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不斩 - xp1024.com
《青锋不斩》


第一章 说书人

“只听得那魔头断然冷哼,翻手于腰际一抹,裂天神剑登时化作一道闪电,霎时便刺入莫盟主身前三寸之地……”

洛阳城听雨轩内,渐有说书人娓娓道来。

市井之间繁盛热闹之地甚多,而单就洛阳城内言之,有四处胜地却可算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落星桥下野棋摊、听雨轩内说书场、白马寺旁包子铺、华阳峰上焚香堂。处之繁盛必有奇事,引奇事者必有奇人。方才所闻抑扬顿挫之声,便是听雨轩内说书场的头号说书人,也正是此地奇人——林知北林老爷子。

“天空之中乒乓作响,裂天与屠龙两柄神剑宛若两条苏醒的神龙交相撕咬纠缠,莫盟主见此情形,心知若再继续拖延必是自己先行力竭,于是定下心念,倏忽漏下一招,任凭魔头挥剑斩断左臂,仰天怒吼,似是将这天下积攒而来的滔天血仇尽灌入一剑,屠龙剑陡然清光大盛,隐隐剑鸣似龙吟,正正刺入魔头胸膛!”

“好!”一众听客轰然抚掌喝彩,其中畅快之意颇有大仇得报之感。

“啪!”醒木拍下,众人回神,抬眼望向三尺方台后的林知北。老人挽起袖口,缓缓挺直佝偻之躯,开口道:“诸位看官,莫盟主一生自宗门被毁开始,一身功力势如破竹。尽管如此,他却从未被强大与仇恨蒙蔽双眼,行走天下,仗剑而行,为天下苍生身负重创,断其右臂,最终不治而亡。窃以为,人活一世,哪怕碌碌无为,也应心存善念。当今天下习武成风,宗门林立,豪强争霸,却是苦了我们黎民百姓。这就更是需要我们每个人都甘愿为他人着想。倘若人人如此,天下何愁不太平!何为武?止戈为武!”

“说得好!”不知是哪个听客带头呼喝,整个听雨轩内再次人声鼎沸。林知北伸手拂去花白头发间渗出的汗水,望着场间慷慨激昂的众人,不觉间连皱纹都渐渐舒缓。

听雨轩内面积不大,大约百十平米。雅座设于前排与两侧,配有瓜果零食茶水。若嫌不合口味也可另付银两,自会有小厮前来满足要求。当中之地便是普通桌凳,四人一座,只有茶水供应。听雨轩内装潢淡雅,间或植有葱葱青竹。两排更漏下放有玉石金铁,无喧哗之时便可听到叮咚之声,听雨之名便由此而来。

入场听雨轩的价格并不算贵,哪怕平民百姓稍下决心也可前来一听。故听雨轩所赚之钱主要便是来源那些商贾老板,宗门贵人,行走豪侠,豪门家族。因其客源广泛,贵贱均有,所以日日客满,门庭若市。

在众人仍未平息心中激动之情时,在离林老爷子最远的一处靠窗雅座,一位华服中年男子正缓缓饮茶,面带淡淡笑意。其身后立着一位不比林知北年龄小的老者,双手插袖,双目微闭。两人气度举止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却也无人察觉不妥。

中年男子将杯盖缓缓扣在青白瓷的茶杯之上,微微侧身,向老者笑道:“世人只知莫岭刚烈,杜宇残忍,却不知若无裂天、屠龙二剑,所谓传说,也烟消云散而乌有。”

老者闻言睁开双目,微微躬身,道:“门主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林老爷子究竟是知道神剑之名还是知道神剑之事。若为后者,恐其身份颇堪琢磨。”

男子道:“后者。”

“为何?门主可有确凿证据?”

“自然是有。这位林老爷子身为洛阳四奇之一,你可还记得他奇在何处?”

“传闻是三十年前林知北衣衫褴褛前来听雨轩,听雨轩将其收留后不到一月,前来听他说书的客人数量便远远超过了听雨轩的其他说书人。后有人前来寻衅,没想到林知北竟身手矫健的可怕,全身而退。由此再无波折,听雨轩的生意更加火爆,他的身份也成了市井之中一件津津乐道的谈资。”

男子微微一笑,“你可知那寻衅之人是谁?”

老者目光微凝,“不知。”

“便是那位武痴,李彦则。”

男子望着大惊失色的老者,复端起茶杯,呷啜一口,淡淡道,“据我所知,青锋不斩就在这林老爷子身上!”

方台前,林知北见众人热闹渐渐平息,于是双手抱拳,客气道:“诸位,这三十六回的《诛魔传》老头子我今日便是说完了。老头子年事已高,这一回讲下来身子颇厌,便休息半月,也是散散心神,聚聚老友,以防功夫渐弱,砸了自家招牌啊,哈哈哈哈!”

“老爷子!怎么这就休息了?我们可还没听过瘾呢!”

“就是!双倍价钱行不行?明日继续呗!”

“说什么呢!当然是老爷子的身体重要了!你不让老爷子休息休息,那不相当于杀鸡取卵么?!”

“哈哈哈哈……”

林知北也不因些粗鄙之言恼怒,仍旧笑呵呵的抱拳,“诸位,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起便由我们听雨轩其他说书大家来给大伙儿解闷儿,还望诸位赏脸。老规矩,到轩口结账,若有给我老头子的几分赏钱,放于桌上即可。诸位,请!”

一片吆喝与告辞声中,客人们也都渐渐散去。林知北拾起桌边毛巾,先是擦脸,再是擦手。放下毛巾,端起茶杯,含而漱之,如是三次。他终于望向那始终没有离去的东窗雅座处的二人,笑道:

“远来是客,此次我请,二位可愿与我前去见见老友?”

男子无话,身后老者前踏一步,势由心起,衣衫无风自鼓,满场茶杯应势而颤,叮当作响,一股令人心颤的气场饿虎般直直扑向林知北。

而林知北恍若未觉,仍是笑吟吟的将中年男子看住。

男子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老者肩膀。老者微微一顿,气势回收,后撤一步,退回了男子身后。

男子起身,向林知北抱拳行礼,缓缓道:

“在下四门三宗之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愿陪林前辈一同前去访友。”

听得此言,林知北眯起双眼,缓缓道:“如此便请。”

“请!”

第二章 赌棋者

洛阳城内此时正是春景动人之时,路边桃树此刻也开始灿烂缤纷。河岸杨柳随风摇曳,莺燕纷鸣,生机盎然。

城内百姓也都纷纷上街,或呼朋唤友三三两两,或手摇折扇独身翩翩。春风回暖,姑娘们也都卸下了层层裹缚,偶尔抬臂露出的凝霜皓腕,更是为洛阳城增添一抹亮丽色彩。

楚羽推开自家大门,门轴处因常年缺油而吱呀作响。楚家宅子倒是不错,厢堂四合,铜门朱匾,虽也谈不上多么奢华气派,但是相对与柴米盐庄稼地的平民百姓来讲,已是相当豪阔了。

“小羽,又去落星桥?”院内所传正是楚羽之母王凝之的声音。楚羽之父自楚羽出生后不久便出门闯荡,每年虽有银钱寄来,但从不见书信。素闻孤母养儿是非多,王凝之为避不必要之事,极少出门。

“娘,陆叔叔说今天要教我一步新棋,我得赶紧过去!”

“学要好好学,不准给陆先生添麻烦,更不准赌!”

“知道啦娘!”

楚羽今年十岁有二,也正是幼稚减退而仍旧天真烂漫的年岁。因王凝之平日素来要求颇严,所以举止谈吐也算有礼有度。不过毕竟年岁摆在那里,也少不了贪玩疯跑。而城西落星桥,正是他常去的场所之一。

脚下步履轻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楚羽已经穿过了南北大街,来到了新安街头。望着从西边陆陆续续走过来的行人,以及他们脸上透露着的困惑、不甘的神情,楚羽便知道陆先生的不败神话今天依旧没人能打破。

陆先生,大名陆诩,正是落星桥下野棋摊的奇人。赌棋,正是市井之人闲暇时常进行的活动,多以围棋常见,象棋亦有之。虽然下棋本身是雅事,但加上这么一个“赌”字,自然便成了赌博的一种。常言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放在赌棋身上同样应景。不过此事多为穷困潦倒之士度日之用,为豪门与大户所不齿。

不知几许年前,洛阳城内有一条无名小河穿城而过,因此而建许多石拱小桥,落星桥便是其中之一。小河渐渐干涸,但桥却渐渐成为洛阳景色。而且桥下无水有荫,倒成了人们闲谈避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在陆诩来到洛阳城之前,落星桥下已是赌棋圣地,只不过根本上不了台面,常有人因输赢银钱问题大打出手,乃至闹出人命。城主府一度想出手整治,但因野棋摊规模小,机动性强,而且终归不曾影响正常百姓的生活,所以一度罢手。

某一日,一位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披头散发之人,晃晃悠悠地自城西大门而入。所过之处人皆掩鼻而奔。此人散漫行走,渐渐行至落星桥旁,发现野棋摊后双目放光,疾走几步后凭借体味优势成功挤入最内围,望着棋局愣愣出神。局势渐紧,眼看东家就要被屠了大龙,此人霍然起身,语出惊人,直言东家应落子何处并痛骂东家朽木不可雕也。东家怒火中烧,但见对手面色微变,于是心中一动,想不妨听此人一言,死马且当活马医。没想到几番交手后情势陡然转变,步步环扣,声东击西,东家恍若神助,最终完美收官。顿时桥下所有人再看向此人时惊为天人,连忙奉座看茶。有人不信其邪,坐下手谈,被其收拾的片甲不留。

此人正是陆诩。从此后事迹渐传,不断有城中好手前来越战。陆诩性格张狂,来者不拒,一年下来竟无败绩,于是名声更甚。洛阳城主、华阳峰上太虚观主、白马寺方丈被并称为洛阳三大家,轮番而战,竟也惨败而归,洛阳城主更是换象棋而战,依然败于下风。

陆诩赢棋后骂方丈秃驴,方丈苦笑躬身而退;骂观主牛鼻,观主冷哼拂袖而走;骂城主四肢健壮头脑猪油,城主不言不语,起身揍了陆诩卧床三日。不过城主府也自此传出命令,今后胆敢在落星桥下闹事者,一律重罚。陆诩俨然成为落星桥之主,从此赌棋归赌棋,观棋归观棋,来者自掏钱囊,愿赌服输,自成洛阳四奇之一。

楚羽自记事起母亲便对他极严,早鸡鸣便起床,绕宅跑步。上午读书,下午练字,唯傍晚与晚上允许出门玩耍,但必须及早回家。像赌棋这种东西按理来讲根本不会允许楚羽去沾染哪怕一丝一毫。可是当楚羽小心翼翼的告诉母亲陆诩与他相识后邀他前去学棋时,王凝之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只是让他只能每日黄昏前去,因为那时人群渐渐离去,不会再有闲杂人等,楚羽的安全也有些保障。

楚羽聪慧,知道陆诩应不是仅仅只是棋力惊人,否则母亲绝不可能如此放心。但是母亲与陆诩不说,他也不愿多问。况且他年纪尚小,学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也没有再多想别的事情的心思。

日西而落,残阳金红。楚羽望着不远处安静匍匐的落星桥,心下不禁被一份宁静与祥和所包裹,脚下也渐渐慢了下来。

……

“闲敲棋子落灯花,笑问客从何处来。”陆诩半躺在棋桌之旁,挠了挠半敞的胸口,看也不看前来之人,随口吟诗。

“狗屁不通!”林知北一边笑骂,一边拍打了两下地上的草席,一屁股坐在了陆诩的对面,伸手端起棋桌上的茶碗,将残茶泼出,另一只手提起茶壶,先涮了涮碗,然后倒满,一饮而尽。

一同前来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与其老者侍从垂手默然而立,并不言语。前来此处的意图已向林知北言明,只看对方态度即可,多说已无益。

林知北并不抬头,“他们说想要青锋不斩。”

“哦?”

陆诩眉毛一挑,沉默片刻,突然笑道:“青锋不斩没有,小朋友你们要不要哇?”

刚刚来到场间的楚羽看见这么多没见过的人尚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愣了下来。

“叔,你要卖了我?”

第三章 所谓江湖

“陆先生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我与穆老此次前来借青锋不斩一用,实是有难言之隐。宗门有难,若不奋起一搏,恐愧对先辈。我等心诚,还望陆先生,林老爷子能相助一臂之力!”柳青林抱拳躬身,沉声道。

“哼!借剑?是你这堂堂长青门门主脑袋被驴踢了,还是你看不起我陆诩,觉得我脑袋被驴踢了?”陆诩一边落子棋盘,一边扭头嘲讽,脸上鄙夷之色甚浓。

此时陆诩的对面已换成了楚羽。之前楚羽刚到,惊慌失措之际喊出的那句充满童趣的话似乎一下子打破了场间颇为凝重的氛围。陆诩笑着将那位面相慈祥的老者从对面赶走,让他坐下继续跟他学棋。陆诩教棋从不张嘴,他直接把要教的东西融入到对弈之中,剩下的全看楚羽自己领悟。

可是此时感受着再次沉重下来的气氛,楚羽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如何能心无旁骛的继续学棋下棋?他偷偷瞄了一眼毫不在乎自己身份就躬身请求的柳青林,再偷偷看了一眼满脸胡渣满脸嘲讽的陆诩,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刚才说什么?长青门?门主?神剑?青锋不斩?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江湖?

恐惧与不安不知何时悄悄褪去,涌上心头的是一抹难言的火热!

江湖!

“啪!”陆诩一巴掌拍到了正出神的楚羽脑袋上,笑骂道:“想什么呢!赶紧给我落子!”

楚羽一哆嗦,手中本身捻着的一粒黑子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砸落在了棋盘之上。

柳青林面色微凝,林知北叹了一口气。

陆诩沉默片刻,伸手将棋盘之上的棋子拂乱,说:“算了,看你今天也没什么心思学棋了,也罢,今天不教了。”说完又冲柳青林二人吼道:“混蛋!扰了我陆某人教学生的兴致!知道我这一身棋艺如果失传了将是人世间多大的损失吗?”

穆姓老者终于面露恼色,前踏一步,就要发作。柳青林见状急忙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即便如此,依然有一股凌人气势席卷而开,刹那间草席断裂,烟尘四起。

陆诩一掌拍上棋桌,腾然而起,目含怒意,冷声道:“怎地?这就要撒野?那我就当你这气量狭小的糟老头子砸我陆某人场子,也就不需要留什么脸面了!”

话音一落,柳青林瞳仁猛然一缩,高声道:“小心!”

陡然间,柳青林与穆姓老者眼前场景一花,竟已是身处无尽的浩瀚星空之中!而那陆诩,林知北,连同那个前来学棋的小孩子都一同失去了踪影。

“幻术!”柳青林沉声道。

“哈哈哈,不愧是长青门门主!不过只知道是幻术又有何用?就请接招吧!”

“星落!”

陆诩的声音宛若在这片星空的每一处角落响起。随着最后两个字的落下,柳青林二人震惊的发现,周遭本按轨迹缓缓移动的星辰竟在此时陡然暴动!

“轰!”终于有一颗星辰,带着光焰的尾迹,狠狠地向二人砸来。

不过终究是名门之主,柳青林望着呼啸而来越发靠近的硕大之物,逐渐压下心中的波动,深吸一口气,面庞之上一抹青光一闪而过,脚下踏出几步玄妙轨迹,发力,出掌,与那星辰正面相撼!

星辰轰然碎裂的同时,柳青林疾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穆姓老者急忙上前就欲扶住,柳青林伸手制止,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门主!”

“没事,尚在承受范围之内。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方法,穆老你先顶住,我来想破这幻境之法。想必这种程度的攻击对陆诩也是一种负担,不能连续使用。”

“是!”

……

“这些人也真是,交手就交手吧,吓住孩子了怎么办?”林知北摇摇头,伸手摸摸楚羽的脑袋,对楚羽笑道:“你就是楚羽吧?陆诩经常跟我提起你。”

楚羽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指向那边,问道:“老爷爷,他们是怎么了?”

林知北再次望了场间一眼,不由得苦笑出声。此时场间的情形确实颇为诡异,陆诩负手而立,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一丈外柳青林与穆姓老者二人明明睁着双眼,却满脸严峻,东窜西跳,似是在躲避着什么,可周遭却只有空气。

楚羽有些想笑,但是穆姓老者偶尔挥出的一掌所带起的掌风又着实带给了他极大的危险感。

“看来今天陆诩那小子是没空教你下棋了,也罢,老头子我替他来教你一些别的东西吧。”林知北看着楚羽有些畏缩的样子,突然慈祥的笑道。

“您要教我什么?”

林知北捻须微微一笑,“我给你讲讲……江湖,如何?”

楚羽一怔,然后双眼陡然放光。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哪个少年郎不是心怀一颗江湖梦?

“众所周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由各大宗门与各城城主府统辖管理。有些宗门实力强大,一宗数城;有些城主实力强大,一城数宗。譬如咱们这洛阳城,城主萧正风一身武功已至大宗师境,便不受任何宗门掌控,可保一方土地平安。”

“大宗师?”楚羽问。

“习武之人小到拳法武技,大到内功心法,都要有个依据。各宗门法门不同,对境界的定义也不甚相同。但总的来讲,无非是小成,大家,宗师,大宗师四境。洛阳城主若无顶尖实力,如何能靠一人之力守一城常人之平安?”

“习武,原本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用。但渐渐,却成了争强夺霸,牟利谋权的手段。几千年来,有仗义行侠,造福百姓者;也有沽名钓誉,只求人知者;更有为己私欲,兴风作浪者。”林知北牵着楚羽的小手,渐渐走到落星桥外,望着已然昏黑的天穹,长叹道:“这就是江湖,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有可歌可泣,也有可悲可叹。人在江湖,最终将成为一个何种模样的人,其实,也都是由他自己的心决定。”

灯火渐起,人声又渐渐鼎沸,洛阳城百姓的夜生活开始了。林老爷子望着不远处的闪烁,竟不觉出神,口中喃喃道:

“是啊,这就是江湖。”

第四章 我不同意

陆诩口中一口鲜血喷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不远处,穆姓老者和柳青林同样浑身一颤,停止了动作。柳青林还好,只是脸色略略苍白,但老者却已是双腿打颤,豆大的汗珠从发梢滚落,砸到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若非柳青林从旁搀扶,恐怕早已站立不住。

“好一个星罗棋布,我穆凡心行走江湖几十年,论幻术,你陆诩算第一!”

“少跟我在这里倚老卖老,我这一口血只是心神震荡所致,吐出来倒无大碍。不过你们二位精神所受之创,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的吧?”陆诩随手把嘴角鲜血抹到衣衫之上,话语之间依然极尽嘲讽。

“你!”穆凡心大怒,就欲再度上前,只是脚上无力,脑海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连着柳青林一同摔在地上。眼见此景,陆诩虽不言语,眼中不屑之色却更为浓郁。

“陆先生,”柳青林强忍不适之感,将穆凡心倚靠在桥壁之上,再次双手抱拳,“我自幼出生于长青门,五岁开始习武。宗中长者待我如亲父,同辈者待我如手足。柳某人心中重情,只愿与宗门同生死,共存亡。如今身为宗门门主,更不敢有所懈怠,愧对先人。奈何玄罗宗咄咄逼人,虎视眈眈,接连杀我长青门三名长老,十数弟子。我两名爱徒,更惨死于玄罗宗少宗主罗阳之手。如此大仇,如此大辱,我若坐视不管,不敢称人!”

言及至此,柳青林的双肩已是微微颤抖,眼瞳也早已泛红。“偶然情形下,我听得四神剑传说,当下便有所希冀。后又秘闻洛阳城内有老者名林知北,竟可一人独退武痴李彦则。我素未听说过林知北其人身怀武功,故心怀疑虑。几番打探之下才知他竟与上一任神剑青锋不斩剑主有旧,便大胆猜测,青锋不斩便在林老爷子身上,才急行至此,引出这些事端。”

柳青林望着此时已经默然无语的陆诩,嘶哑着喉咙道:“陆先生!我柳青林一生坦荡无愧,也当得起一方豪杰之名!如今拔剑四顾而心下茫然,只求先生能借我神剑一用!”

陆诩此人虽狂傲疏懒,言辞刻薄,但听得如此恳切之肺腑之言,也不禁一同心生悲切。过往恩仇犹如流光一般一幕幕掠过眼前,怅然一叹。

“柳门主为人我陆某人也是素有耳闻,今日之事,也是我陆诩所做颇为欠妥。只是我这里仍有几个问题,还望柳门主解惑。”

“请讲!”

“其一,陆某不才,正经武功不足挂齿,旁门左道倒是尚还精通。譬如这‘星罗棋布’的幻术,我曾与金刚门门主交手,对其底细略知一二,若换做他来接我这招,绝不会如柳门主你这般轻松。同为四门三宗之门主,你的实力远远盖过其人,想必不假?”

柳青林微微怔住,摇头苦笑:“常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我恐去之不远矣。与林知北老爷子会过面后,我方知世间竟还有此奇人。而陆先生与金刚门门主交手之事,我竟也未曾听闻半分。不错,我长青门素以内功‘长青心经’闻名,此心经中正平和,注重根基。而修至最高境界‘万古长青’后,便可修习始祖所创另一门功法,更进一步。想达到‘万古长青’境已是登天之难,历代门主都鲜有修成者,故我长青门素来位列四门之一,不可比之三宗。”

“如此说来,柳门主已至那‘万古长青’并更进一步喽?”陆诩道。

“还是不是陆先生的对手。”柳青林笑道。

“此言差矣。再谦虚可就不是陆某人所赞赏的性子了。”陆诩也是跟着笑了起来,“我已精疲力竭,无再战之力,而柳门主尚可活动自如,当是我输。只是如此我便有第二问,量门主如此实力,哪怕三宗也可不惧。如何区区玄罗宗,便逼得长青门至如此境地,可是有所隐情?”

听得此问,柳青林与穆凡心同时脸色大变。踌躇几许,柳青林终是开口:“也罢,不瞒陆先生,我得知神剑之秘便是由此。我大徒弟曾与那玄罗宗少宗主有些交情,某次饮酒,罗阳醉言其父已得称霸武林之法。我徒弟再三追问,罗阳即言神剑之传说,并称其父已得其一紫电裂天。我徒儿猛然惊觉百年前魔头杜宇便持有此剑,于是向我汇报,恐天下有难。我尚还未有对策,几日后便传来我两个徒弟尽皆身死的噩耗。我悲愤难耐,就欲与其开战,并将此事公诸于世。奈何在外长老已然被杀被囚。如今的玄罗宗宗主,恐怕已是这天下第一了。”

“陆先生!只要借青锋不斩一用,不仅是报我之仇,更是解救天下苍生啊!”

“陆先生!”

陆诩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哪一次都长。柳青林仿佛感觉像是过完了一生,听到的答案如五雷轰顶。

“抱歉,这样,不行。”

在陆诩等人依旧还在桥下的时候,楚羽已经应林知北的要求,让他做客家中了。虽然楚羽明白不能随便带陌生人到家里去,可他实在没办法对这么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升起丝毫的恶感。

尤其是此时,王凝之给他倒茶对坐后,他告知他就是听雨轩林知北后,楚羽更是对他崇敬之至。

然而不知为何,王凝之却面色清冷,除客气话之外,始终不愿多说一句。

在又一次喝光手中的茶后,林知北轻轻放下茶杯,面色渐渐凝重,“小羽今年已是十二岁的年纪了,总是读书也不是办法。这世间,终归还是学武有些出息。就让老头子我给小羽找个师父,放他去江湖上闯吧。我知道,你心疼他,舍不得他,可是你让他每天跑步,不曾落下身体锻炼,不是本就有此打算嘛。”

楚羽听得此言猛然抬头。

江湖!江湖!

然而没想到,平素虽然带子严厉但却从未有过愠色的王凝之,此刻却勃然大怒。

“楚羽是我的孩子!我不同意!”

第五章 喜欢与不喜欢

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不论对谁而言。

楚羽躺在床上,翻来又覆去。林知北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的那副恢弘壮丽的江湖画卷已经深深印在了他十二岁的心灵里。他望着月光从窗沿偷偷爬进屋来,银辉在地板上逐渐拉长,不由渐渐的出了神。

对于这一生将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本来其实是清楚的。母亲之所以让他自幼读书,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在城主府中做一位文书,最不济,也能在城中私塾当个教书先生。如果读书不成,便将楚家大宅盘出去,也能换个酒楼店铺,赚些过路江湖人的钱。如实在没什么出息,收几亩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是做一辈子庄稼汉也不至于食不果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老了以后就像城中那些老人一样,白天城中遛弯,偶尔茶馆闲坐,回家后含饴弄孙,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他的父亲以后是否会回来一起生活,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在他十二年的岁月里,“父亲”这两个字的含义仅限于这间楚宅和每年寄回家中的银钱。等他能够养活自己和母亲后,那个男人连这点仅存的意义都没有了。

楚羽没什么不满意的,对于这样的生活,平淡安稳。那些刀光剑影,恩怨情仇的江湖生活,当成故事听一听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参与进去呢。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过,那所谓的江湖,竟然离自己这么近。长青门,神剑,柳青林,陆诩叔叔。

如果……仅仅是如果,如果真的能走进江湖的世界里,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想法像是一个魔咒,紧紧地箍住了楚羽的心神。他没办法将注意力从这上面分散开来。

如果自己能步入江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听说练武之人都是自幼练武,能扬名的最晚也是在十岁之前就开始打磨身体了,自己如今已经十二岁,除非自己是那传说中的多少年一遇的武学天才,否则无论如何也是晚了。

那……如果是呢?

月色晕染的夜色里,裹在被窝里的小楚羽双眼中渐渐有什么东西闪烁了起来。

如果自己成为了一名江湖人,如果自己的武学天赋极高,如果自己真的打出了一片天地。

那么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要创立什么宗门,什么逐鹿争霸,他不喜欢。

也不要做什么城主,固然伟大,但是责任太重,他怕自己担不起,也不喜欢。

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说来好听,但总觉得只是浮于表面的锦衣华服,不是真正的喜欢。

那么自己喜欢什么呢?

一人,一骑,茫茫大漠,烈马狂歌。

或许有另一种说法,叫自由。

“我不同意!”

王凝之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像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黑暗之中,有什么光芒渐渐敛去了。

……

早上楚羽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的。王凝之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但是嘴上什么都没有说。

跑步,早饭,读书。楚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所以尽量表现出与往常一样的姿态。

只是,今天的书以及书上的字不知为何显得特别刺眼,楚羽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把精神完全集中到书上去。他知道不远处的母亲虽然在做着手头的针线活,却时刻注意着这里。于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干脆渐渐大声的读出了声来。

王凝之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偷偷抹去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这天王凝之没有让楚羽去学棋,也没有让楚羽出门玩耍。楚羽的渐渐地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堵了起来。到了晚上,又是很久没能安然入睡。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终于楚羽的孩子脾气闹了起来,一大早趁王凝之还没起床,从堂屋的桌子上拿了几个铜板,出门跑完步后没有回家,径直走上了还没有多少行人的大街。

他并不想去落星桥。一连几天什么都没说就没去学棋,肯定会被陆诩叔叔狠狠地嘲讽上一顿。况且,知晓了陆诩身怀武功的事情后,楚羽已有了对陆诩的敬畏感。

于是他选择向东走。洛阳东城与西城不同,西城多为娱乐休闲之地,而东城则多是坊间集市。西城有落星桥下野棋摊,而东城,坐落着香火颇盛的白马寺,以及传说中的白马寺旁包子铺。

跑完步后肚子自然是饿了,不回家,便要找些吃食来满足肚子问题。

白马寺不大,只有前殿后殿与佛舍,但是据说因为请愿颇灵,所以平日里香客倒是络绎不绝,甚至也不乏其他城里的香客不远千里赶来。寺旁的包子铺名为古佛包子铺,卖的包子却是有猪肉,有羊肉,有牛肉,独独没有素包。这般看来,明显是摊主要寻白马寺的开心。只是究竟是寻开心,还是找不自在,一开始的人们自然是心中自有论调的。

可是随着时间渐渐拖长,包子铺与白马寺竟相安无事,人们不由啧啧称奇。后来不知是谁先捅破了天机,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包子铺主人曾是白马寺主持的师弟,但是心性跳脱,不服佛法,被逐出师门。但师兄弟自幼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铺子主人后来某天戏谑想法涌上心头,便在寺旁开了这么一家包子铺,想恶心恶心自家师兄。而主持素知师弟心性,一笑置之,于是这便相安下来。有这么一层故事,再加上包子铺的包子确实好吃,实乃洛阳一绝,于是此处便日渐繁盛,成了四胜地之一。

楚羽走到古佛包子铺前,因他今日起得早,此时还未有食客前来。他拿出两个铜板,冲里屋笑道:“胡子老板,两个羊肉包,一碗胡辣汤。”

“好咧!”

粗豪的应声从里屋传来,一个身长八尺满面胡须的约莫四十几岁的大汉走了出来。

“小羽啊,今天怎么出来吃啦?还不给娘带早饭,是不是吵架啦?”

第六章 如果是命运

所谓的胡子老板本姓徐,只是那形如杂草状若蟒蛇的胡须实在是太过显眼,年幼时的楚羽才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充满童趣的称呼。徐老板为人豪爽,粗狂,大方,让人不自觉心生亲近之意的同时,也让人心中对他曾是和尚的身份颇为怀疑。徐老板开这包子铺近二十年,早已将这洛阳城中的百姓牢记于心。对于这个父亲在外不知去向,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又颇为懂事的小楚羽,徐老板一直都很喜欢,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面前的包子皮薄馅足,楚羽拿一根筷子戳破那白的让人心喜的包子皮,顿时便有喷香的油汁“嗞”的一生流了出来。一口咬下,口泽生津。包子旁的那碗胡辣汤,同样是用料十足。面筋肉筋粉条花生,该有的一样不少。胡椒粉洒在红棕色的汤中,几滴香油在表面飘来荡去。单是看卖相,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

从城偏西的家里跑到城东,楚羽早就饿得发慌了。他正大快朵颐,没什么其他客人需要招待的徐老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

“小羽,跟叔叔说说,好端端的怎么就跟你娘吵架了,还离家出走?”

楚羽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没……没吵架,就是我赌气跑出来了,在外边呆一会透透气就回去,唔……时间长了我娘会担心的。”

徐老板听了顿时觉得有趣,哈哈笑道:“大小伙子的,离家出走还这么怂,怕你娘担心你一开始就别跑出来啊,哈哈哈。”

“可不敢!”楚羽连连摆手,“我知道我娘是担心我,怕我跟爹一样出去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而且习武就要与人争斗,我娘也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所以还不如平平淡淡的做个普通百姓,在洛阳城里过完这一辈子。”

“你说什么?习武?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那天我去找陆诩叔叔学棋,碰到了听雨轩的林知北爷爷。”楚羽说着,没有注意到徐老板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变化。“林知北爷爷挺喜欢我的,给我讲了很多江湖的事情,还跟我去家里做了客。”

楚羽虽小,但读书不少,下意识的隐瞒了那所谓的“长青门二人组”。“一开始我娘跟林爷爷聊得还挺好,后来林爷爷说想给我找个师父,让我学武,去江湖里闯荡,我娘就……”

“你娘就不同意,甚至恼怒异常?”

见楚羽黯然的点点头,徐老板叹了口气,喃喃道:“也是,你娘那性子,能同意才是怪了……”

“可是娘也不能不让我出门呀。不学武就不学嘛,我又不会自己偷跑去学。”楚羽一边用勺子刮着碗里的最后一点胡辣汤,一边低着头哀怨的嘟囔着。

看着楚羽垂头丧气的样子,徐老板突然笑了,揉了揉楚羽的脑袋,说:“谁说的?看你这逃家的小样儿,保不齐脑袋一热真就偷摸去学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学武?”

想不想?这个问题已经在楚羽脑袋里思考了好几个夜晚了。他不知道几个夜晚对于决定一生命运的答案来讲并不算多,但是对于他自己来讲,用几个夜晚来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是足够了。

“当然想了。”

于是终究还是要回家。楚羽掂着徐老板送他的让他带回家给娘赔礼道歉用的包子,散漫着身子向城西家中走去。

此时鸡鸣早已遍布全城,有些摊贩已经开张,有些正在收拾。总的来讲人还是不多。洛阳城生活颇为安逸,除了农夫和客栈掌柜需要披星戴月以外,百姓起床并不需要太早。这么说来,果然还是城主大人功不可没。楚羽心里再次由衷敬佩起那位大宗师级的巍峨身影,没有注意到前方左手拐弯处的巷子里,闪进去一道黑影。

“能有这么舒适的生活也确实是我的福气,算了,也别想什么练武江湖了,回去给娘道个歉,好好读书吧,说不定以后还能跟城主大人共事呢。”楚羽一边想,一边走到的那改变他命运的巷子前。

“你是叫楚羽吧?”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从身旁的巷子中传来。楚羽愣住,脚下一顿,不由点了点头。

“你娘叫王凝之?”

楚羽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又点了点

头。

“呵呵,看来没错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声音再次响起,楚羽冷汗刷的一下湿了衣襟。他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妙,想要撒腿就跑,谁知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

耳畔隐隐传来破风之声,一记手刀重重砍在了他的脖颈处。楚羽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不远处,徐老板默默的看着一袭黑衣的袭击者伸手搭住已经晕厥过去的楚羽,没有让他倒地。默默地看着楚羽被拖进巷子里,又默默地看着一炷香后从巷子里走出来了一个老汉模样的行人,默默地看着他背着一个大麻袋渐渐向城外走去。徐老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这都是命运啊。”

于是不再犹豫,疾步向不远处的楚宅走去。

“林老爷子,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因为那所谓的传承,我的夫君已经丧命了,我不想我的儿子也因此走上一条前途叵测的道路!”王凝之的眼中有泛起的泪花,可是她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

林知北叹了一口气。他何尝想强人所难,甚至亲手造成一门悲剧?但是使命使然,他没办法不硬起心肠。

“凝之!这是小羽的命运!”

“不!我不相信什么命运!如果真有命运,我又怎么会和我夫君在一起?”王凝之拼命摇头。

就在两人争吵渐激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同时沉默,王凝之抹了抹眼泪,低头走去前门应门。林老爷子揉了揉太阳穴处有些暴起的青筋,苦笑着心想这可比说书难多了。

然而,门口处王凝之的声音,却又让林知北刚刚有些平静的心情再次激荡了起来。

“什么?!小羽被绑架了?”

第七章 三月雨

楚羽早就醒了过来,在麻袋里一动都不敢动。

自幼的锻炼给了楚羽一个比一般少年要更加健康的身体,然而这也不是他能提前醒来的原因。楚羽意识到,这个正背着自己不知要前往何处的神秘男子,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甚至都不想太过伤害自己。那一记手刀看似凶猛,实则控制的恰到好处,仅仅只是让他晕了过去,此刻醒来,连一丝痛感都没有了。

可他还是不敢动。因为害怕,太害怕了。绑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绑架?

楚羽不是没想过镇静下来,然后依据这绑匪移动时方向的转换来判定自己的位置——这是楚羽在书上看到过的方法。可是问题在于,楚羽根本就无法镇静。他心中此时充满了悔意,如果没有小家子气的从家里偷跑出来就好了。

突然一阵猛烈的震动,麻袋中的楚羽被重重颠了几颠。随着接下来的几下大幅度的摇晃,他意识到自己被放下来了。

麻袋马上就要打开了!楚羽心想,赶忙闭上眼睛试图继续装晕。

“别装了,我自己下了多大的力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至于让你晕到此时。”

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震得楚羽心神大乱。几经挣扎,楚羽还是选择了放弃,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麻袋已经开了口,身旁倚着石头坐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者。不过楚羽立刻就观察到了那双与年龄相比显得格外年轻的手,顿时有些疑惑。

“这幅模样是我的易容,我可不想今后被谁认出来寻仇,太麻烦了。”那人双眼望天,似乎没有继续做些什么的打算,反而跟楚羽闲聊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要抓我?”楚羽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什么?”那人反倒愣住了。“当然是绑架啊,你看不出来?”

“可是我家没什么钱啊,你绑架我……能有什么好处?”楚羽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从书上看的,遇到这种情况要尽量平和的与绑匪交谈,从而安全的拖延时间。

那人又是一愣,喃喃道:“对哦,你家没什么钱,那我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楚羽见状有些欣喜。这人虽然声音可怖,身手不凡,但似乎碰到其他方面的事情时,脑子好像……不太管用?

于是楚羽试探着问:“既然……没什么好处,不如……您把我放了怎么样?”

“放屁!想什么好事呢!真当我傻啊!”

情绪激动之下,那人的声音还多出了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吓得楚羽立刻闭上了嘴。一时周围寂静无声,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楚羽并没有被绑起来,而他也根本没有起身搏斗与反抗的勇气与胆量。他知道那人是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才没有给自己加任何束缚。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有几滴湿湿的东西滴到脸上,楚羽抬头,才发现下雨了。不远处那人似乎靠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楚羽这才有胆子四处看上一看。

这里似乎是在在一座山的山腰某处,尽是些石头与黄土,零零松松有一些杂草。纵目望去,山外竟是一片平原,不见洛阳城的影子。

难道是我晕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这个人的脚力实在了得,早已远离了洛阳城?要知道洛阳城可是一座雄城,在周围都是平原的环境下三十里外都还算是比较显眼的!

一念及此,楚羽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觉得已是逃脱无望了。

……

“嫂子放心,我和柳门主一同前来,一定能把小羽救出来的。”在急速的飞掠中,陆诩扭头对身边的那位倩影说道。

如果让楚羽看到眼前这一幕,大概会惊叫出声。此时的他的母亲王凝之,一改平日里贤淑妇人的装扮,黑色劲装在极速行进间紧紧贴在凹凸有致的身躯上。长发被高高盘起扎在脑后,为的是不妨碍自己的行动。因紧绷而显得英气十足的面庞上明显的透露着焦急之意。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同去的三人里,她的身影竟然在最前面!也就是说,竟然比两位宗师的速度还要快上一些!

这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如果不是小羽出事了,我这一辈子都真不想再见到你!”王凝之的声音压抑着明显压制不住的愤怒,眼睛却是看都没看陆诩一眼。

陆诩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这位嫂嫂是动了真怒,也是太担心小羽,才会爆发出这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真性情。只是再这样超负荷的赶路,等下真的追到贼人时,嫂嫂大概会直接脱力吧?

然而看着那张满是焦急的侧脸,陆诩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一旁的柳青林虽然没有一直说话,但是震惊早已爬满了他的心头。一城之地竟藏龙卧虎,这几日里所见所闻所带来的冲击力,竟已不下得知玄罗宗秘辛时的震撼。

不愧是神剑之主的妻子。看着刚刚深吸一口气换气提力的王凝之与如鹌鹑一般不敢嚣张的陆诩,柳青林暗暗叹道。

三人从出城到现在,已经疾奔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树木渐渐稀疏,一座山峰与广阔的平原已经映入眼中。那山看上去并不巍峨,但颇为清秀。峰顶云烟缭绕,间或似有白鹤盘旋,观之竟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华阳峰……”望着这座山峰,王凝之一咬牙,就欲再加速度,没想到脚下一软,一个踉跄,竟险些摔倒在地。

于是三人这便停了下来。陆诩担忧地看着大口喘着粗气的王凝之,心知已经到了她的极限。方才那一段路,不是陆诩二人不及王凝之速度快,而是王凝之心系小羽安危,全然不管不顾以全速赶路而致。此刻一停,还能保持站立已是殊为不易。

“嫂子,下雨了,在这样下去你是会出内伤而致重病的!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柳宗主去办吧,你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好不好?”陆诩道。

而王凝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拍了拍大腿与小腿,跺了跺脚,只是说了一个“走”字,王凝之便再次向着那似近非近的华阳峰冲去。

陆诩哀叹一声,便再度与柳青林一起跟上。柳青林望着那袭坚定地黑衣,伸出手接下几滴天空滴落下来的雨滴,赞叹道:

“好一个三月之雨!”

第八章 天上砸下来个小道士

楚羽很想动一动。他从麻袋被打开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的姿势,除了在那个人睡着后他的脖子转了转眼睛看了看以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可是他真的不敢动,生怕吵醒了那个声音穷凶极恶的人,万一暴起杀人,那可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楚羽搞不清楚这人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如此之久。等同伙前来接头?还是真的只是想要休息?未知的总是可怕的,楚羽越发的对自己的结局心生绝望。

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中午,雨水也不再如先前丰沛,甚至本来淋湿的衣物也已渐渐干了。正在楚羽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时,那人终于睡醒了。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再对着大气儿都不怎么敢喘的楚羽沉吟了片刻,翻手不知从身上何处取出了一捆麻绳。

“我要去找点吃的……把你绑上,免得你趁我不在偷偷跑掉。”那人说着,把楚羽捆成了粽子。

“乖乖等着!听见没有!”说完,也不等楚羽有所反应,他直接起身飞掠,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

华阳峰上最出名的是什么?自然是太虚观。太虚观最出名的是什么?自然是焚香堂。

那么焚香堂又因何出名?这便又引出一段故事:那时华阳峰尚还不属于洛阳城,太虚观主与洛阳城主互不相干,一峰一城遥遥相对。而某天平静由外部打破,四门三宗中的金刚门不知何时已从北部悄悄潜入中原,由其门主领头直上华阳峰寻衅。在此之前由于太虚观不慕争霸诸事,峰上方士潜心修道,颇在江湖中有所雅名。而金刚门虽为佛修,但杀生破戒之事却屡见不鲜。相形比较之下,竟有流言道华阳峰上太虚观乃真得道,不日便可取代金刚门之江湖地位。此言金刚门众自是嗤之以鼻,但混迹江湖,所争即是一个脸面。别人把此等言语甩到了脸上,哪有不回应的道理。况且身为四门三宗之一,江湖地位显赫,不仅要回应,还要漂亮的回应!

何为漂亮的回应?打上门去!用拳头告诉整个江湖,到底是谁,才配得上四门三宗的称号!这便是金刚门门主的答案。

不得不说,四门三宗毕竟是四门三宗,绝不浪得虚名。宗师实力的镇压下,太虚观节节败退,最后困守焚香堂。

金刚门门主手持一柄精钢禅杖,走到脸色灰败、嘴角淌血的太虚观主面前,咧嘴一笑:“阿弥陀佛。牛鼻子,可要认输了?”

同为江湖人,虽无争胜之心,但亦有桀骜之骨。太虚观观主一咬牙,强撑提气,就欲赴死。金刚门门主也是双眼微眯,渐渐握紧禅杖,就欲断送了这么一条性命。恰在此时,破风声起,只听轰隆一声,焚香堂顶一处陡然坍塌,一根水火棍从天而降,直直插在了二人中间。

“萧正风!洛阳城主!”

金刚门退去,危机即解。太虚观主感恩拜服,华阳峰便纳入了洛阳城管辖范畴。在那之后,焚香堂之上的破洞再也没有修缮过,向洛阳百姓与整个江湖述说着洛阳城主的英雄事迹。

这便是华阳峰上焚香堂。来往趋之若鹜的,便是那一个破洞。

楚羽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华阳峰的半山腰处,他只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还不等哪位暴徒来杀了自己,自己就要先被折磨疯了。手脚均被绑住,周身偏偏还没有能碰得到的支撑物。他不求有人能来把自己放了,只要能来帮他换个姿势,他就跪谢天地了。

生无可恋的楚羽第一百二十次仰头大喊:“有人吗?!救命啊!”

或许是看楚羽实在太过可怜,这一次,在他喊完他所认为毫无用处的呼救后,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

只听“呯”的一声,那道身影一头栽到了地上。

“兄弟你好!小道吴央,有礼了!”

楚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一边揉着已经肿起来的脸,一边拍着道袍上的土,口中还不忘向自己做自我介绍的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道士,一时有些失去了言语及思考的能力。

“这位兄弟,还未请教大名?”

“我叫楚羽……那个……”

“可是从洛阳城里来?”

“是,那个……”

“啊,小道我从来没有去过洛阳城里玩过,观主说我们这些小道应该潜心修道,不应被外物所惑,否则将会一事无成。”

“这样啊,那个……”

“对了,洛阳城里所谓的四大胜地里剩下的三胜地楚兄弟你去过没有?洛阳城里人我倒是见过不少,毕竟观里焚香堂每月还是开放三天的。可是就一个破洞就能成为所谓胜地,这含金量也太低了吧?”

“我说……”

“还未请问,楚兄弟此次前来……”

“他妈的!”从小就没骂过脏话的楚羽此刻终于一声怒吼打断了这个名为吴央的小道士的滔滔不绝,奋力的吼道:“他妈的!有什么话!能不能先给我把绳子解开了再问!”

大概是楚羽通红的双眼以及悲愤到绝望的声音震慑住了吴央小道士,他赶紧闭上了嘴,手忙脚乱的把楚羽扶了起来,帮他解开了绳子。

手脚终于得到了解放,楚羽快活的就欲跳起来翻几个跟头。哪想到由于绑的时间太长,刚欲用力,小腿发麻与手臂抽筋同时袭来,顿时他又狠狠栽到了地上。

吴央在一旁就欲笑出声来,却慑于楚羽方才爆发的威严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楚羽苦笑着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双腿,突然心中一动,冲吴央问道:“你刚才说,焚香堂?四胜地之一焚香堂?”

吴央自幼生活在观里,不谙世事,故而也颇有些愣愣之感,就算知道楚羽被绑着属于不正常现象竟然也没有多想,此时听到楚羽发问竟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答道:“是啊。”

“快!带我去你们太虚观!”楚羽大喜。

“啊?”

“啊什么啊,我被绑架了!你们太虚观可一定要救我啊!”

“可是,”吴央吞了口唾沫,说:“观里可能也不太安全……有几个人在观里打起来了……就在我下来之前。”

第九章 故人故事

华阳峰上太清观素来是清静之地,哪怕有焚香堂扬名在外,也只是每月开放三日供游人参观。自从金刚门事件之后清虚观主的脾气便比以往暴躁了起来,容不得门下弟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吵吵嚷嚷。像眼前此等金铁相击乒乓之音与呼喝之声交相呼应的情景,放在以往,他早就要暴跳如雷了。

但今日不同。自庭中之人动手开始,他便知道,他甚至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太虚观主本名刘昔阳,道号明虚真人,是一位约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概是近年来极易动怒的缘故,他脸上的皱纹与头顶的白发都看上去远比他真实年龄要苍老得多。看着场间争斗的一男一女以及在一旁观战压阵两个男子,嘴角泛起一抹苦涩。他认得陆诩,那一场棋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手谈对弈,自他落子时起,他就已经陷入了陆诩的幻境之中,棋力之争早已变为了内力之争。他知道陆诩早已洞悉他的来意,故而用这种手段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事后萧城主替自己出了头,可……败了还是败了。

眼前陆诩身边的那位中年男子,气定神闲而立,吐息冗长,眼见便是内功深厚之人。而场间争斗的一男一女,虽不及陆诩二人,但一招一式间,明虚真人自己思忖竟无必胜把握。

翻身躲过那扮成老者模样的神秘人劈来一掌,王凝之举剑后仰一刺。神秘人脚步微移,胸膛与剑锋一错而过。不待王凝之再次提气蓄力,神秘人抬腿虚踢两下,陡然发力,身形猛而前冲,似一道离箭之矢狠狠以肩膀撞在了王凝之的后背上。王凝之一路赶来不曾休息,与此人力战许久,正当力竭之时,又被抓住了换气的空隙,身躯顿时一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陆诩大惊:“嫂子!”当下便不再顾忌什么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江湖道义,足尖点地,登时如清风般掠出,眨眼之间便横在了两人之间。一手以柔力将王凝之推出,另一只手并作一掌,击向那神秘人的同时,陆诩猛然盯住那人双目。

见得陆诩掌来正要凝神接下,神秘人却突然被陆诩的双眼摄住了心神,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便被陆诩一掌正正拍在胸膛,倒射而出,撞到了一根柱子上,颓然而倒。

见此一幕,柳青林微微一笑,心中对陆诩的实力又明确了一分。

“贼人!我儿子到底在何处?赶快交代!”王凝之气息渐顺,又激动地冲那人怒吼。而那人抚着被陆诩打伤之处,箕坐于地,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鬼随步,凤肩击,想来,这位便是江湖上闻名已久的杀手,方寻方大家吧?”柳青林忽然带着笑意淡淡出声,一语直指神秘人的身份。

“方寻?”陆诩与王凝之当下心中有些了然。江湖之中恩怨纠缠最是常见,有些人因实力不济无法报仇,有些人因身份不便无法出手,种种原因都催生了杀手这个在江湖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职业。试想一个隐藏在黑暗之中与你毫不相干的人随时都会出手取你性命,简直就是寝食难安。

方寻便是这些令人恐惧的一群人中,较为出类拔萃的一位。以武学大家的实力,成功刺杀过一位宗师!

只是此时不是暗杀,陆诩的手段也同样诡异,而且,陆诩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宗师!

见身份被认出,人数与实力的悬殊又太大,方寻思忖片刻,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错,我便是方寻。此次将楚家儿子捉来,正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过……”方寻皱了皱眉头,道:“雇主给我的任务很奇怪,要我将楚家儿子带走,但不让我杀也不让我放出消息勒索你们。只是说,我能把楚羽带离你们身边多久就多久。”

听得此言,陆诩与王凝之对视一眼,疑惑渐渐涌上心头。

“会是谁呢?”王凝之喃喃。

“不知,不过定是故人便是了。”陆诩低声道。然后再次抬头对方寻冷声道:“方寻!如今你任务失败,还将雇主言语透露给我们,若传出去江湖中必已无你立足之地!干脆将雇主究竟是何人告知我们,再带我们将小羽寻来,我们便将此事揭过。如何?”

“哼!”对此诛心言语方寻却是嗤之以鼻。他面带微讽道:“我行走江湖二十余年,这些规矩倒不劳阁下教我。我之所以敢与你们说这些,那是因为雇主早已交代给我,说一旦被人抓住,大方将此事说出便可。”

瞧得众人面色再次变幻,方寻心中再次冷笑一声,缓缓道:“雇主还让我转告诸位一句,故人可还记得故事?”

从山腰到山顶的路并不好走,而且吴央并没有带楚羽走常人所走之路,反将他领上了一条所谓“近道”。

近是近了,只是这一路上棱石遍布,杂草丛生,每次落脚都需小心谨慎,而且似乎越发陡峭,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滚落下去。楚羽一天只吃了早饭,又被一路颠簸心惊胆战,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前方如猿猴般灵活矫健的身影,忍不住喊道:“吴央!你是不是练武之人啊!”

吴央闻言顿住脚步,向下看了看楚羽,笑道:“师父不曾教我武功,也不曾教我修道,只是要求我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原因,要上山下山就只能走这条小路,不准走大路。久而久之我也便习惯了。只不过偶尔也会失误,先前见你第一面的那一摔,就是我没看准脚下的一块石头。”

楚羽心想你话还真不少。

腼腆一笑,吴央将手向上一指,开心笑道:“楚兄弟,再加把劲,我们马上就到了!”

楚羽闻言抬头细瞧,果然,几座道殿的顶子已经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像是在述说着不知何时发生的古老旧事。

“走!”楚羽招呼一声,再次向上爬去。心中叹道不论如何,这下总该得救了吧?

第十章 试试吧

“大哥虽然身为青锋不斩之主,但江湖中素来没有他的事迹流传。他朋友多树敌少,能因旧怨而不顾江湖规矩对家人出手的,想来也就那几个。”陆诩道。

王凝之摇了摇头,道:“不,如果是那几人的话,知道小羽的存在必然不会饶他性命。而且,他们也绝不会雇佣杀手,对于他们来讲,亲手杀了我家的人才足以倾泻他们心中的愤怒,洗刷他们的耻辱。”

陆诩闻言沉吟片刻,而后赞同的点了点头。方寻此时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就近绑在了他撞到柱子上,不过他倒是不慌,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些人实力虽强,但是讲规矩,只要找到楚羽,他们便会放了他。但是他也不会主动说出楚羽的下落,这是属于一个顶尖杀手的骄傲。

不过青锋不斩?那是什么东西?方寻心下有些疑惑。

这边三人离得近,而那边的柳青林却和明虚真人交谈了起来。

“久仰真人大名,今日一见不胜荣幸。”柳青林笑着拱手作揖。而明虚真人苦笑一声,拱起手来,道:“这位先生可真是太过客套了,江湖上恐怕没有我明虚的什么好话吧?惨败于金刚门门主之手,还要靠萧城主的拔刀相助才能苟活,即是有人看得起贫道,所谈之言也必是骂我懦弱无能。”

“却不是这样。”柳青林正色,恳切的说道:“习武之人以武分高下,但亦知人有天赋高低之分。况且真人与金刚门门主本应同为方外之人,真人可以静心求道,而他却收不住争权夺利之心,江湖人自有眼光,哪一个不称赞你的为人?倘若真人果真不堪,那一向嫉恶如仇善恶分明的萧城主也不会前来相助了。”

这一番话,正正说在了明虚真人的心坎上。许多年来,那次惨败犹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横亘在明虚真人的心中,他一直以为那时的自己犹如一个丧家之犬,唯有依靠更强大的萧正风才能苟延残喘。也正是如此,他这些年来再也无法保持以往平静如湖水的心境,变得暴躁而易怒,整个人似乎就如日薄西山一般颓然下去。柳青林的那些话,如果换做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或者比自己弱很多的人来讲,恐怕不会让他心里有丝毫的波动。但明虚却清晰而准确的感受到,眼前此人并不弱于陆诩。甚至,那绵长醇厚的气息竟有那么一丝萧正风的感觉!

这样的强者能够向自己表示尊重,哪怕只是面子上的客套,也让明虚的心里如同被拉开了厚厚黑帘,照进了温和的阳光。

他再次审视了面前男子那真诚而温和的面庞,再揖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柳青林微微一笑,道:“在下柳青林。”

明虚真人霍然抬头,声音中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不可思议:“柳青林?莫非阁下便是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

“不才正是在下。”柳青林颔首。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明虚真人震惊之余,疑惑也渐渐升起。长青门远在塞北,门主如何能撇下门中事务不管,前来中原之地?

而还不待他张口发问,道殿门口一声惊叫就将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娘!”

楚羽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嘴角尚有鲜血靠坐在墙边的王凝之,再看了站在一旁的陆诩,最后看了看被绑在柱子上的方寻,眼眶陡然间红了起来。

“小羽!”看到自己儿子完整的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王凝之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一声小羽喊出,积蓄已久的疲累伴着情绪的激荡再次爆发,竟又是一口逆血喷出。

这血一喷,一直身在楚羽身旁的吴央立刻感觉到了楚羽身体在刹那间颤抖了一下,然后耳边便炸响了一声悲痛欲绝的怒吼!

“啊!”

敢伤我娘!敢伤我娘!敢伤我娘!

此刻楚羽的眼里再没有其他,完全忘却了双腿中积累的酸痛。他犹如一头受了伤的幼狼,笔直而惨烈的向方寻冲了过去!

陆诩的眼睛亮了,柳青林的眼睛也亮了,王凝之张了张嘴想叫住楚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在他们眼里,尚还年幼的楚羽却仿佛化为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双腿交错越来越快,楚羽竟然爆发出了他从未达到过的速度。在离方寻还有五步的距离的时候,他再次发力,高高跃起!

被绑着的方寻眼瞳猛然紧缩!

拳,从空中推出,带着自上而下的压迫气势,如矢,如剑,在所有人震惊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狠狠地砸在了方寻的侧脸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道殿内响起,还呆在道殿门口的吴央张开的嘴里似乎可以塞下去一颗苹果。

剧痛,剧痛在楚羽的脑袋中炸开,楚羽也不再能继续撑下去了,两眼一黑,干脆的晕了过去。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丝意识,是对自己没有学武的淡淡遗憾,不能帮母亲出气,还把自己的手指震骨折了……

而他不知道的事,他的一拳,也将方寻送入了意识的黑暗。

……

“怎么样?这个你将来的徒弟?”

“不错,真的很不错。这一趟洛阳之旅也不算是毫无收获。”柳青林回想着这几日的事情,想着与陆诩林知北明虚真人的对话,不由微微一笑。

“只是遗憾的是,还是借不到青锋不斩。”

“可是你得到了青锋不斩的继承人。”陆诩道。

“够了!”王凝之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楚羽,心中疼痛无法言表。“楚羽是我的儿子!他到底学不学武不是你们决定的!”

“嫂子!”陆诩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将小羽藏一辈子,保护一辈子!这次走了方寻,下次还不知道是谁!我们不来找麻烦,麻烦会自己来找我们!这是剑主的宿命!”

拍了拍王凝之的肩膀,陆诩难得的柔和道:“就让小羽拜柳门主为师,就此让他走他自己的路吧。”

“嫂子,试试吧。”

第十一章 照进现实里的梦

楚羽做了一个梦。

他行走在一片浓黑的空间里,只有自己的身体发着莹莹的微光。他有些不知所措,四下里看去,前后左右上下都是一样的不可知。可是他也不愿在原地呆立不动,傻傻的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不想再让任何未知的事物伤害到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他的母亲。

母亲?

那些浓稠的黑暗突然开始向楚羽的身体上疯狂的攀爬,犹如一条条发了狂的扭曲的细蛇,转眼之间就要遍布楚羽的全身。细蛇们盘曲跳跃,似是头部的位置隐隐聚集在了楚羽的右手处。蛇头从来都是蛇用来进行攻击的尖刀,而蛇向来不会对猎物有任何程度的怜悯。于是它们张口,狠狠咬下!

撕裂一般的痛感瞬间占据了楚羽的心神,仿佛自己的手骨在这一刻通通破碎,无数的骨渣带着鲜艳的血刺入肉中,他甚至产生了眼前骤然一白的幻觉。

痛感越来越剧烈,但是恍惚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清醒的意识。痛感在清醒中被无限放大,但同时也唤醒了楚羽在陷入黑暗之前所经历的事情。

母亲!母亲被打伤了!

荧光渐盛,不断的逼退黑蛇,逐渐抢回自己的领地。而黑蛇似乎也被这一情景所惹恼,开始疯狂的反扑。

楚羽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却根本不愿理会。他只想走到他母亲的身边,看看母亲的伤势到底严不严重,然后从此乖乖听话,再也不惹母亲生气。所以他不能在原地继续浪费时间,任由一些不可知之事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他有些困难的站起身来,迈开了明显有些沉重的双腿。

既然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确的,那么一直向前就是了。

荧光终于将黑蛇全部逼到了楚羽的右手处,却再也不能寸进。此刻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黑蛇了,因为那黑色已经在他的手上紧紧地缠裹,与周围浓黑的环境融为了一体。而疼痛也在此时达到了一个顶峰。楚羽的喉咙里渐渐发出了低低的似野兽一般的嘶吼。

一步接着一步地向前走,疼痛也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他的身躯。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十二年来他所感受过的所有痛苦。他不知该如何发泄,如何缓解,如何逃脱,于是默默地忍受。打湿自己衣衫的应该是汗水,而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还只有十二岁,尚还有着对未来的憧憬,却体会到了无能为力所带来的深深失落。他不愿就这样迷失在痛苦与黑暗之中,他还没有进行一个完整而精彩的人生。所以他不会停下,不管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还能走多久。

有什么东西渐渐生长了出来,从指节到指尖,从双腿到双臂,从肉体到灵魂。他知道有什么发生改变了。这种感觉很复杂,像是决定了什么,又怅然若失。似是从过去继承而来,又像是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割裂。

然后一切都亮了起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柔和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中透了出来,路过书桌时带出了桌上几只毛笔与笔架的长长影子,静静映在有些发黄的宣纸上。冷瓷茶杯里还有他走之前没喝完的浅浅残茶,屋脚的扫帚依旧安安静静,不曾挪动位置。

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楚羽想要撑起身子下床看看,突如其来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重新倒了回去。他看了看自己缠满白色绷带的右手,立刻想起了唇角的血,绑起来的人,毫不保留的拳,还有浓稠的黑梦。

“没有惨叫哭喊出来,说明你小子的心性还是可以的。虽然也不是太好,但也不至于太废。”随着房门的打开,陆诩脚还未踏进房里,戏谑的声音就已经钻进了楚羽的耳朵。楚羽有些惊喜的看着这个嘴上从来不饶人的赌棋师父,张嘴叫到:“陆叔!”

陆诩看着这个已经回复了几分精神的小家伙,不由得也是咧嘴一笑。晃晃悠悠走到床前,大咧咧的把屁股往床边上一放,道:“以后记着,跟人打架,如果本来就没人家强,硬碰硬就只能说明你自己是个二百五。手折的滋味不好受吧?”

楚羽拿左手挠了挠头,悻悻没吭声。

“不过你小子这小拳头倒也可以啊,虽然是折了,但是竟然硬生生地把一个武学大家的脸骨拿来给自己做赔了,真是不简单。”陆诩望着楚羽猛然有些不可置信但又透着些许兴奋的脸,说:“那位叫方寻,你那一拳把他脸骨砸出裂纹了,大夫说的。”

再次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楚羽心中竟然多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正控制不住的傻笑着,突然他的脸色发白,急切地问陆诩:“我娘呢?我娘怎么样?”

“放心,你娘只是脱力疲累才被方寻钻了空子打出了些许内伤,要是论痊愈时间,她可比你要短多了。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手吧。”陆诩笑道。

“能好么?会有后遗症吗?”

“没事儿,大夫给你看过了,只要注意点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是当今天下最好的大夫。”

“那就好。”楚羽松了口气,没有把陆诩的最后一句话当回事,只是以为他又在混不吝的开玩笑。

然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终于,楚羽咬了咬嘴唇,问了出来:“陆叔,你是不是跟我爹娘很早以前就认识?那个方寻……绑架我是不是因为和我爹有旧仇?”

陆诩怔住了。他重新认真的看了看这个平日里乖巧有礼不谙外事的小家伙,想起了那如同出鞘之剑的一拳,才发现原来他还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聪慧。

也是,不然怎么能学的会我教的棋?

不然怎么配做大哥的儿子?

陆诩一笑,也不再嘴皮子上耍滑了,说:“是跟你爹有关,不过是不是寻仇还要另行斟酌。”

楚羽沉默了。陆诩看到他的左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陆叔,”楚羽说,“我想学武。我要学武。”

陆诩也沉默了片刻,说:“走吧,你娘在堂屋里等你。”

第十二章 有一个传说

堂屋里放着两把太师椅,一把主位,一把侧位。王凝之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喝着茶。而侧位上坐着的是柳青林,双手插到袖中,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双目微闭。

楚羽走进来后看到这眼前一幕,怔了怔,却没有说什么。陆诩从楚羽背后走进来,大步的走到了王凝之身后,转身站定。

“小羽,你的手……还疼吗?”王凝之开口问道。

“不碍事了,娘,你不用担心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也没事了。”看着眼中写满了真真切切担忧的楚羽,王凝之本来严肃而凝重的表情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柔。

“小羽,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要知道,以前我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事情,是想让你过一种属于普通百姓安稳的生活。娘根本不想你什么名震江湖、流芳千古,娘只想让你安稳而满足的度过一生。如果不是这次那个方寻的出现,我们的日子还会和往常一样,不会有什么波澜,虽然无趣一些,但娘能保证你能好好活着。”王凝之说,“可是事情既然来了,以后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娘不想也不能再瞒你。所以,你现在想问什么,就问吧。”

经历了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此时的楚羽显得有些沉默。他看着明显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母亲和陆诩,低头苦笑了两声。

“娘,我爹……还活着吗?”

王凝之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她微微低头,任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遮住了她不知是什么表情的脸。而她身后的陆诩听到楚羽这么一问,也渐渐低下了头,紧紧握住了双拳。

“你爹他……已经死了。”

王凝之的声音中有那么一丝深远,有那么一丝无力,似乎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悲痛。楚羽看着故作平静的母亲,忍不住鼻头一酸。

“就在你四岁那年,你父亲在一场争斗中被仇人杀了。你陆诩叔叔和你爹是结拜兄弟,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家每年吃穿度用的银钱其实都是你陆诩叔叔送来的。”

陆诩闻言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连声音都有些发干:“如果当时我在场,就算不能救得大哥性命,至少,至少能共赴黄泉也是好的。”

楚羽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摇晃了一下,脸色稍稍发白。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这么说……我爹……那些仇人,很强?”

王凝之看住楚羽的眼睛,缓缓说:“是的。”

“我爹也很强吗?”

“你爹也很强。他们……更强一点。”

看着站在面前不再说话的楚羽,王凝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疼。从华阳峰上下来以后,她就一直在反复的挣扎。她不想将悲伤与仇恨加在年龄还小的楚羽身上,更不想让楚羽像他父亲一样卷入江湖的纷争。她真的害怕有一天她会像八年前听到自己丈夫噩耗那样,听到自己儿子也落得一样的结局。

就让小羽过一生安稳的生活吧,报仇的事情,就等他长大了自己能靠自己好好生活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凝之是这么想的。但是方寻和方寻带来的那句“故人”,却着实刺激到了她本就敏感的神经。一场有些莫名其妙的绑架让她终于明白,楚羽终究是要了解到这些事情的,陆诩说的没错,这或许就是命运。

是小羽的,也是自己的。

王凝之终于不再纠结,决定把选择权交给楚羽,让他自己走出自己的道路。如果他选择江湖,她会为自己的儿子祝福并祈祷。如果他选择普通,她也会拼了命的将儿子护在身后,直到他能够自己独立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什么也不说。她希望小羽能够自己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因为只有那样才是最真实的诉求,她作为母亲才会给予最大的支持。

“娘,”楚羽终于再次开口:“你能给我说说,青锋不斩,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悠远而深沉。连一直都游离在外的柳青林都缓缓坐直了身体,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楚羽。

王凝之眉头皱了皱,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存在的?”

“之前我去找陆诩叔叔学棋,这位柳……柳叔叔,找陆诩叔叔借这这个东西。我总觉得……这东西应该跟我爹有关。”

王凝之扭头瞪了陆诩一眼,陆诩不自然的摸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柳青林看着楚羽,却对楚羽的这敏锐与心细有了赞赏之感。他站起身来,缓缓道:“这就先让我来给你讲个传说吧。”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超越大宗师实力的人。曾经所谓世间最强的大宗师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虽然实力冠绝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却毫不跋扈,反而正气凛然,为江湖人所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统,他也就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赞他为活佛转世,道教中人称他为真武下凡。可他终究是凡人,就算实力再强延寿到一百五十岁,可终究还是会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习武之前曾经是一名铸剑师。在他寿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将所有的武学体悟与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体验糅合起来,用生命铸就了四把剑。紫电裂天,凝霜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剑有灵而意长存,出世即震颤而鸣,回荡激越,久久不散。临终前他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人召来榻前,分管四剑,要他们把剑传承下去。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剑意,能抱剑体悟剑意就已不亚于修习一门高深的功法秘籍,故若事情传开必然会引起江湖争抢,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他令四人保密,非剑之传人不可得知此事。”

“这便是青锋不斩的由来。”柳青林走到了楚羽身前,看着听的出身发怔的小家伙,不由得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

“而你爹,就是青锋不斩的上一任主人。”

第十三章 传人

楚羽对自己的父亲其实是没有概念的。

从他记事起,身边就没有父亲这么一个人存在,每天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人只有王凝之。慢慢的懂事后,娘告诉自己父亲在外面闯荡,他也没有很是在意。因为他觉得其实在这个家里,有自己和母亲两个人就已经足够了。父亲的意义似乎就是赋予他生命,然后每年寄来银钱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活。他实在无法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产生像对王凝之一样的亲近。

他并不恨自己的父亲。在这个世界里,城池之外就是江湖,男人们永远抵御不了对刀剑钱权的诱惑,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扑楞楞的疾冲而去,所以平日里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有不少的人都没有父亲或母亲。楚羽除了母亲外还有一座不错的大宅,况且所有人都一直以为,他的父亲真的是在外面有所成就,否则楚家母子二人的生活靠什么维持?正因如此,楚羽没有被过多的类似同情怜悯的目光所笼罩。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生活了十二年。

楚苍。

他也无数次的喃喃念叨这个一听就有恍若布满了尘土与钢铁意味的名字,试图跟自己的名字冠以父子关系。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种淡淡的茫然。于是他不再想,不再刻意追求,让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渐渐淡出了自己的世界。

今天有人告诉他,其实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那个寥阔而强硬的名字,原来曾真的代表了一段尘土与钢铁的故事。神剑的剑主,江湖的传说。

可是……死了。

楚羽原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此刻有些不确定了。他原以为那个人是否活着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可是现在他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有一根被埋着的紧绷的弦。

现在似乎断了。

“小羽,”王凝之打断了楚羽的思绪,“你父亲……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他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爹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不亚于,甚至比之洛阳城主萧正风更伟大的人。”

“你爹在以前就说过,青锋不斩这四把神剑,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对于得到他的人来说,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爹从来都认为是弊大于利的。”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也是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收集齐四把剑,然后毁掉,在大多数世人还不知道世间竟存在这些神剑的时候。”

“因为他不想让这个世界陷入永无止境的腥风血雨。”

“可惜毕竟是上数千年下数千年的最强者铸成的神剑,你爹根本就无法将青锋不斩折断。他意识到,或许只有神剑互戗,才能了结这么一段未产生的浩劫。”

“这就是他的原因。也是他的死因。”

王凝之看着眼中不断泛起波澜却拼命不让情绪出现在脸上的楚羽,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让楚羽面对岔路口的事情。

“你爹曾担心如果他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而青锋不斩在他死后可能会落入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就如同那位曾经的紫电裂天的剑主杜宇,给江湖带来灾难。所以,他决定,由自己的儿子来接过这把剑。”

“也就是你,小羽。”

柳青林向后退了一步,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此次前来洛阳,原本的意愿就是来借剑一用,能成为剑主自然最好。可是当他从陆诩口中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亦是对那位从未谋过面的楚苍产生了由衷的敬佩。那位已经逝去的剑主所做的决定很单纯,很简单,却蕴含着大决意。如果换成是柳青林自己,他自问没有这种断剑的勇气,最多是慎重挑选下一代传人,至于身后之事,他真的想不到也管不了。说说慷慨的话谁都会,然而真正能抵制住实力提升诱惑,并把这种行动贯彻一生的人,真的是世间罕有。

“父亲他……还真是了不起啊……”

这声音中带着苦笑,带着悲伤,带着愤怒,独独没有还有的尊敬。楚羽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经变得通红,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英雄?英雄又怎样?!英雄就有理由为了天下大义逼迫别人做违背自身意愿的事吗?不惜为此搭上自己妻儿的一生?连累其他原本可以过自己生活的人?!”

听得此言,柳青林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王凝之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陆诩脸上更是直接浮现怒色,冲着楚羽吼道:“闭嘴!臭小子!你以为你爹舍得你和你娘吗?!我告诉你!你爹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所承受的痛苦与委屈,远比你这些年来所有的难受要多的多的多!为了这个天下的太平,你爹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却留给了你和大嫂一份安宁。这份苦心,别告诉我你不懂!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臭小子!再敢对你父亲不敬,我亲手揍你!”

“陆叔!”而楚羽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一个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父亲给我安排的人生,我不要!”

“他根本没有看着我长大,根本不知道我长的什么样子,喜欢吃什么东西,背的最熟的文章是哪一篇!”

“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性格,喜欢听哪一段评书,跟街上哪个伙伴关系最好!”

“他只知道天下太平世人喜乐,却连一个家的温暖都无法满足!”

“他有什么资格支配其他人包括陆叔你在内的意愿的权利?!”

“他给我的人生!我不要!”

“你!”陆诩大怒,就要脚下发力冲过来将楚羽打上一顿,却被王凝之伸出的手臂拦了下来。

“我的儿子,轮的到你来揍吗?”王凝之冷冷地说。陆诩瞪大双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王凝之见陆诩安静了,又转头看向了楚羽。看着这个倔强的昂着头忍着泪的儿子,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下来。

“小羽,你说的没错。你爹是英雄,也是个大混蛋。他没有资格插手你的人生。”

“娘这些年来没让你习武,也是不想让你做什么下一任剑主。娘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楚苍那个只懂得所谓大义的人,没有资格让你为他的理想事业而付出一辈子。”

“娘支持你的决定。我们就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娘只会为自己的儿子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感到骄傲。”

王凝之笑着站了起来,“此事就这么……”

“娘!”

楚羽开口,打断了王凝之的话。

“我只是不愿让他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愿意成为青锋不斩的继承者。”

“我一直都很想去习武,只是怕母亲你担心。我一直都向往着能够去做某些事,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如果继承青锋不斩是一种责任,那么我愿意去担一担。但是这是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服从于我那个父亲的要求。”

“我愿意成为青锋不斩第……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传人。”楚羽挠了挠头,看着面色惊奇的三位长辈,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跟任何人无关。”

第十四章 师者

大约世间一切大都有迹可循。从树叶下落的轨迹,到命运的连线交织。有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却偏偏会因为某种发乎内心的原因去向错误的方向走的头也不回。有些事情你明知是对的,却仿佛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用力地拉住你的双腿。你的心中充满悲愤,充满壮烈,充满着不欲与人言说的疲累,却还是要昂起不曾低下的头颅,骄傲的挥动手里早已发锈的铁剑,直到被打倒,被毁灭,被抹除。

然而世间也从未有过一个终极的定义来论证一个人的对错。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有资格。甚至就算当事者本人自己都怀疑过自己的做法,可其实当他在作出决定的一刹那,评判已经成立,命运已开始轮转。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楚羽大约不清楚以上这段是自己的父亲曾经说过的影响了一群人的话。但这并不影响他已经开始真正的以一个独立的,名为“楚羽”的人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当他真正开始不再顾忌,不再服从,不再愿意让自己的人生由除自己以外的人来安排的时候,属于他的故事,终于开始渐渐登上了这世间的舞台。

“你需要一个师父。”柳青林笑着说,“如果你像你的父亲一样,五岁就开始习武的话,以你如今十二岁的年龄,倘若有青锋不斩在手,亦可独自踏上你的征程。可惜不是。”

楚羽有些沉默。确实是这样的,自己如今已经十二岁了,除了每天跑步为自己打下了一个颇为不错的身体基础外,他从未接触过与习武有关的事。照这样说,他其实已经落在了绝大多数武者的身后。

更重要的是,青锋不斩不在。

是的,青锋不斩不在。这把剑在以往自然是由剑主随身携带使用,在传承时由剑主亲手交给下一任剑主。可是那个名为楚苍的男人已经英雄的死在了那场无耻的围杀之中,为了不让青锋不斩落入歹人手中,楚苍在战前就把那把剑藏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或许他如果那场战斗里用了青锋不斩的话,就不会死了?楚羽这么想过,可立刻就自嘲的摇了摇头。把剑藏起来说明他根本没有脱身的把握,自己这么想,或许……还是不想他死吧?

只是如果自己不能够变强的话,就无法从母亲那里得知那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线索,就永远无法找到那把剑,所谓传人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楚羽握了握自己已经快要完全恢复的右手,对柳青林说:“是的,我需要一位师父。”

此时两个人正在前往落星桥的路上,离那场堂屋谈话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楚羽也是之后才得知正是这个所谓的长青门门主用自己的精纯内力为自己疗伤,否则自己的手也不会好的这么迅速。一念及此,他侧过脸来偷偷看了一眼面噙笑意的柳青林,不禁对此人崇敬之意又添一分。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路上行人已渐渐稀少,两人的步伐也随着空气里的温和气息渐渐放缓。楚羽时不时的看上柳青林一眼,总是欲言又止;柳青林似乎并没有察觉,也只是目视前方。只不过嘴角那丝愈来愈浓厚的笑意似乎表现着他正在心里想着些什么开心的事情。

就这么走着,眼见再有一个转角就要到了落星桥,楚羽终于挠了挠头,开了口:

“那个……柳……门主?”他斟酌许久,选用了这么一个称呼,“我想……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柳青林停下了脚步,终于也不再阻止脸上笑意的蔓延,伸出并不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楚羽的脑袋。

柳青林曾有过两个徒弟。大徒弟武学天赋很好,是一位旧人之子,在家族被死敌灭门后拜入他的门下。二徒弟出身较为贫寒,但是练武刻苦,肯下功夫。两个徒弟都是从小就来到柳青林身边,一同被柳青林抚养成人。柳青林一声无妻无子,自然将两人视如己出。然而两次谋杀过后,十几年之事转眼就成为了旧事。柳青林之痛比之丧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念及至此,柳青林看向楚羽的眼神更加温和。他默默想道,这或许就是老天为自己带来的补偿吧。

“你要拜我为师?你可知我长青门现在已经岌岌可危了?”

“我知道,我听陆诩叔叔说了。是那个玄罗宗?”楚羽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一旦战事开启,我长青门十有八九不敌玄罗宗。你如果拜入我门下,就是掌门弟子,就是这一代弟子的大师兄,宗门之战你就必须与我长青门共存亡。你自问,能做到吗?”柳青林看着楚羽的眼睛,问道。

楚羽再次沉默了下来。柳青林知道他在心里考量,这种事情,别说楚羽这么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了,就是一名性格坚毅的成年人都无法轻易做到。而楚羽此时的思考也让柳青柳心中颇感安慰,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孩子不是那等随口应承的虚伪或是鲁莽之辈。

“我想……我能。”楚羽说。“这么些天来,我知道柳门主你是好人。我想那么长青门必然是一个好宗门。一个好宗门的敌人,一定是坏的,是错的。我想过我这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和东西,就足够了。所以如果柳门主你愿意收我为徒,那么你的长青门也会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

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认真,更为幼稚,但是柳青林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看着这个仍旧天真的用“好”和“坏”,“对”和“错”来描述事物的孩子,心头不知怎么产生了一丝温暖。

“好!”他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傲意,“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柳青林的第三位弟子。我柳某虽然不才,但想来将你教成一位宗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羽你也放心,我来做你师父,必不会辱没了青锋不斩的名声!”

第十五章 铁条

磕头,奉茶。主座之上的柳青林从容而又面带喜色的受了楚羽一声清脆而恭敬的“师父”。陆诩和王凝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都露出了笑意。

“小羽,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那为师也有几样物品送与你,权当是见面礼吧。”柳青林笑道。接着,便从衣襟里拿出了一本古意盎然的书给楚羽递了过去。

“长青心经”楚羽看着封面上手书的四个并不张扬的四个行楷大字,念出了声来。

“可别小看了这东西,”陆诩笑着在一旁插嘴。“长青门能位列江湖的四门三宗之一,数百年来不曾有衰败迹象,所倚仗有三。其一为剑,长青门的剑法修习在江湖上各个宗门里可排第二,仅次于四门三宗的剑宗;其二为枪,长青门立门之主就使得一杆铁枪,风头无两,鲜有抗衡者,这一身枪法也就随着长青门的建立而传了下来;其三,便是你手中这本外人都想抢破头的长青门立门之基,长青心经了。习武者均知外终有限,力所不逮,唯由外而内至体悟修心方可为宗师之道。一本绝世内功心法足以使整个江湖为之翻涌沸腾。而正是有一本能稳定修习的功法,才能让各宗门带来无数青年才俊,使之经久不衰。”

柳青林讶异的看了陆诩一眼,笑道:“没想到陆兄眼界见闻竟如此惊人,我尚还以为以陆兄的性子,又要把我这宗门秘籍大贬特贬一通而后骂我小气穷酸呢。”

陆诩道:“我大哥还在的时候,当年,我可是兄弟里负责情报打探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长青心经固然难得,但只要为你宗门弟子便均可修习,如何担得起小羽见面礼一事?你果然还是不够大气,说穷酸都不够程度,当时铁公鸡才恰当!”

几人闻言皆笑出声来。楚羽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自己刚拜的师父,还有些担心他会难堪,不过随柳青林脸上颇为开怀的笑意荡漾开,楚羽便不再多想,低头看手中的长青心经,心底自然而起一抹期待。

敛了笑意,柳青林看了眼已经迫不及待翻开了第一页的楚羽,眼中掠过了几许柔和。再抬头,难得的向陆诩挑衅道:“若我还准备了其他更好的见面礼,你陆诩可愿承认自己是个小人?”

“我呸,你给小羽送礼送的好,怎地我就成了小人?”陆诩笑骂,“想把我拖进水,门儿都没有!”

“常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若拿出了更好之物,岂不证明你方才所言皆是对我的诽谤?不是小人是什么?”柳青林继续笑着激他。

陆诩瞪大了眼睛,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凝之笑盈盈的拦下了。王凝之宠溺的看了一眼楚羽,又对柳青林笑道:“柳先生尽管拿,反正陆诩这家伙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他是小人也还抬举他了。”

又是一场开怀的笑声。楚羽看着三人不觉有些恍惚,此时的三人已然不再是他的母亲、师父、叔叔,而是那一个年代给江湖带来一个个传说的游侠豪客、宗门宗主。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化作飞鸿滞速而去,他们恍若再次年轻气盛,故事在剑与影中流转,一切如阳光般灿烂而耀眼。他们似乎远去了,离楚羽的世界越来越远,使得楚羽只能敬仰,敬仰,敬仰。

然而楚羽心中又充满了感动。他已经开始向往并期待着这样的生活。行剑应痛饮,纵马须狂歌。无需在意世间的种种羁绊,不过百年,何不随性而为,肆意而活?

怔怔着,他没有注意到穆凡心不知何时抱着一个狭长的盒子走了进来。

更没有注意到,在看到那个盒子的时候,王凝之和陆诩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就是我的第二份见面礼。”柳青林笑着说。

“这里面是什么?”陆诩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开口问道。

“小羽是青锋不斩的下一任剑主,这里面,自然是剑。”柳青林道。

“什么剑?”这次发问的是王凝之,笑意已经完全敛去,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把,一把名剑,一把铁剑。”

“铁剑?”陆诩陡然吼道,“铁剑还是铁条?!”

柳青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铁条。”

又是王凝之拦下了就欲出手的陆诩。她盯着柳青林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柳门主,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我丈夫曾经用过的武器,怎么会在你手中?”

又是一个大反转,楚羽感觉自己脑子似乎不够用了。铁条?父亲用过的武器?

柳青林看到有如此激烈反应的陆诩与王凝之,也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也就反应了过来,苦笑一声说道:“倒是我考虑太少了……本来还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来着……”

“惊喜没有,惊吓不少。”陆诩冷冷道。

穆凡心呛道:“我门主从不做亏心之事,你们不要乱加猜测!”

王凝之看都不看他,只是看着柳青林。

“还是我来解释。你们都知道,我跟江湖上那位武痴李彦则是很熟的。我也正是从他身上得知的青锋不斩的事情。就在一年前,他给我送来了这把铁条,告诉我这是青锋不斩的上一任剑主用过的武器,而且还说,青锋不斩就在洛阳城里。我了解到他曾经与林老爷子照过面,便猜测青锋不斩在他身上。不过由此而来得到的结果倒也不错。”柳青林说道。

“林老爷子与我丈夫也是故交,只是李彦则又是如何知道?”王凝之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么几天的接触,你们应该信得过我的为人吧?”柳青林摊了摊手。

王凝之低了低头,说:“事情牵涉到我丈夫的死,我不得不激动,柳先生谅解。只是这李彦则,我以后若有机会定会问上一问。”

陆诩也拱了拱手,不再说什么。

柳青林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伸手从穆凡心手里接过长盒,将其盖子打开,道:“这便是第二道见面礼了。”

楚羽走上前去,只见盒子里摆着两个卖相截然不同的剑。一把剑身流畅温润,仿佛一股股秋水来回涤荡;而另一把,正如先前所说,委实不能称做是一把剑了,称为铁条恐怕更为合适。通体漆黑,隐隐还有铁锈凝固在表面。若不是用块木头随意雕刻了一个剑柄模样的把手将其固定住,根本就看不出来这能做一把武器。

然而,这是父亲曾经用过的。那个名为楚苍的男人,在成为所谓的青锋不斩剑主之前,便是和这根铁条游走于江湖的各个角落。

“做个选择吧小羽,”柳青林说。“这两把你要选择一把作为你在拿到青锋不斩前的武器。”

一把只是看上去就能看出那是一把好剑,而另一把看上去很不靠谱,但是……那可是父亲曾经的佩剑啊!

很难选。但是对于楚羽而言,做出决定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好了,”楚羽说,“我选铁条。”

第十六章 我穿城而过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修道?”

“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信仰。否则一想到终究要去死,活着又怎么还有意义呢?”

“那信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信仰不是个东西。你啊,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念想,一种能给你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还基本上实现不了,只是督促着你提醒着你你要努力活着,好好活着的念想。”

“师父,这不就是意淫吗?”

“……臭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些污秽不堪的词儿?!”老道士拍了小道士脑袋一下,小道士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

“不过这么说倒也没错,道教佛教,如来真武,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众生的意淫罢了。”老道士搔了搔自己的裤裆,看了看面露嫌弃的小道士,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你看这江湖,打着道门佛门的招牌开宗立派的人如过江之鲫,有名头的像脚下这华阳峰上的太虚观,你观主虽然实力不济,但放到江湖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你觉得他可是一心向道?不过借着我道家典籍求一个内功深厚。那金刚门就更不用说了,大名鼎鼎的四门三宗之一,却做出来踢场子这等臭不可闻的事情来。这也就是没有佛祖,倘若真的有,还不得被这些曾曾曾曾不知道曾多少的徒子徒孙气的起死回生啊。要你师父我说,这世间真正愿意好好修个心,求个心里安宁的人,那是屈指可数。我算一个,你能不能算现在还看不出来。山西边的洛阳城里,那白马寺的方丈倒是能算一个,他就是因为一心向佛,否则也不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除此之外还有几处隐着不出的老顽固,我也懒得再跟你一一列举。咱们这些东西,本就是玄之又玄,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沦为江湖人的工具手段,也不得不说是可悲之极。”

“师父你说了这么多,跟你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

“什么意思?!臭小子,师父平时不在你面前显露本事,那是怕吓着你!我一出手动辄呼风唤雨天崩地裂,方圆百里都会受到波及!就算吓不着你,影响到了洛阳城里的小朋友怎么办?把太虚观拆了怎么办?你个孝顺徒弟还能给我盖一座啊?”

小道士撇了撇嘴没吭声。

“行了,你也别杵在这烦我了,为师掐指一算,这两日在洛阳城里有你小子一场姻缘,你可速去,切莫错过而悔了一生。”

“……师父,出家人不可嫁娶。”

“哼!都是一些迂腐造作之辈所定下的陈俗规矩,你可知千年前我道门鼎盛时,修道男女互结道侣乃是人之常情?”老道士一脸不屑。

“师父当真?!”小道士一看老道士不像捉弄,竟有些激动了起来。话词唱本他可是没少看,再如何清心寡欲的小道士谈及风花雪月也会脸红心跳心旌摇曳。

“当真!”

“那我去了!”小道士陡然跳起,满脸兴奋,就欲下山。

“且慢!此去成全你一段好事,你可要记得师傅恩情。”

“师父之恩此生难忘。”

“既如此,你就顺带帮师父送一封信,就洛阳城那个白马寺旁的古佛包子铺,给徐老板。”老道士说着从道袍中取出一封已经封好的信。

小道士隐隐察觉到了不对,问道:“诓我呢吧师父,姻缘是假送信是真吧?让我干个活至于骗我么!我给你跑的腿还少了是怎么着啊?你要是算卦算的准咋不去洛阳城里摆摊呢,搁这儿一天天的混吃混喝?”

老道士直接气的蹦了起来,“臭小子!为师好心解决你的终身大事你还在这里质疑我!告诉你啊爱信不信,我还算了,你命里桃花这辈子就这一次,错过了你就给我等着把终身献给侍奉真武大帝无量天尊的伟大事业中吧!”

吴央终究还是去了,带着一脸的怀疑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老道士站起身来,俯瞰着这中原大地的一方净土,眺望着远方被单薄云雾笼罩的洛阳雄城,脚下是陡起如青筋盘踞的手臂一般的山脊,延伸至渐渐平整的黄土地,像是一块并没怎么壮硕的胸肌。他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直到那个腾跃的矫健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他突然自言自语:

“半影横斜半倚楼,

半轮春色半轮秋。

半载戎马半生事,

半分喜意半分忧。”

吟毕,老道士颇为满意的抖了抖裹在道袍之下的屁股,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

或许真的是将师父所谓的姻缘放在了心上,吴央这一路走的很急,并没有欣赏所过之处野花盛开的美景。距那次道殿打斗事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四月末正是春景怒放之时。想到那次事情吴央便想到了那个名叫楚羽的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一声清脆的骨折声,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心想他说过自己是洛阳城人氏,此次过去如果方便的话就顺道看看他吧,想来两人……应该能算是朋友吧?

吴央嘿嘿一笑,脚下又快了几分。

无论怎么说,华阳峰到洛阳城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的,不然当日王凝之一行三人也不会将近半日才赶到地方。吴央虽有武学傍身,但终归年少力薄,跑不了多远便须停下休息一阵。

令吴央倍感懊恼的是,走的太急竟然没带干粮,眼见今天一天是到不了的了,这肚子问题可如何解决?

解决不了便只能忍着。头顶的太阳渐渐西移,他肚子也开始叫个不停,脚下也比之前的速度慢了至少一倍。终于当夜幕浓重繁星点缀之时,他再也忍不住从几丈外明亮的篝火那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咽了咽口水,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放下了一个道士的尊严,走上前去,堆起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几位先生,小道自华阳峰太虚观而来,应师命前往洛阳城送信。”

“只是走得急竟忘带了干粮,您们看相逢即是有缘,可否……分小道一口热乎的,好让小道不负师命啊?哈哈哈?”

……

华阳峰在洛阳城东,吴央此时正排在长长的进入东城门的队伍之中。城门处分列两队士兵做哨卡,以检洛阳城通行文书。这是吴央第一次来洛阳,满身的风尘与疲累在此时却尽数被激动与新鲜感所替代。昨晚的那支商队并不进入洛阳,吴央在谢过他们的食物以后也就不再打扰。人群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吴央并不觉得闹心,反而脸上充斥着好奇。

城门口处偏角里有一对拉二胡卖艺的爷爷和孙女,爷爷眼上蒙着纱巾,似是盲者,孙女脸上也尽是灰尘污垢。但吴央观察到还是有不少人不断的上前往两人身前的破碗里放上一两个铜板的,他略略一算,发现这一天下来足以让两人维持生计,便不由得赞叹一番了这洛阳的民风。

“我穿城而过,岁月蹉跎,却又怎能与旁人把酒言说……”听着那小女孩唱着的曲儿,向往着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吴央一脚前跨,昂首挺胸,走进了城门。

城内远不如城门处喧嚣拥堵。吴央走在街上,惊奇的表情就没从他的脸上下去过。糖人杂耍,小件摊铺,形色小吃,都是他十几年来只能从书中读到从香客口中听到的想象中的场景。他从小在观里长大,在后厨认识了师父,帮师父上山下山打了不少野味采了不少草药,可师父就是不让自己离开华阳峰太远。这次吴央看似态度被动消极,实则心中窃喜,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姻缘,只是因为这难得的自由。

可惜的是他不仅没带干粮,还没带钱。在山上观里是不需要花钱的,所以他对这个也没什么概念。至于指望师父提醒……还是指望自己比较靠谱一点。

于是满街的琳琅满目,吴央却只能望而却步。

既然这样那就先办正事,反正也还不饿。吴央放松了心态,开始真真切切的感受这这座雄城的祥和。看脚步,看呼吸,吴央发现这座城中练武的百姓并不多,甚至说极少。然而就这么一座不以武成风的城池,竟真的能够在这每日都是腥风血雨的江湖中安稳长存。吴央开始由衷的佩服起那位在整个江湖上都极具分量的,一人扛起一座城的洛阳城主,萧正风。

想着想着,一抬头,吴央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目的地。抬头那块传说中的“古佛包子铺”的匾被擦的光亮,吴央傻笑了两声,然后走了进去,看到了那个满脸胡子的老板。

“小道自华阳峰太虚观来,奉师命前来送信。”吴央说。然而还不待徐老板接过信去,门口一声清脆的招呼就响了起来。

“老板!四个大肉包!麻烦快一点!本女侠刚处理完要事,肚子很饿!”

吴央转头,然后愣住,耳畔似乎又回响起在城门口小姑娘口中听到的那首曲子。心想这次师父似乎没骗自己,自己穿城而过,难道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一个姑娘?

第十七章 沁羽央

“双腿平行开立,两脚间距三脚之长。”

“下蹲,脚尖平行向前,勿外撇。”

“膝向外撑,股与地面平行。”

这是楚羽开始习武的第二十天,他的双腿却还是忍不住颤抖。马步,这是柳青林要求他每天必须进行的一个练习,时间是两个时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根本做不到如此标准,如此一丝不苟的动作并坚持如此长的时间。但有了长青心经这个东西,便没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了。

所以,在马步的同时,楚羽还必须运行着长青心经,虽然一股股温热在两腿的肌肉处游走,有效地减轻了酸麻与痛楚,但一心二用还要保证两者的高质量同时进行,他只感觉脑袋里有无数的蜜蜂嗡嗡作响,眩晕感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用意念筑起的围坝。

“初入武学,本不应以如此强度进行训练,但你底子不错,再加上长青心经从旁辅助,训练结束后还有我来为你舒缓经络,故不用担心会留有什么后遗症。”柳青林看着楚羽双腿颤抖着,汗水早已把衣襟完全打湿,脸上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声音却依然风轻云淡:“你比别人落下来的这几年,要在一年内补回来。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突破你的极限就对了。”

楚羽脸庞抽了抽,咬牙努力不让自己的腿再继续颤抖。

柳青林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看着那个一天天逐渐坚毅起来的身影,不再能很好的掩饰心中的满意与欣赏。

……

“小姑娘,看样子不是洛阳人士啊,面生得很呢。”徐老板一边给那个姑娘递过去包子,一边笑道。

姑娘穿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该穿的衣服。没有鹅黄罗衫,没有粉红玄裙,没有飘白广袖,有的只是一身贴身的粗布麻衣与一双合脚的粗编草鞋。可以看得出那张布满灰尘的脸蛋上五官还算精致,然而几道脏兮兮的泥痕却让人不想继续欣赏。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跟吴央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让吴央呆呆的凝固在了原地。

小姑娘接过徐老板递来的包子,伸出另一只比脸还要脏的手挑出一个大的,送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嚼,一边注意到了身边的小道士,皱着眉头含糊不清的说道:“小牛鼻子……看什么看?……没见过……豪放派的女侠啊?”

吴央听了,只觉这姑娘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配合着这句带着包子味儿的质问,落在他眼里耳里,竟有无穷的可爱,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心想难道这就是师父说的,我的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姻缘?

然而他带有些欢喜与羞涩的笑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却怎么看怎么都有一股嘲讽与猥琐。她眼中顿时浮现出一抹煞气,手中那缺了一口的包子,被手腕猛然一甩,直直的朝吴央的脸上砸了过去!

包子在吴央瞳孔中快速的放大,却没有留给吴央足够的反应时间。他惊愕地任由包子狠狠的在脸上炸开,油汁混着肉馅肆意的流淌,像是一个别样的烟花,嘲讽着吴央的幻想。

“不好意思,失手。”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完全没有把周围的食客惊诧的目光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又从油纸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子,又咬了一口,又含糊的开口:“老板,算账,一共多少钱?”

徐老板也是惊愕了好久,看了看这个来给自己送信的可怜小道士,苦笑一声,说:“十文,女侠。”

“十文?相当于多少个盘子?”小姑娘又问。

“啊?”饶是以徐老板见多识广,也没能听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姑娘皱了皱同样是黑黑的小鼻子,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姑娘的羞涩,“我身上没钱,老板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刷多少个盘子能抵了吧。”

这次,所有食客都没能忍住,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包子铺。

小姑娘鼓起了腮帮子,怒瞪四周,羞恼的掂了掂手中剩下的包子,想了想已经浪费了一个,而自己还饿着,于是忍下了继续用包子砸人的冲动。

徐老板努力忍住笑,问道:“这位女侠,怎么称呼?”

“姓苏名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何见教?”

“没什么,”徐老板听见这充满江湖气息的自我介绍又是一愣,不过还是配合着这位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小女侠。“这样吧,苏女侠,这位吴央小兄弟是来给我送信的,他刚刚也没有恶意,都只是个误会。你呢,给这位小兄弟道个歉,包子呢,就当我请你,你看怎么样?”

苏沁眼睛眨巴眨巴,问:“老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然后在刚刚默默清理掉脸上包子残骸的吴央又一次惊愕的目光下,苏沁异常干脆的转向他,猛鞠一躬,利落的喊道:“吴道长!对不起!”

吴道长……吴道长……吴道长……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生猛呢……

“老徐,你这儿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呢?”

徐老板看着缓缓踱进包子铺里这位老者,心里也是嘀咕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该聚一起的不该聚一起的全都聚过来了。

“是林老爷子!”

“林老爷子好啊!”

“老爷子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哇?”

林知北一边笑吟吟的跟周围相熟的不相熟的招呼着,一边走到了三人身前。他端详了端详狼狈异常的吴央,眼前一亮,道:“这位小道长,可是名为吴央?”

吴央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躬身施礼道:“小道正是吴央。林知北老爷子小道早有耳闻,心向往之,只是不知您是如何能认识我这么一个足不出华阳峰的小道士?”

林知北听到吴央的言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嘴上说道:“我啊,是从楚羽那个小家伙嘴里听到的。”

吴央眼睛陡然亮了,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没想到他还真的能记得我。”

“不过你这脸上衣襟上是怎么弄得?徐老板,在你铺子里怎么还能发生这种事情呢?”林知北笑眯眯的问。

徐老板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吴央和双手放在背后抬头到处乱看一脸不关我事的苏沁,笑着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哦?”林知北听完后也是忍俊不禁。他看了看小道士,柔声说:“小羽平时也没有什么玩伴,如果你方便的话,去楚宅里坐坐怎么样?好歹也换身衣服洗个澡,怎么样?”

吴央此次本就是想来看看楚羽的,听林知北如此一说,自然是开心得很,不过他还是躬身行礼道:“如此便劳烦林老爷子带小道去了。”然后转身,把那封信递到徐老板手里,说:“徐老板,师父交给我的事,我也算是完成了。”

徐老板接过信,笑着点了点头。林知北也知道徐老板本是白马寺佛门中人,也就不奇怪他怎么会与华阳峰上的道人有什么联系。更何况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秘密,林知北也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怪异癖好。他只是掏出钱来让徐老板再去打包几个包子,准备带到楚宅去。

转过身来,林知北又对苏沁笑道:“苏女侠,不知你可方便?也到楚宅上去吃杯茶如何?”

苏沁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作沉思状。片刻后她装作不耐烦的开口:“也罢,本女侠今日也就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陪你们走去转转。”

……

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训练,楚羽裸着上身走到前院的水缸前,随手舀了一瓢水,从头到尾浇了下去。

长青心经傍身,而且天气渐渐变暖,他倒是不担心伤寒什么的这些小病。不过毕竟还是春天不是仲夏,他这么干还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哆嗦。

“小羽!快拿毛巾擦擦然后把衣服穿上!”王凝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羽咧嘴一笑,伸手接过了王凝之扔过来的毛巾。

“知道啦,娘。”

王凝之看着渐渐有肌肉线条涌现的自己儿子,心里也渐渐有些骄傲。她走过去揉了揉楚羽湿漉漉的头发,说:“今天你林爷爷要来,等下去收拾收拾。”

“林爷爷要来?”

这段时间楚羽也是知道了林知北与自己家的关系。当年自己父亲还是少年时,林知北对他有救命之恩。而后他们也是一直在一起闯荡江湖,自然亲近。甚至这间楚宅,都有一大部分银钱是林知北出的。

“我这就去收拾。”楚羽说。然而还不待他转身进屋,楚宅大门便被一把推开。

“小羽,你看爷爷给你带来了谁?”

林知北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楚羽自然看到了跟在林知北身后一起走进来的吴央。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惊喜,便被一声尖叫给险些震破了耳膜。

“啊——流氓啊——!”

楚羽低头看了看自己裸着的上身,有些无奈,心想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跟进来个姑娘啊。不过你这姑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第十八章 他站在城头

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两张桌子,三坛酒,七个人,楚羽感觉自己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楚宅在此刻似乎活了过来。笑声似乎透过了每一块砖瓦,冲刷了岁月在宅子上留下的积淀已久的灰尘。他望着那一桌上推杯换盏调侃笑骂的长辈们,尤其是话虽不多但脸上笑意盈盈的王凝之,心头不由闪过了丝丝暖意。

娘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当年江湖里也颇有名声的奇女子三月雨,又怎么会毫无遗憾的做一个静居家中持家教子的温婉母亲?失去了天空与云彩的雨水,又怎么会不慢慢干涸?楚羽知道,江湖里那些飞扬的烟尘,才是自己母亲真正的云与天空。

可是娘还是做到了。自己仿佛就是一座羑,生生将母亲幽禁了十二,哦不,十三年。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也是母亲渐渐失去光彩的开始。自己吵嚷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可自己的母亲却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只能在这样的时间里,与老友拿出早已风干的故事下酒。

一念及此,楚羽握住筷子的手都不由颤了一颤。然而还不待楚羽继续酝酿情绪,一双明晃晃的手便在他的眼前晃了三晃,把他从某种氛围里拉了出来。

“流氓,想什么呢,今天可是你生辰啊。”

楚羽和吴央对视一眼,皆是苦笑出声。说话的人就坐在他们对面,只不过与白天比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脸与手自然不是像画本故事里的姑娘那样白皙娇嫩,但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的苏沁却真正开始变成了一个还算清灵秀丽的小姑娘。她换上了下午随王凝之一起去城东衣铺里买的翠绿罗衫,还有些沐浴过后残留湿润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顶在了头顶。若不是那令人发指的性格一点没变,楚羽和吴央这两个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同龄异性的小家伙若要跟她说话,恐怕还真的会脸红。

饶是如此,楚羽和吴央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沁聊天,于是对话便常发生在两人之中。

“吴央,上次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师父是观里哪位道长啊?”楚羽夹了一块猪耳丝送入口中,边嚼边问。

“我师父啊,其实不是观里的人。”吴央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他其实是个云游道士,我是个在观里长大的孤儿。他那天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便跑来山上,想到观里去偷些吃的。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为了封我口就说要给我传授天下最精妙的道法与武功,便让我拜了师。说实在的,这些年,其实都是我在养着他。”

楚羽也听笑了,端起茶杯像模像样的跟吴央碰了一下。一旁的苏沁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师父虽然不咋地,徒弟也是个白痴。两句话就把师父的底子给卖了,你师父知道了不得气死过去?”

楚羽和吴央闻言对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吴央转头对苏沁解释道:“观里的人其实也都知道有师父这么一个人,只是道家之人本应互相扶持,观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沁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话,只是专心的又瞄准了盘中的红烧狮子头。

旁边那一桌又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笑声,原来是林知北将白天包子铺里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陆诩此时已经喝的有了几分醉意,本就是江湖上没事儿找事儿的主儿,咧嘴一笑,提起一小坛酒,不顾王凝之等人在背后的笑骂劝阻,晃荡到了苏沁面前。

“苏女侠如此英勇,我陆某心生敬意,不知女侠是否善饮?我敬女侠一杯可好?”

苏沁虽小,但与羽央两人相比,称得上是有一颗玲珑心,固然知道眼前这位满嘴酒气浑身痞气眼含贱气说不定还有脚气的中年大叔并不是什么坏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性子使然醉意影响,觉得好玩才过来调笑两句。但是苏沁本人虽然人小鬼大,却也不是没羞没臊。被人一口一个女侠叫着早就双颊发红羞恼异常了。这种东西自己自称一下还可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真是要多不自在就多不自在。于是苏女侠坚定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念头,空着的左手猛的在桌上一拍!

楚羽看到整个桌上的盘子都震了一震,不由得震撼于一位还算瘦弱的姑娘的力量。而吴央却是看到了独独飞起来的那一颗花生米,对苏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还没有结束。苏沁望着那颗在空中向上逐渐慢下来就欲坠落的花生米,眼睛一眯,轻哼一声,右手执箸在花生米停滞的一瞬间猛然击出!顿时花生米犹如一颗流星一般狠狠冲陆诩的脸上飞了过去!

“咦?”陆诩瞪大眼睛,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小姑娘居然真的身怀武艺。但是江湖老油条却也仅仅只是惊异,根本不会慌张。只见他只是脚步微动上身稍向后倾,嘴巴一张,那个看似冲击力极大的花生米便落入其中,被他吧唧吧唧嚼了个粉身碎骨。

“唔……谢谢女侠……不过叔叔有手,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夹。”

……

这天确实是越来越热了。李博抹了一把自己头盔里已然流淌成河的汗水,望着头顶灿烂的繁星,却有些煞风景的嘟囔了两句。他又拧了拧已经勒进自己肉里的腰带,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这才老老实实的抬头挺胸站好。不能怪城主府,只能怪自己太胖,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制式盔甲。

李博扭头向后看去,后面是整个洛阳的万家灯火。他并不是洛阳人氏,只是陪着那个男人闯荡征战了这么些年,抚着这混着鲜血与骨骼的城墙,并不想再去其他的地方。他怔怔的有些出神,在一片与天空星河交相辉映的灯火里慢慢骄傲。因为他是洛阳城的禁军首领,是那个男人的得力战将,是守卫整座洛阳城能够安睡美梦的最重要的一环。

他望了望右手紧握的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制式长枪,又想起了被他刺穿的一个个喉咙,割下的一颗颗人头。江湖,一个江湖人武力再强大,也抵不过军队铁蹄的几番冲杀。那个男人,那个自己心甘情愿追随的男人,明明武力冠绝江湖,却坚信个人的实力有限,坚持把古人曾用过但被放弃的所谓军队的观念贯彻了下去。

清醒,冷静,不狂妄自大。跟着这么一位城主,李博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到一个全新的江湖。一个江湖事江湖了,平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江湖。

“你知道前些时候有什么人物来到咱们洛阳城了吗?”

李博正出神,一个低沉浑厚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却在他的背后响起。李博顿时浑身一紧,旋即放松下来,转过身笑着向那个男人行礼。

“城主!”

身长八尺,猿臂虎目,面方正而威势自起,发收束而狂放不羁;唇若涂脂,眉若藏锋,一袭墨色长袍笼住身形,环玉腰带紧而不绷。倘若世间有十分风流,此人可独占七分。洛阳城百姓称之为英雄,陆诩称之为莽汉,江湖人称其侠肝义胆。东风隐隐而起,流云淡淡遮月,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失去了所有颜色。

正是洛阳城主萧正风!

李博笑道:“如果城主说的是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那我是知道的。他的长老穆凡心与我照过面了,几日前刚刚回去,想必柳门主也不会久留,毕竟名门之主,所思所虑之事须多,此次在我城中已逗留逾月,也该离去了。”

萧正风面色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又问:“可曾派人去探一探他的来意?”

李博一怔,皱眉道:“这倒没有,我是觉得柳门主素来江湖名声不错,况且实力不俗,便没有去招惹,只是让手下几个兄弟偶有查探,保证他不影响咱们百姓生活。”

萧正风沉吟片刻,说:“你做的对。”

李博脸上露出了笑容,“城主,不过这位柳门主这次,可是真瞧上楚家那孩子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楚宅里,我料想啊,八成是收小楚羽为徒了。”

听闻此言,萧正风向来淡然的面庞竟也浮现了一丝笑意。“当年我欠楚苍一个人情,直到他死我也没能还他。这些年我让诸位兄弟们暗地里照拂着他们娘儿俩,也算是看着小楚羽长大。能被柳青林收入门下,我也是感到高兴啊。”

说着,他拍了拍李博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一边向上走一边继续说着:“不过长青门和玄罗宗的深仇大恨已经要遮掩不住,眼看着就要掀起江湖上的一场腥风血雨,对于楚羽来说,此刻拜师,是福是祸倒也难说了。”

城墙很高,但终究有爬到最高处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看着幽静而寥阔的夜与深邃的北方,双眼微眯。

像是一面永不会倒下的旗。

第十九章 人头配烧酒

洛阳城一带向来被称为中原或中土,开阔延伸的平原是无数百姓耕作生活的绝佳选择,故而商路通达,来往密集。城南不远便是自遥远的西北昆仑山脉奔腾而来的大河,翻涌呼啸犹如一条浊银的匹练,绕过洛阳继续向东南进发,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流入传说中的大海。而就在距离入海口近千里的大河北岸,有一座不比洛阳规模小多少的城池,同样安然匍匐了千年。

此城远不如洛阳雄伟,城墙高度甚至不到洛阳的一半。然而每一个看到这座城的人,都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心生不屑。因为这座古时名为金陵今世名为建业的千年古城,取胜之处从来不是磅礴之势。

在乎雕梁画栋,在乎亭台楼榭,在乎飞檐勾角,在乎秀丽清贵。就连城墙之上,都没有一丝熏痕刀伤,隔不多时便会重刷一次的朱红漆料分外扎眼。

如果说城像人一样有气质的话,洛阳就仿佛是一头雄狮,时刻高昂着头颅仰天长啸;建业仿佛是一只青鸾,清贵冷傲而又光彩照人。这片大地上城池与江湖宗门一样,数量不少,但是真正出名的千古名城,也就只有三座。

洛阳,建业,长安。

城的气质是靠人养出来的。洛阳历经战乱,饱经风霜,直到萧正风横空出世才有了现世和平,所以那股雄姿与傲气刻进了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里。而建业城之所以养出了锦帛玉璜的清贵之气,同样也是靠人。所不同的是,建业城真正的掌权者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世家。

……

在建业以北将近两百里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城。与其叫小城,倒不如叫小镇更为合适,一个成年男子大概一个时辰就能把小城走上一个遍。小城名为稻城,来源也简单,就是因为城内百姓每家每户基本都在城外有上那么一亩三分地,多种水稻,才有了这么一个简单朴素的名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座城里的人们生活似乎永远淡然反复,犹如一个世外之地,飘然于整个尘世之外,只需过好自己的每一个小日子,便能满足而无憾的走完自己的一生。这样的生活,除了几年之前那个名为李沧澜的青年男子带来了一些波澜外,似乎就没有被扰动过。

而今日,一辆从两百里外冷傲的建业城里缓缓而来的华贵马车,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打破。

马车驶入没有城门的稻城,一路上吸引了几乎所有稻城人的目光。稻城人听说过相隔并不遥远的建业,但从没有人去过,所以他们也只能靠想象来满足自己对奢华生活的向往。然而想象力终究是有限的,名门的夫人们终究不会像那个著名的民间笑话一样多放葱花拿金锅烙饼。眼前的这辆马车,就活生生的给了稻城人上了一课。

且不说满脸冷漠的赶车老仆身上的金丝锦缎,也不说车厢身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浮雕漆绘,单就拉车的四匹神骏,就已经让稻城人狠狠咽了口口水。

稻城路上没有青砖,只是土地。两道车辙在地上拉出深深地刻痕,缓慢而坚定的向那个城中唯一一个像点样儿的府第走去。

是来找李先生的?众人小声私语。可是学堂还没有下课啊?

……

一所学堂,就是李沧澜六年前来到稻城后带给稻城的最大的影响。

“人之初,性本善……”

清脆而稚嫩的琅琅读书声在沧澜学堂里回荡,身还未老心已老的李沧澜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禁不住任由笑意爬上脸庞。他年龄并不大,仅仅二十有一,但是鬓角与额前已经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本就不算高的身材,却连腰背也不挺拔,完全看不出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心劲儿。尤其是一身粗布麻衣往身上一披,下巴上零星胡须轻轻一捋,完全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

李沧澜苦笑几声,饱经风霜倒是一点没错。

房门的吱呀声打断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李沧澜下意识的想,该去找城东老王头要点油来抹门轴了。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走进来的那名老仆,以及走在前面的仿佛整个人都带着闪光的公子。

他的表情渐渐的的变得复杂,干裂的嘴唇和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任凭那位走到哪里都能自动成为万人瞩目中心的公子张开双臂,向学堂里早已呆住的孩子们说:“今天先生要忙些事,现在大家放学啦!”

“凌络轩,”李沧澜握紧了拳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来做什么?!”

……

“家里的老家伙们会看不起你,放心的把你搁置在这里,但我不会。”凌络轩一边说,一边微笑着伸出三指准确的拈出九片肥厚的茶叶,轻轻丢入紫砂雕根壶,将备好的滚水注入其中。提壶轻摇,再将水倾出撒于茶宠之上,是为洗茶。

动作还如当年一般不可挑剔。

“我不过旁系一疯子,而今更是不再姓凌,何敢担起凌家未来家主的如此高看?”

李沧澜终究是找回了一些当年岁月的风采,接过凌络轩推来的茶杯,饮下一口经年不曾触碰的苦涩,再回神时眼中已全无慌乱,只剩几许疏狂伴着讽刺意味浓厚的反问,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

“大兄你这样不好,太凶,怨气太重,不应该是当年那个潇洒出户的破门子应有的气质。”凌络轩拿手帕擦了擦并没有被沾湿的双手,低垂着眼眸淡淡道。

李沧澜眼中讥讽之意更浓,伸手自己给自己将茶杯斟满,然后说:“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试图激怒我,那么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会被我激怒喽?”凌络轩剑眉一挑,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不,从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愤怒。你每向我走近一步我的愤怒就会多一分,直到现在我的愤怒已经足以将整个稻城燃烧殆尽了。如果你的目的是激怒我,那么它已经达成,你也可以走了。”李沧澜说,眼中却尽是平静,一丝一毫他所说的愤怒都看不到。

凌络轩笑出了声来,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一直笑,笑了很久,直到李沧澜起身准备第二泡的开水,他才停了下来。

他看着李沧澜的眼睛,认真的说:“我要走了。”

“去洛阳。”

“做一个洛阳城主府里的小小文书。”

说完后,他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弱于方才那个笑话的笑话。

而李沧澜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说:“看来老家伙们已经基本被你打扫干净了。”

凌络轩没有回答,但是却收住了笑,眼睛变得格外明亮:“十个月前,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带着宗门长老穆凡心前往洛阳城,三个月前,穆凡心启程返回长青门,然而直到此时还没有消息。想来,柳门主就算是再喜欢他的那位小徒弟,最近也该离开了。玄罗宗,驻守中原北部抵抗胡人百年,底蕴之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掀起乱来,可不是长青门一个大宗师门主所能承受。”

“西北羌人有山做屏有河为障,不需眼下考虑;南蛮与明宗相隔大漠遥遥对峙,亦可放心。剑宗唐门被蜀山隔开,金刚门形意门日渐式微。此等情形之下,若我凌家还要龟缩于小小建业城内安然经商,恐怕先祖都会被我们气的从祖坟里爬出来活剥了我们的皮。”

凌络轩的双眼越来越亮,甚至开始不顾仪容的挥动双手。

“这将是我凌家,乃至整个江湖千年未有之变革!”

感受到了凌络轩语气中的那抹疯狂之意,体会到了他隐隐透露出的真实意图与事实,李沧澜的整个脸都变得有些苍白。他喃喃道:“你……不,你们真是疯子。”

“大兄!”凌络轩说,“我凌家之所以是千世之家,不是因为我们经商天下第一,而是因为我们懂得势,大势,天下大势。或者说,天下大势都可以被我们用来经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被我们看做交易。”

“这也正是我所憎恨的。”

“所以,大兄,你不如我。”

……

饮茶是风雅之事,而江湖人向来与风雅挂不上钩,所以江湖人更爱饮酒,尤其是烈酒。一口下去就仿佛刀子割过喉咙,烫过腑肺,热血上涌,接着快意恩仇。

那边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嗯?长青门的大长老都下山来了?看来柳青林是真的不在山上,还得派些人去打探打探他到底去洛阳做了何事。

什么?骂我忘恩负义?骂我冷血无情?哼,我与你们师兄也只是酒肉之交,只是他自己看的太重罢了。况且是他先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挡我道路,我为何不能杀?

问我前来何事?嗯,烧酒喝完了,也就告诉你们吧。

罗阳睁开双眼,随手将酒葫芦扔掉,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冲面前愤怒的人群咧嘴一笑,挥手扔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砸到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人头配烧酒,实乃人生快事。

第二十章 背着铁条的少年

如同雕刻出来的腿部肌肉线条紧紧绷起,脚掌如同生了根的老树牢牢地抓住地面,小腿与大腿基本垂直,赤裸的上身与大腿基本垂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从缝隙中投下金黄的光芒,照射在他有些黝黑的身体上。汗水如同小溪一般在他的身体上缓缓流淌,顺着肌肉边缘渐渐滴落,在身下形成了一滩水渍。

可以看出他很累,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颤抖。眉头紧锁,双拳紧握,一股股异常雄浑与精纯的内力在体内纵横交错的经络中像大河一般奔腾呼啸,随时补充着每一块枯竭酸胀的肌肉。他感受着体内的这种情形,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因扭曲纠结而显得异常难看的笑容。

“嗖!”

他的瞳孔猛然紧缩,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望着那从远处急速向自己掠近的泛着冷光的暗器,他深吸一口气,长青心经加速运转,沉势,轻身,发力,跃起!

“噌!噌!噌!”那飞来的暗器无比精准的深深扎进了刚刚他站立的土地中,尚在空中腾跃的他看见这一幕,眯了眯眼,嘟囔了一句:“真是个疯子。”

不管心理活动如何,他的身体并没有停止动作。脚尖刚刚着地,整个人便再一次弹起,一跃而至身旁一树的之前,随手一抽,一根布满锈迹的铁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犹豫,在空中无法借力的他却反手向身后就是一劈!

“铛!”

金铁交击的激越之音瞬间响彻了这片树林。他的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同样年轻的身影,面容清秀,却带清淡表情。手中一柄仿佛泛着盈盈秋水的剑准确的击在了他格挡在背后的铁条上。不,这么说似乎不甚准确,该是他的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准确的用手中的铁条挡住了本该刺入他后心的一剑!

落地,抖腕,斜挥,淡淡凌冽的气息吹开了地面上几片尚还未腐朽的落叶。他抬头,视线从铁条上转移到了对面的那个少年,咧嘴一笑,道:“吴央!再来!”

已经不再穿道袍的吴央却还是穿着像道袍一样的宽松衣物,他望着只穿着一条贴身裤衩还在叫嚣的楚羽,压下心里那抹怪异的感觉,淡淡一笑,挥动秋水剑冲了上去。

于是铁条与秋水剑再次相击。两人似乎化作两道深深的影子,奔掠,侧身,直刺,格挡。浓重的气息在这片树林间变得渐渐粘稠。两人似乎对对方的一招一式都十分的了解,似乎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对方的下一剑会出现在哪里。激战渐酣,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然后表情同时变狠,再一次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与手上的力度。

“真是属于雄性的野蛮和汗臭,一点美感也没有……”不远处的树下,一个藏在阴影里的身影低声喃喃,话语中充满了不屑。而后手掌一翻,几枚与刚开始时一模一样的暗器便出现在了手中。

“嗖嗖嗖!”

楚羽只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侧身躲过吴央一剑后余光看到了再次闪起来的幽幽冷光,刹那间冷汗浸湿了裤衩,随后狠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劈手拿铁条震退秋水剑,在吴央大变的脸色下猛然前冲,一肩撞到吴央的胸膛上,两人一起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暗器堪堪擦过两人头顶,带起几绺碎发,狠狠插入了土壤里。

“咕噜。”两个人同时吞了一口口水,对视一眼,楚羽开口讪讪道:“第一次那几个镖不是你放的啊?”

“废话,”吴央脸色也有些余悸未褪,“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暗器?”

