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 xp1024.com
《青川旧史》


选读|世界观与人物卡

在好几位书友表示前三章大陆格局与政局略复杂、容易看懵,而目前为止台词中人物与出场人物几乎等量、也容易看懵的情况下——

澄澄决定简要写一个青川格局,附加主要人物身份卡(未免剧透,仅限截至2019314已出场/已提及的明线人物。)

『大陆格局』

青川大陆,现存四国:

【祁国】位于青川偏南中东部,国土面积最大,国力最强。已至第四朝。都城为霁都。国姓为顾。

【崟国】位于青川偏南西部,国土面积第三,国力第二。第七朝。都城为锁宁。国姓为阮。

【白国】位于青川最南偏东,国土面积最小,国力第三。第三朝。都城为韵水。国姓为段。

【蔚国】位于青川北部,国土狭长,面积第二,因为北境处极寒之地,实际可用国土只有一半。国力最弱。第四朝。都城为苍梧。国姓慕容。

前朝三国(已亡国):

【焱国】被祁国取代。国姓宇文。

【兆国】被白国取代。国姓为程。

【许国】被蔚国取代。国姓为韩。

所以现存青川四国中,崟国历史最长。

『人物卡』

【祁】

「顾星朗」当朝国君。排行第九。二十岁。居挽澜殿。

「顾星磊」已故先太子。排行第三,顾星朗嫡兄。

「顾淳月」长公主。排行第五,顾星朗嫡姐。纪平之妻。二十三岁。

「顾淳风」公主。排行第十。二十岁。居灵华殿。

「顾星止」信王。排行第四。

「顾星延」宁王。排行第七。

「顾星移」拥王。排行十一。

「顾星漠」十三皇子。九岁。

「纪桓」两朝相国。五十岁。

「纪晚苓」纪桓独女。祁国瑜夫人,四夫人之一。二十岁。居披霜殿。

「纪平」纪桓长子。二十五岁。

「纪齐」纪桓次子。十八岁。

「涤砚」顾星朗心腹。

「沈疾」顾星朗心腹。统领禁军。

「云玺」御前大婢。后为阮雪音贴身侍婢。

【崟】

「阮雪音」六公主。祁国珮夫人,四夫人之一。蓬溪山大弟子。二十岁。居折雪殿。

「阮墨兮」八公主。十八岁。

「阮佋」当朝国君。四十九岁。居影宸殿。

「阮佶」当朝太子。

【白】

「段惜润」七公主。祁国珍夫人,四夫人之一。十九岁。居采露殿。

【蔚】

「慕容峋」当朝蔚君。排行第四。二十三岁。居御徖殿。

「竞庭歌」阮雪音师妹。蔚国第一谋士。二十岁。居静水坞。

「上官朔」两朝相国。五十二岁。

「上官妧」上官朔之女。祁国瑾夫人,四夫人之一。十九岁。居煮雨殿。

「慕容嶙」肃王。排行第三。二十六岁。

「慕容峤」寿王。

「霍企」慕容峋心腹。

「霍延」禁军统领。

呃写完发现是有点多。但其中一半到目前为止都活在台词里。故事走向是非常明确的。暗线人物未列出。

感谢阅读。

以上。

第一章 入瓮

从锁宁城至霁都,马车赶路需得五天五夜,且是几乎昼夜不歇的情况下。

因此景弘六年三月的这场送亲,走了足足七个日夜,至霁都城下时,黄昏已过,星星在皇城四周的群山间开始扑闪,渐次明亮起来。

细雨以几乎不可见的稀疏密度在空中飘洒,因为太小,只带来微微潮湿的风的触感。洋洋洒洒排了几十里的马与车,尽管低调,毕竟是送亲队伍,终是引来了霁都城内百姓们的热烈围观。

哪怕这已经是大半年来的第三场送亲,哪怕这场送亲,是最不受瞩目的一场。

崟国最终送来了从地位到名气都尔尔的六公主。

除了师承当今大陆最有名的谋士惢姬、自幼入门习得一身观星本事以外,外界对这位低调到几乎隐形的公主一无所知。据说其母出生低微,多年前已经身故,而崟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向很不喜这个女儿。

上个月消息传出,整个大陆的看法是,崟君留着美名在外的八公主阮墨兮,以待来日。尽管如今的青川以祁国为最强,崟、白、蔚三国依附,但大祁于七年前痛失皇太子顾星磊,彼时祁君已是多年伤病缠身,丧子之痛便如致命一击,临终前,传位于皇九子顾星朗,便是当今的祁君。

要说当时祁国这两位嫡皇子,其实都可堪继承人之选。只是顾星磊尚武,顾星朗擅文,在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的年代,能征善战者自然更适合即位为君,皇三子顾星磊便众望所归早早封了太子。

但也因为能征善战,他最终错失了成为一代君王的可能,封亭关血战,顾星磊延续了他屡战不败的传奇,却没能返回霁都。

恭庆二十二年,祁国太子薨,谥号战封。

同年,祁君崩,十四岁的皇九子顾星朗继位,成为祁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年号景弘。

新君性沉稳、善谋划,倒是不负祖辈留下的大好局面。只是乱世终归凭武功定天下,因此自顾星朗继位以来,其他三国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尽管皆是暗涌。

据闻,当今崟君曾对白、蔚二君亲口说过:“顾家夺权治祁国,到顾星朗这一朝,已经是第四世。只是当年顾夜城推翻宇文一族改天换日,改国号为祁,靠的是武力。如今咱们这位祁君以文治国,顾氏一族的气数,便不好说了。”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就算为真,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双方便不至于撕破脸。对如今的祁国而言,制衡远比征服来得实际,作最坏打算,以一敌三,虽非全无胜算,但不上算,也太冒险。

因此这几年,几方都似在排兵布阵,各下伏笔,或为攻,或为守,或为试探,或为表心。以至于景弘六年,祁君顾星朗年至弱冠,其余三国先后送公主或王公贵女入霁都,也成了布局的重要一环。

顾星朗当然明白这一点,甚至祁国都城霁都的百姓们,都多少明白几分。

如今的祁国后宫,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除了瑜夫人纪晚苓去年入宫,其余三个位置空悬至今。新君即位之时年岁尚小,曾昭告天下要等至弱冠之年方开始充实后宫,因此去年纪相之女晚苓入宫,还成为了霁都人民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这纪晚苓,曾是先帝钦定的准太子妃,顾星磊的未婚妻。弟弟娶嫂嫂也算常事,更何况只是准嫂嫂。但此事一出,城中便立即有了原来兄弟二人心属同一人的热议,理由是为了接她入宫,当今君上竟打破了弱冠之诺。更有不识体统的好事者玩笑开得过,称先太子这一仗打得太亏,丢了性命,还丢了女人。

这种大不敬的言论当然遭到了霁都城内大部分百姓的围攻,因为先太子是为他们带兵出征,丢了性命。出于某些隐晦的原因,这种说法也在流传不久后消弭于城中,但整个大陆还是默认了这个论断,因为景弘五年,纪氏晚苓入宫,封瑜夫人,位居四夫人之首,这是事实。

“君上,崟国的车队已至城下,如何安排?”夜色渐浓,涤砚换掉书案上已经凉掉的茶,轻声询问。

顾星朗正手执红色墨毫在奏折上细细批注,并不抬头,平静道:“折雪殿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了?还没好?”

涤砚的意思,本是询问是否要见一见。这位崟国六公主毕竟将封珮夫人,四夫人之中位居第二,其他两位夫人上个月入宫都第一时间面了圣,那么今日——

他有些踟蹰,摸不清圣意,半晌未挪一步。

顾星朗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入夜,锁宁城至霁都山高路远,公主舟车劳顿,直接送至折雪殿休息。明日要行册封礼,也得做些准备。”

他搁下手中的笔,拿起新换的茶啜了一口。

涤砚会意,应声退下。

君上对崟国这位公主最为怠慢,理由显而易见。一来崟君近年来颇有动作,常行走于白、蔚两国之间,意图不可谓不明显;二来其他两国送来的都是各自国内家世不俗、赫赫有名的美人,偏崟君明明有位盛名在外的八公主,也已到可婚配年纪,却不送来,“留待他日”的心思,昭然若揭。

历朝历代,权谋斗争之中,漂亮的女人都难逃作为筹码或棋子的命运,将更强的筹码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这位六公主,虽然籍籍无名,毕竟有位名动大陆的老师,自然带着一身本事。崟君送她过来,除了替下更金贵的八公主,估计,也希望她能派上些用场,所谓里应外合。

顾星朗不是贪色之人,并不真的介意来的不是阮墨兮,但对崟君此番安排所公然表现出的拉锯之势,以及轻视,仍是非常不悦。

祁国如今是青川大陆上之最强,他是祁君,当然应该拥有大陆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我不要是一回事,你不给,便是另一回事。

夜已深,车队中来自崟国的随行护卫们都被安置在了皇宫外的别院,进入宫门的只有载着六公主的轻绸马车,和运送公主行装的一辆载物车。

听得蹄声渐缓,车队行进渐慢,一双素手掀起马车右侧的软帘一角,便看到不远处一座高大殿宇,“折雪殿”三个字在漫天星光下散着淡淡光泽。

折雪殿。

她在车内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量念了一遍,心想这殿宇倒同我有缘,只是这个“折”字,她微微思忖,倒也不能说意头不好,看怎么解了。

“君上,公主已经安置于折雪殿,伺候的宫人也都安排好了。”

顾星朗合上最后一份折子,面露倦意,也不说话,算是知道了。涤砚却没有退下或招呼御前宫人伺候的意思,立在原地不动。

“怎么?”

“禀君上,按例,各位夫人殿内安排的宫人都是例行伺候,打点主子的饮食起居,并未配备贴身侍婢。新封的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从母国带来了陪嫁婢女,说起来,去年瑜夫人入宫,也是直接带了蘅儿进来。”他顿一顿,“但珮夫人除了几箱衣物细软,竟是未带一位母国侍从。折雪殿现成的宫人里没有人贴身侍奉过主子,大家都傻了,现下不知该由谁服侍夫人就寝。”

顾星朗微微皱眉,对尚未册封、涤砚便直呼“珮夫人”的做法不太满意,但对于阮雪音只身入霁都这个事实,更有兴趣。他抬起一双明亮异常、甚至比许多女子都好看的眼睛,缓缓道:“她自己怎么说?”

“夫人说她自己会打点,无需人近身伺候,让宫人们搁下茶点便都遣退了。”

“孑然而来,倒是坦荡。又或者是,艺高人胆大?”顾星朗右手转着案台上的白玉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按之前推想,这位六公主此来或是崟君明目张胆的一枚内应,但她既身负重任,何以一位自己人都不带?是想表示并无异心,让君上放松戒备?”

“若无异心,这些年她那位父君所做的桩桩件件,又是什么?”顾星朗继续转着手里的杯子,神色不变,语气平缓,“公主信任,不带随侍千里嫁至霁都,朕身为夫君,却不能不周到。让云玺去吧。”

云玺正端一盘落梅酥入殿,闻声愕然,抬头看一眼涤砚,似是询问。涤砚明白顾星朗意思,云玺侍奉在御前多年,虽不够伶俐,胜在心细如发,最重要的是,这丫头性子温顺、心思单纯、忠心不二。

于是不动声色点头,云玺接收到了,放下手中糕点正色拜倒:“奴婢领命。”

第二章 一问折雪殿

自顾氏一族成为正统,改国号为祁,迄今已有百年。皇宫内许多规划布局,包括各处殿宇的名字、亭台楼阁的题字,都与宇文一族掌权时大不相同。各项制度乃至后宫的规矩,比如后位之下设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比如夫人都固定居住于披霜殿、折雪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凡此种种,皆是新规。

披霜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最近,如今是瑜夫人的寝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分别座落于挽澜殿的东北和西北方向,几乎对称,离挽澜殿隔着一小片御花园,如今各住着新封的瑾夫人与珍夫人。而折雪殿在越过一大片御花园之后更北的位置,略微偏西,也就是更靠采露殿一边,显得有些偏僻,景致却是极好。

这真有些奇怪。

阮雪音负着手在殿内转悠,暗暗思量。历来后妃寝殿距离君王寝殿的位置,反映恩宠轻重,瑜夫人能在当今君上弱冠之前入宫,如今确也居于披霜殿,便证明此逻辑不错。折雪殿在四殿中明明位置最差,却木高林深,满栽奇花异草,庭院布局、殿宇设计样样精致,与它所处的地段,并不匹配。

此时近正午,离今晨册封礼结束已过去两个时辰有余。昨天半夜她找到御花园内一处高台观星,已大致看过霁都皇宫的布局。当然,说折雪殿偏僻,只是相对于当今君上与几位夫人的殿宇位置而言,若俯瞰整座皇宫,折雪殿仍然处于最中心圈。

“这折雪殿相比其他三殿,偏僻许多,景致却出奇的好,这是为什么?”

云玺跟在阮雪音身后,已经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这位新主子却始终一语不发,此刻终于听得她开口,忙忙应道:“回夫人,”三个字顺口而出,却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君上不满崟君,也防着您,故意安排了最远的一座殿宇。

她想起涤砚常对她说的,回话时,多想想主子为什么这么问,便容易答得妥,不出错。云玺努力镇定下来,思忖片刻,突然想到她或是不满封号地位明明仅次于瑜夫人,却住在了离君上最远的地方,于是有了主意:

“夫人可知太祖的瑜夫人?”

云玺口中的太祖,自然是指祁国的开国君王、亲手灭宇文一族的顾夜城。阮雪音四岁入惢姬门下,开始读青川大陆三百年历史,几乎所有人物都烂熟于胸,尽管正史上对后妃的记载极少,或者说极简,这位瑜夫人,却是想不知道都难。她脑中如翻书般翻到祁国太祖顾夜城那册,便看到了瑜夫人的名字。

“你是说当年的白国三公主,段明澄?”

云玺微微颔首答道:“正是。段氏瑜夫人,史称明夫人,当年宠冠祁国后宫,圣恩长盛,便是居住在这折雪殿。”

阮雪音点点头:“‘澄’与’城’同音,宫中向来忌讳奴才冲撞主子名讳,尤其不能冲撞了君上,无论是谁。明夫人入宫却由始至终未曾改名,可见盛宠。”她转头望着云玺恭顺的小脸,示意她继续。

“明夫人是太祖一朝时青川大陆第一美人,更开了后妃不宿君王寝殿的先例。当年明夫人夜宿挽澜殿,听雪灯亮彻霁都夜空,一时间在整个大陆传为佳话。”

“夜宿挽澜殿”的典故,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历史上,非常有名。不仅因为它描述了一代君王的传奇情事,也因为自那之后,祁国接下来的两朝年间,挽澜殿上那环绕屋檐的数百盏听雪灯,再没有亮起过。尽管太宗与定宗,也就是当今君上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自己的宠妃。

毕竟是没有宠爱到能夜宿挽澜殿的地步。而点亮听雪灯的规矩,自明夫人之后立下,便是有后妃宿在挽澜殿。

这些事虽然不见于正史,却流传甚广,哪怕避世如阮雪音,也多少有耳闻。云玺见她不语,继续说道:“所以这折雪殿,乃是福地,君上赐夫人入住,足见重视。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阮雪音不动声色瞧着她,心想这丫头看着是个实心人,可能真没怎么撒过谎,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双手竟不自然地交叠扭起来,语调也不太平顺。

她当然不会拆穿她,但实在觉得有些好笑,眸光狡黠一转,回转身问道:“你瞧我的样子,像是会成为宠妃吗?”

这转身的姿态和眼底刹那间的流光,让云玺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眼前立着的是位倾城佳人。她看着阮雪音黢黑的肤色和左脸颊边的两道淡淡红痕,偏还身穿一身姜黄色罗裙,衬得肤色更黯,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面对这样的问题犹豫,怎么看都是要受罚的。云玺自知失态,慌忙跪下:“夫人恕罪!”

阮雪音本不欲为难她,完全是一时顽皮,见她如此,笑笑道:“你并未说什么,何罪之有?起来吧。”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云玺站起,看着她纤细姣好的背影,突然生出很多惋惜。

第三章 无谋

崟国在大祁西边,如今都城为锁宁。锁宁城地处崟国境内东部,地势相对低,城周群山环绕,终年多云雾。

锦关位于崟国中西部,在一片平原中心,是曾经的都城,但已是宇文一族称霸青川时的旧事。

阮氏长盛,自青川大陆开始书写历史,便建崟国,在四国中历史最长。白、蔚两国与大祁一样,也经历了改朝换代,只是都比顾氏早些。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陆都认为祁国所处的中东部,地理位置最佳。此论断,一是基于勘舆之术,二是基于既有的历史走势:宇文氏称霸青川两百年,到顾夜城灭宇文一族立祁国,这片土地尽管经历了腥风血雨、改天换日,却从未改变其青川最强的地位。

无论它姓宇文还是姓顾。

反观阮氏,虽有能力固内,保崟国三百年安定,却始终无法在国力上超越东边邻国;并且在过去几百年内几次与宇文氏的对峙中,一再败下阵来后,以至于有了些认命的意思。百年前顾夜城将宇文琰拉下帝位,崟国出了不少力,尽管彼时双方意图都很明确:合力灭宇文一族,谁做青川最强,各凭本事。

但当时的崟君终究低估了顾夜城的实力。

显武四十七年,崟国迁都锁宁城。

关于这件事,从朝堂到江湖有很多解释,其中最广为人知也最被接受的一个说法是:迁都以示臣服,因为锁宁比锦关更接近大祁国境,且地处低洼带,虽不至于易攻,却受不住奇袭。

相当于一个人将自己的背,对着另一个人。

绝对的信任。或者说,绝对的臣服。

太祖顾夜城驾崩于显武四十八年,很多人说崟国迁都,是这位传奇祁君晚年对崟国的最后一次防御,或者说打压,或者说警告。

直至顾星朗登基,时隔近六十年崟国再次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天下人才感慨一代传奇顾夜城,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明。

他看透了阮氏长盛的秘密,看透了这个家族的抱负之大,心气之高。

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甘于人下。

哪怕他们如今仍安居锁宁城内,那终年云蒸雾绕的深宫。

碧绿蔚然的竹遍植于崟国皇宫,望之如海。但最多不过叫竹林。

在距离锁宁城五百余里的蓬溪山,那翠竹生长的阵势才能叫海。竹海。

有时阮雪音站在傍晚的月华台上,看着大祁皇宫内那些高大的梧桐,会忍不住想,霁都种植最多的居然是梧桐,那苍梧城里种的又是什么树呢?

她想到竞庭歌虽尚未踏足大祁,但一定很清楚这里的山川风貌,也清楚霁都城内全是梧桐。其实她对地理很感兴趣,且因为习医,对植物性征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可惜按照老师的安排,她若想在观星之术上登峰造极,便不可能再去深造地理。

老师所谓的登峰造极,是后无来者的程度。

“没别的了?”顾星朗搁下盛着参汤的白玉碗,闲闲问道。

“回君上,剩下的,便只有用膳与就寝,却实在没什么异常。”

云玺站在挽澜正殿中,如常禀报折雪殿主子的近况。以五日为期,这已经是阮雪音入宫以来的第六次回话,却全无新意。

一个多月以来,珮夫人每日在皇宫各处转悠,或者以她自己的说法:散步,以便熟悉环境,适应“新家”;做了不少衣裳,都是姜黄、雀蓝、桃粉等十分明艳的色调;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有时是晚膳后不久,有时是午夜,有时是三更半夜。

月华台是阮雪音亲自问当今君上要的,洋洋洒洒写了可以说是一篇文章的四页纸,诉说自己自幼随老师观星,已成为日常事项,求君上恩典,赐月华台供她使用。

便是她入宫第一夜找到的那个高台。

除了册封礼时的远远照面,顾星朗自始至终未踏入过折雪殿半步,所以这件事,算是一个月以来双方唯一的交集。月华台是御花园偏北方向的一处所在,高约5米,上面面积甚至比一座亭子还小,于太祖年间修葺,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上去。

自然便准了。

涤砚和沈疾分立于殿内两侧。沈疾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涤砚沉吟片刻,轻声道:“阴谋论地分析,散步和观星都可理解为在做着某种准备,这制衣,”他看一眼顾星朗神色,接着道:“按理说新夫人入宫,制新衣也是平常,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星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云玺忍不住道:“奴婢奇怪的是,夫人肤色黑,色彩明艳的衣裳会衬得她更黑。这些裙衫原本是极美的,让夫人一件件穿起来,奴婢却是,越看越有些难受。”语毕,她意识到妄议主子不妥,哪怕阮雪音身份特殊、君上并不在意,“云玺失言。”

“素闻珮夫人四岁入惢姬门下,便一直随老师生活在蓬溪山,又因崟君不喜,逢年过节才回崟国皇宫一次,例行公事。难道是身为公主却未曾享过富贵,此番想找补回来?”

涤砚自幼随侍顾星朗身侧,算是书僮,如今身为内务总领,君上的一应日常也都由他安排打理。虽然不是文官,也非谋士,多年下来,到底受了不少熏陶,此刻这番言论,却让顾星朗皱起了眉头:

“惢姬是什么人,她的学生,会是入宫穿金戴银的庸俗之辈?”

涤砚自知荒唐,赶紧噤声,沈疾却幸灾乐祸咧开嘴,无声笑起来。涤砚白他一眼,对方却笑得更加开心,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那口牙真是白得发亮。

顾星朗不理会他们二人,看向云玺说道:“珮夫人入宫时不是带了好几箱行装?你得空,也该帮主子收拾整理。”

云玺一愣,即刻会意,叩拜退下。退至一半,忽听得沈疾开口道:“你这样隔三差五过来回话,珮夫人却没问起过?”

“夫人观星,每日时间不定,有时半夜才就寝,便会在第二天晨间或午后补眠,奴婢都是趁这些时候过来,夫人并不知情。”

“如若她突然醒来,又当如何?”问话的是顾星朗。

“回君上,夫人爱清静,不喜宫人在寝殿内伺候。即使我在,也都是呆在寝殿外,白天夫人醒来,若需要些什么,会吩咐殿外宫人准备,不一定时刻得有我。不过到目前为止,但凡夫人起身,我都是在的,以后会更加注意,君上放心。”

顾星朗满意,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三人,涤砚看向沈疾道:“你这武夫,如今倒有些脑子了。”

沈疾回道:“跟随君上整整八年,不敢不进益。”

沈疾是御前护卫,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与涤砚一样都是自顾星朗做皇子时就陪伴的旧人。只是沈疾自当今君上登基前三年才开始当差,涤砚与顾星朗同岁,却是自六岁起就侍奉在侧。

八年这句强调,自然是讽刺涤砚跟随君上十四年,还不及他脑子好用。

涤砚气短,正欲回击,顾星朗却是不想看他们二人又开始贫嘴,端起碗盏喝一勺参汤,随即问道:“下月的祝祷,准备得如何?”

此话一出,底下两个人顿时正色起来,隐隐竟透出些紧张。

“回禀君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今年,是否仍由瑜夫人伴驾?”答话的是涤砚。

“嗯。”

第四章 似此星辰忽昨夜

披霜殿位于挽澜殿东北方向,中间隔着一大片茉莉花圃和几座亭台,沿着花径从挽澜殿后面的别院一路走过去,也不过十来里,所费不到半个时辰。

顾星朗负手站在茉莉花圃尽头,隔着约莫一里的距离,望着披霜殿紧闭的殿门,夜风中月白色龙纹常服的衣角不时扬起,人却是再未向前一步。

涤砚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已经有上百个夜晚了吧,自瑜夫人去年初入宫,这种场景便常常发生。刚开始他还试图从中劝说,毕竟他自幼随侍君侧,君上、瑜夫人与先太子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与蘅儿亦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瑜夫人入宫当夜的那场谈话,他与蘅儿都侍奉在旁,亲见君上眼中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解释,可以转圜,便与蘅儿商量,平日里多多劝说,但纪晚苓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顾星朗到披霜殿的次数,便由一开始的每夜都去,变成两三天一去,至十余天一去;情形,也从进去呆半个时辰,到如今只是在殿外静静站一会儿。

也便是这样,涤砚才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死结。

月华台狭小的空间内,只容得下一榻、一书桌,此外最多再站四人。阮雪音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握一柄似笛似箫的墨色圆管,比笛箫粗一些,泛着晶莹流转的光泽,就着她手的位置,很随意地落在散开的裙纱间。

她四肢舒展,倚得可以说是惬意,此刻正望着夜空,偶尔转头换一换视线方向,眼神明亮,容色沉静。

这等举止气度,若是位肤白剔透的佳人该多好。云玺凝神望着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升起惋惜。她跟随她的时间越长,心中的惋惜便日益加深,阮雪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头见她又望着自己愣神,微微笑道:“今夜需要等很久,你若是乏了,便回去休息。”

“夫人每每这么说,奴婢却不能不用心侍奉。若让君上知道主子身边无人可唤,是要怪罪的。”

阮雪音似笑非笑看着她,终是没再说什么,拿起手中墨色长管,将一头紧贴右眼,左眼微眯,另一头朝向天际,透过那管中空间,认真看向夜空某处。

半晌,她放下长管,依旧那么倚着,双眼微闭,似在养神。云玺看向漫天灿烂的星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夫人,今夜星空明亮璀璨,为何还要等?”

她跟在阮雪音身边已有月余,虽不明白这观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看不懂她每次观星时另一只手同步在那面有如屏风的墨盘上微微移动的、若星又若棋的一颗颗东西,多少知道,观星的最佳条件,是夜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天星子清晰可见。

“今夜天气是不错,但我要看的地方,却被薄云遮住了。”

云玺闻言,仰起脖子辗转盯着天上看了整整一大圈,终于隐约看到西北方向极渺远的一处,似有薄云遮住了墨色的天空。

“这观星的要求,也真是高,跟种田似的,看天吃饭。”

她跟随阮雪音快两个月,知她虽是公主,却不在宫中长大,不熟悉、也不在意各种规矩,性子又冷淡,没什么要求,主仆二人相处顺遂,渐渐说话也不那么注意。

阮雪音听她这话说得可爱,忍不住微扬嘴角:“你说得不错,所以才需要夜夜用功。若碰上多云或雨雪天,就是等上一整夜也不顶事。这种天气,已是难得,因此才更值得等。”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伸伸胳膊,躺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喝一口茶。

然后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着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长。

云玺随她视线望过去,却不敢接话。

“我入宫已有月余,你即便不愿同我说,这整个皇宫里又有几人不知,瑜夫人与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君上更是每隔十余天,便默默在大夜里立于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说着,仍旧看着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玺赶紧噤声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别这么说出来,在宫里,这事儿是忌讳。”

“听闻君上与瑜夫人自幼一起长大,纪相还是君上的老师,按理说感情应是极好,为何会如此?”阮雪音转身看着她,刚才的话竟像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云玺面露难色,双手十指不安地交缠起来:“夫人别问了,奴婢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那个传闻?”

阮雪音口中的传闻,自景弘二年,便开始在整个大陆上流传,如今霁都城内很难听到,当然是源于某些弹压措施,却挡不住这热衷阴谋论的人世间,揣测编排,终是将一种传闻、或者说法,变成了一个逻辑清晰、像模像样的故事。

当年封亭关一役,战封太子明明大捷,虽说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保证一位将领全身而退,但顾星磊死于战争终结的倒数第二天,按理说大势已定,对方兵力、战力已跌入最低点,以他的作战天分与经验,怎会就这样被一小队轻骑兵伏击,死于万箭之下?

那支伏军从何而来,是哪方势力,从封亭关活着回来的几千将士,竟没人说得清楚。这样的好手段,显然经过精心筹备。

一开始,舆论大多指向崟、白、蔚三国,认为或是三者之一,或是一场联手,不一定是皇室,也可能是民间势力。终归祁国很快确立新君,没出什么乱子,顾星朗即位,以雷霆手段稳住朝野;而调查战封太子之死,不利于定民心,因此顾星朗虽有意彻查,却始终只暗地开展,进展缓慢。

但流言自新君即位的第二年开始涌动,大意是,先太子战死,先君随即病重薨逝,时间合得太巧,声名不输先太子的皇九子很快即位,祁国纹丝未乱,崟、白、蔚三国并没讨到什么好处。

历来抽丝剥茧,获利最多者最难逃嫌疑,因此一切或是出自当今祁君顾星朗的手笔这种说法,便一夜之间成为新的舆论主流。

当然,世间所有流言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出现,并最大范围散播,追根溯源,必然是有人筹谋,有人发声,有人安排。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好意或恶意。

“夫人,奴婢自景弘元年开始在御前伺候,对君上即位前的事一无所知。至于瑜夫人入宫后,”她抿一抿嘴唇,似在考虑措辞,“君上身边向来是涤砚大人随侍,就是沈疾大人也比我所知更多。奴婢是真的不清楚。”

阮雪音知她向来谨言慎行,又奉君命来折雪殿近身伺候盯着自己,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

纪晚苓出阁前是先君钦定的太子妃人选,整个大陆皆知,若是她与战封太子两情相悦,顾星朗即位不久后便传出弑兄流言,饶是再好的少时交情,应该也保不住吧。

她望一眼远处的披霜殿和殿前那道长影,暗暗思量,这么推断,一切便说得过去。

只是,如果纪晚苓因此疑了顾星朗,甚至生了厌恶之意,又为何要嫁他呢?

是当今君上钟情这位青梅竹马的祁国著名美人太久,一定要娶?

又或是更狗血的情节,纪晚苓为了已故的心上人,想要亲自查案?

无论是顾星朗还是纪晚苓,对阮雪音而言,到目前为止,都还是陌生人。她无法从以上这些猜想中获取任何足以指导行动的确凿理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当今君上一定相当钟情这位瑜夫人。

既然她千里迢迢来大祁皇宫拿东西,或者说借东西,总要有像样的东西去交换。

就怕对方无所求。

有所求,便很好。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盯着那个方向,声音清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出来,目光比先前更亮,甚至隐隐折射出些星光般的滢彩。

云玺念书不多,却也听得懂这句诗是在说君上,只不懂夫人为何突然吟起诗来,而且竟似乎,有几分愉悦?

第五章 往事尤可追

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太寻常的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的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平时的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最近我又常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第一时间出现保护我。”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著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了开去。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说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也肃穆得近乎漠然:“君上,”她顿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量:“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微阖眼,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眼直视她的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两千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他的部下,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高,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也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此刻的一切争执,皆是事实。

顾星朗心中哀痛,终是表露了出来,他恻然望向她:“晚苓,我自五岁起由你父亲亲自传授课业,与你相伴的时间,可说是比三哥都长。在你心里,我便是一个会为皇位设计父兄、甚至取他们性命的人吗?”

纪晚苓看着他,十五年过去了,他除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比小时候更加立体、并且近年来愈发有了帝王气以外,似乎,并没有改变。

她的神情黯淡下来,幽幽说道:“星朗,我不是霁都城大街上随便一名无知妇人,听到别人说什么,便一股脑儿信了去。我是纪桓的女儿,虽不比惢姬大人博学,到底受父亲教导多年,深知这漫长历史里,太多的处心积虑为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你们这些出身皇室的天之骄子,自幼离至高无上的权势太近,若再是天资出众,免不了要对那个位子生出渴望。”

她的语气变淡,淡得像是空旷殿内的回音:“你自幼擅读书,学东西极快,几乎过目不忘;十岁时,已经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筹谋本事,连我祖父都说,你是大祁皇室近百年来少有的谋者,论谋略,几位先君都不及你。若不是青川尚武,磊哥哥年长又确实出色,这太子之位,便该轮到你。”

“我或许真的很了解你。但在这件事上,我终究是疑了你。并且一年又一年,”她退后两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虽然只有两步,在他眼里,却像隔着一片星海,“这疑心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真切。”

“所以你让老师请旨,入宫来我身边,就只是为了,要查三哥的死因。”

“我进宫那日便告诉过你。是你一直不肯信。”她看着他,目光渺远,仿佛也隔着很长的距离,“父亲常跟我说,这世上没有绝无破绽的谋划,若真的是你,我待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会觅得痕迹。”

明知如此,听得她再次冷声讲出来,他仍是胸口一窒。

“若当真是朕,你打算如何,杀了朕为他报仇?”十几年的少时情谊,以及倾心,私下里他很少对她自称朕。

纪晚苓微怔,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漱瞑殿内的烛火,已经燃至尾声,放眼望去,每座烛台都淌着鲜红的、凝固的泪。半晌,他听到她开口轻声道:

“你是一位明君,甚至可能成为青川历史上最好的君王之一。我不会也不能杀你。但我会让你难过、懊悔,抱憾终身。”

她语毕便转了身,出得殿门,外间正淅沥沥下着雨。蘅儿快步上前扶了她,感到她手臂微微在抖,抬眼一看,那张端美的脸庞也有些发白。她看一眼涤砚,对方苦笑,微微摇头。一时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便撑起伞,小心护送纪晚苓上了提前备好的辇轿。

阮雪音人在月华台上,手里轻轻转着她那柄墨色长管。她没有起身,仍以最习惯的姿势斜倚在软塌上,目光落在极远处细雨中那顶辇轿上。

漱瞑殿不在皇宫的中心圈内,具象点说处于第二环,但以月华台的位置与高度,要看这样距离内的一座辇轿还是不难的。至少,能看出那个移动的黑点是一座辇轿,也能看出上辇的是一名宫装女子。

那当然便是瑜夫人。五月初四,战封太子忌日,自景弘元年,便由顾星朗亲自立了于漱瞑殿焚香祝祷的规矩。白日里各位皇室亲眷分批前来,到夜间,便只顾星朗独自在里面呆着,直至去年纪晚苓入宫,才开始伴驾。

于情于理于所有,都只她有资格伴这个驾吧。阮雪音看一眼头顶的天空,极厚的云层乌泱泱压下来,似乎更凌厉的一场雨就要袭来。

“这才五月初,便好似盛夏暴雨的天气,当真是奇怪。”云玺盯着天上云层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道:“夫人,今夜应该是看不见星星了,奴婢去传辇轿,咱们回吧。”

第六章 披霜殿之诺(上)

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道: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我瞧着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是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共同语言。您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微微皱眉转头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的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撇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夫人——”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的人虽然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日久,对她很是钦佩,甚至有些喜爱,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六公主智识过人,聪慧无双,并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她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她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且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你们不住。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实不是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是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有些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心里盼着瑜夫人此刻不在才好。

开门的宫人很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显得更文气,他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礼,恭顺道:“珮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让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想明白,见那宫人略一踟蹰,随即转身走向殿中,不一会儿工夫,竟然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珮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瞪大眼睛,竟忘了要扶自家夫人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的人造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步速平缓,也不着急。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她心中想着,终究没说出来。

云玺心中忐忑,也不接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相互见礼,才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珮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著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质?她与这皇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到瑜夫人,但每次见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的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经完成了初见面的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这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乎在平稳心绪:“珮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最后三个半句,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阮雪音虽与人打交道不多,但同理心极强,知道她此刻极为紧张才会如此,不免吃惊。虽然早猜到了些故事梗概,亲见她情绪至此,仍是有些意外,然后生出些叹息,继而又开始同情那位年轻的君王。

她止住轻转的思绪,开口道:“老师隐居蓬溪山三十年,确实甚少出门,却晓尽天下事,就连定宗陛下都曾两次御驾拜会,问一些事情。除开老师本身上通天文、下晓山川的智识积累,你道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两件神器。”

阮雪音一直以为,世家名门闺秀的人生,都是自幼修习女德与琴棋书画,待到适龄嫁得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相夫教子,一世矜贵。不成想纪桓一代名相,调教子女的本事也了得,在她见过有限的世家女乃至公主当中,包括史书上那些有记载的王公贵女当中,纪晚苓的见识都算是相当不错。

她想起自己那位美貌与眼前这位齐名的八妹,心想她若是有眼前这位一半的脑子,崟君也不至于亲自上山说服老师送自己过来。

当然,若是崟君不上山来求,老师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来,就是折腾些。

她脑子极快,这纷至沓来的念头看似多,却事实上只花了瞬息功夫,因此纪晚苓没觉得对话中有停滞。

“不错。曜星幛和山河盘来自上古,除了各自观天象、识地理的本事,最厉害的,便是它们能缓存从此刻往回倒退十年间的天象气候、山川风物。若是制控者足够勤勉,日日辅助,它们的记录甚至能细节到一颗星的寸许移动、一只蚂蚁的瞬息变化。”

纪晚苓沉吟片刻道:“我的理解是,你老师或者你本人,试图通过这两件神器追溯当年真相。但,天象虽能断吉凶、判趋势,却无法精确到具体事件;山川地貌或许能看到些关于事件的端倪,毕竟具体不到人。”

阮雪音有些开心,觉得跟她聊天比和阮墨兮说话痛快多了。来之前,她以为要花好一番精力解释一些事情,如今看来,纪晚苓的基础打得不错,无论是常识储备还是逻辑能力。

顾氏一族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星象能具体到人,山河可窥事件,二者结合,准确率便会高很多。我看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十日共二十一日的星辰变化,导致战封太子命数变化的力量,似乎并不来自祁国境内。”

“这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心想这酣畅淋漓、无需解释的对话算是到这里了,但已经好过预期,于是娓娓答道:“这天上的星星们,各自运行,却也相互影响,没有一颗星的明黯变化、轨迹改变是只凭自己的。若真如此,这观星之术便当真只是玄学,没有切实的道理可讲了。”

“但你如何确定,影响磊——我是说战封太子命数的势力,不来自大祁?”

“战封太子自己的命数,只需看他个人的星官图。但要知因果,便需要看整个青川在那期间的星象变化。常识里的二十八星宿只是最便于观测的二十八个标记,实际的星空要复杂得多。曜星幛上有无数颗星星,无数道日夜交错变换的轨迹,其实是将这大陆上一切山川风物人,全部对应到天空。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只需知道,战封太子的星官图上,角宿与尾宿自当年四月二十七开始异常明亮,直至五月初四黎明时分亮至极致,这两组星星都是斗杀中的大冲,乃绝杀之象。”

她担心自己说得太快,略顿一顿,方接着道:“而那期间对应大祁国境的数组星星,除了武曲急速变黯,对应战封太子;紫微星隐露黯淡之象,对应先君,其余都平静如常,或许有浅浅波动,但绝对不到暗伏杀机的程度。反而崟、白、蔚三国境内的数组星官,皆有不小的星气波动,且其中一些有明显作用于武曲星的轨迹,往下细究,或许有新线索,但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

纪晚苓心绪起伏,强行压住,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你刚提了角宿,又提过紫微,我虽不太懂观星之术,却也记得这两个名字,不属于一个体系。”

她并非有心质疑,只是受父亲影响,看事情总忍不住去注意那些矛盾的、说不通的细节。

阮雪音暗赞她心细,坦诚道:“这便是曜星幛了不起的地方。这世间已经出现的最厉害的观星体系,在曜星幛上全都可以找到,它们彼此补充配合,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体系。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若不能通晓与这些体系相关的所有理论,将它们融会贯通成一套,便无法真正使用曜星幛,更别说发挥它的威力。所以老师从不担心这两样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因为这世间使得动它们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纪晚苓细细消化这段话,心中赞叹,然后回过神来,继续发问:“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杀害战封太子的人不出自祁国,至少不是,”她突然顿住,意识到这句话不能说,“我要的真相,是元凶。”

阮雪音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半句是什么,朗朗道:“我却以为,首先确认祸首不是谁,对许多人都大有益处。”

纪晚苓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再说那个传闻在整个大陆上也不是什么秘密,自然听懂了这句话,于是问道:“为什么?”

“我有求于当今君上。”

“为你母国?”

“你放心,无损于祁国,无益于崟国,只是借一物。”

“我如何信你?”

“这个,应该是我与当今君上去谈吧。”

“那为何先来找我?”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若心结解开,重拾旧谊,也算是我送君上的一份见面礼。这个人情,他不想欠,也得欠。”

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然后便听得对方道:“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潜意识听懂了这句话,又不敢相信,于是问道:“那些记录在哪儿?”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晚苓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阮雪音,一个是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是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叹道:“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大祁皇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似乎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了,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慕容峋和他的几位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战封太子于五月初四正午取峡谷道,于谷内遭伏击而亡,也就是说,那支神秘的轻骑兵一定比他先进去。若是雪停之后入谷埋伏,以当时的积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马上,也一定会留下马蹄印。战封太子作战经验丰富,在谷口发现有成排的马蹄印,必不会入谷。但他却进去了。”

入殿之后阮雪音一直未饮茶,此刻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纪晚苓越听越紧张,到此时,十指已经扣在一起,死死盯着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那便只可能是,他到谷口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与马的足迹。谷内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却毫无痕迹,只能说明,那支轻骑兵是在下雪之时,甚至更早之前入的谷,被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湮没了所有痕迹。也就是说,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时,纪晚苓已经隐约察觉到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将指向的结果,但她心绪渐乱,想象着当时的场面,一颗心再次激荡起来。

阮雪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觉得有些累,但已到关键时刻,自然要把话说完:“沈疾于当年五月初一清早带兵出发去封亭关,在当时是秘密,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当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测也都以这项事实为依据。但从霁都前往封亭关,以当今大陆上最快的行军速度计,哪怕日夜兼程,也需要至少三天三夜。也就是说,沈疾那支轻骑兵最快会在五月初四一早到达封亭关。而那时候封亭关的雪已经停了整整一夜。”

纪晚苓闭上眼睛,依旧不说话,阮雪音继续道:“沈疾再强,终归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盖掉两千骑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马蹄印,而不留丝毫破绽,瞒过战封太子的眼睛呢?”

到此为止,阮雪音不再多言。初夏尚无暑气,但已近正午,燥热感还是渐渐升起来。但披霜殿内似乎寒浸浸的,连空气都有些凝固。

云玺候在虚掩的殿门外,听得里间一直有絮絮的说话声,却始终听不真切。此刻终于安静了,但越发,静得诡异。

她心中不安加剧。

初次见面,到底是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

过了几乎半柱香时间,纪晚苓终于睁开眼,眼底似有泪。阮雪音坐在客座上,离她约莫一丈远,不是很确定,但瞧她神色,应当是听进去了,然后听她开口道:

“你这番推断,逻辑完整,几无漏洞。只是当时是否真的下大雪,以及时辰是否如你所说,那峡谷内是否有脚印或蹄印,终归都是推测——”

“青川四国的太史司每日记录气象,他们可是白纸黑字、成册归档,查起来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请君上让四国都查阅档案来回话,总不会诓你。再不济,你让纪相派人亲自去封亭关附近的村落查问,村民们务农,对气候、时刻都敏感,也才过六年,彼时又发生过战争,总有人记得。”

阮雪音不耐烦说这些话,因为曜星幛在记录气象这种小事上的准确度,天下间无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懒得解释这些,说了对方也未必信。

“至于雪地上是否有印迹,山河盘可记录极微末的地理环境细节,我让我师妹查阅便可。”

“饶是如此,也只能证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无法解除当今君上的嫌疑。”最后这半句是为大不敬,因此她声音放低了许多,但站在她旁边的蘅儿,仍是浑身一震。

阮雪音也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讲出来,有些奇怪这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她竟因为一个没有实据的流言,疑他至此。难道因为她与顾星磊感情实在太好?

然后她想到,她这么说或许另有目的,比如,迫自己帮她找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找到元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尽管已经料到,阮雪音还是有些不悦。她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风格,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没打算为这件事费太多力气,本想着排除顾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们二人的嫌隙,便算了结。

谁知这纪桓教出来的女儿,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她想起老师谈论这天下的能人志士,说起纪桓大人时那副怪异的表情:

“那只老狐狸。”

纪桓一代名相,已辅佐两朝君王,更以大忠大仁著称,她看过他画像,实在是,不像老狐狸。

纪晚苓见她微皱眉头不语,也不急,缓和道:“公主要问君上借东西,还费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访到了我这里,想来那件东西,轻易要不来。我的这个请求,若公主应下,能大大增加与君上谈判时的胜算,不亏。”

若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对顾星朗稳坐这天下之主当然大有益处。毕竟历代君王最需要赢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这层道理,阮雪音当然知道。而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过。惢姬虽是崟国人,但几十年来对青川四国一视同仁,从未偏帮过崟国皇室。

蓬溪山是这青川大陆上唯一的、永远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与阮氏一族有过节。

但她又收了阮雪音作学生。

当然阮雪音与崟国皇室的关系也不亲近。

总之,惢姬很神秘,蓬溪山很神秘,连带着她的两个学生也神秘了许多年。直至五年前竞庭歌入蔚国,打破了这完整的神秘,如今阮雪音入大祁为夫人,蓬溪山的事情,怕是要越来越多被世人知晓了。

她不知道纪晚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想到了,是她的本事。

但现下阮雪音思量的只有一点,那便是,自己要不要帮这个忙。

问顾星朗借东西,她手上其实不止这一个筹码,将这桩悬案一查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想了想如果是竞庭歌,定会一口回绝,因为那丫头从来不做哪怕吃亏一厘的买卖,更不受人胁迫。

纪晚苓对她今日的话明显已经信了九分,与顾星朗的关系一定会缓和,甚至回到从前,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一个月来她驱动曜星幛查六年前的细节,耗费了许多功夫,加上还要夜夜观星、辅助更新每日星象,实在困倦。她望着纪晚苓半晌,纪晚苓也望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恳切。

罢了。

心上人离世六年,听到关于他的事情,还是情绪起伏至此,甚至为查案就这样许了终身,终究是深情的人。尽管在这件事上,顾星朗也很无辜。

“我答应你便是。”

听得此话,纪晚苓如释重负,尚带泪痕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笑意,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听得阮雪音道:

“但不能有时限,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曜星幛和山河盘虽有回溯时光的本事,但就像你在时间长河里往回走,越久远的年份,需要你走的时间也越长。并不是我告诉它我要看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的天象,它就能直接翻出那一页给我看。山河盘同理。”

她歇一口气,继续道:“我花了一个月时间驱动曜星幛,又花了半个月看完能在上面找到的所有线索,才有今天来跟你说的一切。我让师妹帮忙,虽然只是查雪地印记这种小事,她要回溯到六年前那个时候,也得花力气。至少也是一个月。那么,要通观恭庆二十二年好几个月的日月星辰、山川气数,从各种维度找寻线索,再配合人为调查,快则一两年、长则数年。你不能催我。”

“为何要看好几个月的线索?”

阮雪音已经许久,确切说是十几年,没有这么跟人解释过事情,因为在蓬溪山,这些事都无需解释。她实在有些不耐烦,面上到底忍住了,答道:

“一个人今日走在大街上会被马车所撞,死于非命,并不是在被撞倒的那刻,星星才出现异象的。这一势,或起于他今早出门,或起于他昨晚就寝,或者更早,所以观星才可窥吉凶,预测趋势。我刚才也说过,星星之间彼此影响,每颗星的每次变化,都必定受其他星星作用,本就有一个过程。战封太子的事情蹊跷,关乎天下形势,要查前因后果,看恭庆二十二年全年的记录都不为过。”

纪晚苓见她眉宇间隐有疲态,语速也比先前快了不少,知道不好再问,便道:“我知道了。总归随时能见面,等你消息。有劳。”

阮雪音心想你这时候倒知道客气,适才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可考虑过这件事要费我多少功夫,还要费我多大的人情。

想起竞庭歌,她突然有些头疼。

“雪地痕迹的事,我师妹那边应该会在七月返回结果。其他的,我视情形告诉你进展。”她站起来,纪晚苓也站起来,两人都以极标准的姿势见了平礼。

虚掩的殿门终于被打开,云玺抬眼见阮雪音走了出来,瑜夫人紧随其后,蘅儿跟在一旁。

“不劳相送,留步吧。”阮雪音再次致意,看一眼云玺,主仆二人便朝殿门外而去。然后听得纪晚苓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有些克制,但异常清楚:

“等你消息。”

阮雪音微微皱眉,回过半个头颔首。纪晚苓似乎终于放下心,站在廊下目送她们离开。

第八章 风起于青蘋之末

“光看背影,还以为是位大美人。”见那主仆二人出得大门,蘅儿开口道。

“这样的本事和心性,要再是位大美人,这大祁后宫也便没有别人什么事了。”纪晚苓依然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道。

蘅儿没大听懂这句话,所以根本没在意,继续道:“都说珮夫人容貌不佳,所以不得君心。我今日细瞧,其实她五官生得很是清丽,只是肤色着实黑,尤其那两道疤痕。便是再好的五官也不顶用了。”

纪晚苓有些不悦:“君上冷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转头看着蘅儿,嗔怪道:“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不知分寸?君上如何待她,不是你能议论的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连一位无宠的夫人都要挤兑。这种有损纪氏脸面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蘅儿乍舌:“奴婢失言。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美人,还能美得过小姐吗?就是她那位名动天下的八妹,也不过与小姐齐名而已。”

纪晚苓瞧她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有些无奈,突然想到一事:“据说她那位师妹竞庭歌,倒是极美。”

蘅儿先前在殿内听她们对话,便觉得这名字耳熟,此时再提终于想起来:“是了,前年三公子从苍梧回来,便讲起过这位竞庭歌,很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想来是极美了。”

这几句话说得怅然,纪晚苓知她倾慕纪齐多年,只是三弟对自己身边这个丫头并无意思。进宫一年多,她以为她总要慢慢淡了念想,谁知道也是个痴的。

她不欲与她继续这个话题,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吩咐道:“问问涤砚君上何时得空,晚苓求见。”

阮雪音主仆从披霜殿出来,走进正午刺眼的日头里。远远见一位身着蜜合色宫裙的女子朝这边过来,身边也只跟着一名侍婢。

“公主殿下金安。”云玺此前一直埋头走路,思考该怎么跟君上禀报今天的事,眼见那女子走到跟前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告知阮雪音对方身份,赶紧行礼。

先君定宗陛下只有两个女儿,淳月公主三年前嫁入相国府,成了纪晚苓的大嫂。如今这宫中自然只剩下一位公主。

阮雪音颔首致意:“淳风殿下。”

顾淳风为先君珍夫人所出,与顾星磊、顾星朗不是一母,只比顾星朗小半岁。但终归是妹妹,阮雪音便是嫂嫂,因此姿态上,她不必要恭谨,礼数周全便可。

淳风却似乎不太高兴。适才距离近些,她见阮雪音一身桃粉色描金缎裙,阳光下衬得她那黑黄的肤色更加刺眼,与左颊边两道红痕倒是呼应得极好,不由得蹙眉,心想这山野公主的审美就是一言难尽,入皇宫只知道穿金点翠,完全不懂如何通过装扮扬长避短。哪怕不因为身份,自己那位挑剔的九哥也是一万个看不上吧。

饶是如此,她还一副高冷神情,见了本殿下连张笑脸都没有,当真是性子也差。

这么想着,便也懒待初见寒暄,望一望她过来的方向,微笑道:“我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当夫人,从不与其他夫人往来,珮嫂嫂却能从披霜殿中出来,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见来者不善,也不想多言,淡淡道:“我入宫近三个月,一向少走动,但日子还长,总要适应新环境。瑜夫人是霁都人,很多问题向她请教,最合适不过。”

淳风微微冷笑:“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你倒跟我讲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阮雪音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扬:“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淳风一时语塞,并不想站在日头下与她辩论,冷声道:“我虽不喜纪晚苓坏了我两位兄长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伤九哥的心,却不得不提醒你,”她盯着阮雪音的眼睛,语气认真,“纪晚苓是我九哥的心头肉,你若生了动她的心思,危险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欢别人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跟自己说话,但一来二去,她已经看出这位淳风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样:作为公主非常合格,但对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知道全,远不如纪晚苓。

“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多么有威慑力又笼统、空洞、草率的一句话,就像哪个小宫人偷听了前朝几句议事,便到处去传那种半真半假的大话。

连你那位智谋无双的九哥都不确定我要做什么,你倒真敢说。

“公主适才提及你两位兄长的情分,看来瑜夫人与当今君上的嫌隙,确是由此而生。”她其实早有判断,今日见了纪晚苓,更加肯定,此时说这句话,不过是气气对方,让她以为不小心讲出了大秘密。

谁让你没礼貌。

顾淳风果然呆了一呆,懊恼之色顿起:“你果然没安好心。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纪桓的女儿,明白轻重,就是再对九哥有怨,也不会让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损大祁的事。”

阮雪音听她越说越离谱,觉得继续这没头没脑的口舌之争好没意思,于是淡淡道:“我此刻困倦得厉害,便不与公主叙话了。告辞。”

语毕略一颔首,携云玺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留得淳风半晌没反应过来,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方转身看向那一袭远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脸面,那个什么山,便这么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听阿姌在旁小声提醒道。

顾淳风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无语苦笑:“从前好几次家宴,君上都提到过,殿下不关心这些事,从来不留意罢了。”

“难道你留意?”

“奴婢随侍在侧,除了留心殿下一饮一食,可不就把这些没听过的词儿都记去了。”

顾淳风嘟起嘴,越想越不高兴,一口闷气横在胸腔半天下不去。

“去挽澜殿。”

挽澜殿是大祁国君的寝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动,读书、批阅奏折,包括与朝臣商议要事,也都在此进行。

太祖顾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后便将宇文氏遍植宫内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从皇宫至整个霁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树。其中又以挽澜殿中的梧桐,形态最佳,最为高大,初夏时节郁郁葱葱,阳光从宽大的叶缝间洒落,光斑又被地上树叶的影子切割,影影绰绰,如坠梦中。

御书房位于东南角,与正殿不相连,淳风前脚刚走,云玺便踏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语速比平时快,将上午的事迅速讲了一遍。因为缺席那至关重要的一个时辰,全部讲下来也没花多长时间。

顾星朗手握一卷书,没再往下读,静静听完,抬头看一眼涤砚。午膳之后,蘅儿便递话过来,只说纪晚苓求见,也没说别的,如今看来,是与晨间这场谈话有关了。

她要的答案,她略知一二。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他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没料到,她竟然一来便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入宫三个月,没什么动作,踏出的第一步,居然是这个。

那么她的略知一二,是什么呢?火上浇油,抑或雪中送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阮雪音入大祁,是受了崟君所托,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只是替阮墨兮出嫁。她是惢姬的学生,若非大事何必送她来。竞庭歌已经一战成名,阮雪音的本事不会在她师妹之下。

只是,她到底承了谁的意,崟君还是惢姬,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笃定。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猜测。只要是猜测,就有可能出错。除非事情发生,他不会把任何猜测当作事实处理。

哪怕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果阮雪音不是来替崟君做事,而是受老师所托——惢姬她图什么?

这位已经年逾六旬的传奇女子,中立于青川大陆近三十年,只答疑解惑,从不出手,没有任何倾向和立场。

竞庭歌当初为何入苍梧帮慕容峋,他也不清楚,但至少人家是做谋士,能成就功名。那场耗时长达三年的夺嫡之战,也确实让站在慕容峋身边的竞庭歌扬名天下。

但阮雪音是嫁入祁国为夫人,后宫不问前朝事,看样子她暂时也不打算接近自己。这种局面,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是惢姬,很多事情说不通,至少目前说不通。

那么还是崟君,如天下人所想。但三个月以来她从未与锁宁城联络过,至少云玺是这么说的。倒是那只传闻中的粉色大鸟,出现过几次。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多了,而所有这些猜想都只是猜想,没有意义。他早就拿定主意不做预判,静观其变,所以只让云玺去折雪殿,定期更新情况。

但今天她出手了,而且是针对那个流言,并且先去了披霜殿。

她把晚苓扯了进来,这是他此刻突然开始分析整件事的原因。

云玺甚少见君上在听完一件事后沉默如此之久。从前她在御前伺候,见过各种人面圣禀奏,无论什么事,战事、民生、风云诡谲的朝堂局面,君上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回应,仿佛每件事都在他运筹之中,又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难倒他。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格外崇拜这位少年天子的原因。

所以她突然很紧张。

“知道了。先回吧。”

语气从容,没什么情绪。云玺仍是不安,总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

待她茫茫然退出去,只听顾星朗再次缓缓开口道:“那本簿子呢?”

第九章 百密有疏

涤砚转身,快步走过靠墙一排排高大的乌木书架,终于在一个鎏金乌木柜前停下,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来,顾星朗却不接:“从没听过的地方开始念。已知的、重复的跳过。”

涤砚跟随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这么淡淡的,越说明重视。珮夫人入宫一个多月,云玺来回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些,便从四月底开始,君上吩咐下来,有关折雪殿的定期汇报都直接找涤砚,由涤砚记录在册,遇到特别重要的才面圣。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澜殿,降低被察觉的风险,也省下君上的时间。

涤砚打开簿子,前两页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总结,因为重复内容都被汇总成一条,一个多月时间的事居然两页就总结完了。

真正的分次记录是从四月二十三开始的。

这些记录都是涤砚亲手所书,他熟悉得很,扫一眼是观星,再一眼是不寻常的话和举动,再一眼去了皇宫内哪些地方,再一眼那只粉鸟来过,都是些此前发生过、顾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这次有一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无疑点,所以当时记了也就记了,没有禀报。此刻君上开始细听这本簿子,自然要报出来:

“四月二十五,云玺打开了珮夫人入霁都时带来的六只箱子。其中四只大箱是空的,应该是如今已排在寝殿书架上那些书;另外两只小箱,一箱是衣物细软,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药材味儿很重,应该是一些丹药。”

顾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药吸引了注意力,却并无头绪,于是问道:

“什么样的衣物细软?”

“只是一些贴身衣物和几件罗裙,还有一件斗篷。”

“朕是问,什么颜色?”

涤砚不料君上会问这么细。珮夫人不曾获宠,但毕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报出后宫主子的衣物细节,尤其是贴身所用。彼时为了记录,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顾星朗知道他顾虑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恕你无罪。”

涤砚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蹰半晌道:“几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浅不同,没什么装饰,斗篷是绛红色,至于贴身衣物,”他咬咬牙,终是说道:“都是白色。”

顾星朗抬头见他哭丧着脸,好笑道:“你写都写了,还怕念吗?”

涤砚更加苦大仇深:“君上,这种细节您就不能自己查阅吗?微臣实在惶恐啊。”

毕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时情谊,只剩他们君臣二人时,涤砚回话的规矩也少些。顾星朗早已习惯,不以为意,脑子里开始转那些衣裙的问题。

“一个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净,入了大祁皇宫,却恨不得把世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披在身上,这是为何?”

涤砚略一迟疑,还是说道:“这公主始终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朴素了这么些年,如今做了顶顶高贵的夫人,报复性终日华服加身,也是常情。微臣上次这么说,君上还一顿数落,白白叫沈疾那武夫看我笑话。”

顾星朗冷眼瞧他,心想这家伙机灵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偏偏在这种时候永远不知道脑子去了哪儿。

“她若打定主意进宫制新衣穿红戴绿,还带这些旧衣过来做什么?”

涤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他。脑子里事情太多,又实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时候,他便会这样,其实是自问自答,辅助思考。

而涤砚的任务,是尽可能给出一些他这个头脑级别所能给出的答案,让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于是他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后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里、做点什么,总不能穿一身华服行动。”

顾星朗没说话,突然问道:“你瞧珮夫人的黑,与沈疾有何不同?”

涤砚不料等来这么一句,为难道:“君上,微臣与您一样,只在册封大典和上个月宫宴上见过珮夫人两次,远远一观就是肤色黑而已,至于与沈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细想想:“难道是深浅不同,谁更黑?”

不是深浅的问题。如涤砚所说,顾星朗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

她是惢姬的学生,在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读书观星十六年。这样的成长经历,那箱子里一水儿的湖色罗裙,怎么看,她入宫后的盛装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问题。

云玺说那些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

淳风适才来告状,说珮嫂嫂对她无礼,也鄙视了她的装扮。

刻意让自己更难看,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避宠?

从第一次云玺说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吩咐云玺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涤砚的判断代表了来自常识的判断:衣着装扮,再有问题也是小事,所以云玺翻查完那六只箱子,涤砚也只照实记下,见无甚异常,便没有禀报。

的确是小事,哪怕此刻,顾星朗依然这么认为。只是对方既然出手,自己总要接招。那便得事无巨细,有所准备。

“肤色的问题,传话给云玺。继续。”

“是。”涤砚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往后翻。

依旧是那些词汇,月华台观星,各殿宇建筑的名字。顾星朗略看一眼他神情,也明白了八九分。

“确实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无遗漏吗?”既然已知事项中翻不出花样,便只能看看有无疏漏。

“君上,云玺自第一天开始来回话,就详尽到了用膳和就寝。至于夫人就寝后,半夜里会不会起来做什么,她不让人在内殿伺候,云玺也无计可施。这您是知道的。其他方面,依臣看——”

他本想说应当是没有遗漏了,突然想到一样,立时觉得不妥,但已经想到了又不能不说,犹豫间脸上的微表情十分精彩。自景弘元年,他便作为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内臣在宫中行走,如今已形成了非常成熟的表情管理系统,但顾星朗自幼认识他,怎会瞧不出他神色变化:

“有话就说。龇牙咧嘴的做什么。”

涤砚暗自叫苦,心想这种事怎么总被自己碰上,反应快也不是这么用的。他默默叹口气,清一清嗓子道:“君上恕罪。臣突然想到,云玺说珮夫人沐浴不习惯有人伺候,从来都是自己进行。那么这个时段,也是咱们的信息空白。”

已经非常接近着装这条线的答案了。

“告诉云玺,夫人虽不习惯,但主子沐浴无人伺候不成体统。让她还得伺候。若不成,以什么理由跟进去,”顾星朗顿一顿,决定说得更明白些,“或者闯进去一次,都行。但要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

作为臣子,提及后妃沐浴之事自然是不妥,哪怕珮夫人尚未承宠,哪怕她可能永远不会承宠。涤砚见君上并未在意,暗暗松口气,朗声应下,便打算合上那簿子,却听得顾星朗又道:

“到目前为止,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殿阁她都去过了?有没有去得特别频繁,或者一次都没去过的?”

阮雪音并不与人交际,今早披霜殿是第一回。这里说的“去”,自然是指她散步经过的那些殿阁,那些她驻足、看过牌匾、留过心的地方。云玺回禀的也正是这些地方。

涤砚将簿子重新翻至第三页开始看,又往后翻了两页,微微皱眉,抬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星朗隔着偌大的乌木雕花书案推过来一纸一笔:“哪怕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心算过关才行。写在这上面吧。”

“君上圣明。这大大小小的殿阁名,不用纸笔真是不好计数。至于过目不忘,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您的本事,您就别挤兑微臣了。”

涤砚静下心,就着桌案一角细细写下所有出现过的殿阁名称,又一页一页翻阅那簿子计数。半柱香时间后,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呈过去道:“倒还真都去过了,但次数很平均,没有特别频繁的,应当是每次散步路线不同。没有记录在册的那一个多月,臣方才回忆云玺那几次禀报,也没有特别突出的。”

顾星朗接过那张纸,目光在上面扫了两个来回,沉吟片刻道:“她没有去过寂照阁。”

涤砚一惊,确实没有。从始至终,云玺都没有提过寂照阁。但——

“寂照阁是禁地。珮夫人不去,也算守规矩。”

“虽是禁地,但那里向来无人把守。她既三五次经过漱瞑殿和清凉殿,寂照阁就在这两座殿宇之间那条花径的尽头——一个’探索’新环境,把宫中各处都逛了个遍的人,偏偏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拿起面前那盏白玉瓷杯,饮下最后半口已经凉了的茶,把空杯握在手里轻轻转起来,“难道不奇怪吗?”

涤砚会意,沉声道:“此事我会再去和云玺确认。”

第十章 凭高登远见溟渤

一个人如果特别在意一个地方,只有两种表现:常常去,或者从来不去。

顾星朗确信这一点。

从来不去的原因也不止一个,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心里太有数。根本没去过一个地方,如何做到心中有数呢?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甚至通过其他方式看过。在这大祁皇宫,想要看一座殿阁,不见得要走到殿门口,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可以。比如某座高台。

比如月华台。

所以至少和寂照阁有关。

如果是为了这个,崟君自然是没话说,便是惢姬也可以说得通。毕竟那件东西,天下间谁不想要呢?只不知若是惢姬,她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望向偌大的乌木窗外,碧空如洗。突然一抹浅浅的影子从极远极高处快速移动过来,待更近些,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大鸟,形态似鹤,通身粉羽,似乎还散着淡淡光泽。再要细看,那大鸟的飞行速度竟快如闪电,倏忽便消失在视线里。

终于看见了。云玺说那只鸟迄今为止出现过三次,都在夜间,此刻尚在未时,它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从大祁皇宫的上空招摇过市。

也是,这粉羽流金鸟只蓬溪山有,阮雪音来了,它出现在霁都便不奇怪,不怕人瞧见。说起来这种鸟从前无人见过,五年前竞庭歌入苍梧,它才首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据说是竞庭歌平日与蓬溪山联络的信使。粉羽流金这个名字,也是世人根据其形貌所取,不知道人家的主人是否还满意。而过去此鸟往返于蓬溪山与苍梧城,只会途径大祁的西北部,霁都在东边,顾星朗从未亲眼见过。

这是第一次。

也因为它会来,他一直无法肯定她到底是不是为崟君做事。都说粉羽流金鸟只是她们师徒三人间的信使。他安插在锁宁城皇宫内的人不断递回来的消息,也说从未见过此鸟,那么她应该确实跟崟君没有联络。

除非还有别的联络方式。

但云玺说除了它,没再见过类似功能的出现,比如信鸽。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写信。

这也很奇怪。哪怕她只是跟老师或师妹联系,难道不需要写信?难道那只鸟会复述?

顾星朗自幼被赞天分过人,他自己时常不确定,那些是恭维还是事实。他的脑子确实很好用,有时候随口说一句话,哪怕听起来可笑,却往往正中要害。

鹤一般大的鸟落在西边窗台上,阳光从背后勾勒出它的轮廓,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丰盈的羽翼已经收起,站姿很完美。那暖橘粉色像极了晚霞的颜色,而每一支粉羽尖端都是浅金色,此刻在阳光阴影中深深浅浅,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一旦振翅飞起来,会是怎样如碎金在空中流淌的妙景。

粉羽流金,名字起得不错。阮雪音一壁想着,人已到窗边,伸出右手轻抚那对柔滑羽翼,微笑道:“如何?”

那鸟儿似是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垂头丧气之感。它微低着头,片刻后方抬起来,如鹤鸣般很轻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就这样?”阮雪音眼里的笑意敛去,有些无语望着它。

那鸟儿上下晃动一回头,跟人类点头的动作十分相似。

阮雪音气短:“从霁都至苍梧,一去一回上万里,不是她的鸟,当真不知道心疼。”

那粉鸟脖颈微向前伸,用喙轻碰她脸颊,有些委屈,又似在宽慰。

阮雪音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此事需要时间,不宜拖延,还得你立时再跑一趟。”她有些愧疚,再次抬手拍拍它头顶:“这趟飞完,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有长途飞行,我保证。”

鸟儿乖巧点头,一双漆黑小眼珠子认真看着它,似在用心记住每一个字。

“你告诉她,当年她下山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兑现,这个人情,她是欠在我这里了,便以此事来还。当然便不能光看一个雪地印记这么简单,既然已经费力翻回去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共一个月时间内,封亭关及其方圆十里,所有在她看来有价值的线索,我都要。”

粉鸟默然,似在评估这交易,只听阮雪音接着道:“你放心,那份人情当得起这个要求,她没法儿拒绝。递完话你若实在觉得累,便在苍梧休息几日。”

那鸟儿听罢展开双翅,轻鸣一声,阮雪音点点头:“你也是。一路小心。”便见晚霞般的羽翼逆光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间。

从霁都到苍梧,虽是一路向北,但时值初夏,倒也一直是郁郁葱葱,入眼皆浓绿。只是出了霁都,梧桐便不那么多,植物种类丰富起来;继续往北,林木逐渐变高,树叶逐渐变小,植被类型与之前又不同。直至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在五月尾声已经开始炙烈的阳光下沙沙作响,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

苍梧便到了。

与大祁皇宫青砖碧瓦不同,蔚国的宫殿是红墙黛瓦。许是因为植被不及南边三国丰饶,苍梧城内又尽是显得冷肃的白桦树,所以匠师在设计殿阁时,用色格外鲜亮些。

苍梧在蔚国南部,处高地,宫室同样遵循坐北朝南的规制建造,站在沉香台上能俯瞰整个南境,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到大祁北部的许多城镇和崟国东北境。

一度,沉香台只供国君使用,任何人无旨不得擅登。但自崇和元年起,除了新君慕容峋,还有一个人也能自如进出沉香台。便是竞庭歌。

竞庭歌住在蔚国皇宫内,却不是以后妃的身份,而是谋士。

这在蔚国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甚至青川三百年历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居住在宫里的女子,不是后妃,便是奴婢,最多不过是女官。但她却能站在大殿上参与朝堂议事,与当朝相国见面也不过行平礼,只因为当年四王夺嫡,最终慕容峋披襟斩棘君临蔚国,她是首功。

所以满朝文武,尤其是文官,哪怕私下里已经议论了两年,却是无一人敢在朝堂上对当今君上说一句:不合规矩。

毕竟竞庭歌的居所离嫔妃所居区域甚远,离君上的寝殿也远,要说避嫌,场面上也算无可挑剔。更何况那个年纪轻轻就做了蔚国第一谋士的女子,根本不在宫内走动,她最常呆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沉香台。

沉香台是一整片空旷的平台,苍梧本就处高地,皇宫位于苍梧城内的高地,而沉香台是整个皇宫内最高的地方。这么大一片平台,却不是露天的,每隔五米就有一根高耸入云的大理石柱,撑起沉香台上一整片檐顶,使得这个平台更像一个加宽的长廊,或者长方形的亭子。

她总是一身烟紫色衣裙,站在沉香台最中央的两根大理石柱间,手里一把羽扇摇得极慢。因为距离太远,城中百姓从来看不清她在看哪里。听说那把羽扇是粉色的,而竞先生生得极美。有时她侧着身子微低着头,据说是在看青川的山河图。

只有极少人知道她看的那个不是山河图,而是山河盘。这大陆上绘制山河图的人很多,地图嘛,人手一张也不奇怪,但叫做山河盘的,只有一样。

“我说过了,太早,我起不来。什么时候你把早朝挪到巳时以后,我再考虑。”

入夜,慕容峋照例来沉香台,有时讲些朝堂上的事,有时只是闲聊。第一百零一次,他又提起她应该去早朝上亲自听听那些人都说的什么屁话。

第一百次,她拒绝了。

第一次她是去了的,起了个大早,人还晕晕乎乎,站在朝堂上听那些人各怀鬼胎又声情并茂地讲演。四王夺嫡,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剩下那个,慕容峋本也要除,被其母妃以死相挟拦下来。竞庭歌是赞同不留后患的,但慕容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到底已经坏了两个,若连同胞兄弟都不放过,对蔚国子民也不好交代。

便留了慕容嶙的命,也留了爵位,一切照旧。如今慕容嶙仍居肃王府,却已闭门不出两年。寿王疯疯癫癫,治了两年也不见好,有时甚至闹到大街上,嘴里念念有词,当今蔚君便下旨严加看守寿王府,无事不得有人出入,几近幽闭。

这些都还好说。更加不好办的,是那些朝臣。

第十一章 沉香台夜谈(上)

表面上都是顺服的。即使曾经各为其主,没有在两年前被处死、也没有殉主或逃亡、如今还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多少都表了忠心。新君的登基之路大家有目共睹,竞庭歌也仍然站在他旁边,真心臣服的过往敌人,不是没有。

但肃王健在。寿王的疯癫不知有几分真。无论慕容峋还是竞庭歌,都认为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还没彻底收心。

“你住在宫里,他们本就非议颇多,我说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宫外开府不妥,且在宫里我有事找你也方便,才勉强应付下来。如今你全然不露面——”即使这么坐着,他仍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左肘支在龙纹扶手上,很是潇洒,“不参与朝堂议事,你让他们怎么想?”

“怎么想?”

“他们说,”慕容峋本是蔚国这一代皇子中性子最张扬的一位,此刻却显得颇沉稳,只听他清一清嗓子道:“我留你在宫里谋事是假,金屋藏娇才是真。”

最后半句话出口,他不着痕迹扫她一眼。

竞庭歌听罢却没什么反应,坦坦然道:“首先,我是谋士,并非朝臣。自古谋士皆幕僚,既是幕僚,自然站在帷幕之后。其次,整个蔚国都知道我住在宫里,你藏的哪门子娇?若你真有此心,这后位、夫人位都空着,随便给我一个名头便可,还用以谋士的名义藏?”

慕容峋正欲接话,却听得她继续道:“不过这种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们总不至于早朝时候说这个。”

“苍梧就这么大,朝堂上就这么些人,这世间传得最快的,不是军令,而是流言。这话是你说的。而且,”未免被她抢白,他换一口气紧接着道:“其一,大部分谋士在主上成为君王后,都做了朝臣,你至今仍以谋士的身份呆在我身边,一是因为青川历史上没有女子为朝臣的先例,二也是因为你不愿意;其二,不是我不给你后宫封号,你一腔抱负要实现,一身本事待施展,入了后宫便不能再问前朝事,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类似的对话,变着方式说,不知发生过多少回。慕容峋早已习惯,根本不会失望,却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失望。他沉默片刻道:

“竞庭歌,你要什么?”

竞庭歌一直在边看面前那尊巨大的方盘边跟他讲话,此时听他语气变沉,说的话也自相矛盾,明明刚替她说完了抱负本事之类的话,一副了然于胸的架势,又来问什么?

“慕容峋,你发什么疯?”

他盯着她,眸色变深:“难道你不嫁人?”

竞庭歌无语:“这个不是你该操心的,你也操心不了。这天底下我谁都能嫁,唯独不能嫁你们这些坐在龙椅上的人。”原因很简单,刚慕容峋自己说了,后宫不问前朝事,如果连这个先例都开了,他这个君王也不用做了。

有时候他会想,难道这便是代价?当年她若不来苍梧,自己未必能力挽狂澜取得最终胜利;可一旦登上君位——

她对自己的人生有如此强大的信念,强大到可以不顾一个女子最在意的归宿问题。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可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嫁他还能嫁谁呢?

自崇和元年,蔚国重归安宁,他便有意无意跟她提起这类话题,意思很明显。竞庭歌心里清楚,但两年前她十八岁,还不太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便总是东拉西扯,糊弄过去。以至于慕容峋每次都说得点到即止。

今晚她居然非常明确地回答了,好吧,是拒绝了。他反而心里有了底,打算认真跟她讲讲道理。

“你师姐不是照样嫁了顾星朗?凭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一个女子,总要嫁人。”

“她那是——”竞庭歌突然停下,一直钉在山河盘上的目光终于偏转过来,盯向他:“你今夜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其实是想套我的话?”

慕容峋气短:“你们蓬溪山的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多?”

竞庭歌大有些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的意思:“心眼儿不多如何陪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再者,‘你们蓬溪山’,另外两位你见过吗?以偏概全,如此不严谨。再再者,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老师便终身未嫁,照样名满天下,且注定要名垂青史。”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打算效仿惢姬大人?”

“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打算效仿谁。而且老师一身本事却不用,我觉得很可惜。我是孤儿,若不是被老师带去蓬溪山学了一身本事,此刻不知道沦落在哪里,因为这身皮囊,被卖到青楼都不一定。但老天爷给了机会,我便得对得起这份运气。老师没能让天下人见识的好本事,我便要将它物尽其用,也算还了这份大恩。”

竞庭歌十五岁入苍梧,彼时慕容峋十八岁,也算半个少年相知。加之又一路并肩作战,携手趟过帝王家夺嫡的腥风血雨,可说是见证了彼此成长。尤其慕容峋长她三岁,亲见她如何从慧黠无双的少女一天天心智更成熟,思虑更周详,到如今气度非凡,走路都带风。

所以他完全懂这段话,以及它毋庸置疑的合理性。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坦诚心事。

他出生便是皇子,母亲贵为夫人,起点很高,没有经历过她幼年时那种人世风霜,所以尽管能理解这熊熊燃烧的抱负心,终归还是觉得,对女子而言,好前途不如好归宿。或者说,好归宿就是最好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的归宿是他。

“你师姐也学了一身本事,却不像你这般偏执。”

“整个大陆都知道她去霁都不是为了嫁人,你倒——”她话锋一转:“还说不是来套话,三两句不离这件事。”

慕容峋无语至极:“就算她不是去嫁人,终归封了夫人,便是顾星朗的人。难道她日后还能全身而退,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承认,我功利心比她重。这一点,她比较像老师。只是老师对她未免狠了些,说嫁就嫁,一个见都没见过、从天而降的夫君。”她望向极远处,夜色如泼墨,衬得天上星子如夜明珠般璀璨。这样的夜晚,那丫头一定无比用功,眼睛都快看瞎了吧。只不知霁都是否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比你想得通。顾星朗长了一张能惹尽天下桃花的脸,又有一副好脑子,还坐在祁国的龙椅上,怎么看都不亏,有何嫁不得?”

竞庭歌秀眉微挑:“她入宫之前,四夫人之位上已经坐了三个,和三个女人分享夫君,以后可能还有更多莺莺燕燕。这叫不亏?我若是她,决不答应,便是师命也不从。”

慕容峋眸中一道精光闪过,瞬间而逝:“所以是师命,不是君命?”

竞庭歌说了半天话,正拿起紫玉杯喝水,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转脸瞪着他。

慕容峋赶紧解释:“真的不是套你话。师命两个字都出来了,还不能问一句?”

竞庭歌囫囵吞下茶,放下杯子,气鼓鼓道:“我自第一天便说过,出谋划策是谋士本分,我既来了,必定知无不言,毕竟你成便是我成。但蓬溪山的事情,我奉了师命,不会多说一个字。”

慕容峋也正色起来:“若只是你师门的事,我自然不会问。但阮雪音入了祁宫,她又是崟国公主,即便外界都说她与崟君父女感情淡薄,毕竟血浓于水,惢姬大人没有倾向,她也完全没有吗?她真的不会帮崟国?”

“你既然觉得她是去为崟君做事,那便这么觉得好了,反正大家都这么觉得。又来问我做什么。”

“因为每次说起这件事,你的表情都让我觉得,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当然最好。祁国自顾星朗即位,以雷霆速度从封亭关血战中恢复过来,如今越发难以撼动。你师姐如果愿意帮崟君,自然是一枚利器,哪怕动不得祁国根基,至少能有些影响,就是牵动一些顾星朗的精力、注意力也是好的。”他看向她适才看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到霁都,“如果不是,我自然失望。但我也很好奇,如果她只是奉师命,惢姬大人想做什么?”

“你说不会问蓬溪山的事,说来讲去,还是要问。老师想做什么,与你何干?”

“竞庭歌,你现在是哪国谋士?”

竞庭歌心想这人魔怔了,明明平时脑子也算够用。她叹一口气:“你既知道我是帮你的,我都不担心,你紧张什么?退一步讲,就算她不帮崟君,也不至于帮顾星朗,老师从未偏帮过谁,更何况是鼎盛的祁国?这件事无论怎么看,哪怕于你无益,至少无损,你何必得失心这么重?”

第十二章 沉香台夜谈(下)

蔚国的五月末尚是春天,待夜深些,凉气便升上来。晚风吹起沉香台上一玄色一紫色两道衣袍,两个人就那么泰然坐着,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也基本没人知道,私下里他们仍以你我相称,还像慕容峋未登基时一样,没有君臣,更像挚友,或许也有几分像恋人。

这个画面在苍梧城持续了很多年,直至很久以后,还留在皇宫内值夜兵士的记忆里,以及大街上巡夜更夫的记忆里。以至于后世那些画工、画师在画沉香台的时候,总忍不住画上一玄一紫两道身影,仿佛后来的几百年都再没人上去过,又仿佛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夜色里看着青川大陆静谧的山河,地老天荒。

那时他们太年轻,只盼着命运的轮盘快些转起来。要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能这样静静坐着,已经很好。

竞庭歌这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确,再听不懂就真的丢脸了。“可惜了。还以为你师姐入霁都,是这场大风的青蘋之末。”

竞庭歌看他一眼:“大祁强盛了百年,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要有耐心。”

“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也看向她,目光沉沉,“为什么是我?”

竞庭歌长吁一口气,这是她最懒得一再讨论的问题。“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成就功名,自然得帮扶势弱一方,我若去祁国做谋士,谁会认为大祁盛世是我的功劳?”

“但要动天下版图,必定引发战争,带来百姓伤亡,惢姬大人倒赞同?”慕容峋望进深不见底的夜色,徐徐道。

此前他从未这样问过,今日竟起了这份思虑,她倒没想到。

这个问题,当年自己要下山,阮雪音那丫头也问过老师。

“老师说,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青川大一统。”她犹豫片刻,决定回答,终归答案不影响蓬溪山的立场,“四国林立的天下太平不是真太平,战事始终会发生。长痛不如短痛,一时争斗,换千秋安宁。”

“这便是惢姬培养你们的原因?让两个女子,来搅动这场天下风云?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觉得这是老师的意图。下山入苍梧,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师姐去霁都,是崟君亲自上山求的。如果我们俩都此生深居蓬溪山,相信她也不会说什么。老师不参与这大陆上的争斗,是性格使然;而收学生,是为了一身本事不至失传,这两样神器,能后继有人。”

“那为何不直接支持祁国?要天下一统,直接帮最强一方,不是最快、最稳妥?”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祁国到这一朝,确实可以考虑一统天下了。”她拿起另一个紫玉杯斟满茶递给他,“当年顾夜城立祁国,本就占了宇文家打下的深厚基础,顾氏也确实堪称天选之族,连续三朝出明君,到定宗陛下后期,国力、兵力已储备到相当有把握的程度。谁知发生了封亭关的事,不仅损耗了国力,还折了储君。”

慕容峋缓缓饮完杯中茶,方说道:“确实是天选之族。折了眼看要开启空前盛世的顾星磊,居然还有个顾星朗。都说顾星朗虽谋略过人,却不如顾星磊有帝王气,这些年下来,我看他倒并不输他兄长。”

“两位嫡子都出色至此,定宗陛下当真好福气。偏其余几位,不是闲散王爷,就是年纪太小,顾星朗没遇到任何夺嫡阻滞,就这么即位了。加上纪桓帮扶,祁国那时候竟纹丝未乱。”她也有些感慨,幽幽道:“每每想起这段经过,就觉得大祁的气数,至少还能盛上百年。”

这话听着略扎心,也完全没有解答他的问题,慕容峋眉头微蹙:“所以呢?”

竞庭歌听他语气微异,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长他人志气,缓声道:“但老师说顾星朗野心不足,虽有帝王之才,却没有一统天下之心。”

“这是曜星幛上看出来的?”

“也许吧。这方面我师姐比较清楚。”她撇撇嘴,“但其实瞧也瞧得出来。他这七年来恢复国力卓有成效,甚至又有提升,对其余三国的制衡防范也做得极好,可行事风格实在太过温和,不是杀伐决断的料。前年祁国水灾,为最大程度减少百姓伤亡,他竟然出动了羽林军,所谓爱民如子,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人,你让他不顾苍生性命,发动战争,怎么看都太勉强。”

“照你这么说,他是一等一的仁君,若他日哪国为争天下发动战争,岂非成了不义之师?”

“这是两码事。老师的观点我很赞同,长痛不如短痛。他若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不愿意践行,是他格局不够大、目光不够长远。那便由更能胜任的人来做这青川之主。”

“我默认你来苍梧,是认为我可以。”

竞庭歌望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错。”

“四国之中,蔚国最弱。”

“现在弱,不代表以后弱。”

“如果真如坊间猜测,惢姬大人跟阮氏一族有过节,你不选崟国,也在情理之中。那白国呢?”

竞庭歌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想起阮雪音的一个理论,放在这里倒合适:“我师姐曾说,这世上最终推动事件、走势,甚至决定历史的,不在一时之势,而只在人。如果这个人足够强,绝境也能被逆转,甚至改写天下势;若人不对,再好的势也有耗尽那天。她读史比我多,这些事情上,我是信她的。”

“这么说,你是没瞧上崟、白二君?”

竞庭歌几乎要翻白眼:“那两位已年过五旬,虽说对于帝王而言,五旬也不算高龄,但坐在那个位置上几十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之后还有指望吗?且白国自端献太子夭折,至今未再立储,我冷眼瞧着,怕是也没有好苗子;至于崟国那位皇太子,”她小嘴一撇,“你觉得呢?”

崟国皇二子阮佶,是嫡是长,早早便立了太子。据闻太子殿下幼年时也聪慧,虽算不得天分卓绝,好好教导,日后即位为君,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小太子八岁时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脑子竟大不如前,不至于痴傻,但总比常人迟钝些。崟君子嗣缘薄,总共两个儿子,剩下一位皇五子,向来不受待见,到什么程度呢?崟君宁愿留着愚钝的现太子,也至今没有易储。

慕容峋当然明白她意思:“饶是这样,崟君还一心要争这天下,也不知真的争到手,由谁来继承。”

“崟国的事,总是这么古怪,连老师对阮氏的态度都让人看不懂。谁知道呢,或许正因为可能后继无人,他才一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阮氏夙愿。争过来再说,万一还能老来得子呢?”竞庭歌耸耸肩,仍像五年前刚来时那样,突如其来的可爱。

慕容峋忍不住嘴角上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到底忍住了。

“但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是我。比崟君幸运,我父君的几个儿子都算不错,慕容嶙的声望甚至在我之上。”

竞庭歌正要回答,突然一怔,似乎想起来什么事。片刻后她摆摆手:“你每天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无关紧要的就不要问了。白费脑子。”说罢她望向远处的夜空,下意识探了探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慕容峋气闷,心想你随便夸我两句也好啊,比如慕容嶙只是徒有虚名,你才是真正强的那个之类的。

“君上,已近子时,是否摆驾回去?”询问声自沉香台自上往下第三级阶梯响起来。

慕容峋没答话,还想说什么,却听竞庭歌道:“君上赶紧回去歇着吧,微臣是不用早起的人,您可得保重龙体。”

确实太晚了。他收回疑问和某些情绪,站起身来。不得不说慕容峋虽称不上美男子,倒也算英俊,最重要是英气杰济,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有千军万马之势,就像苍梧城中无处不在的那些白桦树。

五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时的样子,像极了传奇小说里的盖世英雄。

竞庭歌有些满意,脸上漾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的笑。到底一身好武艺,便是智谋不如顾星朗,青川尚武,终归还得马背上夺天下。

慕容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佯咳一声道:“你也早些回去。你是用山河盘的,又不是曜星幛,天天挨到大夜里做什么。”

竞庭歌心想要不是你问题这么多啰嗦到现在,我早就回去了。

霍企就在近处,她不会把这种话讲出来。但其实在霍企看来,他们俩在他面前恢复君臣称谓完全没有必要,五年前竞庭歌来的时候,他就在慕容峋身边伺候。这两个人素日里如何相处,他应该是天底下最清楚的第三人。

他手里拿着玄色大氅,待慕容峋走近,便要为他披上。慕容峋却将衣服接了过来,又折返回去,走到竞庭歌身后,抬手似要为她披上。只一瞬,他便换了动作,将大氅放到自己适才坐的那张龙纹椅上,很随意道:“回去时穿上。”

第十三章 千里寄愿嚏

阮雪音一直打喷嚏。在纪晚苓离开月华台不久之后。

被又一轮喷嚏轰炸完,她不得不放下那柄墨玉长管,接过云玺递来的锦帕,掩鼻轻轻拭了拭。

“夫人这打喷嚏法儿,倒不像是受凉。”

阮雪音点点头:“刚才还好好的,就是受凉也没这么快,而且如今这季节,哪里这么容易着凉了。”

云玺抿嘴笑道:“许是有人正念叨夫人,想念夫人呢。”

阮雪音听着新奇:“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阮雪音四岁进山,迄今为止只和两个人深入交往过,就是惢姬和竞庭歌。但惢姬日日督促她们读书深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嫌不够,哪里有空扯这些闲话。老师避世三十年,很多民间典故,怕是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脑中转着云玺这话的逻辑,正要开口问,突然想到《邶风·终风》里有这么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如果你也想我,我一定会打喷嚏。

所谓“愿嚏”。

她颇有恍然大悟之感,看着云玺道:“真有‘愿嚏’啊,准吗?自古诗人最爱瞎掰,我以为随便写的。”

云玺没读过那句诗,但很知道“愿嚏”这个词,巧笑道:“都说打喷嚏不是有人骂,就是有人想。那依奴婢看,有人想总比有人骂好。”

到底只是些玩话,阮雪音也就笑笑不接话,心想这天底下既不会有人想我,也不会有人骂我,因为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

然后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纪晚苓和顾星朗讨论早上的事,此刻在骂我?

不会。傍晚后她便在月华台上,明明看见纪晚苓先去的挽澜殿,然后来的月华台。两个人应该聊完了。

崟君倒是有可能,毕竟自己来了以后,至今没递回去任何消息。

至于想念,老师应该不会吧。她跟在她身边十六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任何想念的情绪。老师是一个似乎摒弃了世间一切情感的人。

更不可能是竞庭歌。那个丫头,不说我坏话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突然有些不确定,转身向云玺道:“现在什么时辰?”

“夫人,亥时刚过。”她很想顺道问之前瑜夫人上来所为何事,且已经隐约猜到和那盏屏风般的墨盘有关,因为瑜夫人自上来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方墨盘。只是与晨间一样,她再次被阮雪音支开了,什么都没听到。

阮雪音正在计算时间,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哪怕全速飞行,此时应该也还没到,那丫头能骂我什么呢?

她哪里知道,彼时竞庭歌和慕容峋正坐在沉香台上聊她的婚事,争执她嫁给顾星朗到底亏不亏。讨论如此热烈,能不打喷嚏么?

而粉羽流金鸟确实是在慕容峋离开沉香台后才到的,就是竞庭歌探了探脖子的半个时辰之后。

子时。

一身烟紫的竞庭歌披着那件对她来说太大的玄色大氅,鼓着腮帮子,瞪着那只粉鸟道:“我就知道她要拿这件事要挟我。你来之前一个时辰我就想到了。”

粉鸟左右晃动一回脑袋,似是摇头,然后发出一连串清越的音节。

竞庭歌听罢一阵长吁短叹,最后泄气道:“罢了。若不是我开了头,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思忖片刻,犹是不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顾星朗?这么大份人情,日后可找我换多少事情,就这么用了?”

那粉羽流金鸟似乎困得厉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摇一回头。

“你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想了想,突然正色起来:“她爱上顾星朗了?”

粉鸟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小黑眼珠子十分无语看着她,发出了几个音节。

竞庭歌松下一口气:“既然见都没怎么见过,她这是为谁卖力呢?她是去借东西的,谈判条件足了就成。这么费劲的案子查它干嘛?”

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跟慕容峋保证,阮雪音不会帮顾星朗,扭头就打脸。那死丫头不仅自己要查案,还要拉我下水。我还不能拒绝。

两天前这只鸟来苍梧,传话帮看雪地印记的事,早知道便不要说那句“拿什么换?”,直接答应好了。不就是看个脚印吗?

这下倒好,能有的线索都要给人整理出来,几乎成了“帮凶”。叫慕容峋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

便在她絮叨那只鸟的时候,数千里外的霁都皇宫内,阮雪音已经躺下安置,然后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所以鸟儿已经到达苍梧,并且说完了该说的,时间正好。那个丫头应该正在碎碎念。

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喜欢竞庭歌以物易物、以事易事、锱铢必较的行事风格,如今看来,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至少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云玺照例睡在暖阁,与阮雪音就寝的内殿连通,但隔了些空间距离。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从早到晚一刻未停。先是阮雪音造访披霜殿,两位夫人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午后她前往挽澜殿回话,君上倒淡定,但很快便让涤砚来传话,吩咐了好几件事;入夜瑜夫人上月华台,又是半个时辰,而她也看到,瑜夫人来之前,先去了挽澜殿。

还有傍晚那会儿,瑾夫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所有细节尚留在她脑子里。彼时她随阮雪音走在从折雪殿去月华台的路上,廊下那些六月雪已经开得极好,远远望去,当真有雪落长街之感。便在这色彩极少、甚至有些清冷的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抹绛紫色轻纱裙裾,同色刺绣滚边随起伏的裙裾向空中激荡,像是凭风而起的涟漪。

“珮姐姐。”阮雪音尚未来得及以平礼见之,便见对方施施然福了一福,声音甜糯,语气亲昵。

后来她才知道,上官妧无论对谁说话都如此,这甜糯嗓音、亲昵态度,就像一件历经打磨的兵器,为着某些用途,苦心孤诣经营了多年。

“瑾夫人。”阮雪音回礼,不大习惯这种亲昵。

“自姐姐入宫,一直想来拜会,总是不凑巧。上个月宫宴本想同姐姐叙话,无奈座位离得远,姐姐又提早走了。今日遇见,总算能说上两句。”

阮雪音不太适应这些名门闺秀一套一套的社交说辞,但既然入了宫,这类场面总要应付过去。

“我在山里生活惯了,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失礼了。”

“姐姐是七窍玲珑之人,这些事情,稍加学习便能做得很好。说起来当年竞先生入苍梧,也不大习惯与人周旋,可没过多久便能在诸王与群臣之间游刃有余了。”

上官妧是蔚国当朝相国上官朔之女,与瑜夫人纪晚苓、珍夫人段惜润一样,都是这一代青川大陆上著名的美人。自对话开始,阮雪音一直不动声色打量她,长而浓密的眉与睫毛,一双桃花眼,还算白,双唇饱满,色如激丹。居然是妩媚艳丽挂的,名门闺秀里,这种长相倒少。

她思绪轻转,对方也在打量她,从上到下,很是认真,最后视线落在那两道红痕上。

“不过姐姐,”她顿一顿,似在措辞,然后上前半步,以近乎耳语的声量问道:“你真的是阮雪音吗?”

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的情绪。她几乎肯定,她只是在“诈”她,于是莞尔道:

“不像吗?”

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也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交集?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顶多是跟慕容峋聊天时顺口说一说。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时局和可能性,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几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齐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是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珍器古玩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见她容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阮雪音心下一动,这话倒像是竞庭歌的句式。

“这话任谁来理解,都是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这句话,我父亲极为重视,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宫,定要即刻拜访。”

话至此处,阮雪音如何听不出?整个大陆都认为她入祁宫,必会为崟君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其他两国同样怀揣心思的人来说,她便算半个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见一见,说不准还能合作干点儿什么。

只是蔚国势弱已久,又刚结束四王之争不过两年,上官朔便这般沉不住气了?那慕容峋呢?

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竞庭歌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官朔就变得无比重视。是因为这话暗指容貌?可谋事布局又不靠脸,她美与不美,有什么要紧吗?

对于男性世界而言,一个厉害又美貌的女子,远比只是厉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险得多。

这个道理,竞庭歌也是入苍梧之后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刚下山,尚未到领悟之时。

她困惑未解,回神见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尽是探究之意。

“如与不如,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学,想来我师妹的意思,是说墨兮这方面不如我。”

这话听着也算合理,毕竟竞庭歌确实没说清楚,是什么比不了。但——

“整个蔚国都知道,竞先生傲气,是眼高于顶的人。我虽从未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却也知道她美若天仙,不输我们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跟我父亲一样,总觉得她说的就是容貌。当然也可能是容貌加才学一起。”

初夏傍晚的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眼前绛紫裙纱的佳人却如玫瑰般浓墨重彩,在这幅清淡背景中跳脱出来,显得无比出色。阮雪音觉得这个场面甚美,一时竟欣赏起来,继而想到顾星朗确实艳福不浅,纪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而段惜润又是另一类。

上官妧却以为她语塞,趁热打铁道:“姐姐,掩盖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这些对话都进行得很小声。但云玺站在阮雪音近身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子时将过,她躺在暖阁榻上反复想那些话,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涤砚转达的君上嘱托,竟越发清醒起来。

所有这些都在指向一种可能,一种她暂时无法说清、难以解释,却极有可能的可能。

这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却又好像十分清楚的可能告诉她,沐浴这件事,得快些行动了。

六月初四这天夜里,折雪殿突然走了水。

谁也不知道火势从何而起,当折雪殿掌事宫女云玺喊起来的时候,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正殿大门一溜儿门窗燃了近半。

“怎么烧得这样了才发现!若是主子有什么好歹,咱们谁担得起!”那领头的巡防侍卫满头大汗,一边指挥几名兵士操作水龙,同时催促那些从庭中太平缸里盛水的兵士动作快些,一边冲一名宫女大声嚷嚷。

折雪殿内乱成一片,水声、叫喊声、木头着火的噼啪声统统混在一起,那宫女也忙不迭抱一只桶正从太平缸里舀水,急促的应答声中带着哭腔:“下个月便是天长节,最近宫里宫外都开始提前庆祝。听说今夜要放烟花,还是礼部新制的样式,云玺姐姐说夫人沐浴一向不需要人伺候,夜里也没什么事,便让我们都去赏烟花,留她一个人在内殿伺候。夫人也是准了的。谁知竟会走水呢!”

那宫女身量纤细,就是将木桶盛满水估计也拿不动,却仍十分卖力一下下快速舀着水。领头侍卫见状不忍心再嚷嚷,转而道:“那这会儿进去人了吗?得赶紧将夫人接出来啊!”

“云玺姐姐进去了,说夫人沐浴本就不喜人伺候,她一人进去接应便好。”

“这么大的火,就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个好歹——这云玺姑娘心也太大了!”那侍卫头待要再说,忽然想起云玺此前是御前的人,珮夫人又向来不得宠,这宫里的事说不清楚,自己一个当差的尽本分便好,可别多嘴摊上什么事儿,于是摆摆手道:“罢了,好歹只有正殿门窗燃着,这会儿控制,内殿应当无虞。”

内殿确实一片宁和。浅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照在书架上那些摆放得并不齐整的书册上,原本泛黄发旧的纸页,竟因为月光浸染变得精神了许多。

重重纱帘之后,阮雪音刚结束沐浴,正在擦拭身体。适才一直有水声,她又在出神想些事情,到此时才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喊声和那些叮叮咣咣的容器相撞声。

她有些疑惑,凝神又听了听,确定声音是从正殿外传来的。薄如蝉翼的月白色寝衣被她抓过来,正往身上套,却听得由远及近云玺的声音传来,急促异常,似乎转眼便到了纱帘之后。

“走水了!不好了夫人!走水了!”

声音在急速变近。

阮雪音眉头微蹙,有些警惕地望向那些似在晃动的纱帘,待要扬声询问,喊叫声却突然停止:

“夫——”

几乎是瞬息之间,最里一层纱帘被掀开,云玺的小脸出现在纱帘之前,随着这个戛然而止的“夫”字,她的表情也凝住了。

第十五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最初那刻她觉得心脏狂跳了起来。

因为偌大的浴盆边正在穿衣那名女子,非常白,所有能被看到的肌肤,从脚,到手腕,到因为尚未穿好而露出的肩膀,还有脖子,以及脸,都如白瓷一般,雪白色,隐隐有些透明感,就像——

对了,像君上常年用的那个白玉杯。

瑜夫人和珍夫人也很白,她并没有比她们更白,只是白法儿不一样。

但,无论是哪种白,白这项元素出现在此刻这个场景下,都很惊悚。

因为夫人不是这个肤色。

然后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一些。因为她看清了她的脸。

阮雪音目光如炬,定定然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哪怕她身边还萦绕着沐浴过后的水雾,云玺还是看得很清楚。

眉如弦月,目似点漆,眼睛虽不像瑜夫人那般大而夺目,也不似瑾夫人那样媚态横生,却望之如空林山涧水,清清滟滟,有种在看极远处的深邃感。鼻子小巧而挺拔,一张樱桃小口,和两颊一样泛着新浴后烟霞般的水粉色。

还是这张巴掌大的脸,就是这个模样,但因为底色改变,所有五官像被释放了般显出精致感。最重要的是,那两道红痕不见了。

极致的清丽。

如果说瑜夫人是端美,瑾夫人是明艳,眼前水雾中那人便是清丽。清丽本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形容词,但清丽到了极致,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就像瑜夫人是极致的端美,瑾夫人是极致的明艳。

她也并没有比她们更美,算是不相上下,但因为种种原因,才学、性子或者气质类型?

也可能仅仅因为熟悉、喜爱和钦佩。

在她看来,她比她们都美。

云玺发着呆,确切说是有些痴,保持着掀开纱帘的姿势,一动不动。阮雪音也保持着转头看她的姿势,只是寝衣已经彻底拉上来,遮住了先前裸露的肩头,静静看着她。

主仆二人就这么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隔着空气中不断变得稀薄的雾气,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儿。

然后阮雪音的声音响起来。不知为什么,还是那道声音,听在云玺耳朵里却比平时更加悦耳。

“既然进来了,过来为我穿衣吧。”

云玺此时才有些醒转,赶紧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装糊涂还是认错,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半晌未挪一步。

“夫,夫人,奴婢——”

阮雪音见她紧张得不轻,不想为难她,和声道:

“你闯都闯了,还怕我生气吗?这里是祁宫,有你家君上保你,我还敢责罚你不成?”

云玺闻言,更加心惊,抬头愕然望着她,竟忘了要解释。

阮雪音叹一口气,走到浴盆旁的雕花乌木架边,伸手将挂在上面的一件桃粉色轻纱裙袍拿下来。这是近日里她浴后常穿的,之前云玺一直觉得这颜色与她太不相宜,今日再瞧,竟是将她白瓷般的肌肤衬得更加莹白剔透。

眼见阮雪音便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云玺赶紧走上前去将裙袍接过,为她仔细穿上。阮雪音也不说什么,由着她整理好裙纱,系好所有衣带,淡淡然走出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待正殿外声响渐渐低下去,已经又过去半个时辰。此间阮雪音一直呆在内殿,任凭云玺带着一众宫人在外间张罗。此时终于有些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的一些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想来那些侍卫已经离开,宫人们正在收拾残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

轻而缓的脚步声自内殿外响起,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阮雪音拿一卷书正在灯下读,也不抬头。须臾便听见云玺的声音诺诺响起:

“奴婢有罪。请夫人责罚。”

阮雪音抬起头来,云玺已经跪了下去。

“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起来吧。”

云玺犹是不起,踟蹰片刻,终是问道:

“夫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来的第一天。”

云玺再次怔住,有些不可置信望向阮雪音。

阮雪音长舒一口气道:“你是御前宫女,自我入宫当夜才被拨来折雪殿,如果不是君上有任务给你,何必拨自己的人过来。”

“夫人从不与人交际,甚至都不大跟自己殿里的宫人讲话,如,如何知道我之前在哪里当差。”

“这宫里能有几个御前宫女?你被拨过来近身伺候我,别人我可以不管,你的底细是一定要有数的。我原以为要费些功夫,还在发愁,谁知随便问了个人就知道了。”

云玺恍然,是了,君上派自己过来,并没吩咐其他宫人不要说出自己的来历。想来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是来卧底的?

她犹自疑惑,却听得阮雪音闲闲道:“你家君上为了知道我在隐瞒什么,也算是很拼了。”

“夫人,那个,放火这事儿,君上不知,是奴婢的主意。”她默默瞥一眼阮雪音,讪讪道:“君上吩咐,哪怕闯也得闯得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奴婢就想,都走水了,夫人的人身安全最要紧,这样闯进来,总不为过吧。”

阮雪音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法子,这丫头倒是个会办事的。“看来大祁国库是太充实了,为了我一个人,这么好的殿宇也能放火烧。”

这话颇有调侃之意,云玺闻言也放松了不少:“夫人不是普通女子,为您烧一座殿宇还是值当的。”

这话听着略夸张,云玺却是真心实意讲出来,因为,确实很值啊!不过只烧了半排门窗,夫人,却真的是大美人!跟了三个月,惋惜了三百次,原来没有与气质不符的黢黑皮肤、毁容般疤痕,这肤白剔透就像是被她一把火烧出来的,此刻她充满成就感,甚至拔腿就想去挽澜殿回话,还得昂首阔步走进去。

阮雪音不料她这话竟答得颇具水准,既有玩笑意味又像真心赞美,一时语塞,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小瞧了这丫头,还是她跟了自己三个月,精进了?

“你打算何时去挽澜殿回话?”

气氛刚有所缓解,此话一出,云玺再次结巴起来:“这,夫人,奴婢,”

“罢了,折雪殿走水,想来合宫都知道了,又何况你家君上?恐怕这会儿正等着你过去呢。”

“君上不知道夫人今晚便,便会揭穿奴婢,也还不知道奴婢是否办成了,应该会等到明日奴婢过去吧。”

“你以为你家君上不知道我知道?”

云玺可以说是,调动了全部脑力,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大约听懂这句话。

“君上…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您知道,还让我小心翼翼别被发现做什么?”

“你家君上足智多谋,整个大陆也没几人能算得过他,若真要派个人来监视我,又不想被我觉察,大可安排一个平日里不在御前走动、不被宫人们熟知的亲信。历来帝王身边,不都有这样的储备?但他却派了你,便算好了我会知道。”

云玺越听越懵:“可君上,为何要让您知道?”

阮雪音放下书,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今夜有云,没什么风,月色倒还清亮,就是有些闷,很像崟国的天气。“我猜他是无所谓的吧。若我不知道,便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事;若我知道了,便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

第十六章 欺君之虞

云玺彻底懵圈,便是调动全部脑力也没想通这两句话的逻辑。

阮雪音抬起右手托着腮,思绪似乎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但还是无比清楚继续道:“最高明的知己知彼,不是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事,而是弄清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你定期过去汇报的,都是事项,这些当然也很重要;但,就好比两个人对弈,他已经落了一子,而我这一子可以有好几种选择,每种落法都不会立即分出胜负,因为根本没到时候。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子本身并没有多关键,关键在于我会选择落哪里,落的位置,便是我选择的路径。而选择,反映一个人的本质。”

云玺似懂非懂,望着阮雪音的眼神有些热切。

阮雪音知她好学,听自己讲话向来认真,于是耐心道:“所以我若未发现,便罢了,终归你报回去的事项总有有效信息;若我发现了,也不是坏事,甚至更好。我是否会拆穿你,什么时候拆穿,会不会利用你反将一军,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暴露我的目的、行事风格、智谋水准,以及我是怎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收获,甚至后者的收获更大。”

云玺细细消化这段话,有种如遭雷击之感,心想你们的水真是太深了。然后她有些委屈,诺诺道:

“那君上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你是个实心人,告诉了你,这戏你还演得了吗?哪怕是一出你知我知的戏,排场总得做足,走位、念白总得像样吧。”

云玺彻底无语,觉得自己还是踏踏实实做跟班好了,这些个心思,了解了解便好,当真是学不起来的。

“不过夫人,”自对话开始她便一直想问,忍到这会儿终于没忍住:“您用的是什么啊?怎么这般妥当?连我都没看出来。”她指一指自己脸颊。

阮雪音微微一笑:“你不是翻过我的箱子吗?有几个墨玉瓷瓶,闻起来似花非药,便是那个了。”

云玺不成想翻箱子的事儿她也知道,有些欲哭无泪:“当真是什么都没瞒过您。但,怎会有如此神奇之物,竟能与肌肤完美融合,就像天然的肤色?还有那两道红痕——”

跟竞庭歌一样,有关蓬溪山的问题阮雪音一般不回答,尤其是涉及老师的。于是她转了话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自然。只是,第一印象很重要,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很重要。大家都以为会是我八妹来,结果不是,必然失望。崟国八公主,美名传天下,人们就容易默认六公主不够好看,至少与来的这几位相比,肯定是平庸的。”

她说得很流畅,也很冷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那么我肤色黑,脸上还有疤痕,便不那么难接受,甚至可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我入宫第一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就是这个模样,除非你家君上这种格外留心我的,谁会怀疑我的肤色、疤痕有问题呢?疑点都是疑出来的,没有怀疑,便不容易发现破绽。”

她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认真看了看自己的脸。“其实每次涂完,我都觉得很不自然,天生肤色黑的人怎么会是这种黑法呢?沈疾就不是这样。且我只涂了会露在外面的那些部位,其实是不保险的。好几次,我都疑心你已经发现了。”

云玺不知该惭愧还是该惭愧,心想君上当真是没打算蒙珮夫人的,否则怎么会派自己这种头脑水平的来。

“不过你家君上确实厉害,见都没怎么见过我,那两次离得远,估计连模样都没记住,还是被他想到了。”

云玺一想,反正已经穿帮,有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道:“说起来,应该是夫人这些衣服捅了娄子。君上虽没对奴婢说什么,但听涤砚大人的意思,君上应当是觉得夫人一个七窍玲珑之人,怎会穿些如此不适合自己的颜色,还作那些华丽打扮,仿佛刻意让自己不好看。”

阮雪音叹一口气:“是啊,刻意就是问题。是我实战经验欠缺,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不过如今看来,这些衣裳穿在夫人身上,真是好看。”云玺已经站起身来,望着镜前桃粉色轻衫下美人如玉,眼睛里冒出星星。

阮雪音却摇头:“太鲜艳,我穿着实在别扭。好歹从明天起这戏也不用演了,这些衣裙你拿去,若嫌多,分给折雪殿里其他宫人们,逢年过节也能穿一穿。若怕别人议论,动手改一改样式便好。”

云玺一时傻眼,不知该如何拒绝,继而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夫人的意思,是接下来都以真面目示人了?”

阮雪音正色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本来就是以真面目示人的,你瞧我容貌有任何改变吗?只是之前因为一些原因,肤色变黑,还受了伤,所以脸上有疤痕,慢慢养着也就都回来了。”

云玺听得一愣再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阮雪音扑哧一笑:“放心,不是让你拿这些话去诓你家君上。你不敢欺君,我也不敢啊。这些话是对外说的,也许不太有说服力,容我再想想。”

涤砚听完这些话却并不买账。

那是第二日午后,梧桐叶的形状随阳光透进来,被挽澜殿的窗棂稍微挤变了形。云玺站在厅中,可以说是神采飞扬讲完了全过程,还着重讲了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些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涤砚那张精彩纷呈的脸。

“不是,君上,”他转过头,有些愤愤:“这不算欺君吗?这还不算?”

顾星朗此刻心情有些好,不知是不是受了云玺那般眉飞色舞的影响。但他确实觉得很有意思,整件事都非常有意思。他已经很久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人家都说了,她本来就长这个样子,五官都没变,不过是因为一些原因黑了肤色留了疤,养着养着也便好了。”他饮一口白玉杯里的茶,意态闲闲,看了看窗外日光,觉得天气不错。

“哪有一夜之间养好的?疤痕还可说用什么神药给祛了,这肤色,便是晒黑了,也得捂好几个月才能白回来呢!”

顾星朗见他一根筋,有些无语:“对你来说是一夜之间,这满宫的人,真正见过她的又有多少?就算有不少人见过她,宫里也有关于她容貌的传闻,若从今日起,她闭门不出,不让任何人瞧见,又有谁会发现她肤色变了、疤痕没了?到下个月天长节夜宴,总归是好久没露面了,再把这番说辞搬出来,哪怕稍显荒谬,毕竟容貌未改,又有谁能说她是欺君?”

原来夫人不与人交往,少在宫中露面,连之前散步都尽量挑小路,也是有原因的。就是为防着万一穿帮这天。云玺眼睛里再次冒出星星。

第十七章 时机

涤砚犹是不平:“可她根本不黑,脸上也没有疤,都是伪造的,将咱们,”他顿一顿,修正了措辞:“将君上骗得团团转,这还不叫欺君?”

顾星朗看他一眼,心想我什么时候被骗得团团转了,要不是她扯上了晚苓,谁会去查这种无关紧要的真相?容貌而已。

他生于长于大祁皇室,见过万千美人,如今这大陆上最美的也基本在祁宫。他自己也长得好看,据说是非常好看,自出生以来他便一直在听这种话。所以容貌,是他最懒得在意的事情之一。

想起晚苓,一颗心沉下来,有些酸涩,有些欣慰。他摆摆手,决定终结这个话题:“她如果用什么江湖易容术改了容貌,便确乎是欺君。只是肤色问题,疤痕也是平常物,她若说是个人审美偏好,她就喜欢黑肤色、有疤痕,故意拾掇成这样,你还能阻止她自成风格不成?这算什么欺君?”

语毕,他转向云玺道:“你既同珮夫人相处得好,便继续伺候着,日后有事朕会召你,无事便不用过来回话了。”他顿一顿,“当然,如果有不寻常的事,仍然要即时来报。”

这道旨意相当合云玺心意,她欣欣然叩拜领命,然后想起一事:“自景弘元年,每年天长节奴婢都在,今年无法在君上身边效力了,便提前祝君上圣体康泰,寿与天齐。”

顾星朗微微笑道:“平身吧。你向来细心得力,当初考虑送谁去折雪殿,你是不二人选。如今看来,很好。”

涤砚在旁道:“你就做好本分,永远别忘了自己是祁宫的人,是御前亲信。另外,”他看一眼顾星朗,继续向云玺道:“天长节的规矩,各殿主子都要在夜宴上献礼,你家夫人离群索居,看样子心思也在别处,别忘了提醒她备礼。”

天长节是国君的生辰日。青川四国都是这个叫法。

顾星朗的生辰是七月初五,因此虽尚在六月,从朝中各部到内廷却都已忙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

过去几年后宫空置,每年此时并无动静。今年四夫人之位座无虚席,气象自然大不同。

而热闹的中心,当属煮雨殿和采露殿。

瑾夫人擅乐器,珍夫人善舞。自六月开始,每天都能听见丝竹管乐之声分别从挽澜殿东北侧和西北侧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天下间的乐器,据说没有上官妧不会的。闻言她最擅弹琴,奏演琵琶也是国手水准,此外笛、萧、月琴、柳琴,不一而足,皆能信手而来。大半个月了,煮雨殿内每天传出的乐器声都不一样,大家纷纷猜测,瑾夫人是在排练筛选,不知到了天长节夜宴当晚,会拿出哪项绝活。

采露殿内却从始至终,每日每夜,都奏着同一支曲目。白国民风淳朴热情,举国上下从女子到男子都能歌善舞。而七公主段惜润是这一代年轻女子中的翘楚,据说一舞倾城。当然便是如今采露殿的主人珍夫人。

而披霜殿一如既往的安静。这让阮雪音有些不安。

如顾星朗所料,折雪殿走水之后,阮雪音出门的次数更少。哪怕去月华台,也是夜深人静之后才出门,并且挑了一条,比之前六月雪长廊那条路,更偏僻的小径。

站在月华台上看以御花园为核心的各殿,煮雨殿有时到极晚还有声响,采露殿相对安静些,但也会隐约传出人声,想来段惜润到晚间还在排舞。

只披霜殿还如三个月前一样,大门紧闭,静得让人惆怅。

阮雪音不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是她基本不了解的男女情事。但他们俩的事不同,她为此花费了心血,甚至暴露了辛苦涂了三个月的脸。

顾星朗必须感谢她,欠下这份人情。那么纪晚苓就不能不用心准备天长节的贺礼。他们俩的关系,必须好转。

尽管她也知道,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必须”逻辑非常可笑。与其说是逻辑,不如说是愿望。但人就是这样,某个愿望或念头一旦太强,便会内化成非常合理的逻辑。

所以六月十八这天夜里,她终于没忍住问道:“珍夫人和瑾夫人都各有所长,那瑜夫人擅长什么?”

十几天过去,眼见阮雪音没有任何动静,云玺有些焦虑,正想着今夜怎么提醒她一下。她倒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奴婢也不确定。去年天长节,后宫中只有瑜夫人一人,夜宴当晚,她送了君上一幅画,但——”

她欲言又止,终是放低了声量道:“君上打开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那画上画的什么?”

“奴婢不知。宴席上向来是涤砚伺候,想来只他看见了。”

或许跟战封太子之死有关。

想象着当时场景,阮雪音有些同情顾星朗。被心上人误解、冤枉、甚至怨恨,虽然她尚无经验,想来也该是极不好受的。而且还是在生辰日。纵是一国之君,青川霸主,也有求而不得、百口莫辩的苦楚啊。

不过往好处想,如果去年的画是纪晚苓所作,那么极有可能她擅作画,最近悄无声息,没准儿是在闭门创作呢。

大祁头一号的名门闺秀,作画这项特长,倒是非常符合她定位。

这么一想,阮雪音略宽心。想来今年的画,不会再让顾星朗难受了。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幕布般的天空,进入六月,天气一直很好,星星们各司其位,如海上明珠璀璨。

不知道竞庭歌那边查得如何。

若以一个半月时间计,待苍梧那边有消息回来,应当是七月中旬。天长节已经过了。

她约摸想着,其实不用等竞庭歌传回消息,现下的情形,也是可以找顾星朗一谈的。

因为折雪殿走水后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云玺不用再定期去挽澜殿回话了。

这当然是因为纪晚苓的话说到了位。应该不止战封太子的事,包括曜星幛,以及自己入祁宫是为借东西,事无巨细,那天早上的对话她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顾星朗。

否则顾星朗不会停止云玺的定期报备。尽管他到底是不是完全信了借东西这个说法,阮雪音尚不确定。

所以她也颇欣赏纪晚苓。到底是纪桓的女儿,哪怕误会、怨恨了顾星朗好几年,如今事情有转机也不会一朝冰释前嫌,但面对国事,她能将个人爱恨放置第二,毫不犹豫站在顾星朗一边,将从自己这里得来的信息尽数禀报,便是真正的识大体、顾大局。

名门闺秀,该当如此。

只是对阮雪音来说,若能确定顾星朗与纪晚苓的关系改善程度,对谈判而言更有利。毕竟功夫不能白花。

她决定等一等。

第十八章 云低月华台(上)

本以为到天长节夜宴之前,只需蛰伏以待时机。但从六月十九至七月初四,短短半个月时间内,还额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顾星朗上了月华台。

那是一个寻常夏日傍晚,与进入六月后任何一个傍晚一样,天色尚明,只是晚霞比平时更热烈些,作为背景勾勒出祁宫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有种墨彩浸染的画卷质感。

戌时刚过,照例,顾星朗会在这个时辰到御花园散步,目的是清空大脑,以备夜里挑灯批折子。

以往,他都仅仅只从挽澜殿步行至御花园中心的清晏亭,也就是走完半圈,刚经过东西两侧的煮雨殿和采露殿不久。不为别的,只因为要逛完整个御花园,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且是全程不歇脚的情况下。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用。何况春秋冬三季,往往戌时过半,天色便已黑尽,再要逛也是逛无可逛。

所以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他没有走到过北御花园,自然也就不曾经过月华台。

也因此他和折雪殿那位明明都是每天傍晚时分出门,却从未遇到过,因为根本不在同一活动范围。

但今日顾星朗到清晏亭之后,继续往北走了。原因也很简单,已经快入夜,煮雨殿和采露殿却还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他知道她们在为天长节夜宴做准备,连日来也未曾怪罪。

可,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段,他实在嫌吵。

好在已是六月下旬,盛夏季节,几乎要到戌时尾声,天才会彻底黑下来。北边只有一座折雪殿,那位也向来安静,按照云玺此前回禀过她的作息规律,想来此刻人已经在月华台,不会骤然碰上。

那便过去走走,清静清静。

然而从清晏亭往北走,是无论如何都会看到月华台的。因为它就在采露殿与折雪殿之间那片栀子花圃旁,位置算是显要。

这么一座高而奇窄的亭台,略显突兀地立在御花园西北侧,颇有遗世独立之感。高台四面的纱帘都已放下,夏天傍晚的风不时吹进去,那三层的轻纱软帘便微微扬起来,隐约能看见云玺的侧脸。

“君上,咱们是——”

见顾星朗停下脚步望向月华台,涤砚心中升起预感。

“上去看看。”

“是!”

这一声应得极快,且声如洪钟,倒把顾星朗吓一跳。他看他一眼,涤砚心知在这位面前最好不要耍心眼编理由,于是压低声量诚恳道:

“莫说君上好奇,便是微臣听了三个月的报备,以及那天夜里的事,也想会一会这位珮夫人。”

后宫的夫人岂是一个臣子能“会一会”的,这点涤砚当然清楚。但此时与其说他俩是君臣,不如说更像幼年时商量着去探险干坏事的伙伴,顾星朗显然很熟悉这种氛围,无奈摇头,转而对沈疾道:

“你在此候着,涤砚陪朕上去便好。”

水波般的纱帘持续被晚风带起,栀子、茉莉、晚香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朵香气混杂在一处,又被暖风吹散,化作一种奇特的香味。

北御花园当真是安静,甚至可说是寂静。夜色开始降落,鸟鸣变得稀薄,只听得风过梧桐叶的声音,细细碎碎,仿佛情人低语。高五米的月华台,其阶梯也算不得长,但不知为什么,涤砚跟在顾星朗身后,随前者步伐往上走,一步一步,竟莫名生出些仪式感。

而顾星朗并没有涤砚说的那么好奇。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本不打算见她,既然是她有所求,那他便等着。直到她自己觉得时机成熟那天。他刚往这边走时,甚至还想着这个时间段不会遇上,甚好。

至于好奇心,不能说完全没有。

只是若无契机便罢了,既然已经到了月华台跟前,看看也好。总好过天长节夜宴上,跟其他人一起欣赏大变活人。

这么想着,已经走到最后三步台阶,却听不见任何说话声。

空气安静得仿佛里面只有云玺一人。

涤砚上前一步,将纱帘拨开。云玺闻得响动回头,这一眼非同小可,立时便要出声行礼。顾星朗却在步入的瞬间瞥到了榻上躺倚着的人,似乎是睡着了,于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声。

云玺待要再说什么,却见顾星朗径直向软榻走去,并不打算听她解释当前状况。

晚风继续拨动纱帘,时有时无,将空气也搅出烟雾感。月华台上空间实在太小,顾星朗只走了三步,便来到那张软榻和散乱放着一些书的小桌边。

他首先看到了榻上躺倚着那人。

浅湖色轻纱裙衫,因是盛夏,那裙衫很薄,本就只薄薄一层的衣袖还被挽起来一截,露出白瓷般莹润的手臂。黄昏已过半,暑气开始下降,但许是入睡时气温仍高,所以她赤着脚。那一双玉足也如白瓷,从浅湖水色裙纱下露出半截,像碧荷下浅水中一小截洁白的藕。

小小一张脸,不尖也不圆,算是鹅蛋脸?五官轮廓都不大,但因为脸小,倒也显得眼睛轮廓够大。她双目轻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落在如雪肌肤上,一根一根格外分明。嘴是真的小,哪怕在巴掌大的脸上,还是出现了樱桃小口的效果。

一头青丝,只用少量头发挽了一个最简单的髻,剩下大量漆黑的长发就这么放下来,此刻随她睡着的姿势纷纷散落在软榻和湖水色的裙纱之上。一支似乎是冰糯翡翠质地的簪子固定住发髻,此外还有几枚同样材质的珠花点缀在旁,便再无其他首饰,连耳垂上都没有坠子。因为微仰着,雪白修长的脖颈统统露在外面,却也没有任何装饰。

她呼吸均匀,倒并不沉,想来睡得浅。顾星朗盯着这副场景片刻,然后转眼看向软榻旁那张小桌。

小桌上是一些散乱放着的书,自进来他便看见了。其中两三本都是打开的,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又将其他两本合起来,似乎在看书名。

读得还真杂啊。

他把本就合着的那几本名字也一一看过,微微挑眉。

视线继续移动。

一张如屏风般的墨盘忽然映入眼帘。

这么大件东西,此前掩在暮光和纱帘轻动之间,他竟没注意到。

顾星朗心中微震,待要细看,突然感受到一种波动,或者说一道目光。

第十九章 云低月华台(下)

完全只是一种感觉。

他再次转回先前的方向,便对上那道目光。

那眸色像是水色,但不是皇宫庭院中那些精美置景里的潺潺流水。有些像少年时候进山踏青或者外出采风,看到的那种深林山涧水。

也很像山林色。并不真指山林那种青黛色,只是一种望之如山林的感觉。

此时那道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冷静观察,但更像是刚刚睡醒有些发懵,没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当前状况。她的表情,就像在看同一场景下明明先前没有、再睁眼却出现的一件东西。

顾星朗盯着那抹水色,或者说山林色,也看了许久,以至于完全没觉得对方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涤砚和云玺却在交换了数次表情之后,决定做点什么。

“夫人,”

第一遍云玺喊得很轻,因为不想显得阮雪音失仪。对方却似乎完全没听见。

于是她略提高些声量,但仍然克制地又叫了一遍:

“夫人——”

阮雪音仍然盯着顾星朗的眼睛在看。这眼眸跟她夜夜看的,天上那些星星很像。明亮到几近璀璨,又让人觉得很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星星可以落进人的眼睛里,原来有些人眼眸里面是有星星的。

月华台太小,云玺和涤砚身在期间,此刻只觉得紧张。但如果有人能在更远的高处望进月华台,看到这一幕,会发现它很像一幅画。有限的空间,人物站位错落而完美,背景层次分明,黄昏将近以至于所有颜色都被蒙上一层雾气,六月晚风还在不时吹动纱帘——

一幅动态的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眼见云玺出师不利,涤砚急了,他有些大声,近乎夸张地咳嗽起来。

阮雪音被这陌生音色拉回人间,眼眸自先前的静水流深中荡出来,漾起波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几乎在一瞬间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以极标准的姿势福了一福:

“君上万安。臣妾失仪。”

顾星朗不成想她礼数竟学得不错,准确而周全,余光瞥见她因为起得太快,此时正赤脚站在地上。白瓷般的双足踩在光洁的青色地面上,越发显出冰糯翡翠的质感。

“难得走到附近,便上来看看。”

他语声淡淡,是涤砚和云玺最熟悉的常日讲话方式,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无多余情绪起伏。

“你倒读得颇杂。有些书我都是第一次见。”他瞥一眼案几上的书继续道。

阮雪音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没穿鞋,有些窘。但她素来镇定,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平静道:

“长夜观星,有时等得无聊,便翻来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也是云玺最熟悉的讲话方式,清清淡淡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礼貌笑意,跟平时一样。

听她既主动说起,顾星朗便也不避嫌,目光转向那方星罗棋布的墨色屏幛,点与点之间隐有线条复杂交错,织成各种无规则的形状。他凝神看了片刻道:

“就是它吧。”

“是。”

干脆利落。

顾星朗再次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一眼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脚。

“听说女子宜暖不宜凉。虽是盛夏,却已入夜,还是仔细些好。”说罢,他意味深长又看她一眼:“才刚把皮肤养好。可别又着了风。”

云玺在旁边已有些汗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热的。这夏夜晚风,当真是一点儿解暑功效也无。

“是奴婢疏忽,没照顾好夫人。今后会更细心些。请君上放心。”

顾星朗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一把声音响起如山泉叮咚:

“恭送君上。”

涤砚思忖这珮夫人的规矩倒学得一丝不错,恭谨行了礼,便转身跟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有些呆,转身望向云玺:“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云玺一脸戚然:“也没多久,上来看了夫人片刻,又翻书翻了片刻,加起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吧。”

“为何不唤我起来?”

“君上不让奴婢唤。”

阮雪音回身看一眼曜星幛和桌上那些显然被动过的书。是了,总算上来一趟,正好看看我每天每夜都在这上面干什么。睡着比醒着方便。

“罢了。你家君上并未怪罪,你苦着脸做什么。”

她微微探头透过轻荡的纱帘看出去,那道白色身影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沉的夜色里。

但夜空清明。

云层不知何时消失了,那些星子挂在漆黑夜幕间有种永恒感。像他的眼睛。

阮雪音有些疑惑,适才顾星朗在月华台上,两人对视之时,她明明感觉到风起,甚至有大团云层压下来。

怎么顷刻间便收梢了?

她想着许是自己没睡醒,产生了错觉,没好意思问出口。

但顾星朗却讲了出来。

“这六月的天气越发怪了。适才云层下降,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不过片刻功夫便又天朗气清了。”

彼时一行人正走在回挽澜殿的路上,他还如先前那样,步伐徐徐,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涤砚却听得莫名其妙,仔细想了想道:

“君上,今夜无云啊。”

“适才在月华台上,不是变了变天?”

涤砚确定今夜天气很好,也不曾有云,估摸君上是因为困乏产生了错觉,便不再接话。却又听得顾星朗道:

“已经六月,倒还能闻见橙花香气。仿佛比普通橙花的气味更浓郁些。”

这倒不是胡话。涤砚遂回道:

“君上,这季节宫中已无橙花。先前在月华台上微臣倒闻见了,想来是珮夫人身上的气味,香膏或香囊之类的。”

最后一句话他忍着没说:都走这么老远了,您还能闻见呢?

但另一句话他是定要问一问的:“君上,珮夫人手中那柄墨玉质地的长管——

这柄长管曾在云玺的描述中多次出场,今日阮雪音睡着时就握在手里,顾星朗自然也看见了。

“确实有趣。云玺不是说她管它叫墨玉镜?想来用它能看得更清楚,却不知是什么原理。不过连曜星幛和山河盘这样的神器都能存在于世间,这么一件小工具也算不得什么。”

他一壁回答,又想起她握着那柄长管的那只手。五指纤纤,莹白如玉。

像他的杯子。

第二十章 只盼君流眄(上)

这第一件事虽然要紧,到底顾星朗什么都没说,此后一直到天长节夜宴当晚,也什么都没做。

倒是第二件事,对阮雪音彼时处境颇有助益,便是采露殿珍夫人敲开了折雪殿的大门。

都说习舞之人不是仙气飘飘就是艳光四射,段惜润却两者皆非。

她也很白,是如初生儿般那种软糯的白,小圆脸,大圆眼,很有些娇憨之态,讲话声如银铃,倒不是非常活泼的性子,但总让人想起一个词:纯真。

阮雪音无法想象,这样类型的女子,居然是习舞的。在她见过有限善舞的姑娘里,没有一位是她这种风格,尽管她姿态身段都非常符合舞者标准。

阮雪音对她印象很好。

但促使她欣欣然开门迎客的原因却不是什么好印象。折雪殿走水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须得改变策略。

因为天长节夜宴真的快到了。

为了不过分突兀地现场表演大变活人,最后这些天,她需要小范围被人看到,尤其是那些此前见过她、本身也比较重要的人。她要看一看他们的反应,同时测试那套说辞。

段惜润是四夫人之一,四月宫宴上就在自己邻座,看起来较单纯,听说性子也好,是绝佳人选。

最令人满意的是,人家自己找上门了。

水灵灵的圆脸少女一身藕粉色轻衫,先是沿路欣赏了折雪殿内令人惊叹的奇花异草,啧啧称奇。而当她看见正殿廊下湖水色的阮雪音时,第一反应是吸了口气,背转过身去。

仿佛是觉得自己踏入折雪殿的方式不对。她准备重头来过。

但再次转身,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湖水色罗裙中白瓷一般的阮雪音站在她面前,莞尔笑了笑。

段惜润一个激灵,抬手蒙一下眼睛又放下,继而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无措道:

“珮,珮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一声称呼,从她嘴里喊出来就比上官妧的听起来舒服些。想来相比甜糯嗓音,她更喜欢这种银铃般的清脆感?

阮雪音见她手忙脚乱,显然吃惊不小,也不急着解释,和声道:“到殿内叙话吧。”

入得殿内,待云玺看好茶,段惜润心绪稍稍平复,想要细细打量眼前人,又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时竟不知该把目光搁在何处。

阮雪音主动开口道:“珍夫人可是觉得我肤色改变,脸上疤痕也没了,一时难以适应?”

听她这么说,段惜润才凝住目光仔细瞧。是了,模样还是之前的模样,除了肤色和疤痕,五官并无二致。

只是这皮肤,当真如羊脂白玉,将她清丽的五官和盘托出,完全呼应一身风华气度,要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段惜润是公主,各项规矩都好得浑然天成。她自知先前失仪,此刻既冷静下来,哪怕心中再是疑惑,也不可唐突询问,尤其是容貌问题。

所以她一个字都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在距离青川四国甚远的极西之地,有一片沙漠曰库布丽,不知珍夫人是否听过。来霁都之前,我随家师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寻找一种特殊植物。库布丽沙漠条件极恶劣,我们每日穿行其间觅药、采药,难免受伤;加之又日日暴晒,故而前两个月肤色黢黑,脸上也有疤痕。想来是吓着你了。”

云玺不成想夫人已经编出一个相当传神且有说服力的故事,先是呆愣片刻,继而非常想笑,生生憋住了,作出一副已经知晓、了然于胸的表情。

阮雪音常居深山,不与人打交道,故而脸上没什么城府,加之讲话又十分淡定,云玺在旁也一副了然模样,因此段惜润听完,并没有露出觉得荒谬的神情。毕竟蓬溪山神秘,惢姬师徒神秘,便是去沙漠呆了三个月也不奇怪。

反正没人知道。

她认真想一遍,觉得很合理,于是展颜道:“原来如此。当初第一次见面,我便觉得姐姐气质脱俗,举手投足皆十分美好。还惋惜怎么竟不小心留了疤痕在脸颊上。”她顿一顿,似是觉得当面议论对方容颜不太好,但话到嘴边又忍不住说完:“且也觉得奇怪,锁宁城终年多云雾,大部分时候不见日头,听说崟国女子个个肤白。我与八公主曾有一面之缘,也记得她肤白胜雪。”

她长舒一口气,诚挚道:“原来姐姐只是为日晒所伤,幸而如今也恢复了。”

云玺却听得汗颜。是啊,素闻崟国女子个个肤白,自己当时怎么没想到呢?却不知这也是当初顾星朗的怀疑依据之一。

只听阮雪音微笑道:“库布丽沙漠的条件,确实超出我想象。好在大祁水土确实好,加上药膏辅助,内调外养,慢慢也便复原了。

段惜润点点头,忍不住又细细看她。许是因为与先前落差太大,此番她觉得她格外好看。或许是因为风华气度好?

阮雪音见事情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颇宽心,和声道:“珍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段惜润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姐姐入宫近四个月,一直未曾拜会,如今有事请姐姐帮忙,才登门造访,实在失礼。”

段惜润和上官妧都称阮雪音为姐姐,首先是因为位分。虽说四夫人皆为夫人,尊贵程度却是按顺序的,即瑜、珮、瑾、珍。其次是因为年纪。纪晚苓、阮雪音都是二十,与顾星朗同岁,上官妧和段惜润却才十九。

“我素来不喜人打扰,也不与人来往,合宫皆知。说起来,还是我更失礼些。珍夫人不必介怀。”

段惜润见阮雪音并无芥蒂,放下心来:“天长节夜宴将近,姐姐也知道,一个多月以来大家都在为献礼做准备。”她再次有些不好意思,“后宫中以煮雨殿和采露殿最为热闹,日日折腾到夜里,幸而君上不怪罪。主要因为瑾姐姐与我所长,都需劳动乐器。”

阮雪音颔首表示理解:“都说珍夫人一舞倾城。天赋功底如此之好,还愿意日日用功,勤勉练习。雪音很欣赏。”

段惜润再次展颜,露出两颊边梨涡:“珮姐姐谬赞,若姐姐不嫌弃,叫我惜润便是。”她顿一顿,似在酝酿措辞,“我甫一入宫便承宠,一直以来虽算不得盛宠,倒也得君上爱护有加。”言及此,她两颊边刷起红晕,连带着梨涡也变成粉红色。

“如姐姐所知,我善舞,入宫后也时常跳舞给君上看。君上谦谦君子,也总含笑欣赏。可不知为什么,我从未在君上眼中看到,如我先前在母国舞蹈时,众人眼里那种激赏。”

说到此处,她神情微黯,掩不住失望之意。“不知是否因为在君上的标准里,我的水准还不够。”

第二十一章 只盼君流眄(下)

阮雪音不太明白男女间这些事情,但从段惜润短短一席话中跌宕起伏的表情也能看出,对面这位纯真少女,对当今君上很是倾心。想起茉莉花圃旁风露立中宵的顾星朗,她有些感慨。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无论所谓天下大事还是缘分深情,终不过是一场追逐游戏。每个人各在其位走自己的轨道,便足以形成一套完美闭环。至于公平与否,身在局中的人从不在意,所谓愿赌服输,当局者迷。

看着眼前少女,她有些怜惜,宽慰道:“也许君上本不是喜爱歌舞之人,能每次都含笑欣赏,已是对你格外爱护。我甚少见到君上,不太了解。但我想美好的人、事、物,人们总是真心喜欢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尽力而为,做到自己满意便好。”

段惜润点头。她今日所以来折雪殿,原因之一便是阮雪音不得圣宠,且依据她有限的所知,估摸对方也志不在邀宠,那么自己前来求助,包括讲出适才那些话,对方亦不会介意。

如今听阮雪音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段惜润更觉得自己判断不错,愈加放心。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姐姐移步去我的采露殿,给我为天长节夜宴准备的舞蹈提些建议。”

阮雪音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这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想来你也有听说,我四岁入蓬溪山,开始随老师读书观星。书倒是读得不少,对于歌舞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的。”

她不明白段惜润为何会求助自己。哪怕找纪晚苓,她是世家贵女,就算不擅舞蹈——没见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

段惜润却不以为意,诚挚道:“瑜夫人向来不与人交往,我自是不好意思叨扰。瑾姐姐心气儿高,是要在此次夜宴上拔尖儿的,我与她素日里虽也常往来,相处亦算好,但这种时候,终归人家也一心在自己的事上,无暇顾及我。”

她饮一口茶,继续娓娓道:“我虽知道姐姐也不与人来往,但四月宫宴上见到姐姐,总觉得你是好相处的人。且这祁宫中四夫人之位上,只你我二人是公主出身,想来亦算有缘。”

阮雪音深觉她这番费力找关联有些可爱,不由得打趣:“我这个公主,徒有名位罢了。”

段惜润却非常认真:“姐姐虽不在宫中生活,或许也不擅歌舞,但你随惢姬大人阅尽天下书,见识定是远高于我的。且姐姐基本不观宫庭舞,想来不会像我这般受固定审美限制。我总觉得,珮姐姐能给我一些别出心裁的建议。”

这番话倒说得颇合情理。今日她来得巧,来得好,阮雪音原是感激的,此番听她说得诚挚,觉得这个忙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是看人跳舞,提提建议,举手之劳。

正欲答应,忽又想起一事:

“我因为身份的关系,连君上都远着我。你倒全不在意?”

段惜润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出来,呆了一呆方道:“说出来姐姐也许不信。我来霁都之前,刚巧传出崟国是送姐姐来的消息。我虽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到底知道崟国这两年不安分,姐姐又来自蓬溪山,为此还专程问了父君的意思。父君却告诉我,姐姐此来到底为何,并无定论。且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头上。让我只须开心度日,侍奉好君上便可。”

四国之中,白国最无野心,多年来与三国皆交好,是万年老好人的作派。这话也确实符合历代白君的风格。且她莫名觉得,白君应该极为疼爱这个女儿。

“珍夫人打算何时让我观舞?”

段惜润喜出望外:“不知姐姐此刻是否得空?”

