些县中的钱粮胥吏,可自小聪慧,在义军之中就看着父兄辈统筹军中和难民的生计,还是颇有心得。

但被应召来县衙帮衬,却是几次三番的被挑出了错漏。

偏堂上首的陈素头也不抬,或许是经历事情渐多,又因此前在凤唐县组织流民,操持了许多事物,年龄虽不大,可越来越干练。

听到王道平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从陵定郡核算的粮食少了一百零七十五石,齐安县县仓搬来的粮食米粟未分,州威县虽已毁,可新纳丁口几何,还有存粮几何,都未统计到,再去算一遍。”

“这,这也要统计?”

王道平微微张了张嘴,看着那头也不抬的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说年岁,恐怕他比这主事的少女还要大上一二岁,可对方才思敏捷,统筹计算,几乎一眼扫过去就能够得出结论。

他曾在义军里,父兄辈也有人做这些计算工作,可从来没有精细到这样的地步。

“自然是要的。”

陈素不断翻动着桌上的账册案牍,随口又应了一句:“我们有丁口多少人,每人吃多少粮食,务必要心中有数,如今才是春耕,还有三四月的时间,当务之急要收拢周边所有存粮和人口,撑到秋收。”

王道平稍稍顿了顿,只能点头应是道:“是将军,属下继续核算。”

哗哗的书页翻动声,嘶嘶的碾墨声,卷宗文档搬动的轻微声,还有不时有胥吏从内外堂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不断的响起。

许久。

陈素端坐在上首翻阅完了最后一份账册,蓦然站起身,旁边立刻有一位两名常备军的士卒上前,一个递给了她一把装潢不凡的横刀,一个站在身后给她系上宽大的大氅披风披风。

陈素也不看偏堂内左右正在忙碌的众人,只是在离开偏堂时,忽然扫了一眼,顿住了脚步。

悄然走到了堂下一角,从里面翻找出来了一截大红蜡烛,让两名常备军士卒悄然点上,使得县衙内的光线明亮了许多,这才迈步离开。

距离那次疫乱已经过去一个月,如今的凤唐县内,百废待兴,这县衙内外,统计钱粮和流民,安排田地,统筹管理,几乎人人都是连轴转。

在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与主簿季博才,以及参将王知等人早已逝去,如今整个凤唐县,唯陈素马首是瞻。

出了县衙,街道之上,已经颇为热闹,有不少从城外忙碌的身影回来,亦有一些店铺之类的开门揖客。

城内有将近三成的区域,在此前的大火焚烧之中成了废墟,可渐渐的这些时日也被人清理了出来,新来的流民和城中原来的流民再次开始建造了一些简单粗粝的房屋住所。

“以工代赈,不能让人闲下来。”

陈素在经过了这篇城门左近都是废墟的地区时,看着来回忙碌的人影,心中无声地默念了一句。

如今凤唐县有粮有人,遭受那次尸群围城虽逃亡死伤了不少人,可此前郎浦和留下的底子着实不错。

修缮房屋城池,城外堆积了大量之前积攒的材料,再加上有一定的粮食打底,让最初这些涌进来的灾难都能够有一碗饭吃,不至于饥寒起盗心。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县中的胥吏和衙役班底尚在。六房书吏虽然其中死了不少人,可正职副职还是有一些在,再招募识文断字如王道平这样的少年青年或者账房之类的,整个凤唐县才能够运转起来。

再加上凤唐县县中各地荒芜,前面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更好能够安置百姓。

陈素大刀阔斧地分田地,共耕耘,又使得一部分人心安定了下来。

如今凤唐县的人口将近有三万,其中大半是最近这半个月从各地涌来的难民。

此前,凤唐县的存粮虽多,但面对如此众多的难民涌入,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她以原来的凤唐县衙役和常备军为骨干,拣选青壮,或亲自带领或派人,从周遭遭遇祸害的区域里搜罗回来的钱粮物资。

如今凤唐县往北的司州北境,直至雍州境内,受到这大半年的尸魔祸害,十不存一。

她正好利用起这些空档的大量资源,招人开垦,养兵养民。

一路穿街过巷,陈素很快来到了城北最边角的一处宅院。

站在这宅院前,陈素又微微恍惚了一番,这里便是当日那尸鬼出现的所在,使得凤唐县再次受害。

只是如今,这处宅院被人经过了一番修缮,改成了一个简单的道院。

陈素迈步进入,就见到道院有数十人正在忙忙碌碌。

其中一个端坐在道院内间座位上的道人,鬓角斑白,看着四十许,正在画符。

旁边有年岁不大的孩童,从旁协助,见到那道人将符画完,恭恭敬敬地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手边的一个木箱里。

似看到那陈素走近了道院,那道人急忙起身,走到了陈素面前,稽首行礼:

“子谅见过师姐!”

陈素笑着摆摆手,望着中年道人道:“慕大哥,你年长于我,我又未曾真的拜哥哥为师,你唤我素素便可。”

慕子谅微微摇头,他虽如今年看着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可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

只是即便二十出头,依旧比陈素要大了六七岁,不过他却知道,正因如此,才不可有丝毫怠慢,以免影响对方好不容易积攒树立起来的威望,笑着问道:“师姐是来拿道符的么?”

陈素望了望这座小小的道院,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听到慕子谅的话,才接着轻轻点点头,“前番派人去梁古县,那里被一伙盗匪占据,我要趁着他们未曾壮大前,先行除去。”

“此是正当之理。”

慕子谅轻轻颔首,如今司州北境和雍州尸魔已除,各路盗匪、义军、流民很快就会再度出现,若不趁着这个空档,尽可能壮大自身,再往后想要安稳,可就不容易了。

伸手从旁边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道童手里,取过那个木盒,交到陈素手中,道:“其中避箭符和避火符各三十张,‘丹符式’十张,‘开天眼符’二十张。”

“多谢慕大哥。”

陈素将木盒接过,交给身边的一个跟着的常备军,红色的披风大氅甩动,转身再次离去。

慕子谅站在原地望着陈素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动,似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

对于陈素他心中是钦佩的,对方年龄比他小了不少,可心气却大,从到凤唐县开始,所作所为多少男儿都赶不上。

“师尊将我留在此地,我自当全力扶持。”

裴楚和陈素的关系,他如今多少已然知晓,不过又觉得有些说不明,但其实都无所谓。

“为苍生黎民计。”

慕子谅目光望向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眼里亮如星河,悠悠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回身买入道院之内,继续开始修持“三洞正法”。

陈素带着两名常备军士卒,离开了道院。

门外,又有两名常备军士卒牵着马,早已等在了那里。

陈素翻身上马,领着四名常备军士卒,一路疾驰,出了凤唐县县城,很快就来到了距离城外不远的一处偌大的营地。

这处营地是此前常备军所驻扎,近段时间又返修过几次,看着虽然粗陋,可其中人马却颇为剽悍。

在陈素进入军营之后,黄土踏实的校场内,将近两千的士卒早已站定。

校场的高台前,几个一身铁甲的将校昂然站立,见着陈素出现齐齐行礼。

这几个将校之中,当先一个是此前凤唐县防疫和后来抵御尸群围攻时,就一直跟在陈素身边的樊诏。

其人虽不过是个伍长,可却是军中老油条,所立功勋也是不少,只是犯错同样多,一直不得晋升。

另外一个则是原来常备军里的一个副将,为原来参将王知心腹,是个实诚人。

王知死后,他也未有太多想法,如今这世道,一人难活,在陈素被县令郎浦和和季博才暂代首领后,便一直唯陈素之命是从。

对方是女流之辈,年纪尚幼,可此前尸群围城,陈素不论是武功人望,还是身先士卒的诸多表现,都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至于其他两个领军的校尉,一个是来自百战余生的陵定郡,一个是来自于沦为流民的军中校尉。

成骁军在陵定郡郡城当时不过就三千人,尸魔围城后所剩下来不过只有数百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民夫。

这些人是裴楚离开前,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拢来的,陵定郡已破,司州北境几乎荒芜,干脆让其南下到了凤唐县。

再有部分就是最近这段时日从其他处前来投奔的流民,在尸魔肆虐时,许多人躲入深山老林,直至近端时日存粮告罄,加上尸魔肆虐渐渐平息,才逐渐冒了出来。

是以,军营之中的两千士卒,原本凤唐县的常备军占据了部分,然后陵定郡的成骁军和各地涌来的流民军卒又占了部分。

不过,人数虽然不多,但大抵犹豫此前尸群肆虐的缘故,各郡县乡镇十室十空,花费了一些力气收罗之后。大抵上来说,甲胄武器都还算齐全。

众人看着走上高台的陈素,在一众铁甲铮铮的军汉中间,对方少女身份,还有那一席大红衣袍,格外惹眼。

只是这些军卒里大多数在过去的这些天,已然见识过那小小身体却能轻而易举掀翻七八个顶尖壮汉的武艺,再加上对方手握钱粮,对于这位新任主将加县令多数已是服气。

即便有少数桀骜不驯之辈,在此时亦是不敢出言不逊多生事端,前些时日营寨外悬挂的脑袋可不止一颗。

“慈不掌兵。”

陈素站在高台上,眼见一双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丝毫没有半点波澜。

她已再非那个昔日懵懵懂懂、面对骤变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质女流。

不知觉间,身边已经有不少人成为她的拥趸。

这些人里,有些是慑于裴楚的神通术法,只是裴楚是得道高人,那一日围城时所施展的雷法手段,高高在上,许多人不敢攀附,渐渐聚拢到她的身边。

这也是陈素重整旗鼓后,能够掌控凤唐县内外的原因之一。

所有人皆知这位少女将主身后有一座巨大的靠山,术法通天,即便谁有些小心思,可不敢多生半点事端。

有些是因为她在凤唐县最危难时,身先士卒,受其感召,情愿追随。

还有部分,就是迫于她的武功和势力,又或是为了一口吃食。

期间种种人心,她已能洞若观火,也无所谓。

在越州时和老卒兰颇一路同行,就和她讲了一些行军统兵之法,虽然都是闲言碎语,可她聪慧过人,举一反三之下,已将这二千人收拾得服帖。

她想起裴楚曾偶然和她提及“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刀枪之内出政权”、“拳头大有道理”的话,心中明白,想要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就要有人。

“将军,两千凤唐军集结完毕,可以开拔!”

樊诏见陈素立在高台上,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冲着陈素语气铿锵喊道。

“选十名探子,发‘开天眼符’,头前打探。”

陈素轻轻一挥手,一旁跟随的士卒就将十张“开天眼符”拣选出来,交于十名探子。

这十人当场焚符调水饮下,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陈素望了一眼校场上两千跃跃欲试的成骁军,又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忽然一跃跳下高台,落在高台下的一匹健马上。

其他诸如樊诏等将校齐齐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马匹。

校场内,刀枪如林,铁甲铮然。

所有人都目光都落在了那一些红裳如血的娇小身影上。

陈素轻轻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横刀,扬手一挥,“凤塘军,出征!”

第二百五十三章 白骨

“一生辛劳为哪般,踏遍哟……那个……万水千山……有人求长生,有人逐逍遥,有人那个迷恋富贵,有人想要名流千古……

我个赶车郎,无依又无傍,只要啊……那个妹妹,妆台描眉为我哟,生儿育女为我哟……”

叮叮当当的一阵铜铃声在茫茫的山道上响起。

一辆马车踩踏着黄土,迎着风中铺面而来的芳草气息,不徐不缓地从远处驶近。

那马车装潢粗陋,一看就是市面上的跑货送人用的,且大概是因为跑了不短的路,染了许多风沙尘土。

唯有两匹拉车的马,看着虽不算雄健,却皮毛光亮,颇有精神。

两匹马脖子上都系着铜铃,随着马匹的行走,发出悦耳的铃铛声。

马车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手拉着缰绳,一边赶车,一边神色轻松地唱着一首山歌俚曲。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春日大地复苏,四野渐渐翠绿的道路间,一阵轻快的铃铛声和山歌声此起彼伏,颇有些悠闲的气息。

“小林哥,唱得一首好歌曲。”

在赶车的青年抒怀胸臆地唱了一阵,车厢之内,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个称赞的声音。

“客人过誉了。”

赶车的青年挠了挠头,“我这一人赶车送货得多了,时常无聊的紧,不知怎地就学会了唱这些小调。”

说着,青年又声音轻快地接着唱了下去,“……匆匆一世哟一坯黄土,忙碌一生哟白个辛苦,只愿那个得遇良人,能够结成连理,那个哟……默默欢喜……”

“哈哈哈……”

车厢内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出,“小林哥,你这是念上哪一家的姑娘?”

赶车的青年嘿嘿笑了笑,尽管知道车厢内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脸上依旧露出了几分羞赧和向往,“却是和我自小一起长大的一个邻家妹子,她待我极好,每次我出来赶车都会送我些吃食。我也常想着她,来回送人拉货,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

“小林哥好福气啊,行原路有良人等待,人生最值不过如此了。”车内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赶车的青年又摇头叹息了声:“可客人不知,如今这世道不安宁,路上多有毛贼盗匪,穿府过县颇不容易,这次若是不是客人是有度牒的出家人,嘿嘿,且不会亏了我,我也不太敢哩……”

“小林哥你倒是实诚。”

车厢内的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小林哥,你也过于谦虚,你一身好武艺,若换做早些年,怕也是能那个武秀才功名。”

“嘿——”赶车青年听到这里越发无奈,有些愤愤道,“这是家传的东西,可也不见得有多少用处,当初为了学这个,吃了好大罪过,甚至打熬身体还吃亏了家里。”

“这倒也是。”车厢内的声音轻轻附和了一句。

林进被勾起了话头,似心中久积了许多愤懑和不痛快,接着嚷道:“前些年家里也想让我入公门,做个捕快也是好的。可我爹死,我又没个门路,想去衙门做个白役也没人要。给人看家护院,又多是欺凌弱小的歹事,心中总不痛快,还不如这赶车行商来得快活。

“小林哥却是个有志气的。”车厢内称赞的声音再次说道。

林进继续笑着道:“嘿,可不敢当客人夸……哎呀……”

话正说到一半,忽然马车青年惊叫一声,猛然一拉缰绳,口中朝着两匹驽马喝道:“吁——”

两匹挽马被青年操练得纯熟,顿时齐齐顿住了脚步,只是马车行进的惯性依旧让起稍稍超前晃了晃。

“小林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马车突然停下,车厢内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出声问了一句。

林进皱了皱眉,伸手从座位下摸出了一把长刀,朝着身后的车厢沉声道:“客人,前面路被堵住了,你且在车上安坐,莫要下来,我去看看。”

“嗯?”车内之人微微讶异,却也就仅此而已,并未太过在意。

林进一跃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两匹拉车的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不算宽阔的山道中间,一颗一人合抱粗的大树倒在了道路中间,挡住了去路。

林进常年载货载人行走,见到这番场景,心中已然猜测到七八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疑惑,这条路其实不算偏僻,往常他也常有行走,倒还真未曾有遇见过有拦路之人。

只是他心中虽是警惕,却也不惧。他赶一人拉车跑货,依仗的就是自小打熬武艺,若是开武举,那个武秀才功名也不是难事,寻常盗匪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

更不用说这一次的“客人”,若无七分胆气,可没人敢让对方真的上车。

当即双手抱刀拱手喊道:“不知是哪路兄弟在此,兄弟林进,一个跑单帮的拉车汉,途经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就在林进走下马车之后,忽然道路两旁呼啦啦窜出了十几个衣着破烂的汉子,手里拿到刀枪棍棒之类的武器。

其中为首的是个面目粗豪的胖大汉子,一身白花花的皮肉上披着一件兽皮单衣,一见着林进,便瓮声瓮气地开口道:“你若给俺们方便,俺们就给你方便。”

“不知诸位想要怎么个方便?”

林进目光在这突然窜出来的众人身上环视一圈,最后又再度将目光落在了前面的那个面目粗豪的胖大汉子身上。

他看着年龄不大,平日里与人为善,可一身武艺不说,就单是一人跑单帮的这份胆量和世故,也丝毫不怯场。

“俺们遭了难,出来讨口吃食,也不为难人,若有钱财,钱财留下,若有货物,丰分润一半。”

那胖大的汉子说活不算咄咄逼人,可配合着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头,还有那副恶行恶相的模样,却凭空给人以一种狰狞之感。

林进蹙着眉再次打量了一眼这胖大的汉子,缓缓道:“我身上有三五两碎银,尽可给诸位买碗酒水,只是车上有客人,却不好惊扰。”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将一枚碎银扔到了那胖大汉子手里。

那胖大汉子接过碎银,掂了掂,眼睛微亮,只是将碎银递给了身旁的一人后,丝毫不为所动,冲着林进努了努嘴,露出一丝狞笑,“既然有钱,钱就都留下来,俺们还有一村人可供养活……”

只是胖大的汉子话还未说完,林进已猛然抽出钢刀一跃冲向了对方。

以一敌多,即便他自持武艺,可也不敢怠慢。

这等情况,最重要的就是先下手为强,只要拿下了匪首,其他众人到时自会散去。

“嘿嘿……”

那胖大的汉子见林进猛然暴起发难,粗豪的脸上亦是无半点惊色,反而大笑道,“来得好,你不愿给俺全部的家当,俺就来取。”

话音落下,锈迹斑斑的大斧迎上了钢刀,叮地一声,顿时爆发出一阵脆响。

林进猛地倒退了两步,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目光再度望向胖大汉子,脸色有了些许变化。

对方虽占了斧头分量的好处,可这力道着实不小,甚至比他还要高出一分。

林进不敢大意,大周昔年武风极盛,虽是没落,民间练武之人却是不少。

“哈哈哈……好小子,且再吃俺一斧子。”

那胖大的汉子见林进被逼退,大笑着举斧扑了上来。

他体型看着胖大,可动作却颇为轻盈,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挥舞起来,气势不凡,颇有章法。

林进被起狂猛的气势所慑,一时不敢正面相抗,只能避其锋芒,连连后退。

那胖大汉子却是越打越猛,口中呼啸连连,周遭又有许多小喽啰见他占了上风,连连鼓噪较好起来。

胖大汉子大笑着,一斧朝着林进当头劈去,口中大笑道:“哈哈哈,孩儿们,你们去那马车上,先将值钱的东西都给搬下来。”

一众看的正过瘾的喽啰顿时挥舞着武器,朝着马车冲了过去。

林进心中越发焦急起来,他虽然是赶车跑货,可其实多少带着几分走镖的性质,经历的事情不可谓少,可基本都能护住周全。

车上的客人聘他走这一遭,路程虽有些遥远,可酬金不菲,若是真伤在了这些贼匪手中,往后却是影响了名声。

且他向来重信义,即便车内的客人其实最初也说过,若有意外也不妨事,可他自诩好男子,既然接了这趟活,就想着定要妥善完成。

尤其是这位客人极为特殊,若真的……

林进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可惜的是,他虽见着那周围的喽啰哄闹起来,朝着马车涌去,他却被武艺与他相差仿佛的胖大汉子纠缠住,一时脱不了身。

那些个拿着刀枪棍棒的十多个贼人,转眼间已经冲到了马车前,其中有人第一时间就去牵马,又有两个面目可憎的喽啰,咧嘴怪笑着,冲到了马车后方,想要朝车厢内一探究竟。

其中一人双目凹陷,尖嘴猴腮的瘦小喽啰,怪笑着冲到了马车后方,刺啦一声,扯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是瘦小的喽啰朝里间一看,登时脸色煞白,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愣在了那里。

“小六,愣着作甚?”

跟着这瘦小喽啰后面,跟着赶到的一个拿着铁叉的汉子有些疑惑地喊道。

可当着拿着铁叉的汉子,走近之后,朝车内一看,一样僵硬在了那里。

只见车内,安然端坐着一个穿着华贵衣袍的身影,那身影颇为高大伟岸,头上还戴着一顶高冠,气度不凡。

可当这个身影缓缓转过身的时候,登时让人看清了其具体长相。

那华贵的衣袍下,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具阴森森的白骨尸骸。

白骨尸骸听到车外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望向掀开车帘的两人,骷髅头的眼眶里,两团蓝白鬼火,灼烧不定,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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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法天象地

平州。

浩茫的天平山连绵逶迤,雄壮不凡。

晨光熹微,春日里的草木正盛,放眼所见群峦叠嶂,绿荫成翠。

一处山峰绝顶,微风自南吹拂而过,草木摇曳,簌簌有声。

山峰上的一块青石上,此刻正有一个人影面朝东面,盘膝而坐。

那人影双目微闭,宛如一方磐石,阳光洒落在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

良久。

那人影才缓缓睁开眼,从青石之上站起身,无声地吐了一口浊气。一身道袍在山风吹拂下发出飒飒之音。

“取‘太阳炁’,成‘太阳灵符’遇将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有这门术法在,往后行走天下倒是真能以医者之名。”

裴楚轻轻捻了捻手指,隐约间一抹亮光闪烁,仿若白日星辰。

随着裴楚随意地轻轻挥洒,这抹亮光又慢慢消散无形。

他从日出前就端坐在此地,修炼的自然是在宁州和司州时无字书里显现的道术“金液炼形”。

这门道术并无杀伤,但与取天罡炁法类似,取的乃是“太阳炁”为己用,成‘太阳灵符’后,可作为治病救人使用。

且“金液炼形”这门道术又是“太山压顶”这门攻击性法门的前置,炼制的是“太山符式”,需要开坛做法,供奉时新果蔬。

书符念咒百遍,香烟不断,取太阳炁七口,吹入符箓。以后若用时,左手结山字印诀,右手捏卯纹丁罡密咒,符出如万钧山岳压顶,不可动弹。

裴楚离开司州如今已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路往西面行走,进入到了大周最为核心的区域平洲和玉京所在的中州。

进入到了平洲之后,裴楚能够看到此间的民风,比起在宁州和司州,明显要好处不少。

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再是那种荒凉凋敝,虽算不得各地都富庶,可至少已比起他曾经在越州还要好处不少。

平洲地处中原,除了了裴楚此刻所在的这条连绵的天平山山脉外,多数地区都是平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民间的百姓虽也辛苦,但到底还能够维持生计,不少乡村还颇有几分鸡犬之声相闻的悠然之景。

这一个月时间里,裴楚见识了诸多平洲的人文风貌,又经常寻常偏僻地区,习练术法。

一路上,他将诸多法门先后一一重新习练,尤其是新得的“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和“画地成海”几门道术,日夜修炼不辍。

白天取‘太阳炁’炼制太阳符式,夜晚取“太阴炁”炼制太阴符式,再然后修炼“太山压顶”,和祭炼“画地成海”这门炼器的道术。

“太山压顶”这门术法还好说一些,术法的威力,一个是看他取的“太阳炁”强弱,一个就是看到道行法力的强弱。

在他法力修为渐高之后,无字书显现的道术威力也越来越强,尤其《三洞正法》迈入小乘洞神境界之后,往昔许多不过是寻常的术法,如今施展出来威力也极为可观。

至于“画地成海”这门道术,本质上其实是炼器,祭炼一门具备神效的桐木板,配合着咒法使用。

裴楚目前依旧还在祭炼阶段,倒没办法真正施展出来,知晓这门术法具体的威力如何。

他在司州时,忙碌于医治灾民,后面又为疫乱之事奔走,一直无法腾出时间修习,这番往平洲和中州,他也不用“绢云乘足”之法,只是一路行走,见见生民百态,随便一路修行。

“这几门道术倒是都入了门,不过在除去‘佛魔’之后,无字书又显现了一门术法,嗯,或许称之为神通更为合适。”

裴楚站在山顶,迎着朝阳清风,从怀中将那本“无字书”拿了出来,翻到了最新一页。

只见纸页最右侧竖体写着四个大字——法天象地。

“叉知会合东西路,切在冲和上下田,盖人之一身,法天象地,首即天也,腹即地也,但潜神内守而勿忘勿助,调匀息而勿纵勿拘,自然一阖一辟,一察一受与天地施化之道无异……”

这门神通,与之之前裴楚从无字书中习练的术法相比,不论是文意还是实修,都晦涩许多。

不少处写的拗口怪异,又借用诸多道理,若非裴楚修持《三洞正法》到了小乘洞神之境,“天罡五雷法”到了中乘雷法,对于道术玄妙理解渐深,恐怕一时之间拿到手也是如坠雾里。

这“法天象地”是一门变化之法,借用的是天地之力,可以顷刻间,让人化作千丈万张高,宛如孤高绝峰,又似擎天之柱。

这不是虚化的幻术,而是有形有质的实在身躯,且变得巨大之后,身体面貌会渐渐变得怪异,青面獠牙,朱红头发,宛如一尊魔神。

莫要说寻常的刀剑火烧,就是一些神通术法,绝世神兵,都很难伤害其分毫。

“只是这门‘法天象地’的神通,我想要修成一化身就是千万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裴楚心中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法天象地”的神通虽是强大,在裴楚看来甚至比“天罡五雷法”还高出一筹,可修炼起来却极为不易。

“天罡五雷法”是雷法,有内炼外炼,可召制风雷,但依然未曾脱离法术一途,修行过程也是由易到难,过程清晰。

而“法天象地”几乎一上来就对于修炼者有不低的要求,按裴楚的推算,若非他已迈入小乘洞神之境界,三十六处穴窍玄关打通,这等神通他即便拿到手也只能干瞪眼。

就算是如今,他这月余时间,不时翻阅,将修行法门记忆在心默念理解,又尽可能抽时间习练,可也不过是初窥门径。

这门神通着实深奥玄奇,以他现在的法力,在使用其他道法时,如呼风唤雨,法成时,风雨骤至,能够覆盖数个郡县。又或是雷法,驾驭风雷,电光如虹,连绵不绝,五雷齐发甚至有山崩地裂之势。

可这三十六处玄关穴窍的发力,用来施展“法天象地”这门神通,他不过是能够化身一二丈而已,距离那等动辄及是千丈万丈宛如神魔,差了不知多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裴楚望着远处红日渐渐悬于半空,低低自语了一句。

得到了一门如此强大的神通术法,心头总是多有喜悦的,哪怕这门神通如今还处于最初级的阶段。

裴楚一时也不着急,道法修炼讲求水到渠成,非苦熬苦功,更在于心境。他相信随着他在《三洞正法》上进入到中乘境界,打通越来越多的玄关穴窍,往后“法天象地”的威力肯定会越来越强。

“救命,可有人来救救我家公子啊……”

正当裴楚在绝顶上细细翻阅着手头的无字书时,忽而耳朵微动,隐隐听到风中传来了一声呼喊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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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救人

“附近有人?”

裴楚侧头倾听了一阵,又抬眼朝远处扫视了一番。

那呼喊之声断断续续,若非如今他耳聪目明,几乎就将这呼喊之声当做清风细语,错了开去。

不过裴楚大致判断,既然他能够听得清晰,想来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不会太远。

他此刻所在的这座山顶,孤峰断绝,若无飞腾纵跃之术,常人难至。

不过距离山脚之下的一条山道,也不算远,只是时近春夏之交,草木繁盛,被葱葱郁郁的林荫所挡,无法一眼窥见。

“荒野山间,既然有人求救,总要去看看。”

裴楚心下一动,将无字书合上收起,又低头伸手将青石旁的却邪剑负在背上。

他一路多有遇到不平事,山匪贼寇之类的自不必说,随手就除了去,遇上一些棘手点的,涉及鬼魅阴邪,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将却邪剑插回身后,他又低头从青石板上,再次捡起一块桐木板。

那桐木板长四寸七分,宽二寸,木板隐隐为黄褐,脉络纹身清晰,隐隐透着几分水润光泽。

这是裴楚修习“画地成海”道术所用之法器,此前已经用黄绢书水字包裹,埋在土中十日,他如今取出后,正在日夜祭炼。所欠缺者,不过是天罡炁书符和念咒。

裴楚最近这段时日,主要在采“太阳炁”和“太阴炁”,还有就是习练“法天象地”这门新得的神通,倒没有抽时间进行取“天罡炁”,是以,稍稍耽搁了一些。

裴楚将桐木板插在腰间,对准了那若有若无呼救声所传来的方向,脚下绢云自起,飞掠而下。

山间草木茂密,裴楚行于半空,稍稍找寻了一方,终于在山道边缘的一处小溪畔,见着了呼救之人。

却是一个青衣小帽书童打扮的少年,正在溪边抱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泪眼婆娑哭喊不已。

未免惊吓到人,裴楚并未直接现身,而是在距离稍远一些的一棵大树旁落下,然后故作脚步沉重声,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青衣小帽的书童,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急忙朝裴楚所在的方向看去。

望见朝他走来的是一个年轻的道人,惊慌的面容上浮现起一抹希冀之色,急忙大声喊道:“道长,道长救命,道长快来救救我家公子!”

“这位小兄弟,不知是出了何事?”

裴楚走到两人身前不远,看着那书童惊慌的模样,出声问道。

“公子,公子……”青衣小帽的书童双目通红,口齿发颤,似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家公子方才突然晕倒了,我如何都叫不醒他。”

“小兄弟,不用慌!”

裴楚走到这名书童身边,微微蹲下身,低头查探起了那名书生打扮的青年。

书生身上的衣服材质也是不俗,看得出家境背景应当颇为优越。看年纪,这书生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五官周正,只是面色透着一股没有血色的惨白,嘴唇更是隐隐带着青紫之色。

裴楚伸手探了探书生鼻息,只觉对方气息若有若无,身体肌肉皮肤已然有了僵硬之色。

尽管还未死去,可对于很多医道高手而言,应当也算是生机断绝的将死之人。

“是突然晕倒的么?”裴楚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在他“目知鬼神”的道术之中,隐隐能够看到青年书生胸腹里,似乎有一团阴冷的气息盘踞,他虽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但大概也猜测得出,当是这股阴寒气息作祟。

“是是,清晨起来,我家公子说昨夜好生疲乏,然后……道长,道长……”

那书童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望着裴楚连忙询问道,“我家公子,他,他……”

此刻,他已然是六神无主进退失据,也顾不得为何会在这荒野之地突然遇见一个过路的道人,如今他便是仿若溺水之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不愿意错过。

“无妨”

裴楚摆了摆手,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色的道符,那符一取出,青衣书童眼睛就有些发直。

只见那符看着虽是黄纸所制,符上的篆文似也如普通朱砂,可隐隐有一股淡金色的光晕流转,一眼望之就知晓不是凡物。

书童看着裴楚的目光越发热切,隐隐将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这萍水相逢的道人身上。

这方世界,朝堂为儒门,但江湖市井里,多有道门治病救人,行侠仗义的之说。

以往他之说未曾遇见,却不想今次被他撞见,心中激动难以言喻。

“也算是你们的运气。”

裴楚也不理会那书童异样的目光,只是轻笑一声,他一路采取“太阳炁”有多有少,并不算多少顺利,少有的几次成功后,在路上“太阳灵符”也用了。

今早刚在那天平山孤峰绝顶采集成功,得了三张“太阳灵符”,这还没藏热乎,就派上了用场。

“去取一点水来。”

裴楚朝书童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小溪。

书童先是愣了下,随即赶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碗。

裴楚看着对方的动作,隐约能够从那包袱里看到不少金银之物,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那青衣书童拿出了瓷碗,急急忙忙就走到了小溪边,舀了小半碗水,拿到裴楚面前。

裴楚接过瓷碗,看了一眼瓷碗里的水色,倒也不担心其间有污秽之物,右手夹着“太阳符式”,无声默念一句,顿时那道“太阳符式”在裴楚手中忽然烧起。、

燃烧的火光里,隐约又一阵清脆的暴鸣,又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一旁的书童一时都微微有些目眩神迷。

裴楚随手将燃烧的“太阳符式”扔进书中,片刻间就化作小半碗透着金色的符水,指了指躺着地上面无血色的青年,“将你家公子扶起。”

“哎哎。”

书童似一下惊醒过来,急忙将书生扶起。

裴楚将一碗透着金色的符水,灌入到了这青年口中,几乎转眼之间,青年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登时也变得平缓悠长起来,方才还无半点血色的面容,也变得红润。

“好了,让你家公子堂下休息一阵,不用多久就回苏醒过来。”

裴楚看着青年的变化,心中打定,冲着旁边的书童说道。

这“太阳符式”他此前只用过一两次,不过当时只是有人是重病缠身,他用“太阳符式”有效,但这青年在片刻前,除了最后一口气外,那是真的身体都开始冷了下去。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书童眼泪未干的脸上迸射出欣喜之色,小心翼翼地将青年书生放倒在地上,急忙冲着裴楚磕头感谢起来。

裴楚抬手卷起一阵清风,将书童搀扶起,不顾书童满眼惊诧的目光,淡淡说道:“小兄弟,且与我说说,具体是发生了何事?”

这少年年岁不大,看上去也不见得如何聪慧有主见,可在这荒山野岭,伺候的主人家骤然发病,几乎濒死,并未离去,反而哭嚎呼救,也算忠义。

“是这样的。”

青衣书童站起身后,听到裴楚的问话,顾不得惊讶那被风托起的举动,连忙说道,“我和我家公子,此番是前往长镇郡,等在长镇郡城和公子的同窗友人汇合后,再前往玉京赶考。”

“原来是个举子。”裴楚轻轻颔首。

大周如今武科举虽是不兴,可文科举三年一届,却一直未曾断绝。

春闱举行的时间是在年初的二月,平州距离玉京所在的中州不算路远,但对于参加会试的诸多举子而言,这个时候出发却谈不上太早。

一者到了玉京还要寻找住处,适应环境;二者,投诗文,交友,参加各种活动,等等也绝对不少。

就裴楚风闻而来的,许多举子为了会试科考,常常都是提前一二年就前往玉京,甚至有些上一届落榜的,干脆不回乡,直接在玉京住下,等待下一届科考开启。

至于说一个书童和书生独自赶路,裴楚倒也没有太过觉得奇怪。

他方才查探那书生脉搏的时候,已然发觉对方并不文弱,四肢修长强健,似乎修炼过武艺。在青衣书童所带的行囊里,还有一把看着并不像是完全用来装潢的长剑。

敢带着一个书童就跨越州府行走,可想而知,这位书生对于自身还是颇为自信。

这方世界,裴楚在司州见过荀浩思那等儒家文士,能借助龙虎气施展神通术法,自认这方世界的书生,整体而言,不是那等孱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弱之人。

且入了平洲之后,作为大周核心的几个州郡,整体而言,治安还算可以。

虽路上不乏有贼匪,但比起其他州郡的混乱,已经算是好得多了。

青衣书童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昨日我和公子两人错过了宿头,便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废弃的老宅休息。那老宅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我和公子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我不像公子身体强健,早早就睡下了,公子还挑灯夜读。等我天明时醒来,就发现公子昏昏沉沉的,仿若大病一场。

我问公子发生了何事,公子也不言语。等我两人离了那处大宅,往日行走如风的公子,一路就步履迟缓,到了这路上,还晕了过去。这荒山野岭的,公子骤然晕倒,我人小力弱,又抬他不动。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公遇着道长……”

说到这里,青衣书童脸上再次露出了后怕之色,又要冲着裴楚作揖行礼。

裴楚随手冲着书童摆了摆,眼里隐隐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转身望向苍莽的山岳,低声呢喃了一句,“距离不远的一处老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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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荒山孤宅

夕阳垂下山腰,暮霭渐起。

西面的天空几许云霞形状变幻,大片落日余晖挥洒在山间草木上,宛如镀了一层艳艳的红色。

哗啦啦的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一个看着书生打扮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穿过了翠绿的山野之间。

那青年身上的书生衣着并不显得太合身,似乎微微有些紧巴,且眉宇之间的气质也比寻常书生要来得凌厉。

书生拨开了林间葱郁的树枝杂草,远远便见着了一处掩映在深山之中的老旧宅院。

走近了一些,可见这处宅院颇为广大,只是外间院墙已经坍塌大半,内里蒿草茂密,到处是断壁残垣,显然破败已久。

“看样子这宅院,应该是昔年大周灭佛之后,有人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方才改成的住宅。”

站在这处宅院外,书生背着偌大的行囊,略略打量了一眼宅院周围的布局。

这处宅院占地广大,南北开合,极为大气,其中布局来说,颇有些像是他所知道的寺院。

只是从还残存的房舍砖墙来看,倒是看不出什么佛门寺院的痕迹。

这其实也正常,大周灭佛已过二百年,焚寺杀僧,不知多少寺庙被人捣毁拆除,要么荒废破败,要么被一些大户勋贵,改成了别院住处。

这处庭院便是如此,虽有些偏僻幽深,但其实位置着实不错。

虽处于半山腰,可视野开阔,上可往天平山山顶绝峰险境,下可望山脚官道,往来客商行人,些许动静都能够看得清晰。

“多少楼台烟雨中。”

青年书生站在这座宅院前,低声感慨了一句。

虽不知这处宅院的前主人如何,但破败至此依旧无人修缮,不用想都知道是废弃了。

抬脚走进这座宅院,里面前后是三进的房屋,多处已经坍塌,从一些雕梁画栋,依稀能看出过往的富贵气象。

在这么一座深山之中,修建如此一座宅院,想来花费的力气不会小。

青年书生也没有深究这些的意思,他来此也并非为了这个,而是在这座宅院内来回找寻了一番,很快就在宅院的最里进的院落,找到了一间稍稍拾掇过的房屋。

房屋一侧是一面颇为开阔的墙壁,墙壁上并无多少纹饰,只是不知为何,相比起其他处的破败,这面墙壁保存格外完好,甚至给人以一种,和周遭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感觉。

“是这里了!”

站在这面白色的墙壁前,青年书生微微驻足了一阵,眼中隐约有了几分玩味的意思,随后转过身,收拾起房间内的桌子和床榻。

大抵是昨日有人住过,虽然简陋,但一些地方还算干净。

青年书生看着像是风餐露宿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在屋外的小院捡了一些屋舍破旧的木板之类,草草的在外升了一个火堆。

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些干粮和水,还有瓷碗和小锅之类的器具,正房间外自顾自地生起火来,架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未几,灶台上的锅炉水汽蒸腾,青年书生随意地煮了一点吃食,蹲坐在房间门前吃了起来。

扒拉了几口瓷碗之中的吃食,还不时砸吧着嘴,摇头晃脑道: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也叩门,快哉快哉……”

在这深山孤宅之中,青年书生举止从容挥洒,看着既落魄又颇有几分自得。

等到一顿简单的吃食草草完结,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去,山野之间不时有虫鸣鸟叫声响起,远处甚至偶尔能隐隐听到虎狼咆哮之声。

书生看着四野寂寂,微微缩了缩脖子,很快收拾完了炊具,转回到房间之中。

先是从行囊里取出了一小截蜡烛点燃,然后将房门紧闭。

跟着又简单地铺设了一下床铺,然后在房间的桌旁坐下,从行囊里翻找出了一本书籍,借着桌上的烛火,默默翻阅了起来。

四野俱静,唯有房间内沙沙翻阅书籍文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书生似看书渐渐疲乏,在桌前打起了瞌睡。

窗外忽而有风起,透过房间破漏的窗户钻了进来,吹得桌上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摇曳不定。

咔咔——

咔咔——

僻陋的房间内,忽然有一阵细微的声音诡异地响起。

那打着瞌睡的书生似乎被这声响惊醒,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突然,他将目光落在了房间一侧那面光洁的墙壁上。

只见那白墙上,似乎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整面平整的墙壁,忽然变得有些鼓起,又有些凹陷了进去,仿佛坚硬的墙面突然变得绵软了。

在墙壁中间,隐隐有两点微光亮起。

那咔咔之声,正是墙面白灰碎裂簌簌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那墙面上的两点微光越来越亮,已经超过了桌前摇曳不定的烛火,成了两团明亮的光源,照得整个房间一片通明。

“呵,终于来了!”

书生见此情形,非但没有露出惊恐之色,反而嘴角带笑,似乎颇为期待一般。

紧接着,在那两团亮起宛如火炬的光源边缘,渐渐浮现出了凹凸起伏的轮廓,几乎将整面墙体完全占据。

随着两团光源越来越亮,那墙面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却是一张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巨大面孔,雪白一片,两团光源是其眼中的光亮。

那面孔巨大的嘴巴张开,白色的轮廓里隐约可见手掌一般宽大的牙齿,面目亦极为狰狞。

“我正要读书,可惜烛火将近,你这鬼怪来得正好。”

书生大笑着,伸手就朝着那墙面上的巨大面孔抓了过去。

那白色面孔见青年伸手抓来,面孔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神色,几乎在书生手指碰到白色的面孔上时,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阴寒白色气息,就顺着书生的手臂蜿蜒了上去。

那白色面孔长大的嘴里,隐约有一滴滴白色的液体从上颚落下,从口中溢出,宛如口水。

“这点阴气,可奈何不得我!”

书生看着那阴气一点一点侵蚀着手臂,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反而猛然目光一凛,手臂用力,生生抓住了那张巨大的白面孔的脸颊颧骨位置,用力朝外扯了一把。

刺啦啦的一阵剧烈的响动声瞬间响起。

正面白色的墙壁似乎都晃动了起来,那白色的面孔则瞬间诡异地扭曲了起来,宛如火炬的双眼光芒大盛,嘴巴开阖,发出“嘎嘎”的怪叫声,仿佛在挣扎咆哮。

可任它那如何怪叫扭曲,丝毫无一点用处。

整张脸被那书生直接撤了出来,露出了一个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巨大脑袋。

砰地一声。

跟着那巨大的脑袋砸在了地上,在那大脑袋身后,则长着一个肉红色有手有脚的身躯。

只是相比起那白色的硕大脑袋,那身躯却小得惊人,如孩童一般,被书生从墙面里拽了出来一个,白色的大脑袋砸在地上,细小的身躯只能在后面手舞足蹈,根本无法支撑。

书生看着面前这白色的大头怪物,轻笑一声,“鬼魅妖物我见了不少,这般怪异,我倒是第一次见。”

说着,抬脚踹向了怪物的硕大脑袋,这大头怪物顿时连着身躯转了两圈,再次发出了“嘎嘎”的怪叫声,只是在怪叫声之后,忽然又有生涩如酸木板摩擦一般的声音响起:“莫……莫要伤我……”

“还会说话?”

书生似有些讶异,随即笑了笑,“看来是个有来历的,可胆敢在此,吸食过往行人精气,留不得你……”

“饶……饶命……”

生涩的声音再度响起,硕大的白色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一张面孔恰好望向书生方向,眼中的亮光明灭不定,口中连连呼喊道,“我……我是镇……王……世子,困在此处……”

“嗯?”

书生眉头微挑,似有些没太听清那怪物生涩的声音,所说的内容。

可就在这时,那怪物忽然硕大的白色脑袋在地面一颤,整个极度不协调的身体弹跳了起来,似乎就要朝着那面它方才出现的墙壁逃去。

咔嚓一声,不等这白色大脑袋的怪物逃离,一道符纸从书生手中飞起,贴在了怪物的脑袋上。

轰!

瞬间,这处破败的房间内,似有一阵低低的雷鸣之音响起。

白色大脑袋的怪物猛然怪叫一声,身体骤然抽搐颤,随即化作了一片焦黑,寸寸碎裂开,成了灰烬。

那书生随意地走到了房间门前,打开了房门,继而外间有一阵清风涌入,将那怪物所化的焦黑灰烬旋绕,吹了一个干干净净。

“这天下尽是妖魔邪魅啊!”书生站在房门前无声地吐了口气。

书生自然不是别人,而是裴楚乔装的。

他在白日救治了那濒死的青年书生后,从那书童手里借了一身衣物,乔装到了这处荒山孤宅。

站在门前伫立了片刻,裴楚回头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尤其是那面方才白色大脑袋怪物出现的墙壁,细细端详了一阵,又用手轻轻敲了敲,似乎未曾发现什么端倪。

这才将带着的行囊收拾了起来,走出房门,一跃腾空,朝山下而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同行

山脚下的官道旁。

一团篝火哔啵烧灼,一个青年书生和一个青衣书童正围篝火边烤火。

虽是春夏之交,可荒山之上夜间风寒,

忽然,四周有簌簌声传来。

那青年书生猛然一跃而起,抽出了腰间的一把长剑,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

荒山野岭,周遭不说有歹人,就是野兽出没,也要多加小心。

不过,当青年书生看清了来人之后,握着剑的手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

从黑黢黢的茂密树林之中,慢慢钻出来的一个人影,一身书生模样的打扮,手里随意地拎着一个硕大的行囊。

在书生一旁站着的青衣书童,听到有动静,本有些惴惴不安,这时看到了那人影的打扮,一下惊喜地站了起来,冲着那走进的人影喊道:“是裴道长回来了!”

“丁丘见过道长!”

那青年书生将手中的剑折回,冲着从密林里走出到了官道旁的裴楚作揖行礼,接着又抬头望向裴楚,眼里流露出了期待之色,“道长此行可还顺利?”

“已经除去。”

裴楚走到篝火旁,随手将带着的那个行囊放下,笑了笑,“只是不知是什么怪,占据了那处孤宅,吞噬吸纳过往的行人精气。”

“多谢道长替丁某报仇。”

唤作丁丘的青年书生闻言大喜,急忙上前又再度行礼,“道长救命之恩尚且未能报答万一,又得道长为我除魔降怪,在下……在下着实感激不尽。”

“随手为之,书生不必客气!”

裴楚随意地摆了摆手,并没有太将救人和除魔之事放在心中。

这一路斩杀的妖魔鬼魅精怪之流不知凡几,那孤宅之中区区一个精怪之流,完全没有太过在意。

他身上的衣物和所携带的行囊,都是他的,而之所以要这般变幻装束,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裴楚担心自身一家道装,如果真的持剑进入那孤宅里,一些精怪之流不会显形。

这些山精水怪,多有天赋神通,或是遁地或是潜水,又或者其他古怪的能力,若要隐藏起来,即便以裴楚之能一时片刻也无法找寻得出来。

“道长真风采也!”

丁秋见裴楚说得云淡风轻,又不由出声轻赞,“在家读书时,昔年常听闻又得道高人,犹如神龙,想来便是道长这般。”

他昨夜和书童两人错过宿头,在那孤宅里过了一夜,不想夜间书童睡去后,他正在看书,迷迷糊糊见就见着一张面孔从墙面里浮现了出来。

他当时惊骇交加,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家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后只觉得周身冰凉,后面就昏睡了过去,再无半点意识。

到了清晨醒来,当时尚只是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可和书童走了不远,突然一下就再度昏厥了过去。

醒来之后,裴楚所言,他方才知晓是自家精气神在昨夜已然被那怪掏空,残留的一口气强撑着离开了那宅院,可到了路上就再无以为继。

那藏于孤宅之中的人面怪,说来也是狡诈,明明可以将它当场吸干,可却偏偏留了一口气。甚至连他随行的书童,都未曾遭害。

等丁秋从那孤宅离去后方才爆发,这般的作用便是为了免得将那孤宅的凶名传扬出去,以使得其他生人不敢去,又或者引来一些有手段的人物,除魔降妖。

只是不想丁秋在清晨骤然犯病,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却不料正好遇上了行经此地的裴楚,听到了他书童的哭喊呼救声。

在裴楚给予的“太阳炁符”的神效之下,丁秋非但从命悬一线之中再度活了过来。

他身体本就强健,又通晓几分剑术,不然也不敢带着一个书童,孤身穿县过府。

苏醒过来后,他自觉精神气力都胜过往昔,全身暖洋洋的,即便夜间单衣也丝毫不觉寒冷。

丁秋并非不识好歹,反而颇有几分侠客气度,自知着是得了裴楚所赠予的好处,心中更是愿意亲近。

裴楚盘膝坐在篝火前,看了看丁秋,又朝那叫做丁三的书童望了一眼,笑着问道:“二位不知接下来是要前往玉京?”

“正是。”

丁秋在裴楚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伸手拨弄了一下篝火里的火光,“在下今次是前往平洲郡府安平城汇合友人,然后结伴在一起前往玉京。”

说着,丁秋顿了顿,又侧头望向裴楚道,“不知道长是要前往何方?”

裴楚目光幽幽地望了一眼篝火远处的黑暗夜幕,轻轻笑道:“我自也是前往玉京,大周风华,其他州郡都不可见,当前往玉京瞻仰一二。”

“那真是好极了。”

丁秋拊掌一笑,朝着裴楚请求道,“道长既然也是前往玉京,不如与我同行如何?我家在州府安平城小有资财,再加上又有不少同窗好友,当让在下向道长聊表谢意。”

“嗯?”裴楚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丁秋的情况他此前已经从他书童丁三那里了解了一些,对方是平州平远县人士,在大周元靖三年中举,因中举之后自感学业不足,元靖四年并未参加会试。

反而在家中刻苦攻读,其人家境不算富贵,但也算殷实,除了文科之外,也颇有几分任侠意气,学过剑术,能抵得寻常三五人。

此次从平远县出来,前往州府安平城,是为了汇合一帮同窗,一齐前往玉京参加会试。

之所以徒步而不乘坐车马,不过是丁秋的书生气发作,想行走看一看人文风貌,反正也就平远县到安平城的这几百里路而已。

今年是元靖六年,明年是元靖七年,恰好又是新一届大比,在家中读书三年的丁秋,已然做足了准备,想要此次参加会试,求一个进士出身。

“不知道长是何心意,可能让丁秋略表感激之情?”

丁秋看着裴楚的笑容,神色不变,只是眼里多少有些担心。

这方世界儒门在朝堂,统御天下,只是读书人虽知晓一些儒门神通,大周气运之类的,但到底还未到达那等层次,多少有些云里雾里。

而道门在江湖山野,虽时常避世不出,但二百多年下来,道门九宗下山行走的道人依旧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再加上近些年,世道不靖,朝廷的镇魔和禁妖二司,多已召回玉京,民间各种鬼魅妖邪频出,对于能伏魔降妖的道家高人,多有礼遇。

平州到玉京的中州的路途虽是不算太远,但一千多里总还是有的,若有裴楚这样一位懂得术法除魔的高人随行,无疑是一个保障。

且丁秋也是发自心底的想要向裴楚感谢一番救命之恩,这一路上总多少还可以亲近一些。

“左右也是同去玉京,那便同路。”

裴楚见对方说得诚恳,也自无不可,轻轻点头。

他要去玉京,看看这方世界的大周王朝核心所在到底是怎么一番风貌,这天下数州已经混乱不堪,这大周朝又为何袖手旁观,不但不管,反而将有实力的如禁妖司和镇魔司都撤走了。

其中缘由,若不亲自走一遭,终究是萦绕在裴楚心中的一个疑问。

“哈哈……道长若与我们同路,那边好了!”

这边裴楚答允下来,丁秋还只是心中喜悦,他那书童丁三却是雀跃地叫嚷了起来。

相比较起丁秋心中还有诸多计较,他一个书童想得就要简单许多,有这么一位身具神通法力的道人在,至少那些昔日被人哪来吓唬的鬼魅之事,至少是不用担心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安平城

安平城。

平州州府所在。

城门前,人流往来如织,商贩行人络绎不绝。

平州已经位于此时大周朝的核心地带,毗邻中州,吏治虽然不敢说清明,但不论是市井小民还是城外的佃户农夫,日子大抵都还能过得下去。

这一日,安平城外二三里的官道处,走来了无车无马的三人,面上皆是风尘仆仆之色。

走在前面的一个青衣书童,看着不远处已然在望的安平城,略显得疲乏的面孔上骤然浮出了兴奋之色,大声叫嚷了起来:“公子,裴……公子,安平城,安平城到了!”

“哈哈……”

丁丘瞥了一眼远处浮现出了轮廓的偌大城池,笑着伸手拍了拍那青衣书童的肩膀,“你这一路跟着我算是吃了不少苦头了。”

青衣书童面露腼腆,连忙摇摇头,“丁三算不得辛苦的,倒是公子你……”

“不辛苦么?”丁丘脸上露出几分促狭之色,“那要是等我落榜回乡,你便也与我一起走会平远县如何?”

“啊?”丁三两道眉毛皱成了八字,露出了一丝苦色,随即又急忙说道,“公子不可乱说,今次你定然是能够金榜题名,可不敢说这等丧气话。”

“哈哈哈……”丁丘哂然一笑,脸上颇有几分自傲道,“我延期三年去玉京科考,自诩做了充足的准备,若真不得中,此为天意,又什么说不得的。”

说着,丁丘又转身望向旁边一个穿着青衫,看着似也如书生一般的年轻人道,“裴兄,你觉得我说得可对否?”

“丁兄心性,甚为洒脱。”那书生目光同样望向远处的安平城,面露微笑,点头应了一声。

丁丘再次哈哈大笑了一声,上下端详了一眼青衫书生,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笑意,“裴兄,你穿上这身青衫,却比你那道袍要来得有风采,若是进了安平城,怕是能够引得不少女儿家追捧。”

“丁兄说笑了。”

青衫书生摇头失笑,“若论凤仪,我一个山野之人,哪里及得上你。且我名入度牒,也算是个出家人了。”

青衫书生自然便是裴楚,自答应了丁丘与他一起前往玉京,这一路上几人就结伴而行。

裴楚之所以会做书生打扮,是因为那一夜回来后,发现他换下的道袍已经被书童丁三拿去浆洗了。

这书童手脚麻利,又有眼力劲,这一路上裴楚都能看得出,他与丁丘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似主仆又似兄弟。

裴楚的衣物,离开杨浦县时,最初还是自己洗的,后来陈素接过去帮衬着洗了一些,其中又有财货充足时,随意换了扔的。

后来法力渐成,虽无幻化之术,但掌控风雨渐趋纯熟,已经不太需要人工去洗衣物。随意引得一阵清风气旋,伴着一些清水,比之他曾经那一世的洗衣机都还要来得迅捷方便。

不过,在丁丘的邀请下,他倒也觉得穿着一身道袍和对方一个举子在一起,颇为扎眼,干脆就穿了丁丘的青衫。

裴楚此前见了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多少了解到道门儒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未免麻烦,用个书生的身份,确实还算便利。

且他此次上玉京,想要看看大周朝到底是腐朽不堪,还是到底别有缘由,跟着丁丘这名举子,或许还能看得更多一些。

他这一世是农户出身,之后得了无字书的传承,算是真正起于微末,此间底层民众的辛苦,他多有所见。

但对于达官显贵,或者说大周的统治阶层,了解依旧还是片面。

譬如在司州,若非遇见了荀浩思所代表的儒门,他根本不会想到这文科举后面会和大周龙虎气牵连起来,在这样一个神魔世界,一个人间王朝能够统御天下,自然会有一些依仗。

丁丘听到裴楚的推托出家人的言语,顿时摇摇头,笑道:“裴兄哪里话,我听闻道门不禁婚娶,如今玉京城还有过名动一时的‘痴道人’,醒来饮酒作乐,写诗提赋,醉时夜卧花柳,名妓相陪,其倜傥风流事,不知羡煞了多少我们读书人。”

道门不禁婚娶,这点裴楚倒是知晓缘由,并非道门九宗都是如此,而是其中有一些宗,可有道侣也可有俗家,并不能一概而论。

不过,他听到丁丘提起“痴道人”这个名字,一时倒微微有些来了兴趣,随意朝丁丘问道:“这‘痴道人’又是何许人也?”