两人再次苦笑,然后同时点点头。是了,那就是她了。

女疯子,苏沁。

……

“算你们两个躲得快。”

苏沁也已经不再是那个浑身带着野气的女孩儿了,少女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还不算倾国倾城之貌,但那轻灵的身段儿与明丽的脸蛋儿总是能让人发自内心的喜爱。然而性格这东西总不是能说改就改的,她还是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由其那几发毫不顾及楚羽吴央死活的飞镖,更是让人忍不住重新掂量一下这姑娘的性子。

“赶紧走啦,王姨早就做好饭了,你们俩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吗?”苏沁睥睨着两个瘫软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叉腰教训道。

“你差点把我俩杀了知道吗?!”楚羽有些郁闷的吼了回去。

“技不如人,死了也白死。”苏沁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然后负手向树林外走去。

楚羽拿胳膊肘怼了吴央一下,说:“你倒是吱一声啊。”

吴央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赶紧走吧,我也确实饿了。”说完几个腾跃,赶上了走在前面的苏沁。

“没出息!”楚羽冲着那两个渐渐变小的身影吼道,然后笑容渐渐在脸上晕开。他一边穿着王凝之给他亲手缝制的衣服,一边抬头,眯起眼望了望头顶的骄阳。

四年了,生活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好在是变得更好。

……

楚宅还是那个楚宅,除了门上的朱漆变得更古旧一些,额匾变得更不显眼一点,变化的也就只有宅子里的人了。

四年前宅子里来了几个传说中的人物,比如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比如陆诩,比如华阳峰上的一个小道士,比如城外来的一个小姑娘。

长青门长老穆凡心在独自返回宗门的时候被玄罗宗少宗主罗阳伏击,落得一颗大好人头配烧酒。柳门主回,留下了刚收的徒弟独自在洛阳苦修。

小姑娘交代自己身世,是长安城苏家长女,家族被另外几家迫害,流落至此。于是王凝之便不多言,收留了苏沁。

小道士并不知道那封从某邋遢老道士手中送到大胡子老板手中的信中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只是当包子铺的徐老板告诉自己师父已经离去云游,并让自己不再回华阳峰时,他沉默了很久。从此由一个开朗健谈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寡言内敛的剑客。

然后也留在了楚宅。

一些人来,一些人走,生活总要继续,日子总要一天天的过下去。陆诩一年前也和林老爷子一起离开了洛阳城,说是既然小羽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他们也就没有继续守护下去的责任了,可以趁着手脚还灵便,再去看一眼这个世界了。楚羽什么也没说,只是抿嘴沉默着给两个人磕了几个头,奉了几杯茶,然后目送,并不落泪。

“玄罗宗并没有即刻与我长青门开战,但彼此的争斗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拉开场子打上一场就结束的简单事情了。两边都已经做好了战时准备,都开始集结宗门的有生力量,底层弟子也出现了牺牲。”

“两年前我将你的存在告知了宗门的长老会,有少数人持反对意见,但当为师告诉他们你的长青心经已经步入第五层的时候,便再没有异议出现。现在宗门并不需要你的出力,你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修行,拼命地提高自己。你上次来信说从五层到六层你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怀疑。为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足够优秀。宗门中很多老一辈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达到第八层,而你仅仅四年就已经达到了第六层,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你的预期。”

“不过你并没有将由长青心经修炼来的内力与你的武功配合起来。不,准确来说你还并不会什么武功,只是一些普通的拳脚罢了。真正的六层心经的强者本身实力应该与宗师只有一线之隔,而你,恐怕还是小成,连大家都算不上。这也致使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能停留在第六层,无法寸进。”

“不要着急,循序渐进。为师走之前给你娘留下了我长青门的几门武功,你现在便可以开始修习了。切记,不要打乱自己的心境。你的方向没有错,只要你脚踏实地,终会有不小的收获。”

“为师向来认为,好男儿的眼光绝不应该局限于一宗一城。你久居洛阳,当不知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北部草原有胡人虎视眈眈,西北昆仑一带有羌人厉兵秣马,西南南蛮与明宗相隔大漠遥遥对峙。我汉人占据中原沃土,决不可轻易拱手相让。玄罗宗与我战则战矣,若让北胡借此机会大肆入侵,我与其宗主都将是千古罪人。”

“你自幼读书,想必见过先贤说过的这么一句话:‘中原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将是你们的。’,你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切不可有半点懈怠。”

“等你对自己有些信心,就向宗门来吧。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习武亦是如此。不经历一场场的战斗你终究无法成为一代强者,更无法实现你父亲的夙愿。”

“背着铁条的少年,向前吧。为师期待着你名震江湖的那天。”

楚羽收起信纸,静坐片刻,端起桌上酒杯,饮下这辈子的第一杯酒,顿时被呛得咳嗽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望了一眼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的母亲,然后转头冲两边的吴央与苏沁咧嘴一笑,道:

“三天后,我们出发。”

摸了摸背后的铁条,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来自遥远地方的神秘召唤。那是只属于年轻的特权。

第二十一章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干燥衣物,几日干粮,水壶银钱,这就是三人所有的行李。

从楚宅到城门,王凝之只看了楚羽六次。一次扯了扯他有些褶皱的衣角,一次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额前发,一次检查了一遍他的行囊,一次帮他把背后的铁条扶正,一次帮他擦了一下流下脸颊的汗水,还有一次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已经少了很多稚嫩之感的面庞。

有些沉默,有些压抑,有些伤感。一行四人就这么走着,谁都没有去多欣赏一眼今日颇为灿烂的阳光。

然而既是送行,就有分别的时候。王凝之不是那等哭哭啼啼哀伤婉转的世间普通女子,自然不会长亭复短亭,一程又一程的没完没了,哪怕离开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当四人刚刚踏出北城门的时候,王凝之就率先停下了脚步。

“但既然是自己的儿子,又如何能做到如当年送友一般的淡然洒脱?”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苦笑几许,扬起了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庞。

“出去以后,酒要少喝。话本故事里的豪侠一饮一壶酒,十步杀一人的事迹勇则勇矣,然而终究只是故事。酒只会误事,甚至还会要了你的性命。”

“一路行去少不了争斗,不怕死才能活得更久。但你要记住,不怕死不是找死,打不过就跑,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师父说得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江湖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只靠武力说话的地方。有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活活玩死一个宗师,这样的事情并不少。人心隔肚皮,万事留神。”

“央儿,沁儿,我曾经也是一个江湖人,所以也习惯于直来直往。小羽毕竟是我亲儿子,所以我自然会偏向他些。但这四年来我也已经把你们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心头肉。而今日至此,我已经不能再帮你们做什么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互相帮扶,互相照应。”

纵使平日里苏沁再如何心宽干练满不在乎,然而终究是个小姑娘,一番话听下来再也无法忍住,抱住王凝之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吴央双手背在身后,脚掌轻微在地上摩擦,别过头去眼睛看向别处,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楚羽看着轻轻拍着苏沁后背的王凝之,看到了她脸上这几年愈渐深刻的几许皱纹,以及头发里乌黑中掺杂进去的已可清晰辨别的银白,感觉喉咙里有些发干。陡然发现此时的情形竟然像极了自己幼时读过的故事里最看不得的桥段,心情更加复杂。

然而楚羽终究不再是以前的楚羽了,四年来的习武生活为他曾经敏感而天真的内心裹上了一层粗糙而坚强的外壳。这个十六岁多即将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渐渐的开始学会了一些什么,懂得了一些什么,或许是从那个骨折的手掌开始,或许是从那场堂屋里的对话开始,他终于明白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笨拙的将他认为该保护人护在身后,渐渐地要从一个男孩儿长成一个男人。

于是他不想让现在这种悲伤地氛围蔓延开来,这不符合他现在的审美。

于是他挤出了一个今后会被很多人记在心里的灿烂的笑容,两行白牙在阳光下闪着光,显得异常傻气。

“放心吧娘。”他说。

“此去经年,我替你去看良辰美景,必不令其虚设。那些年你和爹走过的路,我替你们再去走上一遍。”他说。

“你身体渐渐不及当年,便在洛阳城里好好生活。且看你儿子如何在江湖里混出个人样儿来,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再回来陪你。”他说。

“走了。”他说,然后不顾苏沁的吱哇乱叫把她拽了过来,向吴央点点头,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不再回头。

王凝之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个背影,许久不曾说话。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捂住嘴,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楚羽,你怎么了?”

“啊?我怎么了?没事啊。”

“这么大太阳也不可能是雨啊?”

“风大迷眼了,迷眼了哈哈哈。”

“想哭就哭吧,憋着多难受。”

“谁哭了?!吴央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谁哭了?!”

“你。”

“……走了走了。苏沁你笑什么笑!”

身影越来越小,地上的影子却越拉越长,仿佛是由衷的不舍,努力地想要靠近这个满是回忆的地方。

……

城头,有文士放浪形骸,半倚半坐,席地饮酒。李博接到亲兵禀报,沉吟再三还是决定上来看一看。而当他发现此人不仅如此不讲礼数,还坐到了那处平日城主最喜欢的观景之地时,顿时粗眉倒竖,就欲发话。

然而还不待他说些什么,那人就已经遥遥向他举起了酒壶。

“李统领!如此艳阳高照之日,何不卸了一身不合身的甲胄,来坐下与小弟我对饮二三呢?城主不在,整个洛阳还有谁敢管,谁能管住你我二人呢?”

无人可管,无人能管。你我同级,就不要想着拿资历来压我,同是为城主做事,就不要总想着我是个外来客。

李博是个武人,但绝不是一个粗人。能随萧正风在江湖中杀进杀出这么多年,其资本必定不只是身上溢出的肥肉,自然也能听懂那飘飘忽忽的话外之音。然而他生平最讨厌此等不咸不淡而又话中带刺的酸腐气息,登时冷哼一声,讽道:“城主府向来只养有识之士有用之身,可不养一梦四年的米虫酒虫。凌络轩,你在建业可以呼风唤雨,来到我洛阳四年还不知道收敛一点,早晚会暴毙街头。”

凌络轩洒然一笑,说:“李统领哪里的话,四年前你不就替我把我的那辆马车拆了充公了嘛,我没有再打造一辆,已经很收敛了。”

“当初真应该连你这个人一起拆了!”李博皱眉斥道,“赶紧把你这一堆狼藉收拾掉!城主最喜欢的位置你现在都敢占着,当真是反了你了。”

“既是观景台,那就是给人坐的,城主不在,我坐一坐又何妨?况且就算城主在,想来也不会跟我这个不懂规矩的酸腐书生计较。”凌络轩说着,又抬手将酒壶送至唇边,缓缓饮上一口。“李统领,城主府里的人提到你时都很是敬仰佩服,不仅是你一身宗师武力,还有你在与人对垒之时的谋略。四年来我也不少观察你,觉得你应该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李博闻言,抬起头来,道:“城主曾劝过我,让我多读一些书。”

“那不知李统领可曾听过这么一首词?”凌络轩并没有看李博,眼睛一直盯着城下某地。“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自然知道。上一位武林盟主莫岭之词,仅就以江湖人的身份,我也是听过的。”

凌络轩看着城下楚羽三人与王凝之分别,洒泪,一直到连他也不再能看见那三个年轻的身影,这才转过头来。

“这首词,是当年莫盟主初入宗门,多年来武艺却没有精进,那宗内小儿画其形貌与风筝之上,莫盟主非但不怒反而与周围人一同大笑时所做的。”

李博眉头皱起,说:“李某人没有兴趣听你讲故事,况且这故事江湖人耳熟能详,其坊间话本更是有不少人都可以倒背如流。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络轩并不正面答话,有些慨然地叹道:“想那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的豪言壮语,激发了多少代英雄豪杰的雄心壮志。然而谁能想到送他一举入高空的好风,竟然是惨绝人寰的宗门被灭呢?李统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联想到凌络轩刚才的视线所及,以及江湖上即将爆发的那件大事,李博已经大致明白了凌络轩的话中所指。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阴沉。

“我不是习武之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或者一介书生,所以并不能太理解这种事情的发生。李统领,可否请教,江湖人若想功力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是否都需要类似于这种的好风来借力?”

没有一个江湖人喜欢这种宗门被灭的所谓好风,而凌络轩自然也不会问一个白痴问题。李博肥胖的脸上似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的盯住凌络轩,缓缓道:“姓凌的,我警告你,不要打楚家人的主意。以你的家族势力所得到情报,应该知道楚苍其人与城主的渊源,也该知道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倘若你真的不想客死他乡的话,最好还是把你那些躁动不安的心思好好收一收!”

起风,城头旗展。李博瞳孔一缩,冷哼一声,一股凛冽而带有鲜明铁血意味的气势顿时席卷开来,还被握在凌络轩手中的酒壶片片碎裂,醇香的美酒污了精美的锦袍。

李博转身离去,留下面色微怔的凌络轩继续在城头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凌络轩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学着那个连自己都感觉异常强大的男人将手负到身后,极目北望。

“当风轻借力,送我入高空……呵呵,这新一代的莫岭,究竟会是谁呢……”

站岗的禁军们并不能听到凌络轩口中的话语,但还是看到了这四年来逐渐熟悉的那抹总让人心中升起恐惧之感的笑容。明明在骄阳照射之下,他们却感到了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再一次对城主启用这么一个外乡人来做幕僚首座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第二十二章 谁在那里

凌络轩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已是夕阳迟暮。他并不曾习武,这几近一整天的久坐令他整个身子都变得有些发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跺了跺脚,想要令血液通畅的更快一点。四下里看了看,发现站岗的禁军士兵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摇着头向城下走去,留给禁军士兵们一个更加难以捉摸的背影。

饮酒不能耽误吃晚饭,吃晚饭不能吃难以下咽的晚饭,这是凌络轩的原则。虽然他口中说着自己一身骄奢气息在这几年收敛了很多,可是他还是走进了洛阳城里最名贵的一家酒楼,在掌柜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引领下走进了最奢华的一间厢房。

没有要求三十八道洛阳名菜尽上,没有要求二十四位美娇伶人作陪,凌络轩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李博面子,自己已经受尽了委屈。

拾箸凤点头,执碗龙吐珠。一颗晶莹剔透的鱼丸滑进了凌络轩的口中,他闭上眼睛,并没有急着咀嚼,开始细致的吮吸鱼丸所浸润的汤汁。

然后变故陡生。

南窗处哗啦一声碎裂开来,崩飞的木屑叮叮当当的深深射入地板之中。那破窗而来的人影恍若一道黑色的闪电,霎时便已经到了凌络轩的身侧,紧接着毫不犹豫的出手,在那枚悄无声息的飞镖射中凌络轩的前一刻,准确无误而又举重若轻的以两根手指将其接住,而后原地旋起一圈,手腕翻转用力,将那镖几乎以与飞来的轨迹分毫不差的方向甩了出去!

屋外传来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他就欲飞身追去,却听到身后传来的淡淡声音。

“不用追了。”

于是他收起前冲的姿势,转过身来,摘下头顶的兜帽,躬身道:“是,老爷。”

凌络轩一勺一勺地把鱼汤送入口中,片刻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将军肚,嗅了嗅空气中此时才弥漫开来的淡淡异香,向眼前这位平日里的老车夫笑着问道:“镖上有毒?”

黑袍老者点了点头。

“还想嫁祸唐门?罗阳不好好练他的武竟然开始琢磨起这些阴谋诡计来了。”凌络轩笑着说,然后渐渐敛起表情,淡淡说:“既然这样,我倒不介意让这天下的浑水再浑一些,明日我便修书一封。”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漠然,说道:“在那之前,你先去把这家酒楼的那条狗给我牵来。”

黑袍老者没有丝毫犹豫,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片刻后,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洛阳城最名贵的酒楼换了姓氏。

……

有些事情如同一颗颗被深埋于地底的种子,蛰伏不知几许岁月而后冲破黑暗曝于光明之下荫庇一方或毁灭一方。而此时此刻却不会有谁能知道原来自己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来决定,更不会知道素未相识人的随意落子便可将自己拖入局中。

楚羽一行人离开洛阳城逾月,终于弹尽粮绝,陷入了被饥饿支配的恐惧。

“我宁愿把我们身上所有的银钱拿出来,换两天的饱饭。”苏沁耷拉着小脸,拿着一根树杈子在地上划拉。

“刚出来那三天还在洛阳城华阳峰周边,来往行人商队也还不少,我那时就说花点钱买点人家的干粮吧,结果你心疼钱,说干粮够吃,实在不行凭咱们的身手打个兔子什么的还不是轻而易举……可问题在于你看现在这么一片林子里连一根兔子毛都没有!”楚羽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恼火道。

“哎呀知道是我的错啦,你啰不啰嗦啊……”苏沁被说得脸一红一白,然后声音越来越小。

“还是看看周围有什么能果腹吧,我们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吴央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还有水,我们的清水也不多了。”

楚羽点点头表示同意:“对,我可不想还什么都没干就暴死林中,太没有美感了,太对不起我娘陆叔师父还有死去的爹了。”

苏沁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丫头,当然也有她那不服输的性子作祟,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与楚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赶路。

或许是因为三个人幼时的命都不怎么好,老天爷没有让他们受太多的苦。在他们全速赶路之下,四个时辰之后,他们走出了这片树林。一片一眼望去不可望尽的碧蓝湖泊自然和谐的进入了他们的眼中。他们怔住,看着远处不再是单调而无趣的平原,山峰连绵与天光一起倒映在几近明镜的湖水之中,苍劲之意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洗刷过他们的身躯,让他们暂时忘却了腹中的饥饿与口中的干渴。

这只是一处连名字都不曾有过的景处,却已经将三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苏沁虽然是从长安城流落而来,但是一路逃难穿梭于穷山恶水,与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不曾也无心情欣赏鬼斧神工;吴央为孤儿,记事起便生活在华阳峰,偶尔下山也都是毫无新意的林子麦田;至于楚羽就更不用说了,洛阳城就是所有活动范围的他是被震撼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片刻后,三人欢喜地叫出声来,向湖水冲了过去,惊起了一群正在休憩的水鸟。

……

洗过澡换好了干净衣服的苏沁摆弄着还湿漉漉的头发,走到了篝火前,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正有一股焦糊味飘散出来的五条烤鱼。

“我怎么没听说过黄花鱼还能这么烤着吃?而且你这技术确定能吃?”

“能不能吃你都得吃,不然就饿着。”楚羽头都没抬,用心的摆弄着用铁条穿着的五条鱼。

吴央也盯着鱼心无旁骛,但是嘴上却说着:“楚羽,要是让你死去的父亲知道,你拿着他曾经大杀四方的兵器来烤鱼,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再活过来。”

“不会,娘说过,这铁条曾经在我爹手里还做过烧火棍,捅过柴火呢。”楚羽痛快地笑了出来,把铁条送到两人眼前。外皮有些焦黑,但是在还烧的红热的铁条作用下嗞嗞冒油的鱼肉,已经成功的勾出了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的三人的口水。还是苏沁最先忍耐不住,不顾是否烫手,直接捋下了最前面那条,一口咬了上去。

吴央拿走两条,剩下两条归楚羽。然而还不待两人下嘴,苏沁就已经把刚刚送入口中的那一口肉吐了出来,同时拼命呸呸呸的吐口水。顿时楚羽吴央再看向手中鱼肉的眼神变了,仿佛是在看着一手鹤顶红。

楚羽还有些尴尬,讪讪问道:“不好吃?”

苏沁仿佛看死人一样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烤的?”

“就……拿火烤的啊?”

“直接烤的?”

“不然呢?”

苏沁认真的说:“没放盐。”

……

没放盐的鱼也要吃,因为没有带盐,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下场。不愿意饿着就忍着,忍住腥味,忍住清淡,捏着鼻子把还算肥细的黄花鱼嚼烂吞下。

看,生存面前,还有什么更重要吗?

不是在家里,鱼刺等餐后狼藉自然不用收拾。楚羽起身再去湖边将铁条洗净,便不再闲着,开始挥舞起了铁条。前刺,翻转,反手倒劈,渐渐有一股干烈之意在铁条上蔓延开来,直至楚羽身上。

“不得不说,长青门的数百年兴盛自是有其原因的。”吴央看着沉迷练剑的楚羽,对苏沁说。

“是啊,且先不说那最富盛名的长青心经,就是楚流氓练的这一套‘燃林’剑法,就足以令一个人立足于江湖。”苏沁说,“我还在长安时,家族中也有用剑的高手,可是所修习的却不见得有这一套剑法精妙。”

吴央听到‘楚流氓’三个字,不由微微一笑,想起了几年前苏沁楚羽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而听到苏沁提到自己之前的家族,吴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没发现她脸上露出什么低落的情绪,这才略略的放下心来。

但是还不待他再开口说些什么,他脸色先变,猛的伸手将苏沁压低了身子,自己也趴了下去。

“嗖!”

铁条化作了一条黑影急掠过二人头顶,钉入了他们身后的一颗树上。两人骤然冷汗冒出,还不待开口质问楚羽怎么突如其来的失心疯,却先听到了楚羽冷冷的声音。

“还藏在那里做什么?出来!”

吴央心头一沉,缓缓起身回头,才发现铁条命中的那棵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武者装束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因头顶的铁条而脸色苍白,双腿不受控制的发抖。

楚羽急掠两步,来到男子身前,抽出铁条横在了男子颈前,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暗中窥伺我们?”

男子感受到了颈间铁条上竟传出了热燥之意,他的身体缓缓凉了下来,开口道:“我……我是史,史家镖局的镖,镖师。我,我们营地就在北边不远处,我只,只是来查探周围情况的……少,少,少侠!我绝无恶意!”

“镖局?”楚羽眯了眯眼,思忖片刻后说:“走吧,只是不要把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你们的人。”

男子连连点头,在楚羽把铁条稍稍移开后,屁滚尿流的向北边跑了过去,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半晌,楚羽才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那两个像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人,苦笑一声,说:

“妈的,紧张死我了。”

第二十三章 史家镖局

“我说呢,你这个还没我接触江湖多的家伙,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老油条。”吴央看着犹自一脸兴奋的楚羽,摇头笑道。

“怎么样”楚羽晃了晃手里的铁条,嘿嘿一笑,“是不是颇有江湖高手风范?”

苏沁“呸”一口啐到地上,直指着楚羽鼻子骂了起来:“还高手风范你脑袋是不是有洞啊?方才若不是本姑娘身手敏捷胆识过人,吴央就被你这破铁条贯脑而过了你知道吗?!”

吴央闻言怔了怔,心想不是我反应过来把你拉低救了你么,然而看了一眼苏沁双目中闪烁的怒火,他还是选择默默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楚羽也是被骂懵了,喃喃道:“我知道你们肯定能躲过去啊……至少你躲不过去吴央也能带着你躲过去啊……你怎么不说你上一次还差点拿飞镖杀了我和吴央呢……”

苏沁何许人也?要强者不让须眉,好面子力压壮汉。听得楚羽话语顿时柳眉倒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方才捡来生火的树枝,手腕一翻,挑飞一块烧的火红的木炭,直直砸向楚羽的脸。

这种打闹四年来没少出现在三人之间,都早已经习以为常。楚羽微微偏头躲了过去,也收敛了表情,面带一丝忧虑道:“你们说,刚才那个人会不会听我们的话,老老实实的闭嘴,不给他们所谓史家镖局的人报告呢?”

吴央想了想,说:“如果是我,我一定说。”

苏沁也不再无理取闹,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不管你方才做了什么,此时是不能威胁到他了,所以不管是出于对本家镖局的考虑,还是想找场子,都会说的。”

楚羽挠了挠头发,有些苦恼地说:“那怎么办?我们跑?”

“为何要跑?”苏沁反问。

“不跑怎么办?那可是镖局!都是些有名的大家坐镇才敢出一趟镖,再加上诸多镖师,打起来一定是我们挨揍啊。”

苏沁再次反问:“为什么要打?”

楚羽愣住,吴央也抬起头来,有些疑惑。

“你们这些糙老汉子啊,脑子里就只有拳头吗?”苏沁得意地笑了起来,“楚羽,王姨让你读的那么多书算是白读了。”

夜色里,在篝火吞吐的照耀下,苏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难明的意味。她这次没有继续打击嘲讽楚羽和吴央,而是仔细地解释道:“我们现在面临的最为主要的问题并不是与其他人之间产生恩怨与否,正相反,我们需要与人打些交道。看看地上我们吐出来的这些鱼刺,想想楚羽那惨淡的烧烤技术,如果我们离开了这湖,再次断粮断水,我们还能撑多久?撑得到长青门吗?”

楚羽吴央默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虽然年岁尚小,但是身手不弱,想来有些头脑势力应该都不会主动与我们交恶,况且楚羽你也并没有对方才那人做些什么,双方互相给一个台阶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说不定连我们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了。”

夜无声而虫鸣,伴着木头树枝在火焰燃烧下炸裂开来的噼啪声。楚羽吴央互相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震惊与无奈。苏沁实际上只比楚羽吴央两人小半岁,但思考这些问题已经俨然如同江湖老油条。然而这份成熟却是由其年幼时家族覆灭多年流浪换来的,一念及此,楚羽和吴央竟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低头继续不言。

……

在楚羽吴央北面不足三里的地方,正有一个车队在此扎营。不过有密林遮挡,这才互相隐去了踪迹与声音。

车队一共五辆马车,十八匹马,三十位打着赤膊的汉子。他们分别围着三堆篝火,撕扯着看上去应该是羊腿的烤肉,间或拾过腰边酒囊灌上几口,偶尔低头交谈,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哄乱与叫嚣。

史城摩挲着颈间挂着的一块玉牌,望着这些如埋伏的群狼一般的汉子,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镖局三年时间,三年,他没有如枫城其他势力所期望的那样,用鲁莽与轻率将英明的老父留下的家业败光。正相反,他竟似在一夜之间收起了所有以往于人前的面貌,让整个枫城的豪强都明白了虎父无犬子的道理。三年,史家镖局终于完成了枫城走镖一行的垄断,甚至已经开始在西北长安城内逐渐有了名号。

史城瞥了离自己最远的那辆马车上封装的漆黑箱子一眼,心中对着枫城那一众如狼似虎的势力头目冷笑几声,勾画着此去长安交了镖,便立刻开分号的事宜。

不过枫城长安两城之间,尚还存在着另外一座可望不可及的大山,如果有机会,应当通通门路,好让史家镖局真正崛起,在江湖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足够的底气。

正当史城暗自思揣,其余镖师自顾休息之时,一连串凌乱异常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枯叶被踏碎的声音并不明显,此时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众人耳畔。史城右手下离他最近的那名汉子脸色骤沉,手指微动抓住了自己佩刀的刀柄。

史城挥手阻止了那汉子的动作,说:“无需如此,来者该是方才出去警戒的窦老三。”

众人紧绷的身体渐渐缓松下来,随着脚步的接近,目光游移,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圈子里。

史城望着面色犹自紧张的窦老三,开口问道:“可有伤势?”

“没……没有。”

“人数?”

“三个。”

“境界如何?”

“只有一人出手,想来应该已是武学大家。”

史城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说道:“也罢,那三人既然未曾真正伤你,便是没有与我们为敌之心,此事就此揭过,早些休息,明早还要继续往长安方向赶路。”

众人点头应是,就欲收拾营地。然而窦老三微微犹豫,还是开口道:“镖头……”

“嗯?”

“在我看来,那三人……应该都还没有二十岁……”

抚摸玉佩的手指骤然用力,指尖都微微发白。史城定睛看住窦老三,再次开口问道:“你可当真?”

“当真!”

史城缓缓站起身来,于是周围汉子也都随之起立。这些人都是史城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心腹,看到史城如此模样,便知道了自家镖头想要做什么了。

“走,”史城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瞧瞧究竟是何处来的天骄。”

……

“楚羽,”吴央望了一眼已经抱着双腿蜷缩着睡着的苏沁,轻声道:“柳门主在来信里说他估计你还未突破到武学大家的境界,但看你今天这一铁条,却已有大家气势。你跟我透个底,你是不是已经突破了?”

楚羽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师父其实猜的没什么不对,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确实还没有到大家境界。不过师父有一点错了,那就是我娘并没有等我收到信后才把那几本武功秘籍给我。她在我长青心经达到第三层的时候就将其交给我了。所以师父来信时我并不是空有一身内力。就在刚刚……”

楚羽陡然顿住,吴央眼神也凌厉了起来。苏沁也慢慢睁开了双眼,站起身来走到两个少年身后,与他们一起默然注视着从不远处走来的那一批人。

史城望向那三道年轻的身影,感受着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心知窦老三所言果然不差。离三人还有十几米远,他便停下下了脚步。遥遥一拱手,史城朗声道:“不知三位少侠是何方人士?方才我手下窦老三多有冒犯,还望三位见谅!”

楚羽三人对视一眼,而后楚羽也向史城拱手行礼,开口道:“想来诸位便是史家镖局的一众镖师吧?我三人路经此地,不知贵局子已经在此安营扎寨,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如何?”

史城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略略一顿,又笑着回道:“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不怕三位少侠笑话,我是见三位着实年轻,却从手下那处得知三位身手不凡,便有了高攀之心。不知三位是否能给在下一个面子,我们进一步说话?”

楚羽看了苏沁和吴央一眼,见两人都点了点头,于是便道:“高攀二字实在担待不起,我们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才是惶恐。若这位镖师不嫌弃,便带着诸位兄弟来吧,我们坐下一叙。”

“哈哈哈,小兄弟爽快!”史城大笑道,而言语间已经换了称呼。他一挥手,带着经过挑选过的十几号兄弟,大步走到楚羽三人面前,再次拱手,面容一肃,沉声道:“枫城,史家镖局,镖头史城!”

楚羽三人也一同抱拳,“洛阳城,无名小子,楚羽。”

“吴央。”

“苏沁。”

史城咧嘴一笑,向后一挥手,喝到:

“拿酒肉来!我们今日与三位大醉一场!”

楚羽深吸一口气,心想终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与江湖人打交道的机会了。回头再看看吴央苏沁,发现两人脸上也有一些紧张与兴奋,不由相互会心一笑。

“请!”

第二十四章 交锋

“还不知史镖头此去何往?”双方均坐,略略停顿,楚羽便开口问道。

史城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楚羽稍一思量,试着猜道:“长安?”

史城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慨然叹道:“你能猜到长安,说明你心里多少有些大局意识,这实为难得,在你这个年龄尤甚。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想我二十岁以前的时候,还只是在局子里算账而已。”

楚羽三人对视一眼,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同样我亦不知道三位是要往何处去?如此年龄家中便放心让你们出门闯荡江湖,想必家族定然名冠洛阳吧?”史城微微低了低眼眸,似是不在意的问道。然而从未放下过戒心的楚羽顿时心中一凛,面上竭力表现自然,笑道:“不瞒史镖头,名冠一方还真是让您说中了,您去洛阳城里打听打听,哪条街上的乞丐不认识我们三个爹娘死的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哈哈哈哈哈哈。”

苏沁和吴央也配合的笑了笑,只是目光交流之间,总也掩盖不了一丝无奈与忧虑。

史城没有笑。篝火噼啪之间,他眼神深远的看着楚羽三人,嘴角抿出一个难明态度的线条,缓缓道:“看来,小兄弟并不想跟我做做朋友?”

楚羽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冷。他知道自己虽然读过很多书,但是没在江湖上混过,终究不如这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话不论从语气表现上还是从内容上,都不能被深究,可是他也没想到面前这位史镖头竟然会直接点破,丝毫不给留面子。

难道他一开始就是准备来找麻烦的?

楚羽嗓子有些发干,有些不自然的笑道:“史镖头这是何意?”

“小兄弟,枫城虽然不如洛阳长安建业三大城,但是城内各个势力斗争之激烈并不输于任何一城。”史城语气淡淡,但是却自有一股傲气与冷厉的气息辐散开来。

“我史家镖局能于枫城多年来屹立不倒,并逐渐跻身枫城巨头之列,可不是浪得虚名。且不说你的身手,单就论你的谈吐,也绝不是街头乞儿所能表达。楚羽小兄弟以如此粗糙的言语隐瞒自己的身世,可是小觑了我史城的头脑与阅历?”

伏天八月,篝火之旁,楚羽三人却确确实实的感到了来自深冬的冻杀万物之意。楚羽知道,这与境界高低无关,完全是由手中鲜血的浓稠与亡魂累积蕴养而来。眼前史城不论初心如何,此时怒意渐起,原本收敛的极好的杀伐之气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顿时将局面推入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窦老三坐在史城的身后,已经没有了一个时辰前被楚羽铁条横颈时的慌张与狼狈。他看到了此时楚羽不自然的表情与鬓角处渗出的汗水,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原来是初入江湖,观其表现气魄也不弱,然而这么早就与镖头这等人物对擂,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镖头不是那等扼杀英才的暴虐之人,但是同样身为天之骄子,他恐怕会想尽办法将这些所谓的英才尽数降服,收于麾下。窦老三实力平平,四十岁了只是武学小成,始终摸不到大家的门槛,也没有几招几式能够拿得出手。然而他之所以能在史城麾下出力多年,靠的是一颗并不俗气的头脑与随时可以丢弃的脸面。他并不是真的像楚羽三人看到的那样不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不是楚羽对手的时候,便干脆装的毫无反抗之力,以便最完整的保全自己。

他能看出,眼前这三人必然不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会成为江湖之中一方豪强,更不用说他们身后可能存在的强大背景。倘若真的被镖头降服,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窦老三目光游移,陡然间瞳孔一缩,看到了楚羽身后的吴央不知何时竟已将手缓缓覆到了那把泛着秋水寒光的剑柄之上!

吴央的动作不大也不明显,可是一股淡淡的决绝之意却渐渐在场间弥散开来。楚羽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友人的意志,眼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燃起的熊熊之火。

本是勇往少年郎,况且斗之未必会输,底气犹在,何惧之焉?

史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讶异之色自眸中一闪而过,略略思量,突然抢在楚羽开口说话之前发了声。

“呵呵,我开个玩笑,小兄弟不要这么紧张嘛。”

窦老三率先配合的笑了起来,然后跟来的另外一众镖师也跟着哈哈大笑。楚羽三人再次对视一眼,吴央缓缓把手从秋水剑上移了开来。

“这个玩笑倒是不太好笑。不过我们三个倒是让史镖头见笑了,初入江湖,不懂规矩,镖头可不要介意。”苏沁见楚羽面色不太好看,不知如何措辞,便坐直身子,向史城拱手一行礼,接过了话头。

这下史城心中再次一动,又开始重新估量眼前的三个少年少女。为首楚羽,武学突出,可确定已是大家之境,乃三人底气所在;右手吴央,勇字当头,沉默直接,乃三人剑锋所藏;左手苏沁,言谈老成,不卑不亢,乃三人行事所倚。如此成事,可见三人不是一年半载可形成之默契,不可强夺。

“苏姑娘可不要误会,只是糙汉子行走江湖惯了,言辞间有些直接刺人,万望不要放在心上啊,哈哈哈哈哈哈。”史城道。

苏沁也低头笑了笑,但却没有吭声,心中想到大概正因于江湖久混,言语才这般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吧。

不过无论如何,气氛总是没有之前的凝重与压抑,众人又吃吃喝喝闲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史城终于说到了正题。

“还是那句话,出门靠朋友,我此次前去长安走镖,事成以后,便要在长安开家分号,急需大量镖师。三位年龄虽小,但据窦老三,也就是楚羽小兄弟刚刚撵走的那位的话说,你们身手可是极为了得,不知可愿加入我史家镖局,我们一同名扬江湖,如何?”

史城话语恳切,眼神真挚,然而苏沁眼珠一转,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史镖头说笑了,我们无名小卒何德何能,怎么高攀得起贵镖局?”

“怎么能说是高攀?”史城道,“吴央小兄弟和苏姑娘我不清楚,但楚羽小兄弟如此年龄便入大家之境,武学天赋之高,前途之光明,又怎会是高攀我镖局?”

苏沁微微一笑,满怀深意的看了史城一眼,道:“镖头好眼力,我楚……大哥今年虚岁十七,入成武学大家不久。世人皆知四门三宗,剑宗当代首徒王渊,一身浩然剑气,十五岁剑法首度亮世,可斩大家,被誉为江湖幼龙,而今二十有一,已是半步宗师;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年少不曾于世间露脸,首次扬名便是四年前一刀斩落长青门宗师穆凡心头颅,现应二十四岁。”

史城似乎明白了苏沁想要表达的意思,眯了眯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注意到楚羽握紧又松开的拳头。

“明宗驻守西南大漠,遥拒南蛮,多年不曾进入江湖视线。然而其宗主幼女张小棋却与南蛮王之子交手数次,不曾落于下风。那南蛮王子亦是武学大家,而张小棋比我大哥小一岁,被称为江湖第一女。”

苏沁笑道:“我大哥实在是比不上这些天骄,十七岁才只是武学大家,而且初入江湖毫无战绩,怎么能有资格做贵镖局的镖师呢?”

话音一落,吴央还好,只是勾了勾嘴角,而楚羽险些笑出声来。相反,史城的表情却是一点点僵硬,变得极其不自然。

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楚羽已然与江湖中的天之骄子相差不远,而你们史家镖局呢?可敢与四门三宗相提并论?

以我们楚羽的天赋哪怕放在四门三宗里都可以算得上拔尖,要我们去你镖局里当镖师?

史城开始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竟然被一个十六的小姑娘反将一军,传出去岂不是要让整个枫城笑掉大牙?

不过史城毕竟是个久经风霜的江湖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些言语就暴怒而起一刀杀人。然而这一番带刺的言语也给了史城当头一棒喝,让他对自己这些年的飞速发展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史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清明。一个小小的枫城而已,怎么能值得我膨胀?待我史家镖局真正名震江湖的那一天,我自然有足够的底气!

离史城最近的窦老三感受到了史城的变化,不自禁的笑了,这才是值得我们追随的史镖头!

夜已深,连虫鸣也逐渐消减。史城拱手,说道:“苏姑娘一席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你们三人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我史家镖局此时是没有资本收拢三位的。不过,我史城也不是甘于现状之人,我倒是相信,再过十年,我镖局必然有与三位相提并论的资格!”

楚羽坐直了身体,肃然起敬,举起了手中酒囊,道:“史镖头傲骨犹在,必于江湖留名!来,小子拿镖头之酒敬镖头!”

第二十五章 当同行之时

俱是出门在外头悬腰际之人,就算放浪形骸,也不会真的让自己一醉方休。几番畅快的觥筹交错后,史城一众便向楚羽三人告辞。临走之前,史城说道:“若你们是要往黑枫林方向去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同行一路。”

黑枫林西北为长安城,正北方向,正是长青门。史城此话正合了三人初衷,楚羽便抱拳笑道:“那就叨扰史镖头一段时间了。我们初入江湖,还是希望镖头多提携。”

“哪里的话!那就这样,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我们收了营地,便过来叫你们。嘿嘿,有你们在,我们这一段路程的安全又能放心许多,说不好是谁占谁便宜呢!哈哈哈!”史城笑道,而后抱拳告辞。

待周围安静了下来,三人围成了一个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苦笑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宛若没有了脑子。”楚羽一脸懊恼,说道。

“谁不是呢?跟这么些人说话,就是累,还不如打架呢。”苏沁一屁股坐了下来,丝毫没有一个姑娘的自觉。

唯有吴央表情依旧最少,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皱起了眉头,“我们该不该信任他?”

“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苏沁捡起了一根长长的草根,放入口中嚼了起来。“除了咱们三个,现在我们谁都不能相信。哪怕聊得再投机,摸不清底细,也不能放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你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我们给卖了。”

楚羽和吴央点点头。

“你现在越来越像老江湖了,我说。”楚羽拍了拍苏沁的肩膀,“你得像个姑娘点儿,不然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呢?”

“报了仇再说,”苏沁含糊不清的说,“不把梦里的那些血污洗干净,我始终没办法轻松起来。”

楚羽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苏沁肩膀,说:“早点睡吧。”

苏沁用鼻子“嗯”了一声。吴央立在她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楚羽三人便加入了史家镖局的车队中,一起向着西北方向进发。他们与史城等人的关系也开始越发的融洽,在和史城窦老三等江湖老油条的交谈中,他们三人,尤其是楚羽和吴央,对这个江湖的认识也开始越发的深刻。

沿途之景在一天天的赶路中一点点的变化,他们又进入了山中,开始在蜿蜒曲折而又艰险的山道上攀登。

“锵!”

铁条和斩马刀于空中交击,相触即分。楚羽和史城都迅速地后掠而出,微微一顿,脚掌发力,又在空中缠斗在了一起。

其他人围了一个圈,都屏息凝视着两人的切磋,不敢有丝毫打扰。史城和楚羽都已是武学大家,放在江湖中都可以说是实力不错之人,这种争斗对于基本都是武学小成甚至更低的史家镖局的汉子而言,极为难得。

然而苏沁在一旁却觉得无聊的要死。

“吴央,你们男人真的只知道打架啊?”她叹了口气,却难得的发现吴央没有回应他。这个臭道士平时虽然就像块石头没什么话,但是自己问点什么他还是会至少“嗯”一声的。

于是苏沁看了一眼吴央,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吴央已经目光如剑。他并没有关注楚羽和史城的切磋,苏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看的竟是一个史家镖局的一名车夫。

“怎么了?这个人有问题?”苏沁拿胳膊肘捅了捅吴央,问。

“这个人,实力不比楚羽差。”

苏沁闻言心中一凛。不比楚羽差意味着应该是武学大家,堂堂武学大家被用来拉车?

闻所未闻。

目光轻移,苏沁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名车夫所赶的那辆驴车上。那平板车上表面上看上去是一垛垛草料,但苏沁此时心下明了,在厚厚的草料里包裹的,恐怕就是此次史家镖局所押运的货物。那另一辆马车上的黑箱子,应该只是障眼法。

到底是什么样的货物,能让一名武学大家伪装成一名车夫,亲自贴身看护?

苏沁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史镖头果然好身手!”

而楚羽并没有发现此时苏沁与吴央的细微变化,正与史城激战正酣。

“楚羽小兄弟也果然是少年英豪!这大家境界是实打实不掺水,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史城也是爽朗一笑,并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似乎并没有学过什么武功技法,而且铁条虽硬,终究不是一把趁手兵器。再交战下去,你必定会输。这样,等以后有机会,你来枫城找我,我给找一把好剑,再找几本剑谱,虽然不至于是稀世珍宝,但想来还是会对你有所帮助。”

楚羽闻言笑了,昂首朗声道:“先谢过史镖头,不过,此次胜负定论,恐怕言之尚早!”

“好!”

“楚羽小兄弟有志气!”

“上!别怕了镖头!”

史城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周围听了楚羽之言立刻沸腾起来的自家汉子,而后失笑,摇了摇头,再看向满脸战意的楚羽,脸上也浮现出了点点傲色,随手挥了挥紧握的斩马刀,缓解了手上隐隐传来因战斗时间过长引起的酸意,道:“也罢,就让你小子输得心服口服!”

内力渐渐运转,史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眸里渐渐凝聚起了某种光泽。刀身斜提,他陡然大喝一声,脚掌用力踏下,本就强壮的身体顿时犹如一颗巨石一般狠狠地砸向了楚羽!

楚羽眼神一凝,右脚后撤一步,以最稳定的姿势站定,也是闷喝一声,竟不后退,铁条一横,硬生生的与砍来的大刀悍在了一起!

“呯!”

痛和麻几乎在一霎就传入了楚羽的手臂,腰身,腿脚!他用余光一撇,右脚着力处已是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而史城并没有留给楚羽休息的时间,借着那股反震之力,他已高高跃起,借刀之重在空中一翻,犹如一颗天外之石,狠狠斩下!

楚羽见刀势竟如此逼人,于是就地一滚。大刀斩入土石之地,竟爆发出了如同炸雷一般的巨响!气浪炸开,楚羽闷哼一声,刚刚站起的身形再次后退三步!

石雷刀!

观战的窦老三眼神亮了起来。这刀法是史家人的家传刀法,也是史家的立家刀法,哪怕他是史城的忠诚心腹,也无法修习。这么多年来窦老三的武学一直不能寸进,极想观摩此刀法,希望能以此突破自身瓶颈。然而不论自己如何鞠躬尽瘁,镖头和老爷都没有提这件事的意思。由此可见这刀法威力必然不俗,否则也不至于被史家如此珍视。输在这刀法上,窦老三觉得楚羽不冤。

然而没有人看到,看似躲着史城一刀又一刀狼狈不堪的楚羽,脚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凌乱;更没有人看到,那根被楚羽紧紧握着的锈迹斑斑的铁条,正逐渐在一点点的泛红,仿佛一根灼热的烙铁。

史城再次劈刀,这次楚羽没有躲闪,眼中凌厉之意一闪而过,右手翻转,一道黑红之影像是一道划过黑夜的无声火苗,轻柔而狠厉的对上了那一往无前的刀锋!

炸雷声再响,两人同时踉跄疾退数步!

四周一片寂静。

史城退了!镖头被逼退了!

楚羽看了看手中炽热之意愈来愈盛的铁条,感受着体内依然奔腾汹涌去大河的内力,咧嘴一笑,在史城使出石雷刀后,第一次主动冲了上去!

一剑出,如矢。

两剑出,如木。

三剑出,如竹。

数剑出,成林。

然后星火起燎原。

是为燃林。

……

“看!”吴央低声道。

不用吴央提醒,苏沁一直在关注着那个所谓的车夫。在楚羽燃林剑法出时,那人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随着楚羽一剑又一剑连剑成林,他眼中本有的浑浊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见的沧桑与深邃。

“现在不要看了。”吴央说。

苏沁一愣,转头看吴央,问:“为何?”

“他之前为了隐藏自己,隐去了自己所有的气息与气势,同时也相当于封闭了自己对于外界的敏锐探知。现在他被这场战斗吸引,五识已经渐渐不自觉的打开。一位这种年龄的武学大家,要是有人一直盯着他看,他是会有所感应的。”吴央脸色有些凝重,然而说了这么多,他却发现苏沁竟然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眉头一皱,问:“怎么?”

苏沁说:“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个闷葫芦这次一口气竟然说了这么多,不能不吃惊。”

吴央有些无奈,于是闭上嘴不再说话。

不再开玩笑,苏沁心中也开始了计较。想来有这么一个隐藏起来的高手在队伍里,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惹上一身骚,还是尽早离开这史家镖局比较好。

如果这货物真的有极大的影响力,那恐怕接下来劫镖的人不会少。此处不远是一座小城名无双,到了无双城便找个理由离开,何必淌这滩浑水?

然而苏沁想不到,吴央想不到,刚刚把铁条轻轻搭在史城肩上、正接受史家镖局汉子们的欢呼的楚羽也不会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十六章 沉默的黑衣人以及从天而降的长枪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不能久留。”苏沁压低声音对楚羽和吴央说。

切磋之后略作休息,自然要继续前行。而苏沁一把抓住拍拍屁股就欲起身走在最前面的楚羽,把他拽到了后面。史城看到这一幕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翻身上马趋至最前方开路。

“你说那个车夫是隐藏的大家高手?”楚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吴央点点头,道:“比你强。”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比我们都强。”

楚羽有些恼火的挠了挠头。出门这么些天,就基本没怎么顺利过。好不容易这才有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却发现这滩浑水竟然如此之深。他读了那么多书,看过那么多江湖故事,以为天下万事皆在胸中,可但自己真的身处其中时,才感到了由衷的力不从心。

他本来都已经要逐渐的接受史城其人了,此时得知原来人家并没有把底子向自己真正透露的意思,心下不由得烦躁起来。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苏沁感受到了楚羽情绪的变化,微微一怔,便明白了楚羽还有些孩子气的想法,无奈的笑了笑,开解道:“好啦,烦什么烦?我们不也是没有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他们吗?江湖行事,本就要留些后手,何必挂怀呢?”

“可我们跟他们同行不只是蹭吃蹭喝,如有劫镖剪径我们可是会出手的啊!知道了队伍里的真实实力才能更好的御敌不是吗?”楚羽忿忿反驳道。

“你这么想就错了。”苏沁解释道,“江湖高手固然众多,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宗师的实力放在江湖上足以开宗立派,而大宗师的地位,你观洛阳城主便知一二。楚羽,你武学天赋不差,又兼有长青心经这等世间顶尖功法辅助修习,不可谓不是天眷之子。然而你如今踏入大家境界,可感受到了自己离宗师境界有多远?”

楚羽听到“天眷之子”时感到浑身不自在,就欲反驳时却被苏沁一问砸的一震。思量片刻后无奈说道:“感觉……根本看不到宗师境界的边缘。”然后扭头问吴央:“石头你呢?”

吴央也是微微沉默,答道:“我也是。”

“我虽还只是武学小成,但自小在长安中所见颇多,也知道成宗师之难。所以以宗师之尊是完全没有劫镖剪径的动机的。故而这队伍里有一名武学大家坐镇,就已是绰绰有余。须知剪径小贼多为生计所迫,难见有大家出现。”苏沁道。

“所以能引动大家出手劫镖的原因,无非就只有两点,一是旧怨偿报,二是货物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珍宝。”

“那他们此次准备如此周全,岂不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卷入一场江湖恩怨?或者因怀璧之罪而身陷险境?”楚羽脸色一变。

苏沁点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傻。”

楚羽默然。自幼读书的他,行事性格都颇有侠气,也并不反感向需要之人伸出援助之手。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承担一些本不该有的恩怨纠缠。

“再行两日,便出了这座巫山,眼见就是无双城了。我们便在那里跟他们分开,到时再给他们些银两,也算两清。”苏沁说。

楚羽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点头,笑道:“不过也多亏了人家史家镖局,否则我们连现在这座山叫什么都不知道,迷失在这里都有可能,更遑论去什么无双城了。”

苏沁和吴央深以为然,再次抬眼环顾这周身之境。此时众人正行走在两峰之间凹下的山谷中。抬眼望去,怪石嶙峋如巨兽之爪向上爬升,直直入云,高不可见。两壁之上间或有苍劲树干如同巨蛇一般盘曲匍匐。脚下尽是碎石裸岩,饶是有武功内力傍身,几日走下来也感到脚掌疲累,酸痛难解。远望而去则依旧山路蜿蜒,曲径通幽,兼有不知名野兽引吭而嗥,毫无人气而深远异常。若无史家镖局的镖师们依靠常年行走的经验绘制出的地图,至少楚羽三人对自己的性命安危毫无信心。

这倒是杀人越货的一处绝佳场所。楚羽脑海中蓦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他一哆嗦,强压下那抹不妙之感,继续随着车队向前进发。

……

车队再次停下原地休息,史城又安排了几名汉子去前方探路放哨,这才翻身下马,解下腰间水囊灌上几口。

他瞥了一眼不再与周围镖师聊天询问反而聚到一起闷不做声的楚羽三人,心下冷笑一声。他自然知道此山一出便是无双城,也看出了三人的离去之意。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史城倒是颇为不以为意。只不过一路行来之顺利并没能让三人出力帮忙,这令他心中也有些不舒服。说到底身为史家镖局的少主,他这些年来已被自己的父亲打磨的骨子里都成为了一个生意人,对于利益往来,依然锱铢必较。

不过还是算了,看他们着实不俗,也算是结个善缘,对局子日后说不定就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毕竟这趟镖是要把那东西安全送到长安,这可……不容有失。

心中想着,目光便向那辆装满草料的驴车看去。赶车车夫似有所感,也抬头望来。两道目光在空中轻轻交汇便立刻分开,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史城心下稍安,不再烦躁,开始真正的放松身体,以求尽快的恢复体力。

时至仲夏中午,太阳异常毒辣。纵使谷中山风阵阵,也不能解除众人的汗流浃背。正是一天最难熬的时候,所有人都垂下了平日里高悬的头颅,似乎连体内最后一滴水分都要被头顶高悬的骄阳夺走。史城见此情景,也是叹了一口气,暗暗骂了几句这魔鬼似的天气,决定将休息的时间再延长一段,以保证接下来镖师们的状态良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轮换站岗的几位汉子,其他人已经渐渐的睡了过去。实在是这一路路程太过难走,又需要时刻警惕,不能放松心神,便导致现在疲累异常。史城心想,大概若是此时有高手前来劫镖,恐怕便是一个凶多吉少。

一念及此,史城瞳孔骤然紧缩,心头警兆骤升!

……

“事情不对。”吴央紧抿嘴唇,浑身紧绷了起来。

苏沁皱眉,问道:“怎么?”

“第一,刚刚出去探路放哨的那几个人还没回来,”楚羽接过话头,也是脸色凝重。“太久了,不正常。”

“第二,一天之中最热之时应该在下一个时辰,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是觉得越来越热才对。但是……这会儿比方才凉快了。”

苏沁一凛,发现确实如此。

楚羽和吴央渐渐都把手移到了剑柄上,“这可能说明,周围来了一个已经具备了‘势’的高手,以境界讲,恐怕是准宗师了。”

“准备战斗吧,否则我们自己就得搭在这里了。”

……

“来者何人!观阁下气势如此之高,这般藏头露尾,不符合阁下身份吧?!”史城霍然提刀而立,怒声喝道。

此言一出,犹如一桶冷水直直从头顶灌下,一众浑浑噩噩的史家镖师们猛然惊醒,迅速从地上站起,纷纷拿起武器,警惕地的看着四周。

楚羽和吴央相背而立,将苏沁围在中间。

“沓……沓……沓……”

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山路前方幽暗处吸引了过去。拐角处,四名身着黑衣面罩黑巾的男子,提刀缓缓出现,沉默着向众人一步步走来。泛着冷厉之光的刀锋上,浓稠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映衬着四人的身影,宛若地狱里前来的修罗。

四名武学大家。

感受到了对面强大的气息,史城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不过确认四人的实力后他却没有再继续看他们,而是抬起头来,继续向不知何处的地方发问:“阁下让自己的下属现身,莫非是觉得我史家镖局还不入你的眼?既然如此,你这般藏头藏尾,又与鼠辈何异?!”

无人回答,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史城颇为雄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那四名黑衣男子闻言后竟也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史家镖局众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汗水一滴滴的向下砸落。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

就在史城终于忍耐不住,就欲再次开口质问辱骂之时,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准确的落入了场间每一个的耳朵里。

像是虫子啃食树叶,又像是微风吹动山林,簌簌索索。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渐渐如同旌旗猎猎,如同受惊的野兽发出的尖啸!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众人四下望去,慌乱的手足无措。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楚羽瞳孔一缩,心中闪过一丝亮光,猛然抬头大喝一声:“史镖头!头顶!”

那不是什么尖啸!那是破空声!

史城抬头,看到了那个几乎要将大地都撕裂的黑影,运足了内力,大喝一声,脚下猛地错向一跺,身体如炮弹一般侧向飞射出去,这才扯断了那凛冽的气息牵引。黑影在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史城之前站立的地方,砸落地面,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宛若山崩!宛若天塌!

烟尘四起,巨大的冲击力荡开的波动将史家镖局的镖师们一个个掀翻在地。楚羽和吴央同时伸手,扶住了同样因毫无防备而脚下不稳的苏沁。

四名黑衣人在范围之外,动都没有动,竟也没有趁机出手,只是一味沉默的站着。

渐渐烟尘散去,一个深坑渐渐露出。在深坑之中,一杆天蓝色的长枪笔直的插在坚硬的碎石之中,在阳光下泛起了慑人的光。

第二十七章 八角之玉,相击之音

楚羽还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出场方式,甚至到现在为止正主还是没有现身,只有那杆冷厉而沉默的湛蓝长枪依旧插在地上,慑动着众人的心魄。

谁都没有注意到,苏沁看着那杆长枪,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渐渐有风自不知名的角落刮起,史城就欲再度开口,目光却骤然一缩!

就在刚刚一瞥,他看到一直沉默的四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手腕用力,刀尖抬起!

“御敌!”

黑衣人与史城怒喝一同而动,四道身影仿佛化作了四道黑色的闪电,还不待史家镖局这边众人扯开阵型,刀光已经几乎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

鲜血飙飞,惨叫迭起。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个照面,史家镖局的汉子们已经死去三人,重伤五人!

武学大家以这种方式冲入一群武学小成甚至有些还没有战斗力的人群中,无疑像是虎狼冲入了羊群!

望着地上的鲜血与尸体,楚羽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惨白。这是楚羽第一次亲眼看到杀人时的场景与活生生的尸体,感到恶心与惶恐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怒意也涌上了心头。

人命就如此廉价!

“楚羽!替我挡下一人!拜托了!”

史城劈刀与一名黑衣人对上,两人各退数步后,史城转头向楚羽断然喝到。

楚羽没有丝毫犹豫,偏了偏头低声道:“护好苏沁。”

吴央点点头。楚羽压下心间的不适之感,咧嘴一笑,紧了紧手中的铁条,脚下一踏,飞身进入战圈,拦下了一名黑衣人。

“楚羽不该去战斗的。”苏沁眼中不知道含着些什么情绪,自语道。

手持秋水剑护在她身旁的吴央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犹自惨白,仍淡淡一笑说:“楚羽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总觉得白吃白喝了史家镖局几天是欠人家的。”

苏沁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

真正以对决生死的情形来面对同层次的对手,这对楚羽来说还是第一次。对面的黑衣人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不出对楚羽到底是轻视还是重视,有的似乎只是一片淡漠。

楚羽感受到自己的血一点点的沸腾了起来,又一点点冷却。这表明着他的身体动作再次完全受他自己掌控,不会再因情绪波动而出现技术性的失误。

黑衣人仿佛就是再等待楚羽达到最巅峰的状态,在楚羽调整好的那一瞬间,他手腕猛然一翻,刀锋挟着无声而尖锐的气势自上而下劈向楚羽的头顶!

瞳孔之中的人影与刀影飞速放大,楚羽的双脚却好似生了根一般,丝毫没有退却躲闪的意思。一抹炽红掠过他手中的铁条,他低喝一声,反手挥出铁条格挡。

刀剑相击,反震之力震得楚羽虎口生疼,而黑衣人却似乎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借力绕过一个小圆,挥手又是一个丝毫不讲情面的大横劈!

楚羽深吸一口气,立而沉身,脚下马步已然扎起,而后整个人就如同折断了一般,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几近平行,闪过了这一刀。

才一交手,楚羽就已经落入了完全的下风!

背部肌肉牵拉,再次弹回,心中有些憋屈的楚羽也不再保留,长青心经悄然运转,精纯而厚实的内力如江河一般在经脉中奔腾呼啸,然后经由某种特定的路线后尽数灌注入那根铁条之中,使之再度变成了一块烙铁。

一剑燃林!

这一直刺恰巧在黑衣人余力未尽新力不出之时,黑衣人闷哼一声,纵使竭力向后退身,胸前仍是被挑中一剑,划开了那黑衣一道口子。

黑衣人低头看了看那口子,又抬起了头,看向楚羽时眼中多了些难明的意味。

而楚羽的眼神就要简单多了,他再次咧嘴一笑,冲对面的黑衣人大声喊道:“继续!再来!”

刀与铁条再次相遇,又开始了沉默与炽烈的交战。

……

四名黑衣人,史城拦住一个,楚羽拦住一个,剩下的两个人被剩下的史家镖局的汉子们分开围攻。八对一,这才算是渐渐稳住了局势,没有令场面呈现一边倒的绝望情形。然而就算如此,史家汉子们也只是强撑,随着伤口的逐渐增多,血液的逐渐流失,早晚会被黑衣人一个一个解决掉。反观被围攻的两个黑衣人,哪怕是面对比自己低一个境界的对手,也没有急躁冒进,依旧沉默,依旧冷漠,一点一点消耗着对手们的力量,极为耐心。

仔细观止,那两个黑衣人身上甚至连污渍都没有沾上一丝一毫!

“你也想出手了?”苏沁看着吴央的侧脸,有些无奈的问道。

吴央闻言一愣,旋即默然点头。

“的确,再这么进行下去,用不了两柱香的时间,那两个黑衣人就会解决掉所有的史家人,转而围攻楚羽和史城。到时我们和那个装神弄鬼的车夫固然会出手,但对方也有一个到现在还没有现身的准宗师高手,如此实力对比,我们必输无疑,还不如趁现在先行出手,解决掉一两个黑衣人平衡实力。”

吴央皱眉,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苏沁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一定有问题。

到现在为止,吴央和楚羽都已经习惯了依靠苏沁的头脑来分析问题了。

“哪怕史家镖局的人死完了,我也不会让你出手,”苏沁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发冷。“其实,当我认出来那杆冰魄神枪时,我宁愿让我们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也不愿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出手。”

吴央心头大震,这是碰上了多么有来头的对手?饶是以他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紧了紧手中的秋水剑,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来者……是什么人?”

苏沁深吸一口气,定定望着丝毫不被周围战斗波及到的湛蓝长枪,一字一句道:“八角之玉,内有圆孔,是为琮;玉石相击,其音铿然,是为琤。昆仑之雪渐融为水,其水倒流固而为冰。寒冰似寒玉,琉璃刺人目;寒玉似寒冰,直待与天争。”

“长安城城主刘天南之女,刘琮琤!”

“刘琮琤……”吴央喃喃道。

“倒是好大的名号!长安城城主之女?就算今日来的是剑宗首徒、明宗少主,我也让她有来无回!”

吴央和苏沁霍然回头,这才发现,那个一直隐藏着自己实力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意。他们诚然看出来了这个老者隐藏了实力,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势,竟也是一名准宗师!

“我知道你们看出了我隐藏实力,我也同样看出,你们也隐藏了实力。”老者此时再不复佝偻与颓废,霸道而狂烈的气场从他体内渐渐向周围辐散,隐隐间散发出的光芒竟令人不敢直视!

“吴央小子,纵然你与楚羽小子一样,也是武学大家初境,但是你可要比楚羽那小子强上不少。你才是你们三个人中最大的底牌。我说的可对?”

吴央脸色阴沉下来,依旧一言不发。苏沁皱了皱眉,道:“老先生,这个时候了,再来揭我们的底,很有意思吗?”

“我是在告诉你们,你们的实力,我都清楚,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现在去会会那个所谓的刘琮琤,我希望你们,尤其是你,吴央,等下去解决掉一个黑衣人!”

吴央仰起头来,眯起双眼,道:“威胁?”

“你可以这么理解。”老者冷笑几声,然后转过身来,抬头冲山壁上某处朗声喝到:

“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就这么看着自己手下卖命而自己旁观?!刘琮琤!可敢下来与老夫一战?”

一言一出,老者周身立刻爆发出了一层气浪,再次卷起层层尘土。场中众人纷纷停手,连黑衣人都不再有动作。

楚羽看到老者,心头暗道终于出来了。然后顺着老者的目光向山壁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幕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画面。

山壁某处有一出山石突起。就在这突起之上,立着一位身着暗蓝与黑色交相映衬的罗衣女子。清冷,高贵,精致而白皙的面庞上仿佛刻着对整个世间的冷漠与倦怠。额前几丝没有拢到后面的碎发随风轻轻而摇,却丝毫不能扰乱她的疏离之意。下巴轻抬,如刀削过一般的嘴唇轻启,清冷而透亮的嗓音便响在了这山谷之间。

“我倒是没有想到,小小的枫城中一个小小的镖局,竟然还能藏住一个准宗师。”

黑色毛皮靴,前踏一步,轻轻一点,那身姿即刻掠出,竟如最初长枪一般坠落下来!

点地,屈膝,再次站直身子,她的眸子中透露的依旧是清冷。六丈的高度,就这样在她毫无烟火气的一跃中被悄然无视。

“姑娘果然好身手。”看着这一幕,老者也收回了一些轻视之心,就欲再度开口客套两句,却被眼前这位寒冰之玉生生堵了回去。

“我不愿与你多言,”素手抚上了那杆湛蓝长枪,微微用力将其从地面里拔出。手臂用力,竟然一只手就毫不费力地将长枪横提起来。

然后直指老者。

“交出那件东西,或者,死。”

第二十八章 祸乱之源

江湖中流传着大约是这么一句话,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江湖中人看淡生死,仗义疏财,唯有脸面二字不能提放自如。年轻些的还好,丢脸时无非面色变换,说几句狠话互相呛声几句,脾气好些的甚至只是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但上了年纪的滚刀肉们,那可真是把这些看的比性命还重。今后别说再见,必是一方不死不休的结局。

碰巧这位史家镖局的老者就是这么一个性子,纵使刘琮琤再如何冰肌红颜,此时在老者聚满怒意的眼中,也已经成了人皮枯骨。什么长安城城主之女,此次如果走镖不成,恐怕连整个镖局都会赔进去,横竖都是死,还顾忌甚么!

老者深吸一口气,向史城打了个手势。史城意会,连忙将不曾片刻离手的斩马刀给老者扔了过去。老者头都不转,右手探出,便将其稳稳的握在了手里。

这一幕看的楚羽一愣。傲气如史城,便是实力不如老者,也不该如此恭敬作态,毕竟史城才是镖局的未来主人。可眼下看来,这老者的身份地位似乎还要在史城之上?

想归想,可场间的情形不会等人。老者握刀,气势再上一个台阶,已与刘琮琤针锋相对,不输分毫。

刘琮琤眼见他握刀,脸上与眼中的情绪却没有分毫波动,仍是淡漠开口:“史鑫,史家镖局创始人,史城之父,少时偷艺刀宗,败露后被网开一面,没有废去一身修为,反拜外门执事,从此效命刀宗。刀宗随未有资格位列四门三宗,但仍是称霸一方。后刀宗招惹同样用刀的武痴李彦则,立下赌战,武痴输则自废修为,武痴赢则刀宗遣散。奈何李彦则连败刀宗十大高手,这才让你有如今立足枫城的自由与机会。”

史鑫喝到:“提这些往事作甚!是为了显摆你长安城情报收集做的好,还是要动摇老夫心志?!”

听闻此言,刘琮琤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其他的神情。只见她嘴角微微挑起,嘴唇抿而不发,一股淡淡的讥讽之意便透了出来。

“提这些当然是为了提醒你,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能活多年实属幸运,赶快将东西给本少城主交出来,莫要枉送了性命!”

刘琮琤的声音本就清亮通透,此刻她又刻意运上了些许内力,更是将声音随风响彻了整个山谷。史家镖局的汉子们本来听到是自家老祖出现,顿觉生还有望,此时见这女子口出狂言羞辱老祖,怒火陡然中烧,立刻就有几个人按捺不住,就欲向前。

楚羽和史城同时瞳孔一缩,喊到:“住手!”

然而还是晚了,失去了众人注意力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与几人身后,狭长刀光无声掠过,地面上便又多了四颗滚动着的大好头颅。

史城睚眦欲裂。

史鑫面色更加阴沉,冷哼道:“好手段!”

料峭山风吹过,两大准宗师气势对峙,气氛几近凝固。

“父亲拿他们当下属当工具,我做不到,我拿他们当兄弟。”

史城突然摇了摇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四个黑衣人身前,从刚刚死去的史家汉子的尸体旁捡起一把刀。

“我父亲和你们少城主怎么解决我不管,你们四个杀我兄弟,今天你们必毙于我手!”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家业振兴韬光养晦抛到了脑后。从未经历过这种单方面屠杀的史城此时心中只有憋屈与怒火,此时此刻,他只想快意恩仇。

引颈直向心上贼,仲夏一刀斩落梅。

脸上多出一条血痕的窦老三什么都没说,也提起刀来,默默站在了史城身后。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史家汉子靠拢过来,脸上的绝望与愤怒渐渐隐去,沉默的站到了史城的身后。

竟像极了之前刚露面时的黑衣人!

楚羽偏头看向史城这一拨人,品咂着史城那句“我拿他们当兄弟”,越来越觉得五脏六腑都熨帖舒畅。他眼中似乎又浮现出了以往看过的书中人物,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江湖!

他纵铁条起身,高声道:“史老哥!我也来助你!”

“多谢!”史城同样报以高声回应。他眯了眯眼,狠厉道:“兄弟们,杀!”

顿时山谷内再次杀声震天,铁条和铁刀再次带领着众人与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史鑫眼见这一幕,虽没有出声阻止,眉头却扭在了一起。几经捉摸,他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痴儿!”

“痴儿?”刘琮琤手中的冰魄神枪始终没有低垂下去,“我倒觉得,你这儿子比你可是强了太多!”

史鑫冷哼一声,“区区一女子,懂得甚么!”

“哼!女子又如何?难道我说的便错了么!当年若不是你临阵脱逃,未必能让李彦则败刀宗败得那般轻松!一个偷艺者不念恩情只顾自己逍遥快活,我一女子都为你不齿!”刘琮琤脸上讥诮之意更浓,“你们这次镖,本就是我长安城城主府之物,被手下叛者盗取,几经辗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再次回到长安城内。你史鑫明知此物来历,还有如此行径,便是不将我城主府放在眼里,死一千次又何足昔!”

“死来!”史鑫终于不再按捺心中羞恼之意,无穷怒火尽数化作手中斩出一刀。一时间隐隐风雷大作,那斩马刀像是携裹了这世间万千风雨雷电,带有万钧之势,气机牢牢锁定那袭暗蓝黑衣,裂天一般劈砸而下!

同样是石雷刀,在准宗师手中用出,竟有如此浩然声势!

而刘琮琤虽然一直在用言语贬低史鑫,但实则从未看低了这个老者。情报里写的清清楚楚,此人蛇蝎心肠,枭雄志向,为达目的不在乎手段,就算囿于天赋年龄实力无法更近一步,但如此一个准宗师毕竟货真价实。

刘琮琤知道,别看此时史鑫貌似怒极,但其出手必然冷静狠辣。脚尖轻点,身形一边后退,手中冰魄同时挥出,看似轻飘飘地移向斩马刀,在枪尖触及刀身的那一瞬猛然突刺,连点刀身一十二下!

史鑫顿觉刀身震颤,奋力一劈竟就这般被轻易卸力而去,如同一拳击出却击在一张网上,胸口直欲发闷。再高看刘琮琤几分后,挥刀前冲,又是石雷一刀。

手腕反转,枪花频现,一杆冰魄在刘琮琤手中充满了灵性,仿佛化作了一条银霜神龙,翻滚间已与史鑫手中之刀相击数百余次。她的眼神愈发冷漠,准宗师之“势”愈发冰寒,银龙翻涌越来越扑朔迅猛,竟渐渐将先手进攻的史鑫压制而下,反守为攻!

史鑫心中越来越凉,长安城城主之女的名头看来真的不是吹嘘,放眼天下,同龄人之中恐怕只有剑宗首徒、明宗女少主能压她一头。大概玄罗宗罗阳能稳胜她,但是罗阳年龄稍大,占了便宜。

一路打一路退,史鑫突然想到自己这些人里似乎还有一位比那楚羽还要强一些的少年!

两人联手,岂不妙哉?

如此想了,史鑫便不惮于如此去做。只是在他终于找出一个空挡一刀将刘琮琤逼退几分,凑着空隙四下看去之时,却险些将心肺都惊出嗓子眼!

“那吴央苏沁小贼!你们要做什么!”

……

从一开始,吴央和苏沁便没有进入战圈,哪怕那史城带领众人起而攻之热血沸腾之时,两人都没有动。

不是吴央不愿,事实上当楚羽抄起铁条开干之时,吴央已经抚摸了无数次秋水剑光亮如秋水的剑身。

但他不能动,他要顾苏沁周全。

而后史刘二人交手,苏沁却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扭过头来,一脸疑惑。

“我就说,江湖武夫全都没有脑子,不论男女。”

苏沁撇了撇嘴,拉着吴央走到了那辆堆满了草垛的马车旁。

吴央心下了然。是了,一帮人为了这草垛里藏着的东西不惜搏命,却忘记了此时置身战局之外的两个人要想将那东西拿到手,竟是没有了任何阻碍。

“石头,你说,得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长安城城主之女这种天骄身份,不惜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也要抢夺?”苏沁问。

吴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想象力。

“那就找到看看喽。”苏沁朝那一堆草垛理所当然的努了努嘴。

于是吴央动手,一点一点的将所有草垛移开,再一层一层地剖开,极为耐心,极为小心。

一个黄油纸包裹的约摸女子梳妆盒那么大的纸包,在黑暗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久的纸包,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吴央伸手将之拿在手中。不沉,大概二斤重。

便在此时,史鑫那包含着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惊慌失措的断然一喝响在了山谷里。

所有人再一次停下了战斗,将目光投向了吴央和苏沁两人。

以及吴央手中的那个黄纸包。

所有的祸乱之源,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纸包?

苏沁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反差也太大了一点吧……”

第二十九章 轰

吴央感受着周围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两道剑眉紧紧的蹙在了一起。

他很不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着。于是他轻哼一声,另一只倒提秋水剑的手毫不犹豫的抬起,就欲将黄纸包打开。

“住手!”

两道截然不同的喝止同时响起,史鑫与刘琮琤对视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史鑫一张老脸如同干枯的树皮一般抖了抖,阴沉下来,对吴央说:“你若敢将这东西打开,今日我必杀你!”

苏沁闻言一愣,而后面色颇为玩味儿地耸了耸肩。果不其然,吴央眼神锐利,开口问道:“又是威胁?”

史鑫冷哼一声,但是目光触及吴央手中纸包,终究还是没有把狠话放出来。

“我从小到大活这么久,只有一个蹭吃蹭喝的臭老道士敢威胁我,你又算什么东西?”

吴央这话说的极其没头没脑。“蹭吃蹭喝的臭老道士”,贬义甚浓,可是其后一个“又”字,却似乎将那所谓的臭老道士抬高到了一个在他心中极高的高度。不懂的人只当吴央是在骂史鑫连个穷酸道士都不如,而楚羽和苏沁却知道,能让他将被他自己列为禁忌的师父从嘴里说出来,他是动了真怒。

楚羽看了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此刻面色也难看了起来的史城,低头苦笑一声,还是倒提铁条,缓缓走到了吴央和苏沁身边。

见他走过来,苏沁斜着眼看他,道:“打爽了?”

楚羽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小时候毕竟看了那么些书,遇到这种情形难免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况且刚刚史老哥挺仗义,也就他爹嚣张了点。”

然而在场史鑫刘琮琤是何人?那可是准宗师!就算是史城那也是有个武学大家的水准。楚羽压低声音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落在众人耳朵里,还颇有些讥讽史鑫的意味。顿时史鑫再怒三分,面沉如水。

这趟镖能走成这样,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的。当初跟长安城里的那家人搭上线时,他不是没想过今后可能会与长安城主府交恶。可是富贵险中求,在江湖里混的,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腰上,吃饱了上顿不想下顿?谁敢说这江湖上的买卖有一桩是十拿九稳的?没有!当年他偷艺刀宗时不也是心惊肉跳?可还是有惊无险的熬过来了。外门执事做的并不心安理得,李彦则找上刀宗时他也就顺水推舟,逃了一战,给宗门这个骆驼压上了一根稻草。愧疚吗?并没有,说到底了还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江湖如此之大又有哪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自己一辈子问心无愧?

所以走这一趟镖,这镖具体是什么,用来做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这东西是那家人用来叛长安城城主府的,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家人叛成了,正好,他身上又少了一桩恩怨,今后还在长安里打开了局面,总比局限于小小的枫城强。不成,也无所谓,他就是一个做生意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堂堂刘城主总不会连这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

怎么想都不会赔本的买卖,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他阴晦的扫了一眼刘琮琤,心想看来还是低估了那东西的作用与价值。

刘琮琤突然上前一步,打破了场间的压抑。玉琢冰雕的脸微微一侧,却还是没有太多表情的问向苏沁:“我们是不是见过?”

史鑫闻言顿时双拳紧握,心中警意骤生。怎么,这两人难不成还有故交?但看到那姑娘身边两个少年也是错愕的表情,他的双拳这才渐渐松开。

苏沁低头微微一笑,并不正面答话,而是说道:“于情于理,不论史老先生再如何老而不修,我们也都改帮着史家镖局才是,怎么说,你们做的也是劫镖这种腌臜勾当。但正是因为我素知刘琮琤为人虽冷傲如冰山,不屑于末流之人相交,难于来往,却根本不会因天材地宝落于他人之手而心生歹念横刀夺爱,这是玷污了她琮琤之名。故而我便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两大准宗师汇聚此地,两相切磋?”

苏沁从吴央手中接过那个黄油纸包,略略一举,笑问道:“不知两位谁可为小女子解惑?”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胃口一并被吊了起来。

史城也并不知道自己押运的到底是什么镖,父亲不说,他自然不敢问。只是一躺下来,一众局子里的精英兄弟死伤过半,心中郁气悲气难平。父亲什么性子他知道,只是刚刚而立之年的他尚还保留一份男子血性,无法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去。

此刻听到苏沁之问,他也缓缓抬起了头,望着那个小纸包,眼中情绪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恶毒之女!”史鑫心中狠狠道。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刘琮琤也不会言明这到底是什么。太过敏感,无法公诸于世。

刘琮琤凝视苏沁半晌,说道:“这一个拳头大的纸包,里面是几百人的性命。以后说不定是几千人几万人的性命。你说,值不值得我来抢夺?”

一刹那一股寒气在这伏天的山谷中渐渐升起,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缓,那黄纸包在这一刻似乎一点一点渗成了红色,似乎连空气中都开始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苏沁并不怀疑刘琮琤话语的真伪,竟无法再强行保持之前的风轻云淡,一滴一滴的汗水从鬓角流下,小小的纸包一瞬间竟仿佛有了千斤重。

“你说的不错,我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岂会做劫镖这种龌龊之事?若不是这东西是从我城主府一幕僚手中偶然得到,后又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中,我又怎么会有这时间停下修炼来走这一趟?”刘琮琤扬起脸庞,竟有一股不输须眉的骄傲。

“我向来看人颇准,你这女子也并不同于世俗之人,知晓轻重。反而我现在更好奇你的身份,为何会让我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之感?”

刘琮琤问道:“可否告诉我你的姓名?”

苏沁微微低头,几缕青丝从耳畔垂到额前,遮住了她不知是含有何种情绪的眼眸。

她说:“我姓苏。”

刘琮琤刹那失神,低声喃喃:“姓苏……姓苏……”

那年那城那府,那男孩女孩,那小径那花园,那遍地洒满的鲜血。刘琮琤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杀人放火,第一次看到惨绝人寰的灭门惨剧,看见玩伴一个个睁大双眼倒在血泊之中,白嫩的脸庞与狰狞的伤口对比鲜明;那是她第一次渐起一只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刺死了一名蒙面人,第一次看到父亲暴怒与悲伤的样子,第一次握紧自己的双拳,下意识的想要变强,想要去守护一些什么。

长大后她追凶,却发现凶手根本就没有隐瞒形迹的意图,她却对此无能为力。于是她愈渐冷漠如冰山,眼中唯有手中枪,手下唯有一个如影子一般的杀手队伍。

她不信,自己竟无法将如此罪恶滔天的凶手审判以谢天下。

直到眼前,眼前这个姑娘说她姓苏。

姓苏?

姓苏!

楚羽猛然转头,瞳孔一缩,大喊道:“小心!”

“嗖!”

一根粗绳绑着一个铁匣,穿破空气正正击中苏沁手中黄纸包,“啪”的一声,严严实实的将小黄纸包封了进去!

众人蓦然惊醒,顺着绳子的方向望去,只见史鑫笑的狰狞。

“叙旧的尽管继续叙旧!这东西老夫就先收走了!”

说着手上用力一拽,那铁匣便向他飞速掠去!

刘琮琤轻咬银牙,终于不再清冷如常,大声道:“不可让他拿到这东西!全天下的安危就在这个小东西上!”

然后最先有所反应的竟是苏沁!她猛然冲楚羽吴央喝到:“上!”,同时第一次从袖中甩出六道飞镖!楚羽、吴央、刘琮琤的身影几乎同时急掠而出!

史鑫余光看到三人动作,却是毫不在乎的冷哼一声。他明显的看出来,在这些人赶来之前,纸包就能到手!

他们来不及了!

“不!”刘琮琤见离史鑫越来越近的铁匣,眼中竟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慌乱,口中竟喊了出来!

听到这一声充满了不甘的叫声,楚羽咬了咬牙。

赶不及了?

不行!

长青心经前所未有的飞速运转,仿佛一片此起彼伏的林涛。然后一树燃,树树燃!

楚羽长啸一声,凭借本能的将铁条一挥!

一道火红的剑气如矢一般迸发而出,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

扫过铁匣!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仿佛都寂静了,山谷中的万物都定格静止。刘琮琤脸上的失措不甘,吴央脸上的凝重,苏沁脸上的茫然,史鑫脸上的扭曲,楚羽脸上全力以赴后的狰狞。

以及那剑气与铁匣的交错。

楚羽的本意是斩断粗绳,可是估计错了铁匣回收的速度,差了一点,斩在了铁匣上。

就是这一点。

波纹渐渐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然后温度升高。

“轰!”

像是雷公一怒,天崩地裂!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绝。不远处又或者是极远处,几声狼嗥此起彼伏,与这天怒之音交相辉映。

揭开了一场大幕。

第三十章 长嗥

就在那山谷中巨响轰然炸开之时,极北之地的一座雪峰之上,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青袍玉带与脏破道袍的反差极大,然而听其周围隐隐而作的风雷之音,两人实力竟是同样深不可测,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风雪如刀,不动二人分毫。

萧正风眼沉如海,表情虽然不变,语气却极其慎重地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

老道士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冷笑道:“不信?你若不是为了证实此事,前两日为何进了胡人的王帐之中?”

萧正风双手负于身后,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老道士的双眼,道:“没想到连你这种闲云野鹤也会有种族之见。”

“没那么多讲究。我是个方外之人,但首先是中原人。我没有家,但是也可以说中原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家。我没有家人,但我有个教了一半儿的徒弟,虽然他现在可能比较恨我,毕竟我给了他依靠又亲手收了回去。”老道士说着,眼神有些悠远。

“胡地贫瘠,条件恶劣,生存艰辛。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进攻土壤肥沃水草丰茂的中原大地,这无可厚非。但是同样,你我身为中原人,守护自己的土地不受外族铁蹄践踏,更是义不容辞!”

老道士面容严峻,已是厉声喝道:“萧正风!世人敬你近三十载,你莫要让后人耻笑,今人心寒!”

脚下雪峰极高,两人周身便有云海。老道士探手入云,轻轻一提,便有一柄云气拂尘出现在了手中。手臂斜提,直指萧正风!

老道士大声讽道:“可诛心否?!”

云气与风雪一同翻涌,滚滚来去,不见大日。

几千丈之下,几个山脚下放羊的胡牧,急忙将羊都聚到一起,匆匆赶回家中。

风雪交加,神仙打架,羊儿快快回家。

……

洛阳城。

“李统领不必送了,你我要再相处多上一会儿,我还真怕你会忍不住一刀砍下我这颗项上人头。”

李博听后难得的没有面现怒色,只是那脸上的凝重之意,却是让周身的洛阳士兵们不敢有多余动作。

“城主说北边玄罗宗与胡人勾结进犯中原,土地与江湖均分。他前去查探此事,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你凌络轩虽是从建邺城来,可毕竟是挂上了我洛阳的招牌。此去各大宗门送贴,难保不会有仇家盯上你。倘若真的不敌,不要逞强,日后自会有城主前去解决。”

凌络轩依然面容清贵,听完李博这段话后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边言:“李统领想不到竟然如此忧心我的安危,难道我这一副好皮囊竟然连李统领都能吸引?还是李统领本来就有龙阳之癖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博一张脸立刻黑如锅底,怒哼一声后转身离去。

凌络轩踏上车辕,高声道:“一年之后,江湖大会必如期举行!”

已走到城门处的李博陡然顿住,却并没有回头。点了点头,也不管凌络轩是否能够看见,便继续向前走,消失在了城门之中。

凌络轩微微一笑,对车夫说了一声“五老叔,走。”,便弯腰进了马车车厢。

车辙滚动,在青砖上印出两道浅浅的凹痕,通向未来,通向江湖。

……

一片大漠。

两方人马。

南蛮与明宗。

南蛮王子脚踏巨象头颅,铠甲只护住要害之处,裸露出黝黑而精壮的皮肤。他的头发编成一根根的小辫梳于脑后,狂野而张狂。

阵前,他骄狂一笑,大声道:“张小琪!待我灭了明宗,进驻中原,你就是下一任蛮王之妻!”

“去你妈的!臭不要脸!你这张破嘴就等着等下被我手中明心鞭抽个稀烂!”

张小琪在百丈外同样扯开嗓子怒吼回应,也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却掩盖不住深深的忧虑神色。

南蛮十数年积蓄,今次决战,胜负难料。

张小琪看着脚下熟悉而陌生的沙,眼中有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立刻被坚定之色所取代。

风沙磨砺出来的女子,要比一般男子更像一坛割嗓子的辣酒。

灭我明宗?去你妈的,门儿都没有!

死战而已!

……

天下大势风起云涌,变幻莫测。而山谷中,烟尘散后,唯有寂静长存。

史城醒来已是深夜。他警觉的看看四周,惊觉横躺坐卧竟都是尸体!

血腥味浓郁之中,他忽然皱了皱鼻子,闻到了另一股刺鼻的气味。他虽然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但是却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那纸包,哦不,还有那铁匣炸裂开来后弥散的气味!

他就欲起身,突然左手臂以及右小腿处传来一阵直贯脑髓的剧痛!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竟有两块铁片深深插在了两处,又怎会不痛?

“你运气不错,碎片没有插入要害,静养一段时间之后便可恢复如初。不像我,这条腿算是废了。”

史城蓦然转身,这才发现自己父亲史鑫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后。

“爹!”他看到了深深嵌入父亲膝盖的整整三块铁片,悲呼出声。

史鑫脸色淡漠的挥了挥手,说:“事情发生的太仓促,我离那东西又近,纵然运起内力也无法护住全身。不过比起他们,我依然幸运。”

史城顺着史鑫眼神所及看去,这才倒吸一口凉气。一具具尸体,无一不是身中十数铁片铁渣,尤其那办事颇为得力的窦老三,单是头顶所中,便有整整五片!

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颤抖着身体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心脏一次又一次被揪紧。

然后他看到了双眼紧闭的吴央。

“我醒来时刘琮琤和那个叫楚羽的小子并不在这里,我想既然不可能死无全尸,那恐怕就是率先醒来走了。我很好奇以那个叫楚羽小子的性格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同伴,更好奇刘琮琤走之前为什么没有先结果了我。”

史鑫有些困难的弯身从脚边捡起一把不知主人是场间哪个尸体的刀,丢给了史城。“你太容易心软,太感情用事,这样不好,活不长久。那个叫吴央的小子和他身边的苏沁,都还没死。他们才是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你补上两刀,送他们上路。”

史城抓着刀柄,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举刀。

吴央睁开双眼。

剑光一闪而过。

史城睁大双眼,一手握刀,一手捂住从那被捅出的窟窿中奔涌鲜血的咽喉。

轰然倒地。

吴央起身,不顾肋下两个铁片所带来的痛楚,将还在昏迷的苏沁背上了后背,头也不回的向山外走去。

“史鑫,现在我杀不了你,下次见面,我必杀你!”

史鑫愣愣的看着吴央消失在视线里,半晌后,如狼般仰天长嗥。

无限悲愤与茫然。

……

史鑫说楚羽和刘琮琤先后醒来分别离开,还说楚羽抛下了同伴。

自然是猜错了。

楚羽睁开双眼,用了三息时间判断出自己此时身在一处山洞之中,而非之前山谷。

他起身,同样感觉浑身剧痛,可是却没在身上找到什么铁片,只有一个个恐怖的伤口。他抬头,看到了山洞角落里依旧在昏迷的刘琮琤。暗蓝黑衣已经完全变成了浓稠的暗红色,与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醒了就出来吧。”

洞口外一道雄浑但并不低沉的男声响起。楚羽沉默片刻,突然笑着摇了摇头,暗暗给自己定了定心,从洞口里走了出去。

而后几近窒息。

时近黎明,已有淡淡天光晕染黑色幕布,不再使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而也正是这天光,让楚羽看清了那周围似是悬浮于空中的一双双幽绿色光芒,并不是萤火虫或者宝石,而是一匹匹巨狼的眼睛!它们庞大的身躯松散而紧密的匍匐在洞口周围,一根根坚硬如钢铁的青苍毛发隐于尚未全明的阴暗中。呼吸间脊背一起一伏,狼爪紧扣地面,坟起的腿部肌肉表示它们随时可以一跃而起,如迅雷一般进攻撕咬。

粗略一数,竟有十数匹之多!

楚羽伤口还在向外渗血,血腥味在空气里渐渐弥散开来,进入了一匹匹巨狼的鼻孔里。它们幽绿色的瞳孔似乎在一刹那间再亮几分。巨狼们不再匍匐,站起身来,每一匹竟都有两人之高!它们居高临下的俯视楚羽,而后扬起脖颈,仰天长嗥!

“嗷——呜——”

“嗷——”

楚羽的身体完全冷了下来,如果不是身边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他恐怕会忍不住让双腿颤抖起来。

那身穿兽皮衣头发脏乱满脸胡渣的男子站起身来,笑道:“我跟它们周旋了将近三年,谁都奈何不了对方。今天它们顺着血腥味找过来,看见了我,便以为我要主动挑衅。又见你出来,便以为你是我叫来的帮手了。”

狼嗥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心神震荡,楚羽根本没有听清楚男子说的什么。他脸色苍白问道:“你说什么?”

于是男子加大声音回应道:“我说你不用害怕!我来搞定这些狼崽子!”

他缓步走到楚羽身前,看着依旧长嗥不止的巨狼们,微微一笑,猛然抬头,同样如狼一般仰天长嗥!

那声音竟盖过了所有狼嗥的音量总和!

第三十一章 林青

巨狼们渐渐散去,不甘的低吼在山林间回荡,久久不息。

楚羽有些艰难的转身,看着男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男子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这也就是那个领头的家伙不在,否则它们又怎么可能这般轻易退去。”

说完男子便好好将楚羽端详了几眼,啧啧道:“你身中十数铁片,虽然幸运的都不在要害处,可依然插得极深。我帮你把铁片拔了出来,虽然有助于伤口愈合,但是痛楚只会更甚。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没有宗师的实力,能强行忍住不吭一声,毅力着实惊人呐。”

楚羽愣了愣,而后纠正道:“是十七岁。”

男子一怔,然后放声大笑,再次引来尚还未走很远的巨狼们愤怒的嗥声。

他看着楚羽的双眼,真诚的说:“我叫林青。”

楚羽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叫楚羽。”

林青眉毛一挑,喃喃道:“楚羽?好名字倒是好名字……可就是怎么听怎么有些娘们儿气,不够威武霸气啊……”

楚羽愕然,就感觉到又好气又好笑:“呸!我娘给我起的名字,世间最好!什么娘们儿气?你的名字好到哪里去了?”

林青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又挠了挠头。没想到这一挠头,两个人就再找不到话题可聊,气氛更加尴尬。

过了一会儿,楚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铁片?什么铁片?”

林青毫不在意的说:“就是你那一铁条过去,那个铁盒里的黄纸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接是让那铁匣寸寸炸裂,一个个铁片如同飞镖一样,那威力,真是……”

楚羽紧紧盯着林青。

林青反应了过来,挠了挠头嘀咕道:“竟然被你小子套话了……”

楚羽垂下眼眸,说道:“这么说来,你是一直都在山谷里某处观战了?能够不被两个准宗师发现,想必林前辈你必定是宗师或者更高的高手了?”

林青被套出实话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仍然很是自矜又很是骄傲的说:“这个这个……我也不是很厉害啦……当然比他们两个准宗师还是要强很多的哈哈哈……”

楚羽沉默了一会,而后脸色趋于平静,淡淡的说:“那么你一个这么厉害的前辈高手,把我和刘琮琤救回来,是想得到些什么呢?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还望林前辈解惑。”

看着眼神已经完全变得幽深的楚羽,林青先是愕然,然后出于某种莫名情绪,怒火腾然而起,直烧的他指着楚羽的鼻子就骂道:“他妈的,老子好心把你给救了,你就以这种方式报答我?他妈的,还怀疑我别有用心,你他妈才十七岁怎么心里这么阴暗?!”

势随心起,庞然如巍巍高山的气场不需林青操纵便如玉柱倒塌般直压向楚羽。楚羽身上刚刚不怎么流血的伤口在这股压迫之下再次崩裂,衣衫再一次晕染深沉。

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痛呼一声,心中积郁已久的一股气在此刻陡然迸发出来。他怒目圆睁,偏头倔强的瞪着林青,两排牙齿几欲咬出血来,一字一句的道:“我欲洁身自好,奈何江湖不干净!”

林青心头一震,敛了气息。望着痛到浑身发抖也不再发出一点声音的楚羽,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楚羽的肩膀,然后便大步进入了山洞。

楚羽口中含血,抬头望了一眼已经泛白的天空,喃喃骂道:“去你妈的。”

勾心,龌龊,鲜血,尸体。

一个少年小小的江湖梦才出家门便已被江湖之水狠狠浇熄。

……

刘琮琤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哪怕身受重伤,看向走进来的那人的身影时目光依旧清冷如冰。

林青说:“楚羽小子身上有十八块铁片,我都已经给他取了出来,但你是女儿身,我不好办,就只能让它们继续在你身体里呆着。

刘琮琤说:“不劳费心,再过几个时辰请前辈出洞去,我自己把它们拔出来。”

林青看着刘琮琤的眼睛,刘琮琤也淡漠的与之对视。确认了她的睫毛连颤抖都没有颤抖一丝后,林青叹了口气道:“刘天南生了个好女儿。”

不待刘琮琤发问,林青已遥遥对着她挥出一掌!

“嗖嗖嗖!”

一口鲜血从刘琮琤口中喷出,汗水与血水再次打湿衣襟。

刘琮琤努力压下又一口涌上嗓子的血,说道:“多谢前辈。”

“若是承我的情,你就去帮我劝劝洞外又昏过去了的那个小子。他那一剑有些意思,不能让这么个好苗子因为对江湖的失望而夭折。”林青背对着刘琮琤,淡淡说道。

刘琮琤知道了林青要走,沉默片刻,还是压下了问他与自己父亲是否有过交情的念头,轻声道:“晚辈尽力而为。”

林青走了。洞外天光放明,照进洞来,映在不久前还在刘琮琤体内,而今已深深射入洞壁之上的染血铁片上,微微闪光。

……

“前辈是个好人,你不要对他有所怀疑。”

手拿一根木棍捅篝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捅了下去。

楚羽面无表情的说:“哦,知道了。”

林青走时留下了一些腌肉干粮,还有他们两个最需要的草药。此时已是三天过去,楚羽伤势较轻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而刘琮琤还需要楚羽背着。在楚羽有些纠结的提出防止那些巨狼猛兽寻到山洞所以需要转移,由他来背着她前行时,她竟是没有犹豫的就点了头。

不过这些时间的相处使楚羽明白,他并不是取得了刘琮琤的信任,只是刘琮琤淡漠到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这让他对“融冰之水、八角之玉”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只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刘琮琤为什么一直要跟他强调林青是好人?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前还在敌对的位置,现在我伤势又重,对于你来讲就是个累赘,那你为何还主动要求背上我?须知此时你若一个人活着走出去的可能性更高。”

刘琮琤问。

楚羽并不抬头:“把你一个重伤之人丢在这种了无生气的地方,这种事就是杀了我我也是做不出来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

刘琮琤皱眉:“姑娘?姑娘又怎样?我伤势痊愈后,只需一枪便可将你刺个对穿!”

“可惜你现在还是重伤,就别继续较劲了。”楚羽把穿在一根木棍上的烘烤了许久的十几片不同的叶片捋下来,狠狠地摁在了一起,转手递给了刘琮琤:“你的药好了。”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楚羽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刘琮琤。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楚羽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办法,谁让刘琮琤最重的伤口在腹部?

强行把注意力转开,他抬头望天。山中满天的繁星,看起来要远比在洛阳城中更亮更近。

不知苏沁和吴央现在怎么样了?

别人不知道,但楚羽是清楚的,三人中实力最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吴央。自己是几天前才进入武学大家的境界,但是吴央,却是在三个月前就成功突破了。

一场爆炸虽然破坏惊人,可自己都没有太过严重的伤势,想来吴央应该没问题的吧?

不过强如刘琮琤,不也伤成这样了吗?

楚羽开始担忧了起来。侧靠着一棵大树,喃喃道:“苏沁石头,你俩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

林青收回看向楚羽两人的视线,低声道:“既希望你能出息,又不希望你来淌这趟浑水。还真是纠结啊……”

“吼……”

林青扬头,笑道:“怎么,我都要走了,你还要跟我再打一架吗?”

在他的对面,是整整十头身体泛着青苍光泽的巨狼,以及为首一头明明有着高贵漂亮雪白的毛发,却惨不忍睹的缺了好几块,露出了狰狞伤疤与粉红皮肉的狼王。

不仅是皮毛,狼王的体型也只是正常狼的大小,跟身后的巨狼们比起来,狼王简直就像一个婴儿站在了一群成年人的面前。

可是这些都完全影响不了狼王的气势。不同于巨狼们幽绿色的眸子,它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幽蓝。环顾四周时没有一头巨狼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几近微不可闻。昂首顾盼间,是不将世间一切放入眼里的淡漠。

听到林青的话,狼王微微偏头,打了个响鼻,就像是人的嗤笑之声,极尽嘲讽之意。

林青笑了笑,拿手一指下方,说:“不管怎么样,那两个孩子我罩了,你不准打他们主意。”

狼王依旧是那副嘲讽模样,这次还把舌头伸了出来舔了舔锋利的獠牙。但见它这副模样,林青反倒放心了。

“狼兄,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相伴了这么些年,我这要走,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你。”林青说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跟狼王保持了一个极不安全的距离。

狼王见他走的这么近,身体也紧绷了起来,不断的低吼试图让林青后退一些。

林青蹲下,一把抱住了狼王。

狼王的身体顿时僵住,而后拼命的挣扎了起来。

然后渐渐安静。

“走了。”

狼王看着那几个闪掠间便已消失在视线中的坚实背影,眼神中竟也闪过了一丝极为人性化的不舍。

而后长嗥。

众狼长嗥。

别了,我的兄弟,有缘再见。

第三十二章 他和她

林青只当是山中碰到的一位还算好心的前辈高人,走便走了,他们还是需要想办法活下去。次日醒来,两人便继续寻着出山的道路。草药的效力发挥了些,刘琮琤便不再让楚羽背着或者搀扶,只将冰魄神枪当做拐杖,拄着一步一步向前走。楚羽也并没有坚持,只是看她腰际衣衫再次晕红,眼中掠过几丝担忧。

巫山名头在江湖上不小,不仅仅是其奇峰怪石、苍松云雾的非常之景致起作用,更是因为这山脉中的无数亡魂。山中猛兽众多,毒物爬虫数不胜数,更兼有地势复杂绵延甚长,走进来的人极少能安然无恙的走出去。当然,也正是因为地势在天,人迹罕至,故而其中天材地宝之多同样令人目眩神迷。但凡真的活着从山脉深处走出来的人,无一不是满载而归,而后在江湖中掀起一阵争抢的腥风血雨。

危险与机遇并存,致使无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湖人纷纷前来,将自己化为这山中天材地宝的养料。

史家镖局之所以敢从巫山取道,一来是希望借巫山之势震慑剪径劫镖之人,二来便是因为,其实他们所走的道路也只是巫山外围,且有无数次的经验保证,基本不会出什么危险。

只是此时,楚羽和刘琮琤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偏离了方向,正在朝巫山内部行去。

……

刘琮琤刚刚踏出的脚步猛然收回,重心回落双脚,手中冰魄神枪在一瞬间向上斜刺而出!然而也就在刺出的一刹那,刘琮琤的脸色陡然一白,身子微不可闻的摇晃了一下。

“嗞呲!”

从树枝上扑来的如碗口一般粗细的蛇一扭身便躲开了冰魄枪尖,竟是吐着信子就盘着枪杆飞速向刘琮琤袭来,眼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中!

楚羽错开刘琮琤有些僵硬的身子,反手铁条就是一劈,正正将那狰狞的蛇头砍了下来。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蟒蛇分做两段掉落在地,较长的那一段犹自抽搐了几下才算彻底没了动静。

“蛇胆清热解毒明目,记得取出来。”

“自然不用你提醒。”楚羽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蹲下身来拿铁条将蛇剖开。

“不过你还是少出手吧,伤口本来就没有好利索,再如此下去,我只怕你根本走不出这巫山。”

刘琮琤闻言只是不置可否,接过了被切开的一半蛇胆,终究还是皱了皱眉,然后放入了口中。

清水是不可能用在这种地方的,走了这么几天,他们也只是碰到了一处山溪而已,所以蛇胆只能干吃生吃。楚羽吃的那叫一个面目狰狞,可看到刘琮琤终于皱了皱眉但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便吃了下去,他心里还是产生了挫败感与不服输的劲儿,嚼得那口中之物几近成了肉糜,这才一口咽了下去。

“我还是不明白,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为什么非要亲自来劫史家镖局?刘天南城主手下应该有不少强者吧?”

片刻后两人再次前行,楚羽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刘琮琤眼前再次浮现了那年那天的满府血污,心下烦躁起来,冷冷地说:“你懂什么。”

一句话正正怼到楚羽心里难受之处,又想起苏沁吴央,一人实力比自己强,一人为人处世自己拍马不及;想起几日前三人中唯有自己傻乎乎的冲杀,最终与两人走散,不由得惨然一笑,道:“是啊,我懂什么?我就懂个屁啊!”

说完便走快两步,跨到前面开路。

刘琮琤怔了怔,缓过神来后知是自己言语有失,眸子中闪过一丝懊悔,却碍于自己高傲清冷的性子,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叫住楚羽的话喊出口来,脸上竟再闪过一丝恼意,冷哼一声,不顾伤口的疼痛,赌气似得提速跟了上去。

其实,刘琮琤也只有十八岁,只比楚羽大一岁而已。

……

年轻人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虽然楚羽依旧无法找回最初斗志高昂的自己,但也不会再纠结于刘琮琤的一句话上。毕竟她的性子就是这样,这几天下来楚羽也算颇为了解,何况她还身怀重伤?

于是楚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想跟她道上个歉。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她的摇摇欲坠。

被染红的手扶在腹部,面庞上早已没了血色。连双眼都已经微闭起来,气若游丝,只凭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股意念在吊着。

他惊呼出声,飞身过去。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终于彻底的晕了过去。

……

吴央背着苏沁,在一块石头上站定。石头上写着两个苍劲的大字,“巫山”。

他眺望,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于是很久不曾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偏了偏头,轻声说:“我们走出来了,再坚持一会儿,无双城就在眼前。到了无双城,里面肯定有医馆,就能治好你的伤了。”

被他背着的她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石头,你说流氓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嗯,不会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又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再次迈开脚步,脚步依然坚实。而脸上再度看不出喜怒。

……

她的眼皮扑闪了几下,而后睁开。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悔恨之极。

感受着楚羽隔着衣衫送入自己体内的一股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刘琮琤竟然从未有过的笑了起来。

“看起来柳门主的眼光依然很好,这次又收了一个很不错的徒弟。”

她看到了楚羽脸上的惊异之色,于是解释道:“柳门主一年前其实就对天下江湖公布了自己在外收了一名徒弟的事情了,只是没有点出是谁。你的内力是正宗的长青心经修炼出来的,我又恰巧知道柳门主这小徒弟姓楚,自然不难猜。”

楚羽默然。

“长青心经第几层了?”

“第六层了。”

“初入武学大家境界?”

“嗯。”

刘琮琤的脸上涌现出了怀念之色:“一楼高百丈,一步一登堂;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当年我初入大家境界,可仅仅只有十二岁。从大家到准宗师的这七层楼,我也只用了七年,比之常人的一笑一生苍,可是好了太多。”

楚羽觉得自己口中有些干涩,说道:“所以你是天骄之女嘛。”

刘琮琤躺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天骄。”

“年幼时亲眼看到自己好友家惨遭灭门,明知凶手是谁却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看着他们在人间继续逍遥,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的无力?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到武道的巅峰,以绝对的实力平尽这世间不平之事,最不济也要保证自己身边在乎的人一生平安。我天赋或许是不错,可是我的付出又有几个人能看到?女子体质本就不如男子,可是比男子还苦还痛的修炼我都不曾落下。我手边这冰魄神枪,第一次碰它时我才八岁,从此便连睡觉都不曾离身。”

她说着,嘴角却流出了股股鲜血。她欲擦去,却根本没有将手抬起的力气。楚羽默然伸手,仔仔细细的给她擦拭干净,她又报以一个美倾世间的微笑。

“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强筋骨指的是习武至小成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武学大家已经可以徒手与世间野兽徒手厮杀。宗师可探云雨便是指境界上的突破了,一个‘势‘字就是最好注解。然而从敌虎狼到探云雨,又岂是简单跨越两个境界?这便有了大家九重楼,一步一登堂之说。你虽初入大家之境,但剑气已足,更兼长青心经,已一脸踏在了三重楼的门槛上。往后之路越来越难走,你要摸索出自己的‘云雨‘,才能真正踏足宗师之境。”

楚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你别说了。”

刘琮琤看着楚羽的眼睛,说:“怎么能不说呢?这是我的一些经验,你可要认真听啊,别人想要,可还……要不到呢。”

她嘴角勾出一抹弧度,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说:“从我小时候那次事情以后,我就再也没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了……你……你是个好人,……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

“算,算,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别说话了。”

“你……你不用……这样……,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的。我……快要……快要死了……”

楚羽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失血过多,并且牵动了内腑,再加上根本没有有效的医治措施,她真的要死了。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明明两人一开始还需剑枪相向,就算没了阵营矛盾,也彼此并不买账,更何况两人相识也根本没有几天,虽然她要死了,他心里也不应该……这么难受啊。

他吼道:“死什么死!你可是刘天南刘城主的女儿!不要给你爹丢脸!不要让你爹伤心!你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砸到了她的脸上,她又一次笑了,只不过极为勉强。她喃喃道:“原来,除了爹,还是会有人为我流泪的啊……”

一切渐渐模糊。

一切渐渐黑暗。

第三十三章 狼与花

刘琮琤闭上了眼睛。

楚羽慌乱却束手无策,直到发现她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呼吸,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下。

一把扯开了刘琮琤腰间的衣物,那道狰狞而鲜血淋漓的伤口要远比雪白的肌肤更加刺目。伤口周围,还有几天前残余的草药渣,更加显得惨不忍睹。

楚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覆在了那腥红之上,长青心经运转间将内力再次化为滚滚热流,汹涌而又平缓地从伤口处输送进刘琮琤的体内,一边尽可能的止血,一边包裹住她已经受损的内腑温养了起来。

“不要死啊,你可不要死啊……”楚羽喃喃道。

炽烈的阳光投射进了无生气的山中,淡淡诉说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梦。

……

巫山是埋骨之地,是修罗之地;巫山是福缘之地,是天眷之地。

然而这都只是对于山外江湖中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特性,对于它来说,这里是家,是它出生的地方。在它的眼中,巫山的每一个地方都显得那么可爱。

它儿时被父母带在身边,在山间不停地游走。父亲的属下们总是那么忠心耿耿的拱卫在周围,警惕着四周可能发生的危险。可是有什么用呢?每次不都还是父亲第一个先发现那些敌人?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空有体型的大块头们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态时冲它们翻白眼吐舌头,然后给前去战斗的父亲呐喊助威。

直到那天,父亲被一个男子一刀砍翻,母亲悲嗥一声冲上去,却被那个人通了个通透。那是它第一次见到父母输掉战斗,还搭上了母亲的性命。

就在那男子再次举刀砍向没有反抗力气的父亲时,出现了另一个提着半截树枝的男子。

带刀男子三招败退,离开了巫山。提树枝的男子走上前来,先看了看父亲,拍了拍父亲的身体;又看了看母亲,摇了摇头。

父亲发狂了似的吼叫,撕咬着那男子的衣襟,而那男子只是低头沉默,不言不语。

它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的身躯,心中觉得空落落的。

突然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竟不顾腹部那一条巨大的伤口,向着山谷某处冲了出去。片刻后即回,口中叼着一朵白色的大花。

那男子耸然动容,惊道,竟是造化莲!

它不知道什么是造化莲,它只想知道这看上去像母亲一样圣洁的花能不能让母亲再次站起来。

父亲也在低吼,催促着那男子。

可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父亲状若癫狂,就欲将整朵花直接塞入母亲口中。而就在这时,那男子却突然出手,一掌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父亲击晕了过去。然后在大块头们反应过来之前将那所谓的造化莲塞进了父亲的口中。

还是要把能救的救了。那男子喃喃道。

父亲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没多久就醒了过来。父亲看了那男子几眼,没有再做什么,低头舔了舔已经几近僵硬的母亲,将它驮到背上。然后带着大块头和自己走了。

它跟在父亲身后,最后扭头看了那男子一眼,看到了他脸上做不得假的忧伤。

从那以后那男子住在了山中,靠捕捉一些小型野兽,摘一些野果来果腹充饥。男子的烤肉技巧十分高超,它经常把父亲打来的猎物或者是它自己捉到的猎物拖到男子那里,让他给自己烤来吃,甚至因此开始对生肉反感,结果被父亲揍了不止一次。父亲说什么也不吃男子烤的肉,反而经常带着那一帮大块头去抢男子打来的猎物,还时不时的跟他打上一架,虽然根本打不过。

它渐渐地开始离开父亲,离开那些大块头们,独自在山间行动。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亲眼看到母亲死去父亲痛苦的它,觉得自己要开始担负起一些东西了。它知道父亲总会有老去的那一天,总会再也抬不起那颗高贵的雪白头颅,总会迈不开那四条强健的双腿。所以它想要成长,想要变强,想要保护它在乎的所有东西。

它想要、也必须尽快成为新一代的狼王!

它开始在山中密林间穿梭,重新找回了吃生肉的快感。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去男子那里混一混蹭一蹭。男子总是拍拍它的脑袋,说他也有一个儿子,要是也能像它一样争气就好了。它只是撇撇嘴,继续进攻难得的烤肉。

那男子几天前说他要走了,跟父亲和自己都告了别。它觉得有些有遗憾,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吃的烤肉可以吃了。

此时的它刚刚将一头花豹逐出自己圈出来的小小领地,卧在草里舒服的休息。突然它鼻头一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它整个身体再次紧绷起来,快速却又悄无声息地向那气味的源头跑了过去。

……

一颗又一颗的汗珠从楚羽的发梢滚落,他全身的衣物都早已湿透,脸色却因内力流失过多而变得苍白。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依然抵在刘琮琤的腹部,刘琮琤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醒过来?不,楚羽知道,像自己这样以内力来治伤终究是竭泽而渔,就好像仅仅只是在悬崖边上拉住了她不让她坠落,却没有足够将她拉回来的力量。一旦自己的内力用尽,不但刘琮琤活不多久,连自己也有可能陷入死亡的深渊。不说别的,仅仅此时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股眩晕感在一次次的冲击着自己的意识,妄图使自己陷入昏迷。感受着气海中所剩不及总量三分之一的长青内力,他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向刘琮琤体内灌注着。

停手?开什么玩笑,眼看着刘琮琤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

他看了看刘琮琤依旧苍白而无血色的面庞,咧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嘿,还真是挺漂亮……”

又想起刘琮琤之前说的自己的那些往事,楚羽不由得为怀中这个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的女孩而心疼。背负着如此重的阴影与责任,一个女子,又怎能不用高傲与冷漠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又怎能不感到自灵魂深处袭来的疲累?自己还自认为已经足够难过足够努力,与她一比却又何足挂齿?

只是……她也只是一个姑娘啊……

“别死……你都已经为了心中的执念做到这种程度了,怎么能轻易地死去呢……”

他注意到了那头已经在一旁看了他们很久的雪白幼狼,只是他根本不能做些什么。一旦他的手掌离开刘琮琤的身体,恐怕两人就是阴阳两隔。

好在天不亡他们二人,那雪白幼狼可能是被染血的冰魄神枪所慑,终究还是飞快的离开了。

他虽然知道刘琮琤听不到,还是在她耳边轻声喃喃道:“你可是要坚持住啊,你看,连狼不主动攻击我们,可以说是运气极好了。运气这么好,你怎么会死呢,所以要坚持住啊……”

思绪一起便再难将息,楚羽又抑制不住的想起了吴央和苏沁。三人在一起四年了,他怎么会看不出吴央那小子喜欢苏沁?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石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对苏沁表现的有多温柔,偏偏苏沁那么聪慧的女子竟也看不出来。这次和他们走失,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一起独处很久,那块石头会不会把自己的心事交代出来?只是两个人可千万不要像自己这样,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他再次看向刘琮琤的脸庞,苦笑道:“我可就惨喽,跟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死在这茫茫巫山之中,一点都不壮烈,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审美。虽然你确实比苏沁那丫头漂亮,可怎么还是感觉石头那家伙更值一点啊……”

最后一丝内力从他体内抽离而出,“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气海丹田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痛觉直入脑髓。这一刻,仿佛抽离出自己身体的不仅仅只有自己的内力,还有灵魂。

自己大概也要死了吧?那林青到底算不算好人?明明救了自己两人却不把伤给两人治好,到头来还是落得一个葬身此地的下场。可是又如何怨得了别人呢?人家又没有必须救你的义务,能帮忙把铁片从身上取出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江湖啊江湖,才一脚踏入,就要永远踏出。只是娘,还有爹,恐怕我是完成不了你们的希望与嘱托了……

江湖这东西,来世再来闯过吧……

他闭上了眼。

……

看着跌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它口中叼着两朵与它自己的毛发一样雪白的大花,感到有些茫然。

它先前就已经看出了少年怀中的少女就像当初它的母亲一样,只是还没有死去,而那少年也已几近油尽灯枯,摇摇欲坠。

它知道父亲自从母亲死后便在山中搜寻到了四朵造化莲,以求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形能即时服食。它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回去拿两朵来救人。因为它看到了那少年的眼神,很温暖,很温柔,所以它相信这两人是像那个男子一样的好人。

只是,好像还是晚了?

它又想起了母亲死时父亲那透彻天边的悲嗥。抖了抖身子,走上前去,将那两朵大花一朵塞到少女口中,一朵塞到少年口中。

花入口即化。它在两人身旁找了个位置,俯卧下来。

你们可别死啊。它心想。

第三十四章 一步一登堂

楚羽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挥出人生第一拳后的情景。同样是无尽的黑暗,他又回到了这个失落的国度。

然而这次没有疯狂的黑蛇扑上来凶狠的撕咬,有的却是无尽的坠落。

是的,坠落。楚羽感觉自己像是从世间最高的山峰跌落,失重感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四面八方都仿佛是有厚重的墙壁一点一点向他身上压迫而来。他想要呼喊,张开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虚弱与烦闷之感渐渐塞满了他的胸口,他茫然的面对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黑暗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意识,温和而不失霸道。他此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站在自己身旁茫然立着,任凭一切发生。

他甚至开始意识不到那个即将永远陷入黑暗之中,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就是他自己。

好累啊……

这是哪里……为什么……身体用不上力……好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啊……身体又为什么在抗拒……

明明闭上眼睛的渴望这么强烈,可为什么就是在拼命地挣扎?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好吗……

楚羽当然不知道,一旦他真的在这片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将就此死去,再也无法继续享受这多彩的世界。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就是储存在他气海丹田内的长青内力枯竭。对于未曾习武的普通人而言,生命维持自然是靠的心脏、血液、空气等等,而那些习武修习了内功心法的高手,生命早已和那在经脉中奔腾呼啸、最终聚与丹田的内力紧紧相连,不可分割。有俗语说“人活一口气”,放在此处便极为适用,再重的伤势,只要尚还有一口气、一股内力吊着,便总还可以坚持,等待医治。可同样,根植于丹田气海的内力一旦枯竭,纵使你没有丁点的伤势,也会虚弱致死,极少有人能留住一命。

楚羽现在便是内力枯竭的光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他是真真正正的将所有的内力全都灌注进了刘琮琤的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说来也奇,楚羽自小便看过很多的故事话本,对于江湖虽然抱有幻想,可也了解江湖险恶,知道这里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地方,可是却总也没办法转变自己的想法。仅仅是与史家镖局的互相防范,就已经让他心中难受的紧了。一场战斗,因为一个阴谋,一个纸包,就让那么多条人命丢失在了这茫茫巫山之中。他当然不会让这些断臂残肢成为他的心理阴影,可他也实在无法就这么释怀,这些天来总有郁气塞在他的胸口,这才有了林青当时对他的担忧。就算如此,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坚持,还是毫无保留的将所有的内力都送入了刘琮琤的体内,只为了能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吧,不同于苏沁的谨慎多思,不同于刘琮琤的淡漠冷傲,不同于吴央的沉默直接。他的性格就是爱憎分明,坚毅执着。或许表现的不算明显,但是决然存在。

这种事情是好是坏,谁能说得准呢?至少这次,如果没有那小狼带来的造化莲,恐怕他真的就会死了。

当然那只是如果。

或许就是命运吧。

……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住了,被一股轻柔的气旋。那气旋从他的身下渐渐扩大,慢慢的向周围辐散开来,边缘部分骤然急促,像是化作了锋利的气刃。

而他身下的气旋依然柔和。

气刃冷酷而又疯狂的将周遭黑色的幕布一片片撕裂开来。光芒点滴不漏的从每一个缝隙中射入,渐渐囊括了整个世界。

暖暖的。

楚羽下意识的运起了长青心经,明明枯竭如久旱田地的丹田竟突然湿润了起来!他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周围的光芒在他运转功法时一点点钻入了他的丹田之中!

随着丹田的充盈,楚羽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一直坠落的身体仿佛找到了落脚点,不再飘忽。前所未有的心安充斥在了楚羽心间,他不再疑惑,不再慌乱,稳下心来静静的运转功法,似是与这漫天的光明融为了一体。

“一楼高百丈,一步一登堂。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

似有若无的飘渺声音淡淡回荡在楚羽的耳边,楚羽的脸上也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的气势开始渐渐积蓄,节节攀升,仿佛一头盘踞起来的苍龙。

不知过了多久,楚羽睁开双眼,光芒已经不再耀眼,由刺目的金黄转为了柔和的淡黄。而眼前的世界,也终于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一座恢弘而磅礴的煌煌巨楼凭空出现在了这方天地。

楼高百丈,共九层。楼并无壁,由四角四柱贯穿砥砺而起,嶙峋而巍峨。柱上雕有祥云紫雾、奇花异草、高峰怪石等等图纹,不一而足。巍巍然不似人间之物,震慑心神。

自楼底起便有鎏金阶梯,一级级直上第九层。楚羽此时整个人却恍若神游,仿佛被此楼惑了心魄一般,迷迷不知何去何从。直到他的目光游移至那金光闪闪的阶梯上时,却仿佛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脚步向那边移了过去。

当他一脚踏上阶梯之时,整座楼周遭氤氲开来的雾气骤然暴动,以楚羽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的灌注进楚羽的身体里。而经受了如此巨大的充击,楚羽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如同一棵生根的老松。

他的眼神逐渐清明,感受到了自身的变化,他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心头涌起的一丝明悟。

“一楼高百丈,应当说的就是此楼,也是说的武学大家到宗师的距离吧。”

“一步一登堂,意思就是,每登上一层阶梯,就意味着实力的一分上涨,意味着离宗师之境又进了一步。”

“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自然就是说的当真正踏足了这巍巍九层楼,就已经踏进了宗师境界之中了。一笑一声苍……一声苍,呵呵,不知有多少人用尽一生都无法真正达到那个境界之中……”

楚羽伸出手掌,任由最后一丝雾气钻进他的体内,五指握住又松开,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不禁喃喃道:“这就是我的内力与精神体悟的积淀啊……”

豪情顿生于心头,楚羽仰头大笑道:“就让我楚羽来试试水深水浅,看看能踏上几层楼!”

一步踏上,无穷的重压向楚羽袭来。而楚羽心神微微一动,体内呼啸奔腾的金色雾气立刻涌起,仅仅波动几下就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轻松卸下。不过雾气也随之减小消逝了一部分。

“原来如此。”楚羽明了,心中便更加霍亮,大步的向上走去。

入一层楼中亭。

四下一望,摇头笑道:“无一能令我止步的风景。”

于是继续拾阶而上。

入二层中亭。

去往三层的入口处,楚羽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抚摸眼前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喃喃道:“不应该啊雾气还没有用完,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略一思量,他便恍然,失笑道:“原来是境界体悟还不够啊。没想到我楚羽竟然卡在了经历少感悟浅上,妈的,欺负人年轻啊。”

他嘴里这么说着,眼中却尽是平和。回到亭中,他负手而立,明明四下望去依旧白茫茫一片,他的眸子里却闪过了无数景象。

“这便是真正的大家二层楼啊……如此一来,我才敢说自己真正坐稳了这个境界。”楚羽低声慨然叹道,“江湖路漫漫,武道路漫漫,其行也一生,任重而道远。过去之事是我无力更改,无论长吁短叹亦或是愤而慨然,均无所益。只求从今往后,仗剑江湖,了父心愿,三尺青锋斩尽心中不平之事,两袖荡荡无愧天下诘问之人。”

“这便是我的道路!”

大光明中似有惊雷炸起,轰轰然似大楼将倾。

楼渐隐去,万籁归于寂静。

……

楚羽睁开了双眼,只觉神清气爽,竟无半点不适之感。

他这才想起,他是在给刘琮琤以内力续命之时无所后继晕了过去,只是为什么非但没死,还似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然而这些都来不及深究,他忙看向怀中的那袭暗蓝黑衣。刘琮琤依然昏迷不醒,只是她的脸上也开始有了血色,不再是一看便知命不久矣。

楚羽大奇,连忙看向她的腰腹处。这一看不要紧,又是一惊。那道记忆里狰狞而惨烈的伤口竟已愈合,连伤疤都不曾留下!只不过仍些许有血迹残留,与雪白的腰肢互相映衬,愈发显得纤细动人。楚羽涨红了脸,连忙转过头去。

然而这一转头,他才发现了身旁自他醒来时便一直注视着他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的那头雪白幼狼。那幼狼见楚羽转过头来,立起身子,嘴角一扯,极为人性化的咧出了一个笑容。

看着地上散落的两根枝梗,感受着口中此时才传来的淡淡异香,楚羽大致猜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那狼:“狼兄,可是你救了我们二人?”

那狼眯起眼睛,将头斜到一边,用鼻音“呜”了一声,仿佛在说,这些都是小事。

楚羽笑着抱拳:“谢过狼兄救命之恩。”

……

在某处极高的崖壁上,林青抱胸而立,面含笑意看着下方。

“狼兄啊,临走之前用你儿子骗走你两朵造化莲,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估计这辈子也不知道是我算计的吧哈哈哈……还是好险,幸好你儿子不像你,足够善良。这下,我也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

“一步一登堂……哼哼,小子,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呢……”

第三十五章 共武

虽然不知那幼狼给自己和刘琮琤吃了什么仙草神花,但确认了两人都再无性命之虞后,楚羽的精神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轻轻将刘琮琤放到一旁让其平躺好后,他把丢在一旁的铁条捡回,又开始不可抑制的思念起了苏沁和吴央两人。

“呜……”小狼见楚羽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瞥见了横在他膝上无意摩挲的铁条,眼睛一亮,口中呜咽了一声便凑了上去。

“哎?”楚羽讶然,看着小狼对自己的铁条左嗅嗅右舔舔,不由笑着问道:“怎么?狼兄对我这铁条感兴趣?”