采露殿内遍植蔷薇,放眼望去,品种、颜色不下二十种,在申时已开始柔和的日光里开得正盛。且除了庭中依布局高低错落生长着的那些,连墙上也大簇大簇垂下来花朵,整个采露殿竟如一座蔷薇王国。

云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折雪殿虽满是奇花异草,但因为栽种得疏落,留白多,美则美矣,到底清冷些。这采露殿才真如花团锦簇的热闹人间,叫人一看便觉得世俗又温暖。

段惜润入宫不久,阮雪音便到了霁都。但即便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差,云玺也没有随顾星朗来过采露殿。与涤砚不同,她只在挽澜殿当差,几乎不外出随侍。

段惜润显然感受到了云玺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入宫时正值冬天,庭中萧瑟,甚是不惯。君上知道后便问我喜爱什么花,他命人多找些来,待春夏天一到,色彩便能多起来。”

她说这话时脸颊再次刷出红晕,声音也轻软许多,阮雪音虽对这种感觉陌生,却也莫名觉得甜,看她如此发自内心的欢喜,也不由微笑起来。

白国四季如春,终年鲜花盛开,霁都的冬天她自然过不惯。只不知顾星朗对她有几分真心,毕竟,还有一位钟情多年、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住在披霜殿。

她正在怔忪,忽然被一连串脚步声打断思绪,回身一看,一行十几人手里拿着不同乐器,顷刻间已全部就位,竟是一个完整的奏乐班子。庭中东侧不知何时已摆好一个小茶桌,上面点心、水果一应俱全。

“姐姐请坐。惜润献丑了。”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她这身藕粉色裙衫不同于日常宫裙,材质甚是轻薄飘逸,略一转身便能随风荡起。动作小时看不出什么,一旦迈大步或旋转起来,裙摆竟非常大,且一层又一层,每层都是深浅不同的粉,竟真如盛放的蔷薇一般。

蔷薇满园,而最美的那朵正在其间起舞。画面实在养眼,阮雪音很自然地右手托腮,目光紧跟段惜润的每一次动作变化。而云玺却在看她。

但凡阮雪音认真想什么,或者专注看什么时,便会这样,右手托着右脸颊,斜斜坐着。看着有些慵懒,有些冷淡,出尘之意浓重,仿佛根本不属于这里,亦不属于当下。

在云玺眼里,这是关于阮雪音最经典的画面,甚至比她在月华台上倚软榻观星的画面,还要经典。很久以后她都一直记得。

而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在段惜润身上,容色沉静,眼中隐有欣赏意味。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注)

阮雪音极少看人舞蹈,以前逢年节日回崟宫,偶尔参加宫宴,也是心不在焉,兴趣寥寥。今日受人之托,自然要认真看,且她发现看段惜润起舞十分赏心悦目,并没有以前参加宫宴那般难熬。

然后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这四句诗。

第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姐姐还说不懂舞,惜润适才跳的,正是绿腰舞。”

一舞终了,段惜润来到小桌边,接过婢女奉上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她两颊如晚霞般绯红,微微有些喘,眼神却异常明亮,比之前在折雪殿看着更美。

一个人做自己擅长又喜爱的事,果然浑身都会发光啊。

“我确实不知这是绿腰舞,想来是你舞得极好,才能如此贴近诗中画面。”

段惜润展颜,两颊梨涡再现,片刻后又摇头道:“这绿腰舞我曾为君上跳过,君上倒是说好,但,”她眉心微蹙,怅然道:“我并未见他面露激赏,终究是没被打动吧。”

顾星朗的喜好心思,阮雪音自然也不清楚,但他既钟情纪晚苓这类型,想必对歌舞的兴趣确实尔尔。

她略想想,开口道:“舞蹈方面,我的确所知甚少。不过我想,舞蹈也好,乐曲也罢,甚至到诗词文章,想要精彩夺目,总逃不过一个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细想想,那些传奇的故事、历史、人生,但凡可称传奇者,也都如此。”

她歪着头又思忖片刻,似乎在回忆适才的舞蹈,继续道:“刚才你所作绿腰舞,身段、姿态、表现力、对乐曲的把控与理解,在我看来都无可挑剔。但,似乎是平了些,看完只觉得美,少了…故事感?”

阮雪音自己也不确定,完全是跟着感觉走。段惜润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姐姐说得极是。我自幼被赞天分好,六岁起便开始一心一意习舞。老师是我们白国赫赫有、名头一号的舞蹈大家,亦在宫中执掌歌舞多年。老师常说,相比民间那些歌舞,我学的是最正统的舞蹈。姿态、动作等基本功是标准中的标准,所学舞蹈种类亦是经典中的经典。”

她扬眸望向南方,仿佛这样便能看见韵水城。那是白国的都城。

“但也许确如姐姐所说,君上生长于大祁皇室,从小看多了最好的歌舞。哪怕我舞得再好,对他来说顶多是比他过往看到的更好,谈不上惊喜,更谈不上惊艳。”

她收回目光,沉吟道:

“或许,我应该用讲一个故事的方式,来作这段绿腰舞。君上读书万卷,脑中有这世上千百年来的好故事,想必也会更加有共鸣。只是——”她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夜宴将至,我这舞已经排练了一个月,配乐自是不能再改,动作编排也经不住大动,要如何嵌一个故事进去,舞得跌宕起伏呢?”

段西润看着娇憨,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倒也玲珑剔透,一点就通。

到底是有天分的人。

阮雪音思绪轻转,不由得认真思考起编舞的问题来。却听得一名婢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夫人,瑾夫人来了。”

段惜润颇意外,低头略整理下衣裙道:“快请进来。”又转身向阮雪音:“说起来瑾姐姐与我近来都忙于排练,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了。”

阮雪音突然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最早那次宫宴上见面并不觉得如何,自上次六月雪长廊偶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关于上官妧这个人。

倒不是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此来祁宫的任务有阻,仅仅是——

她身上似乎有自己非常熟悉的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件实体的东西,她都还无法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蔽的熟悉感。

且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怀疑自己的肤色与疤痕,就凭那次傍晚偶遇的对话。

竞庭歌也许真的说了那句话。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

一时间脑子就要飞速转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

其他姑且先不论,先看看上官妧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若能过了她这一关,天长节夜宴便也好说了。

思忖间,便听得一把甜糯嗓音由远及近,混着满庭蔷薇香字字清晰飘了过来:

“润儿当真勤勉。这个时辰仍是炎热,竟也挡不住你练舞。哟,这是——”

她自踏进殿门,远远便看见庭中似乎还有一位宫裙女子,脑中先是跳出顾淳风,再是转到纪晚苓,又觉得身形和着装都不大像。直到快走至跟前,还没认出来。

直到此时。

话音嘎然而止,有起无落。

跟早先的段惜润一样,她也瞪大了眼睛。但在仪态控制方面,她高明得多,除了瞪大眼睛,面色微变,整体表情可说是纹丝未动。

一阵非常显著的安静。

首先开口的是上官妧:“珮夫人也在。”

段惜润惊奇道:“瑾姐姐竟如此淡定!我故意不开口,就等着吓你一跳。难不成你最近已经见过珮姐姐?”

上官妧此刻已完全恢复她日常说话的甜糯调调,只是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润儿说的什么话,咱们与珮姐姐都不是第一次见,何来吓一跳之说?”

她转而向阮雪音道:“自上次长廊偶遇,我得以与姐姐凑近说话,便觉得姐姐肤色奇怪,不像是天生的。只是姐姐不说,妹妹也不好意思多问。如今看来,确有原因了。”

她一边说着,有些夸张地偏过头,看向阮雪音的左脸颊:“疤痕也褪了,竟好得像是从未有过一样。”

阮雪音观察她反应,也不着急开口,段惜润却忙忙道:“我今日前往折雪殿,起初根本没反应过来,原来啊——”

便活灵活现将早先阮雪音对她讲的话复述了一遍。

上官妧全程镇定。仿佛对这个故事早有准备,又仿佛无论此时听到怎样一个故事,她都会照单全收。

“珮姐姐果然非常人。”

她这话说的也算合乎语境,毕竟跑去沙漠住三个月的女子也没几个。但显然有弦外之音。

阮雪音意会,不置可否,却听段惜润清脆道:

“咱们都是千里迢迢嫁入祁宫,本该多多走动,相互照应。难得人这么齐,两位姐姐莫嫌弃,趁现在日光尚好,便在润儿这里用些点心,多待一会儿吧。”

上官妧俏声答应,似乎颇有兴致。阮雪音也不便立即说要走,只好颔首复坐下。而就在上官妧从面前走过的瞬间,

阮雪音突然眉心一跳。

就是这个。

不明所以的熟悉感。

上一次她没抓住。

这个气味。

哪怕几乎被同时存在的玫瑰气息盖住。哪怕那玫瑰调浓郁到近乎刻意。

她还是闻到了。

竟然跟老师身上的气味很像。几种特殊药材混合的味道,非常淡,极淡。哪怕近身,若对气味不敏感,也不大能闻到。尤其还被玫瑰的气味掩盖混淆。

以前在蓬溪山,她和竞庭歌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但她们是轮流陪伴老师打理药园,一人一天,所以身上染的气味极轻。自己入霁都近四个月,素日用的香膏又是极有辨识度的橙花调,身上早就没了药味儿。

说起来,老师也是种药制药至少三十年,才会草药气味深入肌理,终年不散。

上官妧出身世家,难道也习医术?这气味虽极浅淡,确实比老师身上的淡,但也需至少十年时间才熏得出来。

如若不是。难道她今早刚从一堆草药里钻出来?

最关键的是,那味道里明明就有——

她越想越不安。

煮雨殿内,会有药园吗?

第二十三章 夜宴(上)

景弘六年,七月初五,大祁天长节。

国君降诞日,自然是举国相庆。如果能从高空俯瞰霁都,会发现平日里那些素雅的建筑通通被点缀上了层层叠叠的明艳色彩,从城中一直到皇宫。

流动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的人们,衣着也比平时更鲜亮,一浪一浪涌过那些张灯结彩的屋檐下,几发洪亮的炮仗声便会适时响起来。

街上的小孩儿也比平时多,嬉笑打闹声在一条又一条街巷间穿梭。绸缎铺、当铺、酒楼、面馆、城东城西的市集,乃至许多烟花场所,都挂出了过节歇业的牌子。

终年热闹的霁都,在这一天就像本来温度便高而终于煮至沸腾的滚水。欢腾气从街角巷陌蒸腾起来,如无形的彩色烟雾笼罩了整座皇城。

对于后宫而言,大幕到夜间才算真正拉开。而对于顾星朗来说,这注定是从清早便开始折腾的疲惫一天。

因为中午宴群臣,晚间摆家宴,这些都是经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且午宴之前还得接受群臣及地方大员朝贺、献礼,就是争分夺秒,尽量少说话,也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

十四岁以前,顾星朗不讨厌年节日,甚至还算喜欢。登基之后,一年又一年,他越发对各种节日提不起兴趣,尤其是天长节,他的降诞日。

一整天置身于华而不实、没有内容的你来我往中,洋洋洒洒如背书般的臣工贺辞,各种盆景、插屏、漆器、瓷器、织绣流水样奔腾而来,就像一出郑重无比又荒诞至极的大戏,连素日里爱吃的各色菜品羹汤,也变得寡淡无味。

他终究是个不喜热闹的人。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想,这些事情,还是三哥比较会应付。

尽管所有人包括涤砚在内,都觉得他应付得很好。

这世上所有事情,似乎只要他做,便都能做好。这当然跟他天生认真又较真的性格有关。以至于也就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件事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忘记要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继承大统以后。

去做,就好了。

当暮色微微露出苗头,日光落在绵延的远山上勾勒出金粉色轮廓,云也沾染上那些光线交错,渐渐变成粉橘色的氤氲,最后幻化成霞,天长节夜宴便开始了。

今年的开席歌舞,欢快热闹一如往年。身着耀眼彩金锻裙的舞姬们排作一朵巨大牡丹,初如花蕾,复又盛开,反反复复,花瓣越来越多,花朵越来越大,层层叠叠不断扩张,仿若不断循环、长久不衰的盛世。

再是破阵舞。青川尚武,武舞在宫宴上极为常见。绮丽欢悦的曲子刚刚歇下,突然鼓声大作,众舞姬鱼贯而入,长发高束,铠甲加身,一时如策马奔腾,一时又似严阵以待,队伍阵型不断变换,配合鼓点节奏,颇有气壮山河之势。

夜宴是家宴,在座除了四位夫人,当然还有顾星朗那几位早已封王的兄弟,未出阁的淳风公主,以及如今纪晚苓的大嫂淳月公主。

纪晚苓一身翠色轻纱宫裙,通身以金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雅致又不失清贵。

上官妧着绛紫色,段惜润着烟粉色。两人的裙装看着都有些复杂,仿佛有非常多不同走向的剪裁制造出交错的线条感,偌大的广袖,裙间刺绣花样也格外繁复,以至于她们坐在那里时,竟显得裙摆颇凌乱。

但也许一旦动起来就极美。应该是为今晚表演特意所制。

只是段惜润要跳舞,这么穿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妧演奏乐器而已,也需要如此复杂的裙装?

纪晚苓坐西侧第一席,上官妧为西侧第二席,她对面的东侧第二席是段惜润。而段惜润的上席,东侧第一席坐着阮雪音。

开席不久,席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时投向东侧第一席。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目光投放的频率不减反增。

当然不是因为装扮。

阮雪音穿了一身极浅淡的湖水色轻纱软裙,裙间以极细的银色丝线疏疏落落绣着些样式极简单的花朵枝叶,因为过分简单,竟然看不出是什么花。

相比她素日着装,其实已经华丽了不少。但在今日这种场合,相比其他女眷的盛装,仍是显得十分清简。

但清简,对于肤如白瓷的美人来说,是另一种显眼。

流光溢彩的汪洋之中,她就像是远山一抹青黛色。

但这显然不是众人频顾的原因。

她的肤色,她的疤痕,那个其貌不扬的崟国公主呢?

席间人一遍遍打量,每一眼都只一瞬,但数次瞬间叠加之后,到底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几乎所有人都稍稍宽心。

确实是她,模样并无改变。但,怎么回事?

已经开始上热菜,几位王爷、公主的祝寿献礼也已结束。便到了四夫人献礼之时。

眼见众人频顾,阮雪音却安坐席间,气定神闲,未免众人一直侧目疑惑,以至献礼之时突兀,顾星朗终于开口道:“珮夫人之前有些状况,最近才恢复如常。”他看向阮雪音微笑道:“你自己说吧。”

阮雪音对这一刻当然有准备,只是段惜润和上官妧已经见过她,她一直想着,或许会是淳风在宴席上挑话头,不成想顾星朗开门见山,直接把契机抛了出来。

甚好。

她也向顾星朗莞尔应一声“是”,然后转向席间道:“来霁都之前,我与家师前往库布丽沙漠找寻一种珍稀植物,在那里呆了三个月。连日暴晒,加之沙漠条件艰苦,脸上受了些轻伤。故而前两个月是那般模样。”

她再次望向顾星朗,略一颔首,复又看向席间众人:“失礼了。”

顾星朗知她会编排一番,也很好奇她会编个什么样的故事,所以率先开了口。不成想她这个故事编得既荒唐又合理:一个女子跑去沙漠住三个月当然很荒唐,但她是蓬溪山的人,随惢姬出门,就是潜入地底住三个月也不奇怪。

世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尤其是轶闻奇谈,总是更容易相信。这个身份,倒是帮了她大忙。

只是这番话在别人听来或许似模似样,对于他这种知道实情的人而言,却非常好笑。尤其她还说得淡定而诚挚——

顾星朗轻嗤一声笑出来。

好在只是鼻息音,殿内又一直丝竹之声不绝,他嘴角上扬时微低了头,所以除了在旁伺候的涤砚,无人听到。

但涤砚还是很震惊。因为他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看到过君上这样。

倒不是说顾星朗不会笑。只是这种笑法,仿佛很轻快,甚至有些,活泼?不知能不能用这个词。

只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第二十四章 夜宴(中)

众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盯着阮雪音看。只见她容色平静,娓娓道来,从讲话底气到所述内容都无可挑剔。

一切都很合理。

男性在这类事情上总是粗线条许多,一时间几位王爷都松下疑惑神色,觉得此事已了,可就此作罢。但稍微有心些的,比如信王,仍是隐隐生出忧心:蔚国第一谋士竞庭歌的师姐,惢姬的大弟子,崟国的六公主,如此配置已是叫人不安,如今又加了一枚强筹码——

一位不输其他三位著名美人的,美人。

一个厉害且美丽的女子。还是那个道理。令人悬心。

好在有纪晚苓。顾星止微微宽心。

“当真是没想到。”蘅儿俯身为纪晚苓夹菜,趁机小声说了一句。

纪晚苓心道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竟这么明目张胆议论起来。她看她一眼,确切说是警示她一眼,没有说话。

至于她自己,不能说不吃惊,但,真的没有那么吃惊,就仿佛潜意识里早有准备。

她从没怀疑过阮雪音的肤色不是天生。但今日见她仙气四溢出现在殿中,竟有种意料之中、甚至如释重负之感。

是从她踏过披霜殿正殿门槛那刻开始的吧。纪晚苓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光线明暗,她走进来时被身后日光勾勒出的轮廓,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转了起来。

命运的轮盘?

这样说当然很玄乎,但那个场景一直留在她脑海里,如此深刻,直至今日。

所以她当时在廊下幽幽说了那句“若再是位大美人”、而蘅儿并没有听懂的话。

至于阮雪音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只是每个人,对于个体生命和这个世界,于某一时刻的灵光乍现,突如其来的第六感。

真正让她意外的反而是顾星朗。难道他们最近见过?

同样的疑问也盘桓在上官媛和段惜润脑中。她们是已经见过了,但她们一直默认顾星朗没有。可听君上适才讲话的语气,以及早先阮雪音出现时他的表情——

毫不意外。根本就是知道,甚至见过。

两个人都莫名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起。

只有顾淳风没觉得不安。她莫名气恼,饮一口阿姌刚为她斟好的酒,轻声嘀咕道:“竟还有这种事。”

忿忿间西侧第一席纪晚苓站了起来。

只见她缓步走向大殿中央,步态娴雅,端秀无双,施然一福道:

“大祁盛世,国富民强,君上自是不缺奇珍异宝。适才几位王爷及两位公主所献,亦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晚苓自问没本事寻得。君上素喜丹青墨宝,晚苓才拙,斗胆绘了一幅千里山河图,请君上一观。”

自纪晚苓起身,顾星朗眼中虽有期待,双手却不自觉握了握,只有近旁的涤砚看见了。他紧张的时候便会如此。

涤砚也有些紧张。

因为去年那幅直接呈至顾星朗跟前,没让席间众人看到,主题明确的画。

所以当纪晚苓说出“千里山河图”五个字时,涤砚不动声色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两名侍女共持一卷半人高的画幅,分别向两侧移动,将画卷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长卷,以工笔水墨入画,绵延山峦和蜿蜒江河为主体,期间穿插竹篱茅舍,庄园寺观,又有水榭亭台,野市长桥,还有垂钓、赶集、游船、打猎等极为生动的民间场景。构图缜密,色彩绚丽,浓淡不一的线条勾勒出阴影虚实。

席间众人均露出欣赏又了然的笑意。

对于顾氏皇族而言,纪晚苓是不姓顾的族人。不是因为她曾是顾星磊的未婚妻,也不因为她如今是顾星朗的瑜夫人。

仅仅是因为熟悉。

因着纪桓的关系,纪晚苓自幼进出祁宫,要说是半个公主也不为过。画艺方面他们太了解,此时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自豪。

阮雪音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这是上乘之作,因为竞庭歌作画也很好。好巧不巧,竞庭歌最常画的就是山河图。各种山川湖海,近十年来画了得有上千张?

耐人寻味的是,纪晚苓这幅似乎不只是祁国的山河地貌,稍微仔细些,便能看见一些地标性景观:北部地势极高处的白桦林,很像苍梧城附近;西边翠竹成海间的七彩琉璃檐顶,应该是崟国的隐林寺;东南部一条明显呈之字形的宽阔河流,像极了白国的凤勉江。

这幅千里山河图,是青川千里山河图。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以此图敬上,愿陛下福泽青川,千秋万载。”

福泽青川,而非福泽大祁。纪晚苓这句祝词也很耐人寻味。

但在座几乎所有人都在瞬息间听懂了。

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后宫干政的嫌疑,却的确暗示了朝堂事。

天下事。

整个顾氏皇族的愿景。

席间大部分人的态度。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顾星磊还活着,这也会是他的选择。统一青川,君临天下。

几位王爷目光炯炯,神情较先前已发生明显变化。那是一种眺望前路的无限期许。

顾星朗当然感受到了这种举家族之力所带来的热望,或者说重压。都无需他们说什么,眼神、表情足矣。

以目前状况看,祁国的国力、兵力、各项储备从数量到水准都远超其他三国,哪怕崟、蔚、白三国联手都胜算极低。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有发生,便足以说明问题。

对于祁国而言,在顾星朗有生之年统一青川,是未言明的大计。不言明,因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

但就是这一朝,就是这几十年间。

他一直都明白顾氏皇族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但他至今没有找到充分的合理性。

从道理上讲,统一不一定需要战争。但从千百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那些事情上看,战争,绝难避免。

所谓以战争换和平。

他无法说服自己。

如果是为和平,一定要用战争来换吗?

如果不为和平,而是为别的,譬如一个君王乃至一个家族的野心——野心比千万条人命更重要吗?

他一直以为,战争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从小到大,他身边所有人,从族人到臣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战争是一种合理的方式。甚至是上选。

思绪纷至沓来,但一如既往,他没让任何人瞧出来。他保持着微笑,看向纪晚苓和煦道:

“瑜夫人的画艺,一年比一年更精进。只是画这样的长卷委实辛苦,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

总体来说,顾星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似乎生来便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长了一张好看至极的少年脸,却总给人老成的感觉。

偶尔他脸上也会出现相对浓郁的温暖情绪,就比如现在,他望着纪晚苓在说话。哪怕隔着好几丈距离,上官妧和段惜润仍然感受到了那种暖意。

叫人艳羡。

阮雪音却没去注意顾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润。

包括自己,她们三人分别来自崟、白、蔚三国。纪晚苓虽含蓄,到底意有所指,而且当着她们的面。

哪怕作为青川霸主一统天下完全符合逻辑,就这样讲出来,让她们如何自处?阮雪音受惢姬影响,国界感弱,倒不觉得怎么,那两位也不尴尬吗?还是纪晚苓觉得,人家不一定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对面,此时盈盈然笑着,似乎未觉得哪里不妥。

不过她场面功夫向来一流,想要不动声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转身向邻座段惜润道:“这幅画气势磅礴又不失细节,果然极好。”

段惜润没料到阮雪音会转身跟自己说话,毕竟后者此前在宴席上从不聊天,初有些意外,继而展颜道:“确实好。这样一幅长卷,竟是瑜夫人一人所作,叹为观止。”

与上官妧不同,段惜润像是真的没听出来什么,那展颜而笑的天真劲儿,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时一般无二。

一花一世界,也许在她眼里,真的没有这么多弦外之音、一语双关吧。

阮雪音有些欣慰,又生出些羡慕。这世上终归有人是这么活着的,少心思,少谋算,抬望眼繁花似锦。

然后她想起适才顾星朗那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许不止是说作画,也在提醒纪晚苓慎言?

他对于统一四国的态度,难道跟其他人不一样?还是不愿当着她们三个表现得太明显?

思绪一旦启动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谁在耳边小声讲话——

云玺?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发现席间众人再次齐刷刷看了过来。转头往上看,顾星朗和涤砚也望着自己。顾星朗神情和在月华台时一样,浅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一如星光。

“珮夫人,到您了。”

见阮雪音未起身,涤砚再次恭声道。

云玺不知道阮雪音准备了什么。就因为连她都不知道,此刻气氛才异常紧绷。

但她很快意识到,紧绷只属于自己,跟阮雪音毫无关系。

因为夫人已经不疾不徐站起身来,轻轻一福,看向顾星朗莞尔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备贺礼需等到特定时刻方能敬上。此时时辰未到,可否请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献礼?”

照规矩,献礼的先后顺序是按四夫人排位。且贺礼都是提前备好的,还需等什么时辰?这当然没有先例可循,一时间众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处的顾星朗。

顾星朗却不大在意,几乎未加思索便点头道:“无妨。”

涤砚会意,也不耽搁:

“那便有请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应极快,向自己的贴身侍婢细芜递一个眼色,只见细芜扬手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两名宫人抬着一方红木琴入得殿内,很快置于正中央。又见四名浅草色裙装女子步入殿中,在红木琴之后约一丈处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轻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

待一切就绪,上官妧离席走向大殿中央。只是轻缓的步伐,便见那绛紫色裙摆漾起层层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只会些拨弦弄管之技。便以君上赏赐的红木琴奏一曲,愿君上身体康泰,大祁国运永昌。”

语毕,她施施然于琴前坐下,十指轻抬,置于弦上,只听得极沉郁的一声拨弦响起,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尾音极长,留白甚多,节奏异常缓慢。然后音节稍稍多起来,节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摇曳,琴声自沉郁中渐渐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乐器,听的也少,但这支曲子,她却自第一个音起便听出来了。

广陵止息。

这是竞庭歌唯一会弹的琴曲。在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不睡觉只读书深造的蓬溪山岁月里,学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只学了这一首,然后弹了十年。

以至于后来连老师都说,只会一首还弹出了国手水准的人,天下间估计就她一个。

也因此阮雪音虽少听琴曲,却听了很多年国手水准的广陵止息。

上官妧确实琴技了得。跟竞庭歌相比,只能说意境风格不同,无谓高下。

这首曲子太过出名,席间众人无人不晓,一时大家皆凝神细赏,风雅如宁王甚至微微合上眼睛,似乎已入琴境。

但她没有弹完。

半炷香时间后,琴音突然在高处嘎然止住。余音在大殿上空萦绕,盛夏夜晚虚浮的热闹躁意里竟有了些空灵感。

无人击掌赞叹。

因为显然上官妧的表演没有结束。

只见她站起身,向顾星朗嫣然一福,转而走向身后左侧第一名侍女。青纱被揭开,托盘上放着一支竹笛。

她拿过竹笛置于唇边,悠扬之声便在殿中迂回扬起,如春莺婉转。而随着旋律节拍,吹笛者亦莲步轻移,时而跳跃,时而回旋,腰若柔柳,玉袖生风。竟是一支竹笛舞。

曲声不绝,舞步不停,青纱被一一揭开,琵琶换竹笛,洞箫换琵琶,最后是一把凤首箜篌。

琤瑽袅袅之声接连四起,每种乐器都仿佛在上官妧手中活过来。而依据不同乐器拿在手中的形态,她亦不断变换身形姿态动作,绛紫色裙衫在身后几名浅草色侍女的映衬下,如千百朵玫瑰同时盛放,一个人便营造出流风回雪之感。

且不论技艺高超。单是这份心思便足够夺目。

阮雪音不着痕迹偏转一点视线,余光见顾星朗浅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而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段惜润变得有些紧张,因为左侧席位间的空气凝住了。

她明白她的感受。

本以为上官妧奏乐,段惜润跳舞,两人各就自己所长展露功夫便好。不成想上官妧竟一个人把两样都占了,哪怕舞姿算不得顶尖,毕竟同时在吹弹乐器,如此表现已是极好。

相较而言,段惜润还按常理出牌,试图认真跳一支舞,这心思便显得苍白不少。

但——

世间所有奇巧技艺,怕是都抵不过一颗深沉真心吧。

阮雪音看着上官妧拨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最后那盏回眸,此刻神采飞扬说着贺词谢着恩,心里默默想着。

倒不是说上官妧就没有真心。只是心思用得多了,便多少显得飘浮。若段惜润能舞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就不会输给她。

第二十六章 此心向君君因识

段惜润今日的烟粉色裙装,比初入折雪殿那日的藕粉色,基调上清冷许多。

说是清冷,到底是粉色,所以也是甜蜜的清冷。

这是来自阮雪音的建议。

她觉得顾星朗应该不会喜欢太甜腻的事物。没什么原因,只是一种感觉。且段惜润长相本就极甜美,再着一身粉嫩颜色,凭是如何荡气回肠的舞蹈,也会显得妍丽有余,气韵不足。

但她又有着婴儿般的糯白肤质,穿粉色,会比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好看。这是优势。

那便用最最清冷的粉好了,所谓取长补短。

一道悠远琴声在殿中扬起,继而埙声加入,渐渐编钟、笙、笛各种音色依次融进来,是旖旎明媚的调子。阮雪音悄悄看一眼顾星朗,他神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和那名少女的舞蹈。

广袖破空,如轻云出岫;脚步轻旋,似粉蝶翻飞。粉衣少女扬眉展颜,每一次挥袖折腰都带着精准的美感。

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只见她忽如泛舟江上,引吭高歌;又似春日游园,细嗅蔷薇。除开连贯优美的动作、生机盎然的少女情态,竟像是在表现一些层次分明的情节。

渐渐地,悠扬明媚的曲调转淡,乐声再起时,却染上了薄薄愁绪。段惜润的舞步也与先前不同,节奏变缓,每一次踩踏都带着些深沉意味。她一时广袖遮面,如临水照花,一时又蓦然回首,似对月嗟叹。

低缓沉郁的舞步在大殿中蜿蜒,忽而乐声再转,清净空灵,仿若山寺晨钟。段惜润的神色也由哀戚逐渐转向明朗,步伐依旧柔缓,却颇有笃定自在之意。相较前两段,她的身姿前所未有的舒展,乐声更加沉静,她身上佩环叮咚声却越加分明。只听她踏着乐声与步伐节奏忽然开口吟诵道: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注)

曲终舞毕。

阮雪音第三次不着痕迹瞥向顾星朗。相比第一段时的了然平静,此时他眼中似隐有光华涌动。

“这是王摩诘的诗。”

段惜润站定,还在平稳气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君上此时看她的眼神与往日不同。

“是。”

“你方才舞的,是王摩诘的一生。”

“是。”

“为何选这首诗?他是在对一棵松诉衷情。”

段惜润气息已稳,盈盈抬头望向顾星朗,眼中含情:

“在臣妾心中,君上便如松如柏,迢迢望之,玉树琳琅。”她一时动情,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说完才反应过来有些太直接,毕竟在大殿上,众人都看着。

瞬间羞涩起来,竟忘了接下来该怎么说。

顾星朗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算是当众告白?到底是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

“王摩诘酷爱山水,诗画俱佳,就连写松也与旁人不同。确实很好。”

台阶已经递过来,段惜润赶紧接住:

“摩诘居士惊世才情,却一生坎坷,然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寄情山川,静悟人间道,修得常人所不能及的大自在境界。臣妾很是叹服。便借摩诘先生对松树之仰慕,表达臣妾对君上之敬意。愿君上圣体长安,心中常悦。”

顾星朗眼中光华更盛。

“之前看你舞蹈,总以为只有小女儿情态,欢脱热闹。不成想你也有一颗清净慧心。以诗入舞,吟诵人生,意境很美。朕很喜欢。”

便是适才上官妧的奇巧心思、高难度表演也未得顾星朗如此点评,段惜润惊喜,两颊梨涡漾起,笑意如蔷薇满园。

众人皆是欣赏,心道这位白国公主不仅舞艺冠天下,才情竟也极好。

只听得上官妧甜糯道:“珍夫人此番得珮姐姐相助,果然非同凡响。素闻珮夫人读书破万卷,才学了得,今日受教了。”

众人闻言微怔,皆看向阮雪音。顾星朗也颇意外,转而望过去,眼中意味难明。

阮雪音无语,心想这上官妧真是个要强的。她与段惜润素日里也算交好,此番唯恐被抢了风头,偏要跑出来讲这话,生怕顾星朗就此对段惜润刮目相看。

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也会为争宠如此有失风度?

她看着上官妧,心中不悦,也不说话。却听见段惜润清脆道:

“说起来实在要感谢珮姐姐。臣妾习舞多年,过分沉溺于在技巧上拔尖儿,却不曾想,舞蹈之魂,不在技而在情在意。多亏姐姐提点,我才悟得这一层。至于所舞内容与诗,也是珮姐姐替我挑的。”

她转身向阮雪音盈盈一福:“今日惜润有所突破,姐姐功不可没。在此谢过。”

阮雪音心中叹一口气,心想这姑娘真是个实心人,我不曾开口,你否认便是。你们几个要常伴君侧,能多得些喜欢自然好。我一个局外人,也无需邀这份功,难不成我还能拿这个去跟顾星朗谈条件借东西?

事已至此,她只得微笑道:

“原是珍夫人舞技好,若技巧达不到,再好的情意也表现不出。舞蹈的真意,终归还是在美感。我也不过是替你寻了个由头想两句词罢了,不值一提。”

到此时顾星朗眼中的光华与兴味已尽数收起,只余平静。他看向阮雪音语声淡淡:

“倒像是你选的诗。”

此话一出,不仅在座众人,便是阮雪音也有些懵。

三位夫人和淳风公主自不必说,淳月与几位王爷虽少在宫中走动,到底听说当今君上一直远着珮夫人。怎么这话听着倒像是颇为熟悉?

阮雪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索性不开口,只望向顾星朗笑了笑。

酒过三巡,眼看快至亥时。涤砚三番两次朝云熹看,询问之意明显。云玺几次欲开口问,却见阮雪音自顾自吃喝观舞听歌,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终于在涤砚第七次甩过来目光时,云玺俯身至阮雪音耳边道:“夫人,夜宴都快结束了,咱们的献礼——”

阮雪音闻言朝殿外看去,轻声问道:“可是已至亥时?”

“有一会儿了。”

阮雪音点点头,“应该也差不多了。”

云玺如释重负,朝涤砚使了个眼色。

涤砚附在顾星朗耳旁说了句什么,便见顾星朗举眸望过来,阮雪音遂起身道:

“臣妾的礼物无法送至殿内,还请君上随臣妾移步明光台。”

涤砚蹙眉,心想这珮夫人怎么花样如此多,献个礼而已,一会儿时间不对要等,一会儿地方不对要挪。

看一眼顾星朗神情,他倒还是那张万年淡定脸:

“酒足饭饱,走走也好。”他看向众人道,“都去吧。”

第二十七章 星落明光台(上)

明光台是大祁皇宫西北处的一座宽阔高台。从规制上看,与蔚宫著名的沉香台有些像,都有屋檐遮挡,且空间极大。只是明光台更精致,从廊柱到扶栏皆有繁复雕花,光洁的青石地面明亮如镜,人站在上面能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外,沉香台只有一整溜宽阔阶梯笔直向上,上明光台却需要走过曲折迂回不断弯折的数百步石阶。且阶梯偏窄,同一时间只够两人并排而上。

涤砚在最前面引路。因着是阮雪音献礼,她走在顾星朗旁边。此后依次是纪晚苓、上官妧、段惜润、淳月淳风以及几位王爷连同王妃。加上每位主子的随侍,以及随行待命的宫人,洋洋洒洒,竟也有百来号人。

这么一支队伍齐齐前往明光台,自然引起合宫侧目。以至于在明光台附近当差的宫人也都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凝了目光。

夜空如洗,是南国惯有的夏夜景象。明光台是祁宫制高点,也是整个霁都的制高点。站在高台上能俯瞰整座皇城,因为天气清朗,连远处群山也清晰可见。繁星从就近的天空里一路蔓延至远处山头,像是谁收集了一整瓶星星,然后一股脑儿倾倒下来。

“珮夫人请朕来明光台,不会是让朕欣赏霁都夜景吧。”

今日的霁都夜景确实值得欣赏。因着是天长节,免了宵禁,所以即使已过亥时,城中依然十分热闹。被精心装扮过的街道和建筑们,此刻辉映于万家灯火之中,让整座皇城看上去格外明丽辉煌。

众人已在高台上站定,顾星朗在最前,阮雪音在他旁边。涤砚和云玺分别随侍两侧。其他人都在稍靠后的位置错落而立。

来的路上顾星朗已经说了,既是家宴,此行便作家人一同散步,所有人不必拘礼。因此这时候众人也相对随意,或眺望风景,或三三两两聊天取乐。

阮雪音抬头看向夜空,那里还一片宁然,不见动静。

“平日里到这个时候,霁都都漆黑一片,今日确实美,值得君上一观。”

涤砚听得愕然,云玺有些紧张。

不会真让君上就,欣赏夜景吧?

却听阮雪音继续道:“既然君上已经看过了,雪音可否斗胆,请君上下旨熄灭宫中与街上的室外灯火,各宫内与百姓家中烛火最好也少留些。”

顾星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想猜,总归时间不早了,便转头向涤砚:

“吩咐下去。大家今日节庆辛苦,也早些回家安置。”

“雪音才疏,一不会作画,二不会弹琴,三不善跳舞,亦不能收集世间珍宝敬献。只好向老天爷借一份薄礼,还望君上莫怪雪音偷懒。”

顾星朗此前只是盯着远处夜色和城中那些斑斓灯火看,此时终于转头看向她。

向老天爷借,那是什么礼?

她的侧脸倒很好看,轮廓精致,比正面更好看。长长的睫毛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因为离得近,连雪白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

她微微仰着头,非常认真盯着夜空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顾星朗待要开口问,却见她樱唇微启:“君上请看。”

顾星朗转回视线。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先前热闹斑斓的城中灯火变暗了些,想来是旨意传下去了。

但涤砚和云玺在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后是无需转头的,直接看向夜空便可,所以他们都看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星光。

顾星朗莫名其妙,正在疑惑,忽见漆黑夜幕中一道银色微芒划过,只是刹那璀璨,便消失在黑暗里。

他不确定阮雪音是不是唤他看这个,微怔,然后又看到一道笔直的银色光芒斜斜落下。

然后是第三道。

第四道。

“奔星?”

“是。”

顾星朗挑眉。这看奔星当然需要运气,但几颗星星而已,便是她费时等待还请旨移驾的,贺礼?

“这会儿本不是最好的时候。但雪音不敢有劳圣驾等至半夜,到底此刻也该有了,便大胆请了君上过来。还请君上稍候片刻,就快了。”

她一壁说着,眼睛仍然盯着此前一直在看的方向,容色沉静。

顾星朗本对收礼没有兴趣,对她送什么更是无所谓。但既来之,则安之,便看看是何等风景。

复又重新望向夜空。

又一颗。比先前那些似乎更大更明亮,划过的线条也更长。

然后同一时间错落划过两颗。

同一时间错落划过五颗。

越来越多。

直到此时,身后一直在聊天的众人当中才有人发现了夜空里正在发生的事。

“奔星!怎会如此之多!”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夜空看去。只见数十颗星子,从西北处的天空斜斜下坠,划出无声却璀璨的痕迹。痕迹尚未完全隐去,又有数十颗星子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连成一片,一时间整个霁都上空繁星四溅,光落如雨。

城中大街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尽数熄灭了,连那些从家家户户窗间透出的烛光也极暗淡,越发衬得夜色如墨,如雨而下的星子异常耀眼。

空气变得安静。明光台下之前隐隐攒动的议论声也消失了。台上台下,所有人望着漆黑天幕下簌簌飞窜的银色星光,震撼无语。

又过了几乎半炷香时间,似乎是宁王的声音响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都说星子璀璨,却无法绽放,于是世人发明了烟火。真正见到繁星坠落、如雨如雪的场面,才知烟火之矫情苍白。”

安静如水的空气终于被这句话打破,惊叹声自人群中响起。从明光台向四周扩散,皇宫各处越来越多人看到了这幅画面。每个人都尽力控制着惊叹声,但极轻的叹声叠加在一起,仍是形成了一片如海的声潮。

顾星朗却通通没有听到。

众人安静时,他便陷入了安静;待众人开始惊呼赞叹,他还陷在那片安静里。那些星星明明在无声落下,他却好像能听见它们坠落时的声响。

不知为何便想起母后来。

那时候他六岁,也是一个夏夜。极难得的,三哥不在,他便与母后两个人坐在承泽殿的中庭乘凉。漫天星光璀璨,便如今夜,只是没有星落如雨的场面。

本来只是坐着,母子俩聊着近日趣事,主要是他在说。不知怎么,某一刻母后突然严肃起来,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星朗,你天赋卓绝,母后很欣慰,日后要像你哥哥一样,多为你父君分忧。星磊是太子,有朝一日,你也须像辅助你父君那般辅助你哥哥。你们都是母后的孩子,他日星磊继承大统,你也一定是祁国最尊贵的王爷。这就够了。你要记得,永远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不要忘记与你亲兄的情分。如此,母后才能一世安心。”

第二十八章 星落明光台(下)

那时他才六岁,不明白母后为何会说这样一番话。他至今不去细想这件事,或者也是不敢想。可再是不想,十四年过去了,那些话早就在潜意识里被他消化了千万遍。

母后跟所有人一样,也担心有朝一日他会为那个位子站到三哥对面吧。

可那时候他才六岁。

皇室的残酷逻辑,连一个六岁孩子都要严加提防。

他不能怪母后一碗水未端平。或许母后也并不是偏心三哥,只是同时为他们两人着想。三哥已经是太子,也足够优秀,立嫡立长,亦最合祖宗规矩。自己再是天赋过人,终归没有必要再生变数,引出事端,伤了家族和气、兄弟情分。

这些都是对的。

可自己是什么性子、怎样的人,母后不清楚吗?何至于那时候就要讲出这种话?

还有晚苓。近二十年的情分,因为一个凭据不足的流言,便疑他至此。

终归在她们看来,渴慕皇位以至于兄弟反目这件事,是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

若母后看见如今坐在这位子上的人是我,过天长节受万民朝贺的人是我,站在明光台上眺望整个大祁国境的人是我,

她会开心吗?

还是她会和晚苓一样,也怀疑三哥的死,与我有关?

那么父君呢?六年前传位之时,他是何种心情,是否也疑心过我?

这茫茫世间,或许根本没人相信,他对那个位置从未生出过渴望,一刻也没有。

但如今站在这里的,还是成了他。

真是讽刺。

又如何呢。

他对这个君位,既不排斥,也不渴慕。三哥战死,自己临危受命登上大宝,他以为这是一份责任,一项使命,一种传承。于是他毫不犹豫坐上去了,并且自第一天起就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年他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不得不迅速适应一个永无宁日的君王世界。他全神贯注盯着着整个青川的风吹草动,从祁国内部至西南北三国。计算,防范,博弈,制衡,他没空跟自己说话,甚至没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每个阶段的模样。太多事情涌过来,日复一日。而他就这样从十四岁走到二十岁。倏忽之间。

不是没有快乐的。对于一个天生雄才大略的少年来说,能施展一身才能治国平天下,那种快乐与成就感无与伦比。

但更多时候,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有时候他觉得那些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可所有人都看着他。而他有能力完成他们的期许。

父君的期许,临终前的嘱托。

三哥留给他的命运。

作为顾氏皇族血脉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的卓绝天分所带来的无可推脱。

这些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他全力以赴。

可是有一天,人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他处心积虑谋来的。甚至为此杀害亲兄。

连他身边至亲的人都这么想。晚苓。

那么他的兄弟们,那几位王爷呢?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没人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为哪怕母后,甚至是母后,都在活着的时候警示过他。那时他才六岁。

世人并不以人论事。他们以所谓经验论事。

哪怕他是儿子,是兄弟,是青梅竹马。

而如今还是他,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这便是他的一生。

既如此,纠结有心或无心,怀疑或相信,还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

众口烁黄金。

至强,则人言不可畏。

他无需剖白解释。

四周人声鼎沸,他却浑然不觉,像沉入了极深的海底,只和满天坠落的星子作伴。

直至一道清泠泠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近旁的阮雪音:

“世间多风雨。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愿今后无论何种境况,君上都能记起今夜宁和璀璨,相信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

像一颗石子悄无声息投入湖心。因为太轻,闻不得声响,湖面上却已涟漪四起,经久不散。

顾星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非常陌生。他再次转头看她,只见她虽在对自己讲话,眼睛却始终看着夜空中如雨般坠落的繁星,容色依然沉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确实也算自言自语。

适才筵席上,每个人献礼时都说了祝词,那么她势必也得说点什么。她不会讲那些话,亦觉得俗气,来的路上为难了许久。直到满天星子坠落,她看着寂静夜色,突然想起自己四岁便离开崟宫进了蓬溪山,转眼便是十几年。

十几年山居生涯,除了读书观星,帮老师打理药园,她没有干过别的。她很少思考学了这一身本事、看了这许多书,以后要用来做什么。她只是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里得到了快乐。

那么,此时此刻,便是那些山居岁月里她偶尔会想到的“以后”吗?来到霁都,入了祁宫,做了夫人,站在顾星朗身边,替老师借一样东西。

然后全身而退,返回蓬溪山,继续读书、观星、打理药园。

真的就是这样,可以只是这样吗?

长夜漫漫,不见前路。

她看着那片飞速流动、璀璨至极的星空,心想这世上每个人终归都是孤独的吧。孑然而来,历事炼心,最后孑然而去。

能如老师那般,有几件喜欢的事可做,安安静静度过一生,已经很好。

但顾星朗这样的人却没有这般福气。他也许能享尽这世间一切璀璨繁华,却难获内心安宁,甚至自出生起便永别了最平凡的人间温暖。

这就是皇家哲学,帝王宿命。可惜了,若不是顾星磊离世,他的人生本该是另一幅图景。

然后她说了这番话。

她看着那些星星,最后六个字亦是在告诫自己。当顾星朗转头看她时,她隐隐感觉到了;待她也转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重新望向那片星空。

他的侧脸很好看,比正脸还好看,眼眸跟那些星星一样亮。一个男子,竟也这么白。霁都水土果然好。

四周纷纷扰扰,赞叹议论声比先前更大。但对于站在明光台最前方,最接近那片繁星的他和她来说,此刻却异常安静。

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和那些飞星共鸣。但又在某一刻,因为一些话,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相互理解。

没由来的心意相通。

以至于这漫天星光下,仿佛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周围人群,一切嘈杂,都不存在。

人群中,宁王似观星有感,再次扬声吟诵起适才没诵完的那首《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二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长节夜宴过后,闹腾了近两个月的祁宫总算安静些。这日云玺入得内殿,见阮雪音正在书架前徘徊,似是在找书。

“夫人可用云玺帮忙?”

“不必。总共就带过来两箱,一共也没几本,就快找到了。”

说话间,回头见云玺目光熠熠,颇有得色。

“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如此精神。”

云玺抿嘴一笑:“也没什么,适才在殿外听几个小丫头胡说。夜宴那晚从明光台上下来时,不是珍夫人伴驾在侧,眼看要去采露殿吗?结果刚行至御花园,君上又折回了挽澜殿,说是还有政务要处理,命涤砚亲自护送珍夫人好好回去。”

阮雪音眼睛扫过一本本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随口道:“这有什么?”

“刚那几个丫头说,许是那晚君上看了夫人准备的飞星盛景,念念不忘,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呢。”

阮雪音心道荒谬,若真如此,你们君上就该来折雪殿,可人家却回了挽澜殿。因果逻辑都不顺的事,可怎么推想出来的?

正要蹙眉,转念一想,罢了,这些丫头在折雪殿伺候,小半年也不见君上来一回。圣恩不至,她们平日里差事也不好当,便让她们拿这事儿说说嘴,哄着自个儿高兴些也好。

于是也不说什么,继续找那本《太玄经》。云玺见阮雪音并无不悦,继续道:

“不过那晚的星雨真好看啊。夫人此前一直不动声色,奴婢还担心来着。谁知夫人竟有这样的好心思。不仅宫里,听说整个霁都都沸腾了,到今日城里还在谈论此事呢。”

“这奔星落雨是自然天象。每年都有的。”

云玺吃惊:“奴婢此前却从未见过。”

阮雪音略一思忖:“想来跟霁都的地理位置有关系。但最主要还是跟时辰有关。一般来说,观测星雨的最佳时间是子时到寅时,而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不过今年确实凑巧,刚好是天长节当日,且在亥时便能颇具规模。我看了大半个月,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连我自己都未在亥时见过星雨。也算运气好。”

她眸光微动,终于看到从上往下第三排右起第三本,《太玄经》。一壁伸手去拿,一壁继续道:

“其实若能继续等,到半夜更加好看。绝对比亥时那会儿更好看。”

言及此,突然想起彼时在明光台上,她也曾告诉顾星朗,子时之后会更好看。不过他日理万机,应该不会为一场星雨熬到半夜吧。

她望向窗外瓦蓝色的七月晴空,今日是初九,离竞庭歌返回消息的日子不远了。

不知她进展如何。

蔚国的七月初九在下暴雨。

慕容峋一路乘辇轿到了沉香台下,又在霍启和其他两名宫人的雨伞包围下走上去,仍然沾湿了衣角。

然后便看到竞庭歌埋在那樽盘里,一张小脸几乎要贴上去。

他走过去,略瞟一眼,目光扫过方盘左下角那行青金色若隐若现的小字。那是一个时间。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

又凝神盯了一瞬。

继而坐下来。

“你在查顾星磊的案子?”

竞庭歌不接话。这种明知故问的话她从来不接。你都看到日子了,这个日子谁也不会理解错,斩钉截铁有判断的事,偏还要用问句,无非就是想我跟你解释。我不想解释。

她继续盯着山河盘上那片手掌大的区域,半晌,听得旁边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慕容峋正坐在自己那张龙纹椅上,以他的惯有姿势,左肘撑着扶手,望着面前的南方,脸有些黑。

她看着他,等他发作。果不出片刻,慕容峋沉声道:“整个大陆都觉得是顾星朗。大祁子民如今拥戴他,但多少心里有疙瘩。尽管起不到什么作用,对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他转过脸看着她,“你倒好,替他洗起冤屈来了。”

“你也觉得他是冤枉的?”

“我可没说。”

“那为何是洗冤?万一查出来就是他呢?”

慕容峋一时语塞,半晌道:“这件事已经过了六年,当时就没留下线索,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以为顾星朗自己不会查?如果当真不是他,最积极查案的便是他。这个流言在大陆上流窜了五年,你瞧他有办法吗?”

“他没办法,不代表我们没办法。”

慕容峋注意到了这个“们”字。

“你们是谁?”话音刚落,自己复又接上:“是阮雪音要你帮忙?”

“慕容峋,哪怕你见到她,也是要称一声珮夫人的。”

这话是调侃。

他不打算接受这次调侃,不想缓和气氛。

“我记得不到两个月前,你还跟我保证她不会帮顾星朗。”

“她不是帮顾星朗。”

“那是什么?”

竞庭歌语塞。因为她也不知道。连那只鸟都不知道。尽管她猜测是为了借那件东西,可是查这么细,几乎要翻出真相的阵势,她想不明白。

照理,不需要这么费事。除非老师想错了。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一场近乎仗义的帮忙。阮雪音的性子虽跟她不同,没那么斤斤计较,但也绝对不是热心的人。

慕容峋见她发怔,冷冷道:“她去霁都到底是要做什么?”

顾星朗和纪晚苓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但在那之前他们还说了别的。

披霜殿,两人相对而坐,正在用午膳。这是自纪晚苓入宫以来,他们第一次一起用午膳,看样子也会是顾星朗在这座殿宇里,到目前为止呆得最久的一次。

“此事是我自己的主意,与父亲无关。”

说话的是纪晚苓。

“你怪我自作主张也好。如今这后宫中除了我,其他三位都叫人不安。哪怕交好如白国,心思单纯如珍夫人。毕竟不是祁国人。这两年崟君不安分,也常走动于白、蔚两国。她们母国到底作何打算,没人知道。”

她一边说着,盛了半碗翡翠羹放至顾星朗跟前。

“年初我回门省亲,彼时三位夫人都还未入宫,父亲便提过这层担忧。天长节夜宴,我本就在画那幅画,也是临时起意,才讲了这么一句出来,且看看她们作何反应,甚至,有何动作。”

顾星朗端起碗吃了两口,抬眼认真看向她:“以后不要这样了。这些事情归我。如果她们三个都有问题,你身在后宫,也并不安全。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

第三十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纪晚苓似是知道他会这么说,幽幽道:

“早先我疑心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或许也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如今大梦方醒,”她顿一顿,千头万绪涌上来,后半句终是没说,转而道:“我一介女子,在后宫也帮不上什么忙,既为四夫人之首,便帮你多多看顾其他三位夫人吧。”

顾星朗一时五味杂陈,仿佛有很多情绪,又在倏忽间通通褪去。

“她尚未给你最后凭据。你倒这样下定论了。”

“她的推断,每一句都很合理。且我也看了曜星幛。最重要的是,”纪晚苓柳眉微蹙,神情有些惘然,“这些天我时常想起那日她说的话。尽管她只是在论证自己的推演,却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偏信那个说法的荒谬。”

她看向顾星朗,自嘲一笑:“其实除了沈疾去封亭关的时间吻合,是没有其他实据的。我之所以信了,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信了那个逻辑。”

那个逻辑,自然是顾星朗有充足的出手动机:争夺皇位。

“你对我很失望吧。”说这句话时她转了视线,没再看他。

如果是去年,她这么问出来,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但也许是习惯了?从十四岁开始,他适应一切人事变化的能力越来越强,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再看要不要做些什么,怎么做。

他发现这样比较高效。

所以应该过了吧,那种失望。

“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愿意信我,便很好。”他看着她笑一笑,这种温暖笑意近几年越来越难在他脸上看到了。且相比从前,那温暖也带着薄薄雾气。

涤砚站在旁边,突然有些辛酸。

“她要问你借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天长节夜宴上,所有人都对顾星朗那句话印象深刻,他和阮雪音,私底下应该见过。

“我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你不要问,也不要管。哪怕是为了三哥,”他顿一顿,表情有些复杂,“我也得护好你。”

纪晚苓看着他:“若她真要打我的主意,你也防不住。”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允你进宫。”

“我若不入宫,她不一定想得到用查案来做人情。”她突然有些欣慰,“终归没有白费,有生之年,我能替磊哥哥讨一个公道。”

便在七月十四这天夜里,粉羽流金鸟回来了。

极罕见地,它不是孑然而归,轻柔羽翼间夹了一个锦囊样的物事。阮雪音打开来,里面有一张信纸和一叠厚厚的,绢帛?

她微微挑眉,这是什么新鲜法子?

那单张的信纸上只寥寥五行字。最后两个字写得有些重:无他。

她蹙眉,不太满意。转而打开那堆卷好的绢帛,随手拿出一条。

准确说不是一条,而是一幅。

比普通棋盘大出一倍的绢帛展开来,是一幅画。但跟一般画作的白底墨笔正好相反,它是墨底白笔,即所有空白处都是黑色,有内容的地方是白色。

所有亭台楼阁、山川湖海、人物植物都是白色,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白色才是绢帛的本色,而背景的黑色是墨水浸染的。

阮雪音再次挑眉,还有这种操作?

即使只有黑白两色,画面看上去仍然很不清爽,总有一些像是多余的笔触和阴影,就像拓印时的失误。

只有绢帛左下角极隐蔽处一行泛着青光的金色小楷,虽若隐若现,但因为那不寻常的颜色质感,显得格外醒目。那是一个时间。

复往上看,画面偏西北处有一个用红色墨豪圈出的圆。圆中是连绵山峦,其间有似乎封冻的河流,以及一方峡谷。没有树,没有任何人物,很像雪景,又仿佛是沙漠。

整个画面影影绰绰,线条实在不清晰,有些明明该着色的地方,色彩亦很稀薄。

但她却看到了她要的东西。

七月十五,披霜殿,除了那张信纸,所有绢帛都被阮雪音带到了纪晚苓跟前。

纪晚苓盯着那些绢帛左下角难以形容的颜色看,心道这字体怪异,却有些眼熟,依稀可辨认出内容: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然后她想起来,这青金小楷她曾在曜星幛上见过。

阮雪音瞧她表情,放下心来:

“曜星幛和山河盘本就是一套,故而材质相似,亦有相同标记,便是这显示时间的青金小楷。这些绢帛都是自山河盘上拓下来的,作不得假。且山河盘对青川山河的描摹方式与通常画作不同,想来瑜夫人也看得出,这样精准细致的程度,数以万计的一花一叶,不是凭人力能绘制出来的。”

纪晚苓一壁听着,一幅幅展开来看,所有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左下角若隐若现的青金小楷内容略有不同: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辰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巳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时。

每一个时间都有四幅。

“山河盘和曜星幛一样,因为在不停流动,很难拓印出真正清晰的画面。你所见的每一幅,都只是某一时刻的情形,所以我师妹每隔一炷香时间拓一张,五月初四当日从卯时到午时,整整四个时辰,共十六幅。”

纪晚苓看向每幅图上都有的那个红色圆圈:“这是封亭关。”

不知为什么,那些景观明明极小,仔细看去时,却仿佛变得无限大,清晰异常。同一方峡谷,在整整十四张帛绢上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有最后两张上,出现了一些痕迹。

一张齐整,一张凌乱。人的脚印和马蹄印。

那两张的时间标记都是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时。

“这是磊哥哥的队伍。”她伸手去摸那些比指甲盖还小的足迹,其实只是丝绢质感,她却好像被烫了手,指尖微微发抖。

至此,阮雪音知道自己无需再说什么,沈疾的嫌疑解除,顾星朗得救了。

殿内异常安静,只听得盛夏时节供在铜盘里的冰块融化的声音,滴,答,滴,答,仿佛美人垂泪。

阮雪音默然,心想也无需带走这些绢帛,便打算告辞,却听得蘅儿在殿外扬声道:

“夫人,涤砚大人来了。”

纪晚苓收敛神色,理了理衣裙,平静道:

“请他进来。”

涤砚匆匆步入,见阮雪音也在,一时吃惊,但很快被初进来时的焦虑之色取代。他欲言又止,看一眼纪晚苓,阮雪音瞧出他忌讳自己在场,于是看向纪晚苓道:

“雪音告辞。”便向殿外走去。

涤砚恭身行礼,待阮雪音完全出得殿门,方急急道:

“君上自昨日傍晚突然高烧不退,继而发出许多红疹。太医令张大人昨夜便携傅太医等几位得力的开始医治,可烧不见退,红疹也越发越多。今日早朝君上勉强应付,回来后睡下,至今,还未醒。”

纪晚苓听得吃惊:“未醒是什么意思?”

“张大人说,应是烧得太厉害,昏睡着。”

“昨晚便开始用药,一整夜了,发烧而已,怎会退不下?那红疹——”她反应过来站在这儿亦是没用,“去挽澜殿。”便心急火燎快步往外走,抬头正见阮雪音带着云玺已经踏出了披霜殿的大门。

她心下一动,忽而开口唤道:

“珮夫人。”

阮雪音转身,却见纪晚苓快步跟了上来:

“珮夫人此时若得空,能否随我去一趟挽澜殿?”

第三十一章 病起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入挽澜殿。庭中梧桐比宫中其他地方的都要高,叶片也更大,她有些疑惑,一边同纪晚苓往里走,仍不时望向那些高大的树。

原来不是梧桐。挽澜殿里这些,是悬铃木。

果然很像。

时指正午,庭中各处皆有侍卫把守,走过最前面的正殿,一路往里,又经过一进庭院,才入得内殿。

一道,两道,三道,每道挽起的宽大玉白色纱帘处都是一级台阶。说是台阶,其实非常矮,不过寸许,完全起不到抬升作用,更像是为了空间美感做的设计。隔着约两丈远是下一级,直至第七道纱帘挽起之处,才看到那张偌大的乌木龙榻,通体玉白色龙纹锦帐垂下来一半。

龙榻前第一道台阶空地上,乌泱泱跪了四五个人。为首的年纪最大,一把半百胡须,正眉头紧蹙,闻得脚步声赶紧携众人行礼:

“见过两位夫人。”

纪晚苓走到床榻边,见顾星朗双目紧阖,两颊潮红,俨然烧得厉害。

只听涤砚在近旁轻声道:“盖着被子,看不出什么。红疹都发在身上,手臂、胸口、后背都有。”

纪晚苓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地上众人:

“这发热与红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诸位都是青川最好的医者,竟束手无策吗?”

“瑜夫人恕罪。君上这高烧与红疹蹊跷。此时并不是易发疹季节,君上也非过敏易感的体质,微臣昨夜细细查看过医案,君上自幼便没有过发疹记录,想来各种食物、日常所用,亦不会是诱因。”

太医令张玄几是定宗一朝的旧人,医术极高,德行过人,已执掌太医局近二十年。

“所谓对症,方能下药。寻不出因由,微臣只好用医治发热与发疹的常规法子,即使不能治愈,到底症状能减轻些。可自昨日傍晚到此时,九个时辰过去了,君上的症状似乎,”他顿一顿,声音微颤:“更加严重了。”

纪晚苓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涤砚道:“君上的饮食,昨日都去了哪里,碰过些什么,这些可都细细查过?”

“都查了。都是素日里会吃的菜色,已经再验过,并无不妥。去的也无非是那些地方,早朝在鸣銮殿,随后回了挽澜殿,傍晚照例在御花园呆了一阵,最近前朝事多,几位夫人那儿也都没去。谁知傍晚回来不久便开始发热。”

他想了想复道:“傍晚在御花园遇上淳风殿下,一起走了一段儿。”

淳风当然不会有问题。

纪晚苓知道不是查问这些的时候,便按下没问完的话,转而向张玄几道:

“各位彻夜忙碌,亦是辛苦。暂且先回太医院继续想法子,君上这边该用的药也都用着。我和珮夫人会留在挽澜殿侍疾。有任何情况,再通传诸位。”

“君上龙体不安,臣等不敢言辛苦。定会尽快拿出新的方案。”

眼见众人战战兢兢退下,纪晚苓转身向涤砚道:“你也先带人到殿外候着。”

涤砚立着不动。

纪晚苓深深看他一眼:

“就一小会儿。我在,放心。”

涤砚犹豫再三,终是带着几名内殿宫人退了出去。

纪晚苓回到床边,将顾星朗额头上敷着的冷帕拿下来,放入旁边盛了碎冰的冷水盆中重新拧一把,又为他敷上。然后转向阮雪音,表情有些冷:

“珮夫人可认得君上的症状?”

自来到龙榻边,看过顾星朗,开始向太医们问话,她便一直默默观察阮雪音。

发热和红疹两个词第一次出现时,她的眉心明显跳了一下。

阮雪音看着她,没有说话。

直到入得内殿看见那群太医,听到纪晚苓和涤砚的第一段对话,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词出来时她确实心下一跳。但她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最细微的变化也很明显。

她犹豫片刻,走到龙榻边看一眼顾星朗,然后转头看向纪晚苓:

“瑜夫人可放心?”

纪晚苓盯着她,表示默许。

阮雪音伸手轻轻将顾星朗的前襟拉下寸许。

那些红疹从形态上看倒是平常。跟过敏的症状非常像,只是非常红,比血色更浓。

阮雪音眉心跳了两跳。

“你果然认得。”

阮雪音不说话,伸出左手将顾星朗外侧那只手轻轻拿起,右手搭至他手腕上。

半晌她抬头:

“你可放心让我来治?”

“你懂得怎么治?”

纪晚苓盯着她,有些用力,似乎想从她脸上确认可信程度。

“你既邀我来挽澜殿,又说了刚才的话,想来是押了宝在我身上。”

“你打算怎么做?”

“现下在吃的药,太医局拿出的一切治疗手段,都停下。我回折雪殿取些东西来。”

纪晚苓的神情仍是有些冷:“你倒不打算解释什么。”

“我若需要解释,便不会出手治他。”

纪晚苓还在犹豫。

阮雪音看一眼床上的顾星朗:

“这烧每多发一刻,红疹便会不断增加。我现下拿不准有多严重,但严重者,可致命。”

纪晚苓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汗湿。

“便依你所言。太医局那边我会吩咐。”

阮雪音听罢,回身便往外走,却听得纪晚苓在身后道:

“阮雪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客气直呼她名讳。

阮雪音回头。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来借东西。”

阮雪音点头:

“不错。”

待她一身湖水色裙衫再次出现在挽澜殿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箱。

依照阮雪音的意思,太医、所有宫人皆不在场,殿中只有纪晚苓和涤砚。

她打开小箱,拿出一个红色瓷瓶道:

“温水。”

回折雪殿之前,她已吩咐过需要准备什么。涤砚递过来一个白瓷小碗。

阮雪音打开红色瓷瓶,开始往碗里倾倒,出来的是一些棕色粉末,一下,两下,三下。瓷瓶在她手中抖了三次,每次出来的粉末,肉眼看去竟完全等量,显然是她抖那瓷瓶的力道手法极精准。

涤砚和纪晚苓对视一眼。

“这个让他服下。”

阮雪音拿小匙略搅动两下,那些棕色粉末便完全溶于水中。涤砚闻言,上前小心将顾星朗半扶起来,又看一眼纪晚苓,对方轻轻点头。

“稍仰一些,他昏沉得厉害,我怕他喝不下去。”

涤砚依言调整,阮雪音便一小匙一小匙将那些棕色汤药喂进去。

“等半柱香时间。”

第三十二章 良医

只是半柱香而已,殿内却静得叫人心慌。

涤砚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他不断看向纪晚苓,纪晚苓却死死盯着龙榻上的顾星朗,额头上已经生出一层薄汗。

等什么?等君上醒来,还是有下一步?

明明也可以问,却没人敢。

阮雪音坐在榻边,神色如常。

时间倏忽过去。

“现在帮他翻过身,背朝我。”

上衣被退下来,精瘦却结实的背上都是红疹。且因为烧得厉害,触手滚烫。

阮雪音突然有些,尴尬,脸颊跟着烫起来。

她定一定神,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人,且对方昏睡着,有什么可慌的?

便从小箱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比适才的红瓶胖许多,看着颇沉。打开来,里面是一种乌青色膏体,似乎还油浸浸的。

她适才洗过手,此刻再拿涤砚备在旁边的湿毛巾擦一遍双手,便用一个类似匙子的木片剜出一些膏体来,放在手掌间,两手合拢揉了片刻。

只见她凝神看着顾星朗后背,似乎在确定位置,然后将双手置于他后颈窝,按压上去,继而保持力道一路向下按压,每往下一些便会在某个点上停住发力,直至腰间。

然后是又一次从上往下,还是按压,但换了路径。

第三次。恢复了第一次的路径,但变了手法,主要是指尖在发力。纪晚苓和涤砚不通医术,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手势。

如此往复,手法和路径不断变化,期间又加了好几次药膏。那些被涂抹于后背的膏药不断被吸收,整整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停下来,颊边已渗出汗珠。

纪晚苓待要开口问,却见阮雪音迅速用清水洗了手,从小箱里拿出一个青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她取出一根来,凝神片刻,便将银针刺入顾星朗后背某处。

一根接一根。

她施针的右手极稳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理解为专注,也可以理解为,紧张。

最后一根银针落在了头顶某处。

阮雪音似乎此时在恢复正常呼吸频率。

她站起来,觉得筋疲力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纪晚苓和涤砚都觉得,顾星朗后背上的红疹颜色变浅了些。

一炷香时间。银针卸。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这期间不要服用任何汤药,也无需施用任何退热或退疹的方法。每隔一个时辰可以稍微喂些温水。”

涤砚开口道:“敢问珮夫人,君上何时会醒?”

阮雪音看一眼榻上的顾星朗,缓声道:“我还不确定他的程度。如果到傍晚还没醒,你来折雪殿找我。若醒了,只可用些清粥小菜,不要食肉,也不要用任何药膳。若他稍有气力,最好沐浴一次,用他能接受的最热的水。清水便好,切勿加别的。”

涤砚认真听着,一一记下,还想再问什么,终是忍住了。

“这样便能痊愈?大概需要多久?”

问话的是纪晚苓。

“如果他今天傍晚能醒,最多五日。如果不能,那便需要多一些时间。”

“但一定会好?且绝无性命之虞?”

“是。”

纪晚苓重重松下一口气,然后眸光微转,再次将目光钉在阮雪音身上:

“君上这病症,究竟从何而来?祁宫的太医,放在整个青川都堪称圣手。为何连张大人都瞧不出来?”

阮雪音沉默片刻道:“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且要劳烦二位,今日之事,勿要外传。如若太医局问起,或是需给外间一个交代,可说是,譬如纪大人寻了民间神医来。总之不要说是我。”

纪晚苓目光炯炯:“我要如何理解这个请求?”

“你不用理解。你只需记得,君上的病如今只有我能治,你必须答应。至于之后你们会不会往外说,我无法约束,只看二位的品行了。”

当天傍晚,涤砚没有来折雪殿。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继而疑惑起来。

那个人既然出手了,却没有下杀手。

他可知对顾星朗使手段,又没有一击即中,后果是什么?

难道对方已经离开了祁宫?

可如果是那个人——她不可能离开。

还是说她已经销毁了所有可能的证据,有信心绝不会被发现?

又或者,她认为这世上没人会解这道症,用药到这个程度便够了?

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

还有一种可能。她在试这祁宫里有没有人认得,有没有人会治。

如果是普通人染上,不见得能引出人来。但出事的是顾星朗,这宫里如果有人会医治,且跟她不在同一阵营,这个人便会出手。

好大的胆子。竟拿顾星朗来试。

而自己出手了。

她不安起来。

冷静片刻,她细细重头想一遍,稍微宽心。

其一,今天是纪晚苓邀她去的挽澜殿,不是她得知顾星朗染病自己去的。

其二,自己已经交待过纪晚苓和涤砚不要外传此事。顾星朗还没好,他们自然不会往外说。待顾星朗醒过来,自己再跟他陈述利害关系,想来不会传出去。

只是按老师的说法,这种药,除了蓬溪山药园,天下间其他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所以在采露殿,她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才如此震惊。

如果当真是她,她从哪里得来的?

如果确实是她,那么极有可能,她就是冲自己而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疑心她懂这道症。她要弄清她的立场。

蓬溪山有药园,老师擅医术,这些都绝不可外传,这是门规。她今日出手,已是有违师命。

但他是祁君,怎能不救?

如果是老师,也会赞同她救吧。

老师曾说过,所有天赋卓绝的人,都应该死于公平较量,不该命绝于暗算。

她认为顾星朗是一个天赋卓绝的,好人。

虽然这个定义听起来有些可笑。

或许因为他行事温和,对他的子民极好?

她有些累。下午回来没怎么休息,傍晚为了等涤砚那边的动静,也没去月华台。

本来只是来拿件东西。谁知在这祁宫只呆了短短几个月,便有种抽不出身的感觉。人间的纷乱复杂,庙堂之中见精髓,果然不错。

连后宫都不宁至此。

还是要尽快拿到东西,早日全身而退才好。

第三十三章 两心悬

次日午后,阮雪音步入挽澜殿寝殿时,顾星朗正坐在窗下的棋桌边看书。

“君上万安。”

顾星朗闻声抬头。他面色有些苍白,比之前略消瘦些,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星。

“来了。”

陈述句。

他似乎从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困扰,永远那么平静。哪怕莫名其妙病了,莫名其妙被阮雪音救了,醒来看到她,仍然没什么多余情绪。

怀疑,警惕,疑惑,不安,好奇。都没有。

那种状态就是:我病了,你医治了我。好的。

这样很好。

阮雪音收回思绪,也平静答道:

“是。”

顾星朗打量她片刻:

“什么都没带?”

“该带的都带了。未免显眼,没有带箱子。”

顾星朗点点头:“现在开始吗?”

“好。”

到床边,顾星朗退下单衣,很自然问道:“还是趴着?”

阮雪音看了看他完全露出的后背,那些红疹淡了些。

然后她意识到哪里不对。

第一,他醒着。

第二,殿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连涤砚都不在。

她突然有些慌,半晌没说话。顾星朗等半天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回转身看她呆在跟前,脸颊似有些红。

“怎么了?”

一语惊醒呆鹅,阮雪音回神看向他。

这一看非同小可,几乎在一瞬间她背转过身去。

“是。请君上躺下,背朝我。”

她说得很快,语气听上去倒还平稳,两颊却已经烧起来。

顾星朗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了,他已经退了上衣,适才背对时还好,一旦转过去——

她还只是个姑娘家,自然窘迫。

他有些好笑,心想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帝妃关系。又想到她向来淡定,此刻慌乱倒是有趣。

“好了。开始吧。”

阮雪音闻声,小心翼翼转回去,见他已经乖乖趴下,头侧向外面。

她平复心绪,稳定脚步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红瓶一青瓶,放在床边小几上。

“今日我醒着,怕你不自在,便没让涤砚进来。”

“嗯。”

她心跳仍有些快,随口应了,然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可能会有刺痛感,君上且忍一忍。”

“无妨。”

虽是盛夏,他的背却有些凉,想来是退了烧,人却仍虚弱的缘故。

她的手非常软,落在背上有种白糖糕的触感。很奇怪,他从未用手拿过白糖糕,都是用筷子夹起来吃,此时脑中却出现这种比喻。

那双手逐渐向下移动,每到一处特定位置便会发力。他知道那些都是穴位,但到底是女子,虽然能感觉出她非常用力,对他来说力道还是太轻。以至于他越来越有种掉入白糖糕堆儿里的错觉。

手法开始变化。时而是手掌,时而是手指,有时候是十指,有时候只有六指。

顾星朗渐渐觉得燥热,不知是因为气温太高,还是那些膏药被皮肤吸收,开始在体内流动的缘故。

“只用背部上药便可?”实在有些热,他觉得血液都窜至大脑,决定讲话缓解一下。

“是。背部经络众多,只要手法准确,药效可达全身。且我若猜得不错,君上背部的红疹应当是最多的。”

“你果然很了解这个病。”

阮雪音沉默。

顾星朗昨日醒来,已经听涤砚复述事情始末,知她不会说,也不意外。

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收回手。

“好了。”

她走到已经备好的一盆清水边洗手,再转身时顾星朗已经穿上单衣。

“还要喝药?”

阮雪音点头,心想涤砚倒是把一切都汇报得很清楚,不愧是最得力亲信。

“我听说,昨日是先喝药再上药。”

阮雪音平静道:“昨日情况危急,必须先内服以稳住病势。君上既已经醒了,用药顺序便不那么讲究。”

顾星朗看一眼两丈外那张枫木圆桌:“壶里的水先前是刚烧好的,此刻应该温度正好。”

阮雪音依言走过去,见昨日用的那个白瓷小碗并小匙也在。倒上水,端过来,又从床边小几上拿起红瓷瓶将棕色粉末倒进去。

仍然是非常精准的三下。

“原来惢姬大人还通医术。”他不动声色瞧着她动作,随口说道。

阮雪音抬头看着他道:“君上便认定我的医术是老师教的?”

“你四岁入蓬溪山,难道会有别人教你?”

阮雪音沉默。

“还是说,你父君身边还有当年东宫药园的旧人?”

阮雪音蓦地抬眼,几乎脱口而出:“东宫药园这四个字,很久没听人说过了。”

“听说你熟读青川三百年历史。我也是。读史的人,怎会对东宫药园案不感兴趣?”

“那个地方毕竟已经不在了。跟它有关的人也都不在了。”

“书上是这么写的。”

阮雪音微微挑眉:“君上另有看法?”

“文字是会骗人的。那些被写在纸上的东西,很难尽信。”

“有关此事的记载太少。但我曾找到当年运送那几人尸首的人,一共四位,全部埋在了屺山附近的乱葬岗。”

她发现自己很难不对他说出些什么。因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每句话都太合她思维逻辑,让她不由自主往下接。

就像棋逢对手,对方落子精妙,你总忍不住要对招。

“当年打理东宫药园的人是不是总共四位,其实没人知道。”

“我四岁便离开崟宫,每年最多回去两次。你们在崟宫的人,应该比我清楚。”

顾星朗饶有兴味看着她:“哦?你见过他们?”

“他们?听起来人不少。”

顾星朗笑笑,并不回答。

“既然定宗陛下当年安插在崟宫的耳目众多,这件事情,想必比我更有线索。”

顾星朗叹一口气:“饶是如此,东宫药园案,还是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三百年来最令人好奇的悬案。”

“比封亭关的案子还让人好奇?”

顾星朗挑眉,静静看着她。

阮雪音也看着他。

“这件事,我该谢你。”

“君上该谢我的不止这一件。”

她说着,轻晃一下手中药碗。

“这件事,我也该谢你。可以喝了吗?”

阮雪音心想等你痊愈了再谈也罢,便用小匙舀起一勺准备送至他嘴边,手到半空却见他表情有些,愕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给他喂药,似乎显得太熟了些。可昨天便是如此,只是他当时昏睡着。

她再次有些脸热,将小匙放回碗里道:“请君上——”

便要将碗递过去示意他自己喝,抬眼却见他微微张了嘴,表情已恢复平静,理所当然望着她。

阮雪音怔愣片刻,脑中一些没有实质内容的念头互相撞了几下——

似乎也没什么。

于是再次拿起小匙舀一勺喂至他嘴边,对方张嘴喝下。

没人再说话,殿内很安静,人也很安静,只有抬手喂药和张嘴喝药的动作在搅动空气。

涤砚估摸时间差不多,步入内殿。走到第三阶时远远看到这幅画面,下意识便往外退,一边退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么可退的?珮夫人而已,又不是其他三位。

第三十四章 对弈谈

一连四日,每日未时过半,阮雪音都准时入挽澜殿。按她要求,未免引起不必要猜测,对外说法是侍疾。既然是侍疾,便不可能一个时辰不到就离开,所以每次都呆至酉时,在挽澜殿用过晚膳才走。

即便如此,宫中仍是议论纷纷。

其一,珮夫人向来不得宠,为何此次会连续五日到挽澜殿侍疾;

其二,未时去酉时走,虽也没什么不妥,但嫔妃侍疾向来是按天轮班,这么一个时间段,总觉得哪里不对;

其三,据说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主动请求侍疾,皆被拦下,连探视都不被允许。

折雪殿的人倒是也议论,只是画风略不同,一个个眉飞色舞,颇有些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顾星朗的气色相比前几日已好了许多。银针是无须再扎了,每日连喝药加上药,合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就坐在窗下棋桌边看书。当然是隔着棋盘各坐一边。

虽然涤砚也想不出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相处办法,但每每看到这幅画面,还是觉得非常诡异。

这日已至申时,顾星朗起身到枫木圆桌边饮一口茶,再坐下时问道:

“下棋吗?”

阮雪音放下手里的书:

“好。”

不到半柱香时间,棋盘上黑白子已初具阵势。

“这道病症,宫中太医不识,民间可有?”

阮雪音盯着盘上局势,并不答话。

“你不愿说的,我不会强问。但这件事我不可能不查。所以该知道的,我必须问你。”

阮雪音手执一枚白子摩挲,似在犹豫,半晌道:

“我原本以为,这病只有蓬溪山的人能致,也只有蓬溪山的人能治。”

“这是一种毒?”

“我宁可叫它作药。但如果能害人性命的药都算毒,那么也可以称作是毒。”

“你原本以为这毒只蓬溪山有。那么是惢姬大人制的。”

阮雪音看向他,心道不知他是真厉害还是运气好,蓬溪山的事情,他随便病一场便能挖一件出来,且还有人为他治病,也没怎么受罪。

“你不回答,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你。毕竟除了你,没有找出第二位识得此症的。毒杀祁君,后果不用我说吧。”

“你这是激将?”

“我这是查案。”

阮雪音有些恼:“你这是恩将仇报。”

顾星朗却不恼:“我只能问你。你不回答,我只能逼你。很合理。”他低头看一眼棋盘,“该你了。”

阮雪音认真看回盘中局势,落下手中那颗白子。

顾星朗没看她走的棋,依然目光如星看着她。

“如果我不受恐吓呢?当今祁君会为查案杀了救命恩人?”

“如果救人的是你,下毒的也是你呢?”

“我图什么?”

“我不知道。人情?毕竟你要问我借东西。救命之恩是大恩。”

“问你借东西的人情,我已经攒够了。”

顾星朗微笑道:“东西在我这儿,够与不够,我说了算。所以,你要不要告诉我这毒的事情?”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两码事。”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它们算作一码事。”

阮雪音静静凝了他片刻道:“你比我以为的要坏。”

她极少与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只能用“坏”来概括自己的恼意,或者说失望。却不知一个女子说一个男子“坏”,有时候也可以理解为撒娇,而且是严重撒娇。

顾星朗果然愣了一下,平静之色被划出一道口子,瞬间气势减半。

却听阮雪音叹口气道:“我可能错了。或者说老师错了。”

顾星朗收敛神色,凝眸道:“你发现这宫里还有别的人,可能有,并且会用。”

阮雪音点头。

“谁?”

“事关重大,没有实据,我不能随便说。”

“在她们两人之中?”

他没说“她们两人”是谁,阮雪音却一听便懂了。

她的表情就是回答。

“是上官妧?”

阮雪音有些意外于他的直接。“何以见得?”

“惜润不像。虽然我不相信直觉,但——”

他没有说完,似乎陷入了某项思考。

“但她是真心倾慕你。情意不会说谎,尤其是女子。所以她不会害你。”

顾星朗不料她也能说出这种话,觉得有趣:“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倒新鲜。”

阮雪音不知他是褒是贬,也不在意:“那时候她准备天长节献舞,总叫我去看。每每说起你,那种神情,我很难描述,但完全明白。”

“你可倾慕过谁?”他突然对这个问题生出兴趣。

“你是问蓬溪山那些飞禽走兽里,有没有我喜欢的?”

顾星朗笑起来,因为这话很妙。她四岁入蓬溪山,每年回一两趟崟宫,根本没见过什么人,真要说倾慕,只能去喜欢那些飞禽走兽了。

涤砚正好进来,看见顾星朗脸上的笑有些吃惊。这种笑法,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十年前?十多年前?

只听得阮雪音道:

“我最喜欢我的传信鸟。你们叫它粉羽流金鸟。”

顾星朗笑意还挂在脸上,阮雪音也觉得这个话题比较轻松,弯起嘴角笑了笑。

此时涤砚的声音响起来:“君上,夫人,晚膳已经传上来了,是否现在用?”

“九哥宫里的晚膳可有淳风一份?”

人未到声先至,话音落下,才见顾淳风一袭鹅黄宫裙翩然而入。

顾淳风和顾星朗长得不算太像。前者也是美人,五官虽称不上精致,胜在少女感极强,明明也快二十了,看着却像只有十五六;而后者在男子中算清秀挂的,当然因为真的很好看,所以不能叫清秀,得说是登峰造极的,清俊?清朗?

“越发没规矩了,也不着人通传,朕的寝殿是你说进就进的?”话虽这么说,顾星朗脸上却不见恼意。

顾淳风嘻嘻一笑,福一福道:“九哥这殿门禁已经设了五日,今日终于开了,臣妹自然要来探望。”转眼看见阮雪音,也不意外,想来这几日合宫的人都知道这个时辰她在挽澜殿。

“九哥怪我不通传便进来,原来是有佳人相伴,不欢迎我。”她走近些,看见两人间的棋盘,不由得挑眉:“说好的侍疾呢?怎么还费起脑子来了?”

顾星朗笑笑摇头,有些无奈,顾淳风继续道:“九哥今日感觉如何?可大好了?”

阮雪音思忖当初在御花园遇着她如此盛气凌人,此时听她跟顾星朗说话,倒是娇俏可人。只听顾星朗反问道:

“你瞧我气色如何?”

淳风眸光一转,笑容颇具意味:“九哥今日的气色,瞧着倒比没生病时候还好。想来是珮嫂嫂连日陪伴的功劳。”

第三十五章 相见欢

“连日陪伴”四个字她说得尤其重,阮雪音莫名听得耳根发烫。顾星朗倒淡定,只佯怒道:“一个姑娘家,说话如此没羞没臊,是得快些把你嫁出去,让你夫君好好管管你。”

淳风面上一红,继而想到什么,坏笑道:“九哥自顾不暇,就不要管臣妹的闲事了。”

顾星朗此前一直半朝阮雪音坐着,这时候转过来坐正,理一理衣袍下摆,姿态甚是洒脱好看。他看向淳风自在笑道:“朕有什么自顾不暇的?”

淳风狡黠一笑:“九哥这后宫目前虽只有四位夫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痴心。今早瑾嫂嫂还跟我埋怨,说九哥抱病,她一心想要侍疾,九哥偏偏不让,连瑜嫂嫂、珍嫂嫂也不行,只要珮嫂嫂。臣妹光光听着,都闻到好大的酸味儿呢。”

阮雪音有些无语,心想这兄妹俩拌嘴说闲话,非扯上自己,好像这后宫争风吃醋的戏码也有自己一份儿。

顾星朗却眸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哦?她还说了什么?”

淳风转眼见枫木桌上有一盘子蜜饯,走过去拈一颗放进嘴里,继续道:“九哥便这么着急知道瑾嫂嫂说了什么,也不怕珮嫂嫂吃味。”一边说着,饶有兴味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却是再也不想坐这儿听这些有的没的,起身福一福道:“既然淳风殿下来探望君上,臣妾便先告退了。”

“今日有你爱吃的甜酒酿汤圆,不吃了再走吗?”

这自然的语气倒把淳风吓一跳。

阮雪音一愣,继而道:“多谢君上美意。臣妾确实还有其他事,便先告退了。”

顾星朗想问的还没问完,但淳风杵在这儿,也没法问,于是点点头:“去吧。”

涤砚送阮雪音出门,淳风转头看向顾星朗,脸上尽是探究意味:“九哥最近对珮嫂嫂很上心嘛。”

顾星朗站起来朝台阶下走,不以为意道:“怎么说?”

顾淳风眨巴着眼睛高深莫测道:“连人家爱吃什么都知道,不过是侍了五天疾,又不是侍了五天寝。”

顾星朗蹙眉:“你这丫头,如今说话真是不羞不臊,看以后谁敢娶你。”

淳风嘻嘻一笑:“这我可不担心,九哥指婚,谁敢违抗?再说了,淳风不过小你半岁,现下就我们俩,九哥你就不要装老成了,还丫头。”

顾星朗摇头道:“瞧你这张狂样,朕都不敢送你去祸害别人。”

淳风紧跟着往下走,边走边道:“那臣妹就赖在宫里。好不容易这后宫又热闹起来,戏我还没看够呢。想想就精彩。”

顾星朗心道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真是自幼被宠坏了,如今这后宫的戏,不是精彩,是惊心。

于是敛起神色道:“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还有,别跟你这几位嫂嫂走得太近。”

淳风瞪大眼睛:“几位?不是只用防着珮嫂嫂吗?”

顾星朗再蹙眉:“谁跟你说要防她的?你平时就是这么满宫里嚷嚷的?”

淳风委屈道:“又不是我嚷嚷的。自她入宫你根本没去过折雪殿,要不是这次侍疾,她也没来过挽澜殿。还用我嚷嚷吗?”她撇撇嘴,“不过九哥,你这次为何只要她侍疾?难不成,”她又露出狡黠笑容,“发现人家生得漂亮,到底没忍住?”

顾星朗哭笑不得:“在你看来,朕的眼皮子这么浅?”

淳风煞有介事点点头:“也是。珮夫人虽然美,倒也没美过其它几位,算是平分秋色。不过九哥你这艳福真是前无古人啊,就是咱们太祖爷的后宫,也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青川一等一的美人。你这是什么命啊!”

顾星朗心想最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这种“好”命,不要也罢。继而想起来什么,问道:

“看起来你跟你瑾嫂嫂倒常走动。”

顾淳风点头:“我们俩生辰只差五天,性子亦合拍,确实相处甚好。”

顾星朗好笑道:“两个娇蛮之人,居然没打起来,还相处甚好。”

淳风嘟嘴道:“九哥说我娇蛮便罢了,对自己的爱妃也这么不客气,看我不告诉瑾嫂嫂去。”

“你尽管去说,朕当着她也是这么说。”

“九哥你真是个祸害。”

“你这说不过就骂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淳风忿忿道:“人都说女子恃宠而骄,我看九哥你才是。仗着她们个个喜欢你,得意忘了形。”

顾星朗心想若真如此倒好了,自己也省心不少。原本以为只用留意阮雪音,现在看来,上官妧的问题比他预想的要大。

不觉已走至庭间,淳风还在聒噪:“不过九哥,你后宫这几位大美人里,你最喜欢谁呀?”

顾星朗有些无语看向她,正要开口,却听她又道:

“别告诉我还是纪晚苓。”

顾星朗无奈叹气:“她如今是你嫂嫂,你还这么直呼名讳。”

淳风不以为意:“我自幼便这么叫,习惯了。再说平时在外面我也是会称一声瑜嫂嫂的。”

“你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宫中,你最该和她多往来。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我喜欢谁便和谁好。纪晚苓对三哥痴心,本也无可厚非,可她怀疑你,入宫一年多闭门不出,跟谁欠了她似的。我虽不知道,想来她也对你说了不少冷言冷语。既如此她为何入宫为夫人?为了折磨你?莫名其妙。”

顾星朗虽不爱听她指摘纪晚苓,到底感动。这世间坚定相信他的寥寥几人里,一直有淳风。

“九哥,以你这为祸人间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现成宫里就有瑾嫂嫂、珍嫂嫂,哪个比她差?你呀,听淳风一句劝,切莫再一棵树上吊着了。”

顾星朗再次哭笑不得,伸手戳一下她额头:“你这些词啊句都从哪里学来的,可是最近又偷跑出宫了?”

淳风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没有九哥的令牌,谁敢放我出去。”

行至前殿,晚膳已经摆好,一大桌子菜色,其中有几道红艳艳的,竟是辣菜。淳风瞠目:

“这是给病人吃的吗?而且九哥不吃辣啊。”

涤砚恭谨道:“殿下,珮夫人喜辣,这几日都在挽澜殿用晚膳,这些辣的膳食是为她准备的。”

淳风煞有介事转头看顾星朗,压低声音道:“你还说你不是中了美人计?”

顾星朗一脸淡定:“你刚说的什么词来着?为祸人间。且看是谁中谁的美人计吧。”

淳风顿时两眼放光,面露崇拜之色,抱拳道:“我小瞧你了九哥。厉害厉害,臣妹拭目以待。”

第三十六章 且坐令

话说太医院得了密令,并不敢将此次顾星朗的病症细节外传,因此合宫的人只知君上抱恙。五天过去,顾星朗痊愈,除了太医院那几位惊疑,倒也无人觉得不妥。

而最受后宫众人关注的,自然是有关珮夫人的下文。连续五日侍疾,突然而耐人寻味,那么接下来,君上会去折雪殿吗?

顾星朗依然没有去折雪殿,但另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发生了:连续三晚戌时,阮雪音都去了挽澜殿,且是涤砚大人亲自带辇轿去接。

最最耐人寻味的是,戌时一过,阮雪音便会从挽澜殿出来,由辇轿再送回去。

连续三晚,皆是如此,一个时辰,做什么呢?

没人往侍寝的方向想,因为听雪灯没亮。大祁的规矩,后妃不宿于挽澜殿,也包括不在挽澜殿侍寝。据说太祖定下这道规矩,是为警醒顾氏历代君王严加自律,无论坐享怎样的声色犬马、人世繁华,回到挽澜殿,便得记起自己是谁,身负何种责任。

当然,也是顾夜城自己于显武七年打破了这道禁令,便是名垂青史的夜宿挽澜殿。尽管有些打脸,毕竟直至太祖驾崩,显武一朝也只有明夫人能留宿挽澜殿。因此没人认为太祖陛下自制力不足,反而增加了这位传奇帝王性情中人的一面,而夜宿挽澜殿也成为近百年来,大祁乃至整个青川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帝王情事。

因为这个故事太过出名,以至于挽澜正殿上绕檐顶一圈的逾百盏听雪灯,也被蒙上了浓重的传奇色彩。历代入挽澜殿当差的宫人,入殿第一课,就包括学习“点灯”的规矩。

祁宫中亮灯,无论室内还是室外,统一叫掌灯。只有一种情况叫点灯,便是点听雪灯。

这件事仪式感过重,在祁宫乃至大祁人民心中的地位太高,以至于历代祁君都不敢在此事上“作弊”——但凡有嫔妃留宿挽澜殿,哪怕没有留宿,仅仅是侍寝,亦不敢不点灯。

仿佛太祖陛下永远在看着。

遵循这道规矩,就像遵循祖训。

然而太祖之后,从太宗到定宗,听雪灯是真的没有亮过。算起来,当年见过听雪灯照亮霁都夜空的小孩,最小的如今也年过八旬了。

那些老人常说,可惜啊,那般盛景,你们是无缘得见了。

听雪灯没有亮,所以珮夫人去挽澜殿不是侍寝。那是做什么呢?

“连续五日侍疾,已是点眼,君上无所谓,我是万不想被她察觉的。”

“我不找你,你也要来找我。”顾星朗正在批折子,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

“借东西一事,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不在乎这几天。”

“你连续五日侍疾,满宫都在议论。如果当真是她,你已经暴露了。”他走过来,坐到她对面,“你一直没说,到底为何疑心她。”

“我在她身上闻到过。”

“什么?”

“那种味道。配制这种药,所用药材极特殊。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们师徒三人,不会有第四人认得这种药,是因为老师说,这其中有一种药材天下间只蓬溪山药园有。老师从不说没把握的事。”

“有没有可能,五年前竞庭歌将它带去蔚国,泄露了出去?”

“有关蓬溪山的事,我们一个字都不能外传,尤其是药园。这是门规。如今我跟你讨论此事,完全是因为你中了此药,已经知晓。她的性子比我更谨慎,不会泄露。”

“如果她在蔚国也遇到了类似情况,比如慕容峋中毒,她为救他不小心泄露了呢?”

“问题在于,如果慕容峋曾中毒,谁让他中的呢?这个第四人,是永远存在的。”

顾星朗默然。

“而且,她应该没有带这个药去苍梧。”

“为何?”

“她不会治。”

顾星朗意外:“你是说,惢姬大人只教了你医术,却没教她?”

阮雪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道:“我们俩学的东西,本就不一样。”

顾星朗知她有意终结这个话题,也不追根究底,转而道:“你所说的气味,我却从未闻到过。”

“这也是我想问君上的。我那次闻到,是她从我面前走过,距离不过寸许,她的裙纱甚至碰到了我的鞋。按理说,你与瑾夫人有肌肤——”

她本想说肌肤之亲,突然觉得太直白,一时尴尬,改口道:“瑾夫人会侍寝,与你距离更近,你竟一点都没闻到过?”

顾星朗显然反应过来她本来要说的那四个字,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确实不曾闻到。她身上倒是——”

这个话题进行得着实艰难,继续往下说,总让人展开不必要的联想。

阮雪音却渐渐进入论事状态,平静道:“玫瑰香气很重。”

顾星朗挑眉看向她:“的确。”

阮雪音点头:“我也闻到了。如果不是她本身喜爱玫瑰浓香,便是有意为之。那药材气味跟普通药材味不同,又真的很淡,混在玫瑰香气里,你闻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要身上长久带着某种气味,除非有意涂抹,总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

“不错。我和师妹这些年轮流陪老师打理药园,许是因为不参与制药,身上气味并不持久。我来霁都四个多月,那种味道早就消失了。”

顾星朗心想你身上的橙花香倒很好闻。却听她继续道:

“我没进过煮雨殿,那里面,有种植什么你觉得奇怪的植物吗?”

顾星朗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对植物不敏感,就是有,也不一定认识。”他看向她,“你倒可以找机会去看一看。”

阮雪音叹一口气:“真是麻烦。我对复杂的事情不感兴趣。”

顾星朗颇意外:“我以为你们蓬溪山的人动惯了脑子,不算一算、想一想、谋一谋,会浑身不自在。”

阮雪音有些无语:“你在说你自己吧。”

顾星朗笑笑:“能算和愿意算是两码事。但你觉得我有选择吗?”

不知为什么,阮雪音觉得那笑有些自嘲,甚至有些伤感。

“你对这个位子,并没有那么稀罕?”话出口她自己也吓一跳。

顾星朗骤然盯向她,眼神莫测:“你这么问,我觉得很可笑。你自幼读史,理应知道,对于皇族而言,尤其是君王,稀罕不稀罕,喜欢不喜欢,所有个人心愿都是不存在的。它们都让位于天下。”

“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在掩饰。有时候越强调责任,越容易显得不甘心。”

顾星朗继续盯着她。她也盯着他。

涤砚入得殿来,便看到这幅画面,气氛诡异,他有些紧张,犹豫片刻方轻声道:“君上,戌时将过,是否送珮夫人回去?”

顾星朗敛了神色,语声淡淡道:“送吧。”

第三十七章 连环套

阮雪音与上官妧甚少往来,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亦是话不投机。

但她确实很想弄清药的问题。几日前她遣粉羽流金鸟传信回蓬溪山,老师的意思,也要她查。

她掰指头一数,原本只带着一项任务入祁宫,然后为了这项任务,多出了查顾星磊之死的任务。现在又多出了药的事情。

在山里十几年,虽博览群书,也受老师日日训练,分析学习各种所谓谋算策略。真正涉世,开始实践那些原理逻辑,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心里明白就能做好。

能算和愿意算,是两码事。他说得对。

和上官妧过招是在所难免了。

说不定对方也在等她。

但以目前她和她的交情程度,直接冲进煮雨殿未免不妥。主要是她自己脸皮薄。

得让惜润再帮一回忙。

便在次日,阮雪音敲开了采露殿的大门。

“珮姐姐最近忙着照顾君上,听说这几日夜里,涤砚大人也会亲自接姐姐去挽澜殿,惜润以为姐姐没工夫搭理我呢。”

段惜润亲自倒一杯茶放到阮雪音跟前,笑容仍是柔暖可人,只是眉宇间隐有些怅然。

阮雪音一时没理解那些怅然,微笑道:“君上已差不多痊愈,我白天也是清闲,便过来看看你,顺道一赏你庭中的蔷薇。”

“君上抱病,我和瑾姐姐忧心,也都是希望去侍疾的,可惜君上一概不允,只要姐姐陪着,这么些天,我们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段惜润不大会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到此时阮雪音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淳风在挽澜殿说上官妧埋怨不能侍疾,不是夸大其辞,而是确有其事。因为显然段惜润也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有些不解,自己向来不得宠,只是侍个疾而已,竟如此严重吗?

这类浑水她尚未趟过,暂时想不明白,亦不愿费心思了解,于是宽慰道:“君上宠爱你们,侍疾这种苦差事,自然舍不得叫你们来做。”

段惜润巴巴看着她:“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平日里君上倒是每隔十来日便会来看我,有时坐一坐,有时也会留下。”她俏脸一红,继续道:“可连续五日和君上朝夕相处,却是从未有过。惜润是真羡慕姐姐的福分。”

阮雪音这才有些理解她的惆怅,以及淳风口中上官妧的醋意,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到底看懂了这小女儿家的心思。所谓痴心,莫过于此吧。可惜顾星朗不能一心一意对待她们中任何一位,最要命的是,还有披霜殿那块“心头肉”。

想起那时候在御花园初见淳风,她警告她时说的这个比喻,阮雪音无声笑起来,真是生动啊。生动又贴切。

段惜润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想到了跟君上相处的时光才笑,更加忧愁:“早先君上远着姐姐,想来如今是解了嫌隙,以后惜润能见到君上的次数,可又要少了。”

阮雪音见她虽吃醋怅然,却有一说一,并不阴阳怪气,对自己亦坦诚,很是欣赏。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变成面具人,反而把心放在阳光下活着。

很了不起。

却不知上官妧对顾星朗有几分真心。若当真是她下的手,那所有争宠献媚可都是演戏了。

收回思绪,阮雪音认真道:“君上最近找我,是有事要问。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自入宫以来,不仅宫里,整个霁都,甚至大半个青川都颇多议论。你放心,我入祁宫,确有原因,但一无损于君上,二不会与你们争宠。君上从前如何待你,今后也会是一样的。说不定还会越来越好。”

最后这句话不是安慰。如果上官妧真有问题,纪晚苓又对故去的未婚夫痴心不改,最后站在顾星朗身边的,或许真的就是段惜润。

段惜润怔怔看着她,其实很多时候阮雪音对世事的态度、关注的东西、讲出的话,她都不太理解。不是不理解话本身的意思,而是同为公主,她跟她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段惜润有限人生里见过的人当中,阮雪音都相当特别——她不关心身为夫人该关心的事,甚至不关心身为女子该关心的事,似乎很冷淡,但也可以理解为洒脱,属于女子的洒脱,让人莫名生出好感。

或者这是来自蓬溪山的独特气质,一种承袭于她那位传奇老师的处世哲学?

总之,她自觉和她投缘,尽管是截然不同的人,但她很喜欢她。

“虽不知姐姐所说确有原因,到底是何事,但既然无损于君上,惜润便祝姐姐一切顺利。”

阮雪音笑道:“多谢你。说起来,最近也没怎么见过瑾夫人。”

惜润扑哧笑道:“且说呢,前些天为了不能侍疾的事儿,瑾姐姐还闹了一场。”

“哦?这我却没听说。”

“姐姐那几日在内殿照顾君上,想来涤砚大人怕扰了君上休息,没进来禀报。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得知君上抱恙头两天,我们也只是着急,君上只要姐姐侍疾,我们也只好作罢。可到了第三天,瑾姐姐突然急得什么似的,在挽澜殿门口请旨一定要进去,还问涤砚大人太医是否真的会治,别耽误了治疗时机。”

阮雪音听着不太对劲,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耐着性子问道:“然后呢?”

“涤砚大人说君上病情已有好转,再过几日便能康复。瑾姐姐只好作罢。但——”

“但?”

“瑾姐姐那几日都心神不宁,老说担心君上病情。我是想着,连涤砚大人都说无碍,当是无事。瑾姐姐却似乎对涤砚大人的话都将信将疑。那两日我瞧着她气色也差,想来是忧心所致。最近君上大好了,她才放下心来,也肯好好用膳、踏实睡觉了。”

段惜润这番描述极清楚,阮雪音却越听越糊涂。

如此忧心,不像是装出来的;且如果是她做的,未免打草惊蛇,应该跟段惜润差不多反应才是,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更叫人怀疑?

只有一种可能:不是她做的,但她知道怎么回事,且是事发之后才知道,可能就是段惜润说的那一天,所以急了,担心顾星朗安危,巴巴跑去了挽澜殿。

阮雪音后背发凉。

难道这祁宫里,还有人懂这道症?

第三十八章 双韵子

便在阮雪音踏入采露殿不久,那边厢纪晚苓入了挽澜殿。

“父亲听闻君上病症,很是忧心。尤其对于珮夫人会医治一事,父亲说——”

“不是说好了,此事不要外传?”顾星朗蹙眉,“你可是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纪晚苓抿抿嘴,抬眼直视他:“你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无人会治,她一上来就能对症,彼时看着如此危机的情形,五天便叫你痊愈,你真的不查?”

“查不查,怎么做,朕自会处理。”他换了“朕”,显然动气,“你要我说几次,这些事情,你不要管。”

“这不是前朝事,这是后宫事。君上龙体受损,事出蹊跷,我身为四夫人之首,不能不过问。”

顾星朗看着她:“那纪大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四日不上朝,只称抱恙,如今好了,自然无人再问。纪大人忧心什么,又如何知道我的病症?”

纪晚苓语塞。

“后宫向前朝大臣传递消息,你可知是何罪?”顾星朗声音有些冷,这种语气极少出现在他和她的对话里。

纪晚苓自知理亏,缓声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但纪氏几代忠良,当初是追随太祖陛下打江山的,哪怕我向父亲言及此事,父亲忧虑,也是一心为你,又不会有其他心思。”

“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但规矩是规矩。”顾星朗也缓和了语调,平静道:“且不说此事我已明令不可外传。就是我不介意,若让其他人知晓你向相国府传递宫内消息,你有几张嘴说得清?纪氏满门,甚至可能因此获罪。”

纪晚苓微震,抬头有些愕然看着他。

顾星朗心中不忍,柔声道:“晚苓,你或许还未完全适应,如今我已经不是九皇子,你也不是纪家大小姐。我为君,你为夫人,我们都有属于这个头衔的义务和责任。你现在对纪大人说的任何话,不再是你从前在宫里玩儿了半日、回去讲的那些轶闻趣事。它们全都变成了禁忌。”

纪晚苓脸色发白,若有所思半晌道:“是啊,当初我一心为磊哥哥的事入宫,做了夫人,其实从未认真考量过此事。其实,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人生选择。”

顾星朗默然,许久之后方开口道:

“这件事上,我也有错。那时候老师说你自请入宫,我只顾着高兴,竟不曾多想,你钟情三哥多年,怎会突然愿意入宫来我身边?我只道是,时过境迁,你到底想通了,且对我,总算有多年情谊。”

倘若在过去,这番话他未必说得出。但一件事存在得太久,年年月月在脑中心中发酵,总有一天,你能面对、接受、坦然讲出来。

这便是所谓成长吧。

“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须自责。”

顾星朗微不可查叹一口气,看着她认真道:“时间不可逆,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无力扭转。我不会勉强你什么,斯人已逝,你要自己宽心。在这宫里,我自会护你周全,但你不能主动犯险。”

“这件事,你真的不打算查?”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查呢?”

“这便是最近几晚珮夫人都会来挽澜殿的原因?”

“晚苓,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我不需要你帮忙,更不想你牵扯进所有这些。有时候你出于好意,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这世间所谓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意味着会有更多人知道。尽管你只是想告诉你父亲。”

纪晚苓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但父亲有个想法,事已至此,我还是想转达君上。”

“你说。”

“父亲听完你的症状,表情有些,我很难描述,但我没见过他这副神情。然后他说,”她顿住,似乎比较难开口,“若有机会,他想见一见珮夫人。”

顾星朗挑眉。第一,这个要求很奇怪;第二,不合规矩。

“为何?”

纪晚苓摇头:“父亲没说。但他的意思,应该不是怎样正式的见面,估摸就是看上一眼。我也不明白。”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十月秋猎,到时候你们几个都会去。纪大人已有两年不去,今年若天气好,也可与曹大人他们同去。”

纪晚苓会意,然后道:“你最近与珮夫人走得近,我虽直觉她未存坏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且这次的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顾星朗点头。不知她今日有没有去煮雨殿。

便在当夜,亥时将过,阮雪音至挽澜殿求见。

“珮夫人,今夜太晚,君上已经准备安置,再是要紧的事,可否明日再说?”

“请涤砚大人通传,见与不见,且看君上意思吧。”

涤砚犹豫片刻,想着近几日君上频频接她过来,怕是真有事,于是道:“请夫人稍候。”

云玺在旁轻声道:“夫人,这时候君上是真的快安置了,咱们不能明天来吗?”

阮雪音之前在月华台。她本也想早些来,但今夜天气好,宜观星,之前连续三晚她都被困在挽澜殿,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于是坚持看完那些星星再过来。

至于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她已经和段惜润约好一同去煮雨殿。而在那之前,她有必要把今天所知告诉顾星朗。

等待的时间比以为的要短,涤砚很快回来道:

“夫人请随我来,”又看向云玺,“你且在正殿等候夫人吧。”

顾星朗已换了霜色寝衣,站在第五级平阶上高而窄的靠墙书架前徘徊,似乎也不是在找书,只是等人无聊所以随便看看。

只是穿着寝衣,却还是给人玉树琳琅之感。

侍疾期间他也常常这副样子,所以阮雪音并不怎么尴尬,福一福道:“君上万安。”

顾星朗闻声转头,见她清丽眉眼间隐有疲态。

“刚从月华台过来?”

“是。”

“已经这个时辰了,是什么事?”

“我似乎又想错了。”

“哪一件?”

“瑾夫人。”

便把白天在采露殿段惜润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顾星朗沉思片刻,指一指桌边,“坐。”

阮雪音摇头:“只是来将此事告诉君上,已经夜深,雪音告退。”

“你大夜里披星戴月过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一来,明天我会和珍夫人去煮雨殿,觉得应该先让你知道,我们此前判断或有偏差;二来,”她看向顾星朗,认真道:“听起来瑾夫人确实关心你,此次极可能是另有人出手。既如此,她是你的嫔妃,倘若真心待你,我不愿因为自己一句话令你们生出嫌隙。”

顾星朗觉得很有意思,走近她道:“没想到你还操心这些事。”

第三十九章 煮雨殿疑云(上)

“我不喜欢冤枉别人。这也是之前我不愿说她名字的原因。且她若并无害你之心,那么她跟惜润一样,嫁入祁宫,你是她们一生的指望。”

“看来珍夫人教会你不少东西。”

阮雪音点头:“她确实让我开始思考从前没想过的一些问题。”

“比如呢?”

阮雪音没听明白:“什么?”

“比如哪些问题?”

她有些怔,一时答不上来:“也许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会知道吧。现在你这样问,我也举不出例来。”

顾星朗笑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也是夫人,这么晚进我的寝殿,出不去怎么办?”

出不去?这是什么意思?

以阮雪音的明慧,哪怕未经男女之事,怔愣片刻后也便明白过来。她心下一跳,有些慌,蓦然看见顾星朗眼中那抹戏谑。

于是迅速平静下来,稳了神色道:

“君上说笑了。这里是挽澜殿,今夜我若不出去,听雪灯一亮,这宫里,噢不,这霁都,整个大祁,乃至整个青川都是要炸锅的。最重要的是,君上应该不希望听雪灯因我而亮吧。”

顾星朗讶于她反应之快,收起眼中戏谑道:“这祁宫的规矩,你倒学得甚好。”

“君上谬赞。这点听雪灯的规矩,怕是青川大陆无人不晓。”她欠身一福:“臣妾告退。”

翌日巳时,阮雪音和段惜润会和于清晏庭,一同前往煮雨殿。

段惜润今日一身珊瑚粉暗花纱罗裙,裙摆由密到疏绣了满枝的桃花,衬着她婴儿般白糯的脸颊,明媚袭人。

阮雪音穿浅湖蓝的轻容纱百褶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轻纱,无任何绣工,只袖口处以靛蓝色纱线绣了合欢花图样。

“姐姐自从皮肤恢复,便只穿各种湖水色了。这么清简的样式,穿在姐姐身上却如此好看,像画儿里的仙女。”

阮雪音不太注意别人衣着打扮,听她这么说,才细细打量对方,微笑道:“这身桃花裙很衬你,好像很少见你穿非蔷薇图样的衣服。”

惜润双颊生霞彩,不好意思道:“说是茗州那边贡上来这暗花纱,君上看了觉得适合我,便命造办司制了罗裙,又说这颜色本就出彩,再绣蔷薇会喧宾夺主,桃花同样娇艳却形态更简,于是用了桃花。”

阮雪音点头道:“确是此理。桃花图样也很适合你。”

谈笑间渐渐近了煮雨殿,远远便见殿门前几道身影,竟是上官妧带着几位婢子亲自在门口相迎。

“巳时一到便在这殿门口候你们,茶都快凉了。”

未走近见礼而声先至,上官妧的性子倒真和淳风有些像,无怪那日在挽澜殿,听淳风说起来她们交情甚好。

阮雪音心里想着,却听段惜润娇声道:“还以为这茗州新进的暗花纱只我有。没想到瑾姐姐也得了。”

她微微撅嘴,其实只是佯怒,上官妧笑着伸手刮一下她鼻尖:“要说天真烂漫,这祁宫里确是你独一份儿的。前些天咱们巴巴要去侍疾,被君上拒之门外,连探视都不允。这暗花纱还不是稍作安抚罢了。你瞧珮姐姐日日伴在君侧,用得着赏衣裙吗?”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上官妧这身紫棠色纱裙和段惜润的桃花裙材质如出一辙,绣工比段惜润的桃花满枝更繁复,从领口到袖口,前襟到裙摆,都错落有致缀满玫瑰图样。因为花朵之间的间距、布局极好,所以并不显得复杂,倒有种琳琅满目之美。

听着上官妧的话,她有些头大。最近每多见一个人,便会被多提一次侍疾的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还有完没完?

侍疾而已,明明是辛苦活儿,却被她们个个当作美差,后宫女子都疯魔至此吗?

段惜润见阮雪音不接茬儿,知她不喜拿这些事说嘴,于是道:“瑾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反驳你。赶紧请我们进去吧,我等不及要吃你这儿的蜜糖凉糕呢。”

“就你嘴馋,快快进去吧。细芜,命人重新沏一壶茶,换碧潭飘雪,这盛夏时节,喝那金骏眉有些热。”

阮雪音心下一动,自己随老师学医,经年累月养成习惯,会第一时间反应植物、药材、饮食的寒凉温热性。上官妧这一句,倒很像自己会说的话。

她果然有功底。

一壁说着,三人往殿内而去,一壁听上官妧继续道:“说起来这碧潭飘雪还是珮姐姐母国所产,我十来岁喝到便极喜欢,这些还是千里迢迢从家里带来的。”

段惜润笑道:“瑾姐姐最有心眼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珮姐姐岂有不送你几大瓮的道理。”

阮雪音微笑:“我那儿别的没什么,茶确实不少,瑾夫人得空可去折雪殿挑些喜欢的。”

上官妧闻言大喜:“原来姐姐也爱茶。看来以后真要多多走动了。”

阮雪音但笑颔首,不觉一行人已走至庭中。

这么张扬性子的人,院中竟如此,素净。

倒不是说花植布置少,而是这些植物都非常清淡。高大的依兰树开黄绿色花,在盛夏晨间散发着类似晚香玉的淡淡幽香。东侧一排花架,也开着花,是白色曼陀罗,花朵大而疏,很容易便隐在了白墙边。西侧墙根下摆了几个青花瓷盆,里面大簇大簇绿幽幽的迷迭香。

再往前走倒出现了些颜色:

正殿前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小花圃,东侧花圃内是马鞭草,正值花期,盈盈然一片姹紫;

西侧花圃内是深粉色的,蔷薇?

尚有距离,阮雪音无法确定,待走得近了,刚瞧清楚,便听见段惜润清脆道:

“珮姐姐是否也觉奇怪?瑾姐姐这么个花枝招展的人,庭院竟像是老人家打理出来的。”

上官妧闻言不服,作势便要去拧段惜润脸颊:“你这丫头,看着软糯可人,嘴却越发毒了。你才是老人家!”

段惜润笑着躲到阮雪音身后,还不忘还嘴道:“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便是珮姐姐这么清静的人,庭院也比你这儿好看百倍。且你一个通身玫瑰的美人儿,院中竟一株玫瑰也无,反而种了一圃子蔷薇。不过你这是什么品种的,连我都不识得。”

阮雪音不着痕迹观察上官妧反应,见她面有得色,却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于是开口道:“这个叫做犬蔷薇,你要说它不是玫瑰呢,也有人把它归类为野生玫瑰。”

第四十章 煮雨殿疑云(中)

段惜润眼睛睁得溜圆:“珮姐姐,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阮雪音笑笑道:“碰巧知道。”

上官妧神情比先前深邃了些,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都说珮姐姐深造天文,竞先生研习地理。不想姐姐对植物也有如此研究。”

阮雪音保持微笑:“我在蓬溪山十余年,平日里除了老师与师妹,也只能与山中花木打交道,便认得多些。”

上官妧眸光轻转:“山中药材也多,想必除了花木,姐姐也识得不少草药?”

阮雪音略一思忖,回答道:“认得一些,但我们师徒三人极少受伤生病,所以没怎么用过。”

段惜润心想好好的打趣怎么突然正经起来,虽然两个人仍是笑盈盈在说话,她却有种庭中骤然降温的错觉。

“好了好了,两位姐姐这是要比试谁认识的植物多嘛?恕惜润大言不惭,真要比试起来,恐怕是我胜呢。”

她一边说着,走到两人间一手架一个,便向正殿内去。

上官妧恢复娇俏模样,连连应道:“可说呢,韵水城四季如春,这其余三国的植物种类加起来或许也没有白国多。要认花花草草,谁能比得过你?”

阮雪音被段惜润右臂挽着往前走,心想这煮雨殿内所栽花木一半都不是观赏类,单这一点,就不太寻常。可奇怪是奇怪,细细想去,倒也没什么不妥。毕竟除了曼陀罗,其他都无毒,至于那几架子曼陀罗——

虽然可疑,但一来与顾星朗此次病症无关;二来上官妧懂医道是几乎可以确定的,这曼陀罗的药理也并非百害而无一利,单是花朵便能止咳、镇痛、治风湿,她要种植也说得过去。

第三,她提醒自己别太捕风捉影,毕竟之前就差点儿冤了她。

“珮姐姐快尝尝,这蜜糖凉糕我此前从未吃过,第一次在煮雨殿吃到时,惊为天糕。”

阮雪音听她说得可爱,扑哧一笑,便坐下朝碗中看去。一看之下却愣住了。

她也很喜欢吃这个。她和竞庭歌都喜欢。每年夏天她们都吃。

这是崟国的消暑点心。虽然这些年几近失传,但不少上了年纪的崟国百姓还是会做。老师就会。

一开始段惜润说凉糕,她以为只是同名。毕竟这天底下糕点小食一大堆,凉糕这个名字又太过普通。

段惜润见她呆愣,打趣道:“姐姐不会还没吃就被它的美貌征服了吧。”

青瓷碗中白白嫩嫩似豆腐、又比豆腐光洁晶莹的一整块“糕”,其实不是“糕”的质感;碗底浸上来深红色的“蜜糖”,也不是蜜糖,阮雪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用赤砂糖熬制的糖浆。

单看卖相,非常地道,简直就是锁宁城里哪户人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做出来的。

她被段惜润一句话说得醒过神来,微笑道:“莹白配赭红,确实很好看。”于是拿起匙子拨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也很正,“冰冰凉凉,口感糯且滑,加上赤砂糖浆的独特甜味,竟能在口中留香许久。”

段惜润拍手笑道:“原来珮姐姐与我一样是吃讲家,不仅会吃,评得也好。”

“想来这凉糕无法储存,得是现做,再放入冰块中镇着,才会有如此口感和温度吧。”

上官妧笑道:“姐姐说得是。为着你们今日过来,卯时刚到我便起来了,半个时辰做好,一直在冰块里镇到方才。”

阮雪音再吃两口,赞叹道:“如此美味,想来是蔚国的消暑名点?”

“说起来,我也不知这道点心源自哪里。我自幼便吃,因为我娘亲会做。待稍大些才发现,不仅相国府里,整个苍梧都只我娘亲会做。想来是她的独门秘方。”

“或许,是瑾夫人娘亲母国的特产?”

上官妧莞尔道:“我娘亲就是蔚国人。”

对谈间段惜润已将一整碗凉糕吃了个底朝天,“还有吗?”

上官妧伸出食指戳一下她脑门:“你是习舞之人,当真不怕胖么?”

惜润甜甜一笑,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道:“此时只有我们三个,也不怕被人听去。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哪个是吃得胖的?咱们一起用过膳,我瞧你们俩也吃得不少。我这会儿在这儿吃上三碗,下午跳半个时辰舞,晚上再少吃点,保管胖不起来。”

明明是抱团自夸,却被她说得实在而坦然,叫人讨厌不起来。上官妧和阮雪音都掌不住笑,在近处随侍的细芜、云玺和惜润的贴身侍婢满宜也听到了,皆是抿嘴轻笑。

却在此时从正殿后传来低低的骂声。

和挽澜殿不同,几位夫人的殿宇没有两进的庭院,寝殿其实和正殿相连,只是中间隔了一个小厅,骂声似乎正是从小厅传来。

上官妧蹙眉,待要开口问,细芜却已闻得声响迅速去了后面。须臾便听得骂声变大,像是细芜也加入了进去。

“瑾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一行几人便跟着过去,只见一小宫女约莫也就十四五岁,伏在地上哀哀求饶。

“怎么回事?”素闻上官妧治下厉害,此刻疾言厉色,音调也高了好几度。

细芜走至近旁道:“夫人,这小蹄子打翻了新酿的嫣桃醉。”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婢子匍伏之处半丈开外一片狼藉,似瓷似玉的碎片到处都是,不知名的液体浸了大片空地,其间一些或完整或残缺的粉色花朵,俨然经过长时间浸泡,却还是因为形态叫段惜润和阮雪音一眼认了出来——

“瑾姐姐,这是用犬蔷薇泡的酒吗?”

上官妧面上闪过瞬间慌乱,很快恢复神色道:“月初我看这一茬开得好,白白等着凋谢也是浪费,就想了个泡酒的法子。这不刚酿好,让这丫头摔了个精光。”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奴婢擦拭案台,从未出过差错,今日一时没当心,犯下大错,请夫人格外开恩,饶了奴婢吧。”那小宫女声泪俱下,看着甚是可怜。

阮雪音和段惜润面面相觑,怪道只是打翻一坛子酒,何至于吓成这样。

“瑾姐姐,一坛酒而已,便算了吧。也还是个小姑娘,回头慢慢调教。我那里蔷薇多得是,各色品种应有尽有,此时正值花期,回头你去采露殿多摘些回来。随你摘多少。”

阮雪音看段惜润说得认真,心想这姑娘真是可爱,顾星朗还是不要守着那块心头肉不放了。

第四十一章 煮雨殿疑云(下)

眼见这么多人在场,上官妧似不好发作,冷声道:“以后寝殿只由细芜和品萱打理,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说罢瞥一眼那小宫女,“把她带下去。”

只见细芜朝另一名稍年长些的宫女递个眼色,想来是上官妧口中的品萱,那品萱便招呼了两名婢子过来,将犯事的小宫女带了下去。

阮雪音与上官妧相处不多,又知她不止是表面所见的娇蛮大小姐,所以对她这般表现并不意外。段惜润却该是从未见过她如此——虽忍着没有大动干戈,此刻脸上却似蒙了一层霜,寒沁沁的,叫人紧张。

“那个,瑾姐姐,咱们继续去前殿喝茶吧,这里叫细芜带着人收拾便好,你再看也是生气。”

上官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面色不善,扯出一个笑容道:“也好。下人们不懂规矩,白白让你们看了笑话。”

“婢子们都是调教出来的,哪宫里都可能遇上这种事。前几日我殿里的小丫头打碎了我从母国带来的花瓶,还不是只有算了。已经碎了,也拼不回来,只当岁岁平安,图个好兆头吧。”

上官妧笑道:“你倒会安慰人。”

段惜润巧笑道:“我母妃常说,人要学会和自己过得去。自己不为难自己,别人也便为难不了你。”

阮雪音第一次听这话,觉得颇有道理,心想这样的母妃,无怪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不过瑾姐姐酿的什么厉害的酒,竟藏在寝殿里,莫不是怕我们瞧见了管你讨来喝?名字也好听,刚听细芜说,是叫嫣桃醉?”

尴尬在上官妧脸上一闪而过,只听她娇俏道:“哪里是什么好酒,我从未以花入酒,头一回尝试,怕被你们看见笑话,于是放到寝殿去了。”

阮雪音脑中浮现出那一地的酒和躺在其中泡得发了白的粉色花朵,总觉得就要想起来什么。

却就此卡住,无论如何翻不过去。

又闲聊一会儿,眼看巳时快过,段惜润与阮雪音起身告辞。

三人走至正殿门口,上官妧和惜润还在嬉闹,阮雪音站定,从这个方向再打量一遍前庭:

东侧有曼陀罗、依兰树和马鞭草;

西侧有迷迭香、依兰树和犬蔷薇。

它们中有的性凉,有的性热;

有的有毒,有的无毒;

有的治失眠,有的治咳嗽,有的行气活血,有的镇痛消炎。

看起来形貌各异,功用不同,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它们若以特定方式被炮制,便可能产生同一种功用。就是犬蔷薇泡烈酒的功用。

她到这时候终于茅塞顿开,推开了自进煮雨殿起心里便生起的那扇门。

入夜,来自挽澜殿的轻辇停在了月华台下,涤砚领一众宫人静静候着。

月华台上,阮雪音在收曜星幛,而云玺在收拾除曜星幛以外的所有东西:书、茶具、笔墨纸砚,一边收拾一边道:

“夫人,自各位夫人先后入宫,奴婢还没见君上用辇轿接过谁呢。且是隔一两天就来接,奴婢看着真是高兴。”

阮雪音回头见她笑得颇甜,竟有些段惜润脸上那种甜法,莫名其妙道:

“高兴什么?”

云玺笑意更浓:“奴婢虽没见过两回,但觉得君上与夫人在一起的画面,看了便叫人高兴。奴婢也不知为什么。”

阮雪音哭笑不得,心想这“在一起”三个字怎么解释呢,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和他是在聊正经事,且件件都不是小事,每晚去都聊不完那种。

有时候她也奇怪,其实每晚议题都很明确,就那两件事,却总要聊满一个时辰。且若不是时间到了她得回去,还可以继续。

通常是她说完,他提问,她解答,有时会出现意见分歧;如果说着说着发现意见分歧的根源来自价值观,又要就价值观辩论好半天。

如果当晚只她有新线索,这便到了头。如果刚好他也新得了什么消息,这个过程又要反过来重复一遍。

最要命的是,都是自幼看书当饭吃的人,往往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要么有人引经据典,要么有人平行对比,很快就把一个话题延展得无边无际。

好几次阮雪音都聊出一身冷汗,因为照这种聊法,她早晚得泄露蓬溪山不少事。

但又不能不去。

药的事情,老师交待要查;而借东西的事,也该开口了。

只是借东西的事一出,很可能又要耗费许多精力。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尚未开口的主要原因。

脑中诸事急转间,辇轿已经落在了挽澜殿门口。她入得御书房,毫无意外地,顾星朗在批折子。

大概已经很习惯,听到她脚步声他也没抬头,继续埋头勾画批注。阮雪音来了这么些天,也越发自在,先到乌木书架前挑一本书,然后走至他们每晚说话的茶桌边坐下,就着四周落地烛台散发的暖光泰然翻起书来。

那茶桌在御书房东侧一小片露天平台上。这个设计很怪,因为御书房是单独的一座建筑,空间很高,只有一层,所以这个露台不过就是东侧墙体打开一半,延伸出去的类似露台。

还是就在平地上的露台。

只是为了显出它的露台功用,稍微垫高了一级,比地面高出最多两寸。

他在书案前批折子,她在露台上看书,这个画面维持的夜晚并不多。不久之后,露台上多了一方软榻,画面变成了她拿着墨玉镜看星星。

说回这天夜里。

顾星朗批完最后一道折子,起身走至露台坐下来。涤砚已经换好茶退出去。今夜星星很亮。

“去过煮雨殿了?”

“嗯。”

“如何?”

“两件事。第一件,能否查查瑾夫人的母亲?”

“为何?”

“瑾夫人会做一道崟国快要失传的点心。我在蓬溪山时,老师常常做给我们吃。我很确定,今日在煮雨殿内我吃到的,据她说是她娘亲教给她的,非常地道。但她说她娘亲是蔚国人。”

“饮食在不同地域间流传,也是常事。”

“这个自然。但瑾夫人说整个苍梧城内没有第二个人会做,那就说明,这道点心没有传入苍梧。”

“或者是她母亲曾去过崟国。”

阮雪音看着他,目光清亮。她就是这个意思。

“要学会一个地方的某道食物制作方法,绝不是到那里拜访一两天就可以的。至少也是呆过一段时间。”

顾星朗点头。“第二件呢?”

“煮雨殿内栽种的植物,确有蹊跷。”

第四十二章 夏夜解语(上)

“有你说的那种植物?”

“没有。”

顾星朗饮一口茶,淡淡然看着她。

“但庭中的植物组合有道理可循。”她停顿,心里复盘一遍下午练习了大半个时辰的措辞,“一会儿我讲完,会问君上几个问题。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也要恕我唐突之罪。因为雪音只是就事论事。”

顾星朗点头:“好。”

她走回御书房内,从书案上拿回一张纸,一支笔。

“我作画极差,只可意会,君上莫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笔在纸张最北端写上“煮雨殿”三个字。

不知是不是看多了她清冷淡定的样子,每次见她不好意思,顾星朗都觉得很可爱,嘴角忍不住要扬起来,又提醒自己这种情绪很危险——

于是敛了神情,静静看她在纸上画出一些圆,一些线条,一些形状,然后听她徐徐道:

“假设这是煮雨殿前庭。各夫人殿中栽种植物的区域只有前庭,如果瑾夫人没有悄悄在看不见的地方设园圃,那么我今日所见便是全部。”

她开始用笔尖一一指点画上的事物。

“入得庭院,西侧有几个青花瓷盆,里面是迷迭香。”她在那几个圆旁边写下“迷迭香”。

“这是花盆?”虽然有预警,顾星朗看着那几个实在有些太潦草的圆仍是挑起了眉毛。

阮雪音正打算一气呵成直击要害,被他这句话和脸上的表情惹得瞬间破了功,蹙眉道:“说了只可意会,你怎么这样?”

这句话真的很像撒娇,要不是她蹙起的眉头确有恼意,顾星朗几乎就信了。

他无奈摇头笑道:“你继续。”

“东侧有一些花架,是正开花的白色曼陀罗。”她在那些线条边写下“曼陀罗”。

“曼陀罗是爬藤植物?”

“不是,是树。但因为相对矮小,枝干又细,开花时节大朵大朵的花垂下来,容易让枝干过分弯折,遇上暴风雨便更危险,所以很多人会支些轻巧花架在花期托住枝干。”

“你懂的倒真不少。”

阮雪音微微一笑:“雕虫小技。”

漫天星光在她白瓷般的脸庞上漾出滢彩,月光穿透那些浅湖蓝色轻纱,莹白的肌肤便隐隐从纱间透出来。袖口的合欢花在夜间泛出丝线光泽,比白天看着更立体精致。

“合欢花绣得不错。”

阮雪音一愣,心想这里面没有合欢花啊。然后她注意到那个“绣”字,看一看袖口道:

“云玺说无论如何要有刺绣,造办司的人也坚持,说夫人的宫裙没有绣工不合规矩。我实在不喜欢衣服上有纹样,想着合欢花样子简单,看上去也清爽,便用了。”

“合欢花的图样在宫中也常用,因为意头好。”他饮一口茶,闲闲道。

阮雪音点头:“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意头的花很少。它还能安神舒郁,养血消肿,药用价值也高。”

顾星朗凝她片刻:“继续吧。”

“继续往前,西侧有一棵依兰树,整个煮雨殿总共三棵,另外两棵在正殿之后,因为高大,站在前庭便能看见。”

她在纸上三处分别写下“依兰”。

“再往前走,正殿门前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花圃,里面分别是马鞭草和犬蔷薇。”

顾星朗思忖:“这些植物,在宫中都少见。像犬蔷薇这样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曼陀罗似乎也是宫内不会栽种的。”

阮雪音点头:“莫说宫内,就是百姓家的院子,像犬蔷薇、依兰这样的花木也不多见。蔷薇种类千千万,珍夫人殿中那些个个都比犬蔷薇出名,观赏价值也更高。至于依兰,这种花喜欢温暖的地方,多分布于白国,祁、崟两国也有。可瑾夫人是蔚国人,庭院里竟种了三棵。”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推断也有漏洞:“还是说,这些依兰树先前就有?是我想多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确实是她入宫后移栽进去的。那时候,她说她一定要闻到此花的香气才能安睡。”

“可是依兰这种树,在苍梧那样冬季漫长又严寒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换言之,蔚国境内不太可能栽种依兰树。因为栽了也活不过半年。她怎会对这种花的气味形成依赖?”

“你猜测她通医理,那么是否有可能,她了解这种花,喜爱它的气味,托人来南边三国寻得,再以特殊方法炮制留下气味?”

阮雪音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我接下来要对君上说的。”

她再次用笔尖指向纸上,“犬蔷薇泡烈酒,饮之;马鞭草、依兰提取花油入香料熏之,或入香炉焚之,或以水扩香令气味弥漫室内,都会达到同一种功效。”

她圈出这三样东西,写下四个字:使人情动。

顾星朗脸色一变。

阮雪音却面不改色,继续道:“迷迭香本身并不具备这种效力,可一旦混入马鞭草或依兰花油,会让后两者效力加倍。”她圈出迷迭香,最后笔尖指向曼陀罗:

“曼陀罗有剧毒,但少量使用泡入酒中,饮之会助人牵动情绪。比如有人在哭,你会更容易跟着他哭;有人大笑,你也更容易跟着大笑。比酒本身更让人有醉感。”

她终于说完,放下笔,抬起头,神情倒还自若,只是两颊边隐隐泛起了红晕。

顾星朗脸色却不太好看,盯着她沉声道:“你说还有问题要问我?”

“是。”

“问。”

阮雪音略一踟蹰,脸上红晕更深,但表情沉静:“入夏后,君上每每宿在煮雨殿,会否饮一种叫做嫣桃醉的酒?”

“她说是她苍梧家中的特酿,每年入夏玫瑰盛开都会制作,最近这一坛是她亲自酿制。这酒虽有些烈,但清甜馥郁,入口花香满盈,夜里小酌一杯确实不错。”

“那君上每每喝完,是否有其他感受?”

顾星朗看着她:“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他目光炯炯,比星辰更亮,此刻打在她脸上,让人心慌。她稳一稳心绪道:

“适才说过,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

比夜色更静。挽澜殿内似乎连空气都停滞了。

“确实有。”

他突然回答。“但很难界定是否因为酒,或你说的室内香气。我既然留宿,有些事情自然会发生。”

阮雪音听懂了这句话,面上更红,但仍继续道:“但君上不只有瑾夫人一位夫人,可以对比。”

第四十三章 夏夜解语(下)

“要说室内香气,她那里向来比别处香,她自己也一身玫瑰气。”

“可煮雨殿的寝殿内却不是玫瑰香吧。”

“确实不是。”

“君上可识得这种香气?”

“不识得。”

“君上留宿煮雨殿,与留宿采露殿相比,”她再次顿住,觉得实在很难开口,又突然觉得自己何必深究这件事,还和他讨论?

因为她要查药的问题,便不得不摸上官妧的底。而此刻还加了一条,她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她问不出来。

“会不同些。在煮雨殿。”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踟蹰片刻,还是答了。

阮雪音愕然望向他。

“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

“此话可真?”

“我既然答了,就没必要骗你。”

阮雪音仍是有些难为情,顾星朗的尴尬却在开口回答前已经被克服。

“你可知在宫中使用这些秘术,无论谁,都是要掉脑袋的。”

阮雪音意外:“这不能叫秘术吧?”

“这还不叫?”

“如果是秘术,君上不会浑然不觉。从药理上讲,这些方法所带来的效力都不算强,跟真正所谓秘术,也就是坊间流传那些,没有可比性。从实际症状看,刚君上已经说过,只是感觉略有不同,却并无不适。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对身体亦无损伤。说得直接些,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手段。为的,也不过是邀宠,或者固宠。”

进入论事状态,她逐渐忘却尴尬,只脸上红晕还未褪尽。

“我的理解是,你刚奏了她一本,如今又在为她求情?”

“适才不是奏本,此刻也不是求情,只是就事论事。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但不会因此说有失偏颇的话。”

顾星朗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君上下次去煮雨殿,可否看看寝殿后的区域,是否有园圃,或种植了其他植物?虽说从规矩上讲不太可能,但我今日毕竟没有看到。”

“你认为你跟我说了刚才的话,我近来还会去煮雨殿?”

阮雪音一愣:“为何不?”

“如果是你身边的人对你用手段,无论是否带来损伤,你会如何看待他?”

阮雪音默然片刻。“可她毕竟只是为了固宠。这难道不是后宫逻辑?我虽也不赞同,但历朝历代,这样的事还少吗?”

“邀宠的方法很多。在这宫里,除非是不想承宠,否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方法本身就是一种选择,足见一个人心性。这种事情,惜润便没有做。”

阮雪音无话可说。因为他是对的。她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因为我说了这些话,致使她受冷落。也许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这种在意出于什么心理。同情心?”

“如果惜润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待你是真心。至少是真的关心你。如果因此被你厌弃,对她不公平。”

“一个对你使手段的人,能有多少真心?而且,这后宫中一共才几个人?她便如此费力固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尚不清楚。但这世上的事情,动机不足的用力过猛就是问题。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她来自蔚国。”

顾星朗并不惊讶于她接的准确。“你清楚就好。”

阮雪音看着他,眼里泛起星星点点的微芒,就像湖水泛起涟漪:“你确实厉害。”

突如其来的赞美叫人猝不及防,顾星朗一时不确定她是褒是贬,稳住神色道:

“何出此言?”

“整个青川都认为崟国最不安分,也理所当然以为你最在意崟君。但君上似乎对蔚国同样忌惮。明明从国力上看,蔚国是最弱的。”

“但从牌面上看,蔚国已经不是最弱。”

“的确。”

“我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竞庭歌为何下山入苍梧?”

阮雪音沉默。倒并不完全因为有关蓬溪山的事不能说,更因为这件事讲起来颇费劲,还会牵扯到一些别的事情。

顾星朗对于她的随时沉默已经习以为常,无所谓道:“哪天你觉得可以说了再告诉我。”

阮雪音不回答,转而道:“我入祁宫是为向君上借一物,之前已经说过。”

来了。

顾星朗不动声色:“你要借什么?”

“河洛图。”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认真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但他没有表情变化。

“你知道?”

“算是知道吧。”

阮雪音略一思忖,“因为这祁宫里值得我来借的只有它?”

“这个只是原因之一。”顾星朗饮一口茶,语气似在说一件寻常事:“你入宫的头两个月,日日在宫中转悠,唯独没去过寂照阁。这还不明显吗?”

阮雪音恍然:“是我大意了。跟肤色的事情一样,刻意就是问题。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顾星朗笑笑:“承让。”

阮雪音叹息:“我们随老师闭关蓬溪山十几年,与人打交道太少,学了很多,实战经验却几乎为零。很多道理,确实要实践起来才能发现问题。”她看向挽澜殿内那些高大的悬铃木,夏夜晚风带来泥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想来我师妹当年初入苍梧,也应该遇到了不少问题。”

“看她这几年在蔚国的表现,这些事情应该难不倒她。”顾星朗闲闲道,“论谋略,你们俩谁更厉害?”

阮雪音一直在说话,此时亦觉得口干,拿起白玉杯小口小口啜着茶,缓缓道:“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她用三年时间帮慕容峋赢下四王夺嫡之战,这两年又辅佐新君治理蔚国,颇有成效。论战绩,我是绝对及不上她的。但若只论实力,我自信不比她弱,至少也能打平。”

在顾星朗至今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确实没见过能这么说话、能说这种话的女子,何况她还很美。

美丽且明慧的女子不是没有,晚苓就是,而且已经非常突出。

但阮雪音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美且有才的定义。她,以及她的老师,她的师妹,拥有的不是才华,也不单是才学,极可能是不输于男子的才能。

她此刻坐在这里跟他谈的事情,包括之前那几场聊天所表现出她对人性、对世界的理解,甚至超出了大祁许多朝臣。

他看向她,眸中星光涌动:

“可惜她入蔚国做了谋士,你却来这里做了夫人。你们的实力高下,恐怕永远无法被证实了。”

“为何需要被证实?”

“不被证实的实力,如何能叫实力?”

“需要被知晓、被认可、甚至被仰慕的实力,才需要证实。这三项我都不需要。”

第四十四章 忽而今夏

顾星朗心中微震。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

“且这青川四国中,崟、白、蔚任何一国都可能需要我这样的谋士,唯独祁国不需要。因为祁国有你,只论谋略,我和我师妹都未必如你。这也是老师说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愉悦,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如此夏夜,极其平常,就像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夏夜。繁星漫天,晚风在长廊、树林和每一座殿宇间传递花木虫鸟的窃语,明明不是橙花盛放的时节,那种香气却久久留在穿过挽澜殿那些夜风中。

顾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边,看着远处那弯弦月下沉,最后挂在一棵梧桐的枝叶间。

纪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寝殿中,从红木柜里拿出一只风筝,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她十岁,和一众皇子公主在夕岭行宫避暑。那天夜里风也这么大,穿过夕岭苍翠的山林沙沙作响,她觉得可以放风筝,宫人们却告诉她没有夜里放风筝的道理。

后来顾星磊带她到栖梦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旷,便于奔跑,也不会有大树挂住风筝。就是这一只,从颜色到形态都极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从哪里寻来的。但那或将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风筝。因为太高,几乎消失在夜色里。是顾星磊把它拉了回来。

前尘往事,在同样的夏夜被同样的晚风吹过来,人却不似夏夜风,年年月月,总有归期。

上官妧坐在妆台前,任细芜一点点替她卸着头饰。来祁国近半年,她向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居然白了些,看来南边三国女子皆肤白,确与气候水土有很大关系。但今夜的风,却很像苍梧的风,迅疾而带些凛冽,以至于这个夏夜,都突然很像苍梧的夏夜。

段惜润在庭院里给蔷薇浇水。她坚持亲自打理那些花,不仅因为花,更因为送她这些花的那个人。与上官妧一样,她也极爱惜容颜,白日里怕晒黑,于是都在夜里浇水剪枝。风有些大,吹得娇嫩的蔷薇花瓣洒了满庭。

顾淳风想起月初出宫,去西市坊拿为天长节准备的贺礼时,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过气质最好的男子,不过是三哥和九哥,他们一个如灿烂千阳,一个如朗月清风,且都天分卓绝,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世间男子的极致。

那人却似乎不输她两位兄长,那么冷峻甚至有些阴郁的样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种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风也像今夜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来,她一直忘不掉那张脸。

阮雪音坐在疾驰的轻辇上,风将鬓边发丝缠起来拍在脸颊,她捋一捋,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只有极淡的薄云偶尔遮住星光。崟国的星空没有这么亮,天也似乎没有这么高。她生命里的很多个夏夜已经过去,在那一千多个夜晚里,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极珍贵的瞬间,心中又无比清楚那些注定只会是瞬间,倏忽到来,转而逝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终有一天将与自己完全无关。

人生便如时间本身,似一条长河,偶有交会,最终渐行渐远。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这祁宫里是否还是这些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夏夜。

那弯弦月从挽澜殿的梧桐枝上掉下来,挂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头上。露台茶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两盏被用过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极似月光的莹白清辉。

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于是只答道:

“确实好了些。”

淳月颇宽慰:“如此甚好。去年她说要入宫,我也没多问,此事姐姐有责任。还好她来了只是使性子,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犹有余悸,叹气道:“她那时候钻牛角尖,若真要做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顾星朗拍拍她手臂安慰道:“晚苓一向识大体,不会冲动行事。你弟弟也不是普通人,懂得保护自己。姐姐无须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三哥离世已经七年,想来她也渐渐接受,不会继续偏激下去。无论如何,少年绮梦,得偿所愿,姐姐替你高兴。你耐心些,多给她点时间。”

顾星朗淡淡一笑:“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有多少得偿所愿,不过是尽人事,但求心安。”

淳月怔了怔,柔声道:“这几年你又沉稳了不少,似乎,也冷淡了不少。”她心情复杂,不知是喜是悲,“你对晚苓,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顾星朗缓缓道:“有人告诉我,人生有一项重要功课叫作去执。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是哪位老人家告诉你的?你才二十岁,等到六十岁再说这话不迟。”

顾星朗心想是啊,这么老成的话,怎会从一个二十岁姑娘口中讲出来。比自己还老成。

顾淳月瞧着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一惊。都有过少年时代,都是过来人,她太熟悉那种笑意。

“看来是一位姑娘告诉你的。不是晚苓。瑾夫人?珍夫人?”