据他那日所见的道门和儒门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在他想来,玉京为大周帝都,儒门最强大的势力范畴,应当不会有道门的人士出现。

这也是他之所以愿意更换装束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招惹眼球,使得惹些无谓的麻烦。

但听丁丘所言,这“痴道人”在玉京却创下了偌大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感到奇怪。

“小弟从未去过玉京,自也无缘一见。”

听到裴楚问起“痴道人”,丁丘倒也不隐瞒,径直说道,“那是前番听一位友人说起,那痴道人据说出自道门,号称有三痴,一曰酒,每日无酒不欢,最能品鉴天下美酒。二曰诗,能写得好诗词,是以极受玉京各大妓家追捧,三便是曲,能抚得一手好琴,多少人求闻听一曲而不可得。”

“这倒有些意思了。”

裴楚听完丁丘所言,微微咀嚼了一阵,轻轻颔首。

丁丘又笑道:“若到了玉京,我等当去见一见,这般风采人物,国朝二百年也未出几个呢……”

几人说话间,不知觉已经走到了安平城城门前。

站在安平城城门口,裴楚再次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座城池。

若是规模,比之他所见到的州府东越城还要来得开合大气,城门前的行人和车马也是排着队在等待进城。

城墙上下都有巡查的士卒,衣甲齐整,颇有几分剽悍之气。

虽不知其中城内繁华如何,但仅仅只看往来车马,还有行人衣着气色,就能够大概得知,平州生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至少比起他在越州、宁州所见,高出了不止一筹。

至于说司州和雍州,那就更不用说,简直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这还是在平州州府安平城,到了中州,甚至是玉京,想来应该有是另外一番景象。”

裴楚心中无声地感叹了一句,对于大周这个朝廷的好奇越发奇怪。

一边看着是烈火烹油的盛世气象,一边却是民不聊生的乱世初临。

“那汉子且住了!”

正在裴楚和丁丘等人排队等待时,城门口一队负责盘查往来行人的士卒,忽然叫喊了起来。

就见城门前,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被众多士卒拦住。

那马车颇为普通,倒是两匹拉车的马有些意思,脖子上的系着红绳铃铛,随着马儿的轻轻走动发出一声声清越的铃铛声。

那马车车前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车前跳了下来,冲着围上来的守城官兵团团行礼,陪笑着道:“几位差大哥,小子林进,今日是送一位贵人到安平城。”

拦在马车前的一队官兵里,领头的一个是个看着面容坚毅的中年人,看着应当是个队正,并不为那青年的话所动,只是沉声道:“不论你是不是送人,想要进城车马必须盘查。”

说着,那中年队正摆了摆手,“给我搜!”

两个兵丁立时应声而出,迈步就要朝着马车车厢跑去。

“我看谁敢?!”

林进横跨一步挡在了两个兵丁身前,神色微冷,望了眼两个兵丁,又瞥了一眼那领头的中年队正,“我这车上是位贵人,你们若惊扰了,担不起这罪责。”

“贵人?”

那守城的中年队正嘴角微扯,几步走上前拨开了那被拦阻住的兵丁,目光又在林进身上打了个转,露出了了个不屑的笑容,“我倒想看看是什么贵人?”

林进望着那队正的动作,身体微微侧了侧。

那守城的中年队正面色猛地沉了下去,眼角隐隐升腾起了一丝杀气,“朝廷法令,你敢阻我?”

“我……”

林进微微语塞,他想要阻拦对方,可心中又着实犹豫。

他虽然常自诩有武秀才的势力,可如今武举废除,到底没有功名,真的要与这些守城的士卒兵丁冲突起来,后续麻烦超出了他的想象。

只是,那马车内……

就在林进神色纠结间,忽然一声低低的轻咳声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出来,“小林哥!”

“客人。”林进急忙转身回头。

“你且把这个东西拿与他看。”

马车的窗帘掀起一角,一张红色的硬皮纸递了出来。

林进急忙上前将那硬皮纸接过,然后转身交到了那中年队正的手里。

中年队正神色颇为狐疑,但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硬皮纸扫了一眼,原本还有些阴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

不等中年队正有其他反应,那马车里的平和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可以进城了吧?”

“可……可,可以。”

中年队正似乎话都有些说不溜,急忙将那红色的硬皮纸再次交还给了林进,连忙带着人撤了开去。

林进重新上了马车,也不看那些站在两旁的兵丁士卒,驾驭着马匹,铃铃铃的清脆通铃声里,进了城。

站在远处望着这场小风波的裴楚,此刻望着那渐渐走进城门洞的马车,眉头却不由轻轻皱了起来。

就在那马车车帘掀起的刹那,他隐约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这时,城门前不远处,一辆看着颇为华贵的马车旁,站立着的一名头戴纶巾的青年,目光忽然注意到了裴楚身边的丁丘,顿时神色兴奋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丁兄,来得何其迟也!”

丁丘望着来人,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弟见过李兄,怎敢劳李兄大驾,在此等我!”

第二百五十九章 李宅

(上章最后改了一点称呼,还是用字比较妥当,还有丁丘的名,之前输入法有错,也改了,抱歉。)

“哈哈哈,明德你这般说,可就太客套了,你我昔日同窗,此番进京若是侥幸高中,又是同年,如何等不得你?”

那头戴纶巾的青年性子颇为爽朗,大笑着拍了拍丁丘的肩膀。

“玉泉兄,言重了。”

丁丘面带笑容,语气也是颇为亲热,“小弟这次从平远县过来,一路并未乘坐车马,反而是徒步,见了见我平州风貌,是以耽搁许久,劳玉泉兄费心。”

“小事尔!”

那头戴纶巾的青年摆摆手,“左右近些时日我也无事,正好等你。”

裴楚在一旁听到那头戴纶巾的青年称呼丁丘为明德,稍稍有些讶异,随即又醒悟过来,这明德是丁丘的字。

对方是文人举子,平日里称呼多以表字。

只不过丁丘在与他交谈之中,倒未曾提及,这里面有丁丘忽略的原因,也有他并非是书生,而是一个道人的原因在里面。

毕竟,直呼其名是有所不敬,可面对一个法术高强的道人,且还是救命恩人,也无需计较。

说话间,两人寒暄完毕,那头戴纶巾的青年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裴楚,微笑询问道:“不知这位朋友是?”

“我来与玉泉兄介绍。”

丁丘笑着侧身让开半个身位,伸手指向裴楚道,“玉泉兄,这位是裴兄,是为方外修道之人,这一路将与我同行,前往玉京。”

他并未刻意隐瞒裴楚身份,往后都是要一起上玉京的,早晚都会知晓。

说着,又将那头戴纶巾的青年介绍给裴楚道,“裴兄,这位是我昔年在安平城求学时的同窗,李直李玉泉,过些时日当与我一齐赴京赶考。”

“见过李兄。”

裴楚一边拱手朝李直行礼,一边上下端详了对方一番。

年岁和丁丘相差仿佛,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体格也明显比丁丘来得单薄,从衣着打扮来看,都极为不俗,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富贵气息。

“原来是裴兄,幸会幸会。”

李直脸上洋溢着笑容,目光同样在裴楚身上转了一圈。他自是从丁丘的话里已然听出,裴楚并无举业也无功名在身,但其人修养不错,并无露出轻视之心。

丁丘在一旁又朝李直说道:“我此番从安平县来州府,中途遭了精怪蛊惑,差点见不着玉泉兄,多亏裴兄路过搭救,救我一命。”

“竟有这事?”

李直脸上露出震惊之色,接着再度转过头,冲着裴楚长长一揖,神色诚恳道,“我与明德相交莫逆,这番多谢裴兄出手相救,裴兄若有差遣,我李玉泉在所不辞。”

“李兄客气了。”裴楚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于救了丁丘一事,裴楚心中确实也不甚在意,对方愿意同邀他一起前往玉京,他乐得见一见这方文科举,读书人到底是怎样一番风貌。

对方若不愿,他也不会介怀,径直一人前往玉京。

如今已他的修为,寻常俗事已经难以让他介怀,他跟着一起行走,也不过是想着多历练观察一番而已。

“裴兄风采令吾折服。”

李直又抱拳行了一礼,左右看了看,跟着冲着丁丘和裴楚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还请上马车,我们先行进城。”

说着,李直头前引路,带着几人到了那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前。

一行人上了马车,自有车夫在前面驾驭。

在经过城门口时,方才那一队拦截了不少车马的守城士兵,却无一人阻拦,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裴楚对此倒也不意外,这马车之上坐着两位举子,且那位李直在城门口已经等了些时日,这等小事自不必提。

一路进了安平城,裴楚坐在马车之中,略略地打量了一眼周围。

街道上车马往来,两侧商铺林立,行人衣着气色都远非越州宁州这些地方可比,叫卖声呼喊声,更是络绎不绝,比之裴楚见过的一些县治郡城,明显繁华了数倍。

裴楚见着这般热闹景象,心境却忽然安宁平和了下来,透过车窗外看着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似能够感受到那种热辣鲜活的气息。

见过了司州的许多人间惨状,忽然见着这般的安宁平和,裴楚脑海里不自觉地想到了关于人道气运之类的事情。

过往的一路邪魔、精怪、鬼魅、毛神、大妖,宛如浮光掠影,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

“这般热闹生活,方才是我人道气运所在。”

……

马车一路悠悠然沿着街巷,很快来到城内的一处府邸。

裴楚跟着李直、丁丘几人下车后,望着那府邸悬挂的“李府”牌匾,一时又有些意外。

这座府邸在裴楚看来,已经赶得上他之前在天平山山腰遇上的那座荒废的别院,朱红大门,石狮子伫立,一圈一丈高的青砖围墙,即便还未进入,都能够看得出这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丁丘与李直相交已久,自是明白对方的身份,站裴楚一旁出言解释了一句:“玉泉兄是诗书传家。”

“诗书传家?”裴楚目光微微一凝,再度抬头望向这座宅院,双目之中隐隐就看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地方。

李直在旁边笑了笑,“祖上余荫,后辈子孙却是不孝。”

只是话虽然是如此说,李直眼中依旧流露出一抹骄傲之色。

“少爷回来了!”

这时,李府的大门里,有青衣小帽的仆人,见着马车停下急忙上前来招呼。

李直又回望着几人,面带笑容道:“明德,裴兄,请暂且在我家中歇息,再过上五日,等其他几位同窗到了,届时我等再前往玉京。”

“劳烦玉泉兄了。”丁丘拱手行礼,神色从容自在,显然并非第一次来到李直家中。

“叨扰了。”

裴楚在旁也并未有多在意,他只是随行,若说住处,倒是并不在意。

众人随着李直进入了大门,一路回廊曲折,有假山池塘园圃楼阁,雅致非凡,已有裴楚在峄山所见洞天福地的几分风采。

一路进了府邸之内,李直显然早有准备,邀着几人到了一处安静的别院,待几人一一安顿好,这才离去。

等到裴楚独自进了房间,端坐在一张红木桌椅前,细细回想了一番,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李家恐怕非止是诗书传家那般简单。”

他方才在李府门前,看到了这府邸的一丝不寻常。

这种不寻常并非是为这座偌大的府邸所震撼,以他今时今日的眼界和道行,凡俗之上能让他高看的已然不多。

他真正觉察得不同的地方是,他透过“目知鬼神”道术望见这府邸之上,似隐约有一丝白气直冲天际,横贯入浩浩莽莽的穹天。

“那是龙虎气!”

在其他州县时,裴楚除了在各级的州府衙门曾经看到过有龙虎气显现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私宅也有这样的气息。

第二百六十章 将夜

暮色四合。

喧闹的市井渐渐安静了下去。

一辆马车伴着悦耳的铜铃声,从城东入城,一路穿过热闹的街道集市,兜兜转转来到了有些冷清的城北。

相比起其他基础,城北似聚居了不少穷人,多有神色匆匆越过的身影,街道两侧的房屋建筑明显也破败了许多。

“吁”

在城西一处偏僻的坊巷前,架着马车的林进轻轻扯了扯缰绳,又望向一条深巷之中的某个宅院,转身冲着马车后面的车厢道:“客人,你要到的安荣巷已经到了。”

“是么?”

马车车厢内平和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沉吟了小片刻,那声音又继续道,“劳烦小林哥再往前一些,在前方一座府宅的大门停下。”

“还往前么?”

林进探头往了一眼前面的巷子,路有丈五宽,青石铺地,颇为平整。

只是巷子两侧院墙痕迹斑驳,地面上也多有一些陶罐砖瓦碎片的痕迹,一些地面和院墙的角落处,青草翠绿,墙角僻陋处,还有蛛网结起,看上去周遭的一些房屋,已然废弃了。

偶尔从乱糟糟的断垣残壁里,钻出一两个瘦骨嶙峋的黑瘦孩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这突然驶入的马车,既好奇又有些畏怯。

马匹的铜铃脆响声伴着马蹄踏在青石上的哒哒声,在幽暗僻陋的小巷子里回荡。

“小林哥,在这边停下。”

马车车厢内,那个平和无波的声音突然再次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林进停下马车,侧头望了一眼小巷旁边的一座门户,门户的大门高阔,只是已经倒塌了,断壁残垣,四处的砖石都已碎裂开。

蹲守在大门前的两个巨大石狮,一个断裂了头部,残存的身躯露出细密的裂纹,另外一个则是半边身子都碎裂开。

门户上方原本悬挂着的匾额也早不知去处,洞开的大门里,能够看到里间荒草萋萋,杂乱无章。

咔嚓——

一阵细微的响动从车厢后头响起,一个身影缓步从车内走了出来。

那身影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衣袍,只是头上套着宽大的衣帽,让人看不清面容。

站在这城北破败的院落间,那微微抬起头驻足良久,仿佛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回忆之中。

“客人?”

林进从马车前面的驭者位置跳了下来,望着那一身华服的人影,轻轻喊了一声,“可是这里?”

那一身华服头上套着宽大衣帽的身影默然良久,忽而似有轻笑声响起:“是了,便是在此处。”

“是便好。”

林进神色微松,这一路波折颇多,他每次想到那一日在路上遭遇盗匪的情况,心中都会产生一丝莫名的惊悸。

好在到了此刻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拱手朝着那华服身影行了一礼,“那客人,我这便告辞了。”

那身影似微微颔首,径直迈开步子走到了坍塌了大半的门户前。

林进看着那华服人影走向这处倒塌了的宅院,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转头走到马车前,正要上车驾着马车离开,忽然耳边就听到幽幽的声音传来:

“小林哥,一路辛苦,可要进来坐坐?”

“嗯?”

林进身体顿住,面露犹疑,忽然不知为何突地点点头,“好!”

……

安平城李府偏院内,桌上的残羹冷炙正被服侍的下人撤去,端上了几杯发出淡淡清香的热茶。

李直呷了一口茶水,望着坐在下首和对面的丁丘及裴楚,脸上露出了淡笑道:“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家中难成筵席,还望明德和裴兄莫要见怪。”

“玉泉兄说哪里话。”丁丘笑着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我自离开平远县,一路吃糠咽菜,能得这般盛宴款待,已是大饱口福。”

“哈哈哈,能得明德这般说,那我就放心了。”李直跟着爽朗地笑了笑,对于丁丘自称吃糠咽菜之类的,也毫不介怀。

两人相识已久,他自是知道丁丘家中虽不算豪富,但也颇为殷实,断不至于如此。不过,丁丘性格落拓不羁,仗着学过几手剑术就敢带一个书童独自行数百里路,却是非一般读书人。

“李兄确实是客气了。”

裴楚在旁跟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也是笑着附和了一声。

这李直说青黄不接,难成筵席,可方才撤下去的那些菜肴,一道道都颇为精致,味道较之裴楚曾吃过的“白螺”田绮萝所做,也不逊色太多。

便是他饮用的这杯热茶,看似寻常,嗅之沁人心脾,饮用甘苦回味,都不算是廉价之物。

“只是玉泉兄,我与裴兄在府上暂住,却还未拜见世伯。”

丁丘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望向坐在上首的李直,出声问道。

裴楚在旁听得也是微微觉得奇怪,他虽未曾在此世读书进学,但日常人情往来自然是知道的。于人家中借宿,于情于理都需要拜见这家主才是。

李直听到两人的言语,却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瞒二位,家翁身体不适,已久不见客了。”

“哎呀!”

一旁的丁丘却是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碗都被其突然的动作给打翻,神色惊怒地望着李直道,“玉泉兄,既然是世伯有恙,这些时日如何能劳烦你在城门接我,小弟实在是……小弟如何能受得起。”

他却是知道,李直家中虽是富庶,然生母早逝,其父思念亡妻,也未曾续弦,是以这李家只有李直一根独苗。

“明德无需如此。”李直轻轻摇了摇头,“家翁只是小恙,并不需我日夜照拂。”

“如此便好。”

丁丘看李直说得真切,稍稍安下心来,重新坐回椅子,忽而看了一旁的裴楚一眼,见裴楚冲他轻轻点头,又朝李直问道,“不知世伯是患了何种病症,或许我等能帮衬上一二。”

“呃……”

李直倒没想到丁丘会突然有此一说,稍稍愕然,随即摇头笑了笑,“只是偶染风寒,过些时日应当就好了,倒不妨事。”

说着,李直又顿了顿,目光似有几分闪烁,“若明德有心,待你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之后,再来拜访家父不迟。”

“这是应当。”丁丘点点头,又大笑起来,“若我名录红榜,得入翰林院,必要来拜会世伯。世伯三十年前便是翰林学士,正当先前辈多多请教。”

“嗯?”

坐在一旁的裴楚听到这里,心中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这李直之父,曾经中过进士,想来做过高官,只是……翰林院?”

联想起之前在李府家宅外所见的那一丝冲入高天的龙虎气,裴楚隐约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显形

夜色渐浓。

安平城这座白日繁华着锦的城市,已然彻底安静了下去。

城北的破旧宅院里,一团篝火发出哔啵之声,不远处空旷的院落中间,已然卸下辔头的两匹驽马,正站在齐膝高的荒草上,懒洋洋地啃着嫩草,不时发出一两声响鼻。

林进盘膝坐在火堆旁,随手见了一根枯枝扔进火里,又转而望了一眼背身站在黑暗中的华服身影,轻声询问道“客人,这所宅院是你昔年所居?”

那穿着华服的人影目望穹天,似颇有愁绪,许久才幽幽叹道“是啊,我少年时便长在这里。”

“想来客人的身份当是非同寻常。”

林进伸手从篝火里拨弄出了一块烤熟的山芋,笑着回了句,“这处宅院看着比我县城的衙门还要大哩。”

面前这处宅院,看着位置似有些偏僻,可那是相对于如今的破败而言。

从外间的街道,到隐隐可以窥见的一些装潢,都能够透露出昔年鼎盛时的煊赫堂皇。

“不过看样子败落得有些年头了。”林进低声嗫嚅了一句,这宅院败落的感觉给人应该少说也在数十年了,联想起站在面前的那个人影的年龄,倒是让他有些奇怪。

“我这宅院昔年也算是王侯所居。”

那人影没有转过身,只是继续语气平和地说道,“论品级,一县衙门如何能比?”

说着,那华服身影缓缓转过身,在摇曳的火光中,露出了宽大衣帽下的一张苍白俊朗的面容。

那面容没有太多血色,眼睛深凹,看着仿佛是旧病缠身之人。

林进抬头望了一眼那张面孔,也没有太露出惊讶,之前对方来租车时,他就见过两面。

随手将烫手的山芋捡起拨开了外面焦黑的外皮,笑着道“客人的武艺比我强了不止一筹,就我家那点钱米,也就将将凑着我练个武秀才,客人少说也算是个武举人了。”

穷文富武,练武向来是最费钱财的事情。不说拜师学武,就是专门抽出时间,成日打熬身体,还有吃肉和各种补品,夜间还要药酒洗身等等诸多事情。

就林进自家经历,当年他老父举家借贷也就勉强让他成了个武秀才,可惜并无多大用处。

而当日在道左遇上的那一帮盗匪,那领头的胖大汉子气力过人,和他相持不下,可这客人出手,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事情,就将一干贼匪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等武艺,林进自认差了不知多少。

“客人可要用点?”

林进将一块山芋剥好,露出了里面热气腾腾的绵软的嫩肉,朝那穿着华服面白无血的男子递了过去。

“不必了。”

那面色苍白的华服男子轻轻摆了摆手,“这般烟火气重的食物,我久不食用。”

林进笑着点点头,将山芋收回来,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路行来,他已然见多了华服男子的异状,对方基本上吃喝些清水,还有车上带着的干粮,至于其他的食物,基本上一点都没有沾染。

在他看来倒也正常,这公子哥看着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便是劣质一些的酒肉恐怕都无法入口,更不用说他这烘烤的山芋了。

不过,对于林进来说,劳累了一天,啃食几块香喷喷的山芋,却是人间美味,几乎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

那华服男子看林进吃得香甜,忽然笑道“一块山芋如何能顶饿,小林哥若是饿了,我干粮还在车上,你可自取。”

“嗯?”林进微微露出一丝讶色,不过方才他解开两匹驽马辔头的时候,倒还真是没有去查看车厢。

“去吧。”那华服男子又笑着摆了摆手。

林进嘿嘿一笑,也不犹豫,当即起身走到听着院子边的马车车厢,拉开了车帘,借着掩映的火光朝里面望去。

他这马车车厢颇为宽敞干净,这也是当日在市井会被这位贵公子选上的缘故。

不过,此时车厢内却微微有一丝怪味。

他倒也没觉得奇怪,车内有人住了好几天,有些味道也是正常。

借着火光他看到了车厢车厢一角,放着一个布袋,那是他之前奉这个贵公子命准备的一些干粮

林进将那布袋从车厢内拽出,顿时眉头就有些皱起,他闻到了车厢内那股子怪味似乎就是从这布袋里传出来的。

拎着这个布袋到了篝火旁,林进伸手打开,就见里面水壶、干饼几乎都没有动过,在袋子的边缘,还放着一个油纸包

林进将那油纸包取出,打开之后就看到里面是一整只包好的烧鸡,只是或许是天时渐热的缘故,烧鸡已经变坏了,他先前闻到的那股子怪味就是从烧鸡里面传出。

“这……”

林进手捧着烧鸡,满脸疑惑地抬起头望向篝火对面站着的华服青年。

他驾车带着这华服青年加上今天已经走了五天的时间,这一路上,他几乎没见过对方吃用其他东西。

本以为他是因为车上有干粮,怕在路上吃的有端倪,所以才比较谨慎。走江湖的多知晓这其中的门道,他并不意外。

可如今看来,这……这华服青年差不多整整四五天都不饮不食。

想到这里,林进忽地脑海里又浮现起这青年似乎这一路上,连如厕都未曾有过,虽然言谈亲切,可越想越是觉得怪异处极多。

“我那时为何没能觉察出来?”

林进心头波涛翻滚,只觉从答应下这华服青年的这单差事后,自家好像远不如他以往那般小心谨慎。

尤其是那日盗匪拦路抢劫之事,他记得在驾马车离去时,看到了两人神色惊恐,仿佛活生生吓死的场景。

当时,他还沉浸在这青年的过人武艺身上,并未理会太多,如今想来,猛然间只感背脊发寒。

想到他与这华服公子行走了一路,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当真是都不知为何了。

林进面色骤然变幻一阵,忽然转过头,展颜笑了起来,朝着华服青年行礼赔笑道“多谢公子!”

说着,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次笑道,“公子不知,小人在这安平城中还有个老乡,之前答应要去看望。”

“哦?”那背着手站在一旁的华服青年神色冷峻,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了一抹妖异之色,淡淡笑道,“可是如今天时已晚,小林哥这般去,怕是不好打扰吧。且外间坊巷多有巡夜之人,若是遇上,怕是小林哥会遭刁难。”

“无事无事。”

林进笑着连连摆手,“我来着安平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熟门熟路,不会遇着巡夜之人。”

“是么?”

一身华服的青年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小林哥与我一路同行数日,到了这一刻可是怕我?”

“呃……”

林进微微语塞,他自认胆大,仗着学过武艺,跑单帮替人送货送人,多有在江湖行走,然后在此刻,却猛然感觉到一股惧意。

他强撑着笑道“客人说哪里话,我能有幸与客人一路同行,着实是我的好运。只是小人这边着实有事,不敢多留。”

“呵呵……”

那面色苍白的华服青年发出一声轻笑,双目宛如不见底的深井,“在荒山野岭时,小林哥你尚且不惧,如今在这安平城中又怕甚……”

“若公子无其他吩咐,那小人这就告退了。”

林进讪笑了两声,随手从地上将那把带着的钢刀拎起,转身朝外走去。

他要去将两匹正在荒院里歇息的马匹拉出来,重新套在马车之上。

“小林哥——”

这时,在林进身后那华服青年的身影又传了过来。

林进脚步微顿,转头望去。

就见那面容苍白的青年正看着他,忽然慢悠悠说道“你可知何为人生苦处?”

“嗯?”林进脸上露出不解。

啪嗒一声,正在这时,林进脸色猛然大变,他看到了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那个华服青年脸上,一块皮肉忽然脱落下来,跌在地上。

一张苍白俊朗的面容,眨眼间变得了一个骷髅头,白骨森森。

第二百六十二章 洞玄

李府之内。

裴楚盘膝端坐于床榻上,双目似闭非闭,整个人隐隐陷入到了一种似浑噩又似清醒的状态之中。

在他的感觉之中,身体内的法力流转周身,三十六处穴窍法力氤氲,浩浩汤汤似如江水浩荡,不断洗练周身,汇聚如汪洋。

而在三十六处穴窍之外,隐约间裴楚又似乎触摸到了新一层的,若虚若实,不可捉摸,不可言语。

他如今的境界修为,是小乘洞神之境界。

所谓修学之人,始入仙阶,登无累境,故初教名洞神神宝。

简单理解起来就是他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迈入修道的门槛,能不自夸地说一句,我辈为真正的修道之人。

而他在洞神境界圆满之后,感受到的是新的一层三百六十五处穴窍。

智渐精胜,既进中境,故中教名洞玄灵宝。

若以裴楚上一辈子的记忆而论,将洞神境界便是打通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可谓之小周天。

而洞玄境界,是三百六十五处玄关穴窍,名洞玄灵宝,可谓大周天。

人之一身,穴窍便如周天星辰。通一处玄关穴窍,增益一分法力。

“……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元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特以此窍,乃至玄至妙之关口。生死在此分,圣凡在此别……”

裴楚心中再次默念了一边《三洞正法》开篇的一段话,心中对于往后的修习渐渐透彻清晰。

这方世界的修炼体系颇为驳杂,以裴楚所知的道门,有炼气、符箓、飞剑等诸多术法,有儒门借助龙虎气施展神通,又有妖魔鬼魅的诡异法门,还有佛门残余,当真是千般法术道不尽。

这也对应了《三洞正法》里的那句,道法三千六百门,各家都有所持。

而他所修习以玄关穴窍为法力根基,辅之以各种术法,随着的他玄关打通越多,道行日增,法术威力的也越来越强。

如他所掌握的“呼风唤雨”,较之以往威力强横不知多少,再结合上雷法的内外祭炼,驾驭风雷,裴楚自知他倒了现在算是真正迈入这方世界的修道一途。

“我得无字书机遇,又心中许下大宏愿,自当勇猛精进,不动不摇。”

与道法修炼一途,尤其是《三洞正法》而言,苦练无用,而是在于心境的提升,这种在另一个世界看来是形而上的东西,在这方世界确实实打实的能够以术法神通的力量展现出来。

佛陀许大宏愿渡众生,地藏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心境提升,亦要践行理念。否则心境一破,道行跌落,再无往日神通。

裴楚蓦然观望自身,他自得无字书内的术法传承,而后经历这方世界的诸多劫难,愿为万千生民搏一条坦途大路,愿为人道绵延尽自己的一片赤诚。

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精益迅猛的原因所在。

裴楚在《三洞正法》虽然日夜不停,但也谈不上废寝忘食,不过正是心境提升,信念坚定,又未曾特意强求,反而无意之中合了修炼一途的真意。

在司州时,浮罗教的梁道臣再教案到裴楚几乎不敢当面吱声,就是对方看到了裴楚的道行精进远超他想象,即便有术兵在手,也只敢远远观望。

那五雷法落下时的滔天景象,足以让人心胆俱颤,生不起抗衡之心。

呼——

正当裴楚修持道法,细细感悟洞玄境界三百六十五处穴窍,以汇聚法力打通第一处玄关时,忽而院外有风声掠过。

裴楚骤然睁开眼,双目如炬,彷如通过木质的门窗看到了外间的动静。

“阴风?!”

虽然未曾起身,裴楚坐在床榻上却已经感受到了院子外掠过的那一阵风,并非寻常的夜风。

而是阴魂行走或者鬼魅魍魉之流所天生自带的阴风。

“这李府之内,有龙虎气,虽不过是薄薄一缕,但寻常鬼魅妖邪当不敢入才是。”

裴楚脸上微微有几分狐疑,龙虎气破法诛邪,妖魔鬼魅之流根本难以抵挡,这也是人间大道,不容易被鬼魅所侵的缘故。

同时,这龙虎气也代表着大周在地方上的统治,如在东岳城时,那浮罗教妖女搞出好大阵仗,所图的不过是破了东越城的龙虎气。

一州州城龙虎气被破,当时或许未曾有所影响。

可天长日久后,龙虎气失去效应,不论是原本的野心之辈,还是鬼魅妖邪,再入城池都将无所顾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标志着大周在此地失去了根基和庇护。

像如今大周几无人烟的雍州,昔年龙虎气便为张万夫所破,打破州府,诛杀贪官污吏,那还是数年前的事情。

司州一地的龙虎气同样是被叛军所搅乱,这也是那“佛魔”老僧在这些地方能够以疫鬼祸乱的原因。

如安平城这等平州的州府,寻常时节或有鬼魅妖魔出现,但基本上都难以掀起什么大的动静。

几乎入城之后,就会天然的被龙虎气所压制。这一点哪怕是裴楚都能够感觉到一些,虽不至于完全无法施展神通,但一点点迟滞和不顺畅总是有的。

自然这点压制基本就是安平城给予裴楚的感觉,以李府之内的那一丝龙虎气,他还不至于会感觉有什么流转不畅的情况出现。

但即便如此,有这一丝龙虎气在,也足以保得这李府家宅平安,不为邪魔妖魅所扰。

这突然掠过的房间外的一阵阴风,顿时让裴楚心中颇为不解。

他下了床,随手拿起丁丘赠与他的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呜呜的风声不时掠过小院。

裴楚伸出右手宛如摘花一般在空中轻轻拂了一下,一丝阴风仿若有形有质,落入他的掌心。

他采集“五风”之中就有采阴风之法,那阴风入手后,裴楚再度微微抬头,望向小院之外的一处虚空。

那里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应当就是李府的内院,为家人所居。

他轻轻一踮脚,人已飘然而起,顺着那一丝拂过周遭的阴风,眨眼间就到了李家内宅的上方。

李宅内院的一处颇为堂皇的房间内,灯火通明,忽然砰砰一阵仿佛家具乱砸的声音响起。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李直之父

“啊!”

蓦然一阵惊呼从灯火通明的内院响起。

一阵阴寒之气从内院的一个房间内吹拂了出来,门窗洞开,可见里间烧灼的烛火。

“来……快来人……”

一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小厮跌跌撞撞地从内院的一间房屋内跑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恐骇然之色。

噗地一下,这名青衣小厮慌不择路地从跑了出来,正好撞见了一队明火执仗的的人群,头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李直。

“毛毛躁躁的,滚一边去。”

站在李直身边,一个看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一把将那小厮拽到一旁。

那小厮脸色煞白,吞咽了几口唾沫,哆哆嗦嗦道:“老……老爷,他……”

啪!

小厮话未说完,旁边的中年管家突然抬手狠狠地甩了那小厮一巴掌,“噤声!”

那小厮捂着半边脸,眼里喊着泪花,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惊恐。

李直对于管家教训小厮的动作,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内院,无声地叹了口气,“东西都准备好,警醒点。”

中年管家急忙点头应是,又转过头望着后面跟着的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家丁,“都机灵点。你们都是有家有口跟着老爷少爷吃饭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再提醒了。”

那一众站在后面或是拿着麻绳铁索,或是拿着棍棒的家丁护院,神色缄默,一个个都点头应是。

李直眉宇之间隐带忧色,当先朝着内宅之中走了进去,那中年管家和护卫不敢停留,急忙跟上。

众人刚一进入房门前,忽地一声,就见眼前一黑,一张椅子朝着众人飞了过来。

在李直身边的那中年管家眼疾手快,一步将李直拉开,旁边又有一个机警的护卫,顺势将那把椅子接住,放倒了一边。

不等那中年管家询问李直是否手上,他忽然一把甩开了管家的手,大步冲入房中,轻声呼喊道:“父亲,孩儿来了。”

房间当中,烛火通明。

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众人,那身影略有些佝偻干瘦,头发已是全白了,看样子应该是个老人。老人的身体微微起伏不定,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呼哧呼哧喘息不停。

听到李直的呼喊声,那穿着蓝色长衫的老人似顿了下,而后一个喑哑的声音响起:“我儿,你可已中进士?”

李直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下,随即苦笑道:“父亲,如今距离下一科春闱尚且还有一年,孩儿如何能中?”

“那便是没中了?”

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隐隐透着一股怒气,“既然没中,你如何敢来见我?”

李直慌忙上前,在一旁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孩儿再过几日便上玉京,明年春闱,定然金榜题名。”

“不止要金榜题名。”

身着蓝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众人,又再次说道,“我儿还要入翰林院,还要分润得大周气运,不然……”

说道最后,那身影忽然微微萎靡了下去,仿佛凭空老了几分,“不然为父早晚……”

“父亲,孩儿定然不会让父亲离我而去的。”

跪在地上的李直,望着身前站立的身影,眼中有热泪滚滚而下。

“哈哈哈……”那蓝色长衫的人影大笑一声,“我辈读书人,知天命,明世事,为父岂是畏死之人。只是我儿,若是你不中得进士,入翰林,我便想死也死不成!”

“父亲放心,孩儿明年春闱定然会中得进士,名列翰林。”

李直双手抱拳,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却颇为铿锵有力道。

说着,李直又顿了顿,“孩儿也结交了不少今科举子,待他们将来中了进士之后,也让其一起来拜见父亲。”

“终究还是得靠你。”蓝衫人影幽幽叹了口气,“其他人即便得以分润,又如何真的能够心甘情愿襄助为父。

“原来这就是李直之父。”

院外高处,望着内宅中发生的这一幕的裴楚,略略有些意外。

他已经从那老人和李直的对话之中,听出了这老人的身份就是李府的家主,也就是晚间用饭时,丁丘提及的,三十年前中过翰林学士的李府家主。

如今在家中也不知是弃仕归田还是被弹劾下野,回到了这安平城中。

今日丁丘提出要拜访,李直以染病拒绝了,但此刻虽只见背影,然也不像是久卧床榻之人。

啊——”

就在裴楚隐于高处,透过房间大门望着里间的一幕,忽然,正说话的蓝衫老人陡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

那嘶吼声里,隐约悠长的清吟和沉闷的长啸,起起伏伏,仿佛在那房间之中回荡。

“这声音?”

裴楚眉头猛然一挑,一跃从高处落下,站在了内院的院墙上方。

“快!”

房间内,李直见背着身的蓝衫老人突然发出痛苦的嘶吼,脸色瞬间大变,猛然站起身,冲着站在身后的一种仆役大喊了起来。

四个颇为健壮的家丁急忙冲了上来,两条粗大的铁索,一人一边,几步上前就要那蓝衫老人捆绑住。

只是不等这四个健壮的家丁一拥而上,将铁链缠绕在那蓝衫老人身上,老人忽然双手朝两侧一抓,干瘦的手掌已经牢牢将两条铁链握住。

四名家丁见状,急忙齐齐用力,拉扯起那两根粗大的铁索。

可惜,四个壮硕的家丁,面对腰背佝偻的老人,不但没能将铁索拉扯动,反而被哗啦一声,四个人家丁齐齐都被甩了出去,撞在两侧的书架桌子上发出一阵乒乓乱响。

“套网!”

李直看着四名家丁被甩了出去,脸色再次一变,但并未慌了手脚,反而继续朝着后面剩下的中年管家和三名家丁喊道。

两道由小拇指粗细的麻绳缠绕织成大网,呼地一下甩出,套在了那蓝衫老人的身上。

几个家丁和那中年管家又捡起地上的铁索,齐齐涌了上去,想要借势将蓝衫老人捆绑住。

可看着干瘦如柴的老人,力量却大得惊人,任凭几人如何纠缠,丝毫没有动弹半分。

老人猛然一个扭身,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内而外爆发了出来,涌上来捆绑他的数个家丁,宛如断线风筝般再度一起飞了出去。

“吼!”

一声怪吼从老人口中传出。

尽管老人此刻依旧背对着众人,身上的绳网还未剥离,可一种莫名的气势正在他身体里节节攀升。

看着瘦弱的身躯,似乎也变得伟岸了起来。

将围攻他的家丁全部打翻之后,老人慢慢地转过身体,雪白的银丝下露出了一张狰狞骇人无比的面孔。

那面孔上,一半是褶子和皱纹弥补的老人面孔,一半丝毫没有半点血肉。

赫然是半边骷髅。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反噬

“啊?!”

几个突然正面看到了那转过身的蓝衫老人面容的家丁,齐齐惊骇出声,有胆子小些的几乎双手撑在地上就朝后倒退。

面前这老人,他们其实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李家的天,他们的大老爷李元。

许多人不少要么就是服侍过,要么就是被他们的大老爷李元提点过,看着一步步长大的。

可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老爷这番模样,一身蓝色的长衫无风自动,微微激荡着,看着干瘦佝偻的身躯,似乎无形之间拔高了不少。

脸上一边是苍老枯槁的面容,一边却是白色的森森骷髅头,几乎看不到半点皮肉。

举手投足间,更是能够听到一阵细微的虎啸龙吟之声。

那种沛然的气势,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人产生一种不可直视的莫名威势。

更为令人震怖惊恐的是,李家家主李元的双目,赤红如血,仿佛有红色光芒溢散出来,有一种夺人心魄的诡异感。

其实他们此前已经多有配合着李直来制住“发病”的老太爷的事情,可从来没有一次如今晚这般,见到老太爷的面容上的皮肉脱落,宛如妖鬼。

那种骇人的模样,若非有李直在场,恐怕这一下就已经跑了个干净。

“吼——”

李元张着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嘶吼,嘶吼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人耳里,只让心神震颤,连站都难以站稳。

“父亲,快醒醒,是孩儿在这里。”

李直看着自家老父的模样,脸上虽有惊慌的神色,但并未如同其他家丁一般被吓得手足无措。

反而超前走了几步,砰地一下跪倒在地。

李家家主李元似乎被李直的声音吸引,微微超前探身低下了头。

啪啦啪啦——

火光通明的房间内,有一块块细微的碎肉从李元的脸上跌落了下来,本来不过是半张露出白骨森森的面孔,到了此刻已经有大半张看不出皮肉的痕迹。

“父……父亲……”

李直望着靠近自己那狰狞丑陋的面容,声音微微发颤。

背在身后的手,却无声地朝站在后方的中年管家打了个手势。

那中年管家喉结滚动,似无声吞咽了一口口水,继而微微侧头,朝着一旁几个从惊骇之中稍稍缓过神的家丁又眼神示意。

“父亲,孩儿答应父亲,明年春闱定然名列三甲,入翰林院,分润大周气运,以解父亲困厄。”

李直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响起。

在李直身后哪些缓过来的家丁,则趁着老家主李元将注意力集中在李直身上,脚步悄然地再度捡起网绳和铁索,似乎想要故技重施。

呛啷!

一个家丁拾取铁索时,不经意地发出了一声金属脆响。

“吼!”

李元蓦然抬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咆哮,红色的双眼再度涌现出血光,干瘦的身躯仿佛又一种恐怖的力量在不断提升。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

正跪在地上的李直蓦然喊了一句,忽然整个人合身朝着李直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抱住李元的下半身。

“快!”

后面站着的管家见状,急忙朝着周围那几个家丁喝道。

众人登时齐齐再度涌上,铁索和套网朝着一张面容渐渐化作骷髅状的李元扔了过去。

只是不等这些铁索和套网落在李家家主身上,对方双手张开,宛如家主一般的手爪猛然一挥。

砰砰砰——

六七个拉扯着另一头的家丁再度飞了出去。

这一次,比先前摔得还要重,木制的家具和各种花卉花盆打翻了一地。

只是即便这般动静,整个李家的内宅之中,也无其他人靠近。

面孔已经完全如骷髅模样,双目深处却仿佛又两团红色火焰燃烧的李元,又猛地抬起一脚,将李直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李直倒跌在地,望向仿佛一具骷髅架子穿着长衫的父亲喉咙一甜,吐了一口鲜血。

“少爷,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摔得七荤八素的中年管家神色凄惶,语带哭腔地爬到了李直身边。

“父亲遭受的反噬已经到了肉化白骨的阶段,再这般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早晚要沦为,要沦为……”

李直眼眶通红,双手仅仅握成拳,显得心中难受异常,可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同时又涌上心头。

看着向来敬爱有加的父亲,一步步沦为怪物,那种折磨和疼痛,简直难以言喻。

如今这般状况,除非他立刻就中了进士,得入翰林院,否则都是无用。

且此刻,众人再次,想要阻拦都不可能。

“咔嚓咔嚓——”

仿佛是骨骼摩擦发出的脆响响起。

宛如一具骷髅架子穿着衣服的李元,身体慢慢动了,看着动作并不算特别平稳,整个似一阵风就会吹倒一般,可有偏偏行走自如,正在一步步迈向大门。

“不行,快拦住父亲!”

李直强撑着站起身,再次呼喊一声,似乎想要让其他家丁一起将李元阻拦住。

以李元此时的状态,不论是被外人所知晓,还是在毫无理智造成的伤害,后果都是无法承受的。

若是惊动了朝堂,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在场不论李直还是那些家丁,几乎都没有人能够站起身,即便家丁之中,有些伤势较轻的,眼看这等情况,也宁愿哼哼唧唧躺在地上装死。

眼看李元一副鼓楼架子披着宽大的蓝色长衫走到了门前,忽然间,外面一阵狂风陡然倒灌进了房间内。

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书生,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李元的骷髅身躯所动,反而眼里带着几分审视和趣味昂然之意。

“裴兄?!”

李直揉着眼睛,看清了那书生的模样,微微一愣,脱口喊道,“裴兄如何在此处。”

可话刚说完,随即又脸色大变,急忙喊道:“裴兄快快让开,家父遭术法反噬,如今化作白骨骷髅,不认生人。”

“原来是这样。”

裴楚站在门前,看着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的白骨骷髅,丝毫没有半点闪避的意思,反而冲李直笑了笑,“李兄莫怪,我夜来多梦,未曾入眠,闻听得动静方才到此。”

他在内宅的院墙上已经观察了许久,不过却不好直接说,他比李直还先一步就到了内宅。

裴楚话一说完,目光投向了在他面前站着的李家家主李元,在裴楚眼里,此刻的李元当真是有些……怪异!

这个怪异不单是对方化作了白骨骷髅,而是裴楚能够从对方身上看到浓郁的死气,又或者可以说是阴寒气息,显然起主人此刻已经可以当做阴邪鬼魅来对待。

但偏偏,其体内又有一股绵延浩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使得其并未完全沦为僵尸、妖鬼之类的死物,反而蕴藏着莫名的生之气息。

而那股支撑对方的力量,不是别的,正是大周朝的破发诛邪的龙虎气。

“龙虎气破法诛邪,镇压鬼魅阴秽,可偏偏这人的身上……”

裴楚目光灼灼,他如今三十六处穴窍圆满,正式迈入洞玄之境,即便未曾用“开天眼符”,法力氤氲之下,亦有洞察之能。

“这是龙虎气反噬么?”

他想起在院墙上听到李直随口说的一句,心中略略有了些猜想。

“吼!”

李元身形已经迈步到了门口,两团绽放着妖异红光的眼睛盯着裴楚,若有若无偏又动人心魄的嘶吼声再度从李元的白骨面孔里传了出来。

跟着身形一跃,从宽袍衣袖里伸出来的白色手指朝着裴楚就抓了过来。

裴楚衣袖轻轻一甩,一股劲风凭空升起,将李元整个人倒卷回了房间之内。

脚步轻松的走近房间,随手捡起一根铁索,手腕用力,微微一抖。

铁索登时宛如活物一般,在空中旋转两卷,哗啦啦一下就将成了骷髅架子的李元给缠绕住。

铁索和骨骼摩擦发出刺啦啦的刺耳声,尽管李元看着不过是一具骷髅白骨,可全身却坚硬异常。

裴楚也没有真诛杀了对方的心思,只是用铁索困住对方后,又用脚挑起另外一条铁索,两条铁索其上,将李元困了个结实。

“快快!”

站在旁边的李直看自家老父被制住,一时也顾不得去理会裴楚为何有这般能耐,急忙招呼起那些刚刚站起身的家丁上前。

众人有七手八脚地将成了骷髅架子的李元困得结结实实,最后李直找来了一块长款七尺的红布,将李元全身蒙上。

说来也怪,方才还兀自挣扎不停的李元,在蒙上那红布之后,渐渐的就平静了下去,绷直的身躯也渐渐瘫软,裸露在外的右手手掌,以肉眼可见的又恢复到了拥有皮肉的模样。

“呼——”

李直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似要瘫软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半晌,李直才缓过劲来,踉跄着站起身,冲着裴楚勉强一笑,拱手道:“多……多谢裴兄了,若非裴兄及时赶制,家父……家父……”

“无需如此。”

裴楚轻轻摆摆手,目光在李直身上打量一番,见他嘴角挂着血丝,出声道,“李兄可是有受伤了?”

“一点小伤而已,不足挂怀。”

李直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又扫了一眼狼藉一片的房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换个地方与裴兄细说。”

裴楚轻轻颔首,不论是他今晚撞破了李家内宅发生的这些,还是方才展露的那点小手段,李直都是有话要与他说的。

“还请裴兄稍待。”李直又伸手示意裴楚到房门外等候。

裴楚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房门外。

站在门前,裴楚目光望向李府之上的虚空,隐约间似又看到了那一丝从李府冲入高天的龙虎气。

只是相比起此前,似乎又微薄细弱了几分,且其中隐隐掺杂了几丝血色。

“大周龙虎气,怕是比我想得要复杂得多。”

裴楚脑海里浮现起了此前自己关于人道气运和大周龙虎气的猜想,最初他是将两者等同看待,但后面渐渐觉得其中又许多区别。

大周朝廷所代表的不过是此间的一个王朝,但要说就人道,其中差距不止万里。

在越州东越城时,那浮罗教妖女又曾与他打过一个哑谜,言若是一间房子面对风霜雨雪侵袭,是该推了重建好,还是看着这房子被雨雪风霜压垮好。

还有那司州时的佛魔老僧,许多事虽然依旧笼罩在云雾之中,看渐渐的这方世界的面貌已经逐步展现在他面前。

裴楚发于微末,对于底层百姓多少有了一番了解,唯独这方世界的中上层,统治者和那些隐藏在其后的神灵妖魔,还缺乏足够的认识。

在房门前,裴楚等待了片刻,一直等到房间内彻底安静了下去,他才见着李直略显疲惫的身影。

“劳裴兄久等了!”

李直又再度朝裴楚拱手行礼,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此前明德与我说,裴兄救了他性命,我以为是夸大,不想裴兄身怀奇术,却是我怠慢了。”

这方世界有道术有妖魔,寻常普通人家或只是耳闻,像李直这般的富贵人家,却是知晓得要多得多。是以,对于裴楚展露的那一手小手段,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没多少意外。

“裴兄,这边请!”

说话间,李直又示意裴楚离开内院,引着裴楚来到了前院的一处凉亭边上。

夜风习习,凉亭里不知何时已经有下人点燃了灯笼烛火。

两人在凉亭上坐下,李直目光再次在裴楚身上端详了一番,许久才出声道:“不知裴兄可知龙虎气?”

裴楚轻轻点头,“知晓一些。”

“如此倒省了我一些唇舌。”

李直摇头苦笑,他倒也不意外裴楚知晓这个,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秘密,可对于有术法在身者,多有听闻。

这是大周统御天下二百年所依仗的底气,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俯首,有所了解并不算意外。

李直顿了顿,又跟着继续说道,“但凡朝廷恩科,我辈学子若能金榜题名,皆能得朝廷龙虎气庇护。若是得入翰林,或是为朝廷九卿忠臣,更是能借助龙虎气施展术法神通。”

说着,李直的目光不经意地在裴楚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想知道对方的神情。

只是裴楚依旧平静异常,这些他在司州时已或多或少的知晓了一些。

眼见裴楚神情自若,李直又叹了口气道:“不瞒裴兄,家父三十年前中举,此后数十年宦海浮沉,后受小人攻讦,辞官归乡。”

“哦?”裴楚眼中似乎讶然,“辞官之后是遭遇了何事?”

李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大周龙虎气虽能护佑得一些朝廷要员,不为外邪所侵,甚至可让一些翰林学士借之以施展术法。可……”

“如何?”裴楚微微坐直了身体,平时着李直。

“可同样,若是忠臣或是学士被朝廷罢黜,亦会遭反噬,尤其是借助的龙虎气越多,罢黜之后所遭其害愈重。”

李直长叹一声,“最初家父不过是发作一些癔症,但渐渐的血肉遭侵蚀,如中邪法,每十日一次,渐沦为白骨之躯,不为人形。再往后……”

李直没有再说下去。

裴楚听到这里却是惊诧难言,他虽然不知李直所说是真是假,但从他在李府上所见之龙虎气,至少八九成所言不虚。

从凉亭上站起身,裴楚再次抬头望了望凉亭外苍莽的夜色,无声呢喃了一句,“这大周朝,还真是多有诡异,难怪当日荀浩思让我去玉京走上一遭。”

第二百六十五章 气息驳杂

裴楚站在凉亭中间,眼望着李宅之外上空的庭院,心中对于大周朝的体制似又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他在司州时只知道大周朝的名列金榜的进士,入翰林院能修习得儒门神通,借助大周龙虎气施展莫测手段。

但确实未曾想到,被罢黜的官员在告老还乡之后还会遭受到龙虎气的反噬,且从李直的话里听出来的意思,似乎这种反噬是不可逆转的,只能再次以新的龙虎气补充。

裴楚也没有全然相信李直所说的话,譬如说他父亲李元受小人攻讦之类的,这就很有待商榷。又或者说,站在李直一介举子的身份上,不一定真的就是了解那么透彻。

不过,即便如此,裴楚也知道了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借助大周龙虎气,是会遭受反噬的。

他细细想来也是如此,不然若是龙虎气没有其他缺陷缺点,大周朝断然不可能如今日这般,在边缘的数州之地出现风雨飘摇的态势。

“裴兄,还请务将此事宣扬出去。”

李直从凉亭的座位上站起身,望着负手而立,似在思索着什么的裴楚,再次作揖祈求道。

自家老父在夜间会皮肉尽去,化作白骨,这等事情不论如何都是不好宣扬出去。

且其中还有一个理由,他却是不好说出口,但想来裴楚应当理解。

“李兄请放心,裴某知道了。”

裴楚转过身,轻轻点头,他也没有拒绝李直的恳求,从李直的脸上依稀看到了几分无奈和惊惧。

虽然那李元方才遭受龙虎气反噬,但其实看得出李直一直多有做准备,只是大概低估了这反噬之人沦为妖鬼一般时候的力量。

而裴楚大概也能够猜测得到李直所担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一路见过不少官员百姓,甚至邪魔鬼魅之流。

但关于龙虎气还能有所耳闻,龙虎气反噬却还是今日第一次听见。

这里面不消说,自然是大周官方有人采取了手段,毕竟,这般活人变作了白骨妖鬼,若真的肆虐天下,断然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或许,其实这应该也是近些年才发生的。”

裴楚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尤其是联想起那日荀浩思和他所言时的无奈和悲怆的神情,其中耐人询问的地方着实颇多。

“时间不早,还请裴兄早些回房休息。”

李直见该说的已经和裴楚说了,又看看天色,已经是快四更天了,便要请裴楚回房。

裴楚答应了下来,离去前又转身冲李直说道:“李兄,我答应丁丘与他一起前往玉京,这几日在贵府叨扰,李兄但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他虽不完全知晓李直为人如何,但以裴楚来看,其人热情好客,并无那种世家子弟倨傲姿态,而且行事说话,都还算磊落,这样的人至少还是值得一交。

至于李家是否有其他作奸犯科欺压良善之事,他一时未曾知晓,自也不会去管这些。更不必说,要以阶级压迫之类的借口去天然敌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鬼。这说的是整个“朱门”阶层,若单单放在一家一户身上,便是狭隘了。

“多谢裴兄。”

李直认真地点点头,他已看出来,这位被他同窗好友丁丘带来的“书生”裴兄,确实非常人也。

即便方才房间之内,他几乎没太看出裴楚施展了太多的手段,可但说他们七八名家丁都奈何不得遭受反噬的老父,可裴楚举手投足间就轻松解决。

这等手段,在李直看来,至少也是昔年武科未废时武进士的能耐。

更不用说对方,精通书法,很可能还是仙道中人。

如今大周朝不再如往昔,明面上虽禁绝结交僧道巫觋之流,可私底下一些传承多年的家族,哪一个不开始布局,招揽一些供奉。

裴楚离开了凉亭,在一名引路的小厮带领下,重新回到了别院之内。

此时,别院内丁丘房间的灯火已亮了起来,正披着一件长衫站在门口,一看到裴楚回来,急忙上前询问道:“裴兄,可是玉泉兄府上出了事?”