小狼伸出一只爪子拨弄铁条,耳朵动了动。

“这是我爹曾经用过的兵器,勉强可以称作……剑吧?哈哈。不过狼兄你可不要小看它啊,我这铁条虽然其貌不扬,锈迹斑斑,但是它可不能与寻常铁条混为一谈。吴央手里那把我师父送他的秋水剑,那可是当世名剑,这铁条与其交战那么多次也不见有丝毫损伤!”楚羽侃侃而谈,颇为自得。只是转而再看铁条时,却苦了一张脸:“狼兄,可别上嘴咬哇。你口水滴上去倒是小事,万一把你嘴给割破了怎么办?”

“不过这铁条卖相确实不好看,狼兄你说以后我要是扬名天下了,这会不会有点丢人啊?你看人家那谁,那个……哦对,剑宗首徒王渊,佩剑屠龙,啧啧,听这名字都觉得霸气;明宗少主张小琪,神鞭明心,听上去也很有味道;还有还有,就身边这位刘琮琤,一把冰魄神枪,同样也是相互印衬啊……”

满脸艳羡的他此时倒是忘了,以后他的兵器将会是那把传说中的四神剑之一—青锋不斩。

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此时静静躺在一旁、做了好几天拐杖的冰魄神枪。他思量片刻,嘿嘿一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冰魄提在了手中。

“反正她晕过去之前也说了我们都是朋友啦……玩一玩总没关系的吧……”

冰魄刚一入手,楚羽的脸色就微微一变。从他手掌与枪身接触的地方,竟有丝丝缕缕的寒气钻入了他的体内,开始在经脉之中游走。寒意所致,抽痛感渐渐在体内涌起,楚羽忙运转长青心经,将那寒气消融。然而还不待他松口气,又是一丝寒气在体内浮现。

“这是个对自己多么狠的姑娘啊……”

直至此刻,楚羽才清晰的认识到了刘琮琤所谓的八岁起枪不离身的真切含义。这一丝一缕的寒气虽无法对身体造成多大损伤,可滴水石穿,当它们真正汇集起来的时候,恐怕就是经脉尽断的那一天。所以刘琮琤必然是从拿到此枪的那一刻起,就在不停歇的与这寒气做对抗,不停歇的运转她自己修习的功法,甚至连睡觉都不能放松。

不过到了她现如今准宗师的境界,这些寒气已经对她不再能构成威胁。同时十年来的潜移默化,这寒气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刘琮琤的气质与体质,如同寒冰之玉,冷傲而不可摧。这也算是上天对于执着者的一种补偿吧。

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楚羽心头兴起,一边运转长青心经消耗寒气,一边抖腕横抽,武动起了这杆神枪。

扫、抻、抡、刺、挑、劈、砸。楚羽脑海里渐渐浮现了刘琮琤对上史鑫时用枪的身影,虽然只有短短几招几式,配合着他曾经在话本中看到的描写,他竟开始下意识的学了起来。

映在小狼那双幽蓝的眸子里,楚羽的动作渐渐由生涩可笑渐渐转为了熟稔圆润。楚羽本身便已有武学大家二层楼的水准,更兼有长青心经这世间一等一的心法,虽然从来没有碰过长枪这种兵器,一上手却也不会出现如初入武道者无所适从的尴尬。但他能如此快的便将冰魄挥舞的得心应手,却是与实力无关了。

楚羽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找到了这柄长枪的“劲”。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固然于诸多兵器中占据优势,可同样,想要精通此件兵器的难度比照其他也高上许多。最关键的,便在于能否找到一杆枪的“劲”之所在。所谓枪劲,便是长枪在手中运转时受力最适处,一旦掌握到了这股随时移动至枪身任意某处的劲后,长枪便如同武者手臂之延伸,运转如意,自在随心。

可这枪劲又何其难以找寻?寻常武者与一杆枪相处数载甚至十数载,无比熟悉之后才能勉强感知,就是强如刘琮琤也是历时足足三年方才听足了冰魄的枪劲,可楚羽呢?十个呼吸?二十个呼吸?

“哈哈哈,痛快!没想到这长枪使着竟如此舒服!”楚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长枪上的天赋,只是惊喜于冰魄的顺手。一旁的小狼看着舞枪的楚羽,眼神却越来越亮,狼爪在地上无意识的刨了起来,口中也开始低低的嘶吼。

“嗖!”

楚羽手持尾端,一枪抖出,枪身竟弯出了一个惊人的弧度!极速弹回之时,楚羽手腕微翻,并无使出多少力气,顺势一甩,枪尖下垂,于离地三尺处划过,一道约有三指之深的沟壑赫然浮现!

“嗷——”

听得此嗥,楚羽扭头便看到了小狼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讶然道:“狼兄你是想与我过招?”

它口中低吼,点了点头。

楚羽大笑:“好!江湖中多有切磋武道、砥砺前行之事,常为人引为佳话。今日我便在这巫山之中,与狼兄共武!只不过狼兄,兵器无眼,可要小心了!”

话音一落,楚羽脚下便猛然一踏,手腕翻转间冰魄便直刺而出!

小狼眼中兴奋之意愈发浓厚,但整个身体却更加沉静。四条狼腿渐渐坟起肌肉,蓄势待发。

眼见枪尖不远,小狼一声长嗥,身体宛如炮弹一般前冲而出,一只狼爪斜拍而来,愣愣是将枪头拍的偏离了方向!眨眼之间狼头便已来到楚羽眼前,獠牙露出,张嘴便狠狠咬下!

反抓枪身,楚羽闷哼一声,枪杆猛然向上一推,狠狠砸在了小狼下颌之上,令得狼身后仰。而小狼吃痛之际,也将后腿踢出,落于楚羽胸口,又是一声闷响。

电光石火之间,两道身影交击而后倒飞,都稳稳落地。

楚羽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胸口,咧嘴一笑,道:“再来!”

小狼眼神再凝,吼叫一声便再次冲出,直扑楚羽。一人一狼,再度纠缠。

……

“嗯……”

刘琮琤悠悠醒转,陌生而熟悉的山壁草木与天空映入眼帘,不由得有些发怔。

原来自己还没死吗?

她渐渐想起昏迷之前覆于自己腹上的温暖手掌以及最后滴在自己脸上的那颗眼泪,发觉那少年不在身边,心竟没来由的有些慌了,手臂按住身后地面,微一用力便坐了起来。

这一坐她又是一惊。素手缓缓抚上腹部,有些难以置信的喃喃道:“愈合了?……这是怎么回事……内伤也都复原如初……气满意足……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下望去,她看到了那根铁条,却没看到自己的冰魄神枪,更没有看到那个拼命为自己维持性命的少年。她感到有些茫然,怎么?难道是那少年拿了自己的枪把自己扔在这里,走了?

自己还是看错人了?

羞恼与愤怒一刹那占据了她的脑海。

虽然你确实对我的伤势无能为力,可是你不是告诉我我们算是朋友了么?你就这么走了?既然要走,为何之前还要给我希望与寄托?你知道朋友二字对我来说……有多珍贵么?

她并没有深思,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的伤势又是如何好起来的?楚羽之前又为什么要费如此之巨大的功夫代价为她续命疗伤?

她所关心之事不觉间已经悄然转变。

突然她耳朵一动,听到了西边隐隐传来的“乒乒乓乓”的激斗之音。她立刻收起了复杂的心情,警戒与清冷再度涌上心头,略略思量,捡起地上的那根铁条,飞身向那边掠去。

……

狼爪与长枪最后一次交击之后,楚羽和小狼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小狼直接趴在了地上,楚羽手扶冰魄,大口喘息。

“这……这次不分胜负。……狼,狼兄,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能打,我可是……实打实的二层楼武学大家啊……”

小狼冲他翻了个白眼,喉中呜咽一声,算作应答。

“哈哈。行了,我得回去看看了,可别让她在这会儿功夫再让其他猛兽给吃了,哈哈哈。”

楚羽缓过劲儿来,冲小狼挥了挥冰魄,然后转身。

看到了已在不远处呆立许久的刘琮琤。

楚羽提着长枪冲上前去,还未开口,心中的惊喜却被她的两行清泪给洗了个干净。

他心头大震,惊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她盯着他,并不作声。

“我我我只是用了用你的冰魄啊,你不至于哭吧?!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我我……”他看着并未止住的泪水,语无伦次。

“你才会被猛兽给吃了呢。”她说,哭着勾起了嘴角。

她想说的其实是,原来你没走,你没走就好。

第三十六章 一日长大

无双城内,有一家名为回春的医馆。医馆不大,坐诊的胡大夫却是声名远扬,一身医术确实称的上是妙手回春。平日里来往江湖人士常来无双城落脚暂住,医馆自然少不了生意,胡大夫的生活可谓是有滋有味,悠游自在。

直到那个少年背着那个少女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他开门后,那少年直截了当的说了三句话。

“我没钱。”

“她快死了。”

“你要救她。”

还不等胡大夫作出回答,少年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想起那天,少年跌倒时仍是直直向前倒下,把自己垫在了少女下面,胡大夫还是忍不住唏嘘起来,果然还是年轻人的感情来的更为真挚一些。

屋内,吴央守在床前,正拿小刀削着一颗苹果。苏沁窝在床上,静静躺着,并不说话。

“胡大夫是个好人,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再来报答他。”吴央笑着说,然后将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

苏沁接过来,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含糊道:“石头,你说流氓不会有事吧?”

吴央无奈的笑了,说:“这是你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放心吧,他福大命大,被刘琮琤带走,说不定还能把人家给拐跑了呢。”顿了顿,他又说:“他如果出了巫山,应该会来这无双城吧,我们就在这里多呆些时日,等他前来,再一同出发。”再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起来,道:“十天……不,半个月之后,他若还不来,你先去长青门找柳门主,我再进山去寻他。”

苏沁勉强一笑。

那日吴央背起苏沁离开,遍地尸体独独少了楚羽与刘琮琤二人。他们这才大胆猜测楚羽并没有死,而是被刘琮琤出于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带走了去。

“如果他们出了山,也有可能直接奔去长安城。”苏沁忽然说。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轻声问道:“沁儿,你跟刘琮琤是什么关系?你说过你家是长安城的,被人迫害才四处流落,你……与那刘琮琤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

屋内静了下来,两人对视,却都不置一词。良久之后,苏沁才轻笑开口:“石头不是呆子,还是很聪明的嘛。”

吴央耸了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认得她,她却已经不认得我了。只是我没想到,她真的还记得……”

……

十二年前,长安城,苏府。

“听好了,这次玩江湖游戏,还是由我来扮演天下第一!”一个身着蓝色衣襟的小姑娘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座假山之上,双手叉腰,冲着下面三四个同龄的小孩子颐指气使。

“哼,凭什么?这里可是我家!要当天下第一也应该是从我苏府里的人当!刘琮琤你快给我下来!”淡黄衣衫的小姑娘忿忿喊道。

“怎么?不服?那苏沁你来跟我比划比划呀,谁打赢了,谁就来当天下第一!你要是不行,其他谁来都可以!苏润?还是曹班?”

“哼!一个姑娘家一天天就知道打打打!”小苏沁哼了一声,但显然是有些心虚,不再冲着刘琮琤吼叫,转头对身后两个小男孩问道:“听见没有?挑衅到我们家头上来了!你们两个,谁上?”

见他们一个抬头望天做茫然状,一个低头看地做沉思状,苏沁气得冷哼一声:“没出息!”

两个男孩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叫苏润,是苏家少爷,也是苏沁亲弟弟。而另一个小男孩一看就是鬼精鬼精的,两个眼珠骨碌骨碌的乱转,就从没有停下来过。这个男孩叫曹班,是苏沁的父亲捡来的孩子,自小在苏府中养大,略大一些后被苏沁的父亲收为徒弟,研习各类器械图纸。

言及至此便不能不提到苏沁苏润之父、苏家家主苏穆了。苏府百年前便在长安城内安家落户,城内百姓对于苏家人的来历众说纷纭,可就连苏府中人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真的不知道。苏府连同仆从下人近百余人口,据说只有家主才能知道这偌大家族,究竟是从何而来。

百余人口,苏家每代的直系血脉却只有不到十人。由此便可引出苏家的立足之本——铸造。长安城中,但凡是兵器店铺,每一块门楣匾额之后,都会印刻有一个虽然渺小,却坚定存在的一个“苏”字!苏家,正是长安城内所有铸造行业商铺的东家!

曾有百年前六人入城,以一间街角处不起眼的铁铺起家,百年沉默的打拼与壮大,到如今的几十名工匠学徒,苏家已经拥有了相当客观的财力。虽与江湖名宗名门、城主豪阀不可相比,但在长安一城之中,苏家却已有足够分量。苏家每任家主为人都十分宽厚随和,所有的学徒与工匠都可入住苏宅,既是家丁,又是家人,这才有了当下的局面。且苏家现任家主与长安城主刘天南相交莫逆,所造铁器、兵器等品质又极为上等,故而深得长安城百姓尊重。

有人猜测苏家是否与四门三宗之一的唐门有关联,毕竟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著称于世,铸造也自然为江湖执牛耳者。可百年来不见任何唐门中人出现在长安城中,未曾听闻苏家与唐门有过来往交集,人们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些猜测。

在苏沁刘琮琤几个孩子在苏宅中四处跑开玩起来的时候,苏穆正在书房中负手而立,凝望着挂满了一整面墙壁的图纸,怔怔出神。

“苏家这百年来,以铸造为业掩人耳目,就在钻研此物,终究不知是福是祸。但先祖遗志,不可违逆。好在初步原理我已了然于胸,曹班那孩子脑袋又聪慧,最多再有两代人,这东西就可以真正现于人世了。”

听到苏穆的喃喃自语,坐在一旁椅中的妇人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开口道:“老爷,真的要把这东西托付给曹班那孩子?虽然他是我们捡来的,可我也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只不过这东西实在太过敏感,那孩子的性子是不是太跳脱了些?”

苏穆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踱到妇人身后,将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啊,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可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又有多少人能始终如一、从不妥协?沁儿是个姑娘,我不想让她承担那么多的责任;润儿性子太过柔弱,还不如沁儿果敢。只有班儿,虽然性子是跳脱了些,可是鬼主意多,头脑灵活,而且不怕担事。这东西,也就只有他能接手了。”

妇人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了苏穆怀中。半晌,她又说道:“也可能我们这些考虑都是多余的呀,只要老爷继续研究下去,要不了几年这东西就能做得出来。”

苏穆苦笑道:“夫人啊,你还是太天真了。且不说这东西本身就是禁忌,找个传人都需要慎重至极,单单是那危险的研究过程,已经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了。研究越往后越危险,甚至错一步我都可能命丧黄泉。况且,张白衣那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闯入我的密室之中,见到了我的笔记。我虽以言语含糊带过,可他也是精通此道,说不定便被他看出了倪端。张家把持长安各大赌场青楼,连城主都不敢对其下手。所以啊,前路未卜,准备工作还是要提前做好,说不定哪天我就……”

“老爷你别说了。”苏夫人眼眶已经泛红,她低声喃喃道:“我真想一把化水散喂给你家那所谓先祖,发什么神经研究这种物件儿,偏偏你们一家人又都是死守规矩的迂腐东西……”

苏穆忍俊不禁,而后心中渐渐泛暖,紧紧将椅中人搂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这些年来委屈你了,你本来是那么出众……不过你现在更美。”

苏夫人闭上眼睛,几滴泪滚落下来,脸上却渐渐有安乐神情浮现。两人依偎,屋内渐渐静了下来,不再有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苏穆再次负手,渐渐抬头,面上趋于淡漠,威势自起。

他淡淡道:“张白衣,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轰然一声屋顶坍塌,一把长刀泛着冷光直直朝着苏穆头顶怒劈而下!

……

为什么这么吵,难道又是曹班那小子想出来的歪招骗我出去?哼,我才不上当呢。

嗯……怎么还有喊杀声?

要不还是出去看看?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家的老魏头?

嗯不就是捉迷藏吗,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出去看看。

刘琮琤从某处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然后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残肢、鲜血、燃烧的主宅,浓郁的黑烟。

抱着苏润尸体的苏夫人的尸体就在她的眼前。不远处苏穆睁大双眼躺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冷厉的长刀。

刘琮琤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开始轻微的颤抖。

一个蒙面黑衣人身受重伤,在地上翻滚嚎叫。

刘琮琤走上前去,怔怔地捡起地上的一柄短剑。

一剑刺下。

风声呜咽,一声惊呼在耳边响起。刘琮琤回头,看到了刚刚赶来一脸惊怒的父亲。

刘天南颤抖着将刘琮琤搂进怀中,看着不远处好友的尸身,他喃喃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

老管家背着晕过去的小女孩,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某处黑烟滚滚,转身进入了深山老林。

小男孩搂紧了怀中的几摞图纸,强忍住眼泪,想起师父最后对自己的交代,脸上浮现了一抹狠色,就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刘琮琤终于忍耐不住,在刘天南怀中嚎啕大哭,不断地说着:“爹,我要学武,我要学武……”

那一天,三个五六岁的孩子,一日长大。

第三十七章 练枪

原来苏沁那丫头的身世竟是这样的……”听完了刘琮琤的讲述,楚羽抱着铁条,感慨万千。

“我只知道那丫头家曾是长安的,家族遭受了灭族之灾才致使她流落洛阳,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琮琤也点了点头,伸手拨开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双手抱膝,怔怔的看着眼前空地,失神道:“是啊,我一直以为那些儿时的玩伴们都已经死光了……没想到苏沁竟然真的还活着……那这么说的话,当年没有找到曹班的尸身,曹班也可能还活着啊……”

楚羽见她有些神伤,便出言安慰:“怎么了?他们还活着你应该高兴才是啊,这世间终究又多了不少同伴不是吗?”

刘琮琤将脸埋入双膝,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没什么,只是这些年一直将自己逼入绝望与愤怒中拼命练武,这突然得知原来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不知怎么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楚羽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开解,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倒是刘琮琤看他有些心急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小狼也撇了撇嘴,冲楚羽翻了个白眼,仿佛在嘲笑着楚羽的愚笨。

楚羽大怒,举起铁条作势要砍。小狼理都不理,转过身放了个响亮的屁,震得楚羽欲哭无泪。

敛了笑意,刘琮琤起身拍了拍身上早已凝固了的污渍,皱了皱眉便不去在意。她说:“咱们现在伤都已经好了,不如动身准备寻路出山吧,我得赶快赶回长安,向父亲禀报此地发生的种种。”

楚羽也站起身来,转身冲小狼问道:“狼兄,你认不认识出这巫山的道路?”

小狼点点头。

刘琮琤啧啧称奇,道:“我自小便听闻巫山之中奇珍异兽众多,可是耳闻不如眼见,这一趟巫山之行才算真是长了见识。这世间通体雪白的狼不是没有,可是传闻只有极北之地的雪山附近才会有其踪迹,被人称之为雪狼。在这放眼望去尽是青苍的巫山之中,还能有如此显眼尊贵之色,委实可以称奇。”

楚羽笑道:“你别忘了咱们二人的伤是如何好的?狼兄不知从何处找来不知究竟是什么的药草,才真称得上是夺天地造化之功了。若非如此,你我二人恐怕此时已投了胎了吧!”

刘琮琤只是笑,望了望楚羽,心中想,如没有你在身旁,恐怕我会死的更快一些吧?

于是便由小狼引路,两人也动身出发,不再原处呆立。楚羽心系吴央和苏沁,脚下走着便有些急促,偶有猛兽虫蛇前来袭击,无一不是被小狼吼声吓瘫当场,或是被楚羽一铁条斩为两段。两人一狼中当属刘琮琤实力最强,可此时她却是如闲庭信步一般,双手提着冰魄神枪负于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楚羽和小狼,任由他们出手。顾盼间,目光有意无意的全都落在了楚羽身上,仿佛坚冰融化,温柔异常。

所来不知何处,渐萦于心头。

不易抹除,不可抹除,不愿抹除。

世间最为痴缠者,应是少女情丝。

……

又是一座青山。

此山不高不险,不似华阳峰。华阳峰上有道观,此山之上树长青。

山溪潺潺,清澈之极,缓缓自密林间泻出,渐渐汇入山旁渭河之中。密林四季常青,随山势缓缓抬升,愈显葱茏。而山脚处密林两分,荫庇之处一道简陋但平和的门坊单单而立,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与周遭青葱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石制门坊上匾额处刻有两个古意盎然的大字,是为“长青”。只不过字刻出之年代已颇为久远,两字已经模糊,若不仔细分辨恐怕也难以辨认。然而凡是来到此地之人,哪怕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两字究竟是何字。

因为此山名长青,此门名长青。江流石不转,万古复长青。

石阶自门坊处向上延伸,渐渐通幽。门坊处虽无人把守,但江湖人都清楚,此地是四门三宗长青门之所在,并不对外开放,若无拜帖或有要事相求,皆不可踏入此地。长青门自成天地,并不喜被外人叨扰。

毕竟一门所在,不比道观佛寺,待客尚可,怎可任由旁人观光游览?

长青门于江湖中名声向来不错,江湖中人对其敬畏有加。若不是几年前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在此处门坊人头配烧酒,而长青门竟然忍气吞声无所作为的话,恐怕呼声还会更高一些。

长青山顶某处,密林遮蔽间有一间小屋。小屋由砖石与茅草搭建而成,初看时稍显破陋,但仔细一瞧,似乎能品砸出些天地至理的滋味来。此时屋中茶香阵阵,不时有交谈之声传出,并不怕被谁偷听了去。

“门主,袁路那小子又去紫气堂了。”一位身着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舒服的窝在竹椅中,手里捧着白瓷碗盛装的热茶,笑道。

柳青林的坐姿要更自矜一些,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轻叹一口气,道:“看来他还是放不下龙儿和坤儿的事啊。”

“谈何容易!不说别人,门主你才是那个最无法释怀的人吧。”

柳青林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是啊,谈何容易。可是我从来也就没有打算放下这段恩怨。龙儿坤儿我视若亲子,穆老又是我长青门两代的元老。既然错不在我,玄罗宗,我们必定是不可善了了。”

老者开怀道:“门主!幸甚你不是迂腐之人。我也对你挑选的那位名为楚羽的小子充满信心啊!”

提到楚羽,柳青林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柔和,他轻声说:“这孩子跟他两个师兄不一样,我不能一直在他身边教导他,这实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有信心,小羽的道路注定会更加精彩。”

老者表情玩味,道:“只是他终归还是要来宗门的吧?单是袁路这一关可就不好过啊。他作为这一代的三师兄,一向在门内弟子中声望不低。你那两个徒弟当年也十分照顾他,他自然会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师弟或者说将来的师兄没什么好感,认为他是你找来代替他两个师兄的替代品,连带着你,都会在他心中被拉低地位。”

柳青林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青葱绿树,道:“不是坏事。你看为了龙儿坤儿,他现在不停地往紫气堂跑,想要取走那杆‘秋蝉’。虽然离成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是据我所知,长青心经他已经修至八层了吧?照这个进度,恐怕他将来的成就并不会输与我,且杀伐意将胜我两倍,足以成为我长青门之锋刃。到时他与小羽,一门两宗师,我长青门当兴啊!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倒是从来没有担心过。师叔啊,你是没有见过小羽,那小子身上带着一股让人亲近的气质,而且性子极为正直,与袁路和谐相处,只是时间的问题。”

被柳青林称为师叔的老者饮下一口茶,咂了咂嘴,捋着白胡子笑道:“你还真是对那小子有信心啊,老头子我还真是有些想要尽快见到咱们这位未来的门主了!要真是像门主你说的那样,那我可要拼命地多活几年,好看看咱们长青门繁荣浩大、葱茏蔽日的那一天。”

柳青林展颜一笑,道:“这是自然的。”

只是此时他背对着老者,并没有让老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无力。

“他们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还不知能否将时间拖到他们足够强大……”

“玄罗宗啊……”他喃喃道。

……

青葱遮蔽之下,有一处断崖,哗啦间有悬泉瀑布飞漱而下,与石相击如温玉四碎,溅入一旁草地上隐而不见。

长青山上多的是这种幽静清美之地,只不过外人没有这等眼福与机缘罢了。

一个裸着上身的精壮青年此时正躺在瀑布之旁的草地上,一根毛巾用瀑布下的潭水打湿,摊开覆在脸上,看不到他的长相。只不过他的胸膛正剧烈的起伏,明显是在大口的喘息。

若仔细观看,则能够发现他的腹部隐隐一道红色的线状印记。每次由呼吸带来的红印伸缩,都会引动他整个身体压抑不住的轻微颤抖,仿佛极为痛苦。

“又输了……”

低沉地声音从白毛巾下传来,但是听不出来沮丧与否。

“不过我一定会拿到的,秋蝉。两位师兄,你们且看着吧,我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取代你们的位置的。”

“罗阳,我一定会将你手刃……为大师兄报仇……”

……

楚羽惊愕的看着将冰魄递到自己眼前的刘琮琤,问道:“干嘛?”

“练枪。”刘琮琤回答的简明扼要。

“可是我用剑啊。”楚羽挥了挥手里的铁条,哭笑不得。

刘琮琤盯着楚羽的眼睛,极为认真的说:“你应该知道你们长青门闻名江湖所依仗有三:心法、剑、枪。心法不提,你正走在正路之上,且造诣不低。只是用剑,哪怕你们再强,也强不过世代用剑的蜀山剑宗。而用枪你们长青门却稳稳压了江湖上唯一以‘枪’字命名的‘走枪山庄’一头,毕竟长青门开宗祖师就是以那杆不输我这冰魄的‘秋蝉’挑翻了整个江湖。”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凝重,“恐怕你不知道,你们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人能从长青门紫气堂中取走那杆镇宗之宝秋蝉的话,他就可以直任门主之位。”

楚羽沉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作为门主现在唯一的弟子,而被别人取走了秋蝉,恐怕就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刘琮琤并没有被楚羽这种跳脱的语气逗笑,显得极为严肃。“不开玩笑,若真成了这样,你还好,让你这些年来处处维护你的师父脸往哪里放?而且想要取走秋蝉,必须靠枪法胜过四位守枪人,你只练剑,是不行的。”

“那就练,”楚羽笑了,“秋蝉是我的,必须是。就这么定了。”

他心中默默念了一句,还有,青锋不斩,也是我的。

而刘琮琤看着自信不知何处而来的少年,怔怔出神。

第三十八章 斩蟒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剑宗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便是剑宗开山祖师青莲剑仙李太白豪饮后于蜀山之巅巨石之上、凭一柄神剑‘青莲’与胸中意气挥洒而出的名篇。李太白素以诗、酒、剑闻名于天下,著诗无数,传唱千年;饮酒无度,率性而为;剑影无形,开宗立派。千百年来,青莲剑仙虽于人间痕迹渐渐消散,但他早已在时间的沉淀中变为了传说,经过千年的酝酿,愈发醇厚。

千年以来,在这天地至险的蜀山之上,诞生了无数仗剑豪歌意气纵横的侠客武者,每一位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传说,使得蜀山剑宗威名不堕,睥睨江湖。剑本就被誉为“百兵之君”,横竖可伤人,击刺可破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以剑为宗,凌厉之意稳稳压住整座江湖,虽未明言,可世间人皆知,江湖以四门三宗执牛耳,四门三宗当以剑宗最豪强!

一剑蜀山来,万载混沌开!

望着眼前巍然高耸的蜀山立剑峰,念叨着江湖上口口相传的赞颂,信使冯二喜的震撼之色溢于言表。

宗门林立、豪强纷争的世间,欲通书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舟车劳顿、飘零无依倒还次要,如遇剪径强贼或江湖纷争,甚至连小命都无法保证。但无论是游子通信家乡,还是势力之间互通有无,都离不开书信——自然少不了信使。所以终究还是会有人来承担这份职责,维持正常的秩序。

冯二喜正是其中之一。信使并不是一人走天涯的观之豪壮实则悲苦的情形,而是分地域施责。每位信使以自己家乡为中心,负责一定地域的通信。若实在有信所跨甚广,便到边界处交由下一区域信使继续送去。信使并不成建制,也无人无势力有能力有魄力统一天下信事,故而或为生活所迫,或为自发起兴,都会得到江湖人的尊重。

江湖上常有“信使一人奔波而全家衣食无忧”的说法。

由于蜀山地险,林莽众多,常有大虫蟒蛇出没,但由于剑宗在此,离不得书信,故造成了辽阔蜀地竟只有冯二喜一位信使的尴尬局面。可也正因如此,冯二喜多与山上剑宗弟子来往,也习得了一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小小的有武学小成境界。虽然离混迹江湖还差得远,但是在远离疾病、延年益寿这方面,却是有不小功效。

冯二喜挺满足的,虽然每年在家的时间没有几天,老婆孩子也都颇为不满,可他真的觉得挺值。剑宗都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能飞剑的神仙!就算是刚入宗门的新弟子,那也是有望成为新神仙的小神仙!偏偏这些神仙们可没有一个看不起咱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俗人,一个个都亲切得很,一口一个二喜老哥叫着,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走在悬在山壁上的“天梯”之上,冯二喜并不慌张。毕竟有些武学功底在身,再加上这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几近悬空的栈道实际上已经被自己走了多年,每一块木板的松紧甚至都了然于胸,又何来心慌呢。

冯二喜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前方拐角处那在这青苍天地之间的一抹幽兰之色,不由喜上心头。那草本就名为幽兰,不算名贵,却是这蜀地的特产。此草常用来做茶,虽无什么天命神效、造化之功,那入口的清芳回甘却多受世人追捧。只可惜此草只长在高峰崖壁之上,常人所不能及,故而价格高的离谱。他曾有幸在给剑宗一位长老送信时,被拉住尝了一口。他虽然说不出来有甚好处,但好喝还是喝得出来的。对于那些剑宗的神仙们来说,这东西自然随处可见而且手到擒来,可对于冯二喜这种凡夫俗子来讲,那可是稀罕的紧了。

那棵已长有一尺多长的一簇幽兰草,若是采摘回去,切碎分装,那可是能喝上个一二十回的!

欣喜渐渐充斥冯二喜的心头,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那拐角处走去。“天梯”着实狭窄,实在容不得人有更多的动作。常人单单是向栈道外探头一望,就能被那无尽深渊给吓得两腿发软,如果真的掉了下去,恐怕真的会摔成一滩血肉泥水。所以就算是如冯二喜一般经验丰富,在此处也绝不敢动作过大。

他终于走到了那一簇幽兰之前,清香扑鼻而来,他身形僵住,再也不敢动弹。

拐角另一侧,云气缭绕间,嶙峋陡峭的山壁之上,一条不知几丈长的银环颈黑蟒没有一丝声音的盘踞在此。

冯二喜在一息间将佛祖三清真武大帝拜了一个遍,然后悲哀的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因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巨蟒动了,黑的发亮的蟒皮缓缓在岩壁上摩擦起来,那如幽兰草一样幽蓝的竖瞳紧紧将冯二喜盯住,时而喷吐收缩的信子如鞭,竟抽得阵阵破风声。

蟒口猛然张开,獠牙于天光之下泛起森然寒意。冯二喜浑身发冷,双目紧闭等死。

“畜生!”

一道断喝凌空炸响,青白色身影俶然长掠,手中三尺青锋之上清光吞吐翻涌,怒然一挥,凛然剑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月弧度,狠狠劈在了巨蟒颈上银环!

不可一世的蟒头仍张开着,却应声而落,与再无力气的蟒身分离,一同坠入了山峰间的无尽深渊之中。

冯二喜睁开眼后看到这一幕,浑身一软,瘫坐在了栈道上,冷汗直流。

飘然掠下,年轻男子单手将冯二喜扶起身来,关切问道:“冯老哥可有受伤?那孽畜牙有剧毒,可马虎不得。”

冯二喜这才定下神来,仔细一看面前这位长相颇为平凡但两眉如剑正气凛然的年轻男子,不由大惊:“没想到竟是小王剑仙!多谢小王剑仙救命之恩!”

年轻男子收剑入背后剑鞘,笑道:“冯老哥太抬举了,叫我王渊就好。”

王渊看了看仍在角落里随风摇曳的幽兰,道:“幽兰此草,长满一寸便别有名称,称紫霖仙草,有洗筋伐髓之功效。但因其价值上升,也就有了这等异兽窥伺看护。冯老哥,这次倒真不知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啊。”

冯二喜老脸一红,说:“我这粗人,认不得这等奇物,只当它是能泡茶喝的幽兰草,便想着采下来带回去给老婆孩子泡茶喝,也算长一长脸面,让他们对我少些怨言。没成想……”

王渊闻言微微一笑,再次拔剑,轻轻将那紫霖仙草割下,给冯二喜递了过去。

冯二喜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凡天地奇物,讲究一个缘法。冯老哥你遇见了,便是你的缘法。况且你为我剑宗送了这么多年的书信,又岂是一株草所能报答的?就且收着。”

王渊一边说,一边讲仙草塞入冯二喜手中。

冯二喜攥着仙草,口中却还喃喃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王渊微微一笑,又道:“最近山中孽畜横行,师父派我来清山,这才能将老哥你救下。老哥这次上山可是又有书信?不如就在这里将信交给我吧,再前行恐有危险,你就此下山。”

冯二喜如梦初醒,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王渊手中,说:“小王剑仙,这是这次的信,是从中原洛阳那边过来的。那我就先下山去了。”

王渊接过信来,点头笑道:“老哥慢走小心。”

直到冯二喜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王渊的神情这才渐渐凝重了下来。望着手中的信封,他喃喃道:“洛阳来的?怕不是有什么大事?”

思量片刻,见信封上并无类似“剑宗宗主亲启”的字样,王渊伸出另一只手,并指一挥,封口处应声而开。他取出信封内的两页信纸,就读了起来。

只是越读,王渊那两道如剑的眉毛越是纠缠在了一起。

“江湖会首,武林大会……这位萧城主是想做些什么?……不对,文书凌络轩?这又是何人?哦,想起来了,是那位建业城豪子,几年前入了萧城主麾下。……嗯,这倒真是一件大事,得赶快回去禀报师父他老人家。”

只见这位已经名传江湖的剑宗首徒气势猛然一盛,隐隐竟有剑罡在其周身环绕!

剑势起,人如剑,王渊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

马车渐停,老车夫躬身对车厢内说:“公子,到地方了。”

车帘缓缓掀开,行路达半月之久的凌络轩探出身来,脸上竟无丝毫疲色。他下车,负手而望不远处明明是一幢幢佛舍却透露着一股杀气的建筑群,嘲讽道:“好一个佛家圣地!竟只见金刚怒目而无菩萨低眉!”

车夫站在他的身后,低声道:“不过一处腌臜之地。”

凌络轩大笑三声,袖袍一挥,道:“走,且会会这传说中的金刚门!”

第三十九章 剑与枪

一头大虫懒洋洋的卧在草皮上,偶尔舔舔自己锋利的爪子,似乎是刚刚饱腹,十分惬意。

一旁树草之间的阴影之中,一双凌厉而警觉的眼睛一闪而逝。

它仰头张开大口,打了个哈欠,耳朵动了动,眼睛眯了眯,然后直起身子来,后退猛然蹬地,直冲那挥动一根木棍高高跃起的人影扑了过去!

一声冷哼响起,那人就在空中手腕一抖,木棍仿佛活了一般,竟如一条灵蛇直弯出一个惊人弧度,狠狠砸向那大虫!

大虫一惊,却于空中无处借力,只得强扭身子,妄图承受最小的砸击。谁知那棍头竟已被削尖,它这番一躲却正好令那尖头划过它的肚皮,顿时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便浮现其上。

大虫吃痛,双目充血,睚眦欲裂。

人与虎先后落地,楚羽挥动着手中几日前才制作好的简易木枪,大笑道:“狼兄!就是这畜生欺负过你是吧?今日看我结果了它!”

一旁观战的小狼兴奋的回以长嗥,其旁站立的刘琮琤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大虫看到了那曾经在自己爪下遍体鳞伤凄惨无比的小东西,不禁怒从心头起,大吼一声,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再次向楚羽猛扑过去。楚羽也敛了笑容,侧身躲过一扑,挥动木枪,与这大虫你来我往的缠斗在了一起。

只见木枪挥洒行云流水,挑刺崩砸扫抡,不曾有半点滞涩之感,若无大虫吼叫与喷洒的鲜血,观之必定有赏心悦目之感。

不到一炷香时间,大虫轰然倒塌。虎尸上血痕纵横交错,扎眼异常。

楚羽提着犹在滴血的木枪走回来,一抹青气涌上来来,片刻后便抚平了他原本还剧烈起伏的胸膛。

不待刘琮琤开口说话,他便抢先一抬手,把那木枪扔到了远处。“枪劲熟了,再练之无益,需要再换一把了。”

他扶了扶背后在方才的战斗中有些歪斜的铁条,走到刘琮琤身边,弯腰捡起一根提前做好的新木枪,挥动了两下,并没有注意到刘琮琤看他的眼神。

他简直就是为枪而生的。刘琮琤心中默念道。

这几日来,楚羽便一直在刘琮琤的要求下做着这样的训练,不许用内力,不许碰铁条,只准用枪来面对一头头猛兽,以此熟悉他对枪劲的掌握,保证不论哪一柄枪到手,都能如臂指挥。这么做,是因为刘琮琤有一式枪法要教与他,虽远远称不上是她的杀手锏,却也是她曾经的成名绝技之一。

世间武技招式,大都与内功心法配套,或与使用者相契合,才可发挥出相应的威力。而刘琮琤这一式枪法,却并无内功要求,这也是刘琮琤要传给他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天下习武者不管内功心法属阴属阳、属金属火,只要肯练此招,便有功成之机。

然而,欲练此招,却还有一道天堑,拦在了修习之人的面前。

这便是刘琮琤这些天来让楚羽所做的。欲练此招,必掌控天下万枪之劲!

刘琮琤八岁练枪,是用枪者中百年难见的天才。她十岁时与其父收藏的古籍之中见到了这一枪,从此便日日研习,却也到十四岁才敢言枪劲纯熟,十六岁才真正能将这一招用出。

可观之楚羽,虽说他此时有武学大家的底子在身,可枪劲这种东西,实在是由天定命定,求之不得。从不曾碰过长枪,到如今距枪劲纯熟只剩一步之遥,楚羽竟只用了半月时间!

剑道有剑胚一说,指的是那些习剑一日千里的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而此时在刘琮琤看来,楚羽就是一个枪道之枪胚!

练什么剑?练枪去!

刘琮琤回过神来,正欲兴奋地向楚羽说些什么,转头却看见了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地上,木枪放在一边,怀中抱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条,静静出神。

她看着阳光穿林打叶落在少年随意挽起的发上,一颗心渐渐沉静,缓缓收回了本已到嘴边的话。

少年不似强说愁,欲语还休。

……

“如此来看,我们再有个八九天的时间,就能走出去了。”楚羽跟小狼一同交流比划,然后擦了把汗,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对刘琮琤笑道。

刘琮琤略一思索,皱眉道:“我们当时与史家镖局发生冲突的地点,距离出山并不远,就算我们有迷路的几天,也不会用这么久才能走出去。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位林青前辈将昏迷中的我们向这巫山深处带了不少路程。

闻言,楚羽也渐渐皱起了眉头,道:“你说的不错。不过那林青明明救了我们,却并不救彻底,反而又将我们拉进了新的绝境之中,若不是遇到狼兄,你我可能就真的葬身在这巫山之中了。这番前后矛盾的所作所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刘琮琤道:“先前他说过,与我父亲有旧。等我回到长安城问过父亲,便知此人是何居心了。”

楚羽点点头,突然有着些许憧憬之色浮上脸庞,然后略显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开口道:“那……那个,琮琤啊,我想问……你爹,你爹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刘琮琤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羽脸涨得通红,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想问问。”

刘琮琤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楚羽,心中却像是掀起了层层惊涛骇浪。他问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他问这做什么?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吗?难道说……难道说他,他是为了问好我爹的性格,好方便日后相见?难道说……难道说他,他也对我,是有些感情的吗?

一念起便再难落下。刘琮琤的脸直接羞红直到了耳根子上,她低下头来,声音低若细蚊嗡鸣:“我爹……我爹他人很好的……很好相处……也,也很尊重我的想法……”

然而激动地楚羽并没有听懂刘琮琤后一句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去追问,他犹自兴奋着说道:“好相处吗?嘿嘿嘿,不愧是大宗师啊,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

刘琮琤一头雾水,问:“不一样?什么不一样?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知道的,我们洛阳城主是与你爹齐名的大宗师。我记得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远远的见过萧城主独立城头,风起天澜而岿然不动。那份冷厉之下仍有温润的气度我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楚羽挠了挠头,继续笑道:“从那以后,大宗师对于我而言,都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我想去接触了解却只能敬而远之。所以啊,你正是大宗师的女儿,我就想知道一下,大宗师平时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看着脸上有些呆滞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刘琮琤,更加不好意思,道:“没办法啊,我爹死得早,我娘又不愿意我接触江湖的东西,没人给我讲这些嘛。”

在楚羽难以置信与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刘琮琤霍然起身,以从未有过的羞恼语气咬牙切齿道:“楚羽!你个混蛋!”

她提起冰魄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路过那大虫尸体的时候一挥冰魄,一颗硕大的虎头刹那爆成了一团血雾。

楚羽目瞪口呆,然后遍体生寒。

他吞了口口水,偏头问道:“狼兄,你可知道她这是什么情况?”

小狼仿佛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撒开四条腿儿就追了过去。楚羽无奈扶额,也只好提起木枪跟了上去。

他喃喃道:“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女人是不是莫名其妙,路还是要赶,枪还是要练的。在接下来的这么几天里,刘琮琤也渐渐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说到底,不过是心头一颗青涩之梅,多情而被无情恼。只可惜楚羽在这方面实在是个呆子,而且心中多有挂念苏沁吴央二人,可怜刘琮琤一代冰玉之女,一城少主,初开的情丝竟是没个着落。

楚羽再次扔开木枪,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抽出背后铁条,眼神渐趋深邃。

对面刘琮琤手提冰魄,淡淡而立。

喉间一声闷喝,楚羽身形前掠而出,翻转手腕,淡淡青气涌上铁条,迅速转为炽烈之意。离刘琮琤尚还有八步之远,他便脚下一跺,高高跃起,手中铁条凛然一挥,一道赤红色的剑芒便直划向刘琮琤。

“一剑燃林。”

刘琮琤面色不变,右脚微微后移,手中冰魄随心意而动,不见如何用力便将那剑芒击碎,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尚在半空的楚羽眼中掠过敬佩神色,转而便是沉重的压力。刘琮琤事先便说了,倘若他无法真正用实力将刘琮琤那一招逼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他的修炼还不到位,她也就不会真的将那招传给他。

于是长青心经再度运转,丹田气海中一颗嫩苗随风摇曳而起,转眼成树。青气飘飘摇摇尽皆灌入铁条之中,随之燃烧而成的赤红再度将其包裹。

楚羽递出一剑,再一剑。

刘琮琤一枪挡下,再一枪。

气场渐起,这片林间开始充斥起了剑痕与枪印,两人你来我往,出手间竟都不再有所保留,一时间竟开始险象环生。

“锵!”

铁条与冰魄再次交击之后,楚羽后退之际脸色一白,再接着一青。他略一沉吟,便咬牙道:“师父总共传我两招,除燃林外,这一招我还从未在人前显露过!你可看好了!”

语毕,他缓缓闭目,手臂渐渐高举,铁条上光芒再盛,竟渐由赤红转为灿白!

“当空!”

人剑合一,宛如世间再现一颗太阳,直直向刘琮琤刺了过去!

第四十章 小贼

轰然一声巨响,举剑一往无前刺向刘琮琤的楚羽毫无风度的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到了地上。

然而他却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脸震惊的望着刘琮琤手中那杆蓝黑气丝渐渐褪去的长枪,犹如见了神迹一般。

“就教你这一次,学不学的会,就全看你本事了。”刘琮琤收枪,展颜一笑。

楚羽看了看手中还在犹自颤抖嗡鸣的铁条,喃喃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

路说长很长,说短却也很短。在将近一个月的跋涉之后,楚羽的视野终于渐渐开阔了起来,林石渐稀,雾气渐敛,山界石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停下了脚步,刘琮琤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蹲下来揉了揉小狼的脑袋。小狼伸了伸脖子,把脑袋往楚羽手掌心中蹭了蹭,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

“狼兄,我们这就出山了,再走一走,人也就会越来越多。我楚羽现在虽然不是什么武功盖世的大侠,但将来啊,必定会名震江湖!说不定我一不小心,还能成个大宗师呢!到时候,你可就是救过大宗师性命的狼啦!哈哈哈哈哈!”

楚羽望着小狼,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虽然是狼不是人,可却比世间有些人都还要像人。我楚羽活了这十七年,有一个兄弟,一个不像妹妹的妹妹,这段时间又多了狼兄和琮琤两个朋友,都交心,都过命,挺值。所以啊,现在要跟你分开,还真是挺舍不得。”

他站起身来,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就有那么一股子豪气涌上了心头。他晃了晃手中铁条,大声笑道:“狼兄!咱们兄弟不妨来做个约定!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月,不过只要再见,我们就再比试比试!若是我输了,我就在这巫山中隐居,陪在你身边;若是你输了,你就不准再离开我身边,陪我一起浪迹天涯。这赌约,你可敢接下?!”

四爪着地有楚羽膝盖高的小狼昂起头颅,幽蓝的眸子中透露出高傲与兴奋,雪白的毛发一抖,它便是一声长嗥。

“嗷——”

楚羽咧嘴一笑,“一言为定!”

小狼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山中走回去。它走着走着顿了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由走变跑,飞快的消失在了楚羽和刘琮琤的眼中。

楚羽怔怔出神。

半晌,刘琮琤轻声道:“走远了。”

“嗯。”楚羽低了低头,随即又扬起了一张灿烂的笑脸,道:“走吧!既然走出巫山了,那么无双城不远,石头跟沁丫头估计就在城中,我们快去,也好让你们这儿时的朋友好好叙叙旧。”

话音刚落,还不待刘琮琤说什么,一道惊雷般的声音便在两人耳畔响起。

“还想去无双城?两位!先把身上的钱财,以及从这巫山中拿到的宝贝交出来!否则也就不用去无双城了,去阴曹地府观光吧!”

楚羽与刘琮琤霍然扭头,才发现那巫山界石上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位粗豪汉子。那汉子粗髯虎目,双臂粗如大腿,两手各提一柄宣花大板斧,顾盼之间,凶气极重。

“你是何人?”楚羽高声问道。

“路过此地竟然不知道我张辉大名,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名为张辉的大汉跳下石来,一手将斧扛于肩上,一手拿斧就势一指,喝道:“小的们,围起来!”

树后石旁,大约有十几号草寇手持各种兵刃应声而出,将楚羽两人围了起来。

其中竟有一个也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手持钢刀,向张辉笑喊道:“老张!这姐姐长得还挺好看,要不留下来给我做媳妇儿吧!”

众山贼哄堂大笑。

楚羽偏了偏头,小声道:“你看他们实力如何?”

刘琮琤冷哼一声,道:“一群小贼。”

楚羽知道她大概是被那大约与自己同岁的少年的言语给惹怒了,有些忍俊不禁。看到刘琮琤怒目瞪来,他抖了抖脸皮,干咳两声,这才冲那张辉拱手道:“这位好汉,你看我们这一身衣物都破破烂烂,怎么会有宝贝在身?至于钱财,我们还要去无双城中找寻朋友,说不得要呆上一段时间,各种开销都需要用钱,就更不能给你们了。要不就把路让让?免得伤了和气。”

张辉和手下这窝匪,乃是这条由巫山前往无双城必经之路上最大的团伙。每有商家车队行经此地借道,都要交给他一份买路钱。若是不交?好,这十几号都有个小成境界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由其张辉自己,实力为团伙中最强,手中的斧子挥起来那可是连初入大家的人都勉强才能抵挡的!眼前这个看上去跟手下阳子差不多大的少年,是脑袋被门挤了还是被驴踢了?难道没弄清楚他压根就不是来商量,而是来抢的吗?

张辉狞笑道:“我知道两位能从巫山里活着走出来,不容易,说明两位还是有些本事的。但是也请看好了,我这一众兄弟也都不是草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拿钱,走人;不拿钱,不要怪咱们这刀剑无眼!”

持刀少年向前一步,喝道:“拿钱!”

一众匪徒同时前跨一步,一同喝道:“拿钱!”

楚羽啧啧称奇,道:“要我说,不当什么大侠,当个山贼土匪的也挺好。你瞧瞧人家这气势,啧啧,多威风啊!”

刘琮琤闻言笑出了声来。

“嘿,告诉你啊,你比沁丫头可温柔多了,要是她,早就嫌我话多一脚把我踹出去了。”楚羽转头冲刘琮琤一笑,接着背好铁条,提紧木枪,跨出一步,大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的,就来拿吧!”

一刹那,楚羽似有万丈豪情都在昂首间喷薄而出。

刘琮琤眼波流转,脸颊绯红。

于是游龙入沧海,一根木枪拽着一道身影游曳在了十几号人的缝隙之中。一枪横扫而去,砸中一人脑门,那人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借力再反向一砸,一人便双膝跪下,不可站立。

见到周身一个个兄弟倒下,那持刀少年寒意顿生,但涌上心头的更多的还是怒意。于是他悲愤一吼,挥刀便冲楚羽砍去。

楚羽早已瞥见了这一幕,手中木枪一挑挑开刀锋所向,随之一拧一刺,木枪便点在了持刀少年胸膛之上!少年双目一瞪,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倒下,而后闭上了双眼。

“阳子!”并未参与战局的张辉几欲疯狂,悲愤之火就要将他完全焚烧。然而当他看到楚羽那并无丝毫波澜的眼神之时,却犹如一桶冰凉之水从头浇下。他知道,这次是碰上硬茬子了,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过是白死而已。

他目光游移,却看到了一旁同样没有参加战局的刘琮琤。

听得耳边弟兄们的声声惨呼,张辉只得将牙一咬,心一横。顾不得江湖风评与脸面了,为了兄弟生死,为了不远处那村寨里的妇孺,我张辉今日便卑鄙一次!

于是他提起板斧,羞耻而义无反顾的冲刘琮琤冲了过去。

楚羽瞳孔一缩,木枪杆挑开身旁冲上来的一人,高喊道:“不要!”

然而还是晚了,张辉还没冲到刘琮琤三步之内,就被一道湛蓝枪影击翻在地。他刚抬头,颈间便有一道慑人寒意袭来,令他不敢动弹分毫。

楚羽将最后一人掀翻在地,有些无奈的看着被冰魄横颈四肢着地的张辉,道:“让你住手你还不听,这姑娘可比我强多了。”

他看了看周围倒地的匪众,冲张辉笑道:“还要钱不。”

张辉趴在地上,双目失神,喃喃道:“你们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杀你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说到这里楚羽一愣,然后严肃问道:“做过吗?”

“没有……我们其实也只是一些小贼,当年无双城大变,我们便只好落草为寇。路人行经此地我们也不会抢走他们身上所有钱财,只会分出一部分来养活我们这么些兄弟和家眷……”

他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你们要杀便杀!但是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小家人!”

楚羽挠了挠头,无奈道:“我们就那么像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

“哼!阳子都已经被你杀了!你还有脸说!”这一会儿的张辉似乎放下了所有的顾忌,言语间也开始硬气了起来。

楚羽闻言一怔,一头雾水道:“谁?谁我也没杀啊,你瞎说什么呢。”

张辉趴在地上狰狞一笑,道:“我看的一清二楚,你的枪尖刺进了阳子的……”

他突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道:“阳子?!”

“你说他啊,我刚刚用的是枪尾,就像这样。”楚羽挥动木枪翻转半圈,再伸手点出,枪尾又重重落在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被称为阳子的少年的胸膛上。

阳子一翻白眼,又倒了下去。

“不好意思,失手失手。”楚羽笑着示意刘琮琤放开张辉,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聊一聊。”

第四十一章 苦衷

直到到了屋中落座,张辉的心中仍尽是惊惧。

这个村子落在巫山与无双城之间偏西的一处地方,离巫山和无双城都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从初进村听那些迎上来的妇孺一口一个“张大哥”“张叔叔”的喊着,到此时茶水都喝了两泡,楚羽都没有开口,低头沉默。

刘琮琤看着他,有些忧虑,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楚羽没回答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茶杯中汩汩向上涌起的热气,开口向坐在对面的张辉问道:“怎么就非得要做剪径的?得有多难?做点别的不好吗?”

此时的楚羽和刘琮琤都已经找地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村子里拿来的干燥衣物。楚羽不算是贫贱出身,刘琮琤家中更是尊崇,此时一经收拾,两人倒都看着容光焕发。

于是张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一村尽是些天弃之人,自然比不得公子姑娘自小锦衣玉食、身怀绝技。一村人近一百张嘴,在这乱世之中,在这等世道之下,不去抢,活不了!”

楚羽的眉头缓缓皱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刘琮琤抢先发了声。

“你这话说出来倒也不曾觉得羞耻!”刘琮琤一拍桌子,清冷的嗓音此时却是怒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若是家中无田可种,便去开个铺子做个生意;若无本钱做生意,便去别家铺子里做个学徒,或者凭这几下子功夫去镖局里做个镖师;若是这些都不愿意干,你们好歹可以去城中大府里做个下人管事,怎能守在这巫山之口,占山为匪!”

刘琮琤清冷的眸子中此刻尽是怒意,“当今世道,以武为尊,豪杰并起,割据争雄,是确凿的乱世。如此乱世之中,江湖豪杰仗剑而行,快意恩仇,可普通老百姓却没有一个安生日子可以过。武夫一怒血溅三尺,而百姓却避之不及,肝胆欲裂。虽说江湖度日各凭本事,但天下有天赋能靠学武出头之人,比之其余,犹如沧海之一粟,安定生活才应该是这世上最应有的局面。你且看那各城城主,除了少数丧心病狂为饱私欲之人,皆是努力维持着一城百姓平安稳定的生活;江湖宗门如长青门,不争不显,但广收弟子,为平民百姓指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明宗贵为三宗之一,却立宗门于西南大漠之边,抵御南蛮于大漠之外,为中原镇守门户,几百年来不曾有过任何怨言。大宗大城如此,小城小宗乃至山野同样有无数心怀天下的仁人志士为着百姓奋斗不止!”

“而就是你们这些人!不求上进只知满足自己,扰乱百姓正常的来往生活,你们才是这世上真正的毒瘤!将英雄们的努力置之不理!”

刘琮琤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这一番话语气由冷淡转为怒斥,由小至大,由个人至天下,由生存之法至天下义理,说的气吞山河而且毫无滞涩,犹如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楚羽默默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不愧为长安城城主之女,豪杰之资,恐怕如果不是打不过,张辉要么就愧疚异常翻然悔悟,要么就抽刀砍人万世死仇了。

可是张辉从始至终面庞一直紧绷,除了中途有几次抽动之外,便再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刘琮琤,他没有立刻开口回应。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说得对。”

“但我必须要做这个。必须。”

刘琮琤柳眉倒竖,就欲发作之时被楚羽拉住了袖子。楚羽放下茶杯,开口道:“张大哥,我先这么称呼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刘琮琤气势一滞,回头看了楚羽一眼,终于是坐了下来。

张辉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楚羽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幼时遭变,女子提剑,这是苦衷。少年失师,飘零寡言,这是苦衷。丧夫送子,强作欢笑,这也是苦衷。走投无路,占山为匪,又何尝不是苦衷呢?苦于内者,难于言表,张大哥你不说,我们也就不听了。但是理解归理解,等下喝完这杯茶,出了这个门,我们必须也要逼你弃去匪身,此是为人底线与责任,也请张大哥理解。”

张辉道:“我若不然?”

“我虽尚小,从未杀过人,但若真不然,我也不得不提前跨出这一步,到时休怪剑下无情。”

楚羽坐直身体,拱手作揖。

张辉问:“你今年多大?”

楚羽一愣,答道:“十七,还有三个月十八。”

张辉动容,再问:“名门之后?”

“只是小户人家。”

张辉长叹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道:“果然英雄多出自少年啊。也罢,为护我这一村人之性命,我也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见楚羽正身肃容,刘琮琤也平息了心情。张辉终于一笑,缓缓诉来当年之事。

……

无双城门口,头顶满天繁星,地上火把攒动,犹如白昼。

人群分两侧,靠城门一侧之人衣着齐整,队列整齐,当先一人横坐马上,豪声笑道:“无双五大族,今日换一姓!”

另一侧狼狈凌乱的人群中一年轻男子嘴角渗血,紧盯着马上那人,咬牙切齿道:“你们李家不要欺人太甚!”

李姓男子循声望去,看清人影后竟是笑了出来。他道:“我当时谁,原来是咱们无双城张家大少爷张辉啊!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张家家主了吧?你爹他老人家还在你们府中横尸呢吧?哈哈哈哈哈哈!”

张辉不在言语,而睚眦欲裂,又有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三位浑身浴血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当先老者缓缓开口道:“李原,你们李家悄然无声发展这些年,如今就为了一个城主之位,丧尽天良,肆意屠戮我五大族族人,甚至屠尽了王家上下三百口人!我五大族素来名满无双,你们如此做,坐得稳这城主之位吗?就不怕被千夫所指?!”

李原年龄也不大,听得此言却也并未恼羞成怒,反而依旧嬉皮笑脸,道:“如何善后,如何服众,这些都是我李家的事情了,诸位何必操心呢?反正你们想看也是看不到了。当年我李家向你们这些老顽固们提过,如此乱世,平静而安稳的做些生意买卖、护一护城中秩序,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理应整个家族,从上到下,转而习武,从此我们五大族纵横江湖,攻城略地,岂不是人生巅峰了?可你们这些迂腐家伙只会假意慈悲,不求上进,如今被我多年积淀而来的李家一统而下,啧,活该!”

老者喃喃道:“果然还是一家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

“怎样评价那都是你的事情,与我李家无伤大雅。倒也不是我说你们,六七十的人,习武尚还未到大家五层楼,还真是够废物的!”

李原狞笑道:“今日便送你们这一群废物上路!你们就在地下好好看着,无双城的未来,必将举世瞩目!”

三位老者同时喝道:“快跑!”

慌乱中张辉被人追上,重击于后脑。视线混黑之前他只听得马嘶兵戗,杀声震天。

再醒来时,已在无双城西偏远处,他抬头便看见了仍骑在马上的李原。身边只有十几个这四大家族的年轻人,以及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妇女。

他心如死灰。

“家主心情好,不让我赶尽杀绝。他说让你们这四姓尽去黄土之下,实在是不够尽兴。所以留你们就在此处搭建个小村庄,苟活余年,亲眼见证我无双城的崛起!”

李原调转马头,走之前最后抛下一句:“此生若无大事,不得再踏入无双城一步!安心在此处定居,别整出什么幺蛾子!家主武学大家八层楼,杀你们都不需亲自动手!”

……

“此处土地贫瘠,无法种上庄稼。想要活命,我们还得前去无双城买粮食。买粮食的钱从何而来?李家又不允许我们脱离他们的视线,不去抢,我们活不下去。”

张辉的声音听不出喜悲,他说:“我何尝不知剪径匪徒为人不齿,但我要让我们五大家族的人活下去,就必须去背这骂名。劫道时我也尽量避开贫贱之人家,可家底殷实者谁还没有一两个武功高强之人为护身符?我也不再说什么被逼无奈,抢了就是抢了。你们二位若是能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我张某人可以身谢罪!”

话音落下,屋内便无人做声,静悄悄一片。半晌,楚羽才开口问了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那个叫阳子的家伙,就是你们定下的救命稻草?”

“你竟然看得出来?”张辉讶然。

“还没我大,就已经达到了跟你差不多的武学水平,这阳子天赋不错。他这么纯熟的剪径套路,想来你带他出来剪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说明你在培养他,他是你们的希望。”

张辉沉默了。楚羽说的没错,阳子背负着他们一村人复仇的希望。这些年来的剪径,张辉最想要的不是银钱,而是能供阳子修习的秘籍。他只希望有一天,阳子能真的成为一名高手,手刃李家家主等人,为五大家族复仇。

楚羽摇了摇头道:“不行,太慢了。”

张辉一怔,道:“什么太慢了?”

“等那阳子为你们报仇,太慢了。不如这样,算上我们俩,去无双城里要个说法,你就此不要再继续剪径,如何?”

楚羽笑了,道:“敢信我吗?”

第四十二章 烈酒

董烈阳没有去趴在门边窗口偷听那两个看上去只比自己稍稍大一点的人和张辉大哥的谈话。他只是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手负在脑后,缓缓踱回了村口,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旁边几个大哥大婶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双目无神的点点头。人们见他心情不好,也就都没有向前再打扰。

他喃喃道:“干什么玩意儿,就他妈的这点天赋实力还想给整个村子报仇?犯什么傻逼呢?”

那年他只有四五岁大,这个年龄的孩子记忆并不会太过清晰。可这十几年过去,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冲天的火焰与浓稠的鲜血。那晚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三位赴死的长老,被击倒在地的张辉,还有那个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李姓男子,从此便再也无法洗刷而去。

无双城五大族同气连枝,张辉更是从他出生就看着他长大,陪着他玩耍。虽然一个姓张一个姓董,却是比亲兄弟还亲。甚至有几次赵姓的几个孩子跟他大闹时互相动了真恼,若不是张辉及时出现,他可能就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了。

而那晚,一直站在他身前的张辉大哥倒下了。

出城,建村,再到后来的劫道,其实董烈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只是觉得,能跟张辉这么一起为了整个村子奋斗,做什么都行。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武学天赋被发现的?三年前还是两年前?董烈阳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从那一天起,村里人对自己、甚至对这个世间的眼光都变了。以前那些一同去劫道的汉子兄弟们,虽然也积极活跃,但眼中总是能看到那最深处的痛苦与麻木;而现在,他们似乎都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是复仇,又或者叫希望。

这把烈火,正是由他这颗烈阳所点燃的。

他没有什么上等的功法秘籍,以前家族里有,可李家又怎么会让他们带出来呢。他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师承,只能靠张辉凭记忆将他自己的武艺口传身授。一天一天,一年两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不说废寝忘食,但也真是闻鸡起武。由于他的训练强度太大,却没有一门好的心法辅助,致使他本该挺拔的身形有些矮壮,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嘲笑他。

累吗?苦吗?董烈阳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屁话,谁能说出不累不苦的,让他把良心挖出来瞧瞧!但是董烈阳觉得值,不说别的,就村里人眼中闪起的那种火焰,以及这火焰带给整个村子的生机与活力,就让他不能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他真正步入武学小成的那一天,张辉紧握的双拳。

董烈阳猛的站起身来,指着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外来少年,沉声道:“来!我要再跟你打一架!”

楚羽愣了愣,感到有些好笑,随手一指站在一旁的刘琮琤,道:“你怎么不找这位姐姐切磋?这姐姐长得这么漂亮,交手时你说不定还能吃个豆腐什么的,多赚啊。”

刘琮琤默默地伸手去摸背后负着的冰魄,楚羽脸色一变,吐吐舌头举起双手表示知错投降。

董烈阳没有把这两人的动作当回事儿,认真地说:“这位姑娘比你实力强,而且对我印象不好,我去找她容易闹出人命来。”

楚羽忍俊不禁,刘琮琤面色古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对你印象不好?”

董烈阳又一屁股坐下来,低头闷声道:“因为之前我对姑娘出言不逊,而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对我这小流氓恨之入骨。”

刘琮琤说:“我虽然确实不是贫贱出身,也确实瞧不起你们这些剪径打劫的行为,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清高狭隘,你多虑了。”

董烈阳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楚羽拍了拍董烈阳的肩膀,笑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像个无头苍蝇似得练下去,得多少年才能为你们五大家族复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能明天,可能一年后,也可能几年后、十几年后,更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报仇。”董烈阳想了一会儿,语气平静的回答道。

“可是我得这么干,必须得这么干。知道吗?老天是不长眼的,你不自己主动跳出来刺一刺他,他根本就懒得理你。我知道,就这世道,比我们这些人还惨的多了去了,我们这些经历可能在有些人那里根本就不值一提。真的,能活着就不错了。但是我还是要练,哪怕练的不对,哪怕练的再矮三分胖三分,我也要继续练。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我身上有全村人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必须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真正杀进无双城,亲手将李家人的人头一颗颗割下来祭奠我们五大族死去的先辈。”

“快意恩仇,纵马长歌,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如我一般,这一生,也就必须枕戈待旦,磨牙吮血,等待着那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时机,给敌人以万劫不复。”

楚羽动容,却也只能默然无语。

“你可能不知道,当我被发现是全村武学天赋最好的人时,我发过誓,那就是再也不能让张辉大哥独自一个人扛起整个五大族!我再也不允许张大哥倒在我的眼前!”

董烈阳突然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可是今天,他还是被你们打倒了!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练武练了这么久,依旧什么用都没有!”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报什么仇?梦醒了!醒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的梦!”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雨滴点滴成线,转瞬倾盆。

不远处一直关注此处的张辉站在雨幕之中,看不清表情,只是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

“你真的要插手这件事情?”屋内,刘琮琤问楚羽。

楚羽半躺在藤条编成的简陋椅子中,反问道:“我不信,难道你能忍住,袖手旁观?”

刘琮琤笑了,“我要是能呢?”

楚羽道:“啧啧啧,你看看你现在,啊,跟我刚见你时差别多大?那时候一身暗蓝衣衫一杆冰魄神枪,面色淡漠古井无波,仿佛天塌下来你都不会改换颜色,简直就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姐姐,而现在……”

“现在怎么?”

楚羽浑身一凛,严肃道:“依然风采依旧!”

刘琮琤放下了冰魄。

“我是觉得,这忙该帮。一城之中,势力争锋这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动辄屠戮全族,还将生者逼入如此境地,那就是惨无人道!这种人,这种势力,放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楚羽道。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平静道:“你说的错是不错,那李家行事有错,同样没错。可这江湖可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中原之大,千家万户,百城千宗,恩怨手段多的让你眼花缭乱,难道你还能提着一根铁条一杆木枪把整个江湖杀个对穿不成?”

楚羽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多犹豫,便笑着答道:“江湖不分对错,但我分。就如同那董烈阳,哪怕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报仇,他也要这么练下去。我也一样,可能我真的不能将整个江湖改变什么,但是只要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就一定要管一管。因为我遇到这种不平事便觉胸闷气短,不得快活。而不得快活的江湖,算什么江湖?有一事算一事,如果有必要,这江湖,我来回杀上一遍,又有何妨?”

刘琮琤咀嚼了这些话许久,然后笑道:“你到现在连人都没有杀过,就敢说要将江湖杀上一遍的大话,真是好不知羞。”

楚羽大窘。

刘琮琤正色道:“不过你说得对。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身边有个位置能是我。”

楚羽怔住,然后笑道:“荣幸之至。”

……

楚羽没有杀过人,但是有一个人杀过。

他手中的第一条人命背负于巫山密林之中,出于反抗,他刺出了那一剑。

而今日,那盈盈如秋水的剑锋之上,又多出了几条不瞑目的亡魂。

苏沁还是被他背在身后,她感受到了他呼吸的急促,担忧道:“怎么样?”

他侧过脸来,展颜一笑,道:“没事儿,放心,他们拦不住我。”顿了顿,他又道:“只是,这样就又等不到楚羽那小子了。”

“我们不是在胡大夫那里留下书信了吗?如果他来了,应该能看到的吧?”她说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也只能如此了,”吴央叹了一口气,而后仰头看着那些此时都浑身紧绷无比戒备,却根本不敢上前来的武者,突然朗声道:“你们听好了!史城此人毙于我手,寻仇只管来找我吴央!若是被我知道了你们谁为难这家医馆的胡大夫,我吴央就是穷尽此生,也要将其刺于剑下!”

吴央修的是道家内典,内力同样雄浑,声音滚滚如雷,至少传遍了半个无双城。

苏沁小声道:“石头,我觉得你现在不像石头了。”

“那像什么?”

苏沁想了想,道:“像一碗烈酒。”

吴央怔了怔,而后快意大笑。

少年当如烈酒,尽取风发意气并入喉,淋漓鲜血,快刀割肉。

真好。

第四十三章 性命何惜

“我又仔细地想了一遍,确实没有碰到过楚兄弟所说的两位少年少女。可能是他们路过之时我们正好留在村中吧。”张辉说。

楚羽情绪有些低落,勉强笑道:“谢了,张大哥。”

刘琮琤有些担忧的看了楚羽一眼,轻声道:“会没事的。”

“但愿吧。”

楚羽长出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似是要将对吴央苏沁的担忧都先甩开,道:“看来这一趟无双城之行,是必走不可的了。”他转头看向屋中角落里的董烈阳,问:“怎么?想好没,要不要跟着去了?”

董烈阳咬牙道:“干嘛去?送死吗?”

楚羽啧啧两声,道:“哎呦,这会儿怎么怂了?昨天谁在我面前叫嚣,说哪怕用尽这一辈子,也要把仇给报了的?本以为你还能真是个英雄好汉,谁想到是个猪尿泡,砰!一戳就爆!”

董烈阳“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怒吼道:“姓楚的!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楚羽并不抬眼,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董烈阳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却终究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又重新坐了回去。他低下头来,轻轻说:“不用了,我是不会跟你们去的。我知道你们两个很强,或许并不惧怕李家。但是这是我们五大族与李家的恩怨,且不说麻不麻烦你们,至少,我要去亲手了断。”

楚羽道:“亲手了断?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一辈子?”

董烈阳眼珠再次通红,低吼道:“那又怎样!我都说过了,哪怕是一辈子,我也要亲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君子?”楚羽讥讽道:“你也算君子?”

一直没说过话的张辉悄然叹了口气。

他知道董烈阳背负了很多,也曾担忧过仍旧是个孩子的他会不会有一天不堪重负,倒下后再也无法站起。可这些不安与担忧一直都被阳子一次次还算灿烂的笑容给抚平了下去。他每次看到阳子一天天练到疲倦异常,看到阳子本该挺拔可如今却矮胖的身体,也会由衷的愧疚心痛。可是他却又无能为力,因为他身后同样有着全村人的期盼目光。

楚羽从椅子中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董烈阳身前。董烈阳没有动,但是目光已经开始警觉。

“我不揍你。”

“我不怕你。”

楚羽笑了笑,说:“别傻了,你等得起,你的叔叔阿姨族人们,可等不起。”

董烈阳怔住。

楚羽蹲下来,拍了拍董烈阳的肩膀,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才进江湖没多久,说懂得多,那是在放屁。可是啊,我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一个男人,活在这世上,不说开宗立派、功成名就,也不说利益往来、富甲一方。甚至连快意恩仇都不谈,最起码,你不能给别人找麻烦。我有一壶酒,我便一人痛饮;我有两壶酒,三壶酒,甚至更多,我便与兄弟朋友同饮;倘若我一口酒都没有,别人愿意主动提起分我一口,我便认了这个朋友,今后待我有酒之时必分与他。可我坚决不会去向别人讨酒,更不会对别人说什么,今日先与我饮,他日有酒必返还的混账话!董烈阳,你以为你忍辱负重,是为了你们整个五大家族的未来考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欠你的,你任性,你让大家等你变强。可是你想过没有,等你真正有实力能把仇报了的时候,当年经历过那个夜晚的族人们,还能有多少健在?还能有多少人欣慰的看着你剁下李家的一颗颗人头?没多少了!他们大部分人都会在你变强的过程中一个个老去死去,就算有你这么个念想,也不得瞑目!”

楚羽言及至此,已是声色俱厉:“董烈阳!不要拿你那半吊子武学天赋来说事儿!你们族人没有义务信你这一口酒的空口承诺!你董烈阳也没有资格许下这承诺!”

董烈阳如遭雷击,冷汗如浆。

“如果你的仇恨足够浓烈,那么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报仇,而不是可笑的什么可笑的亲手了断!”

“你好好想想吧!”

楚羽说完,给了刘琮琤一个眼神,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门。刘琮琤也跟着出门,随手把门带上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神魂落魄的董烈阳,不由啧啧称奇。

楚羽才多大?这一嘴直击人心而又洞察力极强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哦对了,他说过,他小时候读过很多书。

看来读书是个好事情啊。

……

屋内,董烈阳依然久久不能回神。

张辉走到他身前,坐了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这楚羽小兄弟是个好人呐,这世道上,能有这样的少年,属实不容易。”

董烈阳闷头“嗯”了一声,又不说话。张辉也没再出声,只是坐着陪着他。

半晌,董烈阳才说:“哥,你说,我是不是就他妈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张辉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这话要是问楚羽,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你是。”

董烈阳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只不过,楚羽小兄弟虽然实为少年才俊,武功也强,见识也广,言语也直,可他对于咱们而言,终究还是个外人。因为是外人,所以他不懂,咱们这一村族人,是根本不用分那么清的。你要是像他说的那样,为了咱们的大仇,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那咱们爷们儿们都只会说一声好!你要是想靠咱们自己的力量报仇,那也没说的,咱们族人们等得起!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三辈子,就是你没能报了仇,只要咱们村子还有人在,这希望就不会断绝。”

张辉脸上笑意淡淡,“阳子,没那么多讲究。活着,能活着就有希望。”

董烈阳抬头,怔怔的看着张辉,叫了声哥。

……

是夜,这个小小的村中小小的摆了一个酒席。

楚羽和刘琮琤明日就要离开,张辉喊来了村中青壮来给他们送行。董烈阳也在,只是他仍旧没有决定要不要跟楚羽同行,所以并没有上前凑热闹,一个人躲在一处角落里剥着水煮花生,扔进嘴里猛嚼。

刘琮琤自己静坐一处,挟着茶壶自斟自饮,也没有谁前来打扰。

而前来找楚羽敬酒的人便多了,张辉带头,一个接着一个,轮番上阵,丝毫不给楚羽缓和的机会。别看楚羽白天教育董烈阳时将饮酒挂在嘴边,可他也终究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根本没怎么饮过酒,只是看过的书中总写豪侠畅饮,他心向往之,这才每每说的自己好像一个千杯不醉的好汉。这下可好,这一帮子过惯了强盗生活的汉子们平日里哪里能够缺了酒?一个个本身便是海量,这回统一针对起楚羽来,又怎么能是他一个少年能招架得住的?推杯换盏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楚羽便已经摇摇欲坠了。

“楚少侠青年才俊,我心敬佩之,来,你我二人喝一个!”

“楚羽小兄弟那天一人挑翻我们一众的英姿我可是此生难忘啊!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明日一别,江湖不知是否能有缘再见,这顿酒,可是要喝痛快了!干!”

这些汉子们此时虽然落魄,但好歹曾经也是无双城五大族之人,话语间还带有着雅意。而这雅意与这些年来风刀霜剑磨砺出的粗豪混在一起,便成了楚羽此刻避无可避的酒辞。一边笑得比哭还难看得喝着酒,楚羽一边向刘琮琤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却不料刘琮琤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抬头赏月明星稀,似乎与这喧嚣分隔为两个世界。

只是那嘴角挂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看都带有些嘲讽。

知道刘琮琤是靠不住了,楚羽便只能继续强行招架。余光一瞥,他便看见了躲在一旁的董烈阳。

说来也奇,楚羽不是那种多管闲事至胡搅蛮缠之人。像这种情况,更不会说去拼命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可是楚羽只要一看见这道矮胖身影落单独处冒充孤独,就忍不住去戳他一戳,管他一管。到底是看董烈阳太顺眼还是太不顺眼?楚羽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愿意搞得太清楚。于是他再饮下一杯后,向周围人灿然咧嘴一笑,抱起一坛尚未开封的酒,用力飞身一跃,落到了刘琮琤所在的那个桌子上,“咣”一声,将坛子重重放下。

没有理会刘琮琤瞪来的目光,楚羽冲场间众人一抱拳,朗声道:“诸位!我楚羽无名小卒初入江湖,便能结识你们这等汉子,实为荣幸!你们家族之事,我听闻后亦深感戚然。我楚羽年岁不大,学艺不精,可道义二字却是谨记心头,从不敢忘。那李家对诸位有那等行经,可谓惨无人道,我若袖手旁观,胸中实有郁气难出!明日一别,我便与这位刘女侠一同前往无双城,就去好好会一会这李家,看看他们斤两是否真的够秤!只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那个还在嚼花生的怂包!”

董烈阳停下动作,看向楚羽,眼神复杂。

“今日是我言语过激,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外面的江湖远远不止有仇恨,你们这一大家族的生活也不值得就这么一辈子浸泡在仇恨之中。不就是一个李家!你可敢与我同去,压上生死,赌上性命,就这一次,去定一个远比现在敞亮光明的将来?”

楚羽一掌削开酒坛泥封,大笑道:“我楚羽就将自己的性命与诸位绑在一起,就为了诸位,为了道义,拿人头去换一个世道清平!”

语毕,举坛饮酒。

酒尽砸坛。

他倒在了刘琮琤怀里,醉去前最后一句是:“真他妈的刺激。”

第四十四章 面条

楚羽醒来时,窗外天光已明。

他翻身下床,却只觉得脑袋中疼痛异常。想起昨夜的那疯狂的灌酒,楚羽苦笑一声,喃喃道:“还是娘说得对,酒这东西还是要少喝的好……”

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眼睛落在了门口处的一个包裹和自己的铁条木枪上,忽而怔住。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便该动身前往无双城了。

有些惆怅,有些惘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楚羽愣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俯身将铁条负于身后,将包裹背起来,将木枪提在手中。

他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阳光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等他完全适应了这光亮之后,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又不由得愣住了。

刘琮琤走上前来,看他呆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拍了他一下,道:“走啦。”见他还没动,她又笑着推了他一把。

楚羽回神,冲那矮胖身影啧啧道:“你小子还真的能下得了决心啊。”

董烈阳把自己的包裹又往背上提了两下,撇了撇嘴没说话。

楚羽笑了,把木枪换了个手,快走两步,一把将董烈阳拽进了怀里,开怀大笑道:“兄弟!是个爷们儿!”

董烈阳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恼火道:“你他妈小点儿声,村里人都还没睡醒呢!赶紧走!等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改主意不走了!”

楚羽嘿嘿一笑,忙把手缩了回来。可他随即迟疑了一下,然后严肃道:“这一去,我可不敢保证能活下来。跟你撂句实话,我真是凭着一股子邪劲儿跟你们拍胸脯的,论把握,我真没多少。你要是现在回头,把包裹放下,还来得及。有命活,比什么都重要。”

董烈阳反问道:“那你怎么这么不惜命?咱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就这么把命交代在我们这一帮弃人身上?”

楚羽一愣,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了他的大白牙,道:“咱们不一样,我呢,活着,主要图个痛快。我是谁啊,我可是以后要名震江湖的楚羽楚大侠!路见不平,理当相助!”

刘琮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家伙,可是越来越狂了。

不过,这样挺好。

……

“我也是个年轻人,我这么活着,也挺憋屈。”董烈阳一边带着楚羽和刘琮琤往村口走,一边低头说。

“我要报仇,可是我也会不甘心。你说,我这一辈子,没个机缘的话,报仇?也不过就是把一条贱命搭进去,然后埋到黄土里再等着以后家族里会不会有人有出息,把李家人送下来。”

“你说得对,我虽然没有刻意,但还是会仗着自己为村里的牺牲,任性妄为。真的是,族人们需要的是我去把仇报了,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们一直等我等下去,说不定还等不到个结果?”

“我吧,也算是有些自暴自弃。知道自己可能完成不了大家的期待,就一直用什么一辈子努力啊一辈子拼命啊来麻痹自己。说白了,就他妈是自我欺骗。”

他叹了口气,然后扬起头,看向楚羽,道:“现在我想明白了,反正都是一辈子,我照以前那么活着,戾气太重,跟死了,也没太大区别。索性,借你这个东风,拼一把命。当然了,我跟李家差距太大,如果没有你,我就算有这个心劲儿,也没有一丝胜算。说起来,一声谢谢虽然显得轻了,但是还是要跟你们讲出来。多谢了。”

然后董烈阳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开嘴,笑道:“如果这次,真的能活下来了,我就跟你走,也去浪迹江湖,过一过那纵马长歌的生活。”

“而且,”董烈阳伸手一指楚羽,“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趴下!”

三人说着说着,就已经走到了村口。天光虽明但时辰尚早,村里人果真都还在休息。随着楚羽和董烈阳的交谈渐渐息止,张辉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刺耳。

张辉坐在村口的树墩子上,一手拿碗往嘴里灌面汤,腾出来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董烈阳走了过去,说:“哥。”

“坐。”

“不坐了,要走了,再坐说不定就不想走了。”

“把面条吃了再走。”张辉拿筷子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另一碗面,然后又冲楚羽和刘琮琤笑道:“见笑,我手艺不好,就不给两位吃了。”

楚羽和刘琮琤对视一眼,而后楚羽道:“没关系,张大哥你们聊。董胖子,我们去前面等你。”

直到楚羽和刘琮琤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董烈阳都没有主动找张辉说一句话。

于是还是张辉开口:“再不吃就坨了。”

董烈阳嗯了一声,端起碗来,迟疑了一下,然后同样呼噜呼噜的吃了起来,与张辉如出一辙。

董烈阳吃的比张辉快,碗里连汤都没有剩下。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站了起来。

他说,“哥,我走了。”

“走吧。”张辉说。

董烈阳转过身去,矮胖的身体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

无双城不如洛阳雄伟,不如建业雍容,不如长安厚重。但是作为乱世中同样盘踞一方的城池,无双城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气度。无双城内楼阁颇多,百姓多以开门经商为生,耕作少,酒楼店铺多。又因无双城位于长安与洛阳两座雄城之间,四周又多有江湖宗门,更是面朝巫山这种宝地险地,故而来往江湖人士极为众多。

城主府。

一位长相还颇为俊朗的锦衣公子自朱漆铜门里走出,迎着柔和但不热烈的阳光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旁边一位管事模样的老者瞧见了,忙弓着腰小碎步快速走上前来,笑道:“六少爷,今日的公事忙完啦?”

锦衣公子瞥了老者一眼,而后笑骂道:“许老头,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府里几年来都只能当个小执事,连议事厅的门槛都跨不进去么?”

许老头讪讪一笑,并不敢答话。

“就是因为你这张破嘴啊,还有那个不知道是灌了猪油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的脑子!”锦衣公子冷哼一声,道:“在府里憋的烦了,出去走走,解解馋。”

“好嘞!”见六少爷没有真生气,许老头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眼珠一转,嘿嘿一笑,凑上前去低声道:“少爷,我前两天听说,城南那边新开张了家小面馆,面条卤子调的好,酱肘子也做的味道一绝。要不,咱去尝尝?”

锦衣公子嗤了一声,道:“要仅是这些,倒还不如去宜春楼,顺便还能听咱们无双城第一花魁唱唱曲儿呢。说吧老许,这新开的面馆,还有什么新奇之处?”

许老头嘿嘿一笑,伸出大拇指,道:“果然少爷是玲珑心窍哇!嘿嘿,不瞒少爷说,这家面馆,虽说在咱无双城算是初来乍到,但是每天却都是顾客盈门,挤掉了一旁不少老店的生意。您也知道,我……我侄子就是在城南开酒馆的,气不过,便让我去看过一次。就是那次,我才知晓,这哪里是面条好吃!应该是小娘好看呐!”

锦衣公子眉尖一挑:“哦?”

“这面馆,是一对兄妹所开,那当哥哥的,嚣张得很,去他面馆吃面,没有跑堂小二招呼,得自己去后厨报菜。吃完结账,也得自己跑到柜前付账。但饶是如此,也盖不过他那妹妹天仙似的脸蛋啊,这客人,那是如饥似渴。”

许老头眼色一晦,靠近锦衣公子低声道:“公子,我见那小娘生的可人儿,便想替您请进府中,和您谈谈丹青书画、诗词歌赋。谁料那年轻小子太狂,言出不逊,竟然连您都不放在眼中!”

锦衣公子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伸出手指虚点了许老头三下,讥笑道:“老许,你这侄子还真是被你当亲儿子了啊!”

许老头浑身一颤,忙低下头来,噤若寒蝉。

“行啦,你是恶奴,我是恶主,这些事情,都不用绕这么多弯子。”他将双手负到身后,淡笑道:“备车吧。算你运气好,我爹跟我三哥出城办事,这无双城内还真没有谁能管束的住我!走,给你儿子……哦不对,侄子,侄子!报仇!顺便看看,这小娘到底是何姿色!”

许老头毫不犹豫的大跪扑地,高喊道:“谢六少爷大恩!”起身后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擦,眼神里阴翳与兴奋并存,冲一旁的杂役喊道:“没长眼睛吗?备车!六少爷要出行了!”

锦衣公子看着天上飞过的一两只鸟,喃喃道:“六少爷……六少爷……”

……

“到城里,咱们先打探消息,尽可能别惹上事端。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实力悬殊,不可妄动。”

楚羽捣了董烈阳一肘子,道:“这话就是给你说的。不管见了什么事儿什么人,先忍着,别露头,行吧?”

董烈阳“嗯”了一声,脸色不好看,道:“下手这么重干嘛?!不知道疼啊。”

“知道疼,不知道你有没有脑子!”

楚羽说完,转头看向刘琮琤,道:“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问道:“你又在想什么歪招?”

“不是歪招,”楚羽指了指刘琮琤的脸,道:“你长得太漂亮了,得遮着点儿。咱们是去找事儿的,不能打草惊蛇。你这样,容易吸引太多目光。”

刘琮琤脸一红,冷哼了一声,也没再说话。至于心里是生气还是开心,反正楚羽是不会知道。

“那就这样?咱们进城?”

楚羽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根,喃喃道:“什么玩意儿……比我们洛阳城差远了。”

第四十五章 甲乙

董烈阳表情严峻,脑袋低垂,眼神飘忽,时而不时向周围摊贩酒楼行人瞥上几眼。冷不丁被楚羽一巴掌拍到了脑袋上,心脏漏跳一拍,直吓得一个激灵,而后回神低声怒骂道:“你他妈干什么!”

楚羽无奈道:“我说阳子,我知道你心中谨慎,可问题是你这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董烈阳一窘,有些迟疑的问:“真的?”

楚羽很认真的点点头。

董烈阳不死心,转头问头戴笠帽脸蒙纱巾的刘琮琤,道:“我这样很显眼吗?”

刘琮琤虽然蒙着面纱,但眼神中看傻子一样的意味依然明显。

董烈阳羞恼异常。

“好了,我们不能再这么盲目的四处瞎转了。这整座无双城如今都在李家的掌控之下,我们在这里停留的一个时辰,都不能毫无意义。”楚羽搂过董烈阳的脖子,表情严肃了下来。

见他这样,刘琮琤和董烈阳的心情也沉重了下来。三个人停下了脚步,站成了一个小圈。

“我现在,大概是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地步。”刘琮琤一开口,就把董烈阳吓了个半死。董烈阳天赋不差,脑袋也好使,能看出刘琮琤的实力比楚羽高,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想这么一个冰山似的姑娘竟然能有几近宗师的实力!

武学大家八层楼?那是什么境界?那可是当年无双城之变时李家家主的实力!

董烈阳突然欣喜若狂。如此说来,这次有这么一个高手撑场子,那报仇之事岂不是并非虚无缥缈?

“别高兴的太早。”刘琮琤看了一眼董烈阳,清冷道:“这李家家主十年前就已经是八层楼的水准,我不相信这十年来他会原地踏步。说不得,他此时已经跻身宗师境界了。而且李家并非只有家主一人独步,他三个兄弟的实力也并不比他差的太多。再加上他们青壮一代的李原等人,皆是天赋异禀。如果再任他们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得江湖中又会多一个豪门雄城,到那时你们再想报仇,就真的只是一个笑话了。”

董烈阳沉默了下来,握紧了双拳。片刻,他又抬起头来,问道:“多说无益,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这次刘琮琤没有接话,看向了楚羽。

楚羽沉吟片刻,道:“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实力远超我们三人,就是用脚去想,也知道不能强攻,对吧?”

刘琮琤和董烈阳点了点头。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当年无双城之变的时候,阳子只有四五岁,而且习武之后他的模样更和当年相差甚远,李家又对自己过于自信,这些年来并没有怎么监视你们的生活,所以就算你现在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认不得你,我说的可对?”

董烈阳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不能着急,也不用着急。我们只需要在这里慢慢寻找,慢慢打听,真正触碰到他们李家的薄弱之处,才能有机可乘。”楚羽慢慢把拳头握紧,再松开,咧嘴一笑,道:“不能强攻,就智取。”

董烈阳和刘琮琤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随之董烈阳问:“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楚羽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伸手就向路边一指。

顺着楚羽的手指看去,董烈阳的表情变得错愕了起来。来回地看了几眼,他小心翼翼的问:“怎么着?这家面馆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不成?里面有高人?”

楚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的说:“呃这个有没有高人我不太清楚……倒是肯定有面……”

董烈阳没听明白,“啊?”

“我的意思是……其实咱们如果不知道该先做什么的话,不如先去吃点东西?阳子你倒是吃早饭了,我可还饿着肚子呢……”

……

方甲斜坐在门槛处,手里提着一个粗陶制成的小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他抬起头看看今天的太阳,眯了眯眼,小声骂道:“妈的晒太阳要是能不晒黑就好了……”

抬眼一看,两男一女三个人朝门面这里走来。方甲撇了撇嘴,极不情愿的挪了挪屁股,把门槛让了出来,放他们进了店里。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那个还很新鲜的匾额,“甲乙面馆”四个字歪歪扭扭,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想当时做匾的那家人憋红了脸劝自己换另一个人来写,他的嘴角就扯出了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

“老子自己的店,就他妈得用老子自己的字!嫌丑?爱来不来,爱吃不吃!”

他这么想着,心情就异常的开心,然后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灌酒。

一道声音从他耳边响起:“呦,这不方掌柜的吗,在这儿晒太阳呐?”

方甲手中酒壶一顿,随后连头都不抬,就将手一扬。许老头“哎呦”一声,躲闪不及,被酒水淋了一身。”

“方甲!你嚣张的日子到头了!我们少爷今……”

已将眼中阴沉尽数掩藏好的锦衣公子一挥手将狼狈不堪的许老头拦下,换上了一脸和煦的笑容,道:“在下李冉。”

“方甲,”方甲还是不抬眼,指了指头顶的匾额,道“甲乙的甲。”

李冉微微一笑,道:“那想来方掌柜的妹妹,名为方乙喽?”

方甲手掌猛然紧扣住手中酒壶,终于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李冉。

“既然喝酒,就正儿八经的喝酒,又何必兑水呢?不说味道淡了,就这东西喝下去,也是要伤身体的呀,你说是吧,方掌柜?”

李冉身形突如幻影,即刻到了方甲身前,右手一探便紧紧扼住了方甲的脖子。他笑道:“你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武学天赋再好也不过武学小成的实力,还敢在我这里嚣张?”

方甲脸色憋得通红,硬生生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畜生……不准……伤害我妹妹……”

李冉哈哈一笑,手上用力,竟直直的将将方甲整个人甩了起来,扔进了店里!

店里众人顿时大惊,纷纷站起,只有少数几桌仍能镇定自若,继续用饭。

一个青衣少女内厨跑到口吐鲜血委顿不起的方甲面前,一边拿衣袖为他擦拭鲜血一边哽咽道:“哥……你不要吓我……哥……”

面馆里的场面开始有些混乱,不断有客人们低头匆匆逃离了出去。李冉悠悠踱进了门里,顿时引起了又一次的惊呼。

“李家六公子!”

“李冉少爷!”

“小方掌柜怎么惹上他了……”

不远处楚羽按住双目通红就欲起身的董烈阳,低声吼道:“忍忍!你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董烈阳紧紧盯着楚羽的眼睛,半晌,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低声道:“李家人,都该死!”

耳中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李冉李公子,带着一脸狰狞笑容的恶奴许老头,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方甲身前。李冉蹲下身来,仔细端详了端详那青衣姑娘,忽而笑道:“小方掌柜,没想到你长成这样,你妹妹倒真是倾城之貌啊。”

方甲拼了命的在青衣姑娘的搀扶下箕坐起来,啐出一口血痰,仍旧是嘲讽道:“怎么?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方甲声音不大,可还是清楚地传到了面馆的每一个角落,还未走掉的食客们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小方掌柜可当真是不要命了,说无双城李六少是癞蛤蟆?这恐怕是第一人了!

李冉却似乎并不生气,仍露着温和的笑容,转而问向青衣姑娘:“你就是小方掌柜的妹妹吧?他叫方甲,你们这面馆叫甲乙面馆,那姑娘你就是叫方乙喽?”

确实名为方乙的姑娘眼泪还犹在白净细腻的脸庞上挂着,却已经被李冉的举止给吓得紧紧地攥住了方甲的袖子。看得出来方乙很想躲到方甲身后去,可她知道自己兄长已是身受重伤,所以哪怕心中再害怕,也要呆在兄长身边。

刘琮琤素手缓缓抚上了背后的冰魄神枪。楚羽瞳孔一缩,担忧地看了刘琮琤一眼。刘琮琤垂下眼眸,又将手缓缓放了下去。

箕坐于地的方甲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浓血,他有些痛苦的低下了头,耳边却传来了一声犹带哭腔的惊叫。

李冉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方乙的手腕上。

董烈阳低声吼道:“还要继续忍?这他妈就是你的快意江湖?不要管我他妈暴露不暴露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李家的混蛋胡作非为!”

楚羽并不说话,只是脑门处渐有青筋爆出。

方甲睚眦欲裂,怒吼道:“畜生!放开我妹妹!”

李冉反手一掌,又将方甲轰然拍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来,终于收起了笑容,漠然盯着地上几近毫无生气的方甲,道:“在无双城与我李家人作对,是每一个这么干的人一生里最错误的决定。”

他又看了看哭成了泪人的方乙,摇头道:“有这么一个嚣张但愚蠢的哥哥,恐怕才是你最大的不幸。”而后偏了偏头对许老头说:“带走。”

紧接着身形僵在了原处。

一根木枪已点在了他的后颈处。

李冉感受到了那袭来的刺骨寒意,皱了皱眉头,道:“何人?”

“你大爷。”

木枪另一头的楚羽如是说。

第四十六章 起战

“你大爷。”

此三字一出,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面馆内算是彻底寂静了下来。所有尚未逃离此处已然变为是非之地的客人们都不可思议的望向刚刚口出狂言的楚羽。

李冉的表情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说不出是错愕还是愤怒。半晌,他才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大爷是谁吗?”

“听不懂人话吗?他妈的,你大爷是我!”或许是因为愤怒上脑,楚羽并没有意识到周遭气氛的变化,仍旧很是凶恶的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当街打人掳人,就算你家是城主府,也不能行此畜生之事!”

李冉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当真是不知道我大爷是谁啊……”

楚羽闻言便是一阵厌烦,握着木枪的手指微微一动,让整条手臂变得更加稳定。他说:“我告诉你,你别再找人家麻……”

然而话还没说完,楚羽就猛然瞳孔一缩!

李冉并没有转身,可他的手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探上了与他后脑平齐的木枪之上!他的手臂状若无骨,从后绕来,扭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

楚羽连收枪都来不及,只能将左臂一横挡在胸前。再次化为幻影一般的李冉倏忽之间便转过身来,与楚羽四目相对,身体几近相贴!

李冉的表情第一次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吼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轰然巨响在这家小面馆里爆裂开来,楚羽犹如被弹弓击中的鸟儿一般倒飞了出去,接连撞塌了几张桌子才堪堪停止,颓然倒地。

李冉缓缓收拳,养着咳出一口鲜血,正以枪柱地挣扎起身的楚羽,冷哼一声,道:“你应该庆幸,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我大爷,你早就已经死了!”

……

方甲看到楚羽被击飞,抿了抿仍旧溢血的嘴唇,偏过头对仍旧紧紧攥着他衣襟的妹妹方乙说:“等下如果场面乱了,你就只管跑,不要管我。东屋酒坛下有我这几年存下来的一些钱,记得拿上。”

方乙眼泪再一次滚落原本白皙此时却已被鲜血涂抹的脸颊,她只是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方甲有些痛苦的揉了揉被李冉击中的胸口,艰难骂道:“蠢丫头!别在这种时候犯浑!我在爹娘坟前发过誓,今生要护你周全!是我无能,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你记住,我们能活下来不容易,别总抱有什么要死一起死的愚蠢想法!关键时刻,能活一个就别死两个!”

他疲惫的眯起眼睛望向李冉的背影,喃喃道:“这他妈都什么世道……”

……

楚羽抹掉嘴角残余的血迹,努力运转起长青心经,微微缓解了李冉一拳所带来的痛苦。饶是如此,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气机运转之间已经开始有了滞涩之感。抬起头来,楚羽眼中已满是凝重:“武学大家四层楼?”

李冉意外的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过二层楼的实力,感知倒还算敏锐?看来你所修习的心法不是大路边上捡来的货色呀。我给你个机会,你解释一下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倘若背景还算比较硬,我大发慈悲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人们看向楚羽的眼神又发生了些许变化。无双城内谁都知道,李家六少从未将无双城内乃至无双城周边方圆百里的势力放在眼里。他本就强横的实力再加上李家霸道的家世,令他在无双城内几近呼风唤雨。如若不是还有李家老家主和家中长辈压制着他,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而现在张狂如李冉都在隐隐忌惮着楚羽身后可能存在的江湖背景,那这个手持木枪身负铁条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

俗话说听话要听音,这一个个都在江湖中浮沉过的人们,琢磨出了点李冉话里的意思,便从一开始的走不了,变成了现在的不想走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到哪里都一样。

只是楚羽随之便让众人失望了。只见他咧嘴一笑,大声道:“洛阳城内一小子,姓楚名羽,就问你怕不怕!”

跺脚前冲,木枪一横,楚羽不在废话,直直再与李冉交上手来。枪影泛然抖开,仿佛就是在楚羽手中活了过来。灵蛇出洞,恶蛟走水,淡淡青气从楚羽的身上飘然而起,绕于枪杆之上。

不远处刘琮琤见此一幕眼前一亮,赞叹道:“没想到他与这种情形之下枪法竟能再进一步。”

李冉脚下生根,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闪避着楚羽凌厉的攻势。他虽境界高于楚羽,但一寸长一寸强,眼前这毛头小子又明显是用枪好手,自己空手赤膊,难免会有些狼狈。正当李冉思索如何化解困境再占优势之时,楚羽手中木枪枪势再度一变,整条枪杆在李冉转身躲避过一挑以后猛然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进而反向一弹,枪尖挟着强烈的劲气坚定的撕开了躲闪不及的李冉的衣物,一道巨大的裂痕便展现了出来。

李冉低头再抬头,面上恼色浮现,咬牙切齿道:“不知好歹!”

楚羽并不理会,挥枪再上。李冉也是怒上心头,身上隐隐泛起血红之色,挥拳再次与楚羽战在了一起。

劲气纵横,整个面馆内已经是一塌糊涂。两人你来我往,终是在这面积不大的地方闪转腾挪,倒也是让人眼花缭乱。

李冉再次猛一侧头,木枪枪尖就在他眼前划过。他一眯双眼,血色内力迅速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盯住了枪杆上某处青气薄弱处,猛然就是一拍!

只听“咔嚓”一声,木屑飞溅,木枪断为两截!

楚羽仍保持着出枪的姿势,只是他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杆,不由得也有些怔然。

李冉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四下寂静。

董烈阳眉头仿佛要扭在一起,侧头低声问道:“这下可怎么办!”

而刘琮琤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用担心,好戏才刚刚开始。”

“此时你没了兵器,优势尽失。凭你二层楼的水准,再不求饶,恐怕就真的要夭折在我手里喽。”李冉脸上尽是猫戏老鼠的戏谑笑容,他道:“楚羽是吧?你年龄不大却有此武学造诣,我李冉承认你是个天才。不如这样,从今以后你归顺我城主府,府中一应武学秘籍皆无偿供你修习,保证你前途似锦,与我李家一同扬名江湖,你看如何?”

楚羽仿佛看白痴一样看了李冉一眼,随手把手中半截枪杆丢掉,反问道:“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李冉道:“如若不然?你当下内力损耗怕是不小吧?所倚仗的兵器之便又荡然无存,除了任我宰割,你还能有什么其他结局吗?”

众目睽睽之下,楚羽缓缓抽出背上铁条,咧嘴一笑,道:“其实,我用剑比用枪好!”

感受到手中熟悉的粗糙感觉,一股豪气从楚羽的内心深处竟如箭矢一般激射了上来。他此时不再在意面前人是四层楼的武学大家,他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将其斩于剑下!

必将以恶人之血,冲刷我铁条之锈!

铁条转青,再转赤红,楚羽眼眸盯住李冉,挥剑便斩了过去!

李冉不敢有所怠慢,从似是熊熊燃烧起来的铁条之上,他感受到了面前少年的蓬勃战意。于是内力在经脉中飞速转动,挟裹上凌厉如锋不比利刃差上多少的侧掌,与劈来的铁条重重击在了一起!

呯呯呯!

剑气纵横,面馆内的众人终于开始面露惊恐之色。起先两人交手只是木枪与拳脚,并不会波及无辜,而此时利器动,内力出,周围的人便也有了性命之虞,开始纷纷后退,推搡,拥挤,吵闹。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仍痛苦箕坐于地的年轻掌柜,身边的俊俏妹妹不知已何时不见了踪影。

方甲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你来我往斗得激烈的场面,小声道:“我妹妹的命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但我的可以。叫楚羽对吧,兄弟,我这条命就看你能不能赢了啊……”

……

面馆外,已经被听闻了消息前来围观的人们围的水泄不通。从李家执掌这无双城的这些年来,还真没有人能够跟六少爷李冉叫板。一来不敢叫,二来叫不起。如今能有一个外来少年做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而且还能与李冉斗个相当,不由得让人想来一睹风采。

人们纷纷伸直了脖子向面馆中望去,谁都没有发现一个身着褴褛衣衫,备着小布包的身影,穿过街头,向城门处走去。

眼见再穿过一条小巷便是城门,这身影却停了下来。

挡住去路的,正是李冉身旁恶奴,许老头。

“行啦,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啦,打从你哥跟你窃窃私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跑。嘿嘿,不管六少爷打不打得赢那什么楚羽小子,只要你落在了我手里,还怕他们不就范?”

望着惊恐异常转头就跑的方乙,许老头微微一笑。

“恐怕你跑不了了……”

第四十七章 杀

一剑又一剑,剑剑燃林。

李冉此时的面色已经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异常难看。不是因为他应付不了这个境界比自己低两层的愣头青,而是他着实是已经看出了这楚羽的剑法出处!

他曾有幸有一次跟随祖父出门办事,途中正好碰见了一场江湖争执。其中一人手持三尺青锋力战三敌,剑锋之上与此时楚羽手中铁条如出一辙,赤红如烙铁。

当时年龄尚还不大的他问他的祖父:“爷爷,那是什么剑法?看上去如此锋芒毕露!我们何不将那人拿住,逼他将此剑法吐露出来,也好丰富我李家武学之藏?”

他没有想到,一向云淡风轻而从容的祖父听闻此言后竟面色大变,赏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

“混账!我看你爹是真的把你宠坏了!连这个江湖有多大也不知道了!”

从那以后,他知道了原来在整个江湖上,他在无双城内一向说一不二的李家,其实也不算什么。四门三宗,大城城主府,无一不是能藐视他们李家的存在。这些年来,他也在看着李家一点点的消化了当年吞并五大族的底蕴,看着李家一步步发展壮大。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发觉了自己家族和真正一流势力的差距,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家族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的机会。看着祖父和长辈们一天天的来往奔波,他实在不清楚意义何在。于是他开始纨绔,开始放荡。生命这东西只有一次,他认为应该珍惜,应该去做一些有意义并且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仗着李家年轻一辈武学天赋最高者的身份,无双城李六少的名声便传开了。当然,是恶名。

而此时,那熟悉的剑法再次出现在了眼前,于是那随之而来的一巴掌也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面色渐渐狰狞,低声吼道:“长青门又如何?我今日便生撕了你这所谓的宗门贵子!”

手中由掌变爪,李冉纵声咆哮,面庞之上开始渐渐有黑气浮现。

楚羽凛然,发现李冉的攻势开始不管不顾,拼命而疯狂,哪怕是硬抗铁条一砍,也要将一爪印在楚羽身上。楚羽不知为何李冉采取了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但是他只能更加专注,更加不顾一切,否则那耳边呼呼响起的破风之声与身上被撕裂的衣襟告诉他,一个不慎,便是命丧当场。

楚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

“我这个六弟,本来是整个家族的希望所在,没办法,他确实是我们整个家族武学天赋最强的一个人。”

“可是呢,六弟的眼光太短浅,总想着在这一世就奠定我李家,哦不,是奠定他自己的千秋霸业。他境界越高,对江湖的了解越深。他对江湖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自己离想要达到的权势、地位越远。而当他发现这一切都不太可能实现的时候,他的精气神也就没了。”

“这个傻六弟,我们李家的心法向来讲究行路稳健,险中求富。倘若太过于急于求成,可是会走火入魔的啊。六弟武学悟性这么高,可是在其他事情上,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祖父要的,我们李家要的,不是一时之鼎盛,不是一时之辉煌,而是真真正正的代代相传,千世之家!我们要的,是哪怕有一天这座江湖都没了,我们李家,仍旧在!”

“这样的千秋霸业,我们这几代人,只能是奠基者,只能是开创者,而不是坐享其成者!”

一位不知何时起便带着一干士卒模样的武人静守面馆外的黑子男子,望着骤然一道剑光从屋内直透天际的面馆,轻笑道:“不能理解这个,就只能被淘汰了。”

……

李冉低头看了一眼胸膛处的巨大伤口,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

楚羽握着铁条的右手大幅度的颤抖着,汗水和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滚落在地,如果不是左手扶住了一把椅子支撑身体的话,他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董烈阳悄声问身旁的刘琮琤:“都这样了,我们还不出手吗?”

刘琮琤仍旧是一脸淡漠之色,道:“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就更不能出手了。你不了解楚羽,但我了解。从他抽出他手中铁条的那一刻起,他就提起了一个属于剑客的尊严。血可以流,头可以断,唯手中剑与心中意不可丢。我们如果上前帮手,那是对他的不尊重。”

“可是拼到这个份上,李冉的境界优势就太明显了。刚刚楚羽那一剑并没带给李冉决定性的伤害,可他自己却几近脱力。这么下去,楚羽恐怕……”

“不会的。”刘琮琤打断了董烈阳的话,“最后赢的一定是他。而且李冉已经认出了楚羽的身份,他不敢下杀手。长青门是会报复的。”

“什么?!楚羽是长青门弟子?”

刘琮琤点点头。

“那……”董烈阳低头看了看,道:“你还紧张什么?”

刘琮琤一怔,旋即愠色浮上脸庞。她冷冷地横了董烈阳一眼,没再说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起,她一双素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冰魄神枪。那少女情丝所系的少年已是满身鲜血,就算淡漠如刘琮琤,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

她并没有松手,只是在心中默默念道,你不准输。

……

“一剑燃林,一剑当空……看来你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长青门弟子啊……”李冉一面咳血,一面缓缓走向楚羽。

楚羽想要起身,可是仅仅就握住铁条和保持站立两个姿势,就已经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武学大家二层楼和四层楼,终归是差了不少的距离。

“嗤”的一声,呈爪状的手指深深的嵌入了楚羽的肩膀之中。楚羽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吃力的偏头看了看,眼神中有些疑惑。

“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你?”李冉看懂了楚羽的眼神,本该居高临下的他却惨笑了起来:“因为你出身长青门,就算是我比你强,就算你现在任我鱼肉,我却也忌惮于你的宗门,不敢就这么把你杀了!我李家,终归是差你们宗门远矣!”

可“我李冉不服!我李冉,不想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看人脸色,低声下气,无法快意,还什么都带不走,只能为后人做嫁衣!我李冉也要风光武林,名震江湖!”

李冉此时已状若癫狂。自从他因心志不坚而放纵堕落,不再被家族视为崛起希望之后,便一直在心中压抑着一股郁气。无法放纵,无法快意,想要奋斗却早已被看得到的大山截去了一览众山小的希望。这使他的心境这些年来几近扭曲。而今日恰逢楚羽其身份正中李冉痛处,郁气倒灌,他已然不管不顾!

“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不敢杀你吧?”李冉抬起另一只手,“我今天就杀给整个天下看!什么四门三宗!只要是我李冉想杀的人!我必杀得!”

手掌再次成爪,高高抬起,对准了楚羽的心脏。

然后再也没能落下。

楚羽再次痛苦地咳嗽了起来,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铁条的手。铁条深深地插入了李冉的胸膛之中,稳定的没有一丝颤抖。

“按理来讲,你不应该犯这种错误。就算我确实已经没有力气刺出这一剑,你也应该先等我松开铁条,再来靠近我。毕竟谁知道,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会不会爆发出再刺出一剑的力量呢?”

楚羽看着已经了无生气的李冉,艰难地说道:“至于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在放屁。狗屁的快意,你那也能叫快意?那叫无耻下流,自私自利!”

“你的格局太小,配不上江湖这种壮阔的词儿。”

“所以,哪怕你是四层楼水准,也该着死在我楚羽这二层楼水准的手里。”

“善恶分明,嫉恶如仇,这他妈才叫真正的江湖人。”

楚羽望了一眼周围寂静无声的人群,咧嘴一笑,道:“你们记住了,今天杀李冉的,叫楚羽!以后可是要名动江湖的大侠客!”

刘琮琤看着站在光中的少年,抿嘴轻笑,终于将手送开,未觉竟已满是汗水。

……

身着相同制服的士卒一言不发的全部涌入面馆之中,毫不留情的将所有看客赶了出去,只留下了发现情形不对护在楚羽身边的刘琮琤和董烈阳,以及仍旧箕坐在角落里的方甲方掌柜。

当然还有倒在地上的李冉的尸体。

他们将楚羽三人团团围住,却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手持长刀,警惕着三人的一切动向。

像是在等什么人。

于是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微微一笑,向三人躬身抱拳。

“在下李枫,李冉的大哥,现任无双城城主府府卫统领。”

李冉的尸体还未凉透,而身为大哥还能这般轻笑出来,楚羽和董烈阳均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刘琮琤皱了皱眉,道:“有何见教?”

李枫闻言微微一怔,便再次笑出了声来。他道:“姑娘倒真是有趣,你们杀了我无双城六少爷,还要来问我有何贵干?今天如若不是姑娘在场,我定要将这位楚羽小兄弟斩杀当场,为我六弟报仇。只是我能感受到姑娘身上深不可测的冰寒内力,便珍惜小命,不再多事了。”

这么一来,反倒是刘琮琤有些意外,挑眉问道:“不再多事?我可不信堂堂无双城城主府,竟会对我们几个小辈容忍至此。想来我的实力虽然够看,但也不至于让你们能心甘情愿吃下这么一个大亏。”

李枫哈哈大笑,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跟几位打哑谜!我们家主正巧出门办事,不在城中,恐怕现在城内还真的没有能拦得住姑娘的人。只是再有三天我家家主便得以回城,到时便再来找姑娘以及这位楚羽楚大侠算这笔账。”

刘琮琤道:“你也说了,现在城中没有人能挡得住我,三天,足够我们离开无双城很远了。”

李枫摇了摇头,道:“拦不拦得住是一回事,你们走不走,还得是另外一回事。且不说楚大侠伤势极重,需要就医,单就是我手里这个人,就能让你们乖乖留下。”

他挥了挥手,从门口,便有一道身影被一把推了进来。

方甲陡然慌了,大声喊道:“妹妹!”

第四十八章 等你

被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甲的妹妹方乙。

方甲顿时失了所有方寸,竟然一瞬间强忍住了身上伤痛,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只是他踉跄向前走了没两步,便又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方甲睚眦欲裂,嘶哑喊到:“把我妹妹放了!放了!”

楚羽咳出一口血,艰难的扭过头看着李枫,道:“你们……李家人……都这么,卑鄙的吗……”

董烈阳紧握双拳,刘琮琤眼神由淡漠转为冰寒。

李枫笑了,竟把双手举了起来,道:“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你们应该知道许老头吧?就是我六弟身边的那个老仆。没想到平时里那么小意的一个人,这次心思竟然这么缜密,倒是我小瞧他了。”

“少废话,放了方乙姑娘!”刘琮琤挥开冰魄,刹那寒意枪芒撕裂了地板,慑人异常。

李枫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垂下眼眸,摇了摇头。随手打了一个手势,便有几人持刀拖住方乙,往门外走去。

方乙哭喊道:“哥!哥!”

方甲趴在地上,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刺入了手掌之中,悲愤涌上心头,竟是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出来。

“你敢!”刘琮琤大怒,手腕一翻,枪尖堪堪于李枫喉咙前一寸处停住,凌厉劲气不收,丝丝鲜血便从李枫喉头渗了出来。

只是李枫神色如常,他看了场间几人一眼,道:“方乙姑娘在我手里,你们不敢杀我。而我李家现在也惹不起几位,尤其是论武力,我们打不过这位天仙似得姑娘,论以势压人,我们也着实忌惮这位楚羽楚大侠身后的长青门。可你们杀了我六弟,就算他不占理,我李家也不可能吃这个闷亏。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你们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我李家这么一个响亮的巴掌,想轻描淡写的揭过去,那是白日做梦。”

他笑着看着刘琮琤仍旧蒙着纱巾的脸,道:“我看姑娘最好还是先把你这重器从我脖子前移开。虽说你的实力确实强横,但我李家也未必制不住你。”

刘琮琤闻言枪尖反倒再进一分,“你这是在威胁我?”

李枫微微皱眉,道:“只是为诸位讲清利害罢了。我看几位都是将要走江的蛟龙,可别在我无双城李家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啊。”

刘琮琤被这软刀子刺地寒眸圆睁,就欲再进一步,一枪结果了这令人厌烦的李家长子。只是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冰魄按了下来。

楚羽再次咧嘴冲刘琮琤一笑。刘琮琤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楚羽一身的伤口与鲜血,还有那苍白的脸色,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收枪腾出手来,扶住楚羽,不让他过多费力。

喉咙处没了枪尖顶着,李枫显得更加从容,他惊讶的看着被搀扶的楚羽,赞叹道:“长青心经不愧被称为最为绵长深远的心法,楚羽兄弟身受重伤却仍能站立,便是托了这心法的福吧。”

楚羽一笑,不置可否,问道:“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李大少爷。”

李枫道:“但讲无妨。”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就想请教,你们李家,真的是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这么污浊不堪,无耻下流吗?”

李枫的笑容渐渐敛去,盯着楚羽的眼睛轻声道:“这位姑娘就算了,以楚兄弟的实力,还是不要肆意寻衅为好。就算你背后有长青门撑腰,可出门在外,性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才比较安心。”

楚羽仰天哈哈大笑,肩头和肋下两处原本已经不在大量流血的伤口再次崩裂了开来。他道:“我楚羽年龄不大,懂得东西不多,但是却有自己的坚持!我若是依仗宗门,当时李冉让我自报背景之时,我为何不说?!李大少爷,莫要以为世人皆同你们一样,皆事功市侩,毫无原则!我楚羽今日就告诉你,我不论在此地出什么事,宗门都不会派人来此!我与你们李家的这些事,由我一人承担,与宗门无关!我知道你是何意,无非是觉得你们李家主事人不在城中,筹码不足。我也可以向你承诺,我们几人,就在无双城内等着你们家主回城便是!只是在我们一绝恩怨之前,若是方乙姑娘出了什么事,我倒不惜舍弃我的原则与骄傲,与你李家宣战!”

李枫默然片刻,道:“既然如此,便请几位在我无双城中静候一段时间,到时高低上下,我们再次分过!”

楚羽咧嘴一笑。

“滚!”

……

回春馆内许久没有声音传来的内堂,终于再次充满了人气儿。

董烈阳大声嚷嚷着:“我说胡大夫啊,你们这医馆这么冷清,是不是你的手艺不精啊?我可告诉你,不能治别瞎治,把人治出个好歹来,我跟你没完!”

刘琮琤面无表情的一枪杆砸到了董烈阳脑袋上,董烈阳疼的“哎呦”一声抱住脑袋,怒道:“你干什么!”

“这里不是巫山!把你身上那股子山贼土匪劲儿给我收一收!”刘琮琤看也不看董烈阳,反而躬身问向正在给分别躺在两张床上的楚羽和方甲敷衍的老人:“胡大夫,他们两人的伤势怎么样?”

麻子着身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直起身来,手中还握着白布与药钵,对刘琮琤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便是,方小掌柜的伤还好,只要去除体内淤血,气息调顺后便无大碍了。倒是这位楚羽小兄弟,一直昏迷不醒,伤势很重。他失血实在过多,恐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调理好的。”

刘琮琤看着楚羽的脸,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可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

胡大夫看在眼里,脸上的皱纹便绽开了起来。老人笑道:“姑娘放心便是,老头子虽不敢说治过的病人比你吃过的饭多,但起码,这位楚羽小兄弟的伤我自问凭本事还是可以治上一治的。”

“就怕你这老头吹牛!这无双城来往江湖人那么多,起衅受伤乃是常事。你这医馆乃是离城门口最近的医馆,可是你看,你这药架上都有多厚的灰尘了。”董烈阳撇了撇嘴,仍是表示不屑一顾。

胡大夫呵呵一笑,道:“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老人将最后一块涂抹了药膏的白布小心的裹在了楚羽肩上那处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叹了口气,道:“我在此开设医馆四十年,治来往之客,治城中之民,治我所能治一切之人。开馆四十年,我也算是见证了这无双城的沧桑变化了。”

他扭过头来,看着董烈阳道:“旁人或许记不得你了,但我认得。当年五大族的董家小少爷,董烈阳,是你吧?”

董烈阳如遭雷击,心头巨震。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已经浑身紧绷起来的刘琮琤和董烈阳不要紧张。他道:“恐怕小家伙你已经忘了,当年你被族中几个其他孩子打的鼻青脸肿之时,还是我去给你上的药呢。”

董烈阳浑身僵硬,思索片刻后,突然眼中一亮。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来,指着老人惊叫道:“胡爷爷?胡爷爷!真的是你!”

老人终是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点头道:“是我。倒真是难为你这孩子了,这么些年过去,还真的能记得我。”

董烈阳矮胖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讲。他上前两步,望着这个几息之前还在他眼中不可信任的老人,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胡爷爷,这些年,苦了您了!”

老人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他在为楚羽方甲敷药时极为稳定的双手,此时却颤抖不止。伸手将董烈阳扶了起来,他道:“孩子,坐下来,给我讲讲,你们这些年来,是怎么生活的?”

……

“石头,你说,楚羽那家伙现在会不会已经到了无双城了啊?”

“不知道啊,应该到了吧。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给胡大夫交代过了,如果无双城中出现了一个叫楚羽的人,就把我们的行踪告诉他。”

“嗯。……你说,他会不会不去无双城啊?”

“不会。我们还在一起时就打算路过无双城的。那个家伙如果要找我们,就只能去无双城里。”

“石头,我实力这么低微,会不会拖累你啊。”

“不会啊。”

“哼,你放屁!我要是你,早就把这么一个大累赘扔下不管了,这样的话,早就能把后面那些人给甩掉了,也不用如此天天吃饭睡觉都不得舒坦。”

“你不会的。”

“哼,你个臭石头。”

“……”

“石头……”

“嗯?”

“……我有点想那个姓楚的王八蛋了。”

“……嗯,会没事的。”

少年提剑起身,冲少女笑了一笑,道:“等我,我去把后面追上来的杂鱼清理一下。”

剑气纵横。

却难抒胸臆。

第四十九章 不知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琮琤缓步走了进来。她看到楚羽正靠着床头怔怔出神,呆呆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不想打扰他,转过身去轻轻将木门掩上,却不料木门再次很不配合的发出了一声不情愿的呻吟。她身形顿住,再转头看去,发现楚羽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她笑了,轻声道:“本不想打扰你休息的。”

楚羽摇了摇头,道:“比起身体,我更担心接下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他怅然一叹,“阳子要报仇,小方掌柜要救妹妹。而我则出手杀了他们六少爷。我们与这无双城李家的矛盾已是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可我们的实力与李家着实还有些差距。据传闻,李家家主十年前便是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地步,你也说过,如他这般枭雄人物,漫漫十年也不可能虚度而过。不过再怎么说,他年事已高,纵使天纵英才,想来最多也不过是初入宗师之境。否则以其行事风格,不可能还安安静静的窝在无双城中,安心当一位富家翁。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位城主大人,是九层楼的水准。”

刘琮琤揶揄道:“呦,咱们楚羽楚大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缜密的分析问题了?”

楚羽一怔,而后苦笑道:“实在没有办法,咱们区区四五个人,就要挑翻整个李家,若不谨慎一点,还向以前那样任性的话,恐怕就要将命葬送这里了。”

刘琮琤看出楚羽眉间焦虑着实无法抹除,微一动念便想通了楚羽虽横跨两层楼一铁条刺死了李冉,但李冉的实力实在是给了一向乐观的少年极为沉重的压力,将少年初入无双城时的信心打击的不轻。刘琮琤略略沉默,而后再付一笑,道:“你也莫要看轻了你自己,看轻了我们这几人的实力。”

楚羽知道刘琮琤在安慰自己,只是这一两句没什么内容的话也并不能减轻他心中的顾虑。他道:“琮琤,你之前对董烈阳讲你是武学大家八层楼,我知道,是怕吓着他。他没听说过江湖上的长安少城主乃是半步宗师,我却清楚得很。想来整个无双城里,单打独斗,除了李家家主,没人是你的对手。所以如果我们按计划暗中出手,想来小心一些,还是有些胜算的。只是都怪我,还是没忍住出了手,不仅将我们暴露在了李家的视线之下,还把我自己也弄成了这样。”

“你如果真的忍得住,你也就不再是楚羽了。”

楚羽一怔,默然片刻,展颜笑道:“说的也是。”

刘琮琤莲步轻移,走到楚羽床边,弯腰坐下。她轻声道:“李家除了家主李程以外,他的三个兄弟中也有一人需要注意,便是李程的幼弟,也就是当时灭掉五大族的领头人,李原。他当年便是武学大家六层楼,如今未尝不能达到八层楼。除此之外,李家还有五层楼以上一人,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五人,哦不对,李冉被你杀了,便只有四人了。余下武者,便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楚羽着实被震惊了一把,道:“你这些情报,都是哪里来的?”