顾星朗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淳月了然一笑:“因为姐姐也这样笑过,姐姐还看很多人这样笑过。大部分人的一生中,都这样笑过。”

毕竟只是少年,顾星朗让她绕得糊涂:“啊?”

顾淳月如释重负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刚至弱冠,后宫便突然这般热闹,你会不习惯。现在看来,多两个人陪你也是好的。我虽未与她们怎样相处,几次宫宴下来也看得差不多,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大毛病,毕竟出身摆在那里,模样也都是拔尖儿的。”

顾星朗微笑,并不接话。

淳月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快正午了,想来涤砚也准备要传膳,姐姐先走了。”

顾星朗意外:“不用完午膳再走?”

“我今日去披霜殿用午膳,上次晚苓回府便说好了。”

顾星朗蹙眉:“姐姐可别去胡乱说话。”

淳月笑道:“姐姐在世为人二十三年,自问从未说错过一句话。”

顾星朗无奈笑道:“淳月长公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祁宫谁人不知。”

“你放心,你们的事情我以前不掺和,现在亦不会多嘴。但我是你姐姐,有些事情,总要心中有数。”

第四十六章 去岁如霜

祁宫里似乎每座殿宇都有四季,唯独披霜殿里没有。

那些芦苇从淡绿至荼白,又从荼白至苍黄,直至冬季枯萎,看着都是一样的寂静萧索。明明是生命力极旺盛、开花时极绚烂的植物,披霜殿里这些,却仿佛被锁在了某段固定时空里,永远散发着往事的气息。

顾淳月看着盛夏时节那些荼白色的芦花,转身对纪晚苓道:“我记得披霜殿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你入宫一年半,布置竟纹丝未变。”

纪晚苓笑笑:“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一年又一年,看多了各种陈设变化,回头看还是以前的最好。”

淳月也笑道:“我们这些人啊,一个比一个念旧。年纪不大,都老成得什么似的。”

晚苓夹一筷子冬菇煨芦笋细细嚼了,缓缓道:“庙堂之中长大的孩子不就是这样。未历事而心先老。”

淳月敛了笑容,柔声道:“你比从前,不快乐了许多。”

“月姐姐见我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起来你现在既可叫我姐姐,也可叫我嫂嫂。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月姐姐。”

纪晚苓莞尔:“自幼便这么叫,再改口也是不能了。月姐姐,磊哥哥,一切都还是昨天。”

淳月默然片刻。“晚苓,已经七年了。”

纪晚苓脸上却不见伤感,只是平静:“所以月姐姐不必担心,我也惯了。”

“你们如今都这么平静,脸上不见悲喜,反而更叫我担心。”

纪晚苓想了一瞬也便明白这个“们”字里还有谁,“君上的性子,确实比以前冷淡了许多。”

“他十四岁登上大宝,君临天下,承受了许多超越他年纪所能承受的重压。去年你入宫,我以为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这件事我做错了。”纪晚苓认真看向淳月,“从决定入宫,到入宫后我做的所有事说的每句话,都是错。月姐姐,我很抱歉。”

淳月温柔道:“我虽不知你是怎么想通的,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晚苓意外,看来顾星朗没有对淳月说起阮雪音在查案的事。

只听淳月继续道:“既然已经入宫做了夫人,一生很长,总要和身边人好好相处下去。当今君上是值得托付之人,尤其对你而言。”

纪晚苓放下手中那双象牙箸,抬眼四顾披霜正殿内,幽幽道:“月姐姐,那时候在宫里逛,我从未进过披霜殿。”

淳月点头:“母后和薛氏瑜夫人不算交好,你那时候总在母后的承泽殿,自然没来过。”

“所以谁成想呢?当初怎么也料不到我会是景弘一朝的瑜夫人,会住进这披霜殿。就像我怎么也没料到,磊哥哥会回不来。”

“如果三哥还在,你如今应该住在承泽殿。”

“月姐姐,我并不在意这个。”

“其实去年你要入宫,君上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想封你为夫人。你本就该为皇后。我猜时至今日,承泽殿依然是为你留着的。”

“可我没想过做别人的皇后。除了磊哥哥。”

“但你入宫了。你入宫了,却依然这么想,是同时辜负君上和你自己。”

纪晚苓叹气道:“月姐姐说得对。终归我如今心结已了,对君上,我会尽力。”

淳月眉心一动,面色不改,依旧和声道:“尽力,是什么意思?”

“月姐姐,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晚苓,你和君上自幼便在一处,是这后宫中其他人比不了的情谊。淳风总会出嫁,我唯一能托付的只有你。你要护着他。”

纪晚苓点头:“姐姐放心。”

“说起来,你和珮夫人有往来吗?”

纪晚苓思忖片刻:“有过几次。”

“你觉得如何?”

她想起顾星朗嘱托,终究是没说出此次治病的事来:“无事发生,晚苓只能凭直觉。她不太像来为崟君做事的。看起来,亦未存坏心。”

“我出嫁前不了解蓬溪山,亦不了解惢姬大人,这几年偶尔听父亲和你哥哥论事,才有些概念。我总想着,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无所求,为何来祁宫?总不能真只是为嫁君上。”

纪晚苓笑道:“为何不能?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们,有几个不想嫁他?”

淳月亦笑道:“你既知道,还不赶紧上他身边站着去。如今后宫里这几位,可个个不比你差。”

“月姐姐说得是,何止不比我差,根本是比我好。此次天长节夜宴,或能边奏乐边起舞,或能边起舞边吟诗,还有奔星落雨这样的奇景。我那幅画了一个月的山河图,立时便逊了色。”

顾淳月也记起当日情形,感叹道:“这瑾夫人和珍夫人确实下了功夫,至于珮夫人,奔星落雨虽是奇景,却并不是她花力气筹备。说到底不过因为会观星,凑巧而已。”

纪晚苓忆起她入宫前三个月的肤色与疤痕,不知为什么,如今想来总觉得像故意为之,再加上她明确说过是来借东西。“她应该并无争宠之心。”

淳月看向她:“不求其他,亦不求宠,才更值得留意。不过说起来,我与她们往来甚少,但,”她顿一顿,缓声道:“不论旁的,只论人本身,珮夫人才学出众,气质脱俗,加上那种仙气的长相,倒很像是君上会喜欢的类型。”

完全只是基于对一个人的经年了解而产生的,直觉。

也完全是随口一说。

纪晚苓却神色微变,认真看着淳月道:“月姐姐也有这种感觉?”

轮到顾淳月神色微变。

两人对视片刻,淳月笑道:“这些不过是闲来胡说,哪有谁应该会喜欢谁的道理?君上钟情你多年,你便是他喜欢的类型。”

纪晚苓微笑,低头饮一口汤,轻声道:“月姐姐与我同君上一起长大,可谓是如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我都有这种感觉,便不能算胡说了。”

“你啊,总是想得太多。多思伤身。”

纪晚苓笑笑,转而道:“上次回府匆忙,光顾着与父亲叙话,也没多陪伴母亲,只略说了几句。母亲最近为纪齐的婚事,似乎很是发愁。”

淳月摇头道:“骠骑将军府的三小姐柴一瑶,你也是认识的,家世、容貌、气度皆是上等,年纪也合适,整个霁都城怕找不出第二位世家小姐与他如此相配。你那三弟,偏偏不肯。”

“他刚满十八,倒也不必太急。”

“双方父母的意思,只是订婚,过几年再成亲不迟。如今纪齐不同意,府里亦不敢声张,怕被柴大人知道了去。最近父母亲正同纪齐周旋着。”

“他可说了为什么?”

“一开始也是你说这个理,自己年纪尚轻,想要建功立业云云。当然很快被驳斥,自古男儿先成家再立业的不在少数,相国府家大业大,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昨儿被逼得急了,突然说他已有心上人,待功成之时便要迎娶人家。”

“谁?”

淳月摇头:“他没说。我想着,约莫是临时编造的。”

纪晚苓却有些不确定。因为她突然想起此前蘅儿说过——

一面而已,总不会真为了她?

第四十七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是夜,阮雪音再入挽澜殿。

算上侍疾的五日,今夜是她第十次进来,已经非常熟悉这座殿宇里的光影,那些悬铃木在夜风中沙沙沙的声响,以及通往御书房那条鹅卵石径。

快到书房门口时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今晚要把河洛图的事谈妥。其他所有都让位于这一项。

极少见地,顾星朗没有在批折子。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样物件,正凝神看。距离有些远,但那物件通身晶莹剔透,在灯光下熠熠生彩,阮雪音还是看清楚了,是一只翠玉镯。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以至于她站在门口半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阮雪音等了片刻,觉得再站下去有窥视之嫌,于是轻咳一声:“君上万安。”

顾星朗如梦方醒,不动声色将镯子放入一个描金小匣内,又将匣子推至书案一角。

“今天这么快。”

“涤砚大人在清晏亭附近遇上我正往这边走,所以比平时早。”

顾星朗起身走向露台:“你倒学会不请自来了。”

阮雪音笑笑:“总归君上会派人来接,臣妾略走两步无妨。”

许是两人真有些熟悉了,她讲话也不似最初那般拘谨。

“看起来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的确如此。”

顾星朗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她一眼,“有备而来。”

“君上觉得我哪天不是吗?”

他微笑:“确实。但今夜目的感尤其强,你站在书房门口我就感觉到了。”

他至圆桌边坐下,她也坐到他对面,场面自然得像发生过千百遍。

“所以君上知道我要说什么。”

“还没有。”

阮雪音怔愣,有些不确定道:“君上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那个意思。”

阮雪音瞪大眼睛看着他。

“很奇怪吗?宇文家毕竟称霸青川两百年,寂照阁的关卡岂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他想了想,有些不解:

“你难道没料到这个答案?惢姬大人总该心里有数。”

料是料到了。只是不料你答得这么爽快。

“到第几道门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真的只是片刻,短到阮雪音没有察觉:

“第四道。”

她再次目光炯炯看着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宇文家也是一朝设一道,我们一朝解一道,节奏很合理。”

是还算合理。但也很不合理。

“也就是说,你还没解过,或者没解开?”

“嗯。”

阮雪音第三次定定然看着他。

才坐下不到半柱香时间,顾星朗被她盯得发毛,咳嗽一声道:

“自我即位以来的时局,你也看到了。真的没有时间去寂照阁闯关。”

“我下山时,老师说凭你的本事,如果自即位起便开始破题,很可能已经走到了第六道。”

顾星朗挑眉:“七年开两道?惢姬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

“太祖、太宗、定宗陛下,他们都各开了一道。”

“他们是一生开一道。”

“所以咯。你是顾星朗。”

他看着她,并不接话。

“顾星朗是大祁百年,甚至青川三百年来脑子最好用的人。这话不只老师说,纪桓大人说,现在所有人都这么说。”

明明是句厉害的恭维,却因为氛围和事件,变得充满压迫感。

“那又如何?没人规定我一定要解寂照阁的关卡。”

“打开寂照阁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氏皇族祖训之一吧。”阮雪音也不急,饮一口茶娓娓道:“怕是整个青川都盼着君上一朝通关呢。”

“在这祁宫里,敢堂而皇之对我说出河洛图这三个字,还敢开口问我借的人,只有你一个。”

“但君上并不意外。”

“蓬溪山有曜星幛和山河盘,对河洛图这样的东西感兴趣,情理之中。”他也拿起白玉杯饮一口茶,“只是河洛图是皇家物,没有外借的道理。哪怕今日我已经拿到了,也不可能借。”

“河洛图是宇文家的东西。”

顾星朗面色微变,目光森然看着她:“是宇文家在保管的东西。没人知道它的归属。”

阮雪音莞尔:“所以现在是顾家在保管。蓬溪山只想借来一观,并不想代为保管。”

“如何借法?”

“给我一个时辰。”

“拓印?”

阮雪音一怔,既而反应过来:“山河盘的拓本你看了?”

顾星朗随手理一理衣袍,靠向椅背:“我是第一嫌疑人,自然要看。山河盘竟然可以拓印,虽没见过,想想也惊奇。你不是说山河盘和曜星幛都在不停流动?拓印难道不会破坏它运转?”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反正我不敢。”

顾星朗微微一笑:“你师妹行事倒是比你狠厉。”

“何以见得?”

“感觉。”

“君上说自己从来不信感觉。”

“有些感觉基于事实累积,可以参考。”

阮雪音隐隐嗅到话题要被拉开的味道,于是不再往下接,转而道:“所以君上如何考虑河洛图的事?”

顾星朗拿起桌上的白玉杯开始在手里转,“你之前说已经攒够了跟我借东西的条件,说来听听。”

有进展。阮雪音长出一口气。

“其一,我解了战封太子案你的嫌疑,这份人情你也受了;其二,十天前我救了你一命,虽在意料之外,也算大恩;其三,”

她在心里确认一遍措辞,朗朗道:

“打开寂照阁所有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史皇族使命,君上尽管嘴硬,到底是要做这件事的。如果君上方才所言为真,那么现在还剩三道门,河洛图于景弘年间被顾氏拿到,指日可待。”

顾星朗笑起来:“你对我比我自己还有信心。”

阮雪音却非常认真:“凭一人之力开三道,确实有些夸张。君上就没想过找帮手?”

顾星朗微微前倾,眸色沉沉看进她眼睛:“百年前太祖灭宇文,拆了皇宫中一切建筑规制,只有寂照阁留了下来,当然是因为河洛图。同样的,从宇文家到顾家,所有规矩都变了,只一样没变:寂照阁,只国君能入。”

阮雪音自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

“君上认为,如今青川局势如何?”

“山雨前夕。”

“君上觉得还有几年?”

他知道她是问,还有几年可能爆发战争。

“那要看慕容峋的速度。”

阮雪音挑眉:“君上如此看得起蔚国?”

“第一,崟国打不动。定宗时期你们有贺鸣将军都未敢妄动,如今有谁?且你那位父君向来喜欢暗地使劲,明刀明枪,不是他风格。当然,除非他还有其他准备,而瞒过了我放在崟宫的人。以阮家三百年来的行事之道,哪怕崟国出兵,也一定是有人起头,比如蔚国。”

这不是什么好评价,阮雪音却不以为忤,仿佛他口中的阮家不是自己母族。

“第二,蔚国如今的形势是他们一百余年来之最佳。慕容峋我少时见过一次,很有些我三哥的风采。上官朔谋略其实不输纪桓,奈何慕容翀(注)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新君即位,他也有了用武之地。更何况,”

他看她一眼:“你虽不说竞庭歌为何入苍梧,看结果也知道,你这位师妹是要将这蔚国谋士一做到底了。蓬溪山的眼光,我是信的。”

“你就不好奇老师为何答应她帮慕容峋?”

“我好奇啊,你不说啊。”

第四十八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只白鹡鸰从露台上空掠过,将夜色划出波浪状的缺口。

阮雪音意识到给自己挖了坑,有些无语,默默喝一口茶。

“所以在君上看来,你这一朝,是极可能爆发战争的。”

顾星朗凝她片刻:“我无意开战。但我无法保证他们能一直按兵不动。因为目前看来,蔚国很可能在慕容峋这一朝崛起。”

阮雪音很想问他是否有统一青川之心,很想问如果不开战,他如何实现“为万世开太平”,很想问他对天下的看法,还想问在他看来何为君、何为国、何为太平盛世。

但她忍住了。

因为这么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大战三百回合。

于是继续自己发起这个问题的初衷。

“君上不想开战,又要守护祁国江山,保住大祁青川霸主的地位。除了凭借治国之才,是否有河洛图保驾,更为稳妥?毕竟宇文家靠着它称霸青川两百年。且以君上的天分才能,就不想在有生之年一睹河洛图,获悉它到底有什么神力?”

当然想。这个君位对他来说最有意义的部分,从来不是野心权力,而是能进寂照阁。解谜,对于一个脑力卓绝的天才少年来说是世界带给他的最大乐趣。

宇文家造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

但他不想告诉她。因为他不想借。就算惢姬从无立场,如今竞庭歌在蔚国,那么蓬溪山便不是友。

非敌,不代表是友。

“我今年二十岁。我有很多时间。托你信心与吉言,到我离世之时,确有可能见到河洛图。”

“君上有很多时间,大祁却不见得有同样多的时间。”她看着他,神情认真,“如君上所言,若慕容峋速度够快,若崟国有所准备,若白国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安分或者突然改变心志——战争爆发也不过瞬息之事,也许就在十年后,也许就在十年内。”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他不想顺着她往下接。

阮雪音放慢了语速:“但若在那之前,君上打开了寂照阁最后三道关卡,河洛图出,寂照阁金顶亮,其余三国忌惮,战争或许会因此推迟几十年,甚至更久。”

顾星朗淡淡道:“当年有河洛图,宇文琰还是死在了曾祖刀下。”

阮雪音平静道:“万物腐坏始于内。河洛图能助一国一朝掌控天下形势,却阻挡不了民心失、朝纲溃。宇文一族是自己先开始崩坏的。太祖陛下不过顺应了天道。”

顾星朗再次用那种星光满溢的眼神看她。

全中。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他的想法,已经不止一次。就好像他们过了二十年一模一样的人生。

这当然只是错觉。

“蓬溪山要看河洛图,仅仅因为好奇?”

阮雪音思忖片刻。关于原因,老师没说不能说。而此刻为表诚意,她应该说。

“我们怀疑,河洛图和曜星幛、山河盘有关系。后两者看起来是两件器物,也由我和师妹分别在使用,但它们其实很像。曜星幛上所有点、线、网,和山河盘上的图景是完全一一对应的。就好像原本是一张图,在天为象,在地成形,被人为制成了两张盘。”

顾星朗缓声道:“而河洛图据传纳天地五行,为风为气,为龙为水,乃天星之运,地形之气。”

阮雪音点头。

顾星朗继续沉默。

“君上或许不放心我师妹,这确实是问题。我答应你不会将河洛图的内容告知她哪怕分毫;老师早就考虑到这一层,下山之时,嘱我可以这样承诺。”

“竞庭歌知道你来祁宫是为河洛图吗?”

“知道。但若老师决意不让她参与,她亦不会坚持。毕竟蓬溪山中立青川三十年,此事关乎师门名誉。老师不会许她借河洛图帮助蔚国。”

“你确定惢姬大人是中立的?她毕竟允了竞庭歌入苍梧。”

阮雪音沉默片刻。“就算老师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偏帮任何一国。老师为天下计。”

她眼眸明澈如山林深涧,看着他认真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只是万一,我师妹得了河洛图的奥秘意图借此助蔚,我亦会不惜一切帮扶大祁。绝不食言。”

顾星朗盯着那些深涧水色看,半晌道:“我何必冒此风险。”

“我与君上作一个君子协定如何?”

“说来听听。”

“凭君上一己之力,或许能在有生之年打开那三道门,但只是或许。若雪音与君上一起破题,速度或许能翻倍,至少会快些,但也只是或许。成与不成,没人知道,所以拿到河洛图之前,君上不必允诺我什么。待真的拿到了,彼时时局一定与今日不同,到时候君上再来考虑,是否借我。但前提是,君上让我一同解寂照阁关卡。”

顾星朗微笑:“我若到时候仍然不借,你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为他人做了嫁衣。”

阮雪音无奈道:“此刻你不松口,我只能先出力。只盼大祁国君、青川霸主、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到时候能有些良心,别像今日般,知恩不图报。”

她字字发自肺腑,无一句玩笑,顾星朗却听得想笑。

“你解我嫌疑,帮我查案,还救了我一命,这些我都可以报答。只是你非让我用河洛图报答,这才成了问题。”

“河洛图是我入祁宫的唯一目的,其他报答,我也不需要。那么这项协定,君上允是不允?”

顾星朗敛起笑意:“寂照阁非国君不得入。这是祖宗规矩。”

阮雪音终于有些恼起来:“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轻重也拎不清。提前数年拿出河洛图,和多带一个人进寂照阁,你猜祖宗选哪个?若怕被宫里人瞧见,你在寂照阁方圆数里设下禁制,悄悄带我进去嘛。本来就是禁地,平时也没人敢去,稍作防范,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前两句实在不敬,顾星朗本来要恼。后半段出来他有些震惊,他还没听过她这么讲话,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讲话,尤其那个“嘛”字。

或许还是错觉,总觉得很像,撒娇。

阮雪音说完自己也有些头大。不止他没听过,她自己都没听过。那个“嘛”字是怎么回事,她干嘛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

空气突然安静。他不知道怎么接,她也不知道怎么圆。

“君上,亥时将至,该送夫人回去了。”

阮雪音如临大赦,也不敢再问顾星朗答不答应,嗖地起身行礼,然后随涤砚逃也似地出了挽澜殿。

第四十九章 随风潜入市(上)

泉街是西市坊附近的一条十字街,以正中一座古色古香的大理石喷泉为起点,四条街道分别向东、南、西、北延展,格局周正。

总共四条街,通通叫泉街。而沿着正西方向那条持续往前走五里,便到了西市坊。

“殿下出来得太频繁了,要是被发现,奴婢是要掉脑袋的。”阿姌快步跟在顾淳风身侧,声量压得极低。

顾淳风轻轻摆手,有些不耐烦:“哪里频繁了,上次出来还是七月初,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再说了,讲了多少回,就是被发现,我绝不会说出令牌是你找人做的。九哥顶多骂我一顿。”她停下脚步,表情严肃:“还有,要叫小姐,记不住是不是?”

阿姌无奈:“是,小姐。但咱们也别出来太久,午膳前还得赶回去。”

顾淳风睨她一眼,撇撇嘴道:“知道知道了,这都还没到地方呢你就催。”

顾淳风今日一身姜黄色描金穿花蝴蝶锦缎裙,相比她素日在宫中的装扮,自然是俗气不少,用料也差了不少。但配她每每出宫所扮演的霁都城内小户人家小姐这个身份,却非常合宜。

主仆二人在泉街永远熙攘的人潮中穿梭,顾淳风一边走一边扬着头东张西望,却始终没看到她要找的人,眼看西市坊就在跟前,只好从南侧小门一头扎了进去。

东市坊和西市坊是霁都城内最大的两个市集,汇集了青川各国各区域的商贩商品。东市坊相对小些,主营饮食,从熟食到生鲜包括各种肉类、海鲜、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四季不同。各色花鸟虫鱼,也都在东市坊。

而其他日常用度,从服装布匹到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手工艺品,无法被归类的奇巧玩意儿,甚至药材,皆在西市坊。

上个月天长节,顾淳风送给当今君上的那颗七彩琉璃镶夜明珠,便是在西市坊她一个“老熟人”那儿定制的。据说这夜明珠来自青川以东寞海之上一座孤岛,路程极远,去一次凶多吉少,取珠人几乎是以性命换之。且这夜明珠两百年才出一颗,珍贵非凡,因此报出天价。

这种极尽夸张的故事,阿姌从来不信。但顾淳风的可爱之处在于,哪怕她对这类说辞并不尽信,却乐在其中,享受它们带给她那种探险氛围,所以向来是照单全收。再加上那颗七彩琉璃夜明珠,确实惊艳,夜宴当晚在座众人看了皆是赞叹。

顾淳风进了西市坊,轻车熟路便向“老熟人”的铺位而去,圆脸八字胡的老板远远便见这主仆二人,脸上堆出的笑容比整个西市坊的气氛还热烈。

“小姐来了!”

“鲍叔!”

阿姌很无语,心想老板就老板,还“叔”,堂堂一个公主,跟人家很熟似的。

顾淳风循例将铺位上各种瓶瓶罐罐一一拿起来看,又将最前排那些精巧物件儿挨个儿打量一遍,那叫鲍叔的老板待要开口推销,却见顾淳风回转身,歪着脖子踮起脚,不知在张望什么。

“小姐今日想买什么?这西市坊里各个铺位,哪怕新来的,鲍叔都认识。”

顾淳风犹豫片刻,“你可见过一位戴着竹斗笠,青衣,高高大大的公子?”

那鲍叔凝着神情想了想:“竹斗笠,还真没见过。这西市坊里人来人往,铺位繁杂,一般人进来,就是带着斗笠也脱了,否则行动起来多费事儿啊。小姐要找的人,是这里的铺位老板?”

顾淳风有些扭捏:“不好说。上个月我在泉街上遇到点麻烦,这人帮了我的忙,当时也没留下联络方式,这不想找他表示一下感谢。”

阿姌凑到淳风耳边小声道:“就说殿下定是来找那人,殿下还不承认。”

只是耳语,不会有第三人听见,顾淳风却被这两声“殿下”吓得不轻,狠狠剜她一眼:“再多嘴,回去把你舌头打上结。”

一壁说着,回头见西市坊里人潮如织,却哪里有那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一时有些失望,打算再回到泉街上转两圈,待要开口跟那鲍叔道别,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了胳膊就往外拉。

顾淳风吃惊,下意识便要呼出来,转脸见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一身玄衣,浓眉大眼,笑嘻嘻看着她:“好哇,竟敢偷偷溜跑出宫,看我不到御前告你一状。”

淳风定睛一看,可不是纪齐那臭小子,瞬间翻脸道:

“没大没小,现如今也敢拽我了。按岁数你可是要叫我姐姐的。”

纪齐身形高大,淳风个子只到他肩头,此时他略夸张倾了脖子作俯视状:“就你这幼稚劲儿,还想当我姐姐?我姐姐让着你,我可没这般好性子。”

顾淳风扬眉:“你这是翅膀硬了,要替纪晚苓把多年恶气一并出了?”

纪齐拱手抱拳,摇头晃脑道:“不敢不敢。谁敢找淳风殿下寻仇,便是当今君上也奈何不了你。”

他声量不大,却也绝对不是耳语,唬得顾淳风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嘘!你再给我大声!”

纪齐有些嫌弃地将她手拿开,撇嘴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动不动对男子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顾淳风反唇相讥:“你刚不也拽我胳膊?到底谁不成体统?再说了,什么男子不男子,你还是小孩子!”

纪齐剑眉竖起:“我只比你小不到两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什么小孩子?”

顾淳风戏谑道:“是呐,听我姐姐,也就是你大嫂说,骠骑将军府要把柴一瑶嫁给你。你好像还不满意?”顾淳风后退两步,极尽夸张之能事上下打量他三遍,“就你这副样子,柴一瑶这样的还不满意,你想娶什么天仙?”

纪齐不服道:“本少爷玉树琳琅世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就娶不得天仙?”

顾淳风实在掌不住大笑:“玉树琳琅世无双,你怕是说的我九哥?”她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那倒是没错的,九哥身边全是天仙,个个跟你姐姐一样美。”

纪齐不屑道:“那又如何?弱水三千,本少爷只取一瓢饮。且我要娶的也是天仙,论姿容气度,绝不逊于她们。”

淳风双眼放光,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赶忙凑近他认真道:“姐姐说你已有心上人,看来不是瞎编的。”

纪齐面有得色,却并不回答。

顾淳风穷追不舍:“可我九哥身边那几位不是普通的天仙。不逊于她们,还有谁?”她眨着眼睛想一瞬,“阮墨兮?”

第五十章 随风潜入市(下)

纪齐一个白眼翻过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顾淳风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话听着耳熟啊!

是谁,谁说过?

她大脑转速直逼平生巅峰,终于想到上官妧曾跟她提过,这是竞庭歌说阮雪音的话。

可阮雪音是九哥的人啊。

这家伙总不会——

自然不会。那他说的谁?

阿姌瞧着她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无语至极,心想这还不好猜吗?

纪齐本不指望凭顾淳风的脑子能猜出来,想着自己东西还没买到,转身便要再入西市坊,却被反手拽住胳膊。

只见淳风凑上前来,笑容高深莫测,一字一顿道:“原来是她。”

纪齐挑眉,将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抖下去:“你倒说说看,是谁?”

顾淳风夸张捧腹:“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竞庭歌放着慕容峋不嫁,怎会跑来嫁你?”

纪齐神情瞬间严肃:“怎么不可能?慕容峋是君王,注定要三宫六院。她那样的女子,如何放得下身段与人分享夫君?她若嫁我,我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只把她一人捧在手心。”

最后半句话听得顾淳风鸡皮疙瘩直起,摆摆手不屑道:“有何放不下身段?她师姐不是照样嫁了我九哥。”

纪齐撇嘴:“珮夫人是来嫁人的吗?”

顾淳风语塞,继而有些愤慨:“瞧瞧瞧瞧,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说,九哥还偏不让我说。”

纪齐无语:“当然不能说,哪有防人还明白讲出来的。毕竟是帝妃,都不要面子啊?”

“可是九哥根本就不去折雪殿,这还不明白吗?”

纪齐瞪大眼睛:“你是说珮夫人入宫半年,至今还未侍寝?”

阿姌在旁默默叹气,心想顾淳风这大嘴巴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让宫里一众人知道了都得气死。

顾淳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咳嗽一声道:“这些事情,等你姐回府时问她不就好了。她还不是一直没侍寝。”

纪晚苓入宫后的情形,纪齐大致有数,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并不接茬。但对于阮雪音,他却收不住骤然升起的好奇心,巴巴道:

“不是,你不是说,她们个个美若天仙吗?关于珮夫人的容貌一直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她到底美吗?”

顾淳风歪着脑袋想了想,客观道:“美确实美,跟你姐还有其他人都不一样。没什么公主气,也没什么闺秀气,怎么形容呢,脱俗?说其他人天仙是为了强调美貌,她却真的是仙女那挂的。”言及此,她煞有介事摇摇头,“太没有烟火气,也不好。”

纪齐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若有所思道:“蓬溪山果然出仙女。她也是。”

淳风瞪着眼看他一脸花痴相,拍拍他肩膀道:“唉,本想着你要实在不喜欢柴一瑶,我或许能帮忙陈情,求九哥替你指婚。如今知道你心上人是她,罢了,这忙我也帮不上。”

纪齐急道:“竞庭歌和我哪里不合适了?她是蔚国第一谋士,我是大祁相府公子。蓬溪山以智著称,我们家书香名门;她谋略过人,我武艺超群。怎么看,都是旗鼓相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一连用了三个成语,可以说是用力非常过猛,顾淳风却并不买账,翻一个白眼儿道:“武艺超群这四个字呢,你还是别在我跟前用了,想想我三哥是谁。再说那慕容峋,也是以武艺和善战著称的。你呀,跟他们不是一个段位,就不要去争那个段位的天仙了。”

纪齐犹是不服,待要回击,却见顾淳风摆手道:“我出宫已有半日,赶着回去午膳,省得被人发现。”一边说着,目露“凶光”盯向纪齐:“今天见到我的事,要敢传出去半个字,瞧我怎么想方设法帮你们家迎娶柴一瑶。”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带着阿姌大摇大摆转身便走。留得纪齐在原地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没顺过气。

“殿下今后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了。什么事都往外说,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顾淳风戳一下阿姌脑门:“你如今越发学乖了,居然教训我。他是纪家人,能出什么岔子。”

话音刚落,只见她突然一个急停站定,神情骤亮,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了过去。

阿姌循着她行进路线往前看,二里开外处,可不是那位戴竹斗笠的青衣公子?

“总算找到你了!上次你救下我的荷包,我还没好好谢你。”

“举手之劳,小姐不必介怀。”

“那怎么可以,我——”

“我顾淳风”几个字眼看要脱口而出,她悬崖勒马:

“我是知恩图报之人,那荷包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是一定要谢的。敢问公子尊名?”

那斗笠公子模样倒英俊,气度也的确不凡,就是有些阴沉,叫人莫名紧张。阿姌心中打鼓,欲拉顾淳风走,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法子。

“贱名恐污小姐尊耳。在下还有事,就此道别。”

淳月上前一步:“你可是在西市坊卖东西?”

斗笠公子剑眉微挑:“为何这么问?”

“上回你替我逮那人,就在西市坊门口,看你像刚从里面出来,手里却什么都没有。今日还是在泉街上,你仍然什么都没拿,看来并不是来买东西,那便是,在这里卖东西咯?”

“小姐这番逻辑并不严谨。买东西也有买不着的时候,我出没于西市坊,手里却空无一物,并不代表我就在这儿卖东西。”

顾淳风点点头:“也是。”

那斗笠公子欠身致意,便要离开,顾淳风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衣角,脸颊微红,“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斗笠公子沉默,似在考虑,半晌吐出两个字:“应仲。”

“哪个应哪个仲?”

“答应的应,伯仲的仲。”

她心里默念一遍,待要再说话,抬头却哪里还有那斗笠公子的身影?

阿姌轻推有些呆愣的淳风,焦急道:“小姐,子时已至,咱们真得回去了。”

顾淳风回神,四下里又望一望,无奈转身,朝着长信门方向走,边走边若有所思道:

“阿姌,你说他像哪国人?是我们祁国人吗?”

“也许吧。他姓应,这个姓在祁东还蛮常见的。不过这西市坊里,哪国人都有,这几年因为时局,也就崟国人变得少些。我瞧他个子高大,是蔚国人也说不定。”

顾淳风点点头:“你瞧他像做什么的?”

阿姌摇头:“奴婢瞧不出来。他看上去,有些凶。”

淳风睨她一眼:“那不叫凶,那叫气势。”

阿姌不动声色撇撇嘴,心想你对人家有意思,当然这么说。

“我瞧他通身气度,不像普通人。至少也是出身世家。”

阿姌乍舌:“哪有世家公子大白天带个竹斗笠在外面逛,也没有随从。”

淳风不服道:“万一人家掩了身份,外出游历呢?就像我这样。”她想起那张脸,那道挺拔身姿和总是负在身后的那双手,“我瞧着,很像。”

第五十一章 峰回路宛转

入夜,戌时,挽澜殿。

涤砚进御书房换好茶,看一眼埋头看折子的顾星朗,犹豫半晌道:

“君上,您有大半个月未去过两位夫人那儿了。今夜如何安排?”

两位夫人,指的自然是上官妧和段惜润。出于种种原因,这宫里虽有四位夫人,真正侍寝的却只有两位。

顾星朗不抬头,也不回答,目光在折子上从上往下快速地过,许久吐出四个字:

“接她过来。”

挽澜殿的轻辇没有接过第二个人。且如果是瑜夫人,他会说“晚苓”;如果是珍夫人和瑾夫人,他会直接说这两个称谓;如果是淳风公主,他会用“叫”,不会用“接”。

这宫里只有一个人,他会说:她。

“是。”

涤砚领命,出得御书房吩咐道:

“传辇,去月华台。”

阮雪音进来的时候,面色并不好看。她一向平静,脸上少有情绪,所以顾星朗乍看之下有些吃惊。

“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可惜这里没镜子。”

阮雪音极少听到这种比喻,因为在蓬溪山没人这么说话,所以“心头肉”才会留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此时这个也是。

但她不高兴,所以不想细品这个有趣的譬喻。可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噘着嘴,此时听懂了挂油瓶的意思,于是下意识抿抿嘴,试图收回去。

真是可爱。

顾星朗心里冒出这句话,然后觉得非常可怕,赶紧端起茶杯,饮一大口吞下,仿佛这样便能把那四个字浇灭。却听阮雪音清泠泠道:

“君上出尔反尔,恩将仇报,臣妾如此已算客气。”

顾星朗哭笑不得:“我何时出尔反尔,恩将仇报?”

阮雪音走至书案外侧、他的正对面,义正严辞:“我为君上做了哪几件事,无需再反复说。君上却不愿带我进寂照阁。且只是进去,还不是借河洛图。”

顾星朗好笑:“你做这些事,都是你自己的规划,我从未说过你做到这些,我便会借你东西。如何叫出尔反尔?且我自问待你不错,挽澜殿的轻辇这宫里只你坐过,再怎样,也没有‘仇报’吧?”

阮雪音犹是不平:“利害关系,风险得失,上次已经聊透。对于君上而言,这笔交易稳赚不赔,为何不能答应?”

一个冷淡沉静仙女样的人,以聪慧著称似乎诸事尽在计算中的漂亮姑娘,此时因为事与愿违、棋逢对手,眼看要“打不过”,终于撅起嘴犯了急,画面是很养眼的。

顾星朗实在想笑,忍住了,看着她道:“过来。”

阮雪音一时怔忪,想了想侍疾期间也不是没“过去”过,于是绕过偌大的乌木书案走到他身边。只见他将书案一角累放着的三本书册推至眼前,明明只有三本,累起来却极高,因为每一本都很厚。

最上面一本能看见封面,却没有书名。

“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进寂照阁吗?”

阮雪音不解,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来看。书堆里泡大的人,手法极熟练,略翻几下便已心中有数。

这不是一本书,而是许多写满字的纸页合订成册。纸页并不统一,至少十几种,不同纸页上的字迹亦不相同。但都是关于同一人的记事,人称皆是陛下,阮雪音凝神看了片刻,确定不同字迹中的“陛下”是同一人:

宇文玨。宇文家第一位君王,立大焱王朝者,也是他修建寂照阁,将河洛图放了进去。

阮雪音心中疑惑,却并不着急发问,又拿起第二本看。人称仍然是陛下,纸页、字迹仍不统一,但所述事件却不像在说宇文玨。

她仔细看了几项,发现主人公应该是宇文家第二任君主,宇文玳。

第三本与前两本类似,只是“陛下”所指又换了人,是宇文玳的儿子,第三任焱君宇文琤。

妙就妙在,阮雪音仅仅是通过文字中提及的一些既定事实,判断出其叙述对象。还有很多内容,她从未看过。

关于青川各国君王的记事,她自问看得很全,包括所谓野史。这些应该也是野史,但看纸张字迹,又不像出自民间。

“这些,出自焱宫?”

“不错。”

阮雪音惊奇:“怎会?”

顾星朗向后靠上椅背,闲闲道:“自古君王事皆由史官记录,但宫中这么多人,又哪里挡得住好事者写日志?譬如你最近夜夜来挽澜殿,我的史官并不清楚,就算清楚,我也可以让他不写。但挽澜殿当差的宫人却都知道,他们中但凡有一个人将它记下来,悄悄保存,便能传给后人。如果传承得当,传个百年千年都不成问题。”

阮雪音点头:“的确如此。且来自宫内的野史,比民间流传那些可信度更高。”她思忖片刻看向他:“这些是自太祖一朝起便开始搜集的?”

顾星朗淡定道:“是我十二年来的成果。还在继续。”

他说完看一眼她表情,淡定如阮雪音果然双眼放光望向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很厉害。”

阮雪音不理会他自夸,心想他与她同岁,十二年,那么他是从八岁开始做这件事的。八岁,她入蓬溪山四年,观星的基础刚刚打好,青川正史一遍还未看完。而他已经开始搜集野史,且是难度极高的那些。

“你那时候并非储君,为何搜集这些?”

这句话纯粹是询问,没有其他意思,顾星朗感受到了,坦然道:“因为能读的已经读完了,又实在有很多好奇心,只好接着找没读过的。”

阮雪音慨然:“结果有一天还真能用上。”又若有所思,似颇有感触:“这么有成就感的事却不能与人分享,此刻拿出来,一定很畅快吧。”

对于酷爱读史、又自以为读得够多的人来说,这就像挖宝数年的人突然又发现了新大陆。她太明白那种快意。

顾星朗确实没跟别人分享过,一来没有合适的人,二来也没有必要。如今有了合适的人,一定程度上也有了必要,且对方完全理解并欣赏它的价值,这种感觉就真的——

非常好。

但他沉稳了数年,已经不习惯放出情绪,只淡淡道:“有没有用尚不知道。寂照阁的六道门,是焱国六朝君王分别所设。从最里面那道开始,一朝一道,逐年往外修,如今剩下未解的三道,刚好是这三位的手笔。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年设好关卡封了门,总要尽可能看完他们的一生,否则如何破题?”

第五十二章 暗香浮

阮雪音很是服气:“所以破题的关键,与他们人生经历有关?”

“至少已经打开的三道门是这样的。”

“你试过吗?果真这么难?”

顾星朗看她一眼:“我不喜欢浪费时间,若没有九成把握,便不会试。”

“所以你一次都没试过?”

“重要吗?”

阮雪音呆愣,讪讪道:“不重要。”

他将书再推近她:“去看吧。什么时候心得攒够了,我带你进去。”

阮雪音心下一喜,抱起那三本砖头似的册子,恭谨福身:“多谢君上。臣妾告退。”

“去哪儿?”

阮雪音莫名:“回去看书。”

“就在这儿看。”

她低头看一眼那三块砖:“这么多,我一晚上看不完的。”

“谁让你今晚看完了?老规矩,每晚戌时过来,一个时辰随你看。”

阮雪音无语:“我夜里要观星,白日无事,正好看书。至于保密问题,宫人们甚少进我的寝殿,包括云玺。我也会格外注意,君上大可放心。”

“第一,这三本册子不能出挽澜殿,因为没有复本,而你无法阻止意外;第二,我也是要看的。”

“君上搜集了十二年,难道还没看完?”

确实看完了,但——

他咳嗽一声:“看完和有心得是两码事。有时候想起什么,也需要查阅。”

阮雪音看着他:“我记得君上是过目不忘的吧。想查阅还需要翻书?”

“翻书和翻脑子也是两码事。翻脑子累得多,想来你明白这一点。”

“但我夜里需要观星,真的不能每晚过来。”

其实此刻若有第三人在场,会发现上述对话非常无聊,因为好几次这个话题都可以直接被终结,因为其中一方明明有准备,而他到此刻才使出来:

“你可以看一会儿星星看一会儿书。你在月华台上不也是这样?”

顾星朗望向露台,阮雪音顺他目光看去,他们日常对坐的茶桌附近竟然多了一方软榻。

其实从最开始阮雪音说她夜里要观星,无法每晚过来时,他讲出上面这句话,后面的对话就通通没必要发生。

这种没话找话,或者一个简单问题翻来覆去讲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么这两个人脑子不好用,如果是原本脑子很好用的两个人,只能说明,他们在跟对方说话时脑力严重减退。

至于聪明人为何会突然犯傻,原因往往不止一种,但这种情形下,通常只有一种解释。

按下不表。

“你不是要倚在榻上观星吗?这里也可以。”

大费周章。阮雪音无法理解。只能说这三本册子他真的很宝贝。

“但这里是平地,还是高台上比较——”

“你不是有墨玉镜?还差这五米吗?”

她终于败下阵来:“我知道了。”

顾星朗满意,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奏折,不再看她。

阮雪音叹一口气,走至露台上瞥见那方软榻,通身乌木,整副织锦软垫上面铺着白象牙簟(注),另有两枚象牙白织锦靠垫,看着倒比月华台上的舒服许多。

她犹豫片刻,心想要倚在上面还得脱鞋,实在不太好。于是仍在茶桌边坐下,略一思忖,先打开了宇文琤那册。

却听得顾星朗的声音淡淡传来:“这软榻除了你没人会用,你穿着鞋上去也无妨。”

阮雪音蓦地抬头,隔着那么远距离,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天上星,穿过夏末晚风静静照过来。

这人真是讨厌。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她面上微红,急中生智:“今夜我没带曜星幛,墨玉镜也没有,只看书,不需要。”

顾星朗挑眉:“只看书你出去做什么?此刻露台上未掌灯烛,只有月光和星光,看得清字吗?”

阮雪音怔住,反应过来确是这个道理,又觉得马上站起有些丢脸,于是坐着不动。

“进来。”

明明又轻又淡的一声,却叫人无法拒绝。她只好起身往里走。

太过听话。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顾星朗转头继续看折子,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

已是八月初,白天仍有些暑热难当,但夜晚已渐渐有了凉意。极淡薄的凉气混合着白日残留的暑气,竟被调和出仿若春日的温感。极淡的橙花香偶尔被晚风带起,更加深了这种如坠春日的错觉。

顾星朗被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搅得心神不宁,终于忍不住道:

“你这橙花香是自己制的?”

阮雪音正看得入神,仿佛听到有人说话,从那堆相当难辨认的字迹里拔出来,看向他,反应片刻方回过神来:“是。”

“香气保留得如此之好。我第一次闻到几乎以为是橙花开了。”

阮雪音笑道:“君上第一次见我已经六月,怎么可能还有橙花。”

这个笑真的很难形容。顾星朗自认是极擅运用语言之人,但这个笑他无法描述,找不出任何词汇甚至譬喻。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

“我第一次见你是三月。那会儿橙花初绽。”

册封典礼。

阮雪音会意。

“不过彼时隔着那么远,君上可闻不到我身上的橙花香。”

她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困惑,抬起手臂轻嗅一下,“我白日不用香,身上的味道都是夜里留下的,此刻这个距离也能闻到吗?”

顾星朗突然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有时候风吹过来会闻到。侍疾那几日,也闻到过。”

那几日严格说起来已经算肌肤之亲。虽然只是手与背。

阮雪音自然也尴尬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顾星朗却反应极快:

“你那时候,为何抹得一脸黑,还佯装有疤?”

阮雪音讪笑:“君上这么直接问出来,臣妾该说实话吗?”

顾星朗意味深长看着她:“此时不说实话,便真要算欺君了。”

阮雪音想了想,放下书册,认真道:“老师告诉我,一个人的美貌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如果你暂时不知道它会带给你什么,或者要怎么使用它,不妨先藏起来。”

“你倒不谦虚。”

“容貌是客观事实,无需自夸也无需自谦,正常对待就好。我们两个很好看,不输青川大陆当世任何一位著名美人,这是老师说的。”

顾星朗眉心微动:“这也是惢姬大人挑学生的标准?”

阮雪音一愣:“这我倒没想过。也许只是凑巧。”

“但竞庭歌却没有藏。我记得那时候她入苍梧,轰动青川,不仅因为惢姬的两个学生居然有一个下了山,更因为她美貌惊人,那些看着她入城的蔚国百姓甚至说,她的容色胜过他们的第一美人上官妧。”

第五十三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阮雪音歪着头想了想:“其实单论容貌,算是不相伯仲。但世人看多了出自王公贵族的美人,偶尔见到山林里走出来的,难免新鲜。更何况她一身学识本事,风华气度自然不同,所以显得更美些。我和她朝夕相对十余年,已经很习惯。反而此次来祁宫见到这几位,颇惊艳。”

顾星朗笑起来:“她也是这么看你吗?”

“是吧。”阮雪音笑笑,“她和我啊,相看两厌。”

这种感觉很奇妙。谈枯燥的事情很尽兴,聊闲天时又很有趣。顾星朗细细回想,他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聊天对象。

淳风很有趣,但她幼稚;晚苓识大体,但他们聊天总是中规中矩波澜不惊。惜润、上官妧、三哥、其他兄弟姊妹、母后、父君、臣子们包括老师纪桓,他还想到很多人,没有人能这样和他聊天。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是向她打开的。

其实她也是。更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和他半年内说过的话,超过了她二十年来的讲话总和。

“至于你适才说我师妹没有隐藏容貌的问题。她跟我不一样。她从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学以致用,扬名四海,这八个字是她十岁那年讲出来的。对她而言,美貌也许是双刃剑,但它首先是一样武器。只要是武器,就得亮出来,锋芒毕露,这就是竞庭歌。”

顾星朗定定看着她:“所以她跟慕容峋是同一种人。”

阮雪音不假思索:“很像。”

“这么确定。”

她想了想,开口道:“你之前问过我她为何去苍梧。其实不是不能说,只是解释起来太麻烦。原因一刚才已经说了,她要成就功名。大祁不适合她。崟、白两国她没瞧上。至于为什么不适合、没瞧上,之前已经聊得够多,想来君上心中有数。”

顾星朗略一思忖,用眼神表示同意。

“原因二,她和慕容峋在一起会事半功倍。不仅基于外界对慕容峋的评价,更因为,我看过曜星幛,他们两人的星官图非常合。”

顾星朗挑眉:“听起来像算命。非常合,是多合?”

阮雪音笑笑:“观星这件事,本就带几分玄学意味。”她停顿一瞬,表示接下来才是回答问题:“横扫千军,睥睨天下。”

顾星朗神色不变,眸光却闪了几闪。“曜星幛在这些事情上的准确率有多高?”

阮雪音摇头:“无法衡量准确率。但曜星幛上的趋势不会错。”

“所以我极有可能在未来败给慕容峋?”

“那倒不是。”

“横扫千军、睥睨天下这种词都出来了,还不是?”

“你的星官图也很强。”

“看来你都看过。”顾星朗拿起白玉杯饮一口茶,闲闲道:“那你就没看看,谁能帮得了我?”

阮雪音无语:“若不是她当年下山央我看,我也不会合他们二人的星官图。整个青川茫茫千万人,难道我一个一个帮你合盘去看?”

“你呢?”

阮雪音怔愣片刻才明白他意思,平静道:“曜星幛有一项规矩,或者说禁制:观星者不能看自己的星官图。”

顾星朗意外:“所以你从来没看过自己的?”

“没有。”

“看了会如何?”

“没人知道。但老师也没看过自己的。我不喜欢拿这种事冒险。且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好奇。保持未知也很好。”

她身上真是完全没有阮佋(注)的影子。顾星朗暗想。蓬溪山是个好地方。

“君上,瑾夫人求见,说是新做了红曲蒸酥酪,特来请君上一尝。”

御书房门外涤砚的声音响起来。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怎么她做的东西恰都是你爱吃的。想吃吗?”

阮雪音怔愣,心想人家做给你吃的,你问我做什么?于是只回答问题一:

“这些甜食,怕是姑娘家都爱吃,也不奇怪。”

顾星朗默认她这句话是要吃,于是扬声道:

“让她进来吧。”

阮雪音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识趣些,便要起身告退。却见上官妧一袭藕荷色轻纱罗裙翩然而至,相比她素日里的绛紫棠紫,显得温柔收敛不少,衬着夏末月夜色,画面很是动人。

她手提一个两层红木食盒,进来蓦然看见阮雪音,微微讶异,眼中失落一闪而过,向着顾星朗倩然一福,“君上万安。”

复又看向阮雪音,展颜而笑:“都说近来姐姐常在挽澜殿,果然不假。若非有姐姐壮胆,今夜我还不敢来呢。”

阮雪音一时没懂,顾星朗却哂笑道:

“又是胡说。就你这跋扈性子,何曾怕过谁?”

这话虽似调侃,倒也显得亲近,上官妧心里一甜,娇嗔道:“君上好生偏心。说是有时间便会来看妧儿,吩咐无事不要来挽澜殿,又说夜里总归是批折子,不喜别人打扰。怎么珮姐姐便能坐在这儿,夜夜陪着君上。”

阮雪音心想还有这种规矩,顾星朗倒当真自律。

“知道还来,所以说你胆大包天。”

上官妧小嘴一撇,甚是委屈:“君上自大病初愈,已经快一个月没来过煮雨殿。妧儿心中挂念,夜不能寐,今儿个就是被责罚,也要见君上一面。”

这话说得情意绵绵,阮雪音听得寒毛直竖,心想我还在场呢,这么直接吗?悄悄瞥一眼顾星朗,对方显然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

“上个月病了几日,拖着许多事情未处理,最近确实不得空,便没来瞧你们。”他有意转移话题:“不是说做了蒸酥酪?”

上官妧这才想起来,提着食盒转身向阮雪音身边的四方乌木桌走去。

“咦,珮姐姐看的什么厉害典籍,竟如此厚?”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那三本书就在桌上,好在她适才与顾星朗说话,已经合起,上面也没有书名。于是很自然将它们全部抱起,佯作替上官妧放置食盒腾出位置,然后起身朝对面的乌木书架走去,随意道:

“几本史籍,我从前未曾读过,便问君上借来一观。”

上官妧瞧着她在这空间内行动自在,显然对御书房极为熟悉,一时有些捻酸,又不好表现出来,只从食盒里取出青瓷碗,放入同样精巧的红木托盘,并一把青瓷小匙,端起来款款走至书案边:

“君上不喜甜,妧儿特意只放了很少的糖。”她说着,拿起匙子舀一小块,喂至顾星朗嘴边,“君上尝尝。”

第五十四章 花似雾里看

顾星朗不喜甜食,本意是想让阮雪音吃,谁知上官妧动作如此之快,三两下便喂到了嘴边。

到此刻他才有些后悔让她进来,平日里这样也罢了,谁成想她在人前也如此撒娇撒痴。

他不动声色瞟一眼阮雪音,见她已经回到座椅上,此刻正端着白玉杯小口喝着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形。

于是赶紧张嘴吞了那勺酥酪。仍是有些太甜,他微微皱眉。

阮雪音端着杯子啜着茶,心里默念非礼勿视,但总共就这么点距离,怎么可能没听到没看到。

不过是未免尴尬,假作不知罢了。

她暗暗叫苦,不知上官妧还有什么花样,这么腻歪的气氛,实在是多一刻都呆不下去。正寻思找一个合适时机起身告退,却听顾星朗道:

“妧儿大夜里制了点心送过来,这份心意朕知道了。也快入秋,夜里风大,便早些回去休息。过两日若得空,朕来看你。”

上官妧不意他这么快便唤自己走,撇起嘴准备再撒一回赖,却见顾星朗已经伸手去拿折子,神色淡淡。

入宫半年多,他的脾性她也大致有数,知道此刻不能再闹,只好不情不愿盈盈一福:

“那妧儿先告退。君上,别忘了要来看妧儿的话。”

“嗯。”顾星朗已经打开折子,也不抬头,只轻声应了。

上官妧脸上的失落终是透出来,那转身也像是慢动作,好半天才迈出几步。

阮雪音一直不曾移动视线,只盯着茶杯底。真的能看见杯底,因为茶早就喝完了。但她不敢看别处,怕尴尬,此时见上官妧开始往外走,终于松一口气,抬头却见她停住脚步盯着自己在看。

她理解了一下她的目光,发现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手里的茶杯。

但她没能理解那目光的含义,有种,芒刺之感?

总之不是什么好意。

她有些不安看一眼手中白玉杯,莫名其妙,再抬眼对方已经出了御书房。

顾星朗依然埋头在折子里。阮雪音回头望向露台外月色,应该尚未到亥时,她还有时间。

于是起身去乌木书架边,将宇文琤那册拿下来接着读。

银烛秋光冷画屏。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顾星朗结束批阅,起身走到露台前望着渐沉的夜色,开始活动脖子,伸展胳膊。

动作搅动起空气的流向,阮雪音感觉到了,抬头见他正在伸胳膊,有些吃惊。他向来沉稳内敛,姿态完美,明明长了张少年脸,却毫无少年气。但此时这番动作,却非常有少年感。她见过的男子不多,但在有限的那些里,没有人像他这般,连伸胳膊都这么好看。

就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闲雅洒脱,又有些疏离。她突然觉得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男子,如他这般适合穿白色。那也是祁国的君王色。

顾星朗感受到了那抹深涧水山林色,回头见她果然看着自己有些呆,停下动作,微微一笑:

“今日欠你一碗红曲蒸酥酪,明日叫人给你送来。小厨房苦练了半个月,手艺应该又精进不少。”

阮雪音一愣,讪笑道:“今晚这酥酪本就是为你而制,哪里与我有半分关系。不过上个月我就想问,君上放着这么大的御膳司不用,倒设了自己的小厨房。青川各国皇室似乎没有这样的传统,我在书里,也没看到祁宫有这项规矩。”

顾星朗意态闲闲:“小厨房是我登基以后设的。御膳司人多手杂,要供应各殿饮食,不如小厨房用着安心。饶是如此,上个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阮雪音会意:“之前也同君上说过,这药本不是从口入,而是通过直接接触皮肤。确实不易防范。”

“若照你所说,接触此药一个时辰后必会出现症状,那么这道题到目前为止,便基本无解。”

“淳风殿下自然不会有问题。若是有人想借公主之手对君上下手,又不被发现,也难成立。因为淳风殿下无事。那天傍晚,君上真的没再接触过其他人与物?”

“最近事情太多,我没空细细回想。且时间越长,印象越淡。如果是靠接触,要比饮食更难查,因为人在一天之中会有意无意触碰很多东西,别说你自己,就连时刻跟在你身边的人,也会因为习惯而忽略很多细节。”

他凝神片刻,“那天傍晚的一两个时辰内,我到底接触过多少东西,已经难有定论。只能尽量复盘。这件事涤砚在做。”

阮雪音瞧他这番话说得淡定,有些佩服:“你倒不着急。”

顾星朗一笑:“你不是说那人并未对我下杀手?既然未下杀手,我也不必慌张。不过从逻辑上讲,这真是一步败棋。他竟然对我出手,却不一击而中,白白叫我生出怀疑。除非他此刻已经出宫,否则我迟早逮他出来。哪怕如你猜测,对方其实是想试你,但对我动手,风险也未免太大。”

他复又看向她,眼神里有戏谑,又似乎有两分认真:“真是越看,越像你一手编排的救命戏码。”

阮雪英无语,瞪着眼睛看他:“你认真的吗?”

顾星朗再笑:“不认真。”

阮雪音更加无语,心想这人是太过自信还是心态太好?差点儿丢了性命,还能拿此事开玩笑。

她突然心念一动:“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是要下杀手,但失了手。”

顾星朗点头:“我也想过。”复又看向阮雪音,“适才她进来,你可闻见那味道了?”

“她走来四方桌边时,仿佛是有一点。但我急着去放书,没留意。适才她喂你吃酥酪,照理说距离够近,时间也不短,君上依然闻不到吗?”

她这话说得自然,顾星朗却不料还是被她瞧见了,一时尴尬,咳嗽两声:“我实在不识得那种气味,确实没闻到。”

阮雪音若有所思:“她玫瑰香气不离身,的确难发现。”又想起来什么,认真看向他,“不过我冷眼瞧着,她对你情意不假。那种眼神,我在惜润眼睛里也见过。”

第五十五章 剖白

顾星朗神色变得有些淡,再次望向苍茫夜色。那眸光投得极远,祁宫里一座座殿宇亭台和那些高大梧桐,仿佛都在瞬间被越了过去。

“你读历史,懂得看时局,又不在庙堂中长大,想来比我们这些人更清醒。这天下不过是一盘棋,如今的祁宫也是一盘棋。包括我在内,惜润,妧儿,甚至你,都是盘上棋子。在外界看来,你们三人入祁宫,通通都只是政治联姻。甚至这个‘联’字都用得不准确。且不论其他,单论这种关系的建立,其实几方都是受害者。都很可悲。”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意思,更意外于他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超出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男子的同理心。尤其,他还是君王。

“目前看来,惜润是个好姑娘;上个月的事若不是上官妧,她待我亦算很好。但我无法对她们放下全部戒备。”他眸光微动看向她:

“对你也是一样。”

阮雪音不料他竟坦诚。

“我不太知道你与她们如何相处,但从有限所知的一些小事来看,比如惜润殿里那些蔷薇,你待她们也算有心。”

顾星朗一笑,有些自嘲:“你是否觉得我虚情假意?”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远方,“我问她们喜欢什么,尽量满足,每隔十余天过去看看,甚至留宿,确实出于场面需要。但也不能说全无真心。只是这真心,”

他微微停顿,“准确来说更像一种责任。无论她们是否背负了使命入祁宫,作为女子,她们终究将一生托付给了我。那么我也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尽力,至少山雨来袭之前,给她们留些好的回忆。”

他收回视线,看向就近一棵梧桐盛大的树冠:“有时候想想,她们若不入祁宫,而是嫁给母国的王侯公子,便不必万里赴他乡,更不用承受来自夫君的提防。终归是我对不住她们。”

阮雪音动容。乱世争天下,青川四国各有谋算,他们主动送来女儿,又如何能怪他?

在这一点上,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好。

“君上不说,其实没人觉得你防着她们,包括她们自己。相比较而言,君上对我才是真防,连折雪殿的大门都不曾踏入。”

她这话说得毫无波澜,完全只是客观陈述,没有任何暗示或弦外之音。

但或许是因为内容本身,或许因为最后半句话的语言结构,尤其最后那几个字渐沉的语调,让人莫名听出些失落嗔怪之感。

顾星朗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他眼中仿佛星光漫溢,又在瞬息间幽深如永夜,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是怪我没让你侍寝?”

阮雪音一愣,旋即大窘,两只手摆得如拨浪鼓:“绝对不是,君上切莫误会。”她慌张,一时竟真有些咳嗽。

顾星朗瞧她吓得不轻,心里好笑,面上仍是淡淡道:

“她们俩的本事不及你万一。单是你这些天跟我说过的话,便永远不可能从她们口中说出来。且无论你未来会否帮阮家,崟国这两年不安分,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话算是回答了“不入折雪殿”的问题。然后他突然想到长久以来的一项困惑:

“你初入宫时掩盖容貌,我以为是为避宠。但先前问你,你答的又不是这个原因。”

阮雪音此刻已平静下来,“君上明鉴。也确有这层考虑。”

这层考虑,自然是指避宠。

顾星朗挑眉。

她犹豫,心想他适才向我剖白了对于这场大型联姻的态度,我的想法,也未尝不可说,于是坦诚道:

“我一直告诉君上,此来祁宫,雪音不为其他,只为河洛图。东西借到,完成老师所托,我便会返回蓬溪山。既然不会长留,便最好孑然而来,孑然而去。君上的后宫汇集了青川著名美人,以后还会更加热闹,自然也不差我这一个。”

顾星朗对于这套逻辑很费解。从名义上讲,她已经是他的人,天下皆知。都嫁了进来,难道还想走?

“你是说,你看完河洛图,便会返回蓬溪山生活?”

“是。”

“可你已经嫁人了。”

阮雪音对于“嫁人”这个词非常陌生。尽管入宫为夫人确是这个意思,毕竟没拜天地,没入洞房,这夫君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与她概念中的成婚完全不同,跟她理想中的终身大事亦相去甚远。

“在蓬溪山的时候,我很少考虑嫁人的问题,因为每天都很忙。但尽管如此,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若要托付终身,必定是一生,一世,一人。绝不是与人分享夫君。”

她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眸,神情很是认真:“君上钟情瑜夫人,不知是否有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念头。当然,对于君王而言这并不现实,哪怕君上或许曾有此心。但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份理想却是有可能实现的。”

顾星朗有些怔忪。在更久以前的少年时代,他确实想过,如果有一天晚苓嫁他,他绝不会再要其他任何人。

那时候他不是储君。

他甚至觉得三哥要继承大统,晚苓就算贵为皇后,也注定要与人分宠,对她很是不公。

然而世事难料,无论人还是局面。很多事情都被时间改变了走向。

他和晚苓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哪怕如今开始结痂,那印记也像是会天长地久地留下来。而他也不可能再承诺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失去了这份自由。

气氛变得沉重。

顾星朗陷入纷至沓来的各种思绪。有晚苓,有段惜润和上官妧,有家国天下,也有过去、当下和未来。很多事情乍看之下是清楚的,一旦细想,就变得复杂而混沌。

阮雪音不知道他的千头万绪,只道是与纪晚苓有关。

她的心情莫名有些糟糕。

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同时觉得,讨论感情问题,实在不如讨论其他事。那些在别人眼里费心费神的真真假假、计算谋划,此时在他们俩看来,都远比这些问题来得简单。

至少能理得清楚,不至于脑子越想越乱,心情越想越糟。

顾星朗沉默,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的坏心情从何而来,但她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调整起来也容易。终归是别人的事情,就让他们去纠缠不清,自己一个局外人,何必跟着难受?

第五十六章 开门见山

但正如顾星朗所说,天下是一盘棋,皇宫也是一盘棋。阮雪音入了棋局,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哪怕她自己的目标和路径都明确,也很难不被别人的目标和路径,拉入漩涡。

便在第二日午后,上官妧来了折雪殿。

“上次说要向姐姐讨茶,姐姐一直不邀请,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还是那把甜糯嗓音,但语气已没有了昨晚的绵软。阮雪音脑中再次响起那一声声“妧儿”,觉得凉飕飕的。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是男子,或者也很受用?

云玺见她走神,伸出左手食指从背后戳一下她胳膊。

阮雪音这才回神,微笑道:“那日之后一直不得空,时间一长,便有些忘了。你要来,我总是欢迎的。”

云玺意外,又有些欣慰看向阮雪音,心想这说话之道倒比刚入宫时精进许多。

上官妧也不意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友善的场面话,微愣,继而灿然一笑:“君上近来夜夜接姐姐去挽澜殿,想来姐姐一颗心放在君上那里,也记不住我的事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阮雪音有点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妧却似乎并不打算得到回应,认真打量起折雪殿中的花植布置,啧啧赞叹:

“不愧是曾经明夫人的住处,竟有一半植物我都不认识。据闻当年太祖陛下修建折雪殿,张榜招纳青川最好的匠师,光设计图纸就收了上千张,挑了七天七夜。待殿宇修成,又命人遍访青川大陆,寻来适宜霁都水土的各种珍稀花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史料中关于后妃的记载本就不多,入祁宫之前,阮雪音在惢姬调教下多是看君臣事,对此类信息知之甚少。入住折雪殿后从云玺那儿听来一些,加上明夫人实在出名,于是格外找了资料来看,这才基本清楚。

如今听上官妧娓娓道来,不由感慨,这些世家小姐果然个个做好了嫁入皇室的准备,对于天下事了解甚微,却对后妃典故如数家珍。

“从太宗到定宗,五十余年间折雪殿无人居住,竟还维护得如此之好,我也很诧异。”

上官妧转脸看向她,表情意味难明:“是啊,太宗和定宗陛下两朝都只封了三位夫人,全都住在其余三座殿宇。折雪殿空置五十二年,如今终于迎来了姐姐。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当真是有缘。”

阮雪音不置可否笑笑:“折雪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甚远,太宗与定宗陛下既只有三位夫人,自然都安排在就近的殿宇。按规矩,这四座殿宇只能由夫人居住,折雪殿空下来,也就不奇怪了。”

上官妧眼中却意味更深:“算起来,姐姐是大祁立国百年来第二位住进折雪殿的夫人。都说君上冷淡姐姐,如今看来,姐姐倒像是要重续明夫人的无上荣宠呢。”

这两句话她凑在阮雪音耳边压低了声量说,以至于旁边的云玺和细芜都没有听见。

言语往来间两人已步入正殿。阮雪音也不着急接话,转头示意云玺看茶,待茶到人坐定,方缓缓道:

“瑾夫人说笑了。我入宫半年多,少见天颜,最近去挽澜殿次数多些,主要因为师门的关系,君上有许多话想问我。”

上官妧饮一口杯中茶,似乎很喜欢,细细品了,方莞尔一笑:“哦?我还以为是姐姐侍疾有功,与君上情分大不同了呢。”

这句话里有话,阮雪音没想好怎么答,于是也拿起杯子饮一口茶。

“侍疾这种事,我也只是出力。终归还是太医里各位大人得力。”

云玺和细芜奉命候在正殿门口,此时殿内只有她们两人,上官妧亦不再压低声音:

“可我听说君上发病那日,太医院忙了整整一宿,到第二日仍不见好转,涤砚才去披霜殿请瑜夫人。想来张大人他们最初也无计可施。怎么姐姐入了挽澜殿,情况便突然好转,彼时听着如此危机的情形,君上竟在五日后大好了?”

“瑾夫人既打听得这么清楚,想必也知道,那日我恰巧在披霜殿,是随瑜夫人去的。我们到时,张大人他们已有法子,彼时君上也已经醒了。总归需要有人侍疾,君上不愿瑜夫人辛苦,于是留了我。”

那几日挽澜殿内的情形,顾星朗早已下了禁言令,因此阮雪音这番谎撒得理直气壮,无半分心虚。

“可我听说,那日姐姐回折雪殿拿过一个小箱。”

她果然费了心思打听。

“事出突然,既然定下由我侍疾,自然要回去拿些日常所用。万一需要守夜呢。”

这番对答滴水不漏,单从逻辑上看,没有不合理处。上官云微笑:

“姐姐果然厉害。”

阮雪音不解她所指,就是有些明白,这话也不能接。尚在夏末,紫砂壶中绿雪芽依然滚烫,她将两盏茶杯再斟满,并不说什么。

“此时只有我们两个,姐姐也不必费力与我周旋。我虽不知你入祁宫究竟所谓何事,但姐姐彼时肤色并非晒黑,而是用了栎实、五倍子、冬青叶和火炭母,具体调配方法和其他辅料,便不用我说了吧。”

尽管几乎确定她通药理,此刻听对方如此准确讲出来,凭阮雪音的心理素质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这世上能让肤色暂时变黑的配方很多,有些非常逼真,有些却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阮雪音那几个墨玉瓶里的药膏,涂上去就很逼真。不仅逼真,还不会伤害皮肤。而上官妧这番话说得,明显就是知道这种药膏。

跟顾星朗所中的四姝斩不同,老师没说过凝黛膏是蓬溪山独有。但她习医数年,却也知道同类药物中,凝黛膏的配方极妙,绝不是一般人能制,也不会有太多人认得。

看几眼便能判断她涂了什么的人,必定医术绝佳。就算医术不佳,至少药理学得很好。

所以她是打算捅破窗户纸?

“瑾夫人极懂药理。”

上官妧微笑:“不及姐姐。我虽通药理,却医术不佳。这四姝斩引起的病症,我便不会治。”

第五十七章 因风吹火

阮雪音确实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说出来。因为承认,对她无益,甚至非常不利。

但这句话也很聪明,因为它同时指出了两件事:一,她识得四姝斩;二,她确信,或者说假装确信,此次顾星朗的命是阮雪音救的。

阮雪音来不及否认,也不想再否认,因为这时候否认已经非常无力。如顾星朗所说,她连续五日侍疾太不寻常,如果对方有心观察,她早就暴露了。

于是不再掩饰,转守为攻。

“你真的是上官妧?”

真是讽刺,两个月前对方还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上官妧笑容恬静,无一丝惊慌:“如假包换。我经得住姐姐,或者任何人查。”

阮雪音盯着她的脸,确认对方神情坦荡,无一丝说谎痕迹。

“上官大人培养子女真是好本事。唯一的掌上明珠,蔚国第一美人,不但才艺过人,竟还研习药理医术,在世家女儿中实属罕见。却不是瑾夫人师承何处?”

上官妧嫣然:“总归不是惢姬大人。我没有姐姐与竞先生这样的好运气。”

“但尊师也一定是了不起的医者。若不是你,我还以为这天底下只三个人认得四姝斩。”

上官妧但笑不语。

“只是你对我说出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君上?”

真的很讽刺。三个月前她初入披霜殿,纪晚苓也问过她这么一句话。

上官妧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我就是不承认,姐姐怕也已经疑了我。否则君上不会一个月不入煮雨殿。”

“君上不入煮雨殿,不是因为上个月那场病。”

“那便是因为嫣桃醉了。”

阮雪音语塞。她比她以为的要聪明。

“珮姐姐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世人只知你会观星,却不知你一身医术堪比圣手,想必这也是蓬溪山的秘密之一?那么凭姐姐的本事,必然也知道嫣桃醉的道理。只是姐姐既无争宠之心,又何必去御前告状,离间君上与我的感情?”

阮雪音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她确实告诉了顾星朗,但没有想到顾星朗会因此生出心结,就此冷待她,她甚至还替她说过公道话。

但这些事可怎么说呢?就是说了,她又怎么会信呢?

“听说君上最近也未去过采露殿。昨夜他也对你说过,近来事忙。你或者多心了。”

这句话是事实,但听起来亦很无力。

上官妧冷笑:“君上每天都要见你,哪里还想得起我们。”

直到此时,阮雪音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对方跑题了。

她本以为她来是代表蔚国一方刺探自己,虽然同时暴露了她自己也精通药理的事实,但从以秘密换秘密的角度讲,不算亏。

她甚至以为她会以此为入口,一步步探出自己来祁宫的真实原因,甚至揣摩自己或者蓬溪山对于青川局势的立场。

谁成想语境突变,她居然将重心放在了顾星朗身上。

“我虽来自蔚国,也隐瞒了自己通药理的事,但入宫半年,我自问对君上情真意切,从未做过半件有损于他的事。如今你三两句话便让君上对我生了嫌隙,看来姐姐是改了主意,决定争宠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快,也极重,那把甜糯嗓音比往常尖亮许多,锵锵而出如珠落玉盘,一张俏脸也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泛红。

阮雪音有些懵。这套逻辑她没听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争宠的嫌疑。她根本没侍寝啊。

她望着上官妧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心里叹一口气。

老师常说,世间女子总逃不过一个情字。所以无情者至强,因为没有软肋。

果然不错。

无论上官妧是否带着使命入祁宫,瞧她今日模样,该是对顾星朗动了真心。

她突然觉得悲哀,为这棋盘上所有人。

既然要斗,何必有情?

她到此刻才彻底明白顾星朗昨夜那番话:都很可悲。其他人可以明争,可以暗斗,唯独这些被捆绑联姻的人,注定要在爱与恨、喜与悲、真心与虚伪之间缠斗。

而这些都是完全对立的情感。

风雨未至,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谁知道晴日还能维持多久呢?

前所未有地,她对上官妧生出些怜惜。

“如果你今日来是想问我会否争宠,那么我曾同惜润说过,不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未想过离间你与君上的情分。另外,”她犹豫一瞬,觉得也无不可说:

“如果上官大人,甚至蔚君陛下想知道我的立场,我也可以告诉你:蓬溪山中立,我与老师一样。至于我为何来祁宫,这是我师门的事,不必要向你们交代。”

轮到上官妧怔愣。

她当然想知道阮雪音的立场,因是父亲嘱托。

她以为会是一场持久战,因为到目前为止,崟、蔚两国并未达成任何合纵之约,甚至连这种势头都没有。那么无论阮雪音会否帮助崟国,都与蔚国无关,也就没必要让她知道。

可她竟然就此表明了态度。

中立。那你来祁宫做什么?她虽不懂兵法,亦不擅谋略,但基本逻辑完备:中立者不是应该偏安一隅,静观其变吗?

“竞先生自五年前入苍梧,一直辅佐君上到如今。”这里的君上,自然是指慕容峋,“蓬溪山的立场,叫人看不懂。”

“这是你父亲说的?”

上官妧犹豫片刻,“是。”

阮雪音答得平静:“她确实是去帮慕容峋的,而且还会继续帮下去。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更不必因为想不通而对她生疑。”

上官妧苦笑:“君上对竞先生言听计从,一个谋士,居然住在皇宫,谁敢疑她?”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叹息:“惢姬大人的两个学生,当真一个比一个厉害。此前君上防你,连折雪殿的门都不进,如今竟然夜夜接你去挽澜殿。”

又来了。

阮雪音无语。她无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每晚都去,连她自己都闹不清楚。明明就那两三件事,他和她到底在聊些什么?甚至,从昨晚开始她不得不每晚都去,为读那三本书。

但有两件事,她很想要问她。一件出于需要,一件出于好奇。

第五十八章 唐突交心

先问第一件。

“上个月君上被四姝斩所伤,是不是你?”

“不是。”

斩钉截铁。

“但你知道是谁。”

“不知。”

“那你为何在君上病发第三天,突然一定要入挽澜殿,听说还焦急异常。”

上官妧眼中只瞬间闪烁,旋即平静:“君上一病三日,连早朝都取消,甚至设下挽澜殿门禁,任何人不得探视。历来君王抱恙,哪有全然不许后宫嫔妃探视的道理?我猜想定是病势汹涌,这才发了急。”

她没有说实话,也没有回答核心问题。阮雪音决定继续进攻:

“即便如此,你又如何知道君上中的是四姝斩?禁言令已下,没人知道他病症。”

上官妧似有些绷不住,拿起杯子饮一口茶,只是很小一口,她却吞了很久。

“君上病发那晚,我的婢女细芜凑巧经过挽澜殿附近,眼见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便拉了宫人来问,得知君上高烧不退,且发了许多红疹。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到第三天,挽澜殿依然大门紧闭,我才怀疑起来。”

这当然是瞎编的,因为有漏洞。阮雪音不打算放过她。

“当晚瑜夫人、珍夫人和我都不知道君上病了,因为无人来传话。你既无意中知道了,又如此关心君上,居然没立时去挽澜殿?”

上官妧反应一瞬,很快答道:“毕竟是细芜悄悄打听的,涤砚大人没来传话,我自然不敢贸然过去。”

场面上勉强过关。但当然不是真相。

只能指望顾星朗继续查。

那么第二件。

“只是出于好奇,你可以不答。适才你说对君上真心,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于情,我不怀疑。但于理,你姓上官,你的国君姓慕容,你的故乡在苍梧,你的母国是蔚国,那么你——”

不是说不下去,而是说完了。她确定,到这里对方已经能听懂。

上官妧自然听懂了。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千百遍。从入宫那天见到他开始。时间流逝,她见他的次数越多,对待这个问题越严肃。

一开始她很恐慌,继而有些伤感,后来几近痛苦。最近两个月她纾解了不少,因为一定程度上,她找到了开解自己的理由。

“珮姐姐若以为我会算计君上,那你错了。蔚君和我父亲确实希望能从我这里,获得更多关于祁宫、关于君上的消息。我是蔚国人,不能不为国效力。但除此以外,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君上的事情。他是我的夫君。”

阮雪音不明白:“国与国之间的争斗,你真的了解吗?传递消息,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她顿一顿,觉得这话太直接,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这跟细作有什么分别?”

上官妧眉心一跳,脸上竟隐有哀伤之色。

“君上也是这么看我的吗?在他看来,我和你没有区别,都不过是母国送来的细作?那他为何不远着我?”

阮雪音吃惊。这么娇蛮跋扈的一个人,此刻露出这种表情,真实的哀伤,便是她看着都于心不忍。

“没有这么严重。君上待你和惜润都很好,哪里会跟我一样?况且,你应该还没有回传什么消息吧。若有,他不会不知道。”

上官妧面色有些苍白:“你是说,君上也安排了人盯着我?”

阮雪音讶异:“他何须专程盯着你?自宫中向外面传递的信件,无论是何途径,哪怕信鸽,也都会被拦下查看,没有问题再放出。青川四国,无不如此,难道你父亲让你直接传信回去?”

对方的沉默耐人寻味。然后她转了话头:

“所以粉羽流金鸟传信,是不需要文字的。”

阮雪音暗赞她反应快,既回避了不想答的问题,又将计就计把矛头指向了她。她想起那时候在披霜殿与纪晚苓谈话,对方表现也不错。名相们的女儿,倒是个个不辱家门风范。

阮雪音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遂坦荡道:“是。”

上官妧点头:“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与竞庭歌。如若我能入得惢姬大人门下,练就一身本事,如今在这祁宫,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天若有情,天亦将老。何况是人。无论你练就怎样的本事,一旦动了情意真心,以你的身份与处境,便不可能不陷入两难境地。”

上官妧幽幽叹一口气:“我总告诉自己,蔚国乱局初定,新君初立,尽管这几年国力增长势头迅猛,到底无法与大祁同日而语。在我有生之年,这仗不一定会打起来。那么我便能安心呆在他身边。待我归于尘土,这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再怎样也与我无关了。”

阮雪音有些怜惜:“你这是掩耳盗铃。”

上官妧凄然一笑:“谁说不是呢。来霁都之前,我没想到会这样。你相信吗,我看到他那一刻,突然间忘了父亲嘱咐的所有话。后来他来了煮雨殿,笑得那般好看,对我那般温柔,我就想,我怎么能做哪怕一件不利于他的事呢?”

可惜阮雪音没听过淳风对顾星朗那句“为祸人间”的评价,否则此刻就是案例实证。但这一刻她完全相信了她,至少相信了她的真心,也相信她没有出手伤顾星朗。

但她一定知道是谁出的手。

上官妧见她不语,突然醒转过来,讪讪道:“也是奇怪,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她看着她,语声幽幽:“君上也是这般喜欢同你说话吗?”

阮雪音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却见上官妧起身,姿态神情已恢复往日模样:

“今日跟姐姐已经说得太多,不便再留。”她看一眼殿门口,细芜手中拎着一个枫木盒,想来是阮雪音准备好的几罐碧潭飘雪,“多谢姐姐赠茶。希望姐姐所说中立之言,言而有信。”

她转身朝正殿外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身道:“今日谈话内容,姐姐可会告诉君上?”

“不会。”

无一丝犹豫。

“为何?”

“乱世飘摇,真心可贵。我不破坏美好的东西。只要你这颗真心,经得住家国重压。”

上官妧柔肠再触,定定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

“既如此,我可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姐姐请讲。”

“你的药理是谁教的?”

上官妧微微一笑:“无可奉告,姐姐见谅。告辞。”

第五十九章 寒起肃王府(上)

同样是立秋,苍梧城的秋意就比霁都来得要早,主要因为昼夜温差大,而空气中的味道已经明显没了夏意。

距离蔚宫不过二十里的肃王府,是苍梧城内离皇宫最近的王府。四王夺嫡战开始前,慕容嶙是储君的最热人选,而肃王府的位置也一度成为解读圣意的重要凭据之一。

然而时移势易,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慕容峋。肃王府仍是离皇宫最近的王府,个中意味却完全改变。

距离近,也可以解读为一种桎梏,便于监视,从而防范。

两年以来,肃王和寿王都不曾上朝。寿王慕容峤疯癫,人尽皆知。相较之下慕容嶙却安静许多,只是闭门不出。尽管理由同样是抱病不适。

自崇和二年起,每隔两个月,慕容峋会入寿王府探望。此举虽耐人寻味,却也无人觉得不妥。毕竟他们兄弟二人同出一母,尽管是那场夺嫡战中斗得最激烈的两方,如今时过境迁,无论怎样浓烈的爱恨情仇,终归情分与他人不同,或许真的,也有许多话要说。

已经立秋,肃王府内的龙爪槐却还郁郁葱葱。按规矩,蔚国境内只皇宫能种植龙爪槐。肃王府里这些,还是先帝慕容翀在世时所赐。至慕容峋登基,也并未下令移除。

那些龙爪槐的树叶青翠欲滴,因为太过茂盛,如柳枝般一条条垂下来,观之如伞。王府内却寂静如冬日,两年了,无论什么时候慕容峋进来,都是如此。

仿佛这座府邸根本无人居住,死灰般的气息,就像一颗将死之心。

“皇兄打算一直如此吗?”

佛堂。大门紧闭。

慕容嶙跪坐于蒲团之上,手握一串念珠。适才慕容峋进来时,大门打开,佛堂内尚有日光,那念珠明明是淡黄色。此刻室内光线变暗,那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珠子竟变成如深海般的蓝色。

“这串蓝珀念珠,皇兄倒喜爱了许多年。”

慕容嶙保持跪姿,并不回头,右手一颗一颗有条不紊拨着那些念珠,“臣弟是无用之人,哪里当得起陛下的皇兄二字。”

青川规矩,对于君王,无论为兄还是为弟,都自称“臣弟”。

慕容峋却仿佛并不在意:“如今时局,皇兄心里也有数。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青川局势必然生变。如今蔚国正值用人之际,皇兄兵谋过人,能征善战,若不出山,岂非可惜?”

慕容嶙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道缺口,那缺口隐晦而炙烈,仿佛地狱之火。

他站起身来,手中念珠仍一颗颗从指尖滑过,速度却快了许多。

“两年前胜负既分,臣弟便立下誓言,从此不问国事。陛下身边有竞庭歌,朝中有上官朔,后者还将上官妧送去了祁宫。论带兵打仗,你自己便是最好的将军,哪里还需要臣弟出山?”

慕容峋不疾不徐:

“历来征战,若非必要,没有国君出征的道理。现下南北军皆已完成整肃,霍衍虽擅于治军,若论用兵打仗,却远不及皇兄。如今放眼蔚国,竟无一人比皇兄更能胜任。”

慕容嶙嘴角扯出一个奇怪弧度,以至于整张脸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你想让我,到时候为你带兵打仗?”

“不是为我,是为蔚国。”

慕容嶙走近他,目光异常尖利,直刺进对方瞳孔:“若易地而处,如今我为君你为臣,我令你征战沙场替蔚国取天下,陛下以为如何?”

慕容峋对上他目光,神色坦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两年前若是我败,今日我甘愿受你派遣,为国领兵。”

“哈哈哈哈——”

慕容嶙闻言大笑,竟有几分慕容峤的疯癫之态,“好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你,你怎么说都可以。”

他眼神微眯,目光变得幽深:

“当初竞庭歌入苍梧,我就该杀了她。红颜祸水,是我妇人之仁。”

“皇兄当初怕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别有心思吧。”

慕容嶙不怒反笑,那笑也寒入骨髓:“我当初是喜欢她。难道你不喜欢?但天下和女人之间,从来无需犹豫。我若知道她有这样的好本事,凭是如何的绝代佳人,也绝不会手软。”

他后退两步,笑意森然:

“直到最近,我才一点点知道,她当初是如何说服南军倒戈,又收了北军四校的兵符,还让上官朔在最后关头突然支持你。”

慕容峋冷笑:“皇兄足不出户,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慕容嶙挑眉,似乎意外:“自然是她一点点告诉我的。”

慕容峋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慕容嶙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原来你不知道!她每隔两月便会过来一次,两年来从未间断,算起来,跟你来的次数相当。你竟不知道!”

慕容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来找你做什么?”

慕容嶙似乎极享受看到他此时模样,捏着手中串珠,笑得更加肆意:

“陛下若好奇,大可自己去问她。她每次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那笑容高深莫测,但慕容峋是男人,如何看不懂?他骤然伸出右手,狠狠拽住慕容嶙前襟,面上一片肃杀:

“你若敢碰她,便是这青灯古佛的日子,也休想再过了。”

慕容嶙冷笑:“那我倒要多谢陛下。如今这日子,跟死也没有区别。”他微微一顿,突然压低声量:

“不过她前日来问了臣弟一事,臣弟倒愿意说与陛下听。”

慕容峋眸中肃杀未褪,依然死死盯着他。

“她来问我封亭关的事。”

慕容峋神色微变。

慕容嶙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我若是你,早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会让她牵着鼻子走,如今还为顾星朗查起了案。”

“她应该是受她师姐之托。”

慕容嶙笑得更加轻蔑:“啧啧啧啧,瞧瞧人家的本事,这便是你与顾星朗的差距。阮雪音入祁宫不过半年,不仅未伤及顾星朗分毫,反而开始帮他翻案,甚至拉上师妹一起帮忙。竞庭歌在你身边已经五年,你还拿不住她,连她来见我都不知道。”

他走近两步,看进慕容峋眼睛:“四弟,你不行啊。”

第六十章 寒起肃王府(下)

他太知道如何激怒他,但今日的慕容峋,已非五年前的张狂少年。出乎意料地,对方没有动手,甚至没有动怒。

“封亭关的事,当年是上官大人进谏,父君决策,你代表蔚国赴约,而我根本没参与。且本只是一场谈判交易,此后发生的事谁也没料到。这些在七年前早已昭告天下,交代得很清楚,她又来问你做什么?”

慕容嶙不意他如今性子竟收敛许多,有些意外,继而冷笑:“是啊,我们都没有参与,那么顾星磊算谁杀的?”

慕容峋语气平平:“嫌疑最大的,一直是顾星朗,这是来自整个青川的判断。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父君,不是你,更不是我。顾星磊之死,与蔚国并无关系。”

慕容嶙再次大笑,比先前更加张狂:“不错,不错。这些话,你回去同你那位大美人说吧。竞庭歌的本事我算是见识过了,你猜阮雪音跟她旗鼓相当还是更胜一筹?照这样查下去,封亭关的事早晚水落石出。”

他突然敛起神色,眼中竟有几分严肃:“我虽恨你,但也不愿蔚国的机会折在你手上。竞庭歌是一把利器,且已经自己送上门来,那便得物尽其用。这是我作为慕容氏皇族,对你的忠告。”

慕容峋微微皱眉:“物尽其用,此话合意?”

慕容嶙幽幽一笑,看向窗缝间挣扎着透进来的日光:“她不是蔚国人,来苍梧做谋士,不过只为了成就功名。但功名从来不是最能绑住一个女人的东西。”他将目光重新钉在慕容峋脸上:“感情才是。你要让她一心为你、为蔚国而永不动摇,就必须得到她的心。”

慕容峋心下一动。

“适才看你那副德行,怕是连她的人都还没得到。”慕容嶙嗤笑一声,“窝囊。当年她千里入苍梧,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可说是在青川当世所有骄子中选了你,哪怕彼时没有情意,至少不会完全无心。朝夕相处五年,竟还在原地踏步。我瞧你后宫里亦是无人,怎么,你打算等她功成名就收了心,再娶她做皇后?”

终究是嫡兄,慕容嶙对慕容峋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这番话句句在理,又字字诛心,慕容峋哑口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半晌,他沉沉开口:“她跟别的女子不一样。作为谋士,助我统一青川,最后名垂史册,是她人生理想。这份信念之强,足以让她永不弃蔚国。而感情,对她而言微不足道。你不了解她。她的思维方式,更像男子。”

慕容嶙冷眼睨着他,表情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还是不了解女人。她现在冷心冷性,是因为没有陷进去。一旦她把心给了你,所有事情都会不同。女人是感情的动物,这是天性,是造物规律,没人能违逆。”

“我不愿意逼她。一生很长,她也会一直在,我等得起。”

慕容嶙突然怒从中起,压制住了,走回到佛龛之前,望向佛祖宁和悲悯的脸,语气大恸:

“她当初到底为何要选你?如此儿女情长,如何实现我慕容一族的抱负!”

那哀恸在最后几个字上落至实处,愤慨之意瞬间充斥了整个佛堂。

慕容峋却无比平静:“皇兄放心,除了她,我对别人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柔肠。”

慕容嶙冷笑:“对于君王而言,没有‘除了’这个词。一切皆可牺牲,一切皆可放弃,才是帝王之道。我明白这个道理,而你不明白,这便是父君更属意我的原因。”

这番话说时铿锵有力,语毕,他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突然觉得疲惫。

慕容峋感觉到了,转而去看他,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他们俩同出一母,其实长得很像。只是慕容嶙更像母妃,长久以来慕容峋都觉得,他比自己好看。

慕容嶙盯着佛像,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有些灰败,仿佛此时外面并不是秋日,而他正在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慕容峋踏入宫门时,酉时已过。他没有直接回御徖殿,而是屏退了大队随行人马,只留霍企和几名常伴侍从,径直朝皇宫西侧而去。

立秋之后,北国夜凉。通常傍晚降临之前,竞庭歌便会回静水坞用晚膳,一般而言,此后不会再出门。因此已经连续好几夜,沉香台上没有亮起灯火。

夜里她不去,慕容峋去沉香台的次数也相应变少。这也是为什么在后世那些关于沉香台的画作里,但凡有一玄一紫两道身影的,多是夏日夜景。春景和秋景只偶尔出现,而沉香台的雪景里,永远是空无一人的。

静水坞在皇宫西面的宛空湖边。慕容峋后宫无人,登基后迫于压力纳了两三位美人,但基本连人家的样子都记不住。他往西侧去,只可能是去静水坞。

霍启素来寡言,一路随慕容峋到了宛空湖畔,便带着几名侍从候在门外,并不进去。

慕容峋入得大门,几名小婢唬得赶紧伏地请安。绣峦是贴身侍奉竞庭歌的两名大婢之一,刚服侍完主子沐浴,正拿了一堆换洗衣服出来,抬头看见慕容峋亦是一惊。

“陛下万安。”

慕容峋微微点头:“她呢?”

绣峦恭谨道:“先生刚沐浴完,此刻正在卧房用燕窝。”

慕容峋闻言,抬脚便往里走:“忙你的吧。不用引路。”

两年前自慕容峋即位,竞庭歌也入皇宫,便一直住在这静水坞。两年以来,他和她日常见面多在沉香台,夏季往往在夜间,春秋则在白日,而冬季寒冷,竞庭歌冻得不爱出门,日日窝在有地龙的屋内。

也只有这种时候,慕容峋才需要到静水坞找她。

如今尚在初秋,又是夜里,陛下竟然这时候过来,不仅一众小婢,便是绣峦也颇吃惊。她第一反应是得进屋通报,但慕容峋已经说了无须引路,那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心里一胶着,脚便像钉在了地上迈不动。犹豫半晌,反应过来奉漪还在里面,想来应是无碍,于是抱着衣物继续往外走。

而慕容峋已在顷刻间步入厅内。

第六十一章 兴师问罪

厅内自然无人。慕容峋直接往卧房而去。

如绣峦所言,奉漪在铺床,而竞庭歌一身烟紫色轻绸寝裙坐在红木圆桌边,正就着一只瓷碗,小口小口喝着燕窝。

她真是独爱烟紫色。从春到夏再入秋,所有衣裙都是深浅不同的烟紫,要到冬日才能见她穿雪青或黛紫。

都说竞庭歌美,但她的长相实在很难被归类。要说清丽,她比清丽要浓艳;要说美艳,又比美艳要清秀;若说妩媚,她又颇具英气;若说没有闺秀气,她举止气度又有那么些端庄感,某些角度甚至与纪晚苓神似。

慕容峋少年时是风流张扬的性子,喜欢点评各式各样的美人,但他点评不了她。

甚至她那双眼睛,明明该是杏眼,却又在外眼角处露出丹凤眼的影子。

而这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眼形。

他站在卧房门口,静静凝着她。直至奉漪铺好床,转身骤然瞧见门口那道玄色长影,吓得一路小跑到门口,跪地拜倒:

“见过君上。”

竞庭歌闻声抬头,见他悄无声息杵在那儿,脸上神情一言难尽,也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

奉漪和绣峦都是自竞庭歌入苍梧,就被从睦王府悄悄拨去侍奉的旧人,因此对于她见到慕容峋不起身见礼,也不称君上或陛下的情况,并不意外。

慕容峋敛了神色,向奉漪淡淡吩咐道:“你下去吧。”

竞庭歌挑眉,奉漪更是半步未动。

这里是竞庭歌的卧房,慕容峋一共也没进来过几次。有限的那几次,也都有绣峦和奉漪随侍。他们是君臣,更是年轻男女,依照一直以来的规则,或者说默契,自然不能在如此暧昧的环境下单独相处。

这跟沉香台那样的开放空间可不一样。

空气非常安静。隐约能听到外间庭院里,婢子们倒水捣衣的声音。

慕容峋见奉漪跪着不动,面色微冷:“怎么,如今连我都唤不动你们了?”

奉漪吓得不敢吱声,悄悄望一眼竞庭歌。竞庭歌待要开口,却听慕容峋加重语气又说一遍:

“退下。”

“君上吩咐,还不快些退下。”竞庭歌没见过他这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总归不好忤他意思,看向奉漪道:“去门口候着吧,有事自会唤你。”

“出去把门关好,能走多远走多远。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奉漪听了竞庭歌吩咐正往外走,闻言吓得又是脚下一滞。竞庭歌也被这话吓了一跳,瞪着眼看向慕容峋。

却见他回身看向还在门口磨蹭的奉漪,“要朕说第三遍吗?”

奉漪再不迟疑,抬脚快步急出把房门带好。在门口呆了片刻,左思右想不敢候着,于是一路小跑去外间找绣峦。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慕容峋一步未挪,仍旧站在门边看着他。

竞庭歌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心虚,又想了想自己并未做什么,于是低头继续吃燕窝。

还是没人说话。

竞庭歌吃得见了碗底,抬眼见他还站在那儿,终于忍不过,撂了雕花银匙看向他:

“你这是受了谁的气?”

“你去了肃王府?”

竞庭歌一呆,“慕容嶙告诉你的?”

他盯着她,并不答话。

竞庭歌叹口气:“这个大嘴巴。”

慕容峋的眸色终于因为这几个字变得幽沉,他莫名火起,勉强压制了:“听起来,你跟他很熟。”

“五年前我初到苍梧,就时常出入肃王府,为了什么你都清楚。至于这两年,你既知道了,我少说也去过不下二十次,岂有不熟之理。”

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像在讲一件寻常事,慕容峋却终于为此挪了步。

不过几步,他却走得极快,以至于封闭的卧房内都似起了风。竞庭歌虽不明所以,到底感受到那道寒意,下意识便起身往旁边让,却被慕容峋拽了手腕一把抵至桌边,两个人距离不过咫尺。

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竞庭歌初时有些慌,继而觉得恼:

“我若告诉你,你一定不许。我只能悄悄去。”

“事情已经结束,胜负已有了断,你还隔三差五找他做什么?”

她突热镇定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做什么?”

慕容峋眸色沉沉。

“对于慕容嶙和陆现那帮人,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我不认为需要为此再讨论。你登基不过两年,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这位子坐没坐稳,你知我知。他才二十六岁,能与青灯古佛相伴一时,谁能担保一世?”

“他,我自会提防。无需你插手。”

竞庭歌粲然一笑,嘴角弧度让慕容峋在一瞬间恍了神。

“你要在有生之年统一青川,就没有这么多时间提防一个慕容嶙。我不是要防他,我是要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本来杀了他是最简单的方式,但你既在你母妃临终前立了誓言,便不好再违逆。那便只能,另寻法子。”

慕容寻脸色变了两变,本想问她打算怎么做,终究说了另一句话:

“但你最近,是去问另一件事。”

竞庭歌无语:“这他也跟你说了。”

慕容峋很不喜欢听她讲这类话,就好像她和慕容已经嶙熟悉到,可以共同拥有秘密,而一起瞒着他。

他压制住翻涌的妒意,沉声道:

“封亭关的事,蔚国早在七年前就交代得很清楚。你还想知道什么,不能问我,而要问他?”

“我不觉得我还能从你这里问出什么。”

慕容峋身体前倾,更加靠近她,“你是认真要帮顾星朗查案。”

“除了你,我还没帮过谁。”

“那你为何一定要翻这件事?是阮雪音要你帮忙?”

“她确实让我整理了山河盘上的线索。我欠她一份情,必须还,所以没拒绝。”

“六月时你天天盯着七年前的盘面看,就是因为这个。”他眉心微动,“已经过了两个月,还没整理完?”

“上个月我已经传信去了霁都。”

慕容峋眼眸中光线变得幽深:“那你还找慕容嶙问什么?”

“因为看完那些线索,又从头想一遍整件事,疑点仿佛又清晰了许多。”两个人距离依然极近,但因为谈话内容和空气中的紧绷感,谁也没法生出其他情绪。

“我跟你说过吧,封亭关血战发生后那两年,直至我下山之前,老师,师姐和我曾不止一次聊起来,这场战役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明明每个环节都合理,却总透着荒诞。从起因到变数都很莫名其妙,经不起来自常理的推敲。”

第六十二章 春心莫共

“既然全盘合理,所谓的荒诞或许便只是一种错觉。这世上到最后都无法解释的事很多,你们要将每件事都翻得一清二楚,有时只是自寻烦恼。”

竞庭歌微微一笑:“那没办法了。蓬溪山的人最喜欢做这种事,解惑,推理,猜谜,翻查悬案。”

“如果是我不希望你查呢?”

竞庭歌面色突变,长长的睫毛扇了两扇,眼中跳动起不安:

“真的跟你有关?”

“自然无关。”

“从那日你看见我翻查山河盘,问我为何帮顾星朗洗冤,我就觉得奇怪。洗冤,这么笃定的用词。就仿佛你确定不是他。又仿佛你知道是谁。”

慕容峋突然松了语气:“这个重要吗?你来蔚国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来帮你,也是成就我自己。封亭关的事,我只出于好奇,正好要还人情,便顺道看看。我也默认此事与你无关,与慕容一族无关。但如果有关,”她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有些肃穆——

“我就更需要知道实情。因为这会很大程度影响祁国对于各种事情的态度。且就算我不查,你以为我师姐不会查吗?如果让顾星朗先知道,被动的是我们。所以你若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告诉我。”

慕容峋沉默,似在思索,半晌方沉沉开口:“该说的,能说的,早已说尽。七年前顾星磊意外殒命封亭关,我们和崟国都将各自所知始末交代得清清楚楚,无一丝隐瞒。”

“当真?”

“当真。”

竞庭歌一颗悬心暂且落了地,然后意识到两人此时距离非常不妥,于是侧身不动声色向外挪。

慕容峋右手从始至终握着她手腕,左臂如常垂着,此刻见她想跑,干脆将左手放到桌边,把她整个将禁锢在自己和圆桌之间。

竞庭歌瞪眼看向他:“干什么?”

“今日慕容嶙跟我说,我留你在身边五年,却至今什么都没做,很是窝囊。”

竞庭歌反应一瞬这话的意思,脸颊骤红,秀眉疾蹙:“这个混蛋。你听他的?”

“就是他不说,我的耐心也有限。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五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我天天见你,你以为我只想跟你讨论如何治国理政平天下?”

他的眼神变得炙热,语气像炎夏热浪一层层拍打过来。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暗示了快两年,上次在沉香台,终于明白讲出来,而她也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态度。

那么此时算什么?他是在告诉自己,他并不打算罢手?

不仅不打算罢手,而且准备,采取行动?

竞庭歌内心再是强大,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少女。她心里发慌,又不能表现出来,强自镇定了,再开口声音有些冰冷:

“上次在沉香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若把耐心放在我身上,那便是浪费时间,也浪费你自己的心力。整个蔚国多少名门佳人等着进你的后宫。你就放眼去挑,把她们通通接进来,彼时春色满园,你总不会再一心放在这冷僻的静水坞。你现在是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一根筋转不过来。”

他却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竞庭歌,你对我,”他停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

她初时没听懂这句话,解读了对方眼神,方缓缓答:“自然是君主。你为君,我为臣,一直如此。”

慕容峋深黑色的瞳孔变得有些晦暗:

“一直如此。从未有过别的吗?倘若我没有坐上这君位呢?”

“君上,”她突然改变称谓,“这世上所有发生了的事,都是没有倘若的。你若总去假设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过,便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只是假设,你就当我发疯。你此刻回答我,如果我没有登基,不是蔚君,你会不会做我的女人?”

竞庭歌只觉胸口一窒,连带着心跳都少了一拍。她无法理解自己此刻反应,只能依照脑中所想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如果你不是蔚君,那我此刻必然站在当朝蔚君身边,为他谋事。你知道我要什么。这个时代对女子有太多不公。我只能抓住有限的机会,别无选择。”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是我的。”

这是一个陈述句,又莫名很像问句。

竞庭歌不明白今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对于这件事,他们为何突然便到了剑拔弩张、不依不饶的地步。

但其实跟人相关的事,从来没有哪一件是突然爆发的。如果你觉得突然,只是因为它还在暗流涌动时,你没有注意到,或者选择性忽略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既如此,那我还等什么?”

她也根本来不及听懂这一句。

但直觉告诉她得赶紧抽身离开。

她被抵在桌边,退无可退,只能去掀他左臂试图强行突破。慕容峋的脸却突然完全挡住她视线。

下一刻,她的唇被封住了。

时间突然静止,仿佛河流骤然冰封。只有极短的触碰与试探,他撬开她牙关长驱直入,顷刻间搅乱一池静水。

四周温度几乎是在瞬间变高的。以至于她一时无法确定,那是来自唇瓣或身体的温度,还是沐浴后残留的余温。

他握着她手腕的右手骤然发力,而之前抵在桌边的左手此刻已环上她的腰,炙热的温度透过寝裙一层强过一层传至肌肤。

隔着层层裙纱,腰间还是迅速变得滚烫,她骤然醒转,使出浑身气力、几乎是用整个人去撞开他。

收效甚微,但已经拉出了足以动手的距离。

“啪!”

室内极其安静,连外间倒水捣衣声都不可闻。所以这一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也格外叫人心惊。

她扬起右手给了他一巴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两个人依旧站得很近,身体却已经完全分开。

但愤怒、失望这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情绪,通通没有出现。

两个人都有些呆。

慕容峋自然是没挨过掌掴的,便是父君都没对他动过手。

竞庭歌当然也没扇过别人巴掌,尤其对方还是国君。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

竞庭歌心跳依然很快,虽然时间极短,但他适才发了狠,所以她此刻觉得嘴唇隐隐发胀。

谁也没有看谁,两人就这样没有任何交流,静静站着。明明气息都有些重,却各自压着,以至于室内静若无人。

又过了片刻。

他突然转身走了。

第六十三章 不羡白玉杯

相较之下,南国的初秋就更温和,尤其白日里,总让人错觉还是夏天。

阮雪音托着右脸颊,盯着眼前那张信纸看——便是七月中旬粉羽流金鸟带回来那张,和那些绢帛一起。

她当时只顾着看绢帛,扫了一眼信纸内容并不满意,于是没细看。第二天顾星朗就出了事,然后自那日起到今天,似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天知道她在挽澜殿耗费了多少时间,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获得了进寂照阁的允诺。

今日得空,她终于能展开那张纸细细读。其实只寥寥数语,但她不甘心,仿佛多看几遍便能看出新的端倪。

未时,峡谷西侧,齐整马蹄印。

未时,应当是谷内战斗结束,顾星磊身死,连带着三千兵士全部阵亡。

这些马蹄印当然来自那支袭击他们的轻骑兵。

彼时祁军余下大部队屯兵封亭关东部,顾星磊正是从西侧入谷,取峡谷捷径前往大本营会合。

这支神秘轻骑兵从西侧撤离,自然是为避免碰上祁军。

哪里不对呢?

还是跟那时候一样,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对着事实一项项看,又都很合理。

不过竞庭歌这么严谨的人,居然没写那些马蹄印大致什么数量,从而判断是一支多少人的队伍。

想来她默认自己知道是那支轻骑兵,所以无需再写数量。因为在已经留下的,所谓附近村落目击者的证词中,那支队伍大约两千人上下。

沈疾带去封亭关的轻骑兵也是两千人。所以顾星朗的嫌疑才会被渲染至此。

但即便如此,从查案角度,也该写明数量。正好验证那些目击者证词的真伪。

她仿佛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不觉眉头微微蹙起。

云玺端一盏托盘到了寝殿门口,按阮雪音的规矩,她不能直接进来,都是在门口先道一声:

“夫人。”

阮雪音闻声抬头,微笑道:“进来。”

她收起那张纸,眼看云玺走近将托盘放下,打开盅盖,描花白瓷盅内是热腾腾的红参汤。

“怎么炖起红参来了?这个季节喝红参可——”

云玺此前是御前宫女,对饮食的道理本就有些研究,跟随她日久,在这些事情上更加精进,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

“知道夫人要说太热,容易上火。但我看夫人最近奔忙,每夜从挽澜殿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迟,人看着都瘦了些,还是得补一补。这红参汤我算着时间,三五日喝一回,中间几日进些洋参、燕窝、雪耳,总不至于上火。”

阮雪音摇头浅笑:“你如今倒越发进益了。”

云玺亦抿嘴笑,盛出一小碗放至她跟前:“适才在门口,远远都能看见夫人蹙着眉。奴婢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尽力顾好夫人身体。”

阮雪音心下感动,望着她认真道:“多谢你。你待我一直很好。”

她是主,她是仆,这个时代没人会将婢子对于主子的好当作“好”,顶多叫做忠心,或者会当差。

但阮雪音称之为“好”,一来因为她不在宫中长大,不自诩为公主,没有应该怎样看待、对待仆从的刻板模式;二来也因为她真的未将云玺当作仆从,对她而言,这个小姑娘更像是枯燥宫廷生活中她唯一的伙伴。

她陪她说话,照顾她饮食起居,帮助她适应祁宫中的一切。

在蓬溪山,大家是一起生活,师徒三人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也互相帮忙,但绝对不是谁照顾谁的关系。因此对阮雪音来说,云玺是这世上目前为止对她最好的人。尽管很大程度是出于责任义务。

她还是真心感激她。

云玺在宫中十年,自然没听过哪个主子对自己说这种话,君上哪怕重用她,也不可能说这种话,一时感触,竟有些鼻子发酸。

阮雪音说完,已经埋头开始喝汤,没注意到她情绪波动。却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

“君上那两盏白玉杯,有什么故事吗?”

云玺尚在默默慨叹,闻言一愣,“夫人是说那两盏白玉杯?君上平日饮茶用的白玉杯?”

阮雪音不明白她为何要连问两遍:“果然很了不得?”

云玺点头:“那两盏白玉杯是君上心爱之物。那时候我在挽澜殿伺候,定下由我每日清洗打理后,别人便再没沾过手。如今应该另外安排了专人打理。夫人为何这么问?”

“也没什么,有一晚瑾夫人过来,盯着我手里的白玉杯看了好一会儿。”

云玺瞪大眼睛,声量也高了一倍:“夫人手里拿着那白玉杯,是在,饮茶?”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不饮茶我拿它做什么?”

云玺眼睛瞪得更大,嘴也不自觉张开来。

阮雪音看得着急:“怎么了吗?”

云玺自知失态,忙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这两盏白玉杯君上十分宝贝,都是自己用,从未让第二个人用过。夫人入宫之前我尚在御前,分别见瑾夫人和珍夫人来过一次,自然都是用别的杯子。瑜夫人入宫早,一年内去过三、四次挽澜殿?”她有些不确定,但接下来的话却说得肯定:“便是她也没用过那白玉杯,一次也没有。”

语毕,她两眼放光看向阮雪音:“君上待夫人,果然与众不同,哪儿哪儿都不同。”

阮雪音却理解不了她眼中精光,反而疑惑道:“明明准备了两个,又不让别人用,这是什么道理?”

云玺眉开眼笑:“为何不让别人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夫人用了。”

阮雪音细细体会她那股子高兴劲儿,略有些明白,咳嗽一声道:“我去挽澜殿的次数多,时间长了,估摸他想着杯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也便不那么执拗了。”

云玺笑得意味深长:“夫人如今说起君上,神情也跟之前不同了呢。”

阮雪音被她笑得发毛:“有何不同?”

云玺是审慎性子,在阮雪音面前已算放松,饶是如此,亦不敢过多议论主子的事,尤其涉及君上,于是不好意思笑笑:“奴婢说不清楚。总之,奴婢为夫人高兴。”

第六十四章 掩耳盗铃

阮雪音不愿顺着云玺的思路往下想。这让她觉得负担。

她不通人情世故,未涉男女之事,但也明白云玺那些话在暗示什么。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自己虽然的确是来借东西,没作其他打算,看样子顾星朗也信了大半。但她毕竟场面上答应过崟君,会力所能及帮些忙。

彼时阮佋上山来求,自然是为了送她去祁宫做内应,如天下人所想。老师想看河洛图,于是将计就计同意了。至于她入宫后要不要帮忙,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只说看她自己心情。

而事实是,她来了半年多,一个字都没传回过锁宁城,想来阮佋已经急了,却又不能写信来催。

但无论她传还是没传,对崟国帮还是不帮,作为祁国的君主,顾星朗都不可能对她彻底放下戒备。连惜润这种到目前为止既无个人本事、又无母国意志、几乎零疑点的姑娘,他都留了一层小心。

更何况是她。

不是顾星朗多疑。完全是时局所迫。他能善待甚至亲近她们,已算有心有胆魄。

而自己的角色就实在复杂。既是崟国公主,又是蓬溪山大弟子,入祁宫是为了进寂照阁看河洛图。熟读青川史,懂谋略;带着曜星幛,常观星;甚至看了许多人的星官图,心里也一定有许多判断和计较。

这些还只是目前能看到的牌面。

如果她是顾星朗,一定离这样的姑娘远远的,如非必要绝不过多接触。

就像他一开始那样。

因为如果她还有隐瞒,且是有关崟国的,那么对他、对祁国来说就是重大风险。

而保持距离,尽管不能保障什么,至少可以降低风险。

所以哪怕他和她现下相处不错,甚至颇熟悉,但也就止步于此。他绝不会真的怎样。

怎样是怎样呢?

阮雪音拒绝往下想。总归她不可能与人分享夫君,不可能一直留在祁宫,那么所有这些便不用花时间考虑。它们并不存在。

脑中一通急转,她有些头疼。用小银匙再舀一口红参汤,却发现已经见了底。

云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整理起她的衣橱,那些湖水色按照深浅程度被她排得层次分明,阮雪音心下微暖。

“差不多便可以了,总归都是要用的,哪里需要整理得这么好。”

云玺转回身笑道:“夫人的衣裙全都一个颜色,有时候单拎出来,都分不清哪件是哪件。还是按深浅排一排,有对比,取用时也方便些。”

她说完才发现阮雪音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

“夫人可是累了?尚在未时,正好午睡,夫人去眠一眠吧。奴婢这就收拾好了,便出去。”

阮雪音越发觉得头疼,略点点头,起身朝床榻走。

云玺加速将衣橱拾掇利索,便轻手轻脚掩上门去了外间。

午后宫中总是相对安静些,两三个婢子正在打理那些白色银莲。

“这银莲花最忌高温多湿,好容易熬过了暑气,千万少浇水,且只能往土里浇,切记别朝花朵儿喷水。”

说话的是棠梨。便是数月前折雪殿走水,与那名领头侍卫讲话的姑娘。

云玺听着颇满意。棠梨今年十七,相比那些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也算有些资历,虽然爱聊天闲话,但做起事来从不含糊。云玺平日里多在照料阮雪音,殿中其他事务便一应由她张罗。

“这银莲白朵儿黛蕊,当真是好看,可惜只最后一茬儿了。”

“那有什么,咱们折雪殿遍植奇花异草,这银莲谢了,还有金花茶,最近昙花也还在出苞,前儿夜里我见了一朵正开的,当真美极。改日也该请夫人来看一看。”

“夫人每日大夜里从挽澜殿回来,忙着梳洗安置,哪里有空熬着看昙花。”

“也是。说起来我入宫四年,还是头一回见挽澜殿的轻辇载除君上以外的人。便是瑜夫人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谁说不是呢。而且夜夜来接,从前哪里有过这样的事。”

“但君上至今未来过折雪殿。听雪灯也没有亮——”

那两名小婢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论及此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疑惑,又还是小姑娘,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此顿住。棠梨腾出手来戳其中一名小婢的额头:

“你们才多大点儿,就操心这些事,也不害臊。”

那被戳了额头的小婢反而褪了臊意,巴巴道:“咱们在折雪殿当差,自然处处为夫人着想。前几个月咱们这儿跟冷宫也没大区别,不知遭了多少笑话白眼,如今夫人总出入挽澜殿,御膳司、造办司那帮见风使舵的,才对咱们上心些。”

她歪着头想一想,不解道:“但是棠梨姐姐,君上既同夫人要好,为何不来折雪殿?”

另一个小婢赶忙呼应:“可不是。君上不来折雪殿,听雪灯亦没有亮,那咱们夫人到底是承宠了还是没承宠?”

云玺听她们越说越过火,终于忍不住佯咳出声。

午后庭中寂静,这一声咳可谓振聋发聩,那两名小婢连带着棠梨都唬得一跳。

“云玺姐姐。”

“胆子越发大了。夫人一向不喜欢咱们议论这些事,你们倒好,大白天站在这儿说。”

棠梨嘻嘻一笑,扯了云玺一角衣袖软声道:“姐姐莫怪,此刻夫人在内殿,也听不到。咱们这不也是替夫人着急。”

云玺伸手点一点她鼻尖:“夫人都不急,你们急什么。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天天盼着圣宠呢。”

其中一名小婢不解:“云玺姐姐,这后宫里,哪位主子不盼圣宠呢?”

关于阮雪音的身份,关于青川时局,祁宫中不是全无议论。但她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哪怕有所耳闻,到底不会真正放在心上。自家主子是否承宠,有多少恩宠,才是她们最关心、也最乐意谈论的话题。

只听另一名小婢若有所思道:“不过说起来,瑜夫人好像也不盼圣宠。但听说最近两个月,倒去了好几趟挽澜殿。”

云玺不意她们竟消息灵通,无奈笑道:“很多事情,咱们做下人的并不清楚。所以主子的事不要胡乱揣测,更不要妄自议论,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先前发问的小婢撇撇嘴,小声道:“唉,听说君上与瑜夫人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这听雪灯就是要点,怕也不会是为咱们夫人。”

第六十五章 探香闺(一)

几个人七嘴八舌,好奇的好奇,疑惑的疑惑,制止的制止,看似意见不同,却都全情投入,以至于顾星朗出现在殿门口时,竟无一人注意到。

距离相当远,只能看出姑娘们聊得热火朝天,倒听不见内容。顾星朗淡定,涤砚却蹙了眉,有些夸张地咳嗽一声。

云玺对这道音色再熟悉不过,几乎都没转头看,直接迈步朝声音来源而去。其他三人亦反应极快,竟在瞬息间跟上了云玺步伐,一行四人以顾星朗都没看清的速度顷刻出现在跟前,齐齐拜倒:

“君上万安!”

涤砚颇吃惊,心想这些丫头脚力怎么如此好。顾星朗也有些瞠目,适应片刻道:

“都起来吧。”

“君上恕罪。夫人这会儿在午睡,殿中无事,大家便在庭中打理花木,一时——”云玺停顿,好在低着头,撒谎带来的紧张感减半,“一时聊银莲的养护方法起了兴致,未曾注意圣驾,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并不打算责怪什么,涤砚却忍不住道:

“怎么连个盯门的人都没有?圣驾不至,其他人到访也不需要通传吗?”

“回君上,折雪殿人手比其余各殿要少,访客更是稀疏,故而没有安排专人盯门。但怠慢圣驾委实是奴婢们的过失,还请君上惩责。”

顾星朗眉心微动,平静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人手不够就再拨些过来。偌大一个折雪殿,想要人手是什么难事吗?”

云玺闻言一喜,想开口解释,终觉得不妥,于是只恭声应了。

却听得另一道声音脆生生响起:“回禀君上,折雪殿冷清,宫中各司一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逢着年节日,从端午到天长节,东西总是最少的。有什么好的,从饮食到衣料器物,都只紧着其他三殿送。夫人好性儿,不在意这些,奴婢们却是替夫人委屈得紧。今日君上不下旨,这人手的事,怕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

说话的是适才叽叽喳喳的两名小婢之一,云玺皱眉,低声斥道:“大胆!”复回身向顾星朗再拜,“小丫头不懂事,圣驾前胡乱说话,君上恕罪,奴婢回头一定好好调教。”

那小婢倒极懂规矩,闻得云玺替自己求告,赶紧俯身拜倒,一动也不敢动。

顾星朗此时确有些恼,却不是因为那小婢失言,而是因为她说的内容。他来不及想今日这番局面与自己此前对折雪殿的态度有关,只沉沉道:

“以后缺什么就去要。若各司怠慢,去挽澜殿请旨。”

地上众人皆被最后这句话唬得不轻,便是涤砚也震惊:去挽澜殿请旨,这是什么概念?今日这话传出去,哪个司还敢怠慢?

一时庭间死寂,连云玺都忘了领头谢恩。

顾星朗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极具杀伤力的话,“她在寝殿?”

云玺这才醒过神来,“是。夫人睡下有一阵了。”

顾星朗不再说什么,抬步便朝里走。至正殿内,云玺吩咐棠梨看茶,恭声道:

“请君上稍坐片刻,奴婢这便去唤夫人。”

顾星朗略一思忖,“不必。引路,朕瞧瞧去。”

云玺有些震惊,看一眼涤砚,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但夫人是人家的夫人,人家要去寝殿看,又有什么问题?

不过是他二人太知道这段始末,一时想不通罢了。

正殿与寝殿相连,不多久便到了门口。云玺轻声推门,里间一片安静,阮雪音显然未醒。

“退下吧。”

顾星朗说着便走进去,留得云玺在原地发呆,犹豫片刻,伸手将门带上,一颗心有一跳没一跳去了外间。

“进去了?”

“嗯。”

“你怎么没进去?”

“君上让我退下。”

涤砚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云玺也颇忐忑: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涤砚看她一眼,“莫说你,便是我都没看懂。”

“君上夜夜接夫人过去,只是,聊天?”

涤砚再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云玺这才意识到自己此话有探听之嫌,不好再问,却听涤砚开口道:

“都在御书房,自然是聊天,有时候连天都不聊,只是各自批折子看书。”

这番对话进行得极隐秘,哪怕正殿内只有他们二人,那话语声仍是轻到不可闻。

云玺略想想,小心问:“君上对夫人,可是不如先前那般防范了?”

涤砚摇头:“不好说。但我瞧君上近来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

涤砚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你可知道,君上那对万年不让人碰的白玉杯,如今珮夫人每夜都在用。”

云玺点头:“我刚知道。”

涤砚诧异:“珮夫人告诉你的?她怎么知道那对白玉杯不寻常?”

“她不知道。说是瑾夫人有一晚去了挽澜殿,见她在用那杯子,盯着看了半天。”

涤砚点头:“可不是,但凡去过挽澜殿的人都知道这规矩。”

“你就没问问君上?”

“我不敢问。”

云玺忍不住打趣:“还有涤砚大人不敢问的。”

涤砚作势白她一眼:“你别说,最近有关珮夫人的,我还真不敢问。”

“为什么?”

他思忖片刻:“说不上来。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这话我只跟你说,但切莫往外说。”

云玺点头。

“我六岁便跟着君上,至今已经十四年。君上少时钟情瑜夫人,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这个尾音他拖得有些长,似是在回忆确认:“哪怕是看瑜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君上用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就是他看珮夫人时会出现的那种——”

他实在形容不出,就此卡住,却见云玺连连点头。

“你点什么头?”

云玺忙不迭道:“我明白。我没见过两次,但仅有的那两次我看到了,全是星星。君上的眼睛本来就亮,但也仅仅是亮,只有看夫人的时候,那满眼的星星像是要蹦出来。”

涤砚皱眉,这个形容虽然,有些过分接地气,但不得不说非常形象。就是这样。

所以才更叫人担心。

云玺却绷不住脸上笑意,兴高采烈道:“我就知道。”

涤砚冷眼瞅她:“你嘴角快挂到耳朵上了。”

云玺赶紧收敛神色:“君上同夫人要好,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涤砚无语:“你糊涂了是不是?当初你为什么来的折雪殿,都忘了?”

第六十六章 探香闺(二)

云玺撇撇嘴:“那只是防患于未然,君上从未说过夫人有坏心。且我跟着夫人半年有余,她是好人。”

涤砚连连摇头:“天真。珮夫人到底有没有企图,有什么企图,岂会明白告诉你,又怎会轻易让你看出来?”

“我自然是看不出。但君上比咱们聪明百倍,自有判断。”

涤砚叹气:“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君上真对珮夫人生了情意,这判断力可就作不得数了。如你所说,珮夫人未必会对君上不利。但她的身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云玺怔愣,一时也忐忑起来,思忖半晌,小声道:“若我告诉你,夫人或许也对君上动了心意呢?”

涤砚挑眉:“此话可真?”

云玺点头:“这种事情,女子比男子更不会掩饰。夫人那么冷性子的人,如今说起君上,我瞧她整张脸都在发光。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涤砚的眉头却未因此松开:“饶是如此,若她真的受崟君所托要做些什么,为母国计而不能放弃,将来的情况会更惨烈,说不定最后两败俱伤。”

云玺被他说得心惊:“哪里这么严重,你别危言耸听。依我看,女子都心软,倘若夫人当真对君上倾心,便无论如何不会害他。”

涤砚细想此言也有道理,又想到上个月顾星朗突发怪病,是阮雪音出手救治,略略宽心。

“总归,你还是要多留意珮夫人。你是祁国人,更是御前的人,别在这折雪殿呆着呆着,把这些都忘了。”

云玺点头:“我自然知道。”

话说正殿中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跌宕起伏,寝殿这边却一片宁和。

折雪殿的寝殿同煮雨、采露二殿的寝殿面积差不多,却显得格外大些,因为东西少。

左侧是两个衣橱和一个五斗柜,正中一方圆桌,右侧则是一个长形茶榻,榻正中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棋盘。再往前走,高半级台阶上最里是床榻,床榻外右侧一个相当高的书架,就是云玺常提的那个,与其他桌柜一样,也是白色枫木所制,上面错落摆满了书。

顾星朗凑近看了看,那些书不仅摆得东倒西歪,连分类也没有。明明不同类型的却凑在一处,同类型的反而相隔十万八千里。

他微微蹙眉,心想这人能找到书吗?

继而看到中间层一本书的书名,眉头蹙得更深,拿下来翻了两页,暗道还真是什么都看。便随手放回了更高处。

一壁摇头,继续朝床榻边走。浅湖色的纱帐层层垂下,上面疏疏落落绣了些花枝,走近看,竟然是橙花。

他不自觉嘴角微扬,自步入寝殿,那橙花香气就无处不在,以至于此时看到纱帐上这些,觉得格外逼真,仿佛那香气就是自此而来。

他犹豫一瞬,伸出左手撩起纱帐,便看到床榻上睡着的人。

立秋不久,暑气尚未褪尽,但被子已经换成了比盛夏所用略厚些的丝棉被。白日温度比夜间高,想来她睡梦中觉得热,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睡时该是侧卧,但许是翻身的缘故,她此时翻得有些过,几乎半趴着,只看得见线条完美的侧脸。薄纱寝衣因为翻身变得有些凌乱,露出左侧肩头。

看着这么沉静稳妥的人,不仅书架乱,睡觉也这么不安分。

他暗暗想着,终是被那片雪白莹泽的肩头吸引了注意力。

真的很像他的白玉杯。

和月华台初见时一样。

他盯着那片雪白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用指背碰了碰。

跟白玉杯一样滑,但又非常不同,因为还有些软,有些糯,触手生腻。

指背在上面停了片刻,轻抚过,顾星朗突然心下一跳,猛然醒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如触火般瞬间缩回手。

下意识转头便向外看,门是关上的,自然不会有人瞧见。

他松下一口气,顿时觉得进来这项决定极不明智。当即便要放下纱帐离开,却听得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星朗几乎手抖,回身一看,那抹深涧水山林色正如临大敌盯着自己,人已经撑起来大半,丝棉被拉到了脖颈间。

他瞬间慌张,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此前做了什么。又或者,她是因为这样才醒的?

大脑急转,开始编排理由,但这类情况他太不熟,所以转起来十分费劲。正在为难,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祁宫,他是祁君,莫说进她的寝殿撩她的床帐,就是还有下一步,下下步,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顷刻淡定,底气十足道:

“有什么问题吗?”

阮雪音被他一反问,初时有些懵,继而也想到了他适才想到的那套逻辑,瞬间气短。然后她意识到此刻反应过激不是明智之举,反而容易出事,于是稳一稳心绪,镇定道:

“没什么。只是醒来突然看到君上在,吓了一跳。”

顾星朗瞧她并没有露出小女儿那种娇羞扭捏之态,更没有一惊一乍让他出去,有些意外。却听她继续道:

“只是臣妾此时情形狼狈,还请君上先让臣妾整理,好起身见驾。”

丝棉被依然被她单手拉拽着,死死保持在颈间,因为用力,纤长手指上关节变得无比清晰。

顾星朗心里好笑,终归是姑娘家,面上冷静,其实已经紧张得不行。遂松了手放下纱帘,缓步朝圆桌边走:

“你慢慢来,不用急。”

阮雪音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听着纱帐外动静,他竟然没有出去,而是在圆桌边坐下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怔愣好半天,终于不确定地想到:他是故意的,为了捉弄我?

隔着两层纱帐,隐约可见门是完全关上的。

情况并不乐观,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只能尽量谨慎,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四下环顾找衣裙在哪里,还好,今日是她自己睡下的,裙子就在脚边。若是云玺伺候她睡,说不得就挂到架子上了。

她暗道谢天谢地,赶紧抓过裙子悉悉簌簌开始穿。

寝殿内实在太安静,以至于这悉窣声也格外引人注意。

第六十七章 探香闺(三)

她骤然停下,动作再起时声音已经小了很多。

今天这种情况她头一次遇到,但不知为什么,直觉得此时穿衣声太大,也很危险。所以停下调整,开始将每一步动作控制得极轻且缓。

也因此,明明是夏末秋初的着装,总共没两件,还是让她穿了老半天。

她出现在顾星朗面前时衣衫齐整,但发丝微乱,脸颊还泛着午睡初醒留下的烟霞色。

真的很可爱。他默默想。

许是没来得及照镜子,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就那么泰然在他对面坐下。顾星朗想笑,忍住了,看着她闲闲道:

“你倒舒服,说睡就睡。”

阮雪音气短,心想若不是你来我还要睡好一会儿,又不能表现出来,只淡声答:“从前在蓬溪山,先是学观星,后又学用曜星幛,都得熬夜。那时候打基础,每日设了目标,不敢有丝毫懈怠,经常后半夜才睡下。老师不许我们浪费早上的时间,所以都要早起,想补觉便得等到午时或未时。时间一长,也便成了习惯。”

顾星朗听着,心里不太舒服:“那岂不是就折磨你一个人?竞庭歌习地理,看山河盘,便不用熬夜。”

阮雪音摇头:“她也熬得厉害。她所学所练自然不用等夜晚,但她读书成狂,尤其是兵法。有时我大半夜回去睡觉,她也还没睡。她五岁入门,比我晚一年,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只是晚了一年,哪怕想赶上我,何至于如此刻苦?”

她摸一摸紫砂壶外壁,还是热的,想来云玺怕她起来要喝,提前沏好放了进来。于是一人一杯斟好,推一杯给顾星朗,继续道:

“直到五年前她要下山,我才知道,赶超我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一早做好了提前出师的准备。所以才要无限用功,因为不知道哪天就得下山。”

顾星朗挑眉:“她倒有先见之明。”

阮雪音无奈笑笑:“她雄心壮志,十岁便立下要名动天下的话,自然未雨绸缪,准备万全。到蔚国爆发四王夺嫡战,我们都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入苍梧时机,她自然毫不犹豫。其实下山之时,她自知没有完全准备好,也有些忐忑。只是机不可失,容不得她迟疑。”

“饶是如此,她依然表现上佳,完全看不出哪里没准备好。”

“这要看是哪方面准备了。当年慕容峋怎么赢的,你我虽不知道细节,但单看发生的事,她一定费了许多唇舌,完成了不下百场游说。口才方面,她确实无需再多准备。”

顾星朗眉心微动:“你也不知道细节?”

阮雪音理所当然道:“自然。这么繁杂的过程,你以为我们会让粉羽流金鸟来回传?它也记不住。且老师说了,一旦出师,她便不会再具体教我们些什么。再者蓬溪山中立,老师若染指蔚国的事,岂非坏了规矩?”

顾星朗看着她一笑:“口才方面,看来是蓬溪山一绝。我见到你也便明白了。”

阮雪音不确定此话是褒是贬,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却听他转了话头道:

“你适才,怎么突然醒了?”

他蓦然想起方才做过的事,再次有些慌,面上却一如既往沉着,问得很是随意。

“我一向睡得浅,夜里还好些,白天尤其容易醒。想来是你掀床帐的声音或脚步声?”

她歪着头试图回忆,无果,倒也不甚在意。

顾星朗仔细观察她神色,确定她没有掩饰,应该也不是被自己“碰”醒的,暗松一口气。遂拿起茶杯饮一口,抬眼环顾四周:

“这么大的寝殿,你却只放这么点东西,不嫌太空吗?”

阮雪音闻言四顾,“我没有那么多东西可放。摆一堆柜子却个个中空,不是也很吓人?且这样看着清爽。我不喜欢房间里堆得太满。”

顾星朗此前便注意到,那些桌柜上虽没有任何摆件,但有不少瓶插花。都不是鲜花,而是用某种手段制成的干花。

因着是干花,那些颜色都蒙了一层淡淡灰调,配着白色枫木和浅湖色的纱帘床帏,有种清冷的古色古香感。

“这些干花是你制的?”

阮雪音循他目光望去,微微一笑:“嗯。”

“为何不用鲜花?”

“鲜花插瓶费打理,不但需每日换水,为延长花期,还得三两日修剪一次底部枝干。且最多十余日便得替换下一批,将庭中好好的花圃剪得七零八落,既费事,也可惜了这么美的花。不如让盛开的就开在土里,那些开到极致就要凋谢的,摘下来,制成干花,也算保留了最后一刻风姿。”

每个人对于每件事的看法、做法,反映的都是个人哲学。顾星朗很喜欢她对于许多事的态度,以及处理方式,似乎很绝然,又透着深情。

深情总作无情解。说的便是这种人生观?

他再次看向那些已经干透却筋骨、风神俱在的花朵,眼里多了许多笑意。

阮雪音却似突然想起来什么,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枚物件,然后返身回到圆桌边,将它直接放至顾星朗面前:

“这个给你。”

顾星朗低头看去,是一只香囊,最普通的椭圆形,浅银色,花纹也简单,仿佛是橙花枝,但又不是特别像。想来是制作者绣工不佳,没能绣得传神,光看针脚,便知道不出自宫中。

但他来不及计较这些,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快。

在青川,女子送男子香囊,如果不是亲人,那么通常只有一种意思。

他告诉自己先不要预设,且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脑子却已经不受控制转起来。

如果她说了,自己怎么回答?

虽然她已经表明只是来借河洛图,到目前为止,也确实没做出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来,甚至还救了自己一命。

但他不能百分百信任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且他在世为人二十年,真的没见过这么丑的香囊。毕竟是告白,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第六十八章 探香闺(四)

不到一柱香时间内,这是他第二次大脑飞转,感觉比过去七年间任何一次谋算布局都要辛苦。他内心挣扎,千头万绪涌起,却听阮雪音平静道:

“君上此前问我药的事,我一直未明言。今日倒可以同君上说说。”

顾星朗一怔,心想话题转这么快,香囊的事一句也不解释吗?是不是太含蓄了?

抬眼却见她神色认真,甚至有些严肃,一时不确定她要做什么,只顺口接道:

“你说。”

“君上打开香囊看看,里面的粉末是否眼熟?”

顾星朗闻言,有些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但信息反转太快,他来不及处理,只好依言先打开香囊,倒出来一小撮在手心。

他仔细看一瞬,微微蹙眉:“看着,有些像当时你兑水让我喝下的,那些棕色粉末?”

阮雪音点头:“正是。”

顾星朗不解,再次看向她,大脑开始清醒,心跳逐渐恢复常速。

“那药的名字,叫做四姝斩。”她停顿,确认他没有问题要问,继续道:“看名字不难猜,这药由四种植物制成,且是非常美丽的四种植物。”

顾星朗眉心微动:“只有四种成分,却如此厉害,所致病症,连祁宫御医都视为疑难杂症?”

阮雪音却并不着急回答问题:“这四种植物,分别叫做落锦天南星、绮越蕨、荻桐和妍衣榧。”

“好奇怪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过。”

“莫说君上,我敢肯定,这四个名字中任意一个,祁宫太医院的人都没听过,这天下间,也绝少有人听过。”

顾星朗挑眉:“可你之前说,这药中成分,只有一种是蓬溪山独有。所以你们才以为天下间无第四人会用。”

阮雪音点头:“老师的确是这么说的。因为只有那一种她敢肯定。其他三种,不是不独特,而是她不确定别人是否知道并能寻得。”

“是哪一味?”

“荻桐。”

“但其他三种,蓬溪山也都有种植。”

“是。”

顾星朗低头看向手中粉末,“那这些是什么?”

“落锦天南星、绮越蕨和妍衣榧研制的粉末。”

顾星朗眉心一跳,蓦然抬眼看她,捧着粉末的手却非常稳定。

阮雪音暗赞他胆识过人,已经吃过亏,却没在听到这句话时将那些粉末脱手撒出去。

“我那时候喝的,也是这个?”

“是。”

“这三味一起是解药,加上荻桐却成了毒药?”

“这四姝斩只有四种成分,药效却奇妙。从少至多,不同的用量带来的症状完全一样,只是严重程度不同。君上先前染病,我既判断对方没下杀手,又说自己救了君上的命,是因为,哪怕极轻的用量,如果没有对症的药治,拖个十天半月也会没命;如果用量重,短则一日,长则三日,立竿见影。”

她饮一口茶,继续道:

“但最妙的,便是君上适才所说:这病症的解药,只用除却一味荻桐。我随老师习医数年,自问极通医理,但至今想不明白个中道理。老师也解释不出,只能归结于这四种植物本身厉害。却不知它们如何相生相克出这样的关系,又如何被人发现,制成了药。”

顾星朗不懂药理,细想片刻,仍是赞叹:“确实极妙。”复又看向她,“你就没问问惢姬大人从何处得了这方子,又从何处获取了这四种植物的种子?”

阮雪音摇头:“我没问过。老师的前半生很神秘。她打算告诉我们的,就是不问她也会说;而那些她不打算说的,如果问,她会沉默走开。我们曾问过曜星幛和山河盘从何而来,她就是如此反应。时间长了,我们也便不问了。”

顾星朗默然。半晌,他将手中粉末倒回香囊,闲闲道:

“这个香囊给我做什么?”

阮雪音这才想起来还未解释:“虽然此次对方可能只是为试我,但敢动一次手,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这香囊你随身带着,每日沾一点在手上,可以即时对抗四姝斩的药效。”

顾星朗意外:“既然涂抹就可以,当初为何要兑水让我口服?还有那药膏又是什么?”

阮雪音无语:“这个是预防,与治疗是两码事。且我之前也不知道这样可以预防,最近才试出来的。”

“试出来的?怎么试?”

“还能怎么试?先沾一点这个在手上,再抓等量的四姝斩,等着看会不会发烧长疹子。”

顾星朗瞠目:“你有几成把握,你就试?”

“五成吧。”她看他瞪着眼,仿佛在听什么了不得的事,摆摆手道:“没事的。就算不成,我自己会治。”

“那时候你人都倒了,怎么治?”

“我知道自己沾了四姝斩,自然一烧起来就有感觉,倒下前就会吃药啊。”

“那药膏呢?难道你能给自己后背上药,还能用那套手法?”

阮雪音一呆,这个她倒真没想到。

轮到顾星朗无语:“你没事试这个做什么?万一有个好歹,河洛图还看不看了?”

阮雪音回想当时情形,突然后怕,随口应道:“我担心对方万一再对你出手,万一下狠手,万一我赶到不及时。就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预防,就算我不在,也能保你无事。也是突发奇想,没想到真的可以。”

顾星朗听完也是一呆,然后心里弥漫起一些奇怪的情绪。像是温暖,又像是柔软,绵绵密密,如涟漪一圈圈拨开,有些痒,有些沉,最后糅合成一股——怎么譬喻比较贴切呢?

像是一个人独自在严冬里走了很久,冻得浑身冰凉,突然钻进极暖极软的被窝。

她是为了他。为了找一种方法护他,她居然拿自己试,而且根本没想清楚后果就行动。

这实在不像一个冷静聪慧的姑娘干出的事。

最初看到香囊那刻他想歪了,脑中预测过好几种所谓“告白”话术:直接的,委婉的,聪明的,笨拙的,但此刻出现的,这段根本不是告白的话,却比所有那些动听百倍。

是他平生听过最动听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凝着她。阮雪音却根本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缓缓从后怕中抽身出来,看向他平静道:

“好在有惊无险,最重要是真的有效。你记得随身带着,用完了,再来找我拿。”

顾星朗依然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阮雪音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或许也见过,但没有这么——

浓烈?

她很难理解那种表情,尤其是眼神,所包含的意味。总之看久了,让人有些害怕。不是恐惧那种害怕,而是——

心悸?

心悸是病理症状,她自然清楚,旋即觉得好笑:自己心脏一向健康,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心悸呢?

第六十九章 俪影结双咏凉天

不觉间两人已在寝殿呆了有大半个时辰,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亦不敢去问。

“怎么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云玺有些无语:“夜夜在挽澜殿都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涤砚低声道:“在挽澜殿是御书房,现在是寝殿,且君上进去的时候珮夫人在睡觉。”

“那又如何?”

涤砚白她一眼,心想这些事情上还是男人比较敏锐,这些小姑娘确实不上道。尤其珮夫人一直未承宠,估摸她们也没有这根筋。

在这件事上,涤砚的心态很复杂,他自己也没彻底拎清楚。为国、为君上个人考虑,他希望他们俩保持距离,这是主要原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珮夫人一旦承宠,会引发很多变数。顾星朗最近看阮雪音的眼神,让他心慌。

至于旁的原因,他细细梳理过,觉得或许跟瑜夫人有关。他和蘅儿自幼随侍两家主子,看着顾星朗与纪晚苓一起长大。当初纪晚苓被许给顾星磊作未婚妻,自然无话可说;如今她进了宫封了夫人,君上又将这位青梅竹马放在心上多年,那么在涤砚看来,哪怕后宫佳丽无数,纪晚苓也该一直是顾星朗心中最爱。

然后便回到那个话题:顾星朗看阮雪音的样子,叫他不安。

仿佛顾星朗所爱一旦换了人,便会打破他心中某种信仰。尽管从来也没人知道顾星朗到底有多喜欢纪晚苓,又或者这种来自少年时代的倾慕,有多少真实而郑重的成分。

他不太想得到这些,只觉得顾星朗还是同纪晚苓一起最为稳妥。阮雪音的身份,那一身本事,哪怕她对君上真心,也不安全。

稳妥,是他作为帝王近臣、大祁臣子最在意的事。也是他作为顾星朗半个亲人,最在意的事。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太希望顾星朗和阮雪音之间,再进一步。

时间流逝,涤砚越来越紧张。云玺却气定神闲,眼看时辰不早,开始吩咐棠梨去传膳。她在御前六年,又侍奉阮雪音整整半年,此时寝殿内那两人喜欢吃什么,她清楚得很。今日君上又在,御膳司那帮人岂敢怠慢,于是将各式菜色交代得明明白白,一应细节安排得妥妥当当。

涤砚冷眼瞧她张罗得起劲,很是无语。顾星朗和阮雪音却在这时候出来了。

临出寝殿前,顾星朗实在没忍住,说了句“你还是规整一下头发。”

阮雪音闻言跑镜前一看,才知道自己一直微蓬着头,窘得满脸绯红,赶紧收拾。

当然了,就算此前她一直蓬着头,顾星朗也没觉得不好看。倒不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而是她生得美,美人发丝乱,是另一种美。加上她刚睡醒,神情有些懵,辅以脸颊边烟霞色,确实可爱。又美又可爱。

这些都是顾星朗的心理活动,听起来似乎有些,矫情。

好吧,或许还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所以此刻他们二人出现在正殿,姿态完美;阮雪音刚整理过头发,更是一丝不乱。涤砚暗暗观察,心想应该没出什么事。

云玺奉了茶,恭谨询问道:“君上,夫人,酉时将至,是否传膳?”