方才李府后宅之内的动静不算特别大,以李府的高门大户,层层院落,外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在府上的别院,还是多少能够耳闻一些。

尤其是丁丘这位举人,不似寻常举子,是一个能够带着书童,只身穿行山野的人物。即便不甚在山间着了道,那是鬼魅之术,难以提防。可寻常时节,还是极为警醒的。

“小事而已。”

裴楚笑着摆摆手,似看出了丁丘探寻的目光,忽然又道,“丁兄有心的话,明日自可去询问。”

“哦?”丁丘微微讶然,不过闻言知意,也未曾多做追究,轻轻点头道,“无事便好。”

裴楚淡淡笑了笑,他是底层出身,对这方世界的读书人接触不多,荀浩思那等已然是翰林出身的可以说算一个,此前在越州时谢采文算得半个。

这些读书人虽是读诗书,但大抵给裴楚的印象都不算迂腐之人。尤其是如丁丘、李直这等,都可以算是颇为出色。

他从李直和李家家主李元的话已经听出了不少东西,李直每日前往城门前等待丁丘,固然有两人为同窗好友的一面,但其实未尝不是想着丁丘若能够中举,进入翰林院,借助其分润所得之龙虎气的意思。

毕竟,裴楚虽未曾对这方世界的科举了解多少,但大抵还是明白一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便人人都自认必定马到功成,可总有落水之人。

两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丁丘微微打了个哈欠,冲裴楚道:“既然无事,那裴兄,我这便回房歇息去了。”

他虽体魄不错,但毕竟不像裴楚这般曾经受过“九牛神力”改造身体,又有雷法内炼的修道之人,便准备转身回房。

裴楚轻轻颔首,说着也准备回房,他如今睡不睡觉都不是太大的事情,但想想即将迈入玉京,去窥探这神魔世界之中的王朝,还是不敢懈怠,要继续修习一下道术。

道行法力不是苦熬功夫,可道术运用,却是熟能生巧。

如他的“呼风之术”,最初不过是能够召唤清风拂面,解解暑气,基本上并无多少技巧可言。但后来掌握渐深,即便是咫尺之间,也能操纵细小气旋,运转如意。

“咦?!”

正当裴楚回身走回自家房间时,忽然脚步一顿,倏然回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隐约泛起一丝莫名的压抑之感。

那种压抑的感觉,和他进入安平城、李府或者此前的一些衙门类似,那是龙虎气对于自家法力的抑制。

裴楚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开天眼符”,嘴唇微动,念念有词道:“神符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

那道符无火自燃,瞬间消散,裴楚轻轻一抹符灰,左右双手成剑指在双眼打开。

他如今已有夜视通灵之能,寻常阴邪鬼魅、隐藏的气息都能够窥见,可那夜幕之中的骤然变动,却让他不得不动用“开天眼符”方才能够看得真切。

就见安平城上方,一道红白混合的龙虎气,从城内某处骤然高涨,汇入到了苍茫的夜空。

那龙虎气宛如狼烟,冲入高天,白色的气息里蕴含的红光,却是比李元还要浓烈得多。

“是有人与李直父亲李元一样,遭受龙虎气反噬?”

第二百六十六章 赵磐

城北荒宅。

林进望着骤然露出惨白骷髅架子的“客人”,猛地倒退了一步,跟着忽然回过神,呛啷一声,猛然就将手里的刀拔了出来。

“小林哥可是被我这副容貌吓着了?!”

一身华丽服饰的青年,此刻宛如妖鬼,双目之中绽放着妖异的红光,白森森的上下颚开合着,发出说话之声。

林进额头汗珠滚滚冒出,将手中的长刀护在身前,此刻他的后心脖子上全是汗水,被夜风拂过只觉得有一股渗透到骨子里的寒意。

“你……你莫要过来!”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内心如波涛汹涌,惊骇难言。

他武艺还算不错,寻常面对五七个贼匪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慌乱,可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一路载客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非人的骷髅怪物。

一想到他与对方一路同行,那种后怕的情绪几乎充斥全身。

“小林哥还是留下来吧。”

那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的青年再次开口出声,声音语气依旧平和,只是配合上那惨烈的尊荣,着实透着许多处诡异。

林进咽了咽口水,握着长刀的右手微微颤抖,面对着这骷髅怪物的步步逼近,他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强撑着镇定,问道“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穿着华服的骷髅架子再次出声“我一人在这偌大的荒宅,好不寂寞,还请小林哥留下,再陪我一夜。”

林进哪里还有想继续留下来的心思,若非记挂这荒废宅院里的马匹和马车,又怕这怪物又其他莫测诡异手段,他方才已经早就逃离。

妖魔鬼魅之事,他行走天下,也不是第一次听闻,甚至曾偶然机会亲身经历了一遭。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知道这些东西的不好惹。

看着这妖鬼一般的怪物,他也不敢翻脸,仅仅只是鼓足了勇气拒绝道“客人,我尚且有事,确实无法留下来。”

“无法留下来么?”

那华服的骷髅架子声音稍稍变得有些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我原本还想聘小林哥的车马前往玉京呢,玉京风华,久违蒙面,真是想去看看呢。”

林进看着对方犹如陷入到了回忆一般,脚步悄然地又朝外退了几步,这时他已打定主意,不管车马了,对方付给他的银钱已经足够他再置办新的,可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可就当林进刚退了几步之后,那幽幽的声音有再度传了过来,“小林哥,真是不留下来?”

“呃……”

林进身形微顿,然后突然撒开脚丫子就飞快地朝外跑了出去,他身强力壮,脚步又快,不过是短短几步就已经跑到了那荒废宅院坍塌的大门前。

眼看着他就已经要从这处宅院跑了出去,就在这时,林进忽然觉得脚步身体一顿,手脚似乎变得无比沉重了起来。

面前几步外依旧是那荒废宅院的大门,可他却感觉手脚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宛如整个人陷入到了某种莫名的泥潭之中。

“哎……”

一声长叹在林进耳边响起。

林进汗如雨下,隐约间感觉到身后有股莫名的气息传来,似乎有些隐含,又仿佛他少年时一次误入山林被一头老狼盯上的场景。

“小林哥,我本只是想让你留在此地,陪我度这漫漫长夜,你又何必不听呢?”

一张惨白的骷髅面孔从林进身侧缓缓探了出来,深凹进眼眶的两团红光宛如火焰缥缈。

“客……客人,我我我……”

林进身体微微发颤,可惜周遭受到莫名的力量牵引,完全无法动弹,这等情形越发让他惊恐万状。

那一身华服的骷髅白骨架子站在林进身边,伸出完全不带一点皮肉的手指,慢慢掠过林进的面孔,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幽幽道“小林哥,你为何不听,总是想着离我而去呢?”

林进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牙齿微微打着颤,那触碰在脸颊上的骨指,冰冰凉凉,仿佛冬日寒冰,让他感受到了彻底的惧意。

此刻,以他武秀才的气血,丝毫也不能阻挡半分,反而仿佛身体都要冻僵了一般。

“唉……”

那一身华服的骷髅架子又叹了一声,如泣如慕,明明是男人说话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娇媚的,听在林进耳朵里越发的让他恶寒。

“咳咳……”

忽然,一阵低低的轻咳声,不知从何处突然响起。

正用手指慢慢摩挲着林进面庞的华服骷髅,猛地一下抽回手,骷髅头里两团红色的妖异火光,骤然大亮。

破败的大宅门外,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有声音传了过来“赵磐——”

那本华服骷髅发出一阵咔咔咔的骨骼摩擦声,接着身体忽然浮起一丝淡白中带着血色的气息,全身上下又诡异地长出了皮肉,眨眼间再次成为一位颇为俊美的青年模样。

只是华服青年望着门外那模糊的影子,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忌惮。

“本座救你出来,可不是让你调教的。”

那个模糊的人影又再度传出了声音。

声音飘飘渺渺,让人觉得仿佛罩在云山雾里。

“哼!”

被称作赵磐的华服青年冷哼一声,蓦然一甩衣袖,忽然转过身,融入到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站在原地的林进陷入到了莫名的恐慌之中,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此刻正在某些他以往只是道听途说的人物中间。

突然,在那华服青年一甩衣袖离去后,他就感觉身体周遭那种凝滞的感觉突然一松,整个人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荒宅门外的那个模糊的人影,想要出声感谢,可不知何时那人影已然不见了踪影。

荒宅寂静,隐约有虫鸣和夜风掠过杂草的簌簌之声,再无一个人影。

“我……我这是侥幸逃过一劫?”

林进猛地站起身,也不顾得到底发生了何事,飞也似地朝着荒宅外跑了出去。

在林进离开之后,又过了好长的一时间,宅院内又突然多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走到了两匹畏缩在角落处的驽马前,牵着两匹马到了荒宅外间的马车上,重新给两匹马套上了辔头。

片刻后,马蹄踏过荒宅外间的青石板,发出哒哒的轻响。

一辆马车从荒宅内的街巷慢悠悠地驶出,没入远处的夜幕里。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人间烟火气

春光熏人暖。

安平城内,又是一日好光阴。

夜间清冷的街道,已然渐渐喧嚣繁华。

城内几条最为热闹的街道,沿街的诸多店面门板早已卸下,伙计帮佣们洗扫一番,便已然开门揖客。

有餐点铺子从房内退到临着街道的门前,热气蒸腾,香味浓郁的饼面之类的吃食,引得一个个过路人食指大动。

街道巷尾,叫卖声络绎不绝,从城门涌入的挑担的,卖蔬果的,山中野味,柴薪工具,竹藤木椅,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骡马驴车穿街而过,鲜衣怒马的公子挥斥方遒,高门大户的小姐不时从经过的马车里探出头来。

道旁有开得正盛桃李杏花,偶尔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裴楚行走在街道当中,伸手轻轻从发髻上摘下了一瓣杏花,轻轻一弹,任其跌入风中。

望着街头巷尾的热闹喧嚣景象,脸上不知何时挂起了笑容。

入城时虽然已见到安平城的热闹景象,可依旧不及自己真正的置身其中。

一个卖着糖葫芦的小贩从他身边穿过,那小贩身旁簇拥着三五个七八岁的孩童,热热闹闹,眼馋无比。

又有纸扎风车和各种文玩面具等诸多小玩意,有孩童跌跌撞撞跑来跑去。

人群中忽然有几声悦耳的低笑声响起,裴楚随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处车马前,不知何时站了几个蕙带荷裳的女子正冲着他娇笑不已。

其中一个素裙的少女,粉面含羞,怯生生地走到了裴楚身旁,忽然朝他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纸扎风车。

裴楚站在原地微微愕然,看着手中微微转动着的纸风车,忽然轻笑了起来。

再回望那娉娉婷婷的几个身影已然嘻嘻哈哈笑着,飘然而去。

大周朝的女子风气相对还算开放,如若对比的话,大约就是裴楚前世汉唐时期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被人当街随手赠送一个小礼物。

他此时身上的衣物,都是李直差家人置办的,不算华贵,却也极为得体。再加上他如今渐渐渐渐迈入洞玄之境,气质脱俗,立于人群之中便如鹤立鸡群,颇为惹眼。

人间烟火气,能抚凡人心。

可其实又何止是凡人心,就是他前世今生的经历,迈入道法玄奇的世界,依旧喜欢这一份人间气息。

他自修习无字书中的道术开始,一步步已然渐渐脱离了凡尘俗世众人的范畴。

尤其是在《三洞正法》的修持,心境增一分,法力长一分,玄关穴窍打通,心金铁,坚毅光明,岿然不动。

可正是如此,裴楚偶尔也会在想,或否有一日,等到他《三洞正法》大成,迈入造化登仙之境,心如磐石,八方不动,深如渊海,会不会太上忘情,视众生如蝼蚁,观世间百态为寻常?

想到这里,裴楚又摇摇头,这个实在太远,大道如青天,又有几人能超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站在熙攘的人群中,裴楚脑海里泛起一句诗词,低声吟诵了一句。

“哈哈哈……”

一声爽朗的笑声在裴楚身旁不远处响起,“不想裴兄竟还能做得好诗!”

裴楚回头望去,就见街道上,丁丘和李直两人领着三个人朝他走来,每个人都头戴纶巾,衣衫齐整,气质较之这满大街的贩夫走卒明显不一样。

“裴兄,这几位便是我等在安平城等待的同窗,此次约好一起前往玉京。”

丁丘当先走到了裴楚身前,朝着裴楚介绍身边几人。

裴楚微笑着和这几人见礼,这几人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名叫做解审,大约是少年得志的缘故,面对裴楚这无半点功名在身之人,虽然不失礼数,但偶尔流露的眼神还是能够见到一丝倨傲,只是微微颔首。

另外一个是个三十出头的举子,留着两撇淡须,气质儒雅,唤作晏邑,还有一个是个鬓角微微有些发白的中年男子,已过不惑之年,衣着气质上都不及其他几人锋锐,显然经历不少世故,他与裴楚打招呼时,最为客套,名为韩讷。

这几人便是将要与丁丘和李直一起同上玉京赶考的三人。

大周朝的文科举鼎盛,读书人地位颇高,不过也还没有到裴楚前世的那种程度。

举子进京赶考结伴而行是常有的事,一来是路上有个照应,二来不论是谁中举,多少都能有这么一份同路而行的情分,这也是士林常态。

当然看几人两手空空的状态,自然不可能真的只是孤身一人,自然是有家人仆役跟谁,只是此刻并没有在身边。

裴楚对几人的态度也不以为意,他如今已无那种被人小觑斜睨就会生出不快的心境,这些人在他眼中或是功名富贵也好,或是落魄孑然也罢,都无太大差别。

“今日故友重逢,理当喝上一杯。”

众人简单寒暄过后,李直站出来率先提议道。

此时,时间已经快要午时。

李直是安平城本地土著,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众人对于这个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当即,李直引着众人前往安平城内闻名遐迩的酒楼“贵人居”,一路谈天说地自不待言,裴楚站在几人身后,并无太多插话。

但不论是丁丘还是李直,都一直未曾冷落于他,两人对于裴楚的身份,一个是知晓,另一个即便不太清楚,但至少也是明白裴楚非常人,懂得术法神通,都多有照拂。

“打,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就在众人刚到了“贵人居”酒楼外的街道边缘,一阵呼喝之声远远传来。

名为“贵人居”的酒楼门前,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蜷缩着身体,被几个从酒楼里冲出来的小二拳打脚踢。

“住手!”

丁丘见到这一幕之后,抢先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他颇有几分侠气,见不得这般持强临弱,几步冲到酒楼门前,大声呵斥道“你等缘何要这般对待一个乞丐?”

几个店小二见一个看着是举子模样的年轻人跑了过来,当即停住了手脚,为首一个看了看丁丘的衣着,冲他行了一礼,嚷声道“这位公子,不是我等心狠,而是这……这乞丐着实惹人恼。”

“嗯?”

丁丘看着这几个店小二并非咄咄逼人的气焰,稍稍收敛了怒容,问道,“可是这乞丐吃了你店中的吃食,又或是碍着这风水了?”

“公子说哪里话,若是这般我们哪里会打他。”

那店小二脸颊微红,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地指着地上的乞丐,解释道,“实在是这厮太恶劣,方才在我家店门前,朝店内扔泥巴石块,驱赶他几次,他便朝我等吐口水。”

丁丘听到这里忍不住朝店门口望了望,果然看到了不少泥巴之类的痕迹,一时有些讷讷,声音放低了几分,“既然是教训,也不该下这般重手不是?”

“这位公子请了!”

正在这时,酒楼外看热闹的人中,忽然有人站出来声援那店小二,指着地上的乞丐道,“这乞丐在这条街上,乞讨也就罢了,手脚偏不干净,被人抓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错。”那店小二气愤难平道,“我等最初见他可怜,还施舍些剩菜剩饭与他,可他,这几日不但赖上我家店里,更是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溜进后厨,糟蹋了好几桌子菜,甚至还讹客人银钱。掌柜的让我等驱赶他,他便弄些泥巴石块前来祸害。”

“对对,我这早点铺子,也被祸害了好几个白饼。”

“就是,这老赖,还坏了我铺子好几匹布,惹得人埋怨。”

酒楼两侧围了不少正在看热闹的百姓,也出声附和道。

这“贵人居”算是安平城内上等酒楼之一,背后虽有些势力,可生意买卖行,倒不全是仗势压人,反而多有公道之举。

出声帮腔的百姓商贩,显然也并非只是因为“贵人居”的势力,而是真因为这乞丐的作为,惹得人恼怒不已。

“呃……”

丁丘见众人这般说,顿觉赧然,不过既然已经开口,还是继续道,“小二哥你们已经教训过他,看他这般模样,还是饶他去吧。”

“罢了罢了,既然公子这般说,我们也不与他计较。”

几个店小二何等眼力,早已经看到了丁丘和身后所站的众人举子,尤其是其中的李直,其他人或许面生,可李直却没几个会不认识。

当即又陪笑道“各位公子可是要用饭,里面请里面请。”

丁丘轻轻点了点头,又朝后面的裴楚和李直等人新到的举子拱手道“让诸位看我笑话了。”

“哈哈哈……丁兄心直口快,敢为弱者出声,却是胜过我等。”

那新到中年举人韩讷,世故圆滑得多,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给丁丘递了个梯子下台。

“不错,丁兄向来有古之侠客气度,听闻丁兄带一书童,便从平远县到了安平城,小弟深感佩服。”

其他几人也是哄笑了几声,并不让丁丘难堪,对于方才一个小插曲也不以为意,说话间几人便要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走进酒楼。

正在这时,那被人打倒在地上的乞丐忽然抬起头,冲着几人叫嚷道“几位公子请慢!”

刚要走进酒楼的丁丘和李直以及裴楚几人,皆是顿足,回头望向那说话的乞丐。

只见那乞丐从地上慢慢爬起身,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面孔,看着年龄约莫三四十的样子,须发凌乱,嘴角额头有淤青和磨破了皮的血迹。

他对于自家狼狈的情况毫不在意,只是双目环顾了一圈众人,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嘿嘿怪笑道“叫花子承公子的情,可在场的各位这般叫骂叫花子是个祸害,我可不认!”

第二百六十八章 落钱

那乞丐一开口,顿时惹来了周遭众多人的侧目,甚至有不少怒视的眼神。

这条街面上人来人往,自然不可能众人都熟悉,但一些个商家彼此还是多少有些脸熟的。

在场中人,好几次都见着这些人围着这乞丐抱怨,偏偏这乞丐惫懒得紧,且皮糙肉厚,被人抽上几棍子打上一顿,基本上屁事没有。

找几个衙役胥吏来教训,人家要么见机溜走,要么又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再次又跑了回来。

其实做生意的多半都知道这些乞儿多有是帮派之流的,即便没遇到过,也多少会有些耳闻,像什么在你家开店门前索要好处,不给就泼粪倒垃圾之类的并不少见。

当然,这也主要对付的是那些无权无势,毫无背景的,真正敢如面前这个乞丐这般胆大妄为,惹得众怒,甚至还招惹到有后台背景“贵人居”身上的,还是少见。

贵人居前,几个已经看着丁丘等人面上,准备息事宁人的店伙计,一听到乞丐开口,什么认不认的,登时就大怒了起来。

甚至,有脾气躁些的,操起棍子就要再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一顿。

那乞丐却不慌不忙,看着众人嘿嘿直笑道:“叫花子在这你等各家,不过是乞讨些吃喝,又值得几钱银子,今天在这里还给诸位又如何?”

“就凭你这身无半两肉的泼才!”

贵人居里领头的一个店伙计,气极反笑道,“你若是能付得起银钱,今日我便好就好肉送你进酒楼好生招待一番又如何?”

那乞丐伸出黑乎乎的手指,似扣了扣牙缝,做出一副恶心姿态,却不理会那店小二的叫嚣,反而将目光落在了丁丘和李直等一行人身上,笑嘻嘻地说道:

“几位公子看着都是读书人,莫非是要进京赶考的,老叫花在这里预祝各位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呵!你这讨饭的倒是有些眼力。”

众人中间,裴楚李直和丁丘几人都未曾开口,反而是那位今日新到的年轻举子解审露出了几分饶有兴趣的表情。

相比较起几人,他年龄相对小上几岁,平日虽有几分眼高于顶,但少于世事磨练,反而这时候有些来了兴趣。

那乞丐见解审搭话,顿时咧嘴笑着,稍稍朝几人靠近了几步,“今日老叫花便要给我自家讨回一个公道,还请……还请这位公子做个见证。”

那乞丐这么一动,倒是不少人都发觉了,他似乎有些腿脚不便,尤其是左脚有点跛。

“嗯?这叫花子莫不是什么奇人异士?”

那位今日新到老成一些的举子韩讷和三十出头颇为儒雅的举子晏邑都笑了起来。

丁丘和李直的目光在此时则不自觉地瞥向了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如常的裴楚。

在二人心中,毫无疑问,若说是真正的奇人异士那便只能是裴楚。丁丘是听自家书童所说,当时他都差不多命悬一线,靠着裴楚一道符水救活过来,且知晓了裴楚去山中铲除那精怪的。

李直自也不用说,裴楚虽只是漏了一手,但他知晓了他家中真正的最重要秘密,心中多少已经当做高人看待。

两人眼见裴楚神色如常,并未开口或者贸然插手,当即也不言语,只是在一旁看着。

那乞丐抖了抖身上破烂脏污的衣袍,隐约一股淡淡的臭味在空中弥漫,但这番折腾反而将左近的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甚至“贵人居”之中,二楼三楼一些临窗的食客,此刻也探出头来,想要看看下面的人脑。

那叫花子眼见周遭所有人都望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倒也没有丝毫唯诺怯场,反而朝前面开口的解审道:“不知这位公子可能借我这讨饭的几文钱?”

“放肆!你这要饭的,还敢在这讨钱?!”

站在酒楼门前的店小二怒喝出声,其中一个举起木棍就要朝叫花子当头打去。

“慢着!”

解审轻轻摆手制止了几个店伙计的举动,反而冲怀中掏出了一小块碎银,朝叫花子的面前扔去,语带嗤笑道,“本公子今日就想看看你能弄出个什么花样来?我有言在先,你说你不是祸害,要给这几日遭你骚扰的乡邻赔偿,那你便要做到,若是不成,哼哼……”

最后两个字解审未再继续说下去,可在场谁都能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

“裴兄,你如何看?”

方才最先招惹这叫花子的丁丘,不知何时凑到了裴楚身边,眼中满是好奇地朝裴楚问道。

裴楚淡淡一笑,“丁兄,我站着看。”

“呃……”丁丘一时语塞,随即摇头笑了起来,“想不到裴兄也会戏言。”

“哈哈哈……”一旁的李直和晏邑、韩讷等人闻言皆是轻笑出声。

场中。

那乞丐看着解审扔在地上的那一小块碎银,并未上前捡起,反而撸了撸衣袖,将手里的一个破碗倒扣在了上面。

“种银子啊种银子,种得银子,”

众人眼见那叫花子如此,猜测对方应该是要耍弄什么伎俩,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有在人群外些的,一个个跟是踮起了脚尖,张望不停。

乞丐似乎极为享受被众人关注的目光,丝毫不着急着弄什么手段,反而在旁边一会抓耳挠腮,一会又左右蹦跳,最后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倒扣的碗上。

“你这要饭的,莫不是来消遣我等的!!”

人群里,有人看了半晌,见那叫花子装神弄鬼,也没弄出个名堂,顿时不耐烦地叫嚷了起来。

其中那几个店伙计更是按捺不住,就要上前厮打。

正在这时,哐当一声,那乞丐屁股小面的碗忽然被他坐得碎裂,叫花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惊骇惊恐的表情。

跟着一下蹦跳而起,似乎要躲避那朝他扑来的店伙计,突然——

就在叫花子屁股挪开之后,地上忽地长出了一株绿苗,青翠郁郁,极为艳丽。

乞丐脸上的惊恐表情不见,反而哈哈大笑,跟着叫道:“长!”

在众人眼中,地上那绿苗一下就长高了尺许,成了一株小树苗。

“再长!”

那小树苗宛如神异,在乞丐的话音落下间,跟着再度长高了一截,差不多达到了一人高,树干也约莫有手腕粗细。

围观的众人个个双目圆瞪,看的这般神奇的场景,都有写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站在酒楼前的众人看的也是目瞪口呆,这般奇异之事,闻听都少有,何况亲眼所见。

“这这……”

那叫做解审的举子,面色变幻,完全愣在了那里。他旁边的韩讷和晏邑两人的表情也不遑多让。

那些个方才还叫嚣得厉害的店伙计,更是惊骇地倒退了两步,其中有几个甚至两股战战,想要跪下磕头。

即便民间多有流传神仙、道人之类的术法故事,可听说和真实见着,那等震撼程度,完全是不一样的。

此刻,即便是裴楚脸上都微微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从这乞丐出现至今他全然没有在身上看出半点端倪,包括对方所施展的法术手段。

“裴……”丁丘看得眼睛也是亮光大冒,忍不住在裴楚身边再度出声。

不过,这次不等裴楚开口制止,丁丘就自己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只见那乞丐挥舞了一下脏兮兮的衣袍,哈哈哈大笑着,又再度朝着那齐人高的小树唤了一声,“长!”

那齐人高的小树再次长高长壮,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在几家酒楼和店面的街道上就多了一棵葱葱郁郁的大树。

裴楚微微昂着头,双眉紧蹙,看着那数丈高的大树,以他踏入洞玄之境的道行法力,到了此刻还是未能看破。

他能够感觉到,不是幻术,那破土而出,顷刻间成长起来的大树,真的就是实物。

“银……银子……”

忽然,就听有人群里有人高声嚷了起来。

被这乞丐施展的术法震撼的众人,抬头望着那棵葱郁的大树,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在那翠绿的枝叶之间,隐隐约约挂着点点果实。

那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银白色的光芒,却是一锭锭的银元宝。

“行经此地,叨扰良久,这便送些好处与诸位。”

那乞丐站在树下大笑出声,忽然伸手一指,噼里啪啦的银元宝就宛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原本还被这神迹所摄的往来贩夫走卒,酒店食客,登时齐齐哄闹了起来,拼命里朝着那树下涌了过去。

一个个拼了命地争抢起落在地上的银元宝,有些被树上落下的银元宝砸得头破血流,也丝毫不理会,反而神色或是狰狞或是癫狂地大叫着。

裴楚站在酒楼前面,随手一招,将一块落下的银锭收入手中,手指用力,登时清晰的两个指印出现。

丁丘和李直两人,并未上去哄抢,他们家境都算不俗,只是看到了裴楚的动作,惊呼出声:“竟然是真的!”

就在这时,街道中间,那棵数丈高宛如华盖的大树,已然不再继续落下银元宝。

眨眼间,又从一棵大树,化成了一棵小树,然后是树苗,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乞丐不知何时,也早已不见踪影。

站在街道上,哄抢着银元宝的众人,一个个抬起头。若非看着手中真实不虚的银元宝,几乎觉得方才那片刻,宛如梦里。

第二百六十九章 将行

贵人居酒楼内,一处靠窗的座位。

新鲜的时蔬瓜果和各色菜肴,摆满了一桌。

觥筹交错间,那年纪最轻的举子解审目光又朝酒楼下方的街道望了一眼,愣愣回不过神。

“哈哈哈,解兄,可还是在想那位乞丐?”

酒桌对面,丁丘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而后冲着那还在望着酒楼下方的解审笑着说道。

“哎,这世上真有如此之多的奇人异事耶!”

那解审听到丁丘的话,慢慢转过头,无声轻叹了一句,望着在座的众人笑了笑,“小弟曾读不少杂书,多有说能人异士之事,不想今日得以一见。”

“只可惜那高人仅仅是一个现身,便渺无踪影,不然说不得,要请上来喝上一杯。”颇为儒雅的举子晏邑,笑着附和了一句。

丁丘斜睨了两人一眼,调笑道:“我看你二人还是惦记那高人的落钱之法吧,这一日落下的银钱,怕不是有数千两之多,这等巨款若是独得,可是好大一笔银钱。”

“难道丁兄你就不动心?”

三十出头的儒雅举子晏邑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朝丁丘问道。

“我自然也是动心的。”

丁丘点头笑了笑,目光这时却不自觉地朝坐在桌边最下首的裴楚望去,跟着说道,“可令我真正动心的,非是那些银钱,而是那术法神通。”

此言一出,在座几人齐齐点头应是。

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是马上要入京赶考的举子,每个人不说家中豪富,但也不至于为这点钱心神不宁。

反而是那乞丐所展现出来的术法,着实让人惊奇,尤其是对于在场的解审和晏邑两人,他们虽熟读儒家经典,可平州不比其他地方,这百十年下来几乎都极为太平,即便偶尔风闻一些怪事,多数也当是笑谈。

“其实倒也不必这般羡慕。”

年龄最长的韩讷这时忽然出声,目光瞥过在场的解审和晏邑几人,笑了笑道,“这等神通法术,虽是玄妙,但我等儒家弟子,也并非全然无可依仗。”

“哦?”解审听到这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问道,“韩兄,此话怎讲?”

旁边坐着的晏邑,眼里也是露出了探寻,甚至包括丁丘都颇为好奇。

唯有一直默然无语的李直朝身旁的裴楚看了一眼,随即故作平常地继续饮酒。

韩讷见几人望着他,当即笑道:“不知你等可知龙虎气?”

“龙虎气?”那叫做解审的举子眼里再度流露出好奇。

这一次儒雅俊朗的举子晏邑没有在开口,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听韩讷继续说道:“我大周朝能够统御天下,除了甲兵锋锐之外,还有一项,便是龙虎气。据说我辈读书人,若是能够金榜题名,入翰林院,便可借助龙虎气习得儒门神通,妙用无穷。”

“竟然真有此事。”

解审双目放光,若说关于龙虎气和儒门神通,他们这些读书之人完全不知是假话,但很多东西,毕竟距离太远,着实谈不上了解。

韩讷轻轻点头,他年长几人许多,算是科场老人,前往玉京的次数也不止一二次,许多事虽比不得入李直这般的官宦之后,但较其他寻常人,了解的却是多出不少。

“如今天下出了我平州中州等腹心几州之外,其他州郡多有乱象,我等儒生,当要奋起,为朝廷社稷出一份力。”韩讷跟着又说道。

谈起这个,众人跟着齐齐颔首,露出了了然之色。

虽安平城乃至整个平州太平,可各地到底消息还是多少有些耳闻,大周十九州,如今至少八九个州都颇为混乱,朝廷无力钳制,这一点每次文会或者同窗交流都多少能够听得一些消息。

“真希望有一日,我等几人皆能入翰林院,习得我儒家术法神通,涤荡山河,镇压邪祟。”

那边解审听完了韩讷所言,心中意气顿生,骤然举杯豪饮,神色间有了几分激越昂扬之情。

这一番言语之后,在场包括丁丘和李直等人,皆笑着举杯。

裴楚坐在下首位置,望着桌上几人,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这方世界,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读书人,按说也算是这个世界的“精英”之流,从接触来看,目前几人都并未流露出那种腐化的迹象,反而胸有肝胆,极有豪情壮志。

进酒楼前,众人神思不属,为那乞丐在街头所施展的术法所慑,可也不过是片刻时间,三言两语忽然惊觉,自家其实也有神通术法,顿时无人有郁郁之气。

裴楚跟着众人一起举杯,望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容,心中默然叹道:“这大抵或许就是二百年以来,文人士子依旧能有如此锐气的原因所在。”

一个神鬼道法的世界,这些儒家士子一来学说里就有为天下己任的说法,再一个就是面对的各种神魔仙鬼之事,压力决然不清。

面对这般处境,寻常人其实很容易就失去了锐气,或者产生寻仙慕道的情绪,可儒门学子,自知金榜题名之后,自有龙虎气傍身,有儒门神通可学,无需羡慕他人,自然进一步而心生锐气。

想裴楚当日初见荀浩思,其驾驭天舟穿梭虚空,行路万里,又有神通秘法,步步青云,手中的笔墨一处,还可无中生有,又可发声呵斥,唇舌如刀剑。

这般能耐,哪里还需要去羡慕那些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

在裴楚看来,或许也正因如此,大周立国二百年,这些文人士子并无腐化的迹象,反而个个保持了极强的进取之心。

而且,读书人在科场的最高追求,本就是殿试折桂、东华门唱名,一旦金榜题名,得如翰林院,其他的回报皆是水到渠成。

等到众人落座后,裴楚看着几人已经开始计划起何日进京,包括丁丘李直在内,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不由心中轻轻点头:“这便是术法显圣的时代,伟力归于自身,人的追求也会变得不同。”

坐在桌边一角,裴楚偶尔与几人搭话之外,脑海里又再度响起了那突然消失的乞丐。

其人所用之“落钱法”,与曾经他在越州时,遇到的猪道人所说起的一门“变钱法”颇有些类似。

这门术法,归根结底,应该是一门挪移搬运的法门,并非是“点石成金”的幻术,又或是虚空造物的神通。

而是从其他处,将钱财取来,所以才能从无变有。

不过那乞丐施展的术法极为高明,哪怕是裴楚一时都未能看出端倪。

且在安平城这样的朝廷重镇,光天化日施展术法神通,愚弄百姓,毫无顾忌,其人心性,裴楚一时也说不清。

“裴兄!”

正在裴楚陷入思索之间,一旁有声音传了过来,丁丘和李直几人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丁丘笑着道:“裴兄,我等已经商议后,三日后便一同前往玉京,裴兄是否还有其他事,需要逗留安平城?”

裴楚摇摇头,答道:“我并无他事,三日后,正好启程与诸位前往玉京。”

第二百七十章 行路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悠悠扬扬的山歌从远山传来。

山道斜坡之上,一个打柴的汉子,扛着一摞干柴,望着群山美景,放声歌唱。

官道上,一行十多辆的车马里,人声喧嚣,马蹄阵阵,忽然听到这般歌声,不时有人从车厢里探头出来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歌声倒是唱得好!听的人连一路的疲乏都洗去了三分。”

一辆四轮宽蓬的马车内,丁丘伸手掀开车窗的门帘,转而冲着车内的几人笑着说道。

“确实悠扬婉转,极为悦耳,不想这山野之地,也能听闻到这般好曲子。”

端坐在车内的李直附和着点了点头,透过李直掀开的门帘,望向官道外间草木葳蕤的模样,又道,“这边应当就是太武山,过了此山之后,便是进入中州地界。”

说着,李直又望向马车内一角盘坐的裴楚,笑着问道“裴兄,马上就要进入中州地界,不过进了中州,若要到玉京还需十来日的路程。过了太武山行上三日,我们就改做运河,顺水而上。”

裴楚端坐在车厢一角,听到李直的话微微睁开眼睛,脸上露出淡笑,望向李直和丁丘两人,道“我听闻中州境内,多无奇山要岭,土地平坦肥沃,又有大河浇灌,是历朝历代龙兴之地?”

“确实如此。”

不等李直回答,丁丘就已点头附和,脸上颇有兴奋之色,“据传上古时,百族林立,妖魔横行,我人族只占据了中州的一小块区域。我历代人族先贤,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数代以降方才有了些基业,此后人道大兴,又经前后经十四朝,共计二千一百年,方才有了气象。”

“不仅如此。”一旁的李直见丁丘说得兴起,跟着出声道,“前朝末年腐朽,我朝太祖顺应天意起兵,扫荡**,不但一统山河,更是将曾经的十七州拓展到了十九州,威加海内,天下莫敢不从。”

李直和丁丘两人谈起这个,眉宇间神采飞扬,那种从骨子里发出的骄傲感,绝无半点作假。

便是裴楚在旁边听得,也是轻轻点头,跟着感叹。

如今大周境内,尤其是腹心的平州这些地区,妖魔鬼魅罕见,但不代表昔年并非没有。

在一些古籍之上,甚至在前朝,都多有各种精怪老妖出没的传闻。只是在大周这二百年以来,多数地方的鬼魅精怪被镇压,少有敢露头的。

便是裴楚所知的一些鬼魅之事,追溯起来,也不过是最近这一二十年才渐渐的又多了起来。

李直和丁丘两人所谈及的幅员一步步扩大,那种生而为人的骄傲感,裴楚也是与有荣焉。

这大周朝从十七州扩展到十九州,这点他在越州时就有所听闻。

其中东南的越州和西南的交州,都是在大周立国之后方才被并入大周的幅员。

在大周一统天下之前,前朝虽也做了一些开疆拓土的事情,但其实并未能真正将其他土地并入国土。

如越州,那时便有东越国,可那时人口稀少,虽谈不上茹毛饮血,却也算不得太过繁华景象。

一直到本朝,鼓励生育,又大量的迁户移民实边,二百年过来,方才渐趋稳定繁华。

这点在杨浦县时,裴楚所见的各个村镇里多数都是杂姓,便是如此。

不过,相较而言,大周十九州,各州区域有大有小,如越州盘州其实整体幅员都算是小的,如越州不过才五个郡。在大周的腹心之地里,随便一个州都是十多个郡起。

而这些州之中,最大的又当属中州。

十九州之地,中州幅员几乎占据了其二,这块自人族出现后就一直占据的地盘,在如此多代人下来,幅员已然远超其他州郡。

裴楚又顺着丁丘掀起的车帘朝外望了一眼,外间隐约可见起伏的山岭,葱绿的草木。

这太武山是平州入中州后的最后一座大山,之后就真正是中州之地。

裴楚这些时日从这些举子口中也多有听闻,中州幅员几乎占据其二,而税赋几乎是天下一半,可以说,天下十九州都反了,只要中州稳定,就无法伤其根本。

“这边是大周一直有恃无恐的原因?”

裴楚心中对此报以怀疑,这方世界虽说是封建时代,可有术法神通,赶路传递消息并不算缓慢。

如他所见的荀浩思可以驾驭天舟,从这点上来说,已然解决了大一统封建王朝消息传递缓慢的问题。

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官道还算平整,可用马车之类的行路,确实是效率比较地下。

“还是要了解了这个封建王朝的腹心,玉京,才能够将我心中的一些疑问接触。”

对于这个世界各个州之间的差异,不平等,甚至很多诡异的景象,裴楚如今已然能视若寻常。

毕竟在一个有神通术法的世界里,只套用脑海之中的封建王朝知识,是会偏狭隘。

他一路所见,也多在做社会调查,分析各个阶层,大致来说,底层民众其实一样,但中上层就颇为不同,此外,还暗处或者鬼魅妖魔之流,诸多矛盾种种汇聚,却比单独的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要来得复杂得多。

“吁!”

一声高声的呼喊突然在从马车前方响起。

十几辆正在沿着官道行进的马车,骤然齐齐勒住了缰绳。

端坐在马车上闲聊的几人,除了裴楚稳住身形外,李直和丁丘都猛地跌了一个趔趄。

“怎么回事?”

李直坐直了身,整了整衣冠,朝着马车外嚷了一声。

“公子,是前面那唱山歌的樵夫拦住了去路。”车外有人高声应道。

“嗯?”丁丘微微好奇,跟着问道,“那樵夫为何拦住去路?”

车外又是一个声音响起,这次回答的是丁丘的书童丁三,“少爷,李公子的家人已经去问了,我也不知呢。”

丁丘看了一眼坐在车内的裴楚和李直二人,轻笑一声,从车内站起,“裴兄,玉泉兄,不如我们也下去看看?”

“车内久坐,正闷得慌,且同去看个究竟。”李直轻轻点点头,又笑着望向裴楚道,“裴兄意下如何?”

裴楚无可无不可,笑着站起身道“那樵夫方才所唱,颇有仙家气象,便去看看。”

说话间,几人已经从宽大的四轮马车里钻了出来。

前后行进的诸多马车里,有些人掀开了车帘询问究竟,也有些跟着三人一般,干脆下车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

这十多辆的马车里,有七八辆都是举子,同时也有跟随着的两家商户,浩浩荡荡,再加上一干个仆役随从等人,约莫数量已经有六七十人。

大周律法,举人行走缴纳赋税,是以寻常多有商家挂靠在一些举人名下,以躲避一些过路费和入城费。

六七十人虽不算多,在其他州郡或许还要担心一些山匪贼人,但是在平州到中州地界,多有太平,即便等闲遇上一些个毛贼,面对如此这般多的人马,也不敢轻动。

“哎呀,你这樵夫,好不晓事,既然是要搭车,为何不好好说话,非要拦住路中间?”

正在这时,前方有高声的呵斥声传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故人

“……诸位诸位,非是我不晓事,只是若不如此,你这大队马车安肯停下来?!”

说话的声音继续从前方传了过来。

下了马车的裴楚和李直、丁丘几人朝前走了过去,就看到一个挑着一捆干柴的樵夫,拦在最前方的一辆马车前。

那樵夫年月四十许,头发微微有些花白,不过腰板挺直,看着身体倒颇为壮硕,一见后面马车上下来不少人,顿时连忙拱手作揖,朝着周围的人行礼。

“张管事,是出了何事?”

从后面走上来的丁丘,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轻轻在手掌拍了拍,朝着马车前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问道。

“李公子,就是一点小事,不想惊动了公子。”

那管事一见是李直,急忙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容,随手指了指那樵夫道,“这打柴的,方才拦路,想要搭我们的车队前往凉龙县。”

这张管事不是李直或者是其他举子家中的,而是安平城一家商户的,此次也是花了大价钱跟着众多举子前往京城,以此希望能躲得沿路的税钱。

在场的诸多举子里,这张管事其实都不太在意,毕竟他东家也算是有些权势的人物,唯独是李直,对方是官宦之后,虽说家中老爷子吃了挂落,被逐出玉京,可到底曾经是显赫一时的人物,稍微一点人脉关系,就足以给他东家造成麻烦。

“搭车?”

旁边从马车上下来的裴楚和丁丘,以及前后方几辆马车上坐着的韩讷、解审与晏邑等其他一些个举子,都下了马车,一个个眼里都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此地虽不算荒山野岭,但也颇为偏僻,若说遇到了个劫道的毛贼强人,他们倒也觉得寻常。可突然钻出一个樵夫,还大喇喇地想要搭车,这点就颇为有趣了。

裴楚目光在那樵夫身上淡淡地扫了一眼,面色平和,只是嘴角不自觉就微微扯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那樵夫似乎也感应到了裴楚的目光,眼里颇有些讶异,但随即便面色平和,再次冲着周遭其他人拱手作揖。

只是这般两人无意间的眼神交流,却未曾被旁人所察觉。

那边李直在听完了张姓管事的话后,也是一阵诧异望了一眼那中年樵夫,又看向旁边的张管事,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带上便是。”

他本是洒脱的公子哥,虽出身不凡,却无太多的纨绔气息。

“这个……”

听到李直这般说,那张管事面露难色,朝着李直拱了拱手,“李公子,不是我不答允,而是……”

张管事又指了指那樵夫,还有随手划拉了一下身后的众多马车,“而是这樵夫好不晓事,偏要将他那捆干柴带上。我们这马车上多是瓷器绸缎等上等货物,坐的又是公子等贵人们,哪里有他那些干柴放置的地方。”

“嗯?”

李直听到这里一时有些好奇了起来,站在不远处的那举子解审却已经上前来,指着中年樵夫道:“打柴的,你这柴多少钱,本公子给你买了,然后你将这柴拿回家去,该干嘛干嘛,莫要在此聒噪。”

说着,解审从袖中掏出了一小块碎银,随手朝着那樵夫面前扔了过去。

他奔行不坏,可最见不得的就是这般琐事,烦扰无比,哪里又谈风赏月,论述文章功名,又或者谈一些飞仙志怪之事来得有趣。

“可不敢如此,小人,小人何德何能……”

那樵夫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从地上捡起那块碎银,搓手跺脚,极为不安,目光望着解审,眼里更是露出了许多复杂之色。

解审摆摆手,轻笑一声,“莫要多说了,挑起你的柴赶紧回家去便是。”

“这……”

那樵夫神色变幻,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忽然再度朝着解审和周遭其他举子拱手作揖,“小人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小人还需要前往凉龙县县城。”

“嗯?”解审听到这话,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旁边的一些个站着活动筋骨随便看热闹的举子,也都微微有些不满。在他们看来,这樵夫似乎颇为不识好歹。

“小人实在是因家人有恙,需要前往县城抓药,是以才这般阻拦诸位贵人。”那樵夫见周遭的情况似有不对,又再次开口出声道。

“随你吧。”

解审再次摆摆手,却像是失去了兴趣,直接转身离去。

其他几人也不再过问,对于在场的举子和一些商贾管事而言,本就是萍水相逢,适才解审已经给了银子,也没有人再有那个兴致去了解一个樵夫的悲惨身世。

这时李直反而再度出声道:“既然如此,你将干柴扔了便是,与我等一起前往凉龙县县城。”

凉龙县,便是平州进入中州所经的第一个县,隶属龙南郡,是一个上上县。

“我这,我这……”

那樵夫看了看被他握在手里的一小块银两,又望了一眼一旁的柴火,神色颇为纠结,似乎相当舍不得将那些干柴给扔到一边。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忽然想起。

站在裴楚身边观看了许久的丁丘突然大笑出声,“这堆柴火虽不值几钱,可也是辛劳之物,如何能够轻易弃之。”

说着,丁丘目光又望向那姓张的管事,道,“张管事,既然是助人,自然要帮到底,且带上吧。”

相比起其他举子商户,丁丘虽也出身不错,可却是豪迈直爽之人,行走天下,见过民间疾苦。

听到丁丘这般说辞,旁边的李直跟着也笑了起来,目光瞥向张管事道:“那边带上吧。”

张姓管事眼见丁丘和李直都是如此说,叹了一声,“也罢,我这就腾出来,稍上他的柴火便是。”

一番忙碌之后,等到路旁的几捆干柴已经被装上了最后面的一辆用来载货的马车,连绵的车队再次超前行进。

车队经过了太武山,官道越发开阔,几乎能容得下五车并行。

行走在官道上的车马也越来越多,不时还能够看到一些疾驰而过的信使快马,又或者踏春的公子佳人。

虽还只是乡间行走,尚且未曾进县城,却给人以一种别样的欣欣向荣之感。

地势平坦开阔,沿路农田修整成方块,绿油油一片,连绵无际,又有水利渠道,穿梭诸多田野之间灌溉,当真是春日好风景。

裴楚没有再上马车,反而跟在车队旁边行走,一路遍看着这满眼怡人的景色。

自他穿入此方世界以来,尚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悠然的景象。

在越州时,虽不少地方也算富庶,可到底地势多山崎岖,比不得中州这等沃野千里之地。

至于他行经的其他州郡,更不必说,唯有中州所在,百姓安居乐业,田亩繁茂,一派盛世气象。

官道上,车辚辚马萧萧,除了裴楚外,不时也有其他举子坐车坐得疲乏,下来看风景。更有才华者,目睹这等好光阴,不由诗兴大发,引吭高歌。

“神魔世界,也只有这中州,方才能够看出这大周朝的底蕴所在。”

裴楚站在一处田边的官道旁,不由得发出一阵感慨。

哀民生之多艰,自古以来底层人民不论盛世还是乱世,都过得不如意。但他多少也知晓,大周这二百年以来,算得上是历朝历代最好的时候。

只是如今江山板荡,或许真正能够称得上大周气象的,也唯有这中州而已。

“裴兄弟!”

就在裴楚落在车马后方,漫步而行,忽然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裴楚回头望去,就见先前那拦路的樵夫不知何时悄然朝他走近,双手抱拳,眼藏笑意。

第二百七十二章 相谈

“裴兄弟,久违了!”

站在裴楚面前的中年樵夫,冲着裴楚抱拳行礼,眼中藏着笑意,“越州一别,我本以为恐怕今后都难以与裴兄弟你见面,可不想却在此地遇上。”

裴楚同样笑着上前回礼,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欣喜之情,轻声笑道:“庞兄,好久不见!”

站在裴楚面前的中年樵夫不是别人,正是在越州时,与裴楚一起斗峄山府君的禁妖司总旗庞元生。

裴楚之所以下了马车,一路在官道两岸随意行走,为的也就是看看庞元生是否会前来相见。

果不其然,他下马车一边看风景不久,庞元生就已经找了过来。

庞元生遥遥看了一眼前方的马车车队走远了不少,这才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楚的装扮,说道:“裴兄弟,莫非已经还俗,要参加科举?”

“哈哈哈”

裴楚笑着摇摇头,知道庞元生误会了,见他和一群举子混在一起,是以才有此一问。

当下解释道:“庞兄,我依旧是个道人,只是此番准备前往玉京一行,常听闻玉京对于天下僧道巫觋都有所监视防范,这般打扮方便行走一些。”

“这倒也是。”

庞元生轻轻点点头,又跟着摇摇头,“我大周昔年对于僧道巫觋在中州,尤其是玉京多有防范,但这些年却已然放宽了不少,在玉京的道人不少。”

“哦?”裴楚听到庞元生这般说,微微有些讶异,不过他也没有怀疑,这等小事本就不值得多费口舌。

他与丁丘李直这些举子在一起,不过也就是为了看一看文人风骨,还有这大周朝中上层,或者说精英阶层是如何一番模样。

裴楚望着庞元生,反而笑着问道:“庞兄当日离去,说是前往扬州,不知为何又会在此?”

说着,裴楚眼里的目光亦是在庞元生的衣着打扮上扫视了一眼,意义不言自明。

庞元生笑道:“世事如棋,却是难以琢磨。当日我离越州后,前往扬州。时正逢扬州有妖人蛊惑百姓,祸乱渐起。我本想找寻出其幕后之人,可惜,上峰旨意,让我等禁妖司全数撤回了中州。唉”

说道这里,庞元生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原来如此。”

裴楚见微知著,从庞元生的话里,却是听出了不少东西。

比如,禁妖司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从各州撤离,所以才会出现雍州和司州那等疫鬼祸乱之事。

没有人这些朝廷专门职司处理的部门机构,鬼魅妖邪魔头精怪冒了出来,再无人制约,久而久之,自然就酝酿成了弥天大祸。

若雍州司州的禁妖或者镇魔司尚在,哪怕以那老僧之能,想要搞风搞雨也极不容易,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祸乱未完全成型前就被消弭。

不过,雍州司州早乱,想来那边的禁妖、镇魔二司撤离的更早。

而庞元生所提起的扬州有妖人蛊惑乱起,裴楚虽未曾亲眼所见,但自离开越州之后,多少也听闻过一些消息。

尤其是遇上过教门那个紫衣长髯的梁道臣,基本上可以推算得出,这后面应当就是浮罗教的手笔。

那位教门妖女,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分身无术,诡异无比,若对方真要掀起一场大乱,寻常人还真是难以遏制。

庞元生见裴楚露出了恍然之色,又笑指了指身上的衣物:“至于为何在太武山做樵夫,这身打扮”

裴楚见庞元生说起这个,神色似有犹豫,当即笑着打断道:“庞兄安好便可,无需多言。我在此处观看风景,其实也在猜庞兄你会否过来相见。”

禁妖、镇魔二司,在裴楚看来其实颇为类似他所知的锦衣卫、东西厂之类的特务机构,监察天下,查探不轨。

只不过,在这方妖魔世界里,这等特务机构,职司的演变会更加单纯一些,主要以对付超凡力量为主,算是极其强大。

庞元生作为禁妖司之人,不论如今禁妖司是战略收缩,还是衰败如此,既然出现在平州和中州交接的太武山,又扮作一樵夫,显然是有缘由的。

裴楚对此也不想打探太多,以免对方难做,其实如果庞元生不主动朝他走来,他也不准备揭开与他相识的身份。

出乎裴楚意料的是,庞元生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望着裴楚道:“裴兄弟不必见外,你我同生共死,意气相投,我在太武山其实也并无太多事,不过不过就是一些日常琐屑罢了。”

“嗯?”

裴楚听到这里,神色稍稍有些奇怪。

庞元生又苦笑一声,叹道:“如今禁妖、镇魔二司大批人手从各州撤离,中州虽大,却也显得人满为患,我一个小小的总旗,不过是做些跑腿打探的琐事罢了。”

“竟是这样?”

裴楚稍稍蹙了下眉头,其他人他并不知晓,但庞元生虽不敢说出类拔萃,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胆大心细,心中又有谋断,这样的人也只能沦落到出来跑腿打探。

只听庞元生又说道:“如今中州外宽内紧,许多事看似寻常,但不论是在中州生活之人,还是外地进入中州,都会有禁妖、镇魔二司之人前来摸底探查,我所做的”

后面半句庞元生没有再说下去,但裴楚心下了然。

众人在太武山时,遇见庞元生自然不是意外,而是被对方专程盯上的。

具体的目的其实也简单,就是顺路跟着走一段,探查众人身份行迹一番,这等事情对于以往专门针对妖魔的禁妖司镇魔司这些人而言,自然是小材大用。

不过如今,大周十九州,各州的两司人才撤回,消化不下之下,一时也只能做这些琐碎杂事。

“这大周朝廷到底所为何事?”

裴楚听完了庞元生的话,心中疑窦更甚。

大周如今的举动,算得上是放弃了其他州郡,只为守住中州,完全是战略防御。像平州这距离中州近的州郡,还受到些辐射,还算安稳,其他各州或乱,或远离朝廷。

而大周朝丝毫没有采取一点出击平乱的想法,反而在不断的收拢自身的力量,回到中州。

哪怕中州幅员广阔,又是人道早兴之地,富庶也超过其他州郡,但从来没有王朝会将打下的地盘拱手让出的道理。

除非

这个朝廷出现了极为重要的变故。

裴楚心中有诸多猜疑,不过暂时还无更多证据佐证,面对庞元生,他也不可能出言相询。

一来以免对方难做,二来庞元生身份说到底还是个禁妖司总旗,真正的上层之事,恐怕也不会知晓太多。

这些也纯熟他的臆测,当不得真。

在裴楚所认识的人当中,能够知晓大周朝为何会如此收缩防御,弃其他州郡不顾举动原因之人,大概也就那么两三位。一个是荀浩思,另外一个就是浮罗教的妖女。

其他人哪怕如方秋子、猪道人这些,也是听门中命令,并不能知道得更多。

而且,还有一个要点就是

大周将禁妖司和镇魔司里,如庞元生这般人物派出摸查进入中州之人的底细,这里面绝对是有重要原因,显然是在防范什么。

“裴兄,裴兄”

远处有呼喊之声传来。

丁丘和李直几人不知何时也从马车上下来,正冲着裴楚招呼。

站在裴楚身后的庞元生不知何时已离开,回到了最后一辆马车旁,守着那些柴火,不时还与一旁的管事伙计们说笑。

裴楚背负双手,遥遥望向冲他打招呼的几人,脸上露出微笑,宛如一个看风景的士子,迈步朝着远处几人走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平凉驿

马车逶迤前行。

官道旁,却有七八名头戴纶巾的举子从马车上走下,正长吁短吟,说笑不止。

满目翠绿,胜如碧石,于这些举子而言,可谓是取材以做诗文的好时机。

看到裴楚吊在车尾后方的路旁慢悠悠的朝几人走进,站在诸多举子旁,那位看着儒雅俊逸的举子晏邑,当先开口说道:“裴兄,这中州风景真有些别于他处,我等几人有好吟者,颇有感怀,得了几句心中狂吟,不知裴兄可有所得?”