刘琮琤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楚羽恍然,苦笑道:“都忘了你可是长安城少城主的身份了。想来你们长安城应该会有这天下绝大部分势力的情报吧?”

“所以我方才讲,你不要看轻了我们的实力。”刘琮琤脸上再次浮现了楚羽初见她时的些许冷傲与淡然,她道:“我是长安城少城主,你是长青门门主如今唯一的弟子。以我们的江湖地位,根本就没有必要将李家当成如此大敌。就算此时你我都未曾将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但只要我们修书一封,不日便可有我长安黑甲千骑或你长青门二百青衫兵临城下!李家?弹指即灭!”

刘琮琤看着目瞪口呆的楚羽,微微一笑,道:“当然,这是在吹牛。而且就算如此,我知道你也决不会如此来做。”

楚羽长舒一口气,目光转到还弥散着药味的被子上,点了点头道:“我虽是师父弟子,可却还从未去过长青门。尚且还没有为宗门做些什么贡献,又怎么能去给师父惹麻烦?所以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事成,今后前去山门,自然不会丢了师父的脸;若是败了,无非身死,也不会堕了我长青门名声!”

刘琮琤早已知道楚羽心中所想,只是这些铿然有力的话亲口从楚羽口中说出时,她仍是感到震动异常。

素手紧握成拳,她垂下眸来,低声却坚决的说:“你放心,有我刘琮琤在,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楚羽闻言一怔,心中也有一股暖流淌过。看着此时坐在床边的刘琮琤,他恍惚间却又似乎看到了苏沁和吴央的身影。缓过神来,他摇了摇脑袋,苦涩一笑,又抬头认真的对眼前这个兼具柔美与豪迈的女子说:“琮琤,我也希望,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你们长安城的人。你父亲可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大宗师,用他的力量来对付一个全族连宗师都没有的李家,太跌份儿了,太跌份儿了。”说到最后,楚羽的语气还是跳脱了起来。

刘琮琤笑了,眼波如水。她何尝不知,在楚羽那看似随和朗然的笑容下,究竟隐藏着多大的骄傲。这份骄傲,容不得少年欠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情,容不得少年将手中铁条退回哪怕一分一寸。这份骄傲,或许在某些时候显得愚了,可是,刘琮琤偏偏就极欣赏这份极少见的愚。这份愚,愚的不俗,愚的清新脱俗,让人如沐骄阳,恨不得仰首嘶喊几声以泄疏狂。

而且,他虽羞于借助长安城之力,却不惮于麻烦自己。这说明什么?

她的脸忽而红了。

如寒冰之上盛开一朵绝世红莲。

楚羽不知刘琮琤为何面色突然变成如此颜色,只是他虽是榆木脑袋,却也知道美为如何。一时间,他也竟是看得有些呆了。

……

在无双城内年轻人们苦恼而充满斗志之时,在一辆豪奢马车驶离一个又一个宗门之时,在世间两大城主相互抱拳见礼入座饮酒之时,在某处地牢之中一位浑身鲜血淋漓伤痕交错的身影再一次昏厥过去之时,在中原百姓仍或安稳或提心吊胆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江湖人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时。

南疆,大漠,烽烟,金戈。

中原不知,有南蛮北上来,弯刀猛象,旌旗猎猎。

中原不知,有宗门以日月为名,举宗死战,阻敌入侵。

中原不知,有雄城半旬拔地起,战火沐洗三日崩。

中原不知,有壮士阵前百战死,勇者林间任尸横。

隆隆战鼓,琅琅天雷,冷月浇酒,热血洒刃。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儿郎辞去不思归,但求南蛮象蹄不寸进!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老少提刀不回首,惟愿中原明春花满楼!

黄沙漫漫,云涛如怒。

云涛如怒。

铁衣裹枯骨。

……

“爹。”张小琪望着身边满面黄尘却威势犹存的雄伟男子,望着他脸上纵横而过的三道狰狞伤疤,这个由黄沙和鲜血磨砺而出的早已胜过无数须眉的奇女子,竟是哽咽了起来。

“三百弟子,无一生还。确认已被蛮子包围,罗洪征原太狠,宁肯用三条人命换我们一名弟子,也没有放出去一个人。如此一来,恐怕中原……是无法得知我们此处的消息了。”

男子目光微微波动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轻轻颤抖,一道低沉的声音便在这片空旷的堂内响起。

“小琪,怕不怕。”

张小琪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高声道:“不怕!”

“很好,”男子目光变得深远了起来,笑道:“那有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

罗洪是他的姓,也是南蛮王族的姓氏。

征原,征服中原,是他的名。

罗洪征原,那个身着兽皮,扎起一个个小辫,脚踩白象,手持巨型弯刀的南蛮王子,那个口口声声要掳张小琪做老婆的南蛮王子,那个八岁便亲手活剐了一名王国祭司的南蛮王子,此时正稳坐与象首之上。

左手边一位黑袍老者,手持一杆奇形怪状的木杖,坐于一条巨蟒之上,闭目养神。

身后是南蛮万人大军。以浓黑之墨绘着象形的战旗猎猎作响。

身前不远处,明宗仅剩的千余弟子,也是一声不响,默默持刀。

踏过去,踏过去,踏过去就是打开了中原门户了!罗洪征原眼中闪过一抹狂热,举起弯刀,只喊了一个字。

“杀!”

他抬头,看见了那个如炽烈的太阳一般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和身边骑蟒老者对视一眼,而后骄狂一笑,赤裸脚掌猛然踏下,踏的白象惨呼一声,而自己的身体却飞射直上,挥起弯刀,与那个神话一般的男子撞到了一处!

轰然巨响!

第五十章 当苦

打破楚羽二人之间微妙氛围的,是手持药罐推门而入的胡大夫。

胡大夫看着面露尴尬之色的两人,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失笑几声,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将药罐轻轻放在楚羽床头旁的桌上。他和蔼笑着,对刘琮琤轻轻一拱手,道:“文姑娘,楚羽小兄弟需要换药了,还请姑娘回避一下。”

刘琮琤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起身拱手行礼,“有劳胡大夫了。”

见刘琮琤关了门去,胡大夫便让楚羽掀起被子褪去了衣衫,露出了他精壮的身体与仍旧看上去颇为恐怖的伤疤。只是较之半旬之前楚羽刚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好上了太多,那肩膀之上与胸腹之间两处巨大的伤口,此时也开始生出粉红色新肉。只是单从视觉效果上来讲,着实还是令人胆战心惊。

胡大夫面色非但没有其他神情,反而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边往楚羽的伤口上涂抹药膏,一边道:“恢复的着实不错,照这个速度,再有将近一个月,你便是可以完全恢复如常了。”言及至此,胡大夫慨然叹道:“长青门果然不愧为四门之一,长青心经果然名不虚传。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自从你醒来后,这三天日夜不停运转长青心经,愈合效果竟好的出奇。”

楚羽轻咳两声,面不改色:“小子不知胡大夫您说的长青门是什么意思。”

胡大夫微微一笑,“怎么,那李冉可是亲口道破了你楚羽是长青门弟子的身份,现如今整个无双城都知道了有个长青门弟子要为了一个面馆跟城主府叫板,你还想不认账不成?”

“李冉说我是长青门弟子我便是了么?我可是没承认啊。“楚羽一翻白眼,终是露出了些许惫懒模样。

胡大夫这便奇了,问道:“怎么?你还真的不是长青门弟子?楚羽小兄弟,你当知晓,若你真是长青门弟子,只要亮明身份,便是有了跟李家坐上谈判桌的底子。他们这些日子来能容许你举城皆知的在我这里养伤,也是因为认定了你是长青门弟子的身份。倘若你真的不是,恕老头子之言,恐怕以你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实力,还没有跟李家掰腕子的资格。“

楚羽见老者说的诚恳,知道老者是好意,心下便有些感动。他斟酌了斟酌,也是诚恳地说道:“我这一身武功确承自长青门,只是难言之隐,不敢妄称宗门子弟。“

老者手中一顿,便继续涂抹药膏。这小儿不过十八九岁,又何来难言之隐?莫非是宗门弃徒?又或是偷艺长青门?他扭头看到楚羽面上渐有迷惘怅然之色浮现,也是轻轻一叹,知道少年亦有故事,便停了猜测与追问。

气氛这便沉默了下来,便只有胡大夫给楚羽上药的声音了。

半晌,楚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对了胡大夫,有件事情想要问您,您在无双城里一直开医馆,前段时间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来您这里治伤?或者没来过您这里,但来过无双城?您了解吗?”

在楚羽惊喜的目光之中,胡大夫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笑道:“你伤未痊愈,本想晚些告诉你的。是的,他们来过,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胡大夫便一一将吴央与苏沁的行踪向楚羽娓娓道来。

胡大夫的回春堂是离无双城南城门最近的医馆,所以当重伤的吴央背着已经昏迷的苏沁踉跄进城时,他根本就不能选择。

胡大夫一生治病救人,一颗医者仁心,自然不会看着倒在自家门口的两个人不管,于是便将两人抬进屋内,悉心照料。

苏沁外伤不多,更多的是劳累体虚,所以简单休养后便清醒过来,只是腿上仍旧有伤,不好下地行走。吴央伤势虽重,可好在他境界颇高,内力精纯,故而反倒比苏沁更早痊愈。

本来胡大夫和两人都没觉得如何,可约莫过了十日左右,有人找上了门来。

正是史家镖局武人受史鑫之命自枫城赶来,要为史城复仇!

胡大夫被推搡倒地,一干人等冲入病室之内。

只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少年早已背起少女,手持盈盈秋水,目光愤然如烈酒。

那一日,曾经与华阳峰上与一邋遢老道偷吃厨房东西的小道士,三剑入宗师境界。少年宣言滚滚如惊雷,无双城无人不知世间有此少年。

……

“吴央和苏沁那两个孩子啊,让我转告你,他们先走一步,会去枫城与那史家镖局做一个了结。如果你赶得上,那么就两个月后枫城见。如果你赶不上,那他们就去寻你师父,一同等你回去。”

楚羽听完胡大夫的讲述,怔然出神。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史鑫竟会将矛头指向孑然无靠的两人。他更没有想到,吴央竟可以连跨两层楼,直到了唤云雨的宗师境界,已跻身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生硬的石头,竟然也可热血上涌而灌顶,做出这等快意之事!

楚羽感觉自己的鲜血燃烧了起来,无穷的灼烈正刺挠着他的血管。他想着与李冉苦苦相斗落得一身重伤的自己,想着因见识到了李家之事而变得踌躇的自己,想着竟不似初时豪情少年的自己,身上的伤此刻竟都不痛了!

他低头喃喃道:“丢不丢人?”

“丢不丢人?”

他握紧双拳,低声吼道:“丢不丢人!”

在胡大夫惊愕的目光之下,楚羽的身体上开始泛起了点点清光,游移之间,连点成线,竟似一朵朵莲瓣。光芒上涌,渐渐汇聚与楚羽眉心之处,凝成浅浅一道白莲印。

而楚羽却恍若未知,跳下床来,伸手一招,道:“铁条来!”

躺在角落里的锈迹斑斑毫不起眼的铁条此时仿佛神物一般,嗖的一声入楚羽之手!楚羽将其紧紧握住,眼中似迷离而清醒,就在屋中舞起剑来!

“年少贪墨词句中,痴恋羌笛琵琶声。

自意飞瀑千万里,何须沐洗观梧桐。

兽搏方知气力浅,触礁始觉舟欲倾。

却提身后三尺剑,仍指苍天骂狗熊!“

他抬起头来,猛然喝道:“登楼!”

……

“一应之事都定下,我便令人发文昭告天下了。”

说话之人身着素衣白裳,缓缓将手中沉泥茶盏放下,向对面之人笑道。

“有劳刘城主。”

刘天南摆摆手,道:“萧城主客气了,这等为天下人所做之事,我自当尽自己的一份力。”

锦衣萧正风低头笑了笑,拱手道:“能与刘城主同路并肩行于这世间,当是此生最幸之事。”

两人尽起身,一同踱步至这华山半山腰凉亭之边,望着亭外壁立千仞,老松横斜,云气翻涌。

“听闻建业凌家公子凌络轩入萧城主城主府已几年有余,怎么此次不见他一同前来?”白衣刘天南眼神在山外,似是无意的提起这么一句。

“络轩半年前便有事出了城,想来近来也将事情处理完了,再过两日,刘城主便可一睹这位名门之子的英姿了。”

“哈哈哈哈,那我还真是期待至极啊,昔日有幸见过萧城主的禁军统领李博李统领,不得不说,实乃真正的英雄豪杰。今次再有凌络轩入府,萧城主,你这运气可实在是让我刘某人羡慕啊。”

这次萧正风并未在继续谦虚客套,他眯了眯眼看远处飞鸟,几拍栏杆,道:“昔日一切为我洛阳百姓,今朝只为天下所有生民。”

“为天下生民……”刘天南豁然抬头,盯着萧正风的眼睛,“好!好一个为天下生民!萧城主,今晚可愿与我酣饮达旦?”

萧正风昂首大笑,“该当如此!我萧正风正有此意!”

刹那风起。

……

方甲不是听不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动静,也不是他仍旧伤重不可下床。只是他此时心灰意懒,并不想做任何事。

妹妹终究还是被李家带走了。自己终究没能守住她。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父母与他和妹妹似乎总是在逃难。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仇家,似乎总是躲不完。直到那一天,母亲终于在激战之中被人一剑穿了喉,父亲不在奔逃,扔掉手中的刀,掏出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泛着冷光的匕首。

他没见过那样的父亲,像是鬼魅一般穿梭在那些索命的人影之中,手臂一挥便带起一蓬一蓬的鲜血。

母亲的身体还没有凉透,父亲便重新回来了,浑身浴血,却没有一处伤口。方甲犹自带着泪痕拽着父亲的衣角,哭着让他救母亲。

父亲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口中便有止不住的鲜血流了出来。

他将还是婴孩的方乙递给方甲,又将那把匕首擦拭干净,扯下一块衣服包了起来,塞入了他的衣襟。

“你有一位小叔,如果今后有机会见到他,你就把这东西给他。遇不到,就不要将此物示人。”

“照顾好你妹妹,爹,不能陪你们了。这些年尽是颠沛流离,是爹不好。爹……对不起你们。”

“将我与你娘埋在一起吧,一座坟就够了。”

此时的方甲紧闭双眼,张大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眼泪早已打湿了床被。

第五十一章 暗杀

“听着,我们必须要采取一些行动了。”楚羽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看着围在一起面容严峻的众人,面容严峻的说道。

三天前楚羽的突然悟道,不知激发了他体内一股怎样的力量,令得他身体伤口基本完全复了原。此时他的眉心依然残留着那道淡淡的莲花印,令他看上去还算清秀的脸显得有些飘逸出尘。他看着身上的伤也已经完全愈合的方甲,道:“你放心,我们本就与李家有不可化解的仇恨,就算没有你的事情,我们也会和他们开战。所以小方掌柜你不用觉得欠我们的。”

方甲揉了揉自己的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楚羽咧嘴一笑,不再看他,扭头再回看向众人,说道:“以李家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们绝不会考虑我们的伤势好没好。之所以他们还没来找我们麻烦,想来应该是家里重要人物还没有回来。这种时候,我们不能端坐在这里将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董烈阳点了点头,沉声道:“楚羽说的没错,我们本来就处于劣势,倘若再不掌握主动权,那就真的是在等死了。”

“怎么做?”刘琮琤一如既往的淡漠,问道。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楚羽盯着众人的眼睛,道:“暗杀。”

两个字一出,似乎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向代表黑暗的词语此刻从楚羽口中吐出,将楚羽的脸庞都渲染的冰冷了下来。

方甲皱了皱眉,道:“不行,我妹妹还在他们手里,这么做是在逼他们撕票吗?”

楚羽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我从那天受伤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方甲想了想,答道:“半旬。”

楚羽点头,道:“不错,我们从那天出事到今天,也不过只有半旬时间而已。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怕我身有武艺,正常来讲完全恢复也需要两月之久。连我自己都没能想到,我能这么快就恢复伤势,更何况是他们了。”

刘琮琤和董烈阳闻言俱是一怔,略略思考之后都轻轻的点了点头。可方甲仍是坚决的摇头,道:“不行!近来与李家有恩怨的便只有我们几个!如果他们死了人,不管我们在他们眼里有没有可能是凶手,他们都会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行事原则,将我妹妹杀了的!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妹妹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

“那你倒是别让你妹妹被李家抓走啊。你妹妹本来就已经处在最大的危险之中了,还谈什么保护你妹妹?可笑!”

“你!”

方甲怒目转向哪怕说出如此锥心之言面色却仍旧淡漠如冰的刘琮琤,只是想要反驳什么却终不知该有何言语,最终颓然垂首,重重叹息。

楚羽瞪了刘琮琤一眼,刘琮琤翻了个白眼,将脸转到了一边。楚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方甲的肩膀,道:“小方掌柜,她性子就是这样,太直,你别往心里去。你看她嘴里毒的跟着男的似的,以后肯定没人娶,所以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嘛。”

刘琮琤霍然转头,森然道:“楚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楚羽一缩脖子,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董烈阳在一旁笑的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原本压抑沉凝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方甲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看着楚羽,暗暗叹息一声,平缓了情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护住我妹妹,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兄弟姐妹,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是真的不愿拿我妹妹的生命来开玩笑。我们的行动,但凡有一丁点儿对我妹妹的威胁,我都不会同意。”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道:“当然,我是我,你们如果要那么做,我也没资格阻止你们。”

楚羽望着方甲的脸,突然道:“我保证,你妹妹不会因为我们的行动而受到伤害的。”

方甲眉尖一挑,道:“怎么讲?”

楚羽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其一,我方才已经说了,在他们的认知之中,我的伤势好的没有那么快,不可能出手;其二,李家仇敌不少,想要报复他们的一定不只有我们几个;其三,他们猜测或者说是笃定了我是长青门弟子,有所顾忌,必不敢贸然对方乙姑娘如何,一定会先来查探我是否真的卧病在床。”

“如果他们真的前来查探了,你当如何?”

“卧床啊,否则还能如何?”

“装病?我不信你可以在他们李家人的眼皮子底下装出什么病来。”

“不装。我们既然去暗杀,就要挑一些高层次的货色,”楚羽咧嘴一笑,“既然要杀厉害人物,想来我是会受伤的。受了伤,自然就是真病,不是装病了。”

方甲死死盯着楚羽的眼睛,似是想要从中找出他撒谎的痕迹。片刻后,他低声道:“这么做,值?以你们的能力,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应该更容易的吧?”

楚羽同样看着方甲的眼睛,认真的答道:“我先前也说了,我们跟李家宣战,不仅仅是因为你小方掌柜,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位阳子兄弟,他更需要手刃仇敌。你也不用问我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就是没关系!谁让我楚羽就这幅德行,见不得眼前有任何糟心污浊之事!如果有,我楚羽就要拿出我的铁条,拿出我的木枪,问上一问,管上一管!”

他再一次咧开嘴,笑道:“绝不容许胸中浊气郁郁不得出!若有人阻我,先问过我的铁条!”

方甲看着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

没有江湖之气横行的夜晚无双城,其实看上去没有那么压抑与恐怖。街上商铺摊贩也并没有收摊回家,反而挑着灯笼继续吆喝。来往行人有城中百姓,也有过路的江湖人士,所以如客栈青楼饭馆一类的楼阁,不到深夜,是不会吹熄他们的通明灯火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商贩们开始纷纷收摊回家,思念着那一幢幢平房之中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从他们佝偻背和沉重的脚步中可以看出,他们应当会为每餐饭中是否多出一块肉而发愁。

酒楼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李文今日白天刚刚与城外一处山头势力达成了某些合作共识,虽说是靠的威逼利诱的手段,但他心中仍是充满了成就感。他的名字虽然有一个文字,可他在李家中却并不是依靠见闻知识或头脑立足,相反,他在家族中是公认的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凭借武学大家六层楼的实力,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些什么。

是的,李文,正是如今李家除了李程和李原之外,实力最强者!

此时的李文,刚刚听完戏,腹中饥饿,胯下瘙痒,便来到了这家无双城中最大的青楼饮酒寻欢。桌上摆的是红烧肘子酱汁鲜鲍等珍馐,杯中盛的是二十年女儿红之美酒,怀中搂的是冰肌玉骨楼内花魁之美人,李文满足的叹了一口气,也学起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附庸风雅的默默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很喜欢现在的李家,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在为了家族而努力,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家族的崛起而不择手段。他从来坚信,在家主的带领下,李家必定会在整个江湖之上开枝散叶,扬名立万,建立不世之功!无双城,也必定会在今后百年千年里,因为他们李家,而像三大雄城一样超然于世!

至于最近传闻的那几个来找茬的小鬼?他连他们叫什么都没有记住,反正都将会是李家登上江湖巅峰的踏脚石,被碾碎之后成为李家的养料!

李冉死了?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吧,反正这几年来家主也不待见他,就当是为李家的前进而做出的牺牲。

李文打了个饱嗝,看着狼藉的精致盘子,有些满意。再看一眼怀中媚眼如丝的女子,小腹之处邪火骤升。随着女子魅惑的一声惊呼,他的一双粗糙的大手便钻入了层层衣衫之中,相触之间的滑腻与柔软,令他眼中兽性之光愈发明亮。他轻轻用力,便将女子横抱而起,两人一同摔入了床帏之中。

窸窸窣窣,灯光熄灭。

三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黑暗的房门之外。

听着房门之内传来的动静,一道身影微不可见的晃了晃,用极低的声音臭骂道:“呸!这个老淫贼,家里纳了七房小妾都还嫌不够,就喜欢天天来这里!今天便宜他了,连死都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另一道身影似是有些不满这道身影的冒失,抬手轻轻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道:“怎么?生怕他发现不了我们?生怕我们死不了?”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三道身影连呼吸声都几近微不可闻。只是如此一来,屋内那或低沉或缠绵的喘息便更加明显了。好在黑暗之中,三人倒是谁也看不出来谁的脸红没有红。

屋内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某一刻,一道目光陡然如剑,一道声音轻柔却坚决的响在了三人之间。

“开战!”

第五十二章 风起

相比于屋内的声音而言,三道身影破门而入的声音甚至更小一点。饶是如此,李文仍是几乎在同一瞬间就从床榻之上跳将起来,大手一挥,衣衫便裹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还不待他站稳,一道森然剑光便在他眼前亮起!

仓促之间,内力尚还流转不至全身,气机来不及提起,李文双目圆睁,只得顺手抄起床上之枕来延缓剑势,同时猛然侧身一转。但纵然如此,那利剑撕裂了枕头之后凛然吞吐的剑气依然是将他刚刚裹上的衣衫尽数划破,瞬间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床上的女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晕了过去。

然而进攻并没有丝毫的暂停滞留。李文刚刚盯紧了那刺出一剑的黑衣人,便觉头顶与背后同时传来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清晰的感受到两道气机锁定了自己,却随之立刻像是发现了什么,轻噫一声,身体向右刹那间横移三尺,然后一掌挟裹着沛然真气向他方才所处位置猛然挥出!

两道黑衣身影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摔落地上。

“没想到你们两人连三层楼都没有,还想来杀我?真是……”

话音未落,再有剑光至!李文被逼的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来再度应战。奈何今日出门铁鞭不曾带在身上,肉体对利剑,总是顾虑颇多。好在对面这人身手虽然是三人中最好,但也依旧只是四层楼的水准。

终于弄清了三人的底子,李文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当下心中有了计较。他冷哼一声,心中暗道,不至五层楼,怎有资格与我交手!

身形一错,他仿佛一瞬间如有神助,速度猛然暴增,眨眼便欺身而近,几乎与那黑衣人面目相贴!狰狞一笑,又是一掌狠狠按在了黑衣人的胸膛之上!

这一掌,远比刚刚令其他两个黑衣人吐血倒地的一掌要狠辣的多!

黑衣人倒飞而出,隐隐间已有骨裂之声响起。

直到此时,也不过只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李文望着挣扎起身的三个黑衣人,道:“这房间里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人前来查看,想来是你们下了药吧?”

“都说李家李文有勇无谋,脑子被狗吃了。今日一看,传言有假啊。”

李文的目光阴冷了下来,他看着说出这句话的三人中最强的那个人,低沉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不是找死,总要死过再说!”

李文霍然回头,猛然挥手,将那另外两个黑衣人拼尽全力掷过来的两柄剑格挡开来,再回过头,却发现一道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剑意直冲面门而来!这道剑意炽热而狂烈,哪怕仅仅是出自比他境界还低的人之手,他却骇然发现,他竟无法强行挣脱这气机的锁定!

避无可避!

古语有云生死之间有大勇,不论何人尽是如此。李文暴喝一声,内力在经脉之中呼啸而过,尽数灌注他的双掌之中,死死抵在了身前。

剑意至,几声爆响,李文蹭蹭蹭踉跄后退,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他顾不上疼痛,霍然抬头,大声道:“燃林剑法!你是那个前些日子挑衅我李家的长青门弟子!”

剑已换做了铁条,楚羽拉下面罩,露出了有些苍白的脸。他咧嘴一笑,道:“正是本大侠!”

“不,不,不可能!情报说你只有两层楼的武学水准,可,可,可这明明是五层楼的剑气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想知道吗?”

楚羽提着铁条一步步走向李文。

“老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妈的怎么告诉你啊!”

铁条再次斩下,李文忍着双手剧痛仓促躲闪,不断有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出现在他的身上,再不复初时的霸气威武。

某一时刻,楚羽眼神一凛,猛然飞身跃起,一脚踹开了李文的格挡,反身铁条一横,锋刃直抵在李文的喉头之上。

李文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眼神呆滞,喃喃道:“这就是四门三宗弟子的实力吗……怪不得……怪不得……”

他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完全不顾颈上尚还横着的铁条,猛地抬起头来,向楚羽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李家那边我去说,我们和平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好吗?”

不远处董烈阳和方甲也都扯下了黑色面巾,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一幕。堂堂李家实力第三人,堂堂六层楼的武学大家,竟然完完全全失去了一个江湖人应有的尊严。

方甲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楚羽谁都没看,只是摇了摇头。

鲜血飙飞而起,李文瞪大了双眼,淌着鲜血的双手捂着喷溅鲜血的喉咙,不可置信的摇晃着站起了身来。

然后轰然倒地。

“别发傻了,我绝不相信李家的人能真正与我们和解。我知道你救妹心切,可是总不能昏了头脑。”楚羽没有抬头,眼睛盯着自铁条上缓缓滴下来的鲜血,平静的说道。

董烈阳扭头看向方甲,方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楚羽仰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又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鲜血从他口中溢了出来,他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感觉有点爽啊……”

在方甲与董烈阳满是惊疑与惊慌的目光下,楚羽的身体也向后倒了去。

屋内一阵风吹起,刘琮琤的身形从窗口一掠而入,稳稳地将楚羽接在了怀里。

“每打一次架都要把自己弄成重伤,这江湖上除了你楚羽,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了。”

卸下了浑身力气的楚羽舒服的在刘琮琤怀里躺着,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却仍是笑道:“这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大高手大美女在身边嘛,我担心什么……怎么样,你那边事情解决了吗?”

刘琮琤冷哼一声,道:“不用你操心,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楚羽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是在刘琮琤的怀中晕了过去。

刘琮琤看着楚羽胸膛处微微塌陷下去的凹陷,不由再次叹息一声。随即她扭头看向仍箕坐于地的两人,清清淡淡的道:“还能走路吧?走了,快点回去。”

方甲点了点头。董烈阳却是一边起身一边摇头叹道:“同样是受了伤的,这待遇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刘琮琤却已经抱着楚羽从窗口飞身而出,不见了踪影。

……

李枫的面色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身后跟着几名护卫,疾步向那最里间的房间里走去,看都不看跪伏在地上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青楼掌柜与小厮们。

“嘭”的一声房门被推开,李枫一脚踏了进来,然后看着地上横卧的那具尸体,身形顿住,一动不动。

一名女子被侍卫拖曳着头发进了屋里,侍卫随手一甩,将哭成了泪人的女子扔到了李枫脚下。而后侍卫单膝下跪,抱拳道:“统领!正是这女子昨日与长老过的夜,也是她向楼子掌柜报告长老的身亡!”

李枫太阳穴处隐隐有青筋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起来,却并不低头看那女子,直接问道:“怎么?为何我四表叔与你同处一室,他死了,而你还活着?”

女子闻言顿时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绝望的哭喊道:“府军统领大人!大公子!贱婢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昨夜,昨夜三长老正跟小女子……有三个黑衣人突然冲进了房里,当时三长老便似乎中了一剑……然后,然后贱婢就晕过去了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贱婢就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呀!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三长老……统领大人!请饶贱婢一命吧!贱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一边说着,女子一边抱住了李枫的双腿,紧紧扯着李枫的衣襟。

李枫眼中满是厌恶之色,冷声道:“拖出去!下地牢!连同这家青楼的掌柜老鸨小厮,一个都不能放过!在结果查出来之前,不准他们离开我城主府地牢一步!”

“是!”侍卫沉声领命,站起身来,依旧是一把抓住了女子头发,将其拽出门去。

“大人饶命!饶命啊统领大人!”

声音渐渐从这一层楼上消失了。李枫这才将紧握的拳头松开,缓缓蹲下身来,仔细检查着李文尸体上的伤口。

“胸膛这一处,应该便是那贱婢所说,刺客入门时刺伤表叔的一剑……不过这一剑远不止于影响表叔的战力……嗯?表叔的双手!是了,表叔看家功夫全在一双手上,手废了,自然落得战败身死的下场……致命伤是在喉咙处么……”

李枫沉默片刻,思量片刻,喃喃道:“用剑……与我李家有仇……能杀死表叔……承剑山庄?不可能啊,一点消息都没有……莫非……”

他脑海中闪过了那天那名手持铁条的长青门弟子,和给予了他极大压迫感的暗蓝色衣衫的女子。

“更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来回踱了半柱香的步子,他突然站定身形,脸上煞气浮现,大声喝道:“府军听令!将三长老带回去,再抽调来十五人,与我一同前往南城门回春堂!”

大风起兮。

第五十三章 疯子

“笃笃笃笃……”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董烈阳“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张的搓了搓手,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来了!”

胡大夫见董烈阳如此作态,不由想起了董烈阳小时候的样子,本来同样有些沉重与紧张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轻松。他笑道:“你们昨晚回来的不晚,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给楚羽小兄弟处理伪装一番。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董烈阳点了点头,却仍是深呼吸了三次,这才随胡大夫一同来到门口开门。

“吱呀……”

阳光像是终于看到了出路,拼命自越来越大的门缝中蜂拥进来,胡大夫和董烈阳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均是眯了眯眼睛。

李枫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看着胡大夫苍老的脸,微微躬身,道:“许久不见,胡老先生近来可好?”

“承蒙李统领关心,我这把老骨头好的很。就是这几日城里猪肉涨价有些快了,我胃口又出奇的好,怕是有些负担不起。”

李枫闻言微微一笑,依旧拱手道:“知晓了,我城主府定会注意此事,保证让胡老先生吃得上猪肉。”

“哼,惺惺作态。”董烈阳最受不得这等不冷不热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交谈,此时看着李枫那张不咸不淡的脸,就忍不住出声呛道。

李枫没有看他,但终究是敛了笑容。他盯着胡大夫的眼睛,缓缓道:“昨晚,我四表叔李文,被人杀了。”

“哦?这倒是个大事。”胡大夫挑了一下眉毛,道:“我不是神仙,救不回死人。”

“楚羽昨晚出去过没有?”

“没有。”

“我不信你。”

“那又何必来问我?”

李枫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将手轻轻一挥,身子便踏进了屋中来。

身后跟进来了五名侍卫。

“干什么!楚羽自从那天起就重伤未愈,他需要休息!不准进去!”董烈阳横眉一竖,挡在了李文身前。

李枫轻轻瞥了董烈阳一眼,皱了皱眉,道:“你这胖子,我明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感觉你这么熟悉?”

董烈阳心中一凛,但脸上仍是装出一副蛮横的样子,瞪大双眼,道:“怎么?你还在其他何处瞻仰过本英雄的尊容?”

李文摇了摇头,道:“本统领没有没有时间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废话,闪开。”

董烈阳咬了咬牙,就欲再度出声怒骂,一旁的胡大夫却是开了口:“让他去。”

李枫回头,再度用不知带有何种情绪的眼神看了一眼胡大夫,终究没有说什么,带着五名侍卫从让开了道路的董烈阳身边走了过去。

董烈阳担忧地望了胡大夫一眼,胡大夫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

房间门口,李枫等人被刘琮琤拦了下来。

“李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她双手环臂,倚在门框上,眉眼间依旧是那抹如千年寒冰化解不开的淡漠。

李枫身后侍卫闻言就欲抽刀动手。

刘琮琤挑眉。

“不要放肆。”李枫皱眉,偏头呵斥自己身后的手下。他虽不知晓面前这女人的身份,但却知道她武学境界深厚,乃是这一行几人之最。自己本身武学造诣不高,哪怕加上身后侍卫,恐怕也不是对手一合之敌,况且他今日来的目的也不是大动干戈,于是他抱拳道:“这位姑娘,上次匆忙,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刘琮琤垂了眼眸,竟是理也不理。

淡淡愠色浮现在李枫脸上,他那日冲突之后便去专门调查过几人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以他们雄踞一城手眼通天的情报来源,都无法真正弄清楚这几个仿佛突然从无双城地皮里钻出来的年轻人的来历。李枫不傻,他知道这是有人故意在清理这一行人的痕迹,这更加坚定了他认为的楚羽来自长青门的身份,甚至这小子在那青山之上的地位,恐怕还不低?

李枫的怒火大半都是来自于此,这还是他生平为数不多的在拼后台背景上吃亏。怎么?你们这些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神仙,下山来不找点事做就浑身难受不成?我李家虽非你长青门的对手,但我敢倾全家、全族、全城之力狠狠地咬你,你长青门在其他敌对势力的虎视眈眈之下,真的敢与我放手一搏吗?!

这些天来,李枫已经默默在心中计算推演了无数次。城主不在,他就是整座无双城的主心骨。他们李家之所以能从当年五大族之下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这股狠到仿若疯魔的劲头!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楚羽还根本不算长青门的正式成员,调用不动长青门的一切资源;那如寒玉一般的女子,才是这一行人里背景最强硬的。可就算是他们拥有这世间几乎最强硬的背景,他们也根本没有动用的打算。

好在李枫不知道。

既然有了最后破釜沉舟的准备,李枫自然有了一定的底气。当然,能不伤筋动骨,他自然还是希望能用较为和平一点的方式解决这场在他看来甚至算是闹剧的恩怨。为此,他根本没有对带回去的那位方乙姑娘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在谈判的时候甚至对垒的时候掌握一些能给自己带来主动的筹码罢了。

只是他不能理解方甲掌柜对于自己的妹妹究竟有多看重,也想不到、查不出那个最不起眼的、似乎只会叫嚣的矮胖子,才是真正与自己李家有血海深仇的正主。

可惜李枫不知道。

……

“让他进来吧,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这位李统领。”

李枫微微错愕,看着那女子冷哼一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让开了门。

他呼出一口气,走了进去,看到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那个少年。

他走到床边,挪了挪椅子,坐了下来,神色复杂。

少年眼神平和而纯净,毫不露怯的与之对视。

没有火花。

过了不知多久,李枫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应该比你大不了太多吧?”

“我今年十八。”

“那大的还真是不少啊,我都已经三十岁整了。”

李枫盯着楚羽的双眼,道:“不可善了?”

楚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他缓缓的勾起了一个笑容。

李枫的心头越发的堵了,他有些恼火:“你有病吗?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面馆掌柜,跟我李家死磕?仗势欺人吗?我告诉你,我们所忌惮的是长青门,不是你楚羽!倘若真要拉开场子,你楚羽这条命是必定交代在这里的。就算你们宗门愿意为了你顶着敌对势力的压力来给你复仇,但你终究是死了。这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关系。这么想,你还觉得值吗?”

楚羽看着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的李枫,依旧是微笑着不说话,只是那笑容之中的嘲讽之意愈发的明显。

李枫不再伪装,恢复了他冷静而成竹在胸的样子。他说道:“既然如此,我李家就陪你好好玩儿玩儿。江湖之上,还从未有人未战之前便敢言必胜。但我李枫今日替我李家把话放到这里,你长青门与我李家开战,我李家,必胜!”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请便吧。”

……

“你不是来确认你的四表叔是不是我杀的吗?怎么一个字都没提?”楚羽眼睛盯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枫摇了摇头,说:“不重要了,既然我已知晓你已非我李家可容忍之人,那这笔血债算不算在你头上就已经不重要了。”

楚羽听懂了李枫话里的意思,有些沉默。半晌,他又开口问道:“那个你的兄弟李冉,哦还有你四表叔李文,他们死了,你会难过吗?你们的那位家主会难过吗?”

这话问的有些诛心,只是楚羽向来都是一个直接的人,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他便一定要将之拔出来。

李枫没有恼怒,更没有局促,他甚至表现出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江湖儿女,谁能保证自己明天的脑袋可以安稳的呆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惜他们都不是为我李家的荣誉而战死,否则他们将是我李家的英雄。”

“如果双手沾满本不该有的鲜血,晚上睡觉不会不踏实吗?”

“什么叫本不该有的鲜血?所有的鲜血都不是平白无故而流的。江湖本就是血的江湖,你身处江湖,就是身处一片血海之中,还在担心睡觉安稳不安稳的问题,看来你们宗门在你下山之前实在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你们李家教育小孩子都是这么教育的吗?”

“这个问题诋毁意味太浓重了,我不想回答。”

楚羽沉默了一会,低沉道:“你们恐怕是一群疯子。”

李枫看着盖在楚羽身上又隐隐晕染出暗红色的被子,摇头道:“在我看来,你这种人才是疯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幼稚而不讲规矩的疯子。”

……

夜里,大火照亮了整座无双城,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热闹。近百人的城主府军手持火把与兵刃,一动不动。

李枫望着渐渐被火舌完全吞噬的青楼,面无表情。

“下一家。”片刻后,他说。

第五十四章 云动

李枫领着府军一共砸了三家赌场,烧了两家青楼,杀了将近百人。

城主府发布通缉令,高价悬赏刺杀城主府外领事李文的三人。

无双城全城戒严,进出人员严格排查,街上行人行走不允许携带兵刃。

城内百姓噤若寒蝉。

在政令施行的前三天,不许携带兵刃的规定着实引起了诸多来往江湖人的不满。然而当百名府军身着铁甲利矛将一位不愿将自己心爱的佩剑交由城门守卫暂时保管的接近武学大家境界的独行侠客团团围住之后,便再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时候触李家的霉头。

于是日子便在这风雨欲来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半月之后,有三拨人先后入城。

……

“请止步,我们需要检查你们的行李。”城门守卫一手持矛,另一只手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来人有二,一高一矮,全都笼罩在宽大臃肿的黑袍子里,看不见面目。高大身影背后背着一个几乎与他等高的木箱,箱子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传出金属相撞的声音,里面明显有不少硬质铁质的东西,难怪守卫起了疑。

高大黑衣人并没有说话,反倒是那偏矮小的黑衣人发了声。那声音听上去干裂而沙哑,令人极为不舒服。

“嘿嘿嘿,无双城李家何时变得这么硬气了?入个城都要搜身,就不怕被江湖人士群起而攻之吗?”

那守城侍卫也是机敏之人,看两人的样子便知晓那高大男子只能算是仆从侍卫之流,眼前这位矮小一点的才是正主。想起自家统领之前的吩咐,他躬身道:“两位壮士,我城主府近来受外敌挑衅,情况危急,不敢掉以轻心,还望谅解。”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宽大的黑色袖口滑出,拇指缓缓摩挲着食指上的青玉戒指,那沙哑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玩味。

“我如果不呢?”

侍卫面色不变,道:“那便只好得罪了。”

话音一落,五十甲士从城内涌出,将两人团团围住。

“现在阁下可愿意配合了?”

高大男子猛然前踏一步,刚猛的劲气霎时扩散开来,令得五十侍卫与周围进出城门的人士均是面色一凛。

“武学大家?”

不少人暗暗咽了咽口水,开始寻找他路准备开溜。这要是打起来,免不得要波及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那领头的守卫也暗叫不好,只是职责在身,他硬是硬起了头皮,昂然道:“阁下当真要与我们鱼死网破?我李家可不是能让区区武学大家就任意揉捏的!”

“呵呵……”矮小黑衣人上前一步,垫起脚尖,有些吃力的拍了拍那高大身影的肩膀,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拿着向那守卫扬了一扬,笑道:“行吧,不跟你们闹着玩儿了,我是受你们城主之邀才来这无双城走上一遭,这是你们城主给我的亲笔信。”

领头守卫闻言面色一凛,就欲上前看信。不料一阵劲风即刻袭面而来,他大惊之下提起双臂抵挡,只听“嘭”地一声,他竟直直被击地倒飞了出去!

一阵金铁之音响起,五十把铁矛全都指向了两人!

“阁下到底是何意?!”那守卫倒也是个硬汉,嘴角犹挂有鲜血,仍是站起来质问道。

而那黑衣人仍毫不动色,只是那本就沙哑干裂地声音愈发的冰寒: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要看信,找些有分量的来!”

……

第二波入城之人有十几人之多,同第一波的两人一样,他们也是身着黑衣。所不同的是,这十几个人并没有走城门,而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化身为十几头漆黑的狼,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守城侍卫看守疏漏间隙的城墙之上,而后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无双城茫茫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正午,正当许老头来到自己侄子的酒馆里,一边嚼着侄子端上来的盐水花生,一边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忙东忙西之时,四个身着锦袍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找了个靠窗地位置坐下,开口便先叫了三坛仙人酿。

端详着这四张陌生的面孔,许老头往嘴里送花生的动作渐渐缓滞了下来。仙人酿这酒,不是无双城的特产,但却是这一带地方的特产。这酒说贵不贵,说贱不贱,基本上稍微喜爱饮些酒的人家都会酿上一些。所以来酒楼里要这酒喝的,基本上都是外地过来尝鲜的江湖人士,故酒楼卖此酒的银钱也就提高了不少——本地人都回家喝自己酿的酒了,谁没事儿来这里花冤枉钱?

许老头的眼睛眯了起来。身为城主府的人,他可实在清楚无双城的近况,着实不怎么乐观。那个区区长青门的一个小子,竟让整个李家都紧张了起来!

说来要不是他当时怂恿自己的主子、李家六少爷李冉去甲乙面馆砸场子的话,可能李家与那长青门小子还结不上梁子。没想到他的这一怂恿,竟让六少爷活活丢了性命,令整个城主府都陷入了危机之中。

他也很纳闷儿,自己怎么还能好好活着,甚至都没有被从城主府中赶出来,只是被贬成了杂役而已。不过这样也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负担,生活也变得简单了许多,每天早早的干完活后便可以来侄子的酒馆里帮帮忙,享受享受那小子的孝敬,他也十分满足。每次看到侄子忙前忙后的身影从自己眼前走过的时候,他便默默心想,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所以,当这四个在他看来十分扎眼的汉子开始觥筹交错大口吃肉之时,他原本已经淡下来的心思又渐渐活泛了起来。这几个外地来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来趁乱捞好处的江湖油条?亦或者是长青门派来支援那个名叫楚羽的小子的帮手?如果他上报了城主府,真让他误打误撞成了事,自己在城主府中的地位会不会有所提升?

可再转念一想,城门口那些死着一张张脸的守卫,他又悄然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些人的检查不可谓不严格,既然这些人能过了城门那一关,自己还是不要再去多事的好。

想到这里,许老头便又乐呵呵地将目光转回了自己的侄子身上,又开始往嘴里送起了花生,扑哧扑哧嚼着,痛快极了。

他并不知道,他的这几息之间转过的想法,虽然为岌岌可危的李家又添了一把火,却着实救了自己一条命。

……

最后一批入城之人,足足有近百人。

这百人皆是身骑骏马,身着甲胄,遥遥向着无双城奔驰而来,尘土飞扬,异常壮阔。城头守城侍卫见了,早早的便向城主府里禀报去了。

在临近城门约有不足十丈处,当先三人终于勒马,随后百人几乎就在同时,纷纷立马而停。一时间百马同时扬起前蹄长嘶,好不壮观。

“爹,大伯,咱们直接策马进城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让大哥出城相迎?按大哥的信中所说,现在咱们无双城可是危机的很,哪里还有时间讲这种排场?”为首三人中,一位明显看上去最为年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沉声说道。这年轻人面容清秀,身段修长,此时在一身轻甲的衬托下,愈发的显得丰神俊朗。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处于三人里另一边的中年男子便将眉头一皱,出声呵斥道:“你大伯两年来每次出城办事都会带上你,怎么就没见你有个长进!在这些事情上,你比你大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年轻男子闻言不再说话,但仍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呵呵……”中间的最为年长的男子总算是发了话。只见他单手执鞭,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了自己已经有些发白的长髯,道:“老四,你也不要总是对霸儿这么严格,你不像我们这三个哥哥,儿子女儿都不止一个,霸儿可是你的独子。将来的李家,总归还是要交给枫儿和霸儿来光大的。你总是这么斥责他,让他以后怎么掌权嘛。”

被称为老四的男子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大哥。霸儿,你大伯疼你,看重你,但你不可恃宠而骄。你要抓住一切能提升自己的机会,尽力的去辅佐你的大哥,明白吗?”

“知道了,爹。”

最年长的那男子微微点头,眼睛看向了正缓缓打开的城门,口中轻轻道:“我固然知道我李家如今正在一道十分难跨的坎上,但是,我让枫儿出城迎接我们,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要让所有与我李家作对的人以及那些想要趁虚而入的人知道,我李程回来了!我李家的底气回来了!从这一刻起,我李家不惧任何来犯者,不惧这江湖上任何一方势力!从这一刻起,那一路浴血杀来的李家,才露出他真正的獠牙!”

……

李枫穿上了属于他城主府禁军统领的甲胄,提起一杆钢枪,带着三百城主府进军,一路小跑,来到了城门口。

望着眼前的五十骑兵,以及最前方的三人,李枫突然觉得一直压在自己双肩上的大山消失了,那突如其来的轻松感让他浑身一软,险些踉跄倒下。

好在他的定力非常人所能及,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他伸手将钢枪递给身边近侍,自己大步走上前去。

“嘭!”

李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无双城城主府府卫统领李枫,恭迎城主大人、副城主大人、及城主亲卫统领大人回城!”

语毕,他抬起头来,轻声道:“父亲,四叔,三弟,一路颠簸,你们辛苦了。”

阳光之中,那十年前发动无双城之变、屠灭五大族、此后一路带领李家杀上江湖的枭雄李程,看着自己的儿子,同样轻声道:“枫儿,辛苦的是你呀。不过不用担心了,爹回来啦。”

第五十五章 偷偷告诉你

李程回府的消息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无双城。一时间,城内所有的江湖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城主府与回春堂这两处地方。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楚少侠”一行人与无双城城主府的冲突恩怨早已吸引了这一带地域的江湖,甚至有不少人是专程从附近的宗门或者城池里跑过来看这场热闹的。由于传言楚羽是长青门子弟,所以在众多人眼里,这一场冲突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武林恩怨了,而是属于四门三宗与一个小型城池之间的博弈。这对于整个中原江湖来讲其实都是一件大事,说不得便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牌。所以当消息向外扩散的时候,几乎一瞬间无双城就成了附近地域的焦点。

“李程,倒是好大的排场……”

在酒楼二层的窗口处,几道身影遥遥地望着已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李家人马,其中一道瘦削身影双手抱臂,轻轻嗤笑一声,微讽道。

稳坐桌前的中年男子微微皱眉,端起酒杯,将杯中仙人醸一饮而尽,道:“黑子,为师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那李程实力说不得便为宗师境界了,你方才那般不善的望着他,他恐怕是能感应到的。”

被称为黑子的年轻人伸手搔了搔耳朵,一脸不以为意,道:“师父,这无双城中如今鱼龙混杂,都是来看这一场热闹的。这李程在江湖上毁誉参半,便是有几个不善的目光望向他也是正常。师父,你也太小心了。”

“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就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么。”旁边站着的另一位男子出言笑道。他拍了拍黑子的肩膀,道:“你小子就是没个定性。你看你师父的鼻梁,就是当年不够小心而留下的印记。哈哈哈,大哥,你别这么看我嘛,我也是实话实说,为了让着黑小子长点记性嘛……好了大哥我闭嘴我闭嘴。”

最后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儿男子这会儿突然开口,“大哥,已经确认了,那李家的走狗没注意到我们。至少,不会将我们的行迹报给他们城主府。”

“那便好。”为首的这名男子摸了摸自己那明显塌下去了一块儿的鼻梁,突然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这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

走在黑暗的地道里,昏暗的灯光照在李程有些花白的长髯上,衬得他原本还有些慈祥的面庞显得极为冷漠。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李枫。

“枫儿,此次出去,我已联系好了几方势力,将与我无双城开展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几项事宜。只是谁都没想道竟出了这等事情,若我们能将这个坎跨过去,我们与那几家的关系说不得就能从合作关系变成从属关系了。而若是不能……”

“墙倒众人推,从此万劫不复。”

李程转头看了一眼说出这种话后依然面无表情的李枫,欣慰的笑了出来。他伸手揽过李枫的肩头,使之与其并肩而行,道:“你能想得周全,为父便放心了。为父再问一句,你能确认那楚羽,一定是长青门的人吗?”

李枫回答的干脆利索:“不能。现在唯一能确认他与长青门之间联系的,便是他的燃林剑法。只是单凭一式剑招,无论是谁都不能说他确实是长青门的人。”

李程感慨道:“可是现在,就算他不是,也一定是了。”

“正是。我刻意将他是长青门弟子的谣言散布出去,为的便是造势。楚羽他们人少,跟本无力反驳这江湖上的言论,所以只要江湖上说他是,那他就是。”李枫顿了一顿,道:“他若不是,那他的剑招来历便颇堪琢磨,长青门的立场便不好说,我们便可毫无顾忌,再次扬名江湖。若他是,我们便对上长青门,不过拼死一战,也无差别。况且如今长青门被玄罗宗步步紧逼,真的争斗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李家向来险中求富贵,这个险,孩儿觉得冒得值!”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李程抚须仰头大笑,道:“不愧是我李程的儿子!说的一点都没错,想要在这豪强纷争的年代里出人头地,想要安稳和平的发展,那是痴人说梦!我李家能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冒了一次又一次的险才得以功成。枫儿,你这次的决定,实有枭雄之风,爹也终于可以放心将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

李程停下脚步,通道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仅仅是稍显苍老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慨叹道:“你不要怪爹自私,这么些年来勾心斗角合纵连横,爹实在是累了。爹就等着你和你弟弟成长起来的这一天,能走到台前来,撑起咱们无双李家的门面,接过我手中的大旗。这样我就能偷个懒,潜心武艺,以期大道了。”

李枫望着父亲的侧脸,心中亦有感触,沉声道:“孩儿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哈哈哈,我自然是放心你的。不说这些了……那从史家镖局那边介绍过来的那位先生,可入城了?”

“父亲是说班先生?”

“就是他。”

“倒是入城了,就在父亲回来的几日之前。这位班先生性情颇为古怪,当日若不是我亲自去迎,恐怕还是在城门口会大闹一场。父亲,恕孩儿冒昧,这班先生是由您单线联系,他究竟是何人?需要我们如此慎重对待?”

李程闻言微微一怔,道:“此事还暂且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等我将家主城主之位传给你了,再与你细说。你只需晓得,这个人,不能得罪,只能供着。”

李枫心中一凛,道:“孩儿知道了。”

李程突然笑道:“这会儿的史家镖局,恐怕是被那个叫吴央的年轻人折腾的不轻啊。”

李枫也笑了,道:“那吴央无门无派,却是境界奇高,剑法极妙。上次我们帮忙围堵,竟给他硬生生逼入了宗师境界。”

“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们与那史家镖局也只是利益关系,他与我们说的话也都不尽不实。倘若这次他们真在这年轻人手里翻了车,我们不妨去结交一下这吴央小子。反正现在班先生在我们这里,他史家镖局对我们已经没了价值。”

李枫道:“是。”

“倘若不是敌人,那个叫楚羽的年轻人,我也是欣赏的。只是他挡在我李家前进的路前,我也只好留他不得。”一步走出昏暗的通道,李程转过身来看着通道上方的那两个深深刻入墙壁里的血红大字,叹了口气,道:“枫儿,下战书吧。”

在黑暗通道的最深处,娇弱女子手脚均被镣铐紧锁。她轻咬嘴唇,清晰地感受着体内那股药力的散开,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划过了一滴泪水。

……

楚羽抱着铁条坐在房门的门槛上,不知是第几次的怔怔出神。

他也算是走上了江湖路,却并没有如当时一般开心与朗然。但此时他也明白,这才是正真的江湖,这才是他真正需要奋战的地方。

他**着铁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王凝之。母亲现在会在做些什么呢?自己不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生活,该有多么寂寞啊。陆诩叔叔和林爷爷跑去远游,也不知路途可曾遇到些什么奇人奇事?会不会有麻烦?哦对,以陆叔叔的性格来讲,恐怕不是有没有麻烦的问题,而是麻烦多少的问题吧?好在陆叔叔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有麻烦,想来也能轻松解决。

还有自己的师父。恐怕这一次风波之后,自己的消息便会被长青门那边重视起来,自己和师父的关系也将大白于天下。不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会不会给师父丢脸?能不能被那些未曾谋面的同门们所接受?据说宗门现在被玄罗宗步步紧逼,不知师父现在可还好么?

吴央和苏沁他们两个,按照胡大夫的话来算,应该是要去史家镖局的总部算账了吧?当日出事时那史家家主也不过半步宗师的实力,如今吴央步入宗师境界,想来没什么问题,又要出一回风头了。只可惜自己赶不上,只好人分两地遥相呼应了。

他喃喃道:“石头,知道你喜欢沁儿,那你可得护她周全啊,否则我替她把你给踹的远远的……”

他摸了摸眉心处那至今仍不知是何来历的淡淡的莲花印,又想起了巫山里的种种,想起那时的刘琮琤和那匹雪白的小狼,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想什么呢?”刘琮琤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敛了衣裙,缓缓坐下。

楚羽笑道:“想你当时在巫山里的狼狈样子呢。”

刘琮琤垂下眼眸不再说话,只是脸上一抹红霞却飞到了耳根子里。

可惜楚羽并没有看到。他握住铁条的手柄,问道:“琮琤,江湖上有一个秘闻,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位武林盟主,去世之前铸造出了四把神剑。后世之人谁若能拿到其中一把,便可境界大增,鱼跃龙门。若是能集齐四把,便可称霸江湖。”

“……你是说,紫电裂天、凝霜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这四把剑?这不是市井里说书人们所谣传的话本故事吗?”

楚羽摇了摇头,轻笑道:“不是故事,而是真的……偷偷告诉你哦,我就是青锋不斩的传人……而且,我要把四把剑都找到……然后毁了它们……”

第五十六章 公道

无双城再向北,有一条江,名为灵江,是是长安城外八百里渭川的一条支流。相传有仙人乘云途径此江时曾停留涤足,化开的灵气引得江中万条红鲤跃出水面,矫然化龙。而化龙不成的红鲤再次跌入江中之时,浑身色彩也已由红转金,留存一江灵气,故名为灵江。

灵江距无双城北不过十里,亦是属于无双城的管辖范畴。在灵江渡口之边,有一处李家极为重要的产业,名为灌江楼。此楼专为来往渡江行人所设,高十丈,共九层,呈八角中空之状。楼内如客栈建制,其中架构均用红木;客房分等,楼层愈高愈发豪华,传闻顶层三间房内桌椅床凳均用楠木所致,一入其门,便可嗅得阵阵奇香。李家当年几乎倾尽全家财力打造此楼,没少受到江湖中人的诟病,只是没出两年,那些心生不屑之人便目瞪口呆地发现李家已经连本带利地把银钱赚了回来。

这是李枫拿到李家部分权力以后所做地第一件事情,也是他李枫的扬名之事。此刻的他,站在这灌江楼八楼的栏杆处,听着楼下的人声鼎沸,看着由整座楼围起来中空处耸然而起的巨型演武台,心中竟冷笑了起来。

再过两天,他们李家,便要与楚羽一行人,在下面这座演武台上,当着整个江湖的面儿,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捉对厮杀,生死勿论,各安天命。

战书五日之前便已经送至那楚羽手中,约战的消息也已经尽可能的扩散了出去。此时的灌江楼中,等着看两日之后决战的人,已然占了大半。想来等到两日后真正的决战之日,便将会是真正的盛况了。

“长青门……”李枫低声喃喃道。对于他,对于李家而言,这场比斗的结果,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针对楚羽一行人了。李家的矛头直指位列四门三宗之一的长青门,这是数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来,第一次有势力如此正面的站到了江湖顶尖势力的面前,试图进行角力。于整个江湖而言,这无疑是一件搅动整个江湖局面的大事,无数同李家一样有着勃勃野心的势力之主紧紧盯着这里的局面,如隐入黑暗中的狼一般,借李家楚羽之事估算着自家崛起之希望。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李家不会输。李枫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容。

“吱呀……”

李枫抬头,望向九楼正对面的那扇正缓缓打开的那扇木门。那面如锋刃般冷厉的负剑男子走出门来,正正地望向他。

李枫心头一震,连忙摆正身形,拱手躬身行礼。

那男子转身行入阶梯处,来至八层李枫身前,细细地端详着这李家年轻翘楚。李枫不作声响,目光平静地与之对视,只是那鬓角渐渐渗出的汗水,却是些微的反映了李枫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片刻之后,负剑男子道:“你的后背湿透了。”

李枫苦笑两声,拱手道:“在剑宗王首徒的剑气山林之中,我仅仅是湿了后背,应该不算丢人。”

来人正是剑宗首徒,王渊。

王渊面无波澜,道:“李家有错在先,李冉品行不端,强抢民女,平日里恣意妄为,死有余辜。”

李枫眉尖一挑,道:“李冉已死,公案已结。我李家如今行事,不为公道,只为私仇。”

“不讲道理?”

“纵有劣子,身死而不心伤者,几何?”

李枫盯着王渊背后那把被整个江湖所熟知的剑,道:“怎么?剑宗有兴趣插手这件事?”

王渊摇了摇头,侧过身去,望着人声鼎沸的楼下百态,道:“你们这些恩怨,自然不在我剑宗眼里。我只是比较欣赏那名叫楚羽的年轻人的做法罢了。”

李枫眉尖再次一挑,但还是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途经此地,顺便看看这个年轻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倘若他连你们这区区李家都无法战而胜之,他便更没有资格进入我的视线了。”

王渊眼神深邃,身负之剑嗡鸣大作。他眉目英然,挺拔如松。

……

入夜,浅墨,有星有月。

多日无人进入的甲乙面馆里,桌椅梯柜均蒙上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尘。门被推开,随着气流的纷动灰尘被卷入空中打起了一个小旋,在空气中逐渐散开坠落。

他一脚踏了进来。

手指抚过那些在那天被撞击的东倒西歪的桌椅,他的唇角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他转头望去,柜台处那个窟窿还状若昨日。

某人带着妹妹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在一切都将会十分美好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他有些沉默,一言不发的静静站着,似乎是在感受着那对兄妹多年来流离失所的喜悲。

半晌,他睁开微闭的双眼,笑道:“我听见你的呼吸了。”

没有任何动静响应他。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更加醇厚,道:“难道你要我揪你出来吗?那样你会很没面子的。以你的年龄来讲,应该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吧。”

有风从屋外吹来,屋内仍是寂静无声。

他低头,扯了扯嘴角,未见有何动作,身影便仿佛变成了一缕黑烟,转瞬便将抱着木盒的少年从屋内无光线的死角里提了出来。

他瞥了瞥紧紧抱住木盒的少年,眉头一皱,问道:“这东西,你爹难道不是应该让你丢了么?怎么能让你随身带着?”

少年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警惕。少年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想要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一脸狠色。

“你又是哪个死了爹妈的仇家?报上名来!”

他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一巴掌拍在了少年脑袋上。少年吃痛,轻呼一声,却立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下手如此轻。

“我不是你爹的仇人,”他顿了顿,说:“不信?我知道你爹的所有事情。”

“你爹起初是一名杀手,可是他并不称职,太容易动感情,容易意气用事,更像那些被热血支配头脑的江湖人。正因为如此,他遇见了你娘之后,才会那么不可救药的陷入疯狂的,所谓的爱河之中。”

“有了老婆,就是有了家了,你爹他自然不会再想继续做那些头悬腰间刀尖舔血的营生了。他隐姓埋名,不再接任何生意,与你娘四处游玩,可谓逍遥自在,羡煞旁人。可惜好景不长,你爹终究还是偶尔露了些看家功夫,被仇家认了出来,从此日日夜夜遭人追杀,与你娘亡命天涯,路上生下了你和你妹妹。”

“然后有一天,你爹娘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了紧紧抿着双唇的少年眼泪。

“你爹既然没让你把这东西扔了,那他一定告诉过你,你有一个叔叔吧?”他伸手大力地将少年搂紧怀里,轻声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有叔叔呢……”

……

两天时间转眼便过。这一日,灵江畔,灌江楼客满。

渡口停运,数百人滞留江边,却并无怨言。

李家子弟尽皆披甲,列阵围楼。

楼内每一层的围廊之上,人头攒动,喧然若市。

辰时,楼底西侧大门轰然洞开,数十黑袍簇拥着李程为首的四人,昂然踏步,跨上了那方巨大的演武台。

在陡然沸腾起来的轰然声响之中,除李枫之外的三人落座于黑袍家丁早已备好的红楠椅上。

黑袍家丁四散开来,整齐的围着演武场稳稳站定,一言不发。

整个灌江楼渐渐安静了下来。

李枫走到演武台中央,昂然抬首,环视一周。

“我无双城李家,守一城百姓之安宁多年,远交近援,名声好坏,诸位都是江湖中人,心中自有评判。现有长青门弟子楚羽一行人,杀我六弟李冉,于我无双城中寻衅滋事,将我李家尊严置之不顾。若我李家不管不顾,今后便再无脸面存于江湖!今日,当着诸位江湖人的面,我李家将与这楚羽一行人,在我脚下的演武台上,依照江湖规矩,捉对厮杀,生死各安天命!日后长青门若要来我无双城讨说法,今日诸位,均是见证!”

说完,李枫转身走到属于自己的那把交椅上,摆袖落座。

一旁那位长得与他三分相似的俊朗年轻人转头笑道:“哥,行啊,忽悠人的功夫越发厉害了。”

李枫笑了笑,没有说话。

坐在最中间的李程捋了捋胡须,接过身后黑衣家丁递来的茶碗,微微一笑,道:“且候着吧。”

……

正午时分。

楼底东侧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

声音不大,却让整座楼完完全全的静了下来。

背着铁条的青衫少年,手提长枪的紫衣女子,赤手空拳的黄褂胖子,轻捏匕首的桀骜掌柜。

少年拔出铁条,手腕轻抖,直臂一挥,一道火红剑气冲天而起,引来阵阵惊呼。

九楼剑宗首徒剑眉一挑,眯起了双眼。

李程四人缓缓起身。

楚羽咧嘴一笑,跨出一步,高声道:“长青门弟子楚羽,替无双城小方掌柜,以及十几年前的无双城五大族,讨个公道!”

第五十七章 不退

“嘿这小子!说话还真够劲儿!”

“不愧是长青门弟子!颇有风范!”

“那五大族?不是传言被李家上位后请出无双城,隐退江湖了么?打这个旗号,跟他楚羽有什么关系?”

“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了……”

楚羽声音铿然有力,不由得便在整个灌江楼内引起了些许反响。只是对于五大族的相关消息,李家封锁的相当有力。当年的动乱实在太过血腥与直接,在江湖上,李家对此讳莫如深。

灭族,灭口,圈禁,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李家成为千夫所指。在李家没有足够的实力改写江湖规矩和道德准则之前,他们又怎么敢让事实的真相公诸于众?

“这小子从哪里得知那五大族之事?”李冉面沉如水,低声喃喃道。

一旁李枫凝视了对面地楚羽一会儿,道:“爹,叔叔,莫要乱了方寸。那楚羽是个聪明人,就算知道一些内幕,也不敢在此处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给吐露出来。毕竟,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大可不顾什么道义,直接与他撕破脸皮,乱刀杀了!”

李程微微颌首。环视了一眼四周楼上喧嚣的江湖人士,缓缓抬起了双臂。

“咱们江湖人,不讲废话。楚羽,你们既然来了,咱们这比斗,也便正式开始!你们四人,我们四人,一对一,单对单!输了的,生死勿论;赢了的,可以继续过场!最后哪一方剩下的还能站着的人多,就算哪方胜!输家,接受胜者的一切条件,可敢?”

楚羽咧嘴一笑,抱拳朗声道:“想来这位便是无双城主李程李老爷子吧?您说的与战书上一般无二,我们自然接下!”

李程眯了眯眼,转头看了一眼最年轻的那名男子,微微抬了抬下颌。

“霸儿……”

“是,家主!”

躬身,直腰,虎目圆睁。

前踏,提刀,轻蔑一笑。

“我乃李家三少李元霸!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哪个先来受死?!”

“呸!”

董烈阳闻言便是怒火中烧,张嘴嗤笑一声,便前跨而出。“你……胖爷这就来会会你!”

“胖爷”二字一出即引来全场爆笑,几乎要将整个灌江楼震塌。尤其此时就站在这位“胖爷”对面的李元霸,更是满脸戏谑,开口嘲笑道:“还挺有自知之明……今天就用本少爷的霸刀!给你放放油!”

顿时笑声更甚。

楚羽低了低头,道:“何必?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直接将身份言明,何必再忍这口恶气?”

“还不到时候,”董烈阳一边将怒意瞪回给李元霸,一边声音低如细蚊:“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么一会儿。等我打赢了,再说出来,岂不是更解气?”

刘琮琤面无表情,道:“你打不过他。”

董烈阳目光一滞,看着对面的提刀男子以及那不断攀升的战意,知道刘琮琤所言非虚。微微沉默了一下,他道:“既然是出奇不意,便要把‘奇’留到对方最‘不意’的时候……楚羽,我真的不急……我会尽力消耗他,帮我们五大族长脸的事情,嘿嘿,还得靠你们这些大腿来!”

从天井投下的刺眼阳光中,胖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李元霸!”他说,“老子今天就用这一对拳头,揍到你妈的**儿都不认识你!”

李元霸低下头来轻轻摇了摇,脚下惊雷炸响,骤然间若闪电袭到董烈阳身前,手中霸刀猛然劈下!

这一刀挟裹的莽莽怒意,似是要将世间一切的山岳都斩开!

这一刀劈下,整座灌江楼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武学大家六层楼!

那胖子还能有命?

……

董烈阳被庞然劲气掀翻至一丈开外。

细密的汗珠浮现在了他的额头之上,顺着他还算挺拔的鼻梁滚落下来。一丝一毫,只差那么一丝一毫,他的整个人就会被一刀给劈为两半。那刀尖几乎是划着他的鼻尖劈落下来,若非他后撤仰头及时,恐怕仅仅劲气,就能让他头破血流。就算如此,此时他的鼻子也异常刺痛。

黑影笼罩而来,抬眼看去,正是掠至空中的李元霸。他将刀换至左手,反握刀柄,负到身后,居高临下地递出一道右拳。

李元霸轻蔑的神情在董烈阳的瞳孔中逐渐放大,董烈阳轻啐一声,站起身来,同样将右拳递出!

“我操你妈!”

……

“这个李元霸……竟然被掩藏的这么好……”

听出了刘琮琤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里掩藏的一丝恼怒情绪,楚羽不由得笑了一下,转瞬却又被忧虑代替。“连你们长安城的情报人员都没能捕捉到他,这个李元霸,恐怕是李家的一项秘密武器了。看来李家这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甚至想把我们给一穿四……胖子麻烦了……”

“哼?一穿四?他们想的倒是挺好。你不如赶紧让董烈阳认输,我上去让他们开开眼界?”

刘琮琤是真的有些恼了。本来在她的情报里,李家五层楼以上高手无非李程、李原、李文三人而已,李文在暗杀下身亡,所需之敌也就只剩了李程李原两个老家伙。可现在,横空出世这一个不在长安城情报司档案里的李元霸,他们整个计划的难度,翻了一番!

最重要的是,这简直就是暗地里给长安城情报司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刘琮琤之前对于李家的情况了解甚多,原因无它,长安城情报司,正是刘琮琤在掌管!

这口恶气,如何能忍?

“不能忍,也先忍忍。”楚羽看着又一次被李元霸一拳轰的口吐鲜血的董烈阳,面色反而开始变得淡然起来,“说好了不靠任何实力背景,凭咱们自己的本事来解决这个事情,所以你可得最后再继续发飙。”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没再说话。

她知道,身旁的这个一向疏朗的少年,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打的不成人样,已经真真切切的动怒了。

……

眼前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按照江湖规矩,到这种地步,他已经可以认负。换句话说,他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现在便认负。

他不想吗?他也不知道。从他小时候在无双城中跟同伴们争勇斗狠,到后来在城外村子里拼命习武,他都没有认输过。他自称胖子时那些站在楼里的人怎么了?是笑了?他们为什么笑呢?明明自己是为了村里仅剩的族人们,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体型,他曾经为之苦恼过,可当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都试图手刃的仇人时,他只觉得这具身体是他的骄傲!

怎么能退!

他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淡淡内力再次流转,向李元霸击出!

“啪!”

“你不是说,要把我打的连我妈的**都不认识我吗?”李元霸一手提刀,一手握着甚至已经无力挣扎的董烈阳的拳头,俯下身来,轻声说:“现在,究竟是谁妈妈的**儿认不出自己儿子?啊?”

董烈阳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吐掉嘴边的鲜血,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嘴一笑,道:“我妈啊……早死了……”

“停手!”

楚羽眼睛盯着就欲将左手反握之刀改为正握的李元霸,突然出声。

满场寂静,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眼力不错嘛……”李元霸看了一眼已经几近昏迷的董烈阳,笑了笑,低声说:“看来你不用死了。”

他站起身来,单手提起手中的董烈阳。五指松开,一脚踢出。

董烈阳如同沙袋一般,准确的砸落在楚羽三人面前。

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

楚羽蹲下身来,将董烈阳扶到自己怀里,没有说话。

李元霸再次举刀,直指楚羽,笑道:“下一个,谁来?楚羽!让我来亲手割下你的脑袋!”

楚羽眼神波动了一下。

“冤有头债有主,”一直没有说话的方甲紧了紧手中的匕首,走了出来。“李冉骚扰我妹妹在先,而今我妹妹又在你们手里。我才是你们的债主,我来跟你们要这一份债。”

“嘁,”李元霸摇了摇头,“又是一个送死的。”

方甲走到最开始董烈阳的位置处,停下了脚步。他盯着李元霸的眼睛,道:“是不是送死的,总要试过才知道。”

他微微躬身,斜提手中匕首,“记着,如果我妹妹有半点闪失,我要你们李家全家人的命!”

“命”字还在空气里震荡,方甲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楼内传来一声声轻微的惊呼,他竟然主动进攻!

远处刘琮琤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羽,皱眉道:“这胖子……怕是要废了。”

楚羽抬起头来,眼中映着方甲与李元霸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轻声道:“那日在小方掌柜的面馆里,小方掌柜被武学大家四层楼的李冉一拳轰飞,只不过是武学小成的水平。而今天看来……他竟然已经有了武学大家二层楼的水准。这段时间,看来小方掌柜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养伤啊。”

“我在跟你说你怀里那个胖子被那李元霸地最后一脚给废了,以后恐怕跟习武这件事情沾不了边儿了……”

“这说明啊,小方掌柜地妹妹对他真的很重要。我们这个闲事儿,还真是管对了。”

刘琮琤看着脸上竟开始浮现微笑的楚羽,声音有些颤抖:“楚羽……你别这样……”

“所以啊,”楚羽将沉沉昏迷的董烈阳放到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冲刘琮琤咧嘴一笑,道:“等会小方掌柜稍有撑不住了,我们就认负。他们两个这口恶气,我们替他们出!”

第五十八章 封喉

“本少爷不陪你玩儿了!”

李元霸大笑一声,手中霸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刚硬的弧线,带着李家内功所带有的独特劲气,猛然向身侧某处劈了过去。

刚好移动到此处的方甲眼神一凝,气机牵引之下不得不将身形停滞下来,硬起头皮抬起匕首接下这一击。

“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楼上所有的观战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两人交手一来2第一次正面相击!

方甲毫无疑问的倒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出约三丈远,方才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缓缓站了起来。

“小方掌柜和胖子正好是两种不同的路数……”楚羽目不转睛的看着再次冲上去的方甲,缓缓道。

“没用的。他虽然比董胖子确实灵活不少,但也因此导致了他不适合正面对战。他这种一击不中即游走四周另觅杀机的身法……更适合做一名杀手。这种擂台,他太吃亏。”刘琮琤道。

楚羽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方掌柜的身法,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悉呢……”话说到最后却已几近微不可闻。

“看着吧,”刘琮琤没有听到楚羽的自语,脸上终于浮现了些许凝重,道:“随时准备认负喊停……若那李元霸真正认真起来,那卖面条的撑不了几招。”

……

方甲从那一击后,便不再敢轻易的进攻了,脚下发力,闪转腾挪,尽可能的躲闪着李元霸手中的霸刀。绕是身法是他的强项,可逐渐认真起来的李元霸仍是稳稳地将他压制住,霸刀与精巧的匕首时不时的碰撞着,震得方甲虎口撕裂一般剧痛起来。

不行,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方甲眼神逐渐凌厉了起来,再次与李元霸相击一记,强行咽下就欲冲出口中的一口鲜血,身形翩然后撤,与李元霸拉开了距离。

方甲站定,缓缓闭上了双眼。

“呦,这是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李元霸见方甲这个样子,倒也戏谑的停下了手中的霸刀,饶有兴趣看着方甲,竟是任凭方甲进行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

倒是楼内观战的人群逐渐的开始窃窃私语,对着不再有所动作的看上去就像是在闭目养神的方甲指指点点。

“干嘛呢这是,怎么不动了……”

“打不过就认输嘛!在这里拖延时间有什么意思!”

“比那个谁,对,胖爷!差远了!”

“就是……妹妹还在人家手里呢,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

最先发现方甲身上变化的,是一直站在楼内最高处默默观战的那名白衣负剑的挺拔男子。

这位剑宗首徒紧紧盯着严重几乎是一个小点的方甲,紧紧蹙起了那就要飞入鬓角的剑眉。

他身后负着的那把名为斩龙的天下神锋,渐渐地,在剑鞘里嗡鸣震颤了起来,就仿佛一条困于江中的蛟龙,就欲腾空入海。

却始终被一股力量稳稳地压制在剑鞘之中。

“凝……霜?”

渐渐的,不论是李元霸,楚羽刘琮琤,李程李原李枫,还是楼内众多看客,都发现了方甲身上的变化。

他周身的氛围开始变得越来越冷,身上本来由于剧烈动作而变得松垮的衣物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睁开双眼,双目中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落在一层层楼内江湖看客们的眼里,他似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了一个人。

“强了……他变强了……”楚羽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道。

刘琮琤感受着此时方甲身上的气息,眼中流露出了淡淡的讶然与担忧。她轻轻道:“这个卖面条的身份,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这种猛然提升自己修为实力的法子,更像是一两百年前江湖上的魔头们惯用的做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现在恐怕暂时有了武学大家四层楼甚至是五层楼的实力了……”

楚羽张了张嘴,刚想细细问来,却被眼前的一幕生生阻断!

李元霸似是还在微微愣神,方甲整个人却已经骤然前冲,仿佛一道闪电一般,转瞬便来到了李元霸身前!

“哧!”

李元霸闷哼一声,侧身后撤,手中霸刀劈出!

方甲身形不可思议的硬硬的在空中折出一道弯来,恰巧躲过李元霸的这一刀!

寒意盎然。

李元霸瞥了一眼自己右臂处开裂的衣物和那道渗出了鲜血的口子,转过头来,终于收敛了轻蔑与调笑,只剩一片平静面庞。

“再来。”

……

“这一招,必然不是小方掌柜本来便会的。”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怎么?”

楚羽低了低头,道:“如果小方掌柜本来就会这种提升实力的方法,那么那天就不会被那李冉给教训的那么惨,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妹妹方乙被李枫给带走。”

刘琮琤摇了摇头,道:“世间武学,无论是正道招式,还是旁门左道,哪里会有速成的道理。从当日到现在不过不到半旬时间,就算真能速成,除了暗杀李文那晚,他便几乎一直在床上躺着,哪里会有时间去学……”

刘琮琤豁然看向楚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三天前的晚上!”

顿了顿,刘琮琤还是摇了摇头,失笑道:“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种招式?!”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楚羽笑道,“可能是琮琤你见识比我广的多,才会这样说。越无知越异想天开,这道理我懂。但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就好像当时在巫山,你可曾想过我们真的能活着走出来?”

刘琮琤想了想,脸上又是一红。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楚羽,道:“你这么想证明这个卖面条的本来不会这一手,是为什么?”

楚羽怔了怔,有些局促的摸了摸鼻子,不自然的说:“自己人嘛,怎么能有那么多隐瞒呢,老子最在乎这个了……”

刘琮琤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有些好笑,觉得有些温暖。

……

再次分开时,李元霸前所未有的狼狈。他那看上去名贵的袍服已经被方甲手中的匕首划出了无数条口子,鲜血不断地从其中涌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街上刚跟人打了一架的乞丐。

而方甲的样子就更为可怖了。他的前襟被整个的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从他的右肩锁骨处蔓延而下,直至左肋,沉默的裸露在空气中。皮肉翻卷,就好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下爬出来恶鬼修罗。

李元霸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就算方甲使用了某种不知名的秘法,可李元霸的势力依然稳稳将之压制,然而对方竟然借着本身最擅长的速度,竟几乎放弃了除要害外的所有防御,化身为荒野中的一匹孤狼,拼了命也要置敌方于死地!

不过没用的,旁门左道,依然赢不了我无双城李元霸!

便在此时,方甲身体微微一晃,气息开始迅速的萎靡下来!

“糟了!”楚羽惊呼,“小方掌柜撑不住了!”

黑影袭来,并未有什么内伤的李元霸提刀再次高高跃起,如同扑食的饿虎!

“去死吧!”

方甲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轻声道:“这一式叫……封喉……”

李元霸猛然睁圆了双眼。

闪电再次出现在擂台之上。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方甲狠狠的砸落在地,不再有任何动静。李元霸背对着方甲,站了一会儿,缓缓半跪下来,一手柱刀。

李原李程李枫豁然起身,“霸儿!”

“霸儿!”

“三弟!”

阵阵惊呼从四周楼上传来。

李元霸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伯父和大哥,口中“嗬嗬”了两声,终于抑制不住喉间那道割断了自己气管的伤口喷涌鲜血。

刚出现在江湖人眼中人的强健身躯,轰然倒塌。

“啊——”

李原发出一声犹如在口中炸开的悲怆怒吼!

楚羽面色凝重,从背后抽出铁条,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双沉重如山的铁拳砸中铁条侧面,楚羽抱着已经人事不知的方甲倒飞了出去!

李原弯身,抱起了自己儿子的尸体,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整个灌江楼内响了起来。

“生死有命……死伤无论……好,楚羽小子,这一局,便算是你们胜了……接下来这场,我来打。不管是你楚羽,还是那个女娃娃……”

李原霍然抬头,双眼已是血红!

“等我挨个把你们打成肉酱之后,再将那个杀我儿子的凶手挫骨扬灰!”

在李原身后,李枫低声道:“叔叔竟然还能压制的住怒意……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我李家的江湖声誉……”

此时李程也已经是满脸的阴沉,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没有转头,道:“枫儿,你要记住,我李家之所以能崛起,就是有像你叔叔这样的人在。你固然已经能独当一面,但我们这老一辈人的身上,你还能学的东西,多着呢。”

李程顿了顿,问道:“让你给那个贱丫头饭里放的东西,你放了吧?”

李枫点点头。

“这就好……杀我们霸儿,他们必将要付出代价!”

第五十九章 不过三尺事

长青山上树长青,长青门内芳草盈。飞瀑不知春意暖,鸟雀擢泉理长缨。

密林小屋之间,交谈之声又渐渐传来。

“门主啊,你那徒弟这次闹出的动静可是不小哇!那无双城李家,虽然现在尚不在江湖一流势力之列,但观其近年行事,非但其家主有枭雄之姿,其左膀右臂、兄弟后辈,也多是能人骁将。这一脚屎踩得瓷实,就是不知啊,他区区少年能否踏过去喽。”

儒雅中年人放下手中茶杯,笑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老人一乐,说:“你还真是喜爱这个小家伙。”

轻轻抖了抖长袍,儒雅中年人将身体靠在身后的椅背之上,将头抬起,望着小屋屋顶,淡淡地说:“我们长青门虽然不插手江湖事很久了,但却也不是聋子瞎子,对于那些该知道的江湖事,我们也都清楚。那无双城曾经的五大族,说是被李家取代之后隐退江湖,可却在那之后几乎人间蒸发一般,再听不见任何相关的消息。具体为何,细想之下,你我心知肚明。此次小羽为一面馆掌柜兄妹二人惹上这李家,与其说是年少轻狂,我倒更觉得是命中注定。那孩子行事颇有古风,我也正是当年看上了这一点,才将他收做徒弟。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入得我长青门。”

老人点了点头,颇有感慨地说道:“那李家固然是有着成为一方势力的潜力,可他们就算有一天真正站到了一个高度,也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绵延千百年的宗门,靠的从来不是争勇斗狠。底蕴与气度二字,不是谁都有资格说得出口的。”

儒雅中年人微微一笑:“我猜许是有谁见小羽的剑法眼熟吧,这就与我长青门不容置喙的绑在了一起……这李家的野心,还当真是不小啊……”

“门主啊,不谈那李家了。倒是不久之后的江湖大会,你怎么看?”

柳青林闻言神色也是郑重了许多。重新坐直了身体,他思考了一会,道:“这江湖大会,是由萧、刘两位城主商议决定后发起的,分量不可谓不重。当今中原,论声望,论境界,这两位城主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请帖大放天下,恐怕到时,将会是不输于当年莫岭盟主决战杜宇时的天下盛况。江湖大会四字,当之无愧。”

老人眉头一皱,道:“门主,你说,他们两人,是哪一个想当这武林之主?”

柳青林闻言一怔,旋即失笑道:“师叔,我觉得你倒是多虑了。无论是刘城主也好,还是小城主也好,两人都不仅仅是境界高超,其人品,也是江湖闻名。这江湖大会,固然是想让如今一团散沙群雄并起的江湖局面聚合起来,但我更愿相信,这是出于对于天下苍生安稳平定的一种努力,而非是两个贪权者瓜分天下的大宴!”

“也是……这两位皆非一宗一派之主,而是守卫城池的英雄。在他们的眼中,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为多。为天下苍生……为天下苍生……只是门主,你当真愿意带着我们长青门三千青衣屈于人下?”

“屈于人下……若天下百姓可得万世太平安稳,我们长青门,当虽死无憾才行!”

……

枫城。

史家镖局。

一百镖师。

拄拐史鑫满脸阴沉,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偏了偏头,低声向身旁下属问道:“派去城主府的人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白城主说,咱们史家镖局自己拉的屎……咱们自己擦……”

史鑫眼角微微抽动了两下,咬牙切齿道:“王八蛋!”

“给我上,他们就两个人,干掉他们!”

少年脚步轻移,挡在少女身前,斜手提起那柄盈盈如秋水的长剑。少女向后退却几步,几丝冷光在手中若隐若现。

……

“砰!”

仅一击,气浪翻滚间的声势便已高过了之前刚刚停止的两场战斗。

楚羽眼神微沉,霎那炽红之色再次浮上铁条,蓄力前冲,一剑接着一剑如疾风扫过的竹林,连绵不绝的向李原递了过去。

而李原丝毫不见示弱。依然是一双肉拳,一拳一拳的将剑气砸碎,剑影砸散。

眨眼之间,两人过招数十。

李原,武学大家七层楼。

楚羽,武学大家四层楼。谁都没想到,那日狂舞一剑,竟不仅让他伤势尽数复原,还使他境界提升了整整两层!加上闻名江湖的长青心经在身,他已经能与李原相战而不落败!

不远处的李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怎么可能?不过十几日的时间,他竟生生登楼两层!”

李程到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反应,只是微微眯起的双眼和微微握起的拳头已经将他的心中所想传递了出来。

此子,必杀之。

与两人的心境不同,此时站在九层楼上王渊才真正将眉头皱了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站在擂台中的少年真的是长青门弟子。他一直认为是有人假借长青门名头,再由李家故意运作才能有这样的谣传。其实他想得到也没错,李家也并没有真正认为楚羽就是长青门弟子,只是楚羽并没有开口否认,而他们借势而起罢了。可谁能想到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当炽红剑气在擂台间纵横交错之时,王渊便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熟悉的剑招与内力的味道。

“错不了,是燃林剑法和长青心境没错,燃林剑法,啧,还得了真谛……”

王渊看着与李原战在一处的楚羽,心中自然而然浮现了几年前便听师父偶尔提及的一个消息。

长青门门主柳青林两名爱徒死后,终于又在洛阳城收了一名关门弟子。

先是能让斩龙共鸣的匕首,再是这长青门门主的亲传弟子……王渊的目光游移至那个还在旁观的紫衣女子,心中默念道:“你又是哪路人物?”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

终究还是境界差了三层楼,李原的拳头终于还是落在了楚羽的肩头之上。

一霎那,一种似痛似辣的感觉便在肩头爆炸了开来。他身形猛地一挫,便被自己强行止住。闷哼一声,口中便有一丝鲜血溢了出来。

只是李原,不会给他任何休息的时间。

仅仅是身形一滞,不到半息间的破绽,便已被李原稳稳抓住。欺身而进,以及裹着浓厚拳罡的右拳做勾,直冲楚羽下巴而去!

仓促之间,楚羽只来得及收回左臂略作抵挡。

“嘭”地一声,楚羽顿觉头脑震荡,甚至连身形都开始有些不稳!

他心头暗叫不好。

只是晚了,转眼之间,又一记摆拳猛然袭来!

一声巨响,这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楚羽的左脸颊之上!楚羽干脆地被击飞了出去。

刘琮琤面色紧绷,握枪之手紧了紧,就欲前行,却霍然抬头,望向了紧盯着自己的李程。思绪在霎那间纷纷万千,她还是停在了原地。

不能出手……此时出手,无疑等于破了规矩,那李程李枫同样会下场,到时自己被缠住,楚羽还是难逃一死……

认负?不,再认负的话,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连胜三人,单是楚羽那家伙的精气神……董烈阳不能退,楚羽又如何能允许自己退?……

怎么办……

……

“我这一套拳法,乃是由我自创而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就是一旦被我抓住了破绽,三十六拳,你就得全部承受,停不下来,直到你倒下。”

李原走到在地上挣扎着试图起身却始终无法成功的楚羽身前,道:“还以为长青门的弟子有多强,这才两拳,你就倒下了,这让我怎么能尽兴……”

“怎么能尽兴!”

尚还未从震荡中清醒过来的楚羽眼珠猛然一瞪,张大嘴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原缓缓起身,将手肘从楚羽的胸膛上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喃喃道:“我说了我要把你们揍成肉酱……我说了要你们死……你们去给我儿子陪葬……”

目光微动,他瞥见了楚羽还握着铁条的右手。

“就这黑不隆冬的东西,还有脸拿来当兵器,哗众取宠……死也不松开手中剑?我去你妈的……”

他对着楚羽握着铁条的右手,狠狠地踢出一脚!

楚羽整个人又被踢得横飞出去了一丈远。

刘琮琤眼中开始有某种情绪聚集了起来。

“还不松开,还不松开……”

李原走上去,看都不看胸膛剧烈起伏得楚羽,抬起脚来,猛然踩下!

楚羽双目一黑,失去了知觉。

刘琮琤前跨了三步,长枪横斜,定定看住李原,完全不在乎远处同样起身前跨了三步的李程李枫父子二人。

李原皱了皱眉,“还不松手……算了算了,算你好运,就让你这么去死吧……”

“住手!这一局我们认——啊——!”

有些时候,人的拳头,要比说话的速度还要快。

第六十章 但求芳草盈

楚羽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尚还在洛阳城的照阳中奔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有人可以锦衣玉食而有人却只能在街边乞讨,为什么有人出门时总是气宇轩昂而其他人要对他点头哈腰;为什么传闻中明明是修道之人的华阳峰清虚观主明虚真人脾气总是那么火爆,为什么当了那么多年和尚的胡子老板做起肉包子来竟然得心应手。

有一天他问胡子老板,你曾经当和尚当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做了呢?是和你的师兄吵架了吗?还是因为你太想吃肉了?

姓徐的胡子老板笑了笑,说,你那么聪明,猜猜看啊?

唔……嘿嘿嘿,是因为想吃肉吧!我知道我知道,没肉吃实在是太难受了!胡子叔叔你肯定受不了!

谁夸你聪明来着,我看这不是笨的很嘛……城内城外乞讨卖艺为生的人多了去了,他们能有口素胡辣汤喝都会觉得幸福,就更别说吃肉了。怎么?你的意思是我连他们都不如?

……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会还俗啊?

胡子老板停下了手中正在用力揉和的面团,侧过脸来,对楚羽笑着说,因为这世界上啊,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让你明知是赴汤蹈火也要拼命去做;总有那么一两件东西,让你明知会粉身碎骨也不愿松开。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啊。

……我没听懂。

……这样啊,那好吧,其实你猜对了,我就是太喜欢吃肉了。

……

现在已经身在江湖中的楚羽,已经有些明白了当时胡子老板所说的话。所以哪怕是被打得头脑混沌,胸骨折断,手指碎裂,他也依然不愿松开手中的铁条。

董胖子做到了不退,那么他至少应该做到不放。

就算是失去意识,陷入无穷的黑暗之中,也要紧紧握住手中的铁条。

这才应当是活着的意义。

李原的最后一拳轰然砸到了楚羽的额头之上!

刘琮琤的声音中似乎又出现了十几年前满园鲜血与残肢的绝望。

烟尘弥漫开来,灌江楼内又一次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而楚羽睁开了眼睛。

……

对于李原这辈子来讲,死在他手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在十年前的五大族之乱中,他是大屠杀的执行者;在无双城与相邻宗派的对峙中,他是冷酷的嗜战者;在他尚还管理着城中事务之时,他是黑暗的执法者。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的儿子死亡的时候,他的痛苦竟然如此深切,深切到他觉得哪怕将全世界的人都屠戮干净,也不足以为自己的儿子陪葬。

那是他的骄傲,也是整个李家的骄傲。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身怀武学大家六层楼的实力,这样一个天才,就足以让李家再次崛起!

可是他死了。李原开始明白了前些天他看到的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李冉的父亲眼中泪水的分量了。亏他当时还不以为然,甚至还在心中轻蔑的嘲讽。

所以他的拳头砸下去的时候,力道十足。足够让那名叫楚羽的贱种头骨崩裂,脑浆开花!

他的瞳孔缩了一缩。

没有崩裂,没有开花。

那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年轻人就那么用额头顶着他的拳头,看着他的眼睛,坐起身来,一只手撑住身后的地面,一只手握着一直没有放开的铁条。

年轻人站了起来,依然顶着他的拳头。那目光清澈如北胡之地的冰山融水,不见有丝毫的退缩。

他觉得拳头变得有些灼热,沉默了一会儿,放了下来。

于是年轻人额头处的那个原本淡若无物而此时泛起明亮色彩的小莲花印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你的胸骨和手指应该断了。”

“是的。”

“可它们现在好得很。”

“和上个问题一样,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莲花印帮忙的?”

“那你还真是命大。”

“呵呵,多谢。那我们继续?”

“来。”

……

楚羽笑道:“我并不是从很早的年纪便开始习武的,起初的时候,我娘最想让我做的事情,其实是当一名城主府里的文书。所以我读过的书还不算少。”

“我忘记了那本书的书名,依稀记得那是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给我的印象深刻,我至今都还记得。直到刚才,我才突然明白了这首诗其中的含义。”

“来,我念给你们听。”

“一望平沙烟鸟尽——”

他起手,身形轻轻后掠,手中铁条轻轻一抖。

“回首暮林暖霞轻——”

他点地,躬身,手中铁条再翩然一滑。

“觉来不过三尺事——”

回手一旋,剑气盎然!

“但求坟前芳草盈!”

楚羽将铁条再次负于背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刘琮琤的身前。咧嘴一笑,道:“这诗,其实是我自己刚刚编出来的。”

“咣当”一声,一直被刘琮琤紧握的冰魄掉到了地上。她一只手抱住了倒下的楚羽,另一只手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

李程挥了挥手,李家所有场内的黑衣家丁全部围了上来。

楼内一下子沸腾了。

“干什么?这是打算仗势欺人呢?”

“一个家族、一整个城主府对付人家四个人?何况现在就只有一个女子有战斗力了?真是长见识了嘿。”

“得了得了,急了,接连死了两个家族主力,这是要咬人了这是。”

刘琮琤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将楚羽放到和董烈阳与方甲一起的地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面冰霜。

“李家主,这是不准备讲道理了?”

李枫愤怒的出声道:“算上我六弟李冉,你们手里已经有了我李家三条人命!而我们又欠你们什么?!啊?!”

“论人命的话,恐怕你们李家欠的更多!”

就在楼内沸沸扬扬剑拔弩张之际,楼门在这一天第三次被砰然推开,一道饱含愤怒与悲伤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人和中年男子为首的二三十余人毫不客气地推开黑衣家丁的包围圈,冲到了擂台之上。

张辉看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董烈阳和楚羽,以及他并不认识的方甲,眼眶瞬间变红。什么话都没说,他转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向与他并肩的老人。

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叫上了几个比较伶俐一些的帮手,便投身于治疗之中。

张辉对刘琮琤抱拳躬身,沉声道:“多谢!五大族仅剩的每一个人,都欠楚羽小兄弟和你一条命。”

刘琮琤随意地摆了摆手,只是满面焦急地看着手忙脚乱的胡大夫。

张辉深吸了一口气,向注视着这里的满楼人抱拳道:

“十年之前,无双城还不姓李的时候,五大族人口,一共约有千人。”

“我名张辉,是现在五大族人的领头人。我带来的这二三十人,是我们五大族如今仅剩的男丁。”

“有传言说,那次城主府的交替,是一场和平的让位,我们五大族只是隐退了江湖。”

楼内渐渐开始有了骚动。

“这些都是……放屁!”

“我们仅剩的这些人,是那夜李家之人杀累了,杀倦了,才将我们流放城外荒野之地,得以生存下来的!”

“李枫!你刚刚拿人命说事儿,那我且问你!我们五大族近千口性命,你们怎么还!”

“地上躺着的那个胖子,他叫董烈阳,是我们五大族仅剩的年轻人里的骄傲。”

“楚羽小兄弟,得知我们的事情之后,便义无反顾地来了无双城。”

“今日我五大族人就都在这里了。你们若想不守规矩,仗势欺人,我们就在这里拼死一战!只是在座的江湖人,都是见证者!以后江湖提起,不怕没人骂你们李家猪狗不如!”

“来啊!”张辉咆哮着,睚眦欲裂。

……

白衣负剑男子从九层楼上飘然而下。

他面色淡然,剑眉飞入鬓角,轻声道:“不介意的话,我来做个公证。”

李程的面色更加难看一分,但还是弯下腰来抱拳拱手:“见过剑宗王首徒。”

剑宗王首徒?哪个剑宗?哪个王首徒?

有人惊呼出声:“蜀山!剑宗!王渊!”

……

“这位姑娘,你与李程生死一战,定胜负,可敢?”

“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觉得我应该认识。”

“针对我?”

“是。出于好奇。”

“我杀了那老头子以后,要揍你一顿。”

“请便。和你交过手后,我也很想和长青门不久后的首徒战上一场。”

刘琮琤眯了眯眼,提起冰魄,站起身来,冷冷道:“闪开。”

李程将锦袍脱掉递给李枫,接过跟随了自己的几十年的狼牙棒。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李枫的肩膀。

然后转过身去,平静的看着刘琮琤,口中的话却是对着王渊说道:“老夫倘若赢了,王首徒若是再阻拦我李家大开杀戒,我不介意李家的敌人出了长青门外再多一个剑宗。”

“毕竟,”李程淡淡一笑,“债多不压身。”

王渊付之一笑。

刘琮琤懒得听他们再讲什么废话。

挥枪,冰雪飞舞!

第六十一章 帘卷西风

在灌江楼内正在爆发着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战斗时,无双城城主府外三里地城郊处,漆黑的地牢入口依然寂静恐怖。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临近,一高一矮两个被黑袍完全笼罩着地身影在地牢门口停下了脚步。门口,精致而巨大地门锁像是一个巨兽露出獠牙,无声地嘲讽着面前被拦下的两人。

“嘁,”白皙的手掌从黑袍中伸了出来,轻轻的点在了门上。“就这点小玩意儿也能用来拦人?粗鄙、简陋、可怜……”

那手掌骤如幻影般在那锁具上移动拍击,只听几声清脆的响动,那锁应声而开。

“老七,走,进去瞧瞧。这李家人全都跑去灌江楼了,连守卫都没留一个,想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毕竟像老七你这样的躯体,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啊。”矮小黑袍人地声音撕裂一般沙哑,转头望向高大黑袍人,感慨道。

高大黑袍人并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率先走了进去。

矮小黑袍人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也跟了进去。

李家地牢内倒是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阴森恐怖,长长的甬道之内两边都点着还算明亮的油灯。只是作为关押活人的牢房而言,这种活像陵墓结构与氛围的环境,无疑能将人活生生的逼疯。

“啧啧啧,你看这些人,一个个了无生气,看见我们这种陌生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李家人,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善茬儿……”矮小黑袍人和高大黑袍人并肩而行,一边看着身边的一个一个牢房及其中的人,一边低声笑道。那轻松的腔调中,竟听不出丝毫的同情或者怜悯。

忽而他停下了脚步,高大黑衣人随之停下,站到了他的身后。

面前牢房内睡着一名女子。与其他牢房内的人不同,这女子衣着整洁,没有外伤,看起来并没有受过任何的严刑拷打。与其说是被拘禁在这里,倒不如说是在这里暂住。只不过这里的环境对于一个女子来讲确实极难忍受,从女子的睡梦中仍旧面色苍白、眼角残留的泪痕来看,她恐怕心灵上收到了极大的摧残。

“这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甲乙面馆掌柜的妹妹了吧?真是可怜,长的好看在这年头也是一种罪……几位在我之前就潜进来的朋友,出来吧,在这种地方咱们还何必遮遮掩掩?”

沙哑的声音回荡着,一瞬间整个地牢都森然了起来。

然而几息过去了,依然没有其他声音回应他。倒是其他牢房里的人开始坐起身来,一双双混沌的眼睛向这边望了过来。

“何必……”

矮小黑袍人猛然甩手,只听道细微的“嗖嗖”声向黑暗中迸射而去。

“叮——”

几声清脆响起,开始渐渐有人影浮现。

一人从前方更深处的黑暗中走来,一人自两个黑袍人身旁阴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人从牢房房顶的死角里落下,一人推开一扇牢门,从其中跨出。

“你想来便是那位江湖上号称偷艺学尽唐门技艺的‘小唐门’班先生吧?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只是不知班先生来这种地方,所图为何?”

矮小黑衣人似乎是没想到眼前四人竟能认出自己的身份,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那沙哑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呵呵,应当是我来问你们四位这个问题吧?我受李家之邀来当李家客卿,下来看看李家地牢,有何不可?倒是你们四位一眼望去便不是李家之人,不妨给我交代交代,让我这个客卿也尽些该尽的义务?”

四人里一位看上去些许年轻的瘦削男子闻言笑道:“我们进来,当然是为了出去。”

矮小黑袍人黑袍之下的眉尖一挑,没有说话。

“为了带这个姑娘出去。”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沙哑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果然,看来大名鼎鼎的‘冷霜’杀手,跟这方甲方乙渊源颇深啊……这本与我无关,不过想来以你们四位的惯常作风,我不出手……”

“怕是要被灭口吧!”

……

楚羽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间屋内装饰还颇为讲究的卧房中。

他从床上坐起来,怔了好久,才喃喃道:“该是赢了吧……”

他下床,穿好衣物鞋子,将铁条在身后负好,走到门口。

他突然警觉起来,弯下腰,撅起屁股,趴在门上听了起来。

“把那个搬……”

“……这里这里……”

“那边!来个人搭把手……”

他停了一会儿,仍是听不出什么来,便有些迟疑。

“这……应该是……赢了吧……?”

……

张辉正在热火朝天地指挥着庭院里的人们把一些家具之类的东西从一个屋子里搬到另一个屋子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欢乐的笑容。

“吱呀”一声,某处的房门被推开,一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那年轻的脸庞上苍白之色还未尽数褪去,背后的铁条上的铁锈却已经在阳光之下熠熠闪光。

庭院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此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地少年。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又捏了捏自己的脸,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脸上尽是局促。

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露出了站在庭院正中心的张辉。

张辉笑着看着少年,然后拱手,躬身一拜。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我们,真的赢啦?”

……

“那天我们接到胡大夫的信之后,便做好了准备。李家整个部署开始向灌江楼倾斜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村子,开始向这边移动。我们也知道,以我们的实力根本也就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是由我们来将当年五大族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便能站在正的一面,李家要完全翻脸就必须要考虑江湖人的影响。”

“我倒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我当时只是想着在决战的时候至少让你们把这些年的委屈说出来,这样你们心里至少可以一吐郁气……”

“你的性子就是这样嘛。”

“那后来呢?我倒下昏迷以后?李家一拥而上,我们不可能赢的。琮琤她会被李程牵制住,我们会被李枫带人杀死。按理来讲这样发展我们怎么都不可能赢的。”

“可我们赢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可依李家人的性格,怎么可能那么讲究江湖规矩和道义?”

“剑宗首徒出面了。他当时也在灌江楼里。我们进入楼里之后,观战的江湖人群情激愤,让李家的动作慢了一些,王首徒便出面了。他主持大局,让刘姑娘和李程生死战而定胜负,从而解决这场恩怨。”

“剑宗……王渊……”

“是。”

“那琮琤赢了?”

“嗯。何止。她那把枪,将李程刺了个对穿。”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脸,讪讪道:“卧槽……她这么牛逼的吗……”

“后来王渊从中调停,我们也没有想对李家赶尽杀绝,说实话,当年的那些罪魁祸首李程李原已经死了,我们的大仇就算得报了。倘若我们对李家还不依不挠,那我们与李家又有什么分别?所以就放了李枫,让他带着李家的老少妇孺离开无双城另觅活路,并发誓此生不再跨入无双城一步,由王渊来做见证人。”

“那琮琤她人呢?说起来我醒来之后怎么没看见她?”

张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说:“王渊要和她切磋……我们拦不住的……你知道像他们这种高手,就喜欢找强者切磋……刘姑娘的伤势远没有你重,早早的就恢复了。他们是昨日出城找僻静地方切磋去了,今天应该就能回来。对了,”说到这里,张辉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那王首徒还说……等你伤完全好了,他还想跟你切磋切磋……”

楚羽没说话,只是又伸手揉了揉脸。

“李家走了以后,无双城自然无主,城中万口百姓还需要稳定的生活,于是王首徒便召集来了邻近的几家势力首领,于后日碰头,商量最后无双城的归属。你也知道,我们五大族仅剩的这些人,是撑不起一个无双城了。我们呢,以后也就在无双城里,守着这间大院儿,安安稳稳的过过日子吧。”

“能为无双城众百姓考虑,这王渊王首徒应当是好人。”

“这是自然。”

“对了,那小方掌柜的妹妹呢?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但不是我们的人救的,好像是四个小方掌柜以前的旧识?他们还受了伤。”

两人终于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同时沉默不语。

楚羽低头,低声道:“对不起。”

张辉眼眶发红,强笑道:“怎么能怪你。你是我们的恩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楚羽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他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冲他咧开嘴嘿嘿笑的家伙,揉了揉眼睛。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家伙的肩膀,道:

“瘦了兄弟……真的……瘦了……”

第六十二章 无不散之宴

其实董烈阳并没有瘦。就算瘦,也并没有瘦多少。就算瘦了不少,那也是因为受伤太重昏迷太久而造成的营养流失,随着他身体的逐渐恢复,那些肉也会逐渐回来的。

所以楚羽想表达的,其实是另一种意思。

董烈阳的胖,是因为曾经强练功法而造成的后遗症,而他强练功法,则是为了族人。而今大仇得报,这些身上多出来的肉,相当于是董烈阳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瘦了其实意思是,你辛苦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董烈阳明白楚羽的意思,于是嘴咧的更灿烂了些。

“今后打算做点什么?”楚羽一边拉过一个椅子来坐到董烈阳的旁边,一边问道。

“习武啊。”

楚羽僵了一下。

“你……”

“我知道,我现在废了。经脉部分扭曲,内力全失。下半身暂时无法动弹,并且可能以后也再也不能动了。”董烈阳打断了楚羽的话,依然是笑着说。

楚羽看着眼前这个胖子的眼睛,知道了他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情,便不再说话,继续听他说他的计划。

“我打算进巫山。”

楚羽猛然站了起来,“你可能会死……不,应该说你几乎活不了!”

“也有可能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再站起来。不仅能再次站起来,还能继续习武。”

楚羽摇头道:“你疯了。”

“我没疯。”

“你疯了。”

“我没疯。”

“我他妈说你疯了你就是疯了!”

“我他妈没疯!楚羽!如果我这就算是疯了,那你拼死跟李家对磕算什么?!我这还是为了自己,你呢?!他妈的我们那时对你来讲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楚羽!你他妈才是疯子!楚疯子!”

两人如同两只相斗的公鸡一般,四只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圆。大概就这么瞪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楚羽先泄了气,颓丧道:“你他妈就是一头倔驴!”

董烈阳乐呵呵道:“怎么着?你打我呀?我真不还手。”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楚羽随手拿过桌边的一个小把件儿,问:“怎么安排的?”

“我和胡爷爷一起去。家里的事平了,胡爷爷年纪也大了,不想再开医馆了。他认识的草药多,我就当他的最后一个病人,一起进山。你知道,巫山里好东西实在太多了,既能满足胡爷爷对医道的探求,也能满足我的出去看看的愿望,说不定,我真的能再次站起来并继续习武。”董烈阳笑着说。

“可是真的更大的可能性是你们两个都葬身其中,尸骨无存。”

“无所谓了,”董烈阳挥了挥手,“我和胡爷爷都无所谓了。真的,你说,我现在废了,如果留在家里,今后最多也就养个猫溜个狗逗个鸟,万一再养成一些什么狗屁倒灶儿的坏毛病,那才真是不敢想象。曾经我人生的全部就是为五大族复仇,如今你帮我把这个进程提前了,我终于可以为了我自己去活一活了。为自己活,哪怕是死,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至于胡爷爷,他今年也将近八十岁了,也是因为他精通医术,所以他身体依然健朗。只是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用和尚们的话怎么说?哦对,已经看破红尘了。他现在也只想一心钻研医术,用他的话说,这叫朝闻道,夕死可矣。”

楚羽低头,品咂着这句话的含义,说不出有什么滋味。

……

在刘琮琤回来之前,楚羽见到了一个故人。

方甲邀请楚羽前去甲乙面馆做客。此时的甲乙面馆尚还未重新开张,所以用小方掌柜的话来讲,这也就相当于今天的甲乙面馆只为楚羽自己服务。这么大的说辞扣下来,楚羽自然是欣然前往。他从五大族的新宅子里走出来往城门口不远处的甲乙面馆走去时,一路上看到寻常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城主易姓而有多少改变,只是嘴里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城中有人那天也去了灌江楼观战,有人在楚羽杀李冉那天便在场,认得楚羽面容的人理当不少,只是这个时间赶得巧,一路上还真没人认出楚羽,楚羽倒也乐得清静,晃晃悠悠地便走进了甲乙面馆。

迎接他的正是方甲方乙兄妹俩。兄妹两人一个伤势尚未痊愈,一个被拘禁太久,气色都不是很好。但见到楚羽,却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落座后谈笑几句,兴之所起,便把伤势不伤势地抛在了脑后,饮上了酒。

酒过三巡,并不善饮的小方掌柜神神秘秘的对楚羽说:“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

楚羽心中了然,这便是要介绍那位带头将方乙从李家中带出来的人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他居然认识。

“楚羽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看着那方甲的叔叔鼻梁上那塌陷下去的一小段儿以及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楚羽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是当年绑架过的他却被他一拳砸断了鼻梁的杀手,方寻!

“当年的我其实是被人下了药。与其说是下了药,倒不如说是中了蛊。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经常神志不清,想来是受了谁的控制,希望楚羽小兄弟不计前嫌。退一步讲,你看我这鼻梁,想来你也没什么嫌可以计了吧?哈哈哈哈。”

楚羽莞尔。当年的方寻确实看上去痴痴傻傻,与如今这爽朗风趣的样子判若两人。落座以后,楚羽便问了当年到底是谁花钱请方寻来绑架自己,却被告知当时的事情方寻事后已不完全记得,甚至除了楚羽以外的其他参与此事的人,他都已忘记了。想来也是那药或蛊的原因,楚羽也便不再追问,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而后三人推杯换盏,便就着方乙时不时从厨房里端上来的现炒的菜海聊了起来。说到那剑宗王渊的潇洒义气,说到四门三宗的恩怨情仇,说到方寻今日并未前来的一名徒弟和两名结义兄弟,以及他们前去追杀的在江湖上闻名多年却不知如何出现在李家地牢里的小唐门班先生……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每次方乙出来放下一盘菜,再转身回厨房时,笑容不知为何便转为了莫名的哀伤……

……

刘琮琤是和王渊一起回来的。两人看上去都衣衫整洁,面色良好,不像打过一架的样子。

见到楚羽在门口迎着,刘琮琤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嗔道:“怎么不去屋里歇着?”

楚羽笑道:“哪有那么娇气。”转头,看向那个负剑的白衣男子,肃容躬身抱拳,道:“楚羽多谢王首徒出手相助!”

王渊同样肃容拱手,道:“早听闻柳门主于洛阳城收徒,果然名不虚传。你我同为四门三宗弟子,今后自是可以以师兄弟相称。我年长些,便厚颜喊你一声师弟。”

楚羽笑了,让开房门,道:“王师兄里面请,咱们坐着说话。”

……

无双城最终的归属,还是由王渊主持,各方势力参加,最后落到了一家名为友鹤山庄的头上。这家庄主名晁天阙,江湖风评素来极好,本身也有武学大家五层楼的实力,手下好手众多,想来也是无双城主的最好人选。

又过了大概半旬,有两则轰动江湖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无双城。

其一,枫城城主白聪向天下宣告,史家镖局被吴央苏沁两后生覆灭一事,乃江湖私人恩怨,并未伤及枫城中无辜百姓,故城主府不予插手。

一时间,吴央、苏沁这两个名字,成了江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对象。

其二,洛阳城主萧正风与长安城主刘天南共同发出请帖,邀请全天下江湖人于四月后前往华山,召开江湖大会,比武论剑,切磋交流,推举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届时四门三宗、各城城主、以及有名望的一些江湖势力首脑均会到场!

这则消息一出,天下震动。无数江湖人当即收拾行李,提前动身向华山赶去。一时间整个江湖如沸腾之水,热闹非凡。

……

“我要走了,这种大事情发生,我必须得赶紧回到父亲身边去,帮他做些什么。”刘琮琤看着楚羽的眼睛,想从其中找出些不一样的情绪出来。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道:“那我便祝你一路顺风。”

“你会去江湖大会的,对吧?”

“既然师父会去,那我便去。想来我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不会错过这等盛事。”

刘琮琤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羽。

少年年龄虽小,个头儿已高。她便将脸颊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那么说好了,我们江湖大会见。”

“……嗯”

“走了。”

刘琮琤松开楚羽,转过身去,没再回头。

只是那几乎要飞上耳根子的嫣红,如同燃尽半边天的晚霞,含蓄而热烈,热烈而醉人。

年少不知情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初尝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了,你记得穿厚点。”

第六十三章 赌一把

灵江的流域实在是不能算短,虽是渭川之流,但河道分流点高,其势滚滚,其气浩荡。灵江并未入海,只是在划过一道并不陡急的弧度之后便再次汇入渭川之中。类似无双城、枫城等城池,均应算作灵江下游地带,而向西北渐溯而去,在灵江上游部分,临近渭川与之分离的岔口不远处,有一城一林,犹如此地的盘山之虎和走江之蛟,震慑与约束着来往的江湖人士。

林名不老林,城名冷月城。

自然是江湖上响亮的两大势力。

不老林坐落在冷月城外六十里西山之上,与之对望,互成心腹,互为唇齿。两大势力之主相交多年,彼此相安,礼待如宾。手下之人偶有摩擦,也都是以最得人心的和平方式解决。

只是今次,似乎有些细小的火星,将要燃成熊熊大火。

……

“侯城主,我依然不是很明白,不过一小小的江湖草莽,如何令得您这等豪杰百般回护?不老林一共在冷月城里开了三处赌场,每次都能看到此人于其中出千。这恐怕不是在找乐子,分明是在打我们不老林的脸啊!侯城主,咱们两方势力相交多年,关系深厚,可不要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而伤了感情啊。”

说话之人身着一身浅色长衫,手中摇晃着一把折扇,扇上涂抹山色烟雨,墨香之意浓厚非常。这便是不老林的法堂管事,姓宋名游,三十出头,端的是仪表堂堂。而其面前坐着的那名满面威仪,素色袍子在身,此时却无奈之意溢于言表的男子,正是冷月城城主侯池。

侯池端起桌上素雅茶碗,饮了一口,瞥了一眼面色并不着急的宋游一眼,不由得苦笑一声。只看这架势侯池便明白,不老林根本不是想把那人怎样,只是想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罢了。

侯池心知肚明,自己冷月城与不老林虽然在江湖上名头不算小,可论真实实力,其实尴尬的很。自己这边,除自己是武学大家八层楼外,城中还有五层楼以上十人,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五十人,禁军两千;不老林那边,林主阮听霜乃武学大家九层楼,林中六个堂口的管事为五层楼以上,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三十人,其余弟子帮众都是武学小成之身。要说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中夹着尾巴做人,那是在开玩笑;但要说统率一方睥睨四野,那也还差得远。所以对来往江湖人,他们必须以礼待之。若遇到四处游历的豪阀贵胄或宗门弟子,他们说不得还真得垂首恭听。而这些来往的天之骄子们,收了他们的好处,自然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益。

江湖不好混,这一点侯池早就知道。

而这次,看到侯池一味的维护那赌场出千品行不端的家伙,不老林自然起了疑,以为这是不知从哪里来了此处的一块香饽饽,自然想要知道底细,分一杯羹。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是真他娘的想岔了啊……

“咳咳……”侯池干咳了两声,道:“实不相瞒,这程五千乃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的后人……”

宋游正端起茶碗喝茶,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侯城主……你这就有些……你亲哥哥的孩子不姓侯却姓程……这也有点儿太……牵强了些吧……”

侯池一脸尴尬,连连摆手道:“没骗你,这是真的。这话说来……就是家丑了,那孩子死活不愿跟我哥的姓儿……”

宋游仔细的端详了侯池的神态,似乎不像作假。但林主有交代,这件事情必须弄明白,所以宋游也不敢轻信。沉吟了一会儿,宋游突然眼睛一亮,双手轻轻一拍,道:“不如这样,侯城主,既然是你的亲戚,那也就是自己人。咱们两家多年交好,干脆,让孩子去我们那边耍两天。看那孩子行事风格,也是个……也是个跳脱的、爱凑热闹的性子。正好这两天林子里也来了一些客人,也是让孩子作为冷月城的代表结交一番,你看如何呀?”

侯池微微有些迟疑。

“怎么,侯城主?这还需要考虑?你们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啊。莫非……那程五千不是你的亲戚?”

“唉……”侯池叹了口气,“也罢,就让孩子去看看吧。”

这下倒是宋游怔住了,莫非真的只是这侯池的亲戚?只是面上终究不能太过明显,他做了个揖,便告辞了。

他哪里知道,面上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侯池心里早就笑成了一团。哪里仅仅是占了大便宜?恐怕不老林是要赔翻了才对。

……

程五千听到自己被安排去不老林玩儿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十分兴奋的。只是稍微思索了思索,便立刻缩了缩脖子,对侯池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去了就真被打死了。”

侯池嘲讽道:“怎么?敢犯事儿不敢担责任啊?”

程五千依然缩着脖子,油盐不进:“我怂我怂,我认怂。”

几乎要被气笑了的侯池开始在屋里寻找趁手的家伙,边找边说:“老子今天就得替我哥哥嫂嫂教训教训你这个小玩意儿!”

程五千猛然起身,一转眼就窜到了窗户边儿上,扒着窗框就欲往下跳。

“你跳!你跳!你他妈的要是不跳,你以后喊我爷爷!”

程五千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瑟缩地看着侯池。

“你不是能耐么你?!怎么不跳了?”见程五千服软,想着这孩子还知道一些老幼尊卑,侯池这气儿便消了一些,只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

“不是,叔……你这儿他妈四丈高的楼……不敢跳啊……”

……

带着被揍出来的两个黑眼圈,程五千就这么踏上了前往不老林的路途。

由于冷月城与不老林相距不算远,势力范围甚至都有所交叉,故而在这些区域里基本不会有强人出没。所以侯池倒是放心的放程五千自己前往。

此时秋收时节已过,农人大都已经结束了前段时间繁忙的生活,加之此处土地并不是十分适合庄稼生长,所以农人们的任务量也并不算多。城外一座座村庄里的农人们终究还是贫穷,去不起城里的赌场,所以田埂间、土路旁到处都可见三三两两的赌局。风雅一点的有赌棋的、赌诗的,粗鄙一点的,摇色子、打木牌,甚至喝酒时的划拳压指之流,都能拿来一乐。

小赌怡情,在这个除了生存便无太多事可做的年代里,便显得无可厚非。

但程五千不是这样的。程五千绝对不是小赌怡情,程五千……赌瘾极大!

在看到这些小赌摊的第一时间,程五千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稍微思索了片刻,程五千便挑了一个人比较多的摊子,挤到了最前面。

这是一个色子摊,东家遥色子,局中人下注猜大小。输者掏钱,赢者分赃,而东家从中提cd是穷苦人家,仅图一乐,所以赌注下得也都不大。

程五千看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突然高声喝道:“你这庄家技术不行,不行!”

“噫,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去去去,一边儿去,毛都没长齐呢来凑什么热闹?”

程五千满脸通红,只是依然扯着脖子,盯着摊子上的庄家,高声道:“你敢不敢来跟我赌一局?”

其实也只是个庄稼汉的庄家哈哈一笑,颇有兴趣的道:“你这娃,想咋着赌嘛。”

“比大小,我身上也带了一副色子,咱俩同时摇,同时停。谁的点数大,谁就赢,怎么样?”

“呦呵,随身带色子?你这娃看来从小就不怎么学好,怕不是能把你家里的长辈给气死喽!哈哈哈。行吧,小娃娃,多大赌注?”

“别小娃娃小娃娃的叫我,我今年都十七了!就赌一两银!敢不敢!”说完一手从怀里掏出色子,一手“啪”的一声将一两碎银拍到了身前。

这一下,周围的人都沉默了,盯着那一两银子一言不发。

“呵……看样子还是个富家子弟呢……”庄家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一咬牙道:“赌咧!”

“好!那我数……”

“停一下!你那色子让我检查检查。”

程五千面露迟疑之色。

“那我不赌了!”

“给给给!给你看!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

庄家接过色子,边检查便笑道:“一两银子咧,都够我家两个月的开销了,可不得慎重着来?”

“少废话。怎么样?没毛病吧,快给我,咱俩开始。”

“不能说是没毛病,准确来讲应该是我没检查出来什么毛病……”庄家狡黠一笑,道:“为了保证公平,防止我见识短浅可能会造成的疏忽,这色子……咱们换着用,你看如何。”

程五千憋了半天,骂了一句:“你这人他妈怎么这么难缠?”

“赌不赌了?”

“赌!来!一!二!三!走你!”

“开!”

顿时一阵阵惊呼传来,庄家如遭雷劈,汗如雨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程五千眼里掠过的那一丝狡黠。

就在程五千满脸得意准备开口要钱时,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这位朋友,我来替这为庄家再与你赌一把,你可敢?”