两个人适才都说了太多话,费了不少脑子,尤其顾星朗一颗心七上八下好几回,此刻确有些饿。于是点头道一声“好”。

五花八门的膳食流水介进来,递菜的小婢们一个个唬着眼,心想君上用膳原来是这等阵势。折雪殿自然比不得挽澜殿,但如此云泥之别,御膳司那帮家伙平日也太欺负人了。

不得不说这是顾星朗好几年来吃得最满意的一餐。跟菜色合胃口关系不大,因为他的膳食每天都是对着胃口准备的。

那么只能是跟人和气氛有关。

阮雪音也吃得很满意。她自己觉得是因为合胃口。

两个人吃完,脸上都挂起发自心底的微笑。

食为天,谁吃得舒服了不由衷高兴呢?

照例,晚膳后顾星朗要去御花园散步。漱口、浣手毕,涤砚询问:

“君上,是否去御花园走走?”

顾星朗点头:“走。”

阮雪音起身,云玺尾随。一行人走至折雪殿门口,只听阮雪音恭声道:

“君上慢走。”

顾星朗回身挑眉:“刚吃完饭,你闷在殿中做什么,去月华台躺着更不好。去走走。”

云玺低着头忍不住微笑,暗想这感觉怎么这么好,自己在御前数年,君上一向温和少言,今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非常生动,生动又自在,还有几分霸道。当然不是本身性子霸道的人那种霸道,就是一种,强烈的主动感。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更有温度。

涤砚却微微皱眉,这种说话方式,包括语气,他也很多年没听过了。仿佛顾星朗十岁以前会偶尔这么说话,此后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没有。

本来不是坏事。但这种现象所反映出的背后逻辑,却让他更加忐忑。

阮雪音有些怔。从午睡醒来到此刻,她都没明白顾星朗为什么会突然来折雪殿,还呆了好半天,甚至一起用了晚膳。这也罢了,此刻终于能把人送走,清静清静,总归夜里又要见,结果居然,还要陪散步?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她中午睡了一觉,总不能说又要睡。刚至傍晚,天还没黑,也不能说要去观星。说看书吧,最近正看的那些都在挽澜殿。

争分夺秒动脑几回合,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想出。

没理由拒绝,只好跟着往外走。初秋傍晚,气温倒宜人,茉莉、白兰这些属于盛夏时节的花几乎都败了;紫薇和晚香玉尚在最后一茬儿,幽幽散着淡香;玉簪和木槿正值花期,开得繁盛;朱砂红的鸢萝花小朵小朵绽了,缀在细密针叶间,是隐秘的喜悦和热烈。

两人并肩走着。云玺跟在一丈开外。不见涤砚,不知干什么去了。

没有人说话,气氛倒也安恬。阮雪音没这么跟人结伴散过步,一开始想拒绝是出于本能,此刻走起来,竟颇觉惬意,很是喜欢。

“曜星幛既能自行记录天象,你也已经用得很顺手,每夜里看两眼便好,就不要熬夜了。”

走了大半天,阮雪音不意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想了想道:“我最近花在观星上的时间,已经比过去少了很多。”

第七十章 红豆生南国

顾星朗微微一笑:“因为要用功读那几本册子?”

阮雪音微微噘嘴:“因为不能白天读,一定要在星星出来以后。”

这话说的是客观事实,但明显话中有话,且配上她撅起的小嘴,非常像撒娇。

顾星朗心里一酥,当然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酥,稳住了,端着多年练就的冷静道:“白天我不一定在,哪有嫔妃独自进御书房的道理。”

阮雪音越想越恼,她讨厌浪费时间,也讨厌时间安排不合理,导致必须要做的事同一时间扎堆,“那君上便不要管我熬夜了。事情没做完,又不是我想熬。”

“你完全可以同时进行。什么都备好了,和在月华台上哪有区别?”

“我不习惯。”

“习惯这种东西,习惯习惯就好了。”

“君上为何不能允我把书带回去?”

“上次已经说过了。”

“我觉得很牵强。”

“这么多理由,还牵强?”

“这么多理由,却是一个比一个牵强。”

“你倒说说,哪个牵强了?”

涤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刻正和云玺一同跟在后面。好在离得远,他们没有听到这些话,否则一定会迎来今日震惊之最。

因为全是废话。

在普通人来说当然不能算废话,顶多叫扯闲篇儿。但顾星朗和阮雪音都不是会花时间扯闲篇儿的人。他们是张口就要家国天下论时局的。

更何况阮雪音这样的清冷性子淡定脸,居然会噘嘴。云玺至今没见过,所以并不知道,这种表情已经在顾星朗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扯闲篇儿,从内容到语气,分明就有打情骂俏之嫌。

而且是相当幼稚的打情骂俏。

没人听到,自然没人震惊。一白一湖蓝两道身影走在初秋暮色之中,远远望去,仿如画卷。而晚香玉和玉簪的香气明明极具辨识度,顾星朗却完全没有闻到,只被若有似无的橙花香熏得身心舒泰。

直到上官妧和段惜润出现在清晏亭附近,看见了他们,那团如蜜般的氤氲才被噗地戳破。

两人赶紧上前,双双向顾星朗行礼道了“万安”,又与阮雪音见平礼,便听上官妧笑着打趣:

“润儿你看,君上可不是对珮姐姐格外偏心?夜里批折子不许人扰,珮姐姐便例外;傍晚散步要清静,不要人陪,到珮姐姐这里也不作数。”说着看向顾星朗嗔道:

“君上有空在这里和姐姐散步,却没空来煮雨殿看妧儿。那晚在御书房里的话,君上可是转头就忘了?”

自折雪殿那次长谈后,阮雪音对上官妧有所改观。倒不是对她性格为人生了好感,纯粹只为那份真心。

世间之大勇,不是无惧;而是明明有所畏惧,还是愿意迎头而上。上官妧当然知道对顾星朗动心动意,会成为日后隐患,但她还是撑住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果她所言皆真,那么她撑住了,选择了顺应真心。

单这一点,她是欣赏的。就跟她因为感动于纪晚苓的深情,而答应查封亭关的事一样。

所以此时对方说这些话,她不像往常那般反感,只是冷眼瞧着惜润脸色不太好,虽也在笑,眼底却颇有伤感之意。

她蓦然想起她们俩都明里暗里问过她会否争宠的话,尤其惜润,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她对她说过自己不会去分后宫荣宠这杯羹。

那么此时情形,尤其上官妧又在旁添油加醋,不知她会否多心。

于是罕见地,在顾星朗开口之前,阮雪音先开了口:

“我正要去月华台,凑巧遇到君上,便一起走一段儿。”

顾星朗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这个谎,看她一眼,也不说破。

段惜润似乎并未因此变得开心,尽管面上仍是微笑:

“立秋之后,傍晚温度便降下来,倒是很适合走一走。再晚些,又看不到御花园的好景致了。”

顾星朗也感受到了段惜润的低气压,仿佛不如从前那般灵动,遂看向她和煦道:“采露殿的蔷薇近来如何?我记得当时吩咐他们找花期尽可能长的品种,如今不到九月,想来该有许多还开得很好。”

段惜润不意顾星朗竟将话题放到自己身上,心下一软,“粉团、白玉堂、黄金典都还繁盛。那时候跟君上约好,待龙沙宝石和重瓣白木香开的时候,请君上来瞧。最近重瓣白木香开得正好,龙沙宝石却已经败了。”

这番话说得慢而轻,却难掩怅惘之意,且信息量颇大,既在说花,又似在言事。

顾星朗何等脑子,话已至此,再不回应就伤情又伤面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记得重瓣白木香甚美,这就去看吧。至于龙沙宝石,年年有花期,明年再看也是一样。”

段惜润欣喜,转头示意满宜先行回殿安排。阮雪音颇欣慰,福一福道:

“臣妾还要去月华台,今日便不去赏花了。”转而对惜润道:“改日再喝茶叙话。”

段惜润微笑点头。上官妧见阮雪音就此告退,顾星朗也并未说什么,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同去,犹豫片刻,方讪讪道:

“既如此,臣妾也不打搅君上与妹妹回采露殿赏花了。”

阮雪音自然没有去月华台,因为本是被顾星朗拽出来散步,什么都没带,告退之后,不过绕了个大圈,又回到折雪殿。

而当天夜里,挽澜殿的轻辇没有去月华台,也没有来折雪殿。无论从已知信息还是傍晚段惜润的表情来看,顾星朗应该是很久没去过采露殿。按上官妧上次所言,到今日至少也有一个月。

那么好不容易去,自然不会这么快出来,怕是连折子都送去采露殿了。

送折子的猜想是云玺说的,阮雪音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也是,奏折每天得批,他下午来折雪殿耗了半天,傍晚又被拉去采露殿,哪里有空看折子?

为帝为君,也真够忙的。

“君上今夜怕是要留宿采露殿了。”云玺在铺床,念念叨叨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阮雪音听,“散步散得好好的,偏遇上两位夫人,遇上聊聊就罢了,说什么赏花,君上也是耳根子软,珍夫人一委屈,说陪就去陪了。”

第七十一章 一点犀通

阮雪音本来还好,甚至有些为惜润高兴,被她一顿念白,反而生出些怪异情绪。尤其“留宿”两个字,听着竟有些刺耳。

在那个苗头就快冒出来之前,她悬崖勒马,彻底掐断了即将出现的所有念头、想法、心绪。以至于那些发酸的泡泡还没开始升腾,便通通被拦腰截断,半分都没发酵出来。

云玺总算念叨得差不多,回头见阮雪音似毫无反应,依旧捏着手里的书埋头在看,不由得有些恨铁不成钢。走近了,却发现她铺床之前她就在看那一页,此刻还停在那一页上,顿时想笑,顽皮道:

“夫人今晚状态不佳啊。怎么一页读了这么久。要在往常,早不知翻完多少页了。”

阮雪音回神,反应过来她在揶揄自己,有些恼:“你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打趣我也罢了,还敢在背后说君上的不是,仔细我到御前告你一状。”

云玺笑得更加开心:“是是是。如今夫人说什么,君上自然千依百顺,夫人尽管去告,奴婢就等着领罚。”

阮雪音一脸愕然,心想最近这是怎么了,顾星朗不对劲,自己也有些反常,现在连带着云玺也疯了?

跟今日午后一样,她再次觉得脑仁儿疼。棠梨却在这时候端了托盘碗盏进来,脸上喜滋滋的,竟有些雀跃之意。

云玺这会儿也正喜滋滋,于是不觉得怎么,瞅着她俏声道:“这大半夜的,你又听着什么好事了?”

棠梨抿嘴笑,将托盘往桌上一放,打开白瓷盅,开始一勺一勺往白玉碗里盛燕窝,一壁清脆道:

“适才听说御辇到了采露殿,接君上回去了。”

云玺也瞬间露出跟棠梨进屋时一样的神情,强压了雀跃,双眼亮晶晶道:“当真?”

“自然当真。这会儿夜里当差的宫人都瞧见了。听说是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得回挽澜殿处理。”

云玺憋不住漾出笑容,转眼便去看阮雪音,对方却没什么表情,或者说,因为情绪复杂而显得没什么表情。

一时云玺也意识到自己这般高兴有些不地道,轻声道:“夫人莫怪。奴婢尊敬珍夫人,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阮雪音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明白就好。”

棠梨在旁听着,亦敛了笑意,将盛好的燕窝端过来放至茶榻间的小几上:

“这冰糖燕窝润秋燥最好,夫人用些吧。”

阮雪音轻叹口气,拿起小银匙开始搅动那些燕窝,却听云玺奇道:

“咦,咱们殿里何时多了这么个白玉碗?这玉器珍贵,各种玉碗啊玉杯玉壶向来是御前用全套。如今各夫人殿里的也都是年节下赏的,总共也没几个,成色自然跟御前用的没法儿比,这碗看着倒——”

被她这么一提,阮雪音也认真打量起那玉碗。虽不如挽澜殿里那两盏白玉杯,没有那般全然无瑕的莹泽剔透,摸起来手感也稍欠些,整体看仍属上品。总之是她入宫后见过的玉器里成色相当不错的。

棠梨且喜且乍舌:“可说呢,傍晚时分,就在夫人回来前不久吧,造办司李大人突然带着一堆人来折雪殿请安,抬了八个大箱子,什么都有。夫人和云玺姐姐不在,我也没多看,只谢了收了,现都放在库房,等着夫人一一看过再行安排。这碗就在第一个箱子里,我看着好,便先拿出来用。”

云玺直瞪眼:“李大人亲自来送的?李淞李大人?”

棠梨直点头:“可不是?我看了看还有燕窝,跟夫人平日里用的白燕粗条可不是一码事,得有二十盒吧,瞧形状、大小、色泽纹理,都是一等一的官燕盏,还有三四盒血燕盏。老天爷,我第一次见真的血燕盏,那叫一个红。可惜今晚的燕窝傍晚已经在炖了,还是那些粗条,明儿就换新得的这些。”

云玺眼睛瞪得更大:“那血燕盏今年二月贡上来时我尚在御前,好像一共就四盒吧?你可数清楚了?”

棠梨想一瞬,缓缓摇头道:“我那时候忙着回去盯灶上燕窝,只看了两眼,便叫人都抬走了。总归此刻就在库房,姐姐得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阮雪音被她俩你来我往说得一愣愣的,虽没明白几盒燕窝为何让她们讨论了如此之久,到底弄清楚了,她不在这一会儿,造办司送来了一大堆她不需要的东西。

云玺尚在愕然:“李大人耳目竟灵通至此吗?君上午间才说我们需要什么便去要,这还没去要呢。难不成是那句去挽澜殿请旨的话,这么快便传去了造办司?唬得他们赶紧来巴结?今儿下午你们谁往外说了?”

棠梨连连摆手:“今儿下午君上在,咱们殿里本就人少,谁敢往外跑。就是心里高兴,也没腿没嘴往外说呀。”

云玺看向阮雪音:“那便是,君上下旨了?”

晚膳那会儿她里外张罗,只涤砚侍在殿内,保不齐是那会儿君上吩咐下去的。

阮雪音一脸懵:“你看着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啊。”

她也心道怪哉,至遇到惜润和上官妧之前,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吧。没听他下什么旨意啊?

顾星朗确实下旨了,就在出门散步前立于折雪殿庭间的片刻。彼时阮雪音在犹豫要不要带曜星幛顺道上月华台,云玺在吩咐其他人晚间要准备的事项,就那么两句话,且是低声吩咐,故而没人注意。

他说的是:

“从广储第四库里挑些东西送过来。让李淞亲自办,吃穿用和摆件,看着来。”

听到这句话的当然是涤砚,这也是为什么刚出折雪殿那会儿只有云玺跟在最近处,因为他去吩咐人传旨了。

他一边传旨,一边心惊,听从吩咐那名宫人也惊得不轻,确认了两遍,方一路小跑着去了造办司传话。

第七十二章 借问故朝谁得似

广储四库,是祁宫中存放各项物品的仓库,从食材药材茶叶,到金银珠宝、皮草、玉瓷器、锦纱绸缎,应有尽有,一向由造办司管理。而这四库中的第四库,放的全是特供品,也就是各门类中最拔尖儿的,比如燕窝便放的是血燕盏。此外还有许多珍奇宝贝,都是整个青川独一件的,也皆在其列。

历来,开广储第四库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有东西需要放进去;二,重大年节日,以及长公主出嫁这类大事,有东西需要拿出来。

非年节日,非大事项,而只是开库挑东西送至后宫某位嫔妃那儿,从太祖爷到定宗三朝,也不是没有过,比如太祖就为明夫人破过例,太宗和定宗也有过类似情况。

所以合宫虽惊,惊的却还不完全是开库本身,而是那些东西被送去了折雪殿。不是煮雨殿或采露殿便罢了,竟然也不是披霜殿。

是折雪殿。

按理说,珮夫人一直没有侍寝,因为君上从未留宿折雪殿。她虽夜夜被接去挽澜殿,毕竟只呆一个时辰,且听雪灯也没亮,说明无事发生。

难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

因为开广储第四库,李淞又亲自带人抬了八个大箱入折雪殿,那天下午顾星朗在珮夫人那儿呆了两个时辰的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包括那句“缺什么就去要,若各司怠慢,去挽澜殿请旨”。

无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这道开库令都被视为一道盛宠令。毕竟这是明夫人曾享有的待遇。

加上阮雪音又住在折雪殿,一时间,宫中拿她与明夫人作比的议论声四起。

以至于近几日经过挽澜殿的宫人们,都会下意识抬头,望一望那些近百年未亮的听雪灯。

而这一举动,引得挽澜殿内当差的宫人们也有些摩拳擦掌起来。仿佛有生之年,自己真可能上挽澜殿的檐顶点灯。

因着那被渲染近百年的传奇氛围,点灯,几乎是每一代挽澜殿宫人的信仰,或者说梦想。

当折雪殿的丫头们开始叽叽喳喳谈论这些事时,阮雪音差点儿没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全是异想天开。

什么盛宠令,明夫人,听雪灯。她根本没侍寝,她们在编排的那个故事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直到此时她才有些醒转,不是她们疯了,也不是云玺疯了,自己尚算正常,问题出在顾星朗身上。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又或者,他是故意为之,另有目的?

合宫皆惊,那么自然便不止一众宫人,也包括各殿主子。

最先按耐不住的是顾淳风。

“九哥,这是你先前说的美人计?还是应该叫,美男计?”

顾星朗立于乌木书案前在画梧桐,闻言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想起来上月初他曾随口应付了她一句“美人计”,为了解释当时那一桌子辣菜。

于是不置可否道:“不是跟你说了?这些事情少问少管。”

“可不是我想问。这宫里谁都想问。”她嘻嘻一笑,“我就是替他们问问。”

顾星朗抬头瞄她一眼,“你倒使命感挺强。”

顾淳风笑得近乎谄媚:“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关心九哥。就想着要真是美人计,这阵势是不是太大了些?”她乍舌,“连广储第四库都开了。”

顾星朗继续描着梧桐顶端的细枝,没什么表情:“就是随口一说。没细想是第几库。”

顾淳风瞪大眼睛:“九哥你唬我呢。这祁宫里,谁随口也随口不了第四库,何况咱们顾氏皇族的人,何况是你——”她饶是粗枝大叶娇纵跋扈惯了,这点脑子尚有,“这道令只有你能下,且你这么审慎的人,怎么可能没想好就张口第四库。”

顾星朗被她叨叨得描不好那细枝,不得不放下羊毫湖笔,“说吧,今日干什么来了?就为问这个?”

顾淳风见他终于停笔开始认真说话,连连点头道:“就是问这个。我太想知道了。”她两眼发光,为着接下来要听的八卦兴奋不已,同时又疑惑,“九哥,你是有心还是策略?李淞可抬了八个大箱去折雪殿,据说大前年蔚国送的那张银纹紫貂皮都一并装箱了,啧啧啧,没有你默许,他哪敢拿这么些好东西过去。”

顾星朗语塞,又不能表现出来,只拿起白玉杯缓缓饮茶。

顾淳风却是越说越来劲,拿起案上白玉盘里一块落梅酥,香喷喷嚼了,继续道:

“还有,说以后各司若有怠慢,折雪殿的人可以直接来挽澜殿请旨。这真是你说的?九哥?”

顾星朗实在没法儿持续装哑巴,只好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闷声道:“嗯。”

淳风倒吸一口凉气:“霸气啊九哥。怪不得他们说你这两道旨堪称盛宠令,从不为女人下旨的祁君陛下,居然一天内,噢不,半天内说了这么有分量的两句话。那三位是彻底被比下去了,连纪晚苓都得靠边儿站。啧啧啧啧啧。”

一连五个啧,顾星朗不由得蹙眉:“你如今都用的些什么口头禅?哪有半分公主样子?”

顾淳风不理他指摘,继续道:“虽然吧,这件事能压一压纪晚苓的势气,让她知道你也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但——”她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可是珮夫人。九哥,你这是在猎芳心吧?从内部瓦解敌人?这是兵法吗?”

顾星朗被她说得头大,心想这丫头何时生出这么些心眼,便是自己都没想这么多。至少在这次事情上没有。

他默默自省,跳至看客角度理解了一下当前局面,意识到这两句话说得确实有些,阵势逼人。

怎么当时竟完全不觉得?

但话已经说了,库门已经开了,东西也都进了折雪殿,君无戏言,自然也不能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担待:

“你口中那些他们,都是谁?通通押过来,朕要好好赏他们一顿板子。在宫里不认真当差,编排热闹的本事倒不小。至于那两句话,其余三殿没受过委屈,自然不需要朕说什么。”

“哎哟哟,听九哥的意思,是觉得珮夫人受了委屈,心疼得紧,所以要霸气护一回?”

第七十三章 钗头凤(上)

顾星朗这么冷静持重的人,也被她此番说得下不来台,一时耳根都有些发热:“当真是该给你指婚了。隔三差五吵得朕头疼。这宫里有你一日,便清静不了。”

淳风却不急不恼,一脸幸灾乐祸道:“这九哥就怨不得我一人了。其他事还好说,这件事嘛,就是我不问,过几天长姐进宫也得问。长姐问完,指不定还要撺掇纪晚苓来问。再往后,说不得四哥、七哥也要专程进宫来问。”

她再拿一块落梅酥,颇豪气地一口吞下:“谁让咱们这位珮嫂嫂自进宫就牵动着顾氏全族的心。九哥之前远着防着倒罢了,如今竟似要宠起来,且一出手就要宠上天的节奏。谁能忍住不问?”

顾星朗沉下脸,清俊到近乎精致的五官骤然生寒:“有个词叫做后宫干政。你任性妄为便罢了,长姐和晚苓却不至于糊涂。”

自幼一起长大,顾淳风如何不知他脾性。这种表情和语气,是真恼了。

一时不敢再嘻皮笑脸,认真道:“九哥,我们都是担心你。珮夫人的身份,那一身本事,别说顾氏皇族,便是满朝文武也留着心。”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淳风咬咬牙,心一横道:“是。上个月长姐回来,这些都是她说的。她还说,让我多留意珮夫人,有什么事可以找瑜夫人商量。”

顾星朗面色更沉。

“九哥,你说这叫干政,我们却认为这是后宫事。她是我们大祁的夫人,她的事如何能叫政事呢?就算背后隐藏的是政事,长姐说了,多亏她入宫做了夫人,凭着这道身份,我们也好名正言顺帮你。后宫人管后宫事,总不能叫干政。”

顾星朗一时无语,既感动于淳月、淳风二人的齐心相护,又对她们一根筋抵御阮雪音的心态无计可施。

“没有这么严重。她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对朕也未存坏心。”

顾淳风不解:“那她来祁宫做什么?为什么不是阮墨兮来?”

顾星朗当然不能说她是来看河洛图的,因为这会比那两道所谓盛宠令,更容易引起轩然大波。

“总之到目前为止,她没有算计过朕,甚至还帮了朕一些忙。”他考虑片刻,终究没说她救了自己一命的事,省得她们,连带着大半个宗室又多一层担心。更何况他答应过她。

淳风吃惊,犹豫半晌道:“九哥睿智,你既这么说,淳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九哥,别是被情意蒙蔽了理智才好。”

便如淳风预言,几日之后,八月二十六,淳月长公主例行回宫省亲,旋风般刮进了挽澜殿。

“就算是计,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顾淳月面带忧色,话也问得直接,只语气仍是不疾不徐。

顾星朗微笑道:“兴师动众的怕是姐姐你。不过是赏了些东西,说了两句没准头的话,她至今未侍寝,能出什么事?”

淳月松下一口气。那日顾星朗在折雪殿呆了两个时辰,如今早已传开,主流舆论之一便是珮夫人已蒙圣宠,所以有了接下来的广储第四库事件。

是否侍寝本也没有那么要紧,但顾淳月一直有种直觉,认为阮雪音天然能吸引顾星朗,因此格外在意。

此刻听他这么说,情况总不算太坏,“你别怪姐姐管你的家务事。上次已经说过,世事无绝对,但小心使得万年船。你是大祁国君,没必要的风险,便无谓去犯。这只是姐姐作为亲人的建议,无意扰乱君上判断。”

顾星朗听她既想说得透些,又拿捏着分寸不敢多言,甚是辛苦,遂拍拍她手臂:

“姐姐放心。”

“这宫里有晚苓,瑾夫人与珍夫人亦是才貌双全,不差一个珮夫人。君上平日政务繁忙,闲暇时将心思多多放在她们身上,也便过去了。姐姐是过来人,明白人一生中总有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但很多时候,那些心动转瞬即逝,作不得数,更不必为之犯险的。”

顾星朗没有想到淳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就仿佛她比他更确定,他的心动了。

就连他自己都尚未确定,甚至不太想去面对。

而淳月说完这些话,一口气喝光了杯中茶。仿佛适才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撒出这个弥天大谎。

更让顾星朗想不通的是,这件事在旁观者看来,明明就不止一种可能:连淳月刚坐下时都说了,她也知道可能是计。

那么这会儿她说的关于心动的话,又算什么?

他自问对人性、人心、每件事从表面到底层的逻辑关联都非常了解,但有一件事是以他的年纪和阅历还不太了解的:

女人的直觉。

他有些糊涂,突然觉得也许从接阮雪音来挽澜殿的第一晚,他便糊涂起来;或者更早,从侍疾开始,他的脑子便不太清楚;或者还要早,从上月华台,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深涧水山林色开始。

而此刻淳月的话,虽然前后矛盾,也让人糊涂,但至少把他从阮雪音那团糊涂里拉了出来。

他确实应该认真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很反常地,当夜挽澜殿的轻辇没有来折雪殿。

“夫人,”云玺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道,“你昨晚和君上吵架了?”

阮雪音站在书架前找那本《汲冢纪年》,平时随手放的好处是不操心,坏处便是,一旦找起来头晕眼花。明明上回好像似乎,放在了中间某层啊。

一遍未遂,她又从左到右从上往下开始找,听到云玺说话,完全没走心更没理解意思,随口答道:“没有啊。”

“那今晚怎么没来接?”

阮雪音到此时才听明白,停下搜索,望一望窗外天色:“许是有事耽搁了?前朝这么多事,听说从前大臣们也会夜里入宫议事,这都好久没有了吧。”

云玺再犹豫,诺诺道:“可戌时都快过了。”

阮雪音一愣:“那就是今夜不用去了呗。谁规定每晚都得去的。”

说是这么说,但连着去了一个多月,突然不去,还真有些不习惯。

一个半月时间,说长不长,可对于一项习惯的养成,已经非常足够。至少晚膳后上月华台的习惯是被完全取代了。

但星星总归要看的。

她想了想,再看向窗外,天色不错,可以去。

于是便要招呼云玺收拾。棠梨却在这时候端着燕窝走进来。

第七十四章 钗头凤(下)

“这么晚了,夫人这是要去哪儿?且先将今日的燕窝用了。”

她将托盘直接放至窗边茶榻小几上,打开盅盖,里面浅棕红的汤水和燕窝丝,是血燕。

阮雪音笑笑:“我和云玺一会儿去月华台。没什么事,留个开门的人,你们都早些休息吧。”

自御辇开始每夜接送,阮雪音再没有上过月华台,莫说她自己适才觉得不惯,便是云玺和棠梨此刻听了也怔愣。

“说起来,今夜要不是瑜夫人——”棠梨欲言又止,表情也有些讪讪。

云玺却已听出了苗头,不耐道:“你这么个爱说话的,有事就讲,支支吾吾急死谁?”

阮雪音正小口吃燕窝,听到“瑜夫人”三个字,拿着小银匙的手顿了顿,旋即恢复动作,表情亦淡定。

棠梨闻言,干脆丢下包袱,一股脑儿往外倒:“入秋了,御膳司制了蜜梨膏往各殿送。半个时辰前来送梨膏的阿瑞说的,晚膳时分瑜夫人便入了折雪殿,一直没出来。挽澜殿的轻辇,今夜自然来不了。”

她撅着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云玺瞪眼,默默看一眼阮雪音,她埋头吃得认真,没什么反应。

于是轻声问道:“你可打听了,是瑜夫人自己去的,还是君上派人去接的?”

“仿佛是瑜夫人自己去的。”

云玺松下一口气,又不动声色往阮雪音脸上瞟。

她仍是没反应,就仿佛根本没听到这段对话。

这就怪了。放在平时,她都会制止她们议论这些事,或者轻描淡写说一句泼她们冷水的玩笑话。

但她此刻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假装没听到。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没听到。

云玺感觉她不对,不敢再多言。递个眼色示意棠梨先出去,转而向阮雪音道:

“奴婢这就收拾,待夫人吃好了,咱们去月华台。”

对于云玺不再继续话题,同时接上月华台行程的举动,阮雪音心里是感激的。她说不清此刻心情,但云玺让她觉得体贴。

主仆二人上得月华台,已入亥时。一个多月没来,这里还和她初入宫时一般无二,甚至可能很多年来它都是如此。

时间就像彻底遗忘了这个地方。

但毕竟不再是盛夏,气温和气氛都更接近她才入宫那会儿。只是彼时春日,到底显得有生趣些,此时初秋夜凉,相较之下便有些沉郁萧索。

其实花朵尚在盛放,没有那么沉郁。有时候环境带来的感觉,只关乎心情。

云玺在擦拭软榻和小桌,阮雪音打开了曜星幛。她下意识转头往披霜殿方向看,茉莉花圃内洁白馨香的小朵已经凋谢殆尽,只剩绿叶,和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顾星朗还在风露立中宵。

不过半年,却好像过了很久。

她有些发怔,脑中时间顺序混乱地闪过很多瞬间,宁和的,忐忑的,畅快的,专注的,紧张的,释然的,还有一些难以用任何词汇形容的,莫名其妙却挥之不去的,像是愉悦又像是害怕的奇妙时刻。

那些很像心悸的时刻。

很像走遍万水千山终于接近漫天繁星的时刻。

也许都只是错觉。

眼前景致逐渐变成平面,仿佛她只是在看一幅绘着祁宫图景的画卷,而她是完全的旁观者,局外人。

是啊,人有时候会产生错觉,对一些人、一些关系生出阶段性的错误判断。

明白过来是错觉就好。记住自己是谁,这很重要。

她有些自嘲笑笑,回头看云玺已经收拾安排妥当,正呆愣望着自己。

她笑意不减,反而漾开更多:“怎么?”

云玺神情有些复杂,犹豫道:“夫人,你,有心事吗?”

这话不太好理解。仿佛不基于任何事件,而只是针对此时此刻。

阮雪音确定自己在笑,奇怪道:“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云玺轻轻摇头:“奴婢没见夫人这样笑过。叫人看了,有些难受。”

阮雪音确实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笑是怎样的笑,想一瞬,无所谓道: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变化。倒是你,最近都很奇怪。”

她说着,熟练脱下绣鞋在软榻上舒展开,墨玉镜已经握在手里,举起来将右眼凑上去的那刻,她心里很踏实。

还是这样好。也许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

云玺却颇忧心,默默沏着茶,想等阮雪音结束第一回合观测再说些什么。

她却好半天没有放下墨玉镜。时长已经是她平时一个回合所用时间的两倍。

云玺真正忧心起来,忍不住开口道:

“夫人歇会儿吧,看这么久,眼睛不酸,手也酸了。”

阮雪音这才回过神来,放下那柄长管,发现不仅手臂酸,脖子、肩也有些疲惫。

她刚才好像走神了。看着那些被放大的星辰,脑子突然便去了别处。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状态糟糕,起身端起云玺倒好的茶开始喝。

“夫人,其实,刚棠梨也说了,瑜夫人是自己去的,也不是君上去接的,您,不必太难受。最近君上对折雪殿的上心程度,前所未见,且奴婢在御前数年,君上看夫人的眼神——”

阮雪音皱眉,转脸看向她,“你在说什么?”

云玺一怔,被这句不知是装傻还是自我防御的反问堵得说不下去,只好讪讪道:

“总之夫人别多想。”

阮雪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遂不再理她,继续喝茶,将目光投向曜星幛。

这样的情形一开始便是五晚。

整整五日,挽澜殿的轻辇没有去过折雪殿,也没有到过月华台。而据说这五日瑜夫人每每去挽澜殿用晚膳,近亥时才会回披霜殿。

形势骤变,宫中热闹再起。

话题中心很明确,那两道盛宠令刚下十天有余,连续出入挽澜殿一个多月的珮夫人突然不再乘御辇往返了。

取而代之的,是瑜夫人每日酉时直接从披霜殿步行去挽澜殿,和君上一起用晚膳。

第七十五章 怦然有真意

讨论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

顾星朗登基时年纪尚小,又忙于国政,后宫一向安静。

瑜夫人入宫一年,出于某些隐晦原因,与君上见面不多,君上亦从未留宿披霜殿。

至今年初瑾夫人、珍夫人、珮夫人相继进来,后宫总算有了人气,却也几乎没上演任何争风吃醋的戏码。

主要因为顾星朗的规矩立得极好,执行得也好,五天去一次煮雨殿,再五天去一次采露殿,披霜殿和折雪殿则因为不同的不可说原因,形同冷宫。

没有盛宠,便没有争斗,这便是一碗水端平,且端得清清浅浅的好处。

直到那两道盛宠令惊掉合宫人的下巴,这场漫长的平静才终于被打破。

而开戏至今的最强转折,便是沉寂一年半的瑜夫人出马了。

无怪一众底下人看得热血沸腾。尽管在历代流传的后宫故事里,这种情节实在不算精彩,但好几项因素的存在,将这些不算精彩的情节硬生生抬举成了一出好戏:

第一,顾星朗是大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生了一副超越历代祁君的好皮囊,性子沉定,智谋无双,这样的男子,谁都希望鉴证他的情事,甚至情史;

第二,阮雪音是崟国的公主,又是惢姬大人的学生,可能会帮崟国谋事,也可能保持中立。入宫前世人只知她一身本事,却不知她是能排进青川前六的大美人。半年来君上冷待折雪殿,突然连续五日侍疾后,珮夫人竟开始频繁出入挽澜殿,甚至让君上连下两道“盛宠令”;

第三,纪晚苓与顾星磊、顾星朗有一段旁人不清楚、但极富想象空间的少年故事。盛宠令下之前,瑜夫人与君上的关系虽似有改善,毕竟没有如此主动过。连续五日不请自去,显然是有备而去。

至于第四,这宫里还有论美貌同样能排进青川前六的瑾夫人和珍夫人,且分别来自蔚国和白国。本来就是前所未有的后宫盛世,哪怕故事暂时不够精彩,也是来日可期。

深宫岁月,长夜漫漫,看热闹,几乎成为了封闭城墙内所有人的度日强心剂。

顾淳风更是看得眼睛都不想眨,连每月初要出宫逛一回的事都险些忘了。

但有阿姌在,她便忘不了。九月初五,主仆二人照例拿着令牌从长信门出了宫。

直奔泉街。

“殿下当真是犯了痴,对方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便出宫一次找一次。找着了,又怎样呢?”

“你说怎样?我每见一次,便对此人多一份判断,待本殿下确定了,便要想方设法知道他是谁,然后——”

阿姌冷眼瞅她,表情相当无语。

淳风深吸一口气,似是为自己助威:“然后便请九哥赐婚,嫁给他。”

阿姌一对细眉挑得老高,因为她这句话说得很大声。

“小姐,你不怕被人发现了?”

淳风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压低声量道:“怎么,我又没说漏什么。这满霁都的高门大户,还不能有个九哥了?”

阿姌满脸黑线,也压低嗓门道:“九哥是不少的,但能‘赐婚’的九哥,殿下你说青川有几位?”

顾淳风如遭雷击,站着半晌没动,然后以手蒙眼,隔着指缝环顾四下——

没有人停下来瞧她。

有惊无险。她长出一口气。

“都是你,问来问去,差点儿生出祸端。”

“殿下还说呢,非让奴婢找人去查那应仲。这整个祁东根本没有姓应的大户,反正士族、商门都排查过了。其实商贾之家都不用查的,如今国库充实,君上怎么可能让殿下下嫁经商人家。”

顾淳风不太满意,蹙着眉道:“经商的怎么了?若他真来自商贾之家,只要身家清白,不曾杀人放火,也没什么嫁不得。我是看中他这个人。祁东没有,西边呢?还没查完,你就来泼我冷水。”

阿姌忧愁叹气:“殿——小姐,您天天给我出难题,件件是要惹恼君——你九哥的罪状,奴婢陪在您身边也有七八年了,您饶了奴婢成不成?”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查个人,你只需找到稳妥的人去办,比做假令牌的事还小。查到了,我自会同九哥说,又没让你帮我去说。”

“小姐如今越发主意大了,连夫君都要自己出门找,还是大街上随便遇上的,一个戴竹笠帽的人。这叫什么事——”

顾淳风白她一眼:“所以说你没眼光。这看人,是看脸看言谈看举止看通身气度,谁说戴竹笠帽的就不能是盖世英雄?我跟你说,他就是卷起裤脚蹲在街边卖菜,我也认得出他!”

阿姌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顾淳风说话有趣,祁宫中人尽皆知,阿姌跟着她日久,早已习惯。但许是最近两年她频繁出宫,讲笑话夸大其辞的本领又精进不少。阿姌有时候看她说话做事,心想这样的人得多快乐啊。

真好。

主仆二人一路嬉笑怒骂,声量时大时小,不觉便走到泉街。时间尚早,于是不顾阿姌阻挠,顾淳风坚持将泉街上东南西北四条道都走了一遍。

没有竹笠帽。自然也没有卷着裤脚在街边卖菜的盖世英雄。

“小姐,他可能真就只是旅人,来霁都呆上些时日,便走了。你这么找,比大海捞针还难。”

顾淳风咬着嘴唇,有些生气,更多是不甘心:好容易遇上这么个人,就这样让他跑了?

阿姌见她痴怔不说话,不敢再刺激她,和缓了语气道:“小姐,你到底为何如此执着?不过两面之缘,这天底下,好男子多的是啊。”

淳风绷着腮帮子,气鼓鼓道:“你懂什么?长姐告诉我,人之一生,怦然心动的时刻少之又少,很可能只有一次。当那个人出现时,哪怕周遭人满为患、乌烟瘴气,你还是能一眼看到他,因为只有他是闪闪发光的。”

她突然有些泄气,抬眼望向人潮涌动的泉街:

“那日我在西市坊前看见他,他就是闪闪发光的。他把荷包递还给我,他的手不算好看,不如九哥,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手,我愿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第七十六章 一刻心悸

阿姌被她说得有些入了戏。因为她从没见她露出过这种认真神气,且一个人在描述自己的心动时刻时,那种氛围,是很奇妙的。

堪比讲述远古传说。

“所以,小姐,你心动了吗?”

“嗯。”

“什么感觉?心,不是本来就会动吗?”

“不是平常那种动。怎么说呢?”她歪着脑袋仔细想,“有种病症是心跳加速,甚至跳得不太规律,人会发慌,叫什么来着——”

“心悸?”

顾淳风顿如醍醐灌顶,转脸向阿姌一副刮目相看之色:“就是心悸,厉害了你。”

阿姌眨两下眼睛:“可心悸是很难受的。”

淳风摆手:“不是不是,没有那么严重,就是比较像心悸,你就想象那程度是它的一半不到。”

阿姌想象不出,只觉神奇:“那也不会有多好受吧。”

“好受,可好受了。你不自觉就想笑,心里有朵花开出来。”

阿姌很震惊。她从来不知道顾淳风还能说出这么,有意境的话。

难道这便是心动的神力?

就不知这神力能不能牵引她找到那个让人心悸的家伙。

最后一站理所当然是西市坊。谁也没抱希望能在里面看见竹笠帽,顾淳风已经做好了翻转祁国全境找人的准备。

如有必要,她要向顾星朗请旨张榜。

世有比武招亲,今有顾淳风张榜找夫婿。这种事,别的公主干不出,她不是别的公主。

顾家的年轻人,一代更比一代强,男女皆是。

然后竹笠帽就出现在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药材之后。

不对,他没有戴竹笠帽,也没有卷起裤脚蹲在摊位边。还是一身青衣,但他坐着,坐得气定神闲,仿佛自己没有在做生意,而只是挑了个合适位子于西市坊内——

看风景。

顾淳风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全身血液仿佛突然凝固,再流动起来时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些,它们变得无比鲜活、无比热烈,直冲脑门——

大脑生出无比欢愉的情绪,直接牵动嘴角——

她没出声,但阿姌确定她从未笑得如此开心。

心里有朵花开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突然很羡慕。

“你还说不是在这里卖东西?你骗我!”

阿姌还陷在那些羡慕里,根本没反应过来顾淳风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更别说公主样了。

她无语至极,赶紧跟上去,那斗笠公子这么冷的一张脸,也似唬得一跳,盯着顾淳风半晌,方沉着开口道:

“上次我只说小姐的推理逻辑不对,并没有否认鄙人在西市坊内,”他顿一顿,似乎不太愿意用接下来的措辞,“做生意。”

顾淳风一怔,心想也是啊。

于是敛了神色,看着他认真道:

“你,你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怎么还需要你亲自在这儿盯着?”

那叫做应仲的公子微微挑眉:“小姐以为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吗?自己的药摊,当然要自己盯着。不然谁来替我盯。”

“可你看起来不像自己出来做生意的。”

“何以见得?”

淳风有些为难,想了想道:“我说不出。就是感觉。我看人很准的。”

阿姌好笑,心想你看人哪里准了,珮夫人这么个大美人,你当时不也没看出来?

应仲显然没有被说服,神色重归阴沉,并不接话。

“你这么冷着一张脸,谁敢找你买东西?”

“小姐就这么杵在我的摊位前又什么都不买,便更没人来找我买东西。”

顾淳风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也不理她,思忖片刻,干脆走到他旁边,瞥见角落还有把椅子,顺手拉过来便坐下去。

阿姌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忍不住咳嗽,应仲看她一眼,又看一眼顾淳风:

“你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这里不是小姐该呆的地方。西市坊里适合你逛的摊位很多,小姐请便吧。”

“不不,这里便最适合我逛。我刚好要——”

她一边说着,赶紧往摊上看,大部分药材她也不认得,但参,她是认得的。

各种颜色、大小、质地的参。

大部分她也叫不出名字。但有一种肯定不会错——

“要买红参。”她说完有些得意,看向他笑得灿烂。

应仲眉心微动:“我这儿红参也分等级,小姐要买哪一种?”

淳风傻眼,看一看摊位上那些大小深浅不一的红参,不确定道:“哪种比较好?”

“自然越贵的越好。”

“那我要最贵的。”

应仲看她一眼:“小姐可知道我这儿最贵的红参什么价?”

顾淳风灿然再笑:“多贵的我都买得起。”

应仲的神情变得有些莫测,他转脸认真打量她。

“咳咳——”

是阿姌。

“小姐,那可不是的。老爷说了,零花钱攒得多了也不能乱用,家里不缺红参,快午时了,咱们回去吧。”

顾淳风摆手道:“我的钱我自己做主,谁也管不了。”复又看向应仲,“哪些好,通通给我包起来。”

应仲没动,阿姌再开口:

“敢问公子,这些参都是你亲自在山里采的?”

应仲不解她意,随口答道:“自然。”

“公子是哪国人?”

因为这句话,应仲抬头盯向阿姌的脸,不知在确认什么,半晌道:“蔚国人。”

阿姌心中半块石头落地,他应该没撒谎。红参多产自北国,这么多不同等级的,如果是亲自采集,他不可能来自南边三国。

顾淳风一喜,心想阿姌这丫头倒机灵,这便把国别问出来了。蔚国,虽然不如祁国,好歹不是崟国,真要嫁,在九哥那里也好说。

她跟青川大部分人一样,理所当然觉得崟国才是现下最大的麻烦。

怪不得阿姌着人查了一个月都查不到。

“你来霁都多久了?你一个人来的吗?家人呢?你可有——”

她本想问“可有妻室”,毕竟还是姑娘家,饶是胆大心大,到底觉得唐突了些,于是住了嘴。

“小姐当真费心,我入城时都未被查问得如此详细。可我还不知小姐芳名。”

顾淳风一时尴尬,双颊霞色起,好在他问了她名字,她可以不对前一句话作回应。

但名字这个问题,也不好答。

“我姓古,”她不敢思考太久,脱口而出,“至于大名,姑娘家也不能随便往外说。我娘亲叫我小风,你也可以这么叫。”

她说完最后半句,终于完全不好意思起来,脸颊霞色更浓。

“古?这个姓在祁国倒不多见。”

“是吗?”淳风随口答应,然后才觉得这个反应不对,赶紧补充道:“确实不多见,我爹也这么说。”

应仲看着她,眼中眸色变幻,意味渐深。

第七十七章 定风波

“殿下以后真的不能这样了。还姓古,霁都哪有姓古的高门大户?”

“我又没说我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阿姌气得直跺脚:“你方才那作派,最贵的通通包起来,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谁有这等花钱的气魄?你知道他那摊位上最贵那根红参什么价吗?且我敢打赌,他手里最贵的,还没拿出来。”

淳风瞪眼看向她:“我是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阿姌语塞,怔愣半晌道:“奴婢自然不知。”

“那你跟我在这儿大呼小叫什么呢?”

两人刚入得长信门不久,因为拌嘴,竟就此站在原地不走了。

“总之殿下不要再去找那人了。我冷眼瞧着,此人心术不正。”

顾淳风挑眉:“你可真是——他哪里心术不正了?”

“今儿你一问哪种红参好,他马上说越贵的越好,这不明摆着宰肥羊吗?”

“宰肥羊是什么?”

“就是羊群里挑肥的来宰,他看殿下通身贵气,一定出手阔绰,于是一心要卖贵的给你。”

“你骂我是羊,还是肥羊?”顾淳风怒从中起,放眼四顾,尚在长信门内第一进的空旷平地上,哪里会有镜子?

于是气鼓鼓看向阿姌:“我胖了吗?”

阿姌措手不及,眨三下眼睛,终于忍不住又想笑,忽听得一道熟悉音色响起,转头一看,可不是阿忆?

“哎呦殿下,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阿姌见她慌慌张张,不由蹙眉:“瞧你这阵势,生怕旁人不知道殿下出宫了是不是?”

阿忆一把拽了顾淳风就开始跑:“再不快些,怕是连圣上都知道殿下出宫了。”

阿姌闻言唬得一跳,赶紧快步跟上:“怎么回事?”

“还说呢,不知怎么的,昨日也没得旨意啊。巳时刚过,瑜夫人突然遣人传话来,说中午在宁枫斋家宴。据说这会儿都开始布菜了,君上、诸位夫人早到齐了,就差殿下一个。”

顾淳风不管不顾被拉着一顿狂奔,听得此间挑眉道:“瑜夫人遣人传话?不是九哥?”

“反正来传话的是披霜殿的香茅,奴婢收到话,赶紧跑来长信门候着,只盼殿下早些回来。至于君上那边,总归现在家宴已经开始,甭管是谁的主意呢。”

顾淳风保持步速,已有些气喘吁吁,一张嘴却停不下来:“家宴?那还有谁?四哥、七哥、十一弟、小漠都在吗?”

阿忆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们都不在,该是没有请。至于十三皇子,殿下可是糊涂了,他在夕岭行宫啊,哪里会为随便一场家宴跑回来。总归下个月秋猎也要见的。”

顾淳风更加疑惑,只有女眷,不像是九哥的主意。那便是纪晚苓?她干嘛呢?

从御花园西侧小门穿进来,淳风闷头便往宁枫斋跑,被阿姌一个箭步挡在身前:

“殿下得先回去换衣服!这一身可怎么交待呢。”

顾淳风这才反应过来还穿着每每去宫外的衣服,虽也并不寒碜,但绝对不是宫裙。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调了方向再跑。好在她所居的灵华殿与宁枫斋相距不太远,一顿折腾下来,至宁枫斋时亦是满头大汗。

眼看快到门口,阿姌再次用绢子轻拭顾淳风额头颊边:

“殿下定定气,千万别慌。待会儿怎么说,都记着呢吧?”

淳风点头:“知道知道。待我去看看今儿又是演哪出。纪晚苓最近是要上天啊。”

阿姌瞧她双眼放光,根本已经忘了自己还没过关,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么欢脱热闹的性子可是随了谁呢?

定宗陛下?定珍夫人?

淳风入得宁枫斋,人果然很齐。座次还是天长节时的座次,毕竟四夫人位次明确。纪晚苓着明翠色,阮雪音着浅湖色,上官妧着棠紫色,段惜润着橘粉色,簇拥着正中最上座一身白的顾星朗,画面很是养眼。

顾淳风看得高兴,心想这真是祁宫百年来的盛世啊,瞧这一张张脸,随便推一个出去都是青川翘楚。忍不住站在门口就是一顿“啧啧啧”。

众人闻得声响,转脸去看,便见淳风一袭蜜合色宫裙俏立在门边,脸颊有些红,似乎是,跑过来的?

“上哪儿去了?等着朕派辇轿去接你是不是?”

顾星朗一壁开口责怪,一壁暗道谢天谢地终于来了。他一个人对她们四个,实在头疼,从昨日晚苓说起就开始头疼。

但一来,若非原则问题,他通常不拒绝晚苓;二来,如今宫中后位空悬,瑜夫人作为四夫人之首,最有资格主理后宫事务。

纪晚苓入宫之前,顾星朗没有后宫;她入宫第一年,与顾星朗疏远,且只她一人,所谓后宫也不过是个摆设。

直至今年初,四夫人之位突然全部落定,这后宫才初具阵势。但纪晚苓闭门,直至六月方渐渐开始在宫中走动;阮雪音性子冷淡,又因为身份问题无宠;上官妧和段惜润相处不错,平时有什么事自己会让下面人去办,更没有任何冲突不快。

因此所谓后宫事务,实际上没什么事务,人少事也少。至于账目这些东西,宫中有内司(注),一年半以来都是当朝内司在打理。纪晚苓虽被默认有主理后宫之权,由于从来不行使,时间长了也便没人记得。

今日是她第一次行使这项职权。设一场后宫家宴。

淳风出现之前顾星朗很焦虑。除了一对四的问题,这种场合下能调动气氛的人少,也是问题。

纪晚苓只在必要时候说话,阮雪音几乎不说话,段惜润最近持续低气压,尤其那天傍晚他虽去了采露殿,却没有留宿。上官妧的厉害,在于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张口就来,是活跃气氛的高手。

但淳风不在,她没有搭子,也是有心无力。

救命稻草终于来了,他喜多于恼,这句责怪也不过是场面话。

但顾淳风却是个实心眼儿,她的张口就来,可不像上官妧那样思虑周全。

“皇兄这就是拿臣妹说笑了。这挽澜殿的御辇,除了珮嫂嫂还接过谁?今儿我就是不来,皇兄怕也舍不得出动自己的辇轿来接。”

第七十八章 瓢之漂水奈何

她笑嘻嘻走至厅中,动作标准一福,再次环顾四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分有时很妙。一群人在同一固定空间内生活,哪怕很少打交道,甚至见面都不多,时间长了,彼此还是会很像熟人,甚至颇有亲切感。

顾淳风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与纪晚苓自幼认识,与上官妧半年来交好,这两位自不必说;段惜润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虽然平时往来不多,到底印象不错;便是阮雪音,她今日看着,都觉得颇顺眼。

不知是不是受九哥影响。

又或者按照阿姌的看法,顾淳风肤浅,惯会以貌取人,自阮雪音容貌、衣品恢复,她对她便改观不少。

至少不论立场单论人,如今她是很瞧得上阮雪音了。

而这句话显然也是冲顾星朗和阮雪音去的。

一时间厅中陷入寂静。

这话放在十天前甚至更早之前说,都不会不合时宜,因为是客观事实。然而形势突变,挽澜殿轻辇骤停,阮雪音不再出入御书房,这项揶揄就变得非常尴尬,尤其对于阮雪音而言。

但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

好几双目光扫过来,或有意或无意,但她面色如常,就仿佛对方提到的人不是自己,所述事件也与她无关。

反倒是顾星朗不太自然,所有人都在看阮雪音,他却没看,只向淳风道:“听说巳时刚过,披霜殿便去了人传话,一个多时辰还不够你准备的?”说着看一眼她尚有些红的面色,“从灵华殿到宁枫斋,跑成这样?”

顾淳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蒙混过关,依照阿姌嘱咐定了定气,笑容可掬道:“秋高气爽,赶上今日天晴,风还不小,一大早便去了呼蓝湖边放风筝来着。阿忆那丫头跑过来传话时,午时已至,皇兄也知道呼蓝湖有些距离,臣妹放风筝跑得一身汗,再回去换衣服收拾,可不就晚了。”

这个故事合情合理,且呼蓝湖人少,今早她到底在不在那里没几个人知道,尤其在座诸位一定没人知道,更不会无聊到跑去查。她一口气说完,暗想关键时刻还是阿姌得力,自己临场表现也是上佳,一时有些沾沾自喜。

但放风筝三个字却触动了另一个人的情肠。蘅儿感觉到了,俯身夹一筷子醋鱼放至纪晚苓碗里,暗示她转移注意力。

顾星朗很是无语,微微摇头道:“入座吧,先喝两口汤。”

阿姌闻言,快步至上官妧下席、已摆好一应器具的坐席旁就位。淳风再福,依言落席。

纪晚苓已经从突然走神中缓过来,淳风晚到,筵席过半,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于是向蘅儿一个眼神示意,蘅儿扬脸向外间微微颔首,须臾,五名宫女排成一溜步入,人手一个托盘。

纪晚苓起身,自排头宫女的托盘中双手捧出一盏赤金小碗,转身走上两阶至顾星朗身边,将小碗放到他面前。

五名宫女见纪晚苓完成动作,方各自恭谨至席间四位夫人席与淳风公主席前,将托盘中银制小碗捧出敬上。原来排头宫女的托盘中有一金一银两盏碗,剩下那盏银碗此刻被放在了纪晚苓桌案前。

“几位妹妹只知君上不喜甜食,但其实有一样例外,便是这桂花酿粉团。每年立秋后我们都吃,直至桂花落尽,自幼如此。”

此时纪晚苓已回到席间,一边说着,转头笑望一眼顾星朗,“自幼如此”四个字,咬得格外清亮悦耳。

顾星朗没想到她今日会准备这个,亦对她说出这两话有些意外。但纪晚苓一向妥当,此番说得也自然平实,于是亦不觉得突兀,回她一个微笑。

但在座其余皆是女子,且共侍一夫,对信息的解读便更敏锐些。

这番话有两个重点:一,君上的喜好,我比你们都清楚;二,这是我与君上共有的记忆,自幼如此,年年月月,这份情谊旁人比不了。

虽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但寥寥数语,怎么听都有些宣示主权的意思。至少是表达了优越感。

顾淳风本来是高兴的,因为她也喜欢吃。此时听纪晚苓这么说话,却不大乐意;正要反驳,忽又想起长姐嘱咐要多和她一起看顾九哥,一时不知道纪晚苓此举到底何意,于是减了锋芒道:

“可不是?每年立秋开始,能吃一个半月,那时候七哥、九哥、长姐还有我,几乎隔两天就得吃一回,直吃到最后半个月想吐。但过一年再到秋天,还是忍不住要吃。”

这话有水平,既没驳斥纪晚苓的说辞,又将“我们”的范围扩大了,至少表明同吃桂花酿粉团的不只顾星朗和纪晚苓两人。

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再是缺心眼儿,场面上说话也有几分功力。

上官妧的面色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变得好了些。段惜润最近脸上都有些怅怅,听完整个回合也没多少神色变化。

阮雪音低头吃了一口,确实不错,那粉团像是芋头做的,还加了些别的什么,咬下去甜糯弹牙。正在发生的对话和此前那一幕相视而笑,莫名叫人口中发涩,粉团的甜就像救命稻草。

“君上的口味喜好,瑜姐姐自然比我们都清楚,以后还要多向姐姐讨教。”上官妧已恢复如常,吃两口粉团啧啧称赞,转头向邻座的纪晚苓嫣然一笑。

晚苓亦微笑道:“我不过认识君上早些,如今大家同在宫中侍奉,自然要多往来,一起照顾好君上。”

她与往日果然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因为那两道盛宠令,终于感受到威胁,想要将君上的心拉回来?

上官妧默默想着,无意中瞥见她右手腕上通身莹泽的碧玉镯。

“姐姐这只镯子真美。妹妹自幼见过不少上乘碧玉,如此成色质感,浓、阳、俏、正、和兼备,想来是上品中的上品。”

纪晚苓闻言一笑,并不接话。

阮雪音坐在她对席,闻得碧玉镯三个字抬了眼。

第七十九章 无谓君心似我心

对席的距离不比邻席,看不了那么清楚。但阮雪音却非常确定那只镯子是哪一只,因为她曾经见过,御书房门口到乌木御书案的距离跟此时差不多,她当时也看清了。

就是那一只。那晚顾星朗在灯下拿着细细看的那只。

四周忽而变得嘈杂,似乎淳风在讲话,好像也有上官妧的声音,但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突然有些撑,觉得多一口都吃不下;又觉得这样坐着也不舒服,或许因为太撑了;想站起来,亦不能够,因为筵席还未结束。但她越来越难受,头也跟着开始疼,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

当然都不可能。

无计可施,她决定用意念调整状态。于是不再听厅中众人讲话,开始想其他事情。

算起来粉羽流金鸟已经离开了六日,如果及时返回,今天也该到了。

这么想着,她转头望向厅门外渺远的天空,探了探脖子。

顾星朗没想到纪晚苓会戴那只镯子,颇意外。然后他想到阮雪音可能对那只镯子有印象,因为那晚她说了“君上万安”后,自己才将它收回小匣。

一时有些不安,终于忍不住朝左手边第一席看去。

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席间发生的事,歪着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他有些欣慰,继而有些失落。她真是完全把自己当局外人,他还幼稚到担心她看出那只镯子会心里不舒服。

是啊,也许不过,都是错觉。为偶然而无解的怦然改变决策,不是帝王之道。

阮雪音不知道午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隐约记得被云玺扶起来,自己与其他人一起行了礼,便陆续往外走。云玺似乎在耳边问着什么,但她状态不好,不想理会。直至涤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夫人留步。”

彼时她们已经走出宁枫斋有些距离,正经过那片尚未开始转色的枫林,阮雪音转身,只见涤砚恭谨道:

“君上请夫人去一趟御书房。”

阮雪音意外:“现在?”

“是。”

她走进书房时,顾星朗负手立在窗边,侧脸线条完美,不知望着哪里正出神。

十余日没来,这里并无改变。只是她第一次白日里进来,秋光透过窗棂洒入梧桐叶的形状,倒比夜里显得层次丰富许多。

“君上万安。”

好像很久没在书房里听到这个声音了。顾星朗闻声转头。

适才在宁枫斋他没怎么看她,此时却不得不看。她似乎瘦了些,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便有了些瓜子脸的意思,还是湖水色的裙衫,极少的头饰,因为背对门口光源,整个人被勾勒出一圈光边,肌肤在阴影中显得更白。

“过来。”

阮雪音有些怔忡,不知道过去是过哪里。而这两个字听上去跟以前并不一样。

顾星朗说着,人已经走到乌木书案边。阮雪音这才看到书案右角上放着一个木盒,打开的,盒盖在旁边。

她走过去,便看到了木盒里的东西,是那三本没有名字的书。

她隐约明白了。

“这三本你拿回去。记得你那时候说的,哪怕云玺,也尽量别让她看到。”

“臣妾明白。一定护好它们。君上放心。”

她平静开口,伸手拿起盖子合上,抱起来,有些沉。

“多谢君上。臣妾告退。”

她行礼转身,目光下意识扫过露台,只是趁着转身瞬间,所以几乎没有停顿。

那张软榻不在露台上。

御书房门框外阳光突然刺眼。

顾星朗不意这番对话进行得如此之快,还想说什么,却又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看着那道纤细背影逐渐变成剪影,最后消失在光里。

阮雪音走得不快不慢,步速均匀,还是那条鹅卵石径,七月至八月的夜里她走过无数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走了吧,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进挽澜殿。有朝一日她离开祁宫,说不定也是这般情形。

人生匆匆,白云苍狗。不知所起,但知所终。

她突然平静,也有些释然。相比十天前月华台上的释然,此时感受又更真切些。

老师是对的,在所有事情上。

云玺候在鹅卵石径的尽头,看着阮雪音捧了一个乌木盒走出来,赶紧上前接过,竟然颇沉。

她解读不出阮雪音此刻情绪,只好不痛不痒问一句:“这么快?”

阮雪音倒没什么情绪,微微一笑道:“君上有东西给我,拿了便出来了。”

云玺掂量一下怀中木盒:“挺沉的,是什么?”

“这你就不要问了。秘密。”

相处时间越长,这主仆二人的对话越直接,比如此刻阮雪音说是秘密,就真的是秘密,云玺不会再问。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刺探阮雪音的能力。因为对方真的好像,什么都没做。尤其对君上。

因着是秋日,午后在日头下走也不觉难受,出御书房时那种刺眼,竟不知何时消失了。而段惜润出现在那条开着红色鸢萝花的小路尽头。

她看着阮雪音徐徐走进,颔首微笑,那笑意带着初秋温度,阮雪音感觉到了,也报以会心一笑:

“大中午的,怎么在这里站着?”

“我在这里等姐姐。”

阮雪音一愣:“有事?”

“聊天。我陪姐姐往折雪殿去吧。我没有午睡习惯,往哪个方向走都一样。”

于是两人并肩缓行,云玺和满宜跟在后面。

“姐姐最近,和君上在闹别扭?”

其实经过十余天混沌不清的潜意识斗争,加上今日连续发生的种种,阮雪音的心态已经回落不少,甚至说回落都不太准确,因为这颗心到底是否升起过,她都不太确定。

而且升起,又意味着什么呢?

所以段惜润此时这么问,她竟没大反应过来,半晌,想到云玺之前也问过她是否和顾星朗吵架了,觉得这两个问题都基于同一假设,思忖片刻道:

“当然没有。我与君上不过只对谈了一些时日,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会闹别扭?与其说闹别扭,不如说对于一些事情有看法分歧。”

第八十章 旁观者迷

段惜润很吃惊。从看客角度,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都非常明显指向一个事实: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关系今非昔比。纪晚苓反常,甚至是对这件事的变相肯定。

但阮雪音却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看神情听语气,并无假意。

就算她们都猜错了,今日午宴,君上的反应总骗不了人。

“今日家宴,我就坐在姐姐邻席。姐姐知道,我对君上向来留心,他——”她停顿,犹豫是否该说,“他虽不曾转头,余光却一直往姐姐身上扫,估计都没人瞧出来。筵席快结束时,他终于没忍住朝姐姐这边看。但姐姐彼时在看别处,想来未曾注意。”

阮雪音几乎不受控制心尖一动。

这很糟糕,她不想再生出这种感觉。

段惜润见她发呆,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神情,有些忐忑:“我多嘴了,姐姐莫怪。无论姐姐与君上如何,今日我是想同姐姐说,人是会变的。我从未将姐姐说不会争宠的话当作一世之诺。姐姐是四夫人之一,也没有义务对任何人承诺这种话。”

阮雪音愕然看向她。

段惜润笑笑,有些怅惘,似乎自嘲:“姐姐是否觉得我奇怪?不瞒姐姐说,我最近的确心绪不佳,但不是因为那两道所谓盛宠令,也不因为瑜夫人突然每日都去挽澜殿,只因为见君上的次数太少。”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怕姐姐笑,你一向知道,我除了习舞养花,不过就是日日盼着与君上相处。”

“我有时候在想,惜润,”阮雪音很犹疑,终是忍不住道,“你如何做到与旁的女子共享夫君,而不捻酸,不争抢,还能翘首等待?”

段惜润愣住,旋即反应过来:“姐姐与我都是作为公主被送来祁宫,我常常忘记,姐姐不在宫中长大,在蓬溪山接受的是另一套教导。”

她赧然浅笑,娓娓道:“我自记事起,看到的便是一众出色女子围着我父君一个人转,从来没人说过,这不合理。”

阮雪音点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过往经历的总和。”

“姐姐此言很妙。来霁都之前的十九年,我每天都在看真实的宫闱故事。我母妃从不争抢,但许是因为这样,反而得了我父君大半世庇护,虽从未享过盛宠,但也几乎没受过委屈。母妃告诉我,身为帝妃,能这样度过一生已经是最好;那些所谓盛宠,一朝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就是盛宠一时,也难保一世。既如此,争斗又有何意义?能得君上长久庇护,安宁度一生,也是本事。”

阮雪音有些欣赏:“你母妃很睿智。说起来,明夫人出自段氏,可说是青川三百年来最当得起盛宠二字的人,且几乎是一世盛宠。但这样的传奇故事,也只三百年才出一个。”

段惜润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在看什么:“是啊,段明澄三个字,是迄今为止段氏族谱上最耀眼的名字,百年来被整个大陆挂在嘴边,甚至比白国五代君王的名字还广为人知。”

她突然转头看着阮雪音,脸上露出极少见的深邃神情:“我有时候会想,我与姐姐投缘,或者也因为姐姐是大祁历史上第二位住进折雪殿的夫人?在姐姐之前,那里面住的便是我祖上。”

阮雪音微笑:“明夫人的故事,你应该是咱们这一代里了解最多的吧。毕竟她入祁宫之前的事,段氏皇族最为清楚。”

惜润摇头:“早年间也许是的,但自我记事起,宫中人很少提到她。好些故事,我还是从瑾姐姐那儿听来的。”

阮雪音意外:“按理说,明夫人是白国的骄傲,亦是祁、白两国多年来交好的原因之一,居然鲜有人提?”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传着传着便淡了吧。世人健忘,再是风光无二的故事,又有谁会年复一年记着念着呢?新的人与事,总是更有趣些。”

说到最后这句,她语声渐低,显然意有所指。阮雪音不忍,轻拍她手背:

“你不要多想。君上不是喜新厌旧的人,甚至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他对你们,很顾惜。”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讲出这么几句话,许是不希望顾星朗的责任感,或者说善意,被平白误会曲解?

段惜润怔愣看着阮雪音半晌,轻声道:“君上一定,视姐姐为知己吧。总觉得姐姐,很了解他。”

阮雪音无法确定这项判断的准确程度,但她自知说过了头,有些后悔,却听惜润继续道:

“君上是否,仍一心放在瑜夫人身上,对我们,不过迫于情面,或者只是善意顾惜?”

这个问题阮雪音答不了。她甚至有意避开对这个问题的探究。无论是因为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但那只镯子还是适时出现在脑海里,碧莹莹的,挥之不去。

的确碧绿生彩。顾星朗看了两眼,想开口问她怎么戴上了,又觉得会突兀:给都给了,人家想戴就戴,有什么可问的?

阮雪音离开不久,纪晚苓便入了挽澜殿,此时正手捧一盏青瓷杯喝茶。

但另一件事是要问上一问的:

“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语态温和。

纪晚苓放下茶杯,不疾不徐道:“我连续出入挽澜殿十日有余,合宫议论,也该有所交代。今日强调与君上的情分,也是希望她们明白,从今往后我会站在君上身边,注视着她们一举一动。”

顾星朗挑眉:“她们?”

“君上不言,但对瑾夫人与珍夫人也并非全无防范吧。虽然关键只在珮夫人。”

“这是你看出来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纪晚苓有一瞬慌张,迅速平复了:“除了父亲,月姐姐也有交待。”

顾星朗面色微沉:“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三哥,你也会这样?朕确信,他会动怒。”

纪晚苓不意他竟提起顾星磊,有些恼,抬头定定看他:“我是为你好。你姐姐也是。父亲也是。”

她改了称谓,他却没有。

“朕再说一遍,朕自会处理。”

纪晚苓也动了气:“这些是后宫事,臣妾为何管不得?且只是提了幼时情分,并没有别的,你到底恼什么?难不成,”她突然认真看向他,“真的为了她?你怕她不高兴?”

顾星朗措手不及,几乎没能控制住神色变化:“自然不是。”

轮到纪晚苓变了脸色:“如果不是,君上如何确定臣妾说的‘她’,是指谁?”

顾星朗神色终变。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八十一章 金风未动蝉先知(上)

纪晚苓心情复杂,思绪乱起来,深吸一口气呼出,缓缓道:“她出手救你,你现在,对她已经不那么防范了,对吗?”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像淳月那么想。她是不知道的。”

“你这么容易便相信了她,只因为她救了你一次?万一是计呢?”

“她跟我相处近两个月,她的为人,我比你们都清楚。”

“月姐姐果然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每月只见你一次,却判断如此准确。你喜欢她吧。”

“什么?”

最后这句话不难懂,甚至很明确。但最初那刻他真觉得自己没听懂,就仿佛精心储藏的秘密一朝被人发现还堂而皇之讲出来,措手不及,只能下意识以问句作答。

“你看,说到这个,你连对答都反应不及了。你何时这样过。”

顾星朗的理智到这一刻完全回归正常水准:“如果你们担心这个,我跟她,已经有十一天没见过了。”

今日是第十一天,半个时辰前他们见过,但他不想提。

“十一天。君上倒记得清楚。想来一天天数着日子。”

顾星朗语塞,心想今日对话怎么这么多坑?

以他的聪明,竟完全忘了,这世上只有一种坑无法规避,就是事实。

“君上知道臣妾连续来了几日吗?”

他没数过。

“晚苓,你以前从来不这样说话。”

“怎样?”

“你举止有度,言谈知分寸,除了三哥的事,你从不咄咄逼人。”

“君上从前,也从不对我说重话。”

“我一再跟你说,不要管这些事,但你不听。”

“若在以前你这么说,我可能真的会听。”

“但现在?”

“现在你脑子不清楚,我不得不管。”

“你在跟当今祁君说话。”他沉了脸色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还是当年那个纪晚苓吗?”

“君上也不是少时的顾星朗了。”

“自然不是。如果是,如何走过这七年的漫漫长路,顶住来自整个青川甚至于你的猜疑重压。”

纪晚苓一愣,旋即冷笑:“君上说并不在意我此前疑你,其实还是在意的。”

顾星朗闭眼一瞬,须臾睁开,轻叹一声,突然觉得争执这些并无意义:“你与我的情分,说是亲人也不为过。我从未说过全不在意。我只是不怪你。”

“那个碧玉镯,为何给我?”

“昨日给你时已经说了。十年前买的时候,便是为送你。只是从前不合适。如今名正言顺,我一直收着也无意义。”

纪晚苓再笑,仿佛恍然,又似感伤:“所以你只是在完成少时没完成的一件事。我以为是开始,没想到是告别。”

顾星朗隐约理解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时确实有些乱,并不想回应。

“你先回去。今日是我说话冲动了。有些事情,待理清楚,我自会回答你。”

顾星朗何时冲动过?二十年前所未有。却不是为了她。

她突然酸楚,继而自嘲。

待你理清楚了,怕也回不了头了。

心上淌过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只稳稳一福,转身离开。

蘅儿站在半个时辰前云玺站的地方,看着纪晚苓姿态完美走过来,面色却不太好。她有些吃惊,顾星朗对纪晚苓向来言听计从,最近见面次数多,气氛也越来越好,这是怎么了?

纪晚苓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蘅儿也不敢问。主仆二人往披霜殿方向缓步而行,半途中便杀出来顾淳风。

“可算堵着你了!说吧,最近这一出出地演的什么?我长姐知道吗?”

晚苓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淳风见她神色不太对,颇意外,眨两下眼睛愣愣道:“怎么,你跟九哥聊得不好吗?”

纪晚苓挤出一丝微笑:“如果我说,他和我适才几乎吵起来,且与磊哥哥的事无关,你觉得如何?”

当然是震惊。顾星朗多年来对纪晚苓呵护备至,有求必应,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怎么可能跟她吵?

除非是被三哥的事逼急了。

但纪晚苓说与三哥无关。

“为什么?”

纪晚苓并不直接回答:“前些天那两道盛宠令,你怎么看?”

顾淳风露出高深又了然的一笑:“果然是为了她。我就说,什么风能把你从披霜殿里刮出来。怎么,九哥围着你转了这么些年,突然为阮雪音开了广储第四库,有危机感了?”她看着她,有些瞧不上,“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地方。你又不喜欢九哥,甚至一直怀疑他,入宫一年多,天天冷着脸闭着门。如今他有自己喜欢的了,你又不肯松手。”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瑾夫人和珍夫人也承宠啊,怎么没把你炸出来。你这么在意阮雪音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淳风略想想:“九哥若实在喜欢,要宠便宠呗,这有什么。”

“你是哪边的?阮雪音什么身份,你心里没数吗?”

顾淳风挑眉:“还说呢,被你们一个个唬的,我还真当她是什么豺狼虎豹,早先没头没脑一顿抵制。结果呢?快半年过去了,她干什么了?九哥这么精明的人,如今愿意亲近她,更说明没什么。”

纪晚苓一愣:“你真这么想?”

淳风被她看得发毛:“不可以吗?”

“他是祁君。”纪晚苓声音微冷,“哪怕阮雪音只有一成可能会对他、对祁国不利,而其余九成都是好意,也无需犯这个险。”

这话听着耳熟,仿佛顾淳月也说过。淳风想一想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评估风险这种事。但在我看来,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风险。我今天出门时好好的,走在路上还可能被突然掉下来的东西砸死呢。难道为了这个,我便不出门了?”

阿姌听着这话不对,赶紧从后戳一下顾淳风。

纪晚苓已是怔愣:“在宫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掉下来砸到人?你说这个风险,本来就是不成立的。”

淳风反应过来自己用了早晨出宫时的语境,佯咳一声:“哎,我就打个比方。宫里不会,宫外总会吧。霁都城里乌泱泱那些不是人啊。我的意思呢,”她低头摸着袖口那些针脚细致的羽毛图样刺绣,“既然目前看来一切尚好,我九哥要实在扛不住,咱们也不必当恶人。堂堂祁君,喜欢自己的夫人,还要被一堆人阻挠,这叫什么事?”

“照你的意思,没发生的风险就当不存在,哪日真出了事,再来亡羊补牢?”

第八十二章 金风未动蝉先知(下)

“哎呦,我真的不明白你和长姐。这后宫嘛,妃嫔都是一茬接一茬地换。他最近喜欢阮雪音,难道一辈子就喜欢她一个人?我是懒得夸你,但如今这祁宫里,你,瑾夫人,珍夫人,哪个比阮雪音差了?一时喜欢,你们总把事情想得太严重。等过两个月,怕是你们还在忧心忡忡,九哥那边早已经淡了。”

“他不是耽于声色之人。你跟我一样清楚。”

“就因为不是啊。既然不是,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向不耽于声色的祁君,就为着后宫某位夫人受了委屈,于是打开广储第四库以告诫合宫。你还觉得他是一时兴起?”

淳风一呆:“这件事,的确有些过。要补偿要安慰,遣李淞挑些好东西送去折雪殿便好,开什么第四库,闹得满宫风雨。”

“你还觉得,他对珮夫人是一时喜欢?”

顾淳风被一顿连敲带打问得哑口无言:“那怎么办嘛?拦着?这种事,能拦得住?”

总之若是她,便没人拦得住。过几日她还得设法出宫去找应仲。那个家伙,十句话套不出一条有效信息,她确定他非池中物,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却听晚苓缓声答:“如今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月姐姐上次入宫已经说了劝诫的话,这些日子我每日去挽澜殿,该提醒的,拐弯抹角也说了不少。利弊风险,他其实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他是顾星朗啊。”

淳风突然想到什么,挑眉道:“九哥不是一直喜欢你吗?你出马了,还拉不回来?”

晚苓看向她,半晌道:“你少时,可曾喜欢过谁?我说十五岁以前。”

淳风措手不及,赧然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干嘛告诉你?”

“我记得,你那时候经常去看他们击鞠吧。当年最厉害的,除了磊哥哥,就是柴一诺。听说有一年七巧节,你送了他一个香囊。”

她若不提,顾淳风自己都几乎忘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年她十三岁。

可她怎么知道?

纪晚苓知道她在想什么:“这霁都城里的官门大户圈很小,柴一诺收了香囊,不久便被柴一瑶发现,我们这些闺阁小姐,不出半月便通通知道了。”

尽管是少时玩乐事,顾淳风还是气得牙痒痒:“这个柴一瑶,跟纪齐倒是天生一对,都那么讨厌,合该叫他们定亲!”

“我说这件事,是想问你,你如今还喜欢柴一诺吗?”

“开什么玩笑?他已经娶妻了。”

“如果他没娶妻呢?”

顾淳风认真想了想:“那也——哎,十二三岁时的喜欢,哪里是作得数的?对自己都还完全不了解呢。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看到一个好看又优秀的,生出些所谓的喜欢罢了。”

她骤然醒转,猛看向纪晚苓:“你是在说九哥和你?”

晚苓自嘲一笑:“你不觉得,是一回事吗?”

淳风挑眉,有些不确定道:“不能算,一回事吧?我和柴一诺一年才见几次?纪桓大人每每入宫给九哥授课,你可是老跟着来,隔两三日便会见面。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才八九岁吧,九哥便总护着你,有一次为着我剪了你半绺头发,还跟我翻了脸。”

蘅儿在旁忍不住插嘴道:“殿下怕是记错了,哪里是半绺,小姐三分之一的头发被削掉一大截。用张大人开的方子又是洗又是抹,折腾了整一年才长回来。”

顾淳风瞟一眼蘅儿:“记这么清楚,准备找我寻仇是怎么的?”

蘅儿赶紧低头,不敢吱声。

纪晚苓却不理会她娇蛮,静声道:“我最近总忍不住想,兴许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他和我情分更深些罢了。相识太多年,怕是他自己都分不清,所谓喜欢是哪种喜欢,这些情分又到底该被归类为哪种情分。”

她这话说得拗口,顾淳风听得头疼,勉强尝试理解了一下,大概就是说,此喜欢非彼喜欢呗?

就是自己对柴一诺和对应仲的区别呗?

完了,不停想起应仲。这个磨人的家伙。

“不过话说,”她看着纪晚苓,表情不善,“你如今说话倒会呛人了。三两句就开始逼问。依我看,才不是什么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就是你性情大变,本身不讨人喜欢了。”

纪晚苓微怔,适才顾星朗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在你这里,从来便是不讨喜的,跟性情改变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她,突然疑惑:“殿下自小就处处呛人,大家不也照样宠着你?”

顾淳风得意一笑:“这你就羡慕不来了,人跟人不一样。我的性子,哪怕呛人也叫可爱。你这种端了小半辈子的大家闺秀,呛起人来,可就叫不得体了。这就是所谓的,”她顿住,上官妧说的那叫什么词来着?

——

“人物设定。”

纪晚苓呆了呆,觉得这个词很好。是啊,这祁宫里,谁不是照着自己的人物设定在走呢?只是如今她好像,有些偏离轨道,自顾星磊离世那日起。

顾淳风看惯了她端庄自信无一丝差错的样子,今日见她好几次怔忪,甚至隐有妄自菲薄之意,一时有些心软,敛了语气道:

“哎,你也不要想太多。九哥对你的情分,无论怎样都是在那里的。这个人嘛,此一时彼一时。吵架斗气,相互怨怼,都是常情。你从小到大啊,活得太累。你瞧我就从来不记这些不开心的事,凭是什么话,说完就过,想来想去有什么意思?”

阿姌听得好笑,心想你当然不去记,更不会不开心,因为都是你欺负别人。

顾淳风不惯讲安慰人的话,尤其是对纪晚苓,此时已经开始后悔,摆摆手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人还是这么费劲,不干不脆的,没意思。走了。”

语毕,便带着阿姌快步朝挽澜殿方向去。蘅儿眼看顾淳风扬长离开,嘟哝道:

“小姐也真是好性儿。从前她是公主,咱们是相府千金,让也就让了。如今您贵为瑜夫人,是她嫂嫂,她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纪晚苓疲乏,抬步继续往披霜殿方向走,觉得一双脚也颇沉,竟有些走不动。

“你跟她计较什么?你没听她说么,这些话,她说完自己也忘了。你要总记着,岂非自己找不痛快?”

蘅儿暗暗吃惊。纪晚苓这两年说话,确实比以前不客气了许多,就像顾淳风说的,会经常出现反问、设问、疑问,各种问句。同样这类话,她以前就讲得温和许多。

第八十三章 微著之间(打赏加更)

淳风出现在挽澜殿门口时,涤砚内心是崩溃的。

他很想直接找个由头劝退她,因为阮雪音和纪晚苓先后来了又走,此刻御书房内阴云密布,气压低得叫人害怕。

顾淳风这时候来,以她的性子,不提最近这些糟心事才怪。顾星朗教养极好,很少发脾气,但越是这样,涤砚越不希望他生大气,因为不会对外发作,最后全是内伤。

他欲言又止,还在措辞,淳风却突然展现出不同于往日的灵巧懂事:

“你先别为难。我呢,是来帮九哥纾解烦闷的。”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这些事情,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得有个局外人来陪他说话。说着说着,便都明白了。”

涤砚听得一愣再愣,犹豫道:“这个,不是微臣不相信殿下。以殿下的年纪阅历,是不是,也不太适合充当这个陪聊的角色?”

顾淳风板起脸,正了神色:“我的年纪阅历怎么了?我告诉你,这时候就得我这种不瞻前顾后、不胡思乱想的人上。我们顾家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思虑多,也就我和七哥潇洒些。七哥这时候自然不可能来,除了我没别人了。快去通传。”

涤砚一早知道拗不过这位祖宗,再次想起顾星朗说要快些嫁顾淳风出去的话,心道怎么还没嫁呢?

顾星朗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的。午宴过后便没有消停过,先是被阮雪音乱了心,接着被纪晚苓扰了神,一团乱麻,比那些朝堂事天下事麻烦百倍。

他闭眼:“不见。让她过两日再来。”

“就知道九哥会不让进。那没辙,今日纪晚苓闹下这么一出,我实在放心不下九哥你。”

涤砚闻声头大,回眼看可不是淳风已经站在了御书房门口?

“总归你自己会进来,还让人通传什么?真是越来越放肆。”

在顾星朗的话语体系里,这么说话已经相当严重,第一措辞生硬,第二语气森寒。便是顾淳风也唬一跳,心想一个个都吃火药了,竟比适才纪晚苓还凶。遂低了声量乖巧道:

“臣妹也是关心九哥。”

顾星朗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抬眼示意涤砚退下,深呼一口气缓声道:

“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完,说完赶紧走。”

顾淳风真的没见过他这样。在她看来,三哥和九哥一武一文,都是所向披靡的,哪有解决不了的事?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女人而已。

一时有些心虚,适才吹嘘进来陪聊的信心减了大半。

“就,臣妹是想说,那个,”信心一失,自圆其说的逻辑也突然少了力道,她支支吾吾半晌,觉得怎么跟纪晚苓似的不干脆,于是心一横道:“九哥喜欢谁,喜欢便是,关其他人屁事?堂堂祁君,谁敢管,谁管得了?”

这么直接到近乎蛮横的话,偏偏又很有道理,把原本复杂的局面全部拆解,只留下核心事件本身,饶是顾星朗也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她的措辞,尤其那两个字:“屁事”——

他不由得皱眉:“你这些话到底从哪儿学来的?你说如今已经不再偷跑出宫,朕真是不信。”

淳风见他气压回升了少许,赶紧乘胜追击,笑嘻嘻道:“九哥先别管我哪儿学来的。且说这个道理对不对?”

顾星朗默然片刻,“你说得不错。但说到底,跟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想清楚。”

“九哥没想清楚什么?”

顾星朗觉得很艰难。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越是在意的事,越难往外讲。

他挣扎片刻,决定试一试:“你所说的喜欢。以及那些想管的人的顾虑。”

顾淳风眨眨眼,绞尽脑汁理解这两句话,半晌道:

“九哥是说,你还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珮夫人,有多喜欢;也没想清楚,长姐、纪晚苓她们阻挠,有没有道理,有几分道理?”

顾星朗抬眼看她:“你如今倒长进了不少。这么理解,不算错。但不是这么简单。”

顾淳风再次猛眨眼:“可是臣妹已经觉得很复杂了。”她略想一想,轻声道:“九哥,我觉得世上这么多事情里,喜欢人是最简单的了。你们怎么这么费劲?”

顾星朗挑眉:“你又知道了?你喜欢过谁吗?就说简单。”

“那自然。我喜欢他,就想方设法去找他,让他总和我在一处。我还要嫁给他,他非喜欢我不可。”

顾星朗一怔,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谁?”

淳风亦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具体,赶紧打马虎眼:“哎,嗨,哪有谁?我就是打个比方。九哥你不要这么认真嘛。”

顾星朗冷眼瞧着她:“你刚描述的样子,可不像是打比方,而是确有其人。”

淳风很纠结,其实要查清楚应仲的身份,继而展开下一步,最快且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顾星朗。总归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迟早要说。但要说这事,就得先说偷溜出宫的事;要说出宫的事,就得暴露做了假令牌的事。

她自然有信心护住阿姌的小命,但作为惩罚,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自己甚至可能因此被禁足。

思前想后,心脑打架,终是没胆量坦白;但以顾星朗的聪明,她也不能全盘否认,于是讪讪道:“九哥先别问了。淳风跟你一样,也还没想清楚。待我确定了,再跟九哥如实交代。”

顾星朗瞧她神情,已经肯定有这么个人,一时不放心,忍不住道:“可是配得上你的人?”

淳风猛点头:“自然配得上。绝对没问题。”

她双眼亮晶晶,脸颊也红润起来。

顾星朗更加好奇:“如此配得上,朕一定认识。但现在不能说?”

淳风赧然一笑:“待时机成熟,臣妹自会相告,到时候还要请九哥做媒。”忽又想起一事,试探道:“有一个问题。九哥,如果我要嫁的,只是如果啊,不是祁国人,行吗?”

顾星朗神色微变:“那是哪国人?”

淳风犹豫片刻:“比如,蔚国人?”

顾星朗的表情复杂起来:“蔚国人,又是配得上你的,那是谁?”

自然不会是那两位王爷。一来她没见过,二来,无论慕容嶙还是慕容峤,如今都已经配不上她。更不可能是蔚君慕容峋。

相国府?上官妧唯一的哥哥,听说已有家室。

霍家?霍启在慕容峋身边当差,霍衍如今统领着蔚国禁军。是他们之一?

问题是,顾淳风哪有机会见到这些人?

第八十四章 天外来客(上)

他看着她,颇严肃,顾淳风不解,一时紧张:“那个,我也还不确定。九哥你别这么看着我。蔚国,有什么问题吗?不是只要不是崟国,就可以吗?”

“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如今天下未定,公主远嫁他国,”他顿一顿,眼中隐有深意,“宫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上选。”

“我们同白国、蔚国,不是交好吗?”

“交好只是一时。你嫁人,却是一世。”

顾淳风有些呆:“九哥,以后,会打仗吗?”

顾星朗见她当真紧张起来,笑笑道:“应该不会。”

淳风一颗心轻轻落下。但确认应仲身份的事,要快些进行了。

九月十八这日,顾星朗出了宫。

马车是从最偏僻的长信门走的,就是顾淳风每每溜出宫的路线。但出了宫门,小队人马却未入闹市,而是延霁都最外侧一圈行车道绕了大半座城,最后从后门进了同溶馆。

同溶馆是霁都城内唯一的驿馆,也是大祁乃至整个青川规格最高的驿馆,用以接待前来霁都的本国和他国官员使臣。

从后门入,向正门方向行进,一路可见飞檐弩张,重叠交错;庭中凿池植树,秋日美景如织;有飞鹤,有戏鱼,池沼之大可容舟船。说是驿馆,其占地面积、营建水准堪比王府。

顾星朗穿着白色常服,周身无任何龙纹装饰,边走边看,还算满意。

驿丞刘雍在最前面引路,躬身低头,大气不敢出。两日前宫里下来旨意,要他去泉街附近的永安客栈接一位贵客,贵客身份未知,他亦不敢多问。才安顿好不久,昨日旨意再下,竟是君上要微服来见这位贵客。

因是微服,他不敢声张。只挑了最得力几名下人到南楼准备,自己亦再三检视直至半夜,确认一切完备妥当,方敢睡下。

没睡两个时辰,寅时刚过,身着便服的羽林军兵士便亮出令牌入了馆。终于赶在圣驾到达之前配合他们各就各位,有的在楼外,有的在楼内,身份不一,但足足五十人。

涤砚在右后,沈疾在左后,顾星朗步态闲闲上得南楼最高处的凉台,一时霁都景象尽收眼底。

除了几名静候在旁的仆从,台上还有一人,高大英气,一身青衣,颇具气度,但不知是长相还是表情问题,总给人疾风骤雨般的阴沉之感。

“见过君上。”

那青衣男子揖礼,动作标准,十分周全。

顾星朗微微一笑:“免礼。”

青衣男子直起身,低眉颔首,神色仍是恭谨。

“今日是在驿馆,并非宫里。锐王不必拘谨,亦不必有太多顾虑。”

青衣男子闻言,方抬头看向顾星朗。

都说顾星朗是青川这一代一等一的美男子,果然不假。对方跟自己个头相差无几,气度极好,却没有帝王身上通常会有的炤炤盛气,反而闲雅宁沉,举重若轻,只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

不知道她是如何看他的。

顾星朗见他不言,也不在意,抬步走至茶桌边坐下,朗声道:“坐。”

青衣男子回身再揖:“不敢。”

“都说了,今日不必拘礼。朕只有半个时辰,巳时一至便需回宫。锐王,还是抓紧时间。”

那青衣男子闻言微凛,再不迟疑,快步至桌边坐下,沉沉开口道:“此来未携文书,伪造通关文牒悄入霁都,是阮仲之过。但凭君上问罪。”

顾星朗微笑:“你带了囚牛金印,甚至为自证身份将它送入祁宫,也算有心。”

青川诸国的皇室,有一项很有趣的通用规则,从大焱、崟国和已经覆灭的兆国、许国,到如今的大祁、白国、蔚国,一直延用,几乎成为皇家传统:

国君有玉玺,所有封王的兄弟有金印——不是官印,不涉及官职,仅仅用以表明皇子身份,且必须是封了王的皇子。那些不幸夭折的,便不在此列。

金印的图样也讲究。龙生九子,分别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这些金印便依照这九种神兽的相貌刻就,所以无论哪一国,金印的总数都是九。

如何发放呢?

通常来说,如果皇子们未犯重大错误,封王的顺序都按年纪来。第一位封王的皇子拿囚牛,第二位拿睚眦,第三位拿嘲风,以此类推。

以祁国这一朝为例。原本顾星磊为储君,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夭,封亭关之战发生前,四皇子顾星止已经封信王,他就拿的囚牛金印。顾星磊薨逝,易储为顾星朗,定宗陛下驾崩前封皇七子顾星延为宁王,出宫开府,他手里的便是睚眦金印。

老五是顾淳月,老八夭折,顾星朗排行第九,淳风第十。十一子顾星移去年刚封王出宫,领嘲风金印。十三子顾星漠才九岁,一直养在夕岭行宫。

而崟国的情况就惨烈许多。便如当初竞庭歌与慕容峋谈论时所说,也如整个大陆所见,崟君阮佋子嗣缘薄,真正长大成人的儿子只有两位:太子阮佶和四年前封了锐王的阮仲。

所以阮仲虽是皇五子,却拿的囚牛,因为他的确是崟国这一代第一位王爷,恐怕也会是唯一一位——

除非崟君陛下还能老来得子。

“君上见笑。我的囚牛金印同信王殿下的相比,想来从纹样到造工都逊色许多。”

“朕倒没觉得。青川各国的金印各具特色,呈现的是各国皇室的品位审美。崟国的金印,从前只在书上见过绘图,此次得见,很是惊艳,不愧是青川现存最古老的皇室金印。”顾星朗饮一口茶,颇有兴味,“是否如书中所载,你们的金印,仍是用的三百年前崟国第一朝所铸造的那九个,至今未更换?”

阮仲不意他竟同自己讨论起这个,只点头道:“的确如此。此番君上也看到了,三百年来虽有专人悉心打理,那囚牛金印仍显得颇陈旧。”

顾星朗不以为然:“与其说陈旧,不如说古朴,很好看。”

阮仲不着痕迹看他一眼。是啊,你是嫡出,自幼便尊贵受重视;虽也经受了风雨,到底没怎么吃苦头;如今又坐在君位上,看待事情,自然能风雅有姿态些。这个囚牛金印,我却不稀罕,甚至越看越碍眼。

他敛了思绪,决定直入主题:“既然君上不怪,时间有限,阮仲便开门见山。”

第八十五章 天外来客(中)

顾星朗不言,默许,看着对方漆黑的瞳仁变得更黑。

“此次掩了身份入霁都,确实是父君的意思,但却是阮仲的提议。”他看向顾星朗,坦然道:“当初雪音下山,是承父君所求。想必君上也猜到了,她应该定期传信回去的。”

顾星朗心下不悦,面上还平静:“这类事情,已经到了直接说破的地步?你要她在祁宫如何自处?作为兄长,倒毫不担心。”

阮仲极难得地一笑:“确实不担心。因为她自入宫至今,半个字都未传回锁宁城。君上对目前这个结果,应该很满意吧。”

虽然已有准备,顾星朗还是心下一动,她果然没骗他,至少到今日为止。

“父君等得不耐,又无法传信入祁宫,至六月下旬终于忍无可忍,阮仲便请旨亲入霁都,一为打探她入宫后的情况,二为找寻机会,向她问话。”

“崟君要知道祁宫里的消息,也并非全无办法。”

“君上说笑了。父君安插在祁宫的人,近些年已经一个个被君上处置,最后一位,不也在去年被送出了宫?”

顾星朗嘴角微扬,抬眸看向他:“听起来,锐王该是六月末,最晚七月初便入了霁都。这么长时间,到九月中才设法送金印入宫邀约。这期间,想来还有其他事情?”

阮仲神色不变:“君上此刻也看到了,阮仲今日没带任何一个人上来,甚至,我的随从都还住在泉街上的客栈,并不知我来了同溶馆。因为此次跟我来的,全是父君的人。对他而言,我入霁都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设法见雪音一面,弄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那么这两个月时间,阮仲哪怕装模作样,也得为此事奔走。他们,全都看着我。”

顾星朗意外。阮仲不得阮佋喜欢,宁愿留着不中用的阮佶继续做太子而至今不易储,已是奇怪;今日听来,不仅是不喜欢,甚至颇防范。而瞧阮仲此次举动以及到目前为止的言谈,似乎他对自己的父亲,也不甚尊敬,甚至都算不上忠诚。

“所以,你只是用找阮雪音问话为幌子,其实另有目的,而且,需要找朕?”

“是。”

“只是打探情况,两个月时间,未免长了些。且你至今也没见到她。”

“我入霁都时,天长节将近,确实诸多不便,第一个月几乎废了。且阮仲此次身份是一介草民,要打听宫里事,并不像君上以为的那么容易。”

虽不完全可信,总归说得过去。

“你在信上说,事关天下局势,且对祁国有利。”

“不错。”

此时涤砚上前,附在顾星朗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星朗会意,看向阮仲道:

“你还有一炷香时间。”

言下之意,进展太慢。

阮仲闻言,环顾四下,又看向立于顾星朗左后方的沈疾:“这位便是沈大人吧。”

沈疾欠身行礼:“见过锐王。”

阮仲点头致意,看着顾星朗低声道:“阮仲今日只身上南楼,亦未携带任何兵刃,这一点,楼下将士已经确认。且沈大人也在。君上大可放心。”他再看一眼候在近旁的几名侍从,相比一般侍从,他们当真是身形高大,气宇轩昂,哪怕躬身俯首,仍挡不住勇武之气,“能否请这几位将士先行退下?”

今日南楼内外,乃至方圆数里内,所有侍从都是禁军,甚至还有暗卫。

对方轻易看破这一点,顾星朗并不意外,略转头示意沈疾。沈疾扬眸,那几名侍从便在顷刻间消失于凉台。

场间寂静。只偶尔听得一声鹤鸣,格外清亮,不知是同溶馆里养着的那些,还是天外来客。

阮仲沉一口气,眼睛盯着桌面不知在准备什么,再抬头时眸色比先前更黑,仿若深渊:“当今崟君,徒有野心。对内,治国无方,亦不勤政爱民;对外,盲目树敌,致使崟国处境两难。自古君王能者当,为国家计,阮仲欲取而代之。”

台上众人面色皆变,饶是沈疾这样的沉稳性子,也忍不住挑了眉。

顾星朗却神色如常,徐徐吐出四个字:“你要逼宫?”

“不敢隐瞒君上。阮仲筹备,已半年有余。”

“预备何时动手?”

“两年内。”

“两年。这么早来便告诉朕,是否急了些?”

“时机难得。两年内不知还有没有今日这般,与君上相谈的机会。”

“你是想,求得支持?”

“是。”

“如何支持?”

“无需君上一兵一卒。”他停顿,端起茶杯,饮下见面以来的第一口茶,“名义上,他毕竟是我父亲。既然要逼宫,便难保不见血。万一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阮仲不愿背上弑父夺位之骂名。为君之道,胜负以外,还需民心,我此番做法的合理性、正义性,到时候,还需大祁帮忙正名。”

沈疾和涤砚皆是吃惊。要逼宫,还要好名声,且已经做好了,弑父的准备?

青川三百年历史上,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顾星朗的注意力却落在那三个字上:“名义上?”

阮仲暗叹他听言辨事之强,冷静道:“阮仲既诚意前来寻求支持,便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不瞒君上,阮佋,并非我生父。”

场间震动,便是顾星朗也动了动眉心。

“至于来龙去脉,若君上时间充裕,阮仲愿意详述。但在那之前,我更希望把该说的先说完。”

“这件事,阮佋知道吗?”

“应该知道。但我没有向他确认过。他或许,也并不知道我知道。”

“但你认为,他是因为这样,所以从未考虑过立你为太子。”

“是。阮佶的情况,想必君上很清楚。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出别的。”

顾星朗垂眸,拿起茶杯啜一小口。

“以个人喜好论,朕不喜欢逼宫这种戏码。”

“理解。君上是嫡出,名正言顺,无须玩弄这些把戏。”

“所以你要给朕理由。你为何要称帝为君,朕又为何要帮你?”

“先回答君上第二个问题。毕竟我在信中陈述,此事于大祁,有百利而无一害。”一个坐姿,他从谈话开始保持至此刻,终于略作调整,继续道:“其一,若我为崟君,决不沿袭阮佋的野心,意即不会争霸青川,更不会与大祁对立。”

“为何?”

“同君上一样,我并不喜欢战争。而且,崟国并无胜算,何必以卵击石?”

顾星朗觉得很有意思:“你如何确定朕不喜欢战争?更何况,你并不完全清楚阮佋有何种筹谋,做了哪些准备。你认为无胜算,他却可能很有信心。”

第八十六章 天外来客(下)

“君上爱民如子,能动脑决不动手,能用计决不见血,这不是阮仲一人的判断,而是来自整个大陆的看法。至于阮佋,他或许有所准备,可一旦崟国易主,所有准备都是徒劳。这样的结果,是君上最愿意看到的吧。而阮仲愿意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决不发动或挑唆战争。”

杯中茶水已尽,顾星朗开始转杯子。

“誓言这种东西,只能辅助表心,作不得实数。”

“这也是我要同君上说的第二个理由。足以让君上考虑帮我的,更实际的理由。”他停顿,将语气神色调整至最郑重状态:

“他日阮仲登上君位,愿送崟东五城与大祁。不为割地本身,只为表心。”

场间再震。便是顾星朗都疑惑,一个要逼宫要治国的人,这是什么思路?

“崟东五城,崟国六分之一的国土。确实很诱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阮仲无意争天下。只愿保崟国安宁。若割让城池能得君上信任,在所不惜。”

“你为这个君位,当真是开出了天价。所以还是要回到第一个问题,你为何,一定要称帝为君?仅仅因为阮佋能力不足,且他不是你生父?”

阮仲沉默。

顾星朗的好奇心却蒸腾起来:“你适才说了阮佋一通不是,似乎是为国。但朕冷眼瞧着,这个,也不像根本原因,更像一套拿得出手的说辞。”

他思绪再转:“若是出于个人野心,一个愿用城池表达拒战决心的人,”他嗤笑一声,“朕都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做好了为君的准备。”

“君上所言很对。阮仲自问,不是野心勃勃之人。”

涤砚和沈疾已经越听越糊涂。顾星朗耐着性子,沉下思绪,缓声道:

“你要朕支持你,那么朕要真实理由,最重要那一个。”

阮仲继续沉默。

半晌,他正色看向顾星朗,阴沉的脸上竟似有几分暖意:“都说君上博览天下书,透悉世间理,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一个人,君上可信?”

“世间诸事,说到底都是为人,不是为自己,便是为他人,朕自然信。”

“阮仲,也算是为自己,但追根究底,是为另一个人。”

顾星朗眉心微动。

“举倾城之力,为倾城之人。自古男人要成大事,不为责任,不为个人野心,不为血海深仇,亦不为家国天下,那便只能是为了,”他看向他,目光如星,“女人。”

阮仲阴沉的脸上叠起光影:“君上果然,不负盛名。”

顾星朗一笑:“不知为什么,今日你说了这么多,到此刻,朕才觉得有些可信。”

“因为我给出的终极原因是女人?”

“因为你说这几句话时的表情。”

阮仲凛然。洞悉人心,绝对算众多本事中非常高明的一种,更何况对方速度之快,几乎是瞬时反应。

他不知道的是,顾星朗之所以快,不仅因为天分脑力,也因为最近在面临同样的问题:女人。

真是糟糕。他不是没为女人烦恼过。从前他自以为倾心晚苓,但晚苓成了三哥的未婚妻;三哥意外离世,晚苓又开始疑他,甚至为了追查真相入宫,和他冷战了整整一年。

他确实为此烦恼,也为了无法自证清白而气闷,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甚至丝毫未打乱他的人生节奏。

但这次真的很糟糕。哪怕勉强维持状态,亦觉得费力。适才阮仲提过两次她的名字,他自己不得已也说了一次,总共就三次,每次他的心都会动一下。

只是名字而已。

荒唐。

场间再次陷入寂静,顾星朗走了神,阮仲似乎也有些游离。涤砚和沈疾面面相觑,时辰已到,不知该不该提醒君上回宫。

先醒过来的是顾星朗。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从前只在书里和难辨真假的传奇故事里看过听过。当真听人这么说出来,倒是新鲜。”

阮仲一愣,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述,似乎尴尬。想来这件事,他没怎么与人说过,更不习惯谈论。尴尬出现在他那张阴沉硬朗的脸上,倒显得这个人多了几分温度。

“其实没有那么传奇。只不过,”他顿住,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半晌道:“我自幼不得父君喜欢,更遑论重视,母亲早逝,我一直在雏英殿由乳娘照料。君上自然知道,被父君厌弃的皇子,在皇宫中处境有多艰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下人。他们至少,有同伴,有差事,甚至有心愿、有目标。”

他目光变得邈远,似乎陷入往事。

“君上或许不信,八岁以前,我没怎么念过书。阮佋,并不为我安排老师,亦从不过问功课。像君上这般,自四岁起便由纪桓大人亲自授课的福气,阮仲此生是想都不能想的。独在深宫,孤立无援,亦看不见前路,我那时候,说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后来出现一位姑娘,让你决定无论如何,要改变现状。”

阮仲看向顾星朗,神情变得复杂:“不错。八岁那年,有一个人告诉我,没有人爱惜你,你便更要爱惜自己。有一天你变得极好,最最好,哪怕仍然没有人爱你,至少有人欣赏敬重你。人贵自知,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你便这样去做。变成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人。”

“后来很多年,直至今日,每当我觉得前路黑暗,就会想起这些话。我希望成为最好的那些人,至少是能让她欣赏敬慕的人。到那一日,我会站到她面前,问她可否来我身边。”

这个故事,尽管讲得平淡,却也实在是动人的。

涤砚和沈疾这么觉得,顾星朗也是。

他再次想起天长节那天夜里,阮雪音在明光台上对他讲的那番话。自那天起到今日,很多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他都会想起那句“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觉得温暖,又无比踏实。

所以那些夜里,他总是想起她。

要再过很久他才完全确定,这种想起,其实就是想念。

这种想念,就叫相思。

第八十七章 人生不相见

午时,马车自长信门疾驰而入。

“君上,今日最后,您算是给了锐王一个允诺?”

发问的是涤砚。

顾星朗微眯着眼,似在小憩,半晌方缓缓道:

“只是一个假定允诺。谁也不知道他会否成功。既然一切基于最终的结果,待他入主影宸殿(注)那日,朕自会兑现承诺。”

“君上倒愿意信他。他说是没有争霸青川的野心,但谁能保证?”

“没人能保证。但城池能保证。”

涤砚一怔,方想起来还有这一项。

“崟东五城。真是好强的筹码。”回宫一路,这是沈疾说的第一句话。

顾星朗看他一眼:“你怎么看?”

“事成之后,他若当真送来五座城池,此后至少百年,崟国凭一己之力成不了气候。毕竟就算花费百年,也不一定拿得回这五城。”

顾星朗微微一笑。

“只是,这么好的条件,君上觉得有几分可信?还有一点,微臣也觉奇怪,他为何开出这样的条件,只为一个好名声?一个要逼宫的人,还在乎名声?”

“他今日说辞甚多,此刻你们回想起来,对哪件事印象最深?”

沈疾与涤砚对视一眼,脱口而出:“女人。”

“朕的理解是,你们认为这件事最可信?”

涤砚摇头:“为获取信任,博取情感认同,编一个动人故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居然会将这个作为终极理由,意料之外。毕竟大部分男人行要事,很少会说是为了女人。”

沈疾却点头:“可很多故事到最后揭晓谜底,就是为了女人。”他看向顾星朗,“臣信。”

顾星朗饶有兴味看向沈疾:“为何?”

“表情。正如君上所言,他讲那个故事时的表情,尤其眼神,不假。”

涤砚有些嫌弃瞥他一眼:“你又知道了。怎样叫不假?”

“那就是一个男人,说起喜欢的女子时的神情。”

涤砚挑眉:“你尚未娶妻,如何确定?”

顾星朗却再次望向沈疾,眼中有些笑意:“算起来,你今年已经二十二,早该为你定一门亲事。”

沈疾一怔,继而露出尴尬神色,倒跟先前阮仲的表情类似,出现在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上,很是有趣。

“是哪家姑娘?”

沈疾再怔:“这个,君上,臣,并未,还没有——”

顾星朗瞧他慌张,也不追问:“待你觉得时机成熟,便告诉朕。朕为你赐婚。”

涤砚落下的眉毛再次挑起,心想这小子还真有意中人了不成?只是他日日在御前当差,平时也少与人往来,上哪儿认识的姑娘?

脑中疑问重重,又不好当着顾星朗的面问,正觉憋屈,突然想起一事:

“君上,那锐王最后说想见珮夫人,您如何考虑?”

不知为什么,说到“珮夫人”三个字,他声调不太对;沈疾感觉到了,问题是,他听到这三个字也有些神经紧绷。

那是在顾星朗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却听阮仲再开口道:

“君上可否,容我见雪音一面?”

顾星朗回身:“问话?”

阮仲点头:“我确实很想知道她如何打算,以及她为何不传信回崟宫。”

“见了,问了,接下来如何?回去向阮佋如实复命?”

“阮仲会视情况而定。”

顾星朗略一思忖:“她既敢只字不传回崟宫,便是有自己的主意。见与不见,朕要问她的意思。你还能等几日?”

“若她愿意一见,见完我会立刻动身离开霁都。若她不愿,”他停顿一瞬,“阮仲即刻便返回锁宁城。”

顾星朗负手转身:“那你便在这里多留两日等消息吧。”

“君上——”

顾星朗停步再回身:“还有事?”

“君上待她,好吗?”

顾星朗一怔,似笑非笑道:“朕以为你们没人在意她的处境。”

“君上哪里话。毕竟是,家人。”

“你在霁都打探了一个多月,当真一无所获?”

当然有。就他所知,阮雪音至今未承宠,身在祁宫,如在冷宫。

但他想从顾星朗口中得到证实。

“确无所获。”

顾星朗转身往外走:“她若愿意见你,你自己问她吧。”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至建章门前停下。

顾星朗不答话,涤砚和沈疾也不敢问。半晌,他开口向沈疾:

“你觉得呢?”

跟涤砚一样,最近但凡跟阮雪音有关的事,沈疾也不太吭声,此时突然被点名,措手不及。好在他比绝大多数人要沉稳,思考片刻答:

“臣以为,不见为好。”

“为何?”

“降低风险。既然阮仲的话不可全信,那么他见珮夫人到底为了什么,是否会以其他手段劝夫人改变立场,都未可知。”

涤砚点头:“微臣有同感。且,什么家人?若他并非崟君亲子,那么也就不是珮夫人的兄长,至少没有血缘关系。”

顾星朗眉心微动。的确。

御辇落在折雪殿大门前的时候,已入申时。负责盯门的丫头看着眼生,想来是半个月前顾星朗说过那句话之后新拨过来的。

棠梨闻声迎出来,行礼问了安。眼见顾星朗并不打算开口,涤砚发问:“珮夫人可醒了?”

棠梨恭谨道:“回君上,夫人醒着,奴婢已着人进去通传了。”说着躬身一让,便要引路,却听顾星朗道:

“今日倒早。”

棠梨一愣,明白过来,“回君上,夫人近来都不太午睡,今日也未睡,一直在寝殿看书。”

轮到顾星朗怔愣:“为何?”

棠梨脑瓜子一转,微笑道:“一向是云玺姐姐伺候夫人起居,奴婢不清楚。君上还是自己问夫人吧。”

一行人遂向正殿而去。

其实算上今日,顾星朗总共就来过两次折雪殿,却是一次比一次不平静。上次只是有许多好奇,这次居然有些心虚。

心虚的原因,他很清楚。无论阮雪音怎么想,站在她的角度,这大半个月以来的闹剧都叫人莫名其妙。御辇莫名其妙便停了接送,她莫名其妙不用再去御书房看书,他莫名其妙把言之凿凿不能外借的那三本册子,就这么借给了她。

最莫名其妙的是,他们突然便不再见面。除了前几日宁枫斋那场莫名其妙的家宴,以及之后在挽澜殿取书,从八月二十六至今,他们一次都没见过。

但他没办法解释。总不能告诉她,我可能喜欢你,但我不能喜欢你,所以还是少见为妙,到此为止。

他本打算待这一波混乱彻底褪去,再慢慢将一切归位,重回原点。总归他并不清楚她的感觉和想法,他和她之间,亦从未说破过什么,甚至都没往那个方向说过。

不过都是心理活动。既然是他思虑不周说了那两句话,或许也做了一些事,进而引出这场闹剧,那么就由他来平息终结。

时间是顶级良药,专治世间疑难杂症。

第八十八章 动如参与商

本想着需要三五个月,但因为阮仲的问题,他不得不提前见她。

不能召她去挽澜殿。不止是对顾氏皇族的交待,也是对自己的劝诫。

那么他来折雪殿。

不能晚间来。

那么这时候最合适。

自然也不能在寝殿。

所以他步入正殿时,阮雪音也刚至正殿门口,显然是接到通传,出来接驾。

两个人都走得快,几乎撞了个满怀。

“君上万安。”

她迅速退后两步,福身,礼数周全。

顾星朗本有些忐忑,趁对方低头凝神盯了片刻,她倒淡定,一如往常。

他略略宽心,和声道:“起来吧。”

云玺奉茶,两人坐下,涤砚留在殿中,其余人告退。

顾星朗稳了心神,正眼看她,阮雪音亦不回避,坦然回看。

她似乎比十三天前看着更瘦了些,那张鹅蛋脸不止有了瓜子脸的趋势,几乎完全快成了瓜子脸。

宁枫斋家宴是九月初五,今日是十八。十三天。

晚苓说得对,他如今对时间敏锐,前所未有,数的全是跟她有关的日子。

他对自己有些无语。强行关掉心绪,随口道:

“最近膳食不合胃口吗?”

明明就是问阮雪音,他却偏偏望向云玺。倒也不算太怪,毕竟是云玺伺候她一饮一食。

涤砚心道完了,顾星朗何时这么怂过,“随便”关心一句都不敢直接问人家。既然不敢,就不能不问吗?

他还年轻,不明白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却不是下了决心就能轻易做到的。比如这种情况,其实就三个字:忍不住。

顾星朗也年轻,所以很容易忍不住,没盯着对方把关心写在脸上已算不错。

云玺闻言微愣,看一眼阮雪音,小心答道:“回禀君上,御膳司近两个月倒上心,每日所送都是夫人爱吃的。只是夫人这大半个月胃口不太好,吃得少,所以消瘦了些。”

顾星朗心下一动,几乎要认为她是因为相同的问题,所以茶饭不思。勉强忍住了,告诉自己别再作这种心理暗示。

却听阮雪音开口道:“没有这么严重。只是骤然入秋,一时不适应气候变化,不那么想吃东西。”她看一眼云玺,示意她别再乱说话。

云玺却没有接收到,或者说假装没接收到:“都说入秋人的胃口会变好,毕竟天气凉爽了,身体亦要为过冬做准备。像夫人这般没胃口的,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奴婢瞧着,夫人这是心病。”

她没说心病是什么,但殿中四人几乎同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阮雪音终于忍不住回头瞪她,涤砚也暗道这丫头怕是疯了,急中生智道:

“君上与珮夫人有要事相商。云玺你随我到门口候着。”

极少见地,云玺脸上没有任何懊悔或不安。她咬一咬嘴唇,在涤砚的目光胁迫下跟了出去。

“你如今是胆子壮了,在御前也敢这么说话。真当君上不会治你的罪是不是?”

“我说什么了?”

“什么心病?谁有心病?”

“我说的夫人,又没说君上。”破天荒地,她没让步,压低了声量嘟哝道:“大人紧张,还不是因为君上也有心病,只是不能讲出来罢了。”

涤砚急了脸:“你还说!”

云玺瞪圆了眼睛:“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好事,怎么半个祁宫都不对劲起来。瑜夫人、淳月长公主做什么,我看不懂,也犯不着知道。可君上是怎么回事,忽热忽冷,忽近忽远,莫说夫人自己,我看着都难受。”

“珮夫人跟你抱怨了?”

云玺叹气:“自然没有。夫人的性子,心事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何况是这种事。只是我瞧她一天天进食少,人也瘦了,实在心疼。”

涤砚冷眼盯着她:“我看,你已经彻底变成折雪殿的人了。”

“云玺不敢忘本。云玺心疼夫人,也心疼君上。大人你平心而论,君上与夫人在一起是不是开心了许多,人也像个二十岁少年了。我在御前只呆了六年,大人却是陪伴君上十四年的人。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涤砚一时沉默。云玺言及顾星朗的变化时他几乎要呵斥出声,妄议主上,乃是重罪。但她说得没错。

“君上,首先是国君,然后是顾氏的儿子,然后是夫君,最后是少年。”半晌,他沉沉开口,音量低至不可闻,“身为国君,他须为大祁负责;身为人子,他须向定宗陛下和顾氏全族交代;身为夫君,他须平衡后宫诸多关系。至于他能不能做一个二十岁少年,全凭运气。而事实是,他自登基之日起,就没有做过与年龄相匹配的少年。无论是十四岁,还是二十岁。”

云玺从未听涤砚说过这么有见地的话,一时震撼,呆呆道:“这些,都是大人的看法?”

涤砚一愣,突然气势减半,咳嗽道:“那个,也算是吧。毕竟,责任这些话,君上也会说。”

云玺“噢”一声,也没了刚才的阵势,似乎这段话有些起作用。

“夫人,真的那般亲近不得吗?”

“不知道。”涤砚回答,语气中似有叹息,“但对于国君、国家而言,不知道,已经是很危险的一种答案。其他事情可以尝试,甚至可以犯险,但这件事不能。因为一旦风险成立,后果太严重。”

云玺似懂非懂:“万一夫人到最后都没做什么,对君上、对大祁没有丝毫恶意呢?”

“那就只能交给时间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知道一切。”他看一眼她,认真道:“这是君上说的。我只是学嘴。”

“日久见人心是多久,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门外云玺和涤砚在纠结规劝,正殿内两位主人公却非常淡定。无关人员退场,他们反而能轻易转换语境,就仿佛先前的对话都没发生。

“阮仲来了。”

阮雪音初时没听懂这四个字,反应了足足两个呼吸,意识到当世应该没有第二个叫阮仲的人:“没听说啊。”

他国使臣来朝,无论王爷还是官员,肯定要递文书印鉴,然后做面圣的具体安排,很可能要设宫宴,甚至出发前就会来消息。

崟国锐王来了大祁,前朝不可能没动静,后宫亦不会全无风声,尤其,她是崟国的公主。

“他掩了身份,悄悄来的。”

第八十九章 投石问路

阮雪音意外,“所以,君上是得了密报?”

“他送了囚牛金印入宫,约朕见面。”

私下里,他已经很久没对她自称过“朕”。

但阮雪音来不及在意这些:“何时?”

“今早。”

“那,君上去了吗?”

“三天前朕命人接他去同溶馆。”他环视正殿,似乎在欣赏殿内布置,“我刚从那边回来。”

他打算说要紧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右盼,反而不会特别专注。两三个月下来,阮雪音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特点。

所以她有些悬心。其实她对阮仲知之甚少,也想不出他找他能有什么要紧事。可就因为想不出,才叫人悬心。但他显然不打算直接告诉她,她得先自己猜。

“我只字未传回锁宁城,崟君不耐,遣他来打探我在祁宫的情况?甚至找机会向我问罪?”

顾星朗一笑:“看来他这个理由找得不错。至少连你都这么想。”

“但他要打听我的情况,又偷偷摸摸地来,为何还让你知道?他其实是来,找你?拿了我当幌子?”

“继续。”

阮雪音有些无语:“臣妾继续不下去了。君上没给任何提示,我与阮仲太不熟,哪里知道他有什么盘算?”

“当真不熟?”

“君上试试,一年去一个地方一次,那个地方还人满为患,若非有意,你会跟人群中的某一位相熟吗?”

“但他毕竟是你兄长。”

“每年宫宴上是会见到,但几乎没说过话。”她略想一想,“也许说过一两次话,已经完全没印象了。他这个人,有些阴沉。”

顾星朗颇认同点头:“听到你用阴沉两个字我就放心了。说明我见到的,是真阮仲。”

阮雪音再无语:“你都看到囚牛金印了,还不能确定他真假?”

他再笑:“金印也不是不能造假。”

她气短:“顾星朗会分不出金印的真假?且若非确定,你会去?”

他真的很喜欢看她无语又无可奈何、必须答话的样子,“还有什么?关于阮仲。”

她仔细回忆,“他不受崟君待见,总坐在极远的角落。”

“比你还远?”

众所周知,阮雪音也不受阮佋待见。

阮雪音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确定他在揶揄她,或者说抬杠,很想无视,又觉得气不过:“我倒是想坐得远些,奈何总不能如愿,每次都被安排在前面。”

顾星朗好笑:“想来你父君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总要仔细看看,逐年评估将来是送你还是送阮墨兮。”

这是一句玩笑话,阮雪音却听得认真。她呆了一瞬,平静道:“我猜他从来就没评估过。他应该一早就想好了是我。我甚至怀疑,他送我去蓬溪山,就是为了这一天。”

顾星朗突然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愚蠢。但她脸上不见任何伤感之色。他略好受了些。

“当初,是他送你去的蓬溪山?他如何确定,惢姬大人会收你?”

阮雪音摇头:“这段始末,我也不太清楚。我曾经问过老师,她说她本就打算收学生,刚好崟君带着我上山求见,她瞧我资质不错,便留了我。”

“从未听你称呼他作父君。”

“没这么叫过。时间长了,就越来越叫不出来。”

“那你怎么称呼他?”

“陛下。”

他有些怜惜,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阮仲今日,告诉我一件事。”

他看着她,突然敛了神色,“他说,阮佋不是他生父。”

这次阮雪音所费时间更长,估计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他是谁的孩子?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问。”

“你没问?”

对方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你居然不问,那你们聊什么?

“我需要问吗?”

也是。阮雪音回过神来。这只是阮仲的说法,无论真假,顾星朗都会去核实。既然要核实,就会再查一遍,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但——

哪有人听了这种事不往下问的。除非,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告诉你这个,他要做什么?”

“他要逼宫。”

这次阮雪音没有太吃惊。铺垫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常理之外,意料之中。

只是此事发生,青川时局可就要生变了。

“他给你什么理由?崟君无能,亦非生父,多年积怨,欲取而代之?”

“以上皆是。”

阮雪音思忖片刻:“他希望你怎么帮忙?”

顾星朗微笑:“这个你先别管。我是想问你,以你对他们父子有限的了解,以你一年回一两次崟宫的观感,或者也可以凭直觉,凭蛛丝马迹,阮仲不是阮佋的儿子,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如果为真,他可能是谁的孩子?阮佋又怎会容他以皇子身份长大至今,还封了王?”

阮雪音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你真是高看我了。这些问题,我一个都答不出来。怕是你放在崟宫的人都比我答得好。”

顾星朗看着她,确定这些反应全部真实。

“所以,你确实全不知情。这么大的事,惢姬大人也不知道?”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他刚是在试她。铺垫充足,连续发问,等待破绽。

她恍然。

这确实可能是她、阮仲、阮佋联手做的一个局。如果她这半年来在祁宫无作为皆是伪装,那么这真的很像一个引君入瓮的开始。

戒备如影随形。他果然,从来没有百分百信过她。

并不失望。意料之中。

她心里默念这两句话。

然后她突然有些心疼他。一个人要怎样如临深渊地活着,才会随时准备着,迎接一切都是假象的真相。

所以她突然没了脾气,看着他柔声道:“至少老师从未提过。我也从来没往这个方向疑过。”

顾星朗轻轻点头。

“据你所知,阮仲,可有心上人?”

话题突然偏出十万八千里,阮雪音有些呆:“这个,恕我直言,比前面那几个问题还难。”

顾星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真的不该姓阮。或者,你也不是阮佋的亲生女儿?”

“极有可能。”阮雪音颇认同,“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他要逼宫为君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一个女子。”

阮雪音挑眉:“难以置信。”

“为何?”他有些意外,“按理说,女子不是比男子更相信‘为美人覆江山’这种故事?”

“据我所知,大部分女子不是更相信,只是更向往。”

顾星朗略一迟疑,终是忍不住道:“那你呢?”

第九十章 昔去雪如花

阮雪音如今很怕跟他讨论这类问题。

她甚至觉得他这会儿是不是脑筋短路了。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还是他对她太有信心,觉得她会对答完美?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根本无心,只是她会错了意?

思绪纷至沓来,她对自己无语。其实没有这么复杂,这大半个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清醒,也更平静,尤其最近这十三天——

她胃口不好,是因为在厘清思路,自我诊断兼医治,如今已经越来越清明,也基本确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么这也是一个表明态度的机会。迫于种种原因,他说不出来,但她可以。

于是认真想了想道:“既不相信,也不向往。”

顾星朗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缓缓开口道:“怎么说?”

“以阮仲为例。我虽不喜崟君,但崟国如今还算国泰民安,并未到需要发动兵变的地步。他要逼宫、引起内乱,可能弑父,甚至伤及无辜,其实有欠合理性。而他将这一切归结于为了一个女子。我猜,那位姑娘如果心智正常,不会为此觉得荣幸。而他如果足够成熟,也不会为了向心上人证明自己,选择逼宫这条路。如果他只是要证明自己——”

她顿一顿,“不一定非得为帝为君。除非还有其他原因。那么他这样说也很不负责任,那位姑娘成了掩护其他原因的挡箭牌。”

他静静看着她,不知如何接话。

阮雪音却不打算让他接话,因为她说这些仅仅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她想对他说的:

“其实我觉得最好的情形是,江山和美人之间,不要建立任何联系,一码归一码。对于美人而言,江山太重,她们承受不起决定它兴衰的重压;而对于君王而言,两者若能相互助益最好,互不相关也好;一旦发生冲突,那么必然是这世间最难的选择题之一。”

她看着他,坦然而认真:“既然无论怎么选,都可能损伤一方,不若一开始,就不要让这道题成立。”

“如何让它不成立?”

“美人这个选项不存在。只有一个选项,哪里还需要选择?”

“你见过哪位君王身边没有美人?”

阮雪音微笑:“君上忘了。适才我说的,只是会与江山发生冲突的美人。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你删掉这个选项,还可以添加其他选项。总有一些美人,不会引发争议,也不会叫你为难。”

她犹豫一瞬,决定把这句话说出来:“比如瑜夫人,对君上而言就是一个最佳选项。”

顾星朗面色微变。

“你操心得太多了。”

“君上莫恼,我只是打个比方。君上的家事,我无意干涉。”

殿内再无声,空气薄如水。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明白他,也明白她自己。

此刻她是在替他做决定,或者说下决心。

他的恼意突然碎掉了。

连带着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也有些欲碎的意思,但他来不及弄清楚。

阮雪音本来很平静,把十一加十三天总共二十四天练就的淡定一股脑儿用了出来,然后她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

顾星朗其实是很会控制表情的人,所以如果别人来看,这会儿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但阮雪音不是别人。所以她突然有些绷不住。

很奇怪,她能抓到他最细微的表情和情绪变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

好在此时外间起了声响,动静还不小:

“我的天,太美了!”

“哎——你怎么拿出来了?可以拿了吗?我看看!”

“可以啊!今早夫人就说时间到了可以打开了。刚棠梨姐姐亲自拿的。我的天!”

“天啊!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啊!”

“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跟盛开的时候一样!”

声音有些耳熟,应该听过一两次,但不算认识。接下来响起的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是云玺:

“嘘——一惊一乍做什么?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她压低了嗓门,所以殿内两人只大致听到是这样。

阮雪音正在无计可施,就要稳不住,此刻外间热闹正如及时雨,遂扬声唤道:

“云玺——”

高大的正殿厅门被推开,云玺探进头来:“君上,夫人,有何吩咐?”

“外面怎么了?”

“回夫人,碧桃把那朵昙花拿出来了,这会儿大家正围在一处看呢。”

阮雪音眸光闪动,神情竟有些雀跃:“如何?”

“特别好。完美。美得不像世间物。君上,夫人,可要一观?”

阮雪音站起身,似乎已完全从适才的凉薄气氛中抽离出来,“殿内光线不如庭中,去庭中看。”然后反应过来顾星朗还坐着没动,犹豫道:“君上,也一起吧?”

棠梨手捧一个白玉匣,另外两名上次见过的小婢围在她身边,想来其中一名便是碧桃。

三人见两位主子出来,赶紧敛了神色问安,面上仍含了雀跃笑意。

“快拿过来,让君上和夫人瞧瞧。”

棠梨依言快步走近,将那白玉匣打开,躬身敬上,一壁恭谨道:“夫人交代,到打开那日,用小钳子轻轻夹住花杆从上往下三分之一处,快速拿出,于空气中静置半柱香时间,最后放入白玉匣中。奴婢照做的,但愿不曾有错失。”

阮雪音微点头:“看起来很好。你操作得当。”虽在答话,眼睛却只盯着匣中看,似乎在确认是否完全稳妥。

顾星朗也被匣中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朵洁白到无法形容程度的昙花,形状不完全规则的一片片花瓣舒展如莲,但比莲更烂漫遗世。二十余片花瓣错落围绕着正中浅黄色的花蕊,却不显得繁复,反而因为花瓣间若有似无的距离,充满空间疏落感。花蕊周围柔柔抽着一些白色花丝,最长的花柱头盈盈而出,纤细流畅的线条是水墨画的笔触。

“这是,刚摘下来的昙花?在白日?”

昙花一现于月夜,看新鲜程度,如果是刚摘的,自然不可思议。然后他隐约想起适才在殿中听到的对话,更加疑惑。

“回君上,这朵是一个月前摘的。啊,就是君上来折雪殿那日。当天夜里丑时以后,就开了这一朵,我们陪夫人一起等到的。大家感叹昙花极美,却只能维持瞬息,夫人就说,或许可以试试,将它保存下来。”

第九十一章 已蠲浓艳消尘劫

回话的是棠梨。只听碧桃接口道:

“夫人平日就会制干花,我们以为保存也是这个意思。不成想用的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技法,加了好些我们不认识的药剂,连续换了一个月的冰块,日日看护打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原来——”

她看向另一名小婢,眼中欣喜异常:“保存下来的竟是鲜花状态。甚至比盛开之时还要莹白剔透。”

的确惊艳。顾星朗对花植的兴趣仅限于欣赏,但这确实是迄今为止他看过最美的一朵。

另一名不知名字的小婢点头道:“是呢。当时夫人还说,挽澜殿里没有昙花,若真能保存下来,要送去给君上看。”

阮雪音顿时头大,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强定了心神仔细回忆,好像还真说过。那日他们在寝殿聊了四姝斩,共进了晚膳,傍晚散了步,夜里收到来自广储第四司的八个大箱,最后还听说顾星朗没有留宿采露殿。

是啊,可能彼时不只他疯了,她也疯了,所以才会生平头一次不为观星而熬夜,终于待得昙花开了,第一反应竟是保存下来给他看。

顾星朗听到这句话,目光已经打过来。阮雪音不敢接,只淡声道:“天长节那日,臣妾偷懒借了天时之便,并未真的为君上准备贺礼。昙花难见更难得,这永生之花,便送给君上,以弥补先前疏漏。”

这话接得合情合理,完全可以掩盖其他意思。顾星朗难辨此刻心情,只好不痛不痒道:“很特别。朕收下了。不过这么费力的事情,以后少做,白白花精力。”

阮雪音想起适才碧桃一通渲染,面上有些挂不住:“也,不是太费力,没有那么复杂。只是第一次尝试,拿不准结果,格外用心留心罢了。”

顾星朗似笑非笑看着她:“哦?所以是怎么做的?”

“这个要说起来就太长了,工序太多,又有很多需注意的细节,哪个环节稍有不慎,便成不了。君上估计听几句就要头疼,还是不要知道了。”

场间众人绷不住笑,碧桃更是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便是云玺和涤砚也是无语又好笑。

她前面才说了不费力也不复杂,被顾星朗一诈,瞬间掉坑里一股脑儿讲了实话。云玺暗叹她这样的好脑子好反应,怕也只有在他面前会失灵。

阮雪音自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暗骂对方狡诈,一张小脸红到耳朵根。

顾星朗几乎不受控制心里泛起甜酥感,绵绵软软,整个人都快陷下去。

他强迫自己清醒些,开口问道:

“那些昙花在哪儿?”

碧桃看一眼棠梨,棠梨点头,于是答道:“回君上,都在东侧墙边,那些金花茶后面。”

他看一眼阮雪音:“你陪朕过去瞧瞧。其他人不必跟来了。”

阮雪音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犹豫道:“这会儿尚在白日,也是没有花的。君上去看什么?”

“看枝叶,不可以吗?”

阮雪音语塞,自然不能违君命,尤其还这么些人看着。正好她也有些受不住来自那些丫头们的夺命凝视,于是抬步跟着顾星朗往庭东而去。

黄昏将至,日色变得柔和。那些没有白色花朵点缀的灌木,观赏性确实差强人意,偶见一两朵淡绯色的花苞,形质硬挺,顶端尖锐,连着深绯色的花茎,完全没有盛开时的疏朗优美。

聒噪远去,人心也能重新静下来。早先正殿中的气氛变得不那么遥远,哪怕被适才庭中对话搅扰了方向——

事以至此,自然不能回头。整整二十四天的纠结思量,其实双方都已经定下了处理方案。

那便手起刀落,别再留退路。

“君上可知,昙花为何只在夜里开放,且只开一瞬?”

“你知道的,我不了解花植习性。”

不知何故,“你知道的”这四个字听得阮雪音心下一恸。

“今日不与君上讨论植物习性。君上读书破万卷,自然也喜欢听故事,我给君上讲一个关于昙花最有名的故事吧。君上可愿一听?”

顾星朗转头看向她,用眼神默许。

“相传昙花本是一位花神,日日开花,不分昼夜。有一位少年每天为她浇水除草,天长日久,她爱上了那名少年。玉帝得知,棒打鸳鸯,将花神贬入凡间,罚她每年只能花开一瞬,且不能再与那少年相见。与此同时,少年被送去了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且被施法忘尽前尘事。”

“韦陀?传说佛祖座下,韦陀尊者的韦陀?”

阮雪音微微一笑:“是吧。传说是这么说的。君上不必较真考据,就当故事听。”

她看着生出氤氲的光线,知道暮色将至,继续道:

“多年过去,韦陀真的忘记了花神,潜心学佛,渐有所成。但花神却无论如何忘不掉那个少年。她不知从何处得知,每年暮春时分,韦陀都会下山为佛祖采朝露以煎茶,于是决定在那个时候完成自己一年一次的盛放,那是她整年积攒下的全部精气力量。

昙花盛开,其美令天地失色,她希望韦陀能因此回头看她一眼,从而记起她。

然而几百年过去了,每年暮春那日韦陀都下山采露,每年她都在那日花开一瞬,对方却始终没有想起她来。又是一年,一位枯瘦男子从花神身边经过,见她哀伤凄苦,便问她为何事忧伤。

花神很惊异,因为凡人是看不到她真身的。她来自神界,自然认得出神仙,而面前这个男子明明就是凡人。

凡人能做什么呢?花神于是回答:你帮不了我。

四十年过去,花神依然在山下苦等,每年开一次,希望韦陀想起她。这日那枯瘦男子又途经此处,问了四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你为何事忧伤?

花神确定他只是凡人,再次答道:你应该帮不了我。

又四十年,一名枯瘦老人出现在花神面前,便是当年那个凡人。因为衰老,他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但依旧问出了八十年前那句话:你为何事忧伤?

昙花感慨亦感动,终于说道:谢谢你,凡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曾三次问我这个问题。可惜你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帮到我。于是将她本是花神,因爱情而受天罚的故事告诉了他。

老人听完,微微一笑道:我是聿明氏,来帮你了结八十年前未了的那段缘分。”

第九十二章 应散诸天入梵声

暮色已至,那些绯红色花苞却静闭如初。阮雪音停下讲述,看着顾星朗道:“聿明氏的传说,君上知道吧。”

顾星朗听得出神,不意她突然发问,想了想答:“传说他未卜先知,且会为了理想信仰,甘受天地诛罚。”

阮雪音点头:“应该就是他。他说完这句话,又对花神道:我还要送一句话,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语毕,他静坐闭目,直到最后一道夕阳光线从他花白的头发移至眼睛,或许就是这样的时刻。”

她看着远处绯色的落霞,夕阳已经只剩半弧金边。

“暮光落至老人眼角时,他朗然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诛地伐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

说完,他一把抓住花神,夕阳划入他眼中,老人圆寂,魂灵带着花神往佛国去。

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对方也终于记起前世因缘。佛祖慈悲,准韦陀下凡了断尘缘。而聿明氏因为违反天规,魂灵永世漂泊,既不能驾鹤西去,也不能入佛国修行,终生受天罚而永不入轮回。”

她再次停顿,似有些累,“所以昙花也叫韦陀花。又因为等待的那几百年,花神总是在日落后才见到韦陀,故而昙花都是夜间开放。”

封冻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顾星朗若有所感,但理不清,亦提炼不出,只淡淡道:

“很好听。虽不似那些传奇故事般跌宕出彩博人心跳,但,是能成千上万年传下去的那种故事。”

阮雪音点头:“我也觉得好听。我早年间不喜欢昙花,嫌它矫情,因为这个故事,倒对它生出许多好感。”

按照今日基底,她当然不可能只是要讲一个故事。但他此刻有些糊涂,不确定她准备表达什么。因为这是一个,好像是美满结局,又莫名像悲剧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听完却叫人哀伤。君上可有同感?”

顾星朗不作回应。

“臣妾以为,聿明氏以一己之力撼动天意,甚至永世牺牲自己以成就花神与韦陀或许只短短几十年的因缘,可歌可泣,亦非常可惜。因为他所为的,不过一份执念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父君很喜欢这一句,淳月和淳风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我虽不赞同完全为情所困,但你将痴心定义为执念,是否冷酷了些?”

“这世间万事,本没有定义,皆是因事论之。痴心若能顺势而为,不损害旁人,自然是佳话。可一旦涉及他者,令无关之人犯险甚至牺牲,评估利害,这所谓痴心,是否更像执念?若不是花神执着,韦陀早已忘尽前事,聿明氏也不会听到这段深情,后两者的人生根本无须被拉扯改变,也就不会有聿明氏的牺牲。”

她叹一口气,看向秋日暮色:“其实聿明氏又何尝不知这是执念,否则他也不会送花神那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他愿意为此牺牲,不过因为他心善,悲悯有情人,不忍花神苦等千年罢了。可是君上,这世上有多少无法厮守的有情人能遇到聿明氏呢?”

顾星朗终于眸光微动看进她眼睛:“有时候,那些牺牲不一定会发生,如果只为了可能的风险而放弃,是否,也很可惜?”

她想了想,也看进他眼睛:“问题就在于,这项风险,涉及多少人。在昙花的故事里,相关者本来只有花神和韦陀,聿明氏为了这段尘缘,已算无辜牺牲。好在不涉及更多人。但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厉害的身份,比如,”

她内心挣扎,不确定是否要这么直接,“比如一国之君。他要对家族,对国家,对千万臣民负责,这样的风险,哪怕只是可能,他犯得起吗?”

手起刀落,不留后路,不过就是,把话说透,甚至说绝。

顾星朗胸口发闷,费了力气才深深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这风险,我可以相信它是不存在的吗?”

阮雪音再次生出先前在正殿内的那种心情,就是他连续发问试她时的心情。

被强行否定的失望。

她突然微笑:“君上,风险本就来自人的判断。我早就告诉过你,它不存在。问题只在于,你信不信,是否尽信。以及,你能否让需要相信的那些人也相信。”

何止是说透说绝,到此刻,几乎把事情摊在了明面上。

选择权再次被踢给了顾星朗。但或者其实,这权利从头到尾就在他手里。

沉默。

纠结。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个步骤。

在一切彻底归复原位之前,来折雪殿果然极不明智。该死的阮仲。

他从不拿别人当借口,但此刻他只能怪阮仲,在心里认真骂了他三遍。

阮雪音本就不抱希望,甚至早就调整好心态,所以一上来就替他选了。

她无法忍受他再次沉默,刀已落,心已没(mo),还想什么?时间从今日起重新计算,一切回到今年三月,就这么简单。

晚膳时间已经过了。

包括涤砚和云玺在内,没人知道他们先前在正殿内聊了什么,也就没人能评估此刻状况。总归最近他们俩的事,没人敢过问。

便是瑜夫人都碰了一鼻子灰。涤砚默默想着。只能翘首静候。

顾星朗没有留在折雪殿用膳。出得大门时,涤砚手里捧着那个白玉匣。

阮雪音在后面行礼相送,没人说话,场面安静得如一出默戏。

开始即结束。

结束在开始之前。

阮雪音脑中先后生出这两句话,不确定哪一句更准确。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过这样的故事,或者也有过?她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渐行渐远,细细回忆,没想到对应的故事。但总觉得在哪里读过。

他终于消失在暮色里。暮色里最后那层暖橘色也落了幕。

悲伤的故事,果然比圆满的故事更多。

只是当初下山时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样的故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师说历事方能炼心。不知是否,也包括这些。

第九十三章 斯人乘鹤去(上)

九月二十六这日,顾淳风起得比以往偶尔早起的“早”,还要早。

天蒙蒙亮,她换上出宫常备罗裙,带着阿姌驾着马车,光速出了长信门。

“殿下怕是疯魔了,这个月你已经出来过了啊。”

淳风此刻困顿得厉害。她素来晚睡,早起无异于灾难,且是毁灭性的。但她没得选。秋猎自下月十二始,按规矩都是十天左右,是早就定好的;而她昨日刚想起来,天长节时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提前去夕岭行宫陪他,彼时顾星朗也已知晓允准了。

加上今日,离十月还有四天,她还什么都没收拾。此去夕岭,直到秋猎结束,时间近一个月,总要有两天来安排人事、收拾行装;车马行程掐掉一天,还剩一天。

那么宜早不宜迟,迟了变数多。便是今天了。

她必须去找应仲,把所有事项问个明白。

二十年未起过的早出现在顾淳风的生命里,阿姌忍不住想,这或许便是,怦然的力量?