裴楚冲着晏邑笑了笑,道:“裴某不过识得几个字,不通文辞,满眼尽是好风光,可惜只能藏于胸难诉于口。”

旁边的韩讷轻笑一声,“裴兄过谦了,那日在安平城还听裴兄提起那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等文采,可不是粗通文墨之人所作得出来的。”

“过誉了。”裴楚哂然一笑,“偶然听来而已。”

“哈哈哈”

众举子听裴楚如此这般说,一时皆是笑了起来。

倒也没有人一定要追根溯底,与裴楚计较这个。

此时的大周文人风气,颇有些裴楚前世唐汉时期的风采,落拓不羁,求学于书本,但并未完全困在书中。

再加之,这几名举子的性格各异,各有优缺点,但整体而言,人还算不错。

裴楚一个毫无功名之人与他们相处,除了最初时,那位性格有些倨傲的解审稍稍流露出了几分俯视之态,这些时日众人相处,都还算愉快。

众人脱离了马车,不远不及地坠在后面的路边。

偶尔一些举子也会朝一些正在田中劳作之人,攀谈一二。

这些田间的农夫或者往来送饭采买浣洗的女子,都颇为大胆,见着众多文人士子,不闪不避,有泼辣些的,还会开口打趣。

那些劳作的农夫,面对众多举子的问询,每个人脸上都未曾有唯诺之感,反而遇见好客的,极为盛情地想要邀请一众举子前往家中用饭之类。

众人一路走一路闲逛,这里面除了韩讷和李直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到中州,虽还远未到城市,可已经颇为新鲜。

裴楚在田间留心看了几眼,确实也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中州的农夫所种的依旧是稻谷,只是这些稻谷与裴楚在越州,或者他上一世所见都有所不同。

方才问询得知,这些稻苗种下去的时日不过一二旬,还不到一月时间,可拔高之态,已然有半人。据那老农所言,此为龙牙稻米,生长速度极快,等到秋日丰收时,这龙牙稻米的枝干能够人手臂粗细,出挑者高过八尺,结成的稻米粒粒如珍珠一般,一穗就足以顶一日之饥。

只不过,也不知是何缘由,这些龙牙稻米基本上只能在中州地界种植,出了中州之后,哪怕是同样的种子,种植出来的稻米与其他稻类,也无甚差别。

“中州之地,确实是有许多不凡的地方。”

裴楚在人群之中,跟着细细观察了一番,看到这些农夫之流,基本上精气神爆满,虽劳作辛苦,但脸上基本都不见太多困顿之色。

可以想见的是,至少在中州,底层的生活,并不艰辛。虽未曾见到其他,但见微知著,大抵也可以推断出中州整体生活水平绝对不差。

唯一让裴楚奇怪的就是,既然中州可以达到如此地步,那其他州郡却有民不聊生的,揭竿而起的,其原因具体为何,却是不得而知。

从在场的举子和一些农人口中所知,也仅仅只是归结于土地肥沃,大不同于其他地区。

众人一路游玩了一阵,重新又回到官道之上。

官道旁的一处驿站前,浩浩汤汤的十多辆马车已然停下。

见到众多举子追赶上来,那车队里前番负责的张管事,迈着小碎步,几步跑到了众人面前,满脸堆笑着指着旁边的驿站道:“众位公子,天色将暮,今日怕是赶不到凉龙县县城了,我等在这里歇息一夜再走如何?”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他们此刻所在已经是凉龙县地界,不过距离县城还有五七十里的样子,要赶还是能赶得到,但他们此去玉京赶考,时间足足有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也不急在一时。

且耽搁了马车车队行进速度的就是方才众多举子下车,一路慢悠悠行走,遍看中州人文风貌耽搁,是以也未曾有人提出异议。

当下,众人跟着那张管事还有一些个家人仆役一起,收拾了一番行礼,准备前往这处路旁的驿站。

裴楚身无长物,从马车上取下了一个换洗衣物的背包,还有携带着的却邪剑,便跟着众人到了路旁的这处驿站前。

这驿站名为平凉驿,取自平州进入凉龙县第一站之名。地方广大,几乎赶得上一般的小村镇。

官府的职司人员不少,不过更多的还是周遭村子里的农夫佃户之流,在此地帮佣做工,贩卖蔬菜瓜果等等。

驿站内,除了众多举子的车马之外,又有大大小小两三批的人马,同样在此停留歇息。

人叫马嘶,又有卖凉茶的卖蔬果的,蒸饼汤面,不一而足,颇有几分市井热闹的模样。

“嗯?”

裴楚站在人群中间,目光扫过驿站外的众多车马行人,忽然眉头微微蹙起。

在驿站门口的人流稍稍有些混乱,尤其是一些马车比较多,他注意到其中一匹约莫有**量马车的车队行人里,似乎隐约有几分不同。

“裴兄,可是看到熟人了?”

站在裴楚身旁的丁丘注意到了他微微出神的目光,上前笑着问了一句。

“并不相识。”裴楚微微摇摇头,他熟悉的旧相识本就不算多,在中州能巧遇庞元生已经算是极为难得,若是再随意就能遇上一个熟人,裴楚都要怀疑,他不是被人所安排上了。

“那是历城赵家的车马。”

李直从后面走了上来,望着那马车上的旗帜说道,“据传历城赵家近年正在变卖田地,举家上下千余口都搬到了中州,看样子,这批应该也是其中。”

历城是平州的另一大城,虽不如州府安平城那般显赫,但也算是排在其二的郡府重镇。

李直作为安平城中的官宦子弟,和历城赵家多少也打过一些交道。

丁丘轻轻颔首,跟着说道:“我这几年游学,也多有听闻一些富贵人家举家搬至中州。”

“世道不靖,如今各地颇不安稳,唯有中州太平。”

李直跟着感叹了一声,“家父曾也问我家族搬迁之事,只是我未得功名,方才作罢。若是明年我能名登金榜,想来也会入中州,或是玉京长住安家。”

“是这样么?”

裴楚在旁听完两人的话,微微沉吟,两人的话倒不假,其他州郡如今多有离乱,富贵人家自然往中州平和之地迁移,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

他怎么都觉得这里面透着几分不寻常

裴楚一时倒也没有太去在意这些琐事,反而目光继续在历城赵家的车队里扫视了一番。

历城赵家的车队忙前忙后,约莫有五六十人,看着多是短打的家丁装扮,马车虽有篷布罩着,可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坐人,反而多有箱子绳索之类的物件漏在外面,看着就是家中财货器具。

不过,引起裴楚注意的其实并非是这些东西,反而是他看到的其中几个家丁。

这几个家丁看着和常人无异,身强体健,说笑随和,可一张脸在裴楚眼中,却泛着阴寒之气。

那是沾染了阴邪之物才会有的症状,虽然很单薄,以那些个身强力壮家丁的状况,或许睡一觉就会消散,但清平白日,这些人脸上隐有阴煞气息,这明显是接触到了什么东西。

“呵!”

就在裴楚发现了这历程赵家车队的异样时,忽然,他又注意到了这些家丁之中,一个似乎想要采买些吃食的家丁走了出来。

这家丁裴楚并不认识,但很快裴楚就注意到这个家丁在乱糟糟的驿站广场外,随意地问询了一些吃食,然后和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攀谈了起来。

那樵夫正是庞元生。

“果然禁妖司监视了所有进入中州的队伍。”

裴楚挪移开了目光,有些事不问自知。

在那历城赵家车队里,也有禁妖或者镇魔司的人,他们或许就如庞元生这般随随便便加入到了车队,又或者采用了一些其他不为人所知的手段,方才达成目的。

裴楚对此也并无太多所谓,既然有禁妖司他们的人看着,那几个家丁身上的阴邪之气哪怕后面有什么来头,他也不用管得太多。

裴楚面露思索之色,脚下跟着众多举子进了平凉驿。

他此时已经越来越感觉到了中州,或者是这个大周朝的许多不寻常和违背常理的地方。

天下鼎沸,江山动荡,换做其他王朝肯定要出兵平叛,又或者朝廷会颁布各种政令,缓解矛盾,加强权威等等其他手段。以示正统,给予许多民众信心。

但大周朝倒好,不平叛,也不下诏通告天下,明面上似乎就那么任天下一点一点烂了下去。

暗地里,则悄然将它所具备的力量缩了回去,只要了中州之地,而且加强了明里暗里的监视和防护。

“这中州,玉京,还有着大周朝,到底是在做什么?”

第二百七十四章 密室

星夜无云,万籁俱寂。

平凉驿驿站之内,结束了一日的喧嚣,在此深夜之时,已然颇为宁静。

驿站正中间一片连绵大通铺房舍内,打呼噜之声此起彼伏。

这边是供下人、仆役和一些护卫之流休息的所在,而在这片连绵的通铺房舍后方,则有前后几处安静的院落,那是供豪富之家或者宦游的官人所住的。

这处驿站建立于前朝,格局基本也比较简单,左侧多是仓库,用来囤房货物,当然也有几间房舍,用来住人,便于看守货物。右侧则是骡马牲口之类的棚架,设有饮水槽和草料等区域。

此时,连绵的通铺房舍前,一阵细微的开门声悄然响起。

一个身影偷偷从门缝之内溜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身形灵动如狸猫。

这个人影溜出了房门之后,先是左右查探了一番,眼见四下无人,几个纵跃,来到了通铺前方的一处小院内。

这处小院是驿站的胥吏们所住,迎来送往,操持站内大小事务。

啪啪

小院的一间房间内,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门内一个老卒悄然打开门,看清楚了来人,快速打开门,将门外之人让了进去,接着又左右扫视了一眼,再次关上房门。

“庞总旗!”

那老卒关上门后,冲着来人躬身行了一礼。

庞元生一身短打樵夫装扮,随意地摆了摆手,那老卒会意,当即在幽暗的房间内领路,又朝前走了几步,摸索到了一处暗门打开。

一点微光传出,里间却是一间密室,庞元生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和两条木椅,然后又有一盏油灯点亮着。

此外,就是桌上摆放的一些笔墨之类的文房用具。

在桌旁,早有一人端坐在那里,见着庞元生进来,躬身行了一礼,用沙哑的声音道:“总旗!”

那是个年龄约莫在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相貌寻常,只是体魄颇为健壮,看得出是常年打熬过身体之人。

庞元生轻轻点点头,并未与这青年马上攀谈,反而走到桌边,拿起摆放的笔墨,在一张长短不过两寸的黄纸上书写了起来。

“元靖七年,平凉驿,有道人裴姓,通术法,入中州,意向不明。”

眨眼间,几行简单的文字书写在了黄纸之上。

庞元生将那黄纸拿起,轻轻甩干,而后交给方才那开门的老卒。

那老卒将黄纸小心翼翼地接过,而后,快速折叠成了一张纸鹤,接着口中念念有词,须臾间,原本不过是死物的纸鹤微微动弹了起来。

跟着纸鹤的双翅颤动,宛如活物,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那老卒又打开了密室之中的一个宛如烟囱的小小通道,伸手一指,那纸鹤便钻入其中,眨眼间飞了出去。

庞元生眼看那纸鹤已然飞离了密室,这才无声地送了一口气,脸上隐隐有几分愧疚之色,随即又似呢喃低语般摇摇头,“裴兄弟,职司所在,还请勿怪。”

“此人是总旗的相识?”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庞元生转头望了一眼做在身旁的青年,轻轻颔首:“我与他曾在越州,斗过一方草头毛神,算是好男儿。”

跟着庞元生又幽幽叹了句,“只是,如今但凡进入中州的奇人异士,都需留心备注,又要严查诸方邪祟,私不废公,自也是要将他报上去。”

“属下明白。”

说话的青年抱了抱拳,面露郑重。

“那边好。”

庞元生又点了点头,跟着朝青年问道:“冉抚,你可是察觉这历程赵家有异?”

两人白日里在驿站前有过简单的照面,只是当时人多口杂,不过是约定了相见的暗号,具体如何情况,庞元生心中也不清楚。

“确实如此。”

被庞元生称呼为冉抚的青年点了点头,“我在历城被这赵家招做家丁,前番也帮着搬家运货,未曾觉察出来什么,可这一趟所运的家私货物”

“是有污秽气息?”

庞元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稍稍蹙眉,“我白日里所见几人,似神态萎靡,显然是被阴寒气息侵蚀的缘故。”

白日里在驿站门前,裴楚能够看出历城赵家之人中,有些似感染了阴寒之气,

庞元生虽未修道法,但他有禁妖司秘法所制之药水,涂抹双眼可见阴邪,自然也察觉得出一二。

且他常年与阴邪之物打交道,即便身边未曾有环首直刀示警,天生的敏锐感应也超过常人。

“庞总旗,具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冉抚面露难色,稍稍皱了下眉头,接着道,“我奉命查探各家搬迁大户,以防有宵小混入中州,这历城赵家我混进去的时日尚短,只是觉察有异,可其中究竟到底是如何情况,尚不清楚。”

“无妨。”

庞元生轻轻颔首,冉抚是安插在历城的禁妖司力士,虽头脑机敏,但禁妖司部署周遭到底时间较短,下属之人能够发现一些异常已经是不容易了。

如今中州地界,但凡进入者,其实在悄然无声之间就已经被禁妖、镇魔二司的人所监控。

其中,两司的下属一些小旗、力士,多数都散在了如安平城、历城,又或者其他围绕着中州之外的城镇,但凡有前往中州的人马,镇魔司之人多半都会混在其中,摸查根脚。

而在中州地界之后,又设立有第二层第三层,两相配合,或明或暗,监察各路人马。

这等工作量其实算是极为庞大,毕竟中州地界幅员广阔,每日往来不知多少人。

好在如今禁妖司和镇魔司人手全面收缩,方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点,借助秘法和底下的人手,多层盘查。

昔年两司一南一北,都在外间镇压妖魔鬼魅,可谓是暗中的庞然大物,完全龟缩中州之后,很快就设立了层层密不透风的暗网。

“这一月里,光我们在平凉驿就查出了七次邪物,江老,还需警醒一些。”

庞元生沉吟了一阵,朝着一旁方才施展了一手术法的老卒说道。

“属下会多加留意。”那老卒拱了拱手。

庞元生又望向旁边的青年冉抚,说道:“历程赵家既然有异,你先带我去看他们此次所携带之货物。以免到了凉龙县县城,出了事情,影响安宁。”

其实查探货物这种事情,多数车马在行经城池的时候,都必不可少。

但有一点,就是豪门富户,或者官员,一般人手根本无法查探。

且要绕过明面上的查探,多的是各种手段绕开,甚至一些危险之物,其实根本无所谓进城,只要进入中州地界,就已算是他们的职司范围。

再加上,他们的职司就是在暗处粉碎一些不为人知的阴暗之事,若是让一些事情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有功也是过。

“总旗且随我来。”

冉抚听完庞元生的指示,也不犹豫,当即站起身。

两人出了密室,又悄然离开了这老卒所在的房间,一路贴墙行走。

他俩都是有武艺在身之辈,庞元生比之一般武举人还要胜出三分,冉抚这名镇魔司的小旗力士,也有武秀才的水平。

这是二百年禁妖、镇魔二司的底蕴所在,其中最底层的之辈,不是懂江湖术法有特意之处,就是起码也有武秀才的武艺。

而这些人一旦得了甲马符箭,再配合上蕴藏龙虎气的环首直刀,有千百之数,行军阵之法,就足以让剿灭大多数的妖魔巢穴。

转眼间,两人就来到了一站所在的货仓,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诡棺

平凉驿的驿站货仓占地极广,虽不过是官道边的一个小驿站,但毕竟是位于平洲入中州的交接所在。

若是到了凉龙县,那般商贸繁华更甚,但即便如此,依托着优势的地理位置,这所小驿站先后历经百年,也渐渐发展起了不小的规模。

黑暗的夜色内,两道人影悄然溜进了后面的货仓之内,脚步轻巧地避开了一些看守货物的家人,很快就来到驿站内的货仓。

货仓光线更暗,夜间为了防火,也不见丁点儿火烛火把。

庞元生和冉抚两人行走期间,却丝毫不受阻碍,不论是货架高台还是逼仄狭窄的小道,两人都视若平常。

禁妖司秘药涂抹双眼之后,可使人具备夜视之能,望见阴邪鬼祟,再加之两人其实多有在暗中查探,诸多方位都记得熟络。

噗!

一声轻轻的闷响响起。

货栈内的一个打地铺,睡得正酣的仆役猛然惊醒,跟着脖子上遭受重击,又缓缓软倒在地。

庞元生从黑暗中走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仆役,又扫了一眼出手的冉抚,指了指前方黑洞洞的一些杂乱货箱,问道:“是这边?”

冉抚微微点点头,“我离开时,见着赵家的人是将那些货物运送到了货仓之内。”

说着,冉抚头前带路,庞元生紧跟其后。

大周驿站多有商贾使用,为了便于管理,人、货、还有车马牲口等,都全部分开,以免失火或者其他损害。

当然,商贾所储存的货物,可以安排一二信得过之人,在仓库内看守,这一点驿站只提供场地,却是不管丢失盗窃。

在驿站最内侧的一片区域,入目所见是数十上百个实木箱子,长宽差不多都有一人高。有些木箱外观精美,涂着红漆,又有雕龙画凤,每个都用铜锁锁着。

庞元生目光在这些箱子里扫了一遍,伸手轻轻拂拭了几个箱子,忽然眉头蹙起,“有些不对!”

“总旗可是发现了什么?”一旁带路的冉抚露出不解之色。

庞元生没有回答,而是快速地查探起了周遭,又微微闭上双目,仿佛在感应什么。

“总旗?”冉抚在旁边又轻声问了句。

“此处货栈,虽有一丝淡薄阴煞之气,但不过是余韵而已,根本不是源头。”庞元生骤然睁开双眼,望着冉抚问道,“历城赵家的人可是住在内院?”

“是!”冉抚下意识的点头,随即脸上也露出了惊骇之色,“他们知晓我们会来查探?”

“你都说他们自半年前开始,整个家族就迁徙入中州,如何会不知有人在暗处?”庞元生轻哼一声,脚步移动,没有丝毫停留,“快去他们所住的内院看看。”

驿站内院。

一处偏僻的小院房间内。

两盏红烛光亮正盛,一个小小的几案上放着一个香炉,三根线香燃烧着,烟火袅袅,飘荡无形。

在几案旁,此刻,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围绕着一具大红棺木跪拜在地。

那棺木也不知是如何被人偷偷搬到这处房间之内,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显得越发的局促。

两个六七岁的孩童,跪在地上,目光里又是畏惧又是好奇地打量着那具大红棺木,他们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知道听到旁边的中年人让跪下,那就安安生生的跪伏在地。

那中年男子则双目沉凝,两手捧着三根香火,低声叩拜轻语:

“老祖在上,后代不肖子孙赵无咎再次叩拜。子孙无能,打扰老祖安宁。只是如今天下板荡,唯有中州太平。子孙无咎为保全家业,自半年前起,已然将我赵家全数迁徙到了中州地界,希冀之后能够长存。

求老祖宽恕不肖子孙惊扰老祖沉眠,我已令人为老祖寻好了一处风水宝地,望老祖保佑我赵家安康绵延”

中年男子说着,那具大红棺木忽然发出一声咔咔的细碎响声。

隐约间,仿佛棺木之内似乎有人在蠕动身体一般。

“哎呀!”

跪在旁边地上的一个女童惊呼出声,瞪大了眼睛,指着棺木道,“动了,棺材动了!”

“我也看到了。”旁边的男童跟着也是叫了起来,指着大红棺木叫道,“还有雾,有白雾冒了出来。”

“不用大惊小怪。”

跪伏在旁的中年男子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意义不明之色,继续焚香继续念起了祷文。

两个孩童看到中年男子这么说,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大呼小叫,反而安安静静的坐好。

只是两人看着那具大红棺木,眼里的疑惑之色越来越浓。

在两个孩童眼中,那大红的棺木其实不止是动弹了一下,发出咔咔的细微声响,还突然隐约腾起了一丝奇怪的白色气息。

那白色气息十分的淡,看着像是晨间家中做饭时看到烧水的雾气。

不过,这个雾气一点都不烫,反而

两个幼小的身躯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似乎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只是迫于旁边中年男子在那里,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旁边跪伏的中年男子,有颂念了一会祷告文辞,接着回身将三根线香再次插入到了香炉之上。

这才转过头,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孩童,神情亲切道:“你二人先在此处陪着老祖,我去隔壁房间,看看其他人是否睡下了。”

“是,老爷。”

两个孩童低着头,脆生生地应道。

他们虽然年幼,但自从被卖入赵家之后,已经受过管事的调教,知道面前这名中年男子就是他们的天,不敢有丝毫违逆。

关柴房不给饭吃,实在太难受了,管事用蔑竹打的也很痛。

一身锦衣的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只是对方在关上门前,又躬低了身体,低声念了一句:“不肖子孙告退,伏惟尚飨!”

房间的门重新关上。

两个跪坐在大红棺木旁边的孩童,环看狭小的房间,双目对视,忽然就感觉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惧。

咔咔

咔咔

正在这时,大红棺木内的咔咔之声再次响起,而且是越来越响。

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慢慢地站了起来,踮着脚看着那比他们人还要高出一些的红色棺木,眼里又是恐惧又是好奇。

只是两人都不敢靠近,反而慢慢的朝后便的角落退了几步。

他们都是穷苦出生,被卖如赵家之后,平日里也不过是开始跟着学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根本不通文墨,也没有读过书。

没能听明白他们的家主赵无咎离去时的那句“伏惟尚飨”的含义,只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本能,让他们觉得那大红棺木带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咔咔

咔咔

棺木里悉索的响动声越来越响,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的要从棺木之中出来。

两个孩童此刻身体已经瑟瑟颤抖了起来,他们不懂世事,许多都不明白,可那棺木里有东西颤动所发出异响还有恐怖感,却是感受得无比真切。

“啊”

“放我们出去!”

两个孩童终于经受不住如此恐怖的气息,放声大叫了起来,只是他们的声音,却仿佛被某种诡异的气场所屏蔽,任他们呼喊得多么大声,始终不能传递出去。

哗啦

骤然间,一声剧烈的摩擦声响起。

大红棺木的棺盖忽然被推开,一阵嘎吱吱的扭动声中,一只长满了黑色长指甲,手指皮肉腐烂的手掌,从棺木里探了出来。

距离这处小院不远的另外一处院落。

驿站的一间客房内,由于少有打扫和人居住的缘故,略显潮湿的**气息在房间内挥之不去。

裴楚盘膝端坐在一张木床上,正在默默修习道法,还有温故他所掌握的一项项术法神通。

这是他上一世少年时读书所养成的习惯,掌握的东西需要不时拿出来温习,咀嚼,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学习,如此能够让自身的思路更加清晰透彻。

道法的道行增长讲求心境,需要打磨、顿悟和一种类似于积累一般,水到渠成的东西。

但是施展术法和运用却依旧有许多小诀窍,越是浸润得深,越是能够体悟到许多种不同。

如呼风之术,可狂风倾压,亦可微风拂面,掌心之中呈气旋。如雷法,可天雷阵阵,雷电狂龙,亦可丝丝缕缕,妙至毫巅。

“道法之运营,其实如果结合我曾经所学过的方法来解析,或许还能弄出一个修真文明?”

裴楚盘膝在木床上,脑海里闪过了此前多次就有过的念头。

他修行道法来自于无字书,最初可以算是从术之运用开始,主要是符法。

符箓之术,早已有之。

通晓术法之人,所书画的符有莫大的奇效威能。而这些符箓,若是传给不通术法之人,其实一样可以使用。

如裴楚曾经所书的“丹符式”,传于陈素,对方一样能够收到术法的奇效,达到身轻如燕的效果。

像大周禁妖司的甲马之术,还有环首直刀等等,都是同理。

使用之人即便不通术法,但照样能够得到术法加持。

“如果有朝一日,进行一种量化生产,或许还真能够让普通人收到道法好处的运用。”

裴楚心中轻叹,在这方世界里,他已经看过了许多地方,接触了各色人物。

大概已经摸清了出了,代表这方世界最先进生产力的方式,其实就是法术神通。

只是这些法术神通的传承,依旧是师徒的方式,并未大规模普及。

这里面固然有个人资质缘法的原因,但诸多派系的利益之争,或者说,已经得利者,刻意拉开距离,保持高高在上,也是重要的原因。

“无法惠及大众,术法神通,终究只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而已。”

裴楚脑海里想起,此前拜他威势的慕子谅,在凤唐县一人拼命书符画符,以抗衡尸鬼的旧事,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东西或许可以尝试一二。

不过,当前他心中对于未来也有诸多捉摸不定,如同“无字书”的来历传承,还有这方世界的许多不合理和诡异之处。

其实裴楚隐隐能够感受到,大周王朝对神通术法的使用,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的实际运用普及。

虽然这种普及仅仅只是在禁妖司之中,只是为了巩固皇权,并未能真正让中下层的百姓苍生收益,但还是有迈出了一步。

“只等是我走一趟玉京,对于这个世界再深入了解一些。”

大周朝的龙虎气裴楚接触了已经不止一次,对于龙虎气的运用,他也发现了除了斩除妖魔之外,儒家还可以借此施展一些神通。

只是这些神通,在裴楚看来,很多还是高高在上,但其中一些,其实应当可以说是极其使用。

如他那时候所见的荀浩思使用的“天舟”,破空而行,无风自动,可以说其中的玄妙奇异处,较之他前一世的可续世界,更为神奇。

这样的天舟若是用人输送,不论是人还是货物,恐怕都可以大大提升一个王朝对于各方的统治力。

可惜的是,就裴楚所见,目前大周几乎是放弃了其他诸多州郡,仅仅只是护着中州。

便是他在司州遇到的荀浩思,从对方的行动和口吻里,也不像是为了朝廷前来除魔,反而更多的像是个人或者说是小团体的意愿。

“不过龙虎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楚心中又多少有些疑问,他大概能够知晓,这是一种类似于气运一般的无形之物,但具体有有些说不清。

毕竟,气运不是法力,可以直接用以施法

他对于龙虎气颇为好奇,就如他所言,似乎龙虎气在大周使用颇为普及,但又收到了一些限制,其中内情



就在裴楚陷入一番对于术法、神通和龙虎气的分析时,忽然房间内似有丝丝缕缕的微风荡漾。

裴楚心头骤然生出感应,猛地抬头望向了房间之外的虚空处。

他心中一动,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人行如风,打开门到了外间,望着黑暗之中不远处的一处院落,眉头蹙起。

“好重的阴煞之气!”

第二百七十六章 棺盖飞

嗖嗖——

两道人影在黑暗之中飞速奔行。

庞元生伸手轻轻按住了腰间那把他前面从驿站密室里取出的环首直刀,微微的嗡鸣之声在他耳畔响起,已然像他清晰地昭示着平凉驿之内的阴邪正在作乱。

他微微抬起双目望向远处的驿站内院,经过秘法药水洗练过的双目,虽不如许多神通术法那般有望气之能,却也已然清晰地看出一道异样的气息在内院上空弥漫。

“如今中州之地,竟也是妖魔频出!”

庞元生心头一叹,自他撤回中州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所做的便是守护各州进入中州的要道通渠。

若是在数十年前,不,数年前,这等差事都可谓是闲差。

在中州地界,为大周腹心之地,天下妖魔鬼魅不敢靠近,连带着周遭的平州等地,几乎都少有邪异事发生。

可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月都要追查出不少妖魔鬼魅之事,最初一个月里不过只有一二件,所发觉的也多是阴魂鬼魅,或者不成气候的精怪。

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还有各州富户商贾朝着中州涌入,庞元生所探查的鬼魅邪祟之事就越来越多。

到了这个月已经接连发生了七起,且每一起都不像之前那般简单,可以说已经是有些道行的鬼仙妖魔。

这历城赵家,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纳入到了禁妖司的监控范围,其缘由也很简单,在历城时,有传赵家大宅内曾有夜哭惊叫之声,而后又多有一些人口走丢的传闻。

是以赵家在全族开始迁入中州之后,一直未禁妖司所警惕,更是在半年前派人卧底进入到了其家族之中。

果然,赵家之人此前的数批的车马都未曾有过异样,但到了这最后一批,终于露出了端倪。

“杀不尽邪魔鬼魅!”

庞元生咬着牙,望向远处的内院,奔行的动作越发快了几分。

他是一个底层的禁妖司总旗,虽谈不上看透天下大势,可此前从越州到扬州,再被召回到中州之后,其实心中和明镜一般。

大周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他不知晓,但看着天下动荡,各路烟尘遍地,妖魔鬼魅出世,他却也知当尽一份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唯此而已。

我管不得天下苍生黎民,可中州平凉驿这一路,我职司所在,却不会放任一个妖魔鬼魅作祟祸乱。

……

哗啦——

内院房间的逼仄房间内,两个孩童神色惊恐地看着那大红棺木的棺盖忽然打开,一只长着尖锐指甲和皮肉腐烂的手掌从棺木中探出。

一股阴寒气息弥漫,两人身体猛地打颤,齐齐晕倒了过去。

大红棺木又是一阵刺啦啦的响动声,忽地一下,猛然一个身影从棺木里直直地站了起来。

那是个穿着古怪衣着的老人,看样式像是官袍,只是老人虽然从棺木中站起,可全身却散发着死气,裸露的皮肉腐烂,双目空洞洞的没有半点人类感情。

老人站起身后鼻息抽动,似乎在嗅空气中的味道,枯槁腐烂的面容慢慢转移,一下就锁定到了昏倒过去的那对童男女身上。

“嗬!”

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宛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身形再次移动,整个人一下从大红的棺木里跳出来。

整个过程十分轻巧灵动,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只是诡异的是老人的身体僵硬绷直,似乎关节肌肉还被固定住,还无法自如地动弹一边。

望着躺在墙角的一对孩童,老人双手猛地超前伸出,黑色的指甲再次长出了寸许,在摇曳的烛火之中,闪烁着黑深深的寒芒。

苍老的面皮下,四颗尖锐的獠牙缓慢生长而出,一股宛如冰窟地底的森冷寒意从老人的弥漫开。

黑色的利爪伸出,就要朝着软倒在墙角的那一对童男女扑去,忽然啪啦一声——

房门外的大门猛然被打开,一阵夜风席卷进来,吹得两盏烛火摇曳不定。

正想要享用童男女的老人骤然被惊扰,一下转过身,狰狞的面容上獠牙凸起,口中发出一声低吼,整个人一下就朝着门外的身影扑了过去。

站在门外的身影怡然不惧,不等老人靠近,只是随手一摆,忽然一道猛烈的旋风一下倒卷而回,将老人整个身体,砰地一声,狠狠砸在了内院的土墙之上。

土墙崩裂,灰尘飘洒。

裴楚跨步走进房间,身周只有清风将那些弥漫的尘土吹散,他没有去管被他打飞的那个老人,反而侧头望了一眼躺在墙角昏睡过去的两个孩童。

以他的气机感应,大致能够察觉两人此刻只是被阴寒气息冲击,昏睡过去,应当无虞。

“嗯?”

裴楚眉头微蹙,瞥了一眼被他以狂风吹飞的老人,这一次距离较近,他已然看出了朝他扑击而来的老人的不对劲之处。

“僵尸?”

裴楚心中讶异,经历过司州尸鬼、疫鬼等事之后,他对于这样的情况倒没有太觉得奇怪。

只是僵尸,却是第一次遇上。

这东西他前世在影视剧里看过不少,这一世也曾在越州时,听过猪道人随口提过几句,大致类似,甚至道字旁门里,还有一些宗门有祭炼僵尸之法,用以守护山门,斗法除魔,克敌制胜。

“莫非这具僵尸是历城赵家的祖上?”

裴楚自是知晓他此刻所在的这处房间是赵家的,加上白日里他看到历城赵家有不少人山上有阴煞之气,明显是不知觉间接触了才会有的。

而此刻这具僵尸又在站在他面前,且穿着一身似乎是官袍一般的服饰,其身份不言自明。

只是——

裴楚瞥了一眼墙角的那对童男女,心头猛然升腾起一丝怒意。

“这是要给这僵尸喂食?”

他又转头望向那砸出了一个大洞的土墙,刚要上前查探,忽然又是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响起。

老人从土墙之中挣扎着起身,再次从里面冲了出来,双手之间黑色的利爪刺出,朝着裴楚飞扑而来。

裴楚指尖轻弹,一道小拇指粗细的电光从虚空落下,正好打在了这具老人模样的僵尸的身上。

刺啦啦的一阵电光和悉索的声音响起。

那具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动作顿在那里,身体轻颤不已。

只是饶是中了一道电击,却也并未有大碍,仅仅眨眼之间就恢复了过来。

裴楚跟着上前一步,朝着那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扑去,伸手一抓,就将对方擒在手里,跟着重重朝地面一砸,轰隆之声响起。

裴楚接着又一脚踩踏在僵尸背上,脚踏处僵尸的身体宛如金铁,且力道奇大,以他的力量,也仅仅只是能让这具僵尸不再继续动弹。

哐啷一声——

门外忽然一个人影出现。

庞元生一手握着环首直刀,目光扫过场内,一眼就看到了踩着那古怪衣袍老人的裴楚,惊呼道:“裴兄弟,这是……”

他动作已经算是迅捷,不过从仓库绕过来,还是耽搁了片刻。

在外间时,他就已经听到了这间房屋的巨响,不想刚一靠近,就看到了裴楚站在场中。

他对于裴楚此次来中州所为何事自是不明白,却也知道裴楚为人,出现在此地,肯定也是与他一般,察觉到了阴煞之气。

“一具僵尸而已……”

裴楚回身望见庞元生出现,也不意外,毕竟对方此前就已经说了,为的就是查探这些阴邪鬼魅之事。

可就在这时,裴楚忽然神色微变,冲着正要进门的庞元生喊道:“庞兄小心!”

庞元生微微一愣,环首直刀护在身前,猛地又朝后退去。

“总旗,如何了……”

正在这时,庞元生后面又有说话的声音响起。

却是与他一起的冉抚跟着已经赶到。

“退!”

庞元生大喝一声,拉着冉抚就朝屋外退去。

两人方一退到门外,呼——

一声劲风响起。

摆放在房间中间的大红棺木,忽然发出一声响动,红色的棺盖。一下悬空飞起,朝着房间大门所在的方向打了过去。

只是门外的庞元生拉着冉抚见机得快,已经退去,那棺材盖如有灵识,一下调转方向,跟着又打向了裴楚。

裴楚一脚踩着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面对棺盖,丝毫不避,反手就是一拳。

轰隆一声,那棺盖顿时被裴楚拳头上的巨大力道给击飞,倒在了地上。

可不等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再有言语,那棺盖忽然之间再次倒卷而回,又朝裴楚打来。

“这东西……”

裴楚看着那大红棺木的棺盖,脸上露出了异样之色,这次没有再用拳头打飞,反而五指张开,猛然伸手一抓,手掌一下就抓住棺盖的边缘。

一股刺骨的寒意,顿时从棺材盖里传了出来。

“好邪门的棺木!”

裴楚眉头皱起,正要运转法力,将这棺木毁。

啾——

一阵破空声突然袭来。

那棺盖之上的六根棺材钉一下疾射而出,朝着裴楚身体射来。

裴楚也不闪躲,那六根棺材钉即将在射中裴楚的刹那,诡异地全部落空,掉在了地上。

“竟然成精怪了?!”

裴楚目光闪过一丝冷冽,只是抓着棺材盖的手缓缓用力,登时“呜哇”一声宛如小二啼哭的古怪声音从棺材盖里响起。

第二百七十七章 凡邪祟鬼魅,入中州者,杀 !

“呜哇”

大红的棺盖内,仿佛婴儿啼哭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不断响起。

站在门外的冉抚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紧紧绷了起来。

即便他是禁妖司中人,不论是遇见还是听说的诡异之事,也算不少,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可看着一个会发出哭啼之声的棺材盖,那种恐怖和诡异之感,依旧有一丝莫名的骇然涌上心头。

“不用慌张,这是棺木成精了!”

庞元生似看出了身边这位下属的紧张,轻轻安抚了一句,目光又投入房间之内。

对于裴楚出现在房间之中,他并不意外,两人相识一场,彼此也算性情相投,自然知晓若是有阴邪鬼魅之事发生,裴楚不可能不理会。

至于说一具棺木成精,让他感觉到恐怖诡异,那更是不可能。

不说他在禁妖司十多年遭遇了多少离奇之事,就是当日在峄山时,他与裴楚两人赴峄山府君宴请,沿途所见,各种山精水怪,鬼魅妖魔,或狰狞或丑陋或怪异的,不知多少。

“物老成怪,常听说有笔墨纸砚或者是家中数代人的老物件有了灵智,成为精怪之流,却不想一具棺木也能如此。”

房间内,裴楚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裴兄弟,当日一别之后,不想你道法精进如斯!”

庞元生微微握紧了腰间的环首直刀,一走进房间,就看到裴楚一脚他这赵家先祖所化作的僵尸,一手牢牢抓住那棺盖,神色从容不迫。

裴楚笑了笑,并未回答自身修为之事,反而侧头朝庞元生道:“这棺木盖所化之精怪,其阴煞之气颇为强烈,寻常人恐怕难以承受,烦老庞兄将这屋中的孩童先带离这里。”

此刻他脚下那具历城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兀自挣扎不停,只是被裴楚一脚踏住后背,扔他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至于裴楚手中的那具棺木,更是一直在颤动不停,似乎也想从裴楚手中挣脱。

那一声声宛如婴儿哭泣的声音,还有各种诡异的或黑或百的气息不时弥漫出来,涌向裴楚,似乎想要将裴楚侵蚀。

只是这些气息一靠近裴楚,就被一股凭空而起的清风所吹散。

不过,即便如此,房间内的温度比起其他处也要阴冷许多。

如裴楚这般体魄过人,有诸多“灵符”护身,自然不惧,但普通人却是难以忍受。

这般物老为怪,裴楚前一次遇见还是穿越之初所遇的“虎姑婆”,那老牝虎物老成怪,能简单的化形,甚至还有**之能。

只是尚不曾修行,所以只能算是精怪之流,倒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妖。

“还有孩童?”

庞元生经裴楚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墙角处,还躺着一对昏倒过去的童男女,宛如刀削的坚毅脸庞,顿时阴沉了几分。

“总旗,这位”

站在庞元生后面的冉抚,望着房间里的一幕,微微有些疑惑。

“这位是裴兄弟,我在越州时结交的友人。”

庞元生简单地说了句,又指这房间内的那对身体似乎在微微发颤的男童女童,“冉抚,你且将屋中的那两个男童女童,带离这里。”

“是!”

冉抚眉头也是微微皱起,这两个男童女童,他在赵家隐约还有点印象,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

他的脑海里联想到了赵家,在准备动身迁入中州前,在历城买了不少男童女童,当时只当是赵家为了培养仆役奴婢,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迈步进了房间,冉抚小心翼翼地绕过裴楚身边,瞥了一眼那地上挣扎不断的僵尸,还有颤抖不停的棺木,他已然知晓了裴楚的身份。

方才在密室当中,庞元生上报的进入中州异人时,并未避开他。他当时还听到庞元生感叹了一句,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再次遇见。

“这道人好大的本事!”

冉抚心中暗叹,他在禁妖司中,处理了不少邪祟之事,可如裴楚这般云淡风轻就制服妖邪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等冉抚将两个孩童带离了房间,裴楚这才望向一旁的庞元生,问道:“庞兄,此事是你禁妖司的职司所在,这些你要如何处理?”

若换做其他场合,裴楚已经动用却邪剑或者其他术法,将脚下的僵尸和被他抓在手里的这棺盖精给料理了。

庞元生一张坚毅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冷色,指着被裴楚踩踏在脚下的那具僵尸,“裴兄弟,那一对童男女可是”

裴楚轻轻点头,脸色也有了沉重之色,“我来之时,正撞见这具僵尸欲要噬人。”

“这”

庞元生猛然咬紧了后牙槽,陡然一个侧身望向房间之外,目光冷冽如刀,“这赵家这赵家”

得到裴楚的确认,庞元生心中再明白不过。

此刻这具僵尸虽被裴楚踩在脚下,可庞元生见多识广,一眼就已看出了对方身上所穿的衣袍,乃是官袍。

而且,这官袍乃是前朝的样式,足以证明,这具僵尸并非新晋炼制而成。

这历程赵家,此次迁入中州时,不但携了一具僵尸,还以童男女喂养,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对于庞元生来说着实难以忍受。

裴楚见庞元生咬牙切齿的场景,心中同样一声叹息。

他虽不懂炼尸之法,但道法修为精进,又认识了不少修炼道法之人,加之偶尔读过一些典籍,听过不少逸闻,视野渐渐增长,也知晓一些僵尸之事。

一般来说,僵尸的形成,一个要么就是含冤而死,生前憋有一口气咽不下去,再遇上一些特定的时辰方位,受到阴煞之气的浸染,死后方才会尸变。

另一个就是出现在富贵人家,高门大户为了追求家族福泽绵长,都会为家中祖辈寻找上等墓穴。

其所藏之地,多为风水奇佳之地。

在风水格局之中,这等墓穴是可以增加整个家族气运,减少祸患,增添福禄,保佑后代子孙。

可这等墓穴有一处弊端在于,地脉风水太好,阴煞之气浓郁,尸身得了滋养,墓中所埋藏之人经年累月之下,尸身不但不会腐朽,反而渐渐的会转而成为僵尸。

这也是自古以来,富家大户显赫贵人的墓地,多有粽子、僵尸之类的事情。

当然,如果说是道字旁门之中的养尸、炼尸之法,又是另外一说。

但这些先祖所化之僵尸,虽能护佑家族,却不可离开墓穴,一旦离开,家族气运就会受损。

尤其是出土之后,若是被人镇压,整个家族都会遭受反噬。

按照裴楚推测,这历城赵家此次举家迁入中州,却是怕家人离开后,先祖墓地遭受破坏,干脆直接挖掘出来,以血食供奉,等到了中州,再寻找宝地埋入,继续镇宅。

此时,方才的一番动静,已然惊动了驿站内院不少人,房间外隐约有火光亮起。

裴楚又望了一眼怒意勃发的庞元生,再次说道:“庞兄,这僵尸之事是一尊,还有一件,这棺木盖”

庞元生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裴楚拱手作揖行礼道:“是我失态了,裴兄弟,此事我禁妖司会全权处理。”

说着,又望了一眼被裴楚制住的那具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还有那面颤抖不停,似乎想要飞起的棺材盖,声音冷若冰霜,“朝廷有令,凡邪祟鬼魅,不论来历,入中州者,杀!”

话音落下,环首直刀骤然出鞘。

龙吟虎啸之声在房间激荡开来。

“不可啊!那是我赵家先祖!”

房间外,有高呼之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庞元生却理都不理,手中的环首直刀嗡嗡清鸣,率先上前一刀,朝着裴楚脚下的那具僵尸斩了过去。

裴楚微微侧身避让开,那赵家先祖所化之僵尸登时一下腾跃而起。

狰狞丑恶的面容上,獠牙凸起,黑色的指甲利爪探出,更是朝着庞元生扑了过去。

庞元生不躲不闪,手中的环首直刀猛然一挥而下。

那赵家先祖所化之僵尸,其身躯坚硬如金铁,即便以裴楚的强横力道,一脚踩踏也未曾有分毫损伤。

可在这一刀之下,立时宛如豆腐一般,被切开了两半。

嗤嗤的烟气升腾而起。

而被裴楚抓在手中的那块大红棺材盖,似乎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呜哇呜哇的哭喊声越发大了起来,不断噼啪抖动了起来。

可惜,在裴楚的巨力之下,完全不能脱离。

刺啦

又是一刀。

棺材盖顿时被庞元生砍做了两截,一道灰白的气息,从棺材盖里腾起,似要逃离。

只是周遭不知何时已腾起一个气旋,将那灰白的气息缠绕其中,隐约可见仿佛一个影子在晃动不停。

“杀!”

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再次砍出,隐隐响起的龙吟虎啸之声里,那灰白的气息,登时彻底消散开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善后

“先祖啊!!”

门外的嘈杂之声渐渐响起。

最先冲入到了这处狭小房屋的,正是那位一身华服的中年男子赵无咎。

他神色惊慌地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具尸首分离的僵尸。

扑咚一声,赵无咎跪伏在地,双手捧着那滚落的狰狞头颅,哀嚎不已。

“哼!”

一声冷哼响起。

庞元生一道将那棺木盖劈砍成了两半,缓缓收刀,瞥了一眼冲入房间后,跪在地上的赵无咎,神色冷然道,“尔等赵家之人当真大胆,朝廷早有律令,凡鬼魅精怪尸魔之属,严禁入中州之地!!”

“先祖啊”

赵无咎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对于庞元生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的哭喊不已。

赵家在历城从前朝传承至今,已过了好几百年,这期间王朝更迭,历城经历战事,可谓一番激荡风云。

可赵家依旧能够屹立不倒,缘由就在于先祖的这具尸身镇住了家宅气运,使得赵家数代人皆能够得享富贵。

此次赵家迁入中州,他奉族老和家主之命,负责最后一批家私押运是假,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将先祖的尸身运入中州。

赵家经营多年,早在中州寻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只要先祖藏入之后,自然能够再护佑赵家百十年气运。

可惜,如今尸身被毁,家族气运就此中断。

至于说,家中有老人过世,再次葬入其中,却不是那么容易。

其一是中州自古就是人间王朝的腹心之地,山川地脉多半已经有主,想要寻好的地脉极不容易,赵家之人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早了一块,勉强还算不错的风水宝地。

其二,赵家先祖多年受地脉气运浸染,冥冥之中已然有神效,这般被人除去,短期之中根本不可能再蕴养出来。

赵无咎本身在赵家的分量不轻,是当代赵家家主的嫡亲兄弟,可此次之后,未能将这件事办好,等待他的只可能是责难甚至是族中的处罚。

哗啦啦的脚步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这是方才宅院之中的响动,终于将周遭的住客惊动了,有人听到外面的响动,又见到有人影汇聚,各处的火光也逐渐亮起,跟着钻了出来。

“让让!”

几个匆匆穿上衣衫的举子,急匆匆地越过人群,最先挤了进来。

其中一个一开口就是发问:“深更半夜,这驿站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又有人高声喊道:“可是有贼人,若有贼人,我等将起拿下!”

旁边从各处涌出来的仆役家丁商贾护院之流,见到有这些举子带路,跟着越发大胆了起来。

出门在外,不少人都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除了那些个看住自家货物的商贾外,其他很多人都漠不关心。

唯有此刻见着这些举子带头,不少人才有了底气。

一来到后院的这座小屋外,众人就听到了哭嚎之声响起。

其中一个举子一手提着剑,几步就冲到了房间之内,一眼就看到了房间中的场景,只是不等他开口,忽然,就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站在一樽被打开的棺木旁,似乎在探寻什么。

“裴裴兄,这里是出了何事?”

进来的这个举子,正是丁丘。

此刻他只是披了一件外套,手里却提着一把剑。

在丁丘身后,又有李直和韩讷、解审和晏邑等人。

裴楚站在原地,目光微微瞥向了一旁站着的庞元生,笑而不语。

此地是庞元生主场,他并无心解释太多,且他如今一个书生打扮,在入玉京之前,也并没有想着在众人面前去炫耀什么。

见到裴楚这么一说,丁丘的目光登时跟着瞟想了旁边的收刀而立的庞元生身上,目光微微愣了愣。

“咦,这人是”

此时,从门外进来的几个举子,目光在裴楚和地上的哭嚎的赵无咎已经尸身转悠了下,很快就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一旁收刀而立的庞元生身上。

“这不是那个樵夫么?他他如何在这里?”

年龄相对其他举子要小一些,傲气却不减的举子解审,认出了庞元生,神色极为诧异。

他对于庞元生的印象还是颇为深刻,可这会儿看到对方站在此地,明显不是个樵夫。

“某家庞元生。”

庞元生面色阴沉如水,见几人认出来了,也不再继续遮掩,反而冲着几人拱了拱手,道,“如今任职于禁妖司,监察妖魔鬼魅事,强行混入各位车队,叨扰了。”

“这樵夫竟是禁妖司之人?!”

在场的几名举子都微微诧异,不过众人也没有太过多问,毕竟庞元生拦路搭车的举动本就古怪,此刻看庞元生气度昂藏,倒是没有太多怀疑。

毕竟,此地驿站是朝廷地界,出了事情,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核实。

而李直和丁丘两人,只是瞥了一眼庞元生所用的武器环首直刀,心里就已经没有什么疑虑,况且,此刻还有裴楚在场。

“有妖魔?”

在场的举子中,年岁最大的韩讷微微愣了下,眼神露出了几分异样。

“那是什么?”

涌入房间的举子和其他仆役里,又有人注意到了地上赵无咎哭嚎的尸身,再次惊呼了起来。

“禁妖司做事,百姓退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外间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十个人影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正是方才庞元生让带着两个孩童出去的冉抚。

此刻,对方腰间挎着环首直刀,虽依旧是护卫打扮,可身后几人却已经是穿着禁妖司的黑衣劲装绣花服,煞气逼人。

“历城赵家之人,一个也不能走脱了!”

冉抚站在外间,瞥了一眼在场众人,抬手一挥。

跟随他身后的黑衣劲装绣花服的禁妖司力士、小旗,登时四散开来,仿佛虎狼一般朝着周围几处房屋围了上去。

冉抚又再次瞥了一眼挡在那小小房屋门前的众人,冷哼了一声:“无关人等,速速推开!”

在场的这时不论是商贾护卫,还是满眼好奇的李直或者丁丘这些护卫,都急忙撤了出去。

在大周,禁妖司和镇魔司的名头着实响亮,莫说是一些举子富户,就是不少官员,都要让其三分。

“真有鬼怪妖魔啊!”

“我还当中州要太平许多!”

门外众人退出之后,见着禁妖司的大队人马进入,讨论声四起。

众人对于庞元生所说的有妖魔之事,没有人露出什么惊惧之色,此时的世道不少人即便没有遇见过,也多有听闻。

唯独一点,对于中州所在还有妖魔出没,存了不少的疑虑。

自大周立国以来,中州多半太平,甚至由于又禁妖、镇魔二司的存在,可以说是妖魔绝迹、鬼魅不生,如今骤然听闻,不少人都略有些吃惊。

尤其是禁妖司这样的阵仗,还是颇为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稳。

第二百七十九章 凉龙县

“凉龙县到了!”

开阔平整的官道上,逶迤而行的车队前方有高呼声响起。

“到县城了。”

宽敞的马车内,李直掀开车帘探出头望了一眼外面,而后回身朝车内的两人望去,“裴兄,丁兄,我等可要下车走走?”

裴楚坐在柔软的坐垫上,缓缓睁开眼,笑着道“中州风华,自是要去看一看的。”

“哈哈……”旁边的丁丘微微站起身,从身后抓起随身携带着的那把长剑,“事不宜迟,两位贤兄,这便下车如何?”

“好。”李直爽快地应和了一声,冲着前面喊道,“李九哥,且将车停下,我要下车走走。”

“是,少爷。”马车前方的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应道。

等马车停下,李直又望了一眼丁丘手中的那把长剑,笑着道,“丁兄,你这竟还剑不离身?”

丁丘笑了笑,目光之中微微有几分不清道不明之色,摇摇头,“且还是带着吧。”

裴楚在旁轻轻颔首点头,大周举子自是有随身佩剑的权力,不过多数时候,却是没有太多人会真的带着,尤其是在城池闹事,除了些故作风雅之辈,平常哪怕是装饰,也真不算太多人。

不过,裴楚也能理解丁丘的想法,这位举子自然不是为了将长剑当做装饰,而是由于此前际遇,使得人不得不多上一份心。

李直见状,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下车后,李直望着不远处宛如巨兽匍匐的凉龙县县城,忽而朝裴楚问道“裴兄,驿站之事可是已料理清楚了?”

“有禁妖司的人在,想来应该应是无虞。”裴楚轻轻颔首点头。

昨夜平凉驿之事,到后面已然是闹出了一些风波,至少所知者不少。

那赵家先祖所化的僵尸和那具古怪的棺木,都被禁妖司的人收走,虽然其中真灵已灭,但少不得还需要焚毁之类的步骤。

至于那赵家之人,之后如何裴楚也不清晰,不过从离开前庞元生的话里多少知晓了几分,定然是有追责的。

禁妖司和镇魔司这两个大周特殊事务部门,不什么皇权特许,但其实也是相差不大。

唯独会让裴楚稍微在意的地方就是,两司几乎全线收缩人手回中州,到底是在防范什么?

以他从庞元生口中得知的一些消息,从数年前开始,各地妖魔鬼魅悸动,如今各地多有精怪鬼魅想要涌入中州,嗯,应该是涌入中州玉京,这个规模和数量似乎还在不断攀升。

禁妖司和镇魔司虽然严防死守,但能够发觉的多半也还是不入流的,真正的大神通者恐怕还是无法觉察出来。

“莫非是有什么宝物出世?这才是大周不顾其他州郡,只管中州之地。”

想到这里,裴楚心念微动,隐约似乎觉察了一些东西。

肯定不会是什么宝物之类的,毕竟再奇特的宝物出土,也不至于导致引得这许多妖魔精怪之流不顾性命,有这般举动。

他心中联想到的是在越州时,那峄山府君堂而皇之开府建牙的事情,当时似乎这位山神就料定了不会有什么势力来阻挠,只是不想恰好遇上了他和庞元生。

想到对方消散前的那句“壤气运将尽”,裴楚隐约有种不好的预福

一行人下了马车后,沿着官道漫步朝凉龙县城门所在方向走去。

途中往来的车马越来越多,道旁都是往来的行人,远远的就已经能够看到在城门前排起了冗长的进城队伍。

车马喧嚣,人声鼎罚

“这凉龙县看着是个县治,其繁华之盛,不亚于州府。”

站在道旁的李直望着城门前的这一幕,不经微微发出感慨。

“确实如此。”

旁边的丁丘亦颔首点头,平州已算是富庶,但较之中州,不过是一个县城,可在城门前这番景象也远远不如。

望着蜿蜒的长龙,丁丘又微微摇摇头,“只是这入城的车马行动倒是有些慢了。”

“这位举子的是。”

正在几人话间,不知何时旁边有路过的一个老人出声插话道,“往常这县城虽也多人,可却也不用耽搁如此时日,还是最近这大半年开始,查探得严了。”

“哦,竟然是这样?”