第六十四章 浊酒

在这道声音响起的第一瞬间,程五千就浑身一颤。不安的情绪开始像以往那样在心中如浪涛般翻涌泛滥,冷汗像一个个小虫一般从毛孔里开始往外钻。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预兆,一种久经战场后自然会浮上心头的预感。

不可能吧?我可是叫五千,这才一千,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心理,程五千扭过了头。

程五千看到了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背着一根黑不溜秋铁条的少年。

少年走上前来,先是对面色极差的庄家抱了个拳,咧嘴笑道:“这位叔叔,我是个江湖小子,游历江湖途经此地。看到这路边赌局,手便有些发痒,想来玩上两局。眼前这个跟您对赌的小……兄弟,手法是在精湛,容不得我不会会他。不如您看这样行么?若是我赢了钱,算您的。若是我输了,我连着您刚才那一两银子一起付了。”

话音一落,周遭围着的庄稼汉们一个个都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这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净碰上这些个有钱的主儿了?”

“你瞅瞅现在这些娃,一个个都不到二十岁,竟然都有了赌瘾了!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这不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娃嘛,你酸也没用……”

“老刘啊,你就答应了吧!真要让你掏一两银子出来,回家你婆娘不得把你打死啊!哈哈哈哈……”

被称为老刘的庄家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盯了面前的程五千一会儿,转头问那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背着铁条的少年:“这娃,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换你!你来!”

这一刻,程五千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眼见那背着铁条的家伙咧着嘴施施然坐到了自己的对面,程五千眯了眯眼,咬了咬牙,恶向胆边生!

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拼了!

“一!二!三!走!”

“开!”

程五千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行!敢不敢再来一局!”

……

在温暖的农家小屋里,铁条被楚羽随意的放在靠门的农具处,转身舒服的往这自制的粗陋藤椅中一趟,扭头向里屋伙房里喊道:“婶儿!不用多费劲,随便儿整俩菜,我跟刘叔稍微喝点儿!”

立刻就有一个粗嗓门儿的中年妇女垫着勺儿从伙房里冲了出来扯开嗓子喊道:“那可不行!老刘这个瓜怂,老娘早就告诉过他不要赌不要赌,早晚阴沟里翻船!偏是不听!今天要不是你楚羽小兄弟,这一两银子,我们一家不知道还得多辛苦多久呢!敞开吃,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咱们这也没什么好东西。放心吧,肯定吃不到一两银子!”

楚羽咧着嘴笑道:“婶儿,我可不是啥富家子弟,我就是一个江湖小混混罢了!”

老刘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啥也不说。

刚刚进来准备自己找地方坐下的程五千听到中年妇女的一通言语,顿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得被骂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楚羽一乐,道:“来坐吧,刘叔这一家都不是什么坏人,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赌瘾上来而已。不谈钱,你这个家伙的赌技还真是相当可以啊!”

程五千听出了楚羽话里的揶揄,但并不觉得刺耳。脾气里无赖劲儿一上来,也就扯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了下来,很是光棍的冲老刘一抱拳,道:“刘叔!对不住了,手痒的实在狠,没考虑到后果,一会儿婶儿菜端上来了,我罚酒!”

“好说好说。”老刘本身也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家,见话头说开了,什么不快也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菜很快做好,满满一桌,有凉有热。摆上来的酒是农人们自家酿的土烧酒,虽然不够醇厚香浓,但烧嗓焚肺,别是一般滋味。

气氛就在这浓浓的菜香中热闹了起来。

“我说小羽啊,我看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吧?哪里的人氏啊?”

“嘿嘿,刚过十八生辰。我洛阳那边儿的人。”

“洛阳城!那可是个好地方!洛阳城主萧正风,那可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小羽你这年轻有为,是想学萧城主的风流意气吧?”

“嗨,瞧您说的,我就是个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出去跑江湖的小混混而已。哎对了,程五千,你又是哪里人?看上去不比我大啊。”

“我也就才十七……说是本地人也行,但我从小在辽东那边儿长大的,也就最近才回来。我爹娘都死了,这边儿有个家境还不错的亲戚,过来投奔。”

老刘哈哈大笑,道:“就你这赌瘾,你那亲戚家底儿还不得被你给掏空咧!”

这话一说程五千就不乐意了,仰头把手边酒碗里的酒给一口闷了,脸上立马飞出些许红晕,眼珠一瞪,叫道:“什么玩意儿!老子那赌技!想输?太他妈难了!还败他家?他不谢我给他挣私房钱都说不过去!”

“哈哈哈,你这娃就别吹咧,今天不就输给人小羽了么!哈哈哈……”

程五千看了一眼跟老刘一起咧嘴大笑的楚羽,缩了缩脖子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这时老刘媳妇儿一边那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到了桌前,挨着程五千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娃呀,别听那个瓜怂瞎说,家里出事儿,心里不好受,这是可以理解的……”

程五千一见那女人的好奇心马上就要起来,眼见说着就要没完,连忙打着哈哈道:‘没事儿婶儿,我不伤心,真的我不伤心。”

“但是吧,赌这个事儿,终究不是啥好事。咱还年轻,就应该老老实实的找份营生,安安分分地找个媳妇儿,成个家,生个娃……”

这下连着楚羽一起都不知道该站该坐了,两个年轻人一起被教训的满脸通红。

“臭婆娘!谁让你上桌地?”

“哎呀?喝两口尿你还不认识谁是谁咧是吧?不让我上桌?今天晚上不让你个瓜怂上床你信不信?”

两个年轻人那里承受得住这种荤话,原本就红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来……

……

是夜,老刘媳妇儿收拾完满屋狼藉之后,便回屋照顾酒量并不怎么好的老刘去了。强悍如她也并没有真个不让自己男人上床。

屋外月正圆,屋内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起来之后,程五千的身影出现在了小院儿里。

看着那个抱着铁条躺在石磨上醉眼看月亮的家伙,他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啥?”

“……看出来我出老千。”

“你那内力波动也就偏偏武学大家之下的家伙,想唬我,没门儿!”

程五千一脸震惊,“你有武学大家的水平?”

“嘿嘿嘿,老子不告诉你……哎我说五千啊,你这酒量相当可以啊……”

“在辽东那边儿练的……那不该啊,你就算能感受到我用了内力,可我这具体出千的方法你不了解,怎么就给我破了呢?”

楚羽缓缓扭头,咧嘴一笑:“我小时候看的书多……嗝……有话本上提到过你这种能隔空摄物的异人……我,我用内力覆盖手掌,将柔劲儿打进色子筒里,你境界又不高,自然操纵不了了……”

程五千心头狂震。

“我说五千……你看婶儿说得多对啊,别瞎跑瞎玩儿啦,戒赌吧,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你才比我大多少?教训我?你怎么不……等会儿,你说什么?嫁?”

“唉,装什么装,我早就看出来啦……你不就胸平一点儿,有先天上的男扮女装的优势么……还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哈哈哈哈……”

程五千恼了,叫道:“胸平怎么了?胸平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胸大了挂在前面颤颤巍巍的会有多累人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程五千七窍生烟,就欲伸手打人。但想到刚才这家伙说自己有武学大家的实力,便悻悻的收了手。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奇道:“那你呢?你又是因为啥出来跑江湖?”

“为了情怀!哈哈哈哈!为了什么……嘿嘿……我偏不告诉你……”

楚羽翻了个身,啪唧一下从石磨上摔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程五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想趁这个机会上去踹这个家伙两脚。半晌,还是忍住了。

“我怂我怂,我认怂……”

月光之下,少年趴在地上抱着铁条,开始做起了梦来。在那梦里,有不穿道袍的小道士,喜爱黄色罗衫的小姑娘;有满脸不服的死胖子,有满嘴脏话的小掌柜;有紫衣长枪的女子,有医术高超的老人。

有城门远望的娘亲,有未曾谋面的父亲……

“娘……”

少年脑袋在地上拱了拱,将铁条抱的更紧了些……

月光如远望之人轻抚游子的双手,温柔而又缓和。

第六十五章 五千

“你为何要前去不老林?”

“这个……闯了些祸,我那亲戚要我去给人家告个歉……”

楚羽有些忍俊不禁,打趣道:“怎么?在人家开的赌场里出千被抓住了?”本是戏谑之言,没想到程五千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楚羽这便笑得更加灿烂了。

两人一个身怀武学大家深厚内力,一个本就酒量惊人,俱是一大清早便醒了过来。而农家之人本就早起晚睡,他二人睡态稍褪不久后老刘夫妇便也已经起了床。几番逗趣后两人便与这两位淳朴厚道的农人告了辞,并约定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来做客。老刘夫妇两人虽然心有不舍,但人之中年也早看开了多些离别,更知眼前这两位绝不是滚黄土之人,这便笑着拿出家中缝制的布囊,包了两三斤干粮腊肉,交到了两人手里。

楚羽自灌江楼无双城一役之后,便顺江而来。偶乘舟于灵江之上看碧浪涛涛,水天一色近苍茫;偶租马于山野之间看秋风飒飒,疾风劲草藏生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品一路叹,但觉心胸开阔、耳清目明,不觉间许久不见长进的长青心经也开始有了松动。如此一来楚羽更觉书中所言“行万里路”之不虚,铁条几次出鞘,平了几次不平,除了几次不善,一身意气从未有过之快然。听闻程五千要去不老林中走一遭,当下便起了探幽寻访之意。而程五千虽得了侯池保证不老林不会寻她麻烦,但心中总有些许揣揣不安。这见楚羽身负不俗修为境界,还有意同往,当然大为乐意。二人这便一拍即合,一同上路。

“怎么?昨日我窥破你出千,你惊讶的不得了,想来你甚是骄傲于自己这般业艺。今日看来,你出千被抓反倒感觉像是家常便饭了?”

听得楚羽发出此问,程五千面上不但没有尴尬之色,反倒还犹如提到了自己最为自豪之事一般,脸上竟泛起了极大的光彩。

“嘿嘿嘿……你可知程五千并非我之本名,只是江湖朋友送我之诨号?”

楚羽顿时一脸惊诧:“哦?这有什么说道不成?”顿了顿,他咧嘴笑道:“也是,哪有爹娘给自己家闺女儿起这么难听的名字的。”

程五千柳眉倒竖,哼声道:“怎么?看不起女子么?女子怎么不能叫这样的名字了?这么多年,像你一般有此想法之人多了去了,你们觉得不妥,可我就偏要这么叫!得了这诨号之后,我便以此为名,以前叫什么,全然都忘了!”

楚羽自小身边便不缺巾帼不让须眉之例,如王凝之,如苏沁,再如刘琮琤,哪一个不是女中豪杰?只是当下年代仍是重男轻女,纵使江湖上不乏女侠,人们也只当是个例。故而楚羽只是见这程五千诨号取得有意思,这才便开了一口玩笑。没想到这程五千一番言语,竟也是与他素识的那几位女子异曲同工。他断然没有轻视之意,知道对方误会,这便当即停步抱拳,弯身一鞠,咧出他的招牌笑容,告歉道:“壮士饶命!绝无冒犯之意!”

程五千本身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行事多像汉子,其实也并未多在意。见这背着铁条的家伙说的有趣,便扑哧一笑,毫无芥蒂。

“那么再说回来。我这外号得来,那可有趣得很。你当知道,但凡大一些的赌场,背后均有后台背景。”

楚羽点点头,道:“此言不虚。赌场这种地方,最是江湖上易于结仇怨、起冲突的几大场所之一。倘若背后没有些强大的势力支撑,恐怕开不了多久,便会被砸的稀烂。”

“正是,”程五千渐渐眉飞色舞了起来:“越是大型的赌场,其管制也便越发严格,寻常人若是敢在其中出千,别说赔资道歉,就是丢了性命的人,那也是多了去了。”

楚羽笑道:“我知道,你接着就要说,你不是那些寻常人了。”

程五千脸皮素来深厚,听到楚羽这般说,“嘿嘿”笑了两声,便面色如常的应承了下来:“那是自然。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跟我相比?他们不过把出千当成赢钱的工具,而我,哼哼,当出千是门艺术!”

楚羽瞠目结舌。

“我苦练出千本领,不知道被赌场打断了骨头多少根……但我不服,我非得要学会这门技艺不可。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终于有一天,我当着我们辽东几大赌场头头的面儿,接连出千五局。他们明知我出千,却不知我如何出千,拜服与我,送了百两银。从此这‘程五千’的外号吗,便传开了。”

“怕是人家不愿你再入赌场骗钱坏规矩,又终不好对你这个小孩子出重手,这才顺手把你给你打发了吧哈哈哈哈!”

“切!”程五千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我这门隔空摄物的功夫,是后来机缘巧合才学会的。学会之后,更加没人晓得我是如何出千。离开辽东,我一路赌一路出千,五局之内,旁人甚至都意识不到我在出千。到得这杀千刀的冷月城里,没想到之前独身一人时没有什么乱子,这到了亲戚地盘上,反倒叫人给将军了!”

“是你不知收敛吧?”

“……其实也还好……我不过赢了百两而已……”

楚羽奇了:“不老林江湖上也还是叫得响名号的,百两银子,当不至于如此追究吧?”

“呃……黄金……”

“……你怕不是跟不老林有仇,专门砸场子去的吧?”

程五千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不是觉得城里有人撑腰,顺手练一练技术,省的生疏嘛……也就是一时玩儿开了没收住手而已……”

这一番谈话下来,楚羽只觉得这个不用怎么打扮就女扮男装得很成功的姑娘有趣非常。看她一提到去不老林告歉之事就一副恹恹的样子,便如同性好友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程五千你且放心,有我陪你同去,他们不老林若是真敢找你麻烦,哼,我就……”

程五千看起来怂怂的,其实是个全爱惹事儿的主儿,听楚羽这么说,眼睛一亮,忙问道:“你就怎地?”

“我就替人家卸你一条腿赔罪!哈哈哈哈!”

……

春日自有春的风和日丽之柔美,而秋之风急天高,自然也有其独特之意味把玩儿。原是这冷月城不老林之地实已离了中原之地,算是西北之处了,距长安城也已不远,算是八百里渭川之属。此地域无论景色还是民风民俗,都透露这此地特有的一股子粗豪与苍茫,与深秋竟是异常相配。楚羽一路行来,有内功与体内运转周天,非但不觉深秋之凛冽风寒,还颇为享受其中干脆利落之意。但程五千虽在辽东之地久住,但此时衣衫单薄,却是喷嚏不断,看得楚羽觉得十分好笑。

“五千啊,冷?”

“嗯嗯嗯嗯嗯嗯!”拼命点头。

“唉可惜你是个姑娘,我要是把外衫借给你穿,终是不太好……”

“我操你他妈何时把我当成过女……”

“你说啥?”

“我是说你我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知是那一辈子修来的缘分能让我遇见你这么个好兄弟咱们本应该情同手足大哥你又何必总是把我当成个女的……”

“……你怎么除了怂还有点儿贱呢……”

“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意思是大哥你这般侠义心肠总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小弟染上风寒吧……”

就这般说着笑着闹着,也不着急赶脚程,一日之后,两人这便走到了不老林的地界里。

不老林之所以能如此命名,自然是因为其立门乎于一大片树林之中了。方一进林,楚羽便已开口惊叹:“且不说这不老林实力如何、江湖口碑如何、行事风格如何、武艺内功如何,单单是这一片林子,足以闻名江湖了。”

程五千本不识货,但见楚羽如此夸赞,也就好奇问道:“怎么说?”

“你且看,东边从附近地形来看,乃是山南水北之阳地,植紫薇、龙游、鸡桑等木,以其枝干观其形;其西阴地,不说镇压,却单以‘木鬼’之槐以意御气,不堵反疏。一片林子之中非但景美,可观枝观叶观花观干,还暗合风水之理,实在是妙。”

楚羽这一番话其中道理,有部分是他自幼读书所得,有部分却是吴央将当道士时所学之术。此时眼前之林一入眼便觉甚好,便将自己的一些见识信口说了出来,也不见得全对,却已足够把程五千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一来,可怜的姑娘便又开始担忧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了。

便在此时,林中忽而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送了过来:

“没想到竟然真还有风雅之士光临我不老林!有失远迎!”

声道人志,程五千只觉眼前一晃,一位身着蓝衫的文士似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了眼前。她还未怎么反应过来,身旁楚羽却已躬身抱拳见礼,笑道:“小子四处游历江湖,到此地忆起不老林远扬威名,便想来拜访一番,只怕唐突。前辈身形迅捷玄妙,端的是一身好功夫!不知如何称呼?”

来人正是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见面前后生持礼有度而不失直爽,心下便有不少好感,于是笑着抱拳还礼:“什么前辈不前辈的,痴长小兄弟你几岁而已。不才正是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你便叫我一声宋老哥便好。”

“原来是宋老哥,久仰久仰。”

宋游点头,这才转头看向程五千,也是抱拳客气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是?”

程五千缩了缩脖子,没敢搭话。

楚羽强忍笑意,也不点破,道:“这位兄弟与我路上相识,同样仰慕不老林风姿,同来拜访。”

宋游也不以为意,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莫要在这里站着说话了,省的林主再责怪我老宋失了待客之道。来,两位小兄弟,与我一同入林,咱们边走边叙!”

“请!”

第六十六章 焚琴煮鹤

行之愈深,其景愈加秀丽。楚羽边走边看边赞叹,就连对此一窍不通的程五千,也开始逐渐眼花缭乱。除树以外,就连地被之草、藤间之花都种的野趣横生、生机盎然。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是个博学之辈,正好楚羽儿时读书颇多,也能与之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两人边走边聊,兴之所至,竟都开怀大笑,俨然一对忘年之交。

“哈哈哈哈,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魄,我辈剑士自然要学,而那蜀山那边之‘剑阁峥嵘而崔嵬’之险境,如不去探求一番,也当是一生遗憾。”

“楚羽小兄弟你年龄虽小,但所言所想,竟与我有多般相近之处,真该跟你备齐酒菜,畅谈彻夜!瞧,就说着,咱不老林的总庄就算到了。二位,快请进!”

楚羽和程五千闻言先是停下脚步,向前方望去。果不其然,目力所至不到十里处,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亭台楼阁组成的建筑群。林中建园本是得天独厚,但这不老林的总庄竟不设围墙,这边大大增加了修园的难度,稍有不慎,非但外景无所借,其内里造景繁复,必将与周围林子风格迥异、刺目扎眼。这在武林门派建设中,若非极为嚣张跋扈、不惧外敌来攻者,等闲不敢以此招摇。这就愈发的考究造园者的功底了。眼下看去,诸多建筑虽林林总总不下数十幢,但鳞次栉比而宽泛有度,占地极广,毫不显得拥挤,甚至隐隐合了自然法度;越是散向外围,其模样越发随性自然,高度愈低。一者此法更加能让此庄与周围林子合而为一,二者能凸显中心主建筑之地位,条理分明,易于分辨。到眼前这两座哨屋,竟全由石头砌成,端的是充满着无限野趣。

楚羽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果然是妙!”

他话音刚落,两个石屋中分别走出来一名灰衣男子。两人俱是对宋游抱拳躬身,沉声喝道:“家仆槐三(桃二)见过法堂宋执事!”

宋游笑着点点头,两人便直起了身子来。其中一人前跨一步,附在宋游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游脸色微变,却立即恢复如常。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依然是面带笑容,对楚羽两人抱拳躬身道:“两位,本该由我带去住处,洗尽倦气,再设宴款待。但林中事务颇多,眼下尚有一件较为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在下需去为林主分忧。两位,便由这位桃二兄弟带你们前去安顿,明日我再来带领二位面见林主,如何?”

楚羽自然正色抱拳,道:“宋老哥自去忙事,区区小子无需挂怀。我二人本就叨扰贵林,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宋游宽慰一笑,嘱咐了那灰衣桃二几句,小心招待不可怠慢云云,便携了槐三去了。

桃二道:“两位请。”

……

“这位大哥,方才那位宋老哥称呼你为桃二,称呼另一人为槐三,是不是你们不老林中人皆是以树名来命名啊?”

“呵呵,这位小哥倒是机敏过人,我们林中确有不少人是以树名来称呼的,但并不是全部。”

“哦?也对,那宋管事就不是以树为名的。”

“宋管事天纵英才,自然不是我们这等下人所能相比。”

“如此说来,便是地位高的人用真名,地位低的人以树相称喽?哎呦!”

楚羽收回敲了一下程五千脑袋的手臂,向桃二告歉道:“桃二老哥,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可别往心里去。”

程五千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也赶忙抱拳躬身告歉。

桃二并不在意的摇了摇手,笑道:“这点小事何须挂怀,我身为不老林中人,已经很知足了,地位高低,实无意义。而这位小兄弟所言也不确对。在我们不老林里,林主与各堂管事使用本名,客卿、林主弟子、管事弟子使用本名,其余的人,不论武艺境界高下,均以树名称之。故而两位应当明白,客卿用本名乃是我不老林的尊重,其余用本名,俱是为了方便与外人交流,并不是为了分出地位高下的。”

楚羽与程五千对视一眼,皆是肃然道:“受教了!不老林这份待人之道,实当领教!”

一路行来,但见古树假山,盈盈环绕;芳草跌水,叮叮咚咚;楼阁飞檐,势截天而勾角;林亭相间,卷风雅而静心。秋风掠来,飒飒觉爽。行不久时,三人便来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门前。

“这便是两位的住处了。屋内毛巾热水换洗衣物一应俱全,一个时辰后便有其他人送来饭食。两位今日暂且将就一下,待林主与宋管事忙完了林中事务,明日必会设宴款待两位。”

“多谢桃二老哥,辛苦了。”

“莫说客气话了,我这便要回去岗哨那里。两位请自便。”

……

“好舒服哇!”程五千梳洗完,换上了一身干爽衣物,躺在自己屋内的大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喊了一声。在床上滚了半晌,她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顶上房梁,却是开始了琢磨。

此时不过午时而已,据他们来到此间也不过刚过了两个时辰。那宋游说林中有事,需得明日才能正式接待。可不老林这等与冷月城并肩的势力,林主和宋游一同出马,竟还无法在一日之内解决问题,这得是碰上了多扎手的点子?

想了一会儿,程五千只觉得头痛。不论这次不老林碰上的麻烦有多大,那都是不老林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把自己身份解释出来吧……

……

连程五千和宋游都不知道,不老林林主赵雅兰和侯池究竟有什么关系。

自从二十年前一别,两人就再未曾相见。说是赌气也好,心丧若死也罢,无论如何,两人都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绝不在另一人现身的同时在同一场合里出现。哪怕不老林和冷月城相距如此之近,来往如此密切,却也是指派宋游等林中管事前去交涉会晤,赵雅芝自己却是不再踏入冷月城中一步。对于赵雅芝的这些小心思,侯池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些年来侯池也没有踏入过不老林一步。江湖里的外人看来,两家势力相互依仗,相交莫逆,实则只有其中重要人员才清楚,僵得很。

其实赵雅兰本不是一个十分好强的女人,若非二十年前那件事情,赵雅芝本应成为一位贤妻良母,而不是现在这不老林的林主。她之所以要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势,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恶心侯池那个王八蛋。

而每当出事的时候,她又总是会想,如果那个王八蛋能站在自己身后,事情就一定能变得简单。

就比如此刻。

“赵林主,既然你与那冷月城得关系没有那么好,那我刚刚提出的意见,你考虑的如何?”

面前一身深蓝色锦衣的公子哥儿手中把玩儿着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烟鼻儿,面色似笑非笑,放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仍然风韵犹存地妇人。

赵雅兰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尽可能和善地说道:“我不老林一无钱财,二无强者,要地位没地位,要分量没分量,如何担的起玄罗宗如此青眼有加?能够保住林中基业,却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志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哥儿仰天大笑,半晌方歇。他目光稍显火热的盯着赵雅芝,道:“赵林主,你是个聪明人。我玄罗宗的的确确看不上你们不老林之流的烂东西。看上不老林的,是我齐六公子!我也懒得跟你再兜圈子,我看上的,也不是你这么个破林子,而是你赵林主本人!”

一直站在赵雅兰身后默默无言的宋游再也遏制不住满腔的怒意,前跨一步,就欲呵斥怒骂,却被赵雅兰挥手拦住。

“呦,赵林主你还别说,你这家仆还真是忠心。”自称齐六公子的年轻人满脸不以为意,目含挑衅地看着宋游。

赵雅兰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如何能配得上齐六公子的英姿?想来公子是说笑了。”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这样的滋味儿,我可还真没尝过呢。”齐六公子一边将手中烟鼻儿收入口袋,一边起身。他眼神轻蔑,道:“配我?你可还真是想的多了!你当然是配不上我的,我齐六公子不过是让你自荐枕席罢了!”

“嘭”的一声,赵雅兰径直握碎了一个茶杯。她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字地说道:“齐逢春!我敬畏的是玄罗宗,却不是你!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可是现在在你面前的齐逢春,与整个玄罗宗无甚差别!哼,实话告诉你,这次宗门里出来的不止我一个。我玄罗宗宗主神功即将练成,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扫除障碍,一统江湖。你可想好了,你顺我的意,我让你不老林在接下来的浩劫中留得香火!否则,你若能存,我齐六爷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尿壶使!”

齐逢春睥睨着两个人,冷哼道:“如若不信,你们大可以试试!我再给你们两天时间,你们好好想想!所有的结果,你们自己负责!”

第六十七章 都是我的,不准抢

时至夜色已深,深蓝色袍的公子哥儿摔门而出,回身瞥了一眼这位于林中正中心的精致阁楼,却是面色阴鹫地啐了一口,方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楼内,宋游气得浑身发抖,低声骂道:“该死!前些日子只道他身在玄罗宗,没想到竟是如此龌龊下流之人!都是我引狼入室,林主,就请责罚,哪怕是要了我宋游这条贱命!只是林主万万不可受辱于此贼,听信了他的威胁!”

赵雅兰心烦意乱,随口道:“难道要任着我不老林的在接下来的浩劫中纷纷身死不成?”

“林主岂可相信贼人胡言!他玄罗宗固然势大,然江湖中自有剑宗、长青门、长安、洛阳城主等好手在,岂能容他掀起大浪?不过信口开河仗势欺人罢了!那玄罗宗其实也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老势力了,出了百年前的魔头杜宇之后,他们行事便极为低调。想杜宇魔头出世之前,这玄罗宗却也是行侠仗义的弟子为多。也就最近与长青门……”

语道此处,宋游忽然哑口不言,簌簌冷汗如黄豆一般掉落,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赵雅兰望了一眼宋游,叹气道:“果然,你也是想到了。”语毕,这位林主缓缓昂首,声音清冷,傲然道:“是哪路朋友在窗外偷听,不敢进来一见么?”

宋游悚然一惊,内力流转,却是没半点察觉。

几息之后,一道笑声伴着朗然的嗓音在屋外响起:“林主盛情邀请,小子便却之不恭了!”随之大门推开,背着铁条的少年便大咧咧的走了进来。

宋游愕然道:“是你?”转念一想,这后生在窗外偷听了不知多久才被林主抓了出来,料想必然也不是什么好货,亏得白天还险些将之引为当世难得的知交好友,当下怒发冲冠,一边起身出手欲将眼前后生擒下,一边斥道:“楚羽,速速招来!你又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探子!”

见宋游暴起发难,已经在巧合之下将事情缘由探听清楚的楚羽并未着恼,知是宋游心中误会羞惭,也不辩驳,只是微微叹息一声,霎那长青心经悄然运转,将内力运送至四肢百骸。

“小心了!”

宋游瞳孔微缩,只见少年探出手来,那手上青光莹莹,飘忽忽似不着力般向自己递出的手臂上拍来。两相接触,宋游大惊,只觉自己所发劲力竟犹如河流汇入大海一般,再不见其踪影。

正一愣神,楚羽双手已轻轻拍上了宋游的胸膛。一股极暖的劲力入体,将他击退三尺有余,却并未带去任何内伤。

只听少年悠悠笑道:“得罪!可容得小子辩驳几句?”

便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未曾出声的赵雅兰站了起来,盯着楚羽,道:“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过一桩江湖公案。灵江下游无双城李家十年前屠杀五大族夺城,却被一江湖小子撞破。李家人宣称这小子是长青门弟子,其本人并未反对,长青门也没声明。都以为无双城李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小子料理,谁都没想到不仅这小子杀力惊人,跟随他的一个用枪女子竟更为强悍,直接一枪挑翻了李家家主李程。从此江湖对这桩事情以及两人身份津津乐道,流露出来的,只有那个少年的名字。”

楚羽摸了摸脸,咧嘴一笑,“嘿!都传到这里来了么!”

宋游灵犀一至,脱口道:“楚羽!那少年名为楚羽!是了!想来就是你吧!”

“却不知楚少侠来我不老林何事?以楚少侠之行事,又如何做得出偷听这样的不齿行径来?”

赵雅兰面色冷漠,站起身来,手中隐有劲气一吞一吐。这位不老林林主今日实在是怒气积聚到了极点,才不会管面前少年是正是邪,只待他稍有不敬或不诚不实,也别管他强弱、所属何派,便只一掌劈了!

楚羽苦笑,也不惊慌,摊了摊手,道:“这实在是个误会。”

原来楚羽白天来到林子里,着实被其中布局栽种给惊艳了一把,中午用过餐歇息过后,本想叫上程五千一同出来转上一转,赏上一赏,结果程五千一来走得实在是累了,二来她实在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不老林的人,于是便留在了住处,只由得楚羽一人出来。楚羽向一些下人杂役讨了一壶浊酒,便在这四周边饮边观景,不觉如何天就黑了。酒意涌了上来,他便趁着这股劲儿想找一高处赏月,一跃便来到了这座位于整个林间最中心的楼前,就欲再一跃跃上楼顶之上时,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了屋内传来“玄罗宗”三个字,俶而酒意全消,心下通明。事涉长青门的对头玄罗宗,楚羽便再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悄然偷听。

将这些事情简略一说,楚羽面露诚恳,拱手道:“我却还不能算是长青门弟子,但实与长青门渊源颇深。事涉长青门,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多有冒犯,还望林主宽恕则个!”

“与你同来那个人又是谁?现在细想来那竟是一位女扮男装之人,怕不是灌江楼内一枪挑翻李家家主的那位好手吧?”

楚羽一愣,知道是宋游想岔了,莞尔一笑,道:“非也非也,说起来,这位极像男子的姑娘才是与你不老林有渊源的正主呢。”

赵雅芝与宋游对视一眼,均是有些不知所以。

“这姑娘叫程五千,据她说……她在你们赌场里出了千……”楚羽强忍笑意说道。

赵雅芝还是一脸不知所谓,而宋游却已恍然,便对赵雅芝解释道:“便是那个冷月城主极力回护的人,说是他亲戚……我当时心有疑虑,也还不知这玄罗宗的贼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便将其做借口邀了这侯池亲戚来林中做客。只是我并没见过其真面目,并没料到竟是个女子……”

赵雅芝听到“侯池亲戚”几字,心中便是一紧,望向楚羽,问道:“你又是如何和侯池那个蠢汉相识的?”

楚羽摇摇头,说:“我并不认识侯城主,只是路途之中恰巧抓到了这位五千兄……五千姑娘在路边赌摊上出千,这便相识了而已……原来她口中的亲戚便是冷月城城主啊,我也是这才得知。”

赵雅芝面色渐渐阴晴不定,半晌后,她一咬牙,突然对楚羽躬身抱拳道:“楚少侠,请带着这位程姑娘连夜离开林子,往冷月城去吧!”

此言一出,非但楚羽愣在当场,连宋游都极为吃惊,道:“林主!难道你真要……”

“当然不是!我虽然平时里审时度势,但真的碰到这种事,我赵雅芝唯有死战!只是楚少侠是仁义之人,那个孩子也是无辜之人,何苦将他们牵连起来?”这几句话赵雅芝是面向宋游说的,接着转头看向楚羽道:“楚少侠,我知长青门与玄罗宗有怨,你既然真的与长青门有关系,便必不愿放过每一个玄罗宗之人。我亦知楚少侠既然能战李家李原而胜之,自然不比我不老林的任何一名一流高手差,自然不惧那区区四层楼的齐逢春。只是他仍有两位九层楼的护法随行,一旦走脱报信……楚少侠你的当务之急,应是赶快前往长青门,面见长青门主!”

说到这里,赵雅芝已是满脸凝重,沉声道:“那玄罗宗曾出了一个千年未见的魔头杜宇,原本名声不显,却好似一夜之间意满气足,杀尽天下高手。而今玄罗宗宗主闭关已久,再加上这几年玄罗宗日渐嚣张的做派……与那魔头杜宇之当时何其相似!说不得,便是又一场江湖浩劫啊!我们这些势力,凑不上份儿,但长青门可以!”

楚羽默然,心中却是暗道:“我却是知道那玄罗宗闭关与其依仗究竟是何物。还真是让这不老林林主给猜对了。”一面想,一面却又被赵雅芝这份思虑天下、不输须眉的气度深深折服,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赵雅芝见眼前少年不愿轻易离去,心下叹息一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走到楚羽身前,她竟有了眼泪滴落在地。

“楚少侠,实话给你讲,我年轻时与那冷月城主侯池有着一场孽缘……他亲戚在这时来了林中,实非我所愿。不老林和冷月城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玄罗宗的一合之敌。我只愿……楚少侠你将这位侯池的亲戚安然送出去,不要让她卷进来……并在我和不老林覆灭后,不要让那个混蛋给我报仇便好……”

宋游在一旁听着,见林主泪下,心中也是悲戚异常,死志渐生。颤声道:“楚少侠……不老林之仇……说不得连着整个天下,便落在你和长青门身上了……”

少年背着铁条,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默了一会儿,他翻出身上仍残留着一口残酒的酒壶,径直往口中一灌。酒水一滴不落,一滴不洒,全落在了他的腹中。

“我娘其实曾经说过,并不让我常饮酒……”

赵雅芝和宋游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我说,”楚羽一抹嘴,道:“一个武学大家四层楼,两个九层楼,都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

第六十八章 树上有人

程五千有几日没有在床榻上睡过安稳觉了,所以这一晚上她睡得极为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来。听着楼外不老林中人来往做事的声音和林中枝头婉转清脆的鸟鸣之声,活这么大没过过几天这样安稳日子的程五千几乎都想要一直呆在这里,再不醒来了。

可是终究是要起床的。不仅要起床,还要去面对一些更为麻烦的事情。程五千不打算再继续拖下去了,她昨晚入睡之前就做了决定,今天就老实交代自己就是那个在赌场里出千的浑货。想来他们堂堂不老林应该不会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为难吧?刚想到这一节,程五千就不由自主的举起手来抚了抚自己的胸膛,眼含忧伤的叹了一口气。

起床着衣,简单洗漱,程五千便来到了楼下,却没有看到楚羽的身影。一边想着这个家伙今天怎么比自己还懒,一边“嘭嘭嘭”地敲起了房门。

“楚羽!起床啦!今儿个兄弟我去引颈受戮,你可要保我啊!”

没有回音。

“我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咱们得讲江湖义气是不是!”

没有回音。

“王八蛋你别躲着啊!”

手上力道加重,在程五千瞠目结舌的神情之下,朱漆木门竟就如此应声而开。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程五千顿时哭丧起了一张脸。

“跑哪去了?真让我自己去挨打啊……”

突然程五千眼神一凝,看到了地板上那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显眼的深色泥脚印。她眼珠一转,便抬脚进了屋来,走到那看上去即是属于楚羽的脚印之前,蹲下身来。

端详了一会儿,程五千便抬起头来,往那脚尖指向的地板上望去,果不其然,就在不远处,便又有一枚脚印在其眼前出现。她估算了一下这两枚脚印之间的距离,站起身来,自己试着走了一步,跨了一跨,这便皱起了眉头,心道:“以这两枚脚印之间的距离来看,这楚羽竟然还是用了轻功。这一步绝不是跨出去的,而是提气轻身跳将出去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能让那个家伙那么着急?”

程五千一边想,一边依仗自己的猜测走到了窗前,窗框上一枚清晰的泥脚印赫然映入眼帘。再向窗外望去时,那脚印竟断断续续,一直蔓延了出去。

“他昨晚出去瞎转,想来是不知在何处踩上了泥,今早出去竟然忘记清理一下,说明他当真碰上要紧事了。我这便寻着他的脚印去看看,凑凑热闹。”

心下主意已定,这程五千玩兴大起,也不从正门出来,就顺势扶着窗框纵身一跃,跳将了出来。

虽然程五千猜测楚羽碰上了棘手的事情,但她心中清楚自己身上除了机缘巧合练成的为了配合出千时隔空控物的些许内力以外,并没什么武艺可言,如果有事情楚羽处理不了,那她自然也无计可施,甚至还会碍手碍脚,成了拖累。更何况自己和那楚羽也并没有特别熟,江湖过客相识几天罢了,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家伙惹一身麻烦?审时度势这种事情,程五千最擅长了。这个时候她倒是没去想楚羽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来这不老林中了,只觉得自己是自己,楚羽是楚羽,各自混各自的,自己只是前去瞧个热闹。

怀着这样的念头,程五千也就并没有十分刻意地赶路,反而学起了楚羽来时的样子,把两只手负于身后,微微抬头,扬起下巴,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步一颠的晃荡着向前走,欣赏着这不老林的美景。程五千本就样貌清秀,其身形极为瘦削,身高却是不低。此时身着宽大的男子衣袍,便更是雌雄莫辨,大大咧咧的身形摇晃间,还真给人一种年轻狂生的潇洒飘逸之感。

脚印时而东实踏,时而西轻点;时而于树干侧踹,时而隐匿不见。行至越远,其林越密,脚印便越难寻到,程五千便再不能悠哉游哉,只得聚精会神,认真观察了起来。

林花渐少,绿意葱然,而程五千却渐渐有了退却之心。怎么回事?追到这里还未见分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程五千自忖没有丝毫的自保之力,若遇危险说不得要把一条性命赔在这里,但不知为何,那眼前似断实连的脚印似乎有种莫名奇妙的魔力,引诱着程五千向前走去。

“再走三里,倘若还不见人影,由他去死!”

程五千心中已经有了恼意,便连走路都不耐烦了,撒开双腿跑了起来。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跑出去一里,便已出了不老林的地界,真真正正的进入了一片野林之中。

停下脚步,暗骂一句:“他娘的!老子不找了!回!”程五千就便要转身回去。便在此时,她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前方传来的细微声音。

“今晚……如若不……动手……”

程五千心中一凛,这声音听起来还算年轻,却虚浮阴狠,当下不敢再乱动,缓缓低下身子,向那声音传来之处行去。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程五千的动作也就越来越缓慢。她听出对方乃是三人,不知在此处密谈什么事情,只是从那音调和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之中便能得知,恐怕是些什么杀人放火的恶劣勾当。

野林之中无人看管,那野草长得也是极为旺盛。程五千蹲下身后,若不仔细查看,便极难将之发现。程五千感觉距离差不多了,基本能听清三人所言之后,便停下了身形。

“我齐六公子想要的女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不是自己投怀送抱的!这不老林林主应当知道好歹,否则屠她一林之事,我甚至都不需宗门出手,单是我父亲便能料理!”

这话说的极其跋扈,程五千暗暗心惊。没想到在侯池那里都能讨要说法的不老林竟然还能被人这般看轻,那这淫贼又是何方神圣?

原来程五千听到这齐六公子说话,已经将之归为了“淫贼”一列,倒也是妥帖得很。

只听又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小齐,有我和你二师叔在,你家族都不用出力,我们两人就足够屠尽这整个所谓的不老林!”

“师弟,你声音小一点!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外人?”

“哈哈哈,师兄,像这等穷乡僻壤,你我两个九层楼的武学大家,还会怕谁?小齐心中有气,我们自然得帮他把这口气出了,你说是不是?”

听到“九层楼的武学大家”这么几个字,程五千险些惊叫了出来。这边惊吓还未消除,那边疑惑便已经涌上了心头:“这两个互为师兄弟的老头分明实力如此高超,为何听上去却还要拍那年轻人的马屁?”

只听那年轻人再度笑着发声:“两位师叔实在是对我太好了,等我得空回家,一定向我父亲好好说说,劝他尽早将两枚金续接骨丹送与两位师叔!”

“好说好说。”

“小齐你说你怎么这么客气……”

程五千心下了然,这“齐六公子”虽然是这两个老家伙的同门后辈,但两个老家伙却因为什么“金续接骨丹”而有求于他,才这般助纣为虐。

“我总感觉这里还有人!”突然之间,那个“二师叔”沉声道。

程五千心中一紧。她并不擅长武艺,并不知晓江湖上“宗师可探云雨”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对于天地万物的理解与感知,玄之又玄,是实打实的境界上的飞跃。而眼前老者身怀九层楼之高的实力,虽不能“探云雨”,却也着实对这番境界有了些许理解,对于自然万物的变化有了一定的掌握。程五千虽小心翼翼、不敢动弹,但她对于这片环境而言终究还是外来者,无论是呼吸心跳还是其他动作,都会给整个环境的“气”带来影响,这便是那“二师叔”的警觉所在了。

霎时交谈声停,三人似乎都开始寻找周围不妥之处。程五千此时才是真真正正地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了。却只听那“二师叔”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万念俱灰,心里开始不断的骂自己愚蠢,没事儿过来此处凑什么热闹,说是找楚羽,结果楚羽没找到,撞破了人家的好事,自己也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再一想到那“齐六公子”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淫贼,程五千就几欲崩溃。

“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出来引颈受戮吧!”

程五千心中哀嚎一声,定了定神,摸了摸腰间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便欲起身。

就在这时,她头顶的树上突然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一道熟悉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出来就出来!你们已经做了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我也就不再偷偷摸摸了!”

一道身影轻盈的从树上跃了下来,少年伸手到身后,一把抽出负着的铁条,哈哈笑道:“你们商量的无耻行径全都被我听去啦!今儿老子继续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第六十九章 我有一铁条

程五千看见楚羽的身影,几乎在一霎那间惊喜的要叫出声来。只是略一思量,便又复担忧:这楚羽也是武学大家的水平,而对方可是足足有两个活生生的武学大家顶楼的高手啊!就算你楚羽也有武学大家顶楼的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无论怎么算都赢不了啊!

她眼见楚羽从天而降,出言挑衅,便知道这家伙也是一早就潜伏在此处,出于不知何种原因而探听这三个人的密谋。只是为了防止被对方发现便屏气凝神,却也没有留意到程五千的进场。程五千眼珠转了转,这边就计上心来。

楚羽将铁条搭在自己的肩上,向那齐六公子咧嘴一笑,道:“人家真正贪好女色者,无不喜欢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活着二十来岁的小娘子,怎么到你这里越混越差,连对四十多岁的老女人都如饥似渴,你怕不是饥不择食啊!”

齐逢春面色阴沉,伸手抖了抖自己的锦衣袖袍,阴恻恻地说道:“你这小子,一看便是个没碰过女人地雏儿,却跑来这里充大尾巴狼!小子,报上名来,爷爷心情若是好了,杀了你之后给你立个碑也未尝不可!”

楚羽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一脸惊奇的样子,说道:“你们身为玄罗宗的人,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嘛?”

齐逢春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凛。他们虽然在此间的谈话全被这少年给偷听了去,但回想起来,他们却并没有提到半个与“玄罗宗”相关的词语。这少年究竟是如何识得他们的身份的?

倒是那个“二师叔”率先跨出一步,拱手道:“还不知阁下是敌是友?烦请示下,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都骂了你们行径无耻、品味低劣了,自然是敌非友。你若非要问我的名字么……告诉你也无妨,至于信不信,那可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楚羽嘴边依然笑意盈盈。

“敢请教!”

“在下姓韩,单名一个龙字!”楚羽定定地看住三人。果不其然,三人登时变色!“二师叔”面色一沉,低声道:“韩龙早就死了!被我少宗主毙于酒楼之中!你不是韩龙!你是长青门弟子!”

楚羽铁条斜指,一步一步向三人走去,,缓缓道:“你说的对……韩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不叫韩龙,我叫郑坤……”

“郑坤也……”

“也死了,我知道。我还叫穆凡心。”

“……不必再装神弄鬼了,说罢!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长青门的哪一号人物?!”

楚羽停了下来,望着已经声色俱厉的那位“二师叔”,淡淡道:“你们,尚还没资格知道我师父是谁。我的名字,你们也没有必要记住。”

“你们只需要知道,你们快死了!”

“二师叔”瞳孔猛然一缩,一边一手抓起齐逢春向后一拽,一边向他的师弟高喊道:“一起出手,解决了这小子!”

楚羽面无他色,走出一步,递出一剑。

走出一步,递出一剑。

一剑燃林,剑剑燃林。

霎时间这片野林之间剑气纵横交错,一棵棵树上被割裂出一道道极深的疤痕,浓郁的灼热与焦糊气味弥漫了开来。

“二师叔”的境界本来是比他的师弟要高出那么一头,只是为了要保护只有区区武学大家四层楼境界的齐逢春,却弄得比自己的师弟狼狈多了。一身华贵的锦袍被跌宕开来的剑气割得七零八落,索性没有其他人在场,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不过如此一来,这位“二师叔”也摸清了眼前这小子的底细。他挥了挥手,示意齐逢春退得稍远一些,而后再次看向楚羽,沉声道:“燃林剑法!果然是长青门不假!你区区一少年,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岁不到,却已经将燃林剑法运用到了这种地步,长青心经想来你也最少达到第七层了吧?”

楚羽淡淡一笑,道:“你这老家伙,对我们宗门的事情了解的还真详细。”

“哈哈哈哈,不详细怎么能屠杀你们长青门流落在外的人呢?小子,你刚刚不是说你叫穆凡心吗?哈哈哈,告诉你!少宗主截杀穆凡心之时,我也出了一份力!他那条左腿,就是我扭下来的!”

“二师叔”面目狰狞,阴鹫一笑,道:“报仇啊,小子,你来报仇啊!你不过也是武学大家七层楼的水准,今天,我在功劳堂那里的册子上,又要多添一笔了!哈哈哈哈哈!”

“你说穆长老的腿是你给扭断的?就凭你?”

“哼,那老儿固然有着宗师境界,但那又怎样?我罗阳少宗主主攻,我们五大高手齐聚,还奈何不了一个区区穆凡心?小子,我们两家如此死仇,你不会还指望我们讲什么江湖道义吧?”穆凡心嗤道。

楚羽点点头,默默道:“原来穆长老是这么死的。”

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燃林剑法伤你们不得,那你们试试这一剑如何?”

两名玄罗宗的老者霍然抬头。

一道亮白色的剑光挟裹着不断吞吐的剑气,宛如撕裂天地一般,霎那便劈到了两人身前。

一剑当空!

……

在楚羽燃林剑法使出来的时候,程五千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扭头便跑。

玄罗宗诶,那可是玄罗宗诶,怪不得敢那么嚣张……

长青门?楚羽那家伙竟然是长青门的弟子?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活了十七年都没见过活着的四门三宗的神人,怎么往这边儿一来,就一抓一大把了?

程五千一开始仍是弯身逃跑,离刚刚爆发战斗的地方过了一段距离之后,她便直起了身子,发足狂奔。

开玩笑,就算是长青门弟子又能怎样?两个武学大家九层楼的高手,你楚羽能活下来就出鬼了!

程五千咬了咬牙,发了狠的向不老林那边跑去。

……

“老宋,从今日开始,你便让林中弟子逐渐散于江湖之中,我与那玄罗宗贼子撕破脸之后,若是能胜,我便离开这里,前往几个月后的江湖大会,看看能否寻找到一线生机;若是输了……”

宋游“啪”的一声将纸扇合上,握在手中,沉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么!属下愿陪林主一同赴死!”

赵雅芝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道:“老宋,别人可以,你可不能陪我去死。你家中尚有妻小,你这做丈夫的、做爹的总不能不负责任呐。彤彤今年也有十五、六岁了吧?你不想让她习武,便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宋游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雅芝挥手制止。

“包括你在内,有家室的,都必须提前撤离。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倘若想要陪我这个林主去死一次的,便留下!无需再有其他反驳了,就这么办!”

宋游含泪颤声道:“林主!你不可让老宋成为一个不忠不信之人啊!”

赵雅芝就欲再度开口劝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启禀林主,昨日来林中的一位朋友行色匆匆,说有要紧事与您相商。”

赵雅芝一愣,“莫非是楚羽?不行,我决计不能让他和那个侯池的亲戚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于是清声道:“转告楚少侠,请他谅解我不老林的怠慢,让他在屋中静候。”

此话一出,些许的回音还没散去,屋外一道响亮的声音便颇为无礼的喊叫了起来:“还他妈静候!静候个屁!楚羽他妈要死了都!”

这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令屋内两人心神巨震。对视一眼,赵雅芝忙道:“快请进来!”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程五千气喘吁吁却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废……废话我懒得说……你们也别仔细问……楚羽跟三个自称是玄罗宗的人干起架来了,其中有个年轻点说是看上了林主你的美色……我不是说楚羽为了你的美色出头……谁知道是不是呢……哎呀总之!那三人里有两个都是武学大家九层楼的水平!楚羽再打下去估计会死!你们快去救他!”

赵雅芝几乎一瞬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忙问道:“楚少侠现在何处?我即刻就去!”

“我……我跑不动了……你们谁,谁背我一下,我,我给你们指路……”

宋游前跨一步,道:“我来!”

“不行!”程五千指了指赵雅芝,“烦……烦劳……林主背我……我他妈……是个女的……”

……

程五千内功不行,但赵雅芝和宋游自然不同,哪怕带上程五千这个累赘,也比程五千来的时候快多了。

程五千跑来时用了将近半个时辰,而他们一同去时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人尚还未出现在在视野之中,那炽烈中夹杂着清朗气息的剑气已经在空中弥漫了起来。

程五千虽然趴在赵雅芝身上,但她却直接直起了身子,梗起了脖子,扯着嗓子向前方高声喊道:“他妈的楚羽!坚持住!我带人来救你啦!”

赵雅芝的脚步戛然而止,旁边宋游同样停下了脚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程五千张大了嘴,瞠目结舌。

少年提着铁条缓缓走来,浑身是血。

他咧嘴一笑,道:“我说了这三个人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你们来晚了!”

第七十章 青春啊

约有将近十辆马车缓缓行驶在不老林和冷月城共同铺设的道路之上,车土漫扬,偶有马儿打个响鼻,整个气氛都显得有些沉默。

在居中处的一辆马车里,楚羽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车顶,口中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曲儿,倒显得十分悠哉。

这差不多是最大的一辆马车了,除了楚羽以外,还有两个人也在车厢里,其中一个身着宽松男子袍服、梳着男子发髻的,看着楚羽的样子,满脸嫌弃毫不掩饰,正是程五千本人。另一个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身着红色衣裙的的小姑娘,个子不高,粉雕玉琢,着实是可爱的紧。这时小姑娘正端着一小盆清洗干净的水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清脆的说:“楚羽哥哥,你再跟我说说江湖上的事情呗,我爹平时都不愿意给我讲的。”

楚羽嘴角一翘,道:“枣。”

“哦,好!”

小姑娘忙不迭地坐直身体,从盆里拣了一个最红最圆地枣,递到了楚羽口中。

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旁程五千嫌弃地表情更甚,“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一本棋谱,挥手便砸到了楚羽脑门儿上。

“瞧瞧你这熊样,活生生又一个淫贼!”

小姑娘慌忙摆手,道:“程姐姐,你别这样,是爹爹让我进来照顾楚羽哥哥的。楚羽哥哥现在身上有重伤,路都走不成,当然得有人照顾了。而且爹爹说了,要不是楚羽哥哥把那三个坏蛋杀了,我们不老林的人不知道会死多少呢!”

楚羽扭头冲程五千咧嘴一笑,道:“听听,你听听,瞅瞅人家这觉悟。”

程五千举起棋谱作势又要打下来,楚羽眼睛一瞪,道:“行啦别打啦!我不要面子的啊?程五千我可告诉你,我虽然现在动不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内力养足了就生龙活虎了,到时候第一个揍得可就是你!”

程五千一缩脖子,撇了撇嘴,认了怂。

楚羽满意的将口中吃剩的枣核一吐,准确无误的从车窗口飞了出去。他再次转过头来,对小姑娘咧嘴一笑,道:“彤彤啊,你到底是想听江湖里的事呢,还是想听太行山寨的事情呢?”

被叫做彤彤的小姑娘一听到“太行山寨”四个字,脸蛋儿立刻变得和身上的衣服一样通红。她把水果盆子抱在怀里,两只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扭在了一起。

“当然是……想听江湖里的事情了呀……”

“哦,想听江湖里的事啊,”楚羽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不提那太行山寨了,毕竟只是江湖里的一个小虾米,我知道的本来就不多,免得你再说你楚羽哥哥孤陋寡闻……”

彤彤立刻急了,也顾不得害羞,喊道:“不行!好哥哥,你就给我说说太行山寨吧!我错了我错了!其实我是想听太行山寨的事情!”

看见小姑娘露出这副样子,楚羽和程五千倒是都笑了。而笑完之后,楚羽心中却是叹了一声。

原来这叫名叫宋彤的小姑娘是宋游的唯一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而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太行山寨”,是坐落在太行山里的一个江湖势力,说来与洛阳城倒是不远。与其说是宋彤对太行山寨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她对其中的一个人念念不忘。

两三年之前,太行山寨遣人来不老林中拜访,除了领头的二长老以外,还有太行山寨的年轻翘楚,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首徒章行之。太行山寨在江湖中排不上号,赵雅芝也便没有亲自接见,只是让宋游代为招待。机缘巧合之下,宋彤便与这章行之相识了。少年意气潇洒,少女娇羞可爱,两人便渐有懵懂之情愫悄然诞生。宋游将这些看在眼里,只道是自己女儿并没见过更多奇伟男子,等两人分离之后便可渐渐淡去,便并未阻止。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那章行之的身影非但没在宋彤脑海里淡去,思念反而更为痴狂了起来。只是章行之虽然在他们太行山寨里抗的起鼎,却实在不入宋游的眼。可女儿起念之后如痴如醉的神情,令他又始终不愿强行开口断其念想,只能这般搁置着,叹一句孽缘。

这几天在马车上的接触,楚羽大概知道这小姑娘该是真的情根深种了。一边感叹着年轻人的朝气,一边想着自己身上的寻剑之事和师门之仇,叹息着自己可能就要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过一少年而已。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上那么一想,如果自己要找个媳妇儿的话,那得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首先得温柔一点吧?不能说百依百顺也得善解人意吧?我混江湖这么累,回家总不能再怄气了吧?所以还得愿意洗衣服、会做饭。能跟自己一起喝点小酒是最好,但是也不能多喝,女子要是有酒瘾那得成什么样子?然后要是愿意读书就更好了,等以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解决了宗门的恩怨之后,就跟她隐居起来,喝酒读书弄弄墨,养养孩子,绝对是人间美事。

“想那么美呢?要是世间能有这样的女子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你要是照这个标准找老婆,你这辈子估计就真的打光棍了!”

楚羽苦笑一声,他以前跟苏沁和吴央吹牛的时候,苏沁就是这么嘲讽他的。不过想想也是,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姑娘?就算有,也不该是他楚羽来抱得美人归了。

少年突然变得十分忧伤,可惜手头无酒。

……

宋游策马来到了当头第一辆马车前,在马上弯腰低声问道:“林主?咱们真的就这么带着那程五千走了?不与侯城主知会一声?”

车厢窗帘并没有掀开,赵雅芝淡淡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侯池那个王八蛋那种丑样子,他的侄女竟然长得这般清秀。那个王八蛋才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呢,就让五千跟着我一段时间,料他也不敢说什么!五千那孩子不也不愿意憋在冷月城里不出来么?你情我愿,刚刚好!”

宋游忍俊不禁道:“林主说的极是!”

“对了,听说你让彤彤那丫头去照顾楚少侠了?”

宋游点了点头,道:“楚少侠为咱们做到这一步,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正好他们年纪相差不算大,我看那程姑娘也……不擅长照顾人,就让彤彤过去了。”

车里赵雅芝叹息一声,道:“这个人情,咱们可是欠的大了。他趁那三人在我不老林势力之外的时候发难,杀人时又全用的长青门的剑法,最后放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长老,那么这个长老只要能和他们玄罗宗的人碰上头,自然会把矛头指向长青门,我不老林自然就能置身事外。就算他们玄罗宗心中有疑,又或者要拿我不老林泄愤,也比首当其冲要好太多了。何况我已经趁那人转身逃跑时悄悄给那人后背的伤口上下了咱们咱们不老林从未用过的失心散,两日之内必定身亡,估计也见不着他们宗门的人了。”

宋游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天下大会召开在即,想来玄罗宗也不会将太多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只是我最想不通的还是那楚羽,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就已是武学大家七层楼的境界;不过武学大家七层楼的境界,就能力克两大九层楼的高手外带一个四层楼!林主啊,就算你我联手,恐怕也不敢说必胜之吧?那可是玄罗宗的人,无论是功法心法,还是招式技艺,哪怕他楚羽是长青门的弟子,也占不着半点便宜才对。”

“这恐怕就是他楚羽自己的秘密了。不论怎么说,这个声名都还在江湖上不怎么显的楚少侠,现在看来,当是完全不输那些青年翘楚。什么剑宗王渊,长安城刘琮琤,明宗张小琪,玄罗宗罗阳等等,恐怕皆可相提并论!老宋啊,你可要让彤彤那丫头好好照顾楚少侠,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说不定便成了咱们不老林的上门女婿了呢!”话到最后,赵雅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揶揄之意。

宋游大感窘迫,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道:“那个……林主,人家楚少侠……乃是长青门弟子,咱家姑娘……恐怕高攀不起。况且彤彤那丫头也不一定就会喜欢楚少侠,我这做爹的,不想勉强孩子。”

赵雅芝道:“不想勉强孩子?那你倒是让彤彤去嫁了那个太行山寨的章行之啊?”

宋游被赵雅芝呛得脸上憋成了猪肝色,半晌才道:“倘若彤彤真放不下那个小子,那小子以后表现的也还不错的话……唉,嫁了也就嫁了吧!”

“便该如此!不管究竟是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彤彤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这次江湖大会想来那章行之也会去参加,我到时候好好替你和你夫人看一看那小子,若是不错,任彤彤随他去又如何?若是不行,便得好好劝劝彤彤了,以免越陷越深。我家彤彤要是不喜欢,就算那楚羽想娶,就算他是长青门的人,也别想碰到彤彤一根毫毛!”

居中车厢里楚羽蓦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里暗道莫非是苏沁那疯丫头又不知在何处骂自己了……

第七十一章 城门有人搞事情

长安城不论在历史上的哪一个阶段,都是以其底蕴深厚与气格清俊绵长而著称于世。与建业城的雍容富贵和洛阳城的雄壮宏伟不同,长安,才是一座最有人味儿、象征着太平盛世的大城。

长安总体呈四方之形,其城墙与洛阳城一样,均是千年之前便已建成,久经风霜而不倒。虽经过历代城主不断的加固翻新,但其骨架却从未变过。城墙之上可跑马、可并行四车,城墙四角均设角楼,时时刻刻严阵以待。城墙之外的护城河实引渭河之水,再向外循,便可见八水绕长安之壮景。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或奔腾豪迈,或婉约动人,皆以长安城为中心,向四周辐散开来。其中七水均是渭川之分流,各自于不同位置汇入渭川之中。其地势易守难攻,想来也是其屹立千年的原因之一。

长安城中阡陌纵横,楼房屋舍、酒肆茶馆、杂摊百货、珍宝阁轩当真是应有尽有。在这座城中,似乎就连市井之间都活的上进而又自得,百姓们在追求衣食无忧之时也追求着名声地位以及更充裕的精神生活。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你会发现每一个人都会笑着跟你打招呼,并且自来熟一般的跟你闲聊自己一天的活计以及家里的琐事,或哀叹、或骂娘、或夸耀、或感慨,却总是抹灭不掉那言语中的骄傲。

这种骄傲来源于他们时时刻刻都怀抱在胸的进取之心和与之并不冲突的知足之意,来源于城中央城主府高扬的飞檐与城墙四方低垂的角楼,来源于那站立在这长安城顶端乃至整个世间顶端的那个男人。

……

长安城南城门处,正有一群衣着各异的江湖人士抵达。当先一人长得豹头环眼,肩扛一柄乌光闪烁的开山刀,半敞胸膛,对着守城禁卫大笑道:“嘿!小子!爷爷们是来参加你们长安城办的那什么江湖大会的!赶快让开,爷爷们一路奔波,早就累得不行了!得快些找个客栈酒楼,叫上一两个身姿婉转的小娘,快活快活!哈哈哈哈哈!”

几名守城禁卫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有些怒意,但依然不敢得罪,离得最近的一人便抱拳开口道:“不知是哪处的英雄好汉?烦请告知,容在下进去通禀一声。”

那大汉双眼一瞪,眼珠子几乎要立时瞪出眼眶来。只听一声断喝,空中掠过一道残影,那开山刀便已经落到了那名开口发问的守城禁卫颈间!余下的守城禁卫纷纷大惊失色,均拿起了手中长矛对准了大汉。只是那被刀悬颈间的禁卫着实硬气,虽冷汗直流,却依然向大汉说道:“怎么?这位好汉究竟是来我长安城中参加江湖大会的,还是来寻衅滋事的?我这区区小命自然不足挂齿,但若是来弗我长安城颜面,你倒还需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大汉怒意更盛,高声道:“早知道长安城中人各个眼高于顶,不讲江湖英雄放于眼中,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你一小小守卫便目中无人,竟然连我泰兴鲁元吉都不识得!还敢口出狂言,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们长安城城主府?!”

那守卫只是一个劲儿的冷笑,道:“我长安城对天下豪杰英雄向来礼让三分,也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那些无谓之言!我若不识人,那也只是我自个儿眼拙!原本我还正纳闷儿,‘怎么来了一路我不认得的英雄,江湖之大藏龙卧虎,果不可小觑。’你鲁元吉一报家门我才了然,像你这种根本与英雄毫不沾边的草莽贼子,我自然是不会、也无需认得!”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其他禁卫越发紧张,紧紧盯着那鲁元吉的动作。而那鲁元吉身后的一群人却一个个抚起掌来。

“小伙儿!硬气,爷爷我瞧得起你!”

“哈哈哈,老鲁,怎么样?今儿竟然叫一个守城的小家伙儿给看扁喽!这要搁我,我可忍不了!哈哈哈哈!”

“老鲁啊他是外强中干的货!你瞧他此时凶得很,要是见了人家刘城主,指不定得点头哈腰曲意逢迎成什么样儿呢!”

鲁元吉听着这些话语,深吸了一口气,脑门上青筋暴起,爆喝一声:“老子杀给你们看!”手中下力,便要剁下那禁卫的头颅!

那禁卫非但不闭眼,反而瞪向鲁元吉,似乎是想在临死之前将眼前之人的面相刻在心里,来世好来报仇。

一道惫懒十分的声音从众人头顶悠悠传来:

“那姓鲁的,想要扬名天下,得靠真材实料。你这般大闹一通,名声固然是有了,但恐怕不是什么好名声。哦,忘了忘了,你反正也不在意名声是好是坏,自然就无所谓了。”

声音初至时,大汉便觉手臂无论如何再怎么用力,这刀竟然是再砍不下去半分深度。随着那声音完全落下,他只觉握刀的手臂一阵突如其来的酸痛,闷哼一声便后退了三步。再抬眼时,一道做穷酸书生打扮的身影便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到了那呆立在原地的禁卫身前。

“后退。”

那禁卫尚还恍如梦中,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啊?”

那穷酸书生微微侧过头来,有些无奈的一笑,道:“我是让你退后一点啊,你看人家泰兴山来的人手众多,一会儿要是群起而攻之,我可没本事保你一点都不受伤。”

禁卫如五雷轰顶,再看了一眼这穷酸书生的侧脸,立刻抱拳躬身,沉声道:“是!”然后毫不废话的退到了后面同伴的身边。

原本听了这穷酸书生那句“群起而攻之”和“一点都不受伤”的讥讽与轻蔑后已经是面色阴沉的一干泰兴山之人,见那极为硬气的禁卫竟然对眼前此人竟然言听计从,心下也不免有些够不着底儿。原来这些人原本也都是些山中强盗,在崤山西边的泰兴山上合伙起了寨子,干的也全都是些剪径抢掠,杀人放火的勾当。听闻这长安城大办江湖大会,便来凑个热闹,妄图彰显一下自己的名声。只是没想到这才还没进城门,便碰了一个极硬的钉子。

都是能将察言观色融进自己骨子里的主儿,当下便瞧出了眼前这个穷酸书生不好惹。只是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那穷酸书生虽然只是言语上暗里稍稍挤兑了一下,但也不能毫无回应,于是一个尖嘴儿老头稍一沉吟便前跨一步,道:“不知这位是长安城里的哪位名角儿?划下道儿来让咱们见识见识,趁人不备又算什么本事?”这句话便将责任一股脑儿地全都推到了穷酸书生身上,却是毫不提及鲁元吉险些行凶杀人的事情。

可惜他终究不知道穷酸书生是个什么脾气。

只见穷酸书生微微一笑,身影却在刹那之间一闪而逝。泰兴山的一干人顿时大惊,只是还未抬起手来做些什么抵挡的架子,一声声痛呼便渐次响了起来。

尖嘴儿老者看着又掠回原地的穷酸书生,失声道:“洞天指江一白!”

“眼光不错,”江一白呵呵笑道:“你们所有人的气海全都被我点了一指,内力呢,两个时辰内便不能用了。我长安城举办这次江湖大会,不是给你们用来投机取巧的。那鲁元吉,你走上前来,给我这小兄弟赔个礼道个歉,我也就不再跟你们追究,放你们赶快进城投宿。”

鲁元吉眼珠一瞪:“你倒还是尽快杀了我吧!”

江一白就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后面那险些丧命的禁卫朗声道:“二统领!我倒不用他这蟊贼给我告歉!早晚有一天我会自己找上门去与他请教!”

江一白听后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三声,对面前的泰兴山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便放你们进去。记着,你们只可于进城半里后西街的一处‘恶来客栈’中投宿栖身。倘若让我在其他客栈中发现你们了,便立刻将你们逐出城去!”

有人怒道:“怎么?长安城还要给江湖人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江一白翻了个白眼儿,道:“你们这些渣滓,也敢妄称江湖人!知足吧,幸好南城门是我来看管,倘若是少城主在,就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别说进城了,想活命都难!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斤两,心里没谱么?!告诉你们,那‘恶来客栈’里,住的就是你们这些污眼的东西!我长安城对真正的江湖好汉,向来一视同仁!”

泰兴山的一帮子人灰溜溜地进了城去。

江一白一手叉腰,一手搭了个凉棚儿,往天上看去,但见白云苍狗。他长吁一声,哀叹道:“办什么江湖大会,一天一天的,累死个人呀……”

他突然转身,看向那禁卫,问道:“你,叫啥?”

那禁卫一愣,道:“吴……吴克敌。”

江一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可以,我给你升官儿!”

第七十二章 那些人儿

人的命运有时是真的并不被自己握在手中。纵使你使尽千般力气,用尽千般思虑,该失去的东西还是会从你的指缝之中缓缓流逝,不给你一丝一毫挽留的机会。哪怕是掌握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哪怕是站在世间的顶端、哪怕是连山川草木流云都可于一念之间如臂指挥,却同样会在来自内心深处里最痛苦的失去面前被抽去所有的力气,脆弱的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苍凉的像即将沉沦的太阳。

楚羽在马车上看到这句话时,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鼓动。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长吁了一口气,把书本合上,随手放到了一边。

他将头探出窗去,叫停了车队。他在一天之前伤势终于完全复原,程五千和宋彤也便不再和他待在一处了,毕竟男女有别,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

跳下车来,他正了正背后的铁条和包裹,向缓缓来到他面前的众人咧嘴一笑,躬身抱拳。

“诸位,楚羽小子能与诸位相识,实在是今生的幸事。小子在不老林附近范围因宗门私怨出手杀了那玄罗宗的人,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心中有愧。这段马车上的日子,又多亏了宋游前辈您女儿的悉心照料,更不知如何报答。”

“既然这两天伤势已经痊愈,小子实在也是没脸继续在车上蹭吃蹭喝了。况且倘若我继续与你们待在一处,被人瞧见了,玄罗宗说不得便会瞧出什么端倪。所以小子这便……要与诸位告辞了!”

赵雅芝与宋游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开口。宋彤躲在宋游身后,咬了咬嘴唇,眼眶有些红。

程五千挠了挠头,下巴一抬,用鼻孔对着楚羽,道:“我就不跟你走了,你可不要到处找我,我再出千你可管不着了!”

楚羽笑道:“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看棋谱,以后要是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下棋下得特别厉害的人,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顿了顿,楚羽偏了偏头,看着宋游身后得宋彤笑道:“彤彤啊,你记着,以后你再遇上了你的那个章大哥,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想办法跟我说,我帮你把他揍得连他妈妈都不认识!”

这下宋彤不仅是眼眶,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宋游苦笑了一声,干咳两下,伸手从身旁手下接过了一杆乌黑发亮的木枪,给楚羽递了过去。他正色道:“楚少侠,你前段时间说手中缺一把木枪,这一把,是用我们不老林里那棵镇林之树的一根主枝制成。虽然与神兵利器不可相比,但却已经是可以媲美寻常金铁。这便送与你,希望能给你些微帮助。”

楚羽接过木枪,叹道:“没齿难忘。”

“行啦,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比我们女人还要婆婆妈妈。”赵雅芝开口道。她走上前来,看着楚羽,说:“楚少侠,你口口声声说是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可谁都知道,是我们不老林承了你楚羽天大的人情。今后,楚少侠,不论有什么要求,有我不老林能帮得上忙的,任凭驱策!”

楚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林主言重了……”

收敛情绪,楚羽的眼睛在面前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笑道:“从前我未入江湖,不知深浅,只觉天高海阔但任我遨游。后来碰见腌臜事了,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无知可笑。我欲洁身自好,江湖本身却并不干净。再加上身上本来就有些担子,一度有些心灰意冷。但我在巫山里,碰到了一个愿意为了朋友血仇改变自己整个人生的女子;无双城外,见到了一个愿为家族付出自己全部的胖子;无双城里一家面馆里,认识了一个宁死也不愿意低头、却为了自己的妹妹愿意放下自己底线的掌柜;山野之间,抓住了一个明明害怕一个人害怕到要死却要装作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十分潇洒的赌徒;不老林里,结交了一群心中坚持操守不畏强暴要奋起反抗的志士。我这才觉得,这才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我心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写满了侠义的江湖。我楚羽,必定不会后悔来这一趟江湖!”

他咧开嘴,扬起手中的乌黑木枪,大声道:“诸位!就此别过!咱们有缘江湖再会!”

语毕转身,楚羽脚步渐渐加快,最后飞奔起来,几个起落之间,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宋彤抱着自己的父亲,声音有些颤抖,问道:“爹爹,咱们还能看见楚羽哥哥吗?”

宋游将女儿楼尽自己的怀里,感叹道:“咱们是去长安的江湖大会,他也是,要见面倒是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为了防止玄罗宗对咱们不老林起疑,防止给咱们带来灭顶之灾,他势必会装作不认识我们,而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赵雅芝道。

程五千往嘴里叼了一根随手从路边薅来的狗尾巴草,道:“我不管,反正他说的要给我介绍个下棋的高手,我现在觉得下棋似乎比色子好玩儿多了。嘿嘿嘿,到时候,婶婶啊,你可别怪侄女儿抛弃你们去找他玩儿啊!”

赵雅芝的脸立刻变得和之前宋彤的脸一样通红,嗔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谁是你婶婶!”

……

遥遥望着那长安西城门,身着极像道袍的长衫的少年目光微微动了动,轻声道:“离开洛阳,眼见就要快一年了啊……”

身旁少女依旧穿着鹅黄色衣裙,眉眼弯弯,笑道:“怎么石头,是想王姨了,还是想你师父了?”

少年笑了笑,道:“都想。”

少女不再说话,拢了拢衣衫下摆,轻轻地坐了下来。

少年转身看着她地侧脸,轻声道:“近乡情更怯?”

少女不答话,只是看着那古老的城墙,怔怔出神。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出声安慰些什么。

少女喃喃道:“那个流氓应该也会来这里吧?”

……

马车缓缓行到了城门前。

早就等在这里地江一白双手抱胸,看着赶车的那个马夫,饶有兴趣地说道:“都说凌家铺张浪费乃是天下一绝,今天算是真正见识了。”

马车帘子掀开,华贵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走下车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而后看着眼前这座城墙,啧啧赞道:“不错,不错!名列天下三大名城,名副其实!”

他看向江一白,微笑问道:“我没有武艺傍身,比较体弱,加上长途跋涉,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能不能坐车进城去?”

江一白同样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凌先生身子骨如此孱弱,只有这一位老先生服侍,恐怕还不太够用吧?”

“江二统领这话说的不对。我家城主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我只要报上名号,又有哪个敢真正过来伤我?打得过我五老叔的,都是江湖上叫的上名号的主儿,我家城主要找他们,实在太简单了。”

江一白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道:“你家城主?敢请教,是建业城城主啊,还是洛阳城主啊?”

马车上的佝偻老者缓缓直起了身子,站到了年轻男子身后。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展颜一笑,道:“江二统领是糊涂了?建业城可是没有城主这一说法的啊……”

语毕他大袖一挥,向马车走去,大笑道:“走了五老叔,咱们赶紧进城去,可不敢误了城主的大事!改日等事情忙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找这位江二统领好好饮茶聊天!”

马车几乎是贴着江一白的身体缓缓进了城去。江一白身体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待马车走的远了,一直在江一白身后的吴克敌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开口问道:“二统领,刚刚那人是谁啊?让你亲自迎接,气焰还那么嚣张?”

江一白揉了揉脸,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几年前刚到洛阳的幕僚文书,凌络轩。”

吴克敌撇了撇嘴,道:“一个破文书……”

“他还有一个身份,建业城凌家的继承人。这次江湖大会,其实应该算是这个人一手促成的。”

吴克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江一白叹了口气,低声道:“萧城主乃是当世一代豪杰,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凌家的幕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共事,总感觉是在与虎谋皮啊……”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含混道:“就这么地吧……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

……

华山之上,松亭之间。

“萧城主,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咱们这种饮茶闲谈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喽。”

“咱们的闲谈,不也就是为了把这次的江湖盛会好好的办起来么?整个天下,都要在这个江湖大会之后好好的变上一变了。”

“萧城主,你说,千年之后,你我皆化为黄土,那时的后人们会怎么评说我们这次的举动?”

“刘城主,我们看不到千年之后,但是可以牢牢抓住眼下的几十年。”

“有道理。听说凌家的那个年轻人今天便要进城了。”

“是。我这边要去你的长安城中了,他想来应该有许多事情要交代,恐怕等不得。”

“你我同去。请。”

“请。”

第七十三章 吃肉哇

江湖大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一,随着时间的临近,前往长安城的江湖中人也是越来越多。内功境界差一些的,此时已经身披棉制衣物用来御寒;也不乏一些江湖名门名城中人,为了凸显实力而身披名贵的动物皮毛;亦是有些人为了彰显自身内功雄厚,袒胸露乳,表面观之丝毫不惧风寒,实则不敢片刻停了体内内功的流转。长安城已属中土之西北之地,到得冬天自然是寒风凛冽、气罡如刀,江湖大会在如此条件之下召开,已经是提前将江湖做了一次筛选。

楚羽收了收自己的衣襟,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此时身上穿的衣物,虽不是那沽名钓誉的袒胸露乳,却也不是那层层保暖的臃肿棉衣,只是一如他一路行来一般,一件青色单衫单裤罢了。不是他不想穿得厚些,委实是他一路行来均是荒野之地,连人影都见不着,更不要说找店家购置衣物,也只好时时刻刻运着长青心经以抵御寒冷。眼前跳动的篝火映着楚羽的愁眉苦脸,只是那被烤的金灿灿香喷喷直往下滴油的鹿腿却多少消解了一些心中的无奈。

“只要有肉吃,累些也就累些吧,权当是一路修行内功了,师父知道了说不得还会夸我勤奋呢……”

见火候差不多了,楚羽将香气怡人的鹿腿从铁条上扯了下来,放到鼻前闻了闻,食指大动,也不顾口中烫热,猛嚼一通便咽下了肚,什么寒冷、运功之烦恼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眉开眼笑了起来。

突然凭空一道声音响起:“好剑!”

楚羽只觉眼前一花,手中一轻,倏忽之间一个身穿老旧动物皮毛的野人一般的魁梧男子便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被他顺走的鹿腿只几口便已经被啃去了将近一半,被胡子和头发遮住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听他含混道:“用……这么一把好东西当炊具……你这小子……唔……暴殄天物……唔……肉烤的不错……你还有么……”

楚羽一惊,心中警觉,还不待开口询问,便听到了这人莫名其妙的一同言语。这几乎是状若野人的家伙这般东倒西歪的责备一出口,楚羽心中的警觉不知怎么就全然化为了恼怒,开口就骂道:“你这么能耐你别吃我鹿肉啊!这鹿肉就是用我这铁条烤出来的!你个王八蛋吃我东西还出言不逊!厚颜无耻!”

那人动作一顿,冷声道:“我吃你鹿肉便是王八蛋了么?”

楚羽心中再次一惊,却不愿认怂,仍是扯着脖子道:“就是了!你要干架吗?!”

那人伸手摩挲着手中鹿腿,不知是在思虑着什么,半晌不吭声。楚羽嘴角却不住地抽搐了起来,看着那人脏到无法再脏、裹着不知道一共有几层黑泥的手一点一点玷污着自己辛辛苦苦烤出来的鹿腿,几欲崩溃。

“你……好吧,这只腿就当我送你了,我走,行了吧?”

“不行!”

那人一听楚羽要走,霍然抬头,露出了一双不知是该用古井无波还是该用空洞无物来形容的双眼,其中隐隐闪过几丝厉芒。楚羽心头一惊,也不有何其他动作,只是微微调整了脚下站位,随时准备应付眼前这神秘之人的发难。

“能不能麻烦你……再去帮我烤一只鹿腿来?无非便是你再骂我几句王八蛋罢了。”

楚羽呆若木鸡,不知所谓。

过了半晌,眼见那人把手指上的油腥都舔干净了,楚羽这才缓过神来,试探性地问道:“前辈……”

“唔……嗯?”

“前辈身手敏捷,如何需要我这小辈去代为擒鹿?”

那人手中一顿,脸上微见尴尬之色,却被浓密的毛发遮挡住,并未被楚羽瞧见。他随手扔掉了手中啃光的骨头,挠了挠头,道:“于我而言,莫说是擒鹿,哪怕是伏虎又有何难?只不过……只不过我并不会生火烤肉,又不能……吃生肉,这才来蹭你这毛头小子的些许肉吃!哼!要不是我不能停嘴,你以为你骂我王八蛋,我当真能放过你么!”

楚羽缩了缩头,讪讪道:“前辈你要吃肉,说一声也便是了,小子自然将肉分给前辈。你这般悄无声息地出手抢夺,跟强盗又有什么两样?”

野人粗眉一横,当即怒声道:“好小子!好胆!骂我王八蛋还不够,此时却又来骂我强盗!”抬起手来,就欲出招。

楚羽几声挑衅,本意就是在试探眼前此人。他身负父亲遗命,又是长青门门主的弟子,再加上在江湖中也混迹了将近一年,大事小事也都经历过一些,再不会对这等身具好身手却来历不明意图不明言语不明的不加防范了。见这野人抬手,长青内力早已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哪知那野人抬起了手,却迟迟不肯落下,反而神色越来越尴尬,甚至连他满脸的毛发都已经遮掩不住。几经挣扎,他终归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再看向楚羽的眼神里竟已经带上了哀求的神色。只听他道:“这位小兄弟,算我求你,你再去给我烤些肉来罢!再不吃些东西,我……我怕是活不成了!”

话音一落,野人猛然起身,一把撕开了胸前的动物毛皮。楚羽定睛一看,却险些惊呼出声。这野人的右边胸膛处,竟然破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向内望去,根根纠缠的经络血管之间,隐隐可见一颗震荡狂跳的心脏!

在窟窿的四周,参次不齐的长着些许粉红色的新肉,随着着野人身体的轻轻颤抖而轻轻颤抖。

楚羽强行定下心神,脸色仍是有些惨白,颤声问道:“你这……怎么并不流血?”

那野人定定地看着楚羽,强自忍下痛楚,一字一字说道:“三个时辰,若是断了熟肉,血流如注,立时暴毙。”他说完这句话,脸上涌现出极古怪地神色,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道:“必须是熟肉……我真的……不会生火烤肉……”

楚羽定念,沉声道:“撑住,我就来。”

……

楚羽从没见过如此近乎神迹的情景,恐怕他这一辈子,这种事情也只能见这么一次。他张大了嘴巴,几乎要把铁条的把手吃进了嘴里去。

“这还是人吗……这还是人吗……”

楚羽口中似乎就只剩了这么一句,不住地喃喃。

野人正抱着第三只烤好的獐子狼吞虎咽。这四周野地里野味众多,楚羽不知道那野人对肉是否有具体要求,也就没甚挑拣,兔子獐子鹿各都打了一些,急急忙忙挨个烤了递给野人。野人的肚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吃下四只兔子和两只獐子后竟一点变化都无,连些微的鼓胀都看不出来。

他的“衣物”本来是被凝固的血污将之与伤口粘连在了一处,被他撕开后自然无法复原,他也不觉寒冷,索性就将胸膛和伤口一并暴露在空气之中。也正是如此,楚羽才能看得清楚,随着熟肉一口一口的被他咽下去,那伤口四周的新生粉肉就好似变成了一条条小虫,不断的蠕动、拉长!这一幕虽然看上去极为恶心,极令人心惊胆战,但楚羽心知肚明,这是伤口在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复原!

仅仅是吃熟肉,就能让这种致命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这还是人吗?

“小子,别光看我,烤鹿啊,这獐子眼见就吃完了!”

“啊?哦,好,好……”

已经不怎么能思考的楚羽将一只被劈开洗净的鹿用铁条一串,架到火上烤了起来……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楚羽烤肉、野人吃肉,那伤口旁若无人的自行愈合,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也不再打扰谁。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黑透了,只剩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四野里更是寂静无声。楚羽瞧了一眼那野人的伤口,估算了一下,发觉这最后一头鹿已然够用了,便放心的出了一口气,就欲再用铁条将之串起来。

“不用了,已经够了。”

楚羽眉毛一挑,伸手指了指那个窟窿,道:“还有指甲大小呢,怕是不行吧?”

那野人满脸的胡子耸了耸,算是笑了一下。只见他丢开手中的骨头,盘腿打坐,闭上双目,以一种独特的吐纳法门运起了内力。楚羽瞪大了眼睛,眼见那仅剩的口子竟以比吃肉时还快的速度,即刻补了上去!

又过了三息,野人这才睁开眼睛,开口道:“总算是完好了。小子,多谢了。你这也算是救我一命,按照我自己的规矩,我当满足你的三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你只管开口!”

而楚羽恍若没听见一般,满脸不可思议的走上前来,伸手便抚上了这野人的右胸。

“哇……神迹啊……竟然连伤疤都没有啊……”

一滴冷汗从野人额头上滑落,他眼角抽搐。

“小兄弟……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你……忍一忍行吗……”

第七十四章 药不可医

江湖人动刀兵乃是常事,身上伤疤纵横交错在江湖人眼中也不过家常便饭。不过有些伤,初始时看似并不严重,但拖得久了,却有可能让人含恨九泉;有的伤势,哪怕及时救治,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却会留下难以消解的后遗症。所以在江湖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会被极为尊重的人物,就好像无双城中,李家明明知道回春堂胡大夫曾经的五大族身份,却仍是待之以礼。而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医术再高明的医生,知晓伤者症结所在,知道何药可医,但倘若手中无药,依然是无力回天。所以医者难求,珍贵的药材,更是难求。

在整个世间,为人所共知的最为难得且最具神效的药材,一共有五种,分别为昆仑天雪草、洞庭断续蛙、巫山造化莲、幽谷血肉芝和冥池三尺鲤。这五种药材虽然存在的地点已经在名字中点明了出来,但是千百年来,却仍是只听其传说,不见其踪影,所以这五种药材的具体功效,也只能从以往流传下来的医书上窥探一二,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甚至说这些药材到底存不存在,也是并没有人真的知晓。但既然能在千年的时间长河里流传下来,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印证了它们的价值。仅仅这一点,已经足够使它们成为天下医师们、寻宝者们趋之若鹜的东西了。

“这么说来,前辈你是吃了那传说中的‘幽谷血肉芝’,这才能让这种致命伤以这种近乎神迹的速度愈合复原?”

野人点了点头,道:“老话说,‘是药三分毒’,越是功效显著的药物,越是如此。像这种活死人肉白骨的世间神药,其副作用也比你想象的要可怕。这幽谷血肉芝,我是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经好友辨认,才知道这东西的信息。它之所以名为‘血肉芝’,一来是因为它长得实在是像剥了皮之后的肉,缠绕的些许红丝几乎就和血一模一样;二来,它的功效,便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生肌止血,故而被这世间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命名为‘血肉芝’。”

楚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么‘幽谷’二字的意思,应该就是说这血肉芝只在一些幽谷之中方能找到,对不对?那么你刚刚不停地吃熟肉,便是这药材的副作用了对不对?”

野人点了点头,道:“说的没错,这个幽谷血肉芝乃是五种神药之中唯一一个不确定地点的神药。但凡世间幽谷,均有可能有此芝生长。但却不是只要是幽谷便有这东西生长。到底能不能见到这东西,终究还是要看缘分。”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不停地吃熟肉,却不是这血芝的副作用,而恰恰是为了压制这东西的副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这东西的副作用吧。”

楚羽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吃了这东西之后,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伤口固然也会愈合,但是……会特别的痛。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小子,我问你,倘若我把你的骨头一寸寸地捏碎,那种痛感,你觉得怎么样……”

楚羽一滞,道:“那确实很痛……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要比这个痛一百倍。”

“……”

野人长吁了一口气,颇有些感慨地说:“而且这种痛感,会随着内力的深厚而逐渐加深。除此之外,整个过程你还绝对不能晕过去,一旦晕了过去,你将会内功尽失,武功尽废。这些都是由我的那位朋友告知,他之所以能了解的这么详细,就是因为……他也曾服用过这幽谷血肉芝,并且……没能完整的经历整个痛苦,武功尽失。从那以后,他便发誓一定要弄清楚那所谓五大神药的药性究竟如何,究竟要怎么服食才能让这些神药真正名副其实而不是变成让人受尽折磨的毒药。”

楚羽肃然起敬,道:“这位先生高义。”

“其他四种神药无从下手,他便从手上还剩下的几株幽谷血肉芝开始研究。历尽波折,他才弄清楚,这幽谷血肉芝服食之后首先止血吊命,但如果想要削弱那种痛苦并保留内力,就必须在三个时辰之内不停吃熟肉。必须是熟肉,一点夹生的都不可以,否则便不会被药性吸收,反而沉积在体内,顷刻间便能要了人的命。我行走江湖多年……要说做饭烤肉,也不是一点都不会,只是在这种重伤状态之下,要想分毫不差地将肉烤熟,我当真是没有半分把握,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这种玩笑。不过若是没有遇见你小子,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野人苦笑一声,道:“想不到我纵横江湖这么些年,竟然会差一点因为不会做饭而栽了跟头……真是造化弄人啊。”

楚羽忽然道:“就算是一直吃着熟肉,那痛楚,恐怕也不好受吧?”

野人一愣,旋即便知道了自己在吃肉时身体的微微颤抖和钻出身体的冷汗已经被这少年瞧进了眼里。他又看了少年一眼,突然问道:“你姓楚?”

楚羽点了点头,道:“我叫楚羽。”

野人没再说什么,开始拿一根木棍搅动眼前的篝火。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认识的人里,有姓楚的?”

野人一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道:“我答应你满足你三个要求,结果你问了我三个问题。虽然这些问题含金量还都不低,但终归已经用完了。你后不后悔?”

楚羽摇了摇头,眼睛依然看着篝火,道:“说是我帮了你,没错,却也不对。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四处作恶的恶贼,我会不会后悔,还是另一回事。你明明需要我帮你救命,却还是在我对你言语不客气时,起了杀意。我不喜欢你这种凉薄的性格,却也更不喜欢眼见着你去死。所以在我看来,我只是救了一条命,却不是救的你这个人。所以我也不在乎你的承诺究竟有多珍贵,我问你那三个问题,也只是确认一下,我到底救错人了没有。”

野人转过身来,第一次正视楚羽,问道:“那你的结论呢?救错了没有?”

楚羽把铁条从篝火里抽出来,插到了身边的土地里,转头和野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道:“还行,不算错,也不算对。”

野人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子,再回转过头去,望向天空,低声道:“跟那个王八蛋简直一模一样……”

楚羽把手臂枕在脑后,躺了下去,看着漫天的星空,问道:“在你看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野人知道楚羽问的是谁,面无表情地说:“就一个傻逼。”

“好好说。”

“好好说也是一个傻逼。”

“你再这么说,我就是打不过你,也非要跟你打一架。”

“……”

“你说我跟他简直一模一样?他有我这么帅?”

野人叹了一口气,索性也躺了下来,学着楚羽的样子,将双臂负到了脑袋下边。

满天繁星之下,就连远处此起彼伏的野兽嚎叫也变得没有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跟他相识,是因为一次打架。我嘛,看见比较能打的就手痒痒,像他那种整天满脸笑容的家伙让人看着就想揍,我这暴脾气,忍了他两天就再也忍不了了,那天晚上把他约出来,好好的打了一架。

“我输了两招,被他在脸上怼了两个黑眼圈出来。当时我就想啊,咱虽然不至于输不起,但是不能认怂是不是?我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他,动不动就找他挑战,总想有朝一日能把那两拳给还回来。没想到越欠越多,最后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被他揍了多少拳了。

“那个傻逼,每次揍完我之后,都乐呵呵告诉我我哪个地方内功运行有问题,哪个地方出拳时机不对,哪一招还能改进。他就是这样,他觉得我不管怎么改进,肯定还是打不过他,才会什么都给我说,还显得我承了他的情。

“输的次数多了,我也没脸再继续跟他这么下去了,我就跟他立了个誓,十年,我十年之内四处挑战,精进武艺,十年之后必定会把第一次那两拳还回来。结果你猜那个傻逼说啥?他说不让我走,要是我实在觉得那两拳的气消不了,他就站在那里让我打两拳不还手也就是了。可问题是我是因为那两拳才生气么!那个傻逼!傻逼!”

楚羽翻了个身,背对着野人。

野人继续说道:“后来……我武功精进了,名声也在江湖上传开了。我信心满满,觉得终于有机会能昂首挺胸地把这两拳还回来了。结果我听到了什么?他死了?开什么玩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等来这么个结果?”

“林老头说,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不愿意让那个东西有丝毫的机会落到敌人手里,所以就没用那个东西对敌。你说他这不是傻逼是什么?万一他用那个东西赢了呢?不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么?还没打就先想着自己会输,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我忍了又忍,林老头和陆诩我都没杀,本来还想再去看看你娘,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我买了三百斤酒,在第一次跟他打架的地方喝了五天五夜,也骂了他五天五夜!”

“老子骂了他五天五夜!傻逼!傻逼!”

野人盯着夜空,缓缓道:“傻逼啊……”

而楚羽早在一旁蜷缩成了一团,眼泪鼻涕哗啦啦地流了一脸。

第七十五章 来

第二天早上楚羽醒的要比野人要早一点。已经知道野人身份的楚羽,此时再看熟睡中的那张被狂放的毛发布满的脸庞时已经多了很多亲近之意。按照常理来讲,以野人的修为和警觉性,是不会在这种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地方睡得如此昏沉的。楚羽明白,一来昨天那野人虽然表现的非常平静,但那种致命伤恐怕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二来便是,同样已经知道楚羽身份的野人,愿意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交付与他。

楚羽站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便转头去收拾东西,点燃起已经熄灭的篝火,架起了几个干瘪的饼子。

不一会儿野人也醒了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羽,自己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抹了几把脸,然后走了回来。

楚羽把铁条杵到野人眼前,用嘴努了努铁条上串着的饼子,说:“大早上的吃肉不好。吃清淡一点吧。”

野人没说话,但还是把最靠前的那个饼子拿了下来,嘴一张,头一甩,便撕了一半进嘴里嚼了起来。一个小小的饼子,愣是给他吃出了一种肉食的感觉。他一边嚼,一边问道:“做饭这种娘了吧唧的事儿,你娘教你的?”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我娘才不会教我这些东西呢。我这也是最近一年,从家里出来之后,才学会的。荒郊野外的,自己不动手,难道等着饿死不成?”

野人皱了皱眉,道:“干嘛非要往荒郊野外跑?我可告诉你,像你这个层次的家伙,一般都在宗门里或者是某个城里躲着享福呢。你要想进境快一点,就得去找这些一个一个的跟你境界相仿的缩头乌龟们,一个一个的揍过去!没事儿往树林子里钻干什么?你还真以为跟话本小说似的,高手们都藏在深山老林里啊?”

楚羽呵呵一笑,道:“主要是觉得,有时候,青山绿水要比江湖百态来的清心润肺多了。再者说,我修习的心法可不敢急功近利,不是说打得越多越有好处的?”

野人一愣,问道:“你修的心法不是‘苍云决’?”

楚羽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疑惑,反问道:“‘苍云决’是什么?我为什么应该练那个?”

野人有些恼怒,道:“你当然应该修习苍云决了!你将来要继承青锋不斩,就必须会这门心法!你娘和陆诩、林老头都怎么想的?不让你修苍云决,你寻个屁的剑呐!一辈子用这个铁条得了!”

楚羽挠了挠头,道:“怎么说?这苍云决是青锋不斩的配套心法?我还真没听我娘他们说过。”

“这苍云决,是你爹持有青锋不斩二十年间悟出的,最适合使用青锋不斩的心法。你娘竟然没让你练这个?那你现在……你现在的心法又是什么?”

楚羽看了一眼比自己心情还要激荡的野人,觉得有些好笑,道:“我娘让我拜了长青门门主为师,柳门主现在就是我的师父,我修的自然是长青门的长青心经了。”

“柳青林么……那人倒是还行……长青心经……”听了楚羽的回答,野人一边挠着自己的胡子,一边低声喃喃道。

楚羽有些好奇,道:“怎么?”

野人蓦地跳将起来,把楚羽吓了一跳。

“长青心经!倒还有救!”野人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肩膀上,道:“小子!我告诉你,这苍云决,你必须学会。按理来讲,一个人是不可能修习两种心法的,因为内力流经的经脉不同,所表现出来的特征也不甚相同。譬如剑宗,他们的心法都是剑经,剑宗弟子的内力里的那股凌厉之意便是最明显的标志;明宗最高心法日月典,总少不了那么一股子干冽的气质。但是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法内力凑到了一个人的体内,轻者劲气冲突,武功尽废,重者爆体而亡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楚羽皱了皱眉,道:“那你还让我练苍云决?……莫非是我长青门的这长青心经有什么特别之处?”

野人听到“我长青门”这四个字从楚羽口中说出,有些不悦,心想:你可是他的儿子,青锋不斩的传人,怎么能这么早就给自己身上套上这等负累?但见楚羽问了,他就先把这股不舒服的情绪压到了心底,回答道:“你这小子倒还是挺聪明。我便告诉你,长青门之中,但凡是长老一辈的人,基本全都身怀两种心法!”

楚羽惊得心神震荡。

“不能不承认,长青门的老祖宗确实够厉害,这长青心经绵长深厚,乃是一等一的打实基础、巩固气机的心法。除此之外,因为其性之和,竟能容得下其他心境的同时运转。但是一来这种双心法对武者的要求实在太高,就算长青心经足够独特,但若是稍有差错,便也会引来散功的下场,所以就算是你长青门弟子,在被确认有这份资质之后,才会被告知这个消息;二来怀璧其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长青门也是认为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到现在为止,出了长青门自己的一些高手们,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楚羽眉毛一挑,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野人轻描淡写地道:“我跟长青门的高手基本都打架,交手时发现了这个问题,最后跟柳青林那家伙确认了一下。”

楚羽咂了咂嘴,道:“这世间有名的高手,还有你没干过架的吗?”他顿了顿,又问道:“就算我能再修一门心法,但是我爹已经死了,我娘又不在我身边,难道让我去找陆叔叔和林爷爷去?”

野人眼中露出了一种莫名的神色,道:“我会,我教你。”

……

距离江湖大会的开始,只剩下七天的时间了。

负剑宽松衣袍的少年和鹅黄衣裙姑娘走进了一家酒楼中,来到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二点头哈腰地来到两人桌边,笑道:“二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红烧狮子头,油炸黄花鱼,别挂面。”

小二一愣,那姑娘已经看了过来,清脆的声音问道:“怎么?不挂面地做不了么?”

小二心中一紧。这个时候长安城里当真是几乎汇聚了江湖中所有的三道九流,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踩到一个武学大家的脚。虽说有城主撑腰,但小命毕竟还是自己的,说话做事自然都小心了起来。眼见眼前这位客人似乎有些不甚满意,小二慌忙解释到:“不,不,能做!就是往日里食客倒是很少有这么吃的,小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还望二位见谅,见谅!”

那姑娘不再说话,将头转向了窗外。那宽袍负剑少年接过口道:“再随意炒一个素菜就行了。”

小二应到:“好嘞!那酒水呢客官?咱们楼里有上好的西凤、窑烧、还有……”

少年摇了摇头,小二会意,吆喝了声“您稍等”便转身下楼去安排了。

“这么些天,还是没有听到那个流氓的消息。石头你说他会不会不来参加这江湖大会啊?”

吴央笑了笑,道:“不会的,他一定会来。”

苏沁收回目光,却掩饰不住心中的烦躁,道:“那他怎么还不来?!就剩七天江湖大会就要开始了呀!”

“也说不定他已经来了,只不过这些天来藏得比较隐秘,咱们没有发现罢了。不着急,等江湖大会正式开始了,咱们总是能打听到他的消息的。”

苏沁跺了跺脚,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道:“石头,你现在的实力,能拿的上名次么?”

吴央一愣,失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些。这江湖之大卧虎藏龙,就是刘、萧两位城主都不敢说一定能拿到魁首,我又怎么能说得上话?”

苏沁拿鼻子哼了一声,放低了声音道:“你可已经是宗师境界了呀!就算高手再多,宗师也不能是一抓一大把的吧?不说前十,你前一百总是可以挤得进去的吧?”

吴央笑着摇了摇头。

苏沁突然怒了,一拍桌子,指着吴央的鼻子道:“我不管!总之不准给我和王姨丢脸!前一百!不能再低了!”

吴央先是一愣,看着对面气鼓鼓的姑娘,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慢慢把苏沁的手按下去,想了想,道:“好,那就前一百。”

“哎呦!这位客官,我可倒也是真佩服您这气魄呐!”

小二一边把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一边笑道。显然是听到了“前一百”这样的话的店小二并没有嘲笑少年的异想天开,反而笑着提醒道:“这位客官,这江湖大会,可是聚集了不少高手,您要是想进前一百,恐怕还真得费点功夫呢!且不说那年轻一辈的几位强手,就连许久不见的一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都冒出来了呢!这不,咱就说个近的,就半个时辰之前,那名震江湖的武痴李彦则,已经从南城门进城了!”

苏沁和吴央对视一眼,均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不过片刻苏沁便再次拍了桌子,笑道:“越是困难,越是能显出本事不是?”

小二也笑了,道:“那我也就先预祝两位此行能成功了!两位慢用,我这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

半个时辰之前。南城门。

江一白死死看住一步步走来的那两人中邋遢似野人的汉子。

两人走到江一白面前,那个背着铁条的少年前跨一步,拱手抱拳道:“在下洛阳城人士,姓楚名羽,前来参加江湖大会。”

江一白点了点头,视线却一直没有从那个野人身上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江一白率先拱手抱拳,沉声道:“宗师以上实力的好汉要进城,需留下名号备案!不知这位好汉是?”

野人抬头,缓缓看了看头顶的城墙,突然露出了一个自从楚羽与他相遇后见到过的最明显的笑容。

“武痴李彦则!前来参加江湖大会!”

第七十六章 大幕拉开

楚羽和李彦则选择了一家名为“仙客来”的客栈住了下来。这家客栈价钱合适但是位置较偏,如果想要与诸多前来长安的江湖朋友交友结识,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楚羽并不喜欢和那些鱼龙混杂的人打交道,李彦则仇家颇多,也不想太过麻烦,所以这家客栈倒是颇合两人的心意。

两个人住的是一间房。倒不是两人囊中羞涩,而是现在的长安城,哪怕是这种极为偏僻、寻常日子里生意冷清的客栈,此时也是客人爆满,一房难求。两人又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李彦则又需要指点楚羽修习苍云决心法,这一间由掌柜好不容易给匀出来的普通厢房,两人也便欣然接受。

屋内并无繁饰,简单的两张床榻与一张三尺方台木桌,便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一大部分。桌上茶壶茶碗素色印淡花,两床之间一个紫木细雕的衣架,床头枕边放有清心静气的香囊,床底下一口静静躺着的乌铜大箱,如果用手去搬便会发现箱子是紧紧焊在地板之上的,原是店家来给居住的客人暂时存放物品之用。虽然整个房间颇为狭小拥挤,但经由掌柜如此细心雕琢布置,倒也自有一股出尘淡雅之感,没负了客栈匾额上“仙客来”三个字的招牌。

李彦则双手抱胸,看着在床上盘腿打坐、一呼一吸之间皆有白气从鼻孔之中吞吐的楚羽,眼中颇有赞赏之色。不过短短几天,便能将苍云决练到“气绕于外,蕴养与内”的境界,明显是已经走上了正路。而长青心经修炼出来的内力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和暴动,这也说明楚羽对长青心经的掌控力已经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层次。如此一来,想要将苍云决提高起来并加以运用,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几个周天运行完,楚羽缓缓睁开眼睛,犹自回味,砸了咂嘴感叹道:“这种感觉怎么……说霸道不是霸道,说苍凉又不是苍凉,真是有意思……”

“不错,已经开始品味这心法的意味了,实在是难能可贵。”李彦则淡淡的夸了一句,丝毫不见诚意。

楚羽咧了咧嘴,看着李彦则满脸的毛发,突然道:“怎么不把头发束起来,把胡子刮一刮?”

李彦则随手拿过桌上茶壶,也不往杯中倒,直接壶嘴对准自己张开的嘴,仰头便灌。随手抹了一把脸,他道:“我打架太多,仇家太多,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自然什么都不惧,但你小子实力太差,我要是跟人交起手来,你小子,我可顾不上。”

楚羽一扯脖子,眼睛一瞪,怒声道:“老子可是杀过武学大家九层楼的人!老子才十八!怎么还不入你的眼了?!”

李彦则撇了一眼楚羽,冷哼一声,道:“不是宗师,我还真看不上眼。江湖上跟人交手,向来只分生死,谁管你今年多大?你要是不服气,过来跟我打一架,我让你一条胳膊两条腿!”

楚羽悻悻地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不再说话。

李彦则踱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顿时有干冽的寒风卷进了屋里。李彦则问:“这江湖大会,到底是怎么个比试方法?”

“擂台。咱们进城时看见的那个大的吓人的擂台,就是其中之一。像那么大的擂台,长安城里一共有十个,分布在各个位置,方便人们上去打擂。通过打擂和守擂的方式,决出江湖前五百人,然后再具体怎么弄,就不知道了。”楚羽说。

李彦则伸出一指,点了点楚羽,道:“前一百,进不了我亲手废了你。”

楚羽险些从床上摔了下来。

“你他妈疯了吧?”

……

日子总是在平淡和等待之中显得十分漫长。这几天之内,在李彦则的逼迫之下,楚羽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没日没夜的修习苍云决和长青心经。楚羽虽然不喜欢与江湖人利益往来,却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长安城和洛阳城并称于世,他第一次来,早就想去见识见识这座古城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却被李彦则摁在屋里,憋出了一肚子气。但也正是李彦则的态度,让楚羽明白了世间有些人为什么可以站在世间武学的顶端。楚羽在这几天之中,一开始总归会觉得乏味而疲累,练上两三个时辰便要站起身来走一走,往窗户外面看一看,而李彦则与他一起入定,却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睁过一次眼,甚至都不怎么进食饮水,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武痴终究名副其实,这份专注和定力终究感染了楚羽,时间越往后他起身的次数越少,最后竟终于和李彦则保持了同步。

就这样,七天时间,悄然而逝。

……

腊月初十,卯时。

所有身在长安城中的江湖中人,没有一个在客栈房间里呆着。城中早就建好的十方擂台,此时全都被数不尽的人头围了起来。起先人声鼎沸,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而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所有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了下来,乃至鸦雀无声。

隐隐响起破风声。

平地惊雷起。

十声轰鸣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十个擂台上,从天而降砸落其上的十个身影,已经稳稳站定!

“风池擂主,江一白!”

“中脘擂主,雷光石!”

“关元擂主,吕清扬!”

“内关擂主,张白衣!”

“合谷擂主,刘琮琤!”

“委中擂主,李博!”

“百汇擂主,风五绝!”

“涌泉擂主,路广陵!”

“膻中擂主,王天青!”

“神阙擂主,陆诩!”

十名擂主,有人手里手持长枪,有人手中手持铜铁水火棍。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十人同时双手将手中的长枪或水火棍,猛然插入了擂台之中!

“恭请刘天南、萧正风两位城主!”

十道注满内力的声音拔然而起,在空中交织缠绕,融为一体,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有蓝、黑两道身影,凭虚御空,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两面战旗!在整个江湖的注视之下,他们一步一步,缓缓踏上长安城城主府的最高处。

长安城城主,刘天南!

洛阳城城主,萧正风!

上一息还鸦雀无声的长安城,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达到了临界点,猛然爆发出了似乎连苍穹都能掀翻的音浪!

站在最高处的二人相视一笑,宛若神人。

黑衣萧正风伸出右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蓝衣刘天南微微躬身回礼,前跨一步。

“诸位!”

浑厚声音响起,立刻掩过满城嘈杂,却并不刺耳,仿佛有人轻轻在耳边低语一般。

长安城回神。

刘天南环视这座自己守护多年,此时成为江湖中心的长安城,突然之间有股莫名的情绪塞满了胸间。他低头,复抬头,道:

“我忘记了,到底是从哪一本画本小说人物传记里看到过,那笔者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对,也不对。”

“我们生在这个无人看管、纵情纵欲的世间,我们自己就是江湖人。我们身怀武艺,豪情似海,开宗立派,威名远扬。我们鲜衣怒马,扬鞭天下,昆仑起手,东海收官。我相信,今天来到长安城中并要在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大显身手的你们,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江湖人。”

“但是,武学一事,讲天赋,讲家境,讲吃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有能力成为一个习武的江湖人。更多的人,穷极一生,也只能在茶楼酒肆、笔墨纸砚之间,对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过一过眼瘾。可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好活完一生的权利了吗?”

“有些武人,仰仗自己拳脚过人,欺压良善,专横霸蛮,所过之处,民不聊生。有些人自视清高,以武为傲,寻常百姓稍不奴颜屈膝,便心生恶胆。这样的人,在江湖之中,并不在少数,这也是我刘天南,之所以自小便立志成为一城城主的原因!”

“我刘天南以为,策马扬鞭是江湖,市井百态,也是江湖!生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而自由的生命,都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既然都是江湖中人,便应该讲江湖道义!便该去惩强扶弱,去行侠仗义!寻常百姓手无寸力,倘若有实力的人不出手相护,那么谁还来出头?今日,我便当着全天下豪杰的面儿,向这天下所有的城主,道一声辛苦!向所有平日里多行义举的宗门,道一声佩服!”

“我中原之地,地大物博,向来都不是十分太平。远的不说,就当今世上,明宗世代驻守南疆,抵御南蛮;北边玄罗宗昂然挺立,震慑北胡。中原的太平,是无数义士拿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太平,容不得某些妄自尊大、心中无秤的人随意挥霍践踏!”

“江湖大会,自古有之。诸位可知这大会究竟是为何而开?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所谓江湖中人的虚荣与争强好胜之心?不!当然不是!江湖大会的真正意义,当是选出一位不论是武艺,还是德行,都能服众的英雄豪杰,来统领、来约束整个江湖!侠不以武乱禁,倘若没有这么一位约束者,这百姓之安乐,中土之和平,又从何谈起?”

“我与萧正风萧城主,相商数月,认为古法可行、古法可依,便大下江湖贴,邀请诸位前来长安,参加这场江湖大会。我和萧城主承蒙大家抬举,来做这场大会的主持之人。大家给我们两个脸面,今日长安城,当是汇聚了天下之全部英豪!那么将来江湖的主事之人,咱们公认的盟主,也就在你们之中!”

“我长安城内,设有十个擂台,每个擂台设有一个擂主,都是我长安城和洛阳城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诸位可上台挑战擂主,胜者成为新擂主!自会有管事记下每一位上擂之人,记下每一场战绩。十日之后,江湖之前五百名高手,便能选出。至于如何角逐魁首,咱们到十日之后再行告知。”

刘天南张开双臂,向着长安城里数不清的人海,高声道:

“那么我宣布!江湖大会,即刻开始!”

第七十七章 吕清扬

嘈杂的人群轰然向各个擂台涌去的时候,离关元擂台十分靠近的楚羽,此时却逆着人群,拼了命的想要往神阙擂台的方向跑。李彦则面无表情,一把揪住楚羽的衣领,淡淡道:“你干什么?”

楚羽眼睛一瞪,道:“你没听见吗?我陆叔叔这会儿在神阙擂台呢!我都好几年没见着他了!……他怎么来这儿当擂主了?林爷爷呢?……哎你放开我!”

“啪”的一声,李彦则一巴掌拍到了楚羽的脑袋上。“不准去。你就在这关元擂台呆着就行。”

楚羽一面抱头惨呼,一面抗议道:“我不!我都好几年没见我叔了!我要去看看他!而且苏沁吴央那两个家伙要是也在城里的话,肯定也会去陆叔叔那边的!我他妈……求你了,放我过去吧……”

李彦则用看猪一样的眼神看着楚羽,楚羽被盯得心里发毛,终于渐渐闭上了嘴。

“我能从你的一根铁条和几句话之中知道你是楚苍的儿子,你以为别人能差多少?这江湖大会来人如此之多,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你爹当年的老熟人。他们如果单单看见你,看见铁条,可能还不会有必然的结论,但倘若你再跑去和陆诩混迹在一起,这不就是昭告天下,你是当年楚苍的儿子么?有些老贼,连我都不敢言之必胜,你要是对上了,哼哼,也不用再去寻什么剑了。”

楚羽想了一会儿,仍不死心,道:“可是你看,铁条,姓楚,这都已经很是明白了,去不去陆叔那里,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要一上场,怕是立刻就会被有心人认出来吧?”

李彦则一边用身体撞开挤在身前的人群拽着楚羽往关元擂台走去,一边在众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对楚羽说:“问题就是,陆诩和楚苍关系太近,所以你爹的你那些老熟人一定会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陆诩身上,况且他们也并不一定知道楚苍的儿子如今是否继承了衣钵,所以你被认出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前提是你别自己找死。再者说,就算你那铁条被认了出来,你被怀疑,但当他们发现你所使用的乃是长青门的心法和招式之时,也会考虑一下这是不是谁放出的障眼法。”

楚羽一边缩着脖子不敢回应周围人向他们二人投来的怒视,一边咂咂嘴说:“你不是武痴么?不应该是一心沉迷武道无法自拔么?怎么这么多心眼,简直就是一个老油子……”

李彦则停下脚步,手上一用力,便将楚羽拽到了身边。楚羽定睛一看,原来两人已经破开人群来到了擂台之前。

李彦则轻声道:“在江湖里混,哪怕你起初再纯良,被坑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老油子。成不了老油子的那些人,都死了。”

……

吴央转头对苏沁笑道:“陆叔竟然也在?那我们就去神阙擂台怎么样?”

苏沁撇了撇嘴,道:“那个老不正经的,楚流氓的一身毛病就是从他身上学的……走!就去神阙擂台!看看陆诩被人打趴下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吴央看着钻入人群中朝神阙擂台方向挤去的鹅黄身影,低头失笑,脚步轻点,跟了上去。

……

神阙擂台之上,哪怕身上的衣物不再邋遢,在经过开场的严肃之后,那男人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一会儿把双臂负在身后,一会儿伸个懒腰;一会儿挖一挖耳朵,一会儿掏一掏鼻屎。擂台下面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怀疑这位“洛阳四奇”之一的奇人,是否真正有镇住这方擂台的实力。

陆诩抬头,看了看今日明媚的有些刺眼的太阳。再望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勾起了一抹轻微的弧度。

当年的那些杂碎,老子这几日之内,便要把你们全都引出来!让小羽看看清楚,你们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嘴脸!

……

“擂台名称是以人身上的十大穴位命名的,想来你也明白。这十大穴,乃是天下武人修习内力都不可绕过的必经之地。这吕清扬,是长安城守军四大统领里的老四,实力不算强,也不算弱。而关元穴,乃足三阴、任脉之会,由此便可推断,这座擂台,将会是角逐前五百名最激烈的一处擂台。擂主实力不弱,便能筛下去凑热闹的小鱼小虾;实力不强,又方便擂主的不断更迭。所以你在这座擂台上打混,是最合适的了。”

楚羽点了点头,道:“那你呢?”

李彦则睫毛都没有颤一下,淡淡地道:“我?在这里看你九天,最后一天随便找个擂台,把擂主打下去,也就是了。”

楚羽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这也就是周围声音太杂太吵,又没有人专心听两人在说什么,否则野人一般的李彦则不是会被人认为是哗众取宠,就是会被惊为天人。

不过长安城四大统领名声实在太大,望向擂台上时,楚羽的心情也变得沉静起来。擂台上那位名叫吕清扬的擂主,此时已经开始面对他的第一个对手了。

吕清扬的个子不高,样貌平平无奇,但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征,就是额前头发过眼。他只要稍稍低头,双眼就会被头发完全遮住,天知道他自己能不能看到对方。

第一个站到他对面的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年大汉,那大汉上了擂台之后,遥遥对着吕清扬一拱手,道:“吕四统领!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久慕你们长安城的四大统领,好不容易能有这么一次机会交手,今日便请教了!”

这一番话说的可谓不卑不亢,江湖意味浓重的很。这大汉心中颇为自得,暗暗道,我这都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吕清扬就算是长安城四大统领之一,也该主动问问我姓甚名谁、何门何派了吧?

只见那吕清扬连忙拱手作揖,陪笑道:“这位大哥过奖了,我吕清扬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要说厉害,那还得数我雷哥和江哥。不过这位大哥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就算你连最差劲的我也打不过,但是你只要回去勤学苦练,说不定十载二十载之后,就能在我手里撑的回合多一点了。”

那大汉一口老血就欲吐了出来。

擂台下观战的群众一片哗然。楚羽忍俊不禁,偷偷凑过去对李彦则道:“欸欸欸,这吕清扬故意的吧?”

李彦则依旧面无表情,道:“别废话,好好看!”

楚羽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一句没有情趣。

擂台之上,那大汉犹自不死心,对吕清扬道:“吕统领果然是人中豪杰!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江湖人,就应该知难而上,否则怎么进步,你说是不是,吕统领!”

吕清扬继续陪笑点头,道:“这位大哥说得极是!等我被人从擂台上撵下去了,我就跑到我江哥雷哥那边砸场子去!”

台下轰然大笑。都是混迹江湖的老油条,怎么听不出来两人对话时的那点小心思?那大汉分明就是被这蔫坏的吕清扬当猴耍了!

不过江湖上讲究打人不打脸,打脸是死仇。这下就算大汉再心虚,也被捏出了火气。当下便不再说话,脚下一跺,身体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顿时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轻噫之声——这个一直认怂被当傻子耍的大汉,竟有至少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实力!

有眼尖一些的人已经指着大汉的身影喊了起来:“原来是他!他是燕雀强人钱飞虎!”

霎时之间,钱飞虎已经冲至了本就相距不远的吕清扬面前。狞笑在一瞬间布满了整张脸庞,他高高跃起,挥拳便势如千钧地向吕清扬地脸上砸了下去!

“虽然我的话可能难听了一些,但是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吗?你真的……”

吕清扬抬起头来,露出了他那一双写满了轻蔑地眼睛。

“打不过我啊!”

钱飞虎仍在空中,瞳孔一缩。

微风起,吕清扬消失在了原地。

钱飞虎也不愧是江湖上还有些名声的人物。不待自己拳上地劲气尽数爆发,便生生挺住停住拳势,倒转身形,面向空中,架起双臂,摆出了一个防守的架势。

只是连身形还没站稳,吕清扬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位哥,你恐怕,真的不行……”

一只手掌如同摘叶穿花一般轻轻松松的绕过钱飞虎的双臂,如同一阵清风一般飘然而至。

轻轻地印在了钱飞虎的胸膛之上。

劲气炸开,恍若雷霆。

钱飞虎瞪大了双眼,犹自摆着抵挡的架势,终究没能忍住那口心肺之伤带来的鲜血。

轰然倒地。

关元擂台附近在这一刻安静了许多。

吕清扬一边走回擂台的正中央,一边拍打着双手,仿佛两手之上沾染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他停步,转身面向擂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笑眯眯地问道:

“下一个是谁?哪一位来继续指教?步一步这位老哥的后尘?”

“我吕清扬就站在这里,跟各位奉陪到底了!”

第七十八章 误入藕花深处

楚羽终究没有在这江湖大会开始的第一天就上台打擂。不仅他没有,真正的强手几乎都没有上场,十大擂主每一个都毫不费力、轻轻松松的解决了自己这第一天的对手,甚至没有一个擂主有一丝一毫的疲态。

不过就算没有强手在这一天出手,但依然有不少的好苗子在这一天出现。譬如在神阙擂台的第三场,一个名叫陆莫的黝黑精瘦的年轻人,竟然在陆诩手中撑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陆诩向来以幻术名动四方,更身具宗师实力,就算手下留情,但一个不过初入武学大家的年轻人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出人意料。陆诩更是直接邀请这个同姓的年轻人在今日擂台之战结束后一同吃饭饮茶,被其他艳羡的江湖人引为一谈。

擂台之战只在卯时和申时之间进行,申时之后,擂主便不再擂台上守擂,但江湖人却依然可以使用擂台切磋比武,照旧会有记录者记下胜负,以便统计五百名之外的江湖中人的排名。然而就在申时来临前的最后半时辰的时间,合谷擂台之处却发生了整个江湖上第一桩死亡事件。

合谷擂主刘琮琤,一枪将江湖上一位名声初显的采花大盗在空中刺了个对穿!

那采花大盗实力不俗,武学大家五层楼的境界足以令他在一些较为弱小的宗门和城池之间来去自如。只是色胆包天,竟然对刘琮琤起了邪念,上台后出言不逊,举止下流。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面无表情,静静等那人口中污秽吐了个干净之后,一招寒意十足的此天枪便结果了这人的性命。

虽说这人死不足惜,但围在合谷擂台周围的人群看得明白,这位女中豪杰刘少城主,今日心情十分不好。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之中,竟再无人上台打擂。

……

屋内,楚羽盘膝静坐,围绕其周身的白气愈发的粗壮,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之下,隐隐闪烁似白虹倒挂。这次李彦则没有和楚羽一同打坐,而是倚靠着西墙,静静抱臂观看。

“嗖!”

破空声袭来,李彦则眉头一挑,却并没任何动作。而楚羽的双目陡然睁开,白气瞬间被吸回他的体内。几乎就是同时,他在床上毫无预兆的轻轻一翻,躲过了那把直冲他脑袋上来的精巧匕首。

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地板之上,兀自震颤不息。楚羽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向李彦则。

李彦则雷打不动的面无表情,说:“追出去看看吧,这人没有恶意。”

“他妈的这还叫没有恶意?你脑子怕不是坏掉了吧?我如果躲不开的话现在就已经横尸此处了!”

李彦则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道:“你爱去不去,再不去就追不上了。”

楚羽看着竟是要睡觉地李彦则,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陡然间脑海中响过一道惊雷,再不废话,翻身从窗口里跳了出去。

而躺在床上的李彦则满脸的胡子微微一耸,竟是罕见地笑了。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

……

楚羽从窗口出来之后便立刻翻身上了房顶。此时已经入夜,不少人都已经休息,再加上客栈中住的大都是江湖中人,谨慎的紧,楚羽不想惹人注目,便极力提气,落在房顶之时,几乎没发出一丝声音。

站定之后,楚羽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任何身影。他有些气苦,一边继续四处寻找,一边喃喃道:“那个疯女人……怎么这么久不见这毛病不但不改,还变本加厉呢了……”

是的,楚羽确信无疑,能将暗器发射的这么狠毒还对自己没有敌意的,除了苏沁,还能是谁?

苏沁在,石头肯定也在。

看着茫茫的长安城的夜,楚羽真想冲着夜空大喊一句:你们快他妈给我出来!老子想死你们啦!

“嗖!”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楚羽蓦然转身,又稳稳地接住一枚飞镖,抬头向那飞镖飞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道黑影闪掠,踏着屋顶砖瓦,向着长安城的中心奔掠而去。

“嘿嘿,好久不见竟然身法变得这么快,肯定不是跟吴央学的!等老子追上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足下轻点,楚羽的身子便也向着那黑影前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已经极为夸张地咧了开来,活像一个大傻逼。

就这样追着跑着,楚羽却渐渐惊奇地发现,自己和那黑影之间的距离竟然始终保持在三丈之上!虽说自己顾虑着脚下的动静,并没有发挥出全部的速度,但这苏沁的速度怎么能这么快?