结论一出,她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怦然也没有想象中的好,毕竟无论哪种力量,一旦强大到能改变一个人经年的习惯,便多少有些可怕。

最可怕的是,当她们站在刚开市的西市坊内、月初曾并肩而立的那个位置上时,没有红参,也没有应仲。

顾淳风神色变了两变,阿姌有些心惊,赶紧道:“或者应公子起得晚。咱们先等等。”

“不是让你找人跟着他吗?盯了大半个月也没进展,害我还得上这里来找。这也罢了,如今来这里都快见不到人了——”她压低声音,凑至阿姌耳边:“这人要彻底跟丢了,我跟你没完。”

阿姌欲哭无泪,亦压低声量道:“都跟殿下汇报过了,这应仲难跟得很。每次明明跟得好好的,总会莫名其妙跟丢,不是路边的食材铺子突然蔬菜鸡蛋撒一地,就是走着走着踩到一堆香蕉皮,摔一跤起来,人就不见了。”

顾淳风秀眉一挑:“你跟我说书呢?你告诉他们去,办事不力,其罪一;编排借口,其罪二。什么踩到香蕉皮,今日踩了难不成明日还能踩到?这满霁都城的香蕉皮都追着他们跑是不是?得罪了猴子还怎么的?”

阿姌郁闷又想笑,终是一脸严肃道:“说了怕殿下不信,我都不信,他们真的连续九天踩香蕉皮,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你说邪不邪?”

淳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这是启动了反跟踪计划啊。这个应仲,到底是哪路神仙?

阿姌也有些想到了,低声道:“难不成真如殿下所料,这应仲是个厉害角色,其实身边跟着一群暗卫,所以能避开我们的追踪?”

顾淳风白她一眼:“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看人方面,以后还得听我的。你啊,轻敌了吧。”

日头渐升,西市坊内人也多起来。先前空着的那些摊位上逐渐摆满物品,老板或小厮出现在各个摊位后面,只有顾淳风主仆俩所站的位置,面前仍是空地一片。

淳风越加狐疑,看向阿姌不确定道:“这个,就算他来得晚,摊位总该在吧?我看人家都是一早来把东西重新摆上,摊位本身没动过啊。”

阿姌暗忖有理,盯着面前空地发呆。下一刻,顾淳风拉一拉她衣袖,看着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那个摊位,声音僵硬道:

“那是什么?”

阿姌顺她目光望去,那也是一个药材摊,花里胡哨摆了好些门类。她随便一看,全都认识,心想品质不怎么样。然后她的表情僵住了——

那些红参,好眼熟啊。

她不想觉得眼熟,做好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准备,被顾淳风几乎是揪着胳膊肉一路拽过去。她忍着疼,不敢吱声,抬头打量老板眼生,心里已经哭出来。

“这些红参,”总共四个字,顾淳风憋得费劲,“哪儿来的?”

那老板慈眉善目,倒像个做药材生意的,以为这娇俏小姐是问红参的产地,面有得色:“小姐好眼力!这些红参皆产自蔚国雁渡山。雁渡山的红参品质,以小姐的鉴别能力,不用小的介绍吧。”

顾淳风此时不止声音僵硬,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起来:“我是问,谁给你的?”

阿姌瞧淳风状态不对,阵势吓人,怕她就地闹起来,赶紧补充道:

“是这样,老板,我们同这些红参的主人认识,月初谈好今日来拿一批参,定金都付了,结果此刻遍寻不着他,刚好看见您摊位上这些,”她想一瞬,继续道:“不瞒您说,我们府上是医学世家,对药材所知甚多,这些红参,我们一看便知是那位公子的。还请老板告知,它们为何在您这里,那位公子又去了哪里?”

那老板听阿姌言之凿凿,思忖不好否认,又打量顾淳风举止气度确像有些家世的,赶紧解释道:

“小姐千万别误会。这些红参可不是我偷来抢来的。那公子在这儿两个月,时来时不来,平日也从不与我们这些邻摊来往。六天前,有时会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哥,估摸是家里下人吧,突然找到我,将这些红参并其他药材一并给了我,说他们家中有急事,得赶回去。”

老板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我本想给些钱两买过来,毕竟这么些药材,尤其那红参,要尽数卖出去了可是不少钱。但那小哥说,他们家公子交代无需买卖,给我就成。这个——”他讪笑,“也不知最近是撞了什么好运气。”

淳风听罢已经完全僵住,想转身跟阿姌说什么,身体却不大动得起来。

那老板却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儿道:“哎呦,说起来,小姐与那位公子认识,是不是就是您啊?”

阿姌闻言,心想有转机,一时欣慰又不安。淳风却因为这句话醒转了些:

“什么?”

“小姐此前是否都每月初过来?”

淳风不明所以,点点头。

老板一脸有所悟,转身从摊位后面拿出一个足足一臂长、半臂宽的描金大匣,双手捧至淳风跟前:“那小哥专程交代,说他们公子嘱托的,若下月初有位姑娘去他们摊位上找,就把这个给她。”他再次打量淳风,“我一心想着是下月初,适才没反应过来。看来就是您了。哎,我承人一个大情,此番将东西转交到,也算回报了些。”

第九十四章 斯人乘鹤去(下)

淳风盯着那匣子片刻,伸手接过来,打开,没什么表情。阿姌凑上前看了却倒吸一口凉气。

那老板见阿姌神色有异,也经不住好奇探身来瞧,然后倒吸一口声色俱全的凉气:

“我的乖乖,这参——”他眼睛连眨数下,看着那些粗粗细细繁繁复复占据了整个匣子的参须,“我卖了三十年药材,没见过这等品级的。怕得有,两百年?”

阿姌不自觉点头:“有。”

“为什么不是红参?”

顾淳风情绪复杂,喃喃问道。

“小姐有所不知,这红参之红并不是长出来的,而是制出来的。人参经过浸润、清洗、分选、蒸制、晾晒、烘干,才制成红参。蔚国之所以闻名于红参,不仅因为盛产人参,也因为精于制作红参。这两百年的参,哪能轻易制了去,自然先妥善存着,以备他日取用。”

他说完突然疑惑:“小姐府上不是医学世家?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阿姌忙道:“老板误会了!只是我们小姐一开始想买红参来着,这不也是冲蔚国的制参手艺。那公子答应帮我们找最名贵的参,我家小姐便以为是制好的。”

她一壁说着,扯一扯淳风衣袖:“小姐,时候不早,我们回吧。”

淳风却发着呆,像是根本没听见以上对话。

阿姌急了,眼见那老板就在近处,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只殷殷道:“今日二十六,是大小姐每月回门的日子。我们不日便要出远门,她定要来看一看小姐的,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淳风这才清醒些,脸色依然不大好,却挪得动步,也行动自如了。阿姌赶紧接过匣子,向老板致谢,扶了淳风便往外去。

刚走没两步,她再次顿住,猛一个转身杀回药材摊,指着那些红参黑着脸道:

“这些我全要了。包起来。”

主仆二人入得长信门,尚在巳时,阿姌松下一口气,看着淳风忍不住道:

“今日怕赶不及,亏得是马车出入的。否则这一大堆东西,哪里拿得动。”

淳风抱着匣子,一句话也不说。如此沉默,阿姌跟在她身边九年未曾见。

“殿下,那个,这人只要活着,就有相见的一天。或许他处理完家中事,过段时间又回来了呢?”

顾淳风抬眼看她,半晌挤出一个白眼:“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让我别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上心。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没让他们好好跟,甚至故意让他们跟丢。”

阿姌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道:“天地良心,苍天在上,奴婢在此起誓,虽然时至今日,奴婢依然不愿殿下与那应仲过多纠缠,但无论跟人还是查探消息,奴婢自问尽心尽力。殿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奴婢何曾叫您失望过?但这次,那应仲有意躲避,看样子是高手,奴婢实在也是无法。”

顾淳风瞧她犯了急,知道自己说得过了,无奈叹一口气:“罢了。他有意躲我,根本也没想和我交朋友,更别说——”

自然说不出后半句,她再次打开硕大的描金匣,看着那些盘错交结的人参须:“只因为我上次说要买最贵的,他便留了这个,送给我作念想吗?倒是好大的手笔。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么老的参。”

阿姌闻言,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却见淳风眸光骤亮,神情既惊且喜:

“这么好的参,作为贡品进献天子也不为过,他却白白送给了我!”她看向阿姌,音调高了好几度:“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急转直上,阿姌实在反应不及,愣愣看着她:“什么?”

淳风一拍大腿,当然拍到了匣子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叫嚣道:“自然是对我有意思!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如此名贵之物,还能说明什么?想想上个月九哥开广储第四库,吓得纪晚苓连跑了半个月挽澜殿。同理,同理啊!”

阿姌瞧着那满脸喜色,听着那满口胡话,不想击溃她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点信心,或者说妄想;又觉得这么犯痴念想下去,万一那应仲从此消失永不出现,她还不得崩溃?

思前想后,终是忍不住道:“可他若真对殿下有意,为何不告而别?且前两次奴婢瞧他对小姐的态度,言行举止,似乎并不——”

最后半句终是没说出来。这么锋利的话,就算顾淳风心理素质极佳,毕竟是姑娘家,面子总要留。

但话已至此,这面子留了等于没留。

顾淳风果然脸色一变:“你懂什么?他那个人,整日阴沉着一张脸,你看不出来也很正常。便是我都没看出来。”

阿姌无语又好笑,心想你跟我都没看出来,那不就是没意思嘛。

“那个,殿下,你看哈,如今大祁是青川最强,而祁国这一朝就两位公主。长公主殿下已经出嫁,如今未出阁的祁国公主就您一位。这么尊贵的身份,咱们是不是也骄矜些,眼界高些,就算心仪那应仲,就算他可能身份显赫,你别巴巴上赶着呀。爱来不来,爱见不见,爱喜欢不喜欢,这种态度才对。”

顾淳风挑眉看向她:“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我素日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她正了神色,敛了语气:“长姐说了,一个人一生中怦然的时刻少之又少。我年底就过二十岁生辰了,九哥近来也老提我的婚事,我在这时候遇到他,你说是不是天意?”

她再次看向那支张牙舞爪的人参,轻轻抚摸那些参须,“如果我命里的人是他,骄矜只会让我错失和他一道的机会,平白浪费明明应该共度的时间。阿姌,姻缘是我自己的,我骄矜给谁看?”

阿姌有些震动。她一时没明白自己被哪句话震到了,但她此刻莫名觉得顾淳风很高大,很了不起。在某些事情上,可能她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反而容易一眼看到本质。

但那高大的形象在下一刻崩塌了。

因为顾淳风眉心微动,翘着指头从匣子里抽出一张明黄锦帕。那人参本就放在匣中明黄锦缎铺就的基底上,锦帕与锦缎显然出自同一匹缎子,颜色材质完全一样,所以先前她们谁都没有发现。

锦帕瞬间被展开,阿姌看得非常清楚,顾淳风的表情就是在这一刻大变,先前的自信与笃定尽数消失。她赶忙凑过去,那锦帕上写了十二个字:

萍水相逢,江湖相忘。就此别过。

第九十五章 情非得已

淳月今日进宫晚,入挽澜殿不久便到了午时,自然留下与顾星朗一起用午膳,打算之后去灵华殿瞧淳风。

“说起来,淳风是哪天动身?”

顾星朗认真喝着碗里的白果龙骨汤,想了想道:“好像是三十吧。说是行装还没收拾,灵华殿里各项事务也尚未安排。”

淳月点头:“也是。她这一去得呆到十月下旬,再同你一道回来,殿中人事是要安排好。”复又摇头道:“不过她啊,安排了等于没安排,估摸到时候还是一团糟。还有,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去,果然要拖到九月三十才动身,且这会儿了还没收拾行装。”

顾星朗笑道:“她从小不就这样?定珍夫人与母后不同,规矩少,不太约束儿女。你瞧她和小漠,哪个是循规蹈矩的?”

“听起来,你倒颇羡慕他们。”

“某些事情上,是的。”

“某些是哪些?”

她问完突然后悔。非常时期,既然要掩耳盗铃,那就装傻到底,省得听了自责。

好在顾星朗并不回答,埋头继续喝汤。半晌突然问:“纪平可有纳妾?”

淳月一愣:“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笑笑:“没什么,随口一问。姐姐可知,若不是坐在这位子上情非得已,我并不想把心分给好几个人。”

还是来了。她提醒自己不要问,犹豫片刻终是问出来:“因为晚苓还是因为——”

“无论为谁。”他开口打断,“或者谁也不为。姐姐知道我的性子,我喜欢的东西,不多。”

顾淳月心惊。她长他三岁,嫁人三年,自然明白,他打断她,不过是不想她说出那个名字。四夫人确立之时她早已出宫,除了晚苓,与其他三位都不熟,她根本不会说出她的名字,只会呼珮夫人。

便是这三个字,他都听不得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得靠不见面、不听关于她的任何事,甚至于名字、称谓,才能做到放弃?

她忐忑起来。

至于最后那句话,他是在暗示她,乃至顾氏全族,甚至知情的朝臣世家,比如晚苓和她身后的纪家:他们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迫使他放弃了这世上为数不多他喜欢的东西?

应该说,人?

“星朗,”她犹豫,终是直呼了名字,“你怪姐姐吗?”

顾星朗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多了心,微笑道:“姐姐多想了。只是刚好说到这里,一时感慨。我喜欢的东西不多,这是一句事实表述,你一直知道的。”

淳月瞧他目光清亮,坦然看着自己,不似敷衍,更不像说谎,略略宽心。然后她有些难受,因为整整一个月前,为了劝他放弃,她对他说了谎。

“星朗,其实——”

“我已经二十岁,做的任何决定,说到底都与旁人无关。”他微笑不减,神色平静,“若我自己笃定,别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所以无论对错,责任都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但也怪不得你。星朗,你自己也说了,情非得已,你没有选择。君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力,也代表着个人好恶的让步与牺牲。如今你就是祁国,你仅有的一点自由,不允许你拿自己冒险,更不允许你拿祁国冒险。顾星朗这个名字的意义,早就今非昔比了。真要怪,就怪你坐着的这张椅子,怪你无法拒绝的命运。”

顾星朗很吃惊。以淳月的说话之道,最后那句话极不合宜,甚至有忤逆之嫌,自记事起他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话。

她在自责。

顾星朗不忍,想再开口劝解,却听淳月改了语气道:

“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不合你心意?晚苓呢?你和她最近,相处得好吗?”

“她们都很好。怕是整个青川也挑不出几个比她们更好的。只是合乎心意这种事,姐姐也知道,跟好不好没关系。其实对她们来说,嫁入祁宫也是情非得已。她们本可以像你一样,嫁个一心人。”

她不确定他说的“她们”,是否包括晚苓。

七月那次入宫,她便觉得他心态起了变化;到上个月那两句疑似盛宠令的话引得合宫震动,她更加困惑。八月二十六至今,晚苓没有回过府;今日她照例先来挽澜殿,也没能提前问淳风。所以近一个月宫里发生的事,她并不清楚。

不清楚,便最好不问。且她莫名觉得最近与他聊晚苓,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就话论话道:

“如果她们没有遇到你,或许真的可以。你此刻再去问问,看她们还愿意嫁别人吗?”

顾淳月极少说这种俏皮话,倒有些淳风的句式调调,顾星朗失笑:

“姐姐说得好像很了解她们。”

“我是不了解,但淳风知道啊。她啊,怕是比你都清楚。”

“真得快些把她嫁出去了。”顾星朗摇头,“如今这宫里的热闹,一半都是她挑的头。”

淳月心想近来最大的这场热闹可是你自己挑的。当然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接口道:

“年底她就满二十了。是该认真考虑起来。”

“说到这个,她喜欢那人到底是谁?既然有这么个人,为何不能说?”

顾淳月挑眉:“她有喜欢的人了?”

顾星朗意外:“你也不知道?”

“她自己说的?说她有心上人了?”

“嗯,有一次不小心说出来的。”

淳月想笑:“你可是把诈人吐话那套办法用在她身上了?”

顾星朗一脸无辜:“姐姐这是什么话?诈人吐话也是费脑子的,若非要事,我费那个力气做什么?更何况淳风,就她那脑子,还用我诈?”

淳月边笑边摇头:“也就你有些法子,当年便是三哥,也拿这个妹妹无法。”

顾星磊亦摇头:“我也没什么法子。忍让罢了。”说着与淳月相视而笑。

“看样子,待会儿我去灵华殿有任务了。”

“有劳姐姐。如果可能,务必一击即中,把名字问出来。”

淳月失笑:“你还真是等不及要嫁她出去。”

“不瞒姐姐,上次她提到那个人,仿佛不是祁国人。我有些担心。”

淳月闻言,一颗心提起来。她跟顾星朗的想法完全一致,淳风嫁人,最好就在本国。原因也一样。

于是点头郑重道:“我明白。君上放心。”

第九十六章 东窗事起(一)

顾淳月入得灵华殿时,淳风正对着一桌子红参发呆。

淳月愕然,隔着好一段距离,先是盯了半天人,然后盯了半天参。

这是,选参煎汤?准备送礼?习医问药?

可她一口气哪来这么多红参,君上如今赏赐都按箱走吗?让折雪殿那位开了先河?

这些个弟妹,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来,举步走至桌边故意嘹亮了嗓门:

“听说我来了也不迎,这是怎么了?”

顾淳风耷拉着眼皮半晌,终于费力抬起,看向淳月双目无神:“哀莫大于心死。长姐,我心死了,你说这躯壳还动得了吗?未能出门相迎,还请长姐恕罪。”

她这话说得失魂落魄几近夸张,淳月没感受到心死,反而觉得她表现悲伤用力过猛,以至于生出了喜剧效果,不由“嗤”地笑出声:

“你这又是哪出戏里学来的?我倒不曾听过。想来是民间的戏本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偷跑出宫了?”

淳风“哇”一声哭出来:“长姐,我再也不出宫了!宫外见到的人,说跑就跑没了,青川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去。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就跟我也隐瞒了真名一样。”

淳月闻言不对,紧张起来:“此话何意?是你在,宫外认识的,朋友?”

淳风猛点头:“长姐,你不是说,当那个人出现在人群里,只有他是闪闪发光的吗?我初见他那次,他就是闪闪发光的。九哥这样的人间极品,我都没觉得那么亮过。”

顾淳月着急又好笑,心想还能说俏皮话,有救。

“然后呢?”

“然后又见了两次,他就不见了。”

语毕,她继续嚎哭,淳月一颗心再次悬起,这么伤心,莫不是吃了亏?

赶紧拉了淳风衣袖,循循道:“只是见面,没有别的?”

淳风哼哧哧吸着鼻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倒想有什么,一起逛逛街市,放放河灯,看看星星,就是拉拉小手我也愿意啊。可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每次能聊上一会儿就算不错了。”

顾淳月长舒一口气,暗道阿弥陀佛,好在没出大事,让她查出来都是谁帮她出的宫,必得严惩。

然后她留意到“拉拉小手”四字,眉头微蹙:

“现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这都哪里学来的?还拉拉小手。莫说你是金枝玉叶,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这种话也不能说,更不能真的照做。”

顾淳风一呆,意识到说得过了,吸着鼻子分辩道:“我也是嘴上说一说,哪里就会照做了。”复又看向淳月,眼泪汪汪:“长姐,你不是说人一生中怦然时刻少而又少,很可能只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怦然了,这人却跑没了,那我嫁给谁啊。我是只嫁真命天子的人啊。”

淳月此刻心情复杂,觉得这怦然理论真是作孽。为了劝顾星朗以大局为重,不去犯险,她说了假话;对顾淳风说的真话吧,这丫头又一根筋,如今为那个不知道有多亮的人哭得心神俱碎。

她有些头疼,按一按太阳穴,耐着性子道:“话不要说太早,人都有产生错觉的时候,你那怦然到底是不是心动,还两说呢。来,跟长姐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着,拿出随身丝绢替淳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

这个话题顾淳风还有些兴趣,等淳月替她抹干净脸,抽着鼻子认真道:

“他长相英武,皮肤还算白,虽没有九哥那般极致的好看,但绝对英俊。与九哥身量差不多,但骨架更宽些;气度甚好,颇有气吞山河之势。我第一次见他在泉街上,他带着竹斗笠,替我从一个小贼那里拿回了母妃留给我的荷包。”

初时关于外貌气度的描述,顾淳月都听得很满意,思忖如此风度,家世应当不错。直到竹斗笠三个字出现,她忍不住挑眉,又担心是自己理解有误,试探道:

“等会儿,你是说,他头戴一顶竹斗笠?”

淳风点头。

世家公子,更别说皇族,谁会出门在外戴个斗笠?

淳风见淳月面色有异,双手扶上她胳膊道:“长姐莫急,这不是重点。我后来发现,原来他在西市坊里卖药材。”

顾淳月神色更异,怔着看她片刻,又低头去看那一桌子红参:“就是这些?”

淳风循她目光看去,似乎触景生情,低了声势答:“嗯。”

淳月倒吸一口凉气:“小风,且不说这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让你买回来一堆你用不上的红参——看品相倒确实好,可这么多,定是花了好大一笔银两吧?此人心思不纯啊。”

顾淳风连连摆手:“长姐误会了,不是他让我买的。一开始我去药摊找他,人家还撵我走呢。”

于是把前后三次见应仲的始末原原本本讲一遍。

“照你这么说,他来霁都至少也呆了两个月有余。最近才突然消失?”

淳风凄凉点头:“那老板告诉我,他身边的小哥是六天前去赠的药材,说明他是本月二十走的。长姐,我太失策了。我若早几日出宫,便能截住他。”

淳月无语,心道此事一出,你以后都别想再偷溜出宫了。见她真有些伤心,忍住没讲,劝慰道:

“此人既不辞而别,想来也不诚心。以你的条件,在意他做什么?有缘相识,却无缘相知相许,便不是对的人。正好要动身去夕岭了,你近日收拾妥当,抓紧出发,换个环境散散心,下个月便记不得此人了。”

“可是长姐,我真的怦然了啊,他也真的闪闪发光啊,怎么就不对呢?这都不是对的人,要怎样才是?难道我命里没有真命天子?”

淳月此刻听到“怦然”这个词就头疼,摆摆手道:“长姐之前跟你说得不够准确。这种事,得两个人怦然,两个人互相觉得闪闪发光才行。你这种情况,一头热,不作数的。”

淳风急了:“不是,怦然就一定得同时吗?就不能我先怦然,随着相处变久了解加深,他再怦然?非得要求同时,那也太难了!”

淳月被她问得发怔,突然想到顾星朗和阮雪音,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同时?如果是,那么她棒打了怎样高难度的一场倾心啊。

第九十七章 东窗事起(二)

今日在挽澜殿时的忐忑再次升起来,以至于淳风连唤了数声才将她唤醒。她有些茫然,略整理了思绪,方缓缓答:

“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且也常见。但要相处要了解,总需要时间,更需要两个人在一处。那人悄无声息走了,看来与你并没有这层默契。且一个卖药材的,就算世代做此买卖,算半个望族,与你,也不匹配。君上不可能让你下嫁。”

意外地,淳风没有对匹配不匹配的话发表意见,只喃喃道:“是呢,留下这么两句话,便是送我再名贵的参,也难作他想了。”

说着从袖间拿出那方明黄锦帕,淳月接过来一看,先是蹙眉,然后冷了脸:

“行了,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伤心什么?堂堂大祁公主,有的是王公贵族盼着迎娶,为一个不懂得你好处的陌生男子痛哭流涕,传出去岂不笑话?”一壁说着,眉头蹙得更深:“也没有名字落款,哪里像大户人家公子的礼数。你刚说他叫什么来着?”

淳风适才并没有提应仲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因此淳月这句问,完全是诈取之法,假装已知,攻其不备——顾星朗的初级套路。

“应仲。答应的应,伯仲的仲。”

顾淳月默默记下,禁不住又要蹙眉。她是嫡出的长公主,自幼受定惠皇后悉心教导栽培,对霁都乃至整个祁国这一代的名门公子都心中有数。姓应,首先就不是第一梯队的家族。

不是第一梯队,自然就不在淳风未来夫家的考虑范围内。

她继续往下想,第二梯队也没有姓应的。

那么到此为止,无需再往下想。不论他是谁,淳风都不可能嫁。

然后她想到,顾星朗说那人可能不是祁国人,有些恍然,看向淳风再要问,却见对方瞪眼盯着自己:

“长姐,我先前跟你说过应仲这个名字吗?”

淳月一怔,咳嗽道:“说了啊。你讲第二次在泉街上见到他那段说的。”

她是猜的。因为顾淳风明确说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忘了问名字。

淳风不意她竟答得对,自己确实是第二次问出的名字,一时有些糊涂,心想自己已经不谨慎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下去,以后还守得住什么秘密?

顾淳月却已经完成了全部信息收集,不再纠结此项,准备进入下一环节,遂扬声道:

“阿姌在外面吗?”

话音落,便见阿姌恭谨出现在门口,快步进来,躬身道:

“奴婢在。”

“跪下。”

众所周知,淳月长公主鲜少动怒,此时她语气还算平缓,音色仍旧温柔,但这两个字极不客气,唬得阿姌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恕罪。阿姌不知,犯了什么错失?”

“你自淳风殿下十一岁便侍奉在侧,九年来形影不离,替她遮风挡雨、兑现各种愿望,堪称各宫大婢中的翘楚。”她看着阿姌跪伏在地,有些不忍,“你比殿下长两岁,心智更成熟些,我原以为将她托付给你照料,必定稳妥。谁知道,殿下任性不知轻重,你也心中无数,竟由着她私自出宫,还每月一次!”

这番话字字清亮如珠落玉盘,尤其最后半句在正殿内荡起回声——

阿姌听得冷汗涔涔,抬头看一眼淳风,又迅速低下头去,身子伏得更低:

“长公主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

顾淳风一脸愕然。她适才光顾着伤心倒苦水,没成想将每月初出宫的事就这么说了出来。阿姌是她贴身侍婢,灵华殿的大婢,淳月自然找她问罪。一时着了慌,赶紧道:

“长姐别生气,阿姌也是奉命行事,我要做什么,她一个奴婢也拦不住。长姐知道我性子,她若事事阻挠,我哪里还容得下她。”

淳月转脸看向她:“你的错,自有君上罚。你这婢子,是留不得了。”

淳风大惊:“长姐我知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告诉九哥啊。阿姌她侍奉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万万不能逐她出宫啊。”

顾星磊、顾淳月、顾星朗三人受定惠皇后影响,治下向来宽厚,因此淳月此时说“留不得”,最严重也不过是放逐出宫,但对于淳风而言,已经是灾难性打击。

阿姌闻言亦失色,连连磕头道:“长公主殿下息怒。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了!”

顾淳月对阿姌印象一直极好,因为她行事稳妥懂分寸,脑子也灵光,比当年母后身边的一众婢子都能干。此刻一主一仆皆唬得花容失色,她于心不忍,叹一口气道:

“你们可知,犯了何错?”

阿姌隐隐明白顾淳月所指,更不敢接话。淳风却无畏答道:

“自然是偷溜出宫,坏了规矩。”

淳月见阿姌匍伏不语,心想总算还有个脑子清楚的,遂望向淳风道:“我问你,你每月出宫,都是怎么出的?自然没有圣旨。难道回回去挽澜殿要令牌?君上不可能每次都答应。乔装混出去?次次都能成功?”

顾淳风这才恍然如遭雷击,还想遮掩,支支吾吾道:“我们,我们找好了每月初会出宫的小厮,跟着他出去,自然,自然要乔装改扮,还,还有,”

她是个不会临场编故事的,除非提前准备。顾淳月瞧这语气神态,已有些明白,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不是乔装。那问题就大了!赶紧说实话。回头出了事,求谁都没用!”

淳风一颗心终于蹦到嗓子眼,再也坐不住,忙忙起身至淳月边上,拉着她衣袖哀哀求告:“长姐我知错了!这假制令牌是重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当着你的面销毁它!长姐饶命,千万莫告诉了九哥去,我是不打紧,阿姌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顾淳月之前只是疑心,根本没往实处想,此时听她字字分明讲出来,竟是真的伪造了御令,既惊且怒,连连道:“你这时候知道要掉脑袋了!做的时候怎么不想清楚后果?你们所托制假令牌的人,若稍有一点歪心思,做两块留一块,再照着那块做出更多,到时候会出现多少块假的御用令牌?一旦流散出去,坏了宫内规矩倒罢了,若宫外的人借此混进来,危及圣驾,你们就是掉脑袋也无用!”

第九十八章 东窗事起(三)

淳风惊愕,后背生出薄汗,连带着整个人体温都开始下降,颤声道:

“阿姌,快,去把那制令牌的人抓来,将他的地方细细搜了,再严加拷问,务必弄清楚他有没有格外再制!”

淳月重重叹气:“你们着人去抓,有几成把握能办得稳妥?若是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阿姌的小命,便是君上要保都保不住。”

淳风当真慌了神,挂着哭腔道:“那怎么办?长姐,九哥的安危要紧啊!”

顾淳月肃容看着她:“你有数就好。事已至此,关系重大,必须禀报君上。为稳妥计,说不定是沈疾亲去处理。”

语毕又看向阿姌:“你此刻立即随我去挽澜殿回话,该交代的,一个字都不许漏。能否将功抵过,全看你造化。圣上宽仁,若此事能有善终,想来能饶你一命。”

阿姌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伏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点头:“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多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你的命,如今全凭君上定夺了。”她沉沉叹息,转身向淳风:“你就在灵华殿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君上若不饶阿姌,无论要命还是逐出宫,到时候,你再去求。”

淳风哪里敢有异议,点头如捣蒜,快步上前至阿姌跟前蹲下,双手扶着她肩头道:

“去了挽澜殿,仔仔细细地说,一应细节都不要落下。若君上发问,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逐,更不会让你死。你还要陪我出嫁呢。听明白了吗?”

阿姌眼中含泪,闻得最后两句话,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淳风也触动情肠,巴巴落下泪来,回头看向淳月道:

“长姐一会儿必要替我为阿姌求情。她向来依着我,每次出宫她都是劝阻的,如今铸成大错,错不在她,不该由她以命相抵。长姐,自母妃离世,一直是阿姌照顾我,九年了,我拿她作亲人看待,长姐千万,要保她周全啊!”

淳月见状,鼻子亦是发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了,都小声些,被殿里其他人听了去,更是麻烦。都把眼泪擦了,别叫人瞧出来。阿姌你去洗把脸,收拾清爽,事不宜迟,这就随我去挽澜殿。”

淳风闻言赶紧拉着阿姌往自己寝殿去,淳月瞧着她们慌不择路的背影,再次摇头:“日日养在这不见刀光的后宫里,人都被惯糊涂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未时将过,日色温润,挽澜正殿。

顾星朗比淳月预想的还要淡定。他喝着茶,拇指来回摩挲白玉杯光滑莹泽的外壁,闲闲道:

“是否六月间,淳风殿下说想去宫外寻奇珍异宝,以作天长节献礼那次?”

阿姌跪伏在地,颤声答:“回禀君上,正是。”

“她说定了贺礼,七月初还得出宫去取,求朕让她留着令牌到七月。她一向不妥当,朕没应允,七月初有一日她说该去取东西了,又来拿的。那一次,还作他用了吗?”

“回禀君上,没有!这制令牌的师傅是宫外的,假的令牌——”她声音一颤,咬咬牙道:“是六月那次出宫,我们盯着师傅现场制的,也是防止他照着绘图,留下样式。御令上没有文字,只是图样,宫外的人没见过,我们瞧着,那师傅应该没认出来。东西做好我们就带着真假两块令牌走了,当是,当是无碍。”

“无碍?”顾星朗伸手拿起案上那块假令牌,细细看了,“做得如此像样,乍看连朕都有些分不出,这样的手艺人,你以为他过手就忘?若是你们前脚刚走,他马上开始做另一块,或者凭记忆将图样先画下来,”

他停顿,望向地上身体微颤的阿姌:“这天下的能人异士,朕见得不少,凭记忆和多年手感再复制一块一模一样的,不是不可能。”

阿姌颤得更加厉害:“奴婢不知,奴婢愚钝,犯下大错,求君上开恩!”

顾星朗不是狠戾之人,见她吓得厉害,放缓了语声道:“先好好把话说完。晚些再说如何罚你。”

他用的是“罚”,而不是“治”。“罚”对应错失,“治”才对应罪过。阿姌入宫十年,自然分得清个中差别。于是略略宽心,正了正跪姿,尽力控制不再颤抖,恭声道:“是。”

“你们只出去了一天,居然就能找到手艺如此了得的师傅。别告诉朕,全凭运气。”

阿姌心下挣扎,想到临来时淳风再三嘱咐要说实话,终是怯怯道:“回禀君上,确实,是提前就找好了的。”

淳月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顾星朗不言,开始转杯子。

阿姌不敢拖延,继续道:

“五月时,殿下想好了要出宫寻宝以备天长节贺礼,便着奴婢在宫外寻找霁都城内最好的工匠,说,说这次借了令牌,干脆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省得每次想出宫,还得来求君上。君上自然不喜殿下出宫,十次里面有九次都是驳回的,不若抓住这个一劳永逸的机会,过,过了这村没这店。”

这整段话,尤其最后一句,的确就是淳风的造句逻辑。

“继续。”

“一个月时间,奴婢着人在宫外寻觅,终于在,就是刚交待给沈疾大人的地方,找到了据说是城中最好的匠师。”

“着什么人?宫内的,还是宫外的?”

阿姌欲哭,暗想安排的时候不觉得,此时交待起来,怎么桩桩件件都是罪过。一时语声中再次带了哭腔,人也有些跪不住:

“回禀君上。每日来灵华殿送膳食的阿禄,一个月有两次会去夕山拣选接下来半月要用的食材,他,他在宫外有些朋友,可以帮忙办事。”

顾星朗“嗤”一笑:“又出来一个。你这故事倒精彩。找匠师,查西市坊那位公子的身份,还有跟踪,也都是这个叫阿禄的小子,的宫外朋友去办的?”

阿姌已经要哭出来,重重一拜额头触地:“不敢有瞒君上。奴婢知罪。”

“既然你们六月已经得了如此逼真的假令牌,七月初还来问朕要真令牌做什么?”

“回禀君上,殿下已经告诉过君上七月初会再出宫拿贺礼,到时候贺礼有了,殿下却没来借过令牌,岂不叫君上怀疑?”

第九十九章 东窗事起(四)

顾星朗似笑非笑:“这件事情本身,朕相信是淳风的主意。但执行层面的诸多细节,包括现场制牌以防被复制,还有七月再借令牌以免朕怀疑,这些,可不是凭淳风的脑子能想到的。”隔着小段距离,他看着再次有些发颤的阿姌,身体微微前倾,面色沉静,“想必都来自你的提点。”

阿姌终于绷不住哭出来,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君上饶命!君上恕罪!阿姌糊涂,求君上格外开恩!”

顾星朗不意她反应如此之大,张口闭口“饶命”,心想我何时说过要你的命?于是示意涤砚过去稳一稳她情绪,转而向淳月道:“皇姐怎么看?”

淳月轻轻摇头:“假制令牌,原是死罪。此番听这丫头说完,怕是也有欺君之嫌。但她毕竟在宫中十年,九年来照料淳风颇尽心,也算有功之人。此时沈疾大人已经带人出宫,亏得这丫头行事谨慎,所有线索交待得清清楚楚,希望情况还不算太糟。两功抵一大过,君上,不若饶了她性命。”

顾星朗点头:“朕亦觉得她行事机敏,有些脑子,事情虽是大过,好歹有心将风险降至最低。”

他再次看向阿姌,那丫头哭得满脸是泪,头发也有些蓬乱,但情绪已经稳定不少,于是饮一口茶,不再看她,只朗朗道:

“阿姌触犯宫规,罪无可恕;念其侍奉淳风公主多年,死罪可免。即日逐出宫去,家中世代,”他停顿,旋即改口:“此后三代,不得入宫当差。”

消息很快传出,合宫上下自是震动。阿姌是宫中旧人,更是淳风殿下身边得脸的大婢,却不知她到底触犯了哪条宫规?

知道实情的人总共不过五位,包括阿姌自己。顾淳风接到消息,当头棒喝,撒腿便往挽澜殿跑。

顾星朗不见,她在殿外巴巴跪了大半个时辰。堂堂顾淳风,何曾吃过这种苦头?

果然逼得顾星朗不得不让人把她扶进来,还传了医女来瞧,怕她跪伤了膝盖。

饶是如此,淳风在挽澜殿磨到晚膳时分,顾星朗依旧旨意不改。

他用膳,她就在旁边巴巴看着,说是九哥不改主意她就不吃饭,这顿不吃,下顿也不吃,直到他同意留下阿姌。

君上用膳自然是不能搅扰的,她没法儿一直叨叨,只好盯着对方哗哗流眼泪。

除了其母定珍夫人薨逝之时,她几乎没哭过。顾星朗沉着脸扒拉着饭,心想得亏是八天前在折雪殿历练过,不然此刻怕是绷不住要心软。

彼时面对阮雪音硬起的心肠,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恐怕很难被超越。

他去御花园散步,淳风也跟着,变着各种法子讨价还价,甚至主动提出禁足灵华殿半年,若九哥不解气,一年也行。

自然还是不行。

直至顾星朗回到挽澜殿,入得御书房,开始挑灯看折子,淳风的眼泪是再也流不出,嗓子也说哑了,哭丧着脸失魂落魄走出来,阿忆正站在殿门外等得口干舌燥。

“殿下可算出来了。折腾了一天,赶紧回去歇下吧。太医院崔医女送了药来,嘱咐奴婢早晚给殿下膝盖上药呢。”

顾淳风筋疲力竭,一步一顿,喃喃道:“阿姌呢?”

“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君上说即日,也没说几日为限,我们便劝她慢些收拾,等殿下再想法子。”

淳风点头:“是了。阿姌尚未出宫,我还有时间。”说着便掉了头,“去披霜殿。”

纪晚苓是在第二天巳时,顾星朗下朝后不久去的挽澜殿。

“她自幼爱捉弄你,到如今也嘴上不饶人,你倒愿意来帮她说情。”

纪晚苓笑笑,颇有几分嘲意:“捉弄?君上怕是用错了词,剪掉那么些头发,下手之狠,已经算欺负了。”

顾星朗眉心微动。之前他只以为她在情绪激动时会讲话不客气,与她少时相比已是不同,此番语境正常,她仍然出言不善——

在他登基忙于理政、未曾注意的这几年,她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当然,如此评价对她并不公平。同样的话若是顾淳风或上官妧讲,便不会给人不适感。因为她们都是娇纵性子,那样的声调音色语气与行事作派完全匹配。

但她是纪晚苓。纪晚苓的性格外表,以及多年来在所有人面前构建的印象认知——

她不应该这么说话。既不合适,也不可爱。

纪晚苓没有注意到他心绪起伏,直入主题道:

“阿姌自淳风十一岁那年开始侍奉,算起来马上九年了。蘅儿陪在我身边十年,有时候我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嫁人离开,便觉得伤感。入宫之后,家人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便更强烈。”

她说着,蓦然看见乌木书案上一个通体莹润的白玉匣,匣盖开着,好奇绕过去看,眼前一亮:

“这是昙花?新鲜摘下来的?”

说完呆了呆,已在巳时,饶是天亮前开的,此时也该谢了。可那花瓣花蕊花丝看上去,明明就是新鲜的,甚至比新鲜的还要立体精致,连花瓣上极淡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顾星朗闻言也是一呆。他近来都将它放在书案上,下早朝回来或晚间批折子时,偶尔打开看一看,也不知是为了睹物思人,还是为了睹物思故事再巩固决心。

今日下朝进来看了两眼便去喝茶,没有合上盖子。

“不是。只是以特定技法将新鲜昙花冻上了。”

“冻上了?”

他有些无奈:“约莫是有冻这个环节吧,肯定还有其他步骤,我也不太清楚。”

纪晚苓看得目不转睛:“昙花只一现,连自然定律都能变着法子修改,现如今青川的能人巧匠越发多了。这又是哪里进上来的?”

顾星朗不言,不好回答,也不愿回答,转而道:“这次阿姌的事情,不是小事;说触犯宫规,只是顾及淳风和灵华殿的颜面,远没有这么简单。你来帮她说情,话已经到位,但朕不会改主意。她知道朕的脾气,也不敢怪你。到此为止。”

“我还没有说完。”

顾星朗叹气:“刚才你起的头够明确了,不过就是讲情分讲不舍。情分,是要讲;但这次的事,情分抵不了。该掉脑袋的罪,最后只是放逐出宫,连板子都没挨。朕已经将情分考虑进去了。”

纪晚苓瞠目,掉脑袋的罪,阿姌那丫头到底犯了什么事?

第一百章 东窗事起(五)

谁也没想到,继折雪殿大戏之后,九月里这波热闹出在灵华殿。而淳风殿下为了力保多年大婢不被驱逐,将祁宫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午后上官妧出现在挽澜殿门口时,涤砚完全不惊讶。

“瑾夫人要是为阿姌而来,微臣斗胆一句,此事,不插手为妙。”

“多谢大人提醒。但我还是想一试。”

想起顾星朗从昨日到今早,被淳风和纪晚苓连番轰炸,他蹙着眉微微摇头:

“夫人稍等。微臣先行通报。”

顾星朗没有拒见。

“她倒有辙。上午安排瑜夫人,下午安排你。你们还都愿意为她跑腿。”

上官妧讪笑:“臣妾与淳风殿下素来交好,因为平日里常走动,对阿姌也算熟悉。那丫头,性子沉稳,做事麻利,对淳风是无微不至,又相伴了这么些年,臣妾听着,实在不忍心。”

顾星朗耐着性子道:“听说阿姌已经二十有二,比你们几个都年长些;又在宫中当差多年,本该是最稳妥的。但她犯了糊涂,铸下大错,如此处置,已算宽宥。”

说着,他转身向书架去,“淳风交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若还要说别的事,便再坐会儿;若仍然想劝,此刻就可以退下了。”

凭上官妧万事以顾星朗为上的行事作派,话到此处,便绝对会住嘴了。

但她今日转了性。

“君上,无论阿姌犯了何等大错,她都是一心为主。主上有令,做奴婢的哪敢不从?要怪,就怪她忠心又善心,事事依着淳风殿下,这才犯了糊涂,触了底线。”

顾星朗正在整理那些书的摆放位置,闻言挑眉,转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就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上官妧一呆,讪讪道:“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好歹听淳风说了一二。”

“一二是多少?”

“就,没有具体事件,诸如臣妾适才说的那些,阿姌都是为了她啊,之类的。”

淳风还不至于彻底糊涂。他暗舒一口气,看着她放缓了声量:

“如今这宫里面,热闹过了头。朕还是喜欢之前的样子,大家有空相聚,平日各自安好。淳风是不消停的人,你们几个却是可以踏实过日子的。”

上官妧撅了嘴,娇声道:“有空相聚,各自安好。君上这说的哪里像帝与妃,倒像是天涯若比邻的朋友。”她盈盈走近,双手缠上顾星朗胳膊,“君上近来,几乎不去各殿,妧儿不知犯了何错,惹君上不喜,这也罢了;惜润那里,也不见君上去瞧。瑜夫人倒还不时能来挽澜殿;几天前君上还去过一次折雪殿吧?偏偏将煮雨殿和采露殿抛在脑后。”

顾星朗无奈摇头:“你倒打听得清楚。”

说着,不动声色将手臂抽出来,转身又去摆弄那些书。他不知道上官妧曾与阮雪音莫名其妙交了一次心,更不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知晓了嫣桃醉和四姝斩的事。

否则,此刻上官妧装傻充愣的本事简直令人叫绝。

他只当是,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于是心安理得地装蒜。

“妧儿日日在殿中等君上,君上不来,妧儿只好在宫里闲逛。一来二去,总共就这么点儿人和事,哪里需要打听?光听下人们讲故事嚼舌根都听饱了。”

顾星朗蹙眉:“这宫里如今越发没规矩了。你要有这个精力,干脆协助瑜夫人整顿宫纪去。总归你闲逛也是逛,带着任务逛,还有趣些。”

上官妧惊喜:“君上此话当真?”

他见她满眼放光,暗暗叹气,心想这些世家小姐真是被教坏了,把后宫当朝堂,将管理六宫的权力看得如此重要。

她就不会。

惜润似乎也还好。

晚苓,其实也是在意后宫实权的;但她更多是出于责任心,也是为了帮自己。

他五味杂陈,转念一想,不能怪她们。名门世家女儿所接受的教导历来如此,一旦入宫,为个人为家族,都该尽力争取。

一人兴则家族兴。

庙堂之中的道理,其实男女通用。

后宫也是战场。

只是这一朝的祁宫——

他莫名好笑,自嘲又好笑——

更像是外交战场。

高段位的罗生门。

“自然当真。如今后宫人少,但一应事务都齐全,该办的一项也撒不开手。瑜夫人虽能干,有你帮忙,也能省心许多。朕待会儿便下旨意,你啊,有的忙了。”

上官妧欢喜,再次缠上他胳膊:“君上这到底是嘉奖妧儿呢,还是心疼瑜姐姐?”

顾星朗脑仁儿疼,无奈笑道:“数你心眼多,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里是御书房,成何体统。”说着再次将胳膊抽出来,“行了,从昨日此时淳风来,到这会儿整整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全在听阿姌的事。退下吧,近几日朕事忙,无旨就别过来了。得空会去看你。”

上官妧这才想起来阿姌的事还没解决,又听他下了门禁令,满心欢喜瞬间减了半。实在不愿放弃,想要再劝,眼见他转身继续整理那些书,神情专注。

于是不好再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御书房。

细芜站在鹅卵石径的尽头等候,扶了缓步而出的上官妧,主仆二人便往挽澜殿外去。涤砚远远看着这幅画面,有些感慨。

云玺、蘅儿、细芜都曾站在那个位置等待自家主子,每位夫人每次从御书房内出来,状态都不一样。但迄今为止他印象最深、觉得最有画面感的,还是宁枫斋家宴后那个中午,珮夫人抱着一个乌木匣走出来那次。

他并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头一回觉得珮夫人走路很好看,不是姿态方面的美好,就是某种感觉——

许是午后光线强烈,她走在光里,仿佛正朝天地间最亮处而去,不太真实,像画里的场景。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顾星朗,理解他为何待她与众不同。他跟着顾星朗十四年,清楚他的一切好恶,天长日久,他几乎能在看到一样东西的最初几刻,便判断出他会不会喜欢。

此前他不觉得怎样,因为被脑中已经建立起的刻板印象框住了。比如阮雪音身份特殊,可能对君上、对大祁不利;比如君上喜欢的是瑜夫人,从少时直至今日。因为不客观,某些事实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直到那个秋日午后,气温、光线宜人,君上和珮夫人在御书房说话,他回避,站在廊下,什么都没想,心脑完全放松。然后珮夫人走了出来,他远远看着,就像头一回见这个人。那一刻他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就是她啊。君上等的人。

然后他清醒过来,被这个想法吓一大跳。自然,他没有对顾星朗说过。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说。

第一百零一章 远水救近火

“夫人同君上说得如何?”

细芜扶着上官妧走在回煮雨殿的路上,此刻四下无人,忙忙问起来。

“没辙。君上这次是铁了心,连瑜夫人说情都没用。我去,本就没几分把握。”

她有些气馁,重重叹息。

“那——”

上官妧看她一眼:“本来也是帮忙,实在不成,咱们亦是无法。且看淳风殿下还有什么法子,一切,全凭造化了。”

语毕,她不再纠结此事,想到适才顾星朗诘问她为何言之凿凿以及“一二是多少”时,他的表情和那一身气度,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没见过他论正事时的严肃样子,这是第一次。真是好看。比平日所见还要好看。所以明明是诘问,她却半分不恼,反而希望他再多问几句。

正所谓云怕风,风怕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

顾淳风当然还有法子,这宫里能跟九哥说上话的人又没用完,目前没成功,说明人选的不对,那就再换一个。

她冲进了折雪殿。

云玺瞠目结舌。

阮雪音向来淡定,此刻也有些懵。

她看一眼云玺,又看向淳风,不确定道:“这种事,我不太擅长,想来也不合适。你不若找瑜夫人帮忙?从各方面考量,她都是最佳人选。”

淳风摆摆手:“我也以为她行,事实证明,没用。这个纪晚苓,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力。总不会借此报复我?”

阮雪音和云玺见她开始自言自语,且相当不客气,面面相觑,却听她继续道:

“不说她了。总之她不成。珮嫂嫂,”她咳嗽一声,似乎很不好意思,“你若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说那些话,而不愿意帮我,这件事,我是可以解释的。”

她端起杯子囫囵吞一口茶,正色道:“你入宫之时,我们顾氏皇族内的整体氛围就是防御的。我呢,性子比较急,行事也夸张些,防御到了我这儿,通常就成了抵制。且我这个人喜欢以貌取人,你来者不善,不对,是我以为你来者不善,容貌还不好看,衣品又那么差,”

她顿一顿,观察阮雪音没有动气,方继续道:“你要理解我,第一次见面就这种印象,你还没什么表情,很拽似的,我自然对你印象不好,说话,也就不客气些。”

阮雪音如何不记得她当时那些话,“心头肉”这个譬喻,她印象深刻直至今日。

“哪知道大半年下来,你什么也没干,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九哥这么聪明的人,对你也亲近了许多;而且,我哪知道你这么美,容貌一恢复衣品也好了,这不,你瞧我这几个月,没有为难你吧。前些日子长姐要棒打鸳鸯,我可是帮你说话的。”

她一股脑儿往外倒,因为着急入正题,语速极快,以至于最后这句话都完整说出来了才觉得不妥。

“那个,这个,想来你知道?九哥都告诉你了吧?”

阮雪音不知道,但大致猜到了。他果然承受了来自家族的巨大压力。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淳风,自己和顾星朗已经在九天前达成了某项沉默而充满悲剧色彩的共识。于是只笑笑,并不回答。

顾淳风只当她是默认,忙不迭道:“所以啊,我帮你说话,也算弥补了之前见面的唐突。你别这么小气了。阿姌于我如半个亲人,就像,你老师和你师妹之于你?我不了解情况,随便打个比方,如果不对,你多包涵。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去挽澜殿帮我求情?”

好在阮雪音自己也是能说的人,所以完全没有被她这番连珠炮震倒,只是这样直来直去还让人无法拒绝的本事,她是怎么练出来的?

最后这句明明是问句,却叫人听出了“你现在就去”的感觉。而且不令人讨厌。

云玺望着阮雪音,后者仍是犹豫。

“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如今去挽澜殿不方便。不合适。”

顾淳风急了:“哪里不合适?各夫人中去挽澜殿最多的就是你,你这两个月去的次数快赶上我一年了。没什么不方便的,虽然没有御辇,我着人去传一顶好的来,保证你坐得舒舒服服。事不宜迟,赶紧吧。”

阮雪音真的为难起来。她发现自己拿顾淳风这类人完全没办法。对方太有感染力,句句都像是发自肺腑说出来的,仿佛自己拒绝她,便是行了天大的恶事。

可她怎么能去挽澜殿呢?

“珮嫂嫂,淳风求你了,阿姌若离开我,我会痛不欲生的。你要是不帮我,我只好绝食抗议,逼九哥点头。九哥这么忙,你也不忍心他受我胁迫、被搅得寝食难安是不是?”

她不知什么时候跑至阮雪音身边蹲下,缠上她胳膊哀哀恳求,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已有些泛红,仰头巴巴望着她。

阮雪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瞬间心软,暗道女子对女子竟也能这般撒娇撒痴,且效果显著。这要是男子还不当场就范?

而且拿顾星朗威胁自己,她很有策略啊。

于是重重叹一口气:“我只能尽力,有没有用,还得看你九哥。瑜夫人都劝不动的事,我的胜算更低。”

淳风闻言,破“涕”为笑,连声答:“好好好,珮嫂嫂你愿意帮忙便好。想必九哥已经被吵得很烦了,你便去完成最后一击。他就是为堵上我们这么些人的嘴,也会改变主意的。”

阮雪音无奈又好笑,站起身往外走,一壁道: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边走边告诉我,精简些便好,我想想能怎么说。”

淳风却一把拉住她,瞪着眼道:

“你就这么去?”

阮雪音莫名:“那怎么去?在这里等辇轿过来?太浪费时间。你不若让他们沿路来,碰上了咱们再乘辇。”

“不是不是。”淳风摆手,“我是说,你要去见九哥,如此装扮就去了?”

云玺闻言,退了两步细细打量阮雪音:

一如既往,她一身湖水色裙衫,已经入秋,是轻容纱罩银线织锦缎,今日这件颜色略深些。发髻依旧简单,长而浓密的青丝放下来一大半,头上几枚银镶玉珠花,没有耳坠,脖颈间亦是空旷。早几个月云玺也觉得太清简,但天长日久,看习惯了,倒不觉得怎么。

于是与阮雪音一齐看向淳风,异口同声道:“有什么问题吗?”

顾淳风几乎要翻白眼:“当然不行!寝殿在哪儿?收拾好了再去。”

第一百零二章 暴殄天物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被连推带拽入了寝殿,云玺手足无措跟在后面。

进了门,顾淳风环顾四下,找到衣橱所在,边走边嘟囔:“不是搬了半个广储第四库给你?怎么屋里就这么点儿东西?”

云玺讪笑,阮雪音无语——

半个广储第四库,已经够得上祸国之名。

却见淳风开了衣橱挑了眉,瞪眼盯着那些裙衫好一瞬,然后转头非常霸气地招招手:

“你们俩过来。”

公主招呼,云玺自然是拔腿就去;怪就怪在阮雪音也不觉突兀,犹豫片刻也依言走过去。

淳风指着那些悬挂整齐、深浅不一、材质各异的湖色裙装,神色端肃道:

“珮嫂嫂,你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吗?”

阮雪音一时没听懂,思忖是这些衣衫的打理方式有问题?

可云玺是御前侍奉的功力,怎么会出错?于是只怔愣道:

“什么?”

顾淳风气不打一出来,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她一遍,连连摇头道:

“长成你这样,这副身段,这身气度,却天天素着脸,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就叫暴,殄,天,物。”

云玺深以为然,暗道终于有人讲出来,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阮雪音转头瞪她,再次望向淳风:“殿下,这些衣服可不是一模一样的。”

顾淳风忍不住白眼再翻:“以我多年行走祁宫的经验阅历,你这些裙子,就叫一模一样。”说着十分嫌弃看着她:

“这些衣装呢,本身也是好看的,也衬你,所以我之前说你衣品好。可是再好看,再相称,你也不用准备一橱子吧?你是男子吗?换衣服只为干净,一模一样的天天穿也无所谓?你前两个月夜夜去挽澜殿,别告诉我就穿的这些?你觉得九哥看得出你换了衣服?”

阮雪音本被她数落得接不上话,听到最后这句终于觅得反唇之机:“我不需要他看出来。”

顾淳风瞠目结舌,扬起食指隔空朝她指了又指:“你厉害。你了不起。恃宠而骄,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嫂嫂,姐姐,我自幼在宫里长大,看得多,你别怪我多嘴,一个男人就是再喜欢你,你天天一个样,凭是什么天仙,时间长了也不行吧?便是当年的明夫人,也得变着法子打扮呢!”

云玺深深深以为然,一顿猛点头。阮雪音无语至极,心想拿她比明夫人这事还有完没完?本来就比不了,如今更不用比了。

然而除了顾星朗和她自己,没人清楚他们俩今时今日的状态。云玺只看到皮毛,也不敢下结论。而顾淳风只知其一不知其后二三四,此刻完全跑偏,而且越跑越偏,也怪不得她。

阮雪音暗暗叹气,望向淳风眼神复杂:“殿下,其实——”

“哎别,别这么客气,”她路数突变,重回讨好脸,几步过来缠了阮雪音胳膊,“都是一家人,嫂嫂叫我淳风便好。”说着回头去看那一橱宫裙,挑起指头一指,向云玺道:

“就它吧。今日紧迫,也是来不及制新衣,回头我再陪嫂嫂慢慢去挑纱缎选款式。”

云玺依言上前取衣服,阮雪音被顾淳风再次拉拽着往里间去,一边走,终是忍不住道:

“你先前说以为我来者不善,那么现在呢,不这么以为了?”

顾淳风一愣,“自然啊。否则我嫂嫂嫂嫂地跟你热乎怎么劲?”

“为何?”

“什么为何?”

“我哪里就不可疑了?”

淳风看着她眨了恐怕有十次眼,非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没干什么啊。九哥都说你不可怕。我自然信他的。更何况,嫂嫂,”她眼神怪异,“说你不可疑你还不甘心?你喜欢被当成坏人?这是什么道理?”

阮雪音哭笑不得,但注意力被那句话牢牢把住了:

“他对我的评价是,不可怕?”

淳风再怔:“哎,那也只是谈论你是否可亲近时的评价。当然不是全部评价。嫂嫂你快换衣服吧,总归一会儿就能见到九哥,他怎么说你,你自己慢慢问,隔着我在这儿纠结什么?”

阮雪音想说自己没纠结,又想到一会儿真的要去见他,终于纠结起来。那日把话都说成那样了,就算到今日各自都摆正了心态,到底才过去九天,还是会尴尬吧?

灵华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这几日来闹什么呢?最可气的是淳风,她干脆一直讨厌疏远自己好了,偏这会儿来攀交情,那一身撒娇撒痴的功夫她是真招架不住。

阮雪音从来不是会找理由甚至推脱理由的人。她这会儿满心怨怼,完全是因为接下来要去挽澜殿的事实所带来的压力太大。

不是他传召,是她主动去。

稀里糊涂配合云玺换好了衣服,淳风已经候在梳妆台前。

整个人被按着双肩坐到镜前,台上珠翠发饰排了一排,显然是“身经百战”的公主殿下精心挑的。

“我觉得不用——”

淳风按着她肩头的右手竖起食指摆了摆,看着镜子里的阮雪音道:“这些事情,嫂嫂务必听我的,并且相信我浸淫皇宫二十年的审美,相信我对九哥的了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嫂嫂才学,对这话的理解一定比我深刻。你待会儿必得如天仙一般走进挽澜殿,这不多的胜算,才会变多。”

阮雪音瞠目,心想顾淳风也不是不学无术嘛,偶尔倒能拽出一两句像样的。只是她此去是陈情劝谏,论的是道理逻辑和口才,以及应变能力,盛装打扮做什么?

她满脑子飘过以往所学一切技能,暗道总不至于,美人计?

以她的实力,哪里犯得上用美人计?

大脑急转间,头发已经在淳风指导、云玺操刀下大变样,眉毛被描过,樱唇也涂了红脂,睫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看着比平时更浓密纤长些。

她蹙眉看着镜中那满头的珠翠:“太复杂了。”

抬手便要去摘,被淳风一把按下:“摘不得摘不得。这才几样东西?你看看她们三个谁不比你戴得多?”

第一百零三章 清水雕芙蓉

云玺也从镜中细细打量,除了素日里常用的细碎珠花和固定发髻的玉篦,多了一簪、一华胜、一步摇,皆是白翡翠、珍珠、银这种色泽清浅的材质,样式也都偏简雅,沿发髻走势各在其位,错落却不显繁复。

确实不多。莫说是大祁的夫人,便是名门闺秀、世家贵妇的素日装扮,也比这隆重。

阮雪音却止不住摇头:“便是天长节夜宴时,也没这么张牙舞爪过。真有些过了,这副样子我走不出去的。”

张牙舞爪这种词都用了出来,淳风气结,正不知还能如何反驳,突然眸光一转:“嫂嫂黑着肤色还有疤那时候,可比这张牙舞爪多了。艳桃粉缎裙搭配那满头的金饰,真是怎么俗艳怎么来,对比嫂嫂如今的衣品审美简直判若两人,话说你当时——”

她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瞪眼看向镜中美人:“不对啊嫂嫂,一个人的审美和品位怎么可能一夕改变?你如今这样,那时候怎会那样?你莫不是故意的?”

阮雪音不意竟牵出这件往事,一时语塞。云玺忙忙措了辞准备开口圆场,却见淳风转而向自己道:

“那时候那些裙子呢?虽然艳丽过了头,如今再来配她的雪白肤色仙女貌,效果可就大不同了。”

的确。云玺发现阮雪音肤白貌美那晚,她刚出浴穿了一件桃粉轻纱寝裙,就非常好看。但那些裙子早被拿去分了,真真是一件也没留。

听到话题自然转移,阮雪音轻松不少,并且在顷刻间发现了淳风的可爱。

这姑娘果然只关心她感兴趣的事,其他一切,哪怕存在明显逻辑漏洞,也一概不追究啊。

自在。

但还是不行。她手抬至半空,看着镜子里的淳风道:“撤两样。”

淳风咬唇,也看着镜子里的对方:“一样。”

阮雪音不打算让步,继续盯着她;淳风态度也很坚决,尽最大努力不眨眼,试图以瞪眼时长一决胜负。

云玺见两人僵持不下,忍不住道:“两位主子各让一步,一样半吧。”

顾淳风和阮雪音通过镜子面面相觑,转而望向云玺道:“一样半是怎么弄?”

云玺一笑,再次看向镜子:“现今这几样头饰里,步摇算最复杂的,不若撤下;这镂花白翡翠绕绿松石嵌珠的华胜虽美,实在要挑,也可换枚小些的,殿下看看,还有哪样能替下它?”

淳风蹙眉,不情愿地看向首饰匣中罗列齐整的一众金银珠翠,终于伸手拣出一枚银缀珍珠的,黑着脸还想挽回:

“真的不复杂,正正好,清丽脱俗,绝对天仙本人。云玺你说是不是?”

云玺刚想点头,抬眼见阮雪音正从镜中瞅着自己。隔着镜子,她还是感觉到了杀气,于是向淳风陪笑道:

“殿下,办正事要紧。阿姌还有几天可等?”

淳风一个激灵,连连点头:“说得是。赶紧换上,咱们出发吧。”

阮雪音见状,趁火打劫道:

“这脸颊上的胭脂我看也不太好,还是擦掉吧。嘴唇也红了些,云玺,一并擦掉。”

“不行不行,妆容绝对不能动!本来就化得淡,再擦就没了。天生丽质也不是这么强调的。珮嫂嫂你信我,你这样进去和你什么都不准备就进去,结果绝对不一样;就算结果一样,效率也不一样。”

“你九哥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我的脑力和口才,你大可放心。”

“我放心放心,这不还想帮你省点力气?九哥的确不是贪色之人,但他也是男子,而且他好你这一口,我不会看错的。你平日里素惯了,骤然这么出现,他绝对战力减半,脑子也不会如平常那般好使,说不定你三言两语他就投降了。这就叫事半功倍。”

阮雪音听她说得直白到近乎粗鄙,尤其那句“好你这一口”,这是什么措辞?便是云玺也听得撇嘴。

“走了嫂嫂!事不宜迟,你是我降服九哥的最后一步棋。瑾嫂嫂聒噪,去了估计跟我效果差不多;珍嫂嫂心软又好性儿,我是指望不上她的。全靠你了!”一壁拉着人往外走,同时扬声道:

“辇轿到了吗?”

轻辇一路疾驰,落在挽澜殿前时,阮雪音已经大致了解事情始末。因为不想说应仲的事,也不能具体到假令牌,所以顾淳风其实只表达了:她偷跑出宫输次,阿姌是主要帮手,所以受罚被逐出宫。

故事讲得实在太含糊,她以为阮雪音会发问。

结果对方什么也没问,下了辇,径直往殿门口而去。涤砚得到消息,赶出来迎,还没来得及惊讶这两位结伴而来,首先被阮雪音今日装扮震了个目瞪口呆。

若不是那身标志性的湖水色裙衫,他真的不敢一眼确定那是阮雪音。容貌自然还是那般容貌,可淡妆和无妆的区别在于,那常日绕在她四周看不见的仙气变得立体起来,原来是烟雨蒙蒙的美,今日却仿佛雨后初霁,光彩夺目。

且那裙衫也不是往日全素或极少刺绣的款式,甚至比天长节时那身银线镂空绣纱裙还要精致些。淳风虽不及四夫人,倒也算美人儿,平日里看着不觉得逊色多少,此刻站在阮雪音身边,却真有些黯然失色的意思。

淳风才不管这些。她看见涤砚的表情,更加志得意满,凑至阮雪音耳边小声道:

“嫂嫂,时间有限,可能讲得不太清楚。你心里有底吗?进去要说的,准备好了吗?”

阮雪音点头:“没什么问题。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吧。”

淳风震惊:“真的吗?这样都行?”

阮雪音看向她:“不然你再多提供些线索给我?”

淳风讪笑:“那个,嫂嫂,到都到了,我们也不能站在殿门口说,你看涤砚大人正走过来呢。来不及了。”

阮雪音自然知道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她只能、只愿说到这个程度,心里想笑,再抬眼涤砚已经来到跟前:

“夫人,殿下,这是要,求见君上?”

“不不,我不进去,是珮嫂嫂有事找九哥。他此刻没在忙吧?你赶紧通传去。”

闻得是阮雪音要单独面圣,涤砚有些吃惊,看一眼对方,对方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如梦初觉

其实适才在辇上,淳风三两句就把事情讲完了。除了关于应仲的确实不可能猜到,阿姌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剩下的时间,她全在发呆,不断说服自己只是帮淳风的忙,不必尴尬,更不必心虚。

但此时涤砚看了自己一眼,只是一眼,她再次心虚起来。想来他和云玺一样,虽不知细节,多少有些明白她和顾星朗今时今日的状况。眼不见为净,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不见,便基本可保万全。

那你又来做什么?还是这么,惊为天人地来?

涤砚犹豫,淳风不满:

“涤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九哥怕我为阿姌的事再烦他,也罢了,珮嫂嫂为何见不得?还是说,如今你竟能替君上拿主意了?”

涤砚闻言赶紧恭身一拜:

“微臣不敢,殿下切莫误会。只是这会儿君上刚小憩起来,恐怕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淳风瞪眼:“君上白天从来不睡觉,今日怎么小憩起来了?”

“回殿下,近来前朝后宫事多,君上夜里睡得晚,前几日还撑着,今日早朝下来先是来了瑜夫人,午膳后又来了瑾夫人,皆是一顿劝说。君上实在困倦,未时过半便歇下了,刚起身不久。”

淳风听到“前朝后宫事多”这句,有些明白“后宫”一项是在暗指自己闯祸,正要恼,随即听到“瑾夫人”三个字,莫名其妙眨眨眼:“瑾夫人?她又是为了什么?”

轮到涤砚眨眼:“不是殿下请瑾夫人来帮忙陈情吗?”

“我没找她啊。她肯定不行,我干嘛费那功夫。”

涤砚有些不信,顾淳风一脸坦然,两人同时呆住。阮雪音见状,很想借机掉头走人——

明明做好了心理建设,临到殿门口,稍微一耽搁,那外强中干的气势立马垮掉大半。

但哪有这时候再跑的道理。这么大阵仗已经起了头,顾星朗一定会知道她们来过,她此刻落跑,岂不丢脸?再者,是他有问题,她不过帮他下了决心,又不是她对不起他,要跑也不该自己跑。

再再者,她是来帮人说情的,盛装打扮也是被逼的,怕什么?

于是稳了神色,向涤砚肃容道:“涤砚大人,我此番求见君上,是有要事禀奏,说完便走,大人放心。”最后四个字她压低了声量,说得极轻,旋即恢复音量:“还请大人通传。”

涤砚见她神色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尤其那句放心说得甚为诚恳,一时不好再踟蹰:

“夫人稍等,容微臣进去禀报。”

于是转身进殿,边走边叹气:比起不放心你,如今我更不放心他。

“嫂嫂你跟他那么客气干嘛?还让他放心,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九哥的妹妹,我都没不放心。这个涤砚,也是场合下有旁人在我才叫他一声大人,他倒给我拽起威风来。内臣做久了,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

阮雪音无奈:“你们都是自幼相识的,再是主仆有别,情分到底不同些。你对熟人都这么不客气吗?”

“非也非也。嫂嫂,熟人也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比如纪晚苓,我从小就不喜欢她,所以是真心不客气;至于涤砚嘛,我原来瞧着他挺顺眼的,这两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主意大了规矩也多了,很有些要招人厌的趋势。”她煞有介事摇头撇嘴,“都不太满意。”

阮雪音好笑,心想人家是御前的人,君上满意便好,谁管你满不满意。至于纪晚苓就更不怕你讨厌,自有你九哥喜欢,大祁国君的心头肉,还需要讨你的青眼不成?

这么想着,终是无声笑起来,觉得顾淳风果然有许多可爱处。然后心下一凛:

自己适才想到顾星朗和纪晚苓,倒颇坦然。

是啊,就算他曾对自己有什么,可他从来没说过不再喜欢纪晚苓。那个翠玉镯便是最佳凭证。青梅终归是青梅,心头肉也永远是心头肉,哪是这么容易斩草除根的?

原来这项心理预设,她从来没有推翻过。或许曾经介意,总算熬过来了。

这很好。

紧接着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此前有多愚蠢。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顾星朗自有他心之所爱。哪怕和她一时投缘,甚至有些默契,又怎么可能彻底移情?

她那时候,可不是丢了理智,更差点失了志气?

所幸悬崖勒马,一切都很及时。

这样看来,无论顾淳月还是纪晚苓,甚至整个顾氏皇族,都在无意中帮了她的忙。所谓旁观者清。

而二十二天前宁枫斋家宴上,纪晚苓戴了那个镯子,是否说明,她已经完全相信了顾星朗,两人嫌隙解除,且她愿意给她自己和顾星朗一个机会?

若当真如此,这份人情,顾星朗欠她欠大了——

抱得美人归,难道不是意外之喜?

念及此,她五味杂陈,又欣慰又——

不能说难过。更像是惘然吧。

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情节也一直照此在进行,谁知道变数发生在自己身上,险些完全打乱故事走向。

思绪急转间,涤砚再次出现在殿门前:

“夫人请随我来。”

淳风喜上眉梢,拉了阮雪音衣角:“嫂嫂,阿姌的命运我的前程,全靠你了!”

阮雪音听她临到关头还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在好笑,拍拍她拉着自己的手背,便随涤砚往里走。

方向是御书房,鹅卵石径就在前面。涤砚缓步引路,心情复杂。

适才顾星朗第一反应是不见的,已经吩咐他出去回话,就说他在忙。人已经走出来好几步,突然又扬声道“等等”,再折返听令,就变成了:

带她进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多忍些时候,慢慢不就淡了?到秋猎时见面也不至于尴尬。

他默默摇头,忽又想起那个午后,自己在廊下看见阮雪音走在光里的画面,那一刻突然升起的判断。

要不就干脆别断。君上一向果决,偏偏在这件事上反复,是要急死谁?

第一百零五章 一物降一物(一)

阮雪音踏过门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他瘦了。本就分明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五官也深邃了些。

不知九天前他在折雪殿看到她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所以才问出那句“最近膳食不合胃口吗”。

念头至此,她心下猛摇头,提醒自己别犯病。

许是心下使劲太过,以至于她真的摇了头。

顾星朗正专注看一张图纸,本来没听到任何声响;忽觉得有动静,于是抬头,便见她杵在门边不知正纠结什么。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只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阮雪音自然看到他抬了头,赶紧走进去道万安。

直到这时候,这种距离,他才把她看清楚,然后不出意外地——

变了神色。

好吧,没有那么夸张,他向来镇定,此刻面上仍是沉静如水,起变化的其实只有眼睛。

阮雪音很熟悉这种目光波动。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波动是月华台初见时,当时她并不觉得怎么;后来这种眼神一次又一次出现,就是在这里,在那些风过虫鸣的夏夜;直至折雪殿那个下午,在她的寝殿里,这种眼神变得无比浓烈。

因为太熟悉,她甚至看到了此刻他正如何极力在控制,那些即将彻底流动起来的波光。

波动乍起,既而褪去,比潮起潮落的片刻更短。

但他依然看着她,似在欣赏,又像在审视。

她描了黛眉,点了绛唇,颊边弥漫着烟霞色。隔着一小段距离,还是能看见睫毛纤密如扇。发髻上饰物显然比平时多,却并不俗气,反而将她整个人衬得无比明艳。

就像画里的人。

画都画不出这么合心意的。

因为最负盛名的大家也不可能将她一模一样复制到画纸上。

而他不接受任何一处细微不同。

就得是这个样子。

念头至此,他心下猛摇头,提醒自己别犯病。

生长在皇室、十四岁为君王的好处是,论场面功夫他比她要强太多。所以他没有真的摇头。

“这是做什么?”

阮雪音本打算一进来先解释今天这身行头,免得对方不好问进而再生误会。谁知他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于是敛了神色坦然道:

“淳风殿下执意如此,云玺也暗地帮她,我推脱不得,就成这样了。”

顾星朗想一瞬,也便猜到是怎么回事,有些无语,复又看向她:

“很好看。可惜她总是低估我在这些事上的水准。”

阮雪音不意他会说这种话,看似含蓄实则直接,丑话讲得这么靠前。

于是也不示弱:“君上知道,以我的水准,也是不需要这些帮衬的。所以关于这一项的讨论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越过乌木书案上成堆的书册墨宝,他看着她:“你有一炷香时间。”

“足够了。”毕竟是来求人,她也不好太理直气壮,柔缓了语声道:“我此番来为阿姌说情,主要觉得,主子的过错不该全由婢子担待。虽然历来是这个规矩,但像阿姌这样忠心又得力的旧人,因着为主子办了错事而受重责出宫,叫一众宫人们看了,未免寒心。”

“你的理由倒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既来,自然要说不一样的。”

“你方才说的,是治人;但朕这次治的,是规矩。再如何忠心得力,也要讲底线,朕就是要让合宫的人明白,有些规矩,坏不得。”

“但君上此次并没有让事情传出去。我在折雪殿就没听说。既然宫人们不知道阿姌为何受罚,也就达不到君上所要的,强调规矩的效果。那为何不能作为家事处理?就当妹妹犯了错,贴身侍婢代为受罚,小惩大戒便好。阿姌与淳风殿下的情分,君上比我更清楚,何必为了一桩家事,伤了淳风的心?”

顾星朗沉沉看她:“你这是在辩论,不是在说理。”

阮雪音坦然回看:“此事的理一定在君上这边,说理哪里说得过?想来瑜夫人讲的是情,君上并不买账。那么我来只能辩论了。如果今日已经酿成大祸,引发事端,臣妾必不会帮忙来求。但此刻看来,一切应该尚在君上掌控之中——”

她也拿不准情形到底如何,于是改了句式:“倘若并不严重,可否请君上三思?”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家事。你可知道她所犯何事?”

“想来君上已下了禁言令,淳风殿下并未告诉我细节,只说她私自出宫数次,都是阿姌帮忙打点。臣妾想着,祁宫的规矩,主子要出宫,只有两种可能。她们要么是假传了圣旨,要么是假制了御令。假传圣旨费力不讨好,不单罪名更重,且传一次只能用一次,还容易被发现;她们既然跑出去不止一次,那么多半是用了看似一劳永逸的办法——”

她认真看向他:“假制御令其罪当诛,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这祁宫的各处门禁可就形同虚设了。所以臣妾才说,道理都在君上这边。”

顾星朗并不意外于她轻易推出始末,看着她半晌道:“其实不只两种可能。”

“的确。但如果只是乔装假扮,君上不会逐阿姌出宫,此事也不会这么难转圜。”

他轻叹:“你若能糊涂些,他们也不至于——”

句子未全,戛然而止,因为不该说。但已经足够让阮雪音听出此“他们”非彼“她们”,他不是在说阿姌的事,他在说他和她的事。

就因为她太不糊涂,甚至比绝大多数女子脑筋都好用,淳月、顾氏全族乃至祁国朝堂才不放心。

她微怔,下意识回:“他们并未与我打过交道,又哪里是因为这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当然也怪不得他们,要怪便怪这时局——”

顾星朗听她竟正经论起来,有些愕然;阮雪音也骤然醒转,赶紧止了话。

“无论如何,事情若没有严重到那一步,且只极小范围知情,君上不如为淳风殿下格外开恩一次。终归过不了两年,殿下总要嫁人,到时候阿姌陪嫁,也是要出宫的。”

日光开始稀薄。不知巧合还是怎么,这几次他们见面,总是会到这个时候。暮色降落,花神等韦驮的时候。

顾星朗的眸色在浅金色光线里有些明暗不定,半晌,他沉沉道:

“朕逐阿姌,不仅因为令牌,还因为,就算是无心,她们此番出宫也点了另一条火绳。说不好,会成为日后隐患。”

第一百零六章 一物降一物(二)

这阮雪音倒全然不知,因为淳风只字未提。

“她在宫外认识了一个人,很是倾心,扬言要嫁给对方。”

她,自然是指顾淳风,所以才要紧。

“那人,出身不好?还是身份有问题?”

“那人的名字,叫应仲。”

阮雪音在脑中大致搜索了一遍祁国世家花名册,没有这个人,甚至没有这个姓。

“从未听过。”

“那人在霁都呆了两个月有余,如今已经离开。”

阮雪音挑眉:“走了?他不是祁国人?那他与殿下是——殿下没事吧?”

“伤心得很。因为伤心,被长公主撞了个正着,这才暴露了每月偷跑出宫的事。”

阮雪音更吃惊。从淳风去折雪殿找她到刚才,她完全没从对方言语间获得任何与这条信息相关的线索,或者说,她脸上的忧伤之色有一半是为这个,而被她理解成了全为阿姌?

“是因为那人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殿下?”

顾星朗似乎根本没听到这句问,继续向她描述:

“那人在霁都期间,一直住在泉街,听说身形高大,相貌英武,气度绝佳,只是有些阴沉。”他看一眼阮雪音,“阴沉是阿姌说的,淳风并未对长公主这么形容。”

应仲,泉街,以及那些特征关键词,尤其阴沉两个字,近来像是在哪里听过。

九天前,折雪殿,他来告诉她,他去了同溶馆那次。

阮雪音骤然变了脸色:“是他?”

“八九不离十。据说他是九月二十左右离开的,那便是我见他的两天后。你说了不见,我着人传话,他无需再等,于是离开。时间完全吻合。他说此前一直住在泉街上的客栈。淳风的眼界我是知道的,一般人她瞧不上。最重要的是,他叫应仲。”

硬对软,阮仲化应仲,虽然荒唐,也只能作此解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他:“你怀疑他有意为之?”

“我本来打算这么怀疑。”

“结果?”

“他既有一位能为之逼宫弑父的心上人,也许不至于。”

“他说那些事,你都在查了?”

顾星朗微眯一瞬眼,再次睁开,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的身世已经是至少二十二年前的事,需要费些功夫。但心上人,”他拿起白玉杯饮一口茶,若有所思:“据说他十八岁封王开府前,在宫中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打交道,更别说女子。封王之后,他至今未娶妻,只这一点能佐证那番说辞。”

那日在折雪殿,他们没有谈论过细节,因此阮雪音并不清楚这个故事,显然顾星朗也没有兴趣详细讲述一个爱情故事。

“所以,没有查到?”

“没有。”

“照理说,他接触的人少,总能圈出范围,尤其是女子。”

“所以才奇怪,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说八岁那年,那位姑娘对他说了一番话,自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

“八岁?竟然还记得。”

顾星朗有些无语:“怎么,八岁的事情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阮雪音想一想:“也不能说不记得。只是我常年在蓬溪山,每天过得几乎一样,日子久了,记忆会出现错乱。比如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六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夜夜咳嗽无法入眠,可老师告诉我,那是我四岁初入蓬溪山时的事。”

“四岁的事你都还记得,人家记得八岁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可我记错了时间。且我那是一场好几个月的大病,绵延不绝的痛苦,自然记忆深刻。要说旁人对我讲的一番话,就算有印象,也不会太清晰了。”

“但你记得惢姬大人教过你的每一句话。”

“那是学习。不一样的。”

“也许对他来说,沉郁到几乎痛苦的童年记忆也太深刻,所以那番像黑暗中唯一光亮的话,才让他记到今日。”

他是对的。阮雪音了然,有些好奇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又觉得容易跑题,终究没问出来。

“八岁他就在崟宫,看来那姑娘是宫里的。”

顾星朗点头:“我也这么想。”他一眼她,再看一眼她此前常坐的那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阮雪音已入谈话境,依言而坐,只听他继续道:

“可是崟宫中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以上下三岁为区间,也无外两种身份:公主,或者宫女。如果是宫女,他早已到了可成婚年纪,为何不向崟君去讨?且为了一个宫女,何必非要称帝为君?”

他似乎早已经推想到这一步,此刻说出来只是为获取认同,以及让她听听是否还有漏洞。

“阮墨兮小你几岁?”

阮雪音挑眉:“两岁。她年初刚满十八,也到了可出嫁年纪,所以那时候大家才以为崟国会送她来。她的基本信息你都不知道?”

顾星朗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知道?”

“如今坐在这里的,差点就是她。”

“如果是她来,或许依然住在折雪殿,却未必有本事坐在这里。”

言下之意,因着阮雪音的水准,他才会和她坐在这里论事。这是一句夸赞。

她微窘,不知如何回应,却听他继续道:“谁来我看谁。若是个王公贵女我都去了解,其他事也不用做了。”他若有所思,并不打算跑题,“你比阮仲小两岁,阮墨兮比你小两岁。那么阮仲八岁的时候,你六岁,阮墨兮四岁。”

阮雪音再挑眉:“你在想什么?后两者是他妹妹。”

后两者,仿佛里面没有她。他对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见怪不怪,也不在意:

“如果关于身世的事他所言为真,你们就都不是他的妹妹。很可能没有血缘关系。”

的确。

“你一年才回去一两次,而阮墨兮是一直在的。她的可能性很大。”

阮墨兮是著名的美人,当今崟君极宝贝的掌上明珠,为她,倒说得过去。且阮仲若继续为锐王,阮墨兮早晚会被指婚嫁人,名义上也永远是他妹妹。只有兵变逼宫,甚至改朝换代,他和阮墨兮的身份才会发生改变,他才可能娶她。

但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

第一百零七章 一物降一物(三)

“假定是阮墨兮,有两个问题。第一,阮仲要娶她,必须昭告天下自己不是阮佋亲子,甚至不是阮氏子孙,那么他要面对的,便不只是逼宫弑父的质疑,还有整个阮氏的反击。当然,他很可能会先骗取阮家人的支持,登临大宝之后,再宣告自己不姓阮,反手一击,杀了违逆者。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

她看着他:“他不一定会杀阮佋,但终究害了对方。阮墨兮怎会嫁给仇人?这不就是改天换日的新君要迎娶亡国公主的故事?你确定,一个人会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选择一条如此悲烈的路径?”

“我不确定。这要看阮仲的性格,阮墨兮的性格,以及他对她性格的了解程度。这些我都不了解,尚无发言权。但你不能否认,如果他们刚好都是这个假设里所需要的性格为人,这种可能就成立。尽管概率极小。”

“我认为,还是等事实依据更多些再判断。我们现在走得太远了。”

顾星朗认同。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果真如此,阮仲所求祁国在舆论上的帮助,便不止于逼阮佋退位的正义性,还有,改国姓的正义性。

所以他舍得拿崟东五城来换。

而阮雪音在想,四岁,能说出什么来呢?阮墨兮虽不至于愚笨,毕竟自幼受父母娇宠,不是早熟之人。这些年她回崟宫,也没觉得阮仲和她有什么交集啊。或许是,她每次回去都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

暮色加深,涤砚出现在门外暖橘色的光线里。

“君上,时候到了,是否传膳?”

顾星朗看她一眼,她没有接,心里默念别传,便听见他答:

“再等会儿。”

涤砚应声,正要退下,突然想起一事:“君上,淳风殿下还在门口,要请她去正殿略坐,一同用晚膳吗?”

顾星朗挑眉,阮雪音也颇意外,心想这姑娘真是一根筋,让她回去等消息,竟真在这儿候着不走了。

“她在外面多久了?可是之前来了就一直没走?”

“回君上,是。自珮夫人进来到这会儿,快一个时辰了。”

这句话是客观表述,不知为什么御书房内两人都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么久还没说完,两位还是一如既往,见面就停不下来。

不是错觉。因为涤砚确实加重了“一个时辰”四字的语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他与那日折雪殿内的云玺也没什么分别,都胆大包天,敢在君上面前阴阳怪气。且他这个更严重——

双关。

“殿下应该是在等我。请大人稍后,我与君上还有几句话,说完便完。”

顾星朗面色微沉:

“既然她是等珮夫人,便不用进来了。等着吧。”

话已至此,涤砚也不好说什么,思忖顾星朗或者还在生淳风的气,又反应过来自己适才失言,赶紧灰溜溜退了。

“今日过来本是为淳风殿下说情,扯远了。”她站起身,看着他认真道:

“事理虽都在君上这边,但君上细想想,臣妾适才说的是否也有几分道理?事是国事,人却是家人,青川传统,对家人向来是情在先、理在后,尤其此事并没有扩散至后宫朝堂。无外人知晓,君上对家人徇一回私,不至于就坏了规矩。关于阿姌,该罚还是要罚,只是不逐出宫而已;至于淳风殿下,来的路上她对我说,君上要罚她禁足、挨板子甚至别的什么,她都领受,只要能留着阿姌。如此情谊,君上真能视而无睹吗?”

顾星朗静静听着,待她吐落最后一个字,缓缓开口:“说完了?”

阮雪音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有些郁闷,又不确定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闷声答:“说完了。”

“说完了,就退下,出去顺道告诉她,无论这件事如何了结,她都要禁足。秋猎在即,她两日后该动身,此事照办。从夕岭回来开始禁足,解禁的时间,朕考虑好会下旨。”

阮雪音真有些着了恼。一开始她完全只是帮淳风说项,说着说着,越来越觉得自己更有理,尤其适才那番陈词。所以此刻她的恼,不为任何人,只为事件本身,她认为顾星朗根本是在使性子。

“你这个人,该果断时不果断,可以转圜的事情偏偏死攥着不放。这件事发现得尚算及时,凭你的本事,我不信兜不住。既然兜得住,何必咄咄逼人,非惹得家人伤心?”

顾星朗初时一怔,继而沉了脸:“兜得住?沈疾是已经带了人回来拷问,但那匠师尚未吐口,令牌的图样是否泄露还是未知。就算问出来了,朕还得顺藤摸瓜往下查,已经两月有余,倘若真的泄露,你猜如今坊间已经出现多少复制品了?为绝后患,朕只能销毁所有御用令牌,重新设计做一批新的。”

阮雪音本被他说得要哑口无言,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骤然亮起,虽心知理亏,还是忍不住道:“既然可以重做一批新的,便是有解决之法。可以用财物解决的事,君上何必难为人?”

顾星朗冷眼看着她:“你不是和淳风不睦吗?怎么今日为了她,原则都不要了?以重制御令的宫中人力物力财力,还有给朕添堵添麻烦,去换一个阿姌不出宫?犯错闯祸的人合该受罚,倒要朕这个受害者来替她担待?”

阮雪音想笑,心道你堂堂祁君,谁敢害你,就凭你那脑子,谁又轻易害得了你?于是更加确定他是在使性子,柔声道:

“适才说了,这不是为阿姌,是为了淳风。你这妹妹任性骄蛮,待你却极好,你们并非一母所出,却有如此情谊,实属难得。顾氏这一代皇子皇女已经接连离宫,十三皇子常年在夕岭,你身边就这么一个妹妹,大约过不久也要出嫁,以后你就是想照顾,也伸不去手。为何不趁人还在身边的时候,多为她考虑些?人的一生很长,可跟要紧的人一起度过的时日,往往是短的。他日离别,想到曾为她有过宽宥,有过担待,做过一些事情,便不至于太难过。”

第一百零八章 一物降一物(四)

顾星朗被这番话打败了。

他心尖触动,始料未及。

阮雪音这么一个,没见过生母,不受父亲喜爱,自幼跟着老师长大,几乎可称孤儿的人,居然说出来这么一番珍视骨肉亲情、而且直击要害的话来。

照她过去所说,惢姬大人也不是一个温情的人。

那她这些理论是从哪里来的?

书上?

故事里?

还是在祁宫短短半年来的察人观事,靠着她那副好脑子和一颗敏锐无比的同理心?

因为触动,他半晌没说话。那些句子在耳边缠绕,尤其最后几句,人生的短,时日的短,离别,担待,不知为何让他不止想到淳风。

他也莫名想到她,想起她说过有朝一日会返回蓬溪山,想起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尽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已经在九天前做了决定。

阮雪音见他不言,知道这番终极陈词起了效果,心下暗喜,打算趁热打铁再说几句,对方却先开了口:

“你先前说我该果断时不果断,我什么时候不果断了?”

阮雪音一呆。她适才着恼,只想着强调他的不是,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然是指那件事。

但她无意强调那件事。

于是怔怔愣愣,含含糊糊,半天憋出两句话:“君上恕罪,确实是为了争口舌高下临时编造的。君上行事一向果断,哪有不果断的时候。”

顾星朗不意她竟完全避开了那个话题,有些欣慰,又有些不甘心:“就算是辩论,也得以事实为依据。你这样是犯规。”

“是。君上说得是。臣妾此番犯规,短时间内不敢再同君上辩论。淳风殿下的事,君上既打算重新考虑,臣妾谢过,此刻出去,也好交差了。”

“谁说我打算重新考虑?”

阮雪音闻言,几乎要怒从中起。说了快一个时辰已经口干舌燥,耐心也基本用光,便是她这么淡定的人,此刻也将恼意写在了脸上。

顾星朗见她神色有异,突然心虚。他是君王,其实要怎样可以。他不想被说服,对方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但阮雪音却总让他产生这种,不答应就过不去的心理机制。

所以确实是要重新考虑的。且极有可能会改变主意。

而他刚才故意那样说,纯粹只出于私心。这么好看,还没看够,哪里能就这样放走?

不让喜欢不让碰,看看总可以吧。

念头至此,他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犯了病,有些气闷,重新拿起案上图纸,不再看她:

“你去吧。阿姌的事,我会考虑。”

以她两个月来对他的了解,会考虑,其实就是松口了。阮雪音放下一颗心,福身行礼,便要退下,忽而想到两件事,犹豫道:

“阮仲的事,以臣妾之见,君上如果十拿九稳,不若早些告诉淳风殿下。无论对方有意还是无心,对殿下而言,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此外,阿姌的事君上一旦要改主意,能否召其他人再来一趟挽澜殿?殿下本人也好,瑜夫人也罢。为各方面考虑,最好不要叫旁人认为此事是我劝下来的。”

顾星朗再次抬头,就着从窗棂间倾泻进来的暮光看她,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朕有数。退下吧。”

暮色已经由浅金转为深金色,连带着空气中旋转的尘埃都清晰可辨。阮雪音出了御书房,虽感疲乏,脚步却是轻快的。

不仅因为帮淳风办成了事,还因为自己今日表现,没有预想得那么糟。风度、仪态、脑力口才发挥都在正常水准,并不像受过内伤的人。

也许悬崖勒马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真摔,恢复起来也快。

淳风果然还等在殿门口。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她眼底浮着些忧伤之色,被蒙了灰尘的金色光线切割成碎片,以至于那张少女感极强的脸也显出深沉意味。

到此刻,她才完全确定那些忧色不仅仅是为了阿姌。

她走到她身边,空气的骤然流动将淳风从痴惘中拉出来。她转头看向阮雪音,愣了一瞬,旋即回神,双手拽了她胳膊,急急道:

“如何?”

“妥了。”

阿姌表情从怔到惊再到喜:“我就知道!嫂嫂你当真了不得!冲这个,从今往后我就认你作嫂嫂了!”

最后这句话唬得阮雪音连连摆手,几乎要咳起来:“别别,想来你比我小不了多少,直接唤名字就好。”

淳风嘻嘻一笑:“嫂嫂你是几月生辰?我是十二月十五,今年底便满正二十。”

阮雪音微笑:“我在十一月,十一月二十二。你我同年。”

“原来嫂嫂你比我大不了几天嘛!我以为你今年生辰已经过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嫂嫂你怎么比我厉害这么多。”她缠着她胳膊不撒手,讲话也近乎谄媚,云玺在旁边听得直想笑。

阮雪音不习惯这种亲昵,想将胳膊抽出来,对方却没有放开的意思,继续笑嘻嘻盯着她看。她盯得过分认真,阮雪音渐渐有些发怵,然后听得对方严肃道:

“不是吧。”

眼见对方玩笑之意褪去,阮雪音赶紧将胳膊抽出来,拉开些距离,方随口问道:

“怎么?”

淳风却再次凑上前来,压低声量道:“嫂嫂,这妆容是我化的,唇色是我点的,你这进去了快一个时辰,纹丝未变啊。”

阮雪音莫名其妙:“变什么?”

顾淳风不甘心,仔细盯着她的脸再看,倒吸一口凉气:“九哥这风度是保持给谁看呢?打扮成天仙给他送进去,就这么原封不动送出来了?”许是吃惊,她忘了压低声量,“嫂嫂,你还真是半点美人计都没用啊。你不用,我九哥也忍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却道风起秋凉

阿姌的事情真正尘埃落定,是在九月二十九。

因为此事,灵华殿的人事安排和淳风提前去夕岭的行程都受了影响,所以到一切打理妥当,真正出行时,已经是十月初二。

按最终结果,淳风殿下将在秋猎之后禁足灵华殿三个月;阿姌被罚去冷宫洒扫一年,一年后再视情况确定是否回灵华殿侍奉,惩处即时生效,自然不能再随公主去夕岭。

只是走了个顾淳风,祁宫中突然便安静了许多。哪怕那些盛夏时节的往事依然在暗处涓涓流淌,到底少了投石子的人;水面无风浪,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可以假作无事发生。

尤其秋猎在即,夕岭行宫素日人少,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要出动一批人前往打点筹备。各司安排人事、调度物品,各殿忙于整理收拾行装,一时也没空议论其他事。

但蔚国的秋猎却已近尾声。

蔚国地处青川北部,比起南边三国,向来是春来迟,夏来急,秋色转瞬逝,严冬漫漫无绝期。因此蔚国秋猎,总比大祁要早上几日,甚至十日。

比如今年。

然而转瞬即逝的蔚国之秋,却永远美得惊心动魄,年复一年,正应了所谓易逝是韶光。一场秋雨再一场秋阳,又一场秋雨再一场秋阳,夏季浓绿的植被被眼睁睁染得一层层明黄,或一层层金红,或黄绿交织,缠叠出深浅不同的绿黄红棕。

这样的景致变幻,在城中街巷上看着并不明显,因为城内树少,且大多是白桦;一旦出城上了山,那山林诸色便是最好的书画名家也调不出来。

竞庭歌素喜画青川山河,所以韶光易逝的蔚国秋天,是一年里她最中意的时候。

她对秋猎兴趣尔尔,但自慕容峋登基那年起,每年她都来,今年是第三年。

自然是为了这秋光。

她甚至因此学会了骑马。

蔚国秋光的精髓,就在围场所处的像山。苍梧秋色甲青川,像山秋光甲苍梧。

尽管竞庭歌一直觉得像山这个名字很好笑。山就是山,“像”是几个意思?

像山植被葱郁,风光独好,位置亦重要。苍梧地处蔚国南境,像山便横亘在苍梧城以南四百里处,东西绵延,将蔚国境挡在北边,乃天然屏障。而从像山出发一路往南约六百里,便到了祁蔚边境。

一度,蔚国朝堂为迁都争执,因为部分朝臣认为,与锁宁城一样,苍梧距离边境太近,确切说,距离祁国太近。崟国是由于历史原因,迫不得已;蔚国却可以选择。

最终未迁的原因也是压倒性的:

其一,蔚国北境处极寒之地,资源匮乏,人烟稀少,实在找不出适合做皇城的地方;

其二,南境范围内,虽可勉强再往北挪动些,比如去业城,但其实远不了太多。算上造建、迁徙所耗人力物力财力,得不偿失;

其三,苍梧虽较接近边境,但以兵家之道论,其地理条件实在也算优越——

本就处高地,还有像山作关隘,且经过几朝努力,如今像山上已经修筑起防御工事,城墙依山势而走,其间数以百计的烽火台绵延相连。像山的海拔不及苍梧城最高处,所以站在沉香台上能隐约望见大祁北境;但作为关隘,这样的走势高度完全足够,且苍梧城高,比像山高更为要紧。

基于此,从绝对距离看虽有风险,细细分析地理环境,苍梧依然是蔚国都城的不二之选。先祖圣明,而力陈迁都之弊不迁之利的两朝相国上官朔,亦是蔚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名臣。

在后世看来,青川史上这一段往事之所以传奇,不仅因为那些出色的年轻人,也因为上官朔、纪桓以及更多已历人世风霜的佼佼前辈。经验阅历和天分才华同样重要,是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最终推动了命运的轮盘。

“如今要见竞先生,是越发困难了。”

“上官大人取笑了。您若要见我,随时奏秉君上便可,我虽居宫中,身份却是谋士,没有那么多禁忌。说起来,我能安住皇宫至今,还要多谢大人在朝堂上出言平息议论。”

上官朔长身苍髯,身形清癯,双目却炯炯然如少年,姿态亦是仪范轩举,全不似五十有二之人。

“竞先生心中有数,老臣支持你留在宫内,亦有私心。”

秋日风大,尤其他们站在高处。竞庭歌披着黛紫色斗篷,下摆受风力引动,微微扬起。

“大人所托,亦是庭歌所想。就是您不提,我也会尽力。”

“先生入住蔚宫已有两年,所以,成效如何?”

“祁君陛下到底塞了多少人进来,没人知道。我只能同大人说,逮是逮了几个,至于还有多少,我保证不了。”

“难得听到先生说话如此不自信。”

竞庭歌有些不悦,转头看着上官朔清癯淡远的面容和那些来自岁月的沟壑,终是不好发作,敛了语气道:

“跟自信与否无关。顾星朗既有本事在两年间将我们送进去的人全数揪出,自然有本事以更周全的设计、送更周全的人进来。他自己是怎么逮出那些人的,到给我们暗塞弹药时,自然会避开那些破绽。这方面,我自问技不如人。”

“听起来,先生对祁君陛下颇为忌惮。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君上武功卓绝,统兵作战才能出众,亦有领袖风范,但谋划算计方面,向来是靠先生辅佐。如今先生竟说出技不如人四字,老臣闻之,甚感惶恐。”

竞庭歌蹙眉,心想这老头子明明自有盘算,偏来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激自己,忍不住就要呛声。忽又想到这种情况,阮雪音定不会动怒,而老师从前也一直提醒她,身为谋士,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

忍字头上,自有刀横。

于是改了语气,定了神色:“大人抬举,论筹谋计算,庭歌哪有大人深谋远虑?无论祁君陛下将祁宫中的蔚人挑拣得多么干净,大人的掌上明珠此刻就在霁都,甚至时时伴于君侧。有瑾夫人一日,我们与祁宫的往来便断不了,这不比那些暗藏在角落不得见天颜的宫人们强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烽火归来又经年(上)

上官朔牵动嘴角淡淡一笑,半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小女虽近水楼台,毕竟是世家女儿,若论琴棋书画还算有些造诣,但要她如竞先生这般参与朝堂争斗,老臣自问,没有惢姬大人培养学生的本事。”

竞庭歌也嫣然展颜,转身恭然看向上官朔,“即便如此,上官大人还是对令千金委以重任,前几个月自霁都传回的书信,我都从君上那里看过了。令人不解的是,以顾星朗的审慎,怎会让书信返回苍梧?难道他故意的?可那些内容,白纸黑字写着祁宫内的各种动静,虽没有特别要紧的,毕竟是宫闱之事。向外传递,尤其向别国传递,一旦被发现,是重罪。”

她顿一顿,见对方仍是满脸清远萧疏之意,继续道:“难不成,传递书信另有途径,且并不经瑾夫人之手?大人在祁宫,还有人?”

“先生想知道的太多了。你既不擅谋此局,老身只好发挥余热,替君上排上一排。虽然费了些周章,到底对得起我牺牲女儿前程的苦心。”

言及此,他眼中炯炯之意黯了些,挺拔的身姿也似有些佝偻。

竞庭歌一怔,旋即笑道:“大人不必伤神。以祁国今时今日在青川的地位,令千金位列四夫人之一,自是金尊玉贵。且听说祁君陛下待几位夫人都甚好,瑾夫人的前程,又哪里是牺牲呢。”

上官朔眸色骤然锋利,穿过山风直刺过来,面色却依然疏淡渺远:“先生身为女子,同理心却不够。你明知道,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青川必定生乱,公主贵女远嫁,又怎会不是牺牲。”他举目望向南方,自然望不见霁都,但神色还是变得复杂:“若先生愿意使劲,老臣也无须太为难小女,她为国远走,已是不易。”

竞庭歌闻言挑眉:“我入苍梧五年,自问对蔚国尽心尽力,大人何出此言?”

上官朔恢复神情,脸上沟壑变深,似笑非笑看着她:“先生的师姐也在祁宫,位次甚至在小女之上,这么一枚利刃,半个青川都对她寄予厚望,她却偏偏不出手。我们这些旁人不懂个中要义,先生也使不上劲吗?”

竞庭歌恍然:“大人是指这个。我早与君上说过,她去祁宫另有原因,不涉时局,只关师门。这一点,我记得八月下旬那封信里,瑾夫人也说过。”

“即便如此,先生与珮夫人是自幼相伴的情分,也不能要得一星半点的帮助?”

“她是她,我是我。来苍梧是我的选择,而帮哪国不帮哪国,又或是根本不参与这场天下逐鹿,是她的选择。大人指望蓬溪山的人都为蔚国使劲,是否贪心了些?”

最后几个字传至耳边已有些模糊,因为风声忽起,仿佛纷乱实则踏着节奏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其间人声与袋中弓箭相撞之声时有时无,在原本寂静的山间划出阵阵回音。

一马当先的自然是慕容峋。他一身玄色猎装,英姿飒飒,右手握弯弓,左手引缰绳,自繁盛秋意中疾驰而来,整个人都烈烈发着光。

“今日是秋猎的倒数第二日,想必君上兴致也大不如前。先生画了七八天的画,得空,还是问问夙缅谷的事。时机远未成熟,君上最近,怕是去得太勤了。”

竞庭歌闻言微凛,正色道:“多谢大人提醒。听闻大人此次携了家眷同来,夙缅谷的问题我会好生与君上说,最后一日了,大人放心陪伴家人便可。”

自八月下静水坞事件之后,竞庭歌没有见过慕容峋。

她大半个月不上沉香台,不过就是变相避见。她不去,慕容峋也不靠近静水坞,有时散步眼看要到宛空湖,便会调头转方向。

他自知是理亏一方,也因此付出了惹恼对方的代价,但他并不后悔——

至少表明了态度,进了一步,总比一直被动等待要强。

“打听到了吗?明日几时动身回去?”

日落时分,晚膳毕,竞庭歌看着金色氤氲中层峦起伏的彩色山林,心里逐句酝酿晚些见慕容峋的措辞。

绣峦在整理案上画具,轻声答:“问过了,说是未时动身,这样最晚酉时便能入宫门,不耽误晚膳。”

竞庭歌点头。那么所谓的明日最后一天,其实是没有狩猎安排的,今晚可以聊。

“但明日有午宴,午时一到便开始,未时前会结束。”

这倒无妨。她看着落日光线变幻,估摸时间差不多,准备招呼绣峦陪她去凌林苑,却听得奉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霍企大人身边的连动刚来了,说君上有旨,请先生于戌时上山。彼时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在离咱们最近那条步道的入口迎候。”

既是在像山围场,其实所有人本就住在山间。只是以凌林苑为中心的建筑群落都在山腰草甸区域,所谓上山,不过就是上城墙烽火台。

竞庭歌心头一跳,眉头微蹙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奉漪不明所以:“初三。”

竞庭歌挑眉:“十月初三?已经十月了?”

奉漪与绣峦面面相觑:“是。今年秋猎虽比往年早,出发时到底已经九月下旬,这都来了快十日了。”

竞庭歌略一思忖,骤然惊怒。这个慕容峋,一年不够,今年又来。简直胡作非为!

想到此时山上恐怕已经开始折腾,她忍无可忍,转身向两人道:“现在就出发。奉漪随我去,绣峦留在园子里掌事。”

竞庭歌所居玠子园,离君上的凌林苑甚远,距上山的其中一条步道却很近。奉漪见她风风火火,不敢耽搁,小跑至衣架边取下悬挂的斗篷,一壁急急道:

“先生且等等奴婢,入夜山上风大,斗篷总要披的。”

竞庭歌已经出了门,奉漪拽着那黛紫色斗篷便跟着向外冲,被绣峦一把拉住——

“哎呀你拉着我做什么,把人跟丢了你代我领罚去!”

“不是不是,”绣峦性子素来沉稳,此刻又留守,心态自然好些,“总归最近的就一条路,丢不了。我且问你,去年点那些烽火,还是该叫灯火?是哪天来着?”

奉漪一呆,半晌道:“也是在秋猎期间啊,但去年比今年来得晚,我记得是第二天夜里吧?去年是哪天从宫里出发的?”

绣峦认真想一瞬:“初二,十月初二。”

奉漪看着对方的脸,怔忪道:“所以去年那漫山遍野的烽火,也是十月初三?”

绣峦重重点头:“就是了。先生恐怕是为这个,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快去吧,天开始黑了,提上这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烽火归来又经年(下)

奉漪出得玠子园,立时开始狂奔。竞庭歌脚力好她是领教过的,好在前者只是快走,后者稍微跑起来,不至于落下太多。

总算气喘吁吁出现在竞庭歌身后一丈开外,后者闻得声响,转身无语道:

“追不上便算了。这条路有兵士巡防,出不了什么岔子。真有危险,你一个小女子也帮不上忙,我逃命还得带着你。”

奉漪听她还能玩笑,略略宽心,然后认真道:“别的奴婢不担心,就是山上风大,已经十月了,入夜更冷,这斗篷先生必得披上。”

竞庭歌摇头,转身继续往上走,心道我只是个谋士,就被你们宝贝似的供着,那丫头如今贵为夫人,岂不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想到阮雪音比自己还喜欢清静,她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过了十几年清净日子,如今还不烦死你?

岂知阮雪音被烦扰也不过最近一两个月的事,且眼看就要消停;反倒是她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躲也躲不过。

第一座烽火台出现在眼前时,暮光已尽,天空是尚未黯透的灰黑色。她并不确定方向,只能依照去年的零散记忆继续前行,经过那座烽火台时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

果然有。

一时间恼意再起,步子也随之加快。奉漪不明所以,疾步跟上,天色渐暗,好在绣峦细心叫她提了灯。

这像山顶绵延数千里的城墙,若是白日上来,风光极好,比在山腰草甸上观秋景还要壮观百倍。但已经入夜,所有景观都变成青黑色的轮廓并墨笔般线条,来自草木走兽的气息不断升腾,人气却逐渐稀薄。尽管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座烽火台,每几座烽火台间一定有兵士驻守,但三十里也是要走好半天的。

偶有飞禽从头顶掠过,留下振翅回响或两声鸣叫。奉漪有些怕,紧紧跟在竞庭歌身后。竞庭歌一颗心狂跳不止,手心已沁出薄汗,暗道说好的有人从山上下来,在步道入口迎候呢?难道他们不是走这条路?

便在此时,远处隐现灯火,还不止一两点。待再近些,人声渐渐可闻,奉漪长出一口气,扶了竞庭歌欢欣道:“可算来人了。既是君上来请,想必山上亦有茶水备着?先生渴了吧?”

竞庭歌按下心跳,保持步速,眼见那些灯火渐近,来不及答话,便听得灯火中一道坚毅男声响起:

“前面何人?”

奉漪闻言,忙忙扬声答:“奴婢是竞先生身边的奉漪!君上傍晚着人来请先生上山,此刻先生正在这里呢!”

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清脆少女声在山间激起回响。灯火靠近的速度在回响中骤然加快,渐渐脚步声也清晰起来,一行人很快赶至跟前,为首的正是连动:

“先生怎么自己上来了?入夜山道黑,君上特意吩咐了辇轿在步道口迎候,命奴才们此时下山护送先生上来,”说着看向奉漪,“不是跟你说戌时吗?”

奉漪面露难色,却听竞庭歌不疾不徐道:“我晚膳后本也要出来走动,正好君上召见,便沿步道慢慢上来了。辛苦你们还有此刻等在山下的人了,烦请尽快送信叫他们回去吧。”

连动哪里敢领这份礼遇,忙不迭道:“奴才们不敢言辛苦,只怕累着先生,君上怪罪。只是,”他举目四望,周围黑漆漆一片,“还没到时候,先生此时上来——”

竞庭歌心下了然,更加确定慕容峋要故技重施,只不知这些为此忙碌的宫人兵士们知不知道个中缘由?

若被他们知晓,自己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五味杂陈,且忧且恼且忐忑,勉强平复了心绪,看着连动和他身后的一众兵士:“我这会儿已经上来了,终归也快至戌时,请代为引路吧。”

自然只能如此了。连动提着灯走在最前,竞庭歌与奉漪居中,六名兵士保持了约两人的距离,紧随其后。

约莫又走了半炷香时间,周遭仍是寂静,但人气明显变浓。那人身披玄色大氅,就立在两丈开外,黑暗中看不清上面的龙纹刺绣,但那站姿和侧脸轮廓,借着灯火微芒,还是蓦然映入竞庭歌眼里。

“君上,竞先生到了。”

那么微弱的光线,竞庭歌还是看到他眉头微蹙。然后他转过身来,不满意都写在脸上。

一众人惶恐,就要跪下请罪,竞庭歌上前一步,暗淡光线掩映出她那张无法被归类的美丽面庞——

慕容峋薄怒熄灭,微扬了手道:“都下去吧。”遂又看向霍企,“你也远些候着。时间到了,叫他们掌灯。”

真正听到这两个字,竞庭歌还是脑中一阵轰鸣。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许掌”,但当着这么多人哪成体统呢?且旁人或许并不知道缘故,自己一开口,反而露馅。

好在时辰未到,她忍住没吭声,待所有人都退远了,方看向他沉沉道:“我瞧陛下是不想坐这君位了。去年已是唬得整个青川议论纷纷,今年还来?”

慕容峋却松下一口气:“你愿意跟我说话了?”

竞庭歌气短,心道这人情商真的低,我已经翻篇了,你就不能不提吗?只好闷声答:

“我是臣子,岂有不与君上说话之理?”说着看向他,面色却不善,“但我愿意同你讲话,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慕容峋叹气:“我那时候——”

“君上,”她出声打断,实在不想再提那件事,“这灯点不得。君上若仍然听我的,现在便下旨停了今夜的安排。”

“我去年说过,每年今日,这像山上的灯火都会亮起,直至我离世。”

竞庭歌怒火骤燃:“慕容峋你真是疯了。那是烽火台,像山的烽火台。这上面是能随便点火的?去年一整个秋冬,你还嫌天下人揣度得不够?”

慕容峋很是平静:“我下令点的并非烽火,而是灯火,或者烛火。去年点之前,我已在全国范围内下了诏令,以后每年一次,臣民们都已有知晓。至于整个青川的看法——”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多了笑意:“天下人不瞎,烽火和灯火的区别,他们看得出。你听那些议论,谁说过以为是战事预警吗?哪有这么微弱、恬静、远远看去甚至非常美丽的,一瞬间同时点亮的烽火?那些火根本不是从烽筒中出来的,明眼人都瞧得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梦(一)

竞庭歌不成想他今日口才倒好,难以立时反驳,只好呛声:“即便如此,也是大费周章,近百座烽火台,绵延数千里,是为庆祝什么节日吗?你点给谁看?”

慕容峋心道你明知故问,难道是想听我再说一遍?他对她向来不吝啬,于是跟去年一样,坦然又道:

“给你看啊。”

竞庭歌闻言,不仅语塞,连带着心也有些塞起来。她是为呛声而呛出的这一问,他倒好,坦坦然答了,还答得和去年一模一样,从遣词造句到语气——

但当时没发生上个月那种事,她尚可以装聋作哑,扮傻充愣。

可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说捅破窗户纸都算太客气,对方分明已经越了界。

那么此时这句“给你看”,已经不能再作其他解释,她也不能继续装没听懂。

然而如此局面可怎么破呢?这个家伙就像着了魔中了蛊,根本说不听啊。

“我不喜欢看烛火,灯火,烽火,各种火。”她想了想,决定就事论事,“所以君上亦不必费如此气力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这件事你不用同我争,现在撒谎也是来不及。怕黑的人,哪有不喜欢光亮的。你以为宛空湖畔那条路上的几十盏地灯,我是为谁而设?”

竞庭歌闻言一怔:“你是为这个?”

慕容峋走近两步,眼中涌动起极温柔的,与他通身气度不大匹配的波光:“我说过,有生之年决不让你再踏入黑夜。你在的地方,我都会点亮灯火,无论是几里的湖畔小径,还是几千里的像山长亘。”

四周很安静,霍企站得很远,附近应该有不少禁军兵士,但因为太黑,只他们俩所站之处有一圈光亮,竞庭歌不确定方圆数里到底有多少人。

她本能想要躲开这句话,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心弦却不受控制轻轻颤动起来。

“我记得你那时候说,幼时入夜,最希望床边能有一盏烛火。你看,这大蔚全境,哪怕夜色墨黑如像山之巅,我也能让它明亮如昼。”

寂静空气中赫然发出“噗”的一声,就在他话音落下那刻。应该说,是很多“噗”声在同一时间响起,但因为整齐,让人误以为只有一声——

那是火苗骤然迸发在空气中的声响,也是灯芯与火焰相触碰的瞬间动静。漆黑的像山秋夜突然亮起来,那些青黑的山峦轮廓和墨笔般线条也被镀上极浅淡的光边。

她下意识望去,便看见慕容峋身后绵延的山势间,那些高高低低渐远渐小的烽火台上都亮起了如萤火般的烛光。回身再望,来时经过的那些烽火台也全都显现出轮廓,灯火盈盈耀于其间,是她平生所见最温柔的火焰形貌。

“去年的灯罩设计不够好,以至于有些渐被山风熄灭。今年做了改进,该能燃至天明。”

他举目望向那些灯火,觉得满意,嘴角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竞庭歌亦望着那些灯火出神。近百座烽火台,每座上面都放着四盏灯,座座绵延,只是站在城墙上看已觉得壮观无比,壮观又温柔。那么山下那些人呢?蔚国南境、大祁北境、崟国东北境居住着的人们呢?

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也是黑夜中的盛景吧。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同样怕黑的四五岁小女孩。

三岁前的记忆应该已经没有了,如果她不像阮雪音那样会记错时间的话。那么她的记忆开始于四岁,在那间客栈。自那时候,她就是怕黑的。

那个妇人姓宋,嗓门大,很强势,脖子右侧长了一颗朱砂痣。她长得其实不难看,但因为粗声大气,讲话也不中听,还老爱动手打人,竞庭歌一直觉得这世上最丑的女人大概便长成这样。

她个子也高大,宽肩膀,虎背熊腰,明明不胖,看着却非常壮实。女子这种身量,在崟国是很少见的,以至于她一度怀疑她不是本国人。

但也幸得她强势,管得住她那个形貌猥琐的矮个子丈夫。很久之后,竞庭歌已经在蓬溪山生活数年,午夜梦回,还是会见到那个矮男人闪闪烁烁的目光,在厨房,在庭院,在仓库窗外——

所有她会呆的地方。

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自然不懂得那道目光的含义,只是本能害怕。在蓬溪山深夜惊醒的那些夜里,一年又一年,她才越加明白,幸而五岁那年老师出现将她带走,若继续在那间客栈呆下去,时间长了,难保不出事。指不定还没被那悍妇卖去窑子,先遭了她龌龊丈夫的毒手。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那宋姓妇人收留的,是别人送上门卖的,还是对方上人牙子那里买的?她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要回去问,倒不是为了追查身世,纯粹想了解这段机缘的前后始末。

因为若不是被收在那间客栈,老师也不会恰好经过,瞧上她,收她作学生,从此改变她一生。

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遇见谁,组成了每个人的一生。她自觉幸运,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是入了恶人窟,第二次便扶摇直上九万里。

别人用尽大半生等待争取的转折点,她只用了两次就等来了,还那么早,五岁,几乎是赢在起点。这样的急转直上,若不牢牢抓住,日以继夜努力发奋,如何对得起命运眷顾?

这段短暂奇妙、有惊无险的生命伊始,奠定了竞庭歌一生的基调。

她的进取、野心、倔强、决绝。为成功名舍弃一切。

“你一直没说,为何如此怕黑。可是因为幼年时收留你的那家人,夜里从不点灯?”

直至像山上灯火全数亮起,竞庭歌才发现石板道上摆了两张躺椅,上面厚厚铺着织锦棉垫,看起来温暖舒适。

此时他们一人一张,并排倚着,静静看着满天星空。蔚国的天很高,比祁国更高,与终年积云不见碧落的崟国相较更是天上地下。竞庭歌初入苍梧看到那天空,便觉得心怀开阔;后来她发现这里的星星也更大更亮,夜空清明,非常适合阮雪音。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遇见老师那日,我师姐也在。她也还是个五岁小女孩,站在老师旁边没什么表情,白得像块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梦(二)

崟国,永康十二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自己的,不同人的过法自然不尽相同。有些人安然,有些人焦虑,有些人捱过一日是一日,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竞原郡位于梓阳城边上,是崟东五城大区内相对穷僻的一个郡。梓阳距离锁宁城不远,马车按常规速度行驶,一天一夜也便到了。崟东富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此所谓穷僻,也不过是相较于区域内其他城郡而言。竞原郡的风貌,朴素是朴素了些,但路有冻死骨的事情,也只发生在反常寒冷的冬季。

迄今为止,只有过一次。那是在永康七年十一月,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竟然连下了六天六夜,雪势之大,近百年罕见,以至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无家可归者缺了施舍,亦无可避寒之处,到第七日雪停,就连锁宁城内较偏僻处也出现了尸骨。

大雪亦冻坏了崟东境内大片的庄稼田地,是崟国近几十年来发生的唯一一次天灾,也是崟君阮佋登基后的第一次。

国君自是头疼,费了好些功夫整顿安抚。但对于竞原郡的刘姓夫妇而言,庄稼冻坏了未必是坏事,尤其是女主人宋氏,她老早不情愿种地刨土看天吃饭了。

便借了些银两,在靠近驿道的位置开了间客栈。自永康八年春到永康十一年,三年多时间里还清了借债,还额外雇了两名小工,至永康十一年夏天竞庭歌来时,那总共十间房的客栈已经有模有样,运营得十分有序。

那年她四岁。

是被谁、在怎样的场景下带到这里的,她完全没有印象。自对人生有记忆起她就住在那间仓库里,无论白天夜晚都黑乎乎的;白日里还能看见空气中旋转的灰尘,到夜晚就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总有奇怪的气味,随着堆放的物品变化而改变,但没有一日是好闻的。也因此,白天虽然要干一堆对她来说颇吃力的粗活儿,好歹不用呆在仓库里,也能看见东西,看见光。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一个四岁小女孩对于活着有如此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她一直觉得是小概率事件。她是这世上少部分不幸的小女孩之一。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仓库大门紧闭,但她还是睡不踏实。

一开始她害怕老鼠,总是竖着耳朵听那些“吱吱”声,判断它们的方位、与自己的距离,准备随时跳起来。渐渐她习惯了那些响动,又兼白日劳作,实在困倦,也便不管不顾睡了。总归什么也看不见,睁着眼睛害怕,闭眼亦是漆黑。

那么不如睡去。

后来她发现了那双时时胶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从清晨到傍晚,无论她在庭间踩着小凳子晾衣被,还是在厨房里添柴火,又或者是入夜回仓库的路上——

总有那么一双眼睛,会突然出现在身后,以至于一天十二个时辰,她的后背永远是凉的。有时候她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但冷汗已经濡湿了手心。

她再次睡不踏实了。漆黑一片又吱吱作响的夜里,哪怕风过吹动仓库木门的轻微声响,也会让她骤然惊醒,抱着灰白破旧的被子盯着根本看不见的门的方向,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夜。

再后来她甚至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就那么坐着,直到门缝间出现青灰色,那是破晓前的颜色。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到五岁孩子的记忆。都说幼年记忆浅,但其实记忆深浅并不完全由年岁决定。如果那些记忆足够深刻,曾让你体会到活在人间的痛苦与恐惧,它们,便将永远留在你的血液里,摧毁你,或者成就你。

其实竞庭歌记不得这么详细。那间客栈,那个庭院的样子,或许都经过了记忆加工。但她记得一些片段,记得那间仓库留给她的感觉,她甚至坚信,有一天她再闻到那些味道,会立时辨认出来。

就像她会第一时间辨认出那双猥琐闪烁的眼睛。

她也记得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得仿佛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去到蓬溪山之后,她没办法熄灭蜡烛睡觉;阮雪音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适应那支从深夜燃至破晓的蜡烛。

为此阮雪音很气恼过一阵子,几次提出要去老师房里睡,因为她睡眠也不好,需要相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

自然被惢姬拒绝了。她无计可施,只好迁就这位其实比自己大一个月的师妹。

但其实竞庭歌到底比阮雪音大还是小,大小几个月,没人知道。她是孤儿,生辰未知,宋氏不知,老师就更不知。对于她年纪的判断,完全是根据经验,根据她的身体发育特征。

“所以十月初三这个日子,只是名义上我的生辰。”

夜凉如水。好在他们都有斗篷,各自盖在身上,也不觉得冷。

竞庭歌望着起伏山峦上那些比星光要温暖的灯火,声音有些不真实:

“你为了一个根本不是我生辰的日子,大动干戈,闹得大半个青川猜测议论,对国人也没有合理交代,”她转脸看向他,“不是明君所为。”

慕容峋还陷在那些影影绰绰并不清晰的记忆片段里。只是一些不准确的画面,他还是听得心脑发堵,右手拳头已经紧紧握起。

“那间客栈,如今还在吗?”

他没有看她,也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语声凛冽。

竞庭歌摇头:“我不知道。后来的十年,我们甚少下山,更不会刻意去竞原郡。再后来我来了苍梧,便离得更远。算起来,那对夫妇现在也该有五六十岁了,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

“你在那里,生活了多久?”

他终于转头看她,目光里有许多怜惜。相识相处近五年,他只东拼西凑地知道她是孤儿,自幼怕黑,去蓬溪山前受过些苦,生辰是十月初三。像山灯火这一出,他还不是蔚君时便开始筹划,有朝一日,他要在蔚国最宏伟最标志性的地方为她点亮灯火,绵延数千里的灯火。

在她的生辰日。

他登基是前年冬天,十月初三已过。所以第一次灯火亮像山是去年今日。她自然发了不小的脾气,比今日反应要大得多。

但这个故事,关于她幼年那些片段,他到今夜才第一次听到。许是因为时间对,气氛对;但或者其实,什么也不因为。

每件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梦(三)

那是永康十二年的春天,三月,她记得很清楚。庭院里那棵梨树抽了满枝的芽,嫩绿嫩绿的,她很喜欢看,每次看到都默默想,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

老师来的时候,就站在那棵梨树下。她旁边还站了个小女孩,跟自己身量差不多,雪一样白,那脸颊白中带着些透明感,像一块玉,还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通身剔透的名贵的玉。

因为没见过,所以是想象的。她只见过宋氏手腕上那个一看就劣质的白玉镯子,与其说是玉镯,不如说是石头环。总之看着就廉价,她很瞧不上。

老师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赧然,因为老师和那个小女孩都穿得很干净,她们的脸、手也都很干净。她低头看一眼,还好,她适才站在小凳子上晾被单,手是干净的;又下意识摸一把脸,赶紧盯了手掌看,不黑。

于是怯生生道:“大娘叫我丫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名字。”

老师笑了。此后十年间她才知道,老师很少笑,这是值得铭刻此生的画面。

她笑着,转头看向身后依然站在梨树下的小女孩:“小雪,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呢?”

那小女孩有些怔,或者说懵,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问她。想了想道:

“老师让我为她起名吗?”

那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水,又比水声空旷,不知是记忆出错还是自己判断出错,她觉得阮雪音的声音此后十年都没有变过,直至五年前她下山,还是这样。怎么会有人长大后和小时候声音一样呢?除却小女孩那份稚气,单论音色,分明就没有改变啊。

老师在看梨树下的小女孩,她看不见老师的脸,但她看见她点了点头。

那白玉一样的女孩子神情依旧平静,歪着脑袋想一瞬:“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庭间一边晒被单一边唱歌,就叫庭歌,可以吗?”

老师于是转过身,看着她问:“可以吗?”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不喜欢它的灵感来源。庭间唱歌,庭间晒着被单唱着歌,画面并不美,甚至有些俗。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难道也是这般俗不可耐的生活场面?劳作场面?

但她不能说不可以。她莫名觉得这是变数来临的一天,眼前这个人和那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越至极的鸟鸣,比初春时节喜鹊的歌声还要动听,就像一道命运之符。

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粉羽流金鸟的叫声,不是错觉。而起名,本身就是一项非常强烈的预示,只有抚养人、监护人才会给小孩或小动物起名字。

所以她重重点头,接受了这两个字:庭歌。

“你那时候说我的名字好听,我并不相信。你说真的?”

记忆中断,思绪拉回来,她转脸看向慕容峋。

慕容峋也转头看她,表情很认真:“你问一万遍,我的回答还是好听。哪怕你如今对我说了它的来历,我依然觉得好听。”

竞庭歌不确定他这话是否有深意,又怕有坑,只好干咳一声道:“你不中肯,这个问题不同你讨论也罢。”

慕容峋不置可否:“所以你的名字,竟然是阮雪音取的?”

竞庭歌长叹:“很可笑吧?一个与我同龄的五岁小姑娘,竟然给我起名,我还用到了现在。甚至以后名留青史,写下的都会是这三个字。你说她是不是占了我好大一个便宜?”

慕容峋失笑:“这也要计较?除了你们师徒三人,再加上我,谁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

竞庭歌有些气闷:“不好说。指不定哪天顾星朗也会知道。我会跟你说起她,她就不会跟他说起我?”

听到她拿那两位比她和自己,他有些高兴,毕竟人家是帝妃,旋即又生出些忧虑:

“他们俩,关系好吗?”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竞庭歌挑眉:“我应该知道吗?”

“你们不是师姐妹吗?”

“我们不聊这些。我跟她聊天的内容,和跟你聊的也差不多,性质雷同。只不过同她说话要容易些,她脑子比你好用。”

慕容峋闻言微怔,继而黑了脸:“你既如此嫌弃我,当初何必来苍梧?”

竞庭歌见他真有些颜面扫地的意思,忙忙赔笑:“君上莫要妄自菲薄。你擅长的,我们都不行,便是顾星朗也不如你。”

“不是我菲薄自己,是你菲薄我。我的本事能耐,我自己清楚。”

气氛又回到最初那三年:大局未定,为夺嫡四王各出奇招,但那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说话,没什么顾虑,亦没有避忌。

不像如今。

这都要怪他。竞庭歌暗想。或者也要怪慕容嶙,那个煽风点火、狼子野心的家伙。

“你们这师姐妹做的,也真是世间罕有。二十三年来我所见过女子间的情谊,无论母女、师徒、姐妹、妯娌、闺中密友,只要关系够近,没有不讨论心上人或闺阁之事的。你们俩是木头吗?冰块?不食人间烟火到,连普通少女的情窦都没有?”

“我们不是普通少女。”她敛了才出现不久的松快神色,“你见过哪个普通少女十五岁单枪匹马远赴异国加入皇室夺嫡战的?至于我师姐,我虽不知她在祁宫情形如何,猜也猜得到,顾星朗多半是忌惮她的。却不知——”

她休止,不再继续。

“什么?”

“没什么。”

“要不就别起头,我最怕你欲言又止。”

“都说了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我自然会讲。”

慕容峋无奈,转而问道:

“那姓呢,你为什么姓竞?因为,竞原郡?”

她再次望向苍茫夜色,星星很亮,但都不如这满山璀璨灯火:“所以啊,是不是很草率?名字草率也罢了,姓也是信手拈来。老师说:我是在竞原郡找到你的,你啊,就叫竞庭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梦(四)

她心情有些复杂,既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而高兴,又对这个名字本身,不甚满意。

但当然是要点头的。不仅点头,她还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庭歌谢谢老师赐名。请老师受庭歌三拜。”

那青年女子有些意外,看着跪拜在地的小姑娘,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收你作学生?”

竞庭歌仰着脸,稚气中满是坚定之意:“庭歌没有父母,老师赐庭歌姓名,就是庭歌的再生父母。庭歌愿一生一世追随老师。”

她说着,一起一俯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时额头都泛了红。好些年后阮雪音偶尔想起这个画面,或许是梦里想起的,依然认为她彼时非常机智,心思也成熟:只是听自己唤过一句老师,她便依样画葫芦,磕着响头卖力拜师,自此逃出火坑,重启人生。

她不确定老师是否本就打算收她为徒,甚至怀疑她们这趟下山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因为她们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竞原郡。

至于有没有同龄人上山跟她一起生活,她全不在意,只觉得山下污秽之地甚多,她很不喜欢,总想着快些回去。

“你这小丫头,口齿倒清楚,人也机灵。罢了,你跟我走吧。”

竞庭歌满心欢喜,又非常困惑,这样就可以走了?难道不会被宋大娘抓回来?

“客官是要住店?您跟这小蹄子聊什么,她是个打杂的,什么也不知道。哎哟哟——瞧瞧这小姑娘,都说咱们崟国女子肤白,我还没见过这么白的,比那冬枝上的雪还白!”

那高头大马的妇人穿一件藏蓝对襟上衣,同色罗裙,想来洗过太多次,已有些发灰;稀里哗啦口若连珠炮,一路小跑至青年女子跟前,又看到梨树下的小女孩,两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摸那白嫩脸蛋。

那叫小雪的女孩子自进来就没挪动过位置,似乎不想跟周遭产生任何关联,此刻终于被唬得瞪大了眼,连退数步,险些栽倒。

竞庭歌看了好笑,心想这么白净漂亮的人,自然害怕浑身糟污气的宋大娘;其实宋大娘平日里收拾得也算干净,身上异味时有时无,最近挨打那次她已经没问到那种异味了。

但对于小雪来说,仍然很惊悚吧。有些人,就是收拾得再干净也叫人反感,因为灵魂不洁,心不好,隔着光鲜衣料也会散逸出恶臭。

老师倒是平静,转头望着宋大娘淡淡道:“我这学生不惯与人距离太近,亦不喜被人碰触,见笑了。”

宋大娘一怔:“喔唷,我道是您女儿呢!怪我怪我,”遂看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是大娘失礼了!快快随我进去吧,我这儿房间都是上好的,干净又敞亮,我们每日——”

“我要带这小姑娘走。您看怎么办合适?”

除了那双眼睛,此后十年竞庭歌最常梦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且总是这句话响起的时候。

具体怎么谈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宋大娘好一顿唉声叹气,诉说她花了多大价钱买来这丫头,才干了一年活计,年纪太小也不顶事,只盼着她年长些再多出力;又说她相貌端正,如今只是没拾掇,待再大些收拾出来,怕不会比您这学生差,若是卖到某个地方,也是不小一笔钱。

她那时候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听不懂那是个什么地方。上山后开始读书认字,好几年过去了,有天夜里又做梦,她才终于解开这桩疑案,那个地方,就是窑子。

她夜半惊醒,冷汗湿了寝衣。四下安静,一丈外那张床上阮雪音正沉沉睡着。因为受不了烛光,她总是背对着她侧身而卧,以降低周遭亮度。也因此,很多年来阮雪音都习惯右侧卧。这个习惯至祁宫也依然未改,然后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竞庭歌从来没对阮雪音说过,那些夜半时分,睁开眼发现面前有光、没有吱吱声,而她侧卧的背影就在一丈开外时,她心里是怎样的满足和踏实。她们从来不是相亲相爱的姐妹,一个冷淡,一个偏激,但阮雪音的存在于无形中让帮她日渐摆脱掉那些幼年噩梦。

而随着年岁渐长,智识渐深,冷淡和偏激开始弱化,最终成为她们性格中的底色;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宁沉,进取、野心。

“所以算起来,我在那间客栈生活应该不到一年。永康十一年夏,到永康十二年春。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夏天,因为夜里睡觉很热,那条被子好像从来不曾换过,只有春秋两季是合适的,到冬天又非常冷。”

仿佛是山顶上气温下降,又或者是山风,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突然觉得冷。

她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是两张躺椅隔着些许距离,他此刻就要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

自然不可以。上次他行事鲁莽,好不容易又能坐下相谈,绝不能再轻举妄动。于是只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盖到她身上,沉沉道:

“若没有惢姬大人,你也不会来我身边。有机会我得亲自谢她。”

竞庭歌并不想深究这两句话的含义,只就事论事道:“当今崟君,昔日祁国定宗陛下,都曾亲上蓬溪山拜会。你要去见老师,不是不可以。”

“我若去,有一件事想征询,却不知你让不让我问。”

“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惢姬大人,可否将她的爱徒嫁与我。”

亮彻半个青川的像山灯火,终归有些作用。慕容峋做好了迎接她恼怒呛声的准备,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一个月之内,你去了三次夙缅谷。”

直接跳转话题,连拒绝或规劝都没有。慕容峋气闷,只讪讪答:

“是。”

“你倒真不怕被顾星朗知道,你在囤兵。”

“我安排极隐蔽,且只有霍企陪同。”

“你便这么信霍企?”

慕容峋挑眉:“你连他都不信?”

“若想让一件事成为秘密,最稳妥的做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她看着他,目光沉沉,“你,我,上官朔,霍衍,人已经够多了。”

“霍衍在练兵,你以为瞒得住霍企?”

竞庭歌沉默,突然跳回上一话题:

“其实照如今局势,有一个人,你迟早要娶。只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红尘

只是需要一套上佳说辞。一套不让这大陆过分猜忌的说辞。

阮雪音最近也想到了这件事。继而又想到去年十月初三像山上的灯火。莫名有些忧心。

她与竞庭歌的感情实在不能称为好。整整十年,她们不过是一桌吃饭,一屋睡觉,必修课上一同听老师讲论。其余时候她们都各自读书修习,看星星的看星星,背地图的背地图,连药园都是间隔着去,只是阮雪音去的次数更多。

所以除了师姐妹关系,充其量,她和她只能算熟人,这是她们双双认同的定位。因为避世,一切世俗长短都不在她们聊天范围之内;更别说聊心事。说到底,竞庭歌的心事不过是扬名立万,更小的时候,她倒说过一两次做噩梦的事,说过那双眼睛。

而阮雪音没有心事。不见人,不历事,四岁前的皇宫生活早已经糊成宣纸的白。自然便没有心事。

所以她此刻开始担心竞庭歌,自己也颇意外。或者因为最近在一些事情上,有所长进?

“像山上,今夜亮灯火了吗?”

云玺在铺床,闻言呆愣,转头望向阮雪音:“夫人说哪个像山?”

“祁国有叫像山的山吗?”

云玺再呆,半晌道:“啊,夫人说蔚国的像山。像山灯火?”她站在床边停了手,锦被拽在手中,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像山灯火!”她恍然大悟,正对上阮雪音期许的目光,“奴婢不知道啊。”

眼见她一惊一乍又满目茫然,阮雪音无语:“也是,亮与没亮,咱们在霁都是看不到的。”

云玺心下一动,犹豫道:“其实,要想知道像山灯火亮没亮——”

她顿住,觉得还是不说为好。阮雪音正思量,听她欲言又止,哪有不刨根问底之理,蹙了眉道:

“你也学会棠梨那套了。快说。”

云玺笑得意味深长:“像山烽火台亮灯这种事,一旦发生,整个青川都会知道。去年不就是?虽不知夫人为何今晚想起来问,奴婢想着,真要亮了,明日自然会有消息。”

阮雪音气短:“这还用你告诉我?”

“夫人别急嘛。咱们后宫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是不灵通的,但前朝灵通呀。尤其是御前。奴婢去年今日尚在御前当差,那像山上灯火刚亮据说不到半柱香时间吧,沈疾大人就来报了。御前的灵通程度,又是烽火台这样的要地,君上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夫人此刻想知道,不若自己去问?”

阮雪音一怔,意识到她在揶揄自己,有些恼,又不想纠缠此题,遂淡淡道:“只是随口一问,也没那么着急知道。”

云玺讪讪。她其实很想问她与君上如今究竟怎么回事。那日被淳风殿下盛装推进挽澜殿,竟是半分改善都没有。转眼五六日过去,折雪殿寂静,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她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她甚至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态非常像老母亲,双方的老母亲。

如果涤砚也是老父亲心态就好了。

不能说涤砚没有老父亲心态。他的问题在于,一腔情怀不知该往哪处放。瑾夫人和珍夫人显然不在此列,如今他基本肯定了,君上对她们,不过是求个两相安好,尽到责任。他原本是完全属意瑜夫人的,于情于理,无需犹疑。

但因为那日中午廊下一念,因为顾星朗连月来的状态,因为最近发生的种种,他越发有些不确定,有两天夜里竟因为思量这些事彻夜未眠。

这当然很可笑。顾星朗是祁君,不缺女人,喜欢哪个选哪个便好,过段时间不喜欢了,再换一个。自古国君,谁不如此?怎么到了他这里,竟急得一众身边人跟选儿媳妇似的团团转?

仿佛纪晚苓和阮雪音之间一旦决出胜负,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终局。

但这怎么可能呢?就算顾星朗是这样的人,祁君也不能是。他没得选。

涤砚换了茶,忍不住又分析起当前局势。然后掰指头一数,顾星朗已经连续两个月哪儿也没去,夜夜睡在自己的挽澜殿。是从御辇开始接送珮夫人的七月下旬开始吧?

直到沈疾进来,禀报了蔚国像山烽火台灯亮一事,他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路才被咔嚓切断。

“今日初几?”

顾星朗执笔在折子上飞快批注,并不抬头。

“君上,是初三。”

“十月初三。又是这天。”他继续写字着墨,语气沉定,面色如常。

沈疾闻言醒转:“是了,去年也是十月初三。”

“查了这么久,仍不知是什么缘故?”

“是。此事也当真奇怪,去年那道诏令本就下得不清不楚,只说每年会在像山顶亮一次灯火,又不说明缘由。百姓们蒙在鼓里也罢了,偌大的蔚宫,竟也没人知道。但越是这样,越叫人生疑。偏偏又无事发生。”

顾星朗批完手头奏本上最后一个字,将羊毫湖笔随手往案上一掷,左手拿起白玉杯一饮而尽,似乎为了一气呵成对付完那本折子而忍了许久的渴。

“把像山亮了个漫山遍野,还摆在烽火台上,如此高调,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哪怕坐着批折子看书,他也总是腰背挺直,此时想是乏了,往椅背上一靠,左手闲闲理一理右手腕袖口,“就算是大事,也是大事的引子,不是问题本身。”

沈疾不解,与涤砚对视一眼:

“君上的意思——”

“无事发生,就静观其变。查还是要查,只是无需太紧张。咱们心里有数,留些心便可。”一边说着,扬眸看向沈疾:“那位锐王呢?”

“十日前已经到达锁宁城,先是回了崟宫复命,当晚便返回了梓阳城的锐王府。”

涤砚闻言插话:“这崟君对他的不喜也真是诉诸各种行动了。总共就两个儿子,封王开府,还直接开出了都城。”

顾星朗开始转那盏喝空的白玉杯:“他母亲呢?”

沈疾继续答:“是崟君的邱美人。册封时是美人,至死也是。”

“疑点?”

“到目前为止,没有。说这邱美人生前深居简出,少言寡语,在崟宫存在感极低。”

顾星朗微挑左眉:“阮仲是几月生的?”

“六月。”

“可是足月生产?”

“这——”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燕雀鸿鹄莫相问

沈疾和涤砚再次面面相觑。一来他们对这种题目真的不熟;二来,三个大男人聊妇人生产,其中一位还是国君,画面实在不算美观。

顾星朗却淡定一如既往:“姑且按足月来算,那么邱美人有孕是在九月下十月上。阮仲出生于永康五年。永康四年九月末十月初,崟宫有什么事吗?”

涤砚闻言,返身去往乌木书架边,走过四五个纵向分格至最左侧,伸手拉开一方暗屉,单手探入从左至右似在点数,最后取出一本大而厚的硬壳书册。

依照书册边密集似是注释的小条,他很快翻到其中一页,迅速浏览过了,又连翻数页,抬头道:“回禀君上,永康四年九月二十至十月初十共二十日,无年节日,无重大庆典,只有常规一项,秋猎。”

“哪几日?”