丁丘听到旁边的老汉搭话,微微拱手行礼,和声问道,“老人家可否与我等一,其中到底为何?”

“为何?”那老汉撇了撇嘴,略有些不满道,“还不是外乡人涌进来多了,嘿,上月不知从哪来了一家大户,车马加起来上百辆之多,将个城门口堵个结结实实”

那老汉一边着,一边摇头晃脑地离去。

两人对于老汉的话虽有些不解,但也算是听了不少近几年来不少家族大户迁入中州之事,倒是理解。

裴楚站在一旁,远远望了一眼凉龙县上空,眼神之中的光亮却是闪烁了起来。

“这凉龙县倒是有很强的龙虎气覆盖。”

他见过不少城池,但大多数即便是如安平城这样的州府,上空萦绕的龙虎气也极为有限,较之此刻他所见的这座县城都有些不如。

裴楚大概推测,这或许就是中州之地的不同之处。

几人话间,前方的队伍慢慢朝前行动,渐渐的裴楚和其他几人也到了城门前。

看着城门前左右站立的数十名守门士卒,一时倒是有些明白为何入城会如此之慢。

城门前,并没有裴楚在沧南县时的饮用符水的流程,却有两个巨大的铜制圆环做成的们,将人畜分隔开。

在一般人看来两个铜制圆环普普通通,不少地方甚至长出了铜绿,可在裴楚眼里,这圆环上有淡白的气息萦绕。

“倒是有些安全检测门的意思。”

裴楚心内大概明白了这个流程,应当也是用于防范鬼魅妖魔入城。

且那些守门的士卒,气息剽悍,不少人双目里隐隐有精光闪烁,可以看得出绝对是武道有成的高手。

裴楚甚至怀疑,其中应当有不少禁妖、镇魔二司的人混在其中,专门查探妖魔鬼魅之类的事务。

“哎呀!”

正在裴楚和李直丁丘等人跟着大批人流渐渐靠近城门,忽然前方一声惊呼响起。

第二百八十章 铜环

“又是这般热闹?”

站在官道前方,裴楚听着城门前的动静,微微蹙了下眉头。

在城门口遭遇这种古怪喧闹事,已然多次遇见,他虽然不觉如何,不过从这点其实多少也能看得出,在大周朝至少在人口流动和管制方面,是颇为严格的。

即便还没有达到他所知的一些王朝里那种,无路引之类的公文就不能越县过府的苛刻,但日常的防御还是做得颇为到位。

这还是如今大周在坐了二百年江山后,日趋颓势的缘故,若是在鼎盛时期,兵员人力等各个方面充足,恐怕做得会不如今还要完善。

这点上裴楚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方世界并不平常,若没有诸多手段,总是免不了出现各种怪异事。

是以,入城多有是非。

“哎呀,各位官爷,小老儿只是求进城讨口饭吃,如何要这般逼迫于我?”哭喊的声音从城门前再次传来。

裴楚和李直、丁丘几人已然走到了考前一些的位置,见到了城门前的具体场景。

那两个被裴楚看出来隐约蕴含着龙虎气的“安检门”前,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跌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篮子鸡蛋,不时抹着眼泪哭喊连连。

“官爷,小老儿就是左近李元村的一老汉,数十年了,这周遭街坊哪个不认识,不过就是一篮子鸡蛋,老爷们如何、如何要占了去?”

在老人抹泪哭喊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看着懵懵懂懂,正上前伸手去擦拭老人眼里的泪水。

“是啊,这李老汉,我等都是识得的!”

“一筐鸡蛋也有,我大周的官兵如何到了这等地步!”

人群之中,有窃窃的低语和议论之声响起。

“岂有此理!”

站在裴楚身边的丁丘,陡然怒气勃发,见着这一幕当即就要挺身而出。

他有素有任侠意气之风,哪里见得这等压榨之事。

不过在丁丘方要挺身而出间,忽然一只手将他拉住。

丁丘回身望去,就见裴楚微笑着望着他,和声道:“丁兄,且慢!”

一旁的李直亦是眉头轻蹙,冲着丁丘说道:“明德兄,我等先看看再说。”

就在几人说话间,只见城门前走出来一个士卒打扮的青年男子,怒目横眉,冲着那跌坐在地上的老汉喝道:“你这老儿,在此哭闹作甚,我等有谁要你这一筐鸡蛋了?”

那青年士卒又抬头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绵延队伍,大声喝道:“凡入城者,需经过此处铜环大门,若有不愿者,速速退去,休得在城门前聒噪。”

“哎呀——”

那跌坐在地上的老汉再次哭喊了起来,“我家祖上也曾是大周官军,解甲归田传到了我这辈,却不想收他昔日同僚刁难……可怜我老汉孤寡无依,只有一孙儿在前,老汉不过是想入城卖些个家中土产,却被人如此刁难……”

哭天抢地的嘶喊再次响起,苍凉的嗓音,悲凄的面容,一时竟然是让周遭之人闻声心有戚戚然。

“兵大哥,不如你就让这老人家和他孙儿进城去吧,一个老人家,腿脚不便,何必如此呢……”

人群之中,不知何时站出来了一个路过的年轻人,一身青衫,看气度装扮像是一名举子。

“这位兄弟,我往日进出这凉龙县也未曾见过要经这铜环大门的说法,如何不能让这老人家进去耶?”

又有一个看着像是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地上哭喊不停的老汉和那个孩童,满是不耐道,“且赶紧让这位老人家进城,莫要再继续拥堵在这边,我等还需要送货入城内。”

“是啊是啊,莫要再继续阻在门前了。”

旁边围观等待的人群也叫嚷了起来。

不少人对于这老汉能不能进城其实并不在意,主要是对方跌坐在地上闹腾不已,耽搁了他们进城,引得不少人出声。

那守在门前的青年士卒被众多行人挤兑了一番,脸色微微发红,似有些气不过。

“吵嚷什么!”

正在这时,后方一声暴喝传来。

众多的士卒里,走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壮汉,一身士卒衣物穿得松松垮垮,可眉宇间的锐气,宛如刀锋一般。

那壮汉望向地上还在撒泼打滚的老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又左右瞥了一眼,猛然喝道:“朝廷法度,焉能儿戏?”

呛啷一声脆响,壮硕的士卒陡然从腰间拔出了腰刀,指着地上的老汉,还有周遭围上来的行人吼道:“但凡入城,须经铜环大门,抗命不尊者,即刻拿下。”

“诺!”

震耳欲聋的高呼声齐齐响起,在这壮汉身后的众多士卒跟着拔刀,一时间本来还在望城门前凑的众人都忍不住朝后倒退了两步。

那看着吊儿郎当的壮汉,撇嘴大步走到了哭喊不停的老汉身边,手中的腰刀虚指,“你这老儿,休要再胡搅蛮缠,若要入城,便从铜环大门进。”

那老汉眼见钢刀在面前晃荡,面露惊惧之色,稍稍收了声,磨磨蹭蹭的似乎就要从地上爬起,只是刚爬到一半噗地一声,又跌了回去。

那壮汉眉头一皱,似乎不耐老汉如此磨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老汉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朝着铜环大门走去。

“嚯!”

围观的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即便有些人还不知其中缘由,但见那壮汉和诸多士卒定是要对方从铜环大门经过,其中定然是有玄机。

“哎呀呀……”

那老人被壮汉提起,手舞足蹈地叫个不停,仿佛受了惊吓。

可就当老人经过那铜环大门时,却丝毫无半点异样。

“嗯?”

那提着老人的壮汉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似乎没有想到这老人竟然真的全然无事。

“那个……”

壮汉微微挠头,脸上似有几分歉意,冲着重新站好的老人笑了笑,“老人家,你既然无事,那便赶紧进城去。”

“哈哈,这老儿也是的,非要这般折腾。”

“不就经过个铜环大门,只要不是什么隐晦之物,又有哪里承受不住的。”

围观的众人跟着也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低低的议论之声再度响起。

中州不比其他州郡,民间百姓明显胆量气度都要大出许多,即便见着如此之多的士卒在城门前,可依旧有人碎碎念个不停。

“爷爷!”

这时,那一直站在原地眼角有泪花的孩童喊了起来,小跑着就要冲向过了铜环大门的老汉。

只是这孩童的路线似算过一般,恰好绕开了铜环大门的方向,正好直直扑向老人。

可就当着孩童要绕开铜环大门进入城门方向所在时,忽然一只大手从旁边探出,正好从后面抓在了孩童的衣领。

“哎呀,你这人是谁,快放开我孙儿!”

已经靠近城门的老人,眼见自家孙儿突然被人抓住衣领,不由大声叫了起来。

城门口正要收刀回鞘的士卒围观的众人再次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裴兄,你这是……”

站在不远处的丁丘和李直望着这一幕,不由惊呼出声。

两人似乎都没有想到,方才还在身边的裴楚,眨眼间竟然已到了前方的铜环大门附近,且一把将那孩童抓在了手里。

“那位……书生,你要做甚,快将这孩童放下。”

方才那壮汉这时也转过身,眉头深皱,他本就对误判了那老汉略有几分歉意,此刻见着裴楚抓住对方的孙儿,不由有了几分怒意。

“好痛啊,你,你快放开我!”

清脆的孩童的嗓音跟着也喊了起来。

裴楚望着被他擒在手里的孩童,又见周遭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去!”

就在周遭围拢的许多人想要发作前,裴楚忽然伸手一用力,将手中的孩童朝着那铜环大门方向甩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呼喊声,陡然响起。

看着平平无奇的铜环大门,忽然绽放出了淡淡金光,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气息从那孩童身体里蓦然升腾。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绣衣

“嚯!”

凉龙县县城门口,围观的众人骤然见到那铜环大门前,那孩童的身上的黑气宛如云烟似的骤然蒸腾,齐齐发出了惊呼之声。

“御!”

站在铜环大门不远处的,一身士卒打扮的壮汉猛然扯着嗓子狂吼一声。

那些正要收刀归鞘的一干守城士卒齐齐高呼,哗啦啦的一阵脚步声,立即三五人成组,摆出了一个防御的阵型。

动作顺畅自然,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经过专门操练过方才能够如此反应迅捷。

“玉泉兄,快退!”

站在后方的丁丘一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一手护持着李直,就要朝后退去。

他虽不知那铜环大门里骤然升腾起的黑气是何物,可有过之前在那处荒宅山间遭遇怪异的情形,对于这些东西格外警惕。

李直面色亦是变得颇为凝重,他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市面,尤其是自家老父的状况,可清平白日,城门口见到这一遭,不由还是有些内心发紧。

两人的目光此刻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神色安然地站在那里的裴楚。

虽已知晓裴楚身具法力神通,可一眼就能识破奸邪,依旧令二人感受到心中震撼。

呲呲——

铜环之门内,黑色的气息不断的升腾萦绕。

最初还看着有些淡薄,但渐渐的变得越发的浓郁,而且这些黑色的气息,仿佛有形有质的活物一般,摇曳飘荡,张牙舞爪,变幻着各种形状。

只是任凭这些黑气如何变幻形状,始终无法从铜环大门之中脱离,仿佛铜环大门有一种莫名的束缚之力,将起紧紧的困在其中。

吼!

陡然间,浓郁的黑色气息里,隐隐传出来了一阵古怪的咆哮之声。

那咆哮声仿佛振聋发聩,但细细思量又觉得似乎是听到之人的幻觉。

眨眼之间,溢散变幻的黑色气息渐渐汇聚到了一起,在铜环大门之下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身影,看着仿佛像是某种兽类,可又无法全然看清,充满了一种阴森鬼祟的气息。

“何方妖孽,安敢入我中州搅扰!”

城门前,那壮硕的士卒一手持刀,神色冷然。

在其身后众多士卒踏着齐整的步伐,朝着那诡异黑色气息所化的怪物身影步步逼近。

那黑气所化的怪物,又再次咆哮一声,调转了方向,身形舒展开,宛如一头巨兽在仰天嘶吼。

城门前的众多士卒虽不乏有人被那黑影怪物所摄,可身旁有袍泽拱卫,胆气极壮,没有半点退却。

在那领头的壮硕士卒呼喊声中,众人相互结阵,忽而高声呼喊了起来:“……声先虎旅,戎行骁腾!煌煌人道,恩诏吾身,神鬼退避!”

“嗯?”

裴楚站在铜环大门前,望着和那黑气所化怪物相对的士卒,耳听众人的呼喊声,双目微微闪过一丝精光。

“这是大周军中的结阵之法,气息相连,血气冲天,能够正面撕裂鬼祟阴邪。”

当初在峄山时,裴楚曾见过庞元生以此招连接诸多轻装百姓,用以抗衡峄山府君,只是不想今日在这里又得以再次遇见。

“莫非这些人也是禁妖司或者镇魔司之人?”

裴楚目光在众多士卒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又摇了摇头。

禁妖司和镇魔司即便全部收缩回中州,但其人手也不可能多到来看守城门的地步。

不过……

就在裴楚思忖间,忽然凉龙县县城,城投有一个身影一跃而下。

那身影一身绣衣劲装,看身段像是个女子模样,只是动作矫捷无比,两三丈高的城墙落下后,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就到了铜环大门前,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

“吼!”

被铜环大门困住的黑气所化的怪物,再次发出一声嘶吼。

可紧跟着就看到那从城楼跃下的女子,突然拔刀出手,那刀环首直刃,样式平平,但这一刀劈下,立时就有一道常人难以见到的凌厉至极气劲瞬间激荡开。

刺啦!

不等铜环大门内的黑气怪物嘶吼完毕,那直刀上锐利的气劲已然暴开。

被铜环大门困住的黑气怪物,立时成了两半,跟着又再度溢散开,仿佛想要重新汇聚身体。

那女子又快步走到铜环大门前,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那铜环大门,同样绽放出了微光。

“叽——”

一声凄厉得宛如鼠叫的声音在铜环大门内骤然响起,眨眼间那铜环大门内的浓郁黑气立时开始消散开。

片刻之后,铜环大门内黑气全部消散无踪,唯有一个匍匐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孩童的身影。

“好一个飒爽英姿的女儿家!”

人群中间,一手持剑护持着李直的丁丘,双目放光,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女子从出现后,到一刀劈砍了那黑气生成的怪物,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人极为赏心悦目。

旁边不少举子和路过的行人客商,亦是不禁轻轻颔首点头。

他们见多了各色女子的妩媚妖娆,如这突然出现的女子这般,手持长刀,砍杀妖魔的场面,却是极少见到。

“哼!”

那绣衣劲装的女子闻听到众人的喝彩声,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姣好的面容,冷哼一声,望着城门前的众人道,“尔等不必慌张,不过是阴邪附体,想借着这孩童入城罢了。”

“原来是这样。”

城门前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众人倒也没什么慌乱的,毕竟这方世界鬼魅阴邪之事,多有流传。

一个人成长经历里,多少都或是耳闻或是经历过一些,尤其是近几年,一些走南闯北的客商,多有见闻。

在中州之地的民众,对于这些倒是不多见,不过中州毕竟不比其他州郡荒蛮,民众探听的消息极多,胆量也要大得多,此刻只是惊叹与好奇。

“拜见百户大人!”

在那绣衣女子说话见,列阵的看门士卒见那女子出现后,齐齐涌了上来,躬身行礼。

那女子面色清冷,一双凤眸隐露杀气,瞥了一眼那壮硕的士卒,冷声道:“朝廷律令,不可半点松懈,方才若非有人出手相助,你等今日百死莫赎。”

“属下知错!”

那壮硕汉子猛然单膝跪地,他身后的众多士卒亦是跟着一齐跪下。

“一百鞭子,下值之后,自取领罚吧!”绣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

“是。”那壮硕的士卒抱拳应是。

那绣衣女子又微微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裴楚望了一眼,双目之中隐有好奇。

方才她就站在城头望着城门前的一切,以她之能其实也未曾注意到那一老一少的爷孙里,那孩童才是被阴秽气息所侵的主体。

若非裴楚突然出手识破,那孩童真的入城,往后再闹出什么祸事,这就是她的失职。

裴楚望着那绣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从方才那士卒行礼的称呼来看,这绣衣女子的官职为百户,比之他所熟悉的庞元生,还要高出两级。

就在那绣衣女子目望望向裴楚时,忽然对方柳眉陡然竖起,刚插回刀鞘的环首直刀再次拔了出来,厉声喝道:“大胆!”

与此同时,裴楚忽然心有所感,也侧身回头,朝后方密集喧闹的人群望了过去。

飕飕两声,等待进城的喧闹人群里,再度有两个身影一跃而起。

那两个身影里,一个仿佛黄色的沙尘烟雾,腾空而起后,就席卷着猎猎的风声,飞入天空朝着远处遁去。

另一个则是一匹替某家商队拉车的挽马,突然一下化作了一条硕大的长尾松鼠,四肢着地,一溜烟似的朝着凉龙县相反的方向飞奔。

“竟然在这众多行人之中,还隐藏了鬼魅妖邪?”

裴楚脸色微微阴沉了几分,他方才看破了那入城的孩童的行迹,可却未曾发现,在他身后的人群里,竟然还隐藏了其他鬼魅之物。

“我在其他州郡时,所见鬼魅妖邪,也多在人迹罕至的山野之地,这中州之地,如何也会有如此之多怪异,而且是青天白日便隐藏化形,试图想要进入城池?”

裴楚心中诧异,联想到了之前庞元生在中州和平州交界之地,探察诸多商旅过客,隐约感觉到其中应当是有不寻常之事。

就在裴楚思忖着,是否需要动手,将这两个逃遁的妖邪拿下时,耳旁风声骤起。

那绣衣女子一手持刀,脚步连点,就朝着那化作长尾松鼠的身影追了上去。

同一时间,凉龙县县城上空,忽然嗡嗡两声似乎弓弦震动的声音响起,两道流光激射而出,朝着天空飞遁的黄沙射去。

那卷入天空的黄沙速度极快,可却未能逃脱那两道流光,一下就被射中,从空中跌落了下来。

城门前的众多戍守士卒,在那个壮硕的士卒的带领下,急忙赶了上去。

众人七手八脚的用大网将那落下的黄尘罩住,跟着又有人用刀剑之类的武器,朝着网内的看不清模样的黄色影子一通乱砍。

而逃窜的那头长尾松鼠,速度极快,宽松蓬大的尾巴上下翻飞,转眼间就已经跑出了数百丈的距离。

眼看着即将跑入远处的城外的山林之中,一声轻喝过后,那绣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然追到了其身后,一道白光划过,凄厉的叫声响起。

片刻后,那绣衣女子走了回来,手中提着的赫然是一个硕大的狰狞鼠头。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城

“好一个奇女子!”

城门前,丁丘望着走回来的绣衣女子,拊掌笑道。

周遭的往来行人客商,望着那绣衣女子的眼神,亦是不免难掩欣赏。

这绣衣女子从露面伊始,再到斩杀了那逃窜的妖魔回来,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这等处事果断,身手之利落,着实罕见。

大周朝虽说女子地位不低,甚至一些权责部门还有女子出任官职,可总体而言,主流依旧是男子主外。

骤然见着这么一位雷厉风行、飒爽英姿的女子,由不得人不多看几眼。

那绣衣女子一手提溜着硕大的狰狞鼠头,丝毫不在意周遭人望向她的异样眼神,大步走回到城门前,随手将那鼠头掷在地上,便径直进了城。

只是在进城前,绣衣女子的目光不免在裴楚身上多看了一眼,不过这会却没有再问话。

转眼间,那绣衣女子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凉龙县县城城楼上方,负手而立,似乎在静静地望着城下涌动的人群。

“大周朝有这两司在,天下虽是板荡,但至少鬼魅妖魔之流,恐怕是难以撼动。”

裴楚站在城门前,抬头望了一眼回头城楼的绣衣女子,双目露出了思索之色。

这绣衣女子的身份不问自知,定然是禁妖、镇魔二司中人,职司是百户,负责这凉龙县入城遇到的妖邪之事。

以裴楚的眼力,能够看得出这女子的身手着实不凡,武道修为已然是快达到武进士的层次,再配合上蕴藏龙虎气的环首直刀,一般鬼魅妖魔还真不是其对手。

有这样的人物,在城门前顶着,至少寻常的鬼魅妖邪,想要混入城绝对不容易。

那两扇一大一小供车马和行人通行的铜环大门,定然是以秘法炼制,能够将一应非人生物都打出原型。

方才那两个精怪之流,悄然混在裴楚后方的人群中,便是他一时也未能感应。可一见铜环大门里,将那孩童身上的鬼物照射出来,立刻就拔腿远遁,显然也是知道自家无法逃脱。

这样的严密守护,在裴楚看来,虽不算能够完全杜绝鬼魅妖魔,但至少可以肯定,这凉龙县县城之内,决然不会有太多。

“不过,从这点上也看得出来,如今的大周确实内部陷入到了某种动荡。”

清平白日之下,都有妖魔显露踪迹,这已经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了身形。

而许多行人客商,虽是惊惧,却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由此见之,如今的中州,这样的异状似乎已经多有发生。

其中到底是有什么原因吸引得各路鬼魅妖魔进入中州尚且不知,但依旧能推断得出,中州之内定然有大事发生,这些鬼魅妖魔所图非小。

安静慌乱的人群再次有了喧嚣议论之声。

城门前,那壮硕的士卒呼喝之声再起:“凡入城者,须过铜环大门。”

方才在铜环大门另一侧瘫软在地上的那个李老汉,已然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士卒收押走了,至于具体如何处置也是不知。

“裴兄,我等也进城去吧!”

重新走上前的丁丘和李直,上前冲裴楚行了一礼。

两人此次虽未见裴楚出手,可对裴楚的道术认识又深刻了一分,在他们眼中,虽不知裴楚具体有多么厉害,但至少在眼力上,不会比城楼的那绣衣女子差。

“善!”

裴楚回头冲两人笑了笑,对于这城门前的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

他只是从这些见到的细微处,不断地加深对于目前这这个大周朝廷的认识。

几人说话间,城门前的呼喝声和喧闹声再次响起。

车马行人,宛如水流似的穿过那铜环大门,并未再起什么异样。

裴楚在经过铜环大门时,微微感觉身体莫名一沉,似乎周身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制,好在片刻之后,全身穴窍里的法力氤氲蒸腾,再次流转无碍。

趁着行经这刹那的空档,裴楚又稍稍端详了一眼两座铜环大门。

方才距离得远,还看得不够真切,距离近了能够看到,这两座铜环大门都颇为巨大,呈大半个圆形拱卫在地上。

供牲畜车马通行的那一扇差不多有丈五高下,供人通行的这一扇也有一丈左右。

整个大门完全由大腿粗的黄铜圆柱炼制,见不到半点拼接的痕迹。

圆柱之上有各种龙虎凤麒麟的样式浮雕,又有花纹繁复的各种符篆秘文,看着平淡无奇,可裴楚能够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龙虎气。

“若是中州每一个县城,各个城门都设有这样的铜环大门,那还真是一个颇为浩大的工程。”

裴楚迈步穿过铜环大门,心中微微感叹了一声。

中州幅员面积本就广大,几乎占大周十九州面积的十分二三,一州之地光是郡府就有二十几个,每个府之下又有七八个到十几个不等的县。

一个县城少说也有两到四个城门,若是每个县都要设立这样的铜环大门,检验妖魔行迹,其规模浩大,所需要之铜铁,都不会是一个小数字。

从这里也可看出,大周立国二百年,积攒的财力确实不容小觑。

“不过,这东西会不会只是做一个样子?”

裴楚穿过铜环大门之后,又再次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墙,对于妖魔鬼魅来说,即便不从大门经过,有的是手段混进城市。

几丈高的城墙,阻拦的了普通人,却很难对于那些飞纵腾挪的妖魔鬼魅,有什么阻碍。

但当裴楚穿过城门时,立刻再度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整个凉龙县城墙上空的龙虎气如海如潮,浓郁无比,他体内穴窍的法力运转,虽未收到太大影响,但却是可以清晰感应到一股晦涩莫名的气息流淌在身周。

“这县城之内是有大阵?”

裴楚再次望了一眼远处,车门喧嚣的街道和市井,不比他在安平城时那种微末的感应,反而是一种极为清晰的压抑感。

唯有跨过了城墙之后,方才能够再次感受到身体周遭的那种莫名压抑感渐渐消失。

简而言之,便是整座县城周围都处于一种大阵的防御当中,鬼魅妖魔除了从城门进入之外,其他各处,即便是天空都无法侵入。

“这才是真正神魔世界之中的人道城池。”

裴楚无声地吐了一口浊气,这方世界有妖魔鬼魅,凡人如果没有特殊手段几乎很难抗衡。

他曾经在穿越之初的杨浦县,还有其他县城,感应过龙虎气息。只是那些龙虎气都是以县衙为核心,覆盖一县,以抵御鬼魅妖邪。

但那等龙虎气的总量不高,对于真正道行有成的妖鬼邪祟其实并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唯有入凉龙县这般,龙虎气覆盖城市周遭,如海如潮,这才能够真正防止妖魔入侵。

当然,其实以大周的实力,有禁妖和镇魔二司,多年下来,周遭的鬼魅妖邪应该少了许多。

只是如今又有妖魔鬼魅出世,大周朝在中州之地再度启用,用以抵抗,这个方才是正理。

正当裴楚进入到凉龙县之后,县外不远处的一条官道上,此刻一辆破旧无蓬的驴车跟在众多车马行人中间,缓慢前行。

“……我个赶车郎,无依又无傍,只要啊……那个妹妹,妆台描眉为我哟,生儿育女为我哟……”

赶驴车的是一个年轻人,一手挥舞着鞭子正百无聊赖地哼唱着小调。

驴车车厢上行,端坐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听到年轻人哼唱的小调,不由笑着道:“小林哥,你今日心情却是不错啊,可是不再心疼你的那马车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天地风云动

“前辈哪里的话?”

城外官道的驴车前,林进连连摇头叹道,“我能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便多亏了前辈出手,若非前辈我定然是……”

话说到这里,林进声音微微卡住,眼中浮现出了惊恐之色,似不知该如何再继续说下去。

远远望着车马如龙的队伍,本来按着林进的心意,他已经也不再想着如何闯荡跑货行商之类的事情,钱财身外物,还是早些回乡。

这次外出行商,折了本钱不说,连赖以维继的两匹驽马和马车都丢了。

每每想起前些时日的事情,他便觉得心头发颤,颈后生寒。

谁能想到他拉了一路的那个贵气大方的客人,竟然在夜里变成妖魔,差点还将他给害了。

从那荒宅逃出来后的临近,当时真是六神无主,完全失了方寸。

没头苍蝇似的在安平城里转了一晚上,天明就得了大病,几乎无法起身。

林进自然也是知道,这场病骤然而来的原因。

他自小练武,体魄不俗,这十多年来连个头疼脑热都未曾有过,突然生了大病,肯定是和那一夜的惊吓,或者又是那化作骷髅的妖魔有些关系。

背井离乡,又无盘缠在身,加上重病突发,流落街头最后的结果无疑就是悄然死去。

在安平城某处破败街道的墙角,已然是等死的林进遇上了一个中年人

对方衣衫褴褛,左腿腿脚似有不便,看着蓬头垢面的模样就像是个乞儿。

可偏偏这乞儿颇有些手段,一眼就看出了他是遭了阴煞的缘故,之后林进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吃了几个带着馊味的馍馍后,没几天人就再次生龙活虎了起来。

林进理清了前后,知道自家这是遇到了高人”,当下感激之类的话自不用多说。

这中年乞丐也没有故作大方之类的,反而不知从哪找来了一辆驴车,让林进操持起了他的本行,赶着驴车送他前往中州玉京。

林进心中虽然是想赶紧回乡去,但碍于救命之恩,也愿意报答。

于是,这一路上,也就多了一个青年男子架着驴车,车上载着一个衣衫褴褛乞儿的一幕。

“前辈,快到凉龙县了。”

林进架着驴车,轻轻朝身后的中年乞丐低声说了句。

“嗯!”

中年乞丐笑着应和了一声,动了动有些久坐不通气血的身体,干脆整个人躺在了恰好供一人舒展开的无蓬车厢内,嘴里哼哼唧唧地吆喝起了林进方才唱的调子。

“那个……前辈……”

林进伸长了脖子朝城门前探了一眼,转过身,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懒洋洋躺在车厢里的中年乞丐。

“何事?”中年乞丐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林进脸上稍稍有些纠结,最后还是咬咬牙问道“我前便听人说,这……这在中州,入城需要路引或是有城门兵卒盘问,前辈你……”

躺在车厢上的中年乞丐轻笑一声,瞟了一眼神色不太自然的临近,笑道“小林哥可是担心我进不去城?”

“这个……”

林进微微犹豫,他自然是知道驴车里躺着的这位中年乞丐不是凡人,可他到底是走南闯北过的人物。

之前就听说了一些城门前的消息,比如盘查格外严厉,还需要出示身份牌等等之类行走信物。

他自己倒是没有问题,虽然丢了不少行囊,可身份牌路引这些东西,都是走江湖的经验,贴身收藏得极好,对于这中年乞丐能否入城,哪怕对方是前辈高人,他心中都有几分不确定。

“不用慌张。”

那中年乞丐笑了笑,又摆摆手道,“我虽是吃百家饭,可也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更谈不上什么妖魔鬼魅。”

林进听到中年乞丐如此说,不由讪笑了两声“前辈肯定是能进城的。”

“呵呵……”中年乞丐又再次轻笑了两句,眸光之中隐约有莫名的神采闪烁,嘴里似乎在无声地嘟哝了一句,“我自是能去得玉京,不过啊,这些个小家伙恐怕是不成,没个几百年道行的,恐怕这第一关的凉龙县都过不了。”

……

与此同时。

中州以西。

一声唳鸣,响彻长空。

高天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影子从西面的天空飞掠而来。

前面的是一个神骏非凡的白鹤,双翅张开约莫有一丈左右,双翅一展,百十里的距离顷刻而至。

在那白鹤之后,跟着的则是一只黑黢黢的老鸹,扑棱棱挥舞着翅膀,正在全力跟随着前面飞行的白鹤。

眨眼间,这两只飞禽就越过了秦州,来到了毗邻中州的一处小山之上。

落下之后,忽地一下,化作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白衣如雪的青年男子,俊朗非凡,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是谪仙临凡。若被女子见着,不论老幼,怕都是会生出亲近之感。

另一个却是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一落在地上后,就跌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冲着那白衣如雪的青年道“大……大王,我……我着实飞不动了!”

那一身白衣的青年面色平静,对于那枯瘦男子的叫喊,丝毫未曾在意。只是轻轻迈动着脚步,目光遥遥望着远处,山脚之下,大地苍茫,遥远处隐约可见田园阡陌和各种道路纵横。

“大……大王,我等此次真……真要去那玉京么?”

喘了几口粗气,稍稍缓和过劲来的乌二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白衣青年身边,小声地问道。

白衣青年站在原地,眼神里似闪烁着一样的光芒,许久,才幽幽叹道“千载难逢之机,不可不见啊!”

说着,又稍稍瞥了一眼身旁的枯瘦男子,淡淡道“不过,此次你却是要小心一些,中州玉京,不比其他处,若是真遇上麻烦,我恐怕也救你不得。”

“那大王何必拉着小的,我这点微末本事,怕是只能给大王添些麻烦。”乌二低声嘀咕了一句,随着和白衣青年走得近,他私底下已然敢稍稍出格抱怨几句。

“哈哈哈……”

那白衣青年闻听此言,忽然莞尔一笑,道“长路寂寞,若没有你这老鸹搅扰着,却是太过清静了一些。不过,你且放心,接下来这一年的时间里,这中州玉京,人道红尘世界,不知有多少乐子可看,那只要不离我太远,谁又能动的了你。”

白衣青年话说到后面,声音里已是一股子藏不住的桀骜气息。

“嘿嘿……”乌二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两下,怪笑两声,“便知大王不会扔下小的。”

乌二又顺着白衣青年的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将一路埋藏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那……那大王,我们这次到底是要作甚事呢?”

白衣青年神情缄默,良久才幽幽吐了几个字“天地风云动。”

第二百八十四章 林间

夜色初临。

大风呼啸而过。

太武山。

山岗上,一阵鸟兽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茂密的山林中间,忽然一头体长二尺的穿山甲从树林中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这头穿山甲看着体型不大,可一双黑色圆溜溜的眼睛,却极为灵动,仿佛拥有神智一般,不时在树林中间左顾右盼,慢慢地在葳蕤的树林之中移动着身形。

“唧唧——”

忽而,树林上空,一声悉索的声音响起。

那穿山甲人立而起,冲着树梢上空快速飞掠的一头尾巴极其长的黄色松鼠,宛如人一般作揖行礼。

“唧唧——”

黄色的松鼠同样学着人的模样拱了拱手,而后两头走兽一个在树梢上纵跃,一个在树林下快步急窜,朝着太武山山顶的一处高峰跑了过去。

此时,在太武山半山腰处。

两个樵夫打扮的汉子,左右握着不合他们身份的环首直刀,背靠而立,神色紧张地打量着周遭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的细微响动。

哗啦——

骤然一声响动在两人身周不远的一处树丛中响起。

其中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急忙转过身,就见一团黑影在树丛里一闪即逝。

那汉子握着长刀的手不由微微颤抖,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豆大的汗珠从额前鬓发滚落。

两人都是禁妖司中的力士,在这平州入中州的要害所在太武山清理山中精怪妖兽。

这半年多以来,这些妖魔鬼魅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一个劲的往中州钻,朝廷召回了禁妖、镇魔二司全员,在如中州的各个要害关卡所在,设置屏障,不时还派出大队人马清缴。

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抵挡住那层出不穷的妖魔鬼魅不断地汹涌而来。

这太武山,前些时日在总旗庞元生的带领下,依然是犁过了一次,清剿了大半的精怪鬼魅之物,可这些精怪鬼魅,也不知什么原因,依旧源源不断地聚集。

二人今日不过是例行公事,巡视一番,却不想这太武山再次异动,有大量的妖兽精怪出现。

嗖——

又是一阵飞掠之声响起。

两人眼角瞥见了在密林之中,隐约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快速飘过。

深山老林,光线幽暗,两人虽以秘制药水涂抹双眼,能够夜间视物,可那飞掠而过的白色影子着实太快,依旧未曾看得清晰。

周遭的鸟兽虫鸣之声似乎突然安静了下去,林间连一点微风拂过,刮起的枝叶簌簌声也无。

两人后背相抵,隐约间,已然是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脏的跳动声。

他们此刻正在半山腰上,想要不管不顾的逃离,径直朝山脚奔去,可多年的剿杀精怪妖兽的经验,又让他们深知,一旦失去了防御,背对这些畜生,两人最终的下场只能是沦为这些妖物的血食。

而相互结阵,虽依旧凶险,可仗着他们手中的环首直刀,即便不敌,可对于这些妖物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

不过,随着周遭那或隐或现的身影不断闪烁,两人的内心渐渐有些急躁和惶恐了起来。

嘶嘶——

密林之中,忽而又一阵低低的嘶声响起。

草木急促地抖动着,仿佛其中正有某种存在,正急速掠过草丛之间。

“小心!”

两个乔装樵夫的禁妖司力士中,一个看着年岁看着四十许的汉子,突然惊呼出声。

他旁边那年岁稍稍小上几岁的力士是个二十五年的年轻人,此刻内心正紧张不安,突然听到身后同伴的高呼,顿时猛然一震,手里的环首直刀几乎下意识就朝着前方劈砍了过去。

刺啦——

环首直刀上的龙虎气顷刻爆发,凛冽的刀锋劈砍在了一团颀长的黑影上。

砰地一声,一条被砍断了头颅的大蟒倒在了他身前不远的位置,粗长的身体和尾部,延伸到了远处的草丛里,兀自在摆动不停。

“吼!”

不等两人松口气,又是一身低吼在二人耳边响起。

一头通体长着黑色粗毛,肩高几乎齐腰的野狼,双眼闪烁着幽光,从草丛里窜了出来,猛然一下就将那砍杀了大蟒的年轻力士扑倒。

涎水直流的狼吻张开,露出森然利齿当头朝着那年轻力士的脖颈就咬了过去。

“畜生,大胆!”

暴喝之声同时响起。

背身而站的那四十多岁的禁妖司力士,已然扭转过身,手里的环首直刀朝着这头体型几乎不逊熊虎的黑狼重重地劈了过去。

黑狼反应极为迅捷,在那中年力士暴喝声响起的刹那,身体已然一个灵巧的折射,避让了开去。

只是被黑狼扑倒的那名年轻的禁妖司力士,再度发出惨嚎之声。

却是那黑狼闪身躲避的瞬间,尖锐的狼爪,撕裂了那年轻历史的胸膛和大腿,掀开了大片的皮肉。

簌簌——

簌簌——

周遭的密林之中,陡然间悉索声大作。

那年轻力士被掀开的皮肉,浓郁的血腥气息逸散开来,引得周遭不知多少潜伏的精怪妖兽,生出了感应。

“快!快走!”

中年力士一把将年轻人从地上扶起,手中的环首直刀横在胸腔,双目扫视着周围。

那头黑狼在一扑得手之后,已然转身躲进了树林里,并没有再继续朝中年力士发起攻击。

这等妖兽,虽未化形,可已然是有了一定的灵智,最是狡诈不过。

那中年力士也顾不得去管隐遁在暗处的黑狼,扶着同伴,神色警惕地缓缓朝着山下走去。

禁妖司破法诛邪,向来是有备而行,且多数时候都是有武举人以上实力不凡的总旗百户压阵,他们这些力士自也算是见多识广,小妖小怪普通的鬼魅魍魉之类,倒也不看在眼里。

可中年力士心知,能够跨越诸多州郡,来到中州边缘的这些精怪妖魔,多数道行都颇为精深,且数量众多。

两人若是未曾受伤勉强还能支撑片刻,但此刻年轻的力士已受了伤,再继续留下去,独木难支,只能行险一搏,突出重围。

正当两人行了不过十多步的距离,忽然地面上厚厚的枯枝落叶的颤抖了起来,风中隐隐有嗡嗡之声响起。

转眼间,草丛之上个头足有圆盘大的蝎子、体长足有一尺多的蜈蚣、还有一大群寸许长的火红蚂蚁,发出怪异的叫声,朝着两人扑了过来。

“兄长,莫要管我了,你快逃离此地,上报总旗,太武山又有妖邪聚拢,接下来恐要再生事端。”

那年轻的力士面色煞白,身体破开的伤口已然结痂,可是每一处的伤口都呈现暗黑色的痕迹,显然方才那黑狼的利爪之上,天然带着毒性,短短片刻间,就已经开始发作了起来。

“既是同僚,也是兄弟,焉有弃你而去的道理!”

那中年力士面色肃然,望着沙沙朝两人涌来的毒虫,并不慌乱。

放开了身边的同伴,反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符箓,扬手扔了出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奉天承运,大周制曰:神兵如火,灭杀妖邪!”

话音落下,那道符箓飞入毒虫群中,骤然亮起。

呼——

蓝白的烈焰骤然灼烧开来,以符箓为中心,宛如水波似的朝着外间烧灼了出去。

各种或在明,或在暗的毒虫都被那燃烧起的蓝白火焰吞噬殆尽。

而诡异的是,那蓝白的火焰,烧灼完了那些毒虫之后,却并未如寻常火苗一般,引燃了干草和枯枝落叶,反而渐渐的就沉浸了下去。

这是禁妖司制式符箓——灭虫符,专门配给底层力士军卒所用,用以防范和对付各种毒虫鼠蚁。

那燃起的火也不是凡火,而是一种烧灼妖物魂魄阴气的秘火。

大多数的毒虫未曾精怪妖魔前,神智弱小,哪怕天赋具备各种奇毒,可最终还是难以抵御这种“灭虫符”的功效。

蓝白神色的火焰一闪即灭,留下了地上一地的毒虫尸体,可两人不敢大意。

对于普通人来说,毒虫相比起一些走兽飞禽,防不胜防,极难对付。可对于他们这些禁妖司之人来说,寻常的毒物其实并无多难对付,真正难的还是那些修行有成的妖物。

嗖——

就在这时,忽然密林之中,又有一个身影一晃而过。

远处的树梢之上,隐隐露出了一个身形。

却是一头皮毛全白的豹子,体型舒展健硕,双目开阖间,隐隐有流光闪烁,显然已是通人性,有了灵智。

“这白豹,怕是快要成精了?”

中年力士远远望了一眼那白色的豹子,心中暗暗叫糟。

以两人的实力,面对数量少一些的精怪妖物,或还能逃离,可今晚这太武山各种妖物毒虫先后冒出,根本不给他们喘息。

“吼!”

正当两人目光落在了那白豹身上后,突然耳后一阵低吼传来。

方才逃遁离去的黑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张开大嘴,一跃而起,就要撕咬那年轻力士的脖颈。

“孽障,尔敢?”

那中年力士瞬间回头,手中的环首直刀,朝着那跃起的黑狼就砍了过去。

以他的武艺,配合上环首直刀,寻常的野兽就是狮虎也能搏杀,这黑狼虽然通了灵智,体型极大,可若是被他砍中,他自信也能将起脑袋剁下来。

可就在他出刀的刹那,忽然手腕一痛,手里的环首直刀跌落在了地上。

一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狼,已然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跟着阴影的草丛里,又冒出了一个黑乎乎毛茸茸,宛如猩猩的怪物,张狂地发出怪异的“呱呱”叫声,一把将中年力士抱住。

中年力士拼命挣扎了起来,可身后这怪物力量奇大,看着似人非人,也不知是何种精怪,口中浓郁的腥臭气息更是熏得人几乎晕倒。

“啊——”

中年力士厉声呼喊了起来,额头上青筋直冒,显然是惊怒非常。

在他眼前,那年轻的力士已然被突然暴起的黑狼扑倒,眼看狼吻就要落在脖子上,情形已然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

“哼哼——”

忽然一阵古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

正要撕咬青年力士的黑狼,动作一顿,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僵直茫然的状态。

抱着中年力士宛如猩猩一般的精怪,也是缓慢地放开了对方,愣愣不动。

那站在林梢,望着地面上发生一切的白色豹子,突然尾巴竖起,双目之中流露出了警惕之色。

密林之中,哼哼唧唧的声音再次传出,那茂密层叠的荒草簌簌抖动不停。

一个硕大的白色影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却是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白猪。

第二百八十五章 林间(二)

“这……”

两名樵夫装扮的禁妖司力士,见着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头肥硕的大白猪,齐齐一愣,一时竟然是将自身所在的险境都忘了。

“莫非这大白猪是什么大妖之流?”

一个念头在两人心头浮起,不是二人未曾见过世面,而是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着实太过诡异了。

那大白猪出现之后,似乎自带一股莫名气息,将攻击向两人的黑狼和那宛如猩猩一般的人立而起的精怪,都给震慑住,僵在了那里。

“吼!”

骤然间,一声嘶吼在树林之中响起。

吼声如雷,震耳欲聋,凭空在荒山密林里刮起了一阵劲风。

扑咚一声,一个同样白色的身影从树梢上跃了下来,落在地上,与那突然闯入这林间纷争的大白猪正面相对。

这白色的身影,自是方才在高出树梢上游弋的那头白豹。

在树上时,看着还不算特别显眼,这落在了地上,顿时就发现这头白豹体型极为硕大,肩高几乎到人胸口,体型修长匀称,有着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美感。

更为令人诧异的是,这头白豹的身后,竟然长着三条尾巴,蓬松招展,不断晃动着,显然绝不是寻常兽类。

不过令人尤为惊奇的是,那大白猪对于三尾白豹的出现,似乎毫不在意,依旧慢悠悠地哼哼唧唧叫着,朝着众人所在的方向不断靠近。

“吼!”

三尾白豹盯着那慢悠悠靠近的大白猪,又是一阵咆哮吼声从口中传出。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地明显的有忌惮之色,那大白猪进一步,三尾白豹就后退一步。

那大白猪晃悠悠走了几步,似乎在三尾白豹连续叫唤了两声之后,这才注意到了对方。

突然——

一道白光从大白猪口中喷射而出,在三尾白豹还未曾来得及反应,它在身后摇晃的三条尾巴,有一条顿时被那道白光斩落。

三尾白豹嗷呜一声,身体猛然一蹿,几步跳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之上,三两下就消失得没有了踪影。

“呜呜——”

两名禁妖司力士耳中忽然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呜鸣,在他们身旁,原本还对他们造成了极大威胁,甚至几乎要了他们性命的几头怪物,已然是瘫软在了地上。

那大白猪又摇晃着肥硕的身躯,慢悠悠地走到了两名禁妖司力士面前。

那中年禁妖司力士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伸手将倒在地上的年轻力士扯起,护在了身后,神色警惕地盯着那走近到眼前的大白猪。

那大白猪肥硕非凡,皮毛光滑水灵,可在中年力士眼中,这大白猪除了肥壮一些外,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这大白猪看着再普通,但那骤然从口中喷射出来的白光,着实让人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凡。

眼见大白猪越靠越近,两人身上的肌肉都不由得绷紧了起来,心中都在暗暗猜测这大白猪的来历,也不知是什么大妖之流。

对于自身的处境越发悲观了起来,这等大妖之流,恐怕就是总旗百户来了,也对付不了。

可下一刻,两人去一下愣在了那里。

只见那大白猪在距离两人三步左右的距离,忽然顿珠了脚步,肥硕的头颅晃了晃,突然口吐人言道“二位还不离去?”

“啊?!”

两人齐齐倒退了两步,神色惊诧莫名。

那大白猪晃悠悠地已然调转了方向,朝着山上的慢悠悠地走上去。

风中隐约有吊儿郎当的小调传来“我两耳大来四腿壮,终朝浪荡在山岗。今日吃了两头虎,明朝再补四只狼……”

两名禁妖司力士,远远望着那大白猪晃悠悠上了山岗,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惊诧之色。

受了伤的年轻力士再度吞咽了一口口水,转而望向旁边的中年力士,道“许大哥,我……我们……”

“不要多言。”中年力士面色如铁,伸手制止了年轻力士继续开口,反而低声道,“此处如此之多的精怪妖魔汇聚,定然有大事发生,我等赶快下山去才好。”

那年轻力士脸上露出怯意,轻轻点点头。两人又望了一眼那哼着小调的大白猪消失的方向,相互搀扶着朝山下去了。

……

太武山山顶。

一块青石下的开阔空坪处,呜啦啦的各种虫鸣走兽之声不绝于耳。

那空坪上入目所见,几乎全部都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山精水怪之流,呜呜呀呀叫唤个不停。

有如狮虎的,却长着狼身,有貌似走兔的,却偏生有獠牙,又有先前爬到山顶的松鼠和穿山甲之流,混迹其中,入目所见,遍地是各种觉醒了灵智的走兽飞禽,不计其数,密密麻麻地吵嚷着。

在众多精怪之中,又有一怪,高踞在青石上。

这怪身高过丈,头大如斗,双臂垂地,粗壮如树干,身躯坚实若磐石,生得模样狰狞,看着明明像是血肉之躯,可偏生后被额头,长有青绿的草叶,身周更是缠绕着一条绿色的藤蔓,格外的诡异离奇。

咚咚咚!

这高踞在青石之上的怪物,见着下方乱糟糟的情形,用硕大颀长的双拳狠狠地砸了砸青石,发出一阵闷雷之声。

登时,整个空坪上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精怪,一时全部都被那怪吸引了注意力。

那怪见山野安静了下来,以粗长的双臂支撑着整个庞大的身躯,口中发出嗡嗡的轰鸣之声。

声音不似人言,可偏生这遍地的精怪之流,似都能全然听懂了一般,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一个个人性化地点点头,接着又在那怪的轰鸣声里,似乎被煽动了一般,齐齐张牙舞爪,发出了各种怪异的叫声。

“哼哼——”

在这些众多精怪精怪之中,一头体型硕大的大白猪混迹其中,不时晃着硕大的头颅,跟着口中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若是有人近距离看了,其实能冲着大白猪的脸上和眼神里读懂诸多寒意,譬如好奇,叹息,大笑等等。

可惜,旁边不少精怪虽早有注意到这头大白猪的,可无一个能真的读懂其中含义。

且那大白猪看着虽是人畜无害的模样,似乎极为温顺,可却没有任何一个精怪真敢上前靠近。

尤其是在远处的边缘地带,只剩下两条尾巴的那头白豹和两头黑狼与一个宛如猩猩一般,面黑色,足反踵的怪物,更是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好半晌,站在青石上的那怪物,似乎“说”了一通长篇大论,将整个山间的精怪之流的气氛都调动了起来,这才朝着远处中州方向遥遥一指,率先从那青石跳下,朝着中州做在的方向走去。

在那怪物身后,登时各种精怪毒虫都冒了出来,追赶了上去,似乎要跟着领头的那怪,闯入中州。

唯有在众多精怪毒虫后方的大白猪,晃悠悠地迈着短腿,一条小尾巴在屁股后轻轻晃动着,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自语

“哎,好不容易成了精,有了点灵识,何必这般断送了耶!不过,那也不关我的事,只是这般多的下东西,要是阻拦不了,怕是又会害了不少人,说不得到时候还是得出手收拾一番,麻烦麻烦,当真是麻烦!哎,师父啊,我好好地在山上睡睡觉,呃,不对,是修修道,何等快意,为甚又把我赶下山来哩?!”

第二百八十六章 来袭

凉龙县县城内。

夜色微凉,灯火渐寂。

城中一处客栈的客房内,裴楚正盘膝而坐,感悟三洞正法第二境的洞玄之境。

自一脚踏入洞玄之境后,他如今练通的穴窍已超过四十,身体内的各处穴窍相互交感,法力氤氲如海潮,曾经修持的一些术法符箓之术,几乎随手便能施展。

只是,大道如青天,越是修炼,越是会觉得其中晦涩玄奥,几无穷尽。

“千般法术道不尽啊!”

裴楚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字书中如今的道术出现已然缓慢了不少,可饶是如此,他现今掌握的这些术法,依旧还未能尽数掌握。

当日荀浩思与他言,若想知晓大周朝廷为何如此,可以前往中州玉京走上一遭。

他来中州之前,也曾有过寻一偏僻安静之所,静静修炼的想法。

可道法有成之后,心中自然感应。

随着踏入中州之后,他隐约能够觉察到中州玉京,对于他来说,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似乎那里即将有事发生。

他还无法确切地知晓到底是什么事,可这种心血来潮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仿佛在中州即将来临的这个事情事关于他,又或者说,关系到天地众生。

法力渐高,神通自成。

道家有十品转通,谓之大神通。

裴楚此前已经达到了一品转通别觉圣的位阶,冥冥感应之中能知一方中轻重事,这也是神通术法之中类似于心血来潮的说法。

而现在,他在迈入洞玄境界,练通四十处穴窍后,渐渐摸到了二品转通——得觉圣。

何为得觉圣?

得知世界有无吉凶事,位次得觉圣。

在裴楚迈入中州之后,冥冥中心念感应,能够知晓中州一地虽有禁妖、镇魔二司层层防御拱卫,可却并非真的是安全之地。

反而在裴楚的感知力,一直感觉似乎其中有一股大风波大危机在不断酝酿。

尤其是距离此刻凉龙县尚远的帝都玉京,更是风暴之中心,那种莫大的凶险、危机和难以掩饰的恐怖,似乎都在积聚。

“嗯?”

静静盘坐修炼的裴楚,忽然微微抬起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朝着房间虚空上方瞥了一眼。

周遭清冷一片,只是在裴楚的感知当中,似乎就在方才凭空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压力。

裴楚从床上一跃而下,悄然打开房门,身形瞬间冲天而起,飞腾到了二三十丈的空中。

黑夜之中的凉龙县,灯火俱寂,他也不用担心人在高空别人发现了端倪。

此刻,在裴楚的双目之中,整个凉龙县周遭城墙上似乎都有莫名的白色气息升腾而起,宛如墙壁一般,将这城中的所有人牢牢护住。

“这是城中的大阵被启动了?”

裴楚微微凝眉,目光透过黑暗的夜空,遥遥望向远处。

受到凉龙县县城周遭的龙虎气影响,他的目力在夜色之中无法穿透,可心头的感应却十分清晰。

在远处的城池之外,似乎有浓郁的阴煞之气在朝着县城所在蜂拥而来,这等情状,一如他曾经在司州时所见的疫鬼围城一般。

与此同时,裴楚忽然侧头朝着城内其他处的虚空望去。

嗖嗖嗖的几道人影从暗沉的建筑之上,冲天而起,飞入空中,似乎也如他一般在观望。

其中一个距离裴楚不算远的身影,是一名看着干瘦的老者,一身宽大衣袍,见裴楚朝他望来,还侧过头轻轻点头行了一礼。

“入中州玉京,果然不止是我一人。”

裴楚心中清楚,这方世界术法盛行,他能够感应得出今夜突然周遭有异常,自然其他人也能。

而且,如他所料的一般,这凉龙县县城之中,除了官方上的人,其他的修行人士并不少见。

轰隆隆——

宛如闷雷滚过天地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那被县城之中龙虎气大阵所笼罩的外间,似乎可以感觉到阴煞气息正在快速逼近,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就是那些气息里发出。

“这是有妖魔围攻县城?”

裴楚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若是真如他所猜想的此刻这些滚滚而来的阴煞气息,是大量妖魔汇聚涌入,那城外沿途的村正市井,恐怕此刻颇为不堪。

“前去看看!”