楚羽不再敢悠哉游哉地追赶,沉下心来,压下心中的激动,全神贯注,生怕把人给追丢了。

随着向城中心的靠近,反而越来越灯火通明了起来。虽已入夜,但城中江湖人大都是喜爱热闹、热衷结交的人物,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酒楼、赌场、茶馆、戏班、青楼、甚至十大擂台,都依然是人声鼎沸。那被楚羽认定为是苏沁的黑衣人几乎绕开了所有热闹轰鸣的地方,专挑已经黑了灯的屋舍上走。

楚羽心想,难得这丫头和石头还能想到不招惹耳目,看来这些日子他们过的想来也并不顺心。一面想着,一面脚上忍不住加了几分力道,登时踩碎了几个瓦片。

登时下面立刻有巡逻禁卫抬头喝道:“什么人!”

楚羽心中暗暗叫苦,眼光向前一瞥,却发现那黑影也从屋顶上蹿了下来,转身闪进了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当下楚羽也不再顾忌其他,毫无保留地在一面侧墙上一踏,倏忽之间也闪进了那巷子里去。

轻轻落地,楚羽向前望去,发现四下里竟并无声息。楚羽蓦地响起自己儿时在洛阳城中被方寻敲闷棍的经历,不禁心生警兆,暗骂自己大意。这黑影如果不是苏沁该怎么办?到底是什么人会把自己引诱到这种地方来?他两脚微微分开,浑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了起来。

他突然抬头,看见了一道黑影在巷子的另一头猛然窜出,几个闪身便进入了街对面的一家颇为绚丽的门店里。他就欲紧追上去,却突然有道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嘿!说你呢!是不是你刚才在房顶上东窜西跳?!你是什么人!”

楚羽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已经追了上来的巡逻禁卫,电光石火之间,他急中生智,佯装惊慌失措的样子叫道:“哎呀!你们可算来啦!刚才我从对面馆子里跑出来想撒泡尿,结果就有个人突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拿刀指着我要抢我钱!他刚走!往那边那个方向跑了!你们长安城可得给我做主啊!”

三个巡逻禁卫对视一眼,皆是点了点头。带头的那名禁卫撂下了一句“长安城内不准随地大小便”,便和两名同僚一起朝楚羽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羽在心中默念了两声罪过,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家门面,二话不说,几个闪掠便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跨步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楚羽便闻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他皱了皱眉,运起长青心经,确认了这香味并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后,才略略放下心来。来不及环顾四周,他随手拽住一位路过的小厮,问道:“这位兄弟,你刚刚又没有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进了你们这家店?”

那小厮并不抬头,声音也听上去颇为尖细,他说道:“这位爷,咱们香脂阁每天晚上的客人没有以前也有八百,穿黑衣服的更是海了去了,您这么问啊,可真是难为住我喽。不过看样子您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楼子吧?呵呵,不好意思,进店消费,规矩。最起码的茶水费,十两银子。”

楚羽心中一惊,心想怎么这长安城的酒楼这么贵?不过好在出来的时候带了点钱,不至于此刻囊中羞涩。想来付过钱之后,这小厮回答自己问题的态度便能好一些吧?

果然,结果银子后的小厮顿时把腰弯的更深了一些,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喜悦。

“哎呦这位爷不知道这次来是想找哪位姑娘啊?”

楚羽心中一凛,心想那个黑衣人如果真是苏沁,那还真是一个姑娘,这小厮莫非是在暗示我不成?于是眼珠一转,即刻笑着回答道:“我找刚才进来的那名身着黑衣的姑娘?”

“身穿黑衣的姑娘……看来您说的是木姑娘了对不对?哎呀这位爷,看不出来您还是位行家呐!来来来,我带您上楼!”

楚羽听得迷迷糊糊,问道:“什么木姑娘?什么行家?你说什么呢?”

“嘿,您看您,都是老手了,还害羞什么!这木姑娘虽然不是咱楼子里的头牌,但是其床底功夫可是受过精心调教的,非一般的庸脂俗粉能比!这位爷既然第一次来便能叫上木姑娘的名号,想来定是此间老手,嘿嘿嘿,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嘛!”

终于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楚羽犹如晴天霹雳,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颤声道:

“这里是……青楼?!”

第七十九章 好久不见

莫名的香气不是黑店里的迷魂散,而是小娘身上的脂粉味;茶水费也不是真的用来买茶的,而是决定客人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待在楼子里叫姑娘的指标。好不容易从江湖雏鸟的身份中摆脱出来的楚羽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白痴。

小厮见楚羽失神不语,揶揄道:“这位爷,您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楚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最后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小厮强忍笑意,把身子埋得更深了一点,道:“这位爷,咱们也不用害羞,像您一样的来咱们楼子里**的公子哥儿那可是海了去了,放心吧,绝对给您一个没有遗憾的第一次!”

楚羽试图再挣扎一下,道:“我……我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是不是不重要,您来咱楼子里,就是咱的爷!”小厮不由分说地抓住楚羽的衣袖便向楼梯处拽去,“来来来,先带爷去厢房里,咱到底选哪个姑娘,再说也不迟!”

两人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已经有不少在一楼厅里饮酒的客人和温言软语的姑娘们注意到了这里。看到小厮的动作和扭捏异常的楚羽,此间老客们都露出了那种“大家都懂”的笑容。更是有些豪客直接拍击桌子冲楚羽叫道:“小兄弟!你看着也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呐?这楼子里姑娘可都带劲的很呐,你还纠结个啥么!要是钱没带够,哥哥给你请了!哈哈哈哈!”

小厮转身向众位看热闹的客人们深深一揖,笑道:“诸位爷见笑!诸位爷见笑!大家吃好喝好玩儿好!小的我这就去给这位小爷安排妥当,保准他再出来后要么容光焕发,要么连腰都直不起来!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就这么干!哈哈哈哈!”

“小子,这位小爷若是扶墙出来的,爷爷我重重有赏!”

“哈哈哈哈……”

小厮转头看向楚羽,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这位小爷,请吧?咱的赏钱可就交到您手里了,您可得争气啊!”见楚羽还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小厮索性绕到了楚羽身后,双手推着楚羽向楼上走去。

楚羽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霹雳,脱口出声道:“不对!我是来……”

三根手指悄然按住了楚羽后腰处的三处命门要穴,低低的声音悄然传入楚羽耳中:“别出声!不准乱动!上楼!否则死!”

楚羽暗暗叫苦,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着了道,从进到这家店里开始,恐怕就已经进入了别人的套中。

看热闹的酒客也好嫖客也好,都没有发现楚羽和小厮气质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仍旧在不断的起哄。

楚羽强行稳定下心神,知道此时被人制住,已经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来脱困,只能先顺着这不知真实身份是谁的小厮。于是他微微侧头轻声说了一句“好算计”,便抬脚向楼上走去。

此时的楚羽心境已经截然不同,走的每一步都十分稳健,脸色也变得沉静如水。楼下众人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又喝了一通彩。

一步一步行去,逐渐脱离了大厅里的嘈杂,楚羽这才开始用余光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不得不说,这家青楼虽然是风月之地,但店内装潢雕栏等却是十分雅致。厢房并排分在走廊两侧,与一楼完全隔开。厢房隔音效果极好,走在走廊上,楚羽除了自己和身后小厮的脚步声以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不是因为厢房里没有客人,正相反,客人爆满。

两人的脚步声响在空荡而宽敞的走廊之上,愈发显得四下里的寂静,与刚刚一楼的热闹分别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楚羽已觉恍若隔世。走廊颇宽,楚羽在心中预估了一下自己能够闪转腾挪的余地,悄然运转起了长青心经。

内力运转到了腰际之时,突然一阵刺痛袭来,楚羽闷哼一声,停了下来。

“你这个家伙年龄不大,倒还真不老实。我这拿穴手法,你若是能用内力冲开,我即刻自刎以谢师门!”

痛感激烈异常,持久不散。细微的汗珠在楚羽的脑袋上浮现,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了起来,道:“谁派你来的,江湖人说话,总要划下道儿来,你这么弄得我不明不白的,让我怎么服气?”

身后小厮低低一笑,道:“谁跟你讲劳什子江湖规矩,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没脑子啊……”

楚羽心中一凛,问道:“你以前认识我?你到底是谁?”

回答楚羽的是腰部传来的又一阵刺痛,这次楚羽毫无准备,没能忍住,痛呼出声。

那声音越发低哑:“别废话!继续向前走!前面岔口向右走!”

楚羽不再说话,忍住余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随着两人恢复沉默,走廊里又只剩下了两人的脚步声。

就这样,右转之后,又经过了两个拐角,两人终于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感受着门的另一边从自己到来以后便开始逐渐攀升的战意和气势,以及依然按在自己后腰处的那三根手指,楚羽嘴角悄然泛起一抹苦涩。

“李彦则,你这家伙万年不失误一回,失误一回代价这么大的吗……”

小厮开口道:“开门,进去。”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臂,一把将门推了开来。

背后手掌一推,楚羽踉跄进屋,门“啪”的一声关上。

黑影提剑,高高跃起,寒光印射在楚羽的眼眸之中,咄咄逼人。

楚羽就地一滚,意料之外的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击。

那扮成小厮的家伙竟然没有出手制住自己?

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既然我能抽出铁条,你们就别想让我束手就擒!

楚羽眼神霎那凌厉,炽热开始充满了整个房间。

“燃林。”守在门口的小厮低声喃喃道。

黑衣蒙面人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提剑再上!

楚羽咧嘴,道:“也罢,我这躺江湖大会的第一战,便是放在这里又如何?!”

青转红的铁条与剑气莹然的青锋一相逢。

胜却人间无数。

转瞬之间,两人在并不算十分宽敞的厢房之中便交手了数十回合,兵刃相击之音乒乒乓乓,激烈异常。

短暂分开,楚羽余光扫了一眼门口处优哉游哉的小厮,心下思忖:“这一个黑衣蒙面人已是令我全神贯注拼力相搏,倘若再来个那个家伙,抽冷子给我来上一下,我楚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思虑之间,黑衣蒙面人又连刺两剑,楚羽挡下一剑,第二剑却躲闪不及,衣袖被割破,鲜血渗了出来。

门口小厮见此情形,前踏一步。

楚羽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道不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铁条再度隔开一剑,楚羽借力向后一跃,铁条之上炽红尽敛。

剑芒吐露。

觉来不过三尺事。

坟前芳草盈。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声赞叹:“好剑!“

轰鸣响起,气浪翻卷。

桌椅坍塌,茶壶花瓶尽皆崩碎成粉尘。

剑锋轻轻搭上了脖颈。

楚羽看着不断咳嗽、持剑之手却依然稳定的黑衣蒙面人,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地说:“栽了栽了,怎么是个宗师来对付我……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陡然间,屋内景象一变,像是一幅画被喷上了一口水后褪色一般,渐渐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

楚羽一阵头晕,转瞬便清醒了过来,再看周围时,却已大不相同。

小厮还是那个小厮,黑衣蒙面人却已经不再是黑衣蒙面人,一张熟悉的脸和衣着,离自己足有五步之远,正在微微站定喘息,额间见汗。

桌椅花瓶茶杯完整如初,厢房之内整洁异常。

还凭空又多了两个人。

楚羽难以置信地道:“石头?!陆叔?!那那个小厮……”

小厮笑了笑,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那张得来不易的假面皮,露出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靠……”楚羽看着几个笑盈盈的几个人,喃喃道:“他妈的你们竟然联起手来坑我……”

苏沁晃着八字步走到楚羽身边,一拍楚羽肩膀,道:“流氓!没事儿怎么往青楼……啊!”

一声惊呼中,楚羽已经合上了双眼,晕倒在了苏沁怀中。

苏沁惊慌道:“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石头你下手重了?”

吴央也是一脸愕然,摇了摇头。

“没事儿没事儿,”陆诩带着自己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徒弟晃荡过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道:“可能是我的幻境做的过了一些,他精神力消耗太大,再加上看见咱们心情波动太大,气血攻心,就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苏沁怒道:“亏你还是个即将突破大宗师的家伙!下手没轻没重!高手个屁!”

陆诩摸了摸鼻子,觉得在刚收的徒弟面前被指着鼻子骂,好生没有面子。

苏沁转过头来,将楚羽的身体扶了起来,一点一点扛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吴央伸了伸手想帮忙,但是看见苏沁的担忧与喜悦交织的脸,最终什么都没做。

平躺,去外衫,盖被子。

苏沁看着楚羽的脸,一抹绯红涌了上来,喃喃道:“终于又见到你了……流氓……”

第八十章 销魂

“醒了?”

“醒了。”

“头还晕嘛?我之前点你穴道的时候是不是下手有点重?你还痛不痛?”

楚羽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端详了认真的端详了一下苏沁的脸,道:“你一晚没休息?”

苏沁放下手里端着的碗,有些不知所措,眼睛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嘴里小声道:“我才没有呢。我是睡得时间长了才看上去这么憔悴呢……我睡得好着呢……”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一边起身,一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仙客来”的房间中了。他正想开口问什么,苏沁已经又端起了那个刚刚放下的碗,递给楚羽,道:“昨晚你晕倒之后我们就把你送了过来,现在李彦则带着石头去看擂台了,陆诩也去守擂了。这是我叫这家客栈的后厨给你炖的乌鸡汤,赶快趁热喝了。”

“我还以为是你熬的呢,正想夸你好久不见变得贤惠了呢。”

“哼,本姑娘本来就很贤惠。”

“啧啧啧。谁家贤惠的姑娘没事儿就拿暗器往人脑袋上招呼啊?我说你这从小养成的坏毛病就不能改一改?哪天真失手把我或者石头杀了,看你往哪哭去。”

“不想喝鸡汤我就去给倒了。”

“……我不说话了。”

一通斗嘴,两人相视许久,终是一笑。楚羽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苏沁在楚羽让出来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笑盈盈地看着楚羽喝汤。

楚羽觉得有些好笑,道:“看我干嘛?”

“不干嘛,”苏沁说,“还以为你会去跟刘琮琤在一起,没想到你竟然跟江湖上闻名已久地武痴混到了一起。”

“我是跟刘琮琤待了不短的时间,后来江湖大会的事情传遍江湖,她就回去帮刘城主处理事情去了。她人不错,当时第一次见她地时候还以为她是坏人来着,想想真是傻……”

苏沁低头把玩着自己垂下来地青丝,睫毛微微颤抖,轻声问道:“喜欢上她了?”

楚羽没发现苏沁的异样,失笑道:“说到哪里去了你。人家可是长安城少城主,我又是什么人物?当然了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倒是很好的朋友,我救过她的命,她也救过我的命。过命的交情。”顿了顿,楚羽看向苏沁,道:“对了,琮琤她跟我说了你们以前的事情。原来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你……”

苏沁劈手夺过楚羽手中已经喝完的碗,怒道:“叫什么琮琤!这么亲密!还说没有奸情!”

楚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这是怎么扯上关系的?我不是还喊你沁儿么?难道说你还能跟我有什么事儿吗?”

苏沁的脸蓦地通红,捏着碗的两只手越发的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憋出了两个字:

“流氓!”

楚羽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奈地闭上了嘴。

两人间就这么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嘈杂的声音与叫喊一浪掀过一浪。楚羽干咳一声,不自然地开口道:“那个……咳……石头到宗师境界了?这小子这么猛的吗?”

“你昨晚不是跟他交过手了吗?自己感觉得出来,何必问我?!”

于是又沉默了起来。

苏沁叹了一口气,睫毛颤抖得更为厉害了起来。她轻声道:“流氓……你说我是不是……挺招人讨厌的?”

楚羽一怔,挠了挠头,小心地看了看苏沁的表情,道:“没啊,你怎么这么问……”

“肯定有!从小时候我们在一块玩儿、练武的时候,咱们俩就总是吵架。后来都有些实力了,我仗着我是姑娘,总是蛮不讲理地欺负你和石头。别的不说,就单是拿暗器射你们要害这件事情,就足够你烦透我了吧?”

楚羽有些慌,言语也有些混乱了起来:“没有啊,你拿暗器,也伤不着……”

“噗嗒……”

眼泪就这么滴到了床上,苏沁双手仍是紧紧抓着手中的碗,并不去擦眼泪。

“那年我爹我娘还有我两个弟弟被人杀了地时候,管家背我出去,我只是害怕,眼泪大都是因为恐惧而流的。后来在流亡的途中,我看到人家都有爹娘家人,而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爹娘了,这才开始感到伤心和难过。后来我稍微练了家里传下来的武功,刚刚勉强算是有了一些自保之力,管家也死了。那个时候,我依然是恐惧大过悲伤。”

楚羽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到了洛阳城,见到了你和石头,见到了王姨陆诩和林爷爷,这才渐渐没有了恐惧。可是很长的时间里,我依然觉得你们并不属于我。王姨是你的,陆诩林爷爷是你的,你是属于江湖的,石头是属于他师父那个老道士的。那我呢?谁属于我?而我又属于谁?我这才渐渐的知道,原来属于我的东西和我属于的东西,在我兀自恐惧颤抖不已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

“我平日里表现的那么蛮不讲理,那么无理取闹,是因为我想给自己一种感觉,那就是你们是属于我的,你们是触手可及的。你知不知道我又多害怕,害怕某天,某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你们又像空气一样消失在我的面前……”

“人们都说,伤痛这种东西,都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弱而逐渐减弱直至消失的。可我觉得不是。能够让时间抚平的伤痛都是因为伤得还不够深,如果足够深,时间只会让你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始终无能为力。”

苏沁的声音并不颤抖,也没有明显的哭腔,而她的眼泪却实实在在的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在她的脸上纵横肆虐。楚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有些心疼。

“在和你分开之后,出巫山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倒觉得那样可能倒好,那样就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再失去,因为已经一无所有。”

“石头一直都很照顾我,我知道。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失去他。可流氓你知不知道,我更不能失去你……这次如果不是知道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来长安城里和我们两个人汇合,我是真的不想再踏足这个地方。知道吗,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宅子,也就是我们全家横死的那个地方,离你住的这个客栈只隔了五条街道……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始终不能心安,我始终觉得自己不能心安理得的生活……哪怕石头他已经是宗师的实力,可我还是更想躲到你的背后……”

“你不能讨厌我……流氓……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到此时,苏沁才是真正的泣不成声。

而楚羽早已呆成了一根木头。

……

吴央今天上场了,但他上的不是神阙擂台。

他去了内关擂台。

内关擂台擂主名叫张白衣,他并没有见过。

但他知道这个人。

张白衣是一名看上去极为儒雅的中年男子,见吴央上了擂台,便面带和煦笑容地行礼问好。吴央一边回礼,一边心中暗想,如果苏沁在,肯定不会允许他来挑战这个家伙。幸好她不在。

她为什么不在呢?

吴央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而后被他压制了下来。

秋水剑一声嗡鸣,被他握在了手中。

出剑。

张白衣瞳孔紧缩。

台下惊呼。

剑气如雨。

……

平手。

两人均是衣衫破烂,气息不匀。

吴央略定,行礼,下了擂台去。

虽然没打过,但想来将他搞得那么狼狈,也是为苏沁出了一口恶气。脚下脚步越来越轻松,吴央做了一个与他性格大不相同的决定。

他决定把一些事情说给苏沁听。告诉苏沁,其实他也可以像楚羽一样,可以依靠,而不是永远是块石头。

她说过,自己偶尔也像一坛烈酒?

楚羽,就算我们是兄弟,这次也不能让你。

进客栈,上楼。

走到门前,伸手就欲推门。

他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里面苏沁的说话声,听到了她的啜泣,听到了最后楚羽的叹息,以及两人相拥后的一些低语。

他觉得精神有些恍惚,心想这什么“仙客来”的隔音效果真差,连昨晚那个青楼的一半都达不到。

他踉跄下楼,冲出门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随手拉住了路过的一位锦衣公子的衣襟,双目无神地问道:“附近哪家酒楼的酒比较烈?”

那锦衣公子用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吴央,道:“这开着江湖大会呢,哪家酒楼还在白天开张?你想喝酒,得等到晚上才行。”

吴央心想,我可以等,但酒啊,可是不等我呢。

“就一家也没有?”

锦衣公子似乎是看到了吴央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秋水剑,态度终于不再那么冷淡,想了一会儿,道:“倒也是有一家,你从这边向西街走,两条街以外,叫‘醉鬼’的那家便是。”

吴央道了一声多谢,便松了手。

借酒浇愁?

开玩笑,我吴石头只是想喝酒了。

仅此而已。

第八十一章 抽刀断水,举杯消愁

如果非要说伤心,其实也不至于。苏沁喜欢楚羽这种事情,除了楚羽自己心里没数,谁还看不出来?看出来了,至少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个事情是早晚都要发生的,苏沁喜欢楚羽,这理所应当,毕竟楚羽那小子又大气又开朗,就连自己都把他当成三人中的主心骨,更何况三人一起长大,苏沁喜欢楚羽是再正常不过了。那楚羽会不会喜欢苏沁呢?当然也是会的。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楚羽那小子了,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加倍的对别人好,苏沁那么好的女孩子,向他表明心迹之后,他凭什么不喜欢呢?所以这一切都是特别理所应当的,都是顺其自然的,自己兄弟和一个非常好的女子在一起,是好事,不必伤心。

吴央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从那年那个王八蛋师父骗自己说自己的姻缘就在洛阳城里,又恰巧在洛阳城里碰见了苏沁之后,那个身穿粗布麻衣脚踩粗编草鞋的脏兮兮的小姑娘就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他从没跟苏沁和楚羽说起过,哪怕长大之后苏沁身上的鹅黄衣裙再俏丽,在他心里,依然掩盖不了那双灵动的眼睛。王八蛋师父虽然平时不靠谱,可是预算凶吉、测算姻缘这种事情,不是一向挺准的吗?他给自己算到一辈子打光棍,果然就打了一辈子光棍。他给自己卜卦发现那一次出行乃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他果然就死在了那趟出行之中。为什么偏生到了他徒弟身上,就不灵了呢?

又是一口酒灌入口中,吴央吃吃一笑,道:“师父啊……你个王八蛋……坑了徒弟结果连屁股都不擦撒手就走,你倒是给我指明一下,我那姻缘到底是不是苏沁啊……”

酒馆小二见吴央桌上已有三个三斤重的空酒坛,不由得面露忧色地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吴央,道:“客官,这都已经是二更天了,瞧您也是江湖人,明天不还得看擂台打擂台吗?您告诉我您住哪儿,我给您送回去。”

吴央醉态尽露,眉眼一瞪,拍桌子道:“怎么!你们这家醉鬼不是号称春夏秋冬子丑寅卯都不打烊么?怎么现在就开始撵我了?是我留的银子不够?还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醉得已经不行了?!”

小二连忙摆手道:“哎呦客官您可别这么说!您存咱们这里的银子,再喝上三坛也绰绰有余。看您也是习武之人,这些酒自然也是奈何您不得。只是客官啊,酒这东西,虽说喝着确实得劲儿,但借酒消愁,着实伤身体。不是有句诗这么说的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您瞧瞧,说的多对啊!”

吴央听着乐了,笑道:“呦,你这店小二还能随口吟两句诗呐?知道这两句是谁写的吗?”

小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挠了挠头,道:“只是听说过,您要真细问,我可装不了文化人了。”

吴央再饮一口,道:“那总应该听说过剑宗吧?”

“哎呦!剑宗!那何止是听说过,如雷贯耳啊!”

“这两句诗就是剑宗的开山祖师青莲剑仙李太白的佳作。当年他也是心情苦闷而不得出,这才有这两句诗传世。”

小二明显是被“剑宗开山祖师”这几个字给镇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娘咧,这得是什么样的实力才能创下剑宗这么一个大门派啊……宗师恐怕都不行吧?”

吴央笑意盈盈,并不说话。小二回过神来,见这位客官刚刚还是一副醉态,此时一交谈起来竟有条有理,语气淡然,便不再担心,就准备去忙别的事情。只是他刚刚转过身去,就又被吴央叫住了。

“小二啊,我刚刚听你说,我的钱还够再买三坛酒的,对吗?”

小二面露惊色,道:“客官您……还要喝?”

吴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还要喝,愁未消去,怎能不喝?不过你放心,不是我自己喝。你看,有人来陪我喝了。”

楚羽走到小二身边,看着吴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只管上酒便是。”

小二连连称是,不敢再询问,转头回去取酒去了。

楚羽坐了下来,从吴央手里一把将那坛所剩不多的酒夺过来,抬手仰颈,一口喝了个精光。放下酒坛,他打了个酒嗝,道:“你喜欢苏沁,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杀了我?”

吴央摇了摇头,道:“亏咱俩还是一起长大的,这才不到一年不见,你就这么不了解我了?”

楚羽按着空酒坛不吭声,直到三坛新酒被小二送上来以后,他才闷闷地开口:“那你这样得多难受?”

吴央险些笑出声来。他之所以被苏沁楚羽喊做石头,就是因为他从师父死了以后,便很少在脸上表露自己的心情。可是今日,他几乎用尽了过往一年的表情份量。

他知道,楚羽这话不是假惺惺,是真的觉得他会难受,而他楚羽却无能为力。

他盯着楚羽的眼睛,道:“傻逼,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

楚羽也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否则我这会儿也不会过来陪你喝闷酒了。”

吴央一只手摁住太阳穴,一只手给自己的酒碗里倒满了酒,有些痛苦地皱眉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怎么就他妈能不知道呢……”

楚羽闷头又灌了一口酒,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沁儿……你说我,小时候知道了自己爹是什么人物,拜了师之后,心里想的就只有赶快好好练武,找齐四把剑然后毁掉,顺带踩一踩玄罗宗好给师父出口恶气,什么时候考虑过这种感情问题?沁儿她……唉,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她对我……咳咳……”

吴央反问:“你难道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喜欢沁儿了吗?”

楚羽痛苦的把手插进了头发里。

“我知道你喜欢沁儿,我也总是觉得你们两个才会在一起。我以为沁儿她平时有事儿没事儿都非要跟我斗嘴吵架找我茬,是因为她把我当好朋友的表现,我也从来没有细想过。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沁儿?”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真不知道。咱们分开以后,我倒是一直在想,你小子会不会跟沁儿说你喜欢她,然后你俩抓住机会就在一起了。每次想到你俩可能成了的时候,倒是有那么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并不强烈,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她今天说自己的事情哭的时候,你说我难过吗?难过。你说我心疼吗?心疼。可是我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我喜欢她的表现,还是怜惜她的表现。不怕你笑话,我跟刘琮琤在巫山里打转的那段时间,听刘琮琤说她以前的事情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这能叫喜欢吗?如果能,那我岂不是两个都喜欢?”

吴央一拳怼到了楚羽脸上,怒道:“沁儿还真他妈没有叫错你,你果然是个流氓!不仅流氓!人渣!”

楚羽被揍的龇牙咧嘴,但是并没还手,也没反驳,只是越发的忧伤:“石头你说我可咋办呀,我不会是见一个喜欢一个吧?我觉得我人品真没那么差呀?所以我觉得可能还是不喜欢。可是你喜欢沁儿沁儿喜欢我我又不喜欢沁儿,这他妈算是个什么破事儿啊……”

吴央一把揪住楚羽的领口,道:“别轻易把不喜欢这三个字说出口!你现在只是弄不明白罢了!沁儿她经不起你的伤害!我倒宁愿你是两个都喜欢!”

楚羽摇了摇头,说:“可我总不能骗沁儿吧?”

“那你也得等确定了再说!”

吴央看着满脸痛苦与无奈的楚羽,突然泄了气,一把把他松开,又连喝了几碗酒之后,闷闷地说:“这种事情我反正也没什么经验,还得你自己处理。我希望你们俩能好好在一起,这样难受的最多也只有我一个人……”

楚羽看了看吴央,没说话,默默举起了坛子。

不多时,酒尽。

吴央道:“走吧,这种事情,反正不管怎么讨论,都还得你自己解决问题。我……不想看见沁儿再受伤了,你注意点。”

楚羽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和吴央一同走出门去。

两人都没有用内力逼出身上醉意,任凭那股劲儿在自己脑袋里肆虐。

仙客来离这家酒馆不算远,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了。

便在此时,楚羽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吴央,道:“石头,你听着没?”

吴央点了点头。

“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呢……”

吴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地笑意,道:“楚流氓啊楚流氓,你还真是人渣到了极致啊……怎么听见个姑娘的哭声,你就觉得你认识?”

楚羽的脸蓦的一红,却并没接吴央的话茬,急切地道:“这声音我真耳熟,可能真认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走,跟我看看去!”

吴央刚想摇头制止,却发现楚羽已经循着声音跑了出去。他想了一会儿,终是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第八十二章 诺不值金

身穿红衣的小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忽然发现两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向她冲了过来,不禁花容失色。只是定睛看清那个跑在前面的人的面孔之后,她先是一愣,然后朱唇一瘪,登时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起来。

楚羽手足无措,挠了挠头,道:“不是,彤彤,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哭了?你爹呢?”

正是不老林宋游之女,宋彤。

宋彤整个人蜷缩在这巷子的角落里,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忍不住哭腔地说:“楚羽哥哥……呜呜呜……章行之……章行之他……哇……”

楚羽脑袋嗡的一声,和吴央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再打量了一眼宋彤身上看上去确实有些脏兮兮的衣服,楚羽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那个货……这么无耻的吗?!”

宋彤一愣,说:“你都知道了?我……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

吴央忽然开口道:“小姑娘,你今年多大?”

“十……十六……”

吴央转过头来,拍了拍楚羽的肩膀,道:“如此看来……你其实还好。”

楚羽此时借着酒劲儿,一团怒火已经冲上了心头,顾不得跟吴央扯皮,一把抽出铁条,怒道:“那个王八蛋什么时候走的?老子今天非把他剁了不可!碎尸万段!”

宋彤看着楚羽,知道这位哥哥是真的起了杀意,一面心中一暖,一面却是慌了起来,连忙止住眼泪道:“楚羽哥哥,你,你别杀他……”

“彤彤!”楚羽霍然扭头,睚眦欲裂,道:“他做出这种事情,要么就娶了你!要么就死!不能就这么让他污了你的清白!我知道你喜欢他,心中不忍,但是这种人渣栽到我楚羽手里,必须死!”

宋彤愕然:“污了……清白?”她的脸蓦的一红,总算知道了楚羽二人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一跺脚羞恼道:“哎呀!楚羽哥哥你……你想哪去了!”

楚羽尚还没反应过来,仍是愤怒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条:“还能想哪去?!彤彤你不要再给那个家伙开脱了!我非把他……哎呦!”

吴央面无表情的收回拳头,道:“听人家姑娘好好说。”

宋彤迟疑了一下,道:“是这样……”

……

那天楚羽和不老林一行人分开之后,又过了三天,他们便到达了长安城,找好了客栈住了下来。

宋彤从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坐立不安,一路上四处张望,与平日里的羞怯判若两人。因为宋彤知道,像江湖大会这种盛会,太行山寨这样的小帮派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如果太行山寨会来人,那么章行之一定会来。

他可是太行山寨的代表人物呢。

“呦呦呦,小妮子又思春了?”

宋彤腾地一下脸就红了起来,羞恼道:“五千姐姐!你说什么呢!”

程五千悠悠地在宋彤身边一躺,笑道:“瞧你这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娇俏模样,不是思春,还能是别的什么?”

宋彤越发害羞,嗷的一声扑到程五千身上,两个人打闹了起来。不多时,都气喘吁吁的仰头躺在床上,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渐息,宋彤轻声道:“五千姐姐,你说我要是见着了他,我第一句应该跟他说什么?”

“我想死你啦。”

宋彤没理程五千,渐渐的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里,不再说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宋彤无数次想和程五千一同出门逛一逛长安城,皆是被宋游声色俱厉的拒绝了。知子莫若父,女也一样,宋游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闺女心里的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趁着上街闲逛的由头看看能不能遇到那个名叫章行之的年轻人罢了。本来宋游就不是十分满意这个少年,见自己闺女竟然有逐渐倒贴的趋势,更是怒火中烧,要不是赵雅芝开口,恐怕宋彤就会被锁在客栈里了。不过就算宋彤和程五千一同开口向赵雅芝求情,也没有什么效果。这位极喜爱程五千和宋彤两人的不老林林主,倒不是要棒打鸳鸯,只是认为此时的长安城里江湖人太多,两个并没什么武艺在身的姑娘出门,实在太过危险。

总而言之,任凭相思在宋彤的心中肆虐,在江湖大会正式开始之前,宋彤并没能出客栈一步。

而在擂台赛的第一天,宋彤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章行之。

不老林一行人所在的擂台是百汇擂台,擂主名为风五绝,乃是和洛阳城禁军统领李博齐名的洛阳城禁军高手。宋游将宋彤带在身边来看擂台赛,只是怕她在没人看管之时到处乱跑。而这却正合了宋彤的意,虽然只能看一座擂台,但至少自己和章行之更近一些了不是?

在三个名声不显的挑战者被风五绝轻易击败之后,同样名声不显的章行之上台了。

宋彤几乎晕了过去。

宋游冷哼一声,脸色铁青。

程五千和赵雅芝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笑意。

双方见礼,互报名号。

十个呼吸之后,章行之并不出意外的败下阵来。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擂台下的看客们拱手做了个揖,而后大步走下了台去。

宋彤黯然神伤于整个过程章行之竟然都没发现自己就在台下看着他,反倒是宋游脸色稍霁,喃喃道:“底子倒是还可以,一招一式倒还像样,不是歪门邪派,胆气也还不错……就是跟楚羽少侠比差得远了……”他突然失笑摇头,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蠢了,世间向楚羽、王渊、罗阳、刘琮琤这一般的年轻人屈指可数,自己也未免太苛求了一些。

扭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正患得患失地女儿,苦笑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用颇为生硬的语气说道:“这太行山寨此行的目的恐怕已经达到了。这章行之接下来想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你要是想去见见故人,我就允许你去说上两句话。”

宋彤霍然抬头,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耳朵出了问题。

宋游不愿再多说,转身拂袖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宋彤便在赵雅芝的帮助下轻松地找到了太行山寨的住处,找到了章行之。见到宋彤后章行之自然是极为惊讶,可惊讶之后却没有宋彤想象中的应该有的热情和激动,反而隐藏了什么莫名的情绪在眼眸深处,交谈时的话语间也是不咸不淡,宋彤几次提到当年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都被章行之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宋彤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柔情全都扑在了空处,勉强说了几句礼数之言,便告辞了。

回去之后,宋彤怎么也想不通章行之的变化,他当年可是说过……一定会娶自己的啊。

思来想去整整一天,宋彤怎么也无法安心,于是决定偷偷跑出来再去找章行之好好谈一谈,好好的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入夜之后,等到程五千睡着了,她便偷偷地翻窗户溜了出来。

心上人的住处她自然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毫不费力的就来到了那客栈,就欲爬上那颗墙外长得十分雄伟的槐树翻墙进入之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温柔之极的声音。

“我好想你。”

一阵眩晕感充斥了宋彤的脑袋。是了,他果然是昨日白天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使他言语上不敢和我亲近。现在他知道我来了,他说,他说他想我!

宋彤张嘴就欲回应。

“我也想你,行之,一别半载,你还好么?”

一道同样温柔缠绵之极的女声悠悠响起。

宋彤怔住了。

“还好,山寨里的东西我基本上都已经学会了,昨天上擂台和风五绝前辈交了手,虽说还差得远,但我有信心,我一定会逐渐进步并且超过那些天之骄子的!倒是你,今天能再见到你,真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宋彤身体僵直,如遭雷击。

“可是我却听说……那个不老林的宋姑娘昨天来找过你。怎么,你还对她……”

“不!请你一定不要多想!那个宋姑娘……也是我小时不懂事吧,太冲动,说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话,我以为那些事情时间一长谁都不会当真的……”

“可是那宋姑娘当真了。”

“……是。可是娟儿姑娘,我只爱你一个人。他们不老林实力远比我们太行山寨强,我不敢太直接,如果把他们得罪的太厉害,我们太行山寨怕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我也只能不咸不淡的回应她,希望她能有些自知之明。”

“不老林啊……行之,接受不老林的联姻,应该会对你们太行山寨好处才最大吧?你的那些长辈们难道不会……”

“不!娟儿姑娘!相信我!没有谁可以逼我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这辈子,只愿意和你在一起!”

“行之,我相信你……唔……”

两人吻在了一处。

月光下,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掩面而逃。

……

楚羽和吴央静静听完了宋彤哭着断断续续地讲述,陷入了沉默。

“楚羽哥哥……我想,我想既然人家不喜欢我,我何必,何必再去找不自在……也不怪他,他凭什么就非要喜欢我,你说是吧……所以楚羽哥哥,你不要去杀他……”

楚羽摇了摇头,道:“不喜欢……既然根本不坚定,当初又何必立下承诺?承诺对于他而言,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吴央看了一眼楚羽,没说话。

“彤彤,告诉我那家伙住在哪里。”楚羽眼中开始闪烁一种奇异的光芒。

“放心,我不杀他。但他必须得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点什么代价。”

第八十三章 不愿,不能

章行之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是非常成功的。

自己虽然不如那些天纵之才一般震古烁今、名扬江湖,可也已经是太行山寨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了。整个太行山寨里只有五个武学大家,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如果不是太行山寨资源太差,章行之自认为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坏事。他从来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多次的势力交游之中,不少比太行山寨强上很多的门派城池都想要将他招揽过去,而他都婉言谢绝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是他的人生准则。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当成为万千面孔中平凡普通的一个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充满干劲儿。

被一个强大的门派拖拽着自己的人生向前走,和凭借自己的力量壮大一个门派势力,章行之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而现在,还不到二十岁的自己已是基本掌握了整个太行山寨,所谓年少有为,不过如此。

若非要说现在有什么棘手之事,可能就落在不老林那个喜爱穿红衣的小姑娘身上了。几年前山寨前去不老林的时候,确实是抱着联姻的想法去的。说是联姻,其实就算是入赘,对于山寨来说也是只赚不赔。那时的他才刚刚展露头角,见识极浅的山寨高层只看到了他所能产生的最直接的好处,却没意识到他真正的潜在价值,便试图通过他来跟不老林这种江湖一流势力搭上线。他也确实尽职尽力,成功的俘获了那个名叫宋彤的小姑娘的芳心。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的能力越来越强,便不愿甘心低声下气做一个赘婿了。

娟儿姑娘所在的门派不大,实力与太行山寨相仿。更重要的是,章行之有把握将这个同样沉迷于自己的姑娘完完全全的掌控在手中,从而完成两家势力的合并,产生一个全新的太行山寨!

掌权人,当然是他章行之。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不完全得罪不老林的情况下,将那个宋彤甩的干干净净。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虽然才十六岁,可已经能够看出来,宋彤将来必是一个倾城的美人。若非他相比之下更不愿屈居人下,他又怎么愿意错过这么一个痴心对他的美貌女子?

不过成大事者必有所弃,他安慰自己道。女人,绝不能成为挡在自己路上的绊脚石。

又坚定了一下自己的信念,章行之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睡上一觉,迎接怎么看都美好的不像话的明天。

然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从窗户那儿出来。”

冷汗在一瞬间湿了衣襟,章行之明明白白的清楚,这个不知为何让自己出去的人,远不是自己所能敌。

“赶紧出来,老子没空等你。要么出来,要么死。”

章行之浑身一震,连忙起身穿好衣服,伸手抓住窗框翻身一跃。

倒还算是颇为身手矫健。

只是还没待他安稳的落地,一道黑影就已经毫无征兆的袭来。

“嘭!”

章行之仰面而倒,猩红的鼻血在夜空之下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在月光的清辉之中洒了一地。

章行之挣扎着起身,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那人,咬牙道:“阁下哪位?江湖规矩,有仇有怨,划下道来,我们太行山寨接着便是了!”

“跟太行山寨没半条黄花鱼的关系,”那人摇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来找你麻烦的。”

章行之心思飞速转动,突然灵光一闪,面上表情带出了一丝嘲讽,道:“不老林?”

那人没回答章行之的问题,反问道:“宋彤和那个娟儿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个?”

章行之心中一惊:不老林已经知道娟儿姑娘的存在了?只是心中这么想着,嘴上却依然冷笑着说道:“怎么,我的私事你们也要管?连刘城主萧城主两个人,都不会管的这么宽吧?”

“嘭!”

章行之倒飞出去,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也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怒道:“就算你不老林实力强大,可也不能强娶强嫁!我和娟儿姑娘乃是真心相爱!宋彤强求不来!你今天如此行径,穿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吗?!”

“嘭!”

那人看着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章行之,漠然道:“你曾经对宋彤做过的海誓山盟,都是放屁不成?你这么做,对宋彤公平吗!”

愤怒的情绪渐渐从心中消逝而去,冰冷的恐惧取而代之。章行之看着那个逐渐渗透出冰冷杀意的陌生男子,忍不住道:“你不是不老林的人……不老林没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到底是谁……”

“挺聪明,”那人说,“但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你老实说,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娟儿姑娘去了?你为什么会移情别恋?!”

一瞬间无数理由从章行之脑海中飞掠而过。什么娟儿姑娘比宋彤长得漂亮啦,什么娟儿姑娘比宋彤更能懂自己啦,什么娟儿姑娘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长才发现适合自己的是娟儿姑娘啦。

但这些他都没说出口。

他选择了说实话。

“宋彤的出身太好了,”他闷着声音道,“我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我不会和她在一起。”

那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怔了一会儿,道:“你觉得那么一个小姑娘,那么喜欢你,有可能让你抬不起头吗?”

“她不会,难道他父亲母亲、不老林林主会允许我带着她过我想过的生活吗?”

章行之霍然抬头,双眼血红,咬牙切齿道:“我的人生,必须握在我自己的手里!如果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我宁愿去死!”

“那如果宋彤愿意和你一起离开不老林,如果自己的生活呢?”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章行之在心中默默道。只是他还没有找死的念头,嘴上仍是冷硬道:“私奔?她父母会允许?别开玩笑了,没这种可能的。我何必呢?她何必呢?”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章行之一口气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这人的一举一动。

“你走吧,”那人开口。“宋彤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不老林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但是你若是今后敢在宋彤面前出现一次,你必死!”

章行之深吸了一口气,心却重重的放了下来,惨笑一声,道:“放心,我何必自找不自在。也请这位前辈给宋彤带个话,是我对她不住,但情之一事,非是不能,实是不愿。”

那人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本来必死,可是却有人为你求情,我这才饶你一条贱命。”

章行之默然,伸手一揖,道:“再帮我谢她,无以为报,只好永不相见。”

黑影再次掠过眼前,疼痛再一次布满了他的整个身躯。在黑暗完全覆盖他的视野的前一瞬间,那人的声音淡淡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说情之一事,非是不能,实是不愿,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对于宋彤来说,恰恰相反,情之一事,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吴央带着宋彤从树上跳了下来。宋彤走上前去,看着趴在地上晕了过去的章行之,怔怔出神。

吴央拍了拍退到一旁的肩膀,道:“话说的挺漂亮,你自己呢?”

楚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什么事儿不是说别人容易自己干着难?”顿了顿,他严肃道:“我不会这么王八蛋就是了。我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前,绝对不承诺,绝对不瞎说。”

吴央也不看他,只是淡淡道:“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到沁儿。否则,我就像你揍这个人一般,把你狠狠揍一顿。”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还手就是了。”

……

宋彤站直身体,忽然狠狠地踢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章行之一脚。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不喜欢了。”

宋彤转过身来,眼泪还在脸上流淌,却已经笑了起来:“楚羽哥哥,你以后做我亲哥哥好不好。”

楚羽一怔,而后笑道:“好啊。”

“那么以后,谁要是再像这个家伙一样,欺负你妹妹,你怎么办?”

楚羽咧嘴一笑,道:“打呗。往死里打。”

宋彤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往死里打!”

楚羽瞳孔一缩,正欲动作,身边一阵清风飘起,吴央已经稳稳地接住了晕倒了的宋彤。他说:“虽然你认了她做妹妹,也不是出于什么流氓的想法,但保险起见,你弄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最好别再跟其他女的太过亲密。”

楚羽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走吧,”吴央背起宋彤,抬头道:“你妹妹不是已经说过她在哪里住了么?咱们快把人送回去。你瞧,天都要亮了。”

远处蒙蒙雾气,晓色渐破,生机再次降临。

第八十四章 打就是了

日头高悬,第三天的擂台之战已经开始了。相比于前两日的小鱼小虾的小打小闹,从这一日开始,上擂台挑战之人的实力可谓是完完全全的提高了不止一个台阶。而且自此日始,各大门派、帮派、城池之人也开始逐渐进场,彰显与自己江湖地位相匹配的底气与资本。

只是哪怕是长安城的气氛再热烈再火爆,对于有些年轻人而言,这江湖大会已经变得清汤寡水、乏善可陈。想见的人已经见到,想完成的心愿却无法完成,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才能知。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天晓得。

李彦则看着蔫不拉几的楚羽,皱了皱眉,道:“成何体统。”

楚羽眉毛都不抬一下,眼神中充满着忧伤:“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情之一字,实难勘破,实难勘破啊……”

李彦则嗤之以鼻:“就你这个破样子还算英雄?你爹听了恐怕都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我告诉你,你那位名叫兄弟可已经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宗师了,昨日与成名已久的长安城张白衣一战,竟然打了个平手,顿时声名远扬。再看看你,大家八层楼……这样的境界,我都替你觉得丢人。还进什么前五百,趁早回你的洛阳城陪你娘亲过日子去吧!”

楚羽被憋得满脸通红。

李彦则朝台上努了努嘴,道:“今日是第三天,现在上台跟吕清扬相斗的是金刚门的三代弟子,就已经让吕清扬开始认真对待了。你身为长青门二代弟子,扪心自问一下,能做到哪一步?长青门和金刚门同样位列四门之一,多少年来长青门始终稳压金刚门一头。再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倘若上场之后被人得知你是长青门弟子,你说你到底是给柳青林那老儿长脸,还是丢人!”

“看看你背上的铁条!你有什么资格懈怠神伤!?”

楚羽悚然。默不作声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知道了。我这就准备上场。”

……

风池擂台,白衣负剑男子飘然而上。

江一白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怎么是你?”

“怎么,你很惊讶么?”王渊微微一笑,道:“三年前我来中原长安告知家师之事,你我二人切磋,便得了个平手。如今我再站到你的面前,却不知胜负如何了。”

“你身为剑宗首徒,自然要比我更加在修为上用心了。我当个统领,每天杂事多的心烦,想来该是不如你了。”

王渊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从来不说满话。不知道等我这斩龙一剑下去,你还敢不敢再这么随意?”

“你倒也还和当年一样锋锐,不是当年就告诉过你,过刚则易折吗?”江一白站直了身体,微微一笑,拱手作辑,道:“在下长安城风池擂主江一白,请指教!”

“蜀山剑宗王渊,请指教!”

这一瞬间,江湖大会三日里第一次高潮,就此袭来。

王渊缓缓抽出那柄名震江湖的斩龙剑,一边轻松写意的向江一白走去,一边轻抖手腕,仿佛泼墨书画一般,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每挥出一剑,便有一道无形剑气划破空气,凛然向江一白激射而去。

江一白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双手负在身后,动也不动。剑气每进入江一白身前半尺之地,便有一阵阵水波似的皱纹泛了起来。劲风吹动江一白两鬓的发丝,江一白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赞道:“好一式云巅起手!王渊,这剑宗的入门功夫落在你手里,也能如此惊心动魄,你还真不愧是剑宗三百年来第一人啊!

王渊道:“江一白,有这些拍马屁的力气,不如再拆我这一招来?”

剑势一变,悠然写意荡然无存,一股股肃杀之气由那修长的剑身之上释放而来,剑意振荡,整个擂台仿佛变成了一座修罗场。血腥气十足。

再联想一下这把剑的名字,或许叫做斩龙台更为合适。

江一白眼神越发的凝重,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粲然。他喝道:“我就说嘛!这才应该是你王渊该有的样子!刚才扭扭捏捏地像个书生算是怎么回事?!”

一闪而逝!

刹那之间江一白身体已高高跃在空中,看着剑势越发厚重与凌厉的王渊,他哈哈大笑,右手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莹莹光芒在其指尖凝聚,愈来愈亮。

“我这全力蓄势的洞天指,你且吃上一记罢!”

指芒如落雨,王渊瞳孔一缩,没有选择躲闪,而是挥开手中斩龙,直迎而上!

轰然作响!

……

“师兄加油!”

“师兄去把这擂主抢过来!”

“师兄小心,不要受伤了。”

袁路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师兄弟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袁路深吸了一口气,提起手中的长枪,向擂台上走了过去。

擂台之上的那个威严的胖子看着他一步步行来,反手握刀,抱拳行礼,道:“洛阳城委中擂主,李博!请指教!”

袁路深吸一口气,拱手抱拳道:“长青门弟子袁路,请指教!”

第二场夺人眼球的战斗,就此开始!

李博当仁不让,举起手中的巨大战刀,像一座移动的城堡一般,向袁路狠狠砸来!

一声巨响!

隔着战刀和铁枪,李博看着面容严峻的袁路,开口道:“长青门果然名不虚传!你年龄不大便能有此实力,着实不易。可惜柳门主的两位弟子都已经不幸罹难,否则十年之后,你们长青门,就大可改为‘长青宗’了!”

袁路手上用力,浓浓青气包裹住了手中长枪,眼神一凛,便与李博霎时分开。他依然面色不变,口中答道:“两位师兄待我如亲兄弟一般,他们的仇,我定会亲自了结!”

李博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道:“好!男儿便当如此!”只是手中不歇,一柄战刀像是轻若无物一般挟裹着干冽的劲气向袁路不断砸落。而袁路却也并不示弱,青气越发的浓郁,枪法也越发凌厉。

乒乒乓乓的金铁交击之音之下,两人的身形在众人的眼中仿佛化成了两道幻影在这擂台之上飞速转移。不多时,只听李博豪迈的笑声如雷一般在擂台之上响起:

“哈哈哈哈!痛快!袁路,你这性子,对我脾气!不过我一个江湖前辈,要是输在你这么一个后辈手上,可就太丢人啦!接下来我便不再留手,你可接好了!”

袁路抹去嘴角一丝血迹,眼中也是有着一抹快意隐没,他沉声道:“李统领何必藏私?!就让袁路来领教一下当今洛阳第一战将的实力!”

金风玉露,天雷地火。

……

楚羽手持不老林送与自己的那杆乌黑木枪,正正地站在了吕清扬身前。

吕清扬刚刚与金刚门的三代弟子第一人交完手,没能干净利落地将对方撂倒,肩头还挨了一杵,正自恼火,看见楚羽便没什么好气,开口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鱼小虾?”

台下观众从没见过楚羽的面孔,听到吕清扬的如此言语,都哄堂大笑起来。

楚羽忽然道:“吕清扬,我看你也不过二十五六,比我也大不了太多。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倘若我今天输给了你,我今后见你一次,给你磕头一次;倘如是你输给了我,也不用你磕头,你就见我一次,请我吃饭喝酒一次,如何?”

吕清扬脸色沉了下来,道:“哥们儿,江湖上讲究打人不打脸,你说这种话,可是明着跟我吕清扬叫板了啊?我可告诉你,第一天的时候,咱们少城主便杀了一个出言不逊的倒霉蛋,你今天要是自寻死路,可没人拦着你!”

“你们少城主?”楚羽一愣,道:“刘琮琤吗?她杀人了?”

“得了,敢直呼我们少城主的名字,你今天可是活不了了。”吕清扬摇了摇头,伸手从身边挂着各种武器的架子上取过了一对金轮。

台下顿时一阵惊呼。

吕清扬比较满意看客们的反应,抖了抖屁股,道:“刚刚老子对付金刚门的那家伙都没用兵器,你就是死了,也能知足了吧?”

楚羽扭头看向站在一边负责记录的人员,道:“我可以开始打他了吗?”

李彦则在台下轻轻一笑。

破风声响起,楚羽瞳孔一缩,扭头挥动木枪。只听一声脆响,金轮回旋再次飞到了吕清扬的手中。

“既然你那么着急,那我这便送你上路!”

金轮套在吕清扬的双手之上飞速旋转,而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霎时来到了楚羽的面前。

楚羽挥开木枪,顿时剧烈的冲击感从手臂上传来,他闷哼一声,拼命止住后退的欲望,青气在脸上一闪而逝。

他咧嘴一笑,道:“来!”

吕清扬瞳孔一缩。

“当空!”

白芒在一瞬间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眶。在众人看不到的时间里,木枪仿佛化身为一条黑色的游龙,重重击在了吕清扬的身上。

一口鲜血。

两声轻噫。

剑法变枪法。

楚羽前所未有的战意盎然。

“来!”

第八十五章 峥嵘如狼

在很久以后,有一位很出名的人说过一句话,被江湖中人广为流传。不论是真正身怀绝技的怀才不遇之士,还是根本就无甚长处的厚颜无耻之徒,都会将这一句话挂在嘴边聊以**。

“有才之人永远不会被埋没。因为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时机。一个在世人面前发光甚至耀眼的时机。而这样的时机绝不会不来,那些人也不会把握不住。”

当然,这个时候说这句话的人尚还籍籍无名,不在世人的视线之中。所以就算他说过再多的金玉良言妙文佳句,也不会被视为多么伟大。话语权,向来是人们所追求的地位、权利与底蕴的一个代表性指标。

楚羽从来不是一个功利之人,与沽名钓誉也绝不沾边儿。对于所谓的“出名”的机会,他向来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喜欢做的事情,有想要竭尽全力的事情,所以他的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打坐、每一个内力运转的周天,都会想要做到最好。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有什么机会,他会抓不住呢?

……

“小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座城池,明明武道高手的数量远远不及一个相同江湖地位的宗门帮派的数量,但还依然能屹立一方,丝毫不露怯吗?”

两道金轮仿佛化成了两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在吕清扬的手中旋转翻飞。吕清扬的眼神已经完全沉静了下来,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浮躁。

“宗门帮派里的人,大都是修炼的祖宗们留下来的心法秘籍。根骨高低天赋优劣看爹娘生的好不好,进境快慢看秘籍领悟的深不深。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在这一步一步循规蹈矩的安逸之中度了过去,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吕清扬弯身蓄势,整个身体崩成了一张硬弓。于某一时刻弓弦既断,伴着周身盘旋的两只“蝴蝶”,再一次凶猛的向楚羽冲了过来。

楚羽咬牙提起手中乌木长枪横在身前,挡住了吕清扬一拳的千钧之势。两道金光闪过,楚羽闷哼一声,鲜血从他两条胳膊上飚射而出。手上劲力不足,吕清扬的拳头便再无阻碍,重重砸在了楚羽的胸膛之上。

“而我们这些在城中之人,没有师父,没有宗门,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秘籍。我们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想要练武,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保卫这一城的安宁,除了自练自悟,自身不舍昼夜,废寝忘食之外,别无他法。”

吕清扬并没有给楚羽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欺身而上。长枪在距离拉不开的情况下显得极为尴尬,楚羽连连中招,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正因为如此,所以城中那些真正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台前来的强者,练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心法;用的,都是最趁手的兵刃;降于敌身的,都是最得心应手的招式!”

“我长安城吕老四的金轮斩魄,你且消受吧!”

“嘭!”

楚羽眼神狠厉,硬抗一记吕清扬的拳头,终于抓住他一气用尽另一气还未提起的细微空隙,借力疾退,乌木长枪嗡鸣而颤,总算完完整整地被挥洒开来。两声脆响,将紧追而来的金轮击飞,楚羽嘴角犹自带血,仍是咧嘴一笑,大声道:“你个吕老四,当真是聒噪极了!打架就打架,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

台下几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心道你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子能撑到这个时候已是殊为不易,怎么还敢大放厥词?

吐出一口浊气,楚羽眼中毫无颓败之色,不待吕清扬再次突进,挥开木枪抢先进攻了上去!

李彦则在台下看着,眼中一道精光闪过,默默在心中喝了一声彩。

这一刻,楚羽向世人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对于枪之一道宛如通神的天赋。

有人惊叫道:“枪劲纯熟!浑圆如意!”

众人纷纷向那人望去,原来也是一名背负着长枪的用枪之人。有靠得近的心中疑惑,便开口问道:“这位朋友,什么叫枪劲纯熟、浑圆如意?”

这人强自压下心中的震惊,向发问的人解答道:“阁下虽不练枪,但也应当知道,当今江湖之中用枪佼佼者当属长青门与走枪山庄。而长青门虽然用枪之法稳压走枪山庄一头,但谁都不能否认,走枪山庄才是用枪者的老祖宗。当今天下枪法万千,其本源与基本皆出自走枪山庄的那位老祖宗。就算当年长青门开宗祖师手持那柄名震江湖的秋蝉,将当时走枪山庄的庄主打的落花流水,也不得不承认,世间枪法之基,当在走枪山庄。”

有人应和感叹道:“走枪山庄当年的魏老庄主,是何等的风采卓绝。一枪开山、一枪断江,让多少江湖中人心旌摇曳,心驰神往?老庄主一生未败,临老输在当年那位长青门主半招之下,真是太可惜了。”

又有人反驳道:“话不能如此说。老庄主虽然输在了长青门门主手中,但当时长青门刚刚立门,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宗门竟然可以绵延千百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庄主虽败,但却并不代表老庄主弱。长青门固然千百年来一直压着走枪山庄一头,可走枪山庄却依然好好的存于世上,这不也很能说明问题吗?”

最初那人将争论打断,道:“成败功过但且不论,我这倒是给诸位来略说一下方才提起的‘枪劲纯熟,浑圆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其实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我这悄悄解释一下,诸位都是习武之人,便当能听懂。”

“天下万般兵刃,想要用的好,用的熟,用的出神入化,都非一日之功。只是有的人学得快,有的人练的慢,不一而足。对于枪之一道,走枪山庄给天下武人指了一条明路,便是听枪劲。这枪劲,顾名思义,便是一条长枪之中尽力所在。它宛如枪之心,枪之魂,枪之真意所在。练枪当听劲,不能听出一条枪的劲力所在,便不能将枪如臂指挥,遑论对敌。听劲一途,到如今各门派有各门派的方法,但循其根本,还是走枪山庄的老祖宗。识劲入门,璞玉待琢,这是听劲的第一重境界;枪劲纯熟,圆润如意,这是听劲的第二重境界;化劲为意,百川到海,此乃听劲的最高境界。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竟然已经达到了习枪者十数年苦修方能达到的境界,若非是从娘胎里便开始练枪,便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要知道咱们这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刘姑娘,便是使的一杆闻名天下的冰魄神枪,如此天纵之才,也不过是这第二重境界而已!”

这人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这少年叫什么?咱们还是记住为好。若我所料不差,将来十年的江湖之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

对于吕清扬而言,对面这个小子变强,自然不是一件能令他开心的事情。

台下讨论的什么枪法天赋异禀、未来前途无量,这些东西在两人第一次交锋时,吕清扬便感受到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这一场战斗绝对的‘内行’,此时让吕清扬感到头痛的绝不是那陡然变幻莫测灵动异常的长枪。早有心理准备的吕清扬绝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枪法搞的手忙脚乱。

问题出在其他地方。

这小子的内力变了。

说准确一点,应该是这小子内力的感觉变了。

原本这小子的内力,是一种生生不息、万物轮转的意境,虽说厚重绵长,但进取不足。对于吕清扬的咄咄逼人而言,实在是不好发挥。吕清扬的优势便来源于此作为长安四统领中唯一一位不到宗师境界的人,他的内功之特殊,一直是他名副其实的资本。

武学大家八层楼与九层楼,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人而异。而眼前这个小子虽在江湖没什么名声,但几番交手吕清扬却发现,着实棘手。所以一向不介意自身形象的吕清扬开头便采用了雷霆手段,外加听上去极为震慑人心的言语,为的便是给对面的小子一个心理压力,影响他的发挥。

只是那小子虽然有所受伤,但战意非但没减,反而昂然向上,一发不可收拾。

而且现在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儿?

原本温润的内力怎么突然变了?

掺入其中的那股如狼一般的苍凉之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的内力混合、善用枪法、年龄不大。

吕清扬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轻声喃喃道:“长青门新入门的弟子?”

楚羽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理他。

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奇妙,两种内力竟然真的可以如此完美的交融在一起。

他握紧手中的乌木长枪,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渴望奔跳,渴望仰天长啸。

就像巫山中的那些狼。

这感觉很好。

第八十六章 唱罢

苏沁没有离开客栈房间到擂台前去观看楚羽和吴央其中任何一人的打擂。

不去看楚羽的擂台,是因为她其实也知道,昨日的那一个拥抱只是人生里众多美好梦境中的一个,只要楚羽一天不微笑着主动牵自己的手,那这个梦境就一天不会成真,早晚会像皂角洗衣时泛起的泡沫那样,在某一时刻砰然碎裂,无影无踪。所以她宁愿在等待的这个过程中尽量减少自己出现在楚羽的视线之中,让楚羽能得到一个不加干扰的、真正忠于他自己的结论或者说选择。

她不需要任何怜悯与同情,哪怕内心已经满是荒草丛生。

至于吴央那边,她不想再继续给予伤害。

所以当窗外不远处擂台那里喊声震天的时候,她依然坐在自己床上,面容平静地擦拭着自己的飞镖。

楚羽上场了,她心想。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看客们的声音逐渐降低,吕清扬带着内力的嚣张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苏沁擦拭飞镖的手停了三次,但她还是没有其他什么动作,只是目光变得更加游移了一些。

人群似乎又渐渐嘈杂了起来,只是没过多久又渐渐安静,于是两人交手间兵兵乓乓的声响落在苏沁耳朵里越来越清晰。

甚至带上了画面感。

她咬了咬嘴唇,握着手中飞镖的手有些微微发白,拇指习惯性的、无意识的在镖刃上摩挲着。

撞击的轰鸣声一次大过一次,气刃割裂空气的呼啸也开始掠过她的窗前。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飞镖终于割破了苏沁的拇指。

清风拂过。

她的身影还是掠出了窗口。

带着一抹自嘲的苦笑。

……

刘琮琤输了。

对手是玄罗宗的少宗主罗阳。

看着刘琮琤嘴角流下的鲜血,罗阳眉头紧皱,压抑着愤怒道:“刘少城主,你今日如此心不在焉,是看不起我罗阳,还是看不起我玄罗宗呢?”

远处的刘琮琤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沉默地立着。

而后展颜一笑。

罗阳愣住了,怒气仿佛冬日冰雪遇见夏日暖阳一般消融殆尽。

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惊叹。

世间向来三样东西最为难见,一者是天材地宝,二者是神兵利器,三者便是刘琮琤的笑容。

悄无声息出关并在世人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来到长安城的、在某高处观战的玄罗宗宗主看到了这一幕,心思飞转间便有无数念头闪过,开始考虑玄罗宗与长安城合二为一的可能性与带给江湖的影响。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某处,长安城主刘天南已经在笑着对长青门门主柳青林说:“你这老贼,应当赔我女儿。”

柳青林双手插在袖中,故作淡然之中带着一丝抹不去的骄傲之意,道:“打架我打不过你,我徒弟想来也打不过你女儿,但是泡妞这回事儿……你认栽吧……”

此时正缓缓走在街上的刘琮琤自然没想到自己已经被自己一向敬重的老爹和楚羽的师父给好好编排了一通。她现在心里满心想的,是终于可以不用囿于一方毫无意义的擂台,可以自由走动了。

可以去见他了。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跑了起来。

……

乌木长枪掉落在了一边,好在除了表面有些印痕以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两个金轮中的一个掉落在乌木长枪的旁边,另一个稳稳地插在擂台的边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擂台上。

“我说,”吕清扬看着天上飘过的白云,轻声道:“你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叫……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还没说呢?”

楚羽没转头,也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咧嘴一笑道:“我叫楚羽,楚天千里清秋的楚,羽化成仙的羽。”

“楚羽……我看你一开始的内力运转,极有长青门长青心经的味道,可也没听说过长青门有个叫楚羽的人啊?倒是有小道消息说,长青门柳门主在外面偷偷收了个关门弟子,那是不是你?”

“你猜。”

“……去你妈的。”

吕清扬闭上眼睛,道:“今天算栽你手里了。”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俩属于平手。你能跟我楚羽战成个平手,说明你的实力还是挺强的。”

吕清扬有些恼火:“怎么比我还厚颜无耻?”

“哈哈哈,”楚羽也闭上了眼睛,道:“累了,睡会儿。”

“嗯,我也不行了。”

众目睽睽。

一先一后,两人就这么在擂台之上晕了过去。

……

不分先后,两道破风声在擂台上响了起来。

两道丽影面对面站到了一起,一人黑衫紫衣,一人鹅黄罗裙。

不分先后。

有人认出了刘琮琤,人群开始渐渐骚动。

刘琮琤没有理会台下的声响,只是面色有些淡淡的复杂,看着同样面色复杂的苏沁,道:“这么多年,好久不见。”

苏沁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的说道:“你记性不好,巫山里那次见面,距离现在也就一年。”

刘琮琤有些沉默,而后开口道:“这些年……想来挺苦?”

苏沁把两只手负在身后,用脚尖拨弄着脚下被楚羽和吕清扬崩裂开的碎石子,轻声道:“本来很不好,后来好了。”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楚羽,扯了扯嘴角,道:“现在又不好了。”

刘琮琤心里从未有过的混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苏沁忽而道:“我前两天注意到了苏家老宅你还帮我们留着,谢谢了。我过两天就和楚流氓吴石头搬过去,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帮我叫些人来收拾收拾。”

刘琮琤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竟然前所未有的慌乱了起来,道:“我没想到这一点,我不该跟你一起出现在这里……”

苏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这件事反正早晚都要面对,还要谢谢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更何况你也不是有意,你是……”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楚羽,咧了咧嘴,笑道:“关心这个家伙嘛。”

提道楚羽,刘琮琤又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琮琤终于抬起头,道:“让他先去我那里,我那边药多、医生多,而且环境要比这边好,适合他养伤。”

苏沁摇了摇头,道:“我修为远不如你,都能看得出来流氓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哪里需要那么娇贵。你说你,咱们这么久没见,一见面你就又要开始跟我争抢。”

刘琮琤低了头下来,轻轻道:“以前小时候性子要强,自然什么都想抢一下。现在虽说依然要强,但是你要什么,我也决不会再跟你抢了……可唯独他,不行。我还是要跟你再抢这最后一次。”

苏沁眼睛还是没离开脚尖,道:“其实,我们两个都说了不算。轮不到我们争抢,是要看他选择。”

刘琮琤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自嘲笑道:“没想到我刘琮琤也有者卑微如尘土的一日。”

两人不再言语,终于抬起头,对视了起来。

楚羽要选择,得醒着才行。现在他处于昏迷状态,对于刘琮琤和苏沁来讲,还是要抢。

谁愿意让步呢?

自然是都不愿意。这种事情,和青梅竹马没关系,和武道高低也没有关系。

陷入死局。

然后有人破局。

“让一让让一让,长青门来接人啦!诸位借过!”

人群中分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终于挤到了擂台前,满头大汗,大口喘息。

一袭青衫。

长枪与长剑交错背在身后。

是长青门弟子没错。

只见这位长青门弟子一边拿手掌做小扇在自己的瘦削的脸颊旁扇着风,一边向给自己让开道路的人群不好意思地告着歉,一步一步走到了擂台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苏沁,又看了一眼刘琮琤,又是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两位不好意思,门主师叔有令,让我来接楚师弟回归宗门,怕是不能让两位姑娘继续争抢了。”

然后他转过身,向台下众人抱拳行礼,朗声道:“诸位,在下长青门二代弟子师超众,奉门主师叔之命接楚羽师弟归门!数年之前门主师叔前往洛阳城游历,收了楚羽师弟为关门弟子,一直没有告知天下。今日趁着两位城主大办江湖大会之际,我长青门也来凑个热闹,宣告天下,楚羽师弟正式归门!”

说完之后,他却也不再去管擂台之下众人的反应,转身将楚羽背在身上,冲两女歉然一笑,道:“在下带楚师弟先行一步,两位再会。”

苏沁和刘琮琤默默地看着这位师超众带着楚羽渐渐远去。

苏沁率先苦笑一声,转身走之前道了声告辞。

刘琮琤低头看了看还趴在地上的吕清扬,对周围地记录人员说了一声:“把他拖下去。”然后也转身走了。

风波过去。

擂主却没了。

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然后一声轰鸣,一个满是杂乱地毛发、一副野人模样地中年男子砸落在了擂台之上。

“我,李彦则,谁来讨教?!”

第八十七章 相闻不相见

四门三宗终归是没有和天下其他的宗门武人一般自行寻找客栈居住,在最靠近长安城城主府的那一大片房屋之中,此刻已经被他们全部占据。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江湖人对此提出异议,因为这种代表了身份和地位的居住区的划分,是四门三宗历经千年血与火的洗礼而争斗出的不可动摇的稳固地位,是江湖规矩的优胜者的特权。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最赤裸最野蛮,但也最公平。

位于西侧属于长青门的区域之内,一座极具长青门特色的竹屋之中,盘膝稳坐在床榻之上的楚羽缓缓敛了气息,鼻孔之中不断吞吐的两道白气极有灵性地在他周身盘旋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钻了回去。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站在自己身前的青衫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叫了一声:“师父!”

柳青林看着这个已经几乎完全褪去了稚气的少年——可能从今往后,称为青年或者年轻人更为合适——个子窜得极快,比自己离开洛阳城的时候又高了约摸一尺。黑了一些,但是不多,因为从他开始练武以来就经常晒太阳。但是没瘦,说明这一趟江湖混得还可以,没怎么受委屈。内力进境还行,已经临近长青心经第八层,并且应该是在李彦则那个家伙的指点下开始修炼苍云决,已经有了两相糅合的味道。武学大家八层楼,不高不低,正合适带回宗门好好锤炼。

柳青林有些满意,嘴角便自然而然的有一丝微笑流露了出来。

“怎么样,小羽?累不累?”

楚羽的嘴咧得更开了一些,灿烂的笑道:“不累!”

柳青林在楚羽床边缓缓坐下,笑着揉了揉楚羽的脑袋,道:“给师父说说你这一趟江湖之行,都碰到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

袁路看着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的师弟师妹,皱了皱眉,抬脚走了过去。

发觉了他的到来,一众师弟师妹们都小心地闭上了嘴,自觉的散开站成一排,露出了被围在最里面的师超众。

师超众面色平静,拱手行礼。

“见过袁师兄。”

袁路脚步停下,同样拱手行礼。

“超众师弟好。”

两人直起身来,彼此对视。

袁路心中暗叹一声。师超众是门主师叔二师兄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自己师父的二师弟的弟子,性格纯真,做事沉稳,被门主赞为每逢大事有静气,一向受门内师兄弟师兄妹的喜爱。当年大师兄二师兄活着的时候,自己和他们就喜欢一起与这位师弟玩耍闲谈修炼。那时的日子无忧无虑,仿佛连时光都没有尽头,直到两位师兄被玄罗宗罗阳所杀。

师兄们的遇难带给了袁路无尽的仇恨,他发了疯一般拼命苦修,只希望能代替师兄们接过秋蝉,带领长青门对玄罗宗展开最为血腥的复仇。慢慢的,师父和门主都发现了他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开始忧虑,开始打压。但他不在乎,他的信念不可动摇。

然后师超众有一天跑来他修炼的地方,一动不动站着的看他自残一般的修炼一整天后,哭着让他不要再这么这么折磨自己,他也会努力提高,为他分担这痛苦和仇恨。

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对师超众轻轻说,不,师弟,我们长青门向来都是以厚重与出尘的气质立于世间,这样的长青门,其复仇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倘若说玄罗宗是魔,那么要想诛魔,必先入魔。这件事情你们谁都做不到,我能。我来入这个魔,我来让玄罗宗百倍偿还我们长青门的痛楚。

那次分开后,师超众整整一个月没再找他。等再次见面之时,已是在紫气堂的承枪之战之中了。

师超众从头到尾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师兄,你要入魔,我偏不让你入。你执迷于此,我便与你争一争这门主接班人之位!”

从那以后,长青门的二代弟子中,出现了了两道山峰。

……

“虽然是出山观武,但你们也不能怠了心法,堕了长青门的威名。还不快各自回到屋中打坐,更待何时?”

长青门众弟子连忙称是,不一会儿便都消失在了袁路和师超众两人的四周。

师超众开口道:“师兄你这是何必?小师弟的存在对于门内的师弟师妹们来讲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又何必将他们驱散?”

袁路没有回答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只是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他怎么样?”

师超众静静地看了袁路一会儿,道:“他很好。门主师叔的眼光一向很好。”

“他比我更适合接任门主。”

“自然也比师兄你更适合。”

三句话。

轻如呢喃。

势如雷霆。

袁路先后挑眉、蹙眉、眯眼。

“他与长安四统领吕清扬站成了平手。实力已经不比你我差多少了。他习武时间远不如你我,却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不服不行。”

“而且他与吕清扬的战斗中,一直用的是枪。”

袁路依旧沉默。

师超众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师兄,仇恨大家都有,我不比你少。可你为何如此偏执?非要入魔不可?”

袁路看着师超众的眼睛,道:“有人说,仇恨和伤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抚平,这句话是在放屁。凡是能够被抚平的伤痛,只是伤的不够深罢了。”

这次换成了师超众沉默不语。

袁路问道:“正式的入门仪式门主应该安排到了回山之后吧?”

师超众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袁路转身向自己的房屋走去。

“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华山之上,我这个师兄会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些事情和道理。你不要阻拦。”

“何况你也拦不住。”

师超众望着那个宽阔伟岸的背影,沉默不语。

……

师超众提着食盒来到竹屋之前的时候,柳青林刚好从门口出来,楚羽在他身后相送。

三人见面,都是微微一愣。随即柳青林便笑着揽过两个年轻人的肩膀,道:“超众啊,你来的巧。小羽,这是我二师兄的弟子,你的师兄,师超众。就是他将你从擂台上带过来的。”

楚羽看向师超众,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意,笑着抱拳行礼。

“见过超众师兄……不知师兄……是众人不及的超众,还是如洛阳城李博统领一般的超重?”

师超众一愣,然后明白了楚羽的意思,觉得有趣,于是笑着说:“这倒可真难住我了,我既没有超乎众人,也不如李统领一般魁梧。师弟喜欢哪个超众,我就是哪个超众好了。”

三人均是笑了起来。

“既然你师兄是带了食盒来的,那小羽你就先吃些东西。超众你呢,就给你这小师弟讲一讲二代弟子的师兄弟、姊妹们。我还有事需要去见一下江湖中的那些豪杰们,就不陪你们聊了。”

师超众躬身行礼,道:“恭送掌门师叔。”

楚羽咧嘴一笑,道:“师父慢走。”

……

“师弟在洛阳城中长大,可与萧正风城主等人相熟么?”

师超众一边饮茶,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楚羽,笑着问道。

“师兄说笑了……唔……萧城主何等人物,我只是洛阳城里一个普通住户,跟我娘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最多只见过城主府里的文书。”

注意到了楚羽话里的问题,师超众好奇的问道:“你和你娘?那你爹呢?”

“死了。”楚羽扒饭的速度丝毫不减。

师超众沉默了一会儿,歉然道:“对不起。”

“没事儿,”楚羽咧了咧嘴,囫囵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左手端碗,右手筷子指向天空,笑道:“我没见过我爹,要说伤心也没那么强烈。好在据说那个家伙也还算是个英雄,没丢我和我娘的脸,我才愿意认他、喊他一声爹。”

“对了师兄,我伤差不多了,得回去拿一样东西,还得跟我的那些朋友们招呼一声。你把我弄到这里来,他们不知道的话,会担心的。”

师超众想到了什么,笑道:“你如果说的是那两位长得都很漂亮的姑娘的话,倒是不用担心了。我就是从她们眼皮底下把你接过来的。”

楚羽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她们?”

“是啊,你晕过去以后,她们两个不分先后从不同的地方赶到擂台。跟约好了的似的。”

楚羽如遭雷击。

师超众强忍笑意,继续说道:“那两个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可就是不知道是为什么,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是生病了?尤其是当我让她们两个让一让,把你背到后背上的时候,她们两个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师弟啊,你这次回去正好提醒她们一声,江湖儿女免不了留下一些暗疾隐伤,得及早看大夫才行啊。哎?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楚羽咧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道:“超众师兄,我能不能麻烦你个事儿?”

“师弟你说,只要师兄能帮到你,一定在所不辞!”

“我有把铁条留在以前的住处了……师兄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拿回来?天地良心……我想多活一段时间……”

第八十八章 我见青山多冷峭

接下来的日子里,擂台赛仍在继续,只不过和楚羽再也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十分想去和更多的江湖人交手,但用师父柳青林的话说,他既然已经能与吕清扬战成平手,就已经获得了进入江湖前五百的资格,没有必要再去抛头露面。而且他虽然机缘巧合或者说误打误撞之下将长青心经的内力和苍云决的内力糅合了起来,但两道内力极不均衡,潜藏了极大的危险。终归是太早了,长青心经练不到第九层的境界就开始着手进行第二种心法的修炼,这也就是对长青心经一知半解的李彦则才会让楚羽冒险去做的事情。

所以楚羽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以武会天下江湖,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间竹屋里,在柳青林的指导之下精进长青心经与苍云决的内力,以达到更好的控制它们的目的。

时间如流水,江湖的筛选还在继续。第六日之时,十大擂台,比之第一日,擂主已经基本上换了一个遍。

风池擂台,原擂主江一白,现擂主玄罗宗宗主,罗恒。

中脘擂台,原擂主雷光石,现擂主金刚门门主,普贤大师。

关元擂台,原擂主吕清扬,现擂主武痴李彦则。

内关擂台,原擂主张白衣,现擂主剑宗宗主,周孤烟。

合谷擂台,原擂主刘琮琤,现擂主明宗弟子代表,洪正原。

委中擂台,原擂主李博,现擂主长青门门主,柳青林。

百汇擂台,原擂主风五绝,现擂主风华门门主,张丹青。

涌泉擂台,原擂主路广陵,现擂主锦官城城主,林玉昆。

膻中擂台,原擂主王天青,现擂主长安城城主,刘天南。

神阙擂台,原擂主陆诩,现擂主洛阳城城主,萧正风。

四门三宗之中,唐门向来不善于擂台之间的争斗,故而根本没有上场。明宗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来重要的人物,虽说仅仅一位弟子代表就已经拿到了一擂之主,已经足够惊世骇俗,可毕竟宗主和少宗主这一层次的人不来,总给人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虽说明宗镇守西南大漠,抵御南蛮,可也不能如此目空一切、傲气凌人吧?玄罗宗也是位于中原之北力抗北胡,可这次罗宗主和罗少宗主不也都来了么?

说回擂台。原本合谷擂主刘琮琤被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击败后,罗阳势如破竹,又连败三人,风头一时无两。可惜当那位明宗弟子洪正原稳稳地站在擂台之上并与之大战数百回合之后,罗阳竟然真的输了三招。

百汇擂台,身为与李博齐名的洛阳城禁军高手风五绝,用的乃是一杆名唤“吞血”的丈八蛇矛。风五绝身影颇为瘦削,一头长发从来不系,张狂孤傲之意哪怕是相隔九尺之地也能清晰感知。战胜他的风华门门主张丹青,喜爱浅色锦袍,手持一杆与人登高的毛笔。据说张丹青并非其本名,只是因为他从小痴于丹青一道,这才抛弃了往昔的名字。张丹青的山水乃世间一绝,甚至被丹青界推崇至“五百年无人比肩,千年独占鳌头,一人扛起丹青大旗,震古烁今”的地位,万金难求。他手下的风华门亦是四门三宗之中的“四门”之一,只是此门自建门以来便只收女弟子,这张丹青乃是千年来的头一例。非但入门,还登上了门主之位,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故事,便由得江湖中人去胡乱猜测了。

锦官城城主林玉昆,一百回合大胜路广陵,接替刘琮琤成为此时擂主之中唯一的一位女擂主。锦官城同样位于蜀地,在唐门和剑宗微微靠东的位置安然屹立。本身并不起眼,却没想到竟然在这场比试中脱颖而出。虽说路广陵是洛阳城一方擂主里实力最不起眼的一位,但依然足以震慑武林。此次守擂,虽败于一位不甚闻名的女子之手,但路广陵却并不着恼,心服口服,也是为人称道。

除这几人之外,剩余擂台的擂主归属,便显得理所当然乃至平平无奇了。当然,一向踪迹神秘的武痴李彦则的霸气上擂也为这擂台赛增色不少。

剩余几日,虽是有不少平日里游走世间嬉笑怒骂的隐士高人现身现场,让所有的江湖人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身处的江湖,但终究没能撼动十大擂主的地位。在所有的一宗一门一城之主之中,那位明宗的弟子代表洪正原显得越发的显眼。

十日擂台之战,终于眨眼而过。

……

马车缓缓行至华山脚下,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正处于青年和中年过渡时期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车夫极为罕见地愣了愣,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将马鞭随手一扔,躬身道:“见过大公子。”

李沧澜负手而立,轻轻横移一步躲开了这一礼,淡淡地说:“五老叔,我多少年前就已经破门而出了,如今姓李,再不姓凌了,更不是你的什么大公子。”

“大兄,五老叔忠心耿耿,尊卑有度,你这么说岂不是寒了五老叔的心么?”

锦衣公子掀开马车车帘,走了下来,冲李沧澜笑道。

李沧澜定定看住几年没见的锦衣公子,道:“凌洛轩,你好大的手笔。”

凌洛轩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躬身垂手,而后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就说过这句话了,没想到几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没新意。”凌洛轩走到李沧澜身前,一边说,一边把一片落到李沧澜肩膀上的枯叶伸手摘掉。

“深冬怎么还会有落叶?”

“不是落叶,是枯叶。”

“枯叶也是落叶,否则怎么会落在我的肩上。”

“你学塾里的那些孩子们,怎么办的?”

“我自然是教完了他们才离开的。”

“大兄说笑了,你我都是商人,可首先是读书人。书中知识浩如烟海,你我自己都不敢言尽学,又如何敢说教完?”

“用得着的,修的了心的,教会这些,能让他们在今后的生活里选择时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凌洛轩看着李沧澜微白的鬓角,道:“大兄,那么你有愧么?”

李沧澜目光中没有丝毫闪躲,道:“有。”

“可你却不后悔。”

“是的。你不也一样?”

深冬的华山要比往常更为肃杀,枯木列队,挂冰覆雪。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内功武艺,走在没有成形的山道之上,极为艰难。只是这两个人都非常人,思想精神之坚韧,远不是世间之人所能想象。然而就算如此,两人爬了约摸三十丈的高度,便几乎已经耗光了全部的气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上了。

不过到这里也已经足够,一道松间小亭就在眼前向两个人招手致意。

于是他们走了进去,坐了下来。

“你举办江湖大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沧澜从怀中衣襟里掏出了一个水袋,喝了一口,有些哆嗦的问凌洛轩。

“你不是能猜到吗?”

“能猜到是一回事,听你口中的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来搅风搅雨?”

凌洛轩痛快一笑,道:“大兄!这才是真的人生!”

“可是你的方法不对。”

“有什么不对?以实力来定天下之主,有何不妥?”

“当然有问题!”李沧澜瞥了一眼凌洛轩道:“打天下和治天下,完全是两码事!你别看今日天下太平,南蛮和北胡早就虎视眈眈,意于吞并中原。现中原天下人无一主,以城池、宗门为根为源,倘若突然有一共主出现,来管束他们的行事语言,就算是心中敬重之人,也会引起逆反之心。两道外族趁虚而入,两相加攻,我中原出路何在?”

凌洛轩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放心洛阳城主萧正风,还是长安城主刘天南?”

李沧澜一时语塞。

“所以你的疑惑不存在。最后当上天下共主的一定是萧正风萧城主,因为有我在。当年我跟你说,世间没什么事情不是在做生意,你不信。而今你看看,我不仅是在做生意,我还入了赌局,将整个凌家都压了进去!所以我这次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将凌家的名字狠狠地镌刻在历史之上,留待后人瞻仰!”

“大兄你且看着吧,流年已逝,而我凌家将永远不倒!”

……

红榜揭开。

万人空巷。

十日擂台赛之后的长安城,各个显眼的、不显眼的地方,都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一张张红纸。红纸之上,一个个名字似乎自己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在江湖上砸出涟漪!

江湖前五百高手,登榜!

……

“前五百高手的位次与最终魁首的定夺,将由一场登山而定。诸位将前去华山脚下,与清晨时分开始登山。首先到达山顶的人排位便靠前,速度慢的人排名靠后。登山之时可对其余众人动手,并无其他规则,只需大家尽情发挥。山巅之上的到达者们若有不服,便可尽情挑战,争夺魁首。这也会成为最终排名考虑的因素之一。诸位,整个江湖五百名高手,三日之后,华山脚下,咱们不见不散!”

第八十九章 明亮

铁条再次负到身后,提起那杆乌木长枪,楚羽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来。

门外,有含笑看着自己微微点头的师父柳青林,有两位渊渟岳峙的师叔师伯以及他们身后静静侍立一言不发的袁路和师超众。再往旁边,年龄并不大、正在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师兄师姐们笑着对他指指点点,但是笑容之中尽是温纯,没有一丁点儿的其他意味。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渐渐在楚羽的心中弥漫了开来。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像是花正好开在了春天,雨正好落在了夏天,夕阳正好落在了秋天,大雪正好覆盖了冬天。

恰逢其时,有所归属。

很久之后,楚羽才明白这种东西原来叫做归属感。

虽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正式走完入门的仪式,虽然此时的他还没有与师兄师姐们完全相熟,虽然师伯师叔还没见过几面,虽然袁路师兄看自己极为不顺眼……

但当长青门的统一制式青衫套在身上以后,楚羽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当成了长青门一份子。

这份感觉妙不可言。

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样子将手中的乌木长枪同样负到背后,楚羽笑着走到了柳青林身后站定。

此次华山之行,长青门有六人。楚羽、袁路、师超众,和他们三人的师父。

柳青林看了看天色,大袖一挥,笑道:“出发。”

“恭送门主、师叔师伯、师兄师弟!”

并不前去的弟子们望着六人飘然远去的背影,齐声道。

……

华山闻名,在于其险。不提其千丈之高,也不提其野兽之凶猛,单是其陡峭之程度,便足以令一般的习武之人望而却步。

没有武学大家的实力,上不得华山的二分之一;没有武学大家顶峰及以上的实力,不要妄图登顶。

将江湖大会的夺魁争名之战定在华山,足以令这件事情在江湖之上乃至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日,华山脚下,人声鼎沸,就连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清晨十分,天光都还未亮。

一声长啸响起。

又一声长啸应和。

长啸渐次响起,渐渐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一共五百道。

五百登山人。

刘天南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所有人的前方,笑道:“在我们的面前,就是即将未我们的江湖选出一位盟主与排好五百位英雄次序的华山。这两日中,由洛阳城陆诩先生领头,数百位懂得幻术的义士在我们的眼前布下了幻术。当五百位英雄们踏入幻术之中之时,将会进入一片浓雾之中。出浓雾之时,你将会身处在华山山脚下的任意一个地方。这么做,自然是让我们同一个城池、同一个宗门帮派的人分开,以确保公平性。”

顿了顿,刘天南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起来。他道:“大家既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对生死看的要比寻常人要开一些。但是我还是要跟大家提一点,虽然我们这次江湖大会是以武会友,切磋为主,但拳脚无眼,谁都不敢在交手之时手下留情。再加上这次比试放在华山如此险地,我实在不敢保证我们五百位登山之人能完整的走下来。所以,现在如果有不想登山的人,我们绝不强求。”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低头不说话的人基本都是将要登山的五百人之一,四处张望脸上依旧带着兴奋之意的大多数是来看热闹的江湖人。

但是没有人说话。

望着江湖人们的脸,刘天南淡淡一笑,道:“那么我宣布,江湖大会之华山争鸣,现在开始!擂台之战前五百人!请登山!”

话音刚落,一道轻狂的声音便响在了天空之中。

“我伏虎门姜夔先行一步!”

人影在人群中迅速闪出,向山上飞速奔去!

“墨城连意也不客气了!”

又一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出,紧随其后!

“闲散人士韩明!先行一步!”

“江湖争锋,岂可让他人争了先?!华阴人氏武祥安登山!”

霎时间,这些率先行动的或有名或无名的江湖人士仿佛一颗颗火星,将所有人的热血灌注的火折子全部点燃了起来!口哨、呐喊、喝彩,一时不停歇。

站在一隅的长青门六人中,柳青林微微一笑,扭头冲门内几人道:“咱们也走吧?”

楚羽嘿嘿一笑,看了看身边的师叔师伯一眼,道:“师父,咱们就这么进去?不喊点什么吗?你看那些不怎么叫得上名号的人还知道把自己名号借此机会推广推广呢,咱们不得抓住这个机会么?”

柳青林在内的三个师兄弟对视一眼,均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师超众在师长面前一向长幼尊卑分明,只是抿了抿嘴角,并没笑出声来。

袁路眼中厌恶讥讽一闪而过,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道:“白痴,土鳖。”

笑声渐敛,师超众的师父洪风波轻轻拍了拍楚羽的肩膀,和蔼道:“小家伙,你觉得咱们长青门的名声,还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一下吗?”

楚羽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不好意思咧了咧嘴,挠着头笑道:“师叔说的有道理哦……”

柳青林一巴掌拍在了楚羽脑袋上,笑道:“好啦!别再耍宝了!动身!”

……

淡淡波纹在楚羽的眼前泛起。楚羽下意识的眯了眯眼,再睁开眼时,面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师父师叔师伯和师兄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

“噫卧槽,陆叔这活儿越发的邪乎了,这他要是起了邪念想给我找个婶儿的话,哪个姑娘能不着道儿啊?”

楚羽砸吧着嘴,一边向前走,一边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他有些紧张。

前五百名之间的争锋,想想都刺激。

这些天来一直和门内师兄师姐们接触,倒是没再见过陆诩叔叔和李彦则。不过他们都是擂主,陆诩虽然最后还是被揍下来了,但想来也没功夫搭理自己。倒是吴石头正儿八经的来看过自己两次,说是替苏沁来看看自己死了没有……

“要是能碰见石头就好了,两个人一起走且不说别的,至少不那么无聊嘛……”

楚羽继续向前走着,远方大雾似乎没个尽头。

“倒是听说不老林赵林主也进入前五百了,但是宋管事差了一点,真可惜真可惜……”

楚羽把乌木长枪从背后拔了出来握在手中,虽然他一直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来分解自己的注意力,但心中却越来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感攒动。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这么邪乎?陆诩叔叔干的事儿,说什么也不应该对自己造成威胁啊?

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而后停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风声。

……

江湖里最让人厌恶与恐惧的职业是什么?

是杀手。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杀手都像方寻一般。大多数杀手,血液中还是冰冷如万年寒冰。

我们并不知道这位杀手姓什么叫什么,我们知道的是他很擅长幻术。

相当擅长。以至于这白茫茫的大雾在他的眼中,形同虚设。

他能看到所有人的去向。

其中自然包括楚羽。

那是他的目标。

当他接到任务时,他十分不明白雇主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伙感兴趣。本来作为一名杀手,他是绝对不会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以示真容的。如果不是雇主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他宁愿放弃这个任务,也不会来参加这个所谓的江湖大会。

而当几日之前,长青门门主关门弟子的消息一出,他就似乎明白了一些。

雇主恐怕是玄罗宗的人。

但如果是玄罗宗的人,又何必雇自己这种外人来动手呢?

想不明白,那便不想了。反正作为一名杀手,这些问题向来不应该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自己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将那个已经在浓浓的白雾里停下脚步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杀死。

然后悄无声息的遁走。

……

寒意像一条冰冷的长蛇缓缓爬上了楚羽的脖颈,楚羽的身体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出枪!

乌木长枪在白雾之中撕开一道漆黑的裂缝,却立刻被白雾再次合拢。

冷汗缓缓从楚羽的额头上渗出。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加接近死亡。

是的,死亡。

他曾经身上被无数铁片刺入,内力被消耗一空,胸膛被撕裂,胸骨被击碎,多少次真正要死了,他都没有这次这种强烈的感觉。

他感觉有人在看着他。

带着极强的杀意。

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

杀手动了。

悄无声息,连雾气都没有扰动几分。手中匕首上不知道被涂上了什么材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光。

他悄然站到了那名年轻人的身后。

两人的呼吸同步,心跳同步。

甚至连心境中内力流淌的澎湃声都响在了一处。

匕首轻轻送了出去。

被两根手指夹住。

杀手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失手。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

第九十章 遥远的轰鸣

第九十章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几乎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些微的疑惑和如释重负。

既然杀手看到了这双眸子,那么这双眸子自然也看到了杀手。白雾之中,杀手再也无法遁形。

杀手感受到了一丝失手的屈辱,更多的当然还是出于惊惧,紧紧包裹住他半张脸的黑色面罩下,双唇张开,发出了一声尖啸。

楚羽的眉尖有些痛苦地蹙了起来,那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耳膜,直击心脏与灵魂。

杀手从楚羽面前飞速退去,融入了正在蔓延开来的血色之中。

是的血色。

眨眼之间,杀手又撑起了一个幻境。

杀局再起。

……

如果陆诩正在此处或者说正路过此处的话,一定会对这个血色幻境嗤之以鼻。

因为漏洞实在太多。

在通常的情况下,幻术的施展是通过内力加之声音震动,通过某种媒介来引起对方精神共鸣的一种术法。例如陆诩的媒介是棋秤与黑白棋子。而由于他内力深厚,声音震动只需在谈笑间便可完成。杀手实力远不如陆诩,施展幻境还只能用尖啸这种方法来使声音震荡,不能得心应手。而且这仓促之间杀手根本来不及拿出自己的媒介,所以倘若把幻境比作房屋的话,杀手的这个幻境,简直就是在风雨摇曳之中摇摇欲坠的一间破草棚。

可是够了。

楚羽猛然侧过头来,依然没有完全躲开。一道口子在楚羽的脸上悄然绽放,鲜血缓缓渗了出来。

“你本事不错。”

杀手的声音不知在这血红的世界中哪一处响起,又或者是在这世界的每一处响起。楚羽握着乌木长枪的手时而紧,时而松。

他抬起头来,望向某处,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没有回音。

“是不是你也不知道?”楚羽继续冲着那个方向问道,依然没有回答。楚羽摇了摇头,乌木枪头斜指,一边向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嘀咕着:“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人要绑架我,到了现在还不消停,我那老爹就这么爱找事情?那也不能让他儿子背锅啊,至少不能全背是不是……”

一声闷哼,楚羽的瞳孔猛然一缩,前踏的脚并没有完全落在地上。裤腿上的布料全部被劲气撕得粉碎,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深可见骨。

楚羽低头看着伤口,清晰的感受着腿上传来的痛楚,沉默了一会儿。

“他妈的……”

他抬头,看着那个方向,咧嘴一笑,道:“我找到你了。”

抬脚,继续向前走。

挥枪,砰地一声,匕首一闪即逝。

“你别害怕呀,继续来呀,找准机会把我喉咙割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者不割喉咙割手腕也行,反正杀人的方法那么多,你肯定比我在行。”

乌木长枪骤然回缩,极突兀的横在了楚羽的背后,匕首再次隐没。楚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很少出现的讥讽之意,呵呵笑道:“使劲儿啊,别在试探了,我就武学大家八层楼的水平,不高,能杀。”

一步,两步,十步。

一次,两次,十次。

楚羽停下了脚步,长枪平举,做出了一个要想前刺的架势。

杀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也会……幻术?”

没在这声音中听到惊慌的意思,楚羽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咧着嘴笑道:“没有,幻术我是一窍不通,但我还真认识一个幻术玩儿得好的人,那是我叔。”

“是谁?”

“就是你弄的这一层东西外面那一层白雾的制造者。”

杀手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羽咧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阳城人士楚羽是也!”

不知在何处的杀手想了一会儿,颇为诚恳地说:“没听说过。”

楚羽胸口一闷。

“但是不好意思,你找错了,我不在那里,所以请你去死。”

破风声在楚羽的脑后尖锐的响起。

一瞬间楚羽的冷汗湿透了衣襟。但他依然没有选择转头。

手臂微微一滞,而后毫不迟疑地将乌木长枪刺了下去。

一道怪异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

血光的世界崩碎了。

匕首悬停在楚羽后脑仅不到一寸处,楚羽紧紧看着面前的杀手。乌木长枪几乎一半都穿透了杀手的胸膛,杀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又抬头看了看楚羽,有些茫然。

“你……你……”

“我什么我?”

“你是个……疯子吧……?”

楚羽一愣,然后感慨道:“这个外号本来是苏沁那丫头最为合适,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也有人这么称呼我……这他妈就是书上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杀手死了。

楚羽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摘下那人的面罩。将乌木长枪拔出来,随手扯了块布擦了干净,提在手中,又踏入了白雾之中。

这一次,白雾里再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

……

在险峻陡峭的华山山壁之上,除了料峭寒风与枯枝乱藤以外,还有一道显眼的人影。

之所以说是显眼,一来实是这位体型太大,原本能进入江湖前五百的人,无不是身强力壮,体型精干之人,可唯独这一位,竟是难见的肥胖。偏生他的性格还满是严肃威严,相互结合在一起,难免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如何能不显眼?

二来,在阳光刚刚透亮的朝阳之下,他身上浓重的血污与萎靡的气息,实在是引人注目。

可惜此时这里没有人。

五百人,听上去很多,但是在经过那一片大雾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分散在了这座冷峭的山峰之中,想要碰面,那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这种说法是和尚那边儿的,他们信佛,信前世和来世,可李博不信。他是跟着洛阳城主萧正风一路摸爬滚打从死尸堆里走出来的,哪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内功心法和武功招式?都是杀人的方法罢了。

一个擅长杀人的人,就在走出白雾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内,重伤濒死。

李博想起那道全身裹在黑袍之中的身影,心中寒意渐渐弥漫了开来。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兵器,猝不及防之下,被正面击中。轰鸣之中,无数铁片深深刺入了身体。他像一个野兽一般嘶吼,却迎来了那兵器的第二击。

“这是……暗器?”

黑袍人全身被遮掩起来,根本看不到脸,只能听到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兜帽中传出。

“第一次实验,感觉威力倒还可以,但是稳定度太低了……你要非说这东西是暗器,那也勉强算吧。放心,我攻击你不是因为什么阴谋,只是单纯的想要试试我这个新做出来的东西,看中了你的皮糙肉厚而已。只是没想到这东西有点超出了掌控,你这条命不太好保住了。”

李博躺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是……唐门的人?”

“切,”黑袍人啐了一声,道:“凭什么干这种事情就得是唐门的人?告诉你,我还真不是唐门的人。”

“走了,你自求多福,希望再也见不到你,正面硬刚,我可干不过你。”

黑袍人飘然远去。

李博已经压不住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喃喃道:“城主,我怕是不能跟你一起看到中原一统的盛景了……”

……

李博再次醒来时,日头已经高悬,只是还没到正午时分罢了。他扭了扭头,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背着铁条和乌木长枪的楚羽。

李博觉得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道:“你救的我?”

“嗯。”

“你认得我?”

“……李统领,脑袋被震坏了?我可也是洛阳城的人啊。”

李博笑了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伤势,又咳了起来。他惊奇的发现,嵌入身上的铁片都已经被取了出来。

“怎么弄得?”

楚羽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走到李博身前,有些凝重的说:“这种伤势,我也有过。”

李博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道:“怎么我晕过去之前的内伤还没有现在重?”

楚羽顿时有些不自然,摸了摸鼻子道:“这个这个,我不是想把你体内的铁片取出来吗,但是有几枚扎的比较深……我用温和的方法实在给你取不出来,只好……”

李博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笑道:“这么干是对的,离我心脏只有半指之远的那个铁片,如果让它一直留在那里,我恐怕……不说了,小羽,谢了。”

楚羽眼睛一瞪,道:“你认得我?”

“呵呵,”李博瞧着这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家伙,道:“跟你爹娘,曾经有些交情。”

楚羽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行了,我现在得赶快运功调息一下,否则连站都站不起来。”

“等等,”楚羽慌忙说,“这个给你。”

李博一伸手,接住了一个小瓶子。

“里面是师父今天塞给我的宗门疗伤药。你用着。”

李博看了看瓶子,道:“你不是才入门吗?是不是还没用过这东西?”

楚羽龇牙咧嘴心疼道:“我就这一瓶。”

李博笑了,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服下丹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只是在飘飘忽忽的精神世界里,那在过去响过、在此时响过、也将会在将来响过的轰鸣声,渐渐变得遥远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萧正风

身上的这身衣服,有多久没穿了?

大概是从北胡那边回来以后吧,有几年了。没有值得出手的人,自然就没有理由穿上这一身极适合出拳打架的衣物。水火棍在城主府正厅的侧墙上悬挂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也是寂寞如雪。高处不胜寒,在这世间,除了世间的本身以外,想来也实在没有什么能让他萦于怀中了。

当年。

当年。

当年这两个字实在太沉重,不是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会想提起。因为他的当年,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数十个三百六十五此日出日落这么浅薄。他的当年,厚重得如同世间所有的山峰累加在一起,世间所有的河流汇聚在一起,世间所有死去生灵的鲜血累加在一起。从一个小小的燃烧的山村中爬出来的那个少年,一路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眼下终于站到了世间的最顶端。

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时间太久,记忆已经模糊了起来。只依稀记得,那是他从那个变成一片焦土的村子中第一次来到一座城池之中。那座城池具体叫什么他现在也已经记不得了,或者他也从来没有知道过。他好不容易在向路人讨到了两个白花花的馒头,一路奔行到了城池一隅的一座破庙之中,却被两个乞丐围堵了起来。

在饥荒侵袭整个世间的年代,乞丐实在是太多见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且不说他只有一个人,就算对方也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可能再将馒头抢回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弱了,也太小了。

两个白面馒头在那个年代实在是太过珍贵,施舍出这两个馒头的人想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白面馒头再珍贵,仅仅两个也满足不了饿了很久的两个乞丐。没眨眼的功夫两个馒头就已经消失在两个乞丐口中,然后他们很没新意的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

吃人而已,活命罢了。

他握紧了偷偷藏到身后的那一片被磨得极细的石片。

划破两个乞丐其中之一的大腿之后,他还是被揍倒在了地上。

就在两个乞丐将要拿起本属于他的石片,送他上路之时,一个在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了。

那人挥了挥手,身后一人毫不费力的闪身制服了两个乞丐。

那人将那个石片捡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防身。”

“你自己磨的?”

“嗯。”

“可是你看,它根本防不了你的身。”

他低头不语。

“现在我要教你第一件事情,那就是,最好的自卫,应当是进攻。”那人将石片塞到了他的手中,笑道:“当然了,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跟你学东西,可以吃饱饭吗?”

“不要那么没追求,你应该这么问:‘跟你学东西,可以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吗?’”

他霍然抬头,盯着那人的眼睛,道:“可以吗?”

那人笑了,道:“可以不可以,我说了不算。”

他攥紧石片,走向了那两个乞丐。

破庙之外,电闪雷鸣。

……

萧正风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萧城主,江湖闻名已久,老头我更是神交已久。今日登山路上碰上,实在是一种缘分。不知城主可愿赐教?”

萧正风还礼,道:“恕在下见识浅薄,观您鹤发童颜,道袍洁不染尘,莫非是传闻中隐居终南山的莫妄道长?”

长得颇为矮小的老道呵呵一笑,道:“没想到萧城主还真能识得老头。只是老头虽着道袍,却已经还俗已久,道长二字实在承受不起。”

萧正风垂首,道:“我有幸识得世间一位真正的道长,可惜他过世了。从那以后,不论是真是假,但凡身着道袍之人,我萧正风,必礼让三分。”

莫妄脸色一变,道:“城主,咱们客气归客气。老头只是还俗而已,你要说我还俗之前是个假道士,可就是实实在在招呼了。”

“哈哈哈哈哈,”萧正风仰天大笑,水火棍霎时于手中握紧。他看着满脸凝重与愤怒交织的老道,朗声道:“非我萧正风看不起天下道统,只是放眼天下,除那位老先生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资格自称一名道士!”

……

被师父带回府中以后,萧正风被安排在了跟大师兄住在一起。大师兄是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总是满脸的懒散,在床上一窝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吃。萧正风偶尔凑过去,发现师兄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看书。有几天是《黄庭经》,有几天是《清静经》,还有时候是《南华经》,总之都是些道士们看的书。他从没见大师兄练过武,也从没见师父逼过大师兄练武。时间久了,他便有些好奇,忍不住偷偷问大师兄:“师兄啊,为什么你喜欢看这些东西啊?好看吗?”

大师兄笑着敲了敲他的脑门,道:“当然好看了,否则师兄看这东西干什么?这些书别说是在现在这世道,就算是在太平的日子里,也都被一个个臭牛鼻子禁在道观里,想看全可是难得很呢,除非你愿意出家。”

萧正风摇摇头,道:“真是,师父一身武艺那么好,大师兄你喜欢看牛鼻子们写的东西,二师兄喜欢看秃驴们看的东西,只有我和三师兄喜欢学师父教的东西。”

大师兄来了兴趣,道:“小师弟,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学武?”

萧正风挠了挠头,道:“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说跟他学东西能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我饿过肚子,那感觉不好受。所以如果能让全天下的人都吃饱饭,我觉得这样很好。”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说的是学东西,又不是单单学武,你怎么就偏偏对学武这么执着?”

“我生活的那个村子……是被山贼洗劫了。我遇见师父的时候,刚刚被两个乞丐抢了馒头。所以师父说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最好的自卫,应当是进攻。我想,想要吃饱饭,不能只是有馒头那么简单,还得守得住、吃进肚子里才行。”萧正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所以我才使劲儿学武。大师兄,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啊?”

大师兄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大师兄,我也喜欢看书的!你看,我前两天在书房里找到的一本书,我觉得比你和二师兄的那些什么道经佛经有意思多了!”萧正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向外面掏书。

大师兄仅仅是瞥见了那书的一角和露出来的封面上的第一个字,脸色就已经变了,而后将萧正风还没完全抽出来的手按了回去。

大师兄久久不语。

萧正风呆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怎么了?”

“没事儿,小师弟,”大师兄渐渐笑了,道:“师父把他的理想和抱负全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可要好好加油啊。”

……

“你们两个想好了?都要走?”师父一边将茶杯往嘴边送,一边问道。萧正风和三师兄站在师父身后,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跪在地上。

大师兄和二师兄对视一眼,皆是沉声道:“是,师父!”

“那便去罢,反正这些年,我也是这么放任你们过来的。”

“从今以后,你们便和我没有关系了。”

……

数十年后,极北之地的雪峰之上,老道士伸手从厚厚的云层中提出了一柄云气拂尘,直指青袍玉带。

“萧正风!世人敬你三十载,你莫要让后人耻笑,今人心寒!”

云气与风雪一同翻涌,席卷来去,不见大日。

老道士大声讽道:“可诛心否?!”

……

莫妄重重摔在了地上,喷出了不知是第几口的鲜血。道袍在地上几经摩擦,已是面目全非。

萧正风缓缓收回了手中的水火棍。

“怎么可能……”莫妄双目失神,尽是茫然。显然这一场战斗,他精神上受到的冲击要远大于他身体上的伤。

“没有什么不可能,”萧正风的眼睛已经越过了莫妄,去往了更高的地方。“信仰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仅仅只来自于经书中的只言片语?书中道理说尽,可还是有那么多人的馒头被眼睁睁的抢走,不是吗?”

萧正风绕过了仍倒在地上的莫妄,继续向华山之上攀登。

那里有光,有他将要打败的刘天南,有武林盟主。

“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吃上白面馒头,都能吃到自己的肚子里。”

……

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悄然立着一道不算挺拔的身影。

他看着黑衣人用那个不知名的兵器轰废了李博,看着不知为何很久才从白雾中走出的楚羽小腿上流着血,看着萧正风用水火棍点翻了莫妄,看着刘天南一路势如破竹,看着李彦则不断地将前来寻仇的人一个个丢开,看着吴央一柄秋水盈盈。

他叹了一口气,摸出腰间的一个葫芦,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去。

葫芦里不是酒,而是华山泉水。

他媳妇儿说过,喝酒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他早早的就给戒了。

如果楚羽见到他,一定会惊奇的叫出声来。

这位巫山中与群狼一同长嗥的男人,舒服的抖了抖屁股。

放了个屁。

第九十二章 江湖的过往与未来

本不算瘦削的身影在李博的映衬之下,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可怜。楚羽望着已经能够再次站起身来行动自如的李博,心中再一次对江湖高手的认知有了一个新的理解。

李博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看着楚羽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是你给我的丹药起的作用比较大,只不过我大国的架实在太多,生死时刻,哪会有人等你完好无损才出手?小子,当年我欠过你爹一条命,如今又欠了你一条命,你们家这个坎儿,我还真是过不去了。”

楚羽一愣,然后嘿嘿一笑,道:“可能是您命旺,这才总有贵人相助。”

李博哈哈一笑,一巴掌朝楚羽脑瓜子上呼了过去,被楚羽笑着躲开。他再次看了一眼楚羽小腿的伤口,问道:“跟人干过架了?怎么弄的?碰上哪个走水蛟龙了?”

“不知道,不认识,”楚羽摇了摇头,“在那片大雾里遇的袭。有人雇的杀手。要不是几天前我跟陆诩叔叔见了面,又感受过他的幻境的话,这次可能就真的交代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山峰之间,没有山道,李博此时状态不算太好,两人便没有急着赶路,挑了一些较为平缓的地方慢慢走着。云淡风轻,天高云阔,没有再次碰上争斗也还没有登得很高的两人有些喜欢现在的氛围。美景这种东西,实在是一种极宽广的精神享受。

李博感慨道:“你们这一代人,实在是上苍眷顾。剑宗王渊、明宗张小琪、长安刘琮琤、玄罗宗罗阳,这江湖人称‘江湖四新秀’的四位只是一个代表。唐门的天才从来不为外人所知,金刚门的这一代首席弟子也还从未现世。你瞧明宗这次来的那个洪正原,从未听到过名声却击败了罗阳。你们长青门的袁路与师超众,无不是不输于他们的天骄。还有锦官城城主林玉昆、风华门门主张丹青,也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长安四大统领之中,张白衣那个老货和我们一般辈分,江一白、雷光石三十多岁了,也不算,可吕清扬那个小子却着实比较出彩。跟他打了一个平手的你、你那个兄弟吴央吴石头、前两年来到咱们洛阳城里的王天青,还有不断涌出来的小门小城和山野老人调教出来的小家伙们……”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百花齐放啊……”

楚羽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索性静静听着。

“相比于你们,我们这些四十岁往上的老骨头们,可就真是称得上是一个‘惨’字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楚羽听到李博提到那场令天地色变的饥荒,悚然一惊,道:“听说过……先是整整三年的大旱,然后两年大涝,以洛阳城西三百里为中心,整个中原几乎就没什么人能吃饱饭。江湖一度崩坏,能操持道义的少之又少……人吃人,老天不让活……”

李博讶然,说:“《地狱纪事》的序言。小子,你竟然还真的看过这本书?”

“我家里有这本书,小时候看过,没觉得这是真事儿,就算是,也有夸张。”

李博摇了摇头,拨开身前几丛带刺的蓟草,道:“一点也没夸张。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没吃过人肉的少之又少,所以全天下对此讳莫如深。本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只让后世知道世间有过这么一场劫难,这便够了,至于到底有多惨,大家心照不宣,没必要拿出来让后人审判唾骂。”

楚羽问道:“那我家里那本书是怎么回事?能成书,就肯定会流传于世,怎么却几乎没人提到过?这也是我怀疑那本书的真实性的理由之一。只有它是瞎编的,人们才不会去讨论它。”

“不是瞎编的,”李博说,“它真实的很。”

冷汗开始从楚羽的鬓角中渗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似乎站到了一扇门的前面,那扇门后是一个他完全陌生但却真实的世界。

李博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楚羽,道:“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你认为可以诉之的人,便不要说。”

楚羽点了点头。

……

大概老天是不想让人活。

少年抱膝坐在宅子前,看着面前的街道。街道上的流民零零散散的来来回回,一动不动的尸体没人处理,躺在路上竟比活着的人还要多。

那么自己家的粮食还能撑多久呢?少年心里没数。

“小苍,回去吧,别看了。你爹那边应该是没问题的。”师父走到少年身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师父,”少年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真的有用吗?”

师父微微一笑,道:“会的,一定会有用的。”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年后,少年接到噩耗,他的父母还是死了。本来足够他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撑过整个饥荒年代的钱财和粮食,被他父亲捐给了整个城池。他父亲临死之前抓着城主的手臂颤声道:“宁愿死,也不可将同类分而食之!”

少年知道,父亲的这点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

走出门去,少年将中午没吃下肚的一个馒头给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他说:“吃了我的馒头,你要答应我,不要吃人,也不要被人吃。”

那个少年结果馒头,用力点了点头。

转过身来,他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师父说:“如果我将来能活下来,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然后一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个少年真的把那本书写了出来。

书名《地狱纪事》。

此书一共做了三千册。

在一个夜晚,在几乎所有的正道中人的注视下。

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已长成青年的男子眼中跳着火光,用手摸了摸怀中逃过一劫的仅剩的一本书和身后背着的铁条。

逃亡,然后战死。

……

“是的,那本书的作者,就是你爹,楚苍。”

楚羽挠了挠头,揪了揪衣服,清了清本来就没什么痰也并不痒的嗓子,眼睛有些飘忽:“我娘说……我爹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才死的……”

“你是说青锋不斩么?”李博道:“也对,两拨人是一起的。毕竟四神剑的传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个秘密而要杀人灭口的人总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的。”

楚羽沉默了。

“现在叫的上名号的那些江湖上响当当的家伙们,当年除了明宗、长青门、洛阳城、长安城以及少数几个势力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那场围剿。非是世道不对,而是你爹实实在在的戳到了全天下的痛处。一段所有人都想忘记的时光,你爹非要将之暴晒在阳光底下。孰对孰错,已经不好说了。”

楚羽低着头,小声道:“什么不好说了,就是世道错了。”

李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

吴央一路行来,秋水剑下已经败了三个人。相比于楚羽而言,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现在所在的高度,已经达到了华山一半的高度。此时虽然天空越发的湛蓝深远,可寒冷也已经开始缓缓侵袭。已经到达宗师境界的吴央如果不加快一些内力的运转的话,还是会有些经受不住。

环境越来越恶劣,越来越考验登山者的综合能力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吴央的视野里。

斩龙剑,素白袍。

王渊开口道:“我听说过你,那个将史家镖局灭了的吴石头。你是楚羽的兄弟,对吧?”

吴央点了点头,道:“我也用剑。”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王渊听懂了,所以他十分罕见的笑了起来。

而且笑得十分开心。

“我已经很久没跟人好好的比过剑术了。”王渊说,然后缓缓抽出了背后斩龙。

斩龙剑在与剑鞘抽离的过程中,嗡鸣而颤。止不住的剑气像是在拼命逃出剑鞘的束缚,在这片天地之间像是火花一般迸射。

王渊看着对面脸色依然平静的吴央,高声道:“剑宗王渊行剑礼!起手式,月下独酌!”

剑光闪过,渐有一轮圆月缓缓升空。

剑气近。

吴央抬头,轻声道:“吴石头还礼。起手式,盈盈。”

这个名字很温柔。

盈盈,秋水盈盈。

几道波纹缓缓在空中浮现出来。

圆月如同一面被顽童拿石头击碎的镜子,片片掉落在地。

王渊长身而起,啸声冲天。手中斩龙如同活物,剑吟声声,相应而和,剑气阵阵,呈伞状向吴央激射。

吴央手腕轻抖,手中秋水剑画出一道圆弧。斩龙剑气每射到吴央身前三尺,便仿佛进入了一片深水之中,几番涟漪,消失不见。

吴央轻轻一抖,嘴角渗出了几丝鲜血。

然后他微微一顿,身体微微下潜,向前冲了出去。

还在空中的王渊瞳孔一缩。

反手斜提,吴央纵跃!

毫不讲理,秋水剑与斩龙剑第一次交击。

王渊咳血。

两人分开。

吴央和王渊不约而同地抬头,相视一笑。

“再来!”

不是闲话的闲话

写到现在,有些话也想说一说了。

2017年底,我和一个舍友在元旦假期跑去了夜爬华山。山道很黑,就算有沿途有路灯照耀也依然显得暗沉。我们两个上山比较早,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同行的人。山路陡峭,寒风呜咽,本以为穿得已经足够多的我们差点冻死在山上。我们是想看日出的,但是登山路上可能是有些激动,凌晨两点就已经登上东山顶的观日台。日出在七点半,掏不起将近一千元一晚上的旅店钱的我俩只能与青松、寒风、星空为伴。

但是那星空,是真的璀璨。

那时的我即将迎来二十岁,那时的《青锋不斩》还没签约,那时一个迷惘的少年(姑且原谅我不要脸皮的这么称呼自己)正处在不知该往哪去的尴尬境地,虽然他现在的路也依然不是特别清晰。

但是那星空真美,美得令人心颤。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万亿年的光阴仿佛都刻在头顶上的星河里了。

如果不是那么冷,我想我当时应该会整夜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看着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在晨光之中。

年后开学,我去了学校后面的一个村子里支教。不是那种特别正式特别高大上的支教,应该算是学院学生会实践部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每周日下午到支教对象的家中去单独辅导两个小时。分给我的孩子上五年级,是个小姑娘,特别懂事儿特别开朗。我主要给她辅导语文,当然数学英语也会帮她。

然后第二次去她家里时,她给我看了她的一篇作文,我才意识到她是一个留守儿童,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来只能看到她的奶奶而不是她的父母。她的作文中有一段写的是一次雨天,放学时她的同学们都被父母接走,只有她独自一个人撑着伞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她对当时心情的描写,用了“荒凉”这个词儿。

我觉得她可以教我语文。

最让我觉得无法描述的是,我平时在她的眼中看不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阴霾,而在点评她这篇作文的时候,她跑神了好几次。

原来很多事情,不是只存在于电视、网络和书中的。

前些日子清明放假,我跑去了重庆,火车上认识了两个已经在西安工作了的小姐姐,也是去重庆玩儿的,就一起搭了伙,在重庆一起度过了一天美好的时光。嘉陵江的水又清又凉,像是过去消暑的冰和糖。见了重庆上大学的朋友,那一晚上火锅配的是桑椹酒和青岛九度,两个小姐姐其中之一被辣的没吃下去多少,一个喝的醺醺然,却开心的还想跟我干杯。我不了解她们已经扛在肩上的责任和压力,她们不懂我和朋友的过去和回忆。

不过不重要,都在将轻轨时刻表抛于脑后的酒中了。

第二天就道了别。

回学校之后,手头的有科创项目,于是和队友一起去那个隔壁市的某个县城里的某个村子里实地调研。高高的戏楼,平整的阡陌,还有一间似是废弃的道观。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了里面几座屋子前有为老者正在劈柴。

由于口音问题,我们交谈的不是特别顺畅,能知道的就是老者是解放后就落户在村子中,工作就是做这个道观的看守人,一直到今天。

还有,老人说,能跟我们现在这些大学生交谈,他觉得很开心。

临别前他送了我们一人一根红绳,说是给我们祈福用。

……

我曾经在深夜里奔跑在长安的城墙上

我曾在华山之巅仰望星空

我曾在东海里追逐过浪头

我曾在银滩上捡拾过贝壳

江湖实在太大,我还没有看够,想来也看不够。

那些人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实在感谢。

那些还没有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人,我期待与你们的相遇。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还是一个最差的时代。

我只知道江湖正好。

你我正好。

风正好。

……

所以。

……

请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

扩散果安之和他的《青锋不斩》

……

总不能闯荡江湖还一直用爹妈的钱吧?(捂脸)

让我来给你们好好讲故事。

我保证。

第九十三章 寒风笑斜阳

如果说吴央和王渊一战必将会载入史册的话,那么楚羽接下来的战斗,掀起的波澜就要小很多了。

来人碰到楚羽和李博,也着实愣了一下,旋即面色复杂地说:“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差,这么快就碰上了洛阳城李博统领和长青门门主弟子楚羽少侠。看来我的这趟华山之行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楚羽拱手行礼,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此人身穿藏青武服,手持一柄精钢扇骨糊棉麻的折扇,约摸三四十岁的年纪。听到楚羽的问题后微微一笑,答道:“在下泉城城主易水寒,小小角色,不值一提。”

李博突然开口道:“有所耳闻。半步宗师境界,萧萧落叶洒清湖。易城主,过谦了。”

易水寒笑而不语。

李博看向楚羽,道:“你俩动手试试?”

楚羽挠了挠头。

易水寒眼睛一亮,道:“李统领不动手?”

李博面无表情,道:“装什么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重伤。就冲你这点,楚羽,给我狠狠地揍这个家伙。”

楚羽迟疑了一下,上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

易水寒的脸苦了起来,道:“别这样啊李博统领,我可是看了楚羽少侠和吕四统领的那一战的。能跟吕四统领打个平手,一只手岂不是就能撂翻我?楚羽少侠,下手可要……轻一些啊……”

楚羽没有忽视掉易水寒越发明亮的眼睛,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大概两三息的时间,楚羽咧了咧嘴。

“请赐教!”

“啪!”

精钢扇骨猛然合在一处,就在楚羽话音刚落下的一霎那,易水寒已经来到了楚羽身前三尺之地。扇子倒提,迅猛地向楚羽胸膛之上点去!