涤砚埋头,向后又翻动数页。

“十月初五到十月十五。”

“秋猎。”顾星朗重复一遍,“容易出事的总是宫外。去吧。查查这个邱美人是否伴驾随行,同行的,从皇室到朝臣,都有谁,一个也别放过。”

沈疾会意,若有所思道:“秋猎同行的,武将居多。”

“不要有预判。”他看着沈疾,“传话时尤其如此。你提醒他们武将居多,他们就会下意识设重点,哪怕有文臣,也是敷衍了事。”

沈疾闻言微凛:“明白。崟国那边都是用久了的人,长久以来听从君上吩咐,估摸学得不少,好在还不至于自作主张。”

“马虎不得。内部比外部更难防范,出了事,影响也更大。盯紧了。”

涤砚往白玉杯里再斟茶:“君上挑的人作的安排,这些年下来还没出过问题。”

顾星朗不置可否,“其实最直接准确的办法,是看太医局的档案。可惜阮佋在医药之事上一向谨慎,这条路怕是不通。且先查着吧。”又抬手揉一揉眉心,“出发的日子定了吗?”

“是。定在初十,傍晚已经传旨去各殿了。”

十月初十,祁宫门开,御驾启程前往六百里外的夕岭行宫。

未免影响城中秩序,浩浩荡荡几百人的车马队伍直接走的绕城车道。可即便如此,仍是挡不住城中百姓放下手中活计前往围观,宽阔车行道两侧尽是此起彼伏三呼万岁的人群,和嘈杂交叠听不清内容的闲话。

“今年后宫人多,果然车马队伍都长了不止一倍!”

“可不是?听说四位夫人都去。说起来除了瑜夫人,其余三位咱们都没见过呢!”

“瑾夫人和珍夫人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若能一并得见,那才叫此生无憾!”

“说起来最神秘就是珮夫人了。与青川赫赫有名的美人们共侍夫君,要是我,还不得急白了头?”

“去,所以说你们这些妇人见识短。你怎知珮夫人不美?”

“去,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猪脑子。她若美,声名在外的为何是八公主?”

“去去去,听说珮夫人不在宫中长大,一直生活在蓬溪山。既然甚少人见过,如何评论,又如何比较?我赌,珮夫人是美人。”

“我跟。”

“我也跟。”

“快,谁跟我一起?我赌珮夫人不得宠!”

“我我我,我跟你。”

“嘘——吃豹子胆了你们,敢议论当朝夫人!御驾未至,你们当这些巡防大人们聋的?今日可都是禁军!脑袋不想要了?”

与这条近百里的出城车道同样热闹的,是六日前的苍梧入城道。

那是十月初四,酉时方至,御驾稳稳驶入宫门。

与霁都城内全然自在的热闹不同,在苍梧,静候国君的只有三呼万岁。持续,规矩,整齐划一,连哪波先哪波后、中间间隔多长时间都是讲究好的。一来国风、民风不同,二来蔚国后宫没有四夫人,车队里甚至连一位嫔妃身份的都没有,实在不像祁国那般谈资丰富。

与当今君上一同入宫门、而又单独乘坐一辆马车的女眷,只有竞先生。

这原本也很值得闲话。毕竟青川历史上没有过女谋士,何况如此绝色的女谋士;这名前无古人的女子如今还住在皇宫,且入宫居住近两年,竟然还未——

封妃。

竞庭歌与当今君上的关系,实在是蔚国尤其苍梧民众极其乐意在茶余饭后一再讨论的话题。但一来此事已经发酵五年,再是热心的路人甲乙丙丁也难免进入疲劳期;二来蔚国国风甚严,哪怕要闲话,也不能是在这种场合。

竞庭歌当然知道那些平静之下从未真正消停的议论声,甚至很有些难听的,比如说她早已委身于陛下,只是为了谋士名头、一展宏图而拒不入后宫。

在这个时代的认知里,一个女子贪恋功名甚至染指朝政,本就得不到什么好名声。更何况若那些流言为真,她也非常不自爱,哪有清白女儿家以非嫔非婢的身份常伴君侧的?

但她不在乎。相比幼年时没有尽头的黑夜、瑟瑟发抖的严冬、仓库里的老鼠声、睁眼到天明的恐惧,隔三差五毫无缘由的棍棒,还有那双时时胶在身上几乎将自己看杀的眼睛,这些算什么?

她不认识他们,更没兴趣听那些愚蠢的编排;有朝一日她辅佐慕容峋统一青川,她的名字留在史书上,他们的后代、后后代,千千万万蔚人都会称道传颂她。

谁还会记得这些无稽之谈?就算记得,谁又会在意?

所以马车驶入苍梧,她听着外间一浪接一浪声如洪钟的万岁,心里很平静。她甚至在那些高昂肃然的呼声中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由蔚国开启的万世太平,觉得热血沸腾。

绣峦和奉漪自然感受不到她内心波动。她们正热火朝天谈论另一桩闲事。

“许是儿子成家,女儿也嫁了人,没什么可操心的,才渐渐开始出门儿了?”

竞庭歌回过神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奉漪此问。

只听绣峦接口道:“应该吧。我幼时便听闻相国夫人貌美,在王府那几年一直无缘得见。这两年入了宫,两次天长节前朝官员们携家眷同贺,她也都未露面,据说是身体不好,常年卧于病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箭成双

“可我今日瞧着,上官夫人面色倒好,不像抱病在身的人。”

“许是养了这么些年,好转了?”绣峦若有所思,“你猜她多大年纪?照上官小姐,噢不,祁国瑾夫人的年纪,四十岁总该有吧?”

奉漪点头:“我瞧着,也就不过四十岁。”

绣峦赞同:“上官大人原配夫人早逝,她年纪轻些也正常。”

竞庭歌没有见过上官妧本人,只在年初确定送她入祁宫前看过画像。如今听她们俩谈论其母,今日又刚见过,也来了些兴致:

“上官妧同她母亲倒很像。”

奉漪见竞庭歌加入进来,更是话多:“所以她成了本朝第一美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可真是赢在了娘胎里。可惜啊,上官小姐最终没能嫁给咱们君上,偏山高路远地去了祁国。”

绣峦闻言蹙眉,递了眼色过去,同时伸出右手暗掐她胳膊。奉漪这才醒转,赶紧噤声去瞧竞庭歌表情。

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看到她们的小动作,亦不理解个中意思,只微微一笑道:“这青川著名的美人们还没嫁完呢,你们不必为陛下可惜。早晚,他也是要迎娶大美人的。”

绣峦与奉漪对视一眼,皆忖先生莫不是在说自己?

但,怎么可能呢?

竞庭歌不理会她们怔忡,继续道:“说起来,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上官夫人。即使上了年纪,仍可辨昔日风采,而且,”她凝神想一瞬,似在确认印象,“她肤白,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蔚人都要白。她是蔚国人吗?”

“是吧。”绣峦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上官家不会娶一位非本国人作正室夫人吧。”

也是。在青川,通过嫁娶完成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的,若非皇室,便是相对穷困、辗转整个大陆以谋生计的底层民众。世家名门之间,反而不太会进行跨国联姻,因为距离遥远,于家族发展并无益处。除非国之需要。

“那上官夫人还真是得老天眷顾。蔚国干燥少雨,艳阳天多,竟也能养出如此好的肤质。”

绣峦与奉漪相视一笑:“所以午宴期间上官夫人一直盯着先生瞧,估摸想着,肤白貌美能与自己年轻时一拼的,席间也只有先生了。”

奉漪忙忙补充道:“可说呢,午宴结束上官大人还专程过来引荐,得亏上官少爷已经娶妻,否则奴婢真以为她是来相儿媳妇的。让君上知道了还了得?”

绣峦心头咯噔,暗道这丫头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张嘴无论如何把不住,哪壶不能提偏要一提再提,也不怕烫了手。

竞庭歌却如常在她们面前对这类问题免疫,思绪已经飘去了像山午宴结束时。

确实有些奇怪。就算上官大人与自己同一阵营,又哪里需要介绍家眷给自己认识?难不成是上官夫人想认识她?

她仔细回忆彼时对方言谈,并无可疑之处,不过是夸赞一番,说了些“竞先生如此貌美,想来令堂亦是绝代佳人”的话。

她来苍梧日久,自然明白这些都是场面客套。于是亦直言自己是孤儿,并没有见过生母。

毫无实质内容,不过就是空洞的你来我往,她如今倒也应对自如。只是这样一位高门贵妇,常年闭门不出,对自己哪来的兴趣?总不会真就为了近距离查验这副美貌?

依照通常贵妇的志趣所在与生活状态,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摇头,觉得自己这些年用脑过度,近来越发有了杯弓蛇影的倾向。

而数千里之外,同样等着趁秋猎远观一个人的,是大祁当朝相国纪桓。

按照七月时纪晚苓与顾星朗约定,她父亲想见阮雪音,秋猎时远观相对合宜。但其实从规矩上讲,朝臣要看后宫嫔妃,怎样都是不合宜的。最让顾星朗不解的是,纪桓是文官,已经很多年不出席秋猎,这次竟然为了瞧阮雪音,真的车马劳顿来了夕岭。

但他向来沉得住气,出发前近三个月,只字未问。你要看,朕让你看,看完带着结论,一并来禀。

因此十月十二秋猎开始,仪式毕,巳时到,祁君顾星朗携信王、宁王、拥王并沈疾等一众武将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狩猎;而几位夫人目送观看之时,纪桓等几位年长文臣并未立即离开席间。

“都说君上擅文不擅武,我这么瞧着,倒觉得君上速度甚快,姿态也好,不像是不擅骑射。”

说话的是段惜润。晨间仪式设在山间草甸边一处高地,此时狩猎队伍刚出发不久,天高云阔,飞鸟竞逐,策马奔驰的众人尚在视野范围内。顾星朗一身白色猎装纵马于前,隐约可见神采盈面,笑意中是罕见的肆意生动。

终归是少年,策马御风的快意足以暂时驱散烦忧。而哪怕正在飞速行进,他依然轩举沉定如翩翩公子。

便如段惜润所言,一众王爷并武将之中,他的姿态最好,且速度当真不慢。上官妧来自擅武擅骑射的蔚国,凝神看一瞬,确定其他人没有故意相让,含了笑道:

“润儿说得是。看来外界对君上的骑射有误解。”

马蹄声与依稀可辨的人声在空旷山间响起,惊动飞鸟无数,安静高地之上,纪晚苓缓缓开口:

“传言说的是:战封太子擅武,君上擅文,只是两相比较择其更佳。君上善文,是相对于战封太子的武艺而言;反之亦然,从来没人说过战封太子胸无点墨不懂谋略。就好比两位强者各有所长,与对方的最强项作比,自然比不过。但若比其他人,却可能是遥遥领先的。”

她看着远处正迅速变小的马队,幽幽道:

“君上的骑射老师便是战封太子的老师。君上自九岁起,每年秋猎都是先太子亲自带。单论骑射,沈疾都不一定能胜他。”

话音落,两声几乎重叠的哀鸣响彻山林。因为近乎重叠,乍听叫人错以为是一声,仔细回味片刻方能分辨。高地上几位容色冠青川的女子尽管在凝神静听纪晚苓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马背上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所以她们都看到了,那是一箭之力,双鹰落。

第一把一十九章 出师争闲事(上)

四下里宫婢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同细芜和满宜也发出尽量克制的低叹。她们各自的主子亦不淡定,姿态、声量维持住了,却止不住满目生彩,面上灼灼远胜秋光。

上官妧和段惜润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熠熠之色中完成了瞬息共鸣——

那些素日里潜藏在最底层极淡的对立感,来自共侍一夫这种局面所无法避免的较量意味,在这一刻完全和解——

片刻的和解,因为那份纯粹又一致的心意。他本来就好,好得天下皆知,但当他的好就在眼前被这么声势浩荡又举重若轻地证实出来,作为身边人,那种骄傲是无比真实的。为他,也为自己。

所以她们俩此时更像志同道合的盟友,站在同一片高地上,远远眺望心之共系。

纪晚苓很平静,甚至有些怅惘,不知是否因为适才那些话中暗藏的人与过往。蘅儿显然也不是头回见识这样的一箭,面上并无波澜,只适时扶了自家主子,轻拍她手臂默默安抚。

与蘅儿同样镇定的还有云玺。但云玺的镇定中含了理所当然得意的笑,当她转头去看阮雪音时,对方依旧神色淡淡,却没能掩住眼底潋滟的波光。

速度完美,姿态完美,结果完美,经典又罕见的一箭双雕——

好吧,此处是双鹰。

即使陌生人,也会忍不住击节赞叹吧。

“有眼福啊你们!我两位兄长虽都有一箭双雕的本事,这双雕争食的机会却是不多的。老天爷对九哥还真好,眼见一众美人儿正看着,赶紧送两只鹰来让他表现。”

清晨仪式时顾淳风早退,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人未到声先至,三两句便脆生生打破了高地上复杂流转的气氛。

她懒待打理纪晚苓,凝眸一扫便看见上官妧和段惜润那两张发光的脸,心中好笑,终是将视线放在了阮雪音身上:

“你说是吧,珮嫂嫂?”

阮雪音颔首:“君上好技艺。”

顾淳风认真打量她表情,确定对方是真淡定,有些泄气;又转头去瞧还没收敛神色的那两位,心道你们要能学上五分人家的高冷,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人生头一遭,她对高冷这项本事有些服气。

纪晚苓却似完全没注意,或者说不在意淳风的出现。她在看几里外朝臣们的坐席。

她的父亲,大祁相国纪桓正危坐其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在观山景。

马蹄声已远,席间几位大人准备离开,纪桓却仍然一动未动。顾淳风顺纪晚苓目光看去,又折回视线看着她,表情有些戏谑:

“怎么,今年你父亲大人来了,不打算去茅舍了?”

纪晚苓不知父亲有否如愿看清他想看的,总想着能有一次目光确认,纪桓却迟迟没有看过来。以至于顾淳风这话说完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需要回答,转脸望向淳风,神情微冷:

“磊哥哥也是你兄长。怎么你说起茅舍半分敬意也无?厚此薄彼,枉为人妹。”

淳风大怔,一来为对方这越来越尖刻的说话方式,二来,什么厚此薄彼,厚了谁薄了谁?自己怎么就枉为人妹了?

她既恼且懵,就要发作,突然觉得哪怕要骂,也得在道理上先占优势。对于顾淳风而言,这样的临场思路实属罕见,因为她不是能在气头上稳住心神的人。想来,是受了阮雪音影响?

阮雪音能降住九哥,她心底是佩服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压住怒气,努力关联上下文,约莫有些明白,漾了假笑道:“瑜嫂嫂可真会挑拨离间。我对三哥和九哥是一样的敬重,三哥在世时,与我感情亦好,何来厚此薄彼之说?真要用这个词,我倒觉得适合瑜嫂嫂你。你说你薄了九哥这么些年,偏又入宫为夫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至于适才我提茅舍,戏弄的是你,与我三哥可没有半分关系。”

这么一番话毕竟失礼,且有故意激怒对方的意思,因此她声量极低,只纪晚苓、蘅儿和她身边的阿忆能听见。没有外人在,那一声声的“瑜嫂嫂”便显得讽刺味十足。

蘅儿闻言已是气愤,扶着纪晚苓的手微微发颤。纪晚苓在仪态方面一向控制力惊人,此时也有些站不住,呆了半晌方道:

“我多年来忍让你,不过瞧你是被惯坏了的脾气,不愿同你计较。如今你也到了出嫁年纪,依然蛮横无礼出言不逊,君上对你宽宥,我作为嫂嫂却不得不管教两句。殿下,终有一天你将离开祁宫,离开君上庇护,外面的世界,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顾淳风一时怔住。她当然明白这番话的重点在最后那句,揣摩片刻,扬了脸道:“我是公主,大祁本朝唯二的公主之一,当今祁君陛下极爱护的妹妹,谁会不原谅我,谁敢?”

纪晚苓见对方轻易便“着了道”,恼怒稍减,浅浅而笑,左手食指摩挲起右手指甲上明红的蔻丹:“有大祁公主这层身份,你大可以继续肆意妄为,你夫家也多半会宽容你,但——”她抬眼,望向淳风目光炯炯,“他们对你宽容,是因为怕;从君上到月姐姐甚至到我对你宽容,是因为整整二十年积攒的情分,是血脉相连,至亲相护,是情。你觉得,这两者的差别是什么?”

这一波攻势直说得顾淳风哑口无言,她脑中空白,呆呆道:“是什么?”

终于压制住对方,纪晚苓有些满意,不疾不徐道:“差别在于,后者是暖炉,前者却是冰窖。你生活的那个家,从夫君到公婆乃至所有人,是因为怕你,忌惮你身份,所以让着你。这种宽容,你要来何用?”她转头看往几里外席间,父亲已经离开,想来妥了?遂放下心,继续向淳风道:

“殿下,历来从皇族到高门世家,人人都活一个面子,你不喜欢我,不也因为我自幼秉承这套教导,令你反感?所以啊,如果是我,过这样的后半生也便罢了,有人怕总比被人欺要强。但你是一个不活面子活里子的人,与夫君这般相处,以身份压迫他一世让步——”她顿住,眼看淳风已经完全傻眼,“这样纵情恣意的人生,你还过得下去吗?”

第一百二十章 出师争闲事(下)

同样傻眼的还有蘅儿。纪晚苓是纪桓的女儿,亦是眼高于顶的顾星朗放在心上多年、大祁年轻一代里最出类拔萃的姑娘,她的智识才学,也许不及蓬溪山那位广博出奇,但在常理论述方面,段位绝对够高。

所以蘅儿傻眼的不是她这番道理。

她惊讶于纪晚苓出言之狠,遣词造句之利,声势语气之咄咄逼人,以及她卯足了劲要力压顾淳风的决心。

纪晚苓并不是争强好胜、爱逞口舌之快的人。

她确实变了很多。

顾淳风此刻便如吃了黄连的哑巴,咽不下气又怼不回去。阿姌不在,阿忆还不如自己,这种时候,总不能转身叫其他人帮忙。

如果是阮雪音,她会怎么回呢?

她想起为数不多那几次往来,尤其最近那次,她为表感谢从挽澜殿一路陪阮雪音返回折雪殿,还一起用了晚膳。其间数次,她央她教她些说话的招数,不需要到能说服九哥的程度,与人吵架不输就行。

她脑子飞转,细细回想那日阮雪音都说了什么,却是一片空白。因为除了央对方传授技艺,她全程都在纠结顾星朗无所作为“完璧归赵”的问题。

阮雪音自然羞恼,臊着双颊黑着脸,只盼望这位祖宗快些吃完走人。

但她还是说过那么一两句。就在晚膳尾声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央她的时候。

仿佛是说,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至少两面,如果对方只说了一面,另一面就是机会。如何找出另一面呢?往对方所说那面的反方向想,如果也有道理可循,这便是对方的逻辑漏洞,你的反驳依据。

只是极模糊的印象,甚至可能很不准确,顾淳风还是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她像阿姌总提醒的那般定一定气,脑中认真过一遍适才纪晚苓的话,突然眸光一亮,再出言音调也高了几分:

“瑜夫人这话说的,我若嫁人,对方一定是爱我疼我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的男儿。他喜欢我,自然接受我的全部,甚至连肆意妄为都会被看作娇俏可爱;那么他宽宥我,也一定如九哥、长姐那般,是因为情,不是因为怕。你说的那些,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的女子,必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纪晚苓不意她如今竟长进,这番话说得颇具水准,针尖对麦芒挑出了自己先前论述里故意避开的漏洞,一时有些刮目相看,似笑非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总归君上也在考虑为你赐婚了,我便拭目以待。”

淳风一呆,暗道九哥不是知道自己有心上人?这个赐婚,是哪个赐婚?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能输,扬了得色答:

“你就瞧好吧。可惜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微转身看一眼不远处清逸出尘的阮雪音,有些满意,回头继续道:“上次你说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我最近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纪晚苓,你的时代结束了。我收回你是我九哥心头肉那句话。原来那块肉啊,根本不是你。二十岁以前,咱们都是幼稚鬼。”

最后这句话她语气格外高深,仿佛在说一个新近领悟的至理。

阿忆从头到尾听得一愣再愣,心道这些年社交场合下都是阿姌侍奉在侧,自己竟浑然不知,殿下的脑力口才已经如此了得。但其实今日这个情形,哪怕阿姌在场,也是要对顾淳风肃然起敬的。

蘅儿本在担心自家主子适才那番话太过,此时听得顾淳风完全不落下风,甚至倒打一耙胡言乱语,再次生了怒气。纪晚苓却仿佛全不在意,转头望向远方山色,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淳风恶气既出,洋洋自得,心道阮雪音这个嫂嫂真是叫人满意,以前实在瞎了眼。转身快走几步便打算去缠她,对方却哪里还在适才的位置上?

她踮了脚尖忙忙四顾,由近及远,方见那道湖水色身影携了云玺已经走到一里开外。她撇嘴,有些讪讪,却听上官妧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好啊你,最近都不来找我,可是与珮夫人情谊渐深,把我抛至脑后了?”

淳风回头见她嘟着嘴,一双美目既嗔且怒,十分好笑:“得了得了,我又不是九哥,你娇滴滴给谁看?再说了——”

再说了,九哥不喜欢看人撒娇。阮雪音就从来不撒娇,你瞧九哥的心如今在哪儿呢?

当然不能讲出来。现下阮雪音在她心中的嫂嫂排行榜上已升至第一位,她下意识维护她,便不能往她身上点火。所以话没出口便住了嘴。

然而她这项论断,并不属实。因为阮雪音在顾星朗面前是嘟过嘴的,还不止一次,而后者每次都没扛住。

所以与其说他不喜欢看人撒娇,不若说他不喜欢看别人撒娇。除非那一位。

顾淳风自然不知道这些。上官妧更不会知道,只盯了淳风若有所思的脸道:“你一向对我知无不言,怎么如今也打起小算盘来了?”

淳风挑眉瞪眼:“我何时对你打小算盘了?”

“那你欲言又止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事?”

淳风叫苦,心想女子间的情谊就这点麻烦,翻起醋坛子来比男子还不依不饶。

于是随口塘塞道:“不是啦,我是想说,九哥又不喜欢别人撒娇,你看瑜夫人多年来深得九哥眷顾,她就很端庄。适才不讲,不是怕你听了不高兴嘛。”

上官妧颇接受这项理论,有些气闷:“君上果然,还是一心在瑜夫人身上?那之前珮夫人是怎么回事?”

到此刻,顾淳风才真正理解顾星朗的烦扰。莫说他是要做抉择的当事人,就连她这个略知内情的旁观者,面对这个问题亦觉得很难解释。

更何况她真的只是,略,知内情。要说对利害关系的认知,她显然不如顾淳月和纪晚苓。但她是这期间,分别与顾星朗和阮雪音接触最多的人。

涤砚最知道顾星朗,云玺最知道阮雪音。而她同时知道两边状态。所以她的感觉比所有人都要准确。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今早仪式上她特意观察了,当事人双方从头到尾没看过对方一眼,也不知是真不想看,还是看不得。

何苦来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忧思起

她转头望去,纪晚苓也已经不在高地上,遂放下心来,摇头摆手:“我哪弄得清楚?我近来虽与珮夫人有些过从,毕竟不是知交。至于九哥嘛,我只能跟你确定纪晚苓的重要性,毕竟是青梅竹马,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看向上官妧一挑眉,“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但君上,”她抿一抿嘴,似乎很不好意思,“已经很久没来我这里了。珍夫人那边也是。”

此时只剩她们两人并两名贴身侍婢,其他宫人都候在远处,说话自然也不设防些。饶是如此,上官妧还是压低了声量。

顾淳风听懂了这句话意思。她是个不羞不臊的,除了意外也没觉得怎么,只瞪了眼道:“这么夸张?很久是多久?”

上官妧幽幽叹气:“七月初君上大病初愈之后。”

顾淳风眼睛瞪得更大。那不就是阮雪音开始往返挽澜殿之后?九月时她就觉得顾星朗认了真,却不料他这么早就开始认真,那时候,连广储第四库的事都还没发生呢。

她不知道的是,那时候,便是阮雪音都还未说出要“一生一世一人”的话。

有时候指引一个人行动的并不是既有意识,而是潜意识。

潜意识指引的行动往往比有意识的更可怕。

因为它有个令人敬畏的名字,叫作初心。

和顾淳风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上官妧已经记不太清。她最近承受了些压力,有来自母国的,也有来自祁宫的。南国十月不似北国,没有那么多斑斓明艳的色彩,因此明艳无双的上官妧走在山间,便成了最亮那抹秋色。

但她神色黯淡。在祁宫的日子不如想象中美好,最初几个月与顾星朗的相待如宾,现在看来竟成了大半年来最好的时光。

而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开始。她以为通过努力,可以渐渐提升自己的位置——

在祁宫的位置,在他心里的位置。

她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成为他最珍视的存在,哪怕山雨袭来,情形总会不一样些。

情分不同,选择就会不同。

但她似乎想错了。时间流逝,他们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在变远。她不确定变数是否阮雪音,或者问题根本出在自己身上——

她隐瞒了自己懂药理,认识四姝斩;隐瞒了煮雨殿中那些花植的秘密,甚至亲手酿了嫣桃醉。

她也想过,干脆对他坦承这些,免了猜疑,解除嫌隙。但窗户纸捅破也是有后果的。犹豫再三,时机已逝,如今更加不能妄动,因为前些日子那场风波,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姐,大——”细芜顿住,四下环顾,终是改了话头:“那药,咱们这次用吗?”

听到“药”字,上官妧一个激灵,从无尽愁绪中回神,重重剜她一眼:“这里是行宫。咱们不熟悉夕岭的规矩,万一有人在附近听见,你有几张嘴解释得清?君上对我,早就疑心了。”

细芜噤声,将音量压制最低:“小姐不必太过忧心。七月那件事,本就与小姐无关。除了嫣桃醉,您没有做对不住君上的事。”

“我是没有。但——”她几乎要说出来,临到关头忍住了,“我现在真的担心,君上会查她。本以为留住她,很多事情便无需我做。这几日我又细想一遍,越想越觉不妥。她如今点了眼,君上审慎,怕是会自此揣下心思,万一被发现,我岂不跟着遭殃?”

“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跟咱们并无半分关系,君上怎会把她和咱们联系起来?”寂静山林间,细芜轻声道,“只是如今无人能传信回苍梧,咱们想问老爷的意思亦是不能。”

“自然不能。”上官妧摇头,“苦心经营这么些年,怎能在此时犯险?”她望向头顶那些尚青翠的繁茂枝叶,是樟树,沉沉叹气:“她怨上官家对不起她,怪父母亲偏心,我都理解。有时候我也在想,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当年送谁不行,偏偏要送她。”

“老爷说过,人心叵测。如此漫漫十几年光阴,最终能信任如初的,不过只有骨肉亲情。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命。”

上官妧眉头深蹙:“也不知她究竟怎么想的,刚点了眼,又要搞这么一出。你说,这真是父亲的意思?”

“是吧。一向是她与苍梧家中联系。且她不也说了,秋猎机会难得,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应安排都妥,不会出问题。”

“也许,我不该叫她留下。她如愿离宫,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就都能一笔勾销。”

最后这句话,细芜没听明白。她自知有些事情老爷只告诉了上官妧,从来也不问,但此时听到这个句子,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背脊发凉。

种种,是些什么事呢?

“细芜,”主仆二人穿过樟树林,来到一处相当开阔的山坳边,“你说除了嫣桃醉,我没有对不住君上的地方。那我定期告诉她一些事情,眼看着她传信回苍梧,这些,难道不算背叛?”

她想到彼时阮雪音的话,那个传信即犯规、无论如何都脱不了细作干系的判定。

“小姐不要受旁人影响。只是传递些消息,哪里就能闹出什么动静?您与君上见面本就不多,且少入挽澜殿,又能知道多少?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传就传了,不至于怎样。再说嫣桃醉,哪里能算对不住?历来各国后宫,这样的事情一大把。”

她伸手扶了上官妧,依依安慰道:“小姐不要拿这么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那珮夫人说得义正严辞,你又怎知她是否真这么有原则?指不定她也背着君上做了不少事,没让咱们发现罢了。”

若真如此,顾星朗对自己这种段位的尚警惕,又怎会接近她?那长达一个半月的挽澜殿相伴,合宫惊动的第四库八大箱,又如何解释?

上官妧只觉头昏脑胀,眼前开阔景致亦不能减轻她焦虑。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心道天下秋色,果然没有胜过像山的。听说南国山林转色的时间晚,得到十月末。不知到时会否好看些。

然后她看到山坳平地上东北方向的一处,有一座似乎是,茅舍。

距离甚远,她不确定那屋顶上覆盖的是否茅草,指给细芜一同看了半晌,方有些肯定。

“据说去年秋猎总共十日,瑜夫人就在那茅舍里呆了整整十日。是否,就是这一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头断

细芜认真想了,又转头环顾四下,压低声量不确定道:“她是这么说的。淳风殿下也说过。”

“据说战封太子在世时,每年秋猎都住在这座茅舍,因为他酷好猎鹿,而对面就是鹿岭,每到十月上旬,总有鹿群出没。还是极罕见的九色鹿。”

她再次望向山坳对面那片青山,太远,看不出植被种类,“你说,今年瑜夫人还会日日呆在这茅舍里吗?”

细芜打了个寒颤,看向上官妧神情复杂:“小姐,你打算按她,嗯,按老爷的意思办?”

上官妧渺远的神情上此刻覆了一层薄霜,而她似正全力在压制那些薄霜之下翻涌的犹豫:“她说得对。哪怕不为家国计,仅仅为我自己。我要站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就不能心慈手软。”

细芜有些欣慰,又止不住满心紧张:“那小姐,你是打算,瑜夫人,还是珮夫人?”

上官妧双手十指紧扣,所有关节处都开始泛红:“自然是纪晚苓。她是君上的青梅竹马,适才淳风不也说了?她的重要性是永远在那里的。若今年她仍守着那茅屋,便算天时地利人和。至于阮雪音,我还真有些怵她。”

细芜点头:“珮夫人精通医术药理,如今咱们已经完全确定,对她下手,确无把握。既如此,”她有些疑惑,喃喃道:“她为何同时跟我提了她们两个?”

上官妧转头看她,有些气闷:“我还想问你呢,她到底怎么说的?根本就只一个选项的题目,她怎会让我二选一?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细芜被她问得惴惴不安,努力回忆了,却实在答不出所以然:“小姐,那时候已经丑时,你不知道周围多黑多可怕,冷宫那个地方,我又是第一次去,当真是——”

上官妧秀眉疾蹙,看着她道:“下次这种情况,你别再根据自己的理解复述。模棱两可的话,就逐字逐句记下来告诉我。”

细芜咬了咬下嘴唇,为难答:“她惜字如金,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用两句。三更半夜的,隔着那么个破洞,拿了东西,还要听这么些内容,我又怕又紧张,难免,难免有许多听岔记混的。”

上官妧叹一口气,“早知有今日,当初便该对你多加训练。我没有经验,父亲却是十余年前就开始筹谋的,怎么倒把你给落下了?”她摇头,又想起一事,轻了声量问:“那几个人,确定都在夕岭了?”

“是。奴婢看到了标记,万无一失。”

“那标记——”

“按她交代的,已经处理了。绝不会叫人瞧出来。”

“他们,可靠吗?”

“她说了,都是死士。老爷对他们有大恩,这些年她在霁都维护得也好,就算不成,也绝不会暴露身份。”

“她确定,淳风没见过他们?”

“说是没见过,每次交待他们办事,都是避开了殿下的。殿下对宫外环境不熟,要避开很容易,理由也好找。”

上官妧点头:“若一切顺利,没人会看见他们相貌。但父亲说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待确定了日子,还是要想办法把淳风引得远远的才好。她最近,都跟十三皇子在一起吧?”

“是。嫡亲的弟弟,就等着每年秋猎能多些时间呆在一处。且君上白日里都同王爷大人们在狩猎,殿下除了来找您,也没别处可去了。”

“说起来,她最近同珮夫人倒走得近。”

细芜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阮雪音这个人。我还想着,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总是不擅长的,怎么竟得了淳风的喜欢。”她略一思忖,秀眉再次蹙起:“只是此事一旦办了,惜润那里——”

细芜噤声道:“不一定会怀疑到珍夫人头上的。她也说了,之所以这么安排,只是怕万一露出马脚,总要有嫌疑人在前面顶着。”

上官妧闭眼一瞬,再次望向茫茫山色:“细芜,我是否终于,还是成了恶人?如果阮雪音确实什么都没做,那么这祁宫里第一个动手的人,是我。”

细芜被最后这句话唬得心头一跳:“小姐你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又不是杀人放火,历代那些险恶后宫故事里,比咱们这坏的多了去啊。且您这次,按她的说法,还不只为争宠,也是为母国啊。”

“为母国。”上官妧自嘲冷笑。她那时候,还言之凿凿跟阮雪音说,除了传递消息,她不会做别的。

只盼望一切顺利,勿要牵连无辜。

然而庙堂刀光、天下算计之中,谁不无辜,谁又真正无辜呢?

世间故事,循环往复,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无论欢喜还是忧愁,不过都是个人选择。有些人,就执着地选择欢喜,哪怕一叶障目。

“我说怎么找不见人呢!大中午的,小漠不休息,九哥你也不累吗?”

已是秋猎第四日,未时刚过,秋水长天别苑。

“瞧瞧,你这姐姐,天天不是守着你就是来烦朕,是不是嫁得了?”

顾星朗已经换下猎装,此时一身白色常服,闻声也不看淳风,望向场间一个最多不过十岁的男孩,无奈摇头。

那男孩闻言放下手中牛角弓,回头煞有介事叹口气:“九哥,我这一箭都要出去了,你这时候出声,可是要出尔反尔,不想我赢下这一赏?”

那男孩语带稚气,遣词造句倒颇具条理,小小一个人,站在院中竟有些当风玉立的意思。

“你这种想法逻辑,就有问题。若认了真要赢这一赏、射这一箭,此时无论谁说什么,甚至有人上来夺你的弓,你都得想方设法把它射出去。这么轻易便停了手,只能说明,这赏赐你并不看重。”

“臣弟自然看重!连续二十箭正中靶心,失手一次便得重新计数,这么难的题目,不看重又怎会应下?”

顾星朗闲闲一笑:“口说无凭。你住了手,便是明证。”

那男孩鼓了腮帮子,转而望向淳风恨恨道:“我已经连中十九把了!顾淳风,这一箭要是没中,功亏一篑,全赖你!”

一个明明稚气尚存的毛头小子,对着将满二十岁、无人敢顶撞、金尊玉贵的淳风殿下口出狂言,还直呼其名,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然而全场淡定。莫说涤砚,便是场间另外两名小厮也未露半分吃惊神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漠遗星

顾淳风气闷。

她甫一进来便开了口,那两人却把她当空气,自顾自说了半天也罢了;顾星漠这个臭小子,如今当真尾巴翘上天,威胁起她这个亲姐来了!

三步并两步,她冲进场间,作势便要去夺顾星漠手中的弓。阿姌不在,阿忆自是拉不住她。只见顾星漠连续两个闪身避让,左手迅速调转箭头以免误伤,同时右手扬起牛角弓将对方双手接连挡开——

毕竟才九岁,他身量远低于淳风,避让的步伐身形却十分稳健,显然基本功扎实,心理素质亦佳。

顾星朗有些满意,扬声道:“此时一箭若能正中靶心,还能保你姐姐毫发无损,赏赐加倍。”

淳风正左右其手抢得来劲,被顾星朗这一嗓子喊得后背发凉:刀剑无眼,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个小孩子,九哥你这是拿我不当人命啊!

只怔忪了这一瞬,便听耳边风起,似有利刃划破空气,回头一看,顾星漠已经侧身与自己错开约一人距离,目光如炬,挽弓姿势尚未收起,但之前那支箭已经不在手中,亦不在弦上——

砰!

顾淳风是自幼跟着皇子们混吃喝的人,对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回头一看,箭身和箭羽是歪的,因为射出方向不正;但箭头,非常端正,正中红心。

“九哥!”

顾星漠回头,有些费力越过淳风的裙裾看向顾星朗,目光炯炯,意气风发。

这才是真正,所谓少年意态啊!

涤砚看着,有些感慨,心想顾星朗九岁时也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了呢?十四岁,或者更早?

顾星朗唇角微扬:“你这一年跟黎叔学了不少,比起去年大有长进,很好。”

便见顾星漠旋风般刮至跟前,仰头朗声道:“九哥适才说赏赐加倍,可作数?”

“君无戏言。”

“那便是,一个月延长至两个月?”

顾星朗哭笑不得:“你便对回宫这么执着?那四面墙围着的地方,哪里比得了夕岭天高云阔?”

淳风到此时才知晓所谓赏赐是什么赏,不由得怒从中起,三两步再次杀入谈话场:

“好你个顾星漠,就为了回宫,连你亲姐的命都不要了!”

顾星漠很无语,翻了死鱼眼仰头看她:“那箭离你远着呢,连裙子都不曾擦到。我们男人说话你能安静些吗?”

淳风气结,瞪了眼望向顾星朗:“九哥,你在夕岭布下天罗地网,找了大祁一众能人保他文韬武略,就,教成这样?”她瞥一眼顾星漠,忿忿道:“小小年纪,说的什么话!”

顾星朗煞有介事,理所当然道:“有什么问题?小漠九岁便有如此心性气魄,比朕与三哥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好。”

这当然是为了找淳风的不痛快,顾星漠瞬间懂,也笑嘻嘻道:

“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十来岁时如此,大家说你天真可爱;如今二十岁了,还这么张牙舞爪,我是真担心,九哥赐婚,吓坏我未来姐夫啊。”

淳风看着顾星漠那张明明还一派天真的脸,咬牙道:“我十来岁时你在哪儿呢?说得跟你见过似的!就是见过,襁褓中的事你还能记得?”

语毕想一瞬,惊觉不对,惶惑问:“你未来姐夫?”

想起来几天前高地上纪晚苓的话,赶紧看向顾星朗,“九哥?”

那眼神意味已经不能再明确了,顾星朗咳嗽一声:

“还没定。先别瞪。”

“什么啊!什么还没定!不能定,没法定啊。”她急红了脸,“九哥我已经告诉你了,你都知道啊!定什么啊?”

“朕知道什么?你可明确说过一星半点?”

淳风答不上来,心里又急,死死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

顾星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适才完全是信口开河。这会儿见他们一个严肃,一个语无伦次,有些慌了神,伸手拉一拉淳风裙裾:

“姐姐,你也到了嫁人年纪,九哥为你赐婚,定然是千挑万选的好人家,姐姐你——”

“你小屁孩儿懂什么?”顾淳风低头瞪他一眼,复抬头认真道:“那我就与九哥说上一说,现在就说。”

轮到顾星朗着慌。那日阮雪音的建议,他也认同,长痛不如短痛,迟说不如早说;他已派人细查了阮仲在霁都期间的行踪,以既知的泉街上永安客栈为起点,很快便获知他曾在西市坊摆过近两个月的药材摊——

跟“应仲”完全吻合。

且依照淳风、阿姌对淳月所作外貌描述,比照自己所见阮仲,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同一个人。

那么此刻淳风要跟他摊牌,他是不是趁此机会,将真相告诉她呢?

关于阮仲的身份,以及他心有所属的事实。

在其他事情上,顾星朗自然能动用脑力,轻松应对。但感情方面,他是男子,就是有经验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劝。更何况这几个月他自己也被唬得团团转,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理,有些信心受挫。

所以此刻淳风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准备大说特说,他却好半天没有接话。

把握不足八成,不能出手。

于是在姐弟俩一个压迫一个疑惑的良久注视下,顾星朗开口淡淡道:

“申时还要出门狩猎,改日吧。”

说罢转身离开,留得淳风一腔热血激荡在半空,久久压不回去。

“姐姐,你要说什么啊?”

顾淳风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说什么。”

顾星漠瞪眼:“有什么说什么?那你这胜算低了。”

淳风挑眉:“那你说,怎样胜算高?”

“至少要逻辑通顺啊。且听你们适才对话的意思,你若想让九哥听你的,还得讲些策略吧。”他想一瞬,颇老成摇摇头:“想让九哥听话,不可能。你还是撒娇示弱博同情吧。”

顾淳风本就烦闷,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泄气。正在怅惘,突然灵光一闪,看向顾星漠狡黠道:

“你刚说想让九哥听话不可能?”

顾星漠勉强抬头看她一眼,强行按住鄙夷之色:“你另有高见?”

淳风眸光流转,得意一笑:“有个人要是出马,十回里有九回都是九哥输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世外高人

顾星漠不为所动,将手里的弓递给小厮:“姐姐与瑜嫂嫂一向不好,人家怎会替你进言?再说了,饶是九哥在意瑜嫂嫂,真到拿主意的时候,何时让过步?阿姌的事不就是?”

此来夕岭,阿姌不在,顾星漠自然从淳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着阮雪音嘱咐,无论顾星朗还是顾淳风都没把她供出来。合宫只以为,瑜夫人、瑾夫人、珮夫人先后去劝,又加淳风殿下一而再再而三赖在挽澜殿哭告,才终于求得圣上心软。

顾星漠不在宫中生活,对后宫形势懵然不知。顾淳风思忖他年纪小,又常在夕岭,说说也无妨,于是蹲下身,双眼放光道:

“谁跟你说她了?纪晚苓不行。我活到这个年纪才确信,母妃所说一物降一物,真乃天道也。”她眨眨眼,神秘道:“要跟我去见见能制住九哥的高人吗?”

淳风姐弟到达飞阁流丹的时候,园中一片寂静。顾星漠虽年幼,到底是皇子,顾忌规矩,至门口便不再多挪半步。

淳风大摇大摆走进去好一段,回头见他没跟上,撇嘴不满道:“小小年纪怎么迂腐成这样?都让九哥教坏了!你是小孩子,前厅里坐着总没事,且这里是夕岭,要讲规矩回去再讲,进来进来!”

顾星漠瞪着眼犹是不动,淳风待要折返去拎他,却听云玺的声音自远而近:

“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欸,见过十三皇子。”

隔着一整个前庭的距离,顾星漠欠身致意:“云玺姐姐,好久不见。”

云玺笑道:“今年天长节夜宴上,奴婢瞧着殿下已是蹿了个头,怎么才过三个月,似又长高了些。”

顾星漠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云玺姐姐自不在御前伺候,见我的时候更少,自然每看一次都觉得不一样。”

“是了,想起来奴婢第一次见殿下,殿下才三岁,还是个圆圆嘟嘟的小粉团子!”

顾星漠如今不喜被人当作小孩,更不喜“小粉团子”这种描述,但云玺是老熟人,不至于反感,且此刻庭中并无第四人,于是干咳一声道:

“我四月已满九岁,云玺姐姐,以后不要说小粉团子这种话了。”

“啧啧啧,云玺你看他不自在时候佯咳的那个样子,是不是跟九哥如出一辙?你这一年到头见九哥也不过那么几十天,怎么学得这般像?话说九哥也是到十几岁才这样的,在你这个年纪时,”她停一瞬,盯着顾星漠的脸寻摸措辞,“没这么心思深沉。”

云玺在御前六年,很多事情心中有数,压低声量恭谨道:“十三殿下自幼承君上悉心栽培,文治武功无不精习,又独自在夕岭与年长的先生们相伴,自然老成些。”

还有另一点,她不合适讲出口,那便是先帝驾崩时顾星漠年幼,自记事起身边最完整、最亲近的男性形象就是顾星朗。都说每个男人在世间的第一位老师是父亲,因为对世界、对自我尚未形成认知时,父亲是唯一方便直接效仿的对象。

毫无疑问,在顾星漠的童年岁月里,扮演这个角色的,是顾星朗。

淳风有些怅然,“一个比一个老成得早,这帝王家,当真没意思。”说罢看向园门口那个负着手的小小人,喃喃自语道:“母妃若泉下有知,恐怕忧思多过欢喜。”

云玺站得近,听到了,噤声道:“殿下快别说这种话了。外面都以为十三皇子多年养在夕岭是为了身体康健,此刻虽四下无人,多少当心些。适才也是奴婢多嘴,这些话,咱们以后都别说了。”

顾淳风无奈摆手,有些郁闷,转而道:“嫂嫂呢?又在睡觉?”

云玺但笑点头:“来了夕岭,天开地阔,夫人早晨下午地四处逛,说夜里观星的条件也比在宫里好,故而睡得晚,也就午间这会儿补眠。殿下前天来过,是知道的。”

顾淳风挑眉:“我只当她偶尔如此,哪知天天这样。这个人。她没见人家瑾夫人,因着会骑马,已经连续四日伴驾满山里溜达了;珍夫人,三天两头摘了各色鲜花搭配得琳琅满目往秋水长天送;便是瑜夫人,”她顿一顿,觉得不是很有说服力,清清嗓子道:“尽管又钻进了茅舍,那昨晚也是主动去了秋水长天与九哥共进晚膳的。”

她瞅着云玺不太满意:“你也算是两边的人,怎么不推一把?”

云玺讪笑:“殿下说的什么话,这主子的事,哪里是我一个奴婢推得动的。何况事涉君上,更没有奴婢置喙的道理。”

“啧啧啧,你这会儿撇得清楚,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跟我掏心掏肺地诉苦。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

“殿下——”云玺犹豫,轻了声量道:“君上的脾气您最知道不过,咱们管不得,也管不了。之前我在御前多嘴过一次,已是被涤砚大人训斥了。”

“涤砚那个死小子,他同蘅儿最相熟,是纪晚苓那边的,不理也罢。”

云玺听得想笑,忍住了,认真道:“但有些话,他说得没错。在君上的世界里,不存在不假思索的决定,所有事情,都需要深思熟虑,一再掂量。更别说,对于我家夫人,整个宗室都是持保留态度的。君上对夫人若只是寻常照拂也罢了,但无论长公主还是咱们,又都觉得,不止于此,那便——”

顾淳风倒吸一口凉气,“涤砚如今倒这么长进了。”又一壁摇头道:“我九哥也真是命苦,不痛快地过了六七年,好不容易来了个合心意的,又是这种局面。”

“殿下,您,就真的不担心?您毕竟是顾家人,是大祁的公主。”

“自然该担心,所以不能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说这句话的是一道男声,还是明显稚气的一道男声。顾淳风和云玺双双唬得一跳,循声看去,顾星漠竟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

“你,你什么情况?不是不进来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属猫的?”

顾星漠黑着脸,“不是我走路没声,是你们俩太过投入,此刻怕是多站两个人在这里你们也不知道。”说着看向云玺,“她就算了,你说这些话,哪怕是御前的旧人,妄议君上,脑袋可是不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携行青山远

他明明比她们矮一大截,此时负着手沉了脸,仰头盯着两人目光炯炯,竟很有几分威压。

云玺被他说得如遭当头冷水泼,瞬间清醒过来,暗道顾淳风感染力之强,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带跑偏了。

顾淳风来夕岭已有半月,本就对顾星漠越发老成的作派颇有意见;别的她不擅长,也罢了,此刻听他连这种问题都要插嘴,终于忍无可忍道: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我可警告你,敢去九哥面前胡说,我叫你这次回不了霁都!”

顾星漠闻言一呆,也来了气,张嘴便要反驳,却听得正厅方向传来清泠泠一嗓子:

“你们在吵架?”

三个人扭头一看,可不是湖水色的阮雪音立在廊下?她表情有些懵,显然刚睡醒,被庭中场面搞得一头雾水。

云玺赶紧小跑过去:“夫人可是被我们吵醒了?”

不等对方回答,淳风也屁颠颠跟过去,连连摆手道:“瞎说。卧房在后面,哪里听得见。”然后笑嘻嘻看向阮雪音:“嫂嫂醒得正好,你不是下午也要去山里逛?一起吧!”

说着便将目光投向院中亭亭而立的小人。顾星漠赶紧欠身致意:

“珮嫂嫂。臣弟僭越,失礼了。”自然是指他擅入阮雪音居住的园子。

淳风蹙眉:“嫂嫂你看,这么小的孩子,举手投足竟已同大人一般。是不是比九哥还不可爱。”

你九哥也没有不可爱吧。念头一出,立时觉得不妥,在心里把这句话划掉,淡淡道:

“十三皇子小小年纪便思虑周全、礼数周到,很是难得。”

“难得什么呀难得,小孩没个小孩样。他连你跟九哥的事都敢管,你们一个个还助长他的气焰!”

阮雪音神色微变,稳住了,静静看着淳风。

顾淳风被这稳定而直接的注视看得心虚,赶紧谄媚一笑,同时缠上她胳膊:“秋光正好,咱们站在这园子里瞎聊什么!小漠喜欢山里那些草啊木的,我又不认识几样,日日陪着他逛,他也无趣我也无趣。嫂嫂你是认得许多植物的,我们还是跟你同行的好!”

云玺心下好笑,暗道这淳风殿下也不过纸老虎一只,适才数落自己没胆,被阮雪音一看,还不是未敢多说半句?

遂入里间向园内下人们吩咐几句,出得园子,便见阿忆和常伴顾星漠身边的小厮百里也在。总归到处都是山,一行六人随意而行,三位主子在前,云玺带着阿忆、百里跟在两丈开外。

“嫂嫂,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阮雪音尚处于午睡后的漂浮状态,并不想说话,半晌方答:“我这两日都去最西侧的山林,听闻整个夕岭,只有那一片是禁止狩猎的。在那里逛,总不至于搅扰秋猎队伍。”

是不会搅扰,根本就碰不上。怪不得你一天天的见不着人。

淳风撇撇嘴,正想说道些什么,忽然反应过来:“咦,那不就是鹿岭?”

“是。”

接话的是顾星漠。他在夕岭生活五年,对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自阮雪音说出“最西侧”三个字,他就知道她在说哪里,继而对于顾淳风的后知后觉,再次产生了自家孩子不争气的丢脸情绪,终于忍不住,开口讲了一路走来的第一句话。

或者说,第一个字。

顾淳风却不理他即将翻起的白眼,兴奋道:“嫂嫂是为了看九色鹿?”

阮雪音一怔,方想起云玺说过,战封太子热衷猎鹿,每每秋猎最喜到那片山林转悠,甚至还在附近山坳建了茅舍居住,便是因为那片林子里,有传说中的九色鹿。

九色鹿这个品类,她只在《山海图灵志》里看过,据说这种鹿双角洁白如雪,身上皮毛由九种鲜艳颜色组成,色彩会随温度和四季变化而不断改变。

《山海图灵志》记载的都是久远年代或者根本没听过的大陆上的神话寓言,阮雪音一直当作纯虚构的故事来看,主要为解闷;所以听云玺讲出这个名字,甚至在形态描述方面都与书中一样,很是讶异了一阵。

有传战封太子十六岁那年真的猎到了九色鹿,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带回来。后来封亭关之战发生,先太子有去无回,到当今君上即位,便有了禁止入那片山林狩猎的规矩。

不能狩猎,不可携带弓箭兵器进入,但皇室成员闲逛是不受约束的。因此五年来,顾星漠不知在那片山岭走过多少回,一年四季,一天中的各种时段——

没有见过九色鹿。

阮雪音来自蓬溪山,见地自然不同些,因此淳风这句话问出来,顾星漠也颇有兴趣,竖起耳朵等着听答案。

对方却平静吐出几个字:“那倒不是。”

顾星漠失望,淳风亦觉得无趣,阮雪音约莫感觉到了,想一想补充道:“那片山林,植物种类倒多。秋季本来少花,但我所知晓的大部分秋日会开花的植物,那里都有,漫步其间,倒比其他地方更觉惬意些。”

淳风再次来了精神:“是了是了,我刚来那几日,也和小漠去过,是见到不少小花,都是宫里不曾见的。但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小漠喜欢,就是不太认得。”

顾星漠咳嗽一声,朗朗道:“我是每日有功课要完成,没空找书查阅罢了。”

阮雪音瞧他小小年纪竟颇傲气,生怕被人认为学问不足,觉得有趣,宽慰道:“十三皇子需要熟读各种学问典籍、兵书要略,还要修武艺、练骑射,自然没有时间研究花花草草,算不得什么。你九哥对各种植物也不熟,便是祁宫里的花木,他也有一半不认识。”

以顾淳风爱管闲事、尤其热衷于这件闲事的性子,哪里肯放过对方自投罗网的机会:“可说呢,珮嫂嫂最了解九哥,我都不知道九哥那么不懂花木。既然是连他都不擅长的事,小漠你也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是吧,嫂嫂?”

第一百二十六章 马脚非脚

极尽夸张的语调配合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阮雪音自是全盘接收到了。懊悔升起,她一时没想好应对的话,却听顾星漠淡淡开口,尚存稚气的声音里带着凉意:

“臣弟自幼体弱,张大人说需到空气新鲜、人烟稀少之地静养,故而一直在夕岭行宫生活。所谓功课,也不过是些不费精神的基本功。珮嫂嫂适才所言学问典籍、兵书要略,甚至武艺骑射,却是从何说起呢?臣弟自问,没有能耐学这么多本事。”

阮雪音乍听这番言论,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方有些明白,蹲下身,与顾星漠平视,谆谆道:

“你在夕岭究竟学了些什么,有多少本事,我并不清楚。适才所言,并非来自暗中打听,也不为当面试探,只是根据你的言谈举止、气度行为而自然生出的判断。”她认真看着他,语气沉定,

“殿下,你若不想让人知道一件事,最好的方式,是泰然自若、缄口不言。刚才我若有心试你,你这么刻意解释、反口诘问,还矢口否认,等于是变相承认。待你年岁再长,有了真刀真枪的谈话经验便会更了解,很多时候最好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淳风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顾星漠突然发难已是奇怪,阮雪音这会儿又是做什么?现场教学?

但有一件事她反应过来了:

小漠一直生活在夕岭,对外宣称是养身体,其实是在秘密接受文韬武略全套培养。这件事为什么要悄悄进行,她并不是很明白,但九哥交代了,她就照做,终归对小漠来说是好事。

她是顾星漠一母同胞的姐姐,每年秋猎前又会提早来行宫陪他,自然知道实情。但其他人,哪怕长姐和几位兄弟,都是不知道的。最令人费解的是,每每秋猎开始,众王爷和武将们来到夕岭,小漠的所有功课就停掉大半。

每日只适量看些书,也不跟着哥哥们狩猎,理由是身体不好,骑射功夫都未有所成。

这当然是谎话。他今年九岁,已经能连射二十箭而箭箭正中靶心。她早年间仿佛问过顾星朗,为何要瞒,已经忘了对方是如何回答的。总之,没什么确切理由,只让她当作秘密保管。她对闲事以外的所有事都没兴趣,尤其是顾星朗筹谋的事——

在她看来就两个词:复杂,无趣。

天长日久,她早就不好奇。乖乖揣着秘密就好。

那么问题来了,阮雪音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到此刻,她才接上先前顾星漠那一问,也就同时听懂了阮雪音这段答。

顾星漠不料对方会这么直接,直接而坦诚。他看着那双清澈之至的眼睛,下意识道:“可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暗中打听了,怎能不问?”

阮雪音微微一笑:“向对方发起攻击之前,先要有把握保全自己。你这一问,不一定能套出我的话,却实打实暴露了你自己。谈话跟比武不同,招式可以来回拆解周旋,说出口的话却是收不回来的。好在今次只是小事。日后你若不小心吐露大秘密,除非杀了对方,否则无可挽回。”

“那我适才就该不作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没错。总归淳风已经插嘴进来,你不说话也不会显得无礼。你若疑我,可以回去再做打算,甚至告诉你九哥让他定夺。都比刚才那样鲁莽开口要强。”

毕竟还是九岁的孩子,他有些服气,继而疑惑:“你为何教我这些?”

“因为你看起来很聪明,值得一教。”

她粲然一笑,竟露出几分孩子气。孩子气的笑意出现在那张清丽无双又冷淡出尘的脸上,糅合出一种极尽纯真的美感,便是顾淳风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九哥有没有看过。

主仆六人走了许久的草甸,路过一大片繁茂樟树林,却没走林间栈道,而是从两段山岭中一条几不可察的小径间穿了过去。

侧身挪步在幽暗山缝中走一阵,再见天光时,鹿岭便出现在眼前。

路是顾星漠带的,云玺啧啧称赞:

“跟着星漠殿下果然省下许多脚力,我们前几日来那两趟,可是一路翻山越岭过来的。”

淳风挑眉:“哈?你们是,穿过那片樟树林,从山坳走的?”

云玺看一眼阮雪音,点头称是。

阮雪音却不以为意,微微笑道:“既然来了,哪里的风景都是要看一看的。站在那片樟树林边缘观整个山坳,倒别有一番壮美。”

“夕岭风光无二,放在整个祁国境都是赫赫有名的。”淳风点头,颇有些骄傲之意,“咦,那嫂嫂岂不也看到了那座茅舍?”

阮雪音略反应一瞬答:“看到了。说是战封太子秋猎时的故居。离得有些远,又见方圆几里内有兵士把守,我便没过去。”

淳风撇嘴:“本来是没有兵士把守的,只定期有人过去打理维护。可不就从去年开始嘛,纪晚——瑜夫人入宫,跟着来秋猎,你也知道,她本是三哥的未婚妻,情分到底不同些,”

她侃侃道来,根本没看见顾星漠接连甩上来的白眼。

“便从第一日起就钻进了茅舍,日日如此,直至秋猎结束。那山坳已经在夕岭之最西,连着这片九色鹿岭。这一段禁猎,少有人来,那山坳自然也如此。九哥担心她安危,这才派了人手过去保护。”

她蹙眉,不太满意:“夕岭这么大,平日里只有小漠,人手本就少。年年秋猎,都得从霁都带一堆人过来,还要专门拨一队兵士给她。你说是不是大小姐作派?她也就是吃定九哥了!”

话及此,忽觉不妥,忙忙道:“当然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都是以前的事——”她一愣,再次顿住,“哎不是,今年还这么多人在那儿守着呢?”

云玺初听她提纪晚苓,便觉不妙,果然越说越过火,赶紧接上:“瑜夫人乃四夫人之首,又是纪桓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甭管是哪一年,合该小心护卫。咱们走了这一路,若不是故意挑小径,沿途也是有兵士驻守的。”

顾淳风连连点头:“说得是,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嫂嫂——”

她跟云玺对完眼神,转头准备再对阮雪音解释两句,对方却哪里还在旁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层林妙境

但见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突然停下,微微俯身,不知在看什么。而顾星漠在下一刻站到了她身边。

“这花我总在夕岭的秋天看到,初看像牵牛花,又觉得形状不完全一样。这是牵牛花的变种吗?”

那些疏落大叶间生于藤蔓顶端的小花呈粉紫色,因被山壁挡住了阳光,虽在气温偏高的下午,仍显得水灵灵的。

阮雪音微微一笑:“这个叫三叶裂薯,跟牵牛花一样属旋花科,所以你觉得像。我记得那片鹿岭里还有跟它很像的瘤梗甘薯,白色,光看花型几乎完全一样,我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区分开。”

“也属于,叫做旋花科?”

“对。秋天开花的,旋花科、苋科、蓼科最为常见。我个人相对喜欢旋花科,有一种飞蛾藤,花朵极小成串,缀在碧绿大叶间,远看如天上星,很美。前天我在鹿岭也看到了,一会儿指给你瞧。”

顾星漠被她说得有些来劲,连带着步伐也加快许多。

“苋科都有些什么植物?有我们常见的吗?”

“鸡冠花。我觉得鸡冠花适合入画,比实物美。另有一种穗状鸡冠花,没有普通鸡冠花那么复杂和声势逼人,略好看些。反而有一种青葙,颜色不艳,形态简洁,很适合秋日山林。说起来,鸡冠花便是苋科青葙属的。”

顾星漠频频点头,“那蓼科呢?”

阮雪音略想一想:“好像还真没什么耳熟能详的品种。蓼科是真正的野生品类,几乎不被养植,花也极小,更像一串串的种子。我前日看见一些,仿佛是金线草,红色,咱们一会儿可以再找找。还有一种杠板归,结蓝色圆果,看着有些妖异,不知鹿岭里有没有。”

成年之后,她不记得自己跟小孩打过交道,顾星漠是第一个。但她没觉得不自在,反而颇轻松,尤其对比祁宫里那些人。

想来无论怎样,小孩心性总比大人简单,哪怕他已经开始被铸造。

淳风和云玺走在后面,眼看顾星漠不断抬头问着什么,而阮雪音亦偶尔低头看他,似在徐徐作答。

“云玺,你说小漠,总不会连审美也学的九哥?这么个挑剔自大的小屁孩儿,这会儿可是被你家主子收服了?”

云玺听得想笑,隐有几分得意,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恭谨道:“星漠殿下四岁便离宫来夕岭,夫人当年也是四岁离开崟宫上蓬溪山。都是自幼与山中花木相伴、兀自勤学苦读的人,想来投缘。加之殿下对草木感兴趣,夫人又是行家,少不得,要追着夫人问东问西了。

淳风转头挑眉:“不错啊你,越发有了论事的样子。在我九哥跟前六年,如今又日日随着我这嫂嫂,到底进益了。看来潜移默化,最为管用。我没事也得多来烦烦她才行。”

云玺诧异:“殿下不是对论事什么的不感兴趣吗?”

淳风摆手:“我是没兴趣,但——”

是不是真正出色的男子都喜欢同样出色的姑娘?三哥是,九哥也是,那应仲看起来城府颇深,怕也是个挑剔的。

这么想着,赶紧快步跟上,伸手就去揉顾星漠的头:“叫你同我来,还摆架子。如何,不虚此行吧?”

顾星漠骤然“遇袭”,闪避不及,又当着这么些人,面上挂不住,忍不住嚷嚷:“二十岁的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什么姑娘家,我是你姐姐!你啊,能当小孩的时候就不要学老成,待你不得不做成年人那日,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很直白,遣词造句甚至颇粗糙,却是至理,更是一个姐姐对幼弟最真诚的告诫。阮雪音很是刮目,又想着或者敞亮的人,最能说出干脆彻底的道理。

姐弟俩打打闹闹,其余人看着热闹,不觉间便进入鹿岭。相比其他地方,这里的植物种类确实更多,除了高木参天,地上亦可见极丰富的枝叶形态,丛丛簇簇,深深浅浅不同程度的绿。

顾星漠很快便找到之前谈及的飞蛾藤,淳风见那一串串星子般的雪白小朵甚美,便摘下一些让阿忆编成花环,兴高采烈戴在头上。又见到青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竟然是浅粉色,说是花,却是穗状的,没有花瓣。

秋光将头顶枝叶照得透亮,淳风仰着脸看,便见那些绿叶顶端已经变成红色。

“谁说我们祁国十月没有颜色的,这不有快变红的树嘛?这个上官妧,说起他们像山没完没了的。”

阮雪音闻声抬头,笑笑道:“这是檫木。应该是南国秋天红得最早的树,你看它的叶子,像不像三叉戟?”

确实像,这个树倒有些好看。却听顾星漠“咦”一声:“这个树,我记得春天时仿佛不长这样。”

阮雪音继续望着那些光影,绿中泛红的叶片上连脉络都无比清晰:“这个檫木,很有些妙处。早春开花,跟迎春山樱一样早,满树金黄,因为没有叶子,全是花的颜色;花谢方生叶,整个夏天都是绿色;到秋季开始变红,也是最早,待其他树开始转色,它便枯萎了。一种永远赶早,连枯萎都比别人早,又四季不同的树。”

所有人都仰头看那些枝叶,光线氤氲中,所有色彩形状被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梦境感。

淳风看得痴怔,目光不移,喃喃道:“嫂嫂,怎么这些话你讲就格外好听。我幼时听宫里的花匠说花木,没一个有这种效果。”

顾星漠也有同感。夕岭的人比祁宫里那些稍自在些,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像阮雪音这般讲树能讲出故事感的,他从没遇到过。

而她明明也没有在讲故事。

众人出了神,发完呆,继续往深处走。都说林深方能见鹿,这片山林确实比一般林子更幽深些,金色的日光透过叶间缝隙一束束打进来,连成一整片灰金色的光海。

极淡的光海,轻轻笼罩了所有花木,跟外面的清明开阔俨然两个世界。

“这片山岭也不处低洼带,怎么如此多氤氲,光打进来,就像晕不开似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曲径或通幽

说话的是阮雪音。前日她于晨间过来,阴天,只觉得雾气颇重,在南国清早也算正常。但此时是下午,他们一路行来都天朗气清,刚入岭时倒还好,越往里走,反倒开始浑沌。

但浑沌也是清新的浑沌,草木气息仍馥郁,只是空气变得不太轻盈。

只听顾淳风笑嘻嘻答:“也不全这样,是因为小漠带这条路,有蹊跷。”她眨一眨眼睛,表情颇神秘。

顾星漠回头瞪她一眼,继续走在最前,并不接话。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既然带嫂嫂一起走了,就是自己人。再说了,只是你的猜想,又没真的见过。”

阮雪音被淳风说得好奇,忍不住道:“是十三皇子找到了九色鹿出没的地方?”

淳风“啧啧”数声:“嫂嫂你真是好脑子。这小子在夕岭五年,心心念念那九色鹿,得空就溜过来寻,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啊,是他的重点怀疑区域。”

山路逐渐难走,连脚下泥土也沁出湿润感。这片林子当真草木密集,尤其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比几天来阮雪音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难行。

日光的金色开始变暗,和同样变暗那些植物的绿糅合成一种难辨的深沉油彩。显然时近黄昏,而越加密不透光的高木挡住了本就渐渐变淡的阳光。

云玺和阿忆有些走不动,一向活蹦乱跳的淳风也开始嚷嚷吃力。

“哼,每次都走不到,下次不要跟来了。”

顾星漠回头看淳风,很是嫌弃,一壁又伸手去拉她,小小一个人,脸上竟很郑重。

“我这弟弟啊,口是心非,”她一边就着顾星漠的手往上跨几步,一边对阮雪音推心置腹道:“九哥也是一样的。所以嫂嫂,你不要被表象蒙蔽,他这个人啊——”

“哎唷!”

借题发挥才刚开始,尚未进入正题,只听后面一声低呼,淳风等人回头,便见阿忆伏在泥草间,五官扭曲,显然吃痛。

云玺忙忙去搀,顾星漠看着百里蹙眉道:“不是叫你护好两个姑娘?我这前面开路的都没事,你这断后的还让人摔了?”

言下之意,云玺和阿忆归百里管,淳风和阮雪音受他看护。

一个九岁小男孩,众人里个子最矮、年纪最小、脸上稚气最深的,此刻站在队伍最前义正严辞讲这番话,实在有些滑稽。

“这两个丫头脚力不行,我一看她们下脚方法就不对,早晚得摔。属下瞧着,珮夫人倒是会走山路的,殿下只用看护淳风殿下,自然容易些。”

阮雪音听着有趣,心道顾淳风姐弟倒是一对皇室奇葩,身边贴身侍奉的人,一个比一个能顶嘴。

顾星漠显然很习惯,待要反驳,却被淳风抢了先:“珮夫人是山里长大的,还是直接住在山上,比你们都走得多,自然没问题。听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本公主也拖了后腿?”

百里撇嘴:“属下不敢。”

“我瞧你没什么不敢的。”说着也不看他,转身向顾星漠道:“你这小厮嫌我拖后腿,实在讨厌。阿忆又受了伤,我得带她回去瞧瞧。不走了,你们去吧。”

顾星漠无语又好笑,心想明明是自己走不动不想走了,理由倒找得充分。于是摆摆手道:“回吧回吧。带着你们也走得慢。百里,你负责带公主殿下出去,阿忆伤了,出了这片林子若碰上巡逻兵士,让他们代为护送,你再回来。”

阮雪音闻言看向云玺:“你还走得动吗?若实在吃力,先跟淳风殿下回去,我同十三皇子在一处,稍后百里也会回来,不必担心。”

云玺此时腿脚酸软,背上还挎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阮雪音的斗篷。她实在有些走不动,又不放心,勉强笑道:

“哪里这么娇贵了。这鹿岭无人,眼看快至黄昏,奴婢可得留下将夫人护好了。”

阮雪音待要再说,却听顾星漠道:“得了,就你这走山路的能耐,谁护谁还真不好说。百里带路,稍后便会回来,淳风殿下一个人拖着阿忆,就算有兵士护送,毕竟不方便,你就一起去帮忙。此时离入夜还有些时间,我们再走一小段也就到了,带着你,反而提不起速度。”

果断吩咐了,又觉得失礼,看向阮雪音道:“嫂嫂以为如何?”

“甚好。便这么办吧。”

云玺犹是放心不下,提着沉重的双腿勉强上前几步,取下背上包袱打开,将绛红色的斗篷拿出来披至阮雪音身上,循循道:“到傍晚温度会降下来,这林间山里又更冷些,别走热了再着风。”

阮雪音听她说话都有些气粗,拍拍她手道:“如今斗篷也披上了,你就随淳风殿下先一步回去。你这会儿呼吸已是不匀,就是勉强随我上去了,下山也是吃力。我们速去速回,天黑前回去,不会有问题。”

云玺看向光线幽暗的远处,担忧道:“要不今日算了?明日我们早些来,多带些人,也稳妥些。”

“稳妥方面你就不要担心了,这条路小漠也走了一两年,每年总有十几次吧。没什么事。”顾淳风等得不耐,伸手将头上花环拿下来,轻轻拨弄那些开始萎顿的小花。

顾星漠亦接口道:“这片山林没有猛兽,便是小动物都很少,尤其这一段。这也是我判断九色鹿在附近出没的依据之一。云玺姐姐,安全的问题,我还是有把握的。主要看嫂嫂还愿不愿继续走。我是总有机会来的,不在乎今日。”

阮雪音略一思忖,微笑道:“走了这么老半天,我实在不想半途而废。虽然几无可能看到那九色鹿,知道地方也是好的。终归还要在夕岭呆好些天,之后便不用总劳烦十三皇子带路了。”

一时道理充分,云玺亦不好再劝。只见淳风附在顾星漠耳边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拍拍裙摆拉了云玺道:“走吧走吧,咱们赶紧下山,也好让百里早回来。再这么拉扯下去,真要天黑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林深花饮溪

交代完毕,安排亦妥,于是兵分两路,各自上下。

上山的队伍只剩两人,行进速度果然快了不少。顾星漠在前面带路,回头见阮雪音紧随其后,气息平稳,步伐亦稳,有些赞许,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

“听闻珮嫂嫂聪慧非常,前些日子帮我姐姐解决了阿姌的问题,臣弟应该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顾星漠脚步一滞,速度也慢下些许:“能让我九哥改主意,对嫂嫂来说竟然只是举手之劳?”

阮雪音这才反应过来他也知道事情始末,暗怪淳风不守承诺,还是说给了第四人听。

“十三皇子,你和我虽都擅走山路,毕竟已经走了这么久,待会儿还要下山。咱们最好少说话,节省体力。”

顾星漠心知有理,不再多言。一大一小沉默行在山间,不多时,忽见前方似有光亮;继续行进,那光亮变得确切,渐渐立体成错落的光束,像是那些高木枝叶间重新出现了空隙。

脚下山路变得更陡,顾星漠想起淳风嘱咐,不放心道:

“还好走吗?是否需要臣弟帮忙?”

“无妨。殿下顾着自己便好。”

顾星漠回头,见她双手将裙纱提离地面,专注盯着前方山径,每一步都扎实踩在自己走过的泥印之上。绛红色斗篷衬着白玉般脸庞,那沉静笃定的神情,他甚少在女子脸上见到。

前方光束渐渐消解,融合成分不清走势的一整片。顾星漠脚步忽快,阮雪音尽力跟上,穿过不断变得稀疏的林间,眼前骤然开阔。树林出现尽头,而尽头更远处,地面消失了。

脚下,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

站在树林边缘向山谷里看,距离仍远,分辨不出都有些什么花。但入眼的斑斓已经足够让人生出错觉,仿佛正值阳春三月。适才在深林中,无法判断时间,此刻重见天日,才发现暮色刚至,阳光仍是清朗的浅金色。

山谷不大,及目处可见边缘。谷中一条清溪穿过,自西北向东南,弯弯折折,竟是非常耀目的钴蓝色,水面上隐有雾气蒸腾。只不知这溪水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因为站在目前位置,根本看不到下游尽头,而上游源头处被一些蓝紫色花朵遮挡,仿佛是,棱鱼草?

看那硕大的绿色心形长叶和竖直花型,应该是。

“美吗?”

四下安静,连鸟鸣声也无,只有风过带动草木摩挲之声,让顾星漠略带稚气的的音色也染上了几分深沉。

“甚美。”

顾星漠闻言满意,嘴角微扬掩不住得色:

“这个地方,我去年找到的。不知何故,如果这片山林里真有九色鹿,我觉得,就在这里。”

“这些花,春夏天也开吗?冬天呢?”

“四季如此。”

阮雪音瞠目。

“你可确定?这青川大陆上,能四季如春的只有白国境内。”

“自然确定。我四季都来过,这山谷,就像被封住了气温和湿度,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这般景象。”

叹为观止。

“你可下去过?”

顾星漠摇头。

阮雪音放眼再看,谷虽不深,但岩壁陡峭,竟无一处可下脚。不过武功稍好些的人,要下去也该不难。

她说出心中疑惑,便听顾星漠答:

“今年初我带九哥来,他没你这么惊叹,只嘱咐我,若此处真有九色鹿,便不要惊扰它,在山上看看就好。”

阮雪音略想想,微笑道:“你倒听他的话。”

“长兄如父。九哥不是我长兄,但我敬他如父。”

阮雪音动容。顾星朗登基时,信王、宁王已在宫外,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拥王年纪亦小,照看顾星漠的重任,自然便落在这位少年天子身上。

而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四岁。

无怪他脸上总没有少年气。前朝后宫,事事要理,想撑下来,只能拔苗助长。

一个人想要变成什么样,先假装自己就是那样,装着装着,也便成了真。

这是书上的道理,她莫名觉得就是他彼时的做法。或许到今日仍是。

天色尚明,山谷幽静,明明在低洼带,她还是感觉到了谷底的风,因为那些花木开始轻轻摇曳。

“看来这座山谷不是完全封闭的,山壁间应该有缝隙,或者也可能,是那条溪的缘故。”

顾星漠点头:“我也发现了。所以九色鹿生活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真的有吗?还是从来都只是传说?”

“有吧。都说三哥当初是猎到的,只不知为何没有带回来。那年我刚出生。据说九哥也在场,我后来问过,他说是真的。”

“你就没问问他,他们当初是在哪里猎到那只鹿的。可是在这里?”

顾星漠一愣:“我倒问过他在哪里,他不说。但我没问过是否这里。”

阮雪音了然一笑:“你说年初带他来过,他并不惊讶。我猜,并不是因为这山谷不够惊艳,而是他早就来过看过。那么很可能是这里。”

顾星漠仰头看她:“也许。”

阮雪音笑意不减:“你适才说,你九哥讲的是,不要惊扰它。是它,不是它们,确定吗?”

顾星漠歪着脑袋想片刻,点头道:“是。”

“据我所知,鹿这种生物,群居为多。他若不是在此地见过,怎会明确说一个‘它’字,笃定是一只?”

顾星漠眼神大亮,恍然抱拳:“嫂嫂,闻名不如见面。我要拜你为师。”

阮雪音愕然,继而失笑:“没被证实的事,不要轻信,万一我猜错了呢?就算对了,也是雕虫小技,你九哥比我厉害,你还是跟他学为好。”

“九哥可不认识这么多花花草草。”

阮雪音瞧他老成了一下午,此时倒有几分孩子气,更觉有趣:“认识花花草草不难。你闲暇时多看几本植物图志,再与这夕岭里的花木一一对照,就都识得了。我的老师也不教我认植物,我就是这么学的。”

顾星漠依然仰头看着她,一副认真神气:“我以前偶尔会想,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九哥。嫂嫂,我对你很满意。”

听着这话,阮雪音本不太自在,但那句家长口吻的“很满意”配上他过分正经的表情,实在很像开玩笑。于是亦放下正经,摇头笑道:

“你九哥的良配是瑜夫人。这世间诸事,不能这样简单下结论。你还小,以后会慢慢明白,无论人还是事,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因素需要考量。皇室子女,更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章 玄机生

顾星漠似懂非懂,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她表情有些怪异。

阮雪音并不在意,再次极目远眺,只见暮光晕染,霞色开始自远处山峦间漫起。

“殿下,从此处可以绕至对面树林吧?从那边下山,和原路返回相比,哪条路更近?”

顾星漠瞪眼:“咱们这就要走了?好不容易上来,不等等九色鹿?”

阮雪音再看天色,淡淡道:“殿下打算等多久?此时距离入夜,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咱们没带灯,亦无烛火,这片山岭无人巡逻,走至一半天黑了,怎么办?”见他一脸不情愿,又道:“你先回答我,哪条路近些?”

“光论下山的路程,原路返回更快。但若计算从这里到行宫的绝对距离,从对面下去更短。因为依原路下山,是走了回头路。”

阮雪音点头:“既如此,咱们沿山谷边缘去对面的林子,然后下山。这期间你都能看到谷内情形,也算等了。待天色再暗,它就是出来了,你也看不清。”

顾星漠思忖有理,便不再坚持。两个人沿山缘行走,不时望进谷内。晚风裹挟凉意吹起绛红色的斗篷下摆,在苍翠林间格外醒目。

“你冷吗?斗篷给你用?”

顾星漠颇不屑白她一眼:“臣弟是男子,哪里需要嫂嫂让斗篷?”

阮雪音好笑:“你是小孩子,身体素质不比大人,更容易受凉些。”

“嫂嫂是女子,素日里不大活动,不比我每日习武,长跑、骑射练着,身体强健。”

“看来你真的很忙。要读这么多书,还要学一身武艺。”

“都是这么过来的。我那时候在宫里,觉得早朝已经很早了,还问九哥怎么能日日起得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日卯时一至便起了,先沿御花园最外侧的步道跑上一整圈,若还有时间便射几支箭,练一套功夫,然后才洗漱、用早膳,更衣早朝。”

阮雪音有些吃惊。秋猎第一日纪晚苓说了那些话,众人也亲见了那一箭双鹰的场面,对顾星朗的认知已有拓展。此刻听顾星漠这番言论——

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勤奋自律,在每件事上。

“九哥说了,无论要做什么,筹谋还是杀敌,哪怕只是逍遥自在,健康长久地活着都是首要本领。命不够硬,其他都是枉然。”

的确。她突然想到战封太子。

一路再无话,顾星漠不时朝脚下山谷内张望。阮雪音渐渐有些疲累,步子也比先前慢下许多。

总算到达另一侧林间,顾星漠颇觉失望:

“还以为带嫂嫂来能转一转运气。这九色鹿,当真是罕物。”

阮雪音笑笑:“你才九岁,有的是时间等。若今日便让你瞧见了,以后这么长的日子岂不少了一项目标?我听人说,有目标,活着才有意思。”

顾星漠仰头看她:“你有目标吗?”

阮雪音想一瞬,摇头道:“好像没有。所以在别人看来,我应该是很无趣的。”

“我却不觉得。我觉得嫂嫂你很有趣,比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有趣。”

“因为我认得许多草木花植?”

“因为,”他思考片刻,总结道:“你跟男子一样博学,又没有通常女子的小家子气。”

“这怎么讲?”

“你适才说九哥的良配是晚苓姐姐。我没想到一个嫔妃能说这种话;在我所知的那些常理里,这也不合理。你不也是四夫人之一?难道你不,那个词是怎么说,吃醋?”

一件事被反复说太久,或者被来回消化太久,总有一天会如日升月落般平常。阮雪音不觉得怎么,蹲下身看着他认真道:

“因为这是事实。一个人不能跟事实较劲。就像活着也是事实,你如果纠结于自己为什么活着,那便活不好。面对事实,接受它,越过去,才能往前走。”

顾星漠有些困惑,微微蹙眉。阮雪音心道终归是个孩子,哪怕读破了万卷书,年纪阅历不到,很多话仍是听不懂。

遂拍拍他脑袋,站起身向前看去——

这片林子,很小。其实不是小,而是陡。因为陡,根本看不见多少树,随着地势骤然下沉,更多树都跟着沉到了视野水平线以下。所以他们站在这里,便能看到那片广阔的山坳。

目之所及西南侧,有一座茅舍。

阮雪音挑眉:“对面,便是我之前去过的那片樟树林?”

顾星漠点头:“是啊。听下午云玺的意思,你们上一次不就是走山坳过来的?”

“嗯。但上次从对面过来,完全没感觉到这座山谷的存在。就是一片密林。”她回头,再次望向谷底那些斑斓的花,浓绿染了暮色的山林间,那些色彩绚丽得几近幻象。

“你上次自然是走的另一边。这片陡成这样,一般人谁会走?这鹿岭狭长,你们应该是从西北侧上来的。”

阮雪音回忆片刻,有些认同,“那此刻怎么办?咱们就着这么陡的坡往下走?”她向林间走几步,试图评估高度——

其实多此一举,看那片山坳的情形和茅舍大小就知道,很高。

“咦——”

顾星漠也向前数步,目光投向西南方,凝神盯了半晌,仍是不确定,但脸上狐疑之色甚重。

“怎么?”

“我记得九哥拨至茅舍的兵士一共十人,怎么只有六个了?”

阮雪音闻言眺望,当然很远,但人数还是能点清的。那六名兵士分列于茅舍周围方圆两三里内,相互间隔了些距离,但将茅舍围得很好。

“许是晚膳时间快至,换班了?”

顾星漠蹙眉:“一共就十个人,没有换班的道理。而且,他们站得不对。”

阮雪音莫名其妙:“站得不对?”

“嫂嫂你不知道吧。九哥登基后两年,禁军改制,主要是改变了编制方式,以及,兵士的列队方式。”

“这是什么意思?”

“不同数目的兵士,无论列队还是守卫,都有固定站位法则。以数字倍数为演变规律,可以有上百种列队形态。嫂嫂若对此有兴趣,改日可详问九哥。总之六人护卫的站法,不是这样。”

规定兵士的站位方式,依据人数不同改变列队形态,真是闻所未闻。这么做的意义在于——

防止有人冒充禁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波澜横

阮雪音恍然,暗忖顾星朗当真审慎到了极致。大祁禁军四十万,新规说推就推,编制说改便改,还是在登基两年后。

十六岁。

她思绪轻转,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去看顾星漠,对方也目光炯炯看着她。

“那此刻是怎么回事?那六个人——”

顾星漠面色微沉:“不太对劲。”

阮雪音心头一跳:“瑜夫人今日仍在茅舍里?”

“应该在,且此刻也在。否则这些兵士守在外面做什么?”

“按理说,君上治军严谨,沈疾也是厉害角色,怎会轻易让人混进来?还是六个?”

顾星漠摇头:“我也想不通。嫂嫂,你目力如何?”

“你想让我看什么?”

“你能看到那些人袖口处,可有孔雀蓝的纹样,隐隐发光?”

阮雪音是看星星的人,极擅远观,但——

真的太远,别说袖口纹样,她连他们衣服上其他位置的图样线条都瞧不清。

“你说的孔雀蓝色,我完全看不到。”她轻轻摇头,“隐隐发光的又是什么?荧光涂料?”

“嗯。也是禁军标记。”

“荧光涂料要黑暗中才看得见。此时天光尚明,就是有也不会亮。”她想一瞬,有些疑惑:“万一他们只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护卫时的站法呢?你是否多心了?”

顾星漠摇头:“不会。无论何种情况,规矩必须守,这是军令。否则九哥改制做什么?”

的确。

他眉头蹙得更深:“嫂嫂,会有什么事吗?”

阮雪音开始不安:“不知道。但不正常的情形,总不是好事。”

“我们赶紧下去看看?”

他说着,人已经不自觉挪出几步,被阮雪音一把拉住。

“如果这些人真的不是禁军,那便不是小事。我是女子,你是小孩,他们目前有六人,还不知道是不是全部。这么下去。若真有事,白白送上门。”

“那怎么办?晚苓姐姐——”

阮雪音思忖片刻:“你适才说,原路返回,很快便能到山下,下面会有巡逻兵士?”

“我明白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赶紧原路下山。但晚苓姐姐——”

“确实冒险。就是再快也需要时间。”她看一眼那座暮光里的茅舍,“蘅儿总是在的吧?”

“蘅儿与晚苓姐姐形影不离,应该在。”

阮雪音拿定主意,蹲下身认真道:“殿下,你此刻原路返回,下山后一旦碰上巡逻兵,让他们即刻抄最近道去茅舍。同时拨一人去找沈疾大人,禀明情况,调派人手。”她顿一顿,“事涉瑜夫人,最好让你九哥知道。”

顾星漠连连点头:“那嫂嫂你——”

“我从这边下去。既然情况有异,保不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去看看。”

“那不成!我答应了姐姐,要护你周全。”他亦远眺一眼茅舍,沉沉道:“此时掉头走,确实叫人不放心。嫂嫂,还是你去报信,我下去。”

自然不行。如此安排,便是为了不让这小孩趟浑水。

“殿下,此时你我都无危险,有问题的是瑜夫人。所以解除风险,甚至说严重些,救人最要紧。下山的路线你熟,一定比我快,早些搬到救兵比什么都重要。我会见机行事,若来得及,便将瑜夫人带走。我的身份也方便些。”

顾星漠深觉有理,但思及淳风嘱咐,仍是是犹疑不定。

阮雪音沉了面色:“殿下,再犹豫,真有事咱们也挽救不及了。”

毕竟是九岁的孩子,听得此言,顾星漠神色终变:“那臣弟这便下山,嫂嫂一定护好自己。你若有什么,我对九哥对姐姐,都无法交代。”

阮雪音心道若你晚苓姐姐有什么不测,你才真的对你九哥没法交代。

一时不再多言,拍拍他肩膀道:“去吧,一定小心。”

眼见他风一般弹出去,阮雪音不太放心,扬声道:

“保住自己才护得住别人!别跑太快,一定稳妥先下得山去!”

“知道了!”

顾星漠亦扬声回答,短短三个字间,那声音又远了好长一段。阮雪音看着那迅速远去的小小身影,犹是悬心。复又回头看向茅舍,心下一声咯噔。

蘅儿出现了。

此时正站在门口,同其中一名兵士说着什么。

这场面本来寻常,但因为那兵士的身份存疑,寻常场面也变得诡异起来。

而此时对于阮雪音而言,最好的情况是没有情况——

事态没有进一步发展,时间就都归她;若有事端,提前终止的可能性也更大。

但蘅儿出来了。

她迅速提起裙摆和斗篷下摆,便朝着山坳径直而去。这陡坡当真难走,许是处阴坡的缘故,土壤湿度明显比上山时要大,无落叶覆盖的地方小片小片生着苔藓。她拎紧裙摆,尽量每一步都踩实。

依然很滑。

于是紧着有落叶的地方走,但依据经验,落叶覆盖处也有风险——

容易踩空。她一心求快,又不能不防着可能的问题,只好一边试探判断一边下脚。每走两步,还得看一看茅舍,紧盯蘅儿的进展。

下山比上山更费力,尤其是这样的陡坡。他们自下午出门,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程,又爬了许久的山。上得谷边也没休息多久,只是站了一会儿,便继续行进。

她本就颇觉疲乏,若按原定计划慢慢下山,倒也没什么问题。可事情生变,她心里着急,路又难走,此时双腿都开始抖起来,偏偏还不能减速。

蘅儿同那兵士还在说着什么,而后者手里出现了一样东西,似乎是刚拿出来的。她越发着急,埋头疾走两步,抬头再看,便见蘅儿竟跟着那名兵士开始往外走。

她心道怪哉。一边脚步不停,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扶着身边一棵接一棵的大树借力,一边死死盯着蘅儿的动静,却见她随着那名兵士越走越远,离茅舍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那纪晚苓呢?她还在里面吗?

蘅儿走了,岂不剩她一个人?

一开始顾星漠发现那些兵士不寻常,她只是疑惑,不觉得怎么,还暗自想着可能只是虚惊。但此刻看着蘅儿离开,她突然感觉很不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集智

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整个人越发酸沉,双腿也抖得厉害。在蓬溪山生活数年,她早就走惯了山路,知道这种身体疲乏兼急速下山所带来的腿抖是身体机能反应,无法控制,亦不能克服。

她此刻只能靠意念,或者说意志,坚持到山下。

一边保持步速,忧心更重:按自己现在体力的消耗程度,以及四肢的疲乏程度,待会儿若真有什么事,怎么应付得来?不由得暗暗祈求顾星漠一切顺遂,下山便能碰到巡逻兵,快些将援军搬来。

这么想着,再抬头去看,已不见蘅儿与那名兵士的身影。茅舍周围还剩下五名兵士,而她举目估算,应该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还有人守着。说明纪晚苓仍在里面。

她迈着越加沉重的双腿,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往下走。那五名兵士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未动。阮雪音略略宽心,暗盼纪晚苓能自己走出来,好歹让人放心些。

但一直没有人出来。她用尽全力半滑半跑,几乎借着惯性向下,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五名兵士全数消失了。

山坳空空如也,连带着那茅舍也寂若无人。只偶尔听得林间几声空旷鸟鸣,莫名叫人心慌。

这当然很不寻常,普通离开,怎么可能这么快?自己埋头行进也不过十几步。

她真的急起来,又实在无法再快。只强行按下心绪,稳住身体平衡,一棵一棵扶了树干盯着茅舍迈步。

许是体力消耗过度,她有些晕眩;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觉得双脚踩到了平地上。

下来了。

她呼吸不匀,沉沉喘气,越发觉得吃力。

举目四望,杳无人迹。

于是放轻脚步朝茅舍去。刚走出几步,忽觉得身上斗篷太显眼,解下来,反了面儿再披上。披风内里是象牙白,虽然在青绿草甸上仍是显眼,总比那绛红色强上许多。

收拾停当,放眼再顾,没有人。遂继续往前走,每走几步便四下看看,整片山坳已经陷入死寂。

她越加心慌,将斗篷的风帽兜起来罩在头上,帽沿上雪白的风毛挡住大半张脸,她觉得踏实了些。

继续尽量轻地,一步步虚踩在黄绿相间的草甸之上,竖着耳朵去听茅舍方向的动静。

寂静无声。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疑惑加剧,心中更是不安,一边希望她还在里面,一边又害怕她还在里面。

如此情形,在或不在,都不像好事。

终于走至门口。她最后一次回头四顾,知道自己完全暴露在山坳之中,而周遭依旧空无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前一步踏了进去。

小小一座茅舍,竟然有厅堂。矮几,藤椅,茶具齐全,垂在西侧窗上的竹帘缝隙间透入傍晚的光。

明明是暖橘色的光线,却莫名散发出清冷气。

她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厅中发了片刻呆。没有任何响动。但她觉得屋里有人。

于是压住步子往里间走,每一步都踩得更虚。走过连通那个拐角,里间门是打开的。

她整个人掩在门栓一侧的墙边,微微探身朝里面看。

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

只一眼,她下意识返身缩回外侧墙边。

这样的画面她从没见过。但她无比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惊惶。

紧张。

疑惑。

焦虑。

所有这些词都不准确,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心情。但她清楚听见心脏正在胸腔内发起剧烈撞击,一声比一声更响。

这比她从山顶至山脚一路狂奔而下期间所猜测、预计、乃至于想象的所有情况——

都要糟。

疾速下山终归是有意义的。她踩在了点上,一切还来得及。

思绪飞转不过瞬息,她再次极小心探头望进里间。

纪晚苓平躺在那张纱幔放下一半的红木床上,双眼微阖,满面潮红,呼吸艰难而急促。明明是昏迷状态,她却似还残留着极模糊的意识,右手指尖微微颤了颤,却因为身体状况,始终未能挪动分毫。

阮雪音目力极好,又是习医之人,即使隔着如此距离,她也几乎完全肯定——

她被下了药。

什么药,她确定不了。屋内没有任何气味,想来不是气体吸入类。脑中飞速掠过十几种名称,皆被她强行按住。

不是分析的时候。

那名兵士已经整个人欺上去,先是脸,再是手,它们无限逼近纪晚苓,终于开始碰触、抚摸,浅翠色的前襟被倏忽拉开。

阮雪音一阵晕眩,胸口发闷,有些想吐。她再次完全躲回墙边,开始回忆适才所见厅堂内布置。

没有尖锐器物可用。

再次微微探头看进内室,东侧窗边有一座烛台,离自己不远。

那烛台是青铜所铸,足够坚硬。她习医,深知此刻以坚硬器物直击哪里最容易命中。非死也晕的那种。

那歹徒此刻显然,对周遭警惕程度极低。如果她算好时间,拿起烛台,重重一击——

道理上讲,绝无问题。但她没有信心。

她从未实践过,一切预判都来自书本知识。她无法确定一击即中所需要的力量程度,自己拼尽全力,是否就能让对方至少昏迷;且烛台这件器物,毕竟不够强。

如若失败,她自然打不过他。纪晚苓不会得救,而她也会陷入险境。

顾星朗曾说,一件事情若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他不会做。而此刻状况是,没有十成把握,便是害人害己。

一时大脑急转,而那名兵士的左手已经探入裙衫内里,右手逐渐移动至身下女子腰际,似是要解开腰封。

可恶!

她胃里开始翻腾,想吐的感觉愈加强烈。周身疲乏,加之心理压力巨大,她几乎要站不住。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更好,更稳妥,万无一失的。

念头就在脑边,但她疲惫又紧张,一时竟无法将它拎出来。

火。

初夏时节云玺曾在折雪殿放了一把火。

人在非常时刻,只会遵从本能。而一个人最大的本能是保命。封闭空间,火海,就算对方不怕死,第一反应也绝对是离开,不可能再继续。他也继续不下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浴火一搏(打赏加更)

这里是茅舍。

不仅屋顶铺着极厚的茅草,到此刻她才发现,整个建筑的构成,从房梁到墙体,都是木头。

每年秋猎的日子由太史司观天气而定,确保狩猎期间绝无雨水。今日是第五日,五天来夕岭都艳阳高照,而她这些日子看曜星幛,隐约记得这一片已经有半个多月未降雨。

那么这些茅草和木头的干燥程度绝对够用,要引燃整座茅舍也不会太费力。

她已经来不及想整件事的荒谬,它的前因后果,发生逻辑,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安排出这样一场毒局。只压着步伐快速回到厅堂,既然有烛台,屋内必有火折,她只盼能在厅堂找到。因为如果厅堂没有,便只可能在里间。

那样当然很糟。她此刻最应该规避的就是打草惊蛇。

然而矮几上没有。窗边桌案上没有。桌案下唯一的抽屉内亦空空如也。

她脑中轰轰作响,极速地翻,又不能发出声音。她不敢去想屋内进展,此时任何焦虑与恐慌,都不能帮她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火折。

厅堂没有。

她的胃越来越不舒服,连呼吸都变得局促。

所以在里屋。说不定就在放烛台那个高脚桌下第一个抽屉里。烛台在桌上,那是最方便取用点火的地方。

她只能进去。

如果此刻她的药箱在,她大可以拿出幽息香吹入房间将那恶徒迷晕。

但什么都没有,这里是行宫,此刻在茅舍,连身上的披风都是云玺带的。

天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不能懊恼,所有情绪都无济于事。找到火折,燃一把大火,从屋顶一直烧至四面墙体,不信那恶徒不逃命。

她再次回到里屋门侧。那窗边高脚桌离门不远,反而离床榻有些距离。遂压着步子虚踩在地上迅速进去,右手拿起烛台——

若找不到火折,便只能采取这个七成把握的办法。

同时左手压着力道,将桌下第一个抽屉拉开——

火折子。四卷。

就像一个人在永夜里看到光亮,严寒中忽拥火炉,她心中长出一口气,却不敢真的用鼻吸呼出,只觉得类似于苍天有眼的那种庸俗感慨,如浪潮般拍打着整个胸腔。

她伸手将四卷火折全部拿起,右手依然拎着烛台,迅速退出房间。

再无犹豫,她奔出屋外至里间窗边,竖起其中一卷快速地吹。她在山中长大,用火折子极熟练,一吸一呼间火焰如曙光般跳跃起来。她后退两步,憋足一大口气扬起右臂将那卷火焰奋力扔向房顶。

中了。火折落处,四周茅草肉眼可见地卷曲起来。

她疾速跑至茅舍另一侧,如法炮制。不知是气力将尽还是时间流逝带来越发沉重的心理压力,火折子是燃了,但她没能像适才那样一扔即中。

她这才知道人在最危急关头是没有任何心情的,除了一试再试别无他法。好在第二次成功了,另一侧屋顶也燃烧起来。而她自觉用光了最后的力气。

她有意将火折子扔在茅舍两侧正中的顶梁柱之上,为的就是让火焰迅速向下蔓延,包围整个里间。

还剩两卷,但不能再扔了。火势若来得过快,恶人是赶跑了,但她和纪晚苓会出不去。

思绪飞转,人已经返回里屋门边,纪晚苓的肩头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连带着前襟处一大片雪白若隐若现。

而覆在她身上那人似乎已经丢了全部警觉。

必须让他快些意识到周遭情况。她抬头,眼见火焰已经沿梁柱流窜而下。

就是现在。

她迅速吹燃第三卷火折,火苗于瞬息间窜起。紧盯床榻上动静,她闪身猫至床尾垂下一半的纱幔边,掩住身形,将纱幔点燃。

起自屋顶的火龙沿梁柱下窜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其中一侧的火焰甚至点燃了窗上竹帘。

过不了太久,它们便将轰然连成一片,整个里间四壁会全部燃起来!

她几乎要宿命论地认为这是冥冥中战封太子对纪晚苓的庇护。

重新掩身门边,她心惊肉跳盯着屋内动静和床榻上情形。烛台被紧紧攥在手里,双眼都盯得酸胀。其实从她去屋外点燃房顶茅草到此刻,只过了极短的时间,因为纪晚苓还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但她神经紧绷,思绪纷繁,总觉得过了很久。

房间内开始漫起烟雾,而那兵士终于感受到异样,他转了头。

阮雪音迅速回身隐藏至门背后,一颗心狂跳起来。浓烟已起,房梁已燃,一个正常人的本能不会驱使他舍近求远,再从厅堂跑;且身在里间,他并不清楚此刻外间情形,不可能犯险。

他会直接跳窗。

“该死!”

燃烧声渐大,她只隐约听到低低一声喝骂。

但没有脚步声。

她心中焦虑,握着烛台已有些躲不住。事以至此,若不成也再无他法,她只好拼一拼。想来纪晚苓宁愿死也不愿受此屈辱。如果是她,便会这么想。情况危急,她只能以己度人。

主意已定,她再次确认拿烛台的姿势,以及片刻后要击打对方的部位,闪身进了屋内——

床榻之上,只有纪晚苓还平躺着。屋内浓烟四起,即使昏睡,她也明显有些呼吸困难。

阮雪音亦在步入之后呛咳起来。她有些怔,茫然四顾,窗户上竹帘在轻微晃动——

走了?

每个环节都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再分析,冲至床榻边便去抱纪晚苓,因为床榻尾部已经熊熊烧起来。

说是抱,其实是连拖带拽。她们俩身量相当,要把人抱起来本就费力,加之她没有经验,此时又筋疲力竭,纪晚苓还完全动不了——

她尝试叫醒她,连拖带抱时唤了数声,甚至腾出手来掐了人中,无用。这个过程里她隐隐嗅到某种极淡的味道,从肌肤间若有似无散逸出来——

确切说,应该是从血液中透过肌肤表层散逸出来。

终于将人抱离床榻后她顺手搭了脉——

竟然是这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凤凰泣露

骤然升起的直觉极糟,但她来不及细想。纪晚苓的呼吸异常急促,烟雾充斥了整个房间。她呛咳着抽出随身丝绢,拎起桌边茶壶就往绢子上倒。

有水!

丝绢被完全浸湿,她将它覆在纪晚苓口鼻之上。昏睡的人呼吸微微平复。

她本打算把人背起来冲出去,如今为保她呼吸,只能横抱了。

火势渐猛,整座茅舍开始轰响。噼里啪啦之声在头顶此起彼伏,她仰头一看,那些茅草已被燃尽,将断的横梁间露出大片日暮时分格外澄澈的天空。

茅草的燃烧速度比梁柱更快,那么外间屋顶很可能也已是一片火海。

她调整姿势,便要将纪晚苓横抱起来,忽然意识到对方衣衫不整,肩膀胸口通通露在外面,赶紧解下斗篷盖住,复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人抱起,拔腿便往外冲。

厅堂里噼里啪啦之声竟与里间无异。她闷头朝着大门狂奔,但因为气力将尽又抱着人,实在跑不快。

终于快至门口时她后背骤然吃痛,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下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感,直到彻底至门外她才依稀分辨出,那是瞬间的灼烧感。

终于完全置身傍晚空旷的山坳间。

不知是与屋内浓烟对比太强烈,还是心理作用,又或者两者皆有,她觉得空气无比清新,那草木气息从未如此清甜馥郁,甚至超过了蓬溪山。

然后她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开始在山坳间激荡,由远及近。而她气力越发不济,终于在走出茅舍不久后双腿一软,跪伏下去。

但她不敢松手。那蹄声显然来自救援队伍,禁军面前,以纪晚苓的身份,她不能将她放在地上。且对方衣衫不整,此刻只有披风盖着,也不方便着地。

她低头打量纪晚苓,周身都被披风覆盖,看不出什么;发髻并不乱,只额边几小缕碎发散了出来,她伸手捋一捋,觉得完全妥当。

而她自己,全身上下只剩托着纪晚苓的手臂还在苦苦支撑。

沈疾策马疾驰,远远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右侧前方还有一个人,白衣猎猎,缰绳在握,与他速度不相上下。

是顾星朗。

涤砚策马在顾星朗右后方,比沈疾稍靠后。再往后约两三丈处还有一座车辇,被一匹赤骥宝马拉着,里面坐着一个人,正掀着帘子焦急张望。是云玺。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幅画面,苍青山坳间,那熊熊燃烧的茅舍已变作一团狰狞而巨大的火球,而火球前方几丈开外,有人。

距离尚远,只能勉强看出那人似跪似坐又似伏,总之不是站立状态。她怀里像是还抱着一个人,那人仿佛仰着,长发及地,身上被一件绛红色物事盖着。

只闻命令不知详情的军士们不明所以,只跟随主上加快了速度。

顾星朗的心迅速往下沉。太远,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无论谁是谁,情况都很不好。

云玺一颗心却到了嗓子眼,因为她认得那抹绛红色,瞬息间她几乎确定被横抱着的是阮雪音,心下大急,忍不住低呼出声:

“夫人!”

呼声被疾驰的风吞去大半,飘至顾星朗耳边时已变得模糊。但他能分辨出那是云玺的声音,能分辨出那语气中强烈的忧恸,然后他突然想起,那时候翻记事簿整理关于她的线索,涤砚曾念过,她有一件绛红色的斗篷。

那么此时被横抱着,似乎在昏睡,但也可能更糟的人是——

他觉得胸腔内剧烈翻滚起来。不仅胸腔,脑子也开始轰隆作响,脑海里几乎不受控制开始如翻书般翻过秋猎五日来发生过的所有,至少是他所看到听到的所有,试图抓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判断谁有可能对她下手。

无论是谁,哪怕出于所谓的忠心或好意,如果她有事——

他都会杀了他,或者他们。

因为瞬间而起的恼怒和忧虑,他已经全然忘了接到禀报之初,也许会有事的那个人是纪晚苓。所以当队伍终于接近茅舍,跪坐在地上的人已经清晰可辨,他乍看到那抹深涧水山林色有些艰难抬起望向他时,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五味杂陈。

最初那刻,他如释重负了。

这很不对。非常不对。因为那意味着昏睡的是晚苓。

那么他就不该如释重负。

他来不及剖析此刻心态,火焰还在升腾,茅舍已形同废墟,而眼前景况令人悬心。

他迅疾下马,大步流星过去,蹲下,见她即使跪坐着,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想伸手去揽,又怕不合适,于是只轻扶了她手臂。再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双目紧阖的纪晚苓,眉头紧蹙,眼底泛起忧色:

“怎么回事?”

不等阮雪音答,他举目望向人群。每日秋猎,自有太医局的人随行,一人半天,如此轮值。这会儿正好是太医令本人。

张玄几得到示意,赶紧快步上前,同时一座辇轿跟上,几名婢女手忙脚乱就去扶阮雪音臂弯里的纪晚苓。

“尽量轻些,瑜夫人受了伤,这斗篷务必得一直盖着。”

几名婢女听她语气甚严,君上又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只连连应诺,极尽小心将纪晚苓“搬”上了车辇。张玄几看向顾星朗:

“君上,那老臣便先——”

顾星朗点头,却听阮雪音再次拖着气声缓缓开口:

“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玄几复看向顾星朗,后者默许,于是上前半步,跪下揖礼:

“夫人请讲。”

只听阮雪音压低了本就极弱的声量艰难道:

“张大人可识得一种药,叫做凤凰泣?”

第一百三十五章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此时无风,张玄几半百的胡须却猛然一颤。他身形不变,依旧低着头,但讲话声调出现了极尽克制的起伏:

“夫人说的是,白国宫廷——”

“看来大人知道。”阮雪音出言打断,不知是想切断内容还是仅仅因为情急,“那么大人,想必也会治。”

张玄几不动声色看一眼顾星朗,再次低头:“老臣知道方子。只是从未真正施行过。不知道瑜夫人——”

“无事发生。”她气息越加微弱,左手死死撑着地面才能保持不倒,“我适才摸过她脉象,最多不过一炷香时间,那么到此刻,也不到半个时辰。大人待会儿回到行宫,不妨以半个时辰计,再来斟酌方子用量。”

撑着地面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顾星朗一直扶着,当然感觉到了,再也忍不过,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阮雪音此刻已经力竭,也不抗拒,一侧脸贴着他胸膛,觉得舒服了些,继续看着张玄几道:

“大人知道吧,解这凤凰泣,需根据时间长短和病人症状定药材比例,稳妥起见,还需先施针。我想着,怕是需要崔医女来办。”

“老臣明白。”

对于阮雪音此刻说的所有,张玄几都深觉惊愕。不仅因为对方言之凿凿瑜夫人中了凤凰泣,更因为她寥寥数语间显现出的医学药理修为。

“此事关乎清誉,声张不得。君上要对太医局和今日伺候过瑜夫人的所有宫人,下禁言令。”说这句话时,她收回了目光,将大半张脸埋入顾星朗怀中,微微仰头,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

如此亲密,前所未有,但他们俩都没有心思在意这个。顾星朗尚不清楚所谓凤凰泣到底是什么药效,可他听得懂她的语气,尤其“清誉”二字。

于是略吩咐了张玄几两句,对方连声应诺,忙忙告退往行宫去。阮雪音似乎用掉了最后的力气,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背上痛感从周身酸痛中无比清晰地跳出来。

“还好吗?”

顾星朗只当她是救人用光了气力,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埋头贴着她发际轻声问。

“不太好。你这心头肉,不知得罪了哪方势力。又或者,他们是冲你来的?”

她像是没说完,但话音戛然而止。顾星朗只觉怀里一重,低头看去,见她双目紧阖,睫毛似有千斤重盖在小小一张脸上,连呼吸都轻微到难以察觉。

他心头一跳,才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上尽是霜色。来不及细想,他抱着人就要站起,突然觉得托着她后背的臂弯不太对劲。

确切说,是某一处不太平整。

另一只手轻轻将她扶离臂弯些许,便看到自己白色衣袖上鲜红的血迹。他心头再跳,俯身探头向她后背看,便见那一处衣料已经完全破损,肌肤隐隐露出来,却不是白瓷的颜色——

像是重物击打造成的绯红,又不止于此,还有,应该是,灼伤。

殷红的血点子,正从那些因为高温而失却抛光感的皮肤表面缓缓渗出。

他脑中轰一声响,突然心口痛,抱起她便朝着乌泱泱的人群方向疾走。

沈疾、涤砚、云玺都候在不远处,先前看他抱着她仿佛在说话,不敢上前打扰。忽见阮雪音闭了眼,紧接着顾星朗骤然起身冲将过来,三个人集体傻眼,齐齐呆在原地。

涤砚最快反应过来,眼见顾星朗眉头深蹙黑着脸,风一般刮过自己身边,终于下意识喊道:

“都愣着做什么?车辇呢?想让君上走回行宫不成?!”

便是机敏过人的几十号禁军也没摸清楚状况,而一众宫人站立的位置就更远。众人听见吩咐,手忙脚乱便往车辇去,还没来得及上车御马,便听“嘶——”一声马鸣响彻山坳——

顾星朗已经翻身上马,怀里抱着阮雪音,朝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沈疾何等机警,看着顾星朗快步走向奔宵,立时跟了上去,此刻已追至圣驾之后不远,临行前不忘对近旁一名兵士道:

“你抄霜花岭小径速回行宫,通知太医局的人,就说珮夫人怕也伤着了!”

霜花岭那条小径,顾星朗是知道的。但他抱着阮雪音,不方便走小径,所以挑了一条相对迅捷的大路。骑马颠簸,他疾驰出去数十里才反应过来,或者乘辇才是更好的方式。

但他彼时心急如焚,根本没思考斟酌,只想快些带她回行宫治伤。

涤砚自然也上了马去追,“驾”一声还没呼出,便听云玺在下面喊:

“大人带上我!夫人得有贴身的人伺候!”

涤砚心知有理,略一踟蹰,知道不是计较规矩礼数的时候,于是伸手拉她:

“踩着这马镫上来!”

一众人车马并进,兵分几路,前前后后到达行宫。涤砚走了霜花岭小径,下马后一路没命地跑,终于在快到秋水长天的最后一截长廊上追到了顾星朗。

他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

“君上,珮夫人居住的飞阁流丹,不是这个方向啊!”

他只当顾星朗急乱了脑子,只知道走最熟悉的路线,却听他语气阴沉,寒沁沁吐出几个字:

“救人要紧,还是选地方要紧?”

涤砚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心下打鼓。继而意识到他们走大路,应当是从东门进来的,那么相比飞阁流丹,自然是君上所居秋水长天更近。而他不可能将她抱去其他夫人的住处。

一时不敢再多嘴,跟上顾星朗速度疾步而行。

入得秋水长天,庭间安静如常,几名宫人正在洒扫浇花,气氛恬然。顾星朗并不看他们,但面色越加难看,抱着人音快步往寝殿去。在秋水长天侍奉的众人,全是从挽澜殿直接带来的,何曾见过君上这副模样?

眼见他风一般刮过庭间,除了跪下道万安,无一人敢妄动,只低着头面面相觑,直到涤砚的声音震耳欲聋响起来: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一应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寝殿里这会儿几个人候着?”

沈疾上马前嘱了人回来报信,他是听到看到的。那么太医局的人此刻该也到了,自然有吩咐。而秋水长天里竟是这副景况,他也奇怪,难道去了飞阁流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子之怒

寝殿里没有人。确切说,顾星朗走进来好几步才看到有一名婢子,正在侍弄茶桌上的一瓶花。

“出去。”

那婢子正在调整那些花的位置,面带笑意,看起来心情颇佳,骤然听到有人讲话,而那声音她绝不可能听错,忙忙转身跪下:

“君上万安。是。奴婢告退。”

“把这些花也拿走。”

那婢子从头到尾未敢抬头,因为她没听过君上这么说话。明明声调也平稳,但拢共不到十个字的两句话里,全是寒意。

强压着的怒气。

“也不看看什么情形?还在这里慢悠悠插花?”涤砚在这当口跟进来,眼见殿内情形,已经明白八九分。他看都不用看,也知道顾星朗一定着了恼。

那婢子闻言终于大着胆子抬头,便见君上正抱着一个人往龙榻边走,仿佛,应该,是珮夫人。

“别愣着了,带着这些花赶紧出去,待命!”

这话涤砚是压低声量说的,既是责备,也是维护。顾星朗几乎没对宫人发过火,无论做皇子时还是继位为君后。但此刻他直觉得他就要绷不住,不忍心那婢子触此大霉头,于是出手相救。

能进挽澜殿的宫人都是何等耳力,只见那婢子抱起花瓶就往外退,因为急,直接撞上了慌慌张张进门的另一名宫人。

进来的总共四位,都是在挽澜殿侍奉两年以上的老人,此刻齐刷刷排在门边,低眉敛色,大气不敢出。

“太医局的人呢?”

顾星朗已至榻边,本要把人放下,又想起她伤在背上,不能平躺,一时不敢动作,只继续抱着,回转身冷冷发问。

“回君上,已经打发人去问了,很快就有消息。”

涤砚倒还镇定,只是从声音到语调都陪着一万个小心,众人听在耳里,更觉形势严峻,一时腿都有些发软。

便在此时传来一溜迅疾脚步声,涤砚回头去看,可不是云玺?她和自己是一起下的马,但因为脚力不及男子,这会儿才到。赶紧递了眼色过去,云玺会意,平稳了气息小步上前轻声道:

“君上,奴婢侍奉夫人躺下吧?待太医们来了,也好替夫人瞧。”

她不知道阮雪音受了伤,更不知道伤在后背,此刻这么说,几乎是连猜带蒙,总归夫人晕过去了,肯定要传太医的。

顾星朗稍缓了神色,语气仍是沉郁:“她背上有伤,躺不了。你布置一下,让她趴得舒服些。”

云玺闻言心惊,半刻不敢耽误,忙忙至龙榻边开始铺排。涤砚转身看向候在门口的四名宫人,低声狠狠道:

“还不去帮忙?问问云玺姑娘还差什么,赶紧准备。平时一个赛一个机灵,今日都魔怔了?”

排头两个人忙忙迈着小步冲将过去,没人敢真的出声,全程表情加眼色交流,倒是很快安置妥当。

云玺嘱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想在太医来之前帮阮雪音收拾一番,却发现不好下手。人是趴着的,脸虽侧向一边,却擦不全,只能尽量拭去那些不断生出的薄汗。后背情形已经完全可见,隐隐露出的肌肤面积不大,但因为不只有击打带来的伤势和血迹,还有灼伤,她不敢碰,更不敢上手。

于是擦了半天脸,又一点点擦拭双手,想来彼时情势危急,连手臂上都是些黑乎乎的灰烬痕迹,细细擦去,发现还有一些像是划痕和擦伤。

此时殿内人也不少,却静若无人。顾星朗沉着脸坐在榻边,视线始终未从床榻上挪开。

但涤砚知道他要开口了。

他骤然焦虑,暗道太医局的人这回当真办砸了差事。向来妥当的张玄几,侍奉了两朝天子的张玄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准头。此次拢共来了六位御医,总不至于全在光照朱华守着瑜夫人?

“大人,打听到了!”

就在他绞尽脑汁盘算要如何受顾星朗这一怒时,忽听得耳边响起极轻一声禀。

他反应极快,凝神细听,几乎在对方讲述完毕的同时消化好整段信息。然后迅速开口,总算抢在了顾星朗发火之前:

“君上,太医局那边不知道珮夫人到了秋水长天,都候在飞阁流丹,此刻已经赶过来了,请君上稍安。”

顾星朗即将炸开的怒火明显矮下去一截,半晌道:

“瑜夫人那边如何?”

那进来回话的宫人看一眼涤砚,涤砚点头,遂小心翼翼回道:

“禀君上,瑜夫人那边说是已经稳住情况,此刻崔医女刚施完针。张大人带着其他几名太医,也都在。”

顾星朗略略安心,继而眉头再蹙:“那此刻正过来的是谁?”

“约莫,是一位姓胡,的大人?君上恕罪!小的之前未听过这位大人名讳,适才情急,没,没能记住。”

涤砚赶紧想了想,接口道:“九月里太医局有新人报到,想来还没怎么在宫中走动,故而耳生。这次张大人禀奏过会带新人过来,想来是这位了。”

顾星朗的脸色却因为这番解释再次难看起来:“瑜夫人那边既无大碍,主治的又是崔医女,叫张玄几自己过来。他老人家若嫌路途遥远,抬朕的御辇去接。”

此话一出,不仅殿内众人,便是守在殿门口的沈疾都听出他动了大气。君上传召,谁敢嫌路途远,更没有臣子敢上御辇。他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怪张玄几安排不妥当,厚此薄彼,慢待阮雪音。

但纪晚苓彼时情况紧急,又是君上心尖上的人,张玄几得到消息,估摸就是随口吩咐,自然不会派得力的人去飞阁流丹瞧。

谁知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错判局势,再高明的起手都是差招。

沈疾是外臣,不方便入寝殿,所以一直候在门边,此刻朗声道:

“臣脚力快,还是由臣去接张大人吧。”

顾星朗冷笑:“张大人好大的面子。你去门口,让此刻守大门的人去请。半柱香时间内过不来,以后都不用过来了。”

沈疾心下一凛,转身便往外走。至大门口见当差的宫人眼熟,赶紧吩咐道:

“马上去光照朱华,请张大人过来,要快!”

那宫人却犹豫,看着沈疾道:

“大人,听说瑜夫人伤得不清,这,您也知道瑜夫人的要紧程度。此刻去请,万一耽搁了瑜夫人伤势,咱们对君上没法儿交代啊!”

沈疾先是一愣,继而非常无语,抬起头有些夸张地看一眼殿门匾额上“秋水长天”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再次转回视线望向对方:

“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此刻传的谁的旨?”

那宫人只呆了比一瞬更短的片刻,拔腿便弹了出去,边跑边嚷嚷:

“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大人饶命!可不能奏奴才的本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千一念

张玄几入秋水长天寝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接不上气,所以“君上万安”寥寥四个字,亦让他说得费力。

顾星朗不言,仍旧坐在龙榻边,只是转正了方向,让出一些空间。阮雪音伤在皮表,按理说由医女诊治更为妥当,但整个太医局只有一名医女,此时正在光照朱华照料纪晚苓。

这一点,顾星朗自然有数,但他不可能打断纪晚苓的治疗。便听得云玺恭谨道:

“君上,这望闻问切之望,不若由奴婢代劳,为张大人细讲夫人的伤势情形。大人有任何问题,也都可问奴婢。号脉也是能如常进行的。”

顾星朗此前只觉云玺谨慎细心,这会儿听她进言建议,倒越发伶俐,不着痕迹扫一眼榻上的人——

想来是耳濡目染。

遂点头默许。张玄几哪里敢耽搁,放下诊箱便请云玺姑娘描述症状。一来二去,直至确定脉象,方后退两步回话道:

“禀君上,珮夫人当是被燃烧着的断梁砸中后背,所以同时有重物击打的外伤和灼伤。臣适才细察了脉象,并无大碍。只是夫人气血亏损,想来耗费了极大心力,又受了惊吓,需好好调理。”

“你的意思,这外伤不曾伤及内里,还算好治?”

“是。臣方才已细细嘱咐了云玺姑娘如何处理,稍后便将外用药送过来,晚些瑜夫人那边妥当,臣会立即让崔医女过来。夫人背部的伤势,请君上放心。”

“可会留疤?”

张玄几已有些冷汗涔涔,斟酌着回:“处理好了,应是无虞。”

顾星朗还想说什么,终是转了话头:“气血方面的调理,好办吗?”

当今圣上年轻,身体一向好,平日里用御医不过是日常保养,例行公事。此刻这种问法,莫说张玄几不习惯,便是顾星朗自己讲出来也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个,回君上,夫人年轻,用药搭配饮食,再保证足够的睡眠休息,恢复起来,应是很快。”

顾星朗点头:“去吧。”

张玄几被那宫人连拉带拽、连哄带吓进的秋水长天,眼看顾星朗果然从头到尾黑着脸,更是全程吊着半颗心。此时见他并不打算问罪,已经心道阿弥陀佛,连声应诺:

“是,是。臣这便去开方煎药。”

一时间殿内忙碌,众人听云玺调度换水换毛巾递物事,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崔医女也赶过来,终于处理好伤处,完成了敷药包扎。

此时寝殿内只剩下四人。阮雪音依旧趴卧,云玺拿着一小盅药膏在涂她手臂上的划痕擦伤。涤砚一杯热茶端在手里,已经再次有些凉,想趁凉透前最后试试递到顾星朗手里,对方却依然蹙眉看着榻上人——

的手臂。

“茅舍里总共没几样东西,后背受伤也罢了,怎么手臂上还有伤。”

云玺默默听着,只认真上药,并不接话。涤砚略想一想道:

“十三皇子说,夫人是从那片陡坡下来的。那个区域,便是男子走也要费些力气。彼时已经知道情况不对,想来夫人着急,速度也快,被沿路树枝山石擦伤了手臂也未可知。”

涤砚虽是内臣,毕竟是男子,此时距离床榻有些距离,故而看不清阮雪音手臂上的情况。当然也不能看。

顾星朗心知有理,眉头蹙得更深:

“回头把他和淳风都给朕找来。自己不守规矩就算了,如今累及他人,全都要挨罚。”

涤砚暗忖鹿岭本就对皇室成员开放,两位殿下不算不守规矩。实在要追究,只能说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独自上山,增加了风险。但也因此发现了问题,间接救了瑜夫人,功过相抵,还是功大些。

自然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正想着怎么不痛不痒接一句,忽又听得顾星朗恐怕是今日第一百零一次低声道:

“轻些。”

云玺闻言抬头,才发现即使在昏睡中,阮雪音此刻也微微蹙眉。想来因为伤处正上药,她在睡眠中也感觉到了疼。

“是。”一壁应着,本就极轻的手劲再次收了力道,几乎只是让药膏将将碰到那些擦伤。

榻上人的眉头却没有因此松开。

“让开。药膏。”

闻得此言,云玺下意识便去看涤砚,但哪里来得及交换眼神,手里小盅已经被顾星朗拿了过去。

涤砚却一脸无所谓。

适才清理背部伤口,到崔医女上药包扎,这位就在旁边全程纠着眉一会儿一声“轻些”。云玺这般得力,崔医女也是定惠皇后留下的妥当人,又都是女子,谁不知道要轻些?

不过就是珮夫人受了伤吃了痛,他看不得又帮不上,着急罢了。堂堂顾星朗,何时这么嘴碎过?先前一屋子人,脸早就丢得没处捡了,此刻关了门,您爱怎么犯病怎么犯病。

但对方接下来的表现还是让他倒吸了三口凉气。

顾星朗沾了药膏,俯下身,一点点涂在那些雪白肌肤上红艳艳的擦伤间,一边涂一边轻轻用嘴吹气,神情极其专注与——

温柔。

场间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个形容词,然后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顾星朗算是性格温和之人,但温和不等于温柔,反正他们俩都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自然也没看过他做这种事。

涤砚默念了八百遍没眼看,很想借口退下,又想起还有事情没说没办,只好咬牙继续候着。

云玺此刻心情比涤砚更复杂。又是震惊,又是开心,有些欣慰,进而开始激动。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明明没有任何互动却格外腻歪的时间,顾星朗放下东西,涤砚递上擦手的毛巾,趁机道:

“君上,适才来报,纪大人请旨探视瑜夫人。光照朱华那边,君上也该去瞧瞧。”

这是一句禀报,也是一句提醒。顾星朗自然明白。

“现在过去。”复又看向云玺:“好好照料着。有事找太医。秋水长天的人,都可以差遣。”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光照朱华前厅内此时有三个人。

祁君顾星朗,相国纪桓,太医令张玄几。

张玄几是临时接到传召过来的。纪相探视女儿,那么有些问题,正好一起说。

“此刻召张大人过来,主要想先弄清药的事。”顾星朗看向东侧座席,“也算对你这做父亲的有所交代。”

东侧茶桌边坐着一位官袍长者,须发尚黑,通身儒雅气度。细看之下,纪晚苓那双标志性的杏眼竟然承自父亲。

自然便是纪桓。

“多谢君上体恤。”纪桓起身揖礼,又看向张玄几,“有劳张大人。”

张玄几回礼致意,开口道:

“启禀君上,瑜夫人所中凤凰泣,是白国宫廷流传了近百年的秘药。说是秘药,但医药之术,除非有意隐瞒,向来容易在医者间传递。凤凰泣对于白国宫廷之外绝大多数人而言陌生,各国太医局却都是有记载的。”

顾星朗想起阮雪音所说“清誉”二字,忽反应过来她当时千叮万嘱要盖好那件披风,不由心下一沉。

“所以,这秘药是做什么的?”

自在山坳听到凤凰泣三个字,张玄几就开始考虑如何回禀,此时早已措好辞,却仍是忐忑:

“具体药理和症状,老臣不便详述。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他微顿,放沉了声量,“迷药。”

顾星朗已有预判,真正听到仍是变了脸色。纪桓始料未及,握在手中的茶杯骤然触了桌面。

砰!

“君上恕罪。老臣御前失仪。”

顾星朗自然不怪,看向张玄几继续道:

“那瑜夫人——”

“君上放心,发现及时,瑜夫人未受损伤。此前珮夫人已经说过,崔医女也做了确认。”

纪桓不动声色长舒一口气,却在听到“珮夫人”三个字时眉心微动。

隔着小段距离,顾星朗还是感觉到了。

“此药会否留下隐患?对瑜夫人身体可有影响?”

“请君上宽心,药到症解。崔医女侍奉定惠皇后多年,亦会为夫人好生调养。”

“多谢张大人。小女,便拜托了。”

纪桓再次起身,重重揖礼。

“分内之事,相国大人言重。”

“瑜夫人这边,务必照料妥当。需要什么尽管用。若行宫不便,着人回霁都去取。另外,”顾星朗饮一口茶,指腹轻轻摩挲杯壁,“傍晚时分已经说过,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今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是死罪。”

“是。臣已经和崔医女统一了口径,就说瑜夫人是被火势所伤。今日入寝殿伺候的人不多,近身伺候的只有蘅儿姑娘。其他宫人们不明所以,想来说不出什么。一应方子用药,都由臣与崔医女亲自操持,不会让太医局其他人瞧出来。”

顾星朗点头:“很好。你去吧,辛苦。”

张玄几想起半个时辰前秋水长天那一出,哪里敢领功,应声行礼退将出去。

厅内出现片刻安静。

或者说沉默。

“老师,”

听得顾星朗突然改口,纪桓起身:“臣惶恐。”

“老师请坐。今日晚苓出事,责任在我。是我没护好她。”

“君上哪里话。晚苓这孩子任性妄为,君上连续两年派禁军在茅舍外相护,已是宽宥。照臣看,君上对她,过分纵容了。”

茅舍是战封太子的茅舍,纪晚苓来一回夕岭守一回,尽管也才两年,毕竟不好看。

“她就这么点念想,谈不上纵容。饶是如此,还是险些出大事,是我疏忽。”

“说起来,此事生得蹊跷,老臣匆匆过来,也未听到任何风声,到此时仍是糊涂。君上,可查到了什么?”

顾星朗面上闪过瞬间尴尬。事发不到两个时辰,他一心挂在阮雪音身上,赶去山坳前倒是派了大批禁军开始在整个夕岭搜索,此刻沈疾也已出动,但尚未传回消息。

纪桓当然听说了他带着阮雪音惊天动地奔回行宫的事,见他不言,也便反应过来:“想来沈疾大人还在查。但,珮夫人为何也在?”

“老师,具体情况,我尚不清楚。现下对此事能提供有效线索的,首先,蘅儿。她常伴晚苓不离身,怎会突然离开?那几名兵士的相貌,她还能记住多少?待晚苓情况再稳定些,最迟明早,得先问她。”

“君上意思,是怀疑那几名守卫兵士有问题?”

“那几个人,恐怕不是禁军,此刻沈疾正在确认。这一点,也是我要回答老师的:晚苓得救,是因为十三皇子在鹿岭阴坡顶发现了端倪,当时珮夫人也在。”

于是将今日傍晚接到顾星漠报信的事简要说了。

“君上,按理说,此事属于后宫范畴,臣不该过问。”

“您是瑜夫人的父亲,于情于理,都该知道。”

“是。君上体恤,老臣感激涕零。只是,事涉禁军,恐怕没那么简单。君上比臣更清楚,如今的大祁后宫,错综复杂;今次出事,偏偏又是瑜夫人,君上——”

他欲言又止,停顿良久。

“老师的意思,朕明白。此事朕会彻查到底。另外,”他突然转话头:“有一事,朕一直好奇。老师专程来夕岭看珮夫人,可有结论?”

纪桓一怔,又要起身,被顾星朗拦下。

“君上。”尽管坐着,他仍是有意躬了身,“老臣此求,不合规矩,至今也未向君上解释,是臣之过。瑜夫人未经允准便将七月君上抱恙的详情告知老臣,亦是她的错失。凡此种种,但凭君上问罪。”

顾星朗淡淡一笑:“这些事情,已经过去。朕既默许你来夕岭看,你便是奉旨行事,何罪之有?”

“是。君上对纪氏爱护宽待,老臣无以为报。”他顿一顿,声音有些发沉:“不敢有瞒君上,据瑜夫人描述,君上彼时症状,臣总觉得,耳熟。”

顾星朗眉心微动,平静道:“老师此话何意?”

纪桓额上沟壑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因为细微,几乎不可察,但顾星朗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又对他极为熟悉,还是捕捉到了。

“臣少时认识一位习医的朋友,曾听他说过类似病症。”

“老师是说类似,还是完全一样?”

纪桓只犹豫了极短一瞬:“君上圣明。乍听之下,完全一样。”

顾星朗依然平静:“老师那位朋友,现在何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别多年,杳无音信。”上了年纪的人叹息,哪怕极轻,也散发着沧海桑田的隽永感。

顾星朗听出了这种隽永,怔忪片刻,继续道:“但老师以为,珮夫人与那位故人有关,所以才会治我的症。”

“是。”

“结果?”

“至少从相貌看,并无相似。”

顾星朗心下一动:“相貌?老师竟怀疑她是你那位朋友的,后人?”

“是臣多虑了。珮夫人是公主,自然是崟君之女。”

“但老师为何会这么想?”

“君上,”那薄如月色的语气里叹息更重,“每个人年轻时都会遇到一些人,发生一些故事。臣年纪大了,偶然嗅到与往事有关的味道,难免犯疑心病。如今确认,总算放心。”

顾星朗听得云里雾里,想问他到底疑心什么,又放心什么,终觉得像是私事,哪怕为君,也不好对臣子的私事追根究底。

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阮雪音说过四姝斩天下绝少人会用,已经出了个上官妧,那么纪桓口中这位故人,是毋庸置疑的线索。

“老师,”他开口,语气放松,“珮夫人的医术,是她老师教的。”

纪桓一怔,继而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君上,臣这位故人,应该不是惢姬。”

应该,而不是肯定,因为天底下几乎没人见过惢姬的容貌。

“老师如何肯定?”

“她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亦没有那么高的才学。”

顾星朗心下再动,有些明白了那如月色般的叹息。这位故人,是她,不是他。

“且惢姬隐居蓬溪山三十年,时间对不上。”

纪桓今年,刚至五旬。

“看来老师与这位故人相识时,已过弱冠之年。”

纪桓眉心再动:“都是些久远闲事,不敢劳君上费心。”

“老师,这病症出现在祁宫,您口中的闲事,便不是闲事,那位故人,恐怕也不仅仅是故人。我七月突发疾病,今日晚苓又遇险,全都跟药有关。大祁宫廷,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类莫名其妙的怪事。”

“老臣明白。”纪桓答得极快,像是早已经思虑到了这些,“所以才想见珮夫人一面,确认一些事情。但臣适才也说了,无果。”

“而老师你认为,此事与你那位朋友全无关系?”

“臣不清楚。君上,臣对这位故人,其实了解甚少。一个人少年时代的事,回头去看,是有很多荒唐处的。了解甚少,以至于骤然分别便再无重逢之日,这些,都是憾事。”

“老师,曾经找过那位朋友?但没有找到?”

纪桓叹气,算是默认:“她是否仍活在世上,臣都无法肯定。所以相对于君上而言,臣多出来的所知,不过是她与臣的一小段往事。而对于这个人,她的过去与后来,甚至当时,臣都一无所知。”

顾星朗听得越发糊涂。据他了解,纪桓娶妻时大约二十三四,那这位故人出现在什么时候?两人为何没有结果?而且,过去与后来不清楚便罢了,当时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晚苓是否知情。

他不想放弃,但又无法推进。纪桓显然明白,再开口道:

“此事或许关系重大,老臣有数。请君上全力去查,臣这边若有任何线索,会及时回禀。”他顿一顿,沉沉道:“晚苓不懂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君上多加包容眷顾。”

顾星朗回到秋水长天的时候,灯火已黯。寝殿内只云玺守在榻边,阮雪音调整至侧卧。

“崔医女又来瞧过吗?这么睡,无碍?”

云玺点头:“是。奴婢看夫人趴着睡甚是辛苦,问了崔医女,说是侧卧也无妨,只要看着夫人别让她平躺,不碰着伤口就行。”

顾星朗看向榻上人小小的面庞,唇色已经恢复了些,但两颊仍是苍白。

“那你要辛苦了。她睡觉可不安分,你得彻夜盯着。”

云玺答是,忽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她睡觉不安分?你也没看过啊。

应该,没看过吧。

然后想起夏末时候他进过她的寝殿,她在午睡。难道那时候看的?

一时间脑中急转,就要展开不必要的联想,被涤砚的声音适时打断了:

“君上,今夜,怎么安排?”

语气甚是紧张,搞得云玺也紧张起来。

顾星朗说了一晚上话,口干舌燥,正在大口喝水,闻言莫名其妙:“她都睡在这里了,还能怎么安排?”

涤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那是怎么安排啊!这种时候您用反问句真是要了命啊!

便见顾星朗放下杯子,抬步朝寝殿东侧走:“收拾暖阁。不能挪她,只能挪朕了。”

一壁说着,人已经进了暖阁,留得涤砚在原地发怔。

“大人还不赶紧去安排?刚才瞧把您吓的!”

云玺实在想笑,忍不住低声揶揄。

涤砚转头白她:“越发没规矩,笑话谁呢?难道你没吓着?”一壁向寝殿外去准备唤人,一壁絮絮叨叨:“照看好你家主子吧,夜里别不留神睡着了。她要再有什么闪失,暖阁那位得把秋水长天的屋瓦都掀了。”

这话僭越,所以他说得极轻。但云玺还是连打了两个颤:

自幼随侍的人便能如此放肆吗?那是国君啊!

阮雪音醒来的时候,约莫是清晨。四周帘子都放着,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所以非常熟悉那些从窗缝间漏进来的熹光。

床尾一半的锦帐是放下来的,云玺靠在床头睡着,眼下一片乌青。她有些疑惑,准备起来,后背忽然一阵撕扯。

痛。

她这才醒转,记起来这一觉之前发生了些事情。更多画面涌进脑海,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发现手臂也很酸,全身都酸。

而且不能大动,因为背痛。

后来发生了什么,纪晚苓如何了,那些人是否抓到,事情有否进展——

一大堆问题接踵冒出来,想唤云玺来问,却再次看到她眼下乌青——

想是为照顾自己一宿未合眼。

于是没有出声。

然后她觉得哪里不对。

这房间非常大,陈设考究,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不是她在飞阁流丹的卧房。

第一百四十章 枕畔恼

她更加疑惑,视线收回,开始朝近处床帐看。玉白色古香缎泛着清浅光泽,上面的祥云绣工极其繁复,仿佛用了非常多粗细各异的银色丝线表现厚薄光影,而那些祥云旁边,以更复杂的线条设计绣着栩栩如生的——

龙。

白色龙纹锦帐。和挽澜殿里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么这里是——

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觉得非常荒唐。然后想到自己受了伤,又睡了一个长夜,或者不知道几个长夜,以至于——

两眼昏花。

紧接着她突然记起,最后一个画面里自己被顾星朗揽在怀里,他身上的气息,就是此时锦被间床帐内,若有似无弥漫着的那些。

“夫人醒了?!快让奴婢看看!”

思绪骤然被打断,便见云玺慌慌张张起身探过来,按着她手臂忙忙往后背看。

“阿弥陀佛,还好没事。奴婢该死,竟然睡着了!夫人什么时候醒的?此刻觉得如何?”

阮雪音被这顿连珠炮轰得反应不过,呆了半晌道:“还好。有点饿。咱们这是在哪儿?”

她已有判断,只是想求证。

“夫人在秋水长天,君上的寝殿。”

“那,他人呢?”

云玺抿嘴一笑:“夫人睡了龙榻,君上只好去暖阁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妥,她立时又想起身,自然后背撕扯,又是一通龇牙咧嘴,唬得云玺连声道:

“夫人动不得!想要快些痊愈又不留疤,您最近可得安生些了。莫说观星读书,便是这床榻也不能下。”

阮雪音瞪眼看她:“要躺也不能躺这儿。你比我懂规矩,赖在这张榻上养伤,我还没这么张狂。”

“可崔医女千叮万嘱,最好不要挪动。夫人不仅背上有伤,气血也损耗得厉害,须卧床静养,方能恢复如初。”

阮雪音自己就是医者,深知她说得在理,无奈道:“我睡了多久?”

“不过一夜。夫人受伤,才是昨天的事。”

“为何不直接回飞阁流丹,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不知道,您突然晕倒,君上抱着您就上了奔宵,一路疾驰回行宫,除了沈大人谁也追不上。后来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听说是来秋水长天比较近,君上怕耽搁夫人治伤,直接将您抱回了寝殿。涤砚大人也是快到了才追上的。合宫都看见了。”

最后这句话,只是想说明她此刻躺在龙榻上的合理性。

听在阮雪音耳朵里却成了一句别有意味的强调。

合宫都看见了。还有比这更高调的吗?传到长公主和顾氏其他族人那里,八月那场闹剧,又重来一遍?

她厌烦了被卷入各种口舌议论之中,也不想再同顾星朗纠缠。这些日子她研究那三本书,已有所成,打定主意秋猎结束回去,就让他带她进寂照阁。总归是说好了的。早日完成老师嘱托,她便能返回蓬溪山;所有这些事情,她不想再多涉足一步。

“无论如何,我不能留在这里养伤。就算君上同意,也不成体统,没有这种规矩。”她看着云玺,非常认真,“你现在帮我去——”

“你一个山里长大的自在人,什么时候这么讲规矩了?”

“君上万安!”

云玺转身行礼,便见顾星朗负手走进来,丰神俊采,只眉眼间隐有倦意。

“你跟涤砚去准备些清粥点心来,按崔医女嘱咐的办。”

“是。”

忙忙应着,便同涤砚出得寝殿,走了好一段距离方开口问:

“君上也还没用早膳?今日还狩猎吗?”

“没。这不刚起来收拾妥当。我说,你在隔壁讲话就不能轻些?一惊一乍的,年纪越大越不稳重。”

云玺乍舌:“快天亮前我睡着了。夫人先醒的,我忙着检查她伤势。是我吵醒君上的?”

“那倒不是。彼时君上正擦脸,隐隐听到你们那边有动静,思忖是人醒了,这才丢了毛巾过来看。”他没好气,重重摇头。

说好的君临天下的气势呢?摆了六七年的架子,说散就散了?

顾星朗没觉得自己架子散了。此刻他坐在床沿,姿态完美,表情淡定,盯着阮雪音的脸看一瞬,开口吐出六个字:

“心头肉是什么?”

阮雪音仍躺着,被他这么坐在床边看本就不自在,冷不丁听到没头没脑的一句问,更加莫名其妙:

“啊?”

顾星朗不言,依旧盯着她。

“啊你说这个。”她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仿佛是说了一句关于“心头肉”的话,暗道这比喻真是深入人心啊,那种情形下还能脱口而出。又想到彼时和淳风在御花园不吵不相识,至如今竟颇多往来,深觉这姑娘是个妙人,言谈亦有趣,不由扑哧一笑,感慨道:

“我初见淳风殿下时,她警告我不要动你的心头肉。其实我从没打过瑜夫人的主意,又哪里会动她?但这个比喻我第一次听,觉得新奇又贴切,不自觉便记住了。”

顾星朗的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应该说,相当难看。

“这有什么新奇的。惢姬大人对你们的世俗教育太不够了。少见多怪。”他一壁说着,起身走到桌边倒一盏茶便要喝。

“那应该是昨夜的,我醒来没见人换过,还是叫人——”

“你管我。”

阮雪音一怔,总共没说两句话,这是,哪里惹到他了?

想到他昨天费力带自己回来治伤,终是耐着性子道:“君上没用早膳,空腹喝冷茶,对身体不好。”

顾星朗闻言,抬手便将杯中茶一仰而尽,随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看着她道:

“阮雪音,我发现你总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操心。你有这个精力,去母仪天下好了。日日关在折雪殿里读书,实在屈了你的才。”

她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话。

他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没有过这么大跌水准的句式,更没用过如此幼稚近乎赌气的语气。

而且,母仪天下?这是什么话?跟当前对话哪有半分关联?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不是伤了背,而是伤了脑子,怔了半晌道:“我没操心啊。瑜夫人的事要不是撞上了,我也不会管。再者,我是为救你的心头肉才在这里躺着动弹不得,你嚷嚷什么?”