一声高呼在夜幕天空上响起。

数十道从县城腾空而起的身影里,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顿时间,一道道飘忽的身影划破夜空,朝着城墙处靠近。

其中有宛若流光者,驾驭剑光,有借助宝物者,飘飞显露真身,亦有大袖飘飘,双脚踏在虚空处,如履平地。

裴楚瞥了一眼,隐约可见其中不少人都如他方才所见的老者一般,做道人打扮,其中亦有女冠和其他诸行百业者。

脚下绢云扩展开,裴楚人站在空中,随手一招,放在房间内的却邪剑飞起,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随意地将却邪剑插在身后,站在绢云上,负手而立,跟着飞掠向县城方向。

“绢云乘足”这门术法,最初不过是能凝聚两团小云在鞋底,速度不快,来去也不过几里,但如今,这门术法已然可以按照裴楚心意,可大可小,可快可慢,速度虽还远不如那传说之中的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可数里的距离,也是顷刻而至。

县城东门。

白日里裴楚等人入城所在。

此刻,百十名士卒个个手握刀枪,站在城头严阵以待。

这些士卒不少面嫩的,眼中还隐约有惊恐之色,而一些年岁过了三十的老卒,则气定神闲,神情一片平静。

在这些士卒不远处,又有数十个身穿绣衣,披着斗篷的身影,这些人腰间配着环首直刀,个个气质决然不同于寻常士卒,正是驻守在凉龙县的禁妖司中人。

在这些禁妖司人当中,又一站在其中的一个女子最为惹眼,一身绣衣衬托出高挑的身形,气质冷冽,站在一众男儿中间,依旧有别样的风采。

庞元生站在绣衣女子身旁,目光微微瞥了一眼对方冷若冰霜的神情,拱手行礼道:“百户大人方才两名力士来报,太武山所在妖魔汇聚,今夜这些孽障恐怕是想要冲破凉龙县县城。”

那绣衣女子冷哼一声:“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嗯?”

正在绣衣女子说话间,她忽然侧过头,朝城内方向望了一眼,正好见着诸多修道之人,腾空而起,朝着城门口赶来,接着不由再次冷笑道:“这些道人术士,也是烦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城头

“云容百户,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虚空上,方才与裴楚有过短暂照面的老道,大袖飘飘,率先到了城墙上空,朝着那被一种禁妖司力士围在中间的绣衣女子问道。

那绣衣女子披风一甩,在夜风之中猎猎作响,目望着老道所在的方向,声音冷然道“年道士,凉龙县不论有何事发生,我禁妖司自会处置,无需你们道门之人插手!”

“是吗?”

不等那被称呼做年道士的老道回话,天空里飞掠而来的十多个人影里,又有一个中年道人站了出来,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讽,“常听闻大周中州一地妖魔绝迹,可此次我道门受邀前往玉京,沿途所见,可并非如此呐。”

“哼!”

赵云容冷哼一声,凤眸瞥向那说话的中年道人,眼神越发锐利了起来,反唇相讥道,“道门还是先管管自家的事,那浮罗老母,可曾是你道门中人,如今却是已将道门压了一头。”

“放肆!”

那中年道人闻言,顿时面露怒容,望着绣衣女子呵斥道,“我道门之事,那里轮得到你一小小的百户置喙。”

城墙飘荡的虚空之上,十多个男男女女,面上也各有异色。

除了少数几人之外,他们大多数都是道门中人,那浮罗教之事,寻常道门中人要么不知晓,要么知晓的也不敢开口说出来,如今被人赤裸裸地撕破,个个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呛啷!”

而就在那中年道人呵斥声落下后,赵云容身侧的数十个禁妖司力士小旗哗啦一声,齐齐拔刀。

庞元生迈步而出,望着飞腾在空中的众多道人怡然不惧,高声喝道“胆敢辱我禁妖司者,不论妖魔鬼魅,僧道巫觋……”

“杀!杀!杀!”

一众力士小旗齐齐大喊,吼声如雷,一道道龙虎气仿佛真有龙虎真形在其中一般,咆哮不定。

外间远处城外的阴煞之气滚滚,越来越浓,隐约间似乎依然能够听到各种兽后怪鸣之声,可城墙东门处,箭弩拔张,气氛却变得有些诡异。

“咳咳——”

方才那年姓的老道轻咳了两声,再次站了出来,冲着前来的道门中人拱拱手“各位道友,莫要再做口舌之争,我等此来,只是一观城外发生何事的。”

那中年道人眼见年姓老道开声相劝,甩了甩衣袖,顺坡而下,将脸转向另外一边,人倒是也不离开。

其他在场的道门众人自然也没有和禁妖司众人起心思的打算,他们这些人里有来自道门九宗的,虽心中不忿,可还是顾忌道门与大周的关系。至于那些来自道字旁门,甚至不在道门名录上的,那就纯属看热闹。

“收刀!”

庞元生站在人前,见道门之中退让了一步,登时朝着周遭的力士和小旗等呼喝了一声。

环首直刀插回刀鞘的悦耳呛呛声再度响起。

赵云容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披风一甩,再次转过身望向城外。

远处兽吼嘶鸣声越来越近,天空之上似乎也有黑影浮现。

立在虚空后方的裴楚望着城头方才的一场闹剧,如今他已经大抵知晓道门和禁妖司,或者说是道门和大周的关系。

在大周立国的时候,道门似乎与大周颇为密切,甚至有可能是大周能够坐稳天下,很可能是道门在后面支持。

但从此前儒门荀浩思的口吻之中,又多少能听出大周在得到儒门确立朝纲之后,对于道门是有打压和提防的,其中最关键的出现便是禁妖、镇魔两司的组建。

两司镇压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其中僧自不必说,大周释门已然湮灭,剩下的针对谁其含义不言而喻。

不过,裴楚从中也看出来,如今的大周朝确实是陷入到了某种困境当中,以至于禁妖、镇魔两司退守中州,道门出世,而外间天下各州,妖魔鬼魅山精水怪都开始祸乱天下。

“人道气运人道气运呐……”

裴楚无声地长叹一声,甩开了这些纷扰的念头,目光再度朝着城门所在方向望了过去。

他在这些人之中并不起眼,或有认出他的或是不相识的,他其实也无太多在意。

原本做书生打扮,只是想进入玉京时少些麻烦,但看禁妖司对于道人的态度,虽然依旧强硬,可他隐约能够看得出,却是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那方才出现的中年道人可是自言,受邀前往玉京,这更进一步证实了裴楚此前二品转通生出的冥冥感应。

至于说那绣衣女子提及的浮罗教之事,裴楚之前在司州时候已然知晓了一些,浮罗教这在他眼中的邪教,其实也是道门之中分裂了出来。

不过裴楚还是第一次听见浮罗老母这个称呼,但大概也能知晓这人应当就是浮罗教的创教之人。

“裴兄弟!”

就当裴楚一个人影冲裴楚招了招手。

“庞兄,又再见面了。”

裴楚笑了笑,一步迈开,人顿时落在了城墙之上。

凉龙县整个县城都有龙虎气大阵,裴楚能够清晰的感觉,他的绢云乘足之法,在靠近城墙之后,便被龙虎气冲刷,失去了飞纵的能力。

即便能够勉强腾空,受到龙虎气大阵的影响,也不过一二尺高,想要运转如意,必须要离开城墙范围才行。

在裴楚落下之后,其他一些前来的道门众人以及裴楚不相识的奇人异士也是纷纷落在城头。

庞元生走到了裴楚身边,又扫了一眼站在城头,或是倨傲,或是戏谑表情的一种修士,转而冲着裴楚拱手行礼“今夜事出突然,我禁妖司在凉龙县虽人手不少,但若有不敌,还需依仗裴兄弟之能。”

“庞兄不必客气。”

裴楚笑着回答道,“你我是生死之交,若有需要,尽管言语便是。”

“谢了!”

庞元生笑着点点头,也不客套多话。

由于职司在身的缘故,他此前还将裴楚上报给了禁妖司之内,其实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可在场诸多修士,他所信者也不过裴楚一人,哪怕心中有愧,可一时也只能厚颜如此。

裴楚不知其内情,即便知道了,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放在心上,庞元生此人重情义,但职司之事,却是无法怪罪。

“呵呵,这位书生不知是哪方道友?”

正在两人短暂的寒暄间,忽然一个声音在两人旁边不远处响起。

第二百八十八章 将战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侧身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青年道人,一身迥异于其他道门道人的红色道袍,极为艳丽。

一手拦着浮尘,面容清朗,只是眉眼之间看着裴楚的眼神却多有戏谑。

“干你何事?”

庞元生冷哼了一声,他对于道门中人或者说这些修士之类的,殊无半点好感。

昔年他镇守越州扬州之时,妖魔渐增,祸害百姓,而这些道门之中可算是大派的弟子,多数人等多数都明哲保身,反而是如裴楚和一些江湖上的术士之流,站了出来,与各方妖魔鬼魅相抗衡。

再加上方才的小冲突,他心中的厌恶感更甚。

若非如今朝廷上面有令,不能轻易和这些道门修士之人冲突,再加上今夜波橘云诡,似有妖魔侵入,他们这些禁妖司之人如何能这般轻易退让。

那青年道人听到庞元生这般说,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愠怒之色,只是眉眼有着淡淡讥讽之色,笑道:“这边厢,有我道门诸多高人,这位道友不知何门何派,师承何人,道统为何?”

裴楚瞥了一眼这青年道人,淡然一笑,“无门无派,一介山野之人。”

“哦?”

那穿着红色道袍的青年道人拖长了声调,眼里的轻视之意更甚,“无门无派啊,我当是何许人这般口气呢!”

不等裴楚开口,庞元生已然冷笑道:“然总比起一腐朽恶臭蝇营狗苟之辈,胜出了不知多少。”

“你……”那青年道人脸上顿现怒容。

庞元生轻哼一声,却是不再做理会。

裴楚淡笑着瞥了一眼这青年道人,摇头失笑。

他倒是没想到这时候会遇到有道门众人的挑衅。

不过道门九宗,辐射天下,各宗弟子遍地,人员良莠不齐,他也懒得去计较。

对方会这般说,他大抵也猜到其心理,无非是见庞元生对他客气,甚至说出需要仰仗他之力这样的话,引得这些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

大派子弟自负师门出身,那种心态上的倨傲,这种事情不论前世今生都不少见。

“吼吼——”

黑暗的城池远方,一声声嗡嗡的震颤和兽吼嘶鸣声越来越近,其中又不时夹杂着一些阴恻恻的哭喊和惨嚎之音。

这些声音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几乎都未曾发现,但在场的众人里,不论是禁妖司还是道门之人,都各有秘法,或是术法火是药物,使得能够夜间视物,且具备了通幽之能。

那在黑色的夜里看着如浓云席卷的阴煞气息汹涌而来,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城头外间不过百十丈的官道上。

呱呱——

突然那黑暗粘稠的阴煞之气里,猛地飞出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极大,尖耳圆眼,上下颚的犬齿凸起,双翅展开几乎有两丈上下,一声声低低的嗡鸣声就从这黑影的口中不断发出。

在城楼之上的部分寻常士卒,骤然听到那嗡鸣之声,立刻就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死死地捂住了耳朵,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呼喊。

“这是蝙蝠??”

裴楚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样,心头微微一紧,这朝着凉龙县县城城投涌来的第一头怪物,不是寻常鬼魅,反而是一头精怪之流。

虽还算不上妖,可天命神通的强大之处,普通人根本难以抵抗。

“好妖孽,在贫道面前也敢逞凶!”

城楼前,方才被绣衣女子落了面皮的中年道人猛然一步踏出,爆发出一阵怒吼。

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扬手就朝天空一指。

那符箓立时飘了起来,只是刚离开中年道人手不过两三张的位置,忽然就掉在了地上。

“哈哈……”

旁边见到这一幕的禁妖司力士、小旗之流齐齐发出哄笑之声。

那中年道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时却是忘了,站在这凉龙县城头,被龙虎气的阵法所覆盖,法力流转被压制,寻常的道法施展开来,效应不到平日里的百十分之一。

“给我将那妖物给射下来!”

站在城头的庞元生这时忽然高喝一声。

“喏!”

立时在禁妖司之中,有人站了出来,从背上接下一把长弓,又搭了一根符箭,嘣地一声弓鸣震动声响起。

一道箭光宛如彗星袭月,顿时射入高空,正中那在城外高空呼喝的巨型蝙蝠胸腹。

砰地一声,巨大的蝙蝠落下,砸在城门外的空地之上发出轰隆之声。

“好!”

禁妖司众人和城头一些在巨型蝙蝠音波攻击力缓过劲来的士卒,纷纷叫起好来。

不过,这叫好声没过多久,很快众人的喉咙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再没能发出声响。

城下,展露在众人视野之中的是黑压压密密麻麻的各种精怪妖鬼,有獐头鼠目者,有虎头人躯者,有形如老树,有飘荡轻飘似幽魂鬼魅。

密密麻麻,在黑暗之中仿佛见不到尽头。

这些山精鬼怪汇聚起来,冲天的阴煞之气如云如雾,几乎仿佛实质一般,即便不少道人能够看得出这些东西都不算是大妖魔头之流,道行看着也颇为浅薄,但这般数量和气势,依旧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而那些在城头守卫的百十名士卒,更是不堪,其中胆子小的已经双脚发软,脸色煞白跌坐在了地上。有的则左顾右盼,似乎想要寻找机会逃离。

好在看到禁妖司的数十人依旧纹丝不动站在城头,这才稍稍心安了几分,可不少人依旧不免胆寒。

“可恨也!区区精怪鬼魅,竟然攻我大周城池村镇!!”

站在城头的庞元生望着这层层叠叠的妖魔鬼魅,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恐惧,反而流露出了浓浓的怒意。

以这些精怪鬼魅的数量,如果是从太武山而来,沿途的如平凉驿这般的村镇,恐怕已经遭了祸害。

禁妖、镇魔二司监察天下,镇压鬼魅邪祟,曾几何时,大周地接几乎妖魔绝迹,可如今竟已敢堂而皇之的出现,汇集成群,攻打城池。

这对于一名禁妖司中人来说,堪称莫大侮辱。

“哞!”

又是一声宛如牛叫,又似狮吼的古怪叫声从黑压压的怪物群之中传出!

一头身高过丈,头大如斗的怪物从众多精怪之中排众而出,这怪物身上有血肉皮肤,又有草木绿叶,怪异无比。

其狰狞的模样和滔天的气焰,哪怕众人相距不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威压。

这怪物双臂猛然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地面,率先朝着凉龙县县城所在的方向冲击而去。

其后,众多模样各异的精怪,似乎感受到某种气机,跟着齐齐发出怪异的吼声,漫天遍地朝着凉龙县县城涌了过来。

“启阵!”

城头,禁妖司百户赵云容神色冷若寒冰,眼见这些精怪鬼魅有了动作,顿时娇喝一声。

“喏!”

数名禁妖司力士,几步跑到了城头边缘的一个龙首的金属磨盘一般的器具面前,一人抓住其中一根铜棍,转动起了这个器具。

顷刻间,整座城池上空的龙虎气,越发浓郁了起来,隐隐星辰了白色的气墙。

“哎呀!”

站在城头的众多道门修士里,有人突然膝盖一软,跪伏在了地上。

“快携他离开城头。”

那在道门里看着颇有些威望的年姓老道,急忙出声。

这城头原本就有龙虎气大阵,修士的法力运转已是受到了影响,这一刻突然再启动防御蒸发,龙虎气大盛,法力修为弱一些的,立时一身法力被禁锢住难以起身。

霎时间,城头一道道身影朝外城外跃了出去,离开城头不过三五尺的距离,登时法力运转再次如意,一个个都飞掠到了半空。

裴楚跟在众多修士之后,在龙虎气防御大阵启动后,一起离开了城头。

他对于这城头的防御认识再深了一步,原本城墙的阵法,如今看来不过是普通防御阵法,杜绝的不过是一些鬼魅魍魉之流,而这时候启动的龙虎气防御大阵,气息凝滞入实质,哪怕是他方才也能感受到全身穴窍的法力运转受到了压制。

一跃腾空之后,裴楚浮空站在城头高出,望着那汹涌如潮水的各种精怪鬼魅,以视觉而言,极为有冲击力。不过他早经历过无数疫鬼尸魔围城,这些精怪之流,也不放在心上。

“咦?!”

正在这时,裴楚目光在汹涌的精怪潮后方,瞥见了一个晃头晃脑的身影。

“哈哈……”

裴楚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了笑意,不过他并未急着前去寻找那个身影,反而是侧头望了一眼城头之上。

一道道淡淡微光亮起,那是三四十名禁妖司力士和总旗,正在往双腿上拍甲马,跟着呛啷啷的拔刀声再次冲刺耳畔。

一阵阵龙吟虎啸的清越之声,响彻不停。

第二百八十九章 雷法除魔

“跟我杀!”

面对密密麻麻的精怪发起攻击,娇喝声在城头骤然响起。

一身绣衣斗篷的禁妖司百户赵云容一跃而起,手中的环首直刀朝着冲杀最前的一头独角人面的古怪精怪劈砍了过去。

刺拉拉的爆裂声顿时在周遭震荡。

那头山精还未做出任何抵抗,整个身体就被蕴藏着龙虎气的锋锐环首直刀劈成了两半。

赵云容身形不停,一刀劈开了那山精之后,双脚在地上一点,身形拔高再次朝着后方的一头狼首人身的怪物砍杀了过去。

嗖——

这时空中,忽然一条儿臂粗的藤蔓从后方射出,似要将赵云容缠绕住,令起无法动弹。

环首直刀的龙虎气虽然锋锐异常,可面对如此之多的妖魔鬼魅,各种手段齐出,依旧防不胜防。

眼看赵云容就要被那从斜后方悄然无声飞起的藤蔓缠绕住,忽然又是一声暴喝响起,“给我断!”

从城头一跃而下的庞元生手中一刀劈下,那条宛如活物一般的藤蔓顿时被砍成了两段,在空中胡乱挥舞着,隐隐有红色的血液飞溅。

在两人身后数十名禁妖司小旗、力士等等,相互结阵,气息相连,虽数量不过几十人,但彼此配合之下,面对那蜂拥而来的精怪鬼魅之流,却是宛如虎狼。

“甲马,直刀,符箭,大周昔年以此镇压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站在城外虚空上方,裴楚望着禁妖司众人所展现的实力,忍不住颔首点头。

虽然不过是数十人,但配合默契,且有甲马的轻身之能,再加上环首直刀的龙虎气破发诛邪效果,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将冲在最前的这些鬼魅妖魔给斩杀出了一个空档。

可以想见,昔年大周立国之初,大军开拔,万千妖魔鬼魅俯首逃窜的场景。

不过,裴楚能够看到禁妖司的数十人虽能抵住部分精怪之流,但面对远远不断的精怪冲击,就如汪洋一叶扁舟,并不能真正守护完全。

“出手吧!”

城头上空,裴楚这时也听到了之前那年姓老道的声音。

道门之中许多人齐齐颔首称是,剑光、符箓顿时从高天之上落下,其中裴楚甚至见着那个穿着大红道袍,极为惹眼的年轻道人,从袖中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圆球。

那圆球黑乎乎的,看着颇为不起眼,只是细看又隐隐有一股流光浮于表面。

只听那红袍的年青道人淡笑道:“炼丹时曾偶然得了一物,正是合用。”

说着那鸡蛋大小的黑球随手弹下,落在了精怪最密集之处,接着一声轰然炸响,火光耀眼,十多丈内的诸多精怪鬼魅全数化作了齑粉。

“嗯?”

裴楚目睹这一幕,眼神微微锐利了几分,目光再度望向那红袍年轻道人,倒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有这等手段。

裴楚如今的五感敏锐,隐约见已然嗅到了那炸响起的并非是什么道术手段,反而是类似于火药之类的产物。

城下。

此刻已然混乱一片,禁妖司数十人长驱直入,杀得众多山精鬼怪之类几乎尸横遍野。

再加上众多道门之人的出手,顷刻间就已经对众多怪物造成过来巨大的伤害。

换做寻常的军队或者是其他聚集而起的族群,这会儿恐怕已然分崩离析,各自奔逃,但出乎裴楚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众多的精怪,非但没有逃离,反而飞蛾扑火似的朝着城墙涌去。

就在这时——

城头之上骤然有白光一道道不断亮起。

那些刚刚一接触到城墙的精怪鬼魅之流,眨眼之间就宛如遇到蚊虫遇到电网似乎的,全部僵直着,簌簌落在了地上。

一道道黑色的烟气不断腾空而起。

那是这些鬼怪身体所蕴藏携带的阴煞之气,遇到了龙虎气后产生了强烈的反应。

只是即便如此,众多的精怪依旧不要命似的朝着那城头冲去,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吸引力在感召着这些精怪鬼魅之流。

“这些精怪鬼魅,基本都开启了灵智,如何会这般自杀式的攻击?”

裴楚心中疑惑,这些精怪之流,在已然接触了不止是一个两个,很多时候即便是一些物老成精的精怪之流,基本上也会有浅浅的灵智。

这个灵智可能不如人之智慧,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却是生来就有,绝不会如此这般宛如疫鬼尸群那等毫无神识的妖魔鬼魅的冲击。

“哈哈哈……”

裴楚耳旁忽而一阵大笑之声响起。

却是方才那个穿着大红道袍的道人,正在放声大笑,目光落在了裴楚身上,满是挑衅之色。

“这位道友不是受禁妖司之人所托,为何一直袖手旁观?莫非……”

大红道袍的青年道人说着还顿了顿,“阁下是来充数,或者对于精怪鬼魅之流下不去手?”

这番话一说出来,城头上空,众多闻言的道门中人目光齐齐朝着裴楚望来。

他们这些人里彼此多少都有过照面,甚至有些是同宗同门,而裴楚这位书生打扮的外人,看着能有御空乘风之内,可至今还未曾展露过半点手段。

裴楚淡然一笑,对于那年轻道人的挑衅丝毫不以为意。

他此刻只想了解这些精怪为何会积聚再次,以他所见的精怪鬼魅之数量,足足有数千,甚至上万之数,群聚起来,便是无边无尽。

即便被禁妖司道门和城墙的龙虎气不断杀伤,可那黑压压滚滚而来的景象,依旧极为骇人。

聚集如此之多的精怪之流,夜半前来攻打一座普通的县城,这等事情实在是颇为稀奇。

不过……

裴楚目光望向远处精怪最后方的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轻笑了起来。

这个答案或许有人能够给他。

“吼!”

正在这时,此前那冲杀最前的长满了青枝绿叶,又偏生看着如血肉之躯的丑陋精怪,发出了一阵阵狂吼。

这头怪物身高近丈,体魄极强,即便是禁妖司白虎赵云蓉的环首直刀几次劈砍在对方身上,也不过留下浅浅的印记。

反而,包括赵云蓉和庞元生等在内,十多个禁妖司小旗白虎,被这头怪物纠缠住。

狂暴无匹的力量,每次动手砸在地面上便是风雷激荡之声。

一根根粗大坚韧的藤蔓冲身体不断伸展出来,带着翠绿的枝叶,却宛如活物一般,连着禁妖司一些避让不及的力士和贴身站在身边的精怪都一起抽飞了出去。

“拦着它!”

赵云蓉脸色大变,猛然一跃而起,朝着那怪物硕大的身躯冲了过去。

呼呼两声,那怪物身上呼啦啦突然又长出了数十条藤蔓,其中三五条被赵云蓉一刀削断,可接着又有好几条缠住了她的腿脚身躯,狠狠一下将她砸在了地上。

那些藤蔓更是宛如活物一般,在藤蔓的末端露出了一个个长着尖牙的口器,下一瞬就要咬在了对方的身体之上。

一直在旁的庞元生急忙跟上,手中的环首直刀挥舞如风,瞬间将赵云蓉身上的藤蔓给砍得细碎。

只是这么一耽搁,那仿佛血肉之躯和植物树干混杂一起的狰狞怪物,已再次朝前迈出了数步。

“好妖魔!”

空中,那大红衣袍的年轻道人见状,大喝了一声,再次拿出了一粒鸡蛋大小的圆球,弹指间朝着这古怪的山精扔了过去。

轰隆之声再次响起。

可惜烟火过后,这怪物身体表面只是蒙上了一层黑烟,丝毫没有造成伤害。

其他的道人里,那前番与赵云蓉起了冲突的中年道人,还有做和事老的年姓老道,符箓和飞剑都齐齐出手。

只是绽放着黄色光芒的符箓落在那怪物身上,仅仅迟滞了其一瞬,跟着那符箓便自动焚烧了起来,失去了效应。

而那年姓老道的一把飞剑稀里哗啦地砍翻了数十条藤蔓,眼看即将破开防御近到这怪物的头颅,忽然那怪物身上断裂的藤蔓再次延伸开,数条宛如灵蛇一般将那飞剑缠绕其中。

嗡嗡嗡的震颤之声响彻不停,可那飞剑扔空中的老道如何施为,却再难有半分动作。

“这妖魔邪祟诡异,法力高强,若是让他靠近城墙,恐会破了龙虎气大阵”

赵云蓉受到庞元生的相助,一经脱困就叫了起来。

她看着年岁不大,但地位却在庞元生之上,禁妖司晋升序列里,可并非是以背景而论,而是实打实的除魔功勋。

以她的眼力,已然看出这头精怪妖魔非同寻常,尤其是龙虎气竟然对其并未产生太多的伤害。

这在禁妖司铲除妖魔的历史上并非少见,一些邪祟污秽的妖魔,天生阴煞之气浓重,且由于诞生的地方奇异的缘故,体能蕴藏着极为污秽的气息,对于龙虎气的抵抗远超其他精怪妖魔之流。

面对这种妖魔,昔年都是出动大军,以强弩火油等器械,连番不断的袭扰,生生将其耗死才行。

这些怪物多数诞生于污秽无比的地方,如乱葬岗,垃圾场,屠宰场,粪池等等无比污秽的地方,天然就不惧龙虎气,甚至很多道法奇术,都难以伤其分毫。

可此刻,众多禁妖司之人已然冲下城头,城上的那些普通士卒,个个吓得双腿发软,已然失去了战力。

“妖魔敢尔!”

城墙外呼喝之声大起。

数十名禁妖司士卒退守结阵,气机相连,一起朝着这半是肉身半是草木之躯的怪物,发动凶猛的攻势。

可下一刻,那怪物身体的藤蔓暴涨,数十上百根藤蔓四处蔓延开,宛如鞭子一般,将拦在前方的禁妖司众人给抽飞了出去。

眨眼之间,这怪物就已然到了凉龙县城门前方,伫立的铜环大门,被其数十条生长出来的藤蔓给拔开,一步步靠近城门。

凉龙县城门内的龙虎气大阵是一个整体,以城墙为根基,将整座城池牢牢护住其中,可只正因如此,只要被破开一角,整座大阵立刻失去了防御。

届时,聚集在城门前的众多精怪鬼魅分散开,便能从各处涌入城内。

“我等也是无力!”

站在虚空之上,那年轻老道望着着怪物一步步靠近城墙,长叹一声。

哪怕他们多数都是道门中人,可面对这等怪物,术法手段反而无用,真正起作用的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万千人一心,以军中行伍的阵势和器械,方才能够对付的了。

就在这时——

咔嚓!

天空之上不知何时浓云汇聚,一道惊雷响起。

刺眼的雷光自九天落下。

城外陷入某种莫名疯狂众多精怪,陡然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尖叫之声,呼啦一下,转身就朝着城外的四处疯狂逃窜。

而在城门前,那狰狞恐怖,半是血肉半是草木之躯的怪物,已然焦黑一片,不再动弹。

第二百九十章 痛煞我也

“这……这……”

城头空中的那红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嘴唇轻颤,望着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裴楚,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竟然是雷法!”

与此同时,稍远一些的年姓老道和那与禁妖司起了冲突的中年道人,目光也落在了裴楚身上。

道门雷法,虽非算不得是秘传,可也绝非是什么人都能修习的,更何况,一击之威,竟然令那在场众人短时间内都束手无策的妖魔化作了焦炭。

这等雷法神通之强横,已然超乎了不少人的想象。

“贫道曾听人说起,此前在司州疫鬼祸乱,有一年轻道人,古道热肠,为生民奔走,据传其雷法高深,万千疫鬼尸魔,皆被起以神雷击溃,使得司州一地为之一清,解决了偌大的祸害。”

年姓老道远远望着架云腾空的裴楚,目光之中流露出了赞赏之色。

“不错,此前我得大真宗方道兄传书,确实所言有一年轻道人,姓裴名楚,非我道门出身,但术法神通极为不凡。”

那位中年道人跟着也是微微轻轻颔首,他心内对禁妖司之人似乎怨愤,可面对裴楚却并无什么敌视之意。

道门海纳百川,包罗万象。除了九宗之外,还有旁门数百,内部又有各种分支,各家神通术法,甚至教义彼此都有所不能,但基本上都未曾脱离道门的范围。

两人见裴楚所施展的手段,结合此前他们听闻的消息,即便心知裴楚并非道门中人,倒也没有什么敌视外道的情绪,反而目露欣赏之色。

城下。

那聚集在城门外,原本轰隆隆试图攻城的各种精怪鬼魅,在这一声惊雷之后,已然吓得魂飞胆丧,呼啦啦朝着四处飞遁逃离。

本来已经紧张无比的禁妖司众人,眼见那一道天雷突然从高空落下,不偏不倚劈中了那半是血肉半是草木的狰狞精怪,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们面对数量差距悬殊的精怪鬼魅之流,并无太多惧怕,有甲马符箭和环首直刀在手,彼此配合之下,即便不敌这些精怪鬼魅,但最后从容退去总是可能的。

可那一头明显是领头的狰狞精怪,不,应该说是妖魔,身上浓重的污秽气息,哪怕是龙虎气也奈何不得,一但被其打破城门,突入城中,龙虎气大阵破坏,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赵云容苍白的俏脸微微抬起,目光穿过虚空,望向了站在城头一身书上装扮的身影。

这人方才出现和庞元生叙旧的时候,她已经以及注意到了,白日在城门口时候,若非对方机警,恐怕当时就有精怪之流会混入到了凉龙县城中。

当时,她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并未多言,毕竟如今凉龙县内懂得法术之人颇多,如今朝廷虽门面上未曾有什么说法,但私底下她却是知道,如今诸多的奇人异事正在往中州赶,正在往玉京汇聚。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她手下庞元生这个总旗所认识的年轻书生,术法神通如此凌厉。

那一道惊雷落下,她看得极为分明,宛如水缸粗的雷光尽管一闪即逝,但那等蕴藏在其中的恐怖威力,恐怕以凉龙县的龙虎气阵法都不一定能够抵挡得住。

“裴兄弟术法当真是一日千里。”

侧身站在赵云容身旁的庞元生,幽幽感叹了一句。

昔年相识时,裴楚术法还不算精,多是武人手段,不想再次重逢之后,裴楚所带给他的惊喜却是超乎了想象。

他如今也对上了裴楚正是司州出去数十万疫鬼尸魔之人,一想到此处,更是心中敬佩。

……

“这精怪却是不凡!”

此时,高空之上,裴楚淡淡地瞥了一眼城门前,已然化作焦炭的那头精怪妖魔,脸上露出了好整以暇的微妙表情。

他自穿越以来,遇到的各种山精鬼怪已然不知凡几,绝大多数都不过是比普通人强一些,或者有些旁门诡异手段,所以对普通人能够造成麻烦。

但这头精怪明显不是,其自身可以说已经强大到了不下司州时那些体魄巨大的尸鬼,且生命力的旺盛犹有过之。

裴楚方才招来的是五雷之中的天雷,至刚至阳,且所施展的法力并不算太低,任何阴煞之气,遇见便如冰雪与烈焰,立刻消融。

只是,这头半是血肉半是草木的怪物,在这一道天雷之下,虽已成了焦炭,但在裴楚目光之中,却隐隐能够感觉到其内部似乎还在酝酿着莫名的生机。

甚至在焦黑之中还隐约又有一两瓣翠绿冒了出来,其生命力之强横,着实让人裴楚都感到意外。

裴楚抬手又引来了一记神雷,炽烈的电光闪烁,顿时再次将城外的黑暗,猛然照亮。

那已然如焦炭的精怪躯体,陡然再抖动了一下,跟着一块块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夜风一吹,悄然消失得无半点踪迹。

在场众人望着这一幕,已然有些呆了。

即便不少人知晓了裴楚一些底细,可真的见到他这般轻松的招敕风雷,将一头混杂着污秽之气的精怪彻底轰成了齑粉,心中一个个依旧不免感受到了震撼之感。

那位方才出言挑衅过裴楚的红袍年轻道人,此刻几乎是掩面疾飞,朝另外一个方向遁去。

这时候他只恨自己一时口快,得罪了裴楚,对方若是要出手教训他一顿,此刻恐怕还真没人拦得住。

裴楚眼角余光自也见着那红袍年青道人飞远的身影,不过他并未在意,反而背负双手,脚下的绢云轻卷,整个人朝着那些逃遁的精怪所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随手一招,一道道电光登时从九天落下,或大或小,或粗活细,雷霆震动之声几乎将整个凉龙县的人都给惊醒。

那每一道电光落下处,那些逃遁的各种山妖精怪,就陷入到了无数电网之中。

裴楚在空中看得仔细,忽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招来一道电光追着遁逃的诸多精怪之中的一个白色身影,追了过去。

那身影正跑得欢快,突然被一道电光击中,登时身体一僵,而后呼噜噜怪叫了起来:“哎呀呀……痛煞我也!”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故人相遇

“哎呀呀,痛煞我也”

四散奔逃的精怪群中,那白色的身影发出人语的惊呼,却是一头体型肥硕非常的大白猪,呼噜噜地怪叫着。

似乎感受到天地间雷光滔天,蕴藏着莫大的危机,那肥硕非常的大白猪,扭动着硕大的身躯,卷曲的小尾巴甩了甩,突然四蹄一弹,整个身体蹦跳到离地二尺高下,跟着猛然一头栽倒向地面。

说也奇怪,凉龙县县城外的官道,虽是黄土地,可自开凿以来,不知经了多少车马行人踩踏,坚实异常。

可在那大白猪一头栽下去的刹那,这坚实的黄土地面,仿佛软泥似的,就将大白猪的头部身躯渐渐包裹了进去。

“土遁之法”

城头上空的年姓老道和身旁的中年道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裴楚飞向大白猪的情形,两人目光落处,正好见到大白猪一头栽进土里,肥硕的身躯正扭动着挤压挤,当即微微变了脸色。

精怪之流多有些诡异处,可谓天赋神通,但在二人感知之中,这头大白猪看着就如普通家猪一般,并无太多惊奇。

可施展出来的土遁之法,却让人颇不寻常。

“哈哈哈有趣”

而见到这一幕的不少禁妖司力士小旗们,则一个个大笑出声。

大战之后,眼看将众多精怪围城击退,本就心情畅快,如今见到这一幕更觉得无比滑稽。

“笑什么”

站在城墙一脸冷色的赵云容陡然转身,冲着哄笑的禁妖司众人低喝了一声,“如今这些精怪邪祟逃散,恐怕还要再继续祸乱周遭村镇的百姓,还不快去追赶剿清。”

“喏”

禁妖司众人登时齐齐打了个寒颤,拱手行礼,跟着三人一队,朝着各处逃散的精怪追了上去。

只有在众人全部都逃开之后,脸色肃杀的赵云容,嘴角才微微翘起。

城外的不远处的官道地上,大白猪肥硕的身躯扭动着,似乎正在奋力想要钻入土中逃遁,眼看就要将大半个身体没入到了土中,忽然

咔嚓一声

天空之中,又是一道电光落下,宛如鞭子似的抽打了大白猪的屁股上。

“嗷”

大白猪身体猛地一颤,吃痛之下,肥硕的身躯猛然一下又从地上蹿了出来,溅射起一地泥土,四条短腿拼命地摆动着在地上狂奔远飚。

裴楚心念微动,脚下绢云顿时跟着那头大白猪飞出了数里的距离,眼看那大白猪似乎还没有停下的迹象,不由得笑了笑,又是一道宛如鞭子似的电光落下,好巧不巧正好再次击中了大白猪的身体。

正在蹦跑的大白猪身体猛然一颤,四蹄竖直,在地上滚了两圈,倒在路旁的一簇草丛里,没了声息。

“呱哇”

周遭侥幸从裴楚施展的雷光里逃脱的精怪们,偶然见到了此种场景,顿时怪叫得更加凄厉起来,没头没脑地就朝着周遭各个方向狂奔。

这些能够从雷光和方才厮杀里侥幸逃脱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实力强大又或是机敏异常的,在雷光落下后就已然吓得六神无主,这时候见着那大白猪被劈得僵直在地,越发起了物伤其类之情。

后方从城门前杀出的禁妖司众人又快速跟着围剿而来,眨眼之间就逃窜得不知去了哪里。

裴楚目光瞥了一眼那些逃窜的精怪之流,总体而言已然不算太多,他也并未动念去追杀,反而脚下的绢云散去,从空中一跃而下,跳到了那被雷法劈死的大白猪身旁。

那大白猪倒在地上,四肢摆出了前后僵硬的姿势,颇为滑稽。

可裴楚却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淡笑,轻轻伸腿踢了下大白猪,轻声笑道“故人重逢,难道不起来了么”

那大白猪毫无动静,看着已然是死去了一般。

“再不起来,我继续招一道雷”

裴楚轻轻生出一只手,朝着天空一招,隐约间雷霆轰鸣之声就在天穹上响起。

“哎呀呀”

躺在地上看着已然身躯僵直的大白猪,忽地一下睁开眼,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前方官道远处的就飞奔而去。

裴楚脚下“丹符履水”术法随着心念而动,身形登时宛如利箭,跟着再度疾驰而去。

一猪一人前后瞬间奔出了七八里,一直到了一处官道边缘的山林左近,那大白猪才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摇头晃脑地对着冲后面赶来的裴楚叫道“小道士,你这个缺德冒烟的,尽会逮着欺负我,此前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唉哟,那雷劈在身上,可是快把我这假身都快烤熟了”

“哈哈哈”

裴楚爽快地大笑一声,望着面前的大白猪,出声道“道兄,又再见了”

“没什么好见的,没什么好见的。”

猪道人晃着脑袋,倒退了两步,“遇见小道士你,准没我什么好事。哎哟,小道士,你又认出来了,还用雷法劈我,不安好心”

裴楚笑了笑,却没理会猪道人的话里有话,只是问道“道兄,不说回山苦修,再不入红尘俗世,如何也来到了中州”

他在精怪群如潮似的涌向凉龙县城门时,就已经注意到了隐藏在众多精怪之中的猪道人,虽不知对方所图为何,但这方世界里,裴楚所遇见值得一交的人并不多,猪道人无疑是其中一个。

“哎呀,你当我愿意下山呢。”

猪道人摇头晃脑地说了句,“若非是山里待不下去,又被赶了出来,我是真正不愿意下山。”

说着,猪道人又绕着裴楚转了圈,发出砸吧嘴的古怪声响“小道士,你这道法增进着实有点快啊,竟然能腾云飞翔,还可以施展雷法了”

“自离开越州后,小有进益。”裴楚笑着回答了一句。

猪道人却晃着脑袋,连连说道“不简单,真是不简单,你那雷法施展出来,已是有几分道韵,我呀,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道兄说哪里话,你我相识一场,遇上了自是要小晤一番。”裴楚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不不不”猪道人晃着大脑袋,连连后退,“你是个惹麻烦的,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多聊,该走了该走了。”

一边说着,掉头就往树林深处走去。

望着猪道人的背影,裴楚摇头轻笑,也不多加挽留,能在中州遇见,已是不易。

对于猪道人他了解颇深,其人颇为惫懒,然其本性又有些悲天悯人,见着困厄处,总是忍不住出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而猪道人自也知道裴楚心性,在越州时就多爱打抱不平,如今裴楚道法精进,在猪道人眼中,那惹出来的定然是更加大的麻烦。

只是,就当猪道人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身转了回来,冲着裴楚喊道“小道士,素素小娘子在何处呢”

“素素啊”

裴楚目光望向远处山林,眼里少有的流露几分怀念,“她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去追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左瘸师

“铛铛——”

凉龙县县城街道上,一声声铜锣之声不断响起。

伴随着哗啦啦整齐的脚步声,县中一队衙役和许多兵丁组成的队伍,在两名禁妖司小旗的带领下,正不断地朝着周围高声呼喊道“奉县尊老爷命,今夜城外有精怪妖魔袭扰,各家各户,紧闭家门,不许外出,违令者重大三十大板!”

“我这到底是赶上什么事了啊?”

一处城内的客栈小院前,林进听着外面巡夜兵丁的声音,心情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站起身在小院里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又抬头望向黑暗的天空,似乎在希冀等待着什么。

虽然他住的这处小院,离城门已算是远了,可那不时顺着夜风传来的凄厉呼号,依旧清晰可闻。

“早知如此,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出来,这天下如何会这般多的妖魔鬼怪?!”

林进心中叹息,他少年习武时,到也听说过这时间多有诡异事,可是想不到的是,竟然会被自家接二连三的撞见。

这次中州之行,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可这入城还不过几个时辰,就听到外间有妖魔围攻城池。

“哎,这大周朝啊,我看是国祚不长了!”

他虽是升斗小民,可走南闯北多年,多听得一些人将这王朝末年天下大乱之事,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时候听着还不觉得如何,甚至心中愤懑还会与人争执上几句,可这短时日接连碰上各种诡异事,还遇见了妖魔围攻县城。

这可是在中州地界呢……

咔嚓——

忽然,黑暗的天空之上,一道惊雷划过,吓得林进心头一紧,连忙缩了缩脖子,朝着小院旁边靠去。

只是,天空之上虽有惊雷,却不见雨水。

可不等他缓过劲来,就见黑暗的天空上,又是一道接一道的雷霆不断响起。

剧烈的雷鸣震得林进耳朵有些嗡鸣,只是大约又了准备,倒不像第一声那般吓人。

他又抬起头,借着那点亮了黑夜的电光,看到了小院上空的黑暗处,隐隐约约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身影。

那身影漂浮在空中,对于不断炸响的惊雷丝毫无所畏惧,反而一副好整以暇,似乎正在看好戏的模样。

好半晌,笼罩在夜空的雷霆电光小了下去,空中隐约一阵闷闷的滚雷声音,逐渐远去,林进这才吐了一口浊气,从小院的屋檐重新走到了小院之中。

呼——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

林进眼睛一花,就看到了方才那悬浮在天空上的人影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人,一身破烂的装束,左脚微跛,看着就如一个乞儿一般,正是他这一路护送的第二名客人。

“前……前辈,可是那些妖魔退去了?”

林进望着邋遢的中年人,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问道。

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这个世间恐怖,倘若他只是一个乡下粗人,恐怕这时早成家立业,拉扯着儿女,在田里做些农活。

可偏生想要闯荡一番,见了这世界之大,世事之诡异离奇,心中有些怀念昔日的懵懂无知,又有些留恋这般渐渐知晓世间大事的感觉。

“道门无用,禁妖司废了。”

那邋遢中年人望着临近殷切的目光,摇了摇头,目光又遥遥望向黑暗之中的远处,语气里带着几分萧索,又念叨道,“倒是那雷法,有些意思,我一时竟也看不出根脚。”

“前辈,这……这是何意?”林进神色茫然,对于邋遢中年人所说的并不太理解。

禁妖司这个他倒是听说过,可道门,那是道士么,还是什么……他就有些不太理解。

“放心吧!”

邋遢中年人见林进神色迷茫,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今夜那些来围城的精怪已然退去,呵呵,妖魔,这些可谈不上什么妖魔,不过是大周衰败,气运分润感召之下,诞生的一些山精鬼怪之流。”

“那就好那就好。”林进轻轻舒口气,若说贼人,三五个他也是不惧,可这些神神鬼鬼的,他却是颇为忌惮。

特别是经历了前些时日,驾驭马车栽了那宛如骷髅的贵人之后,心下对于这些东西多有敬畏。

“只是前辈你说气运衰败,诞生山精鬼怪又是何意,这些东西如何敢围城?”林进又出声问道。

邋遢如乞丐的中年人又淡淡一笑,“此时说来话长,终归是到了变革之时。至于说那些鬼魅精怪为何围城,呵呵,他们不是想围城,而是想借道。”

“借道?”林进越发不解。

邋遢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伸手在脏兮兮的头发上随意抓了一把,随口道“玉京将变,机缘难求,这还是开始,过些时日,来的恐怕就不再是精怪之流,或许还可能有大妖过境。”

说着,邋遢中年人顿了顿,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几不可见的城墙方向,“禁妖、镇魔二司昔年何等威风,道门又是何等显赫,哈哈,都随浪淘尽矣,当变,当变呐!”

林进听得越发茫然,只是即便有些东西不懂,但多少听出了其中的危险,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前辈,我……我可否回乡去?”

“哈哈哈……”邋遢中年人长啸一声,目光瞥向林进,微微摇摇头,“你已有家归不得了,我未曾与你言说,妖魔出世,天下将乱,人间哪里可能有一处净土,你所在的乡县,若我所料不差,早毁了……唉,安心在我身边做个随从吧!”

“啊——”林进满脸惊惧之色,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望着邋遢中年人嘴唇轻颤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前……前辈,你……你莫非是在与我说笑。”

“我见你有些机缘,才留你在身边,可没那闲心与你说笑。”

邋遢中年人摇摇头,忽然抬头指向小院角落的一处黑暗处,“不信,你可问那位官老爷,他想来再清楚不过。”

“官老爷?”林进疑惑抬头,顺着邋遢中年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黑暗之中走出来了一个人影。

头戴斗笠,脚穿官靴,身上是一身黑色的绣衣,腰间别着环首直刀,看着面目普通,只是行走起来,悄然无声。

这人从黑暗中走出,随意地瞟了一眼林进而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那邋遢中年人身上,“不想是左瘸师亲自,禁妖司镇抚使余屏在此见过。”

“镇抚使?”邋遢中年人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微微砸吧了一下嘴,随即笑道,“我刚说你禁妖司废了,你这镇抚使就冒出来,可是想要嘲弄于我不成?”

“瘸师见笑了。”余屏拱手行礼,随即又站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向邋遢中年人道,“瘸师名满天下,道法高强,即便道门也要退避三分,若非瘸师先前故意泄露行藏,以禁妖司之能,我等定是见不到法驾。”

“看来我还真得把方才说的话吞回去。”邋遢中年人又笑了一声,神色平淡地望着这位禁妖司镇抚使,问道,“那不知镇抚使大人来此,所谓何来?莫不是想要拿下我不成?”

“不敢。”余屏连忙摇头,随后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黄绢,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送到邋遢中年人面前,“我奉上命,此次特地前来邀瘸师入玉京。”

第二百九十三章 往龙骧郡

“裴小子,你自顾自走你的路,我先去也!”

山麓之上,裴楚站在原地望着那肥硕的白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空中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下。

裴楚驻足良久,忽然轻笑出声“猪道人此次下山看来并不简单。”

对于方才猪道人说的客套话,不想和他牵扯之类的,裴楚并不以为意,不过他却知道,以猪道人的性情,此番下山来到中州玉京,应当是宗门之内有命。

之前在越州时,猪道人是奉命下山行走,此次又出现在此地,裴楚结合方才在城头所见到的诸多道门中人,大抵能够猜测到中州玉京或将迎来一场大变,道门九宗几乎都将出世。

“玉京玉京,那里又将会发生什么?”

裴楚抬头望了一眼黑色暗沉的夜空,心中幽然叹了一句。

他离开越州行走天下,想要见的就是这方世界上层到底是如何一番光景,这样一个神魔怪异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宛如天堑,差距实在太大。

而他自认为虽然这几年道法精进速度极快,到依旧未曾能够达到那种横扫的地步。

尤其是他道法有成之后,无字书里出现的一些道术,有些术法还堪实用,但有一些已然渐渐派不上大的用场。

道术道术,道在前,术在后,道是根本,术为表里,单独是《三洞正法》修炼到圆满,都还需要遥遥无期,至于杀伐除魔,《五雷法》配合呼风唤雨之术,已然有着绝强的威力,之后又有“太山压顶”、“划地成海”、“收摄鬼神”等诸多道术。

对于裴楚如今而言,术法不是小道,却也并非如最初法力不济时那般,全为依仗。

《三洞正法》迈入洞玄之境界后,身上的穴窍练通日益增多,法力积蓄渐渐深厚,已然有几分冥冥自觉的感应。这也是道门神通之中的境界。

无字书里显现的各种道法,基本上不再如曾经那般细心修炼,看山一眼,就能使用。用过一次,体会就深。

“裴兄弟!”

不知何时,站在山麓上的裴楚听到了身后有声音传来。

裴楚转身望去,就见不远处站了几个人影。

“庞兄如何来了?”

裴楚笑着望向几人中朝他出声呼喊的庞元生。

“今夜多亏了裴兄弟。”

庞元生大步朝裴楚走来,脸上带着笑容,“若非今夜有裴兄弟在,凉龙县县城大阵被破,后果难以想象。”

“庞兄客气。”裴楚笑了笑,“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众人理所应当之事。”

说着,裴楚顿了顿,又朝庞元生问道,“不知庞兄,这番诸多精怪鬼魅进犯,可曾祸害了周遭村镇?”

“除了几家巡夜之人受了些惊吓,大抵倒是无事。”

庞元生面色微微严肃了几分,不过到底脸上的兴奋之意还是要多一些。

今次诸多精怪围城,堪称他生平仅见,然而最终还是被打退了,甚至造成了大量的杀伤,这等战果不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如此最好。”

裴楚听到庞元生的话,心下也是微松,他自明白《三洞正法》讲求心境,不时就会叩问内心,宛如拂拭心中尘埃一般。

方才在城头之时,裴楚见着诸多精怪汇聚,心中就已想到如此之多的精怪鬼魅过境,不知会造成沿途多少普通人的祸害。

裴楚隐约感觉这些精怪只是冲着凉龙县来的,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如今得到了确切的答复,不由松了一口气。

“庞兄可知此次这些精怪邪祟作乱,又是为何?”裴楚稍稍沉吟,又朝庞元生出声问道。

精怪鬼魅甚至阴神鬼魅,在山间甚至村镇遇见,都不是稀罕之事,可骤然如此数量之多,倒还是第一次。

“你便是裴道人?”

庞元生尚未开口,站庞元生不远的赵云容走了过来。

“正是。”裴楚望向走过来的赵云容,轻轻颔首。

对方依旧是绣衣斗篷的装扮,只是方才一番厮杀,沾染了不少精怪之流的血迹,看着略有些凌乱,只是却更添几分英姿。

“我曾听过你的姓名。”

赵云容目光在裴楚身上转悠了一下,而后又道,“只是未曾想你做了一身士子打扮。”

两人之前在凉龙县城门口已有过照面,之后又在城头见了一次,虽算不得熟悉,但裴楚从赵云容的目光中,能够看出对方应当对他颇为熟悉。

这点裴楚也不奇怪,若说他在越州只是小有名气,在司州的所作所为,若是有心人自然会知道。

其他人不论,如禁妖司这样监察天下的部门,哪怕是全部收缩回了中州,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消息来源。

“道人,今次多谢你了!”

赵云容打量了几眼裴楚,忽然又开口说道。

“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裴楚笑了笑,对于禁妖司如何,他并未曾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见不得这些精怪鬼魅之流,攻城祸害黎民百姓。

赵云容似也看出了裴楚的想法,继续道“不论如何,今次我禁妖司承你一个人情。”

“不错,裴兄弟,今日援手,我等必然不敢忘。”站在一旁的庞元生适时补充道,“如今妖魔鬼魅频出,我等人手不足,正需要如裴兄弟这般的人物仗义出手。”

“哦?”裴楚听到庞元生这般说法,微微有些讶然。

庞元生的话虽并不直白,可其中隐约有几分招揽之意,这在当初却是从未有过,似乎有意在将裴楚举荐给旁边的百户赵云蓉一般。

果然,赵云蓉接着说道“我禁妖司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道人你既然是散修,可愿入我禁妖司效力?”

说着,赵云蓉似乎怕裴楚开口拒绝,又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玉京大开方便之门,招揽天下有识之士,在今年九月,将有一场论道大会,届时各家各派江湖散修,朝廷都唯才是举。”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裴楚哂然一笑,目光幽幽望向黑暗的夜空,他这会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道门和散修前往玉京。

只是,以他对大周朝廷的了解,这曾经镇压天下僧道巫觋的朝廷,竟然开始招揽天下的奇人异士,恐怕对于面对的问题决然不会简单。

几人简单的交流了,赵云蓉和庞元生等人再次离去。

今夜精怪鬼魅聚集成潮,围攻凉龙县,目前虽然已是平定,但依旧有诸多善后之事需要处理。

裴楚在山麓之中站了一会儿,未曾见到溃逃的精怪,也不再追寻。

他虽然未曾从庞元生那里得出今夜精怪鬼魅等汇聚如此之多的缘由为何,但见了猪道人出现后,心中大抵有了些许猜测。

脚下绢云再起,裴楚一路飞会凉龙县,在城头处短暂停留一阵之后,见到了诸多禁妖司和巡城的士卒收拾那些精怪鬼魅尸体,径直回了城中的客栈居所。

人方一落地回房,旁边住着的李直和丁丘两人就已闻声而至。

显然两人今夜也未曾睡好,一直想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二人期待的目光,裴楚简单的将凉龙县城外所发生的说了一遍,又引得二人一阵唏嘘。

丁丘还好,只是颇为义愤填膺,而李直目光幽幽,明显要比丁丘多知晓一些。

之后两人告辞离去,这一夜凉龙县颇为不平静,等到天明时,城内更是颇有些非议,但大多数都在衙役和禁妖司之人给镇压了下去。

裴楚和李直丁丘几人也未曾再做停留,离开了凉龙县,前往中州的龙骧郡。

从平州前往玉京的路线便是,先进入中州凉龙县,之后再前往凉龙县所在的郡府龙骧郡,之后坐船经过中州境内的大运河,途径三郡九县,最后抵达玉京。

中州幅员辽阔,郡县众多,众人离开了凉龙县后,无波无澜,又行了三日,渐渐到了龙骧郡地界内。

第二百九十四章 运河

龙骧郡。

滔滔运河之水环绕郡城,运河之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两侧的河岸绿柳堤红,有行船经过,顿时滩头白鸟高飞。

郡城外的运河码头上,十多辆马车缓缓而行,穿过了嘈杂的市井和仓储酒楼,来到了河岸边缘的一处堤坝之上。

“此处便是我中州水路最为繁忙的一条航线。”

李直从马车上跃下,随手遥遥指向远处绵延的运河,回身朝着身后的裴楚和丁丘两人介绍道。

他虽居于平州,但曾经家中祖父辈居于玉京时,时常在两地往来,是以对于这条运河丝毫不显得陌生。

“果真是人间繁华之地!”

丁丘遥遥望着运河上面的船只,耳畔不时还能听到芦苇荡深处的渔歌,以及纤夫们的吆喝之声,心中大为赞叹,又转身望向一旁的裴楚,问道,“裴兄,此前你经过大江,可曾见过如此这般的繁华之景?”