击在了空处。

飞退之中的楚羽面色沉凝,长臂一挥,乌木长枪恰到好处的横抡而出,枪尖完美的向易水寒的胸膛出划去。易水寒心中暗赞一声,并未躲闪,一声闷响抖开扇子,扇面从侧方压住枪杆,轻轻一带一转,枪尖的方向便已经回向了他处。楚羽就欲借力再砸,不料一股内力挟裹着暗劲儿从枪杆上飞速传来。鼻子里闷哼一声,长青心经混杂着苍云决同时运转,手腕一抖,便将之化解在了无形之中。

两人双脚落地,竟还都保持着最初时的距离。

易水寒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楚羽,笑道:“本来觉得自己也没有低估你,现在看来我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啊。”

楚羽将乌木长枪换至左手,倒替着中间的部位,不像是在拿枪,倒像是拿了一根长棍。他将右手伸到背后,缓缓抽出了那根有段时间没碰过的铁条。

李博眼睛一亮。

楚羽咧了咧嘴,笑道:“易城主,小心了。”

炽热岩浆的剑气刺向面容严峻的易水寒,寒冬中的华山此时似乎不再那么寒冷,楚羽笑意不减,快意渐生。

久违的燃林剑法再一次在楚羽手中呈现了出来。

作弊肘处关节像是活了过来,随着楚羽欺身而上,被抓住中部的长枪被楚羽用成了两节硬鞭,配合着右手铁条的空隙仿佛两条灵蟒一般追着易水寒翻腾撕咬。

面对着突然紧凑起来的攻势,易水寒却依然不紧不慢。手中扇子时而开时而合,像极了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不停地化解着面前咄咄逼人的剑气与枪影,并在十分难以把握的空当处给与愤怒的回击。

来来往往,眼花缭乱。

不远处观战的李博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宗师以下的战斗果然都是这样,只能叫打架……哪怕是我这种只练杀人技的粗汉,也觉得没什么美感……”

一声闷响,易水寒嘴角溢出鲜血,倒退几步,与楚羽拉开了距离。楚羽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左手木枪右手铁条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易水寒调整气息。

“不愧……不愧是长青门门主的关门弟子……”易水寒缓缓站直了身体。他其实伤势并不重,完全有能力继续上去再跟楚羽拼斗,只是他心中明白,那么做意义不大,只会把自己一点一点拖垮。

所以他打算放手一搏。

“楚少侠……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在下心服口服。只是在下还有一招,研习多年,倘若不用出来,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你若能接下这一招,在下立刻认输!”

楚羽只说了一个字。

“来。”

易水寒的眼睛亮了起来。

脸色白了起来。

不是小白脸的白,是苍白的白。

哪怕是离他有一定距离的楚羽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体内的内力如堤坝泄洪一般疯狂地向他手中的扇子中注入。

嗤的一声,在楚羽铁条和木枪两相摧残的情形下都没出现划痕的扇面,悄然裂开了一个口子。

随即是第二个。

第三个。

无数个。

一声声的破裂声交织着响起,像是一段宛转哀怨的二胡。

破碎的扇面仿佛蝴蝶,在漫天的蝴蝶中,易水寒轻轻一抛,这柄十二档扇的十二根扇骨静静地悬停在了空中。

“一,二,三,四,……”

每数一声,易水寒就曲起指来,轻弹一根扇骨的尾部。被弹到的扇骨轻轻地在空中打起转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李博看着这一幕喃喃道:“这他妈才像那么一回事儿嘛……”

十二声数毕,易水寒突然双目一瞪,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一口鲜艳的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几根已转的无法用肉眼追上的扇骨。

最后一片蝴蝶落下。

易水寒饱含感慨的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些心血,轻声道:

“风萧萧兮——”

“不复还。”

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吟哦。

十二根扇骨化作十二道飞轮,卷起万里风。

楚羽看着那滔天之势,说不震惊那是骗人。

可是震惊不能当饭吃。

“师父指点我的招式,这次便用一用试试……”

左手紧了紧木枪。

右手紧了紧铁条。

七分苍云决,三分长青心经,两种内力在特定的经脉中蜿蜒交汇,最后注入左手。

三分苍云决,七分长青心经,注入右手。

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

荡炎夏,点清秋,见寒冬。

楚羽淹没在了萧萧寒风之中。

……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到他。

他也不想看到他。

但是他还是找上了他。

这没办法。

他开口道:“听说你最近叫林青?”

林青说:“怎么?不好听?”

“头一个字取原字的上半部分,第二个字取其义。不错,其实我们当初都没发现,最喜欢看书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你。”

说着这些话,萧正风的脸上有些感慨。

林青挠了挠头,然后把手指头挪到鼻子之前轻轻嗅了嗅,皱了皱眉头,道:“噫,该洗头了。”

萧正风有些无奈,将水火棍扛在了肩头,问道:“师兄,你真要拦我?”

“不,”林青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来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你现在,到底是在完成自己的志向,还是师父的遗志?”

萧正风眼睛没离开过林青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是师父的遗志。”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是你的事情了,师兄。”

“别,别喊我师兄,哪年哪档子事儿了,不提。”林青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道:“那可就不好办了啊。”

萧正风微微一笑,将水火棍插在一边,双手负在身后,道:“谁来做那个领头羊,我不在乎。所以我要上去和刘天南打一架,让结果来说明一切。我不一定赢,他不一定输。”

顿了顿,萧正风极真诚地说:“而且我想跟他干一架很久了。”

林青悄然叹了一口气。

萧正风抽出水火棍,和林青擦肩而过。

山不来就我。

我去就山。

……

剑道之争,起于术,兴于意,又回落为术。

满身鲜红剑痕的王渊看了看手中的斩龙剑,又看了看吴央手中的秋水剑,摇了摇头,道:“不对,你的剑不纯粹。剑只是你的手段,不是你的命。”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说手段,程度可能轻了些。”

王渊摇了摇头,眼睛转向头顶的天空,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闪烁着。

“手段就是手段,哪怕是很重要的手段,无法离开的手段,可终究也是手段。剑这种东西,应当是一辈子的东西,应当是高于生命的东西。”

吴央看着王渊说:“这很崇高。”

“所以你呢?你的生命到底是什么?”

这次吴央摇了摇头:“王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一样,生命时刻握在自己的手中,想分给什么就分给什么。当年的我并没有选择,现在也没有。”

王渊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开口:“那么将来呢?当你能够将生命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

“我可能首先会去做一个道士。”吴央想了一会儿,说道。

王渊一怔,然后喃喃道:“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呢……”

他抬头,吴央已不在原地。

只留寒风笑斜阳。

不懂人间伤。

第九十四章 壮士一去兮

易水寒输了。

他看着地面上散落的扇骨,沉默不语。

胸前衣襟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却不见红。

没有内伤。

反倒是楚羽,胸膛不断的起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混杂着如刀一般锋利冷意的空气。鲜血在属于长青门的青袍之上肆意流淌,看上去有些凄惨。

然而易水寒还是输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楚羽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看了看左手中的乌木长枪,咧了咧嘴,自语道:“天赋还是不能当饭吃,剑法练的多了,果然还是剑法顺手。”

李博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看着仍闭目站在原地的易水寒,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来,重重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

易水寒猛然睁开了双目,终于喷出了一口鲜血。

“多……多谢……”喷过鲜血的易水寒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着。

李博叹了一口气,道:“输了就输了,钻什么牛角尖儿?又不是年轻人了,后浪拍前浪,是好事。”

易水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博眨了眨眼,冲楚羽招了招手。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扭捏地走了过来,把铁条重新负于身后,把乌木长枪插入身边的地下,挠了挠头,摸了摸鼻子。

“那个,易城主,不好意思啊……”

易水寒苦笑了一下,这是正儿八经的道歉还是耀武扬威来着?

他长舒了一口气,再一次站直了身体。脸上谦逊而温和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一开始那个泉城城主之风度又回来了。

“楚羽少侠,是我输了,多谢你手下留情。”

他转过身来,又对李博重重一揖,轻声道:“多谢李统领。”

李博点了点头,坦然受了这一礼。

易水寒仰天大笑,藏青武服甩动起来,飘然向山下行去。

阳光之下,一个在清湖中嬉水畅游的少年依稀可见。

不足为外人道也。

……

楚羽和李博继续向山上行去,到得此时,寒冷开始逐渐向身体里侵袭起来。楚羽本身就没有武学宗师境界的实力,对于寒冷的抵抗本来就不高,再加上与易水寒一战之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不小的劳损。而李博虽是有名的宗师实力,但此时重伤之躯未愈,内力运转滞涩,自然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扭头看了一眼楚羽,李博忽然问道:“小子,现在继续往上走,留下的可都是一些狠角色了,瞧你这越来越差劲的状态,不怕把命留在这里?”

楚羽想都不想就回答道:“怕啊。”

这倒是出乎了李博的预料,他诧异道:“我还以为能听到一通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的说辞呢,怎么,怂了?”

听到怂这个字,楚羽没来由想起来了那个装男人装得极有心得的小赌鬼,嘴角一咧,笑道:“统领大人,该怂要怂。死我是不怕的,但我也不想活活送死。往后能打就打,打不过大不了认输呗。”

李博眉毛一挑,道:“真的?”

楚羽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假的。”

“哈哈哈哈哈!”李博大笑起来,惊起了枯藤中几只认不出来的飞禽。“我就知道,楚苍那个家伙的种总该不属于他才行,况且你这一路行来,听你言语,跟人交手应该还从未输过。且不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单是你身上现在这一股如同洗炼过一般的锐气,就绝不允你停下脚步。”

楚羽抬头看了看已经依稀能浮现于遥远云层之间的华山之顶,轻声道:“刚刚与易城主打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很热,很躁动。似乎是……不论有谁在这个时候要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都会……一铁条斩了。”

楚羽眼里闪着光,声音中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感觉……有点爽。”

李博看了看此时浑身上下意气通透的楚羽,竟然觉得有些刺眼。

像是看到了一柄刚出炉的剑胚,还未经锤打,但已经初见峥嵘。

前方又有人影浮现。

这次又是谁?

……

易水寒已经重新回到了白雾之前。只要他再次踏入白雾之中,走过那一片幻境,便能回到山脚下,结束这一趟登山。

四周静悄悄的,四季常青的雪松和其他植物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在护卫他的安全,还是威胁着他的生命。

易水寒笑了,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开阔缓坡上开口道:“哪位英雄?不出来见个面吗?”

没人出现,但有人回应。

“你与那楚羽一战,为何留力?放水这种事,着实不光彩。”

易水寒听到这个声音后,似乎是恍惚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确实留了力,但那不是放水。论江湖辈分,我算他前辈;论实力境界,我长他一层楼不止;论年龄,我大了他将近二十岁。这样算下来,我要是真的尽全力出手,才是真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

“武道从来不该论辈分年龄。”

“可是江湖向来讲究规矩和道义。”易水寒轻声道,双眼逐渐眯了起来,“倒是这位英雄你,连李统领都没发现我留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声音不再继续出现,寂静再一次席卷了这片白雾前的缓坡。

某一时刻,易水寒似是心有所感,霍然转身。

白雾之前,一道身影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是你。”

易水寒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仿佛是遇到了一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难题。

“怎么会是你呢。”

“不应该是你啊。”

那人微微一笑,道:“看来对于你们中原人而言,道义和江湖规矩这种东西,真的是很重要啊。”

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击在了心间,易水寒再也无法保持名士之风,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明宗……明宗和南蛮勾搭上了?!”

自称为明宗弟子代表的洪正原笑着摇了摇头,道:“要是明宗那么容易就和我们勾搭上,你们中原这些富庶的土地,早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的脚步和铁蹄早晚要全部踏上这片土地,你们这些中原人所谓的规矩与道义,早晚会被我们践踏在脚下,到时看一看你们究竟是觉得命重要,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

他笑了笑,有些抱歉地道:“不过这些事情,易城主你可能就看不到了。”

……

萧正风登上了山顶。放眼望去,周围群山皆在眼下。云气翻涌,寒风呼啸,老松盘根,苍鹰旋绕。

他四下看了看,道:“地方还挺宽敞。”

早已在此处盘坐的刘天南微微一笑。

“什么时候开始?”

“不着急,咱们俩个的这一战,如果没有观众,岂不是太可惜了。”萧正风与刘天南相对而坐,水火棍横于膝前。

“怎么不把冰魄神枪先拿来用着?”

“既然给了琮琤,那这枪就是琮琤的,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同是武人,兵刃与性命同在的道理又何必重复呢。况且你萧城主手中的水火棍,不也是极平凡的镔铁铸成的么?”刘天南面色平静,回答道。

“有理。”

两人不再言语,都静静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看客们的到来。

几乎没有生迹的华山之顶,已经冷到了哈出一口气就能在空中结成冰粉掉落下来的地步,而两人自然只是身着单衣。能走到此处来的人必然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才有资格做两人惊世一战的观众。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两人不约而同傲骨。

云雾被风席卷地如同被野兽撕碎的破布,明明离得更近了一些的太阳却反而带不来更多的温暖。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有了两人外的第一个人登顶。

依旧如同野人一般的李彦则看到两人这般姿态,微微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向来傲气不输世间任何一人的武痴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的决定,学着两人的样子悄然坐在了另一个方向,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日头完全隐没,天光尚未消退之际,从两个方向几乎不分先后的各上来了一个人。长青门门主,玄罗宗宗主,冤家路窄,仇人相见。

只是隔着气场十足的前三人,两人只是对视了片刻,便也都盘膝坐下,养气调息。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的有着高手登顶,然后找到一个自己的角落盘膝等待。

风雨欲来。

……

易水寒是在洪正原的一次疏忽之中逃进了白雾。只是刚一进白雾,他便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的伤势,重重的摔倒了地上。

好在这幻境只要进来,便会失去所有正确的方向感与行进感,那洪正原再如何神通广大,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自己。

站不起来,他便用爬,拼命地向前行进着。他必须要出去,告诉山下所有的江湖人那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令人消息,为此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命也是值得的。

只是可以此时真正的高手们应该都还在向着山顶聚集,否则如果能真正将那个“洪正原”留下来,也算极为不亏了。

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越来越多,身体中的力气逐渐消退。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隐约间,一双脚进入了他的视野,然后一切被黑暗笼罩。

看着晕倒在自己身前的易水寒,“洪正原”什么都没说。

壮士一去兮。

第九十五章 世间不缺伤心人

在华山从山脚到山顶都在风起云涌的时候,长安城内一些不爱凑热闹和一些不能去凑热闹的百姓们却已经恢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该摆摊的摆摊,该开店的开店,该种地的回去种地,总之目光都收回了自己的生活里。

不论最后江湖盟主是谁,日子总还是要过不是吗?

宁老板开了一家酒馆,名叫醉鬼。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呢,是因为宁老板早年也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后来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被人废了全身武功,常年饮酒度日,几乎每时每刻都醉得不成样子。行走江湖时攒下的本就不多的家底早早地就被他挥霍空了,几年下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婆娘实在无法再忍受宁老板的那个鬼样子,在一个雨天卷了衣服拿了家里仅剩的一些现银出了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江湖里惨人惨事多了去了,不差自己一个。宁老板当时这么安慰自己,结果家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行走江湖之时认识的兄弟走了进来。

这位兄弟姓徐,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所以宁老板总是喜欢叫他徐胡子。徐胡子刚刚进门就皱起了眉头,掩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说道:“老宁!你他妈的是淹死在酒坛子里了么!弟妹呢?也不管管你?”

宁老板歪歪斜斜地半躺在地上,惨然一笑,道:“跑了。”

徐胡子沉默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门去。宁老板没阻止,他不是没找过当年的老兄弟们,可是每一个见了他都如同见了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徐胡子其实跟自己交情也并没有特别深,见到这种情形之后转头就走,与自己撇清关系,也实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混了这么多年江湖,宁老板多少心里也清楚,人情冷暖,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徐胡子再次走了回来,是在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两只手中各提了三四斤卤猪肉和一坛一闻就知道是上品的酒,重重放在了屋里的桌子上。

徐胡子说:“酒这种东西,不就着点东西下肚,伤身;伤心事儿,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更伤心。来,哥哥陪你,今天咱们好好醉上一场。”

也不拿筷子,也不洗洗手,两人就这么不干不净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着肉,轮换着往嘴里送。宁老板本来就是醉着的状态,而徐胡子酒量也不大,酒下了不过半坛,两人的舌头就开始打起了结。

徐胡子说:“兄弟啊,混江湖这个事儿,实在不能往心里去。这世上永远是没良心的多,有良心的少。否则大家全都讲义气讲规矩了,还怎么凸显咱们这些人的仁义呢你说是不是?”

徐胡子说:“武功废了就废了,不过就是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嘛。我跟你说,我早就不想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江湖里混了。过两年,等哥哥把手头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找个城池躲到角落里开个包子铺,一天天卖包子,而且只卖肉馅儿的。”

徐胡子说:“兄弟啊,女人这种东西,就是衣服,该换就换。她既然也不想让你穿了,那咱就不穿了,大不了光膀子嘛,谁怕谁啊,谁还非得有个媳妇儿不行啊,青楼那么多,怎么着不能把需求给打发了?”

徐胡子说:“兄弟啊,这些银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是老哥这些年攒下来的点本钱,你拿去还还债,应该还能剩下点。拿去做点小本买卖,好歹给自己挣个酒钱是不是?过两年要是生意不错,你也就当是给老哥我打个前站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开店,咱哥俩没事儿喝喝酒侃侃大山玩玩女人,不比江湖里打打杀杀强多了?”

被人断了全身经脉时,宁老板哼都没哼一声;往昔的兄弟们一个个关上自家大门时,宁老板眼睛眼睛眨都没眨;自家婆娘出走时,宁老板也不过是怔怔地望了门口一会儿罢了。

可是徐胡子几句话出来,他妈的这眼泪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徐胡子揽过宁老板的肩膀,拍了拍,没再说话。

几个月后,长安城了一家名叫醉鬼的酒馆悄然开了张。与其他酒馆不同,这家酒馆从早到晚都不打烊,想什么时候来喝酒都可以,没有任何限制。只不过酒馆没有厨房,做不了下酒菜,想要喝酒时嚼点东西,得自己从外面带。

时间长了,几年过去,宁老板也攒下了些银子,就雇了个孤儿做店小二,帮忙打下手。再过了几年,店小二手脸儿都熟了,宁老板索性也就不再每天都来店里,偶尔串串街坊邻居,游游山,玩玩水,日子惬意的很。

店小二不是很明白,有一次便向宁老板发了问:“掌柜的,咱们的酒虽然不差,但也不是什么绝顶佳酿,还没有个后厨,怎么就凭这个不打烊的规矩,就能一直有生意?”

当时宁老板停了摆弄手中的把件儿,抬头看了会儿天,又低头看了会儿地,这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深深烙在店小二脑海中的话。

宁老板说:“在这个世上啊,不缺酒馆,不缺好酒,不缺下酒菜。最不缺的,是伤心人。”

……

那天晚上宁老板收到了一封信,是徐胡子寄来的。自从那年徐胡子跟他喝了顿酒、吃了顿肉、把银钱拍在他面前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宁老板再也没有听到过徐胡子的任何消息。甚至有时候宁老板会觉得那是一个梦,徐胡子只是一个他幻想出来的人物。只是那银钱是真实的,自家的酒馆是真实的,他也只能默默地偶尔备上两只酒碗,全都斟满,在心里为这位大哥祝福。

胡子大哥,在江湖上混,可别死了。

然后他收到了那封信。

信上说,江湖大会在长安城召开,他徐胡子也想过来凑凑热闹,只是路途遥远,等来到之时客栈可能都住满了,所以想让宁老板帮忙提前占个房间。

宁老板虽然不少挣钱,但毕竟已经不是江湖人,也没什么威望地位,怎么可能会有面子让客栈在这种日进斗金地日子里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就算附上了金银,可要是让过往豪侠们知道了,还不是要闹将起来,客栈怎么得罪的起?

于是宁老板干脆卷了店里的铺盖,当晚就去找了个客栈长住了下来。

老子拉屎,总能让我占这个茅坑了吧?

从那天开始,宁老板就一天天盼着徐胡子能来城里。不为别的,就想好好的跟胡子大哥说声谢谢,把自己店里藏得最好的那坛西凤拿出来,两人好好喝一通,不醉不归。

然后劝徐胡子别混江湖了,来长安城里定居,这次他出钱给徐胡子盘下来一间包子铺,兄弟俩天天见面,多开心。

只是擂台赛都打完了,所有人都跑华山那边去了,徐胡子还是不见踪影。宁老板默默把房间退了,因为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腰缠万贯,在擂台赛之后,已经有三成的来参加江湖大会的江湖人离了城去,房间不再稀缺,宁老板也就没有花这个冤枉钱的必要了。

回到自家酒馆里,宁老板时不时地拿出那封信来瞧上一瞧,来确定自己不是又做了个梦。不过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恐怕这次还是见不着徐胡子了。

然后这晚,徐胡子推门而入。

啪地一声,宁老板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立刻紧张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他听街坊邻居说过宁老板以前的事情,他以为是宁老板以前的仇家又找上了门来。咬了咬牙,他跳到了宁老板身前,举起了扫帚。

“呔!不准动……动我们家掌柜!”

宁老板哆嗦着嘴唇,脸都紫了,一巴掌拍在了店小二后脑勺上,骂道:“小兔崽子,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店小二扔了扫帚,捂着脑袋转过头来,一脸惊恐与疑惑。

看了一眼已经笑弯了腰的徐胡子,宁老板没来由的也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对店小二说:“这是我恩人,不是什么仇家。得了,今天放你一晚上假,拿着你的工钱出去玩去吧。记住,赌可以,可不准输光喽。”

店小二立刻喜笑颜开,揣上几粒碎银子就跑了出去,到门口没忘给徐胡子行了礼做了揖鞠了躬。

徐胡子笑意醇厚,看着宁老板道:“怎么,还不上酒?”

……

月上柳梢头,两人也并没有关了酒馆的门上青楼。只是人逢喜事,本就已经带上了三分醉意,没多少酒下肚,宁老板就已经趴到了桌子上,人事不省。

徐胡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嚼着自己带来的扁豆,喃喃道:“几年不见,酒量还是差得很。”

锦衣公子走进了酒馆的门,看见眼前这一幕,笑着抚起了掌:“没想到徐老板还有饮酒这等雅好,我还以为您真的只会做包子呢。”

徐胡子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剥着豆荚,小口地抿着酒碗里的酒,轻声道:“我这兄弟存了好几年的好酒,我并不打算让你尝尝。”

锦衣公子笑着摇头,道:“饮酒误事,我还是更喜欢喝茶。”顿了顿,他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

“徐老板,我跟您说的事情,您考虑的到底如何了?这不仅仅是我凌络轩自己的意思,萧城主的诚意,应当早就给您展示过了才对。”

徐胡子不答话,仍是吃豆饮酒。

只是在心里,他还是默默地骂了一句娘。

他妈的。狗日的江湖。

第九十六章 卑微

凌洛轩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渐渐积累起了丝丝煞气的大胡子男人,非但没有任何的慌乱,嘴角还逐渐泛起了几丝笑意。他走上前来,随手拉过一条木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

徐胡子放下了手中的酒碗,转头望向了这个年轻的公子。原本一切不是这样的,自从这个建业城的家伙来到洛阳之后,事情就开始向着不在他掌控的方向上进行了。他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幽远,可凌洛轩却全然不惧,笑盈盈地迎着这如刀的目光。

终于徐胡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不过是个卖包子的。”

“到现在了,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凌洛轩摇了摇头,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白马寺方丈大师和萧城主之间的关系?”

“他们两个什么关系我管不着,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一个建业城的大姓公子,怎么就能心甘情愿的做一个洛阳城里的幕僚?”徐胡子垂下了眼眸,语调开始变得轻柔起来,其含义却愈发诛心。

凌洛轩哈哈一笑,道:“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跟李博那些粗俗的家伙打交道舒服多了。”

他停下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胡子,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家族,才能称为世家?”

“你们建业三大姓,不就是对这两个字最好的诠释么?拿这种问题来问我,什么意思?”

凌洛轩嘿嘿一笑,眼中浮现了些许的疯狂:“世家世家,世世代代都为大家。我们凌家,数百年以来是大姓不假,可是数百年之后呢?”

徐胡子感受到了凌洛轩话中的疯狂,再次端起了酒碗,不想让凌洛轩看出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喃喃道:“你们这是要……把整个江湖给颠覆了啊……”

……

华山。

风雪疾。

夜间上山的人还是有不少。其中王渊、刘琮琤、罗阳、吴央、袁路这些年轻一辈的人便在乌云遮月的夜幕之下登了顶。

两大城主的对坐,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想要去打扰的心思。两人的品行之正和境界之威,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各种机缘之下领教过。江湖盟主从这两人之中选出一个,就算是傲气如玄罗宗宗主罗恒、武痴如李彦则,都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这两尊庞然大物不去打扰,不代表其他人不能互相挑战。趁着最终的高潮之战还未展开,其他登顶之人便一对一对的划下道来,相互切磋。

在乒乒乓乓的交手之声在山顶响起之时,刘琮琤却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吴央面前。

这位被世人誉为千年寒玉的长安城少城主此刻面容间竟充满了担忧。

“吴……央,你好。”

吴央怔了一下,借着夜色看清了刘琮琤的脸,只消片刻便明白了刘琮琤的来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楚羽没跟我碰到。”

刘琮琤先是忧虑之意更加浓厚了些,而后立刻红了脸。只不过夜色浓重,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吴央却清晰的感受到了刘琮琤的局促。

“你……他……”

吴央微微一笑,道:“他还不知道你喜欢他,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刘琮琤的脸红的更厉害了。低着头,她问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央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嘴一笑,道:“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刘琮琤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吴央一眼。

“你喜欢苏沁,是吗?”

“……是。”

“苏沁她……喜欢楚羽是吗?”

“……是。”

“你说楚羽他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刘琮琤突然抬起了头来,红晕还没褪去的脸上突然浮现了几丝笑容,惊艳了漫天的飞雪。

“也就是说他并没和苏沁在一起呢,对不对?那么我……还有机会啊……”

吴央愣住了。苏沁的面容闪过心间,他咬了咬牙,开口道:“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两个算你青梅竹马,你争不过的。”

说完之后吴央立刻就后悔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伤人的话了。

刘琮琤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或黯然神伤,只是笑容微敛,神情认真地说:“可我这次偏要争。”

“小的时候我性子要强,一起玩耍的时候总爱和她争东西。而她又打不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耀武扬威,所以她不喜欢我。”

“后来她家里出事了,我特别内疚,特别后悔,心想当时为什么就不能让着她一点。那时候我发誓,如果我们还能再相见,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只要她想要,我什么都给她,绝不跟她抢。”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我却要食言了,这一次,我竟然还要和她抢。”

“我是个坏女孩吧……我就是这么自私……我真的无法控制我自己,我,我,我不能将他拱手相让……”

刘琮琤还在淡淡的微笑着,只是两行清泪早已爬满了清丽的脸庞。

“好在这一次,我一切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没有用了。她终于站在了优势的那一方。”

吴央木在当场,脚底发麻,舌根发苦。

世间痴人大都如此,情至深处,任你身怀通天彻地之能,也即刻卑微如尘土。

……

当楚羽和李博来到山顶之时,已是第二日之清晨。楚羽连番战斗,李博身受重伤,所以两人并未连夜上山,而是找到了某处山洞先调养休憩了半宿。若不是后半夜李博实在忧心自家城主萧正风的大战,楚羽是非常乐意睡到天亮的。只是两人都没想到最后的那一场决战竟然还没开始,当是两人的脚刚刚踏上山顶贫瘠的土地上后,两名一直闭目养神的城主便均是睁开了眼睛,相视一笑。

“这该来的人,总算是来了。”

“还算有些意思,否则你我二人这一晚上,可就算是白等了。”

随着这两句简单对话的响起,山顶上仅有的剩下的八十七人几乎是齐刷刷地转头望向了这一胖一瘦两个人。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就算是饱经世事沧桑的李博也感觉颇为不自在。他挠了挠大腿,低声骂道:“他妈的,两位城主明明说的是你小子,现在好了,我给你把锅背了。”

楚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道:“啊?怎么就说我了?”

李博没回应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然后走上前去,在萧正风身边停了下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萧正风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并无其他什么表情。

而楚羽这边,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行啊小子,看不出来,你还能跟李博那个杀胚走到一块儿去,你本事儿不小啊!师伯我可是小看你了!”

楚羽对着说话的这位站在师超众身前、柳青林身边的师伯咧嘴笑了笑,挠了挠头没吭声。

柳青林温和的笑着拍了拍楚羽的脑袋,道:“怎么样,小羽,都跟哪些好手打过照面了?”

楚羽笑着挠了挠头,说了几个路上遇到的人名。

师超众听的眼睛越来越亮,袁路的眼神越来越深远。

尤其“易水寒”的名字一出,就连一直厚着脸皮在一边儿凑着的陆诩都轻噫了一声,而后双手抱胸,讶然道:“哦呦,小子,可以了啊你,老易都让你给收拾了。虽说他也并不算多强,但好歹是跟我们这些人称兄道弟的家伙。怎么几天不见,你小子又变强了?老柳,这小子让你调教的不错,我嫂子知道了指定高兴着呢!”

柳青林轻声说:“我哪里教了他什么东西啊,都是他自己一个人闯出来的罢了。”

吴央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旁边刘琮琤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过去?”

“我不是长青门的弟子。”吴央平静地说。“有时候挺羡慕还是楚流氓的,至少他现在,多少有了归宿。”

刘琮琤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吴央突然笑了,轻声道:“楚羽也看到了,赶快去你父亲那边问声好吧,他马上就要和萧城主交手了,这一战,可不轻松。”顿了顿,他有些无奈地说:“以我对楚羽的了解,在他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他估计不会跟你正面讲话。”

刘琮琤低下了头,低声喃喃道:“这样啊……”

楚羽在那边一边跟师门长辈聊着天,一边用眼睛偷瞄着吴央那边。

然后他看到刘琮琤默默地走开以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对长辈们歉然笑道:“师父师伯陆叔叔,你们先聊着,我去那边有点事儿。”

吴央看着跑过来的楚羽,嘴唇抿了抿,十分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流氓。”

楚羽浑身一抖,眉毛一斜,咋呼道:“他妈的,老子做什么了?!老子做什么了?!”见吴央翻了个白眼,楚羽又眉开眼笑,勾搭上了吴央的肩膀。

“兄弟,我那么小的手势你都能看见,可还是真有你的,不愧是老子从小一块儿混大的兄弟。”

吴央一把拍掉了楚羽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以后要是再帮你,我就拿秋水剑把自己捅个对儿穿。”

楚羽咧嘴一笑,而后忧伤望天。

“人生怎么如此的艰难。”

第九十七章 风采

萧正风站了起来。

刘天南也站了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天地间仿佛顷刻只剩了这两个人,风声雪声枯树摇摆声,声声具寂;家事他事天下事,事事皆忘。

他们眼中只剩下了对方。

楚羽悄声对吴央说:“石头,我有点儿紧张。”

吴央瞥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打架,你紧张什么?”略顿了顿,吴央低下了头,低声道:“其实我也挺紧张的。”

楚羽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咱们虽然练武练了那么几年,可真正出来到江湖上,也不过就一年而已,真真正正的毛头小子。可你看看现在,江湖大会啊,两大城主最终决战啊,都让咱们给碰上了。扭头看看身边,除了咱们俩,还有几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这几天我一直在恍惚,仿佛咱们三个当时一起练武不是几年前的事情,我娘在城门口送咱们也不是一年前的事情,都似乎是……上辈子一样。”

吴央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恍若隔世。”

楚羽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那众人视线交汇处的两人,感慨道:“说实话,你和沁儿不在身边的那些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走过了不少的地方,见过了不少的人,经历了许多开心的与不开心的事情。我应该是内心还不够强大,才刚出家门,四把神剑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已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累了。这个江湖美好的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要更美好,肮脏的地方却也比我想象中的更肮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人,书上总说人会慢慢成长,慢慢历练,可我觉得,成长这种事情,向来是在一夜之间就完成的。”

吴央缓缓转头,看见楚羽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星。

……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不论是街边卖菜的老婆婆,还是青楼里花窗边抚琴的红牌姑娘;不论是野地里追蜻蜓抓蛤蟆的混小子,还是城池中纵马扬鞭飞扬跋扈的贵公子;不论是心疼的摸着自己木剑缺口的落魄游侠儿,还是金铁交击火花纵横都不眨眼的江湖豪客。

其实都一样。

刘天南呼出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面容已经完全平静。

他轻轻点出一指。

如同静止的漫天风雪倒流,在一霎那积聚,顿了一息,而后随着气机的锁定,以并不迅速却充满霸道威势的姿态,向萧正风压了过去。

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心旌摇曳。

萧正风与刘天南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容平静。他只做了一个动作,便是将水火棍在胸前一横。

手臂还有些微微弯曲,仿佛并不怎么用力。

像是一杆天平,将人间所有的风雪在此处称量,将所谓的正邪在此处分辨,将一切鲜血与枯骨摆在明面上。

然后掀了桌子。

他挥动水火棍的动作有些吃力,如同流传世间的神话里开山的五丁,又像是锅炉前熬着中草药用药杵不断搅拌汤汁的的医者。

治你顽疾。

挥棒。

抽枪。

刘天南恍若一颗划过空中的流星,挟裹着已经带上了淡淡晶莹之蓝色的华山寒意,甩枪如游龙,一往无前地刺向了那一大团已经带上了萧正风制衡棍意的风雪!

笑意毫不遮掩地在萧正风的脸上肆意地张了开了。他的发带在上一次换招时就已经完全崩碎了开来。此时的黑发在激荡的空气中如大海中之一叶扁舟,萧正风张开了双臂。

拥抱这天地。

从舒缓写意,到疾如闪电。

众人还未适应这变化。

两人已至云层中。

……

“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忽有寒风刀割骨,不见来时脚下痕。其月皎皎云遮雾,其雪纷纷掩红尘。偶有灵猫悄窥伺,惊觉三更夜已深……取酒三分暖,七分冷峭夺心魄;平生六分才,四分消融补肝胆……云上渐有雷琅琅,雷琅琅,断心肠,不知仙人事何妨;发飞扬,汗凝霜,但见依稀有荧光……轻狂薄衫需进酒,天灵星辰大如斗;东峰一千八百丈,如遇东海老龙轻……其时寒意未驱尽,朝霞刺目沁心脾;火球一跃四野灿,知是日出天已明。一望四下小群山,不见来时老长安;洛阳建业在何处,剑气长临冠西蜀。中原丰硕气常在,南虎北狼风流债;我辈横枪立马上,何愁埋骨望四方……停罢心潮自难平,渭川东流秋水盈。秋水盈,秋水盈,百年身后事,浊酒不求清。”

云海之上,两人衣袂飘飘,如九天仙人。

“好诗,”萧正风说,“跟刘城主相比,我萧某不过一介粗人耳。”

刘天南哈哈一笑,大声道:“萧城主!我以这篇《夜登华山见闻所思》之中的风雪、刀剑、酒气、豪情、天象、地势六种诗风化为枪意,竟然还不能一举将你击溃,你这武夫,倒也实在是太过自谦了吧!”

萧正风微微一笑,横棍于前,轻声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刘天南微微沉默,道:“这是道士们的东西,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萧正风前踏一步,轻轻一跺,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云气渐渐涌动,不知几千里也的庞然大物缓缓浮了出来,两只黑色的眼珠仿佛是太行山西边矿藏上极难开采出来的黑色琉璃石,泛着幽光又仿佛吸收一切之光。一声鸣叫,仿佛直接透过了刘天南的耳膜,直击他的灵魂。

刘天南的嘴角渗出了一丝殷红。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萧正风眼中依然平静,拿住水火棍一头,另一头遥遥对刘天南点去。

刘天南双目圆睁,再也无法忍住,鲜血喷出。

萧正风再次微微一笑,口中再次念诵道:“所行非常,谓兴衰法。夫生辄死,此灭为乐。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间。无有地方所,脱之不受死。”

这些语句入耳,刘天南霎时头顶出现一顶金钟,轰然砸落!

云海一时如尘土,几次翻涌过后,露出了满身鲜血的刘天南。只是刘天南此时虽然狼狈不堪,气息萎靡,可其面色却并非痛苦,而是满满的疑惑。

“咳咳……输于道家与佛家先人手中,我自然心服口服。只是我刘某虽然从不通道经佛理,却也知道不可相冲,理不可相驳。道家佛家在世间不知争了多少年,萧城主,你是如何能将二者集于一身的呢?这决然……没有道理!”

萧正风低头,看着云上之风浮动自己身上的衣带,听着远处飞鸟绕过此处的纷鸣,过了好久,才开口道:“刘城主……叫你老刘吧。老刘,你有信仰吗?”

刘天南愣住了,然后开始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沉吟道:“北拒胡,西抗蛮,守土中原,这算吗?”

萧正风道:“自然是算的。那么你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吗?”

刘天南看了萧正风一会儿,摇了摇头。

萧正风脸色越来白,眼神却越来越亮,他说:“我的信仰,是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吃得上白面馒头。不会有人再为吃不上饭而忧心,不会再有人……去吃人。”

“如果能达到这一点,任何、所有、一切的手段,我都会使用。”

“我不信道,我不信佛,但我可以用他们的方法,听他们的理论,学他们的道理,只要能让天下人,真的吃得上饭。”

“这就是我的信仰。”

刘天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沉默了下来,这次的时间格外长,一直到日头高悬,金黄刺目。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比我高尚得多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玄罗宗弟子在这片北地胡天的边缘上已生活修习了千年。

再靠北一点,胡人的帐子就已经可以零零星星的看在眼中了。

陈峰今年五十三岁,在这片北部草原前的最后一块丘陵上,他是唯一的一名长老。平日里他并不会走到这片最前方的岗哨上来,今天有些特殊,他踱着步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

年轻弟子看见了他,连忙递上了一壶美酒。在这样的地方,尤其是冬天,没有两口酒暖暖身子,实在是很难受的事情。

“陈长老,咱们在这鬼地方呆着,也听不见风声。怎么样,那长青门还在我们眼皮底下乱跳吗?还嫌命短吗?”

放在往日,陈峰并不会表现出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碰见这样的问题,也一定会和这些后辈们好好聊聊。可是今天他心中有事,并不愿意理会,于是挥了挥手,那弟子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陈峰就随意往地上一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年轻弟子突然警觉道:“陈长老,大地在震动!”

陈峰没说话,那弟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大地的震动已经肉眼可见——土地上的石子开始有规律的跳动了起来。

年轻弟子满头是汗,可陈峰还是喝着酒,不说话。

望不到边得马队——后来被称为军队的东西,停在了陈峰面前。

年轻弟子哆嗦着抽出了剑,被马上当先一人削去了头颅。

陈峰喝着酒,不说话。

马队疾驰而过。领头那人走之前咧嘴冲陈峰一笑。

整整半个时辰,马队才完全通过。

陈峰低下了头,心中有点疼。

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

第九十八章 楼塌了

当两道世间最雄伟的身影腾空而起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时,除了少数的几人以外,几乎所有身在山顶的江湖好手们心头都如同被一柄巨锤狠很砸中,许久难以平复。

冯虚御风,飘然踏空,这……这难道不是仙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吗?

只是还不待他们从这一遭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刘天南朗朗的声音便如九天惊雷一般落入了他们的耳畔。《夜登华山见闻所思》随着强烈而又霸道的枪意在云层之中翻腾撕裂,像是一条飞舞盘旋的巨龙,直冲对面那个身影撕咬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大城主之间的交手仿佛没有起承转合,只有越来越令人难以想象的顶峰,萧正风随口吟诵道教道经与佛门心经而引来的天地异象,更是让在场的一些和尚与道士们冷汗涔涔,惊为天人。

只不过在那之后,云层之上便再无声息,众人也就无法得知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了。

吴央和楚羽两人心旌摇曳,均是抬头望天,忘了这场战斗已经再不能被看到,兀自沉浸在一种玄妙的感觉中无法自拔。

吴央到底已经是宗师境界,先一步醒转过来。想着天空之上的壮烈与精彩,吴央不禁喃喃道:“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探云雨乃是与自然相谐,一指断江……呵,又何止是一指断江那么简单……”

突然身边有细如蚊语的声音响起,吴央转过头来,却看到了仍是一脸痴迷的楚羽。

“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轻狂薄衫需进酒,天灵星辰大如斗……”

吴央心中一凛,知道楚羽这是和刘城主的那篇意气十足的诗文起了共鸣之感,有了感悟。但已经身为宗师境界的吴央却比楚羽更加清楚,这一篇诗文之意与气,蕴藏着刘城主这样一位豪杰的大道之本,固然能起到指路之功,却根本不是楚羽现在的实力境界能够领悟的了的。这就好比让一个几年没有吃饱过饭的孩童突然见到了满满一屋子的山珍海味,饱足之感是有了,可能否控制住口腹之欲而不至于把自己活活撑死,这就完全要看个人造化了。

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没想到转瞬之间,楚羽便已经行走在了机缘与危险的刀刃上。

不只是楚羽,在场八十九人,竟有十多位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淡淡的青白二气在楚羽的身上氤氲而起,缓缓盘旋,交织交融。已经闭上了眼睛的楚羽脸上开始渐渐有痛苦的神色浮现了出来。

柳青林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楚羽的身后。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垂下的右手时而用力时而放松,似乎是并不知道该不该出手。

吴央连忙问道:“柳门主,楚羽他……”

“不好说,”柳青林目光一直在楚羽的身上没离开,轻声道:“如果小羽把持不住自己,我也只能出手将这个过程强行打断。不过那样非但不能让他得到任何好处,心神震荡之下,,很可能还会让他受到一些不可预知的伤害。不到万不得已,我坚决不会动手。”

吴央点了点头。这时陆诩、李博、长青门柳青林的两位师兄和袁路、师超众两人也都来到了楚羽身边。除了袁路以外,其他人脸上的担忧之色都溢于言表。

“柳门主,如果真要出手,请您……一定要慎重。”

吴央转头,原来是刘琮琤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的身后,只是面上看不出来任何其他的神情。

柳青林沉吟了一会儿,将手轻轻虚搭在了楚羽的肩膀上,青绿色的荧光缓缓从他的掌心吐出,将楚羽的整个身体包裹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茧。他轻声道:“他是我的徒弟,我一定不会让他受到什么其他的伤害。刘少城主,你的关心,我替小徒谢过了。”

刘琮琤垂下了眼眸,没有说话。

“啊——!”

一声惨叫突然划破天际,在这山顶上回声嘹亮,经久不绝,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名来自秦淮画屏山庄的女子,在即将迷失自己走火入魔的一瞬间,身旁同为女子的锦官城城主林玉昆霎那出手,两指点在了那女子的眉心和丹田两处大穴处。

鲜血缓缓溢出那名秦淮画屏山庄女子的嘴角,她似乎感受不到周围人的目光,神情恍惚,口中不住地道:“多谢……多谢……”

林玉昆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看向山顶其他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与忧虑。

现在的山顶上,基本上划分为了几个圈子,熟悉的人围在一起,守着自己阵营中陷入了危局的可怜人。

陆诩突然低声道:“又有人要不行了。”

“是谁?”

“好像是不老林的宋游。”

赵雅芝脸上充满了焦急,看着痛苦之色逐渐在脸上浮现的宋游,心中道:“老宋啊,你可要坚持住不能出事啊,彤彤可还等着你好好地下山呢。”

只是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心中祈祷一下就能起作用的事情,宋游的心魔此时已经几乎完全占据了他自己的心神!

突然之间,刚刚抬起手臂的赵雅芝被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道震出了三尺远。稳下来的赵雅芝霍然抬头,看到了已经站到了宋游身后的那道身影。

“啪!”

一掌轻轻拍下,柔和的力道尽数灌入了宋游的天灵盖。宋游的身躯猛然一震,闷哼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赵雅芝松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落地,躬身道:“多谢刘城主出手相救。”

听到这句话,宋游连忙回头,就想抱拳道谢,却被刘天南一把扶住。和同样刚刚救下一人的萧正风遥遥对视一眼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们两个造下的孽啊……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啊……”

正说着,他身形一闪,又来到一位即将失控的人身边,一掌击出。

这边萧正风却是来到了楚羽这里。与众人微微点头示意后,萧正风挥了挥手,楚羽身上的那层绿色荧光即刻消失不见。

看着楚羽还算平和的神色,萧正风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要动他,这小伙子意志还颇为坚定,让他先保持这个状态,如果他能自己醒过来,得到的好处将是不可预估的。实在不行,有我出手,他也一定不会有事。”

听到萧正风说出这样的话,陆诩、柳青林等人也便长舒了一口气。只有吴央和刘琮琤两人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都看出了两人眼中的一丝不安。

没有任何依据的、纯粹处于直觉的一种不安。

萧正风离开了,还有其他将近十个人需要他和刘天南出手解救。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刀刃上跳舞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山顶上的气氛越来越微妙了起来。既然两大城主回来了,那么一来这些人不会再有危险,二来,这应该说明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结束了战斗。

那么谁赢了?

……

在父亲罗恒欣慰的注视之下,罗阳口中冷哼一声,伸出一指点在了自己的膻中穴上,喷出了一口鲜血之后,眼神缓缓恢复了清明。

他是目前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依靠自己走出那片心境之中的人。

“虽然没能得到什么,但比起那些人来,阳儿,你已经做到最好了。”罗恒拍了拍罗阳的肩膀,轻轻道。

罗阳大口地喘息着,道:“好险……就差那么一点……”顿了顿,他问道:“其他人?”

罗恒面无表情,道:“只剩长青门一个小子了。”

……

几乎在同时,吴央和刘琮琤异口同声道:“不好!”

刘天南和萧正风几乎立刻就来到楚羽的身后,然后微一愣神,没考虑好到底由谁来出手。

而后就因为这半息都不到的迟疑。

楚羽的身体一霎那喷涌出了道道如手臂一般粗壮的青白两色气流,将他包裹了起来,然后——

缓缓地浮在了空中。

“不好,这可不只是贪心了!这小子要借机登楼!”

……

楚羽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正身处其中的这栋高楼。

楼外,一条苍龙正蜿蜒、盘旋、咆哮。

楚羽嘴角咧开了那个熟悉的笑容,脸上却渐渐浮现了一抹疯狂之色。

他一手按在通往顶楼的阶梯前的那道无形屏障之上,另一只手伸向了窗外,对准了那条苍龙。

“来。”他轻声道。

苍龙庞然之躯一滞,然后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来。”他道。

仿佛是被一道无形之手控制了起来,苍龙的身躯在空中僵硬了下来。

“来——”他高声道。

一声凄厉的哀鸣,苍龙被一寸一寸地向高楼拉去。

“来!”他近乎疯狂的吼道!

不再挣扎,龙吟也不再凄厉,随着离高楼越来越近,苍龙的身躯越来越小。

最终仿佛是一根针一般,钻入了楚羽地手掌之中!

一瞬间,这具肉身开始迸发出一道又一道地光芒,裂痕在楚羽的每一寸肌肤蔓延了开来。

可他不管不顾。

“登楼!”

天边金光如朝霞,灿烂夺目。

一声轰鸣。

第九十九章 乱局

楚羽看到了蓝天,他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这仍是他心中的世界还是他真的已经脱离了出来。他感觉这个世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他并不知道具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是眼前的事物更加清晰了?是耳中地声音更加明了了?是对于华山之上的猎猎寒风不再难以忍受了?还是那似乎在整个世界中隐隐流动的透明气流和顿顿搏动,终于被他察觉到了?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坠,可眼中的世界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变化。事物并没有在他的眼中飞速后退,也并没有呼啸尖利的风声响在他的耳畔。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一种东西的运转,那似乎是来自遥远荒洪的神秘力量,神圣而不可抗拒。

为了清晰地感受这种力量,楚羽闭上了眼睛。只是闭上眼睛之后他的身体似乎是僵了僵,而后伸手向自己的后背上摸去。

他想把铁条握在手中,这样会比较心安一点。

于是铁条被他握在了手中。

世界再一次沉静了下来。

……

罗恒和罗阳带着两个玄罗宗的长老缓步走来。

一道身影一闪,吴央拦住了去路。

罗恒眉尖一挑,没有说话,倒是身后长老之一开了口:“哪里来的野种!不过是灭了一个小小的史家镖局,就敢这般嚣张地站在我们身前?也不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吴央面色冷淡,并不答话,只是身形不让,反手抽出了自己的秋水剑。

“怎么?!你小子竟然狂妄到了敢对我玄罗宗叫嚣的地步了?也好,今天我就来替你的师长……”

话还没说完,剑气已是冲天而起!

秋水剑几乎只剩半寸便能刺入那玄罗宗长老的喉咙之中。

冷汗瞬间浸透了这位侥幸被带上峰顶来的玄罗宗长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指稳稳地夹住秋水剑的剑身,罗恒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开口道:“小子,怎么这么激动?都是一个宗师的人了,你师父没教过你要心境平和吗?”

吴央沉默了好久,低声道:“有些人招人讨厌的这个特质,还真可能是与生俱来。”

一直没说话的罗阳霍然抬头,杀机迸现。罗恒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吴央又挑了一下眉头。

吴央闷哼一声,鲜血溢出嘴角。

“罗宗主,对付后辈还需要你亲自出手,也真是不怕跌份儿了。”

罗恒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各自背着一柄剑走过来的两个人,眼神渐渐阴翳,道:“怎么?剑宗也要跟长青门穿一条裤子了?”

剑宗宗主周孤烟衣着朴素,长发披散,黑白相间。下巴与嘴唇上带着没有刮干净的些许胡渣,眼中深邃,看不出任何喜悲。王渊静静地跟在自己师父的身后,看了一眼吴央,没有说话。

周孤烟根本没有理会已经变了颜色的罗恒,微微一顿,便轻描淡写地伸手捏住秋水剑,轻轻一提,便将秋水剑脱离了罗恒地手指,然后静静放下,拍了拍吴央的肩膀,道:“小伙子,虽然我这徒弟剑术差得要命,脑袋笨得要死,但你能用剑和他打个平局,也算是颇为了不起了。怎么样?要不要来我剑宗修剑?”

罗恒低下了头,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脸上一闪而逝的潮红。

吴央笑了笑,没有回答周孤烟。周孤烟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又看向了罗恒。

“罗宗主,你我同为三宗之一的宗主,……这副姿态,又是何必?”周孤烟摇了摇头,道:“你们和长青门之间的恩怨,我剑宗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要稍稍提醒你,你们玄罗宗北边可还是有着一个胡人王帐呢。在北边守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把当年杜宇败坏的名声给挣回来了些,别又栽在你手里。”

罗阳再也忍耐不住,冷哼一声,开口道:“那还真是让周宗主多费心了。”

王渊抬起了头,注视着罗阳,一言不发。

剑拔弩张。

便在此时,刘琮琤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动了!”

……

他动了。

他怎么动了?

就好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伸了一个懒腰,饿了许久终于吃饱的流浪汉打了一个饱隔,失明的老人终于看到了太阳的光辉。

他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下睁开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由衷地舒出了一口气,而后开始由衷的震撼。

在所有人都因为这不知该说是飞来横财还是无妄之灾弄得心神大动几欲走火入魔之际,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真的抓住了这个机会,真的体悟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借机提高了自己的境界。在一开始,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也并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所以从吴央刘琮琤到柳青林陆诩再到萧正风,都没有一开始就出手打断。柳青林等人是不敢贸然出手,萧正风却是心存让楚羽多感受多体悟一会儿的想法。可是当众人察觉到楚羽开始借机封楼时,却已经晚了。在登楼的过程中,任何人都不能出手打扰,就算是萧正风刘天南,也不能保证楚羽的绝对安全。那一刻,楚羽才是真正陷入了一道死局之中。

可他自己挺过来了。

吴央懒得再理会罗恒罗阳这些玄罗宗的家伙,收了秋水剑向周孤烟和王渊行了一礼,便挤开围在周围的众人,站到了楚羽的身前,伸手捏了捏楚羽的胳膊、肩膀,问道:“没事儿?”

楚羽一咧嘴,笑道:“好着呢。”

刘琮琤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楚羽的脸,然后低下了头,静静地走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后。刘天南叹了一口气,转身揉了揉自己女儿的脑袋,道:“这小伙子不错,你又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刘琮琤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柳青林走上前来,面含赞赏地拍了拍楚羽的肩膀,而后看向玄罗宗的几人,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姓罗的,忍了你这么些日子,你还真非得自己找上门来是吧?”

罗恒是一个看上去个子不算高的苍矍老人,听到柳青林那与往常完全不同的话语后,竟然笑了起来。

“柳门主啊,你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怎么一到我这里,就立马破了功呢?”

他挥了挥手,示意罗阳等人站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柳青林的面前。他没有柳青林高,于是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林的眼睛,道:“你这次找的徒弟不错。就凭听到了刘城主的几句诗,就能踏破了那座高楼,直入宗师之境。就是不知道,这么好的苗子,最后会折在谁的手里呢?”

柳青林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头之狠。

只是这边还没说什么,那边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罗少宗主,久仰大名,不知我袁路能否有幸,来请你过上两招?”

……

“乱咯,乱咯。”凌络轩喝着杯中之酒,颇有几分醉意地说着。

此时天外艳阳高照,两人竟然是从半夜喝到了现在。宁老板早就被徐胡子不知背去了什么地方,屋中此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嗝。”徐胡子打了一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小子太阴。这长安城如今的风云乱象,我一早就知道是你这根搅屎棍搅动的。”

“唉,”凌络轩叹了口气,衣袖拖到了地板上,双目微闭,一指点住太阳穴,无奈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徐老板,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世道如果就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饮。可我凌络轩不,我要饮,便要饮个痛快!”

他望向几乎已经半个身子都在桌子下面的徐胡子,顿了好久,才慢慢又开了口:“徐老板,我是这样的人,萧城主是这样的人,你又何尝不是呢?劝你都劝了一整个晚上了,还是什么作用都没起,不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么?”

徐胡子嘲讽道:“知道没用,你还劝。”

“那是因为,不到关键时候,我实在是不想用这样的方法呀,太不符合我的审美了。”凌络轩摇了摇头,道:“可现在看来,不用还真不行了。”

“徐老板,你妻子当年死去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徐胡子的身体在一霎那僵直,空气似乎都在一霎那变得浓稠了起来。

“跟我来这一套……我还以为你凌络轩跟别的家伙有什么不一样呢……”徐胡子低下头来,让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自己的脸。

“有什么办法呢?可问题就在于此,除了这一套,别的套你都不吃啊。”凌络轩头一次显得烦躁了起来,“整个世间,只有三个人,能让我凌络轩都觉得无可奈何。一个是你,一个是萧城主,还有一个是我大兄。”

“你大兄?就是当年凌家的那个破门子?叫什么来着?”

“李沧澜,”凌络轩捋了捋头发,“我到现在都觉得,家里面把他放走,是最他妈错误的决定了。”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啊……”

第一百章 定音

最终看在两大城主的面子上,长青门和玄罗宗还是没有打起来。这一桩可以说是中原江湖四门三宗里最为巨大的恩怨没有爆发,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解决,刘天南和萧正风又都面带歉意的走到唯一一个因为两人的对战受到了负面波及的秦淮画屏山庄女子面前,都给了这个女子一个承诺。若是以后这名女子有任何的困难,只管找两个人,能力范围之内,一定解决。

到得此时,一切杂事才算落了幕。而后山顶上重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刘、萧两人身上。

刘天南、萧正风两人相视一笑,皆有仙人之姿。

刘天南向大家一拱手,笑道:“诸位,从今日起,咱们的武林盟主,就是萧正风,萧城主了!”

山顶一片寂然。

而后沸腾。

“恭喜萧城主!”

……

当众人从华山之上下来的之后,消息像是被风吹起的树叶一般,几乎在半日之内就已经席卷了整个长安城,而后以更惊人的速度以长安城为中心,向着周围扩散开来。在正式的仪式开始宣布结果之前,便至少有小半个江湖已经知道了结果。

正式的仪式,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大会”,定在了登山者们下山后的第二天,为的是给已经精疲力尽的登山者们一个好好休息的世间。上山的时候一共五百人整,下山的时候只剩了三百五十九人。混江湖的都是狠角色,尤其是当旗鼓相当的人碰到一起,很难做到手下留情,这才有了这么大的死伤。不少门派城池之间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只等江湖大会一结束,就开始找事儿算账。

萧正风当上武林盟主之后,这也是他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不论如何,这场引动了整个中原江湖将近半年的江湖大会,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旧时代各城割据,各派林立的局面将不复存在,一个有武林盟主统御江湖的新时代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只是对于千年以来已经习惯了只凭武力解决问题的江湖来讲,除了极少数的人察觉到了一股潜藏在深层水面下的暗流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变革的真正意义所在。

两天时间,眨眼而过。

……

未时,长安城城主府前。

庞大的开阔场地之前再一次挤满了人。不同于上一次的吵嚷,这一次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等着那一道声音的响起。

萧正风和刘天南走出来了。萧正风走在前面,身穿他最常穿的那一身墨色长袍与环玉腰带;刘天南紧随其后,身穿他最常穿的那一身海色长衫。

两人在人群前站定。

又是对视一眼,又是相视一笑。

刘天南望向黑压压的看不到边际的人群,心中一时间生起了不知多少感慨。他开口道:

“诸位,想必不需要我宣布,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知道,我们的江湖大会最后的胜者,也是咱们的武林盟主,就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洛阳城城主萧正风。我与萧城主神交多年,可因为都是身兼重任,相隔遥远,若是没有这一次江湖大会,我们也不知得到何年何月才能见上一面。这几个月以来,我们朝夕相处,谈古论今,好不畅快。也正是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刘天南已经真正被萧城主的人格所折服!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由萧城主来接任这个武林盟主,整个江湖,都可以完全放心!”

“那么接下来,欢呼吧,兄弟姐妹们!让我们用最大的热情,来迎接我们江湖数百年之后的第一人武林盟主——萧正风!”

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困兽终于被放出了笼子,在稍稍停顿之后,响彻云霄的欢呼与呵叫一齐在这广场之上爆发式的响了起来!

“萧正风——萧正风——萧正风——”

“萧城主——萧城主——萧城主——”

“盟主!盟主!盟主!”

据事后统计,在这一场音浪狂潮之中,至少有近百人失去了听力。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一批人就显得有些安静了起来。

楚羽扭头对吴央说:“你瞧,咱们萧城主的民众基础还是很不错的嘛!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侠义之事,江湖可都还没忘呢!”

吴央揉了揉耳朵,有些头痛地说道:“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说!萧城主!贼帅!”

“啥?!”

“吴央傻逼……”

“……”

不远处抱胸而立的金刚门门主普贤和尚与玄罗宗宗主罗恒站在一处,均是面无表情。

“刘、萧二人穿了一条裤子,天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么?”

……

终于,萧正风前踏一步,伸出双手,向下压了一压。

欢呼声经久乃昔。

萧正风的脸上看不出喜悲,环视一周之后,开了口。

“在场的,大都是江湖人,也有前来观礼的百姓。可说到底,你们之中几乎所有的人,几乎都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来到这里,认为所谓的武林盟主,不过只是一场比试的产物,大会之后,各自回去,仍是以往的江湖。”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你们错了。”

“接下来,我要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给你们,给天下武人、给天下江湖,立下几个规矩。这几个规矩,你们可能爱听,也可能不爱听,但是不管你们心里是何想法,你们都必须遵守。”

场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相当一部分人的目光开始变得飘忽隐晦了起来。

萧正风像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悄然转变,继续用他坚定的声音说着:

“第一,三月之内,每一个门派、每一个城池,都请选拔出十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弟子或手下,具体实力如何,由你们自己决定。这些从各处来的兄弟姐妹们,将组成我们江湖联盟的第一批凌驾于所有门派之上的武力,将来会出现在每一个不守规矩的门派或城池之下。我将这支力量,称之为执法队。由刘天南刘城主来担任队长。”

“第二,请各门派在整个江湖大会结束之后,约束自家弟子,绝不允许出现依仗自己武力而去欺凌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经发现,不论是谁,交由执法队处理。”

“第三,从明天开始,各门派、各城将会各自负责一片区域之内的一切事务。我说的这些事务,不是你们各门派的私事,而是那一片区域之内所有普通百姓的死活。你们需要每隔两个月上交一份关于当地情形的详细报告,倘若你们保证不了那些百姓们的生活,执法队将介入。”

“第四,中原之地向来有北胡南蛮虎视眈眈,明宗与玄罗宗各守一边,实是不易。从下旬起,但凡处于江湖一流行列的势力,皆须挑选一处前往,与两宗之一一同共御外敌。为期半旬,相互轮换。若有违抗者,交由执法队处理。”

望着已经逐渐骚动起来的江湖人,萧正风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们可能会说,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武林盟主,才刚坐上位子,连屁股都还没捂热,就开始耀武扬威发号施令,你萧正风不过一个人武功好些罢了,在整个江湖面前,又算哪根葱?”

“不错,江湖,是咱们天下人的江湖。天下,是咱们所有人的天下。宗门城池,是你们祖祖辈辈或者奋斗一生的结果。无论哪一个,我萧正风都无权插手。”

场面里又开始渐渐安静了下来。

“可是请你们睁开眼睛!”

一声炸响,仿佛惊雷一般将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萧正风的面色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千年之前,胡人与南蛮同时进犯,我中原大地,一时生灵涂炭。倘若没有青莲剑仙李太白站出来牵头,令整个江湖一统平安,并立挥剑,你我此时,恐怕只是蛮人与胡人的奴隶走狗;数百年前,杜宇出世,当时的武林盟主莫岭与之死战,几乎掀起了整个江湖的一场浩劫,过半好手死在那一场浩大的恩怨之中,北胡王帐趁机进犯,一路南下,几乎占领了洛阳城以北的所有地界!为了将之驱逐出去,莫岭盟主最终还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回顾过往,我们要发现问题,其实不难。为何我们将南蛮与北胡视为大敌?一来是非我族类,二来实在是难以抗衡。为何难以抗衡?我中原土地十倍于两异族之和,我中原武人几乎五倍于两异族之好手,为何还是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如此力不从心而致惨烈?”

“便是不够团结!”

“我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江湖之大,烟波浩渺,几乎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势力迅速崛起,旧的势力黯然崩塌。在这其中,我萧某人做过一个统计,发现超过半数的灭亡势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内部混乱!山头林立,争权夺势,一遇外敌便各自为战,登时便被毫不费力的给收拾了!”

“江湖说大也大,囊括了我们如此多的江湖武人在其中生生不息,塑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传奇;江湖说小也小,和一个宗门、一个城池并无太大的分别。不妨告诉大家,数年前我曾偷偷潜入过北胡草原,我发现他们的子民人人皆可上马为战!他们白天游猎,夜晚摔跤,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强健着自己的体魄。更让人心寒的是,我发现他们王帐在草原的某一处圈养了一望无际的马群!这是用来做什么的?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请看看你们脚下的土地!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已经浸透了无数先人们的鲜血。由我们自己的,也有异族的。我们的威胁时刻不曾远离我们,而我们却几乎要忘却了这一切!”

“看看那些平日里对你们尊敬有加的普通百姓!当战争来临之时,我们这些人尚还有为了我们自己的土地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而他们呢?他们只能缩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然后闭上眼睛等待着大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我萧正风,并不是在这里危言耸听。如果有机会,请你们亲自到明宗与玄罗宗的边境上,看一看异族人的刀向你头上砍下来的时候,会不会有上那么一丁点的犹豫,看一看两大宗门的弟子,是如何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萧正风,并不是贪图什么狗屁倒灶的武林盟主之位。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就在你们活着的这些年之中,就在你们忙着报恩还怨的时间里,早已有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磨刀霍霍,蠢蠢欲动。”

“我萧正风,此生惟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守土中原,令异族秋毫无所犯!我今日定下的这些规矩,或出于道义、或出于情势,请诸位江湖人,务必遵守!在真正的执法队成型之前,长安、洛阳两城的禁军,将暂时执行这个职责。我相信,但凡良知在心的江湖人,都会对我萧正风有一个正确的评价!我萧正风讨厌说场面话,立规矩不好听,但是究竟有没有必要,还请诸位明鉴!”

“我萧正风从今而后,若有不为江湖的私心,天地共诛之!”

鸦雀无声。

萧正风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整个江湖。

第一百零一章 酒局

那辆华丽的、已经被很多人记住了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前。五老叔停下车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敬地退到一边,候着那位锦衣公子从车中出来。

凌洛轩掀开车帘,却并没有急着下车,反而是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拿鼻子嗅了嗅。半晌,他缓缓张开双目,半仰着头,颇为感叹地说道:“今天这‘临江仙’可是下了血本了,知道从明天开始那些大侠们宗主们城主们都要开始离城而去,连梦回魂、盘龙香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可惜酒气和木香终究还是混在了一起,不得不让人痛惜一句暴殄天物啊。”

五老叔微微一笑,道:“公子的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啊。”

凌洛轩一边下车,一边整理着自己有些褶皱的大袖,皱眉道:“能有什么办法,在家里待了那么多年,这盘龙香的味道闻得我想吐。说什么静心凝神,眼见这世道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五老叔知道自家公子是动了真怒,低了低头,没有接话。

负手站在门口,凌洛轩也并不着急进去。看着这临江仙酒楼门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他久久不说话。

“公子,”终究还是有些担心,五老叔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等会儿跟家里边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点。”

“那帮老不死的……”凌洛轩有些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俊美的脸做出了一个极扭曲的表情,道:“那天我不高兴了,就学我大兄……”

这位面对李博、江一白这个层次都没有变过半点颜色的五老叔,听到自家公子嘟囔出来那么一句话之后,竟然汗湿了衣襟。

因为他了解自家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凌洛轩大袖一挥,转瞬就恢复了那个潇洒不羁的笑容。一边大步向客栈中走去,一边在口中喃喃道:“在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下我凌洛轩的脚步!”

……

“你们一群大男人喝酒,就算有刘琮琤在,可为什么非要拉我过来?我刚才为什么还鬼迷了心窍答应了你们?”苏沁一边跟在楚羽和吴央的身后,一边心情复杂地说着。

“这,这不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局,你,你俩跟在我身边我安心么……”楚羽回答时都没敢回头,说话也磕磕巴巴。

吴央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事情是这样的,在江湖大会最终结束之后,本想转身随师父一起回住处的楚羽却被长安城四统领吕清扬给拦了下来,随后手中便多了一张请柬。

“小子,今晚我们有哥们儿几个在临江仙摆局,怎么样?赏个脸?如果能行,把你那个叫吴央的兄弟叫上呗,一起认识认识?”

对于这个跟自己战了个平手的长安城四统领,楚羽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总的来说,不是特别喜欢。

他想着拒绝。

哪知还没等他开口,那吕清扬一把就揽过了他的肩膀,贼兮兮地四处看了看,嘿嘿一笑,道:“兄弟,我们可是都听说了,咱们少城主对你可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今晚这局你要是不来,少城主单独找上了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楚羽瞬间遍体生寒。

“都……都有谁去?就你们长安城的统领们还有我和吴央?”

吕清扬松开了手,甩了甩他飘逸的头发,有些满意地说道:“也不是……这局,是我们挑了几个这次江湖大会里冒出来的看的还算顺眼的家伙们,大家在一块喝点酒聊一聊,交个朋友。”

楚羽摸了摸鼻子,“那,那你们少城主去不去?”

“谁知道呢,少城主说她还没想好。不过你要是不去,我就去怂恿我们少城主单独约你……”

楚羽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哀嚎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切,”吕清扬翻了个白眼,道:“真是不知道,我们少城主那可是整个江湖多少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一样的人物?要是让江湖中知道了我们家少城主对你小子芳心暗许,你就等着走到哪都得被人拿刀追着跑吧!这么好的事情,偏偏你小子不领情,也不知道你这牛粪到底强在哪里了。不就是一个长青门门主的关门弟子么?不就是跟我打了个平手么?不就是上了趟华山成了个小宗师么?不就是救过少城主的命么?不就是……”

干咳了两声,楚羽的神情越来越尴尬。

说了半天终于把自己说口渴了,吕清扬咽了口口水,撂下一句“敢不来你试试。”而后扬长而去。

正巧柳青林被新任武林盟主萧正风通知有重要事情商议,于是楚羽就干脆找上了吴央,一同往仙客来客栈走去。

“你就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儿。”楚羽一边走一边跟吴央抱怨,“老子招谁惹谁了,怎么现在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

吴央懒得理他。

“石头啊,你说去赴约倒是不难,可问题是如果刘琮琤如果真的也去了,我可咋办呀。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人家,这得多难受啊。”

吴央面无表情,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楚羽不顾路上其他人讶异的目光,一把抱住了吴央的胳膊,哀嚎道:“兄弟啊!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这要是真碰上了那谁,要是再让苏沁那丫头知道了,我我我我……”

“你松开……”

“我我我我我不。”

“你松开……”

“你不给我想办法我就不。”

“你他妈给我松开……”

“你给我想个法子我就松开……哎卧槽石头你说脏话了!”

吴央停了下来,以手扶额,觉得人生真是甚是凄凉。

于是两个光棍大老爷们琢磨了一路,想出来了这么一个招儿。

让苏沁一起跟着去!

你看,这不就得了么。如果刘琮琤不在,权当带苏沁来白蹭一顿饭,一点儿不亏;如果刘琮琤在,苏沁在身边,一来不至于让她们两人轻举妄动,二来也不至于让苏沁知道了以后有误会。

楚羽觉得这个办法好极了,兴高采烈地去邀请了苏沁并诚实地说明了缘由。只不过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苏沁三次忍住了掏出暗器扎到楚羽脖子里的冲动。

从兴高采烈到心惊胆战,楚羽颤抖着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看着面无表情的苏沁不敢再说出任何一个字。

苏沁说:“这事儿是你自己想的?”

楚羽哆嗦着说:“不不不不不,我我我我我跟石头商量了的。”

在门外一直听着屋里动静的吴央一瞬间冷汗直往下滴,颤抖着握住了秋水剑的剑柄,十分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自己要不要横剑自刎,然后松开了手,觉得怎么也得看楚羽先死了以后自己再死。

苏沁低下了头,喃喃道:“你们这些脑子从来不拐弯的直男,真该死绝了才好。”

“我去。我跟你去。”

……

三人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终于来到了这家名为临江仙的酒楼之前。

门口早就有酒楼的小二眼尖,凑了上来,道:“三位,不知咱们有没有提前定了雅座儿?要是没有,那可真是对不住,得劳烦您们在这边儿稍等上一会儿,店面实在是小,客上满了。”

楚羽三人抬头望去,只见这家酒楼共有四层,高三丈,外视之古色古香,内视之金碧辉煌,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行走跑堂,进退有度。哪里跟一个“小”字沾边儿?楚羽行走江湖也有一年,除了灵江边上那一座灌江口能胜之以外,这临江仙端的是平生所见最为豪华的处所了。

小二看了三人神情,心中便大致有了数,料定不过是前来凑一凑热闹的江湖人,而非贵客。即便如此,他还是恭敬地说道:“咱们店里的玲珑狮子头与渭川老红鱼乃是江湖一绝,想来三位也必然不会错过。请随小的来里面僻静处等候,不消一炷香便能上座。”

楚羽这才回神,整了整背后铁条,才笑着对小二道:“不比麻烦,是你们长安城四统领邀我们来的,想来应该订过雅座了的吧?”

这下小二心中一惊,不着痕迹地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才开口道:“原来是吕统领的贵客,多有冒犯了。”

楚羽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那便请随我来。”

……

推门而入,里面热烈的声音犹如魔音灌耳,楚羽三人登时皱起了眉头。

“二哥!不准赖!输了可不就得喝酒么!”

“嘿你个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灌老子的酒?!信不信老子一指送你回你娘胎里去!”

楚羽失笑,咳嗽了两声。

声音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楚羽抱拳道:“小子楚羽,带着兄弟吴央和……妹妹苏沁前来赴约。”

苏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没说什么。

身穿穷酸书生衣装的男子连忙站了起来,先是挥手让小二退下,而后笑着抱拳回礼道:“在下江一白,恭候几位多时了。”

再说一些事情~

首先鞠躬。

今天果果全天满课,现在是刚刚下课,明天还要从早上到晚,所以今天没有更新啦(理直气壮)

其次还是鞠躬。

不知道评论区里的朋友是在安慰我还是真的喜欢这本书认可本果,本果总之是相当感动。看到自己的作品终于能有不少人认可,也是看到了未来路的光明。

所以大家……没事儿来评论区里玩儿啊!来本章说玩儿啊!让本果看到你们高举的双手!让本果看到你们对剧情的向往!比如楚羽到底是要和苏沁好还是要和刘琮琤好,你们不妨表个态啊……

咳,说到底,安之(严肃时自称安之)还是想要一些存在感……创作这种事情太孤独了,我想和你们一起分享。

当然了现在还没上架不能拿月票,不过你们可以打赏啊对不对(捂嘴)。一块两块不嫌少十块八块不嫌多要是一二百块钱那果果可就……嗯真的果果还是很缺钱的(再次捂嘴)。

好啦好啦玩笑话就说到这里,还是希望一直在看书的朋友继续支持,并且能把这本书推荐给自己的朋友,安之感激不尽。

哦对了,前几章里刘天南的那篇《夜登华山见闻所思》是本果原创哦~虽然写的也确实一般但还是要能耐地插会儿腰~有时间把这一篇再改一改补齐。

那么就这样,祝大家晚安,我们明天见~

第一百零二章 夜风

环顾四周,两相介绍,楚羽这才发现,落座在这里的人还真是不少。除了长安城二统领江一白、四统领吕清扬以外,竟然还有自家师兄师超众、剑宗王渊、甚至陆诩叔叔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弟子也赫然在列。

最让楚羽惊喜的,是一个他已经许久没见的熟人。

“小方掌柜!”

正是当初在无双城里一起经历了灌江楼之战的方甲!

看见楚羽,方甲脸上也是闪过了一抹明亮之色,身子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可楚羽随即注意到了,在一霎那的惊喜之后,方甲整个人立刻陷入了一种极为黯然的状态之中。再认真仔细地看上一看,有些细节便更加让楚羽心中一沉。方甲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是当初在无双城时的旧衣,而且上面隐隐有早已经干了的血渍浸透;他的面色发白,像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般,而且脸上并不干净,看上去应该只是为了赴这一个局才抽时间用水抹了一把;他的头发杂乱而纠结,很多处都缠成了一团。

最让楚羽感到不安的,是方甲身上那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死气沉沉。

楚羽再也顾不上眼前正对自己微笑的江一白,极无礼数地快步来到方甲面前,踢翻了几个拦在他脚前的食盒,里面精致的菜洒了一地。

他双手紧紧抓住方甲的肩膀,眼睛看着颓然地方甲,语气低沉而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被楚羽的动作给弄得愣住了。

方甲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朋友,眼中先是被茫然布满,而后像是触动了某一种机关,这个曾在生死关头都不眨眼的一位执拗少年,嘴唇猛然抖动了起来。

他哭了。

失声痛哭。

已回过神的江一白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楚羽身后,拍了拍楚羽的肩膀,待楚羽转过头后,他轻声说:“方甲小兄弟的妹妹,方乙姑娘……去世了。”

楚羽如五雷轰顶,呆立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在前些日子里,某天夜里接到手下汇报,说有人在城里民宅上奔行,而且速度极快,禁军都追他不上。我当时喝了点酒,闲来无事,心中便起了兴趣,便亲自追了过去。哪知这人身法实在诡谲,我竟然也只能保证不跟丢,却无法将之拿下。后来还是他率先停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在寻找一个人。这人便是小方兄弟了,后来一番交谈,我才知道了这也是楚羽兄弟你当初掀起的无双城风波里的后续。我觉得小方兄弟心中实在苦得很,便留他在我的住处。今天因为你也要来,所以我也让小方兄弟也出了席。”

楚羽恍惚之中点了点头,只觉得一切还不是真的。再扭头看向了稍微控制住了些自己情绪的方甲,他轻声问道:“咱们当初吃饭的时候,方乙妹妹不是还好好的……”

方甲猛然攥紧了拳头,眼眶中犹自噙着泪水,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到说不成话。

“她自己知道……她不告诉我……她,她……她体内早就被李家那帮杂碎给种了毒……”

楚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而后昂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苏沁和吴央俱是叹了一口气,相视一眼,都没说话。本来心中一肚子官司的苏沁此时也完全安静了下来,她静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下子变得有些寂寥的背影,默默地体会着他此时可能会有的心情。她知道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也听他说过他在无双城的故事,知道两个守着面馆的兄妹在泥淖般的江湖中是多么净不染尘。她知道在他的心中,那些朋友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骨血里,他不想失去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了解他,所以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受到那此时扬头沉默的男人酝酿起来的愤怒与悲伤。

她就这么站着,两行眼泪就已经无声地划过了她的脸庞。

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她已经伸手将之拂去了。

她抬起头来,轻声说:“所以李家活下来的那个人,叫李枫是吗?他必须死,不是吗?”

吴央、江一白、王渊听到这一句话,都挑了挑眉头。只有楚羽和方甲浑身一颤,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方甲的眼中终于涌起了一抹神采,咬牙低声道:“这位姑娘说得对,是的,李枫必须死……”

苏沁轻轻走到楚羽身边,双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双肩之上,柔声道:“找李枫报仇当然是必须的,可你看江统领他们都还看着你们两个呢。”

楚羽再次浑身一颤,眼中出离之色渐渐褪去,感激地看了苏沁一眼,轻声道:“谢谢……”

苏沁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而后低下头来摇了摇。

深呼吸之后,楚羽先是拍了拍方甲的肩膀,而后向周围在座的人抱拳,躬身告歉道:“我失态了,真是对不住诸位,扰了大家的好兴致。只是我与小方掌柜相交莫逆,方乙妹妹遭遇……不幸,我实在是无法控制住我自己,实在抱歉。自罚三杯,聊表心意。”

说罢,一眼扫去,便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一个古色古香的酒杯。

一杯倒毕,一饮而尽。

如是三次。

期间脸上早已没有吊儿郎当神色的吕清扬想要起身劝阻,却被江一白静静地伸手拦了下来。

江一白心中清楚,这酒说是赔罪,实是楚羽为方乙饮下的祭奠之三杯。

最后一杯时,江一白、师超重和王渊同时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吕清扬和陆莫也立刻会意,端起了酒杯。

吴央走上前去,找了一个空杯子,伸手把楚羽的酒往自己杯中倒了一半。

所有人一同一饮而尽。

楚羽饮过之后,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抬头时,向众人咧开嘴笑着说:“来,吃饭!”

……

本就是江一白想要让一些看上去志趣相投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认识的酒局,在将方甲的事情暂时压在心中之后,众人们也就开始了相互闲聊,觥筹交错。之前被楚羽打翻的食盒与饭菜早已令店里小二给收拾了去,并又上了一番看上去更加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雅间里并不是一张圆桌围坐几个人的光景,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要求各自面前摆上一个长桌,自己从食盒中取出自己想要品尝的菜色,摆到身前的长桌上。说雅致也极为雅致,却又不失江湖人的随性,可以说是又自在又有品味,不愧为长安第一大酒楼。

场间众人却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

“哎,我听说陆莫你是因为下棋下得好,再加上本身有习得幻术的天赋,又是跟陆诩先生同姓,这才被他收做了徒弟,是不是?”

被吕清扬点了名,陆莫吓了一跳。在座的这些人属自己的实力最低,名声最小,从一开始他就有些拘束。不过好歹是被陆诩收为徒弟还被江一白看好的人,他挠了挠头,还是坦诚地笑道:“是啊,可能我也确实有些天赋吧。”

吕清扬眼睛一亮,道:“幻术这个东西,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可就是没能仔细地感受过。登华山时那白雾虽然厉害,可是我感觉不大。陆莫啊,你能不能稍微地,展示展示?”

陆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刚跟着师父学了一丁点儿……也行,那我就从你身上开始,吕四统领,得罪莫怪。”

“你来你来。”吕清扬更加兴奋了起来。

陆莫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身前的一根筷子,“叮”地一声一敲面前的白瓷碗,肃声道:“看好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个酒壶竟缓缓地飘了起来,然后移动到了吕清扬的头顶上,开始缓缓倾斜。

“好小子!你这是要洒我一身酒出我的丑啊!”

吕清扬大喝一声,当即伸手向那酒壶抓了过去!

一抓竟空!

那酒壶仿佛是有了灵性一般,十分迅速地在空中绕了个弯,而后完全颠倒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惊呼。哪怕是并无太大兴致的方甲,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哗啦一声,酒水淋满了吕清扬的脑袋。

吕清扬一愣,然后嘴里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手向头上摸了过去。

干的。

陆莫忍不住呵呵一笑,手中筷子又敲了一下白瓷碗。

众人感觉眼前一花,那酒壶仍旧在原处放着,根本没有动过。吕清扬也仍旧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头发丁点没湿。

“哎呦卧槽还真是奇了……”吕清扬拿起手边的酒杯,猛灌了一口,喃喃道:“我压压惊,压压惊……”

众人一同笑了出来。

气氛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回暖。楚羽开始站起来和江一白一起灌吕清扬的酒,陆莫在一旁跟着起哄;方甲自己抱了一壶酒默默地找了一个脚落饮了起来,没人来打扰他;吴央和王渊时而不时地对饮一杯,轻轻地笑谈着一些自己见过的奇人奇事,没多久师超众也与他们一起聊了起来。每个人都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所以都沉浸在了其中,享受着这一份对于他们来讲难得的时光。

所以没有人发现苏沁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了房间。

……

临江仙有一个很大的屋顶,平日里这屋顶上也是坐满了不拘小节豪爽风流的江湖豪客的,只是今天却不知为何只有两个女子静静地在这里坐着。

“把那些聒噪的家伙都撵下去之后,果然要舒服很多。”

苏沁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败坏了你这长安城少城主的名声?”

刘琮琤面无表情,道:“他们也配?”

两个女子便不再说话,一个紫黑衣裙,一个鹅黄罗衫,用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苏沁伸手撩起了额边散下来的几缕发丝,轻声道:“其实应该是你让江一白去追方甲的吧?”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当初在无双城的时候,我也是在的。”

苏沁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气恼道:“那又怎样?这很了不起么?”

刘琮琤转过头来,鼓起了几乎和当年第一次杀人时一样的勇气,注视着苏沁的眼睛,道:“对啊,你看,对他来讲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苏沁有些急了,连忙说:“可是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知道他最欢吃的菜是什么菜吗?你知道他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你知道他每次练武之后都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拿铁条的右手手指根处有几个茧子吗?你知道他肩上担负着多大多重的东西吗?你知道……”

她说不下去了,几乎是哭着喊道:“你才不会知道呢!我知道!我才都知道!”

刘琮琤沉默了下来。

喊完之后的苏沁身体晃了一下,向后倒了过去。

刘琮琤一惊,就要伸手去扶苏沁,可手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她收回手,站了起来。

“唐门的人?如何能对一个刚入武学大家不久的姑娘下手?闻着气味,想来是十香入梦散?”

几道破风声响起,黑影重叠,已经站到了刘琮琤面前。为首那名老者抱起了苏沁,面无表情地说:“不愧是长安城少城主,眼光见识都非同一般。不过你既然认出了十香入梦散,就应该知道我们对这女娃并没有恶意。二十年前长安城苏家的来历,想来你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开道路了吧?”

刘琮琤沉默了,知道眼前这位唐门中身份极重的人说的没错。可想起楼下的某个人可能会疯,她还是没有让开。

老人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双冷漠的双眼。

“你也拦不住我们。”

凝重。粘稠。

这样的气氛不好,有人不喜欢。

所以那道声音响了起来。

“妮儿,让他们走都中。”

第一百零三章 两代人之间的对话

刘琮琤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没忙着回头,先是下意识地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这声音的主人,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说:“是你?”

“是你?”

更出乎刘琮琮琤意料的是,一直冰冷强硬声音里毫无喜悲的那个唐门领头老人,几乎是与她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而且声音中还夹杂着较为明显的不可置信。

什么情况?

林青笑呵呵地从刘琮琤身后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下来,然后解释道:“这个妮儿呢,是大河流域以南那一块儿地界的地方方言,就是姑娘的意思,一般是长辈用来叫晚辈的一种比较亲近的叫法儿。咱们也算是有缘,我这么叫你,不算过分。”

刘琮琤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对面老人抢了先。只听那老人声音极其低沉急躁地说:“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林青皱了皱眉头,摸了摸鼻子,道:“谁死了谁死了?你们当时亲眼见着了?一天天净搁这儿瞎传谣言……我林青不过是在巫山里过了几年……好吧,十几年的隐居生活罢了,如今闷了跑出来了,瞅把你们一个个给吓得。”

唐门老人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低下了头,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苦涩:“巫山啊,怪不得,怪不得……林青……林青……呵呵……”

“呵你个头,”林青像是赶苍蝇一样地摆了摆手,道:“你扛着的那个妮儿,我多少知道点她的身世,知道你们把她带回去是要干嘛,所以我不拦着你们。但是,唐小映,我可告诉你,你们唐门这嚣张气焰也实在是太他妈欠抽了,这我是知道你们什么德行,忍忍也就过去了,换个脾气不好的,能直接踢你蜀山山门上去!到时候恐怕你们邻居不仅不会帮你们说话,还乐得看你们笑话呢。”

深冬的夜风往往吹得人冷彻心扉,而唐门老人却只觉得一张老脸红的发烫。唐小映?能这么叫自己的人不是都应该入土了几十年了吗?这个相对自己而言算是后辈的家伙……他怎么敢?!

还对整个唐门出言不逊?!

真实姓名叫做唐映的老人只觉得胸中一直在燃烧的一团怒火就要冲入头颅之中!

然后他深吸了几口气,将怒火压了下来。

因为站在身前的这个男人,曾经与之对立的,是整个世间。

世间以为他死了,可是他活下来了,还活到了现在。

大火,鲜血,嘶吼,奔逃。

唐映极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回了神。

他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身子似是佝偻了一些,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要走了。师门有命在身,不敢耽搁。”

静止的黑衣如一群无声的夜间蝙蝠,再次如洪流一般动了起来,擦过刘琮琤和林青的身边,又一次涌入了黑暗之中,不过几息的时间便消失不见。

刘琮琤在原处安静地站着,林青也不着急,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陪着她。

“再一次谢过前辈巫山里……”

林青挥手打断,咧开嘴来笑道:“你想问点啥就直接问,跟我就不要来这一套了。我对现在正在咱俩脚底下喝酒的那小子比较感兴趣,你喜欢那小子,我也就挺喜欢你。所以你不用绕弯子。”

刘琮琤点了点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不告诉你。”

“我想知道。”

“巫山里玩儿狼的?哎不能这么说,这样太不尊重我狼兄了……你就当我是个一天天闲得浑身难受乱管闲事儿的大叔呗……”

“你为什么那么关注楚羽?”

“看他顺眼。”

刘琮琤愣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小声地说:“苏沁真的是会没事儿的对吧?”

林青不假思索:“好着呢。绝对啥事儿都没有。”

刘琮琤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那你觉得,楚羽他……到底喜欢谁呢?”

这次林青突然像是来了兴致,张嘴说道:“楚羽那小子怎么想得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就我来看吧,苏沁那丫头脾气没你好,但是豁得出去,能为楚羽那小子做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情,不论大事小事。可惜他们如果在一起了,恐怕少不了吵架,以后到底谁听谁的,是个问题。你呢,性子外刚内柔,如果跟楚羽在一起了,应该会是楚羽说了算。可是你这个妮儿并不是那种没想法的人啊,所以肯定会有很多话要憋在心里,对你来讲太委屈了,难受。你武功境界以后能一直追着楚羽,这点儿比苏沁那丫头强,以后陪楚羽混江湖,能让他省不少心。唉,真是的你说,你们俩偏偏又都不是那种能容人的妮儿,否则楚羽俩都娶了,简直是此生足矣!”

林青越说越兴奋,偶一个转眸,却看到了刘琮琤已经羞得通红的脸,不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以及话语的不妥,然后捂上了嘴,露出了一个缝来,道:“哎呦嘴欠嘴欠,妮儿你别介意啊……”

刘琮琤虽然脸已经通红,但还是侧着头,紧紧地盯着林青。

蓦地,她嫣然一笑,昆仑山上便开了一朵盛世红莲。

而林青则是懊恼地说:“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太聪明了吧……”

呼出一口气,林青的眼睛在夜空中前所未有的明亮,笑容前所未有的醇和。

“走吧,下去告诉楚羽那小子苏沁被人抓走了的噩耗。还有啊,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哈,谁都不行。”

……

临江仙的最靠里面的雅座。

内饰极尽世间之奢。

却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完成的重整翻修。

而且动手的是来到此处的客人的人。客人认为之前的内饰虽然也还不错,但终究配不上自己的身份,于是便令人动了手,接着送了两千两白银打发了闻声赶来的掌柜,这才启了这顿饭局。

凌络轩喝了一口茶,使劲儿咂了咂嘴,感慨道:“我刚到洛阳城那会儿,就因为这个铺张的优点,李博那家伙愣是整整一年没给我好脸色看过。要我说,今天就该把他拉过来,让他好好瞅瞅,优点这种东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改不了。”

坐在凌络轩对面的知天命的老人,细细看去至少与凌络轩有七分相似。他听着凌络轩的调侃,脸上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道:“整个中原的盐铁布匹奢侈品的命根子都在我们凌家手里握着,不铺张浪费,我们还能干嘛?”

凌络轩一下子就乐了起来,伸出大拇指道:“爹!还是您道行高!”

现任凌家家主、建业城真正的幕后掌权人凌风月听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的奉承,颇为受用,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

“总的来讲,今天谈的还算愉快,”凌风月顿了顿,看到凌络轩也满脸真诚地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既然如此,你要做事,家里边从明天开始便会给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钱财支持。当然,你的身份是洛阳城幕僚,家里的身份是建业城凌家,这仍是一笔正儿八经地生意,你可明白?”

凌络轩面上点了点头,心中翻了个白眼。

似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中所想,凌风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轻声道:“你也别觉得委屈,家里边从来都是这个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实在觉得吹亏的话,那我就再送你一个东西?”

凌络轩眼中猛然闪出一道精光。

“要!”

凌风月有些满足的眯了眯眼,感慨道:“孩子就是孩子,就是有跟家长讨要东西的权力。这人一老啊,就喜欢孩子对自己表现出来孺慕之情。”

然后他拍了拍手。

一个全身穿着黑袍的颇为狼狈的矮小身影被人从门外一把推了进来。

“来,认识一下,”凌风月伸出手来,指了指那黑袍人,笑道:“江湖上颇有名声的神秘人,刚刚在华山上差点把你们李博统领给弄死的狠角色,班先生。”

凌络轩挑了挑眉头。

……

“唰”地一声,门被拉了开来。

刚刚走到门口准备推门的刘琮琤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记无妄之灾。

“苏沁,苏……”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正在喊叫的鸭子,楚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只是微微一愣,焦急之色便再次布满了楚羽的脸庞。他顾不得尴尬,连忙问道:“琮琤,你看到沁儿了吗?她刚刚还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刘琮琤一言不发地盯着楚羽,直到盯得楚羽讷讷不敢说话,盯得楚羽伸出手来摸自己的鼻子,盯得楚羽心里发毛。

屋里的人挤到门口不远处看着,谁都不吭声。

刘琮琤闭上眼睛,道:“我见到苏沁了。她被唐门的人抓走了。”

楚羽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世界不真实了,觉得今天喝的可能有点多了。

他喃喃道:“唐门为什么抓她……她为什么自己跑出去了……你为什么不拦一下……”

他的身形冲过了刘琮琤的身边。

吴央的身形在即将越过刘琮琤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她的脸庞上肆意横流的两行眼泪。

……

冲出了临江仙的楚羽在楼前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追。

于是他在街上所有人的目光与惊呼中,几个起落,站上了临江仙的楼顶。

也是刚刚刘琮琤和苏沁待过的地方。

林青半躺在这里,冲他招了招手:

“过来聊聊。”

第一百零四章 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楚羽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要把刚刚喝进肚中此时作用于脑袋里的酒给全部摇出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那张还有些印象的脸,道:“我现在没功夫闲聊。你有没有看见有唐门的人带这一个姑娘跑了?”

林青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羽,说:“看见了。而且我知道他们往哪走了。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苏沁那个小妮子。你想知道吗?”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有些烦躁地喃喃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边走到了林青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寒风料峭,多少驱散了些酒意。

“你想聊什么?”楚羽把铁条从背后取下来,在瓦片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苏沁不会有事儿的,唐门会把她护的很好,比跟着你去游历江湖要强得多了。”林青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楚羽却清晰地明白了林青的意思。

他闷着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林青笑了,说:“老子当初在巫山里不就救了你一次么?可对你心怀恶意?”

“谁知道你为什么救我?谁知道你有没有心怀恶意?谁知道你到底是谁?”

连珠式地发问打的林青一阵错愕,他恼道:“那你爱信不信。”

楚羽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

随之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他的眼神中开始渐渐有一丝丝的迷茫浮现,似乎是再次被淹没在了酒缸里。

看得林青直皱眉头:“你小子,你娘没跟你说过,酒这种东西要少喝么?”

“我一向很听我娘的话,”楚羽说,“就两个事儿,我是怎么都没办法听我娘的。一个是练武走江湖,一个就是喝酒。”

林青把头转向楚羽,问道:“你……干嘛非要出来走江湖呢?你娘既然不想让你出来,那你何不听话乖乖在你家里做一个普通百姓呢?怎么,不甘心那样庸庸碌碌一辈子?”

楚羽也扭了头过来,咧嘴一笑,道:“你有酒么,有酒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林青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咧嘴笑骂道:“你个臭小子!”

然后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坛酒,递给了楚羽一坛。

“上好的西凤,从刘天南家里抠出来的,便宜你小子了。”

楚羽拿鼻子嗅了嗅,举起坛子稍稍抿了一口,闭上眼睛满足地说:“是好东西。”

活脱脱一个老酒鬼的样子。

“这么跟你说吧,我有个爹——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还是江湖上挺牛逼的一号人——死了。死的有点早,我四岁那年死的,死于……江湖仇杀吧。不过对于我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因为我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外边儿,没回过家。连我的名字,都是我娘给我取的。”

林青重新卧了下来,灌了一口酒,看着漫天的星星,轻声道:“恨他?”

楚羽摇了摇头。

“小的时候呢,是没有感觉。因为就算没有他,我和我娘也过得并不算苦,所以谈不上什么恨。十二岁那年终于他当年的仇家找上了门来,雇了杀手绑架了我,被陆诩叔叔、我娘、还有正巧有事来找陆诩叔叔的师父给救了。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动手打人,把那个杀手鼻梁给锤断了!”

楚羽有些兴奋,坛子里的酒洒出来了两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连忙伸出舌头舔了去。

林青咧嘴笑道:“是不是很爽?”

“相当爽!”

微微一顿,楚羽收了收兴奋的表情,继续说道:“也就是那几天,我知道了我爹的死因,知道了这江湖没我想的那么好,知道了我爹还有些崇高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所以我答应了我师父,跟他学武;违背了我娘,出来跑江湖。”

楚羽把铁条凑到林青眼前晃了晃,道:“瞅见没,这东西就是我爹当年的兵器!我拿着它,就是接过了我爹的担子!以后江湖里,肯定也有我的名字!”

林青只是笑着饮酒,道:“不过就是一根破铁条,怎么那么多戏。”

楚羽一瞪眼,怒道:“什么破铁条,这是传承!传承你懂吗?!我爹以前的兵器,现在由我来用!我爹以前没完成的事情,由我来替他完成!这就是传承!”吼完之后,楚羽用自己的醉眼轻蔑地看着林青,道:“大叔,你看着年龄也不小了,没孩子吧?”

林青晃着酒坛子,也并不恼怒,依然笑着说:“这你还真是猜错了,我还真有个儿子。而且跟你差不多大。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样子。”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十分颓废地闷下头来喝酒,看得林青一阵错愕,忙问道:“哎哎哎,你这是咋了?”

“没事儿……就是看见了你想你儿子的样子,想着我爹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会想着我,希望我有出息……”

楚羽的眼眶子红了,他使劲儿瞪着不让眼泪往下流,梗着脖子道:“但是我呢?找剑找剑,整个江湖屁动静都没有,连自己那把都没找到,唯一能确定的一把还是在敌人手里。老爹的事儿没弄好,自己的事儿又弄的乱七八糟,弄丢了沁儿又惹恼了琮琤,以为帮小方掌柜彻底解决了问题结果方乙妹妹又死了;董胖子两条腿废了又进了巫山,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窝囊成这样,我爹要是知道了哪怕是活了过来肯定都不愿意见我……”

林青叹了一口气,将左手按在了楚羽的肩膀上,右手拿着酒坛,道:“累吗?”

楚羽摇了摇头,道:“累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会累呢……”

“你看啊,你抬头看,”林青说,“有一个传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就是人死了以后,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会变成尘土,作为对整个大地养育了他一辈子的回报;而那些有卓越成就的,则会变成天上一颗颗璀璨的星辰,用他们自己光亮来点缀整个世间最黑暗的时刻。他们虽然肉身消逝,但灵魂却永远在夜空中看着这个世间,默默地守护着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

楚羽喃喃道:“如果这是真的,我爹一定会在天上,正看着我呢吧……”

林青微笑道:“臭小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如果不是你,刘琮琤会死在巫山之中,入雪莲一般美丽的女子将会沦为猛兽口中的食物;如果不是你,无双城五大族之冤屈可能会就此飘零在历史的长河中,董烈阳别说一双腿,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如果不是你,方甲小掌柜可能当天就会死在自己的面馆前;如果不是你,不老林说不得便会遭遇祸事,而旁边的冷月城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争斗极有可能改变整个江湖局势;如果不是你,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没有徒弟在侧,长青门将来没落成为必然,与玄罗宗拼起命来,又要怎么样的血流成河。臭小子,虽然你自己意识不到,可你确确实实的已经在做着一些伟大的事情了。你这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标尺与道义,你父亲如果知道了,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楚羽脑中嗡嗡作响,恍若大梦。一边无意识地向口中灌着酒,一边道:“可我离父亲的愿望还很远……”

“你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呢?你又如何知道这就是你父亲的愿望呢?”望着已经要醉到不省人事的楚羽,林青轻声道:“臭小子,这是你自己的江湖。”

这天晚上楚羽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洛阳城。

他一路行过落星桥,跟野棋摊上的陆诩打了招呼;走过古佛包子铺,跟里面的徐老板赊账喝了一碗很久没喝过的胡辣汤;路过听雨轩,遥遥地在门外听林知北林老爷子又讲了一遍早已听了很多遍的诛魔传;回到家里,王凝之早已摆好了三幅碗筷,桌上肉菜丰盛,喷香扑鼻。

三幅?

于是他问道,苏沁和吴央今天哪个不回来吃饭?还是母亲已经吃过了?

王凝之摇了摇头,说都不是,今天是咱们一家三口吃饭。

而后刚刚被楚羽推开又关上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疏朗瘦削的长衫男子走了进来。

王凝之叫了一声苍哥,脸上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笑容。

那男子一步步行来,走到楚羽身前站定,什么话都没说。楚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只好低头沉默。

那男子一把将楚羽拥入了怀中。

他的臂膀如他的名字一般,苍劲而有力;他的身上同时混杂了书卷油墨的香气和醇厚老酒的干烈;他比楚羽稍稍高了不到半头,这样拥着楚羽楚羽可以将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很舒服,很心安。

楚羽的鼻子有些酸。

那男子附道楚羽的耳边,轻声道:

“儿子,爹回来了。”

“儿子,能看到你,爹很高兴。”

“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深夜的床上,楚羽身上卷着一层薄薄的被子,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颤抖。

哭成了泪人。

第一百零五章 风落青丝

轰轰烈烈沸沸腾腾的江湖大会终于完全落幕,各门派各城主们也都不在长安城中继续逗留,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地盘。表面上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和江湖大会之前没什么区别,但事实上,已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在推动着整个江湖向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了。

不知是出于刘天南的信服力还是出于萧正风的号召力,在萧正风正式当选江湖武林盟主的那天之后的两天里,离长安城较近的势力,已经按照萧正风的盟主令,将十名自家年轻后生送到了萧正风面前。有了带头的,自然后续便会渐渐到来,尤其当凌家宣布这支江湖执法队的一切开销将由建业城出资之后,所有的江湖势力便都心知肚明,这个执法队已是必成之势。

执法队既是新江湖规矩的守护者,也是盟主尊严的体现,更是一切新江湖进行下去的基础。当这件事被一锤定音了,剩下的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相对于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浪潮,楚羽、吴央、苏沁这些人,实在是其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分。最多最多,也只是小小的浪花。

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楚羽站在高高的树干上,眺望着远方。身边吴央嚼着带在身上的干粮,眼神也颇为悠然。

“楚羽,”吴央说,“你这么干会不会太任性了一些?毕竟你是柳门主弟子的事情现在也算是公之于众了,你不赶紧回长青门参加你的归门仪式,反而跟我出来乱跑,真不怕长青门内众弟子看你不爽?”

楚羽挠了挠脑袋,道:“反正我师父都同意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吴央无奈道:“你这是恃宠而骄。你没有注意到你那位袁路师兄吗?我总感觉他想揍你。”

听到袁路这个名字,楚羽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他不是因为这件事才想揍我,是从一开始第一面见我就想揍我。”

“什么个情况?”

“嗯,这么说吧,他跟我的两个已经死了的师兄关系特别好,而那两个师兄又是都死在罗阳手里,所以他想彻底搞死整个玄罗宗。但是不论从江湖道义来讲,还是从我们长青门本身的修心要求来讲,都讲究冤有头债有主,不可能制造如此杀孽。所以他就想着当上我们长青门的下一任门主,这样他想做什么就很方便了。”楚羽摸了摸鼻子,摊了摊手说:“倒也不是针对我,只不过就目前看来,我应该是他成为门主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了。”

“要脸不要,”吴央叹了一口气,说:“这位袁路师兄怕是已经有了心魔了吧。”

楚羽忽而低下了头,用一种吴央从未听过的声音说道:“石头,我没见过我那两个师兄,感情不深,所以才不至于做出有违天和的事情。可是如果换成了沁丫头,换成了你,我……恐怕和现在的袁路师兄,不会有什么差别。”

吴央心头一震,知道楚羽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乱。他一手撑树,一手半握着馒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了,不要瞎想了,林青前辈不是说了么,苏沁家里本就是唐门的人,从她爷爷开始接受了门内的一项重要任务悄然离开唐门来到长安城内。苏沁这次被唐门的人带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认祖归宗,又何必担心呢。”

“林青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还没有弄清楚。不过见不到沁丫头,我……始终不能放心。”

他抬起了头,道:“我以前一直弄不清楚,到底谁才是我……那天我才明白,我遇到事情的时候,最先想到的都是沁丫头;当沁丫头有事情的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了。”

“如果这次顺利,见到沁丫头之后……我要跟她讲清楚……我喜欢她。”

“石头啊,对不起。”

吴央低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道个屁的歉。以后好好对她。他妈的。”

他说。

……

其实楚羽和吴央并不是只有两个人一同上路,一起同行的还有方甲和王渊两个人。这一趟西南之行,楚羽吴央是为了上唐门找苏沁,方甲是为了四处打听并找寻在外逃亡的李枫的消息,王渊则是并无急事,回剑宗又与几人顺路,便一同而来。

从树上跳下来之后,王渊醇和的声音便首先响在了两人耳边:“小方兄弟明明已经生火烤起了肉,吴央你竟然还是先吃了馒头。怎么,是嫌我们小方兄弟的手艺不行么?”

守在火堆旁边的方甲淡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楚羽和吴央对视了一眼,都是咧嘴一笑,而后楚羽抢白道:“王兄啊,你虽然跟石头这个家伙投缘,但有些事情可能还是不太清楚。不妨,我来告诉你!石头这个家伙啊,别看长得瘦瘦巴巴的,但是饭量可还真是不小。他在我家头一年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吃太多肉和菜,每次吃饭都先往嘴里塞上一个馒头。结果后来慢慢放开了,可这个习惯却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慢慢走来面前的白衣负剑王渊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吴央手里仅剩的半块儿馒头,问道:“好吃吗?我们剑宗那边见不到这东西,主食都是吃米饭。”

吴央笑道:“也还行吧,刚入嘴里的时候没什么味儿,嚼的时间长了,就能尝到一股子淡淡的甜。可惜除了真正饿着的还没什么东西吃的人,没多少人会一直嚼馒头,差不多也就咽了。”

楚羽说:“跟人生似的。”

坐着烤肉的方甲往这边儿瞥了一眼,道:“真他妈酸。”

四人一起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虽然方甲以前主要是做面条的,可烤起肉来,也不是楚羽和吴央这样的二把刀能比。简单的几只兔子,愣是让他烤的喷香扑鼻、吱吱流油。楚羽一边啃着兔腿儿一边嘟囔道:“得亏当时李彦则遇到的是我不是小方,否则被小方这肉这么一勾,我那苍云决还要不要学了……”

解决了肚子问题,四人随手揪下身边树上的几片树叶擦了擦嘴和手。行走在外,四个人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没有那么的穷讲究。整理好了行囊,便又上了路。

一边走着,楚羽便向王渊发了问:“王兄,你们剑宗和唐门都是建在蜀山之上,也是算得上邻居了吧?照你看来,唐门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知道楚羽要去干什么的王渊并不觉得意外。沉吟了一会儿,他说:“怎么说呢,唐门与我们剑宗虽然确确实实是邻居,但……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算太好。”

楚羽一愣,问道:“怎么说?”

“这事儿一般人还真的不清楚……唐门是个什么样的宗门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器械之宗,暗器之祖,用毒之龙头。他们并不注重内功的修炼,就算修炼,也是为了给他们的暗器与施毒做铺垫的。或许是世世代代都与这些冰冷的东西打交道吧,他们整个唐门的人都是冰冷如器物一般。听师父说过,我们剑宗在他们唐门开宗之时,曾登门拜访。但是唐门的第一任门主说话毫不客气,且不说我们剑宗本就是东道,单是我们作为江湖上有名的宗门,前来拜访,你们唐门总该有个像样的待客之道吧?可他们非但没有,言语间还颇为看不起我们剑宗。我们当时的宗主即刻拂袖而去,他们却不知好歹,竟让门下弟子将我们宗主围了起来,说我们行为无礼,是砸他们他们场子。”

楚羽没忍住笑了出来,问道:“然后你们宗主把他们都给揍了?”

王渊一脸正气凛然,道:“我们剑宗当然不会那么不厚道了,要是打了他们那么多人,以后怎么做邻居?”

“所以?”

“所以我们当时的宗主只揍了他们老大,也就是唐门第一位门主。”

就连方甲都“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王渊跟着一起笑了一会儿,然后敛了神情,正经道:“说这些呢,也是因为我们剑宗和他们唐门祖上的不和,才拿来调侃几句。但唐门的手段,却不得不受我们重视。他们是不擅长打架,但是他们擅长……杀人。”

楚羽的面色也渐渐沉凝,默然走了几步,抬头说:“我只是想见见沁丫头,他们凭什么拦我?”

王渊没说话,拍了拍楚羽的肩膀。

一旁吴央悠悠说:“如若不让见,则必然有鬼。”

楚羽和吴央对视一眼,轻轻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不过打杀一场罢了。”

楚羽的嘴咧得越来越开,道:“最不济,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王渊张了张嘴,失笑摇头:“何至于此……疯子……疯子……”

……

老人推开门,看到了那道已经在窗边静坐了一天一夜的身影。

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声道:“你想好了吗?

姑娘轻轻点头,素手拿过桌边剪刀。

她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

有风袭来,青丝零落。

第一百零六章 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李沧澜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着,仔细地感受着牙齿咬断根茎时汁液喷入口腔的感觉。泥土的厚重与草木的清新夹杂着不可抹除的苦涩在他的口中晕染开来,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精神,使他变得更为清醒。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下巴,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虽然已经将近三十岁,却并没有多少胡子。

林玉昆喜欢这么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思考问题。她觉得每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眼中都有着整片星空。

李沧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盈盈笑着的林玉昆,眼神柔和了下来,向她招了招手。

“怎么站那么远。”

林玉昆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拨开耳际垂落的几丝细发,靠着李沧澜坐了下来:“你知道我喜欢看你静静思考的样子。”

李沧澜抬起头来,看着被茂盛的树木延伸出来的枝干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希望自己能省些心思,不用一天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玉昆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疼。伸出手来将李沧澜叼着的那根草拔了出来,她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怎么看,萧城……盟主这么做,都应该是好事吧?”

李沧澜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就是因为怎么看都是一件推动整个世间向好的方向变化的事情,所以才有问题。”

林玉昆有些疑惑,但依然是靠着李沧澜的肩膀,并没有动。

“其实在中原江湖中,只有一城城主,才能最切实的对整个世间有一个较为准确的认识。那些宗门帮派,说好听些是像山中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说得难听一些,其实就是压迫普通百姓的强盗。他们帮派宗门的米面从何来?他们大宴时的酒肉从何而来?他们养尊处优、超然尊贵的地位,又是从何而来?普通百姓如果不习武,便永无出头之日,来钱迅速的生意全都被宗门帮派把持着,做到极致也不过就是在好一些的城池中开个店铺之类的,大部分人还是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养活着自己和整个江湖。”

这次林玉昆坐直了身体,道:“正是如此。我身为一城之主,要考虑城池中百姓的温饱与安危,所以与百姓们接触较多,更能体会到作为百姓的无奈之处。所以萧盟主的一系列举动,不仅约束了江湖人在今后的行为与作风,更是将普通百姓的地位放在道德标竿上给提了出来。这样看来,萧盟主其志不在小,恐怕要完全解决现今的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的好事,哪里又有问题呢?”

这次李沧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问题出在,这么崇高的一个目标,却有一个人参与了其中,甚至是作为最主要的推手,在幕后操纵着这一整局的棋。”

“谁?”

“凌络轩……”李沧澜盯住林玉昆的眼睛,林玉昆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座深渊。

“凌……凌络轩怎么了?”

“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凌络轩是我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他十分想要离开家族的控制,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番事业,但……他终究是从那个家族里出来的人。有些事情,有些气质,有些做事的方式,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那……那是什么?”

“生意人的嘴脸,”李沧澜白皙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凌家……从千年前开始,就是一大家子的生意人。所有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都会变成筹码的大小、银两的分量。他们承包了整个中原的盐铁与布匹生意,虽是建业城的掌权人,却根本不会切身为百姓门考虑。在他们的眼中,百姓只不过是他们可以拿钱换到的廉价劳动力,与农人眼中的拉车耕地的牲畜并无分别!他们高居财富的宝座之上,手中的酒杯里盛满了普通百姓的血……”

李沧澜低声道:“玉昆,你信不信,如果筹码足够诱人,而且他们还恰好有能力的话……他们甚至敢,把整个中原,都卖给异族……”

林玉昆低下了头,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片刻后,她强笑道:“可……可是你看,沧澜你本身不也是在凌家长大的吗,你就和他们不一样啊……你弟弟凌络轩他……也不一定的吧……”

李沧澜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林玉昆感觉自己以往引以为傲的头脑真是不太够用了。她看着这个在几年前闯入自己生活中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

“前面有人。”王渊突然开口道。

楚羽三人停了下来。

王渊定了定,皱了下眉头,而后朗声道:“哪位英雄在前面?!为何藏头露尾?!不如出来一叙!”

远处风声扰树,却不见有任何踪影。

楚羽咧嘴一笑,抽出了铁条。

“怎么?”方甲皱眉,低声问道。

“没啥,”青红之色在铁条上浮现,楚羽随意一挥,便有剑芒破空而去!

“就是虽然他藏得再好,但是心跳还是漏了一拍!”楚羽话语还在原地回荡,整个人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了出去!

“他这是磕了春药了?”王渊错愕地笑道。

吴央摸了摸摸鼻子,平静道:“可能是他……到宗师之后一直没跟人动过手,有点激动?”

到现在,没有人把那个尚未露面的人当一回事。既然能被察觉到踪迹,那么就在可控范围之内。楚羽既然已经攻了上去,那么那人便断然不会再有逃离的余地!

“嘭!”

王渊、吴央、方甲瞳孔一缩,秋水、斩龙以及一柄毫不起眼的匕首几乎同时被抽了出来。

楚羽口中溢着鲜血,倒飞了回来!

“呵呵……”

望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与三人一同面容严峻的楚羽,他终于从树后走了出来。

“诸位,”他向四人微微躬身,十分满意四个人震惊的表情。

“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

林玉昆皱了皱眉头,突然道:“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李沧澜手中拔草的动作一顿,问道:“什么实力的?”

林玉昆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大……大概是有……四个宗师?”

李沧澜心中一惊,思绪却已经飞速地转动了起来。这个时间同时出现四个宗师?这个地点应该来往的都是回各自宗门的西南诸人才对。可是西南那边……如何能同时凑出这样豪华的阵容?

电光石火之间,李沧澜一咬牙,已经做了决定。

“走!玉昆,我们悄悄过去看看,尽量不惊动他们!”

……

“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拦在我们的路上?”楚羽抹去嘴角的血,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面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给楚羽来扮猪吃老虎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这男子皮肤黝黑粗砺,一看就是在西南的大漠中骄阳下常年暴晒出来的人。他头顶的发枯黄而散乱,像是大漠里疯狂生长的野草。他并没有跟楚羽四人中的任何一个打过照面,但却在江湖大会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甚至于他的出现,让有些江湖人动摇了萧正风与刘天南领军江湖的念头。

他的名字是洪正原,来自明宗,自称只是一名普通的弟子代表。

现在楚羽他们不信了。

“你到底是谁?”

斩龙剑上剑芒吞吐,王渊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

洪正原微微一笑,两道金轮在手中飞速旋转,道:“我叫洪正原,明宗那边过来的。”

“明宗那边过来的……明宗那边过来的……”

王渊喃喃道,“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楚羽疑惑地道:“怎么个意思?”

吴央低声道:“只是猜测吧……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飞轮停止,被洪正原收到了身后。他满怀深意地看了扫视了一遍四个人,突然开怀大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真的只是明宗的一个普通弟子罢了。只是我们明宗许久没有进入中原,只跟一个玄罗宗的少宗主交手,实在是不过瘾。本来想今天找你们几个人干上一架,看看中原年轻一辈的实力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但是瞅这架势,应该是干不过了。也罢,我这也就回宗门去了。反正萧盟主也下了命令,你们早晚也都会去我们那边跟南蛮子们干上。嘿嘿,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你们中原过的日子,是有多安逸了!”

话音一落,洪正原猛一扭身,腿部发力,跃入了空中。

不待楚羽四人做出其他的动作,几个起落间,已经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直到此时,冷汗才从楚羽的鬓角流了下来。

“拦的住吗?”

“……不好说……”

“恐怕是要费一些功夫……”

“费一些功夫?”

“……”

楚羽、吴央、王渊三人相互看了看,而后各自叹了一口气。

气氛变得沉默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初见江湖起沧澜

林玉昆忽然停下了脚步。

李沧澜一愣,问道:“怎么了?”

“打斗停止了……这也太快了一点吧?有一个宗师的气息消失不见了。照这样看,刚刚竟然是三个宗师对一个?!”

李沧澜的眉头皱起又展开,沉吟了片刻,他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要再继续向前走了,互不打扰,各走各路。”

林玉昆刚想点头,却是一怔,有些无奈地笑道:“恐怕来不及了。”

几道破风声响起,四道身影已经将两人围了起来。不过显然这四人也并没料到竟然是李沧澜和林玉昆二人,脸上都多少显现出了几丝错愕。

正是刚与洪正原一触即分的楚羽四人。

林玉昆率先朗声道:“在下锦官城城主林玉昆,与王首徒、楚首徒、吴少侠在华山之顶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三位可还记得?我身边这位是我锦官城首席幕僚李沧澜李先生,我们二人方才在不远处感知到前方有打斗发生,心生疑惑便欲前往查看,绝无恶意。”

除了方甲以外,楚羽吴央王渊三人倒还是确实对这位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女城主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有着不浅的印象。尤其是在华山顶时,林玉昆主动出手为一名毫不相干的秦淮画屏山庄女子解厄,更是赢得了不少在场江湖人的好感。听得林玉昆如此言语,楚羽三人相互对视之后,便收起了各自兵刃。

见三人如此动作,一直面无表情的方甲微微迟疑,右手中的匕首也轻轻一抖,消失不见。

林玉昆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一道爽朗的声音便从她的身后响起。

“听我们城主说,楚首徒少年英姿,侠肝义胆,不但在登山途中救了遭受小人暗算的洛阳城李博统领一命,更是在最后时刻依靠自己的力量打破困厄,入境宗师。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啊!”

楚羽先是一愣,而后这才定睛望向那位名叫李沧澜的书生。这书生看上去年进三十,眉清目秀,眼光柔和,鼻梁挺直。身上书生衣袍有些陈旧,却干爽整洁,毫不邋遢。楚羽看之一眼便心生些许亲近之意,于是也露出笑容,拱手道:“李大哥实在过奖。我不过一名江湖小虾米,福源深厚才能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门内师兄师姐胜我者不计其数,故从方才林城主那里,我便有些不自在。李先生和林城主长我几岁,若不嫌弃,便称我小羽即可,首徒二字,却是万万不敢当了。师父若是知道了,恐怕回去要打我板子。”

李沧澜哈哈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望向吴央,他笑道:“这位想必便是一人剑挑枫城史家镖局的吴央少侠了罢?盈盈秋水剑,脉脉顾西东,久仰,久仰!”

察觉到了吴央脸上的困惑,李沧澜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与枫城城主白聪乃是旧时,从未断过书信。”

吴央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礼。

与这两个年纪较小又颇为有名的人物照过了面,李沧澜这边转向了王渊。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一直脸色淡淡的王渊便抢先发了声。

“李先生……你从未习武?”

李沧澜先是一怔,而后坦然点了点头。

王渊何许人也?剑宗首徒,江湖新一代领军人物。与吴央相处,谈笑风生,是因为两人难得剑道互通、惺惺相惜;与楚羽并肩,把臂相交,是因为他敬楚羽天资超群,个性鲜明;与方甲同行,温言宽慰,是因为感念方甲经历之凄惨,心有恻隐。能让王渊如此对待者,有这几人,已是世间奇事,江湖中哪个不知剑宗王渊虽无一身冲天傲气,却有一架铮铮傲骨?从当先开始,李沧澜与楚羽对话之中,王渊便听出了一些不着痕迹地抬举与奉承,虽说江湖往来,面子不可少,但王渊向来不喜这般做派,心下便对李沧澜有了些许不喜。而此刻确认了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大上几岁的书生竟然完全不会武功以后,王渊已经在心中将之看做了一个只会阿谀拍马的小人,于是言语之间变得极为不客气了起来。

“李先生,虽说当今天下安宁,习武并非立身之唯一坦途,但身为男儿,仰仗女人之声势而恬不知耻的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太好的吧?”

林玉昆脸色首先一变,张口就想为李沧澜辩驳,却被李沧澜挥手制止。他的脸上并无怒色,却有着淡淡的无奈。

这是吴央楚羽方甲也反应了过来,互相对视,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气氛尴尬了起来。

忽而李沧澜展颜一笑,对王渊说道:“你不喜欢我,无妨。王首徒终究是世间一等风流的人物,不需对我有好感,我崇敬你即可。”

而后转身,不待王渊再说出些什么,向方甲拱手道:“恕在下见识短浅,不知这位小兄弟是?”

方甲一愣,没想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姓方名甲,江湖野鬼,不值一提。”

不料李沧澜却面色一整,正声道:“无双城面馆掌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怎能称是孤魂野鬼?”

这下轮到了楚羽和方甲心中震惊。无双城灌江楼一战,虽说对于两人而言打的是惊心动魄,可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却是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无非是势力更替而已,江湖上每天都在发生,不会让人留意过多。

除非是有心留意。

方甲勉强笑了一下,拱手道:“过誉了。”

终于四人都转过了一圈。李沧澜道:“四位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是要去向何处?”

楚羽扭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渊,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四人……想去西南转一转。”

李沧澜眼前一亮,道:“我们锦官城也正好在西南,我们顺路,不妨同行?”

楚羽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身后王源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既然是读书人,那李先生可知不知好歹四字如何书写吗?莫非李先生连一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非要我明说出来,我看不惯你吗?”

王渊面色如霜,背后斩龙出鞘半寸。

林玉昆再也无法继续容忍,不顾李沧澜打出来的手势,怒声道:“王渊!我敬你是剑宗首徒,可不代表我锦官城就怕了你!我告诉你,沧澜他不是不想习武,只是从小经脉就有问题,根本无法在体内留存内力!可他不仅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反而还将读书视为一生的目标,来到我锦官城后,第一年解决了至少一千人的温饱问题!自从沧澜来了之后,我锦官城中江湖与百姓两相和谐,几乎就再也没有江湖人压迫百姓的事情出现!锦官城的江湖与百姓第一敬我,第二个敬的就是他!”

林玉昆走上前来,几乎就要将手指按到王渊的鼻子上,她怒道:“王渊!你看看你自己!你除了空有一身境界,你还真正做过什么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情?!剑宗再强,也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个尸位素餐的江湖宗派罢了!你倘若内心真的有着那么高尚的道德准则,为什么不去学学明宗的作风?!南蛮未灭,北胡未除,有种的,你倒是去一人一剑将南蛮王或者胡人单于的脑袋割下来啊!”

“玉昆!”李沧澜大喝一声,终于将林玉昆的声音打断。他叹了一口气,转头再看向王渊,道:“你不要生气,她只是……冲动而已。”

王渊看了李沧澜一眼,没再说话。

于是整个林间都沉默了下来。

楚羽给吴央递了个眼神:说点啥?气氛也太僵了吧?