“你还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少年意气彼岸花

阮雪音不知道是哪句话,或者哪个词不能说,更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如果是最后这一段,那么确实大不敬。可他也实在太欺负人,救的是他的心头肉,伤的是自己,结果居然,还要受气?

只觉得胸腔内涌上来一股不知道什么情绪,她突然鼻子发酸,紧跟着眼眶也开始酸。不由得心下一跳,总不至于,要哭?

什么啊。

她赶紧稳住心绪,大半张脸往枕头里埋。又怕被瞧出来,不敢真的埋,勉强压住泪意,再将脸挪回原位,只假装是躺久了略作调整。

但顾星朗还是看到了。没有眼泪,但她鼻尖微红。

他骤然懊悔,抬步便要过去,却听云玺的声音诺诺响起来:

“君上,膳食到了。”

适才她和涤砚走至门外,正好听到那句怒气冲冲的“你还说”。两个人面面相觑,按昨日情形发展,怎么都不该是这种场面啊。

起床气?

迟疑片刻,涤砚示意她领人将东西端进去。她暗骂对方不仗义,又不敢耽搁,只好至门边先小心禀报。

“放下吧。”

云玺闻言,赶紧招呼宫人将一应食物端进来,细细布置好了,轻声道:

“君上用膳吧。奴婢来伺候夫人。”

“都出去。朕来。”

云玺已经习惯他们俩相处时发生各种状况,不想理解,也理解不了,只恭谨应一声“是”,带了众人退下。

殿门被掩上,室内再次安静。

顾星朗看向摆了满满一桌的碗碟,端起一盏白粥,走至榻边,又将粥放到床边小几上,俯身至阮雪音耳边道:

“胳膊别使劲,腰背放松,顺着我力道起来。”

说话同时,他右臂探入她腰间稳稳揽住,左手扶了她后脑勺,微微发力。距离太近,阮雪音只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配合,整个人便被他带着缓缓坐起来。后腰处似有厚厚软软的靠垫承托,坐得并不难受,她疑惑,暗忖他什么时候放的靠垫?

“太医说你伤口未愈,头三日只能喝白粥。第四日起开始用药膳进补,但也不能吃得太油腻。辛辣之物,通通碰不得。你喜欢那些甜食,只能偶尔吃。”

他说着,端过白粥舀一勺起来轻轻吹了,喂至她嘴边。

阮雪音觉得心力严重不够用。相比她醒来后短时间内的各种情况变化、情绪起伏,还是救人于危难来得简单直接。就是受伤养病,挨痛吃苦,也比这会儿要好办。

她看着眼前这张好看得无可挑剔的脸,即使在白日,那眼眸深处的星光也像挂在永夜的天幕之上,熠熠生彩,仿佛昼夜不灭。此刻那些星光非常温柔,跟这几句话一样温柔——

而片刻前,他还站在一丈外的桌边跟她针锋相对,气得她破天荒地二十年没有过地,几乎要掉眼泪。

这都什么事。

她越想越荒唐,心里乱作一团,半晌没反应,直到顾星朗实在手酸,沉沉道:

“张嘴。”

她如梦方醒,敛了心绪道:“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抬手,被他一把按住:“动胳膊也会牵扯背部肌肉。你是习医的人,不用我教吧。”

她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君上不该这样。”

顾星朗一怔:“什么?”

“君上不该带我来这里,更不该让我躺在这儿整整一夜。如果这里是挽澜殿,听雪灯已经亮了。”

顾星朗神色微变:“但这里不是。”

“君上,”她思路开始清晰,情绪也渐渐平稳,“瑜夫人伤得不清,纪桓大人也在夕岭。你不去光照朱华,却在秋水长天同我用早膳,”

还是如此这般,亲手喂粥——

“你让相国府怎么想?合宫的人怎么想?传到长公主殿下和一众皇亲那里,你又打算费多少精力平息?”

她放低声量,语气突然变淡:“已有教训的事,已有结论的事。君上切莫意气用事,再犯糊涂。”

不值得。于你于我,都是浪费。但她没有说。

空气突然凉薄。流水般凉薄,与夏末初秋时的折雪正殿何其相似。

“那时候情况紧急,我不知道你伤得如何。治疗之事,宜早不宜迟,而秋水长天更近。这一点,其他人心中有数,你不用想太多。我也没想那么多。”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至于留你在这里养伤,一是因为崔医女建议三日内最好不要挪动,以便伤口尽快愈合;二也是因为,”

“此次事件的关键人物,十三皇子其三,蘅儿其二,你,首当其冲。纪桓明白这一点,很多人也都亲眼看见你将瑜夫人带出了火海。事情始末,至少一半在你这里。许多线索,我需要从你这里问。”

他放下粥碗,站起身来,“你便安心在秋水长天呆上三日,三日之后要回飞阁流丹,没人拦你。吃完了,就睡觉。我午膳前回来,到时候细讲。你要有功夫,也可先整理思路。”

阮雪音有些呆,对于他骤然恢复的条分缕析不太适应。

“那几个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不用问你了。”

他不再看她,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秋光里。

云玺得到指令,忙忙跑进来喂粥。阮雪音面色很不好,那么小一口口的粥也吞得费劲。

她犹豫良久,终是闷闷道:“夫人就不能同君上好好的么?奴婢离开时还都挺好的,怎么又闹得这样。”

阮雪音不语,半晌道:“你也觉得是我不对?”

“没有没有。”云玺连连摇头,哪里能妄议主子对错,“只是,昨日夫人受伤,奴婢从没见君上这么紧张过。君上还亲自给您上药,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放心。今早也是听到响动就巴巴过来瞧,”她想一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夫人若是问心无愧,何必管别人说什么?你和君上,你们自己要好,不就结了?”

原来云玺心里门儿清。这她没想到。

“我可以不理那些人,你家君上,却不能。他们是他的家人、臣子、万民。且风险也确实是存在的。哪怕是你,此刻便能十分确定我不会对大祁不利?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能,他也不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捕蝉时节

阮雪音从来没对任何人明确说过自己的想法,哪怕当时和顾星朗,也表达得很含蓄。此刻突然这么明白讲出来,她也始料未及,许是经历了几分生死,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刚才又莫名其妙不知算吵了一架还是伤心了一场。

总之这会儿,她觉得可以说。

“夫人,恕奴婢愚钝,信不信这种问题,是无解的啊。”

“所以咯。我同他的问题,也是无解的。或许哪日我离开祁宫,这件事才能盖棺定论。但到那个时候,信与不信,又哪里还有意义呢?”

“夫人在说什么?您已经是大祁的夫人,怎么可能离开祁宫?”

阮雪音笑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夫人就这么,委屈着自己?奴婢看得出,夫人对君上其实——”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委屈,”她打断,保持微笑:“就算没有信不信的问题,没有别人反对阻挠,情形也不会有改变。”

云玺有些呆:“为何?”

“他身边已经有人了。还不止一个。”

云玺更呆:“这,有什么问题吗?君上是天子啊。夫人难道,希望君上身边只有您一个?”

阮雪音看着她脸上的惊愕,也有些愕然,继而无奈,最后释然:

“无论我怎么希望,都已经不重要。他这一生,起点处不是我,终点处,也不会是我。”

阮雪音认为的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人,此刻正在光照朱华偏厅里踱步。

顾星朗也在。

“说了要静养,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躺不住了?”

纪晚苓一愣,转脸颇有深意看着他:“也?还有谁躺不住?”

轮到顾星朗愣:“随口一说。”

纪晚苓刚恢复些气力,不想惹恼对方,也不想折腾自己,于是道:“醒来之后觉得四肢酸乏,且越躺越酸乏,还是起来走走的好。终归也没受什么伤。”她犹豫一瞬,终是问道:“珮夫人伤势如何?可醒了?待她恢复些,我也该去谢她。”

“卯时过半醒的。她那个伤恢复起来慢,精神倒还好。”

说完才意识到答得太清楚,了如指掌的清楚,他微窘,下意识干咳一声。

纪晚苓瞧他那副破天荒的表情,很无语。阮雪音在秋水长天,整个夕岭无人不知,还窘什么?

而顾星朗突然反应过来,她此刻如此平静,因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茅舍着火,自己莫名其妙晕倒,被阮雪音救了。

他有些不安,踟蹰片刻,决定先不提,只泰然坐下,看向蘅儿道:

“说说吧。昨日什么情形,你为何突然离开?”

这个环节显然在他来之前已经发生过,蘅儿看一眼纪晚苓,纪晚苓点头:

“再说一次,仔细想,别漏掉任何细节。”

“应该是刚入酉时,我陪小姐,哦不,夫人,在茅舍里写字。忽有兵士来报,说君上安排了晚膳送过来,让我去接应。”

顾星朗挑眉。

纪晚苓知他所想,接口道:“臣妾也觉得荒唐,君上何时有过这种安排?但我在屋内看过,传话那名兵士,的确是这几日守卫的人之一,其他几名也都是熟面孔。”

蘅儿附和:“千真万确,奴婢也看了。”

顾星朗微微蹙眉。为稳妥计,几日来守卫茅舍的都是同一队人。他本以为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竟然不是。但他当然没有传过什么晚膳,所以,是禁军内部有变?

然后他听到了接下来那句话:

“最重要的是,他们出示了御令。人是对的,还有御令,奴婢和夫人想着,怎么也不会有问题。且这么些人守在这里,奴婢去接应一会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顾星朗闭眼一瞬。果然还是闹出了事。

但假的御令怎会出现在禁军队伍里?沈疾当日带去拿人的,都是亲信,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

“继续。”

“奴婢跟着那名兵士一路走,直到进入山坳南侧那片樟树林好一会儿,他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蘅儿猛点头:“不见了!片刻前还在,真的就是瞬息功夫。”

“你跟着他走了这么远,竟没生出半分怀疑?从茅舍到樟树林,按常规步速计,至少要走近半个时辰,进了樟树林,还要继续走。接应一顿晚膳,费这么大力气?”

蘅儿紧蹙着眉,懊恼道:“君上说得是。其实快到樟树林时奴婢已有些觉得不对,但那兵士讲话行事都极自然,无半分不妥。从行宫来茅舍,走樟树林栈道也是大路。奴婢想着,约莫是要在栈道上与过来的宫人交接。且还是那个道理,人和令牌都稳妥,奴婢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啊!”

顾星朗不言,蘅儿继续道:

“他突然消失,奴婢初时以为,以为他是去方便。等了半晌没人,这才生了疑,想一想决定往回走,好容易走到能望见茅舍的位置,发现那边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奴婢吓得魂儿都没了,顺着栈道没命地跑,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听见马蹄声,远远似乎看到了奔宵,想着该是君上来了。”

她语速极快,呼吸不匀,似乎再次陷入昨日恐慌:“奴婢不知出了何事,心惊肉跳,只能继续跑,终于下到山坳里,发现全是禁军,正在满山里搜人。一位大人告知奴婢,夫人已经被送回了行宫。后来奴婢也被护送回来,到光照朱华的时候,崔医女刚为夫人施完针。”

她说完,复看向纪晚苓,心有余悸。

“说起来,只是遇火晕厥,怎么需要扎这么些针?听蘅儿说,”纪晚苓顿一顿,突然尴尬,勉强道:“连脚上都扎了。”

顾星朗此刻还只知凤凰泣,并不清楚当时茅舍内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出来吓着她,遂简单道:

“崔医女自有她的道理。”又看向蘅儿,“就是这些了?关于那名兵士,还有无其他细节?”

蘅儿认真想一想,摇头道:“夫人也让奴婢再想,但,实在没有别的了。君上,若不是他突然消失,整个过程,奴婢真没觉着任何不妥。当然,如今想起来,送晚膳这件事本身,并不寻常。”

纪晚苓仍云里雾里,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晕了过去,茅舍如何就着了火,阮雪音又为何会出现救了自己。那些人,是想,杀她?

不由得满心忐忑,待要开口问,却见顾星朗也满脸狐疑不知正想什么,终是忍住了,缓缓道:

“此事,严重吗?”

“还不好下结论。如果是禁军的问题,不是小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肉非彼肉

如果晚苓成了某些人的目标,更不是小事。

问题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需要对她做这种事?单看利弊,利是什么,对谁有利?

偏偏,无论七月时他突然抱恙,还是此次晚苓遇险,都是阮雪音出手相救。四姝斩那次,最初连他都怀疑过是她自导自演,那么这次,其他人又会怎么想?纪桓会怎么想?

他自然是信她的。因为顾星漠非常明确说了,是他和淳风去找的她。鹿岭虽然是阮雪音的主意,但上山的路是顾星漠带的,这件事,不可能是她。

然后他发现,就算没有顾星漠这些话,他也不认为是她。

没有理由。

生平第一次,他完全相信了直觉。

从光照朱华出来不久,进入梧桐步道,树叶已开始转色,淳风一路小跑拦在了半路。

“做什么?”

顾星朗此刻看见她就没好气。早知道,便直接禁了这丫头的足,连夕岭都不许来。这个惹事精,有她的地方,准没好事,连自己七月突发状况那次,都是在御花园见过她之后。

他突然心下一动。

“淳风又闯出了祸事,不敢等九哥问罪,特来听候发落。”

思绪就此断掉,他冷眼瞧她:

“你哪有闯祸?又犯了何罪?”

“有有有!”她一脸欲哭相,低眉敛色,“都是臣妹不好,不该去招惹珮嫂嫂,还由着小漠带她单独上那花谷,害嫂嫂受了伤。”

“就这一项?”

淳风一呆,抬头瞪眼道:“还有吗?”

顾星朗神色更冷:“心头肉,是你说的吧。”

顾淳风反应了足足三个呼吸,不确定道:“九哥,是说的哪一次?”

“哪一次?你还说了好几次?”

怪不得,她一口一个心头肉,昨天说,今天又说,醒来总共没几句话还说了两次。

他想起来就火大,看着淳风满眼杀气。

“不不不不!”她连连摆手,“那个,我是说了不止一次,但,不是跟同一个人说的啊!”

顾星朗听到这句话,连恼怒的力气都要没了,怔了半晌方道:“那是跟几个人说的?听你意思,这项论断,你已经向整个祁宫普及了?”

所以她才言之凿凿成这样。自己紧张了一天一夜,人家只作不知道不明白,卯足了劲把他往光照朱华推。

“不不不不不。”淳风声调更高,头摇得如拨浪鼓,“我只同嫂嫂和纪晚苓说过,且前后说得并不一样。九哥你知道我那会儿糊涂,以为嫂嫂不好,又以为你还喜欢纪晚苓,就对嫂嫂说披霜殿那位是你的心头肉。可这个说法我最近已经更正了!秋猎开始那日我便同纪晚苓说,那块肉不是她。就这两次,我发誓。”

她以为要被骂乱嚼舌根,满心里打鼓,却听对方幽幽道:

“你既然更正了,为何不去对她再说一遍?”

“啊?”

淳风初时没听懂,反应片刻方一脸恍然:

“是嫂嫂生气了?哎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还记着呢?怪我怪我,我现在就去秋水长天解释!九哥放心,解释这些我最在行了!”

她才没生气。不仅不生气,还笑出了声,还觉得这个比喻新奇有趣,还自以为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确实也是好大一个忙,晚苓的安危自然重要,但——

不是心头肉那种。

到底谁是,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她以为除了她谁睡过他的床?她以为大祁历史上几个女子躺过龙榻?

念头至此,他心知肚明自己犯了病,症状还不轻。但他人在气头上,不想及时控制,总归回去又要装模作样,路上发作了也好。

于是黑着脸闷声道:“早些时候不说,现在也不用说了,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你给朕回去思过,带上顾星漠。今日若得空,朕还有话问你们。”

顾淳风从没听过他这么说话,很是惊奇,“她爱怎么想怎么想”,根本就是小孩子赌气啊!九哥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而秋水长天寝殿内,阮雪音这一觉睡得筋疲力竭。

梦里火海一片,门窗被堵得死死的。她拿了桌上那盏茶壶去浇,里面竟能源源不断泼出水来。但大火越烧越旺,那些水似半点作用也无。纪晚苓几乎快没了呼吸,她也要撑不住,不知怎么又将水浇到了自己身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到底是水还是汗,她好半天也没弄清。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

“传崔医女过来。”

崔医女?崔医女在行宫,此刻怎么过得来?

又感到什么事物轻轻触及额头,干燥温暖,舒服极了,像是,一只手?

咦,茅舍里只有她和纪晚苓,这是谁的手?

她惊慌,转头四下里看,哪有人?忙忙抬手去揉眼睛,手起不来,只好用力睁眼——

这才看到一张白皙好看的脸,眼睛明亮得如永夜里的星辰。

她突然来气,懒得去思考对方如何进的茅舍,满腔委屈翻涌而出:

“顾星朗,你自己的心头肉你自己救,我已经够伤心了,还要帮你救这块肉,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救了你的肉,还要挨你的骂,都说你是明君,是天大的好人,爱民如子,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坏?我的身份不是我能选的,我原本也不想淌这趟浑水…”

她稀里糊涂一顿乱说,渐渐觉得不对,暗道他何时骂过自己?来夕岭之后,他们根本没说过话啊。

而且这些火,怎么一直在四周烧,不往中间来呢?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话已经一字不漏传进了寝殿内众人的耳朵里。当然,“顾星朗”三个字甫一响起,涤砚赶紧屏退了除云玺外的所有人,直呼君上名讳,传出去还了得?

而那梦中的睁眼,也确实发生了,所以她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只因为神智不清,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此刻顾星朗坐在床边,听着她这些胡话,尤其那句“我已经够伤心了”,不由得——

喜上心头,几乎要一跃而起。

什么冷淡克制没所谓,江山和美人,花神和韦驮,这人和自己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硬撑!

他本以为她是真洒脱,一度非常失落,尤其晨间那番对话,简直是最后审判。谁成想这么无懈可击的态度,原来也是装的!

一时满心雀跃,且甜且涩,面上也快要绷不住——

但他咬紧牙关,抿着嘴唇,尽全力没让自己露出半分笑意。

涤砚和云玺都在,阮雪音已经胡言乱语了一大通,自己要再傻子似地笑出来,岂不被他们笑掉大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丝万缕

但无论云玺或涤砚,都是一等一的宫人,还是久经考验的御前老人。他们的本事,不仅包括察言观色,也包括另一项宫廷绝技,叫做看破不说破。

阮雪音醒来的时候,云玺就启用了这项绝技。她一如往常,只作无事发生,用毛巾为主子细细擦了脸,又服侍她浣手,方柔声道:

“夫人先前睡着,突然低烧起来,发了一身虚汗,此刻可是黏腻得难受?也只能先忍忍,有伤口在背上,最近都不能沐浴,晚些奴婢帮您擦一擦。医女大人说,这低烧是伤口未愈又兼忧思烦心所致,让您一定放宽心,安静休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说了一堆根本未曾想过的,来自潜意识的胡话,因此听她说什么忧思烦心,并不在意。但她是不惯被人近身伺候的,喂药喂饭已经相当可以了,至于擦身——

遂轻轻摇头道:

“没有那么难受。不用擦。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快过半。粥刚送进来,还温着,夫人现在用些吗?”

确实有些饿,也很口渴。于是点头,让云玺服侍着吃了喝了,方想起早晨他说午膳前会回来。

并不是盼着他回来。只是事情始末她还一遍都没讲过,时间长了,怕丢掉细节,想要快些说出来。

于是问道:“他人呢?”

云玺自然不可能说顾星朗听了几句梦话兴高采烈跑出去查案了,只忍住笑正色道:

“据说那几名兵士找到了。君上去了楚天阁问话,刚走不久。”

找到了?

而不是,抓到了?

未时。楚天阁。

总共十名禁军兵士,身着玄青色戎装,此刻整齐划一横排了一溜跪伏在地。即使这种情形下,他们的排列状态仍是让阁内宫人乍舌:

近乎极致的齐整,肉眼看去每个人之间的距离竟完全相等。

顾星朗坐在龙椅上转杯子,厅内无声,直到沈疾沉沉开口:

“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实在要用刑,也是无可厚非。”

便听得地上一众兵士齐声道:

“属下等问心无愧,不惧刑罚。但凭君上发落!”

顾星朗停了杯子,看向那一排十个人头,墨黑的地面明亮如镜,映出十道岿然剪影。他微微眯眼,片刻后缓声道:

“押回刑部大牢。听候发落。无旨,不得用刑。”

沈疾低着头,不动声色松下半口气,回身看着地上众人道:

“还不谢恩。”

一众兵士似是没从顾星朗的话里缓过神来,怔愣半晌,方声如洪钟感激涕零道:

“属下等,谢主隆恩!”

声势浩荡叩拜一番,一行十人被押解而出。沈疾至阁外嘱咐完毕,回到厅内中央,跪下就是一个响头:

“君上宽仁,乃大祁之幸,微臣再替将士们谢过!”

“起来。”顾星朗抬手示意,不紧不慢道:“他们都是你素日放心的人,你的眼光,朕有数。且张玄几一个个亲自看过,他们确实被药物所控,昏睡时间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身体症状,总造不得假。”

但他其实不确定。四姝斩之后,他对青川当代医学药理的设限又抬高了一些。

“可瑜夫人和蘅儿都一口咬定,就是他们其中六人。这——”

事以至此,局面并不算复杂,如果他决定相信那十名禁军无辜,便只有一种可能:

那六人是另外六个人。以某种方法改变了相貌。

易容。

他从来没有真的见识过易容术,更不确定当世是否真存在高明到乍看分辨不出的易容之法。

至少太医局,从张玄几往下,无人能给出明确说法。

最大的问题是,从昨日傍晚到此时,已经过去十个时辰有余,以整个夕岭为范围的搜捕还在继续,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搜捕在事发后不久便开始了,他们不可能在那之前离开夕岭,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

当然,也可能是利用了时间差不断避开禁军搜捕,但这种可能性太小——

躲得开一拨,还有下一拨,下下拨。如果他们一共只有六人,再无内应,那么禁军数量占了压倒性优势。他们没可能一再避开。

更大的可能,反而是藏身在一处。那么需要他们对夕岭极为熟悉,熟悉过禁军。

六个人,不是小目标。除非他们兵分六路,各自行动。

白玉杯已经在手里转了十转,他放下,抬眼向涤砚:

“去中御府拿此来夕岭的人员名单。还有原本就在夕岭的人的名单。全部。一个一个核对。秘密进行。”

“中御府?”涤砚瞪眼,看一眼沈疾,“君上,不是禁军吗?而且,全部,那可是,上千号人。”

“你需要朕再重复一遍?”

“不不。是,微臣这就去办。”

“全部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涤砚刚要拔腿,闻言又是一凛:“是。微臣明白。”

“那十个人的命,”他转而向沈疾,“护好了。”

御驾回到秋水长天之时,阮雪音正靠着一堆软垫在床榻上写写画画。因为伤口处不能碰,她只靠了腰,好在身体微微前倾,并不觉得费力。

顾星朗走到床边,正看到那一纸的乱七八糟,忍不住蹙眉:

“这是做什么?”

“复盘。这么大一个茅舍,看不出?”

阮雪音还留在晨间语境里,并不抬头,出言亦不算客气;但顾星朗的气早就消得没了影儿,他挑一挑眉,探身去看那张纸:

“看不出。”

阮雪音停手抬头:“你们画功都好,我自叹不如。但睡了两觉我实在怕记忆出错,只能画一画写一写,尽力留住印象。”

你们。顾星朗略一思忖,想起来天长节上晚苓送的是一幅山河长卷,除此之外,没人再展示过画功。

他有些领悟这句“你们”其实泛着酸,似笑非笑道:

“不需要你画功好,我好就够了。你想画什么?”

一壁说着,人已经坐到床沿,比先前几次离床头的位置都近,也就是离榻上的人,更近。空气骤然稀薄,阮雪音下意识往后退——

当然退无可退,她本就靠在床头,因为措手不及,立时牵动了伤口——

“嘶——”

听她吃痛低呼,顾星朗眉头再蹙,探身便去瞧她后背。

面对面坐着,要探身看后背,自然只能越过对方肩头,且为了看伤处,需将寝衣从肩头开始向后拉下。所以涤砚刚推开虚掩的门远远看到这幅画面,便在下一刻将门重重关了回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惑春光

不是掩上,是关上。以至于他心惊肉跳回身撞上迎面而来的云玺时,对方一脸愕然:

“怎么了?干嘛关门?”

涤砚摆手,唉声叹气:“走走走。进去不得。”

云玺瞧他神情,更加悬心:“又吵起来了?”

“那倒好了!”他无语望苍天,“早知如此,之前折腾什么?”复又摇头,看向云玺道:“吩咐下去,君上和夫人都要午间小憩,有事自会传唤,无事都不许来搅扰。”

云玺瞪眼:“夫人也要睡?她才刚醒没多久啊。”想一想补充道:“未时都快过了,这会儿,午间小憩?”

涤砚拿眼睛剜她:“你是榆木脑袋吗?”

云玺呆了好一阵,面上红了又白,突然急道:“不成啊!夫人有伤啊!这又才退烧不久,这,这会儿,”又憋了一瞬,勉强憋出三个字:“不合适!”

涤砚冷着脸:“不然你现在进去对君上说?叫他罢手?”

当然没必要。

因为不需要。

寝殿内此时气氛既不温软,也不旖旎,只有急促又惊惶的一声:

“顾星朗你——”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已经直呼过天子大名,所以情急之下喊出来,还是心头咯噔。

但对方完全没有恼意,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手法稳健拉下寝衣从肩头探至后背,细细看了,确认包扎纱布上没有出现新的血迹,方将衣服重新拉起,沉声道: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人,根本就有多动症。睡觉不老实,有伤还不老实,”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样,“还是你故意拖着这伤让它愈合不了,好在这里多赖几日?”

距离太近,阮雪音简直要呼吸困难,听到这些话,更是满脑子轰鸣。

他知不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现在说的又是什么话?谁想赖在这儿?这人疯了不成!

她满心懊恼,适才怎么就慢了一步没能阻止他。可他动作也实在太快。

晨间刚吵过,站在桌边那么大声势,后来又说了好些冷冰冰的话,此刻这样,算什么?姑娘家的衣服,说拉就拉?

“你往后退些。”

她很想质问他刚才凭什么那样,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顾星朗略一犹豫,坐直了身体,位置却分毫未挪。

但好歹,没有先前那么近了。

她稳一稳心绪,看着他道:“听说人找到了?”

顾星朗没想到她镇定至此。他适才情急,自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拉了寝衣从肩头到后背看了个遍,这人竟然,全无反应?

这便要开始,讲正事?

他看着她明明已经绯红的脸颊和异常平静的表情,有些懵,半晌方答:

“嗯。”

“如何?”

他继续盯着她,确定她是认真要论事,遂调整心情,正了神色道:“你先将昨日的事讲一遍。尽量完整详尽,从十三皇子跟你分别之后开始。”

在阮雪音的记忆里,那个过程极漫长,但真正从嘴里讲出来,又好像,非常简单。

不是过程简单,而是线索太少。

有关蘅儿那一段是重叠的。差别只在,顾星朗这边有故事细节,和令牌一项。

至于进入茅舍后的状况,她很犹豫,因为事涉纪晚苓,而且并不好听。

但当然是要知无不言的。既然有惊无险,那么查清问题,最为紧要。

顾星朗沉默听着,不出意料地在茅舍内那些细节出现时变了脸色,直至全部听完,面上阴郁也未淡去半分。

阮雪音不安,踟蹰片刻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肩头之下一小片,比你刚才——”她顿住,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伤了脑子,但又不得不说清楚,“比你刚才拉的范围还小。”

顾星朗本在恼怒,被这句话噎得几乎要咳起来,这种类比法,自己刚才成什么人了?

于是清了嗓子,沉声道:“瑜夫人说要来谢你,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该由你来告诉她。”

“我?”轮到阮雪音想咳,“当然不行。我和瑜夫人并不熟悉,这种事情,怎么开口?莫说她出身高贵,就是普通女子,也是要颜面的。”

“你是女子,又是唯一在场的人。难道叫我说?”

阮雪音呆愣:“她不是你的夫人吗?怎么不能说?”

“她,”顾星朗语塞,考虑了好半天措辞,仍是觉得不妥,硬着头皮道:“终归还是姑娘家,自然尴尬。”

姑娘家?所以纪晚苓还没有侍寝?早先没有,她是知道的;但她总以为今非昔比,情况已经改变。

顾星朗见她满眼诧异,很是无语:“怎么,许你躲不许别人躲?”说完觉得有歧义,生怕她再想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躲。”

你躲?你躲什么?躲,被侍寝?

开什么玩笑。

于是并不说话,用沉默表示抗议。

顾星朗不死心,继续道:“晚苓的性子,听到这种事定会介意许久,甚至可能生出心病。你同理心强,口才又好,你来说,我最放心。”

阮雪音有些恼。帮你救人,还要帮你安抚,到底是谁的心头肉,怎么全成了我的事?

“那就别说了。”她强压了恼意,正色道:“总归没几个人知道,你不说我不说,再嘱咐张大人和崔医女缄口。反正没出事,知道不知道,也没那么要紧。知道了,徒增烦恼。”

的确。

顾星朗略一思忖,决定将此事暂时放下,随即拿出一叠宣纸摆到她跟前:

“一张一张看,仔细看。”

阮雪音疑惑,随手展开一张,是肖像。不认识。

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到第四张,她凝神看了,没有放下。

“是他?”

“好像是。”

她几乎没看过那人的正脸。只在对方发现火势转脸的最后时刻,也就是她闪身躲回门边的那个瞬间,有那么一眼。

顾星朗不需要她十分确定。总共十名禁军,她通通没见过,好像,说明有印象,已经足够。

“看来瑜夫人和蘅儿都没有眼花。确实是这些面孔。”

阮雪音看他神情,听他措辞,有些不确定道:“但其实不是?”

“那十名兵士,在夕岭最东侧一个山洞里被发现。被发现的时候,还沉沉睡着。”

“什么时候?”

“今早。”

“那也已经过了很久。”

并不能证明昨日傍晚他们就不在场。

顾星朗知她意思,平静道:“张玄几为他们一一看过,说是中了一种迷烟,总共十人,昏睡时间全部超过了十二个时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抽丝剥茧

阮雪音吃惊。超过十二个时辰,那么他们开始昏睡的时间,最迟也是昨天早上。

“这种论断,几分可信?”

他看着她,打算将与医术药理有关的所有线索跟她核实一遍。

“其实大部分即时生效又有明确效用持续期的药物,都可以通过脉象和身体症状,判断生效时长。比如凤凰泣,比如迷烟。张大人既然这么说,便基本可信。但,”她眉头微蹙,“一般迷烟的效果,很少超过四个时辰,尤其在白日,因为不符合大部分人的作息规律。”

“你是说,如果人在夜里中迷烟,便可能一觉到天亮,因为本来也要睡。但若在白日,却会比较快醒过来?”

“不错。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大部分药物,都是剂量越重,效果越强。只是迷烟这种东西,浓度有限,靠人体吸入的量也有限,除非配方本身厉害。十二个时辰,若没有其他辅助,闻所未闻。张大人可有说名字?他既判断出是迷烟,自然知道是什么。”

“他没说。我会再问。第二个问题,易容术,真实存在吗?我说当世。”

谈话至此,阮雪音自然明白他思路:“有。但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老师说她有一位朋友,堪称圣手,但也只能做到乍看之下的乱真,瞒不过熟人。”

“那也够了。放在这次事件里,绰绰有余。”他突然顿住,“惢姬大人的朋友?”

阮雪音有些无奈:“之前说过,老师的前半生神秘,不是我不想说,真的不知道。”

她全然忘了,哪怕知道也不能说,跟蓬溪山跟惢姬相关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这是门规。

而顾星朗在顷刻间想到了纪桓。

“你觉得,你老师和我老师,认识吗?”

“谁?”脱口问出的刹那她反应过来,“为何这么问?”

顾星朗考虑片刻,将纪桓昨夜表现说了一遍。

“听起来,像是个好听又悲伤的故事。”她出神,细细回忆,“但我不认为跟老师有关。”

老师确实提过纪桓,在偶尔论事的时候。无褒也无贬,除了“老狐狸”这一项,没有任何异常。

“认识倒有可能。但应该,不是纪大人口中的,她。”

“为何?”

“老师此生,不像动过情意之人。就是有,想必也不是纪桓大人。”

“怎么说?”

阮雪音凝着神,似乎在脑中搜索长达十六年的记忆:“为数不多几次她说起纪大人名讳时,完全不像,不像有任何纠葛。从神态到语气。只是不痛不痒的评论,甚至,像是不太喜欢。”她看向顾星朗,非常认真:“且是很客观的那种不喜欢,你懂我意思吧。”

顾星朗用眼神表示理解。

“但你说得对,这是一条太厉害的线索。虽然可能与此次事件没有直接关系。”

“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如果是易容,谁出的手。需得知道驻守茅舍的十名兵士长什么样,然后易容成其中六人的样子。”他看着她,眸中微光闪烁,“四姝斩之后,你跟她聊过吗?”

阮雪音怔了怔,反问道:“她,应该不至于?你怎会这么想?”

“没怎么想。只是就目前所知,这宫里除了太医局,通医药的只有你和她。无论七月那次还是这次,总是有药这个因素,不得不考量。且按照四姝斩的稀罕程度推断,她必定不弱。”

阮雪音不敢肯定。上官妧知道四姝斩,只能说明她有一位高明的老师;而她在这方面的实力到底如何,并无实据。

而易容是相当好的本事,甚至超出了常规医理范畴。

“她也许有动机。”想到那时候和上官妧相谈,她有些犹豫:“但这么早便做这种事,是否太愚蠢?说得不好听些,她设计伤害了瑜夫人,并不能保证自己地位提升。”

“以晚苓的性子,如果真出了事,怕是,会轻生。”

阮雪音恍然。的确。这种事情,大部分姑娘都受不住,名节大于天,何况堂堂纪晚苓。

如若成功,很可能要了对方的命,而根本无须旁人动手。

所以适才顾星朗听到那些细节,脸色会如此难看。

她经不住打一个寒战。如此手段,比过往所读国与国之间的明争暗斗还要令人反胃。

最狠厉的争斗是诛心。而后宫之争,格局太小,这样的诛心就尤其显得龌龊。

“我在想,如果是她,她父亲是否知情?这次的事,虽然阴毒,却不够高明,因为有一个明显漏洞。她父亲岂会让女儿随意犯险?这才是她入祁宫的第一年。”

那十名兵士还活着,就是最大漏洞。死无对证,这件事才会真正难查。

这项漏洞也是顾星朗百思不得其解的。就像是故意留了个扣子,等着他往下查。

“大半年来她没有传出过书信。一次都没有。”

阮雪音愕然。因为那次谈话,上官妧言语间所透露,明明就有递消息回蔚国。

“你确定?”

“如果她没有粉羽流金鸟那样的信使,如果不是信件自己会飞,那么大半年来拦截下的信鸽里,没有出自煮雨殿的。”

听得他议论别人还不忘揶揄自己,阮雪音有些无语。

“所以你认为她父亲不知情。”

“我什么也没认为。现在所说一切都不过是猜测。且此事若不是被你们撞破,不会有这么多线索,不算不高明。”

的确。如果不是顾星漠发现端倪,她赶到茅屋打断,此事多半成了,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她又想到一点:

“凤凰泣的药效,通常来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药效消失以后,医者也瞧不出。”

也就是说,事情若成,连凤凰泣都不会被发现。

顾星朗若有所思:“看来,那人也不是一心要嫁祸珍夫人。只是以防万一,留了后手。”

阮雪音心头一跳。她昨日打断张玄几的话,就是不希望无端牵扯段惜润,但显然,凤凰泣的来历让段惜润不得不被卷进来。

“我只是越来越好奇,”顾星朗目光发沉,“白国宫廷的秘药,信手拈来,说用就用。还有那效力惊人的迷烟。若一切猜想皆为事实,她师出何人?上官家的水,比我以为的还要深。”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君计

暮色已至。

日光逐渐柔和,庭中梧桐散发出一天里最好闻的气味,涤砚候在廊下,对时间的流逝渐渐失去了感知。

直到寝殿门终于被打开,白色的顾星朗出现在门口,他骤然醒转,恭身一溜小跑上前:

“君上,已入酉时,是否传膳?”

刚结束近一个时辰的对谈,思路纷繁,但确实又清晰了些。他不想放过此刻状态,打算趁机将脑中图景再整理一遍,于是道:

“不必。你跟我出去走走。”

说话间已步入中庭。

涤砚赶紧跟上,有些茫然:饭都不吃了?有情饮水饱?

又听对方补充:

“她的该传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也饿了。”

顾星朗的意思,自然是说谈话时间长。涤砚却另有一番理解。

他几乎要狂咳出来,强行按住了,语无伦次道:“是是。微臣这就,去吩咐云玺。”

云玺被涤砚整个带跑偏,进来的时候,担心全写在脸上。

“夫人还好吗?需,需要奴婢做点什么?”

阮雪音瞧她一脸紧张,莫名其妙,怔了半晌答:“还好。就是有点累。帮我倒杯水?”

自然是累的。也不知后背伤口如何。她忧心忡忡,倒了水递上,又小心问:

“夫人可要更衣?奴婢刚回了趟飞阁流丹,一应物品都是有的。”她说着,不经意打量阮雪音身上寝衣,右前襟微乱,整体倒还齐整。想来,是君上亲自穿的?

这么一思忖,顿觉臊得慌,赶紧敛了思绪。阮雪音瞧她神情复杂,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更是奇怪:

“不用。也没怎么动过。终归最近都不能沐浴,换也白换,明日再说。”

云玺闻言,略略宽心,暗道君上总算有分寸,如此新伤,是万万经不起大动作的。复看向阮雪音雪白的小小一张脸,有些心疼,柔声道:

“夫人饿了吧?奴婢已经传了膳食,赶紧补一补。”

说是补,不过依然是吃白粥。没吃两口,竟然来了访客,是携鲜花而至的段惜润。

“只是来碰碰运气,原以为会吃闭门羹。结果君上不在,只需姐姐点头。”她放眼打量一遍室内,“这秋水长天的寝殿,我还是第一次进。”

阮雪音就着云玺的手正一口一口喝粥,听她此言,有些不安,抬眼望过去,却见她脸上风平浪静。

“若非昨日情况紧急,君上也不会带我来这里。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进。”

她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妥当,直觉得应该有所解释,且要尽量淡化自己的特殊性。

段惜润淡淡一笑:“应该的。昨日我照例过来送花,前脚刚离开,便听说出了事。君上抱着姐姐往秋水长天一路疾走,我远远瞧见了,只不敢来扰。今日打听到姐姐情况稳定,人也醒了,这才过来瞧。”她认真看阮雪音片刻,“姐姐面色仍是不太好,需多吃多睡,方恢复得快。”

云玺听着,生平头一回对顾星朗生出许多不满:明眼人都看出夫人气色不好,身体虚弱,君上简直太胡来了。

阮雪音亦微笑:“偏崔医女嘱咐前三日只能喝白粥,我嫌无味,也吃不了多少。只能靠睡觉了。”

玉白色龙纹锦帐被大大的流苏结分挽在床头床尾,同样玉白色的人靠在其间,拥着象牙白的龙纹锦被,淡定又自在。段惜润看着这幅画面,终是忍不住酸楚起来。

“那时候大家说姐姐同明夫人有缘,姐姐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是姐姐错了。”

阮雪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己睡了龙榻,又想起晨间也就此诘问过顾星朗,心中叹气,勉强解释道:

“事出突然,确实不妥。崔医女说三日内不好挪动,君上也是没办法。”见对方仍是怅惘,又补充道:“我在这里养伤,君上只能去暖阁睡。说起来,也是我僭越了。”

闻得此言,段惜润有些吃惊,但到底好受了些。

云玺却忍不住撇嘴,心道阮雪音如今也张口就能骗人了。君上昨夜是睡在暖阁,可方才那一个时辰他在哪儿呢?

念及此,她脑中精光一闪,如遭雷击:算上昨晚和方才,若是在挽澜殿,听雪灯已经亮两回了。

正在发怔,却听阮雪音轻声道:“我吃好了。你唤人收拾碗碟下去吧。我同珍夫人说几句话。”

云玺依言行事,段惜润身边的满宜也跟着退下,殿门被掩上,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阮雪音本想旁敲侧击打听凤凰泣的事,话到嘴边,终是改了主意。既然要瞒,便不能露半分马脚;刚出事不到一天,此刻问出凤凰泣三个字,哪怕用再高明的理由,也难保别人不往纪晚苓身上想。

于是跳过此项,直接进入下一题:“说起来,在夕岭已经好几日,我光顾着自己转悠,也没来和你作伴。”

“姐姐喜欢清静,我是知道的。终归瑜夫人在茅舍,瑾姐姐总有半日陪着君上骑马,我也落得自在,每日在山中采集花植取乐罢了。”

段惜润每日会送搭配好的新鲜花植来秋水长天,昨日淳风说过。阮雪音有些慨叹:“你对君上的好,他迟早会明白。这一朝风云诡谲,往后不知还会生出多少事端,他太累了,需要安宁。”

不费心力的安宁。

至少就目前看来,四夫人中只段惜润是真正心思单纯的;而四国之中,亦只有白国偏安一隅上百年,从未展现丝毫野心,也未有过任何动作。对于顾星朗而言,无论从人的角度,还是事的角度,段惜润,都很好。

纪晚苓是他心上的人,又是纪桓之女,自然也好。不过跟她在一起,应该不如同惜润那般轻松。

总之,如果只有这两位,她也能走得安心些。因着此次事件,以及七月事件,加上蔚国的情形,尤其适才和顾星朗一番长谈,她越发不放心上官妧,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要在自己离开祁宫之时,将她一并带走。

当然不是真的带她跟自己走。而是,想办法让她也离开祁宫。

留她在顾星朗身边,实在叫人不放心。

但什么办法能让一位夫人离宫呢?她自己是想好了的,难道要如法炮制?

第一百四十八章 满庭风

段惜润不知她脑中千回百转,闻得此言,且喜且忧,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姐姐说君上太累,可是指朝堂、天下之事?若是这个,我当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还是姐姐更能替君上分忧。”

他不需要人分忧,他自己搞得定。他需要心安,哪怕片刻。

“说到这个,”话题开始偏移,她决定抓回来:“瑾夫人近来常陪伴君上骑马,想来不像我们这般,有空在山中闲逛。”

“说得是。君上和诸王群臣狩猎,都在上午。自秋猎第二日起到昨日,每到下午,瑾姐姐都会陪君上遛马。”

“这是君上的意思,还是瑾夫人主动请旨?”

她本可以直接问顾星朗,又怕他多想,以为自己介意。

而段惜润显然这么以为了:“仿佛是瑾姐姐请的旨。你也知道她性子。”她一壁答,有些好奇,又觉得好笑:“姐姐如今也酿醋坛子了?我以为这宫里,只有我和瑾姐姐会在意这种事。”

阮雪音很无奈,索性不答,继续道:“所以昨日下午,瑾夫人本也同君上在遛马。”

“是吧。不过昨日我们一同用的午膳,当时她说不去的,不知后来怎么又去了。”

“昨日中午你们倒一起用的膳?”

段惜润笑笑:“本来不是我。瑾姐姐找了淳风殿下半日,怎么都找不到人,刚好在栖梦湖畔撞上我,便一起了。”

上官妧和淳风素来交好,不奇怪。

“她可有说,找殿下何事?”

“应该,就是散步聊天?她们俩不常在一处打闹?但,”她若有所思,“昨日我见她甚是着急,非找着不可的样子,连用膳的时候都在念叨。我还想着这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倒比对君上还用心。”

最后这句是玩笑话,段惜润说出来,自己也掌不住笑。阮雪音应景而笑,心里却有了计较——

这倒是不寻常。

可以让淳风去探。

顾淳风来秋水长天“复命”已经是第二日,也就是秋猎的第七日。

后宫两位夫人出事,狩猎停了一日。但一来不想事情传得太广、被渲染过重,二来搜捕未果,过了一天一夜,最佳时机已逝。所以今日晨间,狩猎恢复,淳风过来的时候,顾星朗早已经出了门。

她跨过寝殿门槛,远远看见阮雪音靠在床榻上看书,玉白锦帐白玉人,画面非常养眼。忍不住满面春风,满眼桃花,“啧啧”数声,走近榻上人:

“嫂嫂,我觉得你比九哥还适合睡这张床。真的,特别相宜!”

阮雪音百无聊赖,只能寄情书海,蓦然听见响动,唬得一跳: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的?”又看一眼门外,“也没人通传吗?”

淳风小嘴一撇:“嫂嫂,就是挽澜殿我也经常随便进的,这里是行宫,更无所谓。”说完眼珠子滴溜一转,“当然了,九哥的寝殿我不敢随便进,如今你又在,万一撞见些什么,非礼勿视,是吧!”

她笑容瘆人,阮雪音看得发慌,下意识道:“你九哥睡暖阁,这几日你进来,都只会看到我。”

顾淳风瞪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们,”维持住满脸讶异,终于憋出两行字:“你们真有风范啊。特别有。”

阮雪音自然听得出个中嘲讽意味,忽略了,看着她认真道:“烦你帮忙问的事,可是问过了?”

淳风十分大气摆摆手:“小意思。阿姌的事你帮我这么大忙,这点儿算什么?”起身去桌边倒一杯茶喝了,方走回床边道:“说是新得了个宝贝,叫我去瞧。”

“什么宝贝?你这次去,可看到了?”

淳风两眼放光,重重点头:“确是个厉害宝贝!嫂嫂你知道上元灯节的过法吧?每年上元节,城中百姓都戴着面具到街上赏灯。她给我看的,就是一个面具!比普通面具略沉些,戴在脸上倒也不算重,关键是,它能变出十几种模样来!”她眉飞色舞,声调也抬高好几度:

“我研究过了,应该是按下那个机括,会带动内里线条色彩改变组合方式,从而形成新的样貌。我从小寻摸把玩各种珍宝,这些机巧,难不倒我!只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要不是忙着过来给你答复,我还想研究,怕是三天三夜都不够用!”

还真有东西给她看。不是为了某些原因故意拖住淳风。

只是,宝贝什么时候都能看,上官妧急什么?为何一定要那日?

还有面具。跟易容有关吗?虽然都和脸有关,毕竟是两码事。

淳风根本不理会阮雪音沉默,以为她听呆了,满脸放光道:

“嫂嫂你能想象吧?若戴着这样的面具去灯会,简直太长脸了!我跟她说好了,明年上元节借给我用!”

阮雪音闻言挑眉:“你还想出宫?”

顾淳风一呆:“那个,说说,说说而已。”她尴尬笑笑,“我很多话都是随口说的,嫂嫂你别这么认真嘛!比如心头肉那个,也是胡说的。”她暗赞自己机智,怎么抓到这么个好机会解释,“嫂嫂你也看到了,你们两个都受了伤,如今谁躺在这龙榻上,谁才是九哥的心头肉。这还用我讲嘛!”

她一壁说着,突然狐疑:“不过嫂嫂,到底怎么回事啊?茅舍怎么就着了火,那些守卫军呢?怎么是你把纪晚苓救出来?”

原来消息封锁得这么紧。那些禁军有问题,连顾星漠都没告诉淳风。

但她来不及作出反应。因为对方那句影射出宫的话,她开始纠结另一件事。

昨日她拒绝向纪晚苓陈述茅舍实情之后,顾星朗又出了新招:让她去对淳风说阮仲的事。

这个无赖。

自己的心头肉,自己的亲妹妹,遇到难题,跑得比谁都快,通通甩给她。

都是涉及颜面感情的事,她一个外人,怎么好开口?

但顾星朗说,阮仲到底算她兄长,由她来告诉淳风,也不突兀。

想起他昨晚又靠那么近,盯着她眼睛迫她点头,还拿河洛图说事,还——

还说什么不答应他今晚就不睡暖阁。

根本就是胁迫。

她只好答应,想着真有合适机会再说,毕竟是叫人伤心的事,她实在没经验,也不知如何面对淳风的反应。但对方此刻言及出宫,她不得不考虑,是否这会儿,就是合适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剪心灯

“殿下。”她不答那堆连珠炮似的话,不提上官妧,也不回应心头肉,犹豫道:“那阵子你出宫,是否,认识了一个人?”

顾淳风还在等她说昨日之事,怔愣好半晌,终于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三人,她自己,阿姌,顾淳月——

难道长姐也告诉了九哥?她面色变得不太好看,冷声道:

“九哥还真是什么都对你说。但这是我的私事。不劳嫂嫂过问。”

果然不合适。阮雪音有些尴尬。但话已出口,只好说完,遂硬着头皮道:

“不瞒殿下,那人,我刚好认识。他来霁都,我也是知道的。”

淳风脸上寒霜消下一半,神情变得复杂:“我以为嫂嫂深居蓬溪山,是不认识什么人的,尤其男子。”

“殿下以为得不错。但这个人,我却是想不认识都难。”

顾淳风仍是糊涂,心中却没由来生出异样,以至于声音都有些抖:“为何?”

“他叫阮仲。是我兄长。”

阮雪音说完这八个字,只觉得空气都静止了,而自己比淳风还难受。她实在没干过这种事,也不会安慰人,如果下一刻她大哭起来,又该怎么办?

但顾淳风没有大哭。她甚至没有变脸,除了说话声更抖:

“阮仲,你的兄长,那不就是,崟国当今唯一的王爷,锐王?”

“是。”

“听说他不受崟君喜欢,住在梓阳城?”

“是。”

“他可娶妻了?”

阮雪音一愣:“还没。”

顾淳风神色松快了些:“我知道了。多谢嫂嫂告知。你且好生休息。淳风告辞。”说着起身便往外走。

“殿下去哪儿?”

她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虽不知嫂嫂如何确定我在宫外认识的人就是你兄长,但你既这样对我说,想必是受九哥所托。九哥确认的事,我是无需再质疑的。”

阮雪音放下半颗心。她还担心对方会问细节,比如阮仲来做什么,又为何掩了身份悄悄来;又担心她自知崟国与大祁如今状态,会立时反应过来这门姻缘无望,进而大哭。

结果她直接走人,还说了这么一番,算是没什么反应的话?

“那,殿下这会儿是要做什么?”

“我去找九哥谈。能不能嫁,也不能就看个国之交情。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崟国人,很多事情没打听。如今知道了,自然要问清楚,我嫁过去,对祁国有多少好多少不好?多出来的风险,我要怎么做才能降低它。”

阮雪音听得呆愣:“你,还是想要嫁阮仲?”

“我都和九哥说好了啊。我这个人,认准了就不会变,除非他死了。”

“可,他也喜欢你吗?嫁娶之道,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

阮仲是有心上人的。还是要为之兵变逼宫的心上人。但事关重大,她不能说。

“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淳风灿然一笑,“就算现在还没那么喜欢,但他会的。”

阮雪音完全听不懂这项论断,因为没有因果,不合逻辑。她再怔,忍不住又道:“可他是崟国的王爷。你嫁去崟国,就是白白送过去一根你九哥的软肋。来日起了冲突,他若拿你要挟你九哥,你待如何?”

顾淳风终于有些呆:“你们说的风险,就是这个?”

“这是很重要的一项。”

她停了要冲出去的架势,彻底转回身,看着阮雪音道:“如果他真心爱护我,就不会拿我要挟九哥。如果他这么做了,那,”她顿住,因为并未经历,只是编排假设,自觉底气不足,但终是朗声道:“那他这个人也不值得我帮护,我就杀了我自己,让他没有软肋可用。”

阮雪音以为她有什么好见地,听得此话无语至极:“你这是亲者痛仇者快。你杀了你自己,伤心的还不是你九哥,你长姐,你的幼弟?明明可以避免这种可能的悲剧,你九哥为何要犯险将你嫁去崟国?”

淳风突然有些醒悟,望着她不确定道:“所以你和九哥,你们之间的风险,也是类似这种?都喜欢成这样了,偏要折腾得不相往来,就因为这些?”

阮雪音怔了足足三个呼吸,将那句“喜欢”的话强行逐出脑海,沉声道:“比你这个还严重。如果我要动手帮崟国,而你九哥,”她不好意思说得太矫情,犹豫片刻道:“对我不忍,不舍,甚至被我诓骗利用,祁国的未来又当如何?我若真是敌方,到时候,就不止我一人之力,甚至里应外合,要了你九哥的命,都是有可能的。”

淳风被她说得后背发凉,半晌道:“所以,你会害我们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

“你就这么信了?如果我此刻在骗你呢?”

淳风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正要火起,突然恍悟:“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九哥不信你。你们俩之间的风险,是他认为有风险。”她看着阮雪音沉默的白玉般的脸,有些疑惑,“不对。应该说是长姐,我那些兄长,整个顾氏皇族,没有人信你。所以我九哥,更不能信你。”

阮雪音神色不变,目光所在位置也一动未动,但顾淳风确定,以她们短暂的交情和相知,她此刻,在难过。

“嫂嫂,”她突然也难过起来,不知为别人还是为自己,“你怪他吗?”

阮雪音继续沉默,片刻后抬头,像是从梦里醒来:“如果他作出了承诺却出尔反尔,那么我会怪他。但他没有。他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最稳妥的选择,从而更有可能保全最多人。先天下而后己,真明君也。我敬重他。”

顾淳风动容。她不知道人世间的情意,还可以这样去看待理解。但如此冷静仿若局外人,又哪里是她想象中的男女相悦呢?

“太可惜了。”她喃喃,再次转身向外走,“你们真傻。”

顾星朗就站在门边。

午时已至,他结束狩猎归来。刚至寝殿外,便见淳风正在里面,神情痴惘。

他止步,猜想阮雪音正在说阮仲之事,凝神听去,虽不甚清晰,到底分辨得出,不免悬心。

但淳风的反应没有预想中大。他刚要松一口气。然后听到了后面的话。

所以顾淳风失魂落魄走出来时,兄妹俩照了个正面。

只是沉默照面,谁也没有说话。

顾星朗的表情,也有些失魂落魄。

第一百五十章 命运参禅

午膳是在顾星漠所居岁羽轩里进行的。

之前在秋水长天,淳风自然要走;顾星朗本来好好的,听完那些话,也迈不进去了。两个人在门边大眼瞪小眼,最后顾星朗低声问:

“你那儿有午膳吗?”

淳风没好气,瞪着对方道:“气都气饱了,没人做饭。去岁羽轩。”

此刻三个人围坐桌边,顾星漠大口吃着肉;顾星朗手握筷子,却不夹菜;淳风连筷子都不拿,鼓了腮帮子盯着一桌碗碟,满脸杀气。

她一向坏脾气,顾星漠也习惯了;转头看顾星朗也一副没胃口的样子,碰碰对方胳膊道:

“九哥,马上跑了半日肯定饿,趁热吃吧。你不是常说,身体康健是一切的本钱吗?”

顾星朗缓和了面色,微笑道:“自然。我刚回来,定一定气再吃。”

“可说呢。咱们九哥最看重就是身体康健了,其他一概,哪怕心头肉,也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宫人已经被全数屏退,室内只有他们三人,所以淳风此言,可说是攀了近年来大不敬之巅峰。

少年老成如顾星漠,也险些掉了筷子,忙忙去看顾星朗,便见他面色已沉,语气倒还笃定:

“如果你是为自己的事不痛快,那么就事论事。无谓牵扯旁人。”

淳风终于转脸,看着顾星朗掷地有声道:“我是为自己的事不痛快,但若不是你们大义凛然在前,我何至于这么畏首畏尾?你一个国君都愿意为家族、为大祁做舍弃,我若还不管不顾执意要嫁,岂不成了罪人?”

顾星漠听得满脸惶惑,赶紧去关厅门,跑回桌边见没人接话,犹豫道:

“姐姐,你要嫁谁?九哥,你舍弃什么了?”

“他的心头肉!人家一受伤紧张得翻了天,什么规矩都不管了;人醒了,一切照旧,不能犯险,为了社稷。我看着都肉疼!”

顾星朗一言不发。

顾星漠思前想后,虽有许多不明白,终觉得该劝两句:“晚苓姐姐和九哥闹别扭也不是一两日了。说起来我觉得九哥并没做错什么,要怪也该怪晚苓姐糊涂,姐姐你撒的哪门子气?”

淳风闻言一怔,再次看向顾星朗冷笑:“九哥你看看,是个人都以为那块肉是纪晚苓。怪不得我嫂嫂淡定,想来人家也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放弃便放弃了。”

顾星朗终于恼起来,筷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搁:“心头肉这件事,到底是谁胡说八道嚷嚷出来的?你不这么说,她会这么想?”

淳风也一口气上了头,不管不顾道:“她这么想了,你不会解释?还不是因为已经放弃了,解释也没意思,干脆就不说了!”

“顾淳风!”

“我又说中了!九哥我真替你可怜,替咱们顾家的人可怜!天下第一尊贵的家族,嫁娶不由自己全由旁人!你自己已经不如意了,还要叫我也不如意,我现在都怀疑,长姐嫁给纪平,也不是自愿的!”

砰!

只听桌案之上一记重响,连带着满桌碗碟也叮当晃动起来。

顾星朗一拳钉在了红木桌上。

“你今日就可以回去了。你不要指婚,朕不管便是。灵华殿就赏你一直住着,住一辈子都行。”

这当然是一句狠话。

而顾淳风先前表现,要杀头也不为过。

顾星漠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终于露出孩子怯,慌张道:“姐姐你胡说什么?长姐和姐夫自幼相识,一直要好,当初也是长姐请旨赐婚的,那会儿我就在挽澜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复又转向顾星朗,“九哥,姐姐糊涂了,她就这么个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关于顾淳月的婚事,淳风自然是指黑为白,气头上故意这么说。

而顾星朗又如何不知,她此刻拿他和阮雪音的事大做文章,不过就是因为准备要接受,她自己不能嫁阮仲的事实。

因为不得不接受,心里又难受,只好转移目标,攻击类似情形来撒气。

若在平时,他或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此刻他也很难受。

他不想忍。

“你可知道,阮仲是有心上人的。”

在秋水长天寝殿门边,他听了阮雪音的说辞,知道她没有提这件事。

他本是赞同的。但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纵容淳风,以至于她年将二十,仍是小孩心性。若是普通姑娘,倒也罢了,但她贵为公主,他日无论嫁谁,这种性子难保不惹事生乱。

那么今日,或许就是拔苗助长的好机会。

淳风听得此言,果然气势骤减,呆了半晌道:

“九哥不许我嫁,我自然嫁不了。所以也不必编这种话唬我。”

“他来霁都,其实是找朕。想用一些东西,向朕换另一些东西。而他发起这场交易的最主要原因,是为了迎娶心上人。”他看向淳风,沉定至极,“你刚也说了,朕不同意,你便嫁不了。所以九哥没有必要骗你。”

最后这句话他换了称谓,语气也和缓不少。

“这件事,她也知道,九月就知道。所以我才让她对你说。只是一开始,我们没打算告诉你这一项。”看着她由呆愣到痴惘的脸,他有些不忍,“淳风,他许诺要交换的东西,贵重无比,关乎社稷,足见那位姑娘在他心头分量。你这份痴心,不值得。你此生该嫁的人,不是他。”

顾淳风不关心社稷之事。但她听得懂这句话。她不知道所谓关乎是关乎多少,也懒待打听这些权力交易,木然半晌,只喃喃道:“真是太可笑了。你们这些人,有的为了江山不要美人,有的为了美人要换江山。都是疯子。”她站起来,面无表情:

“可我们为什么要同这些事搅和在一起?身为女子,我只想嫁得好郎君,欢喜过一生。江山是你们要图,霸业是你们要争,与我们何干?”

到此刻,她突然有些理解阮雪音。不想被选择,那就自己先决定。

顾星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目光变得远,似乎能一眼穿透那些沉重厅门。

“你出生在皇室,父亲和兄长都是国君,没有人想搅和你入局,你生来就在局中。青川局势,不是祁国一家说了算。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斯人若彩虹

连日无雨。

一如太史司观测,直至秋猎第九日,整个夕岭仍是艳阳一片。今年狩猎,从君上到王公武将都收获颇丰,几场夜宴下来,猎获的飞禽走兽竟所余甚多。于是又大赏禁军,再赏行宫宫人,一时间人人得食野味。

昨日傍晚,三日期满,阮雪音搬回了飞阁流丹。那日自淳风走后,秋水长天内气氛变得诡异。顾星朗突然不再坐到榻边耍赖,连跟他说来自段惜润和淳风那边有关上官妧的线索时,他也只是在榻前踱步,听了聊了,便回到暖阁。

她已经习惯了他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尽管除了她不会有人这样评价顾星朗。在祁宫所有人看来,君上的性子是极稳定的:沉笃,炼达,温和,宽容。

因为习惯,她并不想深究原因。或许是跟淳风聊阮仲的事影响了心情?那日他回来过,兄妹俩一起去了岁羽轩,她是知道的。

她住在秋水长天三日,本颇多心理负担;他再次拉开距离,反叫她轻松不少。

但变化还是非常显著。昨日她动身离开时,便发现秋水长天内一众宫人格外殷勤。一路回飞阁流丹的路上,途中所遇所有人,从婢子到巡逻兵士,都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恭谨。

祁国这项后妃不卧君王榻的传统,果然深入人心。哪怕事出有因,她只是养伤,短短三日仍是改变了这宫里所有人对她的态度。

比八月那两道所谓“盛宠令”带来的飓风,还要强势。

尽管不太自在,但她并不很觉烦恼。历事炼心,她好像真的过了这一关。这种坦然和如释重负,让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以至于午后暴雨突至,她也没有被吵醒。

秋日暴雨,并不多见,所以暴雨后的湿润清新才格外叫人心痒。她闷在行宫内好几日,终于憋不住,便在傍晚来临前出了门。

“夫人才刚能下床走动,不该就这么出来。崔医女交代了,伤口只是初初结痂,并不稳固,稍有差池便得重头来过。夫人贪一时松快,到时候受罪的还是自己。”

阮雪音心情不错,听着云玺唠叨只是微笑:“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殊不知心绪开阔对于恢复伤病而言,比药石还管用。”

暴雨后泥土并草木的香气钻入鼻息,她双脚踩在湿软草甸上,觉得身心舒畅,放眼望去,天边薄云细且疏,而澄蓝天空淡白薄云之下,竟有一道巨大而完整的七彩半圆弧。

“夫人,暮虹!”

阮雪音自然看到了。整整二十年,她没有见过这么大而完美的虹彩,眼前这一架,斑斓如梦,壮阔如桥。

“走近看看去。”

“夫人又来逗奴婢。这虹彩哪是走得近的?无论怎么走,永远是那个距离,说不定走着走着,突然就没了。”

阮雪音笑起来:“你这个人,无趣得很。”

于是有一句没一句,主仆二人朝着北边高地上去。顾及伤口,阮雪音走得慢,云玺一路小心护着,总算行至高处。登了高,视野更加开阔,目之所及,行宫已变成偌大草甸中一片如星如棋的群落,掩映在天高云阔与起伏山峦间,显得有些渺小。

黄昏的风带着山林芳香从衣间拂过,她想起来几日前山坳茅舍里的惊险与狼狈,仿佛大梦一场,经年已过。

全然宁静之中,忽听得一声嘶鸣,在山间激起回响。那马通身赤棕,油亮如缎;头上正中一处毛色雪白,状如满月;四只蹄子却黑得不掺任何杂质,隐匿在草甸之间,以至于只是踱步也给人腾空而起之感。

当然便是奔宵。整个青川无人不识。

因着此马毛色组合独特,大部分人就算没见过也听过,然后会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认出来——

只此一匹,当朝祁君顾星朗的坐骑。

奔宵自东侧马场而出,步伐轻快。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闲握缰绳,似乎也正惬意松弛。距离有些远,她看不清他表情,只隐约觉得他凝了神,目光投向天际,转眼去看,正是那道巨大虹彩所在处。

似乎获得指令,奔宵迈开四蹄,开始缓驰。赤马白衣,山林疏阔,云天如工笔画般分明。阮雪音盯着这幅画面,觉得好看至极,一时有些呆。马背上的人本望着远处暮虹在出神,忽有所感,举目北顾,便看见高地之上那道绛红身影。

绛红斗篷之下,裙衫的浅湖色同此刻天色很像。裙裾、广袖连同斗篷下摆被晚风带起,肆意翻飞,让其间那人显得不太真实。

蹄声再次变缓。隔着相当远的距离,遥遥四目像是并没有接上,又或是刚要接上便被风再次吹散。但马背上的人确实侧了目,即使奔宵仍在缓行,他也将这个侧目的姿势保持了许久。

某一刻,他仿佛看到她微微笑了。

无论如何,能相识、相谈一场,有过那些珍贵瞬间,已是幸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见得会拥有那样的时刻。所以阮雪音是真的看着他笑了,或许只是受此刻天地辽阔、风起通达的感染。

那根本瞧不清、只是感觉的笑意,却让顾星朗一刻会心,再刻失神。秋风无形亦无色,横亘在两人之间徘徊流转,却仿佛无尽浪涌,难以逾越。

另一匹通身乌亮的骏马便在此时闯入画面,顷刻间追上奔宵。沈疾勒马急停,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便见顾星朗回头颔首,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马场内马群再出,一行共几十号人,啼声轰鸣,朝着已经奔出数里外的两匹骏马疾追而去。

茫茫草甸之上,赤棕的奔宵没入暮色。风声呼啸,顾星朗一直看着那架他进它退、距离始终不变的暮虹,渐暗天色之中,那些淡彩已有些模糊。

他终于回头,高地之上,杳无人迹,仿佛从头到尾就没人站在那里。

只有苍鹰过云端,偶尔俯瞰人间,正见群山间两道人影渐行渐远。白衣向东,绛红向西,被各自拥簇陪护着,一快一慢,仿佛全无关联。

得竖耳细听,凝神辨别,才知那风声之中也有絮语,似喜似悲,缱绻不绝,似乎这样的故事能一讲千年,海枯石烂。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玉碎瓦全(一)

在夕岭的最后两日,阮雪音没再问过茅舍事件进展。不知何故,那日傍晚见他策马而行的样子,她总觉得已有眉目。而自己这边能想到的,都已经说完做完。

作为蓬溪山的人,她当然对这类事好奇,尤其自己还是当事者之一。但她不方便老去找他,只能等待。回霁都的路上她又想到一事,便是上个月阿姌出事,上官妧曾去陈情,但淳风说自己并没有找她帮忙。

这本不奇怪,她们两人素来交好,上官妧听到风声主动去求,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么多看似零散的线索都关联到了煮雨殿那位,她不得不将所有与之相关的大小事都纳入考量。

当她终于没忍住,在回宫后不久将这件事告诉顾星朗时,对方却很平静。

“还有这一项。倒没听涤砚说。”

“想来涤砚大人觉得是小事,就没提。”

“确实不算重要。但用来佐证某些猜测,却有些分量。”

“猜测?”

顾星朗在写字,并不抬头看她:“过两日吧。还差一样。你也算当事人,这场戏,准你看。”

说是两日,其实只过了一天半。

挽澜殿宫人来折雪殿请的时候,是从夕岭回来的第三日。

又是一个傍晚来临前。

阴天,云层厚积,雨却迟迟下不来。遵那宫人所传君上嘱咐,阮雪音只带了云玺,且到达冷宫时,后者也只被允许候在大门外。

庭中寥落。这是阮雪音第一次来冷宫,那森然的死寂与腐朽意味,还是超越了书籍所渲染和自己所预期。

许也是因为真正入了秋,一年中不断走向沉默又无法彻底归于沉默的季节。正值十月尾,祁宫中大部分梧桐都还只是黄了叶,这里却仿如深秋,连西北侧那棵唯一的高大梧桐也快叶落殆尽。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觉得大门关上之后,周遭温度骤然下降许多。

“夫人请随小的从殿后入。君上吩咐,您只能待在正殿后的回廊,不可现身。”

那宫人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不想惊动周遭一切,包括冷凝的空气和地上那些枯叶。

她依言压着步子往里走,经过紧闭的正殿大门时,隐约听到有说话声。涤砚和沈疾都在廊下,她颔首致意,继续随那宫人往殿后去。

终于从后门入,她快步至回廊站定,前厅声音穿过狭窄的室内隔断传过来。

“君上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还要快。”

这声音耳熟,阮雪音听的次数不多,却也即刻分辨出来,是阿姌。

“你留了这么大一个空子等着朕钻,已经有些日子,再无结果,岂不叫你笑话?”

阿姌哧一声,似是在笑:“早知如此,我便让他们杀了那十个人。君上这样好的本事,就算死无对证,想必也翻得出来。顶多,是再耗些时间,我倒乐得多清静几日。”

“谋害瑜夫人,你们好大的胆子。”他语气忽然森寒,或许因为殿中空旷,格外振聋发聩。

阿姌却似不为所动,依旧闲闲道:“君上说错了。谋害瑜夫人的是您的瑾夫人。我不过把药给了她,做与不做,全在她自己。我人在冷宫,就是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她不动手,其他人也配合不了。”

顾星朗似是一怔,片刻后方道:“为什么?”

“君上问哪一项?”

“倒戈。”

“哈!”她笑起来,仿佛甚是开怀,“君上真会说笑。我何曾倒戈?我不过,”她声音突然发沉,有些暗哑,“是累了。”

“你诱瑾夫人出手,又故意露马脚让朕查,把自己也供出来,就算不是帮朕,至少漏了苍梧城那边的谋算。还不算倒戈?”语毕,他再次和气,尽管那和气也如刀刃般锐利,“十年了,如无必要,何必破功。”

无人应答。阮雪音数着自己呼吸,已经五下。阿姌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若非四姝斩和御令的事在前,单凭这次,君上发现不了我。”

“不错。所以朕才问你,为什么。”

“我这样的棋子,君上想必用得不少。在君上看来,棋子突然罢唱,甚至动手砸了场子,通常,是为什么?”

顾星朗似是没料到她会反问,空气安静了片刻,方听他淡淡答:“棋子为人所用,在这个时代,通常是为三件事:一曰利,二曰义,三曰情。利最不可靠,朕很少用;情也许靠得住,但利用情意非君子所为;朕的棋子,都是义士,他们在他国,是为保家卫国,也为天下安宁。”

他停顿,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朕不知道蔚君或者上官大人许了你怎样的好处,利还是情,又或者,他们其实胁迫了你。但想来,若非出了大变故,你不会打破尚算安全的棋面。”

“利用情意,非君子所为。呵!”她声音突然锋利,如刀片划破锦缎,“君上竟坚守这种道理,倒叫我刮目相看。可惜啊,乱世争雄,有的是人不择手段,情意算什么!”她停顿,似是反应过来某件事,语调变得怪异:

“祁君陛下,我高估你了。你查到了七月四姝斩是我所为,查到了我每月带淳风出宫是为递消息,查到了那六个人就是常年在霁都听我差遣、所谓阿禄的宫外朋友,已经完全确定我是藏在祁宫十年的蔚人,却依然不知道,我是谁。哈!”

“朕不确定你是蔚人。朕只确定,你为瑾夫人、为蔚国做事。你五岁随父母来霁都,他们都是祁国人,之前生活在祁蔚边境;你十一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在御膳房当差的远房亲戚,这才将你带入宫中。你已故父母在祁北时的生活,时间久远,已经查无可查。如今听你意思,他们,只是你的养父母。”

阮雪音站在厅后回廊,脑子随所有这些话飞速地转。四姝斩不是普通的药,上官妧识得,阿姌也识得,如果不是其中一方教的另一方,那便是师出同门,至少关系极近;后者蛰伏祁宫十年,有本事凑到淳风面前做了大婢,还利用淳风的性子每月出宫,悄无声息完成消息递送——

所以煮雨殿从来没被发现过飞鸽传书,因为书信根本不由上官妧发出。

而上官妧同淳风交好,常在一处,要每月将消息带给阿姌,光明正大,连私下见面都不需要,所以大半年来,连顾星朗都未曾察觉!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碎瓦全(二)

已知事实开始在脑中串联。此前她满脑子都是上官妧的疑点,完全没留意过阿姌;如今细想,每个上官妧有疑点的地方,背景里都影影绰绰站着个阿姌。

却不知顾星朗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的?

而适才他问她,为何暴露身份,她不直接回答,却言及自己身世,嘲讽顾星朗仍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难道知道了她是谁,便能知道她为何倒戈?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那句关于不利用情意的话,她如此瞧不上乃至于愤恨,难道她自己正是被利用了,情意?

父母辞世,十一岁入宫,与外界几无瓜葛,能有怎样的机会,生出怎样的情意,足以被这样利用?又是怎样的情意不再,让一个人将磨了十年的剑,说弃就弃?

等等。没有接触就不会产生情意,整整十年,她接触最多的不过就是淳风,还有数千里外苍梧城内的某个地方——

收信的那个人。

可能在蔚宫,可能不在。

今年初上官妧入了宫,那个地方,会是蔚国相国府吗?

等等,刚顾星朗说了,养父母?

她有些混乱,脑中骤然生出好几种可能,在那些可能交错重叠得一团模糊之后,仍清晰留下的只有阿姌的脸。见面次数太少,那模样并不真的清晰,但有一些无意识留存在心里的印象,开始一浪强过一浪如涨潮般漫上来。

似乎受着某种指引,她不自觉抬步,很快穿过回廊,走到了前厅。

回廊通向前厅的那扇偏门在厅北西角。顾星朗坐在前厅主座,背对偏门,所以率先看到阮雪音的,是跪在地上的阿姌。

顾星朗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阿姌面上异样,循对方视线回头,变了脸色。

那宫人明确说过,她只能站在回廊听,绝不可现身,所以阮雪音明白他此刻恼怒。

但她顾不了这么多。她在蓬溪山长大,规矩感其实很弱,过去能谨守各种宫规礼仪,不过因为无事发生。此刻她想到了某些可能,对某件事生出了疑问甚至强烈预判,那么按照蓬溪山的规矩,解谜最要紧。

所以她福一福身,神情肃然:

“臣妾逾矩,甘愿领罚。但臣妾实在——”

她想说实在忍不住,又觉得会更显唐突,一时竟没找到合适措辞。

却听阿姌道:“君上对珮夫人果然宠爱有加,连这种场面,都放她进来旁听。”她扬一扬脸,看着顾星朗有些轻蔑,“你还真不担心,她或许,就是第二个我。只是时间未到,马脚未露罢了。”

“她跟你不一样。”顾星朗不以为意,闲闲开口,“你在暗,她在明。且她是朕的身边人,发现她,比发现你容易。”

阿姌闻言挑眉,有些不解看向阮雪音:“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哪边的?若当真两不相帮,你来霁都做什么?”

“看来瑾夫人什么都对你说,连我两不相帮,你都知道。”

“哧,”她嘴角上扬,再露嘲讽,“弄清楚你的立场,本就是我们的功课之一。四姝斩那次你不就该猜到了?”

阮雪音见她真有些随心所欲、一切皆可言的意思,暗忖机不可失,抓紧问道:“你对君上出了手,还敢心安理得继续留在祁宫,且就在淳风殿下身边,如此心性胆识,世所罕见。我只是不明白,你既出手,为何不下杀手?难道那时候起,你就打算暴露身份?”

真的很莫名其妙。这也是顾星朗的疑问。包括这一次,她既然已经准备砸场子,直接找他摊牌便可,偏要弄出这么大动静:

设局害晚苓,留下线索,再等他查出来。

“哈哈!”

这是她今日不知第几次笑。早先阮雪音在后面,只能根据声音判断对方情绪,此刻真正看到她表情才确定,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怀。

“你们这些所谓聪明人,也不过如此。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也算不辱家门。”她敛了笑意,语气再次深沉,“这几件事,本来就不是由我完成的。我不过起了手,结果都由你们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适才说过,纪晚苓遇险,最终动手的人是上官妧。而后者可以选择不动手。

同样,顾星朗中四姝斩,出手相救的是阮雪音,她也可以选择不救。

“你的意思是,君上的性命,瑜夫人的清白,你都不是一定要取。只是造了个机会,坐着看戏,无论什么结果,你都照单全收?”

当然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是顾星朗一开始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

但他此刻并不开口。因为显然,同为女子,阮雪音更适合提问。

“四姝斩那次,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好结果。你出手,我能确认两件事:第一,你精通药理,甚至识得四姝斩这样的奇药;第二,你暂时不在祁国的对立面,至少跟崟君没有完全统一战线。你若不出手,”她看向顾星朗,表情诡异,“那么抱歉了,君上,您命该如此。要怪,就怪您自己还不够小心。成功毒杀祁君顾星朗,我也算青川当世第一人了。”

顾星朗面色淡淡,仍不开口。阮雪音转头看一眼,意识到这人把包袱整个扔给了自己,很是无语。

但她实在喜欢干这种事,懒待计较,看向阿姌继续问:

“你在祁宫十年,想要毒杀君上,随时可以,何必等到今日?”

话音落下,她旋即反应过来:

“是了。仅靠皮肤接触便能取人性命,天下间只四姝斩一样。君上在饮食方面向来谨慎,你没有机会。到今年瑾夫人入宫,带来了四姝斩,你才动得了手。所以四姝斩,确实来自瑾夫人,不是你。”

她顿一顿,不确定道:“那么至少七月时,你还一心在为蔚国做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就她所知,不过就是假制令牌,东窗事发。但那有什么?

以至于没过两天,她便设了秋猎的局,让上官妧就范,自此掀了棋面,“同归于尽”?

然而还是那个道理,她要掀桌子,动手掀便是,何必大费周章让旁人掀,再等顾星朗去查个中玄机?

她再次想到她先前那句话:结果是你们定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玉碎瓦全(三)

的确。秋猎这一局,关键在上官妧,她不动手,此局便不存在。就是上官妧动了手成了事,她亦留了漏洞,仍然要看顾星朗的本事。

查出来了,这棋盘才算翻。

所以她的心态其实是:听天由命?或者更荒唐些:随缘?

一个细作,费心费力做结果完全没保障的事,给双方都留下胜出的可能,这是什么逻辑?

却听得沉默许久的顾星朗突然开口:“原来只是这样。”他依旧泰然坐着,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阿姌,“你只是,没想好。因为内心挣扎,做不了决定,只好将一切交给命运。让旁人,让那只无形的手,替你决定。”

是。

就是这样。

阮雪音豁然。老师说,一切始终,皆在人心。脑子解决不了的事,便用心解决。心之所指,不真也切。

她再次转头看他,心生佩服。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放弃蔚国。其实你五岁便入霁都,在祁宫生活了近十一年,根本就已经是祁国人。除了身上留着蔚人的血,蔚国这两个字,对你没有意义。除非,你还有亲人在那片土地上等你。而如今你自断退路,难道是,那边已经没人等你了?”

阿姌脸上出现了一种,今日对话中从未出现过的神情。阮雪音看得很清楚,就在顾星朗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

与此同时,她死死盯着她的脸,盯着那表情变化所带来的,她脸上肌肉纹理的改变。

此前在回廊时生出的猜测,迫使她不得不走出来确认的那个想法,再次无比强烈地在脑海里敲起钟声。

“那六个人,不是以本来面目在夕岭动的手。”她突然开口,完全切断顾星朗制造的对话路径,同时向前几步,至阿姌面前蹲下,与对方平视,“那么你呢?”

她盯着她眼睛,只见对方目光骤利,旋即消散,只余缓慢而沉默涌动的波涛,其间装着许多——

释然?

阮雪音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但那眸光里忽起忽落的潮水,叫她莫名有些心酸。

“今日祁君陛下走进来,我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发现他还没查出我是谁那刻,我是失望的。好在,你也来了。你们两个,倒是天造地设。”

语毕,她缓缓抬起右手,开始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左脸颊边缘。

顾星朗适才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心下微动,但并没有实质想法;到此刻见阿姌动作,忽然有些明白,一时再也挪不开视线。

只见那指腹摩挲处,一点点出现了褶皱。极薄且细的褶皱,比白国那道著名凉食春卷的透明面皮还要薄,阮雪音离得近,看得极真切,那些褶皱在指腹摩挲下渐渐变多,直至左脸颊下颚线区域整个浮起一层凹凸,对方换了手势——

她拈起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那片褶皱,开始缓缓撕拉。

那撕拉的力道也极难言述,起手时似乎着了些力,待开始匀速拉扯,又变得非常小心,仿佛稍有不慎,便会破坏那张——

比白国春卷皮还要细薄的——

脸皮。

阮雪音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易容揭面,看得极专注,眼见那层皮一点点剥离阿姌的脸庞,她心跳加速,不为接下来要看的结果,纯粹只为此情此景本身带来的震撼。

所以没人看出来。如此精致、薄如蝉翼的一张皮,与肌肤无缝贴合,毫无差错,居然还能做到,改变容貌?

直到那层皮被完全揭下,对方的脸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项疑问才有了初步答案。

阿姌真实的长相,和有那张皮时的样子,其实差得不多。那张皮的功用,仿佛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些五官特征。

一些容易暴露某些事实的特征。

“你倒比她白。”

这是阮雪音看到那张脸时说的第一句话。

阿姌初时怔忪,旋即一笑:“她在苍梧长大,我喝的却是霁都水,自然比她白。”

“你们,不算太像。”

“她像她母亲。”

“而你像你父亲?”

“她父亲。珮夫人忘了,适才君上说过,我的父母,已经死了。”

阮雪音语塞。这张脸就在面前,此时对话也已经基本佐证了她的猜测。对方竟然还要打哑谜。

或者只因为,她不想说?仿佛一旦说起来,那伤口就会瞬间开裂,致使鲜血汩汩而出。

她想起适才她眼里那些令人酸楚的潮水,有些犹豫,转头去看顾星朗。

顾星朗却比她还要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自朕登基至今,来自所有途径的情报,都说上官大人只有一儿一女。”

他其实无法确定此刻状况。单凭那张脸,他看不出什么。完全是她们两个人的对话,让他不得不这样去考虑。

“君上,我五岁入霁都,你不妨猜猜,我几岁离开的苍梧?”

这当然只是一句佯问,没人能回答,便听她继续道:

“好像是四岁吧。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她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没有任何人事值得她专注,“仿佛是个春天,阳光可真刺眼,走在路上,眼睛都睁不开。霁都的春天就永远没有那么强的日光。”

她耷拉了眼皮,脸上生气全无,阮雪音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这样,只用表情便让人觉得,心如死灰。

“你是说,你四岁那年,便从苍梧被送至祁国,跟着你养父母在祁北生活了一年,随后来了霁都?”

“嗯。”她声音散漫,仿佛只是在聊闲天。

“被谁?上官朔?”

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出现一瞬间波动,阮雪音有些不忍,暗怪顾星朗太直接。却听阿姌继续散漫答:“被他们俩。我隐约记得,她也是同意的。这些年下来,也证实了这一点。”

“瑾夫人的母亲,是上官家第二任主母。瑾夫人与她哥哥,不是同出一母。那么你呢?”

阿姌再次笑了:“君上以为,我是因为出身不好,或者被后母所嫌,这才被选中来了祁国为细作?”她转头看向阮雪音,“珮夫人,你是怎么想到的?关于我是谁。”

“那六人的易容。先前你对利用情意的反应。还有,眼睛。”阮雪音看着她,神色平静,“我第一次在御花园近距离看瑾夫人,便对她那双桃花眼印象深刻,你们俩的鼻子、嘴唇都不相似,眼睛却非常像。”她一呆,“你方才说,瑾夫人像她的母亲,那么你的眼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瓦全(四)

“也像她的母亲。”仿佛只是随口接话,她再次看向顾星朗:“除此之外,都像上官朔。这也是他们执意要我带面具的原因。世人见相国夫人甚少,对相国大人的相貌却熟悉,尤其顾氏皇族。瑾夫人不来,没人会往这个方向想;一旦来了,势必会有我与她同时出现的场合,那便,难保万全了。”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是上官妧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上官大人夫妇,四岁便将你送入祁国,以备进宫?”

如此长线的筹谋,亲生女儿!

“是不是比你四岁入蓬溪山还惨?这么看来,崟君陛下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父亲,是吗?”她粲然再笑,眼眶却红了,“这样的父母,对我而言,不是死了是什么。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女儿,是上官妧,不是我。”

沉定如顾星朗,此刻也有些动容:“但你原本不恨他们。这么多年,你蛰伏在祁宫铺排,不断从霁都递消息回苍梧,七月时甚至对朕出了手。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

阿姌不言,转头看向身后高大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殿门。门是紧闭的,只能看见隐约透入的天光。因是阴天,那天光也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暖意。

“今儿什么日子了?”

阮雪音看一眼顾星朗,回转身答:“十月二十七。”

“已经二十七了啊。”她盯着那些并不真切的天光,神情变得邈远,“都说苍梧秋色甲青川,像山秋色甲苍梧。我已经记不得苍梧的秋天什么样了。像山,好像也从来没去过。”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只盯着地面:

“我不想恨他们。整整十八年,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这是为家为国。那么多封书信,他也总告诉我,漫漫十几年光阴,没有人是能一直相信的,除了血脉相连,骨肉至亲。上官家只有一子,自然要继承家业,阿妧年幼,那个时间,只能送我。”

先前即使跪着,她也腰背挺直,此刻似是完全撑不住了,她突然如散了架般,整个人跪坐到地上。秋日冷宫冰凉的地面,对她来说,仿佛也并不算冷。

“他说上官家受慕容氏百年庇护,早在曾祖时便立下重誓,要辅佐慕容皇族一统青川。作为上官家的女儿,为国为家族,我都义不容辞。他说他们从未厚此薄彼,待阿妧长大,也是要为此出力的。他们没有骗我。十八年了,终于阿妧也来了祁宫。”

“姐妹重逢,亲人团聚,你们本可大有一番作为。”顾星朗看着她,眸色阴晴不定,“这是闹了什么幺蛾子?”

十八年磨一剑,到底是什么,让这把剑说断就断。

“原本的计划是,待阿妧站稳脚跟,淳风也该出嫁,我便跟着出宫,返回苍梧,剩下的,全都交给阿妧。我和她各自的一半人生,分别献给家国,也算公平。”

“结果,你父亲反悔了?”

阿姌微抬一抬耷拉的眼皮,语气越加懒散:

“如果假制御令的事没有被发现,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对他而言,我从来就只是棋子。而所有棋子,最终都是弃子。”

她看一眼阮雪音:“你若当真不帮崟国,我替你庆幸。乱世争天下的是男人,最后成就霸业名垂青史的也是他们,凭什么牺牲女子?这些明知会争战会流血却还是将女儿送入虎穴白白断送一生的所谓国之重器,都枉为父母!”

“你对他有盼望,所以才失望。”阮雪音心下并无波澜,仿佛对方此刻告诫与自己毫无关系,“但你还是没说,你为何失望。”

“我出事之后,阿妧来求过君上吧。”

顾星朗用表情肯定。

“其实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宫机会,连淳风那边都不用解释。”她顿一顿,“淳风不明所以,自然大动干戈求你不要逐我。这宫中真正知道我其实盼着出宫的人,只有阿妧和她身边的细芜。淳风并没有求她帮忙,她却主动来陈情,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阮雪音心下微动:“她不愿你走?”

阿姌冷笑一声:“如果她与我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分,我还能骗骗自己,她是舍不得我这个亲姐,不愿独留异国。可惜她跟淳风性子一样,是藏不住本心的人,她入宫后我们见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在她眼里,我真的已经是祁宫的一名婢子,连单独见面,都是低她一等的。”

她低下头,翻转自己的手细细看:“她的手真是细滑啊,就是世家小姐金尊玉贵的手。可我呢?我的养父母,都是本分的小生意人,家境实在不算优渥;上官朔为了彻底断掉我被查出身世的可能,自我离开苍梧起,便没再与我们接触过,只保障每几月一次的通信汇报近况,还是假手于人。自然,也不会接济我们家。”

她摩挲着手指上短且钝的透明指甲盖,继续道:“如君上所知,入祁宫的头两年,我在御膳司打杂,虽没有粗重活儿,到底是做真活计。进灵华殿那年我十三岁,刚开始也是要干活儿的,后来被定珍夫人看中,嘱我贴身照顾淳风,情形才好了起来。有时候我伺候淳风沐浴时会想,连沐浴这种事都要人伺候,公主世家女,还真是金贵非常。”她突然抬头,看着阮雪音:

“可我原本也是世家女儿,原本,我也是浸在那些花瓣温水中被伺候的人。我这双手,本可以跟阿妧一样细滑软嫩,我人生中所习得的一切,包括如今见人就想弯膝盖下跪的习惯,原本都不该属于我!珮夫人,你虽自幼被父亲送走,好歹是去学本事,哪怕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至少不是为奴为婢!而我呢!阿妧和我是完全一样的出身,甚至我才是大蔚相国府嫡出的的大小姐,可她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方式——”

她再次冷笑:“她从来就没把我视作姐姐。我浑身上下,也的确只是一个宫婢的模样。”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背弃上官家。她入宫至今,已经大半年,若是因为这个,你早等不到今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瓦全(五)

阿姌轻嗤一声:“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并不认识我,更谈不上情分。哪怕到如今,她也才十九,世家小姐娇养惯了,我可以不同她计较。但我以为,”她停顿,似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父母亲总是念着我的。”

阮雪音有些疑惑,但她向来淡定,语气并不着痕迹:“她不想你走,是她的私心。你父母自有他们的想法。所以,是上官大人变卦了?”

“变卦?呵,原是我以为错了,又何谈变卦?”她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如一盘散沙,“淳风去夕岭之前,阿妧来看她,说是关心我的事,其实不过趁我去冷宫前,同我再说上问上几句,商量接下来传信的流程,以免生乱。毕竟往后一年我都在冷宫,再要见,没这么方便;从前我带淳风出宫直接给信的路子,已经不通了。”

她埋头,理一理裙摆,“淳风好骗,三两句便被哄得去了前庭。细芜守门,我们俩便在厅中计议。便是这一次,我才知道,我那所谓的生身父母,并没有那么盼着我回家,阿妧来霁都,也并不是一定要换我出宫。”

“他们,也希望你继续留在祁宫帮瑾夫人?”

“他们这么能演戏,又哪里会直接同我说。只怪他们的好女儿不争气。”她看着阮雪音,表情里竟有些同仇敌忾之意:“你知道的,这些被养在温室的王公贵女,不吃苦不受罪不见风霜,个个都是草包。上官妧自幼被规划好了来日,倒学了些本事,这个,也已经早早被你发现了。她虽不笨,毕竟刚来不到一年,每月传信之事也一直是我在做,说白了,她除了使些邀宠的雕虫小技,还什么都没干过。”

她转了目光,望向顾星朗:“那日她告诉我,她干不了。现在干不了,以后也干不了。除了不时将一些消息递给我,她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所以我不能走。”

阮雪音毫不意外。这件事,上官妧早就表明过态度,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决心已经强大到直接跟她姐姐摊牌。

“我同她说理,上官家的使命,蔚国的霸业,我半生的牺牲。她享受了整整二十年父母娇宠、膝下承欢,而我的童年、少女岁月已经结束,再无重来的可能。那么后半生,至少也让我过一过属于上官姌的日子。”

她目光再次涣散,不知在看哪里:“结果她说,年初临行时,父亲嘱咐她,一切为大局计。她若觉吃力,大可继续留着我在祁宫帮衬。我蛰伏霁都十八年,没有比我藏得更深、更了解祁宫的蔚人,让我出宫,实在是可惜的。”

阮雪音一直蹲在她面前,距离够近,此刻终于看到那几近干涸的眼眶边缓缓浸出泪来。

“所以她才敢,理所当然要求我留下,做她不想做的事。因为她知道,对于他们而言,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了。我只是一个,能用骨肉亲情长久吊着、至死不渝的细作。”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凌厉:

“上官姌这个人,十八年前踏出蔚国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我蠢,还相信这乱世争雄、庙堂囚笼之中存在山高水长的骨肉亲情!自古为夺君王位,连父兄都可以杀,一代明相牺牲女儿算什么!我早该知道,从离开苍梧那日就该知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这血脉相连的情意竟一文不值到如此地步!他们根本已经做好了,断送我一生的准备。”

那冷笑只一声,却在荒芜殿宇中击起回响往复:“半生之诺,谎言而已。”

“或许十八年前送你离开时,他们确实想着,有朝一日用上官妧来换你。”顾星朗不知道她那句弑兄杀父的论断里,是否包括他,流言里的他。

他并不在意。

“但正如你方才所言,或者说你父亲所言,天长日久,你已经成为蔚国在祁宫最深的埋伏。你是最长的那条线,最熟练的那只手,甚至你如今的身份,做许多事都更加容易而极难被人察觉。因为你的前面,挡着个淳风。一直以来朕以为是你护她,原来,是她在护你。”

他声音沉沉,语气难以捉摸:“这样的好埋伏,磨了十八年的剑,任谁都不会甘心说撤就撤。更何况你那野心勃勃的父亲。”

“是啊。莫说君上你,连我都有些理解他。我恨的是,他一再骗我。哪怕九月末那封信里,他还对我说,阿妧初入霁都,有太多事情尚不熟悉;她十九年来养在闺中,尽管学了些筹谋算计之法,毕竟没用过,还需要我带她一阵子。待淳风出嫁,我再顺理成章出宫回家,彼时阿妧也该独当一面了。”

她仰起头,看着殿顶黑乎乎的藻井,其上彩画已经模糊,斑驳割裂了原本流畅的线条。

“回家。原来他根本没打算迎我回家。都是假的。我也气上官妧,气她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苦苦坚持了十八年的所谓家国使命,比不过她的情窦初开儿女情长。她有脑子,不是不能替我,她只是不愿意。不愿意!”她再次恼起来,涣散的目光变得无比强烈:

“我也不愿意!但谁管我的不愿意!凭什么她不愿意,就要让我继续替她!十八年前,怎么没人替我!我已经莫名其妙活了二十二年,做了一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我以为总算到了头,结果她告诉我没有头,我得继续,为了她的狗屁爱情!”

她蓦然看向顾星朗:“七月那次,你死了就好了。没有你,她也不必告诉我真相。我还能活在自己的相信里,还能回家,与亲人团聚。呵。”她闭眼,半晌,轻轻笑起来,“自欺欺人啊。我早就没有家了。父母尚在,而我是孤儿。”

阮雪音一直是孤儿心态,自出生起便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期待,或者说那期待在太幼年的时候夭折,所以她无法体会她的哀恸。但她还是受到了感染,觉得悲凉。

“于是你想要一了百了,干脆切断蔚国埋在祁宫的最后一根线,顺便把你妹妹也拉下水,大家同归于尽。”顾星朗依然平静,此刻没有杯子可转,他右手三指开始在身侧桌案上轻点,“但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做不到彻底背弃上官家,背弃你母国。所以设了个局,做一半留一半,将结果交给,命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玉碎瓦全(六)(打赏加更)

“呵。是吧。我也想看一看,同为上官家的女儿,她有多少气魄胆量,敢不敢动手。她不是不愿伤你吗?她不是想俘获君心宠冠后宫吗?那去攻击她的敌人好了,总归她若成了大祁后宫第一人,对蔚国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她听进去了这套说辞,动了手。她没想到的是,你摆了她一道,故意留了破绽。”

“人各有命。”她轻叹,仿佛此刻所说一切与她再无关系,“瑜夫人没事,她也不算罪大恶极。我最后不过还是,只为自己安排了结局。”

“若她没动手,或者朕没查出来,你打算如何?”

她挑一挑眉,无所谓道:“那就是老天爷也希望我继续下去。我便继续好了。这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盘算,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顾星朗沉默,对话自此终结。阮雪音有些懵,因为直至此刻,她仍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顾星朗又是如何查出来的。难道在她来之前,已经说完了?

但有两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凤凰泣虽不如四姝斩罕见,毕竟只在白国宫廷制作使用,就是有所泄露,大家也只知配方和解法,真要制出来,是有难度的。”

阿姌一笑:“你不过就是想说,这凤凰泣的主材七尾团花,只在韵水城生长,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所以它才被白国宫廷制出来,成了秘药。既如此,”她保持微笑,饶有兴味看向阮雪音,

“珮夫人怎么发现那是凤凰泣的,这个药,单靠摸脉断症状确定不了。凤凰泣自有其香,香在主材。你若没见过七尾团花或制好的凤凰泣,又怎知它是什么味道?珮夫人常居蓬溪山,都有办法见到拿到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那是因为老师在药园里种了七尾团花。七尾团花喜湿喜温暖,越不了冬,却偏偏冬季才开花,所以四国之中,只四季如春的白国有此品种,其中又以全年气候最稳定的韵水城为其最佳生长环境。

蓬溪山够湿润,但温度无法保证,自然是不行的。所以老师想出了一套终年保温的方法。也因为药园里种植了太多本不适宜蓬溪山水土的、来自整个大陆的花草药植,她和竞庭歌才需要轮班,日日陪老师打理,花费了许多心血。

但当然不能说。

所以阿姌此刻意思也很明确:你不能说的,我不问;同样地,你也别问我。

问题是,已经摊牌到了这个地步,连身份都挑明了,却不能说药的来源?难道这件事,比她是蔚国细作这一项还要重大?

自己是迫于师门规矩,她呢?也是?

思路及此,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先前我一直以为,四姝斩是瑾夫人带来的。”

“自然。我在祁宫里可制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药瓶不似书信,也没办法千里迢迢捎过来。”

阮雪音摇头:“是我措辞不当。四姝斩的确是瑾夫人带来的,我便以为只她懂药理,你不过是使用。可你方才论及凤凰泣的药性配方,甚至诊断方式,明明就极谙药理,也通医理。你跟她一样,都受了很好的栽培。但你人在祁宫,谁教你呢?”

她继续盯着她:“跟教你们四姝斩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同时识得、会制会用这两种药的人,尤其四姝斩。所以你不是被手把手教的。有书册自学?信件往来?”

阿姌脸上只出现了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但阮雪音看到了答案,是。

七月时对上官妧生出的好奇再次升上来,老师也嘱她最好弄清楚,所以她想一问再问,一题不答,再来一题,总有你能答的。

“我说得够多了。珮夫人,事以至此,我想说的已经说完,没说的,就是我不想说的。此刻我只剩下这条命,君上随时可以拿去,我已经不惜命,所以没什么事能再迫我开我不想开的口。”

阮雪音心中叹气,犹不死心:

“那易容的事呢?”

阿姌斜睨过去:“你刚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在祁宫,是从十一岁长到二十二岁的。别告诉我,你一直戴的这张面具,或者到最近,才开始戴面具。”

“哈!你说这个。”她轻嗤,“你冰雪聪明,不妨再猜猜?”

阮雪音低头去看耷拉在对方裙摆上那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自然是要每隔几个月更换,以适应你不断长大的变化。医理药理可以通过文字传授,易容术却不是讲讲就会的。且在祁宫学习制作,也太显眼。所以不是你自己制的。”她眉头微蹙,不确定道:

“这么比信纸还薄软的一张东西,放在书信里一起传送也很方便。所以这些年,是苍梧那边不断将新的面具随信件一道传过来,让你更换。那边的人根本见不到你,仅凭年纪和幼时印象,便能如此精准制作出符合你全脸尺寸、五官走位的面具?”

如此水准,说是顶级圣手也不为过。

“跟教你们药理的,也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单论奇术这一项,那人比老师更厉害。

还有什么?她直觉得顺着这条线想下去,还能出现其他猜测,或者事实,但阿姌再次出言打断:

“君上,今日盘问已经结束了吗?我累了。”

这话也很莫名其妙。君上问话,谁管你累不累?但以她今时今日状态,无论说怎样僭越的话,都不会被在意,都会被原谅。

有时候原谅,不过意味着放弃。

顾星朗并不回答,站起来负手往外走,经过阮雪音身边时闲闲一声:“走。”

阿姌紧抿着唇,像是再不会多说一个字。阮雪音无法,只好跟着出去,临到殿门口,忽听得阿姌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君上打算,何时杀我?”

自殿外透入的日光已经暗淡至极,四下寂静,雨水依然没有降落。却不知早先天上那些灰云,此刻是散去了,还是正酝酿一场真正的厚积而发。

“朕暂时不打算杀你。但你若自己想死,朕也不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千古盈亏休问(上)

出了冷宫大门,顾星朗没有停顿,朝着御花园方向径直而去。已经走出好几里,蓦然发现跟在旁边的人是阮雪音。

他先是一愣,回头去看,沈疾、涤砚、云玺齐刷刷跟在几丈开外。

于是停了脚步,看着对方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言下之意,戏已经看完,便各回各家。

“你方才为何叫她想死便死?还有好些疑点没解开,真死了你找谁问?”

“就这个?”

阮雪音被他这一问的语气弄得心虚,讪讪答:“就这个。”

顾星朗很无语,考虑一瞬道:“她没你以为的那么想死。她被所谓骨肉亲情伤透了心,但到目前为止,那些话都是上官妧说的,她没有从她父母那里亲耳听到。所以到最后这一局她都犹豫不决,将结果交由天定。她不甘心。她还存了一丝希望。她多半,还想留着命回苍梧,当面质问她父母。问完了,彻底灰心,再死不迟。”

阮雪音听得怔愣,半晌道:“你若猜得不对呢?人要自戕,有时只是一念之间,我刚瞧她那心如死灰的样子,万一——”

“我很少猜得不对。应该说到目前为止,只要我猜,还没有猜错过。就算错了,她真的想死,这句话也算拉了她一把。”眼见阮雪音那张向来明慧的脸上露出呆意,他有些想笑,走近两步低声道:

“一个想死的人,最不怕别人劝她活着。但你若放任她死,甚至鼓励她死,她的自我意识反而会有所恢复,进而开始怀疑,自己该不该死,能不能死,是不是真的想死。”那张雪白精致的小脸此刻实在有些可爱,他没忍住抬手轻轻捏一捏她下巴,“你下山太晚,见人太少,要学的还有很多。小女孩。”

语毕,他不理她慌乱,转身就走。沈疾和涤砚杵在原地,正犹豫是不是要快步跟上,却见阮雪音伸手拉住顾星朗衣袖,不知又说了句什么。

他们离得远,自然看不清她此刻满脸红晕。饶是这样,她讲话依然条理分明,只是口齿不如平时清楚:“还,还有,”

“还有?”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那六个人呢?”

顾星朗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一眼天色,沉沉道:“你夜里过来吧。此刻我还要去处理些事情。”

“你要去煮雨殿?”

他微微蹙眉:“夜里再说。你今日擅自现身,我还没问你的罪。”一壁再次抬手捏上她右脸颊,“都快捏不起来了。赶紧回去吃饭。崔医女不是配了一堆药膳给你补吗?”

阮雪音终于有些羞恼,撇开脸想斥他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还动了两次!对方却根本不给机会,负了手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沈疾和涤砚确定此刻该跟,赶紧追上去。云玺也快步至阮雪音身边,扶了她手臂打算回去,却见她面上白了又红,不由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咬紧牙关生生憋住了。

阮雪音见她那副滑稽样子,更加恼,云玺忙忙赔笑道:

“夫人该恼!这么些人看着呢,君上也该注意些。但夫人脸皮也太薄了,不过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只用手势暗示捏脸,“而已。都已经——对吧。这有什么的。”

阮雪音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都已经”怎样?又想起那句“小女孩”,她只比他小几个月吧!而且阿姌的真实身份,是她识破的吧!到底谁学艺不精?

一时间下巴和被他捏过的那处脸颊火烧似的烫,快到折雪殿大门前才有些降温。

酉时将过,煮雨殿。

“君上要来用晚膳,怎么也不提前着人招呼?妧儿也好悉心准备。”

还是那把甜糯嗓音,今日听来,格外腻耳。

顾星朗夹一筷子冷拌秋葵,细细嚼了,和声道:“这样就很好。提前告诉你,这满桌菜肴的味道就不对了。”

上官妧没听懂这句话,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一时有些忐忑,默默舀一勺虾仁蛋羹放进嘴里。

“来之前,我去冷宫见过你姐姐。”

那口蛋羹还没来得及吞下去。

明明入口即化的一小匙此刻卡在喉间,进退两难,以至于当事人几乎要呛咳出声。

但她是相国之女。她所接受的教养,不允许她此刻呛咳出声,或者将那口羹吐出来。面上已经憋得通红,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她终于将喉中食物咽了下去。

“君,君上方才说什么?臣妾愚钝,没听清楚。”

她呼吸不太顺畅,短短两句话被节奏不匀的气息生生切割得语无伦次。

“早知她是你姐姐,那日你来挽澜殿求情,朕便网开一面了。可惜你没说。”

上官妧脑中一片空白。她不是没设想过这种场景,她甚至同细芜排演过,他日东窗事发,她要怎样如泣如诉撇清自己。

但此刻她泣不出来。顾星朗太平静,也太笃定,她没有施行任何策略的底气——

气氛完全不对。他竟然不恼怒,也没有丝毫失望的意思。

全然的平静。以及肯定。

“君上恕罪!”她骤然起身,跪伏至顾星朗跟前,拉着龙纹常服下摆哀戚:“妧儿隐瞒了阿姌是我亲姐的事,隐瞒了四姝斩和那些植物的用途,也的确将祁宫内的所见所知告诉了她,由着她每月传信回苍梧。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

顾星朗不喜欢被拽着衣服,蹙眉道:“起来说话。”

“妧儿不敢!君上宽恕妧儿这一回,妧儿才起来!”

“松手。好好说。”

上官妧一呆,诺诺松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仪态尽失,赶紧正了跪姿,楚楚应道:“是。君上想问什么,妧儿一定知无不言。”

“你刚说再无别的了,那夕岭茅舍是怎么回事?”

上官妧浑身一颤,几乎要跪不住。她以为顾星朗只是发现了阿姌的身份,并不知道夕岭的真相——

依照阿姌事前分析,此局天衣无缝,就是有疑点,也不会有证据,那六个人,是死士啊!

“君上说什么,妧儿听不懂。”她声音微抖,人却尽力维持了镇定。

顾星朗俯身前倾,看着她眸色沉沉:“那六个人,难道不是听你指令去的茅舍?凤凰泣,难道不是你教他们用的?谋害瑜夫人,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凤凰泣被发现了!

是了,阮雪音凭空出现,事情没成,纪晚苓获救时药效未失,自然能被瞧出来。

但为国为家为她自己,阿姌不会束手就擒全盘托出。所以顾星朗此刻,很可能只是在诈自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千古盈亏休问(中)

“君上所说,妧儿实在不知。至于凤凰泣,臣妾略通药理,知道那是白国宫廷秘药。君上就是要怀疑,也该怀疑珍夫人。”

“朕以为你同珍夫人交好,这种时候,总不至于真的开口咬她。”他轻叹一声,“不用周旋了。朕与你姐姐说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乏了。该说的,她都说了。”

上官妧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有些崩塌之势,她咬了牙,勉强道:“敢问君上,她都说了什么?”

“她如何作为蔚国最长的一条线,自幼入霁都,蛰伏祁宫十余年;如何与城内那几名同样入祁国十几年的蔚人取得联系,长久协作,维持与苍梧的通信;七月时如何用的四姝斩,夕岭这次如何设局安排,让你出手。”

上官妧先是一怔,半晌沉默,最后冷笑道:“她倒会说。只是,为什么?”她抬眼看向顾星朗,“可是君上已经握死了证据,叫她辩无可辩?”

“那几个人是死士。擒获当刻,就通通自尽了。”

“那君上如何确定是我们?仅凭几个伪装禁军的人手持了假御令?那御令虽是她找匠师做的,真要流出去了,也不止她有。”

顾星朗不料她此刻倒恢复了脑子,轻嗤一声:“你们那几个人和朕的禁军兵士长得一模一样,人死了,面皮扒下来,还是没人认识。淳风跟着阿姌出宫好几年,后者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联络传信,竟然也不识得那几张面孔。你姐姐好能耐。可惜了这么好一枚棋子,被你一句话破了十年功。”

上官妧确实不傻。但她此刻听不懂这番话。

“既然死无对证,淳风也没认出他们来,君上,是如何怀疑到她身上,又如何知道她是蔚人,还发现了,”她顿一顿,似乎很难开口,“她姓上官。”

“这些问题,你都可以去问你姐姐,如果她还愿意见你。但朕可以告诉你,你问的实据,确实一样也没有。可蛛丝马迹,却多不胜数。它们散落在不同的时间段,看似各不相关,有一天被全部集合起来,便足以将矛头对准同一方向。”

上官妧反复斟酌这几句话,仰头定定看他:“君上竟然,将人证物证不足的推断当作事实处理。”

“证据也是可以伪造的。但事件与事件间的逻辑,却伪造不了。”

“君上证据不足,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吐口。臣妾不明白。”

“以她的性子?你与她二十年不相知,倒敢说这句话。你若真了解她,就不会告诉她苍梧家中已无人念她,让她长长久久留在祁宫尽一个细作的本分。你若不对她说这些,把她当作姐姐对待,她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毁掉上官家做了十八年的局。”

上官妧一愣,喃喃道:“君上说什么?”

顾星朗长叹一声:“你以为上官姌自幼被送走,在异国苦苦经营这么多年,支撑她的是什么?若不是以为家中仍有父母亲惦念,有朝一日还能重回故国弥补前半生缺失,她一个女子,无志要图,无仇须报,更没有多了不得的家国情怀,如何坚持到今日?她在祁宫为婢,无亲无友,半生所盼,不过回家而已。”

他看着跪坐至地上有些恍惚的上官妧,慨然道:“你断了支撑她整整十八年的念想,让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遗弃,她岂有不出这口恶气之理。”

“那么照君上所言,她是故意的。夕岭这个局,目标不是纪晚苓,是我。”

顾星朗心下再叹:“她终究是上官家的女儿。若不是十三皇子和珮夫人意外发现端倪,很多线索都留不下来。她没想彻底出卖你。她给双方都造了机会,只看鹿死谁手。”

上官妧一言不发,像是受了极大刺激,怔忪半晌道:

“君上此番所言,可是真话?”

顾星朗挑眉:“什么?”

她似忽然醒过来,先前镇定全无,再次扬起声调语带哭腔道:“可她没说过!那日我叫她继续留在祁宫,告诉她父母亲也希望她留下,她就那么听着,只说了两句上官家对不起她的话,根本没说她不愿意!她若执意要出宫,谁能拦得了?这次出不去,等淳风出嫁她跟着走不就得了?我还能堵在宫门口阻止不成?”

“你真是被娇宠坏了。你都让她知道,父母亲并不期盼她回去,这世上唯一认识她、知道她是上官姌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在等她,她就是出了宫,又拿什么心情回去?杀人诛心,看样子,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到今日仍然不明白。”

万物崩坏始于内。他再次想起数月前挽澜殿的夏夜,阮雪音说这句话。上官朔又会否想到,这么一盘下了二十年的棋,最后竟毁在了他两个女儿的一场对话里?

“可我都是为了你!君上,我带着父亲嘱托来祁宫,真的来了,见到你,妧儿做不出那些事!甚至连传信递消息,我都越来越有负罪感!她走了,这些事情便都得由我来做,现在只是传信,以后呢?她当初来霁都,原本也只是递消息,结果呢?”

顾星朗心下一动:“结果?”

上官妧一呆:“结,结果,却是不止于传消息,还要,还要给君上下四姝斩,还要加害瑜夫人。”她突然一个激灵,怔怔道:“所以,夕岭的事,也并不是我父亲的意思,是吗?”

“照她所言,不是。”

“好,好啊。”她忽然灿笑,目光变得凌厉:“她在我这里,倒是半分疏漏也无。死士,凤凰泣,桩桩件件都是对我的保障,叫我绝不可能怀疑她!但我怎么可能怀疑她呢?就算没有这些保障,我也是全然信她的,她姓上官啊!”

“如果当年被送走的人是你,你也许,会有些明白。”

顾星朗站起来,不再看她:“阿妧,血脉也许能在关键时刻起些作用,但人活一世,理在脑,情在心。你伤了这份血脉长情的根基,偏偏维系这漫漫十八年光阴的一直是情,不是理。你父亲或许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一直哄她至今;你们上官家这一局,却是败在你手上了。”

他抬步要走,被上官妧反手拽了衣角:“那么依君上所言,我想让她继续留下,却又不伤这情意根基,该当如何?”

第一百六十章 千古盈亏休问(下)

顾星朗略微迟疑,缓缓蹲下身,看着那张明艳无双的脸庞此刻一片狼藉:

“学学你父亲。用情用心,最后再用理,循序渐进地拖延。朕若是你,自进宫起便想尽办法待她好,让她知道你作为幸运儿的愧疚,和作为妹妹对她的挂念和敬重。你与淳风交好,要做到这些,不是难事。待到淳风出嫁,你再以情以理央她留下与你并肩作战,甚至让她替你做许多事,以她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很难不答应。”

他停顿,眉头微蹙:“这些道理,你父亲竟没有教你?还是说,他没想到你对上官姌的态度会淡漠至此?”

后面的话,上官妧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怔愣半晌,喃喃道:“所以君上,也是用这套道理下棋,甚至对待我们吗?”

顾星朗面色沉定,泰然而坦然:“我不利用感情。”大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没用“朕”,“我方才的话,是顺着你们的棋面在说。你父亲已经用情起了头,这局棋想要善终,就必须以情收尾。但在我的所有棋局里,没有这一招。我敬畏真心。”

这样的表情,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非常——

认真。认真得仿若孩童。

“这也是今日我来煮雨殿单独问你,而没有当着合宫在挽澜殿审你的原因。我相信你的真心。”

“但臣妾的真心,君上虽知,却不想受。”

“你我都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联姻。我善待你们,足矣。”

“七月之后,君上再不入煮雨殿,这叫善待?”

顾星朗微怔,继而沉声:“你这一殿一庭的药植,叫人却步。”

上官妧哧一笑,满眼讥讽:“怎的阮雪音说什么,君上就都信?”

“药理之事皆为客观,她编排不了。朕自会查证。”

“君上别骗我了。或者,你也是骗你自己?”她眸中波光突然明了又黯,似嘲似叹,“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我见过你看她的样子。”她闭眼一瞬,仿佛连开口都变得艰难,“我认得那种眼神。当初在御书房看到她用那盏白玉杯我就有些明白。我不过一直告诉自己,你们更无可能。”

她嘴角牵动,不知想笑还是欲哭:“所以君上,明知信不得,近不得,喜欢不得,你终于,还是把她放进心里了对吗?你疏远我最重要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嫣桃醉,而是连场面功夫你都不愿再做了。你心里放了一个人,以至于你无法再用对待她的方式对待其他任何人,装都装不出来!”

她骤然看进他眼睛,目光炯炯:“但是君上,这祁宫里对你来说真正安全的,只有纪晚苓。或者说,她相对安全。只要纪家一直是现在的纪家。”

“你父亲教了你很多。”顾星朗站起身,很是平静,“可惜没教会你如何保住上官姌这一局。”

上官妧凄然一笑:“君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你倒不问,朕要如何处置你姐姐?”

“我从来不关心她。早先不懂得虚与委蛇,事以至此,更无需假作在意。她背叛了上官家,如今我连关心的义务都没有了。”

顾星朗忽觉沉重。他本想问她,若她自己不背叛上官家,也不愿伤他,这漫长的祁宫生涯,她打算怎么捱?按原定计划,将一切交给阿姌,她就可以全然置身事外?背叛这个词,她如何定义?伤害甚至可能逼死晚苓之后,她又能怎样?

但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拉扯出太多纠葛。感情上的纠葛。

他不想拉扯。

“朕不会下旨。你自行禁足吧。”他抬步往外走,至门口忽道:

“每个人对家国和天下的看法不一样。很难说清谁对谁错,因为立场不同。但你父亲的观点,不一定就是对的。天下是什么,怎样才算好,如果你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待这些事情,或许,便不会这么为难。”

出得煮雨殿,他心情有些糟。苍茫天际阴沉得更加厉害,西风乍起,推着越积越厚的云层滚滚而动,如山如海如巨潮。

他答应了阮雪音晚些回答问题,但此刻他谁也不想见。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场命途。一个敬畏真心珍重情谊的人,不得不站在至高无上的地方视一切为尘埃。

但上官姌的故事仍叫他悲哀。而上官妧某种程度上的狭隘、自私、冷酷和那颗无法否认的真心,又叫他为难。

不是感情上的为难,只是处理方式。因为这颗真心,她明明做了伤天害理险些草菅人命的事,哪怕没成——

他终究不忍对她下狠手。至少暂时,他锁了消息,只让她禁足。

如此做法,自然也是为全局计。但他不能否认那种来自精神层面的矛盾。

或许由始至终,他都不适合这把椅子。为君为帝,说出敬畏真心四字,已是败笔。

但他不想改。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他在坚持,在完全顺应帝王之道以外仅剩的坚持,或许就是这个。

他可以不使用它,可以藏起来,但他要悄悄保有它。

就像他不得不放弃阮雪音,却可以把她长久放在心里。只他自己知道,不付诸任何行动,总不至于累人累家累国。

雨势终至。

临近清晏亭时,细密而磅礴的雨丝铺天盖地罩住了整座皇宫,没有过程,没有由小及大的趋势,直接而无理。

他不理会涤砚忙忙遮过来的伞,抬步进了亭子:

“去折雪殿传话,叫她夜里不用来了。”

黄昏已过,夜色将至。涤砚不知道他和阮雪音先前有约定,怔愣片刻,正要应声,蓦然望见蒙蒙雨雾中有两个人缓缓走过来。

“君上——”

“晚些再说。”

“不是,君上,珮夫人来了。”

顾星朗闻言略抬眼,便见天青色油纸伞之下,极浅的湖色裙衫几乎要化在雨里。

“怎么在这里坐着?”她走近开口,问的是涤砚。

涤砚适才候在殿外,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顾星朗出来后没有下旨,没有任何处理结论,就这么沉默着一直走到大雨忽至。

他微微摇头,朝云玺递一个眼色,两人退出亭间。

阮雪音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说好的挽澜殿解惑,刚走到半路,人却出现在了清晏亭,还是这般景况。她略想一想,坐到他对面,石凳有些冰凉。

“吃了吗?”

顾星朗万般不料她会问出这么一句,微怔,半晌道:“你先回去。改日再说。”

阮雪音的想法是,早先正值晚膳时分,他若当真从冷宫直奔煮雨殿,上官妧那里自然是有膳食的;但他既去必然有话说,最后结果,多半是两个人都没吃。

她又想一瞬,踟蹰道:“去折雪殿吧?我那儿有吃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渡灵犀

这话当然很好笑。你那儿有吃的,难道挽澜殿没有?他是祁君,想要吃的还不简单?

但顾星朗被这句话击溃了沉郁的气压。他表情不太自然,干咳一声道:

“什么?”

早先他提过药膳的事,阮雪音以为他是对此有意见,扑闪着一双清潋潋眼眸道:“不是药膳。有别的。”

顾星朗仍是不自然,表情更加叵测,好一阵了竟不接话。阮雪音有些尴尬,反应过来自己这般相邀确实不妥,遂开口道:

“要不还是——”

“那走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想打退堂鼓,后者却应了。

雨势未减分毫。

一行人擎伞慢行,至折雪殿大门时天色已尽黑。

顾星朗坐在正殿偏厅的圆桌边用膳,阮雪音就坐在他对面。

他吃得颇快,看起来是真饿了,可即便如此,那端碗夹菜的姿态仍是无可挑剔——

沉定自若,如点墨如落棋,吃饭这么有烟火气的事,却被他做得清逸出尘。

那张脸也好看。平日见面,不是论事就是论事,除了月华台初见那次,她几乎没认真端详过他的脸。此刻那张脸上全无情绪,只埋头认真咀嚼吞咽,很有少年感,很好看。

非常好看。

阮雪音专注看什么或想什么时那标志性的托腮,再次出现了。云玺常见到,顾星朗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一鼓作气吃掉整碗米饭,终于觉得不对,抬头便见她坐在对面支着肘,右手托着右脸颊,毫不掩饰盯着自己在看。

他一愣,也盯着她,对方却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先败下阵来的是顾星朗。他再次干咳:“你这样盯着,我没法儿吃。”

阮雪音这才醒过神来,撤了手肘,不解道:“你吃你的。”又看一眼他手中空碗,“怎么没法儿吃,这不都吃完了?”

我还要吃一碗。

有些丢脸。所以他没说。

“我见你先前在清晏亭的样子,以为你吃不下。”她垂眸扫过桌上那堆将空未空的盘碟,很是叹服:“你胃口一直这么好吗?”

顾星朗心里冒出一句话,赶紧划掉了。

“你不是跟我一起用过膳吗?”

是倒是,但那时候她自己也吃得香,故而没注意。

“你这会儿,觉得好些了吗?”

顾星朗再怔:“什么?”

“你之前看起来不太好。”

顾星朗放下碗筷,扬声唤人进来收拾。

“你一定要今晚知道吗?”

阮雪音呆了呆,明白过来他意思:“不一定。我这会儿只是问你好些没有。”

“好了你便问,没好便不问?”

“好没好我都可以不问,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那你管我好没好做什么?”

“我——”

她答不上来,但顾星朗反应过来了。

他心情复杂,看着她半晌道:“你还想回蓬溪山吗?”

“什么?”

“你那时候不是说,完成师命之后,便要返回蓬溪山?”

阮雪音不知道话题是如何切换的,想一想道:“自然要回。我继续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不放心,也没有意义。”

“那么我好或不好,都与你无关。你想问什么便问,若没有话,我走了。”

语毕他起身便往外走,已经走出好几步,回转身见她还呆在原地,终于有些恼:

“真的不问?”

阮雪音莫名其妙:“你到底想我问还是不想我问?怎么这么麻烦?”

顾星朗觉得自己整整二十年没有这么丢脸过,再不犹豫,大步朝外间而去。

阮雪音不是没见过他生气,唯独这一次,她有些心虚。之前远远见他独自坐在清晏亭里时的心情再次漫上来,她说不出所以然,只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这么气鼓鼓走掉。

于是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她快步至正殿,眼见那道白色身影已经到了殿门口。

“有。”

顾星朗正走得带风,蓦然听到身后话音起,眉头微蹙,犹豫一瞬再次转身,便见她站在两丈开外有些无措。

“我有问题。要问。你,能再留一会儿吗?”

顾星朗眸中星光明暗不定,似在思索,又像是玩味:“去哪儿说?”

阮雪音一呆:“这里不行吗?”

“不行。”

“那要去哪儿?”

“去寝殿。”

阮雪音到此刻才看懂那些玩味,几乎完全肯定他在捉弄自己,于是很快答:

“好。”

轮到顾星朗呆。眼巴巴看着对方转身便往寝殿方向走,他却好一阵没挪步。

“又不去了?”

“谁说不去?”

“那走啊。谁不去谁是小狗。”

顾星朗确定她不太会说俏皮话或者日常俗语,否则心头肉这类常规譬喻不会让她那么印象深刻。所以此刻这句关于小狗的话,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他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场面比眼前这个更可爱。

笑意以完全不可控的阵势就要在脸上荡开,勉强稳住了,他跟过去,一壁沉声道:

“幼稚。”

两人一前一后入得寝殿,阮雪音先发制人坐到了桌边,算是规定了接下来的谈话场景。顾星朗心里好笑,面上却未露分毫,环顾四下,不太满意:

“看来广储第四库的东西也入不了你的眼。这跟两个月前哪有差别?”

“那些东西送进来已是引得合宫不宁,我如何还能往外摆。”

“这是你的寝殿,有几个人能看见?”

“我能看见。”

顾星朗一愣,旋即沉默。

阮雪音懒待纠缠这些问题,直入主题道:“那六个人,怎么找出来的?他们竟一直躲在夕岭没出去?”

顾星朗也坐下来,顺手拿过一盏空杯开始转。

“你以为这些年,祁宫里的蔚国人、崟国人是怎么被一个个逮出来的。夕岭和祁宫一样,是个有进无出的铁桶。塞人进来已是艰难,要想出去,更是难如登天。我不是说过吗,除非那六个人会飞天遁地。”他自己斟了茶,慢慢饮下,继续道:

“他们出不去,只可能混进人群,待到大部队返回霁都那日伺机逃走。这也是上官家那两位不在祁宫动手,而选择了夕岭的原因。因为要顺利进来再全身而退,只能趁这种机会。阿姌蛰伏祁宫数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说,她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她知道你用的什么办法将祁宫、夕岭这类地方护得滴水不漏?”

“应该不知道。但她知道结果。这些年我接连逮人,她总能从她父亲那里得到消息。”

阮雪音很是好奇:“只进不出的铁桶,那是什么办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我当你是在套话。准备打听出来之后传回你母国?”

阮雪音瞪眼。

“十三皇子对你说了禁军的秘密吧。这个所谓铁桶阵,也是我登基后重设的,管理内庭的一种方式。”他再啜一口茶,看着半盏棕红透亮的茶汤在灯火下曳起波光,

“以此次秋猎为例,从祁宫过来的一共多少人,各司各部分别多少人,是有明确计数的,多或少一人都会立即暴露。而各层级人员有固定的对上和对下汇报交接方式,要打通一人、一层,便得打通上下数层。行宫同理。此其一。其二,夕岭境内所有可藏身的死角,禁军全都清楚,这也是那十位被迷晕的兵士能在十二个时辰内被找到的原因。”他看着她,坦然道:

“只能说这么多。个中细节道理,你自己去想吧。能全部猜中,算你的本事。”

“已经很多了。”她有些服气,思忖片刻终没忍住道:“你倒胆大。居然告诉我这么多。”

“还是你比较胆大。一个随时准备跑回蓬溪山的人,这个时辰还敢放我进来。”

阮雪音如今已大为长进,怎会听不懂?面上一红,继续发问:

“所以,是那六个人招了?”

“死了。”

“死了?”

“死士。”

“那你怎么确定的?”

“我知道的线索,你几乎都知道。真没想通?时间线拉长一点,从七月开始。”

在冷宫回廊里时,阮雪音就大致想到了,但没有拉过时间线。

四姝斩那次,顾星朗最后见过的人是淳风,自然也包括阿姌;上官妧得知君上忽染病,急得直接冲到了挽澜殿门口,是那一次,暴露了她知道四姝斩的事实。

假制御令,阿姌是主导,甚至宫外那些常年帮忙办事的人,也是她找的。只是阮雪音没参与那次审问,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婢女展现出了惊人的审慎、周详和铺设能力。而顾星朗知道。

东窗事发,淳风并没有找上官妧帮忙,后者却主动上门去求。而以上官妧往日行事做派,她几乎从来不去触顾星朗的霉头。

是这一次,露了这两个人或许有关联的端倪。但当时没人注意到。

然后是夕岭茅舍。大祁朝堂安宁多年,几乎不存在党争,纪桓亦会做人,所以前朝对纪晚苓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看后宫。排除太医局,在既知事实里,宫中极通药理的只有阮雪音和上官妧,前者意外在鹿岭之上发现端倪,花费大力气救纪晚苓,可能性极低;那么上官妧嫌疑更大。

凤凰泣是白国的药,按理说段惜润嫌疑最大。虽说不一定会被发现,毕竟冒险,过分明显的证据就是问题。

再看出事前的秋猎五日,上官妧每日下午都伴君侧,除开她喜欢黏顾星朗这个因素,也很像故意制造远离事端的假象;加之出事那天上午,她翻转行宫找淳风,几乎刻意要将后者留在身边——

淳风能知道什么呢?还是说,她可能会认出谁来?所以不能让她乱跑。淳风,还是与阿姌有关。

且上官妧甫一入宫便与淳风交好,连顾星朗都以为,是因为她们性子相投。

将所有事情排列组合,依次关联,最终浮出来的便是阿姌和上官妧。

阿姌是蔚国细作的事实,几乎板上钉钉。顾星朗唯一没猜到的是,她们俩是亲姐妹。因为阿姌入祁国太早,上官家又有意遮掩,捞不出任何线索。

“逻辑成立。”阮雪音想一遍,下意识点头:“但断案是需要证据的。一样实据都没有吗?”

“如果你问物证,确实没有。都是些雁过不留痕的药,晚半个时辰都发现不了那种。也不知你们这些学医的人怎会如此矛盾,一边救人,一边研究怎么害人。”

阮雪音对他这番累及无辜的言论很无语,忽略了,继续道:“人证呢?那六个人已死,人证也是没有的。”

“没有吗?”

“有吗?”

“你不是才见过吗?”

阮雪音一愣。

上官姌。

她为双方都设置了机会,那么顾星朗从夕岭回来后会否找她,就是结果揭晓的时刻。

她在等他。

只要顾星朗来问罪,她就会全盘招认,因为在她的计划里,本就有一半概率是要自毁棋局的。

所以顾星朗踏入冷宫那刻,她就成为了证据本身。

唯一而确切的实据。

“可惜了。”她轻叹,“这么完美的一条伏线,若再坚持几年,或许可成大事。”

顾星朗眸中精光掠过:“听起来,你颇遗憾。”

“只是就事论事。”她不理他这句严肃揶揄,慨然失笑:“相较之下,我自幼被送去蓬溪山,已是百倍幸运。知道为父亲所不喜,也便没了被利用骨肉情意的可能,还因此学了不少东西。阮佋其人,城府终归是不够深。至少论洞悉人心,远不及祁蔚两国智囊,更不及你。偏崟国朝堂十余年来没出一位真正有本事的谋者。”

顾星朗没认真听后面的话,见她竟为自己身世际遇感到欣慰,心情复杂:“不是所有父母都如此。哪怕在这乱世,也有许多父母不将女儿用作棋子,百般爱护,郑重为她们筹谋一生。”

阮雪音点头:“你身边的姑娘们都是。从瑜夫人到淳风殿下。你也很有福气,父母看重,兄弟支持,姐妹维护,所以你说自己从不利用感情,我完全相信。”

顾星朗这才想起自己对阿姌说这些话时,她在回廊都听着。

“本来是好事。”他情绪变得有些怪异,“可惜帝王之道,讲求一切皆可放弃,万般俱能牺牲。重情谊,往往是负累。”

“我不觉得。”

她接得果断,以至于顾星朗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觉得什么?”

“你在冷宫时说得很对,利用情意真心,不是君子所为。在我看来,不够好的人才会用这种旁门左道。这世上有千般对策万般谋算,不是非得利用情意。真正的强者,可以永不恶意利用情分而所向披靡。一切皆可牺牲,不过是弱者的托词。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强者之道。”她看着他,严肃而认真,

“身处庙堂,不可能不动用阴谋阳谋,所以情意才更无价,真心才更贵重。能守住这些而坐拥天下者,真帝王也。”

对于今日此刻的顾星朗而言,这是太重要的一番话。

更久之后他才知道,这番话奠定了他往后余生的很多场选择。至少,坚定了那些选择。

就像阮雪音这个人在他二十岁这年突然出现,轻轻抬手,一灯点亮千年暗。

万古长夜,从此璀璨如星。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脚过人间(一)

冷宫审问发生后整整三日,煮雨殿一片死寂。

到第四日,挽澜殿密旨传至冷宫,内容极简:阿姌被逐出宫。

当事人意外至极,听到旨意时几近呆滞,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她想见顾淳风。

众所周知,淳风殿下贪玩,自记事起便开始探索祁宫内的角角落落。

除了寂照阁那样的禁地,以及冷宫。

幼时她想去,母妃不让;待到十几岁时,又没了兴趣——

相比偷溜出宫的乐趣,冷宫有什么意思。

所以景弘七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了整夜的大雨到清早方停,顾淳风踩着潮湿路面上满地颓萎的黄叶,只身进了冷宫。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没来过这里,就像有些人与时光,此去经年,别后永不见。

她推开那扇高得离奇的破败殿门,微微寒湿又腐朽的气息扑面打过来。阿姌就在正厅,没有坐,也没有跪,只那么静静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见她进来,凝固的脸上浮出一些笑意:

“我不到卯时便起来了,一直在等你。”

“你倒睡得着。”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走近了,看着对方那张有些陌生又极尽熟悉的脸,冷声道:

“我竟不知,陪在我身边九年的人,原来长这样。”

阿姌这才看到,她眼下乌青,形容憔悴,似是彻夜未眠。

“你都知道了。”

“夕岭最后一日,九哥叫我去认几个死人的脸。我自是不认得的。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岂有不问之理?他当时没说,这两日,却是不得不告诉我了。”

阿姌那张脸像是已经木然了许久,以至于此刻眉眼间的动容都显得生硬。

“过来坐吧。”

她转身走向四天前顾星朗坐过的那个位置,示意淳风来坐,又突然蹙眉,俯身用衣袖将椅子擦了擦:

“只是四天没人坐,便又落了这么些灰尘,这冷宫,到底比别处更容易脏些。”

顾淳风瞧着她用衣袖擦拭座椅的娴熟样子,莫名火起,声音更冷:“你是相府大小姐,身份虽不及我尊贵,却不必为我做这种事。且瑾夫人如今是我嫂嫂,你是她姐姐,我也该敬你三分。”

“习惯了。”

阿姌不急也不恼,轻轻招手,“来坐。我有许多话同你说,一直站着可不成。”

踏入冷宫之前,顾淳风的心情和想法是非常明确的。

此刻却有些一言难尽。

她犹豫片刻,终于依言过去;阿姌见她坐定,方至她对面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桌,遗憾道:

“可惜了,唯一一次你我对坐说话,却没有好茶。”

淳风见她终于以算是对等的方式讲话,有些不惯,又平白生出些如释重负。但气恼还是在顷刻间蒸腾起来,以至于她声音又冷了数分:

“是啊,早知你身份如此高贵,这些年我便该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也能让你少递些消息回苍梧。”

阿姌依然平静,看着她那张怒意难当的脸,缓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淳风一愣,绞尽脑汁往回想,不确定道:“仿佛是我在前庭射箭,母妃身边的玉娘将你带了进来。”

阿姌忍不住笑了:“你那哪里是射箭,分明是儿戏。一支软箭搭在那么小巧精致如摆件的象牙弓上,弓都挽不起来,不过是有样学样,照着你几位哥哥的架势玩耍罢了。”

淳风脸一黑,讥讽道:“你倒当真观察仔细,连象牙弓都记得。想必从进来那刻起,一切人事就通通被你收入脑中了吧。只可惜第一年你并不贴身侍奉我,无法随我进父君的挽澜殿,传回的消息,想必都价值不大?”

阿姌不理她挑衅,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是四月初,天气很好,煮雨殿里鸟儿似乎比皇宫里其他地方都多,我甫一进来,便听得清鸣婉转如大戏当台,你穿了件鹅黄色软缎裙,站在庭中央半眯着眼佯装射箭。”

依照祁国传统,四夫人必须居住在那四座固定的殿宇,但哪位夫人住哪一座,却没有规矩,全凭当朝君上定夺。所以明夫人虽是太祖的瑜夫人,当年却住在折雪殿。而顾淳风的母妃,定宗陛下的珍夫人,那时便居于煮雨殿。

淳风与上官妧交好,其中一层,也是因着煮雨殿这道渊源。

阿姌说这个场景,顾淳风还有些印象。彼时她尚不满十一岁,自然被养在母妃身边;而对她来说,当时的阿姌不过是宫中随便一个小婢女,被发派到煮雨殿来当差。她甚至想不起她那时候的模样。

“你那会儿,就带着面具吗?”

阿姌一愣,似乎也有些记不清,想了想道:“带了。”

淳风冷笑:“你当时也才十三岁吧?每天这么生活,不累吗?”

“这好像,不是我能选的。”她语声淡淡,仍陷在往事里,“我看着你挽弓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想想,四岁之前在苍梧,我应该看过不少人射箭。你知道的,蔚人皆擅骑射。”

她看向敞开的殿门外那棵不知已经多少岁的梧桐,一夜风雨,黄叶落了大半,那光秃秃枝干在青色天幕下更显零落,像是已经这样零落了千年。

“但四岁前的记忆,实在太浅太薄,我估摸着,也就是一些留在潜意识里的印象,让我觉得你挽弓的姿势别扭。说起来,我还是更像祁人,爱看舞文弄墨,不喜耍刀弄枪。十八年啊,从饮食到各种习俗,我早就跟你们一样了。”

“饶是如此,你也并未将自己当作哪怕半个祁人。我自问待你不薄,这些年你不断通过我探听各种消息,甚至利用我接近挽澜殿,就没有一刻,觉得愧疚吗?”

想起九年来种种,她终于按耐不住,声调抬高数倍:

“我十二岁那年,你来我身边伺候,便开始同我讲宫外的各种趣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利用我偷溜出宫的心思,月月不间断出宫,以完成你的信件传送和调遣那几个人吧?后来九哥登基,你三天两头撺掇我去烦他,也是为能多入挽澜殿,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吧?甚至上官妧初入宫,好几次跟我偶遇,继而同我交好,想必,也是你做的安排故意带的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光脚过人间(二)

她深吸一口气:“无怪当时在御花园,你一口便能讲出蓬溪山;在西市坊看到那些红参,你一眼便知好坏高下。你从未在太医局当过差,如何能辨别红参的品类等级?你一个十岁便被困在深宫的人,怎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事情?还骗我说是素日筵席上听来的。这两日我白天黑夜地想,这些年所有莫名其妙又被我不当回事的细节,全都有了答案。”

她此刻神情极难言述,似是激愤,但更像哀恸。那被乌青眼圈团团围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涡般深陷,却始终没有涌动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长姐、阮雪音或纪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九年,你我朝夕相伴,原来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盘棋!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这盘上棋子!”

说完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岭时小漠的岁羽轩里那顿午膳。关于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运。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盘上扮上一角。”

阿姌没去夕岭,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岁羽轩内那场糟糕的谈话。所以淳风脸上此刻出现的表情,让她非常吃惊。

整整九年,她没见过她这样。那些少女感在这番话落下时骤然消失了,剩下某种前所未有、隐隐透出认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门外阴天下的秋色。

“没有这么严重。”看她这副模样,她有些悬心,几乎不假思索开口道:“你与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对你疼爱有加,如今又有你九哥、长姐相护,你还有小漠。我们这些生于庙堂的人,或许人人有不得已,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我,没人会把你当棋子用。在我心里,你也从来不是一颗棋子。”

本是劝慰,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选的。但结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彻底。”

顾淳风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很生气,很受伤;同时也很难过,近乎愤慨——

为阿姌的际遇,上官家的罔顾亲情,还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于两个日夜下来,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后,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该怪谁。

“九哥要放你出宫。你,还想回家吗?”