“确实繁华。”

裴楚笑着轻轻颔首点头,这样的河运繁华之景对于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毕竟他曾经连万吨巨轮停泊的海运码头也有幸见过一次,那种场景对于普通人而言,才是真的算震撼。

不过在这方世界,虽是有道法显圣,可总体而言,生产力确实不高。

他此前虽经过沧澜县,见过大江。然而大江的河道宽阔,水流浩荡更甚运河,但并未见繁华之景,反而多有凋敝。

至于说在越州时,越江的船舶往来,不论是数量还是艨艟的规模,都远远不如。

此刻站在江岸之上,放眼望去,各种大小的风帆船,或是被纤夫拉扯着的官船粮船,蔚为壮观。

这条运河名为玉龙大运河,乃是沟通龙骧郡和玉京的重要水路,河面开阔百丈,远比不上大江,大抵也就是和越江相差仿佛,但繁华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离开凉龙县的路上,裴楚就听李直介绍过,这玉龙大运河最初不过是大河的一条小支流,前朝为了货运商路,动用了百万民夫开挖,接引大河之水和周遭几条之流灌入,长度足足有七百里,耗时十年方才所成。

到了本朝建立之后,玉龙大运河又被疏通开凿了一次,在原有的七百里长度上又扩充到了一千二百里,途径龙骧、九凤、东麟、虎威四个中州最为繁华的大郡,最后再到玉京。

这玉龙大运河看着虽不过只有一段,比之许多江河都不算长,但河面开阔,河道又深,加之是大河之水灌入,途径的沿途郡县,不断商贾繁茂,而且大片的农田都得到受益,且还能够实现大河在汛期的排水防洪效用。

从凉龙县离开之后,裴楚身份虽被禁妖司知晓,但他也没马上就恢复道人的打扮,而是继续以士子身份行走。

至于说禁妖司的招揽,他也并不心动,如今大周玉京眼看就有一场大事发生,他虽不知晓其中具体,但不论是沿路所见种种,还是心中自生的感应,都已经再清晰不过。

当然,以他今日只能,其实驾云前往玉京也可,不过这样的话,裴楚就无法更深入的了解一番这个大周朝廷到底如何。

且禁妖和镇魔二司之人如今都在中州各个郡县城池,又是大周中州的腹心之地,龙虎气极盛,寻常的术士怕是术法都无法施展,更遑论飞行。

裴楚虽能够驾驭绢云,但也不想太过惹眼,免得和禁妖、镇魔甚至其他修道之人起了冲突,正好与李直和丁丘两人同行,一路且行且看。

“终究不及曾经了。”

正当裴楚和丁丘两人,望着玉龙大运河江面上的忙碌景象,称赞了一番。李直一身单衣,站在河堤上望着苍茫的运河,忽然长叹了一口。

他虽听到裴楚和丁丘两人的称赞,但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略有几分难掩的愁容,缓缓说道“我少年时随家中老人在龙骧郡乘船,那时节的航道忙碌比之今日更盛。”

“比之今日更盛?”一旁的丁丘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没明白李直的话中意思。

裴楚却已然会过意来,轻轻颔首点头。

以今日在河岸所见的景象,大运河虽是繁华,但如今大周朝廷江山板荡,十九州之地,有大半都已然开始动乱,虽面上还看不出多少,可内里的商路影响几乎不言自明。

“不要说今天了,就是上个月,这河上的船也比今日多了好几倍。”

就在几人站在河岸边感怀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插话道。

裴楚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河堤边的一棵杨柳输下,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靠在树干上,手里摇着斗笠,显然是听到几人的对话,随口搭了一句。

“老人家这话如何说?”

不等裴楚和李直两人开口,丁丘已然率先走向那位老人问道。

他性情爽直,又喜了解诸多事情,听到老人那不经意的话,自然想知晓一个答案。

裴楚的目光也在老人身上打了个转,对方衣着破旧,肩膀处还缝补着补丁,虽是靠在树上,可整个人看上去,右肩膀似乎微微矮上一些,略显得高低不平。

那老人见到丁丘上前,手里的斗笠晃了晃,忽然指了指河岸码头不远处的滩涂,“见着没有?”

丁丘和裴楚几人顺着老人所知的方向望去,登时就见到差不多有百十号光着膀子的汉子,恹恹没有生气地坐在各种石滩上,百无聊赖地说这话,更有些直接摊开肚皮仰躺着,似乎如同一条被日头烘烤的咸鱼。

那老人又说道“那江岸上的多是如我这般拉了一辈子纤的汉子,可现今……呵……”

老人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反而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里听着多少有些悲凉。

“原来是纤夫。”

裴楚听到这里,又望了一眼老人的身体特征,倒是明白了过来。

这些纤夫常年拉纤,肩膀一侧用力,时日久了,身体变多少有些畸形,一侧的肩膀高,一侧的肩膀低。

“老人家,这些纤夫都是失了生计的?”丁丘望了望那些纤夫后,又朝老人问道。

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慢悠悠道“这些年这运河上的船是越来越少了,往年时,一日的河道上拉纤的人五七千不算少,万把人也不算多。可如今剩下的大概也就那么二三千人,拉了一辈子的纤,做不得别的。”

“唉……”

众人听到这里,想起方才李直说的,运河昔日繁华还胜过如今,不由叹了口气。

那老人神情悲苦,又说道“其实如小老儿这般,拉了一辈子纤的,人少了其实也勉强能囫囵有口吃的,可这些时日啊,这江面上还不那么太平哩,郡城那边的官爷已然下令,拉纤的人要再减一些。”

“嗯?为何不太平?”

裴楚听到老人的话,一下抓住了重点。

“对对,老人家,请与我等分说下,近些时日,如何不太平?”旁边的丁丘和李直两人皆是好奇。

老人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反正上月这运河上的几艘粮船翻了,然后这船行走就越发少了。你看那些往来的船只,其实都是博个运气。”

“船翻了?”几人越加好奇。

“可是运河之中有什么作祟?”裴楚皱了皱眉突然问道,“官府不管么?”

若在其他处,大周朝廷管不过来,裴楚不会多说,但在中州,若是有这般情形出现,禁妖司的人肯定会有所了解。

“小老儿也不知究竟。”老人叹了口气,幽幽道,“只是前些时日,老爷们大船不让行,然后河岸的纤夫不能上工,现今在运河上走的都是小料的船只。听那艘倾覆的粮船下来的船工们无意提起,好像当时就是见着……”

“砰!”

正当裴楚几人听得仔细,忽然远处的大运河上,忽而有一朵奇高无比的水花升腾而起。

“哎呀!”丁丘和李直两人齐齐惊呼一声,“这运河里……?”

裴楚站在原地,却忽然望着靠在河岸柳树下的老人,笑了笑,“老人家与我说这些,可是要我出手相助?”

那老人听到裴楚这般说,忽然从树下站起身,冲着裴楚拜了拜,身影渐渐的虚化消散。

“这这……”

目睹这一切的丁丘和李直两人,以及更远处随行的马车上的众人,一时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裴……裴兄,方才这人是……”

丁丘吞咽了一口口水,满脸惊讶地转头望向裴楚。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江面上腾腾冒起的水花,这运河之内看来是有精怪鬼魅作祟,只是,不知道这死去的老人又是如何知晓他,竟然还在这里等着向他求助。

不过,那老人阴魂散去,不可追寻,裴楚也懒得再去细想,他如今声名渐起,被人关注或者利用到都是寻常。

而他去做的,不过是斩妖除魔而已。

“这玉龙大运河上有妖魔,禁妖、镇魔二司的人不敢动手,那便我来!”

话音落下,裴楚人已飞起,一步迈入运河上空。

第二百九十五章 货栈

“戚老三戚老三,你他娘的死了没?”

运河岸边的一处滩涂上,一个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汉子,肩膀搭着一个布兜,正冲着不远处一个躺在树荫下的汉子,大声喊道。

这玉龙大运河两岸,从前朝开始,一直多有修缮,这两岸的滩涂,被纤夫们脚踩脚踏,大多数地方都坚实如硬地。即便是些鹅软石的河滩,也平整光滑。

再加上两岸堤坝种植的各种杨柳,千条万缕,若非运河水浑浊了些,这两岸着实是个不错的风景之地。

那躺在树荫下的戚老三似乎听到了喊声,慢悠悠地坐了起来,也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脸颊凹了进去,体型颇为高大,只是身上看着不生几两肉,空空一个宽大的骨架,看着颇为骇人。

晃悠悠的站起身,顿时冲着瘦骨嶙峋的汉子应了一声道“屠鸟儿,你叫唤老子作甚,不知道老子这一起身动弹两下就饿了?”

被称作屠鸟儿的消瘦汉子嘿嘿一笑,接着怪笑道“戚老三,合该你这大肚皮饿不死,快,莫要再躺着了,来活了,钱家商号要装货去东麟郡,都是贵重物品,不要杂七杂八的人,只挑手脚干净又有气力的……”

“哈哈哈……”

戚老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几步朝着屠鸟儿跑了过去,砂锅大的拳头,锤在了对方瘦骨嶙峋的胸脯,砰砰作响“我早就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不枉之前替你打了几架,快去快去……”

“嘿嘿,莫急莫急!”

屠鸟儿看着戚老三着急的模样,反而笑着摆了摆手,伸手从肩膀上取下布兜,从里面掏出了两个黄色的干饼子,递到了戚老三的面前,“知道你这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吧垫吧肚子。”

“屠鸟儿,你……”戚老三望着干瘦汉子递到面前的干饼子,一下有些愣住。

“愣着作甚?”屠鸟儿却不以为意,伸手将两个干饼子赛进了对方手里,“你我兄弟,虽如今不拉纤了,可卖力气的事,如何能做不来,快些吃了,与我去码头等着。”

戚老三稍稍沉默了一阵,突然重重点了点头,“好。”

说着,从屠鸟儿的手里接过对方的干饼子,也不就水,就那么干巴巴的大口大口咬了起来。

这饼子干硬无比,寻常人啃上几口怕是都要噎到,可戚老三仿佛没嗓子眼似的,吞咽起来毫不费力。

屠鸟儿望着戚老三狼吞虎咽的模样,笑呵呵地继续道“戚老三,我与你说,我可和那管事的打了包票,你一人能干三个人的活,但只要两个人的钱……”

“莫……说……三个人的,若让我吃饱了,五个人又如何……”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便朝龙骧郡外的码头走去。

码头前,人流如织,卸货的,装船的,挑担的,扛袋的,各种力工、小贩、商户,嘈杂一片。

又有管事的胥吏和各家商号的管事、雇工,挥舞着棍棒之类的器具,维持秩序,吆喝不断。

如今商船比之过往少了起码三四成,靠着这码头混饭吃的纤夫、力工人数陡增,都聚集在这里,等着被人选中,前去做伙计。

几个商号的管事和下人,站在码头前一处货仓前,看着蜂拥而至的干瘪苦力们,正挑挑拣拣,选出了一些稍微看得过眼的汉子。

屠鸟儿和戚老三两人到的时候,一样被堵在了外面。

好在戚老三人高马大,如今虽是瘦的厉害,可两块饼子下肚,也有了几分力气,从外围不多时就挤了进去。

两人一路穿过了嘈杂混乱的码头,来到了钱家商号的货栈前。

屠鸟儿领着戚老三,穿过了一些个护卫门房,来到了钱家货栈门外。

货栈前已经站了不少人,不过屠鸟儿熟门熟路,很快进了钱家货栈。一进门就看到了门边坐着的一个中年人。

一身管事的装扮,正翘着脚在慢悠悠地喝着茶水。

屠鸟儿几步上前,笑嘻嘻地凑到那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躬身道“三管事富贵如意,屠鸟儿给管事问好了。”

说着,又一把将身边的同伴拉扯了一下,介绍道“三管事,这就是我兄弟戚老三,气力大,一个人能顶三个的活,手脚又干净。”

“嗯。”

那坐在椅子上的钱家三管事呷了口茶水,微微抬头瞟了一眼站在屠鸟儿身边的戚老三,微微颔首,“看着倒是好身板,就是瘦得有些脱形了。”

屠鸟儿赶忙陪笑道“管事,我这兄弟看着瘦,那是吃不饱饭,我给他路上已经吃了两个饼子,耽误不了事。”

“我能顶五个人。”旁边的戚老三似乎觉着被看清了,突然出声开口道。

那管事将手里的茶杯递给旁边一个伺候的汉子,拍了拍手,笑着道“好,你若真能做得五个人的活,我给你双倍,不三倍的工钱。不过……”

说着,钱家三管事又稍稍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你二人不论见着了什么,嘴巴都给我紧一点。”

“我兄弟二人知道了。”

戚老三和屠鸟儿都是大喜过望,齐齐拱手道“谢管事。”

“去吧,做完了来商号上结工钱。”钱家三管事点了点头,摆摆手打发了两人。

屠鸟儿和戚老三两个兴冲冲地拜别了钱家三管事,在一个钱家下人的带路下,进了货栈内。

货栈内,一个个长条木箱摆了一地,那木箱看着颇大,几乎不下寻常的棺木,不过屠鸟儿和戚老三两人倒没有畏难的情绪。

如今在这码头想混口饭吃可不容易,这处货物虽多,但只要肯使使力气,总是能干完的。这搬运货物在码头可是按躺算钱,一想到能拿两三倍的工钱,两人心头登时一片火热。

“船已经停在外码头了,那挂着钱字大旗的便是。”

领着两人到了仓库的那钱家下人说了一句,又朝远处的码头指了指,“你俩赶紧的。”

“好嘞。”

戚老三兴奋地应和了一声,又朝旁边的屠鸟儿道,“鸟儿,你先在旁歇着,清点清点到底有多少,我先动手。”

在码头卖力气的,其他的不说,数个百十个数,认个各家商号的旗帜两人总是没问题。

那屠鸟儿听戚老三这么安排,倒也不抗拒,他虽有些气力,可也就是和一般的苦工比比,和戚老三这等牲口,那差得不是一分两分。

之所以找戚老三搭伙,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那钱家商号要求古怪,只要两个人装船,且不许弄出太大动静。在码头做工多了,多少也知道些道道,不过如今这年月,只要能给口饭吃,谁理会那许多。

在中州龙骧郡,他们这般以前的纤夫,如今卖力气的苦工,不比那些有田地或者佃租的农户,也不是商户小贩,除了力气就没别的,偏生这龙骧郡最不缺的就是这班人。平日里大家虽是饿不死,可也没几个吃得饱,只是勉强求活罢了。

那负责引路的钱家下人,见安排完了两人的活,几步就朝这间货栈外跑去,似乎觉着这货栈内,有什么东西吓着似的。

两人也不在意,屠鸟儿开始大体清点了一下多少箱货物,那戚老三则摩拳擦掌,已经找到一箱货物前,伸手准备搬动。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砰砰——

两声奇怪的响声,从一处长条的木箱里传了出来。

戚老三猛地吓了一跳,朝后倒退了一步,望向旁边的屠鸟儿喊道“屠鸟儿,这箱子里有东西在动。”

第二百九十六章 水下

“砰砰,砰砰——”

那长条的木箱里的声音不断传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其中,受到了惊扰后不断地挣扎了起来,想要从那木箱里脱困而出。

戚老三微微退后了两步,他自诩是在这龙骧郡郡外码头上少有的好汉子,若是让他能够吃饱饭,一身气力抵得过三五人,可见着这般诡异的情况,着实有些骇然。

“屠鸟儿,这里间莫不是藏了人?”戚老三侧过头,望向旁边注意到动静的屠鸟儿。

“收声!”

屠鸟儿急忙走到戚老三身边,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又左右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老三,你又不是第一日在这码头上当力工,如何敢这般毛躁?”

“可这……”

戚老三瘦削的面容上,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屠鸟儿伸手轻轻在戚老三骨架宽阔的胸脯捶了下,再次道“老三,你且想想,这钱家商号为何不找其他人,只找了你我两个没甚干系的人来运货,又开出了好几倍的工钱……”

“唉……”

戚老三长叹了一声,他此前虽然是做纤夫,但偶尔也有在码头替人扛货,再加之平日里三教九流厮混,多是听说过一些商户的勾当。

其中不止一次听人提及过,一些商户里运送的不是什么货物,而是女子和小孩。

这些女子和孩童被撞在不甚密封的木箱里,从何而来他们不知道,运往何方也不知晓,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货物”送上船,或者卸下船,然后领了工钱便是。至于“货物”的死活,与他们这些人也没多少关系。

“老三,你可莫要犯傻!”

旁边屠鸟儿见着戚老三这长吁短叹的模样,登时面色微变,急忙低喝了一声。

他与戚老三自幼长大,都是在这玉龙大运河上讨生活,彼此性情最是知悉不过。

戚老三天生体格极佳,气力远胜过普通人,若是真肯舍得一些面皮给人伏低做小,又或是心黑些,恐怕早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

可他偏生是个直性子,又爱好打不平,在以往纤夫还能挣口饭吃时,这些倒也还好,可到了近来,运河上虽不算萧条,但到底竞争加剧,想混口吃的已不是那般容易。

只是这样的人,有人恨自然也有人爱戴,屠鸟儿自小和戚老三一起,不论是受欺负、被人抢了银钱、商家欠款,都多赖他出手。是以,他若有机会,绝不吝拉戚老三一把。

“戚老三这般长大的汉子,人都说换做国朝开国之初,那是能当将军的!”

砰砰——

砰砰——

长条木箱子里的拍打声再次传出。

戚老三双手握拳,面容变幻许久,最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屠鸟儿,我戚老三承你这份情,只是这般龌龊之事,我戚老三连肚皮都填不饱,插手不得,可也不愿意为虎作伥!”

说着,戚老三冲着屠鸟儿拱了拱手,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老三,老三……”

屠鸟儿急忙在后面呼喊,可对方看着消瘦,但骨架却大的背影,丝毫没有半点停留,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姓戚的,你可知我为了谋这差事,废了多大的劲,你这拍拍屁股就走了……”

走出货栈的戚老三身影微微一顿,似在犹豫,随后又大踏步地朝外走了出去。

“哎,早知就不寻着混账东西!”

屠鸟儿咬牙骂了一句,回过身目光再度移向那些长条货箱,眼神闪烁了一阵,突然吐了口吐沫,几步走上前,将方才戚老三拖动的木箱再次拉了起来。

沉腰坐马,双臂猛然发力,那硕大的长条木箱登时就被屠鸟儿给抗了起来。

屠鸟儿方才已经盘算过了,这次钱家的这批“货物”,前后大约有五十几件,并不算多,若是有戚老三在的话,两人约莫就是半个时辰就能干完。

但如今只有他一人,他估摸着差不多要两个时辰才行。

时间虽然常了点,但屠鸟儿倒也不担心做不完。钱家的给的时间并不算仓促,要到今夜才发船。

而他自家的气力虽不如戚老三那等天生神力,可到底是码头江岸练出来的,二三百斤的货物,不用人搭手,就能上得去肩。

这码头之上,能当纤夫的个个都有一把子力气,而且也知道怎么用力,再加上多听号子,前朝末年时有大将欲挽天倾,拉起了一支精锐队伍,其中就多由纤夫力工组成。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响起。

屠鸟儿扛着比他人还要大出了不少的木箱,从货栈出来,朝着外间大约几百步距离的钱家私港走去,那里已然停泊了一艘单桅的平底船。

玉龙大运河由于河水多来自大河,泥沙沉积极多,所以江面内河行船多是以平底的船只为主。

钱家的这艘内河船虽只是单桅,可依旧不算小,足有十多丈长,从岸上到甲板也有丈五左右的高度。

屠鸟儿小心翼翼地沿着从船舷眼神下来的梯板,双臂紧紧抓着肩上的货箱,一步一步极为沉稳的朝着货船的甲板上行走。

力工在码头扛货,最难的就两个地方,一个是起肩,几百斤重的货物,若是无人帮衬,光靠自己上肩,着实不太容易。

然后一个就是在上这梯板的时候,梯板坡度不低,码头人来人往又容易打滑,往常力工苦工不小心摔坏了商号的货物,甚至跌进运河里,不但工钱全无,甚至倒贴的也不在少数。

屠鸟儿在这码头厮混多年,自是倍加小心,双脚在微微晃动的梯板上走动时,每一步都迈得极为沉稳。

可就在这时,砰砰——

抗在屠鸟儿肩上的货物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怪叫,甚至比之前几次还要激烈,抖动了起来。

“嗯?”

屠鸟儿双臂死死抓着肩上的货箱,尽力让身体的重心不会偏移。

就在这时,忽然一滴浓稠的黑色液体,从木箱的缝隙里低落了下来,落了在梯板下方的运河之上。

屠鸟儿稳住了重心,三步并两步,扛着肩上的硕大木箱,猛然一个发力,冲到了船舷上。

可不等他喘一口气,方才从木箱里滴落的那黑色液体,在运河江面已然晕染开了一圈黑色的水纹,接着浩浩汤汤的运河远处,突然“嘭”地一声巨响。

一朵数丈高水花冲天溅射而起,一个黑色的阴影突然从运河底部浮现了出来。

高高隆起的水浪和那黑色阴影掀动的水流,将几艘行经就要靠岸的船只给荡了开去,又有一艘途经的乌篷船,还未来得及远离,就被他骤然席卷而起的巨浪给完全打翻淹没。

“这……这运河上怎地会……”

站在钱家货船上的屠鸟儿望着那骤然涌动的波涛浪卷,喃喃不知所言。

他在这运河上讨生活三十年,听人说起过国朝开国之初,水中多有怪物孽障,可之后大周封敕令天下,又出动朝廷高人剿灭精怪妖魔,诸多山川河脉为之一清,已是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

可今日这是……

“不好!”

屠鸟儿念头电闪,忽然脸色一变,抗在肩上的那木箱砰地一声被他放在了地上。

他的额头汗水涔涔,整个人下意识的超后退却,脸上露出了惊恐和骇然之色。

那在运河里掀动起滔天巨浪的巨大黑影,赫然是朝着他船只所在的方向,涌了过来。

沿途,水波浪卷,船只荡开,气势惊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画地成海

“有妖怪!”

“运河里有大水怪!”

“逃啊,快逃啊!”

几乎在运河之上,滔天的巨浪汹涌而起,无数白帆摇晃,船舰起伏,岸上的人也发现了这巨大的动静,呼喊之声四下响了起来。

运河上的“嘭嘭”的水花不断升腾,百丈宽的水面上,水位似乎骤然拔高,停泊在岸边的船只,被涌动的滚滚波涛震荡得晃动摇曳。

不论是开放的公共码头,还是一些商号私家休整停船的位置,各种木制的横桥和停船桩在这一刻都被那汹涌而起的水流巨浪,拍打得四下纷飞。

巨大的黑影在运河之内起伏不停,搅起无数水浪滔天,那仅仅是露出一角的峥嵘形貌,就已经比起这码头上最大的货船还要来得巨大。

那些离得码头近的一些商贩、苦力,做工的,管事的,惊骇欲绝地看着运河之内突然爆发的这一幕,失声哭喊,没命似地拥挤着、推搡着朝码头后方的岸上的高处跑去。

这玉龙大运河链接的是玉京到龙骧郡的距离,人工开凿,到了本朝之后,河道有加深了许多,两侧除了码头之外,为了防止大河汛期,用作泄洪,又加固了堤坝,是以周遭的地势颇高,只要跑到码头后方的堤坝高岸,这浪头虽是凶猛,可也难以真的冲上岸来。

只是,码头和两岸的惊慌却是做不得假,这玉龙大运河自从开凿运营以来,几百个年头,往常除了大河汛期,偶有大量流水汇入,引得水位高涨,从未发生过这般情形。

这骤然汹涌而起的波涛,沿着百丈宽的江面,从最初星辰的漩涡,和隆起的巨大水波,渐渐变成了澎湃浩荡的滔天巨浪,似要将江岸龙骧郡郡城码头的一切都给倾覆。

呼号声、惊呼声、哭喊声,交织一片,混乱不堪。

在码头边缘的一处由连绵木桩组成的小小断桥前,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汉,穿着蓑衣,正握着一条鱼竿垂钓。

他早年经商,如今家境也算殷实,这运河上跑的各种船只,他自家也有那么三五艘。只是年龄大了,早交给家中子侄辈打理。

不过,多年靠着运河吃饭形成的习惯,哪怕如今什么都不敢,依旧喜欢坐在这码头上垂钓,也不为收获,就惯看这百舸争流的场面。

或许是太过投入,或许是人老眼花的缘故,码头上混乱起来时,老人似还未曾反应过来。

等突然察觉到运河上水流不对劲时,那浊浪排空的滔天水流,已经到了眼前。

“老丈小心!”

正在这时,一个如雷之声在老人身后不远传来。

戚老三从混乱的人群里一跃而出,三两步跳到了老汉身边,一把拽起老人,背在身上,就朝着运河岸边跑去。

两人刚一离开,呼啦啦的巨响顿时响起,滔天的水花覆盖了老人所坐着的木头断桥。

戚老三全力飞奔,身形纵跃,**的双脚在那些各种原木制成的码头前连点,终于在巨浪倾覆来的最后一刹那,背着那老人跳到了码头远处的硬实岸上。

“好汉子!”

“这不是刘家的老爷子嘛?”

“老三好样的,胆子大,伸手也好,这般竟也让他将人救了下来。”

“咱们这运河怎地出了水怪?”

“巡河”

混乱的人群里,一些已经稳住阵脚的苦力和商户七嘴八舌地开口说道。

被戚老三一把抓着,背负在身上的老人,似乎这时也从那骤然发生的意外之中回过神来,浑浊的双眼在戚老三身上打量了一阵,只是老人出口并非是感谢的话语,也不是询问那运河之中的怪物,反而怔怔出神,问了戚老三一句“你如此长大的汉子,如何瘦成了这般模样?”

只这一句,正庆幸劫后余生的戚老三差点就落下泪来,他自家也不知为何,这老人突然一句话,直让他心头委屈得紧。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我肯老老实实卖力气,却吃不得一口饱饭?

其实说来中州之地,物资丰富,远胜过其他州郡,以往他们这些纤夫苦力,也还能过得下去。可大多数人从祖上甚至再往前追溯几代,都是没个田地的,更不用出身,都是靠着这运河混口吃食。

那时节算不上好,但到底还是能勉强获得下去,甚至偶尔还能吃上点荤腥,可这玉龙大运河,不过是近一年半年来,突然货运下降,不少人就已经开始失了生计。

最初或许还能苦挨,但到了近些时日,有积蓄的耗尽了积蓄,借钱求人的越发窘迫,可世道行情却半点不见好。

“那水里的怪物往钱家商号去了!”

这时,仓惶逃窜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望着那运河之上的巨浪,高声呼喊了起来。

正感怀自身的戚老三猛地一下惊醒了过来,他可是刚从钱家货栈离开不久,他虽是拒绝了屠鸟儿的好意,不愿意做那伤天害理的帮凶,可自家兄弟的安危,也记挂得紧,急急忙忙朝着运河浪头涌起的方向望去。

百丈宽的运河河面上,水波滔天,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水下或隐或现,掀起的巨浪击垮了码头处不少的船只和建筑,正如千军万马似的,朝着钱家的码头方向涌去。

钱家商号的码头不如开放的公共码头那般宽敞,却是凭借这自家实力拿下的一块区域,专门供自家的船只停靠,这在龙骧郡码头是各家商号承包购买的。

此刻,一艘钱家商号的货船正停靠在码头,虽还未见着那巨浪倾覆过来,可船只受到水流影响,已然摇曳不定。

在岸边隐约可以见着,不少钱家商号的雇工、杂役等人哭爹喊娘地从货栈和码头上逃了出来,唯有那码头上停泊的那艘客船,由于连接码头的梯板在剧烈的震荡中掉落水中,穿上一个光着膀子的人影,正无助地望着那滚滚而来的巨浪。

“屠鸟儿,屠兄弟!”

戚老三一下就吼了起来,顾不得周遭人的目光和那宛如天倾的滔滔巨浪,迈开粗大的脚丫子,就朝着钱家货栈和码头方向跑去。

屠鸟儿为人他虽是有几分不齿,可这位兄弟待他却是真心实意,便如今日这般,这等昧着良心的事,他自然是做不来的,可对方惦记着他多日没能上工,吃不起饭,还是不忘拉扯一把。

这等情谊,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戚老三也认下了对方这个兄弟。

可不等戚老三靠近钱家商号码头所在的位置,那滚滚的巨浪已然一下打了过来,将钱家那艘商船生生压到了水底。

戚老三顿住了脚步,望着那艘客船,就见站在上面的屠鸟儿,先前虽是被骤然而起的巨浪给吓着了,可到底还是在水边长大的,反应也快,趁着那巨浪来袭前,人已经一下跳入到了水中。

黄白色的水花登时如同漩涡,数丈高的水流四下急湍飞溅。

戚老三又呼喊了一声,但这时,河面之上已然见不着屠鸟儿的动静,反而那涌过来藏身水下的巨大黑影,露出了几分端倪。

黑色的鳞片在阳光和水花中,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呱——

一声仿佛蛙叫,又如孩童啼哭的声音在江面上突然响起。

这声音清亮悦耳,却不是那在运河水下的巨大黑色身影发出,反而是从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长条木箱里传出。

忽然,咔嚓一声,那木箱一下碎裂开来,一个同样黑色的影子跳了出来,钻入到了水底。

戚老三看得真切,那黑色的影子看着似长了鳞片,模样古怪,像是鱼类,又如走兽,虽动作快未能看清全貌,可他已经料定了一些东西。

“这钱家今次运送的竟然不是人,那……那又是什么怪物!!!”

戚老三低声喃喃了两句,忽然又冲着水流滚滚的运河江面望去,心中极为愧疚,“屠鸟儿,这次钱家并非做的是运送女子小孩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却是我误会了你!”

呱——

呱——

就在江面上的风波似乎稍稍平静了几分,那藏于水底的巨大黑色身影,似乎未曾再度发作,忽然又是一阵古怪的叫声响起。

这一次戚老三几乎瞬间就判断了出来这些声音来自哪里,钱家商号的货栈,里面的那些货物箱子,还有方才遁入水中的古怪东西。

轰隆!

那运河水下方的黑影再次暴怒了起来,滚滚的水流再次疯狂涌动了起来,冲天的水浪再次而起。

那黑色的身影又从水面露出了几分,一些头角峥嵘的模样,已被人看出了几分。

在这个黑影出现后,登时携带着滚滚的运河之水,朝着钱家的货栈所在席卷而去。

可就在这时,忽然天空之上,不知何时漂浮起了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负手立在空中,宛如平地,脚下隐约有白色的云朵浮现,缥缈如天上仙人。

只见那人伸手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了一条桐木板,仿佛呓语又似叹息地摇摇头,忽然将那条桐木板在水面轻轻一划时滚滚的浊浪一下仿佛就顿住了一般,然后巨浪的水流飞速地朝着两侧退了开去。

“画地成海!”

第二百九十八章 回应

水浪滔天。

水下那巨大的黑影,以巨浪倾覆了钱家货船后,再次卷起巨浪,朝着不远处岸上的钱家货栈狂涌而来。

这处货栈距离运河河面约莫有三五十丈的距离,临河修建,可那再度汹涌而起的巨浪,却像是想从水中一直拍打到岸上。

站在岸边的人群,目睹着这一幕,已然是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以货栈所在的位置,完全是在岸边,这骤然腾起的滔天巨浪,若是冲上岸,不知要坏了多少人的性命。

即便是一些颇有资产的商贾,这时也是呆若木鸡,巨浪涌动的方向是钱家货栈,可这样跨越数十丈涌入岸边的水浪,又哪里可能只侵袭一处,那灌入的滔滔运河之水,足以摧毁码头上大多数人赖以谋生的生计。

哇地一声,岸边有人就当场哭了出来。

如今世道艰难,中州虽比起其他处好处许多,可这运河日衰,靠着着运河吃饭的底层人的感知最为真切,谁没有活计可干,谁家的工钱又下降了,市井里的米面又涨了多少,一切种种,对于富贵人家或毫无察觉,可下面的人就已经快要濒时。

而等那些真正有家底的富贵人家感觉到,物价高涨,世面沸腾,却是不知已经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有几多死在在运河水里,喂了鱼虾水鳖,毫无动静。

“杀千刀的,这……这好好的大运河,怎地、怎地就生出了这祸患来?!”

岸上的一位商贾失神片刻,陡然双目突出,眼眶赤红,咬牙切齿地叫嚷了起来。

他体型胖大,衣着也算光鲜,比起这码头上的穷哈哈们,算是颇有资财,可这财货都在这码头的诸多货栈仓库里,若是一场水冲了,不知要造成多少损失。

眼望着那浊浪汹涌而来,就要淹没了码头,这商贾一时甚至忘却了安危,撸起袖子,就想要往码头的货栈里冲去。

“东家,去不得啊!!”

“这一去命就没了!”

在这商贾身后,一个管事和一个护卫,死死将这商贾抱住,不让对方做出冲动之举。

哪怕两人明知这商贾的家当有大半都在那货栈之上,可望着这宛如天威发怒的巨浪,如何敢真的放对方离去。

“禁妖司的人呢?还有郡城里的那些士卒,快来除妖啊,快啊!!!”

在这商贾旁边,又有一个差不多的商人大声嘶吼了起来。

他们走南闯北,对于妖魔鬼魅之事知晓倒是远超过普通百姓,甚至朝廷的各个职司衙门,都了如指掌。

眼瞅着这一个浪头下来,打在码头上的无数货栈仓库,就要让自家苦心经营半生的家当给统统毁去,一个个都是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哄闹的人群在周遭沸腾,哭喊有之,痛骂有之,侥幸逃过一劫有之,甚至在这等危急关头,依旧有人不肯逃离,从各处摊位地面里,攥出了一些不值钱的零碎。

而就在众人眼看无望之时,忽然运河岸上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有人来救我等了!”

“是个书生!!”

“神仙,是神仙!”

杂七杂八的声音不断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眨眼间掀起的巨浪上空,一个人突然出现的人影身上。

裴楚浮于空中,望着运河浊浪滚滚袭向那码头住的一家货栈,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桐木板,朝着巨浪涌向的方向轻轻一划。

地面之上,顷刻间那些码头似乎崩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一般,左右露出了再度延伸想远处运河的宽大河道。

滚滚而来的运河之水,尚未靠近码头,登时受到了被裴楚以桐木板划出来的河道引流,巨大的水流迅速朝着两边分流而去。

“画地成海!”

法曰用桐木板一块,长四寸七分,宽二寸,于庭中挖一坑,深一次二寸,用黄绢书水字,包桐木板在内埋土中,十日后取出祭炼。面向桐木板念咒七遍,取天罡炁七口吹在朱笔尖上,用笔画符于桐木板上。施法用桐木板在地上一画,立成河海。

这门道术裴楚自修习以来,一直未曾显露过。

一方面是桐木板祭炼不易,他也是在进入平州前,就已经开始炼制,此后又寻找天时,取了天罡炁,到了如今才算是真正祭炼有成。

“画地成海”这本道术,在裴楚看来是偏向于炼器,祭炼法器施展术法,不过真正的效用,以他而今的法力水平,想要立成湖海还做不到,但在码头前划出两条泄洪的水渠小河,却不是难事。

那涌动的浪头在打进码头十多丈之后,水流登时急速地朝着两侧被划出来的河道,快速倾泻了出去,只不过以那运河上席卷而起的滔天巨浪,这仓促之间,并不足以完全能够阻止。

裴楚抬手一招,周遭气流涌动,顿时就起了一阵大风。

那风最初不过只是围绕着裴楚身周的疑虑,继而就猎猎有声,转瞬间便呼号尖啸,以裴楚为中心形成过来巨大的龙卷风。

迎着那从运河之上疯狂席卷而来的巨浪,龙卷风狂啸着,一起将那水浪卷住,从地上往天空,形成了高过百十丈的巨大水龙卷。

涌动向码头岸上的浪花水流,被狂风席卷冲入高空天际,登时宛如天柱,壮阔非凡。

“道法神通,道法神通!”

远处站在堤坝上的丁丘,目睹着这一幕的发生,嘴巴张大,几乎不可置信。

他是知晓裴楚身具道法,能够降妖伏魔,是得道高人。

两人初次相见时,得了裴楚的搭救,之后在凉龙县,精怪汇聚袭城,他置身城内,只知晓外间风雷真正,妖魔呼啸,但着实想不到,裴楚的术法施展开来,能够有如此的天地之威。

而站在丁丘身旁的李直,心头震撼更甚。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片刻之前,几人在堤坝上行走游玩,说起着运河种种,然后见着了一个老汉,几人攀谈之下,裴楚一步迈出,飞入运河之上,然后下一刻就是这般撼天动地的场景。

“那老人又是谁人?”

李直心中震惊,目光又望向方才的那棵树,只是树下空荡荡一片,那老人早已不知了踪迹。

“莫非是河神或者阴神之流?”

李直悚然一惊,那老汉出现的蹊跷,他们几人正在说笑,对方忽然插话,而后……李直想起那老汉所说内容,仿佛对方似乎就在此处刻意等着他们一般。

不,应当说是等着……

李直的目光又望向远处高空,水龙卷呼啸着没入千百丈的高空,将那些滚滚而来的水流全数席卷到了天上,真如一根天柱垂落其间,让人为这神迹心神摇曳,难以自已。

呼啸的风声和滚滚巨浪拍打的声音不断响起,可那席卷而起的水龙卷,竟似没有泄露多少,有些个草木搭建的房屋,在这等狂风之中,都未曾被吹拂坍塌,只有一些商铺的旗帜和绳索之类的杂物,随风猎猎飘扬。

甚至,此刻在李直和丁丘两人的心中,都油然生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与有荣焉之感,这一路前往玉京,我等竟然与这样的高人随行。

裴楚置身在水龙卷之中,心念动处,被他呼来的风呈龙卷之势,没入天空,而后又朝着远处的运河江面和其他地方垂落,在龙骧郡郡城周遭百十里,形成了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落下。

片刻间,涌入码头岸边的水浪退却,裴楚一跃而下,双目如电,扫视着运河之内,已然看到了那运河水底掀起波澜的黑影到底是何物事。

只是,他尚未朝着那运河水面下方的黑影动手,陡然间,又是一道水柱,从运河里喷射了出来,那黑影竟然缓缓从水下浮了出来。

与此同时,呱呱——

几声宛如蛙叫又似孩童啼哭的古怪声音传入到了裴楚的耳中。

裴楚低头望去,就见他解救下来的一处货栈内,似乎有不寻常的动静。

呜哇——

正在这时,又是一声极为怪异,却有响亮无比的声音响起,却是运河水底那黑影浮出水面,似在对于货栈之内的声音做出回应。

第二百九十九章 怪鲵

“这声音……”

裴楚挥手将水龙卷散去,望着下方货栈和运河之内传来的古怪叫声,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此时,那运河之上的浩大黑影已然显露出了真形,却是一条体型硕大油光的皮肤几乎长出细鳞的怪鲵,身在运河之中几乎有二三十丈长,头部极大,体态长而粗壮,置身于云河之上就胜过了不知多少码头的船只。

在这古怪的大鲵背上,此刻还趴伏着一条约莫六七尺长的怪鲵,看着如鼍(tuo)龙,只是皮肤光滑,头部看着更为有灵性。

“这般体型的怪鲵竟然还未曾化形?”

裴楚望着那发出一阵阵古怪叫声巨大的怪鲵,心中微微惊诧,以他对于精怪妖魔之类的了解,这般巨大的妖兽,开启灵智之后,恐怕早就化作妖物精怪之流。

“咕呱,咕呱——”

那从运河之下浮出水面的怪鲵,似乎并未在意自家掀起的滚滚巨浪被裴楚破去,反而微微昂起如同房屋一般硕大的头颅,张开似城门一样的巨嘴,又发出了一阵声响,声音极大,几乎覆盖整个码头内外。

“嗯?”

裴楚望着这怪鲵的举动,目光微凝。

这时,运河之上,方才不少落水之人纷纷探出头来,拼命地朝着岸边游去,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巨兽吓得不轻。

若是常理,这怪鲵恐怕这时候少不得就要吞噬一番,可对方此刻却丝毫不理会,只是昂着硕大的头颅,口中“呱呱”地发出如的声音。

裴楚负手而立,对于这体型硕大的怪鲵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这头未曾化形的巨兽虽看着体魄强横,还有兴风作浪之能,但依旧不过是寻常妖物。

且裴楚略已感知,便知晓这运河之上,虽摧毁了船只和码头,造成不小祸患,但并未伤及人命,心中一时并未生出太多杀意。

他在越州时,道法不过刚迈入门槛,如今他已迈入洞玄之境界,法力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所掌握道法术法触类旁通,运用起来又得心应手。莫说是寻常妖物,就是越江之主再临,以他如今的手段,也不过是反掌之间。

不过望着那怪鲵连连发出叫声,似在呼唤,裴楚又朝那钱家所在的货栈方向望去。

“呱呱——”

那里亦是有同样的叫声不断响起,只是声音微弱了许多。

“原来如此。”

裴楚心中一下明白了过来,那在大运河上骤然掀起波涛狂澜的怪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抬手一招,又是一道大风呼啸而过,正吹过了那钱家的货栈,登时将偌大的货栈上空的屋瓦,全部卷走,露出了那声音传来的所在。

一排排木箱映入裴楚眼帘,那古怪的一阵阵“呱呱”叫声,正在其中。

“呱呱——”

运河之上的怪鲵似见着了货栈里间的木箱,陡然间激动了起来,颀长的尾巴拍打运河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滔天巨浪。

“这水怪是冲着钱家货栈来的!”

“钱家的货栈里有声音,定然是这水怪的幼崽!”

在运河岸边的许多码头谋生的纤夫、力工和商贾管事等,到了此刻,似也有些明白了过来。

玉龙大运河平静了不知多少年,往常这水下莫说这般骇人的怪鲵水怪,就是鼍龙之类的几乎也从未见过,这巨大的怪鲵骤然出现在,掀起了好大异常波澜,必然是有原因的。

都是在这码头谋生的,谁也不是傻子,即便有些人反应慢一些,听到其中有人这般呼喊,一时大概也明白了过来。

“噗——”

正在这时,断裂的码头上,一个人从水下冒头,吐了一口河水,湿漉漉地爬上了码头边缘的一根圆木。

“屠鸟儿——”

站在岸边的戚老三,脸上猛然露出了一丝喜色,这时候巨浪退却,他也顾不得那怪鲵还在窥视,迈开双腿几步就从堤坝后方的岸上跳下,朝着屠鸟儿所在跑了过去。

“老……老三……”

屠鸟儿看着远处冲过来的戚老三,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方才钱家货船沉没,他抢先一步跳下水,避免了自身和船一起下沉的命运。

可怪鲵身躯何等庞大,又有掀动水流巨浪的能力,他虽然抢先一步跃下,可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了那急湍打漩的水下暗流。

“屠鸟儿,你能无事,真是太好了!”

戚老三腿长身健,仅仅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冲到了屠鸟儿身边,一把将对方从地上拉起。

两人即便有些理念不一样,可自小长大,又多有相互帮衬的情谊却依旧还在。

屠鸟儿手臂无力地搭在了戚老三的身上,脸上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慢悠悠道“老三你是对的,若非我昧了良心,今日定然不会遭遇这事……”

戚老三制止了屠鸟儿继续说下去,道“莫要说了,这事儿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够操心的。”

说着,他一把将屠鸟儿搀扶起,脚步飞快,就要离开乱糟糟不成样子的码头。

码头运河上的怪鲵依旧怪叫不止,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钱家货栈所在的方向,两人若不趁机离开,保不齐那水怪注意到二人,那才要遭。

只是不等两人离去,忽然就听一个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二位留步!”

戚老三脚步一顿,抬头望向天空,就见那被他视为天人的书生,正朝他们望了过来。

裴楚望着乱糟糟的码头上的两人,心中对于那戚老三的义气之举,颇有些刮目。

那怪鲵他虽是不惧,可对于寻常人来说,简直是庞然大物,甚至放入汪洋之中,也不逊色巨鲸。这等怪物出现在码头水面上,戚老三依旧有勇气来搭救同伴,其胆气、义气可见一般。

“不知仙长唤我等何事?”

回头裴楚话的是被戚老三搀扶着的屠鸟儿,他不比戚老三直率,听到裴楚呼喊生怕戚老三不知好歹得罪了,是以抢先开口。

裴楚人在虚空,朝着下方已经被他以大风掀翻的钱家货栈道“烦劳二位将货栈中的那些木箱抬到这边来。”

此刻,那在运河上的怪鲵叫声连连,却并未上岸,这并非是怪鲵怕离了水,怪鲵生有四肢,能划水亦能行走,之所以不敢上岸的原因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忌惮裴楚。

裴楚不敢轻动,则是因为担心这怪鲵真的彻底激怒暴乱,他虽是能够料理的了,可以怪鲵的巨大体型,难免会造成码头上的造次混乱,说不得方才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到了这个时候真的彻底没了活路。

“既然仙长有命,我二人照办便是。”

屠鸟儿和戚老三两人都不敢多话,方才那般惊天动地的景象,着实骇人,即便是以戚老三的胆气,依旧顺从地走到了被掀翻了屋顶的钱家货栈内。

“屠鸟儿,你先歇口气,我来!”

戚老三将屠鸟儿放在一旁坐下,伸手左右抓起两个微微有些震动的木箱,大步迈出就走到了水边的大鲵所在。

运河边上的大鲵见着戚老三靠近,登时再次“呱呱”地叫了起来,似乎颇为激动一般,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无边水花。

戚老三也是个胆气大的,虽心内忐忑,这般水怪一口他都不够人家吞的,可仗着裴楚在空中望着,还是强打起了精神。

咚咚两声,七八尺长的木箱被扔到了运河之内,眨眼之间,木屑在水上纷飞,很快又有两条怪鲵在水中游动,爬到了那宛如房屋一般的巨大怪鲵身上。

戚老三这时候已看得明白了,这次钱家货栈所运送的货物,并非他此前想的女子或是孩童,而是这些这水怪的后代。

这水怪自是受到了血脉或者其他的感召,这才出现在龙骧郡城外的码头上。

哗啦啦的声音这时又从货栈内响起,却是屠鸟儿上岸之后已缓过了劲,他也将那些木箱搬运到码头,反而随手捡了一根铁钎,将那些木箱一一打开,登时数十条小怪鲵一跃而出,快速地朝着运河上的巨大怪鲵涌去。

“钱家,钱家这次到底是做了什么,招惹了这怪物!”

“那大水怪定然是为了它子孙来的!”

“造孽啊,我家的船沉了,一船的货都沉了水!”

岸上的远处堤坝上,从码头上逃出来的众人目睹这一幕,纷纷叫喊了起来。

那水怪体型巨大,方才那掀起的惊涛骇浪让在场众人无一不胆战心惊,可裴楚出现后,那水怪不再敢造次,一个个登时又胆子大了起来。

裴楚负手立在空中,望着那一条条怪鲵从钱家货栈跑出,钻入运河,最后逐一爬上那数十丈长的巨大怪鲵背上。

那巨大的怪鲵又发出两声“呱呱”怪叫之声,一双宛如簸箕的灵动双眼望着裴楚,似有感谢之意。

裴楚念起并未伤人,且是有人先抓了起后代子嗣,一时也懒得为难。

他的行事准则简单,伤人者不论妖魔精怪皆可斩,但这怪鲵,掀起滔天巨浪,却并非为此而来,他有心也放其一条生路。

巨大的怪鲵又“呱呱”叫唤几声,随后身形扭转,便渐渐朝运河水里转身,欲要离去。

“妖孽,安敢放肆!”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暴喝如雷,从龙骧郡郡城方向传来。

第三百章 镇魔

“妖孽,安敢放肆!”

就见声音落下之时,一个人影从龙骧郡郡城之内冲天飞起,眨眼之间飞掠到了码头上空。

那人却是一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军将,手提一杆大枪,年约四十许,面容肃穆,气度威严。

这名军将骤一出现,手中的大枪便化作一道流光,从天落下,朝着运河之上的那头怪鲵刺去。

运河之上的怪鲵,虽为化作人形,但这般巨大的体型,长度几乎有运河三分之一宽,在水中比之一般的艨艟巨剑还要来得巍峨,自是有天赋神通在身。

“砰!”

一道数十丈高的水柱从运河之上凭空而起,巨大的水浪比起方才怪鲵要淹没码头的浪头丝毫不下分毫。

那卷动的巨浪涌动起来,登时将那黑甲军将手里疾射而出的大枪给抵住,偏移了方向。

“好畜生!”

黑甲武将厉喝一声,抬手一招,那被他投射而出的大枪化作一道流光,再次飞到了手中。

不过,趁着这眨眼之间的空隙,黑甲武将人已落在了水渍斑斑杂乱不堪的码头边缘,显然其人虽是不凡,但只有短暂的飞纵能力,却无真正的飞行之能。

“呜哇——”

运河之中的怪鲵,见一个浪头破去了黑甲武将的大枪攻击,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宛如婴儿啼哭,又似蛙鸣般的叫声,猛地身形打了一个巨大的浪花,庞大的体型驮着身上的众多子嗣子孙,潜入到了水下。

那黑甲武将还想再度攻击,可错过了方才的那一次机会,哪里还来得及,仅仅片刻间,那怪你潜入水中,掀起一阵波涛滚滚,再没了半点踪迹。

岸上围观的众人,一时都默然无语。

若非码头有小半都毁坏,木头、木板、船只等等各种暂无到处飘飞,又有方才落水的,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众人几乎觉得这一场水怪肆虐,不过是幻觉一场。

然后,当众人抬头看到那立于空中的裴楚,还有一脸剽悍气息的武将,又再度回过神来。

片刻前,那怪鲵掀起滔天巨浪,倾覆码头,裴楚抬手间呼风而来,形成直冲天际的巨大水龙卷,这等天地之威,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天人。

甚至,其中不少见识短浅些的,已是想要跪伏在地,行膜拜之礼。

生民百姓多知晓这事件有妖魔鬼魅事,有修道之人,可大周承平两百年,此前即便有所耳闻,但多未曾见过。

如今真正亲眼目睹,那等震撼,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

……

裴楚此刻却不知众人的想法,他心中只是讶然于中州之地竟还能有这般巨大的怪鲵,以那怪鲵的体型,比之江海之中的巨鲸也不逊色,哪怕是运河开阔,大河绵延,但想要容纳这等巨物,也绝非不容易。

不过,这方世界毕竟玄奇,尤其是裴楚所了解到的近些年或许天地有风雷激荡,各种精怪鬼魅之物渐多,在凉龙县时,还生出了成千上万的精怪汇聚如潮,围攻县城的事情。

是以,真的有什么缘由,诞生了这等巨兽,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人道气运将尽,所以万类霜天竞自由?!”

裴楚从天空落下,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从在峄山府君处听闻了这一句话后,他一路所见所闻确实多有这般的端倪,最初可能还有些不太明白,但如今大抵已经有些看清。换而言之,这方世界应当是有一场大劫,这场大劫将或影响此方世界的人类,所以大周朝廷收拢防线,还有浮罗教那圣女当日在东越城所言,裴楚两相印证,诸多怪异的之事的发生就能够解释得清楚。

只不过,依旧有许多地方他还谈不上看得特别透彻。

“或许此次玉京之行能够得到答案。”

裴楚心中思忖,大周王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前对于天下的监控和管制,算是相当严格,其中主要体现在,裴楚到现在依旧对于大周朝立国之前的前朝,以及之前的诸多历史秘闻了解太多。

不过他大抵也知道,这和他一直游离于底层有关系,道法有成之后,接触到的道门或者教门中人,少数除了猪道人这般的,大多数都交情泛泛,所知有限。

至于说张万夫,对方或许知晓一些事,但这等豪侠人物,心智坚毅,对于过往如何并不在意,心中所思所想,都是面前和将来。若有人挡路,一斧头砍了便是。

“也不知素素如今又怎样了?”

裴楚脑海里由于那怪鲵出现,引起了思绪飘飞,不经意间想到了那个和他一起从越州山村走出来的小女孩。

或许是受到裴楚的影响,还有所见底层生民百姓多艰,无人在意,陈素选择了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

这条路裴楚曾经也有想过,只是随着他道法精进,层次不断拔高,想更进一步看清这方世界的真正的本质才做行动,但陈素已然坚定地走在路上。

不过,他虽已离去,但对于陈素的那边的发展倒依旧有些了解。

这种了解,来自于他随手收的徒弟慕子谅,不时会以焚香祷告的方式,让裴楚知晓那边的情况。

他如今法力渐长,但所得神通只到二品,知世有无吉凶之事,位次得觉圣。想要心念所感,以心逆照未来福祸阴中事,至少要达到四品转通,位次通觉圣才行。

不过他习练无字书道法,自开道门一脉,收徒授符,可谓祖师。

慕子谅所在,只要祷告祭祀,他自能生出感应。

“尔是何人,方才为何容那孽障安然离去?”

就在裴楚从天空落下,思绪飘飞间,忽然一声低喝在他耳旁响起。

裴楚侧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说话之人正是方才从龙骧郡郡城内飞出的那名黑甲武将,只见对方眉宇之间煞气深深,双目盯着裴楚隐含怒火。

裴楚眉头轻蹙,对于这名黑甲武将并无多好的脸色,只是淡然道“既未伤人,我自容得它们离去。”

他方才迈入运河上空时,就已感应过,那怪鲵虽造成了不少船只倾覆,又损毁了小半个码头,浊浪滔天,可并未曾有意伤人。

即便有不少人落水,但这运河边上寻营生的百姓,多半都会水,如那屠鸟儿一般,在浪涛里来回打旋了好一阵,上岸虽然是累得精疲力竭,可也并未真的丢了性命。

裴楚自知,这是那怪鲵虽为化形,但能长到这般巨大的体型,早已有了灵智,知晓若是害得人命,肯定要遭追击报复。

当然,其中有裴楚出手的缘故,那怪鲵掀起的巨浪打向钱家货栈,若非他出手,那个浪头之下,定然会让一些逃避不及的人丢了性命。

不过,他念及这怪鲵事出有因,心中有感,饶对方离去。

那黑甲武将听到裴楚淡然回复,脸上的怒意更甚,手中的大枪甚至举起了起来,喝道“那水怪为害,自是要诛杀。尔既然有术法在身,就当铲除此獠。”

“嗯?”裴楚见着黑甲武将咄咄逼人,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既然是水怪危害,这铲除妖魔之事,合当是将军的职司才是。”

说着,裴楚忽然话锋一转,望着这黑甲武将突然问道,“反而是我有话问将军,此处货栈为和会有精怪之属被装入木箱之中?又是欲运往何处?”