吴央一个白眼回了过去:我怎么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面对外人的时候不一向都是你出面吗?

你不是跟王渊比较熟吗?这明明是他误会了人家李沧澜,莫名其妙地挤兑人家。不如去让他道个歉?

得了吧,以我对王渊的了解,他要生气,绝不会是简单的不爽李沧澜而已,我敢打赌,绝对还有其他原因。

……别管有没有其他原因,咱们总不能就这么干站着吧……你瞅瞅你瞅瞅,斩龙剑都快完全出鞘了都……唔……真打起来了,你说我们帮谁……

就在王渊与林、李两人剑拔弩张,楚、吴二人挤眉弄眼之际,一直不怎么惹人注目的方甲突然开口道:

“之前那个叫洪正原的人,真的是明宗弟子吗?如果他真的是明宗弟子,为什么任何关于明宗现状的消息都不透露?为什么非要和我们交手?普通弟子代表,真的可以那么强吗?”

沉默与尴尬顿时土崩瓦解,李沧澜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为严峻。他直视着王渊的眼睛,严肃道:“王渊,你心里的不舒服等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刚才跟你们交手的,真的是那个名叫洪正原的明宗弟子?!”

王渊低下了头,不说话。

林玉昆面无表情,缓步走了上去。

一把揪住了王渊的耳朵。

“王渊……我找谁当你姐夫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小子别他妈再给我发神经了行不行?!”

第一百零八章 姐弟

“你可怎么说,谁知道锦官城城主竟然是剑宗首徒王渊的表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还不得惊死一批人啊?”楚羽一边走,一边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倘若是被江湖中人甚至是剑宗弟子看到了王渊此时的脸色,恐怕都会被惊掉下巴来。王渊虽说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理有度,却仍然是如同天上之苍鹰,总会让与之相处之人清晰地感觉到那种仿佛不处于一个世界中的疏离感。可此时的王渊满脸通红,就好像是一个出了丑后倍感羞恼的小孩子一般,怎么不令人称奇?

“这……有个表姐很奇怪吗?”王渊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颤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非也非也,”楚羽摇了摇脑袋,咧嘴一笑,道:“你想啊,你已经是冠绝一代的剑宗首徒了,身份显赫,声名远扬;你表姐呢,竟然也不差,作为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女城主,也是叱咤一方的人物。这样的两个人,竟然从来都没有任何亲近的消息传出来,临到头林城主找到合适的夫婿,结果你跳出来了?啧啧啧,这其中说没有故事都没人信啊!咱们江湖人,向来就不缺想象力啊!”

王渊一个趔趄,低声吼道:“开什么玩笑!我只是觉得李沧澜那个家伙手无缚鸡之力,保护不了我姐,给不了我姐安稳的生活而已!怎么,我还能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别他妈开玩笑了!”

楚羽朝他挤了挤眼,道:“呦呦呦,你瞧瞧,咱们大剑仙竟然骂脏话了都……”

王渊被噎得不轻,左右看了看,突然把吴央推到自己身前,道:“都不过是像你这般无聊人的龌龊心思罢了!你看看吴央兄弟,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话!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君子!才应该是我辈楷模!江湖上像你这样的不正之风,就应该及早铲除!”

这是吴央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在千年的江湖里,娶自己亲戚为妻的江湖知名人士好像还真不少。”

楚羽捂嘴。

王源的脸直接黑了下来,怒哼一声,道:“我行得正坐得直,随你们怎么说去!”

见王渊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楚羽和吴央互相咧嘴笑了笑,便要出言安慰一下王渊受伤的灵魂,方甲却突然出了声:“你们说,他们两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走在前面低声商量着什么,莫非……那个明宗洪正原……”

此言一出,四个人全都静了下来,就连怒火攻心的王渊也渐渐沉凝了脸色,看向了走在前面约半丈远低声商量着事情的两人。

……

“我说小王渊,你家都没了,眼见连饭都吃不起,就要活不下去了!不如把小玉昆卖来我们家做我们家虎子的童养媳?到时候咱们两家变一家,有我们家虎子一口吃的,就有你和你姐一口吃的,怎么样?”

只有三岁大的王渊双眼通红,死死守着身后的五六岁大的小姑娘,向眼前的人吼道:“我不!我才不要把姐姐嫁到你们家里去受苦!我答应过爹爹和姑姑的,我要保护姐姐!就像我爹保护我姑姑一样!”

“你爹?不过是个被剑宗废去一身武功逐出山门的废人罢了!你爹若是真能护住你姑姑,当年怎么会被剑宗仍到咱们城门口人事不知?嘿嘿,小王渊,你可是弄错了,你姐姐要是嫁给我们家虎子,那是来享福,可不是什么受罪!咱们锦官城夏侯家的什么水平什么地位,你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恐怕理解不了吧?那就给你说简单一点,咱们家每天每顿饭米饭都能吃到饱!还舍得拿去喂狗呐!懂了吗?哈哈哈哈!”

王渊眼泪流过脸庞,大声道:“我不管你家一顿饭能吃多少米饭!我只知道,你们家夏侯虎是个傻子!我才不要让姐姐嫁给一个傻子!”

一直弯腰当找乐子一般的管事收敛了笑容,站直了身子,漠然道:“小子,你有种的再说一遍!”

王渊正想开口,身后的小姑娘却先于他动了起来!

姑娘迅捷地绕过小王渊地身子,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跟头翻过去,脚尖正好踹在了那管事的裤裆之上!

一声凄厉地惨叫,管事捂着裆缓缓蹲了下去。

小姑娘双手叉腰,挡在小王渊身前,鼻子一皱,道:“我娘和我舅舅虽然让小王渊保护我,但是至少现在应该是我来保护他!既然是我保护他,那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你们家那个傻子……”她一脸嫌弃地说:“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嫁的!”

而后她转身,用力拍了拍小王渊的肩膀,悲壮道:“弟弟!姐姐自己也不想让那个傻子当你姐夫!但是……他们家大人太多了,姐姐打不过他们……”

小王渊急道:“还有我还有我!”

“加上你也打不过!……姐姐真的不想嫁给傻子,所以要是他们来逼姐姐,姐姐可能会去死……要是姐姐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了……弟弟,你愿意为了姐姐去死吗?!”

小王渊愣了,被突如其来的死亡给吓着了,他小嘴一撇,眼泪瞬间哗啦啦地就流了下来。

“姐姐……我不想死……但是,但是要是非要让姐姐嫁给一个傻子的话……我还是死吧!”

一把抓住小王渊的肩膀,林玉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很好……弟弟,我们不要死,我们要好好活着!”

“跑!”

仍没缓过劲儿来的夏侯家管事看着一溜烟儿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两个小孩儿,眼神阴翳,咬牙道:“我要弄死你们……”

而后他眼中出现了一道蓝袍身影。

他瞳孔一缩,诧异道:“城……城主?”

“一个时辰之后,林玉昆将成为我的义女,王渊将会被剑宗掌门收做亲传弟子。”

管事张了张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所以回去告诉你们夏侯家的那些畜生们,从今往后的行事都收敛一点,城主府忍了夏侯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还想混,就他妈的给老子时刻注意着,到底锦官城,是谁说了算!”

管事屁滚尿流的消失在了巷口。

被称作城主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没看那管事一眼,视线一直停留在两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轻声道:“老王啊,你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侄女啊……”

从那之后半年内,王渊和林玉昆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渊被剑宗宗主收为徒弟颇受山门争议,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前往蜀山。林玉昆被锦官城城主收为义女,却是立竿见影,两人当天就搬进了城主府。身上的衣装变了,桌上的食物变了,城中欺负人和被欺负的角色变了,可两人的姐弟感情却没有变。林玉昆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嚷嚷着冲杀着,却总是被小三岁的王渊护在身后。城里人每次看见这一对儿姐弟,都会被逗得合不拢嘴。只是除了那个夹起尾巴做人的夏侯家以外,并没有人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

半年后,有仙人御剑降临锦官城城主府,接走了姐弟中的弟弟。

从那以后二十年,姐弟两人再没见过面。二十年,城中人早已忘了当初街上奔跑嚣张了半年的姐弟,只知道锦官城新城主名为林玉昆,而江湖上那个出了名了剑宗有一位冠绝年轻一辈的首徒,名叫王渊。

白云苍狗。

……

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去,林玉昆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看见了看向自己地王渊。两人视线一触即分,林玉昆将头转了回来。

李沧澜突然笑了,道:“原来他还真是你一直提起的那个表弟啊……怎么?为何一直不相认呢?”

林玉昆低头道:“当年一场误会,我爹娘杀了剑宗一名弟子,却正好是舅舅的一位师弟。剑宗不知舅舅和我娘的关系,便派舅舅来杀我娘……舅舅自然下不了手,便护着我娘躲了三年。可最终还是被剑宗发现,在一场对战中,我爹娘身亡,舅舅无法对自己的师门中人下手,于是自觉经脉,自废了武功……剑宗见罪魁祸首已经伏诛,舅舅又如此行径,便不再继续追究。舅舅便领着我们来到锦官城,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新任剑宗宗主是舅舅最亲近的师兄,实在感念舅舅往日的情分,再加上弟弟本身就有不小的剑道天赋,就悄悄地让弟弟回了山门……剑宗还是有一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弟弟就是舅舅的儿子,倘若我们有什么联系的话,很容易被一些有心人猜出端倪,这实在会对弟弟不利……”

李沧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而后顿了顿,他凑到林玉昆的耳边,几乎是呵着气地呢喃道:“你刚刚说你要自己给王渊找姐夫,不让他管……这个姐夫……指的是我嘛?”

一瞬间,林玉昆的脸变得像是如同刚刚王渊的一般,甚至犹有过之。

鲜艳欲滴。

第一百零九章 这些年,我好想你

路途既然仍在在脚下延续,便没有任何理由停止前进。哪怕王渊心中有多么别扭,可就像林玉昆自己说的那样,她要喜欢谁、要与谁在一起,终究是她自己的事情。所以一行六个人仍是以不慢的速度向西南方向一同走去。

其实王渊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起李沧澜其人,而是出于一种十分奇特的心理。这种心理其实并不少见,往往出现在父亲嫁女儿、兄长嫁妹妹等情形之中。王渊虽然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但作为儿时曾发誓要保护姐姐的弟弟,看见二十年未见的姐姐突然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其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王渊彻底从心里接受了自家姐姐确实有了可以托付一辈子的人之后,便也渐渐地开始发现了李沧澜的一些优点。首先就是一表人才,李沧澜确实长了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可是像什么目若朗星、眉若远山这类的赞美放在他的身上似乎并不合适,他的英俊并不是具体到某一处的英俊,而是一种给人看着十分舒服与协调的英俊。每一处的线条似乎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天衣无缝。王渊仔细地想了一想,在他见过的那么多人之中,除了洛阳城的一位幕僚能与之相比以外,似乎确实没有其他男子能有如此惊世容颜。

这第一关,就算是过了。

接着就是这李沧澜对林玉昆的态度。整整十天,王渊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李沧澜和林玉昆之间相处时的一点一滴。由于有他们四人的同行,不管是出于礼数还是女人家的矜持,林玉昆都不会再和李沧澜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但是李沧澜却仍然神态自若,不论是从烤兔子上撕下来的第一块肉,还是从溪边取来的第一口水,都十分自然毫不避讳地首先递给林玉昆。

这第二关,王渊也没挑出来什么毛病。

没有第三关了,王渊心中暗暗想道,如果这个男人,会武功就十分好了。但再转念一想,要是李沧澜连练武一事也能做得十分不错的话,那么姐姐可能与自己真的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这样很好,至少保护姐姐这件事情,还是在自己身上的。

所以这十天之内,王渊不再向李沧澜口出恶语。只是接受不代表接纳,虽然不好的话不说了,可是好话也根本没有,甚至连不咸不淡地寒暄都被王渊干脆地省去,几乎一个字都没再说。

林玉昆和李沧澜闲聊时,提道王渊,总是有些无奈地道:“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十天时间,对于林玉昆、王渊来讲,可能有些煎熬,但对于楚羽、吴央、方甲三人而言,却是意义非凡。

在与李沧澜的闲聊之中,楚羽算是重新认识了一番萧正风成为武林盟主之后下达的那几个命令。之前作为一个以看热闹和凑热闹为主要目的去参加江湖大会的楚羽而言,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场江湖大会究竟对整个中原江湖产生多大的意义,根本想象不到萧正风简简单单的几个命令到底触动了多少势力的根本利益,又对推动整个江湖的变革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在李沧澜风轻云淡的只言片语之中,楚羽他们总算是窥得了冰山一角。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就已经足够让楚羽心旌摇曳,热血沸腾。

他小心翼翼地问李沧澜:“李先生,你说的这些……真的都是萧城主心中所想的吗?统一江湖,彻底击垮南蛮北胡,给天下百姓一个真正安定富足的生活?”

李沧澜看着楚羽的认真而激动的眼睛,摇头失笑道:“这当然是我自己猜测的,萧城……盟主到底是怎么想的,肯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啊。”

楚羽急得脸通红,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难受的抓耳挠腮。

李沧澜见楚羽这个样子,不由笑了出来,然后认真道:“虽然是我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萧盟主的话……与刘城主两人同心协力,由此伟愿,非常合理。”

楚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眼中震撼遮掩不住,喃喃道:“这可是要开天辟地一般的大事啊……”

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吴央突然开口道:“李先生,恐怕要做到这件事,不太容易吧……”

李沧澜还未开口,方甲就已经轻声说道:“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会愿意这么干的,这事儿不是咱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如果这种事很简单的话,千年来早就有仁人志士人这么干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乱局。”

楚羽突然问道:“李先生……你说萧盟主他……能成功吗?”

李沧澜看着一下子认真看向自己的三双眼睛,甚至故意与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的王渊也抬起了头,他知道这个问题自己不能敷衍着回答。

抬头看了看天空刚刚掠过的飞鸟,李沧澜的声音第一次严肃道失去了一直常在的温和。

“不论能否成功,至少萧盟主已经走在了千年里所有有过这种想法的人的前面。你们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境界是我可以指手画脚的,但我还是想要作为一个稍年长你们一些的兄长告诉你们,当你们想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永远不要执着于这件事情能否做成,不要沉溺于结果是否能美好的纠结之中。你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向前看,然后做你应该做的,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做到你自己都无法再挑出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然后离开就行了。”

李沧澜的眼中闪过几丝就连林玉昆都没见过的光芒。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烂简陋名不副实而又名副其实的稻城之中,那里有来来往往闲适安详的居民,有书塾中琅琅读书的孩子,有头顶永远湛蓝的天空,有脚下一直坚实的土地。

那一段话,其实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他将右手放于自己的胸口之上,扪心自问。

李沧澜,你准备好了吗?

……

六人脚程并不算慢,但长时间跋涉还是让李沧澜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于是途中路过一座小城的时候,还是林玉昆出钱为六人买了六匹马。这虽然不是楚羽第一次骑马,但却是他第一次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将身板挺得笔直,楚羽满意地咧了咧嘴,觉得自己总算是有点像江湖里潇洒来去自如的大侠了,心情不由得明朗了起来。但是转念一想大侠身边总是要有红颜知己陪伴的啊,而苏沁到现在安危不明,况且就那个凶婆娘,还红颜知己?楚羽心情便又陷入了阴霾之中。

有了马之后行程便又加快了许多。转眼之间,又是五天过去,平原早就消失不见,起伏的山脉与高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

这一天,王渊成为了第一个要离开的人。

“从这里上蜀山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我来之前师父还交给了我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我需要绕一些路,就不能陪你们一同上蜀山了。你们要多保重,切记,在确认苏姑娘的安危之前,千万不要和唐门发生冲突,能低头时且先低头,不差争着一时之气。”坐在马上,王渊向楚羽、吴央、方甲抱拳道。

楚羽同样抱拳立马,道:“王大哥也要多保重。”

吴央在其后忽然开口:“不去跟林城主和李先生说点什么再走?这一别,你们可就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王渊脸色一滞,低下头来不知道该用些什么理由来拒绝。

“下马。”

王渊一愣,却并不敢转过身去,低声挣扎道:“凭什么,你既然把马送了我,那这就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让我下来我就下来?”

而后只听一声惨叫,王渊被林玉昆跳起来揪住了耳朵硬生生从马上揪了下来。

楚羽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把眼睛捂上了。

王渊羞恼地冲林玉昆吼道:“我……你……”

林玉昆面无表情一把把高出自己一头的王渊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王渊僵住了。

林玉昆轻声道:“要走就好好走,以后的路,踏实一点。江湖那么大,谁那么深,天气那么多变,你这个给舅舅发过誓要护着我一辈子的家伙,可别死了。”

她一把将王渊推开,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一边走,她一边抬起头大声说道:“王渊你个臭小子!你既然不喜欢李先生!那你以后就不要来锦官城看我!我成亲的时候也肯定不会邀请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做好你的剑宗首徒吧!听见了没有!”

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她这些日子中第一次拿出一城之主的气势,冲着身边的剩下的四个人吼道:“走!”

马蹄声响了起来,仍在原地的王渊如梦方醒,突然向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喊道:

“姐!”

“你也不准死!”

“姓李的!照顾好我姐!她要是受了一点委屈!老子提剑把你脑袋砍下来!”

“姐——”

剑宗数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

“这些年,我好想你……”

第一百一十章 唐门之前的草丛

蜀山之上之秀丽风光,非常人不能领略。一来峰险,虽不至于与华山相同,但依然是人间少有之奇险。青莲剑仙李太白《蜀道难》有云:“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二来其上之飞禽走兽,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凶。在蜀山山涧之中、悬崖之畔、甚至峭立的峰壁之上,皆有一双双冰冷而嗜血的眼睛紧紧盯着来往的过路之人。

在蜀山之上开宗立派的只有剑宗和唐门两个,无一例外皆是四门三宗之一,处于江湖上的顶尖行列。不过就算宗门势力强大,煊赫显贵,但对于初入门的弟子而言,那些潜藏在蜀山之中的危险依然足够致命。所以剑宗最先应对这种情况想出了办法,那便是,若没有能独自在蜀山之中来去自如的实力,便不许离开宗门范围。这种方法简单粗暴,却在规避了宗门弟子送命危险的同时考验了宗门弟子心性与毅力。所以千百年来,但凡江湖上闯出来名头的剑宗弟子,无一不是性格淡然、品行坚毅之辈。对于剑宗弟子而言,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自己,其次便是那巍峨屹立的蜀山。

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唯有强者才能朗然笑苍生。

可是唐门不同。

虽然要比剑宗晚上几百年才开宗立派,但面对蜀山这个艰险的环境问题,唐门却是轻松了不知道多少倍。擅长用毒的唐门先辈们,并不需要多么高的武学修为便能轻松制服山中凶兽。名震江湖的含笑散也好,穷凶极恶的断肠涎也罢,对于神智未开的飞禽走兽而言,无疑是噩梦。至于陡峭的山壁,但对于平日里就随身携带飞天爪唐门弟子来讲,也只是付之一笑的事情罢了。

且唐门开山门之后,无论是钻研用毒还是同门切磋,总免不了将一些毒汁废液倾入山间。起初这一行为倒是令蜀山兽灾有所削减,可久而久之那些凡是扛过了毒液侵蚀的猛兽都发生了不同程度上的变异。有的凶性被进一步开发出来,有的失去理智,有的体内产生了不同类型的奇特变化,竟生命力变得极为顽强,甚至本身就带上了毒性。这样一来,唐门的人没什么感觉,可剑宗却被弄得苦不堪言,因此而丧命的弟子不在少数。原本就关系不好的两大宗门更加形同陌路,若非两边掌门人都各自管束门下弟子的话,恐怕这两个邻居早就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了。

论武道实力、宗门杀力,恐怕两个唐门也赶不上小半个剑宗,甚至连一般的四门水准都达不到。可一旦用上来去无影踪的暗器与毒,哪怕是剑宗,想要动一动唐门也必然会伤筋动骨。两方都明白其中关键,所以才能做到数百年横眉冷眼却依然相安无事。

据传闻,为了防止剑宗暴起发难,百年前唐门在蜀山之中捕获并驯服了一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见过的上古凶兽,在无尽的深渊之中替唐门来镇守山门,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而言之,向来如同江湖隐杀者一般的唐门,能止小儿夜啼,能令夜狼收声,绝不只是徒有虚名那么简单。

……

蜀山之北侧,氤氲紫雾浓云。半山腰处,隐隐约约之间,依稀可见一道古朴山门。山门处似乎并无人看守,一切如同荒凉之地一般寂静无声。

某刻,突然在那古朴山门不远处的一丛杂草之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两道破空声猛然响起,寒光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霎时刺入那声音所响起的地方。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一切再度恢复寂静无声。

这寂静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多时,两道黑衣身影便仿佛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山门之前。两人俱是男子,面容普通,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便向那方才声音响起之处走了过去。

伸手拨开草丛,两人便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一直肥硕的兔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之中,身上两根银针散发着摄人的光芒,眼见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名稍高一点的黑衣男子开口笑道:“看来这次是我赢了,我的夺魄针刺中的是这兔子的侧喉,而你不过刺中了背部。看来你的那瓶地龙汁,今天就要随我姓了。”

稍矮一些的男子哼了一声,低声道:“反正针上都有剧毒,刺中哪个部位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这人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纠结了片刻,还是从衣襟中掏出了一个被木塞塞得紧紧地小瓷瓶,递给了那个高些的男子。

“你也别得意,不过是最初入门的‘有的放矢’学得比我扎实罢了,等我学会了咱们唐门的绝学‘暴雨梨花’,你就等着把你全身的家当都输给我吧。”

听着同伴愤愤然得声音,那较高男子先是一愣,而后失笑道:“还‘暴雨梨花’?我看等你把次一点的‘天女散花’学会,我就都已经当上掌门了!”

“呸!比我还能吹!前两天见着小师妹没有?人家连那种决心都下了,你还想当掌门?做青天白日梦去吧!”

“只许你吹,就不许我吹啊?行了行了走了,这边瘴毒实在是厉害的紧,解毒丸得省着些用,快回去继续站岗。”

而后两人几个腾跃,又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山门之前。

寂静又一次笼罩了这片空荡而毫无生气的地方。

……

不远处的另一片及人高的草丛中,两个人像是死尸一般匍匐在其中一动不动。在那两人消失后的半柱香后,其中一个背着铁条的身影率先动了动,而后抬起了头。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咱们两个宗师,要干些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些看门的弟子想要发现那才是难上加难。”楚羽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可怜了那只兔子,那么肥,不用来打牙祭真是浪费。”

吴央面无表情地说:“这边的东西你想要吃还是得慎重一点。这空气里连肉眼都能看见的紫色毒瘴,可实在是霸道得很。若非你我都已经是宗师境界,想要在这毒瘴中生存下来,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他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道:“你也不要小看唐门弟子。方才那两人的身手行踪你我都看到了,不过只是看门的弟子而已,就已经有了这种水准,这唐门中人简直是……”

“简直是天生的杀手。”楚羽接过了话头。

吴央点了点头。

“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师妹……会不会是沁丫头?”楚羽忽然道。

吴央一愣,下意识说:“不会吧……”

楚羽摇了摇头,没说话。

吴央仔细想了想,忽然发现,那个唐门弟子口中所谓的“小师妹”还真有挺大的可能是苏沁。其一,苏沁是不久前才被带到蜀山之上,若入唐门,辈分必然不会太高,落一个“小师妹”的名头,极有可能;其二,当时掳去苏沁的领头人,据林青来讲,是唐门中辈份极高、地位极重的一名长老,这就从侧面反映了苏沁对于唐门的重要性,再加上苏沁本身的倔强性子,做一个所谓的‘决心’,混一个掌门继承人,绰绰有余。

楚羽突然自嘲道:“石头,你说,咱们俩在这儿做贼似的躲藏着,还一直吸着毒,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把沁丫头从魔掌之中解救出来,结果人家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当上了掌门继承人吆五喝六一帮人端茶送水……多没劲呐……”

吴央气笑了,骂道:“你这都是些什么混帐念头……”

楚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我说的没有道理吗难道?万一人家真是不想再见我了,在宗门里好好呆着,做一番事业出来,照样可以名垂江湖,亘古烁今……”

被吴央紧紧盯着眼睛,楚羽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又有点怂了行不行……我之前那么不顾沁丫头的感受,现在又要死皮赖脸的来找她……唉我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唉谁让老子喜欢她呢……”

看着垂头丧气在口中一直碎碎念的楚羽,吴央嘴角泛出了淡淡地微笑。此时的他心中早已不再纠结于对苏沁的感情,看着楚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开始积极地给与苏沁回应,吴央只觉得欣慰。虽然有些时候看着两人时不时的表现出来的一些细节,他还是会有些空虚与心酸,但宽慰早已大过了一切情绪的总和。

他微笑着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身后铁条。

“还能怎么办?把刚才那两人再引出来,拿下,好好问一问!老子这次必须要见到沁丫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还我媳妇儿

“怎么又来了一只兔子?”唐知礼皱眉道。

身边的唐守礼眼神闪了闪,低声道:“我也觉得事有蹊跷。这么浓重的毒瘴,倘若不服用解毒丹,就算是你我二人,也最多撑两个时辰就要开始全力祛毒。所以咱们唐门山门外,向来是除了毒草,绝无生机。可今日短短三炷香内,竟然接连出现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唐知礼沉吟了片刻,盯着那只连草丛都不进去,堂而皇之地游荡在空旷土地上的兔子,轻哼了一声,道:“这次咱们俩先别动手,等一段时间,看看这兔子究竟能不能在咱们唐门家门口这么多年来凝聚不散的毒瘴中坚持下来。倘若真让它给撑住了,这说明它很可能是一直都在这里生活,体内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对这毒瘴产生了抗性。若是死了,那就说明这兔子是从别处来的,至于怎么来的,”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就值得咱们兄弟俩好好研究研究了。”

唐守礼缓缓点了点头。

唐门有一个和别的宗门都不相同的规矩。对于别的宗门帮派来讲,确定看守山门的人选是非常有讲究的一件事情。山门首先是宗门帮派的门面,绝不允许外人轻易攻破,所以守门人一定不能是弱者;可是宗门之中真正的强者又往往身处高位,又有哪一个愿意去干守门这种自降身价还又苦又累的活儿呢?所以到最后哪怕实力不够,宗门帮派也往往只能派遣位于势力中中等偏下的弟子帮众来做守门人。

可唐门并不相同,唐门并没有固定的守门人。记不清是从哪一位门主开始,唐门便有这样一个规矩,整个门内从上到下,从一个记名弟子到门主,每个人都需按照顺序分别前往山门处守门,一次为期三天。若在当值期间出现山门被闯破的事情,视情节轻重前往戒律堂领罚。这样一来,实力较低的年轻人不敢懈怠,拼命提升自己的实力;而实力较高的门内长老之流,也以门主为首不断感受着这种门内具体确切的事务,避免懈怠骄纵之风气的形成。

而唐守礼和唐知礼两人,不巧正是两个月前唐门的新晋长老。两人年龄都不算大,只有三十岁出头,孤儿出身,被唐门门主收留,赐唐姓。作为唐门的中坚力量,他们二人依然要按照规矩前来守门,只是原以为能够轻松完成的任务,却在最后一天变得颇为有意思了起来。

不过两人虽然严肃对待,却并不担心。毕竟是两个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唐门高手,对付一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总不至于马失前蹄。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盯着那只依然悠哉悠哉的兔子。

……

“这回怎么不出来了?你还别说,刚才那会儿没注意,还真没看出来那两个家伙是从哪里出来的。”楚羽本想从身边薅一根草叼在嘴里,但周围浓浓的紫雾很快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谨慎一点,在这个地方,身边什么东西似乎都有可能有毒。

吴央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别看了别看了,”楚羽有些不耐烦,就准备起身,道:“我看他们唐门就是警惕性不高,搞死了一只兔子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哼,他们也不想想,这么浓的毒瘴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有兔子这种东西出没吗?”

吴央一把抓住已经站起了一半的楚羽,低声道:“蹲下!看!”

楚羽瞳孔一缩,忙弯下身来,向那只兔子所在的地方看了去。

只见那只兔子又蹦跶了几步,忽然猛的抽动了几下,而后身子一歪,在倒在地上的前一息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抽,如同油锅上的虾一样在地上来回跳动了一阵子,终于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楚羽头皮一阵发麻,“这毒瘴,这么霸道?我怎么没觉得?”

吴央低声道:“我们好歹也是宗师水平,总不至于不如一只兔子。不过我觉得咱们等一下还是用内力好好检查一下体内,这毒瘴无声无息,若是轻视了……”

两人瞳孔同时猛然一缩,几乎在同一瞬间从草丛中暴掠而出!

两声闷响,再回头时,原地已经多出了两根细长铁杵。铁杵周围杂草正不断发出“嗞嗞”的声响,转眼之间一片焦黑,已是寸草不生。

楚羽咽下一口口水,再转头看向眼前两个如临大敌一般的唐门弟子之时,眼中尽是警惕。

吴央呼出一口气,反手倒提已经出鞘了的秋水剑,向两个唐门弟子鞠了一躬,尽量缓和声音,道:“两位莫要误会,我们并无敌意,只是从未与贵门接触过,这才……”

“哼!”

还不待吴央说完,较高的那名唐门弟子已经冷哼出声。只听他道:“你们两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少年,武艺倒却精深,以我们二人的实力,竟是看你们不透。但是不要因此便觉得有所凭恃,来挑衅我唐门!莫要说什么并无恶意,若是真想诚心拜访,何必偷偷摸摸?大大方方的投递名帖,若不是敌人,我们唐门礼数自会周到。你瞧瞧你们二人,还竟然连放两只兔子,当我们唐门里的人都是傻子么!”言语之间,恼怒之意已经颇为明显。

吴央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看向别处的楚羽,有些无奈地说:“两位大哥莫要生气,我们……这不是从来没跟贵门接触过,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么……江湖上又向来说贵门之难以接触……”

唐门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怒道:“你是说我们唐门疏离人世,蛮不讲理了?!”

吴央一阵头疼,正要开口说什么,背后却一阵剑气冲天。

他霍然转头,喝道:“楚疯子!不要冲动!”

铁条在手的楚羽摇了摇头,看向那两个唐门弟子,咧了咧嘴,道:“本来嘛,难道你们还以为你们唐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好么?我也懒得跟你们废话了,反正弄那两只兔子也是为了把你们钓出来。你们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一个叫苏沁的姑娘被你们抓来了唐门?!”

冲天剑气之中,唐知礼总算是变了变颜色,只是心中念着唐门尊严,仍是咬了咬牙,大声喝道:“这便是你来问我唐门应有的态度?!”

轻扯一下身旁唐守礼的衣袖,两人刹那飞退,短镖自两人袖中如同漫天乱蝶一般飞泄而出,向楚吴二人飙射而去!

吴央没动,楚羽的身形从他身边幻影般一晃而过。交错的一瞬间,吴央轻声道:“下手轻点,没必要彻底撕破脸。”

楚羽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了一些。

青红色一瞬间包裹铁条,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凌厉而狂放的痕迹,随着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两个唐门弟子甩出的如同翩翩蝴蝶一般的短镖像是被剪断了翅膀,一个个都无力的栽到了地上,腐蚀着地上无辜的草。

而楚羽的身影却并未有丝毫的停止。他挥舞着铁条,像是一个甩着马鞭的骑士,整个身躯仿佛化作一团燃烧的烈焰,向着远处的敌人疯狂席卷而去!

他的眼神炽热而冰冷,状若癫狂,大声道:“苏沁呢?!苏沁在哪儿?!”

“把我的苏沁,还回来!”

铁条斜挥而出,巨大而笔直的剑芒像是要将这片被紫雾笼罩的天地撕裂开来,直直地冲着两人奔袭而去!

一声巨大的轰鸣!

气浪卷开,像是在原地刮起了只有传说在遥远的东海上才会刮起的巨大风暴,一瞬间将紫雾全部撕开吞噬,露出了原本清秀的山峰。

声息渐敛,山壁下的深渊之中,似有巨兽之嘶吼若隐若现,眨眼却又无影无踪。

吴央看着那道将铁条扛在肩上的挺拔身形,心中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

一处山涧旁,素衣倩影盘膝静坐,任凭水花在身边砸落,四溅开来,如昆山玉碎。

发丝青亮如故,只是垂到耳际,便凭空斩断。

惊心动魄。

一道声音在其背后响起。

“山门口有闲杂人等在不停叫嚣,说是要见你。守礼知礼两个人已经被他们抓在了手里,不过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少女身子毫无动静,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却有清丽声音响了起来:“是不是一个穿着宽容衣袍头顶扎髻,另一个手里抓一柄铁条?”

已经来到她身后的老者一愣,点头道:“正是,原来你还真的认识。尤其是那个手持铁条的家伙,对你出言不逊,我正要找你确认一下,如果不是什么熟人,我就去把他们给收拾了。”

“出言不逊?”少女的声音中透露出了一抹并不明显的兴趣,她问道:“他说什么了?”

老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他……他说我们唐门把他媳妇儿抢走了,不给个说法,怎么都说不过去。要是不把他……媳妇儿还回来,他就要杀进来了。”

少女的身躯轻轻一震。

在老者看不见的地方,少女轻咬嘴唇,却是不由自主的在嘴角勾起了一抹柔和的弧度。

“这个流氓……谁同意要做他媳妇儿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好吗

紫雾渐渐地再次回笼,阴霾再一次笼罩了这一片唐门山门之前的空旷。只是和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之前相比,少了几分寂静,多了几分喧闹。

楚羽大大咧咧地坐在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唐守礼、唐知礼两人身上,咧着嘴笑道:“我说,你们唐门弟子一天天的就跟这些毒物啊冰冷的暗器啊什么的打交道,真的不会疯么?”

他屁股下面早已经放弃挣扎的两人同时轻哼一声,并不作答。倒是一旁抱臂而立的吴央开了口,道:“据说,每年都会有新入门不久的唐门弟子采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杀。”

楚羽立马慌了,连忙道:“那可不行,就算你们真的没有亏待我们家沁丫头,也绝不能让沁丫头在你们这里修行!今天我必须把她接走!”

唐知礼虽被整个绑缚住躺倒在地上,仍是侧过脸来,不屑而骄傲的说道:“别做你的白日梦了,小子,虽然你年纪轻轻就已是宗师境界的高手,想来师承必然不错,不过我们下一任门主的尊贵身份,又岂是你这种名声不显的野路子之人所能高攀的起的?我们唐门虽然从不以武艺境界闻名于世,但若说要挑出几个宗师把你们两个就在这蜀山之中给我们的药草做肥料,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楚羽一愣,然后把头转向吴央,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无辜的问道:“我算野路子吗?我算名声不显吗?我真的配不上沁丫头吗?”

吴央强忍笑意,佯装认真地答道:“嗯,虽说你师父是柳门主,学的也都是你们门内的正经武功,可你终究没回过宗门,算是野路子吧;至于名声么……你也就是混了个江湖大会前五百而已,不要总因此就认为自己已经是江湖名人了,太膨胀;最后要说配不配得上苏沁这回事儿,你觉得呢?不过一个长青门而已嘛,怎么能跟盛名已久的唐门相提并论呢?”

在吴央说了前两句之后,唐知礼就已经察觉到了事情不对。这两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从被发现到将自己二人被擒住,一直都没有表明自己的来路。而唐知礼又是从入唐门以来便几乎没有踏足过中原江湖,根本不知江湖上前些时间发生的一些大事。所以听吴央说话,弦外之音倒是能够听得出来,但是却不能听懂。越是如此,唐知礼心中的怒火便越是疯狂,便下意识的忽略了“长青门”所代表的含义,怒声道:“小子!敢对我唐门出言不逊,你们死定了!”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便重重的又挨了一下。只听楚羽冷哼一声道:“按理来讲你比我年龄大,我理当尊重前辈。但是你看我现在这么不给你们面子,难道还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哼,我告诉你们两位,我楚……狂人今天要是见不到沁丫头,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唐门知道什么叫做坐井观天!”

铁条刷的一声插入了两颗脑袋中间松软的土地之中。唐知礼唐守礼大眼瞪小眼,终究是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

吴央小声道:“不是楚流氓么,或者楚疯子?什么时候变成楚狂人了?”

楚羽表情一滞,干咳了两声,低声道:“这不是图个好听么……”

……

唐门事务划分极细,不同堂口分管不同事务,各不相同。而在所有的堂口之上,有一个权利仅次于长老会与门主的机构,名为戒律堂。戒律堂,顾名思义,持门规之戒,行执行之律,主管宗门赏罚大权。而这一代执掌戒律堂的首席长老,正是那日被林青戏称为唐小映、真实姓名叫唐映、将苏沁带回唐门的老者。

唐映缓缓从身后那座被门内弟子们私下称为“监牢”的半球形屋中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头顶浓烈的阳光,他不禁眯了眯眼,用手挡在了额头处,脑中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

他并不慌张,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出来,“嘭”的一声拔掉其上的软木塞,将之移至鼻孔下面,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下,而后迅速再将木塞塞了回去。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已经站在自己对面的挺拔中年男子和俏丽少女,微微一愣,而后弯身向中年男子行礼道:“见过门主。”

中年男子一头灰发,微微一笑,轻声道:“映长老,身体重要,那味药配不出来也就不配便是了。”

唐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中年男子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女。他的目光闪了闪,道:“我方才便听到有弟子汇报,说宗门口有人闹事要见苏姑娘?想来应该是苏姑娘旧时的友人吧,就是不知道为何有些不懂尊卑而出言不逊。门主,我正要前往山门处处理一下这件事情,知礼守礼两个小子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该当门规处置。若是门主没什么事情了,我这也就便去了。”

灰发中年男子轻声叹了一口气,轻轻向前跨了一步。

唐映瞳孔一缩,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一咬牙,脚下一阵幻影一般地步法腾挪,霎时间又回到了原地。

丝丝殷红透出了他的衣衫,几根银针兀自在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上震颤不止。他双目一瞪,呕出了一口浓郁的黑血。

“映长老,清心散对迷心丹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想要痊愈,还得舍得一身修为用银针封穴才行。我观你血色下沉,阴郁灌顶,若我再不出手,恐怕这两日之内你便要大犯一次病,到时,恐怕就不只是像现在这样仅仅随时三成内力的问题了。”

灰发中年男子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地说着这些眨眼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丝毫不见情绪的波动。而他身旁的少女却是若有所悟,低头将中年男子的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一切都落入了唐映的眼中,他染血后显得异常妖异的干枯嘴唇轻轻抖了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化成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沉重的“多谢门主救命之恩。”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道:“映长老你稍微收拾一下,我们一同前往山门处去瞧瞧。”

顿了一顿,他笑道:“我唐不苦倒是十分好奇,十三年不出唐门蜀山,外面的年轻人到底都强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身旁的姑娘,笑道:“还得给我们唐门未来的门主好好把把关,看看这个夫婿到底是不是合格呢?”

少女没说话,脸却蓦地红了。清风拂过,垂到耳际的短发轻轻扬了起来。

……

楚羽看着山门处渐渐显现出来的三个人影,从唐守礼和唐知礼身上一跃而起,紧紧地盯着前方。

吴央微微站直了身体。

地上的两个唐门弟子被楚羽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来人。

紫雾甚至都在这时渐渐散了开去,将三个人的身影勾勒的越发明显与清晰。

楚羽定睛看去,左边那人,一头灰色长发,肆意地披散在背后,看上去颇为器宇不凡;右边那人,一袭黑衣,身形颇为佝偻,一边行走一边还在不断的咳嗽。

而后他将目光移向了中间那名少女。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过半旬不见。

已判若两人。

楚羽的双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而后迅速被他控制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中铁条。

“你们唐门这群……混蛋!”

唐映瞳孔一缩,望着那在奔袭而来的过程中剑意不断攀升的年轻人,微微迟疑,手腕一翻便有几细小铁杵出现在了手中。鼓起内力,唐映毫无保留地将那些铁杵狠狠地甩了出去!

脆响声在空气之中响起,铁条只挥动了一下,席卷而出的剑芒已经将所有的铁杵挡在了楚羽身形之外。铁条之后楚羽的脸越来越平静,气势却越来越强烈。

沁丫头的头发,到哪里去了?

是谁,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能让沁丫头将一向视为珍宝的头发给剪掉?

或者说,根本就是唐门的杂碎们用强?!

楚羽低声道:“不过三尺事……”

灰发中年男子挥手令身旁两人退后,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坟前芳草盈!”

白虹贯日。

气冲凌霄。

轰然巨响。

万籁俱寂。

灰发中年男子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身前的一根长翎。

看着已经脱力在身前不远处大口大口地喘息的楚羽,他拂去鬓角缓缓流下的一颗汗珠,微微一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门如今的门主,名为唐不苦。你的青梅竹马目前是我们唐门的少门主,我们并没有对她怎样。”

说完,他对少女招了招手,道:“苏沁,还不快过来解释解释,我看你再不说话,你这小男友恐怕真能给咱们唐门拆喽。”

楚羽再次缓缓站直了身体,看着低着头走到了面前的那个已经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倩影。

那短发依然深深刺痛着他的心灵。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涩声问道:

“你……还好嘛?”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人心

“头发是我自己剪的。”

“骂唐门?你算哪根葱?”

“那是我师父,快给他老人家道歉!”

三句话连珠炮似的把楚羽打了个懵,尤其听完最后一句,楚羽下意识地就要躬身赔礼道歉,只是刚把腰弯下去一般,他突然醒悟了过来,径直在原地跳起,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你你……你干嘛把头发剪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苏沁看着面前手舞足蹈乱挥铁条的少年,突然间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涌上了心头,仿佛掘井之水突然喷薄而出。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故作严肃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楚羽动作僵住,有些手足无措。

“把头发剪短是因为,在唐门修行之中,头发太长,实在是太过碍手碍脚。我本身就没有其他师兄师姐们那么好的基本功,若是再不下下狠心舍弃一些东西,怎么来做下一任唐门门主?”苏沁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视着楚羽,轻轻地说道。

楚羽愣了一愣,说:“干嘛非要当他们这什么劳什子唐门门主?你跟我……跟我们好好回去闯荡江湖不行吗?”

苏沁摇了摇头。

“我父母甚至祖辈本就是唐门为数不多的外姓弟子,当年迁到长安城去,也是为了方便某项宗门任务地展开,只是没想到糟了小人毒手。这是唐门欠我们苏家的,也是我们苏家欠唐门的。上一任门主因为种种原因没去长安城向凶手讨要说法,现在我作为苏家的最后一个人,要亲自来。”

楚羽没说话。

“还有,”苏沁轻轻走上前来,垂耳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俏皮的就像阳光下的的一只蹦跳的兔子。

“我如果再不努力地修行,又怎么追得上你的脚步呢?又怎么和你一起……并肩闯江湖呢?”

飘飘摇摇的紫雾之中,没穿鹅黄衣裙而是改穿素衣的苏沁竟然给了楚羽一种出尘的仙气。

楚羽觉得脑袋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他张了张嘴,还是问道:“会……很苦吧?”

苏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的脸上飞出一抹红霞,咬了咬嘴唇,还是坚决地说道:“可是我觉得,不能和你并肩而立,这个事情,更苦。”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楚羽表露心迹。

但楚羽是。

楚羽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别练了,别当什么唐门掌门了。我们一起回洛阳城,我们成亲,守着我娘,好好过普通人的日子,好吗?”

眼泪在就要夺眶而出的一瞬间被苏沁生生止住。这个从小就一直颠沛流离阅尽人间险恶的姑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了依靠。她觉得那些年他拼命活下来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刻被确定了,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来,抚上了楚羽的脸庞。

“不行啊流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伙啊。你摸摸你手中的铁条,你看,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像是直接响在了楚羽的心里。

“你是属于江湖的,我不能是你的全部。但你已经是我的全部了,所以就应当由我来跟着你的脚步。”

少年手中铁条滑落在地,他伸出臂膀来,一把将少女拉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少年第一次主动拥少女入怀。

他在少女耳边轻轻说:“傻丫头。”

一旁的吴央转过身去,仰头望天,露出了微笑。

不远处的唐门门主唐不苦低了低头,向身边唐映低声笑道:“看看,年轻真好。不过我还有机会,映长老你可是真的只能羡慕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唐映干枯的脸皮抖了一抖,没有说话。

楚羽苏沁两人抱了良久,才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别人,连忙分开。又是摸鼻子又是捋头发,都装作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脸上的红润做不得假。

唐不苦道:“怎么?激动的心情也总算是平复了些?如果要叙旧闲谈,还是进门来吧?”

楚羽点了点头,唐不苦笑着拍了拍唐映的肩膀,一起转身进了山门。

楚羽悄然抓住了苏沁的手,苏沁挣扎了两下,还是羞红着脸作罢。

楚羽咧嘴一笑,扭头冲身后吴央大声道:“走啦石头,进去喝茶去!”

吴央同样笑着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山门处又恢复了寂静。

……

“哥,他们是不是忘了给咱俩松绑了?”

“松个屁,你觉得门主那样事儿的人,能看不见咱们两个这怂样儿?虽说这两个年轻后生不是敌人,但咱俩就这也拦不住,活该被绑在这里!我猜啊,门主肯定把这当成对我们的惩罚了,故意不给我们松绑的,所以我刚才才一直没有出声。”

“哥,这也不怨咱们呀,谁知道那两个小子不过二十岁大就已经成了宗师了呢?”

“住口!人家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这就是我们被绑在这里受惩罚的原因!”

“……那咱们这要被绑到什么时候啊……”

“……呃,这个,可能门主觉得差不多了,就会叫人过来给我们松绑的吧……”

“会……吗?”

“会……吧……”

……

唐映事务繁多,自行离去;唐不苦拉着吴央到处行走参观闲聊,把竹楼的会客厅留给了楚羽和苏沁二人。

经过了方才在唐门山门口激烈的情绪波动之后,两人此刻静了下来,反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你渴吗?给你倒茶喝?”

“不了,我怕你下毒。”

“不用怕,我刚入门,还没把握呢。”

“这才更让人担心啊……”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笑了出来。

“怎么说,你真的要在这里好好修习啊?”

苏沁点了点头,顺手将头发勾到了耳朵后面。

“当然了。怎么?只允许江湖里有你出名,不能有我这种女大侠吗?”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

苏沁看着楚羽,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你这么过来,刘琮琤她……她知道吗?”

楚羽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叹了一口气,道:“她自然是知道的……当初就是她来告诉我你被唐门的人带走的。我当时……根本就想不到要照顾她的感受,直接冲了出去……”

苏沁低下头,轻声道:“那她一定很难受。”

楚羽心中又是一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人,对这种问题,实在是白痴的要命。我以前总是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喜欢琮琤。你说我们俩,十多岁的时候就在一起生活,平日里拌嘴斗殴,从没少折腾,到底是青梅竹马,还是兄妹之情,我不知道。我和琮琤,相识于巫山,几番周折,生死之交,究竟是欣赏还是喜爱,我同样不知道。”

苏沁知道楚羽还有话说,并没有出声打断,而是默默地听着。

楚羽低头笑了笑,道:“石头说的对,我呀,就是个怂货,就是个……唉,你让我骂自己,我还特么真骂不出口。”

“就是在那天晚上吧,我突然意识到,当我面对两难的情形之时,对于琮琤,我习惯于选择躲避,对于你,我却敢于厚颜无耻。这叫什么?恃宠而骄?可我也只是恃你的宠而已,在我的心中,你的善意和爱意我能够坦然接受,但琮琤姑娘的不能。后来几个时辰之后,琮琤进来告诉我你被唐门的人带走了,我第一反应竟然是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拦。那一句话问出口,相比琮琤的心一定被我伤透了吧……”

苏沁垂了垂眼眸,轻声道:“这是你欠她的。”

“是啊,这是我欠她的。没办法,当我知道你身处险境之时,那种即将要失去你的感觉才使我真正明白了,我无法失去你。在巫山中你我分离时,这种心情有过,但不强烈;在无双城灌江楼跟李家人干完架躺地上的时候,这种心情强烈了一些;在长安城里那次从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空空的;直到在临江仙的门外,我看着来往熙攘的人群,里面没有一个是你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感到了绝望。我不要失去你,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失去你。”

楚羽伸出手来,又一次把苏沁的手紧紧握住。他闭上眼睛,缓缓而坚定地说道:

“这一路行来,见不到你,我始终无法心安。也是在这一路上,我才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不应当是如滔天巨浪,沸腾不止;不应当如山崩地裂,天地变色;不应当是凄凄惨惨,生离死别;更不应当是黯然回首,相忘于江湖。”

楚羽顿了顿,使劲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给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是的,不应当是那样。应当是我登高时,心中想的是你;我穿林时,心中想的是你;我想见你时,你即在身边。哪怕市井小巷之近,哪怕江湖之远。”

“我说沁丫头呀,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车轮滚滚向前

陈峰掀开帐帘,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帐内四位颧骨突出、头发各式奇异的兽皮装束的大汉全都站了起来。

“陈长老。”

陈峰挥了挥手,声音中听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坐下吧,我又不是你们的百夫长,何必对我这么恭敬?”

四个大汉互相看了几眼,打头那个豪迈地笑道:“陈长老说笑了,您的实力,别说百夫长,就是千夫长也做得!”

陈峰冷哼一声,讽道:“你们前几天不是还说,哪怕是像萧城主、刘城主那样的大宗师,也经不过你们铁骑的几番冲杀么?我不过一名宗师境界的小虾米而已。”

大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歉然道:“原来陈长老还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啊……也罢,我也就再代表兄弟们再给陈长老道个歉。陈长老!前段时间我们初次接触,毕竟互为异族,相互之间有些防范与警惕之意,想来也应该合乎情理,在此期间我的弟兄们对陈长老的出言不逊,我深深地表示愧疚。不过我们胡地草原人向来是以实力为尊,陈长老你将弟兄们一一轻松击败,兄弟们自然是心服口服,再也不敢对陈长老有所轻视了。”

“哼,”陈峰虽然冷哼一声,但是表情却终是有所缓和。“你这拓跋大风中原话不错,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拓跋大风一笑置之,而后扬起头来,颇为骄傲地说:“陈长老,我们虽然敬你,但有个事实还是要跟您陈述一下,那就是您虽然确实有着一身宗师实力,放之中原江湖中也是一流水平,但对付您这样人,就算我们不出动与您同层次的高手,也只需要两百普通的青壮,”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来,用力地晃了晃,认真道:“两百,真的,只须两百。打不死您,也能把您耗死。”

陈峰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下来,只是他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他飞速地结合这些天来看到的那些所谓的“青壮”在心中权衡着,最终得出了结论。

可能两百人都用不到。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宗主和少宗主已经回来了,你们的单于什么时候能到?”

拓跋大风的眼睛蓦然亮了,道:“罗宗主动作真快,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呢。请陈长老带我去见罗宗主。”

陈峰没有丝毫动作,重复了一遍:“你们的单于什么时候能到?”顿了顿,他轻轻地说:“我们中原人重礼数。你这身份,见不到我们宗主。快给我一个准话吧,你们单于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我还要回去禀报。”

拓跋大风叹了一口气,道:“随时都能到。”

陈峰瞳孔猛然一缩。

眼前的拓跋大风似乎在一瞬间就换了一个人一般。他明明没有站直身体,可在陈峰眼里,却好像是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将他的脊背支撑了起来。他的眼神似乎就在一霎那从一种忠厚诚朴的状态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镜湖。

或者其实一直都没变。

一头舔舐着全身毛发的草原狼站在了拓跋大风的面前。

陈峰尽可能地压制住了内心的震惊,试探性地问道:“你就是……草原单于?”

“拓跋大风”微微一笑,像是那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怎么?不信?呵呵,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中原人向来是推崇实力最强的人来做人群的首领,可我们不同。按照你们中原人的实力标准,我不过是一个武学大家层次的普通武者罢了。但正是我这么一个武艺并不如何出众的家伙,控制着让你们中原人提心吊胆了千百年的整个北方草原。”

“拓跋大风”走过陈峰的身边,来到帐门前,伸手将帐帘掀了开来,阳光顿时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入,多少驱散了几分帐中慑人的寒意。

“实力这个东西,从来就不止包括武艺一项。否则,人类繁衍到现在,应当还是当初茹毛饮血的情形才对。虽然现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这些你们口中的北胡,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敢化作一头嗜血的狼,安静匍匐在你们北方。”

陈峰微微咬了咬嘴唇,切齿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可是中原人!而且……”

“而且你的妻子正是死在我们北胡草原人的手中?”“拓跋大风”一只手仍然稳定地掀着帘子,一只手轻轻地摇了摇,眼神越发的深沉如海。

“和刚才一样,如果你对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的话,我可以道歉。而且可以代表整个草原族群向你道歉。不过我也希望你明白,在广阔的草原之上,草原人砍下中原人的脑袋、中原人斩断草原人的身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你非要追究,倒不如先想想自己手中沾染了多少我们草原人的鲜血?”

望着沉默不语的陈峰,他轻轻道:“我们草原人和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我们并不会怪你们,因为那些草原勇士都是在为族群争取更肥沃的土地的过程中面含微笑的死去的,他们光荣。我觉得,你们中原人,实在应该学会这一点。”

他微笑道:“不要再继续僵着个脸了,陈长老,快带我去见你们宗主大人吧。在谈判帐里,我向来喜欢占据主动。不过你不用担心,毕竟……”

“我们现在是盟友不是吗?”

……

青山之上,紫气堂前。

数百乃至上千名长青门弟子聚在此地。

紫气堂正门紧闭,门口共七名长髯老者均着长青门长老服,手中持镔铁长枪,笔直而立,精神矍铄。

只是此时皆是面容严峻,皱纹堆叠,像是老松之上即将剥落的干枯树皮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青壮男子,赤裸着上身,低垂着头颅,孤单而立,戾气之强却令围观的年轻弟子们连窃窃私语都不敢。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而踉跄的脚步声。除了站在中央的青壮男子和七名长老并未有任何动作以外,其他人均向声音起处望了过去。

最前面的几个弟子被一只手用力地拨开,一张长青门弟子们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之中。

只见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师超众此时头发凌乱、衣衫脏污,嘴角犹自挂着一丝浓郁的鲜血,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惊恐,大声地冲着那青壮男子道:

“袁师兄!袁路!你不要再继续挑战紫气堂长老了!这已经是第四十八次了!再有一次不成功,你将会被秋蝉中的戾气彻底控制,成为一个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大魔头!门主师叔到时一定会出手废了你的!师兄!!”

袁路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已满是血红。

他低声道:“不疯魔,不成活。”

“就算门主师叔不会出手,悬星师伯还是依然会出手啊!师兄,我求你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好不好!”

在长青门全部弟子的面前,师超众此时根本不顾忌自己的师兄形象,向着袁路嘶吼道。

“师父么……师父出手的话,应该不会废了我……”他低声喃喃道:“大概是会杀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

他冲着师超众轻轻一笑,道:“你刚才被我打伤之后,应该就已经去找门主师叔了吧?既然门主师叔没有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门主师叔是默许了我做这件事情。所以师弟,你也不用再劝了。”

他回头,转向门口那七名长老,抿了抿嘴唇,深深鞠了一躬。

七名长老为首一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目光立时坚硬了起来,丝毫不带有情绪波动地说:“长青门现二代弟子袁路,你可想好了?”

袁路重重地点了点头,朗声道:

“长青门现二代弟子袁路,已定心,第四十九次,亦是最后一次挑战秋蝉门主试炼!”

“弟子感谢七位长老近年来对弟子的不厌其烦,请受弟子一拜!”

远处一棵青松之后,柳青林和华山登山当日站在袁路身前的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在此处负手而立。

柳青林看着这一幕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这位师超众口中的悬星师伯、袁路的师父,此时遥遥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双唇紧抿。

“门主,”他说,“小路这小子,能救吧还?”

柳青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只有一线生机。”

悬星没说话,只是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臭小子……你可要争点气啊……”

……

苏沁留在唐门,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吴央打算去锦官城看一看西南地方的风景与风土人情,顺便再找李沧澜聊一些自己很在意却不易启齿的事情。于是楚羽和吴央两人辞别了其实对他们并不算欢迎的唐门,下上而去。

临走之前,苏沁说,最多三年,她就会以正式的唐门身份访问中原各宗门,包括长青门。在那一段时间,她是自由的。

楚羽说,那就在那时候,他们一起回洛阳城一趟。如果可以,当着王凝之的面,拜堂成亲。

没有多说其他的什么。

转身即是分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猿挣锁

蜀山很大,再加上此时楚羽和吴央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同于来时,故速度已是大大减缓。来时从山脚寻至唐门山门,两人约摸用了两日的时间。而此时从唐门离开已经将近五日,两人还没有走下山来。

从华山山脚至华山山顶,当初楚羽也不过只用了一天一夜而已。所以倒不是说蜀山比华山更高更险,而是因为蜀山之上毒物、凶兽实在太多,所行栈道千回百折而又狭窄,这才是两人不敢放开速度的真正原因。

“石头,你看这里,是不是咱们来时斩的那头吊睛大虫的那处丛林?不过奇了怪了,那么大一头吊睛大虫,这才几日过去,怎么看不见尸体了?”

吴央随着楚羽的声音抬起了头,四下环顾一周,笑道:“正是此处。你脑袋一向好使,怎么现在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了?这里野兽纵横,那只吊睛白虎虽然生前能称霸一方,但被我们俩砍了之后,也只能沦为其他猛兽口中的食物了。在这里,别说几天,恐怕就是一天之内,都会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楚羽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咱们上来的时候,是从剑宗那一处上来的,跟这边,可真是天壤之别。那边山路难走归难走,可好歹山清水秀,野兽也并不全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边呢?别说山清水秀了,你看看那溪中的水,以你宗师的实力,敢饮上一口吗?路边窜出来的野兽,咱们就是杀了,你敢拿来打牙祭吗?”

吴央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让沁丫头在唐门里待着,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说,要是以后这家伙浑身带毒,我还……”

吴央一脸吃了苍蝇表情,挥手道:“打住!虽然我现在放下了,但是也别在我面前表现你俩的亲密行吗?尤其你还要跟我讨论,简直了,你简直不是人好吗?!”

楚羽嘿嘿一笑,一把搂住了吴央的肩膀,知道说出来这样的话的吴石头,是真的对他和苏沁毫无芥蒂了。

两个人便这般走着,又过了半天,总算是来到了山脚下。走到山脚下,两人才发现,紫雾已经淡到了几近消散的程度,不由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嗖!”

破风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绿盈盈东西迅速射向两人。

楚羽连正眼都没有给一个,铁条都没有抽出来,随手一挥,一道似有若无的波动自其掌中扩散了出去。

“啪”地一声,那绿盈盈的东西当空崩裂开来,碎屑四处飞溅,原来是一小段翠竹。

“不错不错,半旬不见,你这宗师的‘意’,倒是纯熟了很多。”

楚羽和吴央循声抬头,只见身着邋遢袍服的中年汉子在面前一颗老树上十分狂放地蹲着,手中仍把玩儿着半截竹管,正笑盈盈地看着两人。

“林青!”

林青大笑一声:“正是在上!楚羽小子,再吃我一节翠竹!”

楚羽瞳孔一缩,破口大骂道:“林青你疯了吧?!老子跟你没仇没怨啊!”

可惜晚了,那剩下的半截翠竹已经从林青的手中悄无声息飞射而出。

与第一次的不同,这次射来的翠竹连一丝一毫的微风都没有带起来。毫无声势,却要危险得多。

吴央非常自觉地迅速撤到了一边儿,低声说:“楚狂人你加油。”

“你……我……”

话来不及说,闷气来不及出,竹节转眼即至!

铁条霎那出鞘!

“当空!”

白虹闪过,却并没有名副其实的势如破竹,反而与那竹节僵持了起来!

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从楚羽的额头上滴落。他紧紧盯着悬浮在眼前、并一寸一寸向自己的眉心处逼近的竹尖,咬了咬牙。

“嘭!”

翠竹终于崩碎,楚羽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却赫然发现自己喷出的鲜血竟然呈现一种妖异的淡紫色。

吴央率先反应了过来,面色一凛,当即盘膝打坐,按照自小在华阳峰上邋遢老道士教给自己的已经烂熟于心的呼吸吐纳的法门,闭目静神。

楚羽抬起头来,一脸愕然地问向自己走来的林青道:“怎么回事儿?”

林青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骂道:“小子,出来混江湖,见了姑娘就鬼迷心窍,什么警惕心都放下来了!你们两个家伙吸了一肚子的紫色毒瘴,竟然自己都不会感知一下体内内里的运转吗?!这东西悄无声息,潜伏期极长。别看你们自己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但是时间一长,若是不把毒给逼出来,哼哼,有你们受的!”

楚羽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道:“那唐门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俩?沁丫头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们?!”

林青摸了摸鼻子,道:“可能是忘了?”

“……忘……了?”

楚羽瞪了瞪眼睛,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刚刚让我吐出的那一口血,是为了帮我将体内的毒逼出来吧?谢了。”

林青抖了抖肩膀,“我才懒得管你死活,要不是有人托我给你捎信儿,我早回巫山跟我一群老兄弟们玩儿去了。”

正在这时,打坐的吴央脸色也是泛起一抹潮红,淡淡紫气从鼻孔之中缓缓喷出,倒有些像是楚羽修习苍云决时的情形。

林青轻噫了一声。

吴央睁开了眼睛,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林青鞠躬行礼道:“多谢前辈提点。”

林青盯着吴央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吴央心里都发毛了,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开,摆了摆手道:“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懒得跟你们两个家伙废话,楚羽,我来主要是因为你师父让我把你带回长青门去。”

楚羽一愣,“我师父?怎么回事儿,宗门出事儿了?”

林青笑了,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可不是出事儿么。你那个师哥,知道吧,就是那个叫袁路的,他又去挑战秋蝉试炼了。”

楚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喃喃道:“我听超众师兄说过,秋蝉试炼,对于每个长青门弟子而言只能挑战七七四十九次。四十九次如果都没能成功,那么将彻底失去成为宗门下一任门主的资格。袁师兄之前已经挑战了四十八次,都没有成功,如果没有彻底把握,他一定不会随意使用这最后一次机会。难道说……”

林青点了点头,道:“猜对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把握了,而后孤注一掷。”

“有把握了?”

“怎么?就只许你爬个山进入宗师境界,不允许人家突破登楼啊?”林青慢悠悠地说道,“人家袁路也进入宗师境界了,八成是你给逼的……”

“这跟我又有半天黄花鱼的关系啊……”楚羽头疼地晃了晃脑袋,突然反应了过来,忙问道:“那师父不会就因为这事儿就让我回去吧?什么情况?袁路师兄到底挑战成功了没有?”

林青终于收敛了玩味的表情,严肃地看着楚羽,道:“他成功了。”

一瞬间楚羽心脏漏跳了一拍。

秋蝉试炼,是长青门对于二十七岁以下的弟子一项获取长青门至宝秋蝉的机会。同时,能通过试炼并拿到秋蝉的弟子,将会直接成为下一任门主的候选人。

对于长青门来讲,成为宗门门主,要比拿到秋蝉要简单的多了。从长青门开宗立派到如今,能继承秋蝉神枪的,只有三人!就算是以如今长青门门主柳青林的天纵之才,也没能在二十七岁之前办到这一点!

而袁路做到了。

这意味着什么?

楚羽并不是将长青门门主继承人这个身份看得很重,做不做长青门的下一任门主,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但他知道,他的师父对他倾注了多么大的期望。若是袁路师兄真的对门主之位不肯放手,他相让又何妨?可是通过这种方式丢掉了门主继承人的位置,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楚羽更不想让师父对自己失望。

可现在?

“因为你是门主的唯一一名弟子,而且在你们长青门现二代弟子之中,是第一位踏入宗师境界的,所以按理来讲,应当由你来继承这门主之位。可袁路通过了秋蝉试炼,继承门主同样也符合规矩。按照你们的门规,袁路本当直接成为门主继承人,但你们长青门长老们一致认为,你还没有回过宗门,还没有机会进行秋蝉试炼,未必不能通过。所以最终由你师父和所有长老共同决定,让你回去与袁路切磋,胜者便为下一任的门主。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林青双手抱胸,看着面色越来越复杂的楚羽,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楚羽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出来:“长老们为什么这么向着我?我又不傻,按规矩,我绝不应该再有机会才是。”

林青摸了摸鼻子,说:“其实倒不是他们那些老家伙对你这个未曾谋面的门主弟子有多好的印象,只是……他们不想让袁路当门主罢了。”

楚羽心中一凛,问道:“为何?”

“因为现在的袁路,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头野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道有常

楚羽和吴央分开了。楚羽没有同意吴央一同前往长青门的的要求,而是让吴央依照自己之前的决定,去锦官城找李沧澜。楚羽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吴央心中明白,这是楚羽自己的事情,就算他们是兄弟,也只能由楚羽亲自去解决。他就算跟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吴央向更西南一些的锦官城飘然而去。楚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转头对林青道:

“我们也走吧。”

……

“秋蝉这东西,其实是个凶器。”

一屁股坐在楚羽的身边,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也酸果,林青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啃了一口。

楚羽拿铁条戳着面前跳动的篝火,明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三两口嚼完了剩下的果肉,林青随手将果核朝楚羽脸上一丢。楚羽一惊,挥手将之拍到了一边儿去。

“你小子,现在就别瞎想,听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林青道。

“秋蝉这杆枪,是你们长青门的开宗祖师手中的杀人利器。不同于你们现在长青门彬彬有礼谦谦君子的形象,在最初的时候,若是没有你们那位开宗祖师杀人无数震慑群雄,在那个群雄并起的年代,长青门想要站稳脚跟,那真是痴人说梦。”

“若只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兵刃,绝无资格称之为神器。如果你将来有幸能跨过那个门槛,一睹天上之风光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几乎世间所有的所为兵刃,都已经是身外之物。甚至不用到那个境界,就连你现在的宗师实力,不也可以做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吗?”

见楚羽点了点头,林青这才继续说道:“当时群雄并起的江湖虽然残酷血腥,但不得不说,那时的强者,要远比往后任何一个年代要多的多。仅大宗师实力的人物,便不下两手之数。当今四门三宗之中,除了唐门和风华门在当时还未出现之外,每一个宗门的老大都已经踏足了这个境界。可就算如此,他们依然没有放下手中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兵刃,你可知为何?”

楚羽茫然摇头道:“因为念旧?”

“错!到了那个境界,有宗门要守,有敌人要打,有盟友要联合,他们又怎么会因为这一些无足轻重的感情而牺牲自己的战力呢?所以他们仍然坚持拿着自己的兵刃去打架的原因,就是这些兵刃,配得上他们的实力。”

“称之神兵也好神器也罢,关键就在于一个‘神’字上。这一个神,不是神仙的神,不是神奇的神,而是正儿八经的神韵的神!一件兵刃能被称为神兵,就是因为它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韵,甚至可以说是,有了它自己的灵魂!”

“我给你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刘琮琤那姑娘……”

正听得出神的楚羽陡然一个激灵,警惕道:“你提琮琤干嘛?”

林青一巴掌扇在了楚羽的脑袋上,气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对不起人家就对不起人家了,以后补偿就是了!别婆婆妈妈神神经经的,打乱我的思路。”

楚羽抱着脑袋撇了撇嘴。

“继续说……刘琮琤那姑娘用的那杆冰魄,你应该领教过吧?其中的那股冰寒之力,就是它的神韵灵魂之所在!此枪所用材料取自昆山万年寒铁,不知铸造师又向其中加入了一些什么样的东西,竟使此枪出世便寒意慑人,数百年都无人能将其驾驭,被封存于走枪山庄的枪库之中。后来被刘天南花费了相当大的代价以后换走,给了刘琮琤那个小妮子使用,没想到一拍即合。这是人选枪,又何尝不是枪选人呢?”

楚羽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当初上手冰魄的时候,就感觉一股似乎直刺灵魂的寒意从我手中袭来,若非长青心经的内力足够温润,恐怕我连将之提起来都做不到。”

林青摇了摇头,笑道:“不是长青心经的原因。只是那冰魄能感觉到自己的主人对你并无敌意罢了。”

楚羽有些不信,道:“这么玄乎?”

“这世界上玄乎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小子才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饭?早着呢。行了,这铺垫给你做完了,接着就给你说一说这秋蝉。这柄枪和冰魄不同,虽然材质上依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可远达不到像冰魄那样的机缘巧合,一出世便拥有了自己的神。秋蝉的神,是在你们长青门的开宗祖师手里,用一蓬一蓬敌人滚烫的鲜血孕育而成的。就如同一个人倘若杀人多了,身上不自然的便会带上戾气,兵刃亦是如此。饮血无数的秋蝉终于蜕变,拥有了自己的神,战斗时化为漫天的凶灵杀意,别说敌人,就连持有者都会两股战战,精神崩溃。”

“那祖师爷……”

“他不一样,”林青连连摇头,“你那位祖师爷,本身就是一尊杀神。秋蝉身上的凶戾不足你祖师爷之十一,又怎么能影响到他呢?”

楚羽默然无语。谁能想到,当今世上最以道义气度闻名的宗门,其开宗祖师竟是一位杀神呢?

“之所以给你们这些后辈们定下秋蝉试炼的规矩,一来是为了给你们警醒,让你们明白自己与先辈们到底相差有多远。二来……其实还是警醒,不过是警醒你们不要被力量和外物冲昏了头脑,保持一颗理智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林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袁路心猿已被挣来,秋蝉之戾气从他第一次进行秋蝉试炼开始便侵伐着他的神智。你难道不觉得,他的执念实在是太过深厚了么?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你那两个死去的师兄感情深厚,还在无形之中深受了秋蝉的诱导。这股戾气被他误认成了自己的毅力,接着这股邪劲儿硬生生地突破到了宗师的境界,却正中了秋蝉的下怀。”

楚羽握紧了手中的铁条,抿嘴不语。火花在他脸上跳动着,像是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袁路师兄……会没事的,对吧?”

林青毫不理会楚羽此刻沉重的心情,摇头实话实说道:“基本废了。他现在几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双瞳血红不自知。在听到长老和你师父决定要等你回来与他一战后再决定下一任门主人选以后,他甚至把你们长青门的议事厅差点给拆了。只是他现在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样下去,要么你们长青门的长辈们出手废了他,要么……就等着江湖上再出现一个掀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吧。”

楚羽终于无法忍耐,大声骂道:“这种邪物为什么宗门里还要留着?!他妈的难道不应该早就把它给毁了么?!”

仿佛是早就料到了楚羽会这么说,林青将双手负在自己的脑袋后面,轻轻说道:“小子你记住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绝对的美丑,没有绝对的对错。就好像你的袁路师兄,倘若将来真的有一天需要你们谁亲手杀了他,试问你们谁能下得去手?袁路对吗?袁路错吗?”

楚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后还是一脸不甘的作罢。

“千百年来,秋蝉只影响到了你袁路师兄一个人,其他的要么实力不济,面对秋蝉的戾气早早就选择了放弃;要么心性圆满,戾气无可乘之机。时也命也,你师兄命里该有此一劫。”

林青慨然道:“又有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杆凶器,曾在千年里三次救你长青门于水火之中。大概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楚羽一头雾水:“什么尧……桀……”

林青仿佛大梦初醒,失笑道:“没什么……你只当我说的是梦话……”

楚羽将信将疑,盯着林青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身份。”

林青一怔,反问道:“很重要么?”

楚羽叹了一口气,道:“我啊,能感觉出来,你这个人对我一点恶意都没有,反而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感觉一样。就好像……好像是陆诩叔叔、李彦则一样。”

林青冷哼一声,道:“你感觉错了。”

楚羽咧嘴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谱了。看来你真的认识我爹啊,我就说嘛。可是我咋从来没听陆诩叔叔他们提起过你呢?”

林青翻了个白眼儿,没说话。

楚羽兴奋了起来,自顾自的说着:“我就说嘛,你怎么从第一次巫山里见面就那么照顾我。不过你懂得东西,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是不是也跟你似的啥都知道?不,不对,我爹肯定知道的比你还多!”

林青干脆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只给楚羽留了个后脑勺。

楚羽嘿嘿一笑,觉得自己说中了,也就不再触林青的霉头,自顾自地拨弄着篝火里的木炭。

看向另一边的背对着楚羽的林青,露出了楚羽从来没见过的一幅神情。

“天道有常……有你奶奶个腿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浓重

树林阴翳之间,王二喜急匆匆地向前奔逃,时而不时地向后看上一眼,生怕自己的步子稍慢了一点便会被后面那些如虎如狼一般的凶徒给追上,从而断送了性命。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不过只是一个送信的,看上去很有油水么?怎么就招来了这蜀地最是以穷凶极恶而闻名的山匪?

“嗖”地一声,一块足有两个拳头大的石头飞速破空而来,正正击打在了王二喜的脚踝之上。王二喜甚至心中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不好,疼痛就已经传入了整个大脑。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他干脆利落地跌倒在了地上。

“嘿嘿,虽然哥们儿几个真要撒开腿追你,你一个年近半百的家伙指定轻轻松松地就要束手就擒,那多没意思。还是这样比较好,既能练练新学来的投石手法,还能不让你就这么跑掉,一举两得。”

声音响起之时,一瘦三壮总共四个男子已经走了过来。这么一个体型的组合,按照潜规则,瘦的那个必然是头头。

削瘦男子手中正不断抛着一块与方才击中冯二喜小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笑道:“怎么样?还跑吗?”

冯二喜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脚踝,却发现那男子下手竟是如此狠毒,踝骨碎裂后的疼痛几乎要让他晕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悲凉,叹息一声,开口问道:“四位大爷,我不过是一个穷送信的,到底是哪里吸引住了四位爷,要对我这么一个可怜人下狠手?我家中尚有……”

“尚有一个同样年过半百的老妻和一个未能自立的孩子。”削瘦男子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挥手道:“这些话就不用再说了,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们早就摸清了。咱们也都是刀尖儿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求情这种事儿,不管用。”

若说冯二喜在被石头击中倒地的时候,他的心凉了一半儿,那么此时听到这伙强人还探听了他家的消息之后,这心算是彻底凉透了。

他颤抖着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幽兰,”瘦削男子倒也不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你家那娃娃原本毫无习武资质,现在却被雀舌帮看重,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为其正式弟子,我说的可对?那么这样的神奇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瘦削男子拍了拍手,微笑道:“只要肯下功夫,还是很容易就能调查出来,你得了幽兰这样的事情的。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什么匹夫有罪还是什么……总之,你把你得了幽兰的地点告诉我,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而且保证不动你家人,如何?”

王二喜问道:“当真?”

“江湖儿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蜀山五十丈高处,阳面。”

瘦削男子一愣,实在是没能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这么爽快。不过他将这个地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以后,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老东西,玩儿我呢?”

王二喜苦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可这就是实话。”

瘦削男子烦躁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壮汉道:“老二老三老四,卸他一条腿。”

三人走上前去,两人牢牢地按住王二喜,剩下的那个蹲下身来,抓住了王二喜刚刚被打碎踝骨的那条腿。

他狞笑道:“反正你这条腿也已经废了,这次就给你一个机会,先卸这一条!”

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响彻了天际,惊起了无数飞鸟。

瘦削男子看着仿佛灵魂已经不在身体中的王二喜,低声道:“老哥,咱们蜀地的人哪个不知道,幽草在蜀山上最多?可哪个不知道,那地方不仅幽草多,凶蟒异兽也多?已经有多少人用生命证明过,凡是实力不够而想要取幽草的人,都会受到那些巨蟒的攻击?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武学小成的实力,连我的手掌心都逃不脱,还想上蜀山摘幽草?虽然你确实是给剑宗送信的,但这玩笑,也开的大了些吧?”

王二喜气若游丝,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那时……恰巧去给剑宗送信……偶遇到了一条黑皇环颈蟒守着一簇幽草……险些死了,碰到了……碰到了剑宗王首徒……”

“你是想说剑宗王首徒救了你?杀了那蟒后又把幽草送给了你?”

见冯二喜点了点头,瘦削男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这老哥,怎么青天做梦做的这么不靠谱呢……人家剑宗首徒没事儿闲的出来给你偶遇?”

他脸色陡然一沉,冷声道:“不过是一个幽草的地点而已,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想自己独吞吗?!甚至还编出剑宗首徒来威胁我,你就不想舒舒服服地闭眼吗?!”

冯二喜心如枯槁,喃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折磨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求你们不要动我的家人啊……”

“你不说,又怎么来怪我们心狠?”

瘦削男子失去了耐心,挥手道:“再卸一条胳膊。”

惨叫声再次响了起来。

“腿。”

“……是,大哥。”

“胳膊。”

……

大概是要死了,而且是这种被折磨致死的凄惨情形。爹当年说的对啊,江湖上,鲜有能好死者。哪怕自己不过是个送信的,沾染上一点,就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大概是命里没福吧,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能够出息了,有希望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却在这时候……为什么要祸及家人呢?江湖上不是一直有规矩说祸不及家人么?这些人……

思绪越来越乱,冯二喜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终于不再担心与牵挂任何人任何事,任由心脏渐渐放松,渐渐下沉。隐约之间,他依稀听到了瘦削男子的一句“送他上路”,可预想里的最后一阵剧痛并未袭来。周遭似乎渐渐乱了起来,他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

一掀,一砍,一刺,一劈。

瘦削男子捂着肩膀之上不断喷涌鲜血的伤口,惊恐地看着像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两人,大声道:“你们……你们是谁!突然袭击不算好汉!按照江湖规矩,你们快报上名来!”

他这时倒是忘了自己一行人是怎么对付王二喜的了。

眼前两人,实则动手的只有一人。动手的那人看上去年龄似乎并不大,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他手中重伤四人的铁条斜指地面,鲜血正缓缓从上面滑落下来,一滴滴砸落。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算好汉,那你们四个武学大家一层楼的人合起伙来……虐杀一个手无寸铁、年过半百的武学小成的老人,你们算什么?”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的名字,你们这些渣滓……不配知道。”

瘦削男子瞳孔一缩。

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了下来,少年手中的铁条仿佛化作了翩翩起舞的蝴蝶,身影掠过自己的三个壮汉兄弟,鲜血一蓬一蓬的如花朵一般飞起,艳丽异常。

瘦削男子意识的最后,是少年正对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自始至终,少年都没在多说一句话。

瘦削男子的身躯重重砸落在了地上,喉咙出一个血淋淋的黑洞,刺目非常。

……

林青走上前来,拍了拍低头沉默的楚羽,并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楚羽才转过身来,走到已经没了呼吸的王二喜身边,缓缓蹲下身来,低声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碰到越难熬的事情,越困难的事情,越让我愤怒的事情,我越是想要咧开嘴笑着。因为我不想向那些东西低头屈服,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楚羽,是一个会轻易妥协和认输的人。可是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我都笑不出来。你看这个老人……也不算特别老,家里说不定还有个老妻,膝下说不定还有儿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这些强人盯上,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强人为了自己的私利视弱者的性命如草芥,不顺心意便随意抹杀,这难道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不论我做了多少事情,不论我杀了多少这样的渣滓,可江湖里还是每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些事情。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深深地……无力。”

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楚羽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林青,道:“我知道你很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我?我想变强,变得更强一些。若是我不能改变这个江湖,至少……我想拥有能保护需要我保护的人的能力。”

林青看着楚羽,半晌才说:“你这小子,何必让自己活的这么累呢?少想一些东西,少追求一些东西,不好吗?”

楚羽沉默。

林青叹了一口气,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们……先把这几个人埋了吧。”

当寂静重临,鸟儿再次回归。

烈阳下并行两个背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山

白芒闪过,铁条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楚羽全身脱力,缓缓跪倒,大口喘息。

林青晃荡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走上前来,颇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训练方法,还行吧?”

楚羽干脆直接向后坐倒,抬起头来,看着在树冠枝叶交错互漏而出的有些漂亮的天际线,汗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而下。

他问道:“我们离长青门还有多远?”

林青翻着白眼儿想了一会儿,道:“照现在咱们两个的行进速度,大概应该差不多也就十天,就能走到青山脚下了。”

楚羽学着他翻了个白眼儿,道:“还大概应该差不多也就,你这个家伙能不能靠点谱?我爹当初那么稳健的江湖大侠,怎么会有你这种兄弟?”

林青继续冲着楚羽翻白眼,道:“谁告诉我跟你爹是兄弟了?不过都是你自己的猜测罢了,我说你猜对了吗?”

楚羽撇了撇嘴,没说话。

林青挠了挠脖子,四处看了看,皱了皱眉头道:“赶紧起来,要么赶路要么继续练。眼见今天能赶到前面的一条小河边上,我还想洗个澡呢,一身臭汗。”

楚羽愕然道:“这离开春还有一个月呢,就算这一片地方没有北边那么冷,可你要在河里洗澡,也太夸张了吧?”

林青瞥了楚羽一眼,不屑道:“都宗师实力了,还怕这么点儿天寒地冻?内力白练了?”

楚羽没说话,心道宗师实力怎么了,就是大宗师如刘城主萧盟主,也没见人家因为实力强就不吃饭呀?武艺再精,逆着自然节气行事,也终究不会有好结果。

只是这些话楚羽咽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实力绝对不输于李彦则的男人,以性格而论,还真的能干出来与老天作对的事情。

那当年那个既能和李彦则并肩而行,又能与林青谈笑风生的名为楚苍的男人,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捡起铁条,面色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来。”

……

北地,玄罗宗。

“久仰胡人王帐单于的威名,今日终于得见。不过中原人还尽皆不知单于姓名如何,还望单于不吝赐教。”

恢宏却空荡的议事厅上只落座了三个男人。罗阳一言不发地坐在罗恒的下手座处,面色沉静地给对面那个眼神如狼一般深邃的兽皮男子斟茶。

“姓名不过是代号而已,我父亲希望我能如太阳一般温暖整个族群的经年冬日,为我取名拓拔冬阳。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是从十三年前我进入王帐开始,就没有人再直呼过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只会喊我单于。”

罗恒微微一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叫你拓拔冬阳或者冬阳兄弟。”

名为拓拔冬阳的男人端起茶杯,像是饮酒一般将其中的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来时,已是眼神清澈诚恳。

“那自然是好的。”

拓拔冬阳手指轻轻转着茶杯,轻声道:“私下里,我们大可以以朋友兄弟相称,但是在桌前,你背负着一个宗门,我背负着一个族群,宗主单于,还是不能放开。”

罗恒眼神也沉凝了下来,但依旧诚恳地说道:“那我们就尽快将正事谈完,走下桌来,饮酒吃肉。”

罗阳放下手中茶壶,垂首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拓拔冬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按照约定,我这次来应该带五千人马。我与罗宗主你神交已久,彼此同样交过手,惺惺相惜,所以我这次来,实际上带了八千。八千草原男儿,个顶个的都是马上如履平地好汉,随时等待出征。”

见拓拔冬阳如此坦诚的交了底,罗恒也不藏着掖着,笑道:“我们中原人虽然多,但每个宗门的弟子却并不多。我们玄罗宗共有弟子两千,武学小成三百人,武学大成一千六百人,宗师和大宗师的具体数量么……这涉及宗门根本,恕我不能确切地如实相告。”

拓拔冬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道:“按照盟约,我出人马听从罗宗主你的号令,助你荡平中原江湖之敌,灭中原江湖不平之音,而后你宗门重建于中原腹地,北地归我草原人所有,可对?”

罗恒点头:“一字不差。单于可有什么地方认为需要修改的么?”

拓拔冬阳摇了摇头,道:“这个条件就是我们的底线,没有什么需要改的。但是我个人希望加上一点,就是那些将要随你征战中原并将要牺牲的草原勇士们,在他们的灵魂回归长生天的时候,你要给他们的家人相应的报偿。”

拓拔冬阳说:“我们草原人向来都认为男人都应该死在马背上,死在战场上,这样才会被长生天慈祥的接纳。但对于这些好男儿的家人们来讲,虽然荣誉感会冲淡他们的伤感,可家中的顶梁柱倒下了,生活必定会受到重大的影响。我希望你能让他们好过一些。”

罗恒看着拓拔冬阳的眼睛,毫不避让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以玄罗宗千年的名誉发誓,必然会给那些为了推动历史发展而牺牲的壮士们一个合理的安排!”

拓拔冬阳看着他,沉默了半晌,道:“我相信你。”

罗恒笑了,挥手道:“展图来!”

罗阳应声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上面清晰而生动地画着整个中原,以及北胡南蛮。

拓拔冬阳感慨道:“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看到这张图,我还是不禁要感慨一声天命。若是没有这个东西在手,我是断然不敢如此轻率的与你合作的。”

罗恒微微一笑,道:“事成以后,我便找人临摹一份一模一样的送与你,来当做我们两族友谊的见证。”

他伸手一指,朗声道:“中原江湖向来一团乱麻,想要抽丝剥茧,几乎是痴人说梦。治之的唯一方法,便是用快刀斩之。长安城刘天南,洛阳城萧正风,两人发动江湖大会,就是想要走抽丝剥茧的路子。可是他们触碰到了绝大部分江湖一流宗派势力的利益,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哼,我们中原人的嘴脸我实在是太了解了,我们从来不会因为共同的利益走到一起,只会一起对共同的敌人举起屠刀。”

“所以我们此次的目的,就是先从玄罗宗周边的江湖势力开始清洗,愿意归顺的留,不愿意归顺的杀。第一个大目标定为长青门,其次就是长安城。收了这两个地方以后,我们便有足够的实力面对最后的萧正风。倘若这些事情真的能做成,那么中原,将会真正迎来一个崭新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什么狗屁倒灶的盟主统御的样子,各怀鬼胎。”

拓拔冬阳没有回应罗恒的一些关于中原江湖的评论,而是紧紧盯着地图,出声道:“玄罗宗一带,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马出战。所以我建议,清理玄罗宗周边势力的时候先不要暴露我们这些草原来客。一来没有必要,二来节省有生力量,三来把重拳留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罗恒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建议。

“其次,与长青门开战的时候,我提议将战斗地点尽量想法设法定在葫芦口后面的平原之上。你们玄罗宗堵住入口,我们设伏,只要能将他们驱赶到平原之上,就无非是我们几次冲杀的事情了。”

一直站着手握卷轴的罗阳突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罗恒注意到了这一点,沉吟了几声,开口道:“不知可否在那时让我这犬子也在单于的人马中担任一职?对于长青门,我这没出息的小家伙总是迈不过去这道坎儿。”

拓拔冬阳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之他的目光来到了长安城,他缓缓道:“破长青门后不要休息,这应当是极为快速的闪电行动,之后立刻长驱直入,在消息传入长安城之前大军围城。若能剩下五千人马来做这个任务,则大事可成!”

罗恒沉默了下来,挥手让罗阳收图回座。

他三次举起茶杯,而后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抑制脸上蔓延开来的笑容,向拓拔冬阳遥遥相祝:

“为了一个全新的中原和草原,以茶代酒,干杯。”

……

青山长青,有少年临山门。

少年青衫已在颠簸路途中污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澡,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味道。

只是手中铁条紧握,眼神依然明亮。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眼前石坊沧桑古朴,匾额上“长青”两个大字遒劲有力。他本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属于这个地方,却始终未曾前来见上一面。

今日他来了,带着师门的期许,背着一条人命。

甚至不止一条人命。

他向坊门口逐渐聚集起来的青衫年轻人们咧嘴一笑。

“长青门不肖弟子楚羽,今日回归山门!”

声音清亮,久久不散。

今日解签,易登高望远(上架感言)

当昨日编辑大大一条将要上架的信息发过来,心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猴子终于握住了棒子,莲藕终于踩上了轮子,老头子终于收了没挂勾的鱼竿。

都不准确,无法形容。这件对于众多大神们家常便饭的事情到我这里,变得天大一般,显得我很没出息。

可我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呐。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最好的朋友离我而去,像是一根针掉入了茫茫大海;如山一般的图纸作业dedline如期而至,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我像是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起伏的小舟,随时都会翻覆。

这个时候,编辑大大告诉我要上架了。

感谢责编星辰大大,感谢之前的签约编辑壹壹,感谢老潘、功功,感谢书友青蛙他二爸、望天不忘天,以及那些默默收藏了这本书的所有书友。

感谢你们让我才刚起步,你们就让我看到了一个精彩的江湖。

我还想感谢那位已经离我而去的朋友,谢谢你多年的陪伴,谢谢你的默默无言。

虽然你还是走了,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朋友们,刚刚上架,需要大家的订阅、收藏,哦对了,月票也可以投喽。如果大家觉得《青锋不斩》还能看,就请一直支持下去,这是安之的梦想,也是安之的坚持。

今日解签,宜登高望远。

宜怀旧思故。

宜道天凉好秋。

宜三更。

今日三更。

请假两天

写到现在,本书终于行进了三分之二,即将迎来了最后的一部分高潮。感谢仍在追着这部书的书友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和坚持,让我有动力继续下去,完成我的梦想。

我也经常回头翻看写过的章节,有些写得确实又矫情又烂,剧情还生硬。但是有些章节或片段我自己又觉得很好,写出了我自己想要的感觉。我觉得这就是进步吧,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点一点锻炼了我自己,让自己的文字越来越沉凝。

王朝的建立是书中剧情的转折点,我需要两天时间来好好构思一下接下来的衔接,以至于不让这本书沦为一个烂尾的结局。也趁这两天我也在西安实习,逛园子的时候深思一下我自己的过往与将来。

毕竟人生还是美好的,不是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好久不见

莫名的香气不是黑店里的迷魂散,而是小娘身上的脂粉味;茶水费也不是真的用来买茶的,而是决定客人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待在楼子里叫姑娘的指标。好不容易从江湖雏鸟的身份中摆脱出来的楚羽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白痴。

小厮见楚羽失神不语,揶揄道:“这位爷,您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楚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最后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小厮强忍笑意,把身子埋得更深了一点,道:“这位爷,咱们也不用害羞,像您一样的来咱们楼子里**的公子哥儿那可是海了去了,放心吧,绝对给您一个没有遗憾的第一次!”

楚羽试图再挣扎一下,道:“我……我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是不是不重要,您来咱楼子里,就是咱的爷!”小厮不由分说地抓住楚羽的衣袖便向楼梯处拽去,“来来来,先带爷去厢房里,咱到底选哪个姑娘,再说也不迟!”

两人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已经有不少在一楼厅里饮酒的客人和温言软语的姑娘们注意到了这里。看到小厮的动作和扭捏异常的楚羽,此间老客们都露出了那种“大家都懂”的笑容。更是有些豪客直接拍击桌子冲楚羽叫道:“小兄弟!你看着也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呐?这楼子里姑娘可都带劲的很呐,你还纠结个啥么!要是钱没带够,哥哥给你请了!哈哈哈哈!”

小厮转身向众位看热闹的客人们深深一揖,笑道:“诸位爷见笑!诸位爷见笑!大家吃好喝好玩儿好!小的我这就去给这位小爷安排妥当,保准他再出来后要么容光焕发,要么连腰都直不起来!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就这么干!哈哈哈哈!”

“小子,这位小爷若是扶墙出来的,爷爷我重重有赏!”

“哈哈哈哈……”

小厮转头看向楚羽,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这位小爷,请吧?咱的赏钱可就交到您手里了,您可得争气啊!”见楚羽还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小厮索性绕到了楚羽身后,双手推着楚羽向楼上走去。

楚羽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霹雳,脱口出声道:“不对!我是来……”

三根手指悄然按住了楚羽后腰处的三处命门要穴,低低的声音悄然传入楚羽耳中:“别出声!不准乱动!上楼!否则死!”

楚羽暗暗叫苦,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着了道,从进到这家店里开始,恐怕就已经进入了别人的套中。

看热闹的酒客也好嫖客也好,都没有发现楚羽和小厮气质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仍旧在不断的起哄。

楚羽强行稳定下心神,知道此时被人制住,已经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来脱困,只能先顺着这不知真实身份是谁的小厮。于是他微微侧头轻声说了一句“好算计”,便抬脚向楼上走去。

此时的楚羽心境已经截然不同,走的每一步都十分稳健,脸色也变得沉静如水。楼下众人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又喝了一通彩。

一步一步行去,逐渐脱离了大厅里的嘈杂,楚羽这才开始用余光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不得不说,这家青楼虽然是风月之地,但店内装潢雕栏等却是十分雅致。厢房并排分在走廊两侧,与一楼完全隔开。厢房隔音效果极好,走在走廊上,楚羽除了自己和身后小厮的脚步声以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不是因为厢房里没有客人,正相反,客人爆满。

两人的脚步声响在空荡而宽敞的走廊之上,愈发显得四下里的寂静,与刚刚一楼的热闹分别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楚羽已觉恍若隔世。走廊颇宽,楚羽在心中预估了一下自己能够闪转腾挪的余地,悄然运转起了长青心经。

内力运转到了腰际之时,突然一阵刺痛袭来,楚羽闷哼一声,停了下来。

“你这个家伙年龄不大,倒还真不老实。我这拿穴手法,你若是能用内力冲开,我即刻自刎以谢师门!”

痛感激烈异常,持久不散。细微的汗珠在楚羽的脑袋上浮现,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了起来,道:“谁派你来的,江湖人说话,总要划下道儿来,你这么弄得我不明不白的,让我怎么服气?”

身后小厮低低一笑,道:“谁跟你讲劳什子江湖规矩,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没脑子啊……”

楚羽心中一凛,问道:“你以前认识我?你到底是谁?”

回答楚羽的是腰部传来的又一阵刺痛,这次楚羽毫无准备,没能忍住,痛呼出声。

那声音越发低哑:“别废话!继续向前走!前面岔口向右走!”

楚羽不再说话,忍住余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随着两人恢复沉默,走廊里又只剩下了两人的脚步声。

就这样,右转之后,又经过了两个拐角,两人终于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感受着门的另一边从自己到来以后便开始逐渐攀升的战意和气势,以及依然按在自己后腰处的那三根手指,楚羽嘴角悄然泛起一抹苦涩。

“李彦则,你这家伙万年不失误一回,失误一回代价这么大的吗……”

小厮开口道:“开门,进去。”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臂,一把将门推了开来。

背后手掌一推,楚羽踉跄进屋,门“啪”的一声关上。

黑影提剑,高高跃起,寒光印射在楚羽的眼眸之中,咄咄逼人。

楚羽就地一滚,意料之外的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击。

那扮成小厮的家伙竟然没有出手制住自己?

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既然我能抽出铁条,你们就别想让我束手就擒!

楚羽眼神霎那凌厉,炽热开始充满了整个房间。

“燃林。”守在门口的小厮低声喃喃道。

黑衣蒙面人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提剑再上!

楚羽咧嘴,道:“也罢,我这躺江湖大会的第一战,便是放在这里又如何?!”

青转红的铁条与剑气莹然的青锋一相逢。

胜却人间无数。

转瞬之间,两人在并不算十分宽敞的厢房之中便交手了数十回合,兵刃相击之音乒乒乓乓,激烈异常。

短暂分开,楚羽余光扫了一眼门口处优哉游哉的小厮,心下思忖:“这一个黑衣蒙面人已是令我全神贯注拼力相搏,倘若再来个那个家伙,抽冷子给我来上一下,我楚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思虑之间,黑衣蒙面人又连刺两剑,楚羽挡下一剑,第二剑却躲闪不及,衣袖被割破,鲜血渗了出来。

门口小厮见此情形,前踏一步。

楚羽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道不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铁条再度隔开一剑,楚羽借力向后一跃,铁条之上炽红尽敛。

剑芒吐露。

觉来不过三尺事。

坟前芳草盈。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声赞叹:“好剑!“

轰鸣响起,气浪翻卷。

桌椅坍塌,茶壶花瓶尽皆崩碎成粉尘。

剑锋轻轻搭上了脖颈。

楚羽看着不断咳嗽、持剑之手却依然稳定的黑衣蒙面人,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地说:“栽了栽了,怎么是个宗师来对付我……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陡然间,屋内景象一变,像是一幅画被喷上了一口水后褪色一般,渐渐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

楚羽一阵头晕,转瞬便清醒了过来,再看周围时,却已大不相同。

小厮还是那个小厮,黑衣蒙面人却已经不再是黑衣蒙面人,一张熟悉的脸和衣着,离自己足有五步之远,正在微微站定喘息,额间见汗。

桌椅花瓶茶杯完整如初,厢房之内整洁异常。

还凭空又多了两个人。

楚羽难以置信地道:“石头?!陆叔?!那那个小厮……”

小厮笑了笑,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那张得来不易的假面皮,露出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靠……”楚羽看着几个笑盈盈的几个人,喃喃道:“他妈的你们竟然联起手来坑我……”

苏沁晃着八字步走到楚羽身边,一拍楚羽肩膀,道:“流氓!没事儿怎么往青楼……啊!”

一声惊呼中,楚羽已经合上了双眼,晕倒在了苏沁怀中。

苏沁惊慌道:“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石头你下手重了?”

吴央也是一脸愕然,摇了摇头。

“没事儿没事儿,”陆诩带着自己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徒弟晃荡过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道:“可能是我的幻境做的过了一些,他精神力消耗太大,再加上看见咱们心情波动太大,气血攻心,就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苏沁怒道:“亏你还是个即将突破大宗师的家伙!下手没轻没重!高手个屁!”

陆诩摸了摸鼻子,觉得在刚收的徒弟面前被指着鼻子骂,好生没有面子。

苏沁转过头来,将楚羽的身体扶了起来,一点一点扛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吴央伸了伸手想帮忙,但是看见苏沁的担忧与喜悦交织的脸,最终什么都没做。

平躺,去外衫,盖被子。

苏沁看着楚羽的脸,一抹绯红涌了上来,喃喃道:“终于又见到你了……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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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唱和

青锋不斩正文第二百五十九章唱和越向西,四周的景色就越发的荒凉,官道上行进的车队也就越来越少。哪怕西南五郡已经在那位郁大人的手中越发的蒸蒸日上,可靠近边陲之地的地方,却依然像是一片禁地,拒绝着人们的脚步。

老先生掀开马车窗帘,端详了许久窗外的景色,而后示意车夫停车。

整个车队也随之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劲装的中年男子面色漠然,策马来到马车旁,看着已经走下马车的老先生,开口道:“为什么让车队停下?你难道不清楚,此地常有蟊贼剪径,且其中不乏好手么?”

老先生明显也和这位汉子不对付,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雇主都还没急,你这镖师急什么?”

中年男子一挑眉毛,冷声道:“这是你自己的命令,东西若是被劫了,镖局不赔。”

老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中年男子驱马来到车队最前方,举起手中长枪向天空一指,脸上的神色明显要比方才单独面对老先生时缓和许多。

他高声道:“弟兄们,下马,休整。”

如此一来,那些虽然停下但依然跨坐在马背上的汉子们才纷纷翻身下马,将马牵离官道,来到旁边稀疏的林地上围坐了起来。

离开了马车的老先生越发显得步履蹒跚。他笑着和那些汉子们一个一个地打招呼,也得到了友好而热烈的回应。看着这一幕,领头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日头一点一点地向西坠去,看着仍坐在自家兄弟们中间谈性颇高的老先生,中年男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这是不会再继续赶路了,于是他便走了过去,吩咐了几个兄弟后,也坐在了圈子之中。

此时的老先生刚刚讲完了一个荤段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见中年男人也坐了进来之后,老先生微微敛了笑意,手指轻叩地面,半晌,将系在腰畔的葫芦解了下来,向中年男人抛了过去,笑道:“我说,知道你姓吴的看我不顺眼,这酒,你敢不敢喝?”

眼见这酒葫芦就要砸到中年男人的面门上,却不见中年男人有何动作,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那葫芦却几乎是以与来时完全相同的轨迹倒飞了回去!

老先生伸出手来,将再次回来的葫芦稳稳抓住,脸上神情尽敛,变得看不出丝毫喜怒。只听他轻声道:“姓吴的,如此拂老夫面子,怕是不太好吧?”

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渐渐泛起了冷光。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面子?”

篝火已经燃起,而只剩木柴燃烧地噼啪之声。

或许是过了片刻,或许是过了很久,老者率先抖了抖面皮,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先解决问题,再来讲陈年旧怨?”

中年男人眉头微皱,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霎那之间!

早早被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一把石子化作了一道道夺命的毫光,向周遭已经昏暗下来的树丛中迸射了去!

而老先生的口中迸发出了一声几可裂金碎石的厉啸,张开双臂仿佛一只大鸟,划进了树林之中!

到此时,那些方才尚还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汉子们才猛然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一部分护在了马车周围,一部分毫不犹豫地追着中年男子和老先生去往了林中。

“蟊贼剪径!护住镖车!”

……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一指点在了那黑衣人的喉间,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这是第七个……”

他皱了皱眉头,稍稍估算了一下己方的与这些黑衣人的境界战力,蓦然发现,这竟是一股至少有着二十人左右的团伙。虽说到现在仍未出现一个真正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可面对眼前的黑暗丛林,他心下已不再一往无前。

他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缓缓在密林的阴影之中行出。

“想要算计算计你,还真不容易……”

中年男子眼神微微一凝,而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望着那原本该与老人性命搏杀的黑衣人们此刻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一般站在老人身后,他渐渐站直了身形。

“你还是忍不住了。看来这些人,都是你的人。”

老人笑了笑,轻声道:“那你还想我怎么样?一天天什么都不干,等着你来杀我?”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那些兄弟?他们总跟你无冤无仇,你又不是滥杀之人。”

老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说了?”

中年男子笑了:“不一直都是我来评说的么?”

老人眼角抖了抖,喝道:

“动手!”

黑衣人们如同散开的蝴蝶,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度,向中年男子逼近。

绽开的血在黑夜之中一闪而没,复闪又没,此起彼伏。

中年男子单膝跪地,脸色苍白。

他武学天赋并不好,很多年之前不论是师父还是江大哥就已经帮他确认了这一点。他学了指法,学了枪法,学了很多很多在一般的江湖人看起来可以算是绝世的武功之后,依然没有成为一名高手。

所以师父也就没在他身上寄放太多希望。

也幸好是这样,否则他现在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在这个世界活得像个人。

方才进林子的时候走的急,没带上长枪。不过也还好,这指法是江大哥的成名技,自己用这招战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算是报答了江大哥的知遇之恩吧。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老人负手缓缓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看着男子皱了皱眉,道:“我其实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可是你的师父!说句不好听的,我一个外人尚且愿意为了当年恩情将整条命都给他,你身为他的徒弟,到最后竟然袖手旁观甚至临阵倒戈?你吴克敌的良心去哪里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满面愤恨,声色俱厉!

已不再是年轻人的吴克敌既然站不起来,便干脆箕坐在了地上,想了一会儿,也不抬头,轻声说:“江大哥之于我,就如同师父之于你。不,还不一样。江大哥还让我看到了,这世间的事物,其实不能只论亲疏,还是要分个是非对错的。”

“养育之恩也能是让其他所谓的对错掩盖的?!你……”

“所以我一早其实就打算好了,等我杀了你之后,就下去给师父赔罪。”

吴克敌打断了老人的话,颇为轻松地笑了笑,露出了他那涂满了鲜血的牙。

有些森然。

老人心头涌上了些许寒意。

于是不再多说,一掌,对着吴克敌的天灵盖拍下。

一道炽烈剑气奔袭而来。

老人一声怪叫疾退而去。

吴克敌重新睁开了原本已经闭上了的眼睛,满是茫然、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手持木剑的少年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剑尖儿横指,笑着叫道:“此树是我栽,此山……哎呦!”

只见少年突然一个趔趄,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脑袋,嘴里面咕哝了几句,这才抬头,又开口道:“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我辈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夜你们叫我撞见了,算你们倒霉!要么赶紧滚,要么就按照江湖规矩,咱们划下道来,一个一个上,看最后谁还站着!”

这话说得倒是颇为硬气,可是看年龄这少年尚还不到二十,落在黑衣人们的眼中便有些滑稽可笑了。虽说方才那一道剑气气势不小,可老人只是受惊后退,并未有什么损伤,就算这小子当真是个天才,这般年龄就达到了武学大成之境,面对十余人的围杀,同样是唯有抱头鼠窜的结局。

只是老人满脸凝重,心思急转之下,终究没有将那个问题问出口,反而对着黑衣人们喝道:“撤!”

黑衣人们持着兵刃面面相觑,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听从老人的命令。

见状,老人冷哼一声,竟是没再多废话,率先向着树林深处退去了。

黑衣人们心头这才掠过丝丝冷意,有些难以相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而后便纷纷追随老人的脚步了。

林间渐渐趋于安静。

少年咧嘴一笑,将木剑抗在肩头,一边转过身来,一边喃喃自语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江湖之上狭路相逢,气势上首先不能输,有时候气势赢了,都不用怎么出手……”

吴克敌看着少年,怔怔出神。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拿木剑剑柄搔了搔头,说道:“这位大叔你看什么呢看的一个劲儿……你好歹先给我说声谢谢嘛……”

吴克敌蓦然惊醒,出声问道:“你刚才那是什么剑法?!燃林剑法是也不是?!你是长青门弟子?是也不是?!”

少年“啊”了一声之后,一脸听天书的表情。

吴克敌正要再问,却被身后一道淡淡地声音打断了。

“这小子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你问的这些,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少年嘿嘿一笑,蹦跳着行了过去,喊了一声“师父”。

吴克敌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了那个身着一堆烂布条、如同一个乞丐一般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淡淡地笑着,一边揉着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的头,一边道:“怎么,不打算请我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么?”

……

车队里少了两个兄弟和一个老先生雇主,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和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子。

给那在与黑衣人的战斗中丢了性命的两个兄弟下了葬之后,这些镖师们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是好不起来了,纷纷搭好自己的帐篷,跟吴克敌告罪一声,便先行休息去了。

篝火依然在两个人的眼眸中跳跃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伴着少年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飘在这夜空之下,显得静谧极了。

吴克敌看着眼前这个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的中年男子,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人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神罚之下、在那样庞然的一个局中,活了下来。

“别那样看着我,”中年男子瞥了一眼正枕着自己膝头睡着了的少年,轻声说:“是刘城主。他将内力强行贯通我的经脉,然后动用大宗师神通,把我丢离了战场。若非如此,可能他也不会死的那么憋屈了。”

吴克敌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别光说我,也说说你。”中年男子轻笑道:“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在那酒馆里来那么一茬儿呢?宁老板说的是啊,那毕竟是把你养大的师父。”

“谁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你问的话,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吴克敌轻声道:“我以为,如果说世间还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干,并且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干的话,那这个人一定非你莫属。”

那人的笑声大了些,道:“我是个疯子,难不成你也是?”

吴克敌抬起头来笑道:“你外号不是狂人么?什么时候变成疯子了?”

两人笑着碰了碰手中的酒囊,皆是一饮而尽。

吴克敌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苏姑娘的事情,我很抱歉。”

中年男子也抬头看着夜空,轻声回道:“怎么着也轮不着你道歉。而且要不是你提醒了沁儿,恐怕我还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

吴克敌摇了摇头,说:“毕竟受了吩咐在苏姑娘酒中下毒的,是我师父的人。最后围杀苏姑娘的,也有我师父。”

中年男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吴克敌苦笑道:“还真是奇怪,我师父跟你不共戴天,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今夜你还救了我一命。若说你突然暴起杀了我,恐怕才是最合常理的事情吧?”

中年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要是再提,恐怕我还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你摁在地上揍一顿。”

吴克敌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刚才不杀了那姓宁的?”

“我不都说了别再提这档子破事儿了么?”中年男子开始有些恼火,只是瞥见吴克敌满脸的平静,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扔掉手中的空酒囊,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你说你之所以会背叛你的师父,那是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叛师这件事,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吴克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自然……是对的。”

“那你为什么还想着等你把该杀的人都杀了之后,再自我了断呢?”中年男子缓缓说道:“什么时候做对的事情,还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吴克敌无言。

“同样的,我也弄不明白,那个姓宁的那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在我失踪的这些年间,我了解过,他除去给沁儿的酒中下毒药之外,其他时候,还真的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可怜人。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到底算不算对,算不算错?”

中年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下不去手。”

吴克敌看着中年男子,突然问道:“假如那姓宁的当初用的药再毒一些,直接将苏姑娘毒死在酒馆里,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考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杀气蓦然席卷而又蓦然回收。

中年男子咧了咧嘴,道:“不会。所以当初直接动手的两个人,一个被沁儿当场斩了,另一个死在了洛阳城的那家包子铺里。”

中年男子紧紧地盯着吴克敌的双眼,“你师父,我杀的。”

吴克敌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条山中饿了许久的狼注视着,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他的喉咙!

只是对于吴克敌而言,倘若能葬身于此狼口中,那将会是一种根本的解脱。

所以他的目光很坦然。

狼的目光渐渐消退了。

中年男子垂下眼眸,轻声道:“你看,人世间的所有事情,都这么经不起推敲。”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躺在中年男子膝头的少年伸手抹了一把口水,翻了个身,继续做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梦。

吴克敌看着少年的脸,说道:“总不会是你儿子。”

“你什么脑子,之前没听见他喊我师父吗?怎么会是我儿子。”

“你可是楚狂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是我知道你和苏姑娘尚还没有成亲,所以你肯定还没有儿子。”

“我是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但我们真的成亲了。”中年男子缓缓道:“这是她走之前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拜完了堂,她就……”

吴克敌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你也不用乱猜,”中年男子咧了咧嘴,“这小子身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位故人之子,我曾经在那位友人生前答应过他,要收他儿子为徒。只是可惜,他没能看到这一幕。”

吴克敌看到了中年男子眼中罕见的柔和神色,喃喃道:“你这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养了啊……”

“要是让沁儿知道我是这么养儿子的,恐怕能气得活过来。”中年男子笑道:“好了,闲扯也扯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说一个正事儿,也就该睡觉了。”

吴克敌说:“我知道你要说的正事儿是什么。放心吧,交给我。”

中年男子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睡觉。”

……

王渊入宫时,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的黑甲铁流像是一条蜿蜒的河,将他团团围住。

而王渊仅仅掐了一个剑诀,他背后的那柄长剑便立时嗡鸣了起来。陡然之间,剑气如龙,携裹无限光明,向周遭席卷开来。

一刹那,皇宫亮如白昼。

长剑落于手中,王渊面如生铁,看着那个分开铁流,像自己缓缓走来的、身着丞相华服的知天命之人。

凌络轩双手拢于袖中,看着一如当年的一袭白衣,笑道:“原来所谓的翻海屠龙剑,是这么一回事。欲想斩龙,必先化龙,啧啧啧,还真是颇有几分人间至理。”

王渊道:“我来了,剑也来了。那么人呢?刘琮琤人呢?”

凌络轩仍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你看,按照你我的约定,咱们的皇帝陛下此时正在洛阳城中微服私访,而我带来的这些人又不会逼出你大宗师境界的战力,所以你很安全。那么你呢?你有没有按照我们定下的规律办事?”

王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如你所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抬起了头来,看着这位大魏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轻声道:“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凌络轩的脑袋中,到底想的都是什么。背着萧正风和我做交易,你还真是无立场无原则。”

凌络轩依然笑着,不说话。

剑气渐渐围绕着王渊盘旋而起,缓缓吞吐着锋芒。王渊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他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人呢?!琮琤人呢?!见不到人,你休想拿到翻海屠龙!”

看着气势逐渐攀升起来的王渊,凌络轩脸上的笑容却变得古怪了起来。

“刘琮琤啊……嘿嘿嘿……其实,我们并没有抓住她。”

轰的一声,剑气如雪崩一般迸射开来,首当其冲的凌络轩身上衣裳即刻裂出几条大缝,殷红的鲜血当即渗了出来。

凌络轩皱着眉头,有些痛苦地咳了几声,而后感觉肩头一沉。

翻海屠龙已经搭了上来。

“别冲动啊你……”凌络轩苦笑道:“你想啊,我们没抓到刘琮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还是安全的啊对不对?哎呦你看你,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王渊冷声道:“老狗!倘若琮琤不在你们手里,那你将我赚来此地,到底所求为何?!须知此时,我若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

“怎么说呢?你们江湖人啊,和我们这些文人,很是不同……最不一样的地方呢,就是……”

凌络轩呵呵一笑,右手自大袖之中伸出,露出了那支漆黑的铁管。

“你们不爱动脑子啊!”

巨响。

烟尘。

鲜血。

以及倒飞而出的人影。

王渊皱了皱眉,看着自己已然碎裂的左肩,又将目光转向了匍匐在不远处的地上,正不断呕血,挣扎着试图再次站起来的凌络轩。

翻海屠龙再次缓缓抬起,王渊轻声道:“原来是为了要我的命。为了不让楚狂人和吴道士察觉,他竟然舍得让你以身犯险。呵呵,琮琤的父亲便可以说是死在这种手段之下,你以为我们还会再上一次当么?”

凌络轩双眼通红,一言不发,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他的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鲜血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抬头看着凌络轩,口中发出了毫无意义的低吼声。

王渊举起了翻海屠龙,轻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罢,我就送你一程吧。”

凌络轩闭上了眼睛。

满场寂静。

剑尖儿缓缓地下落。

便在此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响了起来!

“不!你不要杀我爹!”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哭着穿过了人群,跑到了王渊身边,一把将其抱住。

王渊一瞬间有些失神。

凌络轩……有儿子了?

就在这一瞬间的失神之中。

那孩子猛然抬头,脸上浮现了决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露出的狠厉。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黑管儿。

和之前凌络轩手中的一模一样。

孩子跳了起来。

管口印上了王渊的心脏。

又是一声巨响。

……

凌络轩缓缓在台阶上坐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这种感觉他几乎从未感受到过,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

当然,其实他并没有看上去伤的那么重,至少还可以自主的行动,可以清楚的说话。

他看着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之色。

“复盘。”他说,声音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孩子点了点头,嗓音之中还很是清脆:“先手开盘,自然是西南张丹青和刘琮琤的一场大战。两个大宗师境界的人如同夜幕中的两颗猛然闪动的星星,给了那些能看到他们的人足够的想象空间。落子中盘,便是父亲您向那王渊发出的邀约。让皇上真的置身事外,是给王渊看到了一个颇为可靠的理由;让皇上真的去洛阳城微服私访,这是给了王渊足够的诚意,让他认为自己这一趟来是能保证安全的。而让王渊把其他人排除在外,则是让我们的安全有了保障。”

凌络轩挥了挥手打断了孩子的话,问道:“如何能保证王渊会真的不告诉别人?他们阵营之中,参与此事之人,不论再多出哪一个,我们都不能像今夜这般游刃有余。”

孩子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不过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单凭这件事情的性质,王渊就不会告诉任何人。”

凌络轩眯了眯眼睛,道:“哦?”

孩子笑了笑,眉宇之间,竟然颇有几分凌络轩的神色。

“王渊喜欢刘琮琤,”孩子笑道:“他是那种就算舍了性命,也要保刘琮琤周全的人。我们给的条件是用翻海屠龙来换,他是舍得的,但是其他人未必舍得,甚至刘琮琤自己都未必舍得。尤其刘琮琤本身还是钟情于那一个人,王渊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排斥将那个人和刘琮琤放在一起的情况的。再加上我们提出的一切看上去对他来讲都没有威胁,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便来了。”

凌络轩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继续。”

“接着就是屠龙收官了,以父亲您亲身犯险作为明面上那把最亮眼的刀,封住王渊的视线,让他以为他真的是这场棋局的把控者。而我看似是一记无理手,实则是父亲您早先就埋好的伏笔。任凭王渊想破头皮也无法想到,最后的杀招,竟然是由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完成的,而我还是您的儿子。”

凌络轩问道:“王渊身为大宗师,自幼习武,如父亲我一般,就算是趁其不备动用那东西,他也依然只是受了些伤而已,远远谈不上致命。反击的意识早就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你一个未曾习武的小娃娃,就算发动的攻击再突然,也不会有父亲我动作快。那么,你是如何得手的?”

孩子沉默了片刻,说:“因为他是个好人。”

凌络轩闻言,缓缓闭上了双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孩子看着自己的父亲,抿了抿嘴唇,突然出声道:“爹,我有些害怕。”

凌络轩睁开双眼,看着孩子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眶和紧攥的拳头,心头猛然一酸,就欲将孩子搂入怀中。可伸出的手臂,终究还是缓缓停在了空气里,最终缓缓落在了孩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最后一件事情,”凌络轩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今夜到手的翻海屠龙,到底要不要交给我们的皇帝陛下!”

孩子猛然瞪大了双眼,眼泪来不及汇聚起来便已经全部散去。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父亲,张大了嘴:“爹……”

凌络轩的眼神坚定而又柔软。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儿子,这个决定权,为父交到你手上。你说给,为父便书信一封,将今夜之事完完本本的告知此时正在洛阳微服私访的皇帝,然后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后,亲手将剑交到他手上;你若说不给,那今夜便是王渊趁皇上不在,先把这翻海屠龙藏于同党之处,再进宫对我行刺,最后正是因为没将那神兵利器带在身边,死在为父的黑管之下。”

凌络轩看着已经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的儿子,道:“儿子,两条路,选一条。整个凌家的命运,此刻就在你的手中。为父不是在考验你,因为为父也看不清楚,究竟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但为父知道,这个家,最后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那么今夜,就由你来做这第一项决定!”

孩子的额头上开始不断的渗出汗水,他的身体在颤抖着,心思却在飞速的转动着。

一刻钟。

孩子却感觉像是过完了一辈子。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说:“给!”

凌络轩闭上眼睛,笑意开始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

他将孩子搂入了怀中。

“好!给!”

……

中年男子和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镖局的车队缓缓远去。官道上的尘土渐渐将车队的影子完全掩埋,两人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少年悄悄看了一眼中年男子,轻声道:“师父,昨天晚上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我听着了不少……”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然后气笑道:“行啊你臭小子,装睡装得挺像啊!”

少年嘿嘿笑着挠脑袋。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麻溜儿问。趁着你师父我现在心情还不错,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少年眼睛一亮,道:“真的?”

“不问就算了。”

“哎哎哎!师父师父!别别别!问!我问呢!”

少年一下急了,赶忙道:“师父你说你认识我爹!是真的吗?!”

中年男子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会问我这个。是,没错儿,我认识你爹,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交情不错,我曾经答应过你爹,要收你为弟子,所以其实当年咱们两个在洛阳城,不能算是偶遇。”

少年“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就是说,我爹是真的已经死了呗?”

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仅仅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扯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说:“没啥,师父,真没啥,我本来也就没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当年他抛下我和我娘,说是去参军,结果后来音信全无,只有每个月往回寄的银钱才提醒着我我还有着这么一个爹。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有没有这个爹,我们娘俩也能照样很好的生活,要是哪一天他回来了,我可能反而会不自在。”

中年男子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后来啊,在江陵,我娘死了,为了护着我,被那块儿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了。师父我就很奇怪啊,书上不是都说,只有坏人才会遭天谴么?我娘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儿呢?我就想,是不是我那爹在外面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老天爷要降下惩罚的时候找错了人,弄到我娘头上来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少年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道:“我那会儿还小,没爹没娘,成了孤儿,也就自然守不住家里那宅子,就跟着难民潮一块儿往北跑。那会儿啊,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的我不行,总觉得自己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没当这种时候,我就特别希望我爹能突然出现在人群里,一边喊着我名儿一边把我拽出来,甚至不用让我吃饱,就是能陪着我一起挨饿,我都觉得特幸福。结果他没出现,我就有点恨他。”

“再后来嘛,就是在洛阳城,见着师父你了,我也就过上好日子了。这一不挨饿,我就不怎么恨我爹了,我就想着怎么能找着他。然后我就跟着师父你好好学武,游历江湖,就想着能给我爹撞见。结果,嘿嘿,他还真死了。”

少年咬着牙,支棱着脖子,愣是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问中年人道:“师父!你就告诉我!我爹怎么死的!他死之前,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

中年男子怔怔地看着少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少年。那少年站在一间宅子的厅堂里,也是这般模样,询问着周围的人。

他伸出手来,将自己满是老茧、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少年的脑袋上。

“你爹是个英雄,”他轻声但坚定地说道:“他是当年打北边胡人的军队里,最骁勇善战的那一支的首领。是他的牺牲,让整个征北大军打赢了关键的一仗,没有他,北方不平,大魏不安。他是抛下了你们母子,但是他却救了整个大魏。”

少年咧了咧嘴,“师父,没骗我?”

中年人点了点头。

“那就行!”少年仰起头来,挥了挥手中的木剑,高声道:“老子英雄儿好汉!我爹这么牛逼,我这个当儿子的,一定不能给他丢人!”

中年男子默默地看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而下,摔落地面,四溅而开。

……

“师父,我昨晚还听了不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弄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就是有关那个吴克敌大叔啊,怎么说他是背叛了他师父?”

“他确实背叛了他师父,导致了他师父原本可以做好的一些事情没有完全成功,又进一步导致了若干年后他师父的死。”

“那这么说来,他是个混蛋啊!师父你昨晚怎么能让我救这种混蛋呢!而且我昨晚听他说,他还认为这是对的!”

“傻小子,整个事情你一点都不了解,怎么敢妄下定论?”

“那师父你想,有一天我要是背叛了你,你得有多伤心?”

“假如你以后在江湖上有了很好的知心朋友,而你这朋友的长辈恰好又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让你去杀你朋友,你会愿意吗?”

“额……师父……”

“假如这个朋友还救过你的命,你又该如何选择?”

“……”

“所以,这世间万物对与错,总是不能那么轻易的下定论的。你要多看,多想,少说,多做。哪怕到最后仍然是跑不了一个不算好的结局,但至少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那便能在百年以后安然地合眼。人这一辈子,求来求去,求的应当是一个心安。”

“知道啦,师父。”

……

山水之间,一高一矮,影子渐渐拉长了起来。青锋不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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