“嗯?”

那黑甲武将脸色微变,手中的铁枪似乎隐隐颤动了起来,望着裴楚再次厉声喝道,“尔到底是何人,道门九宗还是旁门修士,速速道来。”

“竟然真和这黑甲武将有关?”

裴楚见对方的语气和动作,心下微动。

那怪鲵显然是妖怪之流,体型极大,已是生出了天赋神通。

而那怪鲵的后代子嗣也明显不寻常,是精怪一类。以此前凉龙县的经历,中州如今禁绝妖魔鬼魅精怪之流进入,但却有人以此法偷渡,其中定然有缘由。

只是还不知这黑甲武将的身份……

裴楚又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大枪,他能够感受那枪身上传来的气息,与他所用过的环首直刀类似,都是以龙虎气淬炼过,能破法诛邪。

只是比起普通的环首直刀来说,这铁枪上的龙虎气息更浓,且似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黑甲武将双目盯着裴楚,此刻眼中隐隐泛起了杀机,似乎下一刻就想要朝裴楚发起攻击。

不过,他又不敢贸然动手,方才裴楚抬手卷起的水龙卷,浩大神威,他即便有破法之兵在身,可自忖也难以对付的了。

尤其是如今天下道门和诸多左道修士入中州,一个处理不甚,就不知要引起多少祸乱。

哒哒哒哒——

这时,码头岸上的官道,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亦是响起。

一队百多人的黑甲铁骑,呼啸而至。

这队黑甲铁骑,人马俱甲,虽人数不过百余,可奔行之间,气机相连,隐约引发起了微弱天象,仿佛其奔腾之间,就如一团黑云压来,气势极其不凡。

这队黑甲铁骑最前方的一匹马上,有一名军将打着旗帜,随风飘扬。

黑甲武将见到援兵到来,气势陡增,手中的大枪越发的嗡嗡震颤不停。

裴楚却并未理会黑甲武将,反而遥遥望了一眼远处那飘飞的旗帜。

旗帜上书两字——镇魔!

第三百零一章 沸腾

“原来是镇魔司的人。”

裴楚从远处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了眼前的黑甲武将身上。

对方双手握着大枪,气机内敛,却有着一种暴雨前的宁静之感,似乎在酝酿着雷霆一击。

那大枪的嗡嗡鸣颤之音,似还夹带着低低的龙吟虎啸。

整个人的气机和杀意,不比裴楚所见过的禁妖司之人那般肆意张扬,但却有一种百无禁忌的杀意。

“若说禁妖司如锦衣卫东西厂,是监察天下的特殊机构,这镇魔司所展露出来,就更加像是一支禁卫军。”

裴楚对于面前的黑甲武将内敛却勃发的杀意,甚至远处那呼猎猎疾驰而来的百多名黑甲骑兵,都未曾完全放在心上。反而在心中默然比较起了二者的不同之处。

不过是眨眼之间,那百多人的黑甲骑兵就已经到了码头边上的堤坝处,受限于场地,这些黑甲骑兵并未径直策马冲入,反而齐齐下马,朝着裴楚和那黑甲武将所在的方向涌了过来。

个个手持枪矛,气机勾连,在裴楚眼中似乎这些人形成了某些阵型。

面对与黑甲武将对峙的裴楚,这些人几乎下意识的就列阵将裴楚包围在了其中,那冲天的煞气和铁血气息,几乎一瞬间就压得码头周遭围观的人噤若寒蝉。

“校尉!”

百多人黑甲骑兵之中,当先有一个人跃阵而出,走到了那名黑甲武将身前,单膝行礼。

那黑甲武将指着裴楚的长枪并未移开,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裴楚,而后朝着那黑甲武将说道“方才有妖物袭扰码头,尔等带人快去追击。”

那单膝行礼的黑甲骑兵低头应是,而后起身朝着那大队人马之中伸手一招,登时众人哗啦一身,再次上马,而后调转马头方向,沿着运河两岸,飞快疾掠而去。

裴楚略有讶然地望了一眼这镇魔司校尉,心中着实有些诧异,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不小的杀意,尤其是在大队的黑甲骑兵赶到之后,裴楚以为对方可能会真的要朝他动手。

他此次玉京之行已定,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得罪了镇魔司,之后自然不可能再一幅儒生打扮,跟随着丁丘和李直这些士子慢悠悠地赶往玉京。

对于裴楚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他如今心境不再如以往,随手而为,万事随心。

不过,这黑甲武将最后竟然忍住没有对他出手,反而让人去追赶那逃离了的怪鲵,倒是让裴楚心中颇为诧异。

“莫非这黑甲武将以为我会阻拦他们追击不成?”裴楚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从禁妖司那边裴楚已是知道,如今中州之地,两司协防,杜绝精怪鬼魅之流进入,但又对于各方道门、左道修士放开,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按理来说,如怪鲵这般的精怪,几乎不会出现在这码头之上,可镇魔司这么一插手,反而让裴楚觉得其中有诸多疑点。

就见那黑甲武将缓缓将手中的大枪收起,面目森然,许久才忽然抬头抱枪朝裴楚行了一礼,“我乃大周镇魔司校尉唐云礼,尔可告我姓名?”

裴楚笑了笑,道“某姓裴,是个道人。”

“裴道人?”

唐云礼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忽然转过身,一身黑甲铿锵有声“我记下了。”

裴楚望着唐云礼离开,心中又是浮起几分怪异,转头望见遥遥立在岸边望着这一幕的众多寻常百姓,轻轻摇摇头,抬手引动一阵大风,迷了众人双眼,消失在原地。

“那神……神仙离去了?”

站在钱家货栈不远的戚老三望着裴楚消失,还有那龙骧郡郡城里的黑甲校尉离开,良久,两人才回过神来。

屠鸟儿坐在一块湿漉漉的破木板上,望着货栈内被他撬开的一箱箱货物,忽而转身望向身边的同伴,笑着问道“老三,你我今日这番际遇,可算离奇?”

“你个贼厮鸟差点被那那水怪吞了,可不离奇。”戚老三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声,只是心中的惊惧,不比屠鸟儿小上半分。

码头纤夫力工,迎来送往,听过怪异事不少,但大周承平这一百年,普通人所听闻的志怪之事,多只当逸闻笑笑而已。

尤其是在中州之地,不比其他各州偏远蛮荒,许多人甚至连鬼神妖魔之事,不信的也有之。

若非禁妖、镇魔二司名声在外,往来又多听有道法高人,不然一些事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不过今日之后,不说其他处,至少龙骧郡至少是有得热闹了,不说那怪鲵比之艨艟巨舰还要巨大,就是码头上空方才的那一道水龙卷,浩瀚冲入天际,这等奇观,不知多少人一生都未能得见。

“唉,说起来,能经历这么一会,这辈子也算值当了。”

屠鸟儿软绵绵地摊在杂乱的货栈木板上,货栈上空的棚顶早被掀翻不知去了哪里,此刻仰躺在地上,反而能见着天高云淡,这等心境,若在寻常讨生活时,基本不会有半分的闲情,可今日死里逃生,回想起方才所见,心头却油然生出了一些平日里不曾有过的体验。

戚老三也在屠鸟儿身边坐下,口中不时喘着粗气,“只感觉以前大半辈子白活了一般。”

他自小听了许多豪侠故事,道人降妖伏魔,如此种种,可年岁渐长,多少意气都消磨在了每日的艰辛里,这些时日失了生计之后,更是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

可方才那怪鲵掀动风浪,宛如天柱的水龙卷,道人踏云而立,这诸多情景浮现,心底确实产生某种不一样的情绪。

正当戚老三和屠鸟儿两人跌坐在已经残破不堪的钱家货栈当中时,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从运河岸边跑下来了十多个家丁打扮的汉子,每个人手里握着木棍,气势汹汹地朝着两人冲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管事打扮的中年人,一见到戚老三和屠鸟儿两人,面色就变了,厉声喝问道“你们两个在这便好!”

“管事!”

屠鸟儿一咕噜从地上坐了起来,望着怒气冲天的钱家货栈管事,急忙上前行礼。

“打!给我打!”

那钱家管事却不理会屠鸟儿的行礼,扬手就让那些个家丁仆役动手厮打,一边口中还狂呼着,“我好心好意赏你们两个狗东西一口饭吃,可看看你们是怎么对我的?那货是我家老爷制定要装船的,如今全毁了!毁了啊!!”

砰砰砰的木棍击打声,顿时在屠鸟儿身上响起。

屠鸟儿吃了七八棍,也不敢还手动弹,只是捂着头求饶不已。

旁边的戚老三见状却哪里忍得住,急忙上前阻拦,他看着虽瘦,但骨架粗大,更是一身好气力,这一推搡之下,几个拿着棍棒厮打的家丁顿时被他给摔飞了出去。

“打啊,打死他们!”

那钱家货栈的管事目睹这一幕,更是气急败坏,这次钱家货栈的“货物”丢了,还引来了水怪,后面引发的一些列后果这管事简直不敢想。

棍子如雨点般落下。

若在平时,以戚老三的体格和气力,说不得这十几个人还真不一定是对手。

可方才来回奔波,又是搬运那些怪鲵,又是受救人,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再加上这几日其实也未曾好好吃点东西,唯一垫吧的一口还是前面屠鸟儿给的饼子,方才推搡一波之后,被十多人棍棒交加,几下就没什么力气了!

可即便如此,戚老三依旧将屠鸟儿护在了身后,一如两人少年时那般。

噼里啪啦的棍子落下,戚老三很快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戚老三,三哥……”

屠鸟儿躲在戚老三身下,眼见对方一头一脸的血,双目瞬间红了。

“啊——”

一声宛如狼嚎一般的怒吼从屠鸟儿口中发出,他伸手在地上扒拉了两下,找了一个断裂开的尖头木棍,猛然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前面体力消耗巨大,可这会儿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抓起那截木棍,朝着正站在不远处的钱家管事冲了过去。

两个颇为健壮的家丁正拦在他的身前,可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被屠鸟儿撞开,那根断裂尖头的目光噗呲一声,狠狠刺入到了谩骂的管事胸腹里。

旁边的那些个家丁仆役,望着飙溅而出的鲜血,还有那钱家管事口中“嗬嗬”发出的出气声,一时都呆住了。

屠鸟儿这时却是异常的冷静,猛然将手中的那截尖头短棍拔了出来,朝着码头不远处围过来的人群高声呼喊了起来“大家方才都看到了,钱家商号贩卖水怪子嗣,引得水怪来码头,如今更想还我兄弟俩性命!”

“对,就是钱家引来的祸患。”

“我等方才都看到了!”

“那钱家货栈里藏着水怪的子嗣,所以那水怪才会掀起巨浪……”

“走走走,砸了钱家的铺子去!”

人群里,不少识得屠鸟儿和戚老三的纤夫力工,纷纷出声叫嚷了起来。

又有一个力工从人群里鱼跃而出,将那些厮打的家丁仆役赶了出去,“戚三哥救过我性命,你们这些腌臜的泼才,想动三哥,先打死老子。”

沸嚷和嘈杂之声骤然响起。

被方才那番巨浪,水龙卷和镇魔司先后登场,震惊的诸多码头上讨生活的人,一个个到了这时,都反应了过来。

第三百零二章 行船

运河之水浩浩汤汤,绵延千里。

一艘双桅楼船,沿着河面破浪而行,哗啦啦的水流拍打在船舷之上,溅射起好大一阵水花。

“真是奇也怪也!”

站在船头的一名水手望着船舷两侧,被破开的水浪,又伸手在空中晃了晃,有些不可思议地朝不远处一个老船工嚷道,“棉老头,我们这一路走着好像都是顺风。”

“何止是顺风顺水……”

被唤作棉老头的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船工,面庞黑黢黢的,一脸风吹日晒的模样,正坐在桅杆旁的一块木箱上,听到那水手的叫唤,伸手指了指头顶,“这一路还未曾有受什么酷热暴晒呢!这呀,可是有贵人出行!”

“嘿,你这老儿,说甚玄乎话呢……”

那水手听着这神叨叨的话,撇撇嘴,又望船外望了一眼,摇头晃脑道,“稀奇,真是稀奇,往常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的路程,这次不过就七八天光景。”

一旁的老船工见年轻水手这幅大惊小怪的模样,轻笑了两声,只是目光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桅杆上被吹度鼓鼓囊囊的风帆。

他在这运河上跑船多年,有顺风也有逆风,顺风时一日百十里,逆风时没个纤夫拉绳,可能数日都走不出十多里地。

如那水手所言,这般一路顺风的日子,还当真是比较难得。

不过……

老船工浑浊的双目又不自觉地瞟向楼船高处,人老成精,这般奇异的天象,一连持续十多日,那可真不是运气能说得清的。

“有贵人呐有贵人!”

……

楼船顶层。

几个人影此刻正在迎风而立,遥遥看着船外的运河风景。

其中两个穿着青衫,一幅士子打扮,迎风说笑,甚为开怀。

而两人身旁,又有一个年轻道人,侧立在旁,神态谦和。

丁丘站在楼船旁边的围栏前,望着年青道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忽而笑了起来,“裴……裴兄,你这做了一路士子,为何又换回道装了?”

不等年轻的道人回话,侧身立在丁丘身边的李直舞了舞身边的折扇,笑道“我也有此疑问,裴兄的士子装束着实风采非凡,此前可是吸引了不少女儿家的目光。莫非……裴兄是怕有女儿家纠缠不成?”

“哈哈哈……”旁边的丁丘跟着也爽朗地笑出了声。

裴楚听着两人的话不禁摇头失笑,不过,他心中却对二人说话的态度,颇为觉得欣慰,也对于这些儒门子弟稍稍高看了一眼。

随口说道“我未曾进学,又无功名在身,做不做读书人打扮都是无妨。”

他这几日换回了一身道袍,不再做书生打扮,换做寻常人,在几次三番见他施展过道法之后,不说敬而远之,但多少还是会有些顾忌。

如此前同行的那些举子,如今就在楼船的下两层,可一个个见着裴楚的目光,都闪烁着别样的东西。

唯有丁丘李直,二人心中或许也有惊叹,但一个生性直爽豪气,一个出身高门大户,反而更能以平常心看待。

这一点放在一般人身上,殊为难得。自然,其中也少不了儒门自成体系,并非断了上进之路也有关系。

此前,裴楚摸不准中州或者说玉京,对于方外修士的态度,以大周朝廷昔日的蛮横,说不定就要惹出许多麻烦事。且以一个书生的角度,能够看到更多民间风华,大周朝的另外一面。

但经历了在龙骧郡码头之事后,镇魔司的那黑甲武将最后收手离去,反而让他察觉到了如今大周,对于道人术士之流似乎放开了限制。

想想那日在凉龙县也是这般,虽彼此明显有冲突,但当时不论是那位禁妖司的女百户,还是庞元生等人,都对于出现在凉龙县的众多奇人异士保持了克制。

如今对他而言,其实是否会和大周朝廷,亦或者是禁妖、镇魔二司的人起冲突,再又是得罪道门之人等等,其实都并无太大在意和所谓。

随着他实力增长,术法渐强,心性不自觉也有了许多改变,已经有了几分随心所欲的意思。

几人闲言碎语说笑了几句,目光不由又望向运河远处。

运河河面比之此前的河段,又显开阔许多,水流平稳,粼粼波光之中,倒影着千帆。

此时已经是进入夏季,临近端午,按说应当颇为酷热。

但楼船之上,不时有清风阵阵拂过,天穹之上,又恰好又一朵宛如棉絮的白云漂浮,恰好挡住了那直射而下的日光,使得一路行船,都颇为舒适宜人。

“怕是玉京已经不远了!”

丁丘遥目远望,依稀见着宽阔的运河远处,似有影影绰绰浮现出的虚影。

“确实是要到玉京了。”

旁边的李直上前来,左右顾盼看了一眼运河两岸,指了指其中一处河段边缘一块竖立的大石,“那处是九头碑,是前朝传下来的一块碑文,过了这碑文界限,距离玉京也就不远了。”

说着,李直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两桅白帆,又伸手微微感受了一下风向,“按这般风向,或许再有白日便可抵达了。”

“一路兜兜转转,终于得见玉京了!”丁丘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色。

其实从楼船上往岸边望去,已经能感受到几分与其他河段不同的地方。

运河之上的船只渐多,两岸的各种住房建筑连绵,不时能够见着人群打马飞奔,又有商旅连绵的车队,还有许多在运河两岸谋生计的人流来回走动。

“还须半日么?”

裴楚听完李直的话,心中也微微有了几分期待。

轻轻抬了抬手,忽然那吹着白帆的风猛然大上了些许,将两面白帆灌满,楼船行走在运河之上,速度再次加快了三分。

“便知是裴……裴兄的手段。”

李直感受着楼船乘风破浪,加快了不少的速度,不经侧身望向裴楚,心头满是感慨。

他望来玉京不少次,但从没有一次这般顺遂惬意,不但一路少有被烈日暴晒,也未曾有雨水侵扰,就连风向都恰到好处。

最初他还觉着平常,只当是运气好,可慢慢的就发现了,这并非是他们此行太顺,而是裴楚运用了术法之能。

“若非明年就是春闱,家父……家父……我当真想同裴兄一起修道,做一方外之人。”

李直轻声叹道,他此次的文科举,关系其父和整个家族,若不是家中单传,难以抛开,他还真想扔下这些东西,拜入到裴楚门下。

“哈哈哈……”旁边的丁丘听到李直的感叹之余,忍不住笑了起来,“玉泉兄,我辈读书声,当以天下为己任,如何能有这般出世的想法。再说,你便是想要拜入裴兄门下,可也得看他收不收你。”

“哈哈哈……”

几人顿时齐齐笑了起来。

“玉京,玉京到了!”

不知何时,楼船下方的甲板上,有水手高声呼喊了。

船借风力,本是半日的行程,这一次不过一个多时辰在运河楼船上,就已经能远远望见一个巨大城池的轮廓。

楼船之内,正在读书或是休息的诸多举子和往来客商,一个个都钻了出来。

有人是第一次来玉京,有人往来多次。

可不论多少次,此刻,这些站在楼船上的人,望着越来越近的玉京城,个个都发出了惊叹之声。

第三百零三章 城外

顺着滔滔运河远望,一座城池若隐若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最初还只是模糊一些的影响,但随着楼船穿行过运河,那城池渐渐越来越清晰,可以越来越发现其巨大。

远方天空的阳光从云层落下,照射在巨大的城池外墙,整体隐隐发着白色的莹莹微光。

又有高大至极的数栋楼宇,即便是相隔甚远,依旧能够大概看出轮廓。

“这边是我大周玉京,果真恢弘至极。”

站在楼船船顶的丁丘,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拍栏叫好起来。

他是举子出身,在平州也走过不少郡城州城,城池各有大小,繁华也有差别,但多数其实大同小异,并无甚惊奇的。

甚至在前番进入中州之后,沿着运河途径龙骧郡等几个郡城,虽觉中州风貌不同寻常,可依旧未能让他觉得如何震撼。

可此刻,仅仅只是在运河之上,远望着那宛如一座巨大山峦恒立大抵的城池,心中就微微有些发颤。

“确实是极为大气。”

裴楚背负这双手,身旁的清风缭绕,吹拂这衣袖长发,眺望着那浮现轮廓出来的玉京,心头也是有些诧异。

此刻按照水路距离计算,距离玉京城少说也还有数十里,回环曲折,又有草木建筑矮山遮挡。

可即便这般距离,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出现在远方露出了些许阵容的城池是何等巨大。

前世里几百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多的是,但现代社会早已不修筑城墙,除了高空俯瞰之景,少有这种浑然一体的浩大城池。

尤其别有不同的是,在日光下的玉京散发着淡淡白光,从远处望去,当真有种白玉之感。

若是赶上雾天雨天,烟雾缭绕,裴楚可以想象,那定然是宛如画中一般。

“玉京前朝名镐京,本朝新立之后,重新修缮扩建,外城用的是上等白铁岩。”

站在裴楚和丁丘二人旁边的李直,见两人望着渐渐能够看到的玉京城,笑着出声解释道,“这白铁岩坚固耐用,千万年不朽,尤为特殊的是,其材质洁白如玉,是以城池修完之日,太祖便将镐京改名为玉京。”

“原来如此。”

丁丘闻言轻轻颔首点头,“即便还未进城,远观一番也能见其恢弘壮阔。”

作为大周举子,第一次入京,见到帝都恢弘,那种发自心底的与有荣焉,自是掩藏不住。

“白铁岩么?这淡淡荧光倒不一定全赖这材质的缘故。”

裴楚遥遥望着玉京城,脸上却忽而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微微举起右手,呼来一缕清风,那清风在指尖萦绕,转眼间就慢慢消逝。

楼船上方此前两根桅杆上鼓胀满帆的帆布,此刻似乎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裴楚又微微闭目,运转起周身练通的六十几处穴窍法力,氤氲浩荡如海潮,并无阻碍,只是当他引动术法之时,法力似就收到了莫名的压制,十分威力不及平日里的三分。

“一朝的气运所在,龙虎气之强烈,尚未进城便已如这般了。”

裴楚心中无声感叹了一句,不过心头却并无意外,中州的郡城大城,多有龙虎气阵法连通,就连当日在凉龙县,精怪围城,也有龙虎气大阵守护周遭,遑论这大周核心的玉京城。

伴随着楼船在运河之上一点一点前进,开阔的运河江面渐渐变得拥挤了起来。

各种船只穿行期间,玉京城外的码头更是绵延十多里,比之龙骧郡外的码头大出了数倍,白帆无数,货船客船一辆接一辆,吆喝呼喊声不断。牵拉的绳索,导航的小船,运货卸货的力工,拉船的纤夫,叫卖的小贩,三教九流,应用尽有。

沿河一路繁花,每三五里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井,商铺林立,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两岸又有开阔平坦的道路,数之不尽的商队行人往来其中,前往那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城池。

“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裴楚站在楼船之上,回想起在司州所见种种,再看到如今玉京城外的热闹喧嚣之景,不经轻轻吐了口气。

大周十九州,其他州郡有还安稳的,可也日渐萧条,混乱的民不聊生的,如司州和雍州的诸多郡县,百里无人烟也不稀奇。

而中州玉京,依旧一片繁华,两相对比,差距之大,宛如云泥。

“铛铛铛……”

铜锣敲打之声在楼船前方响起。

有穿戴者胥吏服饰的公人,乘坐着小船在前方牵引着楼船朝码头的泊位航行而去。

运河岸边的码头船只着实太多,若非有市舶司的妥当安排,这般巨大的客流货物,不用多久就能造成巨大的混乱。

楼船靠岸。

乘坐了一路船只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下船。

船上同行李直和丁丘以及其他赴京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则忙着安排家人开始搬运行礼。

码头上早有等待在旁揽客的马车,一见到人下船,三五句谈妥之后,就开始帮着卸货装车。

裴楚站在码头一旁,看着周遭的繁华之景。

他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之外,并无多少行囊,所懈怠的无非是一些散碎银两,一把却邪剑,一本贴身收藏的无字书,倒不用耽搁。

趁着众人下船的空档,他便慢悠悠地在周遭转悠了起来。

就在裴楚在码头边缘随意走动,忽然眼前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弱汉子拦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地说道“道长,可需要软轿?”

“嗯?”

裴楚略有诧异,不知这掮客牙人的汉子为何会找到他。

他如今业已恢复了道人的装扮,但心中已知,这一年多来,大周早放开禁忌,各方的道人修士多有来玉京的,想来应该并不冲突。

裴楚方才在船上就见到了不少道人打扮或是修士异人之流,此刻也能在码头见到不少人下船行走。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见裴楚这般说,顿时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指着身后不远处的一块门面,笑道“道长,你且看那边。”

裴楚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街道处对面的一间门店前,此刻正有一顶又一顶的软轿,被两个或是四个的汉子抬起,轿子上坐着的正是一些看着就像是道士修士打扮的身影。

裴楚又左右打量了一眼,发现周遭的车马里,竟然有相当数量不少的都是道人修士打扮的人在乘坐。

那尖嘴猴腮的牙人又凑到裴楚跟前笑着道“道长怕是第一次来玉京,有所不知,这……道人或是奇人异士,若是入玉京,如不乘坐轿子车马,等会怕是会出些糗态。”

“糗态么?”

裴楚稍稍思量了一下,忽而又微微眯起眼睛,再次感应了一下周身穴窍的法力,运行依旧无碍,只是术法施展出来,似被周遭的龙虎气所压制,威力急剧降低,比之在船上又有不如。

裴楚自是知道,随着距离玉京越近,道术受到了限制。

这也是如今他《三洞正法》已然达到了洞玄之境,若是如他穿越之初,来到此方世界时,想要再依靠一点真灵画符,符成而有奇效就难了。

“原来如此。”

裴楚这下有些明白这汉子话里的意思。

玉京城乃是大周一朝气运所在,龙虎气炽烈,他所修行的《三洞正法》得自于无字书,乃是以关窍为主的修行之法,可即便如此,依旧术法威力依旧受到了限制。

其他的术士道人之流,若是修持的是其他法门,在这码头处或许还能支撑得住,但是到了玉京城,浓烈的龙虎气压制之下,骤然无法运转如意,恐怕连站都站不稳,要瘫软在地了。

那尖嘴猴腮的牙人又笑着继续劝道“且我家车马行和城门司、市舶司都熟悉,不用做太多对于玉京道路最是熟悉,轿夫的脚程又快,定然能在日暮前将道长送到钦天楼。”

“为何要钦天楼?”裴楚听完又出声问道。

“自然是朝廷的旨意。”尖嘴猴腮的牙人怪异地看了裴楚一眼,似乎对于裴楚完全没有做一点功课,有些讶然,“前番朝廷特将钦天楼划拨出来,方便诸方的奇人们居住。至于其他处,却是不收留的。”

裴楚轻轻颔首,心下大约有些明了。

大周此前以禁妖、镇魔二司镇压天下僧道巫觋,他此前来之前也常听又道人巫觋术士之流被阻隔,所以想以书生打扮进入。

如今看来,大周虽是不拘这些道门修士进入玉京,但其中内里还是有些限制。

当即心中有了主意,朝那尖嘴猴腮的汉子道“我还有同行的友人在旁,且容我去说一声,你先去为我备下一顶入城。”

“唉,好嘞!”

那尖嘴猴腮的牙人顿时乐开了花,忙不迭的应是。

裴楚见那牙人兴奋的模样,心头哑然失笑。

这些三教九流的底层人,倒是真能把握住商机,换做其他地方,道门的修士或者其他身具法力之辈,都是高高在上,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被这些人所攀附上。

可这玉京城的特殊之处,反而让这些人找到了一门生意。

第三百零四章 十二楼五城

叮叮的铃铛声沿着青石板的道路响起。

一辆驴车慢悠悠地穿过了城门口后的一条繁华街道。

赶驴车的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面容憨厚,但眉宇间却洋溢着一种发自心底的骄傲。

望着街道上的繁华景象,赶车的男子轻轻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皮鞭,控制着驴车的行进速度,转而朝身后车厢里说道“道长,这条是宣武街,外城里算是冷清的,若是到了坊市那边的几条街道,呵,那可是车马难进,人挤人的,走都走不动。”

“玉京繁华,确实非同一般。”

坐在驴车驴车上的裴楚,伴随着驴车晃悠悠地望着两岸的街道,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最爱人间烟火气啊”

拥挤的街道之上,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脚步声,车马喧嚣声,讨价还价的议论声,两侧街道店面的吃喝喧闹声,不绝于耳。

这种充满了繁华喧闹气息的市井街头,一直为裴楚所钟爱。

随着他道法有成,餐风露宿数月也是寻常,可如有可能还是爱在这市井街头闲逛,看看寻常百姓人家的生活。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心境上的转变,还是内里看到这种繁华热闹,代表着人道气运正盛。

随着这驴车进入玉京城之后,在龙虎气的压制下,法力虽能流转,但施展出来的术法威力大大降低,看着便宛如是街头市井的戏法匠人一般。

但这种感觉却非常的好,似乎在某一瞬间,让裴楚都忘却了自家得了机缘,迈入修行之路。反而就像是第一次进城的孩童,遍看街头繁华喧嚣,心内安宁。

他在玉京城外的码头,与丁丘和李直等赴京赶考的举子分开后,没有选择乘坐软轿,反而是在车马行雇了一辆驴车。

进城之后,确实也能深刻的感觉到那种无穷无尽的龙虎气在压制,城门口的时候,甚至还看到一个年过花甲的修士,骤然被玉京城的龙虎气大阵所压制,整个人瘫软在软轿上,口吐白沫,宛如是发了癫病一般。

驴车叮叮的前行。

赶车的汉子驾驭着驴车,慢悠悠地穿过了宣武街这条繁华的街道,又进入了一片门坊,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半躺半卧在车上的裴楚,笑着道“道长还是我见过第一个这般悠哉之人,前些时日我也载过几个修道之人,他们乘坐我这驴车,可是一个个都难受得紧。”

“若真是生活在玉京,其实修道不修道都是无妨。”

裴楚笑了笑,忽而望着赶车的汉子道,“刘大哥,不知你回这中州玉京有多久了?”

“嗯?”

那赶车的汉子明显愣了一下,转而笑道,“道长说笑了,我自小长在玉京,从未离开过,如何谈得上回来。”

“是么?”

裴楚脸上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淡淡道,“我还以为刘大哥是两司的人呢。”

正在驾车的汉子登时神色变幻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客人说的甚,小人听不明白。”

裴楚轻笑一声,目光移向其他处,并未再继续说下去。

从在玉京城外码头下船之后,他就察觉到了这些揽客之人的异常之处,看着这些人普普通通,只是专门来做道人修士们的生意,可内里哪会真的那般简单。

不过对方不承认,他也懒得再继续多说,微微昂头往了一眼远处,目光有些惊奇道“刘大哥,这座楼叫什么?”

“道长说那座楼啊!”

前面的驾车的汉子笑呵呵道,“这可就有说到了,那楼名为摘星楼,是城内最高最大的一座楼。”

“摘星楼?”

裴楚听到这个名字微微诧异,又再次抬头望了一眼。

御景城内两侧的建筑多有二三层的,街道虽是宽敞,但人行于街道之上,其实视野并不算多少开阔,不过这楼自入城之后依旧极为惹眼。

“不错。”赶车的刘姓汉子笑着点头道,“玉京之内共有五城十二座楼,这座摘星楼便是其中之一,号称登楼可摘星月,道长,我等前往的钦天楼亦是十二楼之一。”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裴楚听完赶车汉子的介绍,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句,又笑着继续问道,“刘大哥能否再与我细细说一下?”

在运河之上时,裴楚就已见着玉京城极为广大浩瀚,那拔地而起的楼宇更是远远可望,但当时李直并未说得十分仔细,此刻进入到了玉京城内,除了对于这玉京城几乎禁绝仙法的龙虎气大阵之外,还是对于整座城池的格局颇为有兴趣。

刘姓的赶车汉子憨厚一笑,轻轻挥舞着手里的鞭子,架着驴车缓行在街道上,只是双眼之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微光,笑道“道长若想知晓,小人自是知无不言。前朝时玉京还称镐京,虽也是天下大城,可还不及如今玉京的一半。本朝鼎立天下之后,重新翻修形成,共新建了四座外城,取自四象之数,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再与来的内城皇城,共为五城。”

说着,刘姓的赶车汉子顿了顿,指着当前的街道笑道“我等此刻便是在朱雀城之中,钦天楼在西面的白虎城,”

“四象之数,五座城池?”

裴楚半倚靠在驴车上,听着赶车汉子的叙述,对于玉京城的格局倒没有太大的意外。

不过,听到城池的名称时,又不免会想起此前沿着玉龙大运河所经过的几个郡。

“龙骧郡、凤翥郡……这距离玉京之外的几个郡的名称,似乎也别有意味。”

裴楚虽未曾有天下舆图,看过中州玉京之外的郡县格局,但心中隐约有些想法。

尤其是在看到城内十二座高楼时,心中的这种想法越发强烈。

这中州玉京的这般格局,似乎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巨大阵势,汇聚了一朝气运所在,龙虎气炽烈刚强,压得道法异术,几乎在城内都难以施展。

“禁法之地。”

裴楚幽幽从驴车上坐直了几分,又探着头遥遥望向远处冲天而立的那栋摘星楼,心中对于这大周朝的认识又深刻了几分。

若非他自身就是有术法在身之辈,几乎会觉得这天下可能就是如他前世的古代世界一般,根本无半点神鬼之事。

只是每一次抬头,在“目知鬼神”洗练过的双目之中,隐隐约约就能见着无边的龙虎气云蒸霞蔚,浩大无穷,影影绰绰间,似乎真有龙虎异象显现。

晃晃悠悠的驴车一路穿行过诸多街坊巷道,沿途裴楚又见着此间玉京之内生活的百姓。

一直到了天色将暮时分,驴车才从朱雀城来到了西面的白虎城。

进入白虎城中,所见的建筑风貌又与朱雀城有些不同,商贾和居民似乎要少了许多,街道开阔,建筑雄奇,多有几分肃杀气息。

裴楚能够见着不时奇装异服的道人或者异士穿行,一顶顶此前在码头见着的软轿,还有各种马车之类的,甚至徒步行走的。

偶尔还能见着数十人一队的巡城士卒,骑乘着快马,疾驰而过。

在这些马匹后方,有用绳索拖曳着的,又用车马拉着的,各种衣着服饰的都有,商贾、百姓、女子、孩童,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可一个个面色苍白手脚无力,有些甚至还躺着马车上,不时轻轻颤抖着,似陷入梦魇之中。

又有各种走兽飞禽,体型硕大,还有诸多奇异模样的精怪之流,一个个都是奄奄一息。

裴楚随意地瞥了一眼,大概就能够看出这些其实都是有法力在身之辈,又或者是精怪妖魔。

在码头前,有些懂事知晓玉京非同寻常的,乘坐轿子车马进入,而那些消息闭塞,或者自负神通,又或是以一些秘法躲开了禁妖、镇魔二司想要混入玉京城中的,可惜这些人入城之后,就被龙虎气所压制,连行走都有些困难。

甚至祭炼邪法之辈,只要在城里漏出一点气息,都会遭受到龙虎气的破法诛邪之效,一身祭炼的邪法完全废除,沦为寻常普通之人。

“这白虎城恐怕就是五城里,主杀伐的一城了。”

整个白虎城以裴楚粗粗估计,恐怕不会下于寻常的郡城大小,可热闹景象比之穿过朱雀城时,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

各种军卒穿行期间,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阵的齐声呼喝之声,气息相连,声势浩大,明显是练兵所在。

虽然这白虎城里也有坊市,也有热闹喧嚣所在,但似乎居住的似乎多是一些军汉行伍之人。

而且大约是少了一些临街的房屋建筑的遮挡,视野更加开阔,两座同样极为高大的楼宇一南一北,极为醒目。

“客人,那座便是钦天楼。”

赶车的汉子指着南面的一座百十丈高耸立的巨大楼宇,回身朝裴楚说道,“朝廷律令,僧道巫觋入京都需往钦天楼报备,里面自有人安排客人的衣食住行。”

“多谢了!”

裴楚悠悠然从驴车上走了下来,朝这名不知是禁妖还是镇魔司的汉子行了一礼,而后大步朝着不远处的钦天楼走,嘴里低声念着这城中十二楼的名称,“摘星楼、钦天楼、登仙楼、云海楼……十二楼五城,好一个龙虎气大阵!”

第三百零五章 客人

玉京城外十里处的官道上,有一处小集市,名为凤头集。

虽然距离帝都尚有一段路,但已经是玉京覆盖的范围,此间作为入京的最后一个歇脚的转运口,往来车马如流,行人商贩络绎不绝。

适当正午,大约是天气的缘故,这段时间往来的车马行人稍稍少了一些。

漫着黄尘的官道上,这时却有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远处驶来。

凤头集的一处茶楼内,正招呼着客人歇脚的小二,远远瞥见这辆晃晃悠悠走来的马车,只是他没有如平日那般急忙上前去招呼客人,反而叉着腰观察起了这辆马车。

茶楼内,店掌柜的见小二偷懒,忍不住骂了一声,“光吃不干活的惫懒货,还杵在那和根木头似的作甚,快去招呼客人来喝茶。”

小二被骂了一句,也不见着脑,反而笑了起来,“掌柜的,你瞧这马车可没个驾车的人哩。”

“嗯?”店掌柜微微诧异,从茶楼内探出头来瞅了一眼。

就见这辆经过自家茶铺子前的马车是由两匹驽马拉着的,马车上满是泥土,灰扑扑的,走在路上嘎吱嘎吱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车前没有驾车的人,可两匹驽马却安然地拉着马车在慢悠悠地走着。

“这是谁家的马车,怎么这般不爱惜马匹?!”店掌柜望着那两匹驽马,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那两匹拉扯的驽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马,可再不是好马,却也是一头大牲口,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两匹驽马,掉膘瘦得能看到两侧一根根凸起的肋骨,胸腹凹陷了进去,也不知忍饥挨饿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的路。

“这马确实好瘦啊,感觉都快断气了。马车也破旧得厉害,像是走了不少路。”

旁边站着的小二将一条擦桌布甩在肩膀上,兴致勃勃地研究了起来。

那店掌柜闻言却狠狠瞪了小二一眼,呵斥道“还愣着作甚,没点眼力劲,这驾车的人不在,怕不是马受惊走散了,先拉到一旁,找些个草料喂养一番,等主人家寻来……”

“咳咳……”

就在那店掌柜话未说完间,忽然一声轻咳从马车内传了出来。

被呵斥了一句,就要上前拉扯马匹的店小二一下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倒退了两步,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马车后面的车厢。

两匹驽马似已筋疲力竭,重重打了一个响鼻,在茶铺子前完全停了下来。

马车车厢内,这时也传来了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人正在起身下车。

在店掌柜和小儿两人颇为好奇的眼神中,马车车厢后方的帘布拉开,一个穿着华服面容颇为俊朗的男子不慌不忙地走下车厢,轻轻咳嗽了两声,微微抬头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玉京城。

“客人……”

站在茶铺门前的店掌柜望着那下了马车的俊朗男子,微微轻呼了一声。

只是见对方似乎目光望着远处有些发愣,又忍不住再次唤道“客人可是受了惊吓?”

这马车车座前并无车夫赶车,两匹驽马又累得几乎没了一点活力,以茶铺子掌柜的阅历来看,定然是马车受惊跑了出来,只是不想车厢里还坐了人。

以往这般情况他也是见到过,毫无列外,坐在车厢后面的人都因为马匹乱跑,受到惊吓,一个个下车脸色苍白、两脚发软。

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名华服俊朗男子,仿佛对于店掌柜说的话置若罔闻一般,只是背着手站在车后,下巴微微抬起,目光遥遥望向远处,许久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

“回来了啊!”

那边站着的店小二见掌柜喊了两声,这奇怪的客人毫无动静,不由又朝前走了两步,弓着身露出了日常招呼客人的笑容“客人打哪里来,可是要喝杯茶再走?”

那俊朗的男子似乎被两人接连喊了几声,这才幽幽地回过神来,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茶铺子,最后将注意力落在了那掌柜身上,似感慨又似缅怀地说了句,“不想昔日的少年,而今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

店小二似乎还有些不太明白这奇怪客人说的话,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那掌柜这时却有些发愣,浑浊的双眼不断地在那俊朗男子身上扫量,方才对方那话,他分明觉得这人好像是认识自己的。

站在马车后的俊朗男子一甩衣袖,却不再理会二人,朝着玉京城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他走的速度不快,动作利落而又充满了某种威仪,仿佛是打出生开始就练就的步伐,可偏偏又给人一种每一步都重若千钧的感觉。

“客人,客人,你的马车?!”

小二望着离开的华服俊朗男子离开,急忙再后方呼喊了起来。

那华服俊朗男子却头也不回,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只是风中悠悠然传回了一句,“赏你了!”

“赏我了?”

追着跑了几步的小二一下愣在那里,他在茶馆做了几年的小二,收客人赏赐的茶钱有之,甚至伺候好了一些豪客,银裸子乃至银锭子都收过,可这般一架两匹病恹恹的驽马,一辆快散了架的马车,这可还是第一次。

“真是怪人呢!”

小二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去将那马车先收起,不论如何,两匹驽马乃怕掉了膘看着都废了,可价值依旧不会小。

说不得好好喂养一番,两匹马还有得救,到时候卖给附近的商贩或者农户,当个畜力也总是一笔不小的赚头。

当然,他也自知这东西肯定不是完全属于自家的,还有掌柜站在一边。

回过神就冲着站在茶铺子门前的掌柜兴奋喊道“掌柜的,那客人说这马车赏我们……”

小二话说到一半,突然就察觉到了自家的老掌柜有些不对劲,愣愣的站在那里,望着那华服客人离去的方向出神。

“掌柜的。”

小二满是疑惑地走到老掌柜的身边,又喊了一声。

“赏我了赏我了……”

茶铺子掌柜最初微动,似乎在陷入到某种回忆当中,隐约间他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还是少年时在这家铺子当小二的场景。

他在这铺子里熬了半生,见过的豪客高官不在少数,甚至奇人异士也有不少,可那般阵仗的大人物,他却只见着过一次。

“掌柜的,掌柜的……”

店小二的呼喊声又再次响起,他着实不明白自家向来老练世故的掌柜的为何会突然这么失态。

“是他,竟然是他!”

良久,他才见着自家掌柜脸上满是震惊之色,扑咚一下,竟是跪在了地上。

第三百零六章 钦天楼

裴楚从那或许是两司中人的驴车上下来后,一路沿着前方见到的钦天楼前行。

忽而,他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裴楚再次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钦天楼,楼高约莫有三十丈上下,巍峨如山岳。

屹立在一种只有一二丈的寻常木瓦结构的房屋当中,宛如一把利剑刺穿苍穹,分外的显眼出众。

裴楚抬头仰望,一时倒有些生出上辈子在大都市里看摩天大楼的感觉。只不过比之那种高楼遍地的钢铁丛林,毫无疑问如钦天楼这般的城内十二座高楼,更会让人觉得其恢弘高大。

钦天楼通体为砖石和粗大的巨木构成,占地宽广,不逊色他记忆里的那些摩天高楼。

整栋楼在裴楚眼中隐隐散发着别样的光泽,虽极其高峻,但却无半点令人担心其会坍塌倾倒的危险。

以一个封建时代的生产力,要建这么高的大楼着实是天方夜谭,但此间的大周王朝,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古代社会,而是神魔妖鬼并行,有人道龙虎气镇压天下,有儒门列于朝堂可借助气运施展神通。

即便不能移山填海,可如他所知道的禁妖司之中,甲马符箭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真想要建造这么十几座巨大的高楼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令裴楚感到吃惊的,并非是近距离见着这钦天楼如何雄伟。

而是,他在进入到钦天楼方圆大概三里左右的距离,忽然就感觉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轻松了不少。

“这里的龙虎气是刻意被降低了许多?”

裴楚轻轻一甩衣袖,一道清风凭空而起,在他周身环绕,吹得发髻上垂落的长发轻轻飘扬。

默默一感应,周身的穴窍法力流转,比起在朱雀城时的凝涩明显要轻松得多,虽还是有受到一定程度的压抑,但比起最初入城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

裴楚目光所及,一辆辆车马轿辇也差不多在周围停了下来。

街道已不比其他处开阔安静,反而有了些嘈杂,原因就在于从各地而来的奇闻异士和道门高人都汇集在了此处。

周遭又有车马轿辇穿行,还有不少商铺货栈,以及一队队不时打马而过的士卒,看着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

“难怪诸多道门修士或者左道异人,都要来这白虎城的钦天楼。”

裴楚想起在城外码头时,那揽客的男子的一番言语,心中渐渐明白其中内情。

整座玉京五城,都处于一朝的龙虎气大阵的覆盖之中,不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外道旁门,诸多术法难以施展,与常人无异。

更不用说飞腾纵跃,在凉龙县时,龙虎气大阵只是绕着城墙结阵,诸多修士到了城墙,就不得不落下来,摆脱了大阵后,方才能够再次出城腾飞。

而整座玉京城的龙虎气比之一个小小的凉龙县,又何止浩瀚了千百倍,修士异人处于期间便如离水之鱼,难以行动自如。

有些依仗法力日久的,骤然进入玉京之后,连起卧坐立都变得艰难,唯有钦天楼周遭,龙虎气压制轻松了许多,方才能够让这些修士异人们稍稍喘口气。

自然,裴楚相信,肯定也有诸多修士异人,并未来到这钦天楼附近,而是混迹在其他各城的城区之中,只是在那些地方,术法难以施展或者威力大幅度降低,若敢作乱,三五个巡城的士卒差役就足以拿下。

“这位道长也是来钦天楼的登名册的?”

就在裴楚一路看着往来的诸多修士和车马喧嚣,来到了钦天楼外时,一个身影走到了裴楚面前。

来人是一个年约三十许的男子,一身绿袍,看模样应当是大周朝廷的官吏。

裴楚望着来人,轻轻颔首“不错,不知我要去何处?”

“还请道长随我来。”

那小吏模样的男子躬身行礼,继而在前面引路。

裴楚跟着其后,一路所见,便有诸多的异人修士,都被这些小吏引领着,到了钦天楼内的大堂。

“还真有几分眼熟。”

裴楚粗略地扫了一眼,见钦天楼内的大堂,周遭有一个个隔开的办公区域,不少修士异人就在这里登记造册。旁边的大殿里,还站着黑衣黑甲的镇魔司士卒,一个个气度俨然,正扫视着周遭。

种种景象,若非衣着和装修风格,几乎让裴楚恍惚间都有了上辈子所见的场景。

引着裴楚进入钦天监的小吏,到了大殿内的一处空着的座位前,又回身笑着朝裴楚拱手道“还请道长将度牒交于在下。”

“度牒?”裴楚略有诧异。

那小吏陪笑着,又急忙道“若道长并无度牒的话,还请留下姓名、师门,在下只是为了便于给道长安排食宿。”

“竟然还包食宿?”

裴楚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见那小吏弓着身望着他,又笑道,“度牒我还是有的。”

他的度牒是此前在杨浦县时彭都头给他的,虽不如那些真正有道院出示的让人信服,但却也是大周曾经私底下出售过的。

不过,当裴楚离了杨浦县之后,一路除了进出一些城池有使用过之外,平常倒也没真派上什么用场。

且大周如今的国势,急转直下,各地或是叛乱,或是大灾,或是被其他诸多势力侵蚀严重,呈割据之势,一张度牒反而无足轻重。

尤其是后来裴楚道行渐高,对于这张彭孔武所赠的度牒,多数时候也只是留着,并未随意丢弃罢了。

那小吏见着裴楚拿出了度牒,脸上也是露出了笑容,急忙从裴楚手里接过,开始登记造册起来。

他们这些被调拨到钦天楼任事的吏员,玉京自从去岁冬日,放开了以往对于修士和异人的限制,凡进入城中者皆可在钦天楼被安排食宿,这些工作就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也最怕和这些修士异人打交道,虽说有两司镇压,且在玉京城中,这些人的术法展现不出多大的威力,但其莫测手段,还是让人忌惮,生怕一不小心就哪里得罪了。

裴楚见那小吏在开始抄录他度牒上的姓名和相关信息,心中也不着急,反而继续观察起周围来。

这番大周朝的举动,渐渐的在他心头有些清晰了起来。

虽未曾说是要召开什么水陆大会,又或是祭祀封禅之类的事情,但以如今天下板荡的形式,玉京放开了限制,明显是有一个信号在其中。

“咦?”就在裴楚目光扫过大殿周遭时,忽而几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冒了出来。

那几个身影显然也看到了裴楚,几步走上前来,“裴道友,久违了。”

第三百零七章 故人

“裴道友,久违了。”声音爽朗热切。

裴楚转过头望去,就见朝他走来的是三个看着颇有些古怪的身影,即便在这满是修士多有奇装异服的钦天楼之中,三人站在一起也极为醒目。

其中一个身材微胖,腆着肚子,一幅商贾打扮。一个粗布麻衣,苍头弓背,看着像是农夫。还有一个身穿蓑衣兽皮,头戴草笠,却是一个猎户。

三人望着站在大殿之中的裴楚,神色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见裴楚转头望向他们,齐齐朝裴楚行了一礼。

裴楚上前,朝着三人行了个稽首回礼,脸上亦是挂起了笑容,笑道“三位徐兄,峄山一别,不想今日在玉京得见。”

“哈哈哈……”

作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爽朗大笑,“我等几人亦没有想到会和裴道友在玉京相遇。”

“裴道友近来安好?”作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跟着出声问道。

“两位兄长,若非我坚持要来这一趟玉京,今日恐怕是难以见着裴道友。”猎户打扮的徐家老三笑呵呵地在旁邀起功来。

“此事算你做得对。”

“不错不错。”

裴楚望着几人热情的模样,心中也是感怀,笑着道“能在玉京得见三位,也是我之荣幸。”

“几位高人,若要小晤,不如随我去客室。”

一旁站着的绿袍小吏,见着裴楚和徐家三兄弟谈笑甚欢,适时出声插话道。

“也好。”

裴楚点点头,他穿越至今总体而言其实时日不过是二三载,熟悉结交的人也不算多,与徐家三兄弟虽不算又太多交情。

但当日在峄山之时,他和庞元生两人赴峄山府君大宴,本以为不过是孤兵一支,却不想世间多有侠气之辈,也是值得一交。

几人在大殿旁的客室落座,又有侍女端上茶水点心等物,侍奉极为周到。

“三位此次来玉京,不知所谓何事?”

裴楚从此间细节,也渐渐看出此次大周对于天下的修士异人,绝非寻常意义的放宽,不过他是江湖散人一个,不论是消息来源还是了解其他内情,都不甚明了,虽心头感应,知玉京将有大事发生,但具体为何,却依旧不曾知晓。

见了徐家兄弟几人,正好出声相询。

徐家兄弟几人看着裴楚,脸上亦是有讶然之色,当下徐家老大略显狐疑地问道“裴道友,你人已到了钦天楼,莫非对于玉京将有进行之事,并不曾知晓?”

裴楚轻轻摇头,“几位也知,我是游荡散人一个,此次来玉京也是因缘际会。不过,自进入玉京之后,尤其是到了这钦天楼左近,多有见着诸多修士异人出现,看着并不寻常。”

“原来如此。”徐家几人心中虽依旧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又道“我兄弟几人本在越州修行,但半年前接了邀请,言朝廷广邀天下奇人异士,共抗妖邪,我等兄弟虽然本领低微,但除魔卫道,我辈中人不敢怠慢。”

“呵呵,不过到了玉京,我等方才知晓,我们怕是来得早了。”旁边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抓起桌上的茶点,咬了一口,一幅老农在自家宅院的随意架势,笑着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若非今次来得早些,哪里能见得到裴道友。”

猎户打扮的徐家老三面有赧然,三兄弟受邀,其实两位兄长并无多大的想法,如今朝廷式微,天下板荡,降妖除魔哪里不成,只不过,他年龄较其他两人小,又远处与越州,一直想来玉京走一遭,看看此间天下英杰。

“算你对了一回。”

徐家老大摇头笑了笑,又望向裴楚道,“不过着钦天楼管吃管住,倒也悠闲,只是玉京的龙虎气太重,在外间行走久了,总是疲累,若是久居的话,怕不是我等一身道行,都要被这龙虎气给化了去。”

裴楚在旁边听着笑了笑,这话其实说得倒不算假。一朝气运汇聚在一城之中,龙虎气之炽烈,绝非寻常的修士可以承受,时日久了,说不准还真是要道行大退。

不过在这钦天楼倒不虞有这些担心,这钦天楼裴楚虽只不过是刚刚踏入,但他已然感知到这里想来是刻意流出了空荡,让众多奇人异士不至于真的被龙虎气压垮。

只是裴楚心中依旧有些疑问,如果此次大周有广邀天下奇人异士入京,并且是以对抗妖邪为由头,一切看上去也不该这般平静才是。

况且,他自诩一路行走,多少有些名声,又认识了如庞元生等禁妖司中之人,却迄今为止似乎都未曾得到消息。

“看来往后还是要有些根脚才行。”

裴楚细细思量了一阵,得出的大概结论就是他出现的比较突兀,可能大周一朝知晓了他这号人,但却不知他具体来历。

但现在他人已经在大周玉京,对于这些也不着急,且行且看就是了。

众人寒暄了一阵,徐家三兄弟便朝裴楚告辞离去。

三人虽嘴上说着玉京城龙虎气对于法力限制不浅,但来此玉京一次,自不可能真的是只呆在这钦天楼之中。

且三人所修习的家传术法,虽在龙虎气覆盖之下,无法施展多少神异,但几人的出身本就是市井,便是如寻常人在这偌大的帝都转悠一阵也是可行。

裴楚之后则跟着那负责接待他的绿衣小吏一起,上了钦天楼之上,安排给他的住处。

这钦天楼楼高三十多丈,房间几乎有百十间,又有用机关器械制作的自动升降梯,如是种种,倒给人以一种别样的耳目一新。

裴楚和那绿衣小吏在嘎吱吱的升降梯中一层层爬升,裴楚思索着他进入玉京和所见,忽然心中一动,朝着那绿衣小吏问道“对了,这位郎官,我有一事不明。”

“道长请问。”那绿衣小吏急忙拱手行礼,神态甚是谦卑,远不是裴楚所见的禁妖司和镇魔司那般的趾高气扬。

裴楚对于对方的态度,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道“我入白虎城时,所见城中几乎并无多少人居住,反而多是军卒行伍,这是为何?”

“这个嘛……”绿衣小吏倒有些意外,但也没有隐瞒,顿了顿道,“我听人将昔年五城里,白虎城虽有军卒,但其实多也是有百姓居住的,只是不知何时起,白虎城内的百姓渐渐被迁徙到了其他城,反而朝廷大军多有驻扎再次。”

“哦?”裴楚又问道,“那不知有多少人?”

“这个在下可算不清了。”绿衣小吏摇摇头,“若说士卒,数十万人总是有的,再加上各大匠作坊和军户工匠,怕还有翻个番。”

“原来如此。”

裴楚轻轻颔首,他方才进入白虎城时,就已然感觉到了周遭的环境不同朱雀城,不想还真是如他所料一般,整个白虎城,几乎就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可这城内有为何要驻扎如此之多的军队?”

裴楚目光微凝,对于玉京这种不可常理的安排,越发感觉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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