阿姌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里算我的家呢?你说的那个,可能已经不算了。十岁以前,我每天都回忆一遍相国府的样子,生怕忘了;后来入了宫,有太多情况要适应,太多人要认,太多事要做,渐渐没了时间回忆,也就真的忘了。实在要说,倒是灵华殿,还有几分家的样子。”她看着淳风,突然笑起来,

“你记得吗,我们搬进灵华殿的时候,它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从庭院花植,到殿内布局,都是我和玉娘重新安排拾掇的。”

顾淳风眨着眼想一瞬,点头道:“我记得。那时候母妃薨逝不久,我伤心得紧,一应事务都是你同玉娘在办。你也真厉害,不过十五岁,便能指挥一众比你年纪大的宫人鞍前马后。如此早熟且条理分明,已经不是普通的能干。我却从未怀疑过,是因为你有另一层身份,另一份事业,所以锤炼得这般能耐。”

阿姌并不介意这些话,淡远了神色继续道:“回想起来,操持打理灵华殿那段日子,是这些年来我最开心的时候。充实,踏实,很有成就感。你一直骄纵,那期间因为定珍夫人离世,脾气更加坏,旁人说什么都不听,唯独听我的。”

被她这么一说,淳风也想起来不少事,瞪眼道:“你还说呢。明知道我那时候伤心没胃口,非逼我吃饭。我走掉,你就端着碗一路追,这么大的灵华殿,哪儿哪儿都有你。我那时候也十三岁了,又不是两岁小娃娃,还要追着喂饭,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阿姌闻言挑了眉:“话说你那时候都十三岁了,还不敢自己在寝殿睡觉,巴巴叫我挨着你一块儿睡。这还不是两岁小娃娃作派?但哪有奴婢睡主子床榻的道理,最后只能在你榻边地上铺了褥子,一睡就是半年,好在是春夏天,没有冻死我。”

淳风笑起来,继而蹙眉:“但你后来就有了腿疼的毛病,天气一凉就疼,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阿姌也笑:“我幼年跟着养父母生活,家里条件并不好,说不得是那时候落下的。”

淳风有些心堵,忽又想起什么,讪讪道:

“但你不是奴婢。你也是主子。”

阿姌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她今日状态,比几日前被审时又淡定了许多。或者说,淡漠。

“最近我就在想,其实一直以来我在意的东西,不过是些执念。我那所谓高贵的出身,是生身父母给的;我这条并不高贵的人生路,也是他们给的。得到或失去,有或没有,是或不是,起始都在他们。所以我到底该是主子还是奴婢呢?人的命运,有时也许,并不由出身决定。要怪就怪我自己,没有早些打破这命运。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选择的。只看彼时彼刻,牵绊你选择的,是怎样的执念。”

淳风没大听懂这番话,但她再次扬起怒意:“是他们骗了你。如果你早知道他们在骗你,也许就会早些做出选择,像如今这样。”

“你不怪我了?”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阿姌有些欣慰。

“我不知道。”淳风喃喃,目光变得茫然,“我对自己说,只是传递消息,并不是害人杀人或有更大的阴谋。虽然七月间你也对九哥动了手,毕竟没成,听说,你也不是真要害他,而是为了试我嫂嫂?”她摇头,“你们这些人,心思太多。至于这次茅舍的事,我不清楚细节,但好像,主要责任在上官妧?终归没出人命,你也不算罪大恶极。”

不知何故,听完这番话阿姌浑身一凉,从心底蔓延至后背的凉,以至于她整个人都经不住颤了颤。

“你冷吗?”淳风放眼望向阴暗的殿内,“这里是太湿冷了,你腿疼的毛病,可是又犯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光脚过人间(三)

阿姌轻轻摇头:“我今日找你来,是有几句话想同你交代。定珍夫人临终前嘱我照顾你,这些年下来,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来日地底相见,我已经无法面对她。好在你平安康健到了今日,我总算,没有太辜负她。”

一壁说着,她微微前倾,看进淳风眼睛认真道:“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婚事。那应仲,我虽不知他真实身份,总觉得这个名字非他本名,更有甚者,他可能根本也不来自蔚国。我隐藏身份这么多年,对这些事情感觉极准。如果他是掩了身份来的霁都,那么他的立场就很有问题。这个人,嫁不得。”

顾淳风不知该如何作答。阿姌素来细心谨慎,又有这么厉害的一层身份,此刻一语中的,她并不意外。她犹豫是否要将阮仲的事告诉她,思虑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阿姌以为她不甘心,继续道:“你所说怦然,我并不真的了解。但我前二十年的人生,我在祁宫十年的所见所闻,都在反复验证同一个道理:高处须胜寒。主动也好,被动也罢,你站在了高处,就要忍受寒冷。这世间道,终究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获得与失去,其实都差不多,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你是大祁的公主,注定要受很多制约,因为你的身后,有家国兴衰。”

见她依旧沉默,阿姌叹气:“这就意味着,你不一定能嫁给那个让你怦然的人。能,是运;不能,是命。看看你九哥就知道,他失去的,比你要多得多。你若不甘心,大可以待查清那应仲来历之后再作决定。但抉择之时,一定要记住你是谁,身后站着谁,一旦选择,可能带来什么后果。”

淳风盯着她半晌,幽幽道:“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会拿家国来劝我。”

“我不为家国。我只为你。”阿姌再次长叹,语气变得渺远,“如今青川局势,风云诡谲。作为皇室子女,不为这场争斗牺牲,已是万幸。你家人爱你护你,必不会置你于险境;当今君上为你做的选择,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佳选择。因为他是站在祁国最高处的那个人,也是这片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他指的婚,定能保你一世周全,不受这乱世纷扰所挟。”

“阿姌,长大成年真是一件糟糕的事。你说呢?”

阿姌一怔,不确定刚才那些话她听进去没有,有些着急,又无计可施,只耐着性子答:“没错。一旦成年,所有事情都不能再一跑了之。就是跑,也跑不远,躲不久。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你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的生辰日吗?从皇宫到霁都城,好大一场庆典,如今想起来,竟比天长节还要热闹。”

她眼中骤然生彩,阿姌见了,也颇感慨:“记得。你九哥素来疼你,说十六岁生辰定要好生庆祝,便下了旨让各司悉心筹备,还在十二月十五那日大赦天下,准霁都城内张灯结彩,任百姓举行各种庆祝活动。”

淳风狠狠点头:“九哥还特许我出宫,让我亲眼看看城中都在如何为我的生辰日欢喜热闹。你还记得那个灯会吗?人人都戴面具,我们俩没有,只好去拿别人的。”

“可不是?这些坏点子,个个都是你想的,最后做坏事的,却回回都是我。”

“那个被我们偷拿了面具的大叔,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表情,什么叫吹胡子瞪眼,怕是没人比他那张脸更生动了!”

念及彼时情景,阿姌也生出了类似少年好时光的快意,记忆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火如泡沫般在幽暗殿内浮起来,淳风拍着腿哈哈笑,惹得阿姌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秋日冷宫是沉郁如亡灵的。

那些畅快如银铃般的少女笑声荡进空中,很快化作畅快不再、唯余寂寥的回响。而相视大笑的两个人,终于笑得筋疲力竭,泪眼朦胧。

良辰美景总成空。

谁又不是光脚跨过人间烟火。

“九哥说,待我稍后离开,便会有人送你出宫。”

顾淳风不是擅长拿捏情绪的人,泪还挂在脸上,短短两句话,尽是哭腔。

阿姌却很快抹掉泪水,敛了神色道:“君上终究宽仁。他就这么放我走了,”

显然是有后半句的。但话音就此止住。

她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事递至淳风面前:

“你认得这个香包吧。那时候你说它气味好闻,总问我要。”

淳风凝神一看,点头道:“你总不给我。说是对你极重要的东西。”

阿姌笑笑:“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顿住,又解释道:“生母。就是上官妧的母亲。我离开苍梧时,她就给了我这一样东西,说天长日久,总是个念想。”

淳风伸手接过来,凝着那绛紫色香包上奇异的植物图案,发起怔来:“当真奇了,这究竟是什么草?早年间我不认得,最近跟嫂嫂学了好些花植品类,仍是瞧不出。倒很像蕨类,但嫂嫂说蕨类是不开花的,”她抬头,“这么些细细碎碎的花开在叶间,是真有这种草?还是为绣得好看,特意加的花?其实并不存在这种植物?”

阿姌颇意外,犹豫一瞬,终是微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愿意研究这些事了?我也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好看吧。毕竟只有草没有花,太素净了些。”

“也是。”淳风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给我了?”

“嗯。她说得对,天长日久,总是个念想。”

“可,这不是你母亲——”

“我已经没有念想了,也就没有留着它的必要。但,它也许能留你一个念想。”

“你,不打算回苍梧了吗?”

阿姌再次看向门外秋光——

没什么光,大团灰白色的云再次厚厚遮住了天空,这么多云层堆叠,在霁都并不常见。

“不知道。也许吧。偌大的青川,总有落脚处。”

“那你不能,不走吗?”

这句话淳风说得极小声,小到她自己都听不清。

“你说呢。”

阿姌答得也小声,但她确定她听得懂。

顾淳风沉默。

便听得殿外阿忆的声音扬进来:“殿下,沈疾大人那边的人来催了,怕是时辰到了。”

“去吧。”阿姌看一眼桌上香包,示意她收好,“记住,为了你自己,你母妃,你弟弟,不要任性妄为。好好听你九哥的话,好好过这一生。”

“阿姌。”

淳风将香包仔细收进怀里,眼眶再次沁出泪水,迟迟不肯起身。

“走吧。”

她不再看她,微微仰头,似乎在瞧殿顶藻井上那些剥落的彩画。

“你就这么走了。可我才看见你的样子,都还没记住。”

阿姌一愣,仍是不转脸,淡淡道:“就记你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个样子吧。我此刻这张没有面具的脸,对这个世界来说才是一张面具,没有任何意义。就像那个叫上官姌的小女孩,早在四岁那年,就已经夭折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脚过人间(四)

明明上午还阴云密布,午时方至,忽然起了大风。层层灰云就此被驱散,进入未时,天色竟亮起来,炙暖的阳光不知自哪一刻起笼罩了整座祁宫,偏僻冷寂如长信门,也平白生出些夏意来。

十月的最后一天,却有些像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有些像一生的最后一天。

阿姌坐在空间促狭的马车里,车轱辘碾过长信门内的空地时,她没有掀帘子去看。

但她知道,前面就是长信门了。

八年前她第一次带淳风出宫,就是走的长信门。那时候没有假制的御令,甚至没问圣上借真的御令,就是乔装改扮,跟着御膳司她从前的伙伴们蒙混出宫。

此后好几年,皆是如此;后来能不时问君上借御令,再后来有了假御令,出宫的路线,也从未改变。

所以她识得那种气味,或者说气息——

充斥在长信门附近的空气都似乎与别处不同,里面安放着她在祁宫的十年一生。

顾星朗上了明光台。

在这个开阔如廊的祁宫制高点,能看见大半个霁都城,但因为方位的关系,完全望不到长信门。

祁宫里所有能观景或远眺的地方,都望不到长信门。所以他确定顾淳风没有站在任何一处踮脚张望。

午膳时分,他让人去灵华殿请,阿忆巴巴赶来回话,说殿下从冷宫回来便睡下了,至今未醒。

顾淳风精力旺盛,从不午睡。他自然明白,有时沉睡也是一种对策。他只是没想到,以她的性子,竟会动用这种偃旗息鼓的办法。

从阮仲到阿姌,短短数日内的变化,也够她消受了。

还是得让长姐回来一趟。

顾淳月奉召入宫,是第二日上午。主要任务,自然是去探望淳风。她在灵华殿用完午膳方至挽澜殿复命,进得大门,便见顾星朗负着手在前庭来回踱步。

只是踱步,步子也慢,顾淳月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淡淡焦虑。

这在她看着他长大的近二十年中,从未出现过。

“如果是为了淳风,你不要太担心。她是个欢脱性子,此次打击虽大,假以时日,总能恢复。”

“姐姐,”他停下脚步,屏退所有人,站在梧桐阴影里沉沉开口,“我不太踏实。”

顾淳月很吃惊。

整整二十年,顾星朗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做皇子时是,倏忽为君之后依然是。他当然遇到了很多难题,但他不会焦虑,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游戏——

一个站在至高处的少年与世界的游戏,观察,分析,结论,行动。

所以顾淳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踟蹰半晌,小心问:“是哪一件?”

“阿姌。”

“不是已经结束了?虽然你放她出宫,连姐姐都觉得有些——”她顿住,终觉得妄议圣断不妥,及时住了口。

“看来,老师在相国府里议论过。”他本想暂将阿姌之事彻底压制至几无人知,但此次纪晚苓受损,对于纪桓,他必得有所交代,故而昨日遣了涤砚亲去回话。

淳月有些两难,考虑片刻道:“她在祁宫十一年,到底摸了多少底,手里拿了多少牌,没人能下定论。想必君上,也不能完全确定?既如此,就这么把人放走,万一她返回苍梧,还是心向上官家,岂不麻烦?”

“她传了十一年的信,无论手握多少牌,想必上官朔都已心中有数。只要她出了祁宫,或生或死,差别并不大。我留着她的命,是为了淳风。她们虽是主仆,但姐姐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了。”

定珍夫人离世数年,顾星漠常在夕岭,阿姌是这世上朝夕陪伴顾淳风最久的人。

淳月当然明白,默然半晌道:“你在每件事上都如此劳心,连这些关系情分都要考量,星朗,”四下无人,她改了口,“我真是担心你。”

语毕,她想起先前对话,有些不解:“既然已有定论,你不踏实什么?”

“我总觉得,可能漏了什么。”他犹豫,还是决定说出来,“好几天了,这种感觉一直有,但非常浅。且我日思夜想,已经没有破绽。直到昨日阿姌出宫,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就是他站在明光台上的时候。以至于他险些下令让那辆出宫的马车折返。

“你的能耐,姐姐有信心。既然确实没有破绽,或者是你想多了?阿姌这条线,的确出乎意料,你不放心,也正常。总归她如今已经离宫,宫中亦没生出怪事,想来无碍。”

不是如今。

倘若是从前呢?

昨晚临睡,他忽又想起在煮雨殿时上官妧那句话:本以为当初阿姌只用传信,可结果呢?

结果什么?

对方答曰四姝斩、设计纪晚苓。是说得通的。

但那都是上官妧入宫后的事。他仔细回忆那句话的语气和隐藏逻辑,以及更早她问他阿姌都招了什么时,他回答后她脸上的表情。

狐疑愈深。

除非受过经年的训练,一个人就是能在说话内容上立时撒谎,也很难在情绪上做到无懈可击。他越想,越觉得她彼时反应不对。但她与阿姌已闹到如此地步,全无情分可言,实在不需要为她隐瞒说谎。

除非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阿姌一个人担得起的。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可能时,已是今日晨间,所以此刻天朗气清,他却开始焦虑。

顾淳月以为谈话已了,心情松弛下来,看着满庭金色秋光里尚未完全变黄的梧桐叶,有些感慨:

“挽澜殿里的梧桐,总要比宫内其他地方转色晚些,落叶也晚,想来,是沾染了龙气之盛。”

阳光打下来,透过疏落叶间落在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父君驾崩前两日,也是这样的秋光,尚在十月,天气亦暖,当时咱们都以为,这是父君病势将有好转的征兆。”

但定宗陛下崩逝于秋光繁盛的第三日。

确切说,是第三夜。子时。

“三哥骤然薨逝,对父君打击终究是太大了。”

顾星朗看着开阔庭间一束束的光线,淡淡回:“在父君心里,三哥始终是即位为君的最佳人选。”他转身看向淳月,“姐姐,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也从不问我。那个流言,你信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光脚过人间(五)

顾淳月睫毛轻颤,张口要答,终是微不可察叹一口气:“星朗,世间许多事,本就是没有结论、无法求证的。既然无法求证,信与不信,也便没那么重要。”她不等他回应,也看向那些明亮光束,转而道:

“说起来,见到父君最后一面的,还是我和淳风。那日傍晚,我们俩去挽澜殿探视,我带了新写的一幅字,她捧了一盆兰花。父君很是高兴,夸了我的字,命人将兰花放在榻边几案上。便是那会儿,他气色看起来都还算好。不成想,竟是临终前的回光。当夜子时刚过,消息便来了。”

不知是否午后微风带起了梧桐枝桠晃动,顾星朗觉得那些光束也扭曲起来。他眉心微动,继而蹙起,不动声色用余光确定四下无人,凑近淳月声音压得极低:

“那时候我们反复跟张玄几确认过,父君崩逝,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吧。”

顾淳月和他一样,是顾氏皇族这一代最会管控表情的人,但她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时非常显著地变了,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抖:

“自然。张大人医术冠青川,且父君当时身体状况确实糟糕。说是会有好转,毕竟已经伤了底子,就是好转,也不过是延缓病情。张大人彼时也说了,父君的咳疾是最大问题,秋日伤肺腑,夜里一口气若过不来,”她停顿,望着他道:

“你又在怀疑什么?该问该查该思量的,当年不都做完了?”

“当年我对世间草药门类之多,害人救人的办法之广,没有如今的认知。张玄几的医术我毫不怀疑,但他大半生在祁宫,哪怕勤勉钻研、日日有新知,青川之大,总有些药材草植他不认识。不认识,又怎么看得出问题呢?”

顾淳月心中狂跳,勉强压着声量,切切道:“可当时父君没有任何不妥的症状,咱们都瞧见了,张大人也确认过。如果有人动手脚,毕竟是损伤身体的事,怎会毫无痕迹?且挽澜殿是什么地方,岂是随便谁说进就进的?那晚进出过挽澜殿的人总共没几个,根本没有疑点,咱们不都查问分析过了?”

“姐姐,七月里我忽染病,也没接触过什么不妥的人。但我在御花园和淳风同行过一段,阿姌也在。此次的事能撒开来,这也是线索之一。”

顾淳月不在宫中,只知结果,不知查案细节,闻言眼皮跳了两跳,不确定道:“可那时候只有我和淳风两个人进去。阿姌候在殿外啊。”

“但淳风带了一盆兰花。后来就放在父君榻边。她对花花草草向来没概念,想来,是阿姌帮她准备的?”

顾淳风眼皮再跳,沉沉道:“兰花有什么?”

的确。兰花是宫内最常陈设的花植之一,从没听说存在任何隐患。

但四姝斩之后,加之几个月来阮雪音偶尔说起一些奇花异草,他如今对那些生于土壤间、受天地甘霖滋养的物种越发存了敬畏,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他扬声唤涤砚。

对方小跑入得庭中,只得到一项明确而极简的指令:请珮夫人过来。

高大梧桐依然就着午后暖风簌簌摇曳。

这是阮雪音和顾淳月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见面。

后者早先力阻顾星朗靠近折雪殿,阮雪音是知道的。但她一向不在与人打交道上费神,自己又问心无愧,且早晚要回蓬溪山——

于是见到淳月,并不尴尬,照规矩与对方见了礼,又依言坐下。

隔着对坐距离,淳月不着痕迹打量阮雪音,心生怅惘:

若非身份立场存疑,她倒确实适合呆在顾星朗身边。比晚苓更适合。

没有理由。只是感觉。就像她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态度和做法,也是,全凭感觉。

“找你过来,是有一事相询。”

这句话从字面上听还算客套,但顾星朗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间都没有任何距离感,那种熟稔自然,就仿佛只要他问,她就一定会答。

顾淳月心下微动,不露声色。

“是什么事?”

正殿内只有他们三个,涤砚候在外面;且瞧这二人神情,必是要事。阮雪音本就奇怪顾星朗为何当着淳月的面叫她来,听得此言,更加好奇。

“这世上,可有什么仅凭香气,或者空气流动散播粉末一类,便能伤人夺命的兰花?”

阮雪音怔了怔,思忖片刻道:“没有。”

“确定?”

“如果确实是兰花,那么据我所知,没有。但如果是很像兰花的花,有。”

顾星朗神色不变,淳月垂眸端起面前茶杯轻啜两口。

“有的意思是,能取人性命?”

“也不见得。要看是否对症。有一种大花香水兰,虽名为兰,形也似,却属于百合科,全株有毒。正常人不碰,甚至浅嗅或短暂接触,都没问题。但若是肺腑虚弱的病人在封闭空间内持续吸入其香,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半日大半日,极易窒息而亡。”

顾淳月杯中茶水晃了晃,阮雪音余光扫到了。

顾星朗面色亦变得难看,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阮雪音有些不安,踟蹰片刻,终是向淳月开口道:“长公主殿下见到的那种兰花,花朵是否比一般兰花要大,且通体乳白,无任何杂色花纹,只花心处抽着细长的暗橙色花丝,花丝顶部卷曲,显得有些妖异?”

顾淳月蓦然抬眼盯着她,半晌道:“珮夫人怎知,君上所问兰花,是我看到的?”

顾星朗亦看她一眼,示意她有话直说。

阮雪音略尴尬,抿一抿嘴唇答:“适才我说大花香水兰的药用功效时,殿下杯中茶水晃了两晃,同时手指关节骤然突出,想来是心绪变化导致握杯力道改变。”

顾淳月深吸一口气,同时看向顾星朗。

后者亦莫名尴尬,干咳一声道:“她一直这样。姐姐莫怪。”

顾淳月暗忖这么厉害的姑娘,察言观色之能几乎与你相当,你还一副理所当然甚至颇有几分自得的样子——

是敌是友尚未拎清,人家能耐,你得意什么?

自然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点头道:“听闻珮夫人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今日得见,传言不虚。适才你所描述那花朵形态,已有些年月,我记得并不清楚,但约莫是能对上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反而是它的叶子,比常见的兰花品种叶子更密集,也更狭长,碧绿色,没有明显纹路。”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光脚过人间(六)

阮雪音凝神片刻,“很像。大花香水兰是很好闻的,既清且甜。殿下可记得闻过它的气味?”

淳月努力回忆,不确定答:“那花,仿佛没有香气。”

“殿下是否,离那花距离非常近?”

是。她和淳风同入挽澜殿,后者捧着花就走在她身边,自然近;后来她们在龙榻边与父君说话,那盆花就在榻边几案,也近。

于是点头:“最远不过三尺。”

“看来是了。这大花香水兰的气味,要隔着好一段距离才能闻到,凑在近处,反而不可闻。”

淳月恍然。

一些几乎被完全遗忘的片段倏忽杀回来。

所以入夜时分她们离开,快出父君寝殿时两人都闻到了一种奇妙香气,还讨论是否造办司新制的香,回头也去要些来用。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施行,便很快被抛在脑后,因为两个时辰之后,父君崩逝。

国丧第三日,顾星朗正式入主挽澜殿,先君陛下在世时的各类物事大都被撤出,自然也包括那盆兰花。

又一次物证迅速消失而人证不自知的手段。

与四姝斩、凤凰泣何其相似。到此刻,连顾星朗都开始好奇,若阮雪音推断为真,上官家两姐妹的老师,究竟是谁。

所以煮雨殿内上官妧那两句话,突然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如果他还听过她对细芜说的一些话,听过阿姌临行前对淳风的欲言又止——

所有这些,都可以验证此刻这项推断。

确实不止于传递消息。还有——

谋杀大祁国君。

足以掀起战争的一笔。

所以上官朔那么早便将女儿送入了霁都。十八年前。

那么,封亭关的事又是否与蔚国有关?顾星磊、定宗陛下相继离世,这些年背负诸多猜忌的,是顾星朗。那些流言的起始,到底在哪里,是否苍梧上官家,又或者其实是,蔚国御徖殿。

如果这是一盘连环杀棋。

“叫沈疾进来。”

顾淳月自然不愿阮雪音知晓太多内情,见顾星朗要下旨,起身一福:

“君上有要事处理,淳月告退。”

阮雪音如何听不懂,亦起身行礼,两人一同离开挽澜殿。

半炷香之后,沈疾带着两名骑兵亲自出了城,按照密旨,直奔北部祁蔚边境。

与此同时,顾星朗去了灵华殿。

“淳风奉旨禁足,不敢劳烦九哥探望。”

不过数日,她语态神情与往昔已有不同,加之连日睡眠不佳,气色糟糕,顾星朗看在眼里,有些不忍。

但不是时候。需得争分夺秒。

“她最有可能去哪儿?”

顾淳风微怔,反应片刻道:“九哥问这个做什么?还,需要找她吗?”

“还有点事。你先回答。”

淳风依旧懵,犹豫道:“我也说不好。也许,像山?像山秋色冠青川,她心驰神往了许多年,只是我从前不明白。”她蹙眉,眼底再次涌上愁绪,“昨日她也说过,不知道十月底,那名闻天下的像山秋色还在不在。”

那么去祁蔚边境,方向是对的。不到一日有余,以沈疾的速度,追得上。

顾星朗略略宽心,向淳风道一句禁足便当休息、好好吃饭睡觉,转身就要走。

“九哥!”

她快步跟上,小心问:“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顾星朗本不想同她多言,但如今情形,阿姌十有八九犯了弑君大罪,人抓回来,问完了,便是一死。

于是二十年来头一遭,他决定将血淋淋的庙堂真相撕给她看。

“当年你和长姐去挽澜殿探望父君,就是最后那日。那盆兰花,可是阿姌为你准备的?”

淳风完全接不上这番对话逻辑,想了好一阵,木木答:“是。”

“那盆兰花,害死了父君。”

顾淳风觉得自己这一生里,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寒冷。

偌大的灵华殿不动声色化作冰窖,寒气自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深入脏腑,冻得她连寒战都打不出。

九哥不可能拿这种事唬她。

她心里万分明白。

但她毫无办法,几乎不受控制生硬开口:“不可能。”

顾星朗眼眸微沉,并不看她,也不再复述。

“这怎么可能呢!兰花而已!就算不是兰花,随便什么花,哪有放在旁边就置人于死地的道理!世间奇花异草虽多——”

她突然浑身无力。

世间奇花异草太多,有些品类,这大陆上的人知之甚少,更遑论药性。它们有的能不动声色害人,有的能力挽狂澜救人。

自然之妙,亦在于此。所以更加值得敬畏。

这是阮雪音说的。

“是与不是,你若还能见到她,自己问她吧。”

“怪不得。”淳风喃喃,似是徒然想起来什么,“怪不得她感叹,你就这样放她走了,却始终没说出下文。怪不得她说,无论如何,她利用了我,而且利用得非常彻底。”幽暗冷宫中的字字句句如篆刻般烙在脑海心上,只是过了一天,回头望去却如海市蜃楼般茫茫不可及。她双目失神,勉强抬眼看着顾星朗,

“九哥打算,着人去追吗?你,要杀她吗?”

“沈疾已经去了。淳风,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大祁的国君。你说呢。”

顾淳风心下撕扯,只觉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墙亘轰然塌了。

“而且是借我的手。我亲手将那盆花带进了挽澜殿,放在父君榻边。是我!”眼泪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而出,那样的语气声音,顾星朗从未听过,

“九哥,居然是我!可我怎么知道呢!怎么会是我呢!”

她终于完全站不住,在顾星朗伸手之前,扑通跪坐到地上。

已经深秋了啊。连灵华殿的地面也这么冷。比冷宫还冷。

“与你无关。”他没料到她会这么想,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循循说理,“不知者不罪。别说是你,我们没有人知道。以至于时隔七年,到如今东窗事发,许多事情才有了可深究的空间。”

淳风双手撑着地面,只觉得连心都冻住了,半晌方缓缓抬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顾星朗,轻声道:“阿姌也是受她父亲指使。她半生所行之事,亦非她所愿,她会因此被宽恕吗?父君因为那盆兰花崩逝,九哥你要杀的,还不是她?你会杀她父亲吗?你会依照大祁律例,哪怕跨国,也要诛上官家全族吗?”

“会。”

顾淳风被这个沉郁而力道极重的字震得发怔。

“如果这些推断全部属实,就算没有大祁律例,这世间道,也讲一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唯一的区别是,我们是皇族,背负了社稷,需要筹谋,以待时机。”

他从没对她讲过这些话,比起岁羽轩那日午膳,又更近了一步。

“你的被利用,和她的被利用,并不一样。你不知情,而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承认,她是个可怜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光脚过人间(七)

淳风整个人变得呆滞,恍惚半晌,喃喃再问:“九哥,沈疾这会儿出发,还追得回来吗?”

“应该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若此事为实,她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淳风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九哥,不是还要抓她回来问吗?”

“沈疾自然不会动手。但他们一出现,上官姌必然明白我已发现七年前真相,如果这番推断全部属实。那么,总归是一个死字,她不一定还愿意活着回来,再说那些她不想回首的往事。”

“我要去。”

整整二十年,顾淳风没有这么坚定而强硬地说过话。过去那些固执,顶多只能算任性,绝非此刻这般不容拒绝。她盯着顾星朗,很久都不眨眼,仿佛眼睛永远不会酸胀,又仿佛,是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惩罚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

“沈疾已经出发了。”

“那我就自己去。”

“顾淳风。”

金尊玉贵的大祁公主要只身出宫,还要去她根本没去过的茫茫祁北,还没出城便会迷路。所以这当然又是一句没轻没重的任性话。

“九哥,咱们这些出生便花团锦簇的人,其实最是孤独。母妃离世多年,小漠常在夕岭,其他兄弟姊妹虽都和睦,毕竟不总在一处。阿姌,”她咬了嘴唇,似是哀戚,那神色语调又远比哀戚复杂,“或是咱们的杀父仇人,但共同度过的时间,成千上万个日夜,我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垂了眸,似乎很难开口,

“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有我而已。”

顾星朗并没有因为这句认仇为亲的话动怒。

他思忖片刻,压低声量缓缓道:“找到人之前,此事不宜张扬。所以我让沈疾亲自去。长姐刚离开挽澜殿不久,应该尚未出宫。你跟着她回相国府,让纪齐同行,会有暗卫跟着你们俩。纪齐自有和沈疾联络的方法。记住,只管闷头赶路,不要打草惊蛇。”

停顿一瞬,又补充道:“尽量带她回来。活着回来。”

顾淳风一直以为,霁都的样子就是大祁的缩影。

马车一路向北,满目秋色纷繁,但所有经过的城镇,风貌都各不相同,与霁都并不是一个模子。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途旅行,却不能叫做旅行,更像是追命。

所以她小心掀了车窗帘一角,透过缝隙看那些迅速后退的浮光掠影,没有任何为自在、自由感慨的雀跃心情。

“还有多久?”

终于到达一处驿站,天已黑尽,纪齐凭令牌换了马,站在车边牛饮。

“祖宗,出来不到三个时辰,你问八百遍了。我已经全速在跑,你没见刚换下那匹马累成了什么样?”

“还能更快吗?沈,”虑及顾星朗交代,她改口道:“他们到哪儿了?”

纪齐多年来习惯了与她抬杠,以为又能呛上几个回合,正好解乏,不曾想对方半分不恼,且甚是平静。一时觉得没趣,闷声答:

“一个时辰之前在千乘郡。”

“那是在哪儿?离我们多远?”

纪齐心道这人对地理位置、路程里数皆无概念,说了也白搭,只翻一个白眼道:“如果他们从此刻起停在千乘郡,而我们即刻出发,两个时辰后能追上。”

“这么久?咱们从霁都走时,他也才出发半个时辰有余。可是因为你比他们慢许多?”

纪齐年少气盛,最恨旁人说他技不如人,立时翻了脸:“开什么玩笑!年初我与沈疾比过,慢不了多少。他长我四岁,历练多些罢了,假以时日,必被我赶超!”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随口道:“你能小声些吗?能不提名字吗?出发前的交代全忘了?另外,他也比我九哥长两岁,但他们俩一样快。”语毕,忽觉得说这些没什么意思,怪道自己从前怎会如此热衷与人呛声,不等对方反应,摆一摆手:

“算了。你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纪齐再愣,黑着脸递给她一个水壶:“刚灌好的,不喝吗?”

顾淳风瞪眼看他。

“放心,我的是这个。”他指一指腰间,那里系着另一只壶,“要不是大嫂嘱我照顾你,又有君,又有你哥交代,我才懒得管你。”

淳风不理他嘟囔,接过来,也不喝,抬脚要上车,忽然转身道:

“你方才说你比他慢不了多少,那怎会慢出一个半时辰来?”

“大姐,人家是马,我们是马车!人家的马只用带一个人,咱们的马要带两人一车,我这个速度已经是逆天了!本来多几匹马共拉会快许多,但,”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低声道:“这么普通的马车,哪来四匹马拉的豪气?一眼就让人瞧出问题来。”

“那就别用车了。”

轮到纪齐瞪眼:“你会骑马?那还让我赶这么久的车?!”

“不会。”

纪齐此刻只恨自己没胡子,无法完成吹胡子瞪眼全套动作:“那你说个——”对方毕竟是公主,他不好太无礼,“那怎么不用车!”

“你带我。”

纪齐满脸惊愕仿佛见了鬼。

半晌回:“这,这不行。我不轻易带人的,尤其女子。要带也只带她。且你是什么身份,我哪敢随便带?”

顾淳风已经走到那匹通体油黑的高大骏马旁,回头死死盯着他:“你是奉命护我去追人的。走。”

出发得匆忙,纪齐只遵旨护送淳风去追沈疾,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路反常,已是奇怪;此时神色肃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仿佛站在马旁那人并不是顾淳风。

一时竟拒绝不得,慢吞吞挪过去,犹豫道:“我可告诉你,此刻弃了车,再要找就难了,主要是费时费力。你想好了,至少还要追十几个时辰。”

“废话少说。上去。”

自己如何上的马,又是怎么将淳风拉了上来,他已经记不太清。黑马狂奔在看不清草色的小径上,四周荒无人烟,偶有悉窣声自荒草繁茂处传来,不知是否沿途随行的暗卫。

十一月的第一天,夜风冰凉。

“你适才说,如果他们停在千乘郡,需要两个时辰。但他们不可能停下,而我们也弃了车,那现在,需要多久?”

纪齐身体前倾,握着缰绳的右手很放松,但目光如炬,专注盯着前路:

“没那么复杂。你只需知道,从这里到祁蔚边境,以咱们目前的速度,算上中途换马的时间,还要大约十一个时辰。他一定比我们先到,彼时会告知我具体位置,我们便直接奔目的地而去,不会走冤枉路。”

他说完,暗道奇怪,为何现在不能告知具体位置?难道沈疾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第一百七十章 光脚过人间(八)

淳风坐在后面,双手分别轻拽一角他腰际两侧的衣服——

纪齐已经成年,哪怕她仍觉得他像小孩子,毕竟男女有别,如此距离,是太近了些。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她要再见阿姌一面。

活着的阿姌。

只盼她能等等她。

“就是说,最快也得明日傍晚,甚至入夜才能到。”

“是。且是保持速度连续赶路的情况下。但我们不可能不休息不睡觉。就算我行,你也不行。”

“我行。”

纪齐一怔,下意识道:“你真打算不让我睡觉?很累的!”

“你不是要建功立业娶天仙?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沈疾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他气得想勒一把缰绳停下同她理论,到底忍住了,咬牙切齿道:“那是建功立业!现在这算什么?护送公主殿下出远门?这对我扬名立万娶天仙有什么帮助?”

“长途跋涉不眠不休难道不是历练?你日后领兵打仗,军情紧急时难道也要先睡一觉?”

他越发觉得顾淳风不同往日。不仅稳重了许多,论事说理的本事也大为长进。

但此刻手握缰绳的是他,决定路线和快慢的也是他,她就是逞了口舌之能,也没有实际意义。

“我奉旨带你去追沈疾,君上可没规定速度,更没说不能休息。我若实在累了,眼睛睁不开,也只好睡一会儿。”

他做好了准备,等着骄纵公主发作,对方却噤了声。

好一阵过去,只听极轻的一声叹息被冷风吹进耳朵,那样的讲话方式,从前他并未听过:

“纪齐,那些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都还在吧。你的父母亲,兄长,姐姐,那些陪伴了你许多年的人,大都还在吧。”

拽着衣服的十指渐渐收紧,纪齐感觉到了,而身后少女的声音不断掉进风里:

“但我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到十二月我二十岁生辰那日,恐怕只剩九哥和小漠了。”

纪齐听得糊涂,又觉荒唐:“你这说的什么话?你那一堆哥哥,还有我大嫂你姐姐,你把他们置于何处?”

“你不生在皇族。你不明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但不是陪我长大的人。小漠是我最亲的弟弟,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九哥很忙,若不是我总去烦他,相聚亦少。母妃离世后,真正与我朝夕相伴的人,只有一个。”

纪齐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本是讨论要不要休息能不能睡觉的问题,怎么突然——

算是在抒情?

“我现在去追我生命里所剩无几的,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去跟她道别。”

原来昨日晨间在冷宫那场道别,不是道别。

明日才是。

“所以纪齐,你帮帮我吧。让我再见她一面。今日之恩,淳风永记,来日刀山火海,必当报答。”

草欲静而风不止。

夜色渐深,疾掠而逝的风变得更冷,带起小径两旁荒草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悉窣。

纪齐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一番话,超过了他十八年来在情感方面的全部认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快,对于此刻的顾淳风而言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郑重无比的请求。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已经是捷径。”他沉默良久,也认真起来,“我能跑多快,便会跑多快,你抓紧了。”

风声变得更大。她不确定是否因为对方又加了速。颠簸愈加剧烈,她实在坐不稳,双臂向前探了探,几乎要环上他的腰。

“行吗?”

手握缰绳的少年怔一瞬,沉声道:

“抱住了。”

天边银月细且弯。星星很少,疏落挂在漆黑幕布上泛着极微弱的光。

“你若困乏,我可以陪你说话。父君告诉我,长途跋涉的人最需要跟人聊天,脑子转着,就不容易睡着。”

即使双臂环绕,顾淳风仍尽力坐直了身体,与对方后背保持着寸许距离。

纪齐正专注盯着远处出现的似是一条岔道,半晌答:“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感兴趣的东西太不一样。你又不像我姐,好歹跟父亲学了些见识,更不像蓬溪山那两个仙女,满腹才学,能跟男子论事。实在要聊,”他想一想,“说说你在宫里的趣事?不过皇宫就那么大,能有多少趣事。”

顾淳风并不答话。

她突然在想,应仲——

应该是阮仲,的心上人,是否也是才貌兼备的佳人。

纪齐听她无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想一想补充道:“不过这世上智识见识堪比男人的女子又有几个呢?我母亲也是不谙天下事,只会琴棋书画、主理家务的世家小姐,不也受大家敬重,多年来与我父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淳风依然不语。一些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模模糊糊在脑中盘旋。

纪齐没法回头看,有些忐忑,忽想起她自幼贪玩,爬树抓鸟上房揭瓦倒是样样在行,琴棋书画却是无一样精通;她身份尊贵,又是这种骄纵性子小孩心性,要主理一个家族怕也困难,所以方才这番补充——

依然很不友好。

“那个,这女子嘛,嫁得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一世,便足够完美。学问才艺什么的,点缀罢了。我母亲从前也是这么跟我姐说的。所以你看我姐虽然还不错,但并不在这些事上刻意钻营,顺其自然而已。”

“但男子的智识才学、武功技艺就至关重要,重要过他们对妻子、儿女的关注,这是为什么?”

“这——”纪齐语塞,呆半晌答:“这难道不是世间规矩?男主外,女主内,千百年来不都这样?不止青川这几百年,你看好些古史典籍里的记载,不也如此?女子是负责嫁人和照顾家人的,要智识才学、武功技艺做什么?”

“可到最后,你们这些智识武功都了得的男子,还是最瞧得上那些同样了得的姑娘。而她们不一定会处理家族琐事,那些柴米油盐婆婆妈妈。”

“这个嘛,刚才都说了,世上奇女子少,这种情况自然也少,不值得争论的。”

“但你刚说的,不过只是世俗观念,不一定是正理。嫂嫂说凡事都分两面,那么女子也是可以主外的。”

纪齐挑眉:“女子怎么主外?带兵打仗,你们也行?”

“如果我们也像你们一样自幼接受全套训练,不是不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光脚过人间(九)

不得不说此时话题是提神的好法子。和着愈加冰凉的风与逐渐下降的气温,纪齐竟觉得清醒更胜白日。

“你们的体能是先天劣势。我与沈疾讨论过这个问题。”

沈疾算纪齐半个老师,多年来时常指导他武艺骑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二人会有自己的通信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仿佛听三哥说,武之道只一种,其术却有千千万,有的要靠力气体能,有的却讲求轻巧灵动;它们各自需要的身体条件也不同,只要练得好,都能成为高手。”

纪齐想一瞬,点头道:“这话不错。”然后更加困惑,终是问道:“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么些有用的话?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淳风微怔,继而失笑:“我也不知道。这些年听来的各种话,尤其当时没兴趣不爱听的,最近都突然跑回脑子里来。三哥离世七年了,他说过的话,这几日也总能想起来许多。她说得对,经过的时间,没有一刻是白费的。”

纪齐不确定她口中的“她”是战封太子还是谁,莫名其妙,只继续道:

“我一直奇怪,你这些哥哥姐姐,一个比一个能耐,尤其最厉害那几位,都是跟你感情好的。怎么独独你——”他想说不学无术,忍住了,“这么与众不同。”

“谁知道呢?或许我私心里想跟别人不一样吧。但原来好像,不可以。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因为各种限制。如果不这么走,就没法好好过一生。”

阿姌叫她多听九哥的话,好好过这一生。

又讲那年春日她初入煮雨殿,看见她在庭中滑稽地射箭。那些鸟鸣果然悦耳,许多音调组合在一起,变成欢快又悠扬的小曲。唱着唱着,气氛渐渐不对,明明还是那些鸟鸣,调子却变得凄婉无比,听着像是,挽歌。

她不记得母妃在时煮雨殿内的鸟鸣这般哀戚过,惊慌失措,想要去看那些鸟儿出了什么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直到脸颊冰凉粘腻,左颊贴着不知什么同样冰冷潮湿的东西,她终于费力撑开了眼睑。

如此天色,她从未看过。明明青灰,却是生机勃勃的青灰,大片青灰之下接近地面处,有一条望不见两端的金红色长线。

就在他们正穿梭其间的,那整片青黄相间的茫茫高草尽头。

她直起身子,盯着那条越来越模糊、又越来越明亮的金线发呆。

“你醒了。刚破晓。等着看日出吧。”

是纪齐。她回过头,才发现他后背潮湿一片。这么冰冷的秋夜,自然不是汗水。

她摸一把自己的脸,只有些极浅的水渍感,想来都被风吹尽了。

他很想问她做了什么梦,为何一直哭。那么静默的睡眠中流泪,整个下半夜,他后背的湿润凉意不断扩散,那种感觉,实在很难形容。

以至于他一度想要叫醒她。

在尚未历事的十八岁少年看来,这样的哭法太过惨烈。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惨烈。

“抱歉。我好像做噩梦了。你这会儿很冷吧。”

她整晚环抱着他,睡着后人也伏在他后背,所以冷风是完全被她身体挡住的。就连泪水的凉也只是温凉,同样被她脸颊挡住了风袭。

湿不沾风,便不至于太冷。

反而这会儿她直起身来,他才觉得后背骤然生寒。

而顾淳风被生生吹了好两个时辰,此刻已有些鼻塞,问完纪齐,自己先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种赶路法,不睡还好,睡了更容易着凉。出这么远的门,你怎么连个斗篷都不带?”

这些事情,过去都是阿姌做的。但她走了。

她重新转头,看向荒草尽头的天际。金线已经晕染成一整片明亮的光海,色彩变幻之中,一抹极正的红色出现在光海中央,渐渐上升,依稀可见是小半个圆。

血一样浓郁的红不断自光海中升起,淳风总觉得没怎么看到它移动,那圆却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分明。

纪齐的速度依然很快,荒草如幕布般从眼前掠过,只有天边层叠交错的霞光在往复流动。

就在那圆完全跳离地面,刚刚露出全部真容的时候,光线突然刺眼。

顾淳风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轮比画作上大很多的红日,便被万道金光晃眯了眼。待要再看,光芒已经四散而出,太阳又是平日里每每见到的那轮太阳了。

“日出就是这样。等很久,看一瞬。你够幸运了,一觉醒来,时间正好。”

顾淳风有些惭愧。她要求他不眠不休赶路,还说能一直陪他讲话提神,终究不小心睡着了。而对方却是实打实跑了一夜——

否则她不可能不醒。

“还有多久到千乘郡?”

“已经过了。我们到下一站换马。顺便吃点东西。”

“沈疾那边有消息吗?”她咬一咬嘴唇,“他到了吗?”

“还没。半个时辰前的消息,他最快下午能到边境,估摸是申时。”

经过昨晚对话,到此刻,纪齐才有些猜出事情梗概——

看样子沈疾也在追人,或者确切说是找人,只知范围是北部边境,不确定对方具体位置。

那人应该就是,淳风要去道别的人。

所以他们要追沈疾。

是谁呢?朝夕陪伴顾淳风多年的人。她的大婢阿姌?阿姌不是九月犯了宫规,在冷宫受罚吗?

朝夕朝夕。从朝至夕。

对于一天来说,这样的过程很长;对于一生来说,却只是白驹过隙。

两个夜晚,三个白日,在阿姌的感知里,不过瞬息。她没有刻意赶路,该吃吃,该睡睡,当然是睡在马车上——

如果住店,会浪费太多时间,她怕赶不及像山最后的秋色。

送她出长信门那辆车是宫里安排的,到城外放下她便返回了。此时这一辆,她在霁都界外雇得,车夫是祁北人,她听到口音,想起养父母,觉得有些亲切。

但那两张面孔已经非常模糊。她不知道该不该惭愧,或者自责,因为养父母究竟是否知晓父亲的盘算,知晓多少,她至今无法确定。

她甚至不确定他们的死因是天灾还是人祸。

“姑娘,前面就是边境了。”

熟悉又陌生的口音再次响起来,她掀开车帘,便看到沉默在暮色中的苍茫天地。更远的天地相接处,有一整片横亘的仿佛是山峦。真的很长,又很远,以至于她有些怀疑只是海市蜃楼。

“那是像山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光脚过人间(十)

“正是。姑娘知道吧,整个青川没有比像山更长的山,东西横贯,挡住了整个祁北和崟国东北境,”那车夫也向极北之处眺望,啧啧称赞:“确实壮观,这些年我拉客人往返于祁蔚之间,却是从未寻着机会上去过。”

“为何?除了行宫那片,其他区域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吗?”

“话是不错。但我们这种跑远途的生意人,半生都在路上,我今日拉了您到像山,顶好是再碰上要去祁国的客人——回家的祁人,或前往办事、游玩的蔚人,都成。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和马力。您看我这么精打细算,哪里有空闲上像山观景?吃穿不愁的人才有这福气呢!”

阿姌笑一笑:“我看您正当壮年,又能吃苦,这种远途跑着收入该不少,应当也是吃穿不愁的人。”

那车夫嘿嘿一笑,摆手道:“不够用不够用。我上有老母,底下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刚四岁,一家子人等我养活。好在孩子娘贤惠,我在外面跑路营生,家里的事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姌静静看着眼前这张笑脸,那种踏实和甘之如饴,突然很羡慕他的两个女儿。

马蹄声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起初非常远,不太能分辨。但边境几无人烟,这一片更是除了二十里相间的岗哨,无任何村镇民居,故而待声音稍近,便极为真切。

“哟,这是有边防大人巡逻啊。”

阿姌怔了怔,缓缓转身,便见极远的南方蹄声起处,烟尘飞扬,映着秋日暮色,由远及近正快速移动过来。许是周遭太静,那蹄声格外激亮昂然,一下一下像是直接踏在心上。

车夫见她神情肃穆,宽慰道:“姑娘放心,我是有合规通关印鉴的,不怕官老爷们查。”

阿姌闻言回头,看着对方微微一笑:“你是个本分人,对妻儿也好。”她想一想,从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锦袋,递过去,“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两,都给你,这车这马,我买下了。你瞧瞧里面数目,应该够你再置新的,也够你雇一辆车回趟家。你家不是就在祁北吗?你的家人应该很挂念你,你也该回去看看女儿。”

那车夫一头雾水,下意识伸手接过钱袋,打开来只看了一眼便没忍住低呼出声:“好家伙,这够我置几十辆车了!不,这,够我在祁北置一大片房产田地了,恐怕都用不完!”他抬头看着阿姌,目瞪口呆,“姑娘,您是谁啊?这金条,我倒是听人说过,但民间根本不通行啊。”

“你先用里面的普通银钱回家,到了霁都,再去最大的宝通银号,将这些金条换成银钱。整个祁国,只有那里能收这金条,你拿出来,他们自然认识。”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辽阔大地上震起回响。阿姌再次转头,隐约可见是三匹马,为首那匹有些眼熟——

应该说,是那匹马与御马人一起疾行的整体画面,非常眼熟。她看过很多次,很多年。

沈疾。

九分肯定变成了十分,她回身向车夫道:“没多少钱,不必介怀。他们是来找我的,想来你也不愿摊上任何麻烦。这便走吧。”

“那,姑娘你,你不是要去像山吗?还去吗?”

阿姌一愣,扬眸望向暮色中那片并不真实的绵延峰峦,半晌道:“看来是去不了了。终究没赶上。没缘分。”

那车夫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偷跑出门游玩的大户人家小姐,此刻就要被家里人抓回去,遂宽慰道:“姑娘莫要发愁,这像山天长日久地在那里,这次去不了,下次再去。本来就是蔚国的山,蔚人们怕是早看腻了,尤其苍梧城里的百姓,一年不知要上去多少回。也就咱们这些祁人稀罕。”

蔚人之中,也有从未上过像山的。

她默默想着,终是展颜而笑:“是啊,也就咱们这些祁人稀罕。”

“可不?且已经十一月,那名满天下的像山秋色基本没了,现在去,也不是时候。山嘛,树枯了花谢了,看着都一样,没什么意思。您就安心等明年吧。”

阿姌点头,心想这也是一种结果。也很好。

“多谢你一路辛苦送我到这里,就此别过。”她说完,再望一眼北方晚霞晕染中的远山,然后转身走向马车,掀帘钻了进去。

马蹄声已变得无比分明。那车夫手拿钱袋,呆呆看着三匹赤色高马终于跑至近处,因为急停,接连几声高亢的嘶鸣响彻天地。

“人呢?”

为首那人下得马来,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四下一顾,径直向那车夫问道。

来人未着官袍或戎装,那车夫更加笃定他们是来“抓”自家小姐的,指一指近处马车答:“刚进去了。哎,这姑娘也只是想上像山看看,你们既来了,已经是在边境,便让人瞅瞅去呗?若没有通关文牒,我的借你们用。”

沈疾闻言转头,只见车帘静止,偶尔扫过的黄昏劲风都未将其吹动半分。不知是否因为那布帘太厚。

以至于整辆车都散发出死亡般的沉寂。

沈疾微微蹙眉,并不过去,盯着车帘沉声再问:“她进去多久了?”

“没多久。跟我说完话回到车里,不一会儿你们就到了。”见对方回身盯着自己手里沉甸甸的钱袋看,忙解释道:“这是你家小姐自己给我的,说要买我的马车,可不是我抢来的!”说着便将锦袋递过去,“不然你拿回去,车和马还我,我只收从霁都到这里的钱。”

“这些钱你收好。马上离开。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性命堪虞。”

那车夫有些来气,心道你们不过就是高门大户里当差的,或许略高贵些,但也不至于拿人命做要挟。你家主子都比你们客气许多。

又转念想到大户人家讲门面,闺阁小姐一个人在外面跑了三天两夜,传出去名声不好,他们或是因为这个,才威胁自己。

遂讪讪道:“这姑娘心善,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保全她名声,不会说出去。”顿一顿又补充:“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哪家的,能说出什么来?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

“废话少说。走。”

那车夫气闷,很想瞪眼,终有些受迫于对方气势,收起钱袋,拱手向马车方向扬声道:“小姐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代家中妻女老母在此一并谢过。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小的就是放下营生,也一定为小姐效劳。”

车内无人应。

他颇觉遗憾,在沈疾持续而盛气逼人的注视下只得转身,很快消失在边境傍晚浑沌的氤氲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残阳如血。

军队中人对时间的感知总是更敏锐些。所以不用借助任何器物,沈疾也知道,酉时将近。

半个时辰前他收到纪齐回信,他们已经朝此地进发,这个时候,也该到了。

一匹黑色单骑自天南绝尘而来。

沈疾神色微变,才明白他们驾马车为何也能如此之快。

顾淳风拽着纪齐腰侧衣料,越过他肩头朝天边那处黑点张望。起初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点黑,在秋暮边境灰黄色的背景里格外醒目。距离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将暗天色中的人,车,马。

画面仿佛静止,那些人啊马啊车都如泥塑般岿然不动。

她突然紧张。

以至于原本漫长的时间骤然被压缩得极短,倏忽到了跟前,纪齐勒马,她下意识便往下跳,根本没听到对方呼止。

沈疾反应快,在她落地前扶了一把,总算没摔到地上。

尚未站定,她跌跌撞撞往车边跑,跑至一半忽又停下,转身看向沈疾:“她是在里面吗?”

“在。”

顾淳风一颗心狂跳更甚,声音都有些抖:“她在里面做什么?”

“先前应该是在等我。此刻,或是在等殿下。”

淳风很想理解这两句话。但她做不到。脑子像是被霁都五月永远下不完的细雨罩住了,双脚也让边境黄沙死死围困,竟是半分抬不起来。

“殿下,属下到的时候已经如此。掀帘查看过后便开始等您,里面,未动分毫。”

顾淳风不想理解这两句话。但不需要理解。因为是很明确的告知。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再受影响,只会这样,静默待着,如山如石如草如木,悄无声息碾过时间的烟尘。

她定在那个位置上许久。直到血红的夕阳上缘都要沉到地平线以下,鹅黄衣衫的少女终于迈了步。

就是那年春日庭中射箭时的鹅黄。阿姌记忆里的鹅黄。她临行前换装,打开衣橱才发现自己的鹅黄色裙衫非常多,无论宫裙,还是去宫外的私服。

一步接一步,双脚似有千斤重。总算到了车前,她伸手,掀开那道厚得不可思议的黑灰色布帘。

沈疾和纪齐的心几乎同时提到嗓子眼。

但车前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至少从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看过去,没有。

她保持着掀帘的姿势,右臂持续抬着,定定看着车内——

离得有些距离,谁也看不清她脸上是否有神色变化。

天地皆默,时间亦停止了行进。

然后她抬脚进去,沉重布帘被再次放下。

霞光消逝的天尽头,一群大雁自北边飞入祁国境。

北雁南归,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又一秋。

纪齐看着那寂寥天幕,突然有些明白雁过无痕的意思。

便在下一刻,悲恸欲绝的哭嚎突然在天地间响起。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段哭嚎,就像他一辈子也没忘掉那个冷风呼啸的长夜后背温凉的潮湿。

沈疾听过一次。那是在八年前,定珍夫人灵前。

但他觉得两次并不一样。同样是放声大哭,不知是因为少女年纪渐长还是此刻天地苍茫,又或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的氛围,他觉得那哭声格外悲怆。

人生南北多岐路,费劲心情,总把流光误。

顾淳风再次出现在车外时,天边第一颗星已经高悬。她神色宁沉,平静走至沈疾跟前,一张俏丽脸蛋有些浮肿,但颊边不见泪痕。

“大人若着急回去复命,可先行离开。这里的事,我来料理。”

沈疾微怔,不解道:“殿下此话何意?微臣是奉旨来拿人的。”

“九哥要拿活人。因为得问话。如今人已经没了,大人带一具尸身回去,也是无话可问,无事可查。不若交由淳风料理了。九哥若在,想必也会答应。毕竟,他准了我来。”

沈疾心知有理。但毕竟无旨,他很是犹豫。

“淳风此念,坚如磐石,”她走近沈疾,极近,后者一慌,下意识要退,忽听得“嗖”一声清鸣——

竟是腰间短刀被顾淳风抽了出来!

“殿下!”

“抱歉了大人。这把短刀,我太熟悉它的位置和抽取方式。”那泛着银色微茫的薄利刀锋此刻被她架在自己脖颈边,几乎触及肌肤。

“殿下多年来喜爱此刀,当也知道,它锋利非常,见血封喉。”

“所以大人没得选。除非将阿姌的尸身留给我,否则我死。如此,你也好对九哥交代。他知我性子,便是此刻在场,也是无法。”

沈疾素来沉稳,此刻握紧了右拳,手心已被汗湿,眼看淳风又动了动握刀的手,忍不住低呼出声:“殿下不能再动了!”

细如丝线的殷红自刀锋边缘沁出来。

“微臣答应便是。”他重重开口,“只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料理?这里是边境,并没有适合安葬逝者的地方。”

淳风心头一松,放下手,但仍牢牢握着那把短刀,“我要带她去像山。”

沈疾一凛。

“不妥。”

“有何不妥?”

“近期我们都不方便入蔚国。尤其您这样的身份。”

“没人能认出我。就是慕容家的人,也没见过我。”

“像山不是寻常地方。且消息异常中断,上官家一定知道出了事。”

顾淳风秀眉高挑,眼中竟弥散着戾气,“他们还敢扣我不成?”她走近沈疾,压低声音道:“我若是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沈疾得到旨意便飞马出宫拿人,所知只到细作为止,尚不知七年前公案,更不知阿姌此刻自戕的真正原因。但对方说这句话时的笃定和阴沉,让他莫名心惊——

对于更多真相的不详预感,以及对眼前人此刻深沉的担心。

他生出了和昨日纪齐一样的感觉,仿佛面前这位黄衣少女并不是顾淳风。

“无论如何,我们几个人,目标太大,尤其是我。”

半个青川的兵士将领,恐怕都认得沈疾的脸。

“我去。”自沈疾和顾淳风开始对话,纪齐便后退了好几步,因为不确定能不能听。但四下寂静,有些话还是若有似无被夜风吹进了耳朵,比如此时这段。

所以他开了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诀别诗

沈疾转身:“你也是去过蔚国的。两年前。”

纪齐摆手:“我存在感低,他们那时候都把我当小孩子。”他不喜欢说这句话,但此时不得不说,“估摸没留下多少印象。最近我又长了个,跟两年前不是一个样子。且我们并不入苍梧,只是上像山,被认出来的可能性极小。哥,就让我陪她去。”

沈疾望一望月色下辽阔的边境,除了风声再无其他,“暗卫也最多跟到这里。真要入蔚国境,未免打草惊蛇,就只有你们俩。”

“哥你放心,我们速去速回。”他不太好表现出先前听到了他们的某些对话,犹豫一瞬,终是说道:“我虽尚不清楚事情始末,但殿下说得对,无论如何,蔚国不敢不礼让大祁公主。就是被发现了,也无碍。”

沈疾其实拿不准阿姌之事会否掀起波澜,因为所知不全。他是果利之人,既已答应淳风,不想再瞻前顾后,遂点头道:“那你们抓紧时间。我在此等候。”又从腰间拿出一样物事,“凭此印鉴入境。千万低调行事。子时前回来,最迟丑时。”

他说着,忽走近纪齐压低声量道:“殿下身份贵重,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注意礼数。”

纪齐一呆,有些面热:“大人放心,先前也是逼不得已。你知道她性子,”见沈疾沉了脸,忙改口道:“殿下的性子。若不照办,不定闹得怎么样。”

顾淳风没有坐过这么逼仄的马车。比昨日已经非常不如人意的那辆还要简陋。她与阿姌两个苗条女子并排而坐,竟也觉拥挤。

好在阿姌并不觉得。她头耷拉在她肩上,整个人被顾淳风从后背绕过手臂环抱着,面色宁和,就像半个时辰前淳风掀帘时看到的那样。

车轱辘声在黑夜里隆隆作响,淳风低头又去看那张安宁的脸,有些欣慰,然后想到十几岁时生病,自己也总这么靠着她。那些药真苦,但阿姌总能变出不重样的甜蜜饯。

夜风打在同样厚沉的车窗帘上,卯足了劲冲撞,却无论如何吹不进来。

她忽又想起那日清晨最后,她仰着脸一直看殿顶的藻井,一直看,再不转头,连答话都不转头。

然后她卸了怀揣多年的香包,身无长物,孤身出霁都,等待命运的终局。

原来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叫她走,不是叫她记那个面具的样子,而是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不要追。

此去经年,一别永宽,常相忆,来世逢。

行程比预想中更顺利。顾淳风揽着阿姌坐在车内,依稀觉得于某处停了片刻,马蹄声、车轱辘声便再次响起;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或更长,她和阿姌突然双双后仰——

马车上了缓坡。

她昨夜睡了约三个时辰,全程梦魇,此后再无休息,吃得亦少,这会儿竟不困不饿不觉累,整个人异常清醒,比过去二十年任何时候都自觉充沛。

山中的静与边境的静很不相同。后者是绝对安静只余风声,前者却有很多响动:鸟鸣,虫鸣,草木摇曳,所有这些声音间或升起、偶尔交会,愈发衬得空山寂寥。

“到前面得步行了,马车上不去。所以最好就在这片。”

纪齐的声音自帘外响起,淳风应道:“好。你看在哪里停合适,我们随时可以。”

听到那句“我们”,纪齐有些不自在,尤其在如此深夜。在他的认知里,此刻车内只有一个人。

因为逝者已矣。与山中草木并无区别。

又走了不过三五里,马鸣车停。

“你且在车内候着,我看一眼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就在近旁,不会走远,有事就叫,我能听见。”

“好。”

这里是半山腰。车道比步道所在区域要偏僻,视野亦相对差些,贵在草高林深,值此深夜,更不会遇到人。

两个人架着阿姌来到一片崖边林间空地。不算非常空,因为树木间距离不大,但要刨土挖坑躺一人,绰绰有余。

“就是这儿,行吗?”他看着淳风,有些心虚,“是草率了些,但总比那些荒草坡要强。景致好的地方,又太点眼,怕会遇到巡逻兵。”

“甚好。”她却满意,看一眼不远处崖外山景,“风光也算不错,有山有天有云,”又低头看耷拉着脑袋的阿姌,“这就够了吧?这么些树,还能帮你挡一挡日晒雨淋。”

两个姑娘至近旁树下坐着,纪齐开始刨土。

“好在沈疾着人去最近的岗哨要了铲子,这要是徒手,一双手还不得废了。”

说完发现有些矫情,想抢在对方开口挖苦前挽回一番,却听淳风平静道:

“辛苦你了。”

纪齐一愣,不知该如何反应,想来因为彻夜赶路未眠,脑子里全是浆糊。于是不再说话,埋头与泥土斗争,终于在缺月挂上近旁树之时初见成果。

此刻阿姌就静静躺在那些被刨得疏松的黑土间。顾淳风拿出随身丝绢,仔细替她擦一遍脸,又理一理她额前碎发,确定领口、衣襟、袖口、裙摆全都整洁得体。

做完这些,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弓——

非常小,就像孩童的玩物,细白光洁,仿佛是象牙所制。

她将弓放入她十指间,让她拿着,又握一握她的手。

片刻之后,她收回双手,十指覆上坑边高耸的黑土,开始缓缓向阿姌身上倾盖。

“棺椁是没处找了,那种东西,我亦觉得俗气。你也不喜欢吧?我以后死了,就让人一把火烧了尸骨,余下粉末,撒去夕岭或者漠海。”她想一瞬又道:“来这里陪你也是可以的。”

那些黑土不断撒在阿姌藕色的裙衫上,由薄变厚,渐渐看不到大半身子,直至脖子都快不可见,只剩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齐此前一直没看到阿姌的脸。哪怕帮淳风架着人来林间,但对方耷拉着脑袋,而他又忙着安顿干活儿——

所以直到他们合力将她放下去,那张已经长久阖上双眼的脸庞骤然出现在月光阴影中,他才如遭雷击以为自己花了眼。

熟悉又陌生。明明不是阿姌,凝神多看一会儿,又觉得是。

淳风在做先前那些事时,他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反复看,反复确认,却始终不敢开口问。

直到此刻,黑土之中只剩那张苍白的脸。

“抱歉。最后这些,可能需要你来了。”淳风站起来,看着纪齐认真道:

“麻烦你轻些,别叫她太难受。”

纪齐当然明白她是下不去手盖她的脸,但人已经死了,哪里还会难受呢?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花费了往后余生漫长的光阴。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相期相许复何年

黑土被还原得与四周土壤浑然一体。

这片区域显然鲜有人至,泥土相对疏松,所以无须怎样压实,乍看过去,已与先前无异。

“真的不用隆起来一些吗?也不用立牌子?这叫什么安葬?”

“不用。”

她不稀罕自己的名字。不稀罕上官这个姓。甚至到最后,可能连那个“姌”字都用得味同嚼蜡。

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想来她是这个意思。

顾淳风蹲回那片空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绛紫色香包,柔声道:

“这香气伴了你许多年,哪怕你如今已不稀罕,至少是熟悉的味道。这地方于你,到底陌生,就让它陪你过这最初几日。”

她说着,打开香包往掌心倾倒,出来的除了一些颜色各异的草叶碎末、研磨得极细的赭色粉末,还有个头稍大的一些黑色颗粒——

像是,种子?

她不太确定,低头向掌心轻嗅,当然无所获——

所有粉末颗粒都散发着一模一样的气味,想来因为天长日久混在一处?但那香气确实特别,也馥郁,却不知这些香料是十八年前那些,还是这些年下来阿姌又换过。

她轻轻摇头,不再多想,站起身来,将那一小撮香料撒向阿姌长眠那方土地。

就到这里吧。她心里响起这句话,不知是自己说的,还是阿姌在对她说。

又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该做能做的都已做完,似乎妥贴,转身向纪齐道:“我们走吧。”

纪齐有些不安,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朝着那块地鞠一躬,郑重道:

“告辞了阿姌姐姐。珍重。”

马车一路向下,在空旷山间激起踢跶回响。顾淳风将厚重窗帘撩起来,冷风迅速灌入车内,但她不觉得冷,反倒对北国秋凉生出了许多喜欢。

这么黑的夜,她从没见过,但星星亮得出奇,比她在霁都二十年来看过的任何一幕星空都要亮。

“已经很晚了吗?”

少女的声音自风中传来,纪齐回了头,却见车门帘依旧沉沉垂着。

“寅时过半了。是否觉得特别黑?破晓前的一个时辰,总是最黑的。”

淳风默默点头,然后一呆:“已经寅时了?沈疾不是叫我们最晚丑时结束前得回去?”

纪齐没法儿说先前情形他不忍催她,只沉沉答:“半个时辰前已经联络过,他得回去复命,不能再等,知道我们入境顺利,想来回去也无碍,只嘱咐尽量快些,入了祁国境,自有暗卫在那边等。”

淳风不再多言,但凭冷风将整个人吹得透彻。直至下了山,风势减弱,她渐渐有些乏,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才想起来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于是掀帘问:

“这个时间,会有吃的吗?”

行至平地,纪齐的注意力松懈掉大半,困意正缓缓袭来,闻言微怔:“你饿了?”他强打精神,想了片刻:“这个时间,食肆应该都没开,不知道客栈里有没有。”

“我们不住店,进去问吃的,这样也可以吗?”

“给钱就行。生意人有钱赚,管你住店还是吃饭。两贯铜钱换几个馒头,如此买卖,你看他做不做。”

淳风思忖有理,忽又想起一事:“你已经两夜没睡了,若找到合适的客栈,我吃东西,你可以小憩片刻。”

纪齐右手握着缰绳,扬起左手摆一摆:“无妨。要睡也等入了祁国境再睡。按你与沈疾先前所言,在这里呆久了,我不踏实。”

“你倒不多问。”

“为人臣者,当谨言慎行,尤其要慎问。我父亲说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又行了十几里,终于看见一间三层楼客栈,大门檐下掌着通明的灯,门内似也留有几盏夜烛,透过成排的窗棂朦胧胧透出来。

“你在车内等着,我去问问。”

纪齐停车下马,边走边说,淳风却一掀帘也跳下车,快步跟上:

“我同你一起。”

纪齐这才意识到周遭一片漆黑,除了这间客栈,整条街上竟是一丝光亮也无,家家户户都灭尽了灯。想来她不敢独自在外面等。

于是同行过去,砰砰两声叩门,无人答应。再叩,仍是没反应。

纪齐蹙眉,伸手轻推,门竟顺势开了。

入得客堂,七八套方桌条椅错落摆着,西侧一张桌上趴了个人,仿佛是值夜的店小二,熬不住困睡过去了。纪齐走至跟前,敲三下桌子,朗声问:

“这会儿做生意吗?”

那店小二约莫睡得浅,猛一个激灵站起来,茫然四顾,最后才将目光聚焦在面前少年少女身上:

“做做做。必须的。二位不曾看到我们大门外不打烊的标识嘛!”

纪齐眉头再蹙:“哪有值夜还睡觉的?我们在外面叩半天门也没人应。”

那小二点头哈腰:“抱歉抱歉,熬了半宿实在困,前面又先后来过两拨客人,好久没这么大夜里忙过了,一不留神就着了。”三言两语解释完,忙问道:“二位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现下还剩——”

不等他介绍完,纪齐摆手打断:“不住店。有吃的吗?”

店小二一愣,怔怔答:“有是有,不过这个时辰,二位是吃,宵夜?早饭?厨子没起,我只能将昨晚剩下的馒头包子给二位热一热。”

“厨子睡在店里吗?”

店小二不明所以,据实再答:“在。”

纪齐拿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搁:“唤他起来,要热菜热汤。”

那小二眼睛都直了,这出手,甭说吃一餐饭,住个五六七八天也没问题啊!

遂连声应道:“客官稍坐,小的这就去办!”

一时堂中安静,只听连串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须臾后堂也开始乒砰作响,四菜一汤齐齐摆至桌上时,纪齐刚睡完一觉。

“这么快?”他自觉刚入睡不久,还没解乏,有些不悦。

“快吗?”顾淳风拿起筷子,飞快扒拉几口饭,含糊着声音反问。

“你习惯了饭来张口,从没等过,自然不觉得快。”

纪齐端起碗,盛几勺汤开始喝。

“说得好像你在家要等一样。你用膳的习惯倒好。我们家也是先喝汤的,只有我不是。阿姌从前总念叨我不守规矩。”

纪齐心下咯噔,抬眼去瞥她,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唔,我们家规矩严。”

“我以为你是个不守规矩的,原来不是。真要说规矩严,还是我们家更严,但母——”妃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及时咽下,继续道:“母亲去世后,衣食之事没人能真的管我,阿姌自然拗不过我去,这些习惯,便都随我高兴了。先饮汤什么的,也只在重要场合下做做样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鸿一瞥

纪齐略略宽心,这番言论出来,顾淳风又是他认识的顾淳风了。但她提及阿姌时的平静,对比几个时辰前的悲恸,仍叫他非常困惑。

两个人风卷残云扫空了桌上餐盘,窗外夜色愈加浓重。

“走,争取破晓前出蔚国境。”

纪齐撂了筷子,迅捷起身,淳风也依言往外走。便在这时候,一个人从东侧把角处长长的楼梯上走下来。

顾淳风扭头随便看了一眼。

然后再也扭不回来。

再然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重新转了回去。

纪齐走在前头,发现后面没跟上,回身不耐道:

“吃饱喝足还这么慢——”

便见顾淳风呆若木鸡杵在当场,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上那人,表情极难言述——

很像撞了鬼,却似比撞鬼还要严重百倍。

楼梯上那人一身青衣,看着有些阴沉,倒是高大英武;听到堂间有人说话,向下望去,只是一眼,脸上便出现了与顾淳风此刻极为相似的神情——

所以纪齐转身后看到的,其实是两只木鸡,一上一下,遥遥对峙。

他观摩片刻,走到淳风身边低声道:“仇家?”想一想觉得不对,“你偷溜出宫也只在霁都,数千里外哪来的仇家?”

楼梯上脚步声再次响起。那男子面色如常,下来后径直走向淳风。

“别来无恙,古小姐。”

纪齐挑眉,暗忖这是顾淳风在宫外的姓?有点好笑啊。他莫名被戳了笑穴,强忍半晌方稳住情绪,却听淳风并不回礼,反而颇不客气问:

“怎么应公子回到自己母国,还要住客栈?”

对方一愣,继而想起那时候在西市坊她身边的丫头问过他来历,当时为解释那堆红参,也为避嫌,自己答曰蔚国人。她那丫头倒像个厉害角色。

于是微笑道:“生意人四海为家,过家门而不入,也是常事。”

淳风此刻不恼不喜,亦淡了几个月前的小鹿乱撞,只再次想起彼时同阿姌在泉街上嬉闹,已似前尘。

又想到九哥说他为心上人拿了关乎社稷的重要东西做交换,忽有些悲哀,看向他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悯恤:

“这世上人人都为心中所想所求不辞辛苦。便祝公子一切顺遂,早日达成心愿。”

阮仲有些愣,不确定她是否指为生意奔波,又觉得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只点头道:“多谢小姐吉言。”又不动声色看一眼纪齐,“小姐远在霁都,竟车马劳顿来到蔚国,想是有要事?”

纪齐暗忖这人问话倒有些功力,怕顾淳风应付不来,接过话头答:“在下前来边境办事,家姐从未出过霁都,便随我同行,顺道观光。”

阮仲挑眉。霁都当然没有配得上顾淳风那番阔绰出手和通身气度的古姓大户,他自己也出身皇族,尤其谙熟那种气息。且她当初说过,家里人叫她“小风”。

所以他若猜得不错,“古小姐”的弟弟应该才九岁,不会是眼前这个高大少年。

那他又是谁?能伴公主殿下远行,两人看起来亦颇熟悉——

纪家的人?

这般年纪——

纪齐?

如果全中——

他们俩结伴来蔚国,当真奇怪。最合理的解释,倒确实是观光。但观光哪需要深夜赶路?还在这么奇怪的时辰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得底儿都不剩?

桌上那堆空碗盘,他在楼梯上就看到了。

纪齐见对方不言,亦不想磨蹭,凑向淳风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话是问句,眼神却已经凌厉到近乎威逼。

淳风倒配合,向阮仲略一颔首:“我们还有事,就此别过。”说完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再道:“那些红参,多谢了。”

阮仲一怔,继而失笑:“彼时以为不会再见,故留下红参,也算为不辞而别致歉。不曾想还有今日缘分。”

顾淳风亦微笑:“缘分之说,命数而已。相逢总是好事,今日别过,怕是真的不会再见了。保重。”

阮仲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似乎没心没肺的姑娘还能讲出这种话,此番遣词造句,倒有些像她。

纪齐也听得呆愣,回神时淳风已走至门外,遂向阮仲一个致意,快步跟了出去。

他连日骑行,甚觉疲惫,此时不再上马,而是坐到了踏板之上,隔着帘子确认淳风已经妥当,便要出发。还没起步,忽听得另一道踢跶声在空旷街道上响起。纪齐回头,只见一辆马车自客栈西侧的小巷驶出。

寅时将过,月光与星光越加黯淡。漆黑之中,那拉车单骑的颜色全不分明。车轱辘声层层迫近,直至整辆轻车行将掠过近在咫尺——

方见那高马通身纯紫以至于瑰丽,顿时心下强震,暗忖难道竟是,飒露紫?

他自幼爱马,阅马无数,对这世上见过没见过、但凡有记载的马匹种类如数家珍。疾速经过眼前这匹,毛色纯正均匀之极,只是惊鸿一瞥,那灿若宝石的幽紫色还是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与书中所载完全一致。他不敢相信,怀疑自己花了眼,更何况——

如此普通的车,怎会由这样一匹世所罕见的名马拉着?他早就听闻蔚宫内有飒露紫,整个青川,怕是就那两匹,还不知公母、能否繁育。

那么问题来了。若他认得不错,此刻坐在车里的人,是谁?

就在那马车疾掠而过之时,浅灰色车窗帘被掀起一角。想来车内那人也对突兀在漆黑街道上他们的这辆车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怎奈那紫色骏马速度实在太快,帘子才刚掀开,两辆车便于瞬息间交错而过,以至于车中人还来不及回头看,便再次陷入苍茫夜色。

但纪齐是停着的。那人掀帘的瞬间他隐约瞧见了她微微低头的侧脸。

他再次怀疑是花了眼,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已经再度睡着,跌入了梦境。

两年来他画过十几幅她的肖像——

当然都不像,因为他画技拙劣。以至于近来他觉得几乎要忘了那张脸——

那么惊世骇俗的美法,居然也会被时间冲刷至模糊。

但方才那张脸重新出现,哪怕低着头,哪怕只一瞬,他还是万般确定。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少年绮梦里的天下无双。

竞庭歌。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荒寒道远

“不走吗?”

纪齐人坐在踏板上,所以淳风掀帘问话,几乎就在他耳边。

他本就怀疑自己正做梦,骤然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声,唬得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凑这么近做什么?!吓死人了!”

淳风莫名其妙:“你有病吧?不是比谁都着急要在破晓前出境?这会儿又坐着不动,赏月呢?”她看一眼漆黑天幕,“咦,月亮呢?”

纪齐无语:“大姐,都快破晓了,日升月落,自然法则懂不懂?”

顾淳风点头:“大姐就不必了,叫姐就行。你先前那番说辞,我收下了,日后小漠见到你,也可以叫一声哥,说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纪齐拒绝这波倒打一耙,反击道:“先前若不是怕你这缺心眼儿露马脚,谁愿意冒充你弟弟?不过那人是谁啊,你在宫外认识的?”他略一思忖,“气度倒真不错,不像生意人。哪家大户的少爷吧。”

淳风并不回答,放下帘子缩回车内:“走吧这位大户少爷。纪家三少亲自驾车,我赚了。”

纪齐扬鞭驱马,乍起的蹄声与车轱辘声惊起寂静街巷间几声犬吠。

“知道就好。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给人当过车夫,也就你。”

他越想越惆怅,驾车也罢了,共乘一骑是她,千里作伴还是她。竞庭歌的脸再次浮上来,却听得清脆少女声越过疾风又起:

“先前马蹄声起,我以为是咱们,结果车没动。是有别的车经过吗?”

马车驶出数里,她突然想起这茬,第三次掀帘。

“大姐,我就坐在门口,你不用出来,我听得见。”

顾淳风撇嘴又缩回去,却半晌不闻对方答话。

若在以往,她必定死缠烂打继续追问。但不知从哪刻起,她全然接受了一项事实:每个人都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不能,不愿,或者仅仅只是,开不了口。

也许就是从她自己学会沉默的那一刻起。

长大真是一件糟糕的事,阿姌。

她拿出香包,放在鼻边嗅了嗅,觉得踏实了些。渐渐那种踏实开始自呼吸处向全身扩散,大脑陷入无比轻软的混沌,夜色如潮水般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闭合的眼睑,她隐约感觉到光。脑袋仍有些发沉,眼皮子一时抬不起,但她听见有人说话。

是纪齐。

早先淳风问他马车的事,他不答,待想好了怎么糊弄,却发现车里人睡了过去。如此少年心事,他从不曾对人讲,但夜里惊鸿一瞥,他心绪起伏,实在需要纾解。于是趁着淳风睡觉,开始赶着车乘着风在旷野中自言自语,将前年跟着纪平入蔚国,如何见到竞庭歌,如何惊为天人自此不忘,连带着心理细节通通讲了一遍。

顾淳风确实睡得深沉,所以此刻只听到最后几句:

“你说她要嫁也是嫁慕容峋,这我真不同意。我才十八,前途无可限量,虽不至于为帝为君,要名震天下、受万世景仰却是极有可能的。嫁给君王有什么好,你看我姐,还不是锦绣笼中金丝雀。且我冷眼瞧着,当今君上对她也没那么宝贝。”

“你姐那是自找的,可不关九哥的事。”

荒野无人,纪齐一直自说自话,骤然听到人应,吓得险些掉了马鞭。

“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隔着帘子,淳风狡黠一笑:“我一直醒着呀。一直在听你讲故事。”她张口就来,打算戏弄戏弄那毛头小子。

“不可能!我掀帘看过,你明明就睡着了!”

她睡觉的样子倒比醒着可爱。

顾淳风闻言变脸:“纪齐,我好歹是公主,谁给你的胆子随便掀帘?”

“公主殿下,你片刻前还在讲话,突然没了动静,微臣岂有不查探之理?万一出事,还有的救。”

“我好好呆在车里,能出什么事?”

“那我哪儿知道?这一路都莫名其妙,阿姌不也是在车里——”

他骤然住口,帘子那头果然没了动静。

“喂。”

他轻轻开口。无人答应。

“顾淳风。”

“竞庭歌会嫁谁,是否可能嫁你,我毫无发言权。我都不认识这个人,只知她是嫂嫂的师妹。”半晌,声音自帘后传来,语气已经改变,“我那时候这么说,一是凭感觉,二是为呛声。如今我收回这句话。”她一顿,蓦然觉得过去说的许多话,都应该收回,

“倒不是因为它不对,只是我最近发现,一个人看到一座山的时候,不过只是开始。你走上山,发现那头有海;渡了海,发现岸边有城;入了城,发现城外又有山,如此往复,不知要走多久,走几轮,才能摸得清规律,找明白方向。有些人可能才走完第一轮,尚没透彻,就用光了一生。”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站在第一座山上突然看到海的人。而她已经二十岁。到渡海上岸,不知又要花多少年。

“我的意思是,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因为时间没到。你就等着属于你的时间。到了,自然有答案。以后的事,本不该放在当下争论。”

隔着厚重门帘和重重风声,那声音如昨夜飒露紫般不真实。纪齐听得发怔,半晌道:

“究竟是什么事?阿姌为何会死?”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属于我的时间终于到了吧。”

那便不要停。便去看那山外的山,海边的城,天地尽处到底是否庄周迷蝶,黄粱一梦。

整整三日,他们穿行在祁北十一月的荒原。因为前期用力过猛,车夫本人体力不支,便自第一夜开始住店,晨起继续赶路。终归有暗卫,事情也结束,他们在祁国境内逗留,没什么风险。

“我以为整个大祁都如霁都般繁华。不曾想祁北竟是如此风貌。”

那是第二日下午,淳风嫌关在车厢内不见风景,便上了踏板和纪齐并坐。

“怎样风貌?祁北也不错啊。”后者反应一瞬,恍然道:“你没进过祁北的主要城郡,咱们行车,走的是驿道,昨晚住店也是在一个小镇。”他望一望前路,心里盘算一番时间,转头看向淳风,“想去看看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夜看尽梅周花(上)

马车入城时,淳风已经坐回车内,掀了窗帘朝城门顶张望:梅周。

她挑眉,暗忖这名字不怎么大气;甫一进去,却立时被城内街景迷了个眼花缭乱。

这是她第一次到霁都以外的城。只见宽街两旁店肆林立,动辄三四层的建筑比比皆是,窗户和门似乎都比霁都的略大些,砖瓦颜色亦更鲜亮,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溢彩的流光。空气中正飘散热腾腾道不出菜名的食物香气,除了琳琅的店铺,竟然还有沿街摆放的小摊——

这在霁都是绝对见不到的。所有摊贩都被集中到了东西市坊,故而无论多么热闹,那座位于大祁中东部的都城总显得干净又齐整。

淳风对此刻这种有些杂乱的热闹格外喜欢。摊贩们极具穿透力的吆喝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渐渐上升,融入秋日傍晚袅袅的炊烟里。

最暖不过,人间烟火。好在这世上大多数人是拥有这些的。

纪齐驱车一路不停,约半炷香时间后终于勒马,隔着车帘向淳风道:

“下来吧。先回房间洗把脸,然后带你去吃点好的。”

淳风依言下车,方见马车停在了一座堪称金碧辉煌的四层楼前。她目瞪口呆,便是宫里也没有这么华丽——

好吧,其实是浮夸,的建筑啊。

她看向纪齐待要发问,却听对方得意道:“还不错吧?这是梅周城里最好的客栈,不止你面前这座四层楼,人家有三进大院,几百间客房,最里还有一个打理得颇精巧的园林。若临时需要什么日用物事,不用上街买,里面就有小商铺。吃的也还行,不过既然来了,我得带你去天香楼。”

一壁说着,两个人已至厅堂,马车自有专人驾了去停。顾淳风眼见他极熟练至柜台边说了几句,似乎也没付定银;那掌柜的满面笑容频频点头,又招呼近旁小厮到身边交代着什么。

纪齐气定神闲走回来,眉飞色舞道:“最好的客房还有,在最里面第四层,咱们一人一间,今晚好好睡一觉。”

语毕,那领了交代的小厮快步来到跟前,恭敬道:“二位请随小的来!”

遂跟着人一进一进往里走。这客栈当真大,光一层一侧廊上便有十余间房。廊间雕梁画柱,庭中假山怪石,明明已经十一月,无论窗台边盆花还是墙沿下藤萝却都一派生气盎然之象。

淳风看得乍舌,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大凡客栈都是前两日所见所住那样,这等阵势,驿馆也不过如此吧?”

纪齐不屑:“好些驿馆还不如这里呢!这里也就比同溶馆差些。唔,梅周城的驿馆其实还不错,但我们最好别住驿馆,你哥不是嘱咐要低调?就怕梅周的驿丞认出我来。”

“我瞧你在这里也是如鱼得水,方才似乎连定银都没付?”她侧过头看他,满脸狐疑:“我听说有些朝中官员会以权谋私拿地做买卖,这个地方,不会是你家开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父亲何等人物,稀得贪这种便宜?”继而对淳风再次刮目,“你是一夜开了窍还怎么的,最近说话如此有见地?”

淳风并不觉得他在夸自己,只是蓦然想到当初阿姌提这些事时的情形。是啊,她一个深宫婢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朝堂闲事?站在终点看来路,细微风景也变得清晰易辨。

“那你怎会对这里如此熟悉?”

“大姐,我是男子,行动自由,一年有近半时间在外面跑,熟悉许多地方的客栈再正常不过。尤其这种大城。”

“你倒会挑,出门历练还要住这么好的地方。我以为纪家的儿子总不同些,原来也是这般公子哥作派。”

纪齐竖起食指“嘘”一声,“这里可没人知道我是哪家的儿子,名字和符节都是换了的,别喊漏了嘴。”他看一眼前面引路的小厮,当是没听见,继续道:“我方才对掌柜的说你是我妹妹,来梅周城游玩,记住了。”

顾淳风秀眉高挑:“怎么成妹妹了?不是姐姐吗?”

纪齐撇嘴:“你前日不是当过姐姐了吗?也该换我了。”

淳风无语至极:“这还能换?我本来就比你大啊。”

纪齐刻意退两步上下打量她,表情夸张道:“就你这张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脸,还这么矮,哪里像比我大?”

顾淳风的个头在女子中不算矮,不过是纪齐高。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要开始呛声,被引路小厮一嗓子破了功:

“二位贵客,这就到了!”

一路追命,几番摧折,别说淳风,就是纪齐也深觉吃不消。眼见颇具水准的歇脚处就在跟前,双方都不由自主卸下提了好几日那口气,一时不再作这些无用之争,各自回房间休整;再出门时纪齐一心要带顾淳风去天香楼“长见识”,后者却意兴阑珊,表示更愿意随便吃些,然后挨个儿逛店。

“我记得你挺爱吃的一个人,竟然宁愿逛街也不去天香楼?那地方在梅周很有名的,吃饭听曲儿看舞赏街景,要什么有什么,真不去?”

淳风摆手:“下回吧。时间这么少,吃完天都黑了,还怎么赏街景?”

她没说的是,连日赶路不曾沐浴更衣,住那种破烂客栈倒没觉得怎样;刚进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地方,在亮堂堂房间里明晃晃的镜子前一照,方见自己蓬头垢面,脸泛油光,袖口裙摆都有些污渍。十一月已是凉中带寒,身上倒没什么味道,但她照完镜子,无论如何觉得身上也脏兮兮,恨不得立时跳进热水里洗个清爽——

当然没能实现,因为没有换洗的衣裙。

所以她此刻不止是要逛街,且目标非常明确——

买衣服。

纪齐稀里糊涂跟着顾淳风一通暴走,总算拐进一家面馆。他不明白她是依据什么选的地方,很不满意,勉强点了两碗面并几个小菜,还没吃两口,对方已经撂了筷子:

“我吃好了,你慢慢来。”说完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纪齐一口面没吞下去,木着脸囫囵问:“又上哪儿?”

“隔壁有家店,我逛逛去,你吃完过来。”

隔壁是家成衣铺子。这是顾淳风选择那家面馆的唯一理由。她兴冲冲进了店,在老板一番声势浩荡的推荐下很快挑花了眼。纪齐出现时,正好看到她站在一堆衣服前愣神。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夜看尽梅周花(下)

“你不是吧,跑到这里来买衣服?宫——家里那么多衣服,哪件不比这些强?”

那老板听闻此言甚不乐意,瞪眼道:“公子此言差矣。我这是三十年老店,家里裁衣制衣五代单传,在整个祁北都是赫赫有名的。”他说着,煞有介事打量一番纪齐着装,“我看您这身儿衣服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嘛。您家夫人花容月貌,合该穿得更好些。咱们做男人的,给娘子多置几身漂亮衣服也是应当。”

他们此行低调,穿得再普通不过;但纪齐来不及反应这些,被“娘子夫人”的一顿排挤闹得原地呛咳起来。

顾淳风却半句也没听进耳朵,仍陷在那堆衣服里百般纠结。半晌,她挑出一件鹅黄织锦缎裙,至镜子前比划一阵,回头问老板:

“这裙子我穿会合身吗?”

“合身合身,都是照您身量推荐的。”老板笑得热烈,啧啧称赞:“这鹅黄色不是谁都能驾驭的,夫人肤白,人又娇俏,最是合适。”

纪齐听得蹙眉,转脸瞪向对方:“你卖衣服还是赏花呢?娇不娇俏要你来说?”

那老板本就不喜纪齐眼拙不识货,懒待搭理,走到镜边恳切道:“特别好看,就这件吧?或者再多选两件?”一壁轻摇头,“您这相公,买件儿衣服这般小气,还是个醋缸子。”

淳风闻言一愣,有些好笑,又觉得反正不认识,没必要解释,摆摆手道:“他这人幼稚,无须理会。”

纪齐竖着耳朵听见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个箭步上来看着镜子里还在比划的淳风,忿忿道:“也不知道谁幼稚。这鹅黄色从小穿到大,身上这件是,买新的又是,我都看腻了!”

顾淳风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我又不穿给你看。”

他堂堂相府公子,尚未娶妻,平白被扣了小气加醋缸的帽子,此番冲将过来本就为回击,于是将计就计道:“不给我看给谁看?你还想给谁看?”

那老板在旁暗自唏嘘,心道这俩人最多不过二十岁,成亲太早就这点不好,都是孩子心性,早晚得闹和离。

顾淳风不意他竟演起来,甚是无语,转而向老板道:“就它了。帮我包好。”

那老板连连点头,十分麻利将包裹打好递过来,道一声“十两银子”,却没人递钱。

对方看着淳风,淳风一愣,转脸去看纪齐。

纪齐自然明白个中道理。淳风急急忙忙出宫,除了他完全看不懂的香包和那把长埋像山的小弓,根本什么都没带,这一路都是他扮冤大头。这本也没什么,甚至好像理所应当,但为着刚才那口恶气,他此刻不想理所应当。

“干嘛,付钱的时候想到我了?今天必须说清楚,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顾淳风心想这人疯了,竟演得风生水起收不住场,犹豫片刻决定不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只耐着性子答:

“你。你说了算。你最大。都听你的。行了吗?”

纪齐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竟至于乖顺,有些讪讪,转而向老板道:“一身裙子十两?你宰肥羊呢!干脆点,多少?”

那老板却骄矜得厉害:“公子,您上整个梅周城打听打听,我家的衣服全是我本人,五代单传之第五代成衣匠人亲手设计裁制,从款式到绣工,保证青川独一件。青川独一件您道什么概念?就是说您夫人走遍这大陆都不会与人撞衫。十两银子,简直太公道了!”

纪齐完全没被这番话说动,翻了个白眼暗道她的衣服哪件不是青川独一件,还稀罕你家的独一件?偏不买账,继续掰扯道:

“我们上天香楼点一桌子酒菜外加打赏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你这是哄抬物价!最多八两。”

“您这公子看着也是家境殷实之人,怎的如此不识货——”

未等那老板说完,淳风不知何时从东侧陈列架上扒拉出一套绀蓝色外袍,至纪齐跟前往对方肩处一比,点头道:“合适。”又转身去看老板,“两件十五两银子,就这么定了。”

那老板瞧淳风语气架势,竟有些推脱不得,考虑片刻方答复今儿也算关门生意、就交他们这个朋友、回头再到梅周多来店里挑拣云云。

纪齐捧着包好的衣服与淳风出得店门,忍不住再嘀咕:“堂堂大祁公主跑这里来买衣服,带回去你穿得了吗?”

淳风侧过半张脸去看他那一身同样风尘仆仆的装束,心道你今晚沐浴后难道不换衣服?不由得摇头,懒待解释,暗忖这人真是脑子短路,也只能指望家里给说亲,靠自己是决计解决不了终身大事的。

“喂,刚给你买了衣服,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淳风叹气,停下脚认真看着他:“你可真是小屁孩儿。很无聊啊这些话题!赶了这些天路累都累死了,你能说点有趣的吗?”

纪齐一怔,想了想道:“那我问你,你这砍价的本事哪里学的?你又不用亲自买东西。”

淳风回头继续走路,半晌道:“阿姌特别厉害。我比她差远了。”

暮色生苍。

沿主街一路逛,淳风看上一枚海棠珠花,又在同个摊位挑到一支颇有些雕工的白玉簪,说要拿回去送嫂嫂。纪齐付完钱,问她是送哪个嫂嫂,淳风答曰反正不是你姐姐。两个人就此再起争执,话题自然是顾淳风厚此薄彼以及她到底为何不喜欢纪晚苓。

一路啰哩啰嗦到了河边,双方都觉无趣,至岸边青石上坐下安静良久,方渐渐生出些自在来。

“多谢你这次千里相护。昼夜赶路,幸苦了。”

纪齐不太适应这番突如其来的客套,清一清嗓子道:“我也是奉旨行事,犯不着谢。”

淳风看着对岸边苍黄以至于残败的垂柳,不解道:“太祖不喜垂柳,曾下令除去祁国境内所有柳树,怎么这里还有?”

纪齐嗤笑:“草木之事,如何当得真?太祖从未为此颁旨,约莫也就随口一说。总归祁宫里霁都内已再不见柳枝,这里是北境,天高皇帝远,谁管你河边栽什么树?宇文家当权时,举国皆柳,又哪里砍得完?百姓们更不会在意这些。”

这样的黄昏河岸,倒确是垂柳更宜。淳风默默想。祁宫内那些永远高大肃穆的梧桐,此刻忆起来竟都有些模糊。只阴天下冷宫庭中苍老嶙峋的一棵,像是被谁用工笔细细画在了识海之上,任凭时间堆砌记忆叠加,清晰无比,终年不散。

第一百八十章 寂照阁语(一)

从梅周城到霁都,夜伏昼出,马车行进,又花了整整四日。到顾淳风回宫已经是十一月初八夜里。她本打算直接回灵华殿继续禁足,想一想还是抬脚奔了挽澜殿,顾星朗却不在。

戌时过半,合宫寂静,而偌大皇宫中最僻静的一处,三百年来,一直是位于第二圈正北方向的寂照阁。

从宇文氏到顾氏。所谓禁地。

说是禁地,但年年月月任何时候经过附近的宫人,偶有大着胆子踮脚观望的,从未见过兵士驻守。那座殿阁就同它的名字一样,被水滴石难穿的寂静天长日久地笼罩,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明明不许人进,却没有人拦。

仿佛这项规矩绝无可能被打破。

这当然很荒谬。

世间规矩,但凡立下,便有人守有人违。哪怕为此送命,这年头不怕死的人也有的是。只能遵守而无法违逆的原因往往只有一种——

违逆不了。

说得更直白些:能力不及,做不到。

阮雪音此刻站在通体曜黑的空旷大殿中,就非常困惑。她确定顾星朗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阁前,那看似整体的青石大门便赫然分开,缓缓向两侧平移,在他们进来之后,又全无声响闭合——

全无声响。莫说石门移动,就是闭合的瞬间也未生出丝毫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缝隙,那两块厚得离奇的青石又完美融合如同整体。

最离奇的是,她一直以为寂照阁如它外观那般,完全由青石铸造,进来才发现,其内壁从殿顶到墙体,都是黑曜石。

无缝衔接的黑曜石,表面光洁凝华几能映出人影;肉眼看去,只是无穷无尽通透的黑。但她太熟悉这种材质,所以即使没有强光照射,那些滢黑深处隐隐透出的或蓝或红的颜色暗影还是悉数落入她眼里。

殿中只四角有烛台,原本不会这么亮。多出来的光线,来自这些黑曜石。

“这怎么可能。”

她喃喃出声,仰头望着那些黑暗深处的滢彩一脸不可思议。

“宇文家本就擅筑造,宇文玨又嗜各种石头成性,你不是仔细看过那本册子吗?”

“但青川火山极少,黑曜石的数量是很有限的。这么多,而且——”她瞪眼看向顾星朗,不信他不知道,“这些都是鬼仙红蓝眼。”

顾星朗挑眉:“知道的还真不少。若非父君告知,我并不知道它们叫作鬼仙红蓝眼。”顿一瞬又道,“光线这么差的地方,你倒能一眼看出来。怎么不说是墨玉?”

阮雪音有些无语,拿出随身携带的墨玉镜在他眼前一晃:“墨玉也分好几种,我这个是墨底,还有白玉底、碧玉底。但无论哪种底,都不会出现这种或蓝或红的颜色阴影,如果只是普通的黑曜石,我也分辨不出。偏偏是鬼仙红蓝眼。”她考虑片刻,决定多说一句,“曜星幛和山河盘,都是鬼仙红蓝眼所铸。”

怪不得。

那时在月华台上初见曜星幛,他便觉得眼熟,一直想这种暗夜里蓝蓝红红还自会发光的黑石像是在哪里见过。

“看来惢姬大人要你来看河洛图,确有根据。”

“老师只是依据有关河洛图的传言推断,并不知寂照阁内的情况,原来,还有黑曜石这层联系。”她有些迫不及待,“我们进去吧。”

顾星朗却不动,“进哪儿去?”

阮雪音呆愣:“第四道门门口啊。前三道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你倒真会狮子大开口。我们家解了三朝的谜,你一来就要坐享其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阮雪音莫名其妙:“不然你待如何?让我重头解一遍?那得到什么时候?”

顾星朗也没想好,不过是临到关头总觉得要后悔,垂死挣扎,没话找话。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对方分辩道:

“我如今也算你们家的人,不算占便宜。”

此话一出,素来沉定的少年几乎要呛咳出声。当然不能咳,勉强稳住了,情形却略显狼狈。

阮雪音见他一张脸因为忍咳憋得发红,也有些反应过来。但她目标明确,为这件事做了太久准备,此刻为达目的动用些说话技巧简直理所应当。于是压住心中尴尬,清了嗓子继续游说:

“既是一家人,我也是来帮忙的,哪有为难自己人的道理?咱们就站在前人肩上,一鼓作气,今夜便将第四道门打开。”

此番话毕,她自觉怪异,暗忖这种游说法怎么有些淳风撒赖的味道?

根本就是。顾星朗非常确定。但他没空搭理这一项,骤然抬步至她跟前,距离近到能感知对方鼻息:

“这可是你说的。”

那眸中星光阮雪音如何不识得,下意识后退两步嗫嚅道:“什么我说的。”

你是顾家的人,那便不能说走就走,想回蓬溪山就回蓬溪山。那便要履行你作为顾家人的义务。一切义务。

也包括立场。

一通心思流转,却是半个字道不出,终是转了话头问:“你可想好了?每道门只给一次机会,今夜这道解不出,以后都不用来了。”

阮雪音挑眉:“哪有这种道理?若是一次便能解开的谜题,你们会花费百年才开三道?而且说好了,是你我一起解,怎么变成我一个人了?”脑中蓦然闪过数月前在御书房露台上,他答“第四道”前那瞬间的犹豫,当时竟全没注意,“还是说,这第四道门,你已经开了?”

顾星朗转身向正前方石壁走去,并不答话,只闲闲道:“走吧,看看你到底将宇文琤那本读透了多少。”一壁又交代:“去把你身后那两角的烛火吹熄。”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要去熄灭前面那两角灯烛。她不明所以,依言行动,发现那烛台也是黑曜石所制。四角烛光先后泯灭,殿内更加幽暗,但维持住些微亮度的却不仅是黑曜石表层淡淡的红蓝光。

她看得非常清楚,就在最后一道烛火熄灭的同时,石壁之上开始浮出一些青金色线条,越来越多,渐渐自成形态,约莫也就用了几息时间——

殿内巨大的四壁表面赫然出现数量难辨的青金色骏马,或奔腾或静穆,形貌各异,栩栩如生,竟似一幅全然立体的千骏图。

或者,万骏?

但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浮雕。肉眼看去,那些线条全无凹陷,也无凸起,而阮雪音确定它们是被刻上去的——

同曜星幛、山河盘左下角青金色的时间录刻一模一样。肉眼不可见但触手能感知的轻微凸起。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光影,这样出现在鬼仙红蓝眼黑曜石上的状态。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寂照阁语(二)

老师所想完全正确。这两样器物同河洛图绝对有关系。但寂照阁不是宇文家造的吗?宇文玨立焱国,也不过三百年前。

曜星幛和山河盘,总不会出自他们家?说好的传自上古呢?

就算是,大焱皇族之物,怎会落入老师手里?

她几乎就要往传奇故事里最常见的情节上想,比如死里逃生,比如亡国遗孤——

已经过去百年,宇文家当真有后人尚存于世?如果是老师,那么她遣自己来霁都、探寂照阁、看河洛图,就都说得过去。青川传统,各国皇位传男不传女,按寂照阁只许国君入的禁制,身为女子,哪怕她姓宇文,也不清楚河洛图的秘密。

所以。所以。

一时间大脑急转,不知是否心理变化带动起血液流速,整个人竟有些发热。

但两件事阻止了她继续往下想。

第一,十几年来她所接受的思维训练,其要义之一是,复杂棋面上,太容易推断出的因果逻辑往往有问题,不可信;

第二,无论从情感或道理出发,她都不该这样揣测老师。惢姬中立于青川三十年,没有功利心,亦无目的感,她的所有智识和研究,都只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关于这一点,她和竞庭歌在几年前便统一了认知。

然而万事无绝对。

她脑子有些乱,生平第一次对老师产生的猜疑或者说困惑,叫她非常不安。因为这番出神,她错过了去看顾星朗动作,正前方黑曜石壁再次一分为二向两侧缓缓移动时,她醒过神来。

动静很大。轰隆隆巨石移动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激起回响,她更觉得奇,暗道阁门那块青石怎么就沉寂无声,反而这道黑曜石门开得山呼海啸。

顾星朗回身见她还在呆,有些无语:“又不着急了?”

阮雪音绝口不提对于那满墙青金色骏马的观感,茫茫然望着两端墨黑石门问:“怎么开的?我都没看到。”

顾星朗意外,继而轻嗤:“我又没藏着掖着。自己不看,过时不候。”

阮雪音郁闷,又不能说自己适才为何发呆,着急道:“我刚走神了。反正也没打算藏,你就告诉我一下会怎么样。”

又来。顾星朗看着她微微撅起的小嘴,没稳住心下轻荡,赶紧将一身架子端正了,肃声回:“带你进来已是坏了规矩。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论解谜还是看戏,都归于天意。我当着你的面开了这道门,你却没看到,这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你还信这个。”

“需要信的时候,便可以信一信。”

阮雪音无话可说,只怪自己不懂得取舍时机,又问:“这是第一道?宇文琰设的?”

“第二道。”

阮雪音自觉进来不久问题太多,的确有失往日水准,但这寂照阁也实在颇多古怪,连顾星朗的话她都快要听不懂——

明明只开了一次门,怎么是第二道?

见她满脸怔忪,他再无语:“你不是进了两道门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阮雪音眨眼再瞪眼,回头去看那块厚实无比的青石板:“这个也算?这是第一道?”

进阁之时她可没走神,顾星朗明明毫无动作,人一到,门就开,连话都没说半句。这是什么厉害的设计?

“到底是宇文琰厉害还是太祖陛下厉害?或者应该说,他们俩都厉害?”

这么不动声色的关卡,能设和能破的,自然都是高人。

但,宇文琰不是草包吗?

“都不厉害。”顾星朗非常平静,说完意识到不小心藐视了祖宗,又改口道:“我是说,在这件事上。宇文琰那个草包,能设计出什么厉害的关卡?有这般能耐,也不至于被太祖轻易拉下马。”

“草包”这个词从严谨的顾星朗嘴里说出来,莫名可爱,莫名少年气。阮雪音经不住嘴角上扬,眸中骤然生出几分明媚。对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

“寂照阁关卡是一朝一朝往外加的,传言不虚。但所谓六道门的第六道,却不是谜题。”

“那是什么?”

“就是一道门。”

如此问一句答一句半个字都不多说的阵势,淡定如阮雪音也犯了急。她不用分析也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嗔道:“你都带我进来了,就不要纠结了。有什么都说出来吧。不然我怎么帮忙?”

顾星朗心想你要再敢撒娇现在就轰你出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方才“嗔”了,而且是娇嗔,继续问:“哪怕不是谜题,至少不是普通的门。我往跟前一站,它总不会自己开?”她顿一顿,“想来别人也不行,只有你可以。否则这里不会终日无人把守。”

“你倒观察勤勉。所以观星果然是借口吧,那时候你要月华台,是为了看寂照阁。”

阮雪音抿一抿唇,有些尴尬:“都有。观星也确实需要在高处。不是两全其美?”

顾星朗无语,忽然想到一事:“曜星幛能看趋势,是怎样的趋势?比如宇文家气数将尽这种,能预判吗?”

阮雪音想了想,“说不好。从我接手曜星幛开始,没看过这么重大的趋势。且曜星幛的厉害在于观星体系本身的设定,这一点,我曾跟瑜夫人说过。至于能从中看出多少东西,要看使用者的本事。我自问还没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也可能是我没看出来。”

“如果河洛图与曜星幛有关,你觉得,它能做这种所谓的预判吗?”

“如果有关河洛图的传言为真,依照我们猜测,它应该集了曜星幛与山河盘之大成,很可能诞生在后两者之前。更有甚者,这两件神器就是以河洛图为基础被制出来的。为何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犹豫一瞬,开口道:“这青石阁门是宇文珩建的,同你面前这第一道黑曜石门一样。换言之,六道门中的前两道,都是宇文珩建的。跟宇文琰没有半分关系。”

阮雪音每个字都听懂了,然后更加不懂:“一朝修两道,不合规律,且为何第六道是青石?更何况,”

更何况这道是阁门,寂照阁最终落成的一笔,不是小工程,等同于就此结束,不再继续设关卡,“宇文珩是要封上寂照阁?”

“太祖也是擒了宇文琰到门口才知道,寂照阁已经封上了。他就死在阁前我们适才站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寂照阁语(三)

这些事书上没写。

整个大陆皆知,大焱最后一朝国君宇文琰死于顾夜城刀下,但怎么杀的,在哪里,具体情形如何,没有记载,连传言都几不可闻。

原来因为关涉寂照阁。

“那,太祖陛下是如何进来的?迫宇文琰就范?”若如此,这宇文琰也当真昏聩到了最后一刻,横竖都是死,何不守住宇文家仅剩这点宝藏?

不对。

如果他异想天开为保命开了第一道门,就会开第二道,第三道,但顾家却费了大力气一朝一朝解谜——

“这个故事若讲给你听,寂照阁青石门的打开之法就泄露了。所以到此为止。”

你倒拒绝得坦荡。阮雪音不敢得寸进尺,抬步向那壁已经完全打开、此时分立两侧的黑曜石门走去。

“这一道我会认真看。”

同第二道门前情形完全一样,殿屋空旷,墨黑如玉的四壁,红蓝暗影交错,四角烛台燃着莫测的光。

“去吹蜡烛。”

阮雪音挑眉,又吹?

就像一个人反复做同一个梦,她有些恍惚,以至于时间的流动方式都变得不太可信——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顺序,烛光湮灭之后,青金色线条再次自黑曜石壁上浮出。但这次不是马。

阮雪音仔细盯着看,总共四种动物:蝉,螳螂,雀鸟,鹰。

并没有明确的排列方式,与先前骏马一样。四种动物交错出现在环绕整间殿庭的黑曜石墙上,毫无规律可循,几近零乱。

但必有规律可循。如果每道门的谜面就是墙上这些青金色浮雕。

看样子,也只可能是这些浮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停顿,没有结束全句,因为还有鹰——

“苍鹰在天?”

顾星朗轻嗤:“你对诗呢?还是打油诗。”

阮雪音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道:“《说苑》里写的是弹丸在其下(注),这上面没有弹丸,想来是用苍鹰猎雀替代了。”她想了想,很觉妥当,“其实这么讲更好,天地规律,何必把人扯进来?都用飞禽走兽解释反而更客观。”

顾星朗摇头,眼里却止不住星光涌动:“人难道不在天地规律之内?你这个人,歪理邪说一套又一套,倒有些纵横之风。竞庭歌一介女子,能将慕容峋那副并不算佳的牌面打出胜局,想来也是凭借这舌灿莲花之术?”

“君上此言有三误。其一,口舌之强在道不在术,再好的口才若没有经得起推敲的道理做基础,就只是耍嘴皮子;其二,纵横一派朝秦暮楚、事无定主,蓬溪山虽无明确规定,老师却并不喜那些反复无常游走于各国的谋士,”她停顿,其实这一点与老师的政见是冲突的,为天下计之人,自然以生民利益最大化为准则,乱世中随时局变化而更改策略,乃至于易主,都不是不可为,甚至有时是必行之事——

但老师对于谋士易主这件事,却格外深恶痛绝。

“那第三误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敛回思绪继续答:“其三,才智高下不分男女,一介女子这个前缀句,君上用得不当。”

“惢姬大人把你们教养得太过要强。”顾星朗无奈,继而又道:“或者说你们本身都是要强的性子,而这也是她收学生的标准?”

“女子和男子拥有同样高的造诣或本事,这叫要强?”

顾星朗一怔。

“确实不叫。是我以世俗风气而非道理本身论事了。”

阮雪音也怔,然后有些满意,“你真的很好。”

一如既往,她不太知道怎么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只是“好”或“坏”。顾星朗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差点噎住,心道这丫头今夜是要痛下杀手啊,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正一正神色,决定自救,转了话头道:“你要试试吗?还是我直接开门?”

她犹豫片刻,看着他认真问:“难吗?有可能一夕解开吗?”

“如果上一道门的开法你认真看了,或许会受些启发。但,”他认真评估,“几个时辰时间,估计不行。而且你没看过宇文珩那册,对他了解不全。”

阮雪音讶异:“他的你也收了?”进而点头,“也是,若几个时辰便能解开,你们家也不至于花费百年。”

顾星朗闻言微挑眉,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向其中一角烛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墨黑球体,握在掌中大小正好。她走近两步看,才发现那石球就是黑曜石烛台雕工的一部分,居然可以拿下来。

便见顾星朗拿着石球在两手间往复把玩,同时走回殿中央,举目环顾四壁,似乎在找什么。他意态闲闲,表情甚是自在,就像——

小男孩捡了石头准备打鸟。还是无论打哪个都会中所以我来选一选打哪个好,那种心态。

片刻后他锁定了目标,朝着东侧石壁有些高的某处扬起手,黑曜石球瞬间脱掌而出,那弧线精准流畅仿佛球体是被定向吸了过去——

只听一声空脆轻响,石球消失在漆黑墙体和纷繁的青金色线条之中,阮雪音凝神细看,才发现无论苍鹰、雀鸟、螳螂还是蝉,眼睛处都是凹陷,而那颗石球此时落在了其中一只鹰眼里,大小恰适,镶嵌无误。

仿佛信步闲庭,顾星朗继续去其他三角烛台边取石球,球体越来越小,被依次投掷进一雀、一螳螂、一蝉的眼睛里,而它们分别被刻在西、南、北三侧石壁之上,位置不相对应,完全看不出是遵循的何种逻辑。

不是形态、布局、结构上的逻辑,那便只能是,道理上的逻辑。但这么多鹰雀螳螂蝉,就是按照她第一反应的捕猎轮回去想,也有太多选择,如何确定是这四位呢?

最后一枚石球落入寒蝉眼中,轰隆之声再起,北侧石壁如上一道门般赫然裂缝绽开,“请吧。”

阮雪音尚在转脑子,而听顾星朗此刻措辞分明是不想给任何提示,更不想解释。她自知无论怎样对等的交换条件,他带她入寂照阁都是坏了祖宗规矩,且是皇族规矩。一时有些惴惴,不为自己,只为对方——

若非师命,她半分不愿他因为自己坏任何规矩,更不想他因此背上心理负担。她做了许多事说了许多话,以将筹码攒至最强换取入阁的机会;为看河洛图,她亦会倾十六年之所学同他一起解谜,这些都是早就想好、估算好、对他来说也算帮助的事,所谓互利。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因为当真入了这祁宫禁地,还是对方言谈间的一再审慎所透露出他在这件事上的犹疑——

她感受到了他的心理负担,那种虽有些把握却时刻准备着承担恶果的自我压迫——

从打开那道青石门开始,带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风险。

而他走得气定神闲,仿佛为了这无论走在悬崖边还是青草地上的沉笃姿态,苦苦练习了许多年。

十四岁为君的如临深渊,步步为营。

她突然有些迈不动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寂照阁语(四)

“其他的先别想。时间有限,我不会一直让你呆在这里。”见她又开始原地出神,他以为她还陷在那些黄雀螳螂鹰和蝉里,“今夜你的功课,是前面那道门。”

阮雪音心情复杂。她不想成为他周围千千万万悬崖中的一道。

但她是为河洛图来的,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不往前的道理。

她只能通过时间和行动慢慢证明,蓬溪山没有要利用河洛图做些什么的心思,至少自己没有。而她必定会守住河洛图的秘密,如果真能看到的话。

于是缄口不言,沉默跟进,第四道门前的殿庭,和前面两道完全一样。

四角烛火都是阮雪音吹熄的。因着上一道门的经验,她仔细看了每座黑曜石烛台,没有石球,造型与之前那四座并不一样。如果说这四座有什么特点,如果一定要从上面拿下来点什么——

她伸手向那六芒星状的烛台,依造型总共有六支可以点烛的小柱,柱形细长,就像一支支,笔?

她心下微动,转头去看四壁,不出所料,青金色的线条再次浮起,这次是——

字。

龙飞凤舞绵延不绝的字,乍看瞧不出写的什么。她不精书法,只凭常识判断像草书。

宇文琤擅狂草,那本厚册上提过。而他是这道门的设立者。

于是回头握住六芒星烛台上其中一支如笔的点烛柱,开始向上——

拔。

动不了。

下一支,再一支,西南侧这座上的六支,全都动不了。

她蹙眉,回头去看顾星朗。对方站在殿中正饶有兴致望着她,半晌道:“你反应倒快。”

“依样画葫芦罢了。”她一怔,再次疑惑:“其实,这第四道门你已经开了吧?”她盯着他表情,目光炯炯,“就是。你已经打开了。”

顾星朗微微一笑:“如果你认真看了宇文琤那册,对他这个人足够了解,这道题不难。我用了两个时辰。你可以试试。”

阮雪音这才明白先前自己说不可能几个时辰就解开谜题时,他那一挑眉的意思。

他用了两个时辰。

前人用半生时间解一题,你用两个时辰,到底真因为你是天才还是前人太笨?还是说,这道题比较简单?

“这道题比较简单。”

她并没有问出口,所以听见他骤然回答唬得心头一跳。

“去吧,抓紧时间,想到什么做什么,试了再说。”

她还想问既然他这么容易开了第四道门,那么第五道、第六道呢?总不至于,已经拿到了河洛图?

可依传闻所言,第六道门一旦打开,寂照阁金顶是会亮的。

除非传言有诈。

她心下摇头,知道该着眼当前,于是继续去西北侧“拔”烛台柱。

徒劳无功。

而他方才那句话,明明在暗示自己这番思路正确。

她得全部试一遍。

那支笔是从东北角烛台上拔下来的。确切说,是她沿着六芒星造型依次拔的第三支。

细长烛柱下面果然藏了一撮羊毫,或者也可能是狼毫。她不擅写字,对笔亦无研究,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找到了这支笔。开局不错。

那么按上一道门的逻辑,接下来该想的,是如何使用这支笔,让它与那些青金色的字产生关联,达成契合。

她举目开始阅读石壁上的字,然后遇到一项困难:

不认识。

她确定不是字体的问题。哪怕是狂草,只要是正常的字,总有能看出来的。但她当真一个也不认识,那些字,仿佛根本不是这片大陆的通行文字。

她有些懵,再次回头去看顾星朗,对方挑眉:

“一个也不认识?你不是说准备好了?”

阮雪音不知该尴尬还是该惭愧,干笑道:“我是,准备好了啊。那本册子上的话,我此刻倒着都能背出来啊。”

顾星朗很无语:“那又如何?这会儿还不是大字不识?”

阮雪音气闷,下意识咬了咬微嘟的唇。顾星朗慌不择路,赶紧撇过脸不去看她,随意找了墙上几行字盯着看,总算稳住心绪,缓声道:

“宇文琤其人,玩世不恭,最喜搜集天下奇物。他三十五岁那年,兆国曾敬献一块九尺高的玉石,其上篆刻字样奇异不可辨,据说是青川东南部流传下来的上古文字,后世称之为,水书。”

是有这件事。书上并无记载,她还是在那本厚册上看到的。没想到真同寂照阁有关。一时对顾星朗在这些事上的敏锐再生佩服,或者更像运气、天分,甚至——

命运?毕竟搜集这些所谓别史或野史,是他自幼兴趣所在。那时候,他还不是储君。

“所以这些字,是水书?”她盯着那些青金色笔画,试图分析,终究瞧不出任何端倪,反而越看越觉得像图不像字。

“用狂草写的水书。我第一次见,也觉震撼。都说宇文琤打小不务正业,不在文韬武略上用功,只对奇珍异宝和女人感兴趣。这样的人,却有本事治国,至少在位四十一年,大焱的霸主地位不曾动摇分毫。”他有些慨叹,“我看了这些字,读了他那些轶闻,才多少有些明白个中缘由。”

阮雪音一时不解他所说缘由为何,只接口道:“四十一年,是大炎六朝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也是书上所载最不着调的君主。当真奇特。我看你那本厚册上所写,此人年近四十还同宫人们在御花园里斗蛐蛐儿;养了上百只鹦鹉,每日亲自教它们说话,然后日日与它们聊天;别人为帝为君都下棋,他偏热衷打马吊,导致马吊一度风行炎宫,为此他那位端庄的皇后还同他大吵过一回。”

“大吵之后,皇后韦氏竟没受任何责罚,而宇文琤依然打他的马吊斗他的蛐蛐儿,一边继续搜集珍宝,一边上朝批折子治国理政,”顾星朗面上扬起淡淡笑意,似是欣赏,“真奇人也。”

阮雪音却撇嘴:“说起来,民间一直有传宇文琤在位时会毫无缘由突然不上朝,我以为是后世以讹传讹,结果你那本厚册上也有记载,看来是真的。为君主者肆意妄为至此,到底过分了些。”

顾星朗盯着墙上文字一行行看,不以为然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人才该被视作天才?世间诸事,过程都是自己看的,旁人不过看一个结果。他再是贪玩荒唐狂浪不羁,有本事保大炎四十一年盛世,便是合格国君。仰无愧家族,俯无愧万民,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甚至可能都无愧于自己。”他目光变得渺远,颇有几分神往:

“如此既全了里子又全了面子的帝王生涯。厉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寂照阁语(五)

皇家故事,尤其国君的人生,在所有已知事实和既定认知里,向来是身不由己、顾面子难顾里子的锦绣悲剧。如果宇文琤所行之事当真发自内心,一切荒唐肆意皆为所爱,那么此人在无愧为君的同时逍遥快活过了一生,确是天大的本事。够得上天才二字。

尤其,他还将这举世罕见更鲜有人辨的上古文字写在了寂照阁的内墙上,也不算不学无术——

等等,并不是写,分明是,篆刻。

阮雪音有些怔,看向顾星朗不确定道:“寂照阁只国君能入,这项规矩自大炎立国就有,那,建造的时候呢?刻字刻画的时候呢?这满墙的字,先前满墙的鸟还有马,难道是每朝焱君自己刻的?一个人?”

宇文家高寿,历任君王中崩逝时年纪最小的也过了五旬,是亡国的宇文琰。所以才能六朝称霸两百年。如此计算,漫漫几十年时间刻四壁墙,也不是不可能——

但一来花时间,二来费精力,且堂堂青川霸主、天下第一君,真会躬身做这些泥工瓦匠之事?

“这个问题,我也疑惑了很久。但你也看了那几本册子,与寂照阁相关的线索一条都没有,从修建到每朝造门的细节,更遑论内墙上刻字作画的真相。我们所知,与民间所传天下皆知的那些,并无多少差别。”

“太祖陛下也没有话传下来?他毕竟从宇文琰入手打开了青石阁门。”

顾星朗看她一眼,意思很明确:无论有没有话传下来,都不可能告诉你。

阮雪音会意,并不再追,只听对方顺着先前话头继续道:“我的判断,第一,修建和造门自然是有工匠参与,以宇文家的行事风格,想要保密,工程结束悄悄将所有人杀了便可。总归只是造阁,就算有漏网之鱼泄露出一星半点,也于刻字作画设关卡无碍。”

听他那句“将所有人杀了便可”讲得云淡风轻,阮雪音不太适应,下意识道:“很少听你说起杀人的事。”

顾星朗正在论述,骤然被打断也不太适应:“有问题吗?”

“也不是,就,我总以为你是不太杀人的。”

“的确。”顾星朗泰然看着她,不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

阮雪音略微踟蹰,“但你刚才说起将那些人都杀了便可,仿佛也很自在,就像说吃饭睡觉般平常。”

“我不喜欢用杀人解决问题,就像我不喜欢战争。但不喜欢不愿意,不代表做不到、做不好。如果事事以个人好恶为先,我走不到今天。”他看着她,极坦然,“庙堂中的杀伐,有时比江湖更血腥。只是后者在明,前者在暗,普通人很难意识到。适应杀人这件事,是为君的第一课。”

阮雪音莫名欣慰。在整个大陆的认知里,顾星朗其人,仁心有余而杀伐之力不足。当初在蓬溪山,竞庭歌也讲这句话,便是老师都没反对。如今看来,是大陆错了,他至少在心态上做好了准备。

“刚没说完,第二呢?”

顾星朗很满意这种话题与脑力快速切换的谈话状态,不紧不慢答:“第二,以宇文家对河洛图的重视程度,历代焱君亲自刻字凿画,不是不可能,漫漫几十年,一个人也做得到。只是此事确实耗费心力,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借助了某种工具。”

“工具?”

他看一眼她手上细长坚硬的烛台柱笔,眸光莫测:“比如某种笔,落墙便呈青金色,还能直接在黑曜石上凸起,形成刻痕。”

阮雪音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传奇怪谈读多了不成?”她下意识看向手中的柱笔,那羊毫或者狼毫分明是浅棕白色,哪里有青金色?且这么软软一撮毛,怎么可能在黑曜石上留下刻痕?

“当然不是这支。”否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对于她极偶尔会出现的,突如其来的短路,他如今已有些习惯,但还是非常无语。心下摇头,又转身向东侧石壁,“你看这些字,还有先前那些虫鸟和马,线条如此流畅仿佛纸上着墨,甚至笔画间的牵连都清晰可辨,凿刻哪里出得了这种效果?”

的确。如果是较为规整的字体,这个问题便很难被发现,因为没有连笔痕迹;但宇文琤偏偏擅狂草,就是写汉字也连笔满篇,更何况这种似字似画的上古文字——

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

“平心而论,还是好看的。我不精书法,他这狂草造诣如何?”想一想又补充道:“还是写水书看不出来?”

“算是极好。”顾星朗闲闲答,“水书本身是不好看的。我觉得非常难看。被他这么写出来,倒多了几分潇洒气概。”

阮雪音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认真道:“你说你只花了两个时辰,所以这些字你一上来就认识?”

顾星朗一挑眉,有些不屑:“自然。”

阮雪音再瞪眼:“这水书,已经破解了?很好学吗?”

顾星朗再挑眉:“谁说好学?韵水城外有一位高人,祖上是兆国先民,据说这水书就是他们家发现的。我九岁那年去白国呆了三个月,跟他学认这文字,”他微微摇头,“够费劲的,是我这些年下来学得最费劲的东西。”

三个月学通一门天书。你确是天才。传言诚不欺我。

“这寂照阁,根本是在等你啊。”阮雪音有感而发,啧啧两声。

顾星朗蹙眉,心道这人怎么越发有了淳风的样子。说起来,她今夜该回来了。

一时有些担心,掉转头往回走:“你既没准备好,这道题今夜解不了。走吧。准备好了再来。”

阮雪音莫名其妙:“你不是解开了吗?开门啊,咱们直接进入下一题。”

顾星朗不太满意:“你一个靠脑子行走江湖的人,这么没有解谜精神?很有趣啊你不试试吗?”

阮雪音正色道:“朋友,我的最终目标是看河洛图,当然怎么快怎么来。已经解决的问题,我干嘛为了所谓的解谜精神浪费功夫?”

“你如此着急,是为了尽快回蓬溪山?”

阮雪音一怔,犹豫道:“不算错。这件事拖了太久,转眼间我入祁宫已有大半年,实在不想再拖。”

顾星朗继续往回走,“那没辙了。这道题你必须自己解,否则没有下一步。”

又来。这人小性子怎么这么多?

她无语亦无奈,撇嘴扬声问:“这水书根本没什么人认识,也无书籍可参照学习,我上哪儿学去?”

顾星朗步伐不停亦不回头,“现成摆在面前一位老师,你不会拜?”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在水一方

话说顾淳风至挽澜殿不见人,并不再候,返身回了灵华殿。此后数日,她闭门不出,俨然恢复禁足状态。

纪齐自北境归来,总觉得不对劲;便是吃饭睡觉这种平常事,也变得不那么心安理得;每晚入睡时常错觉后背有一处温凉湿润,然后想起那场荒原夜奔里的无声梦哭,又想起那个鹅黄衣衫少女所说山啊海啊城,以及属于每个人的时间。

是怎样的时间呢?他全无感觉,全不明白。

还有阿姌,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明明只是罚入冷宫,怎的又被逐,再被追,最后自戕在了祁蔚边境?

一个后宫婢子,闹出这么大动静,竟然要劳动沈疾?

那日他莫名其妙领了密令,都没来得及跟父亲多议,拿了马车带着淳风就往北奔。连续几日劈头盖脸的不明所以之后,好容易将息下来,公主殿下不说,他自然不问。而他回府至今,无论父亲大人还是大哥都未问及事情经过,只有大嫂顾淳月来略问了淳风景况。

百年前纪氏随顾家夺天下,是大祁一家之下的鼎盛高门。对于父亲和兄长的沉默,他并不意外,甚至非常习惯。一心为(wèi)民为(wéi)政,少好奇少问,是相国府不成文的家训。

但他实在有许多想不通,而后背上温凉的错觉搅得他夜夜无法安眠,梦里一再呼啸起十一月荒原的风。

所以在归府的第四日,午膳后,经过西花园廊桥又遇淳月时,他决定有分寸地缓解一下内心焦虑。

“大嫂近两日可有入宫?”

话头起得突兀,顾淳月微怔,旋即微笑:“我回宫的日子是每月二十八,今日才十一。”

“宫里刚出了事,嫂嫂也不早回去看看?”

顾淳月神色不变,只眼眸深处蓦然漫起精光。纪齐没有看到那些光束,但迅速意识到此问不妥,赶紧补充道:

“嫂嫂别误会,纪齐无意打探。只有些不放心殿下。”

“淳风?”

纪齐被这句反问闹得有些呆,眨眨眼答:“啊,是。也不是。不算是。”

顾淳月见他语无伦次,越加奇怪,暗道莫不是这趟路程还起了别的幺蛾子?

“你那日不是说,淳风已经缓过来,情绪尚稳?”

“是倒是。但,她说了些非常不像她会说的话,我想了好些日子都没明白。不太踏实。”

淳月挑眉:“那日怎么没听你提?是什么话?”

纪齐考虑片刻,觉得那些话实在不合适这样讲出来,很突兀,也很矫情,只无奈道:“总归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涉及什么事,反正,跟她过往行事说话完全不同。”

淳月不知阮仲,只道是阿姌之事冲击太大,直接震荡了顾淳风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心态。所以此刻听纪齐之言,她约莫有些明白,且忧且欣慰,“这个月我入宫自会去看她。听说君上已经去瞧过。她在禁足,每天不过吃吃睡睡,你不必不放心。”言及此,她心下一动,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

“你倒关心起她来了。你们不是素来,一言不合便掐架的吗?”

纪齐也自觉奇怪,过去三日反复思考,不得要领,只坦诚答:“我也说不清。或许是不习惯她反常?大嫂你见到她就明白了。如果到时候她还那样的话。”

淳月若有所思,终是没说什么,转而道:“你自己的婚事,考虑得如何?柴家那边并未催促,却一直旁敲侧击着。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族,又是世交,时间拖得太久,场面上过不去。”

纪齐一听这话题就烦,摆手道:“我一早表明了态度,父母亲却是半句听不进,一意孤行。既如此,还问我意见做什么?强行定下来不结了?”

淳月暗暗摇头,耐着性子道:“这门亲事至今未定,可见父母亲尊重你的意思。柴一瑶是活泼性子,但又不似淳风那般任性,模样也好,我瞧着,与你甚是般配。你究竟哪里不满意?”

“照大嫂这么说,这世上乍看与我般配的多了去了,难道我都要娶回家?我是择妻,又不是买白菜,总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吧?而且大嫂,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些人打小就认识,总共没多少人,娶来嫁去,有什么意思?你嫁给大哥,我姐入宫做了夫人,这,绕来绕去没点新意啊。”

顾淳月被他这番歪理糊弄得不知怎么接,心道嫁娶之事在乎合适,要什么新意?

“所以呢?你那位传说中的心上人,不在这些近水楼台间,而是在水一方?”

纪略想一想,听说竞庭歌在蔚宫的居所叫做静水坞,在水一方,倒很准确。这么想着,嘴角也漾出笑意,淳月瞧他那呆样,暗忖还真有其人,不是为推搪婚事瞎编的,更加好奇:

“是哪家小姐?”

纪齐眼见她确不知情,暗道淳风仗义,竟真的没对人说,考虑片刻道:“大嫂,她,并不在霁都,甚至都不是祁国人。”

顾淳月如今一听这类话就脑子发胀,极罕见地不经思索脱口问出:

“你这边又是何方神圣?”

她对淳风那厢的认知还停留在“来自蔚国的应仲”,当初已是头大,好在那人就此消失,此后出了阿姌的事,想来那丫头如今已不执着。

所以这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她望向廊桥下曲水边那几棵金灿灿银杏,默默叹气:身处这暗流涌动的虚假太平世,这些站在风口浪尖的年轻人却浑然不觉,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乐观。

纪齐不明白对方这个“又”字从何说起,但以最快速度抓到了其中忧虑,忙忙解释:“大嫂放心,她是谋士,国别意识弱,如今在何处效力并不能说明来日。十年河东再十年河西,加上我自己努力,有一天她为咱们大祁谋事也未可知。”

顾淳月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心多少,心下打鼓更甚,第一反应竟是:“那人,男的女的?”

纪齐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着一顿狂咳断续答:“自,自然,自然是姑娘。大嫂你想什么呢?”

淳月闻言略宽慰,然后更加疑惑:“这大陆上谋士多为男子,当世唯一一位天下皆知的女谋者只有惢姬,”她忽然停顿,旋即挑眉,“和她的学生。”

自然不是宫里那位。她倒吸一口凉气:

“竞庭歌?”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临水照花意

这边厢纪齐站在大祁相国府西花园的廊桥之上,索性将前几日半夜于蔚国边境小镇看到竞庭歌的事告诉了顾淳月;那边厢,话题里的烟紫色美人正在蔚宫中静水坞所处的宛空湖畔,喂鱼。

“去年春天送来时还都是小鱼苗,一年半功夫,个个都这么长了。”

今日天阴,午后坐在全无树荫遮挡的湖畔也并不觉亮,更不觉晒。侍奉在侧的是绣峦。

竞庭歌听着这话,没有任何喜悦心情,懒懒道:“这鲤鱼啊,第一年能长到五六寸,第二年九、十寸,以此类推,十年以上的能有四五十寸。”她看着那些张嘴挤作一团嗷嗷待哺的九纹龙锦鲤,扬手再撒一撮鱼食,颇觉嫌弃,“每天这么吃着,也不动脑子,自然长得快。”

绣峦扑哧一笑:“先生连鱼也不放过打趣。这些小家伙生而供观赏、供食用,就是想动脑子,也不得要领。这不才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语。”

竞庭歌偏头看她,也勾起唇角笑:“你在这些事上倒一向通透灵光,比奉漪强许多。”

绣峦不太好意思,赧然道:“先生谬赞,也是这几年跟着您耳濡目染,偶尔耍两句嘴罢了。”

“通透这种事讲天分,学是学不来的。我不算通透之人,我自己知道。”她看着开阔无垠的宛空湖面,少了日光,那湛蓝也变得幽暗深邃,在秋日偶尔扯起的疾风里泛起不见波光的涟漪。

“先生若都不算通透,这世上怕没有通透的人了。”一壁说着,绣峦再次看向静谧深湖中那些独自热闹的鱼,“听说鲤鱼寿命长,活个几十年不是难事,有些甚至能过百岁。”

“活得长又如何?像这般吃吃睡睡无所事事,每一天都过得如同一天,不如早死了好。”

时间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用最佳方式消耗它才有意义。

阮雪音总不同意这句话。她认为时间本身就是意义。

荒谬。竞庭歌撇嘴,似是赌气般向湖中又撒了一大把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像是有些饱了,争抢之势大不如前,姿态也得体了许多。

“谁又惹你了?坐在这里跟鱼过不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竞庭歌懒得回头,想一瞬终是起了身行礼。

果然只有霍启跟着。

于是再次散了架势,踢着湖边碎石无精打采道:“怎么这会儿来了?今日不午睡么?”

自从来了苍梧,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从前午间补眠的习惯早已不再。但慕容峋是国君,同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国君无二,睡得晚起得早,照例是要午睡的。

慕容峋并不答话,一个抬眼示意,绣峦和霍启皆退至几丈开外。又伸脚向那些被竞庭歌踢来踢去的碎石,鞋尖一挑,其中一颗石子受力而起,开始在他脚背上起了又落。

数个回合之后,仿佛是玩儿累了,他大力将那碎石踢入湖中,小小一颗,竟在湖心激起巨大涟漪,一圈一圈向湖岸扩散。

“你如今小动作越发多,我如何睡得着。”

他语气与平日里并无二致,总是浑然,总是敞亮,毫无弦外音的随意。

竞庭歌秀眉微挑,扬了声调问:“这回又是谁告的状?哪一桩?”

慕容峋无语:“总共几桩?”

“如果是最近几天,只有一桩。”她冷眼瞧他表情,确定是有人奏本,嘲讽之意自眼底升起:“我出宫那会儿丑时将过,大半夜的,倒还有人关注我的行踪?难道他们日以继夜在各大宫门口守株待兔?”

慕容峋面露不豫,声音更不豫:“你既自知是一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该小心些。夜半出宫,一个暗卫都不带,万一有人动手怎么办?”

“他们敢。”她目光灼灼回身看他,那一脸坦然不知该被归结为自信还是桀骜,“谁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不要命了。咱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由头将他们一锅端了,此刻若有人打我的主意,倒是白白递给你一个绝佳理由。谋害国师,其罪当诛。”

慕容峋越加无语:“我下旨了吗?就国师。”

竞庭歌无谓摆手,“早晚的事。”复又蹙眉,“说起来,真要一锅端了,补上来的人却仍是不齐。今年恩科情形如何?可有堪用之才?”

“你先别转移话题。我且问你,大半夜出宫,所谓何事?所见何人?去的哪里?”

竞庭歌对他这种强烈的知晓与控制欲早就见怪不怪,听着这番连环击问仍是蹙眉:

“他们既告状,却不知我去了哪里?”

慕容峋无语至极:“他们如何跑得过飒露紫?”

那倒是。竞庭歌紧抿了唇,望着风止水停的幽深湖面半晌,突然道:

“我去见了一个人。”

“少卖关子。”

“阮仲。”

自当年夺嫡战始,竞庭歌便频繁游走于苍梧城内外一众兵营府邸,因此对于她去哪里、见谁、说什么,他很少干涉,只在意安全这一项。但方才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觉得非常不适。

“你爪子倒伸得远。如今国内形势,还不够你折腾?”且三更半夜独自去会一青年男子,还是别国王爷,成何体统?他看着那张难以被归类的美丽脸庞,面色更黑。

“已经折腾不出来了。陆现这只老狐狸,表面恭顺,暗地里从未与慕容嶙划清过界线,偏两年来硬是挑不出他半分错处。擒贼擒王,搞不定他,只好直接解决慕容嶙。”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说。

“怎么解决?你还是想杀他?”想起夏末在肃王府佛堂里慕容嶙那些话,他对竞庭歌早年间的喜欢和追悔未下杀手的恨意——

他有些头疼。

“你不杀他,是为着对你母妃的承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死。咱们不动手,自然有人动手。”

慕容峋心情复杂,湖边赏景会美人顺带兴师问罪的闲情少却大半。半晌方道:

“你要借谁的手?”

竞庭歌嘴角一勾,那笑意如晚春清晨压在海棠花上的薄霜,“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慕容峋一愣。

阮仲?这是什么局?

“他为何要帮我们杀人?”

“我没让他杀。”

“少卖关子。”

竞庭歌抿嘴再笑,那笑意明明幽深如此刻宛空湖,却没由来透出孩子气,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一场儿戏。

“他计划逼宫。但在国内能争取到的支持有限。我让他尽力去争民心和朝堂风向,兵力方面,我们可以帮忙。”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重风连城

湖欲静而风不止。

慕容峋一双剑眉显著挑起。他不接话,转身回看,确定霍启和绣峦所候之处,距离够远。

然后他转回来,完全敛了逸致,目色炯然看进她眼睛:“我真是将你惯坏了。”

竞庭歌约莫明白他意思。但在她看来,他不该用这种因小失大的思路来评估事情。

“未提前同你说就擅自做这种口头承诺,是我的错失。但机会难得,阮仲这枚好棋,我们必得用了。”

“崟国内乱,与蔚国何干?我们为何要趟这滩浑水?”

竞庭歌没好气,“我这两年,简直对牛弹琴。”她鼓了腮帮子,抓一把鱼食用力撒向波澜横生的湖面,“蔚国要争天下,打算怎么争?就凭夙缅谷那些囤兵?”

接下来的话她说得极轻,似乎不愿被哪怕半缕湖风传走只言片语——

“只有两种思路。要么,扩张蔚国势力,来日与祁国一决高下;要么,与崟国联手,一致对祁。无论哪种方式,都需要时间;而无论哪种方式,我们都要参与崟国这场兵变。”

“我不明白。”他费了些功夫尝试,仍觉荒谬,“如果要通过吞并崟国完成扩张,放任他们内斗消耗,再行出手,不是更好?如果要联手,崟国那边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何必一上来就站队?阮仲,”他蹙眉,眼中不屑一闪而逝,“他有多大能耐?如果没成呢?我何必因此得罪阮佋?”

竞庭歌望着漂浮在幽蓝湖面上那些无人问津的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已经四散而去。倒是些饱足自知的,她默默想。

慕容峋见她不言,继续道:“他一个要逼宫的人,在自己地盘上都攒不够支持,还要借助外援,就这点本事,如果是我,便不会押注。”

“阮佋生性多疑,崟国军权集中,他要争取兵力,不是易事。但说到底,他成与不成,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要借此,让蔚国兵士名正言顺入崟国境。”

慕容峋心下微震,“此举何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衍的兵练得如何,也该试一试了。”

秋日湖风骤然萧索,裹挟着对岸枯叶自西向东扫荡过来。慕容峋变了脸色,死死盯着那些风漩中凌乱的枯叶,语意沉沉:“你是说,攻打崟国?”

竞庭歌面色如常,走近两步至他身边,耳畔恰及对方肩头,“是智取。如此机会,千载难逢。”

比湖水更深的沉默。以至于风声竟隐隐透出激昂意味。

“且不说我们胜算几何。如此动作,你让祁国怎么想?”

“你以为我们不动崟国,顾星朗就会觉得你偏安一隅毫无野心?”

“我即位以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竞庭歌轻嗤:“我们是在尽力低调,但时局如此,没人会真的将表面态度当回事。顾星朗更不会。他是看牌面的人。我来了苍梧助你,这两年你落实新政颇有成效,蔚国势头正劲,怕是早就被他列为了头等隐患。”

“壮大本国,不见得就有争天下之心。我们还没准备好,无谓过早暴露心志。只要我们不动作,他就是猜忌,也不能怎样;一旦出兵崟国,这对立之势可就摆在明面上了。”

“所以我们是去襄助锐王殿下。”她目光明亮,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蔚君陛下受锐王求援,派兵相助,乃义师。”

“所以呢?”慕容峋抬头,望向哪怕阴郁却依然高远的苍梧天空,“踏上崟国土,你待如何?入了锁宁城,又当如何?假设天遂人愿,阮仲顺利登基,结果也是联盟。何来智取之说?”

“如果阮仲在这场兵变中死了呢?如果最后两败俱伤,阮氏父子齐齐殒命呢?”

跟先前一样,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听在慕容峋耳朵里,却变成了一团浆糊。或者说,他将它们处理成了一团浆糊。

“你说什么?”

因为那拎不清的浆糊感,他能想到唯一的接话方式,只有反问。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都会死。阮仲,阮佋,阮佶,还有慕容嶙。”

论杀人,慕容峋战力强劲。但论杀心,他自忖不如兄长慕容嶙,恐怕,也不如竞庭歌——

有时候他会想,或者因为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因为无须动手,只凭脑子构思,所以谁会死、谁得死这种话,总能比较轻易从她嘴里说出来。

说出来了,自有人执行,她只须等待结果。不成,再起一计,再杀,直至目标达成。

这一点,他早已见识过。

那张且明丽且婉媚又隐隐透着端肃的脸,与此刻湖风天色都相衬。他转眼去看,蓦然想起她入苍梧城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阴天,马车停在他的睦王府前,她下来,就像携了满城的风。

如此美丽桀骜又带些肃杀气的姑娘,他游戏人间十八年,未曾见过。

而她当时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岁。

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凌然也如苍梧终年不止的长风,她说:

我叫竞庭歌。来帮你入主御徖殿。

若非这名字耳熟,而她满眼声势夺人如山如海,他几乎要以为是谁设计的一场明目张胆美人计。

后来她告诉他:“你爽快一笑迎我进去,我便知道没选错人。”

而他没告诉她的是,他爽快迎她进去,不过因为她美貌又特别。他着迷于世间一切美丽之人事,尤其与众不同的那些。至于御徖殿那句话,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去,更不觉得这小姑娘能对这场夺嫡大战造成影响。

直到御徖殿高大的红木门轰然打开,他跨过门槛只身进去,眩晕中回头再看——

长阶下乌泱泱跪了不知多少人,竞庭歌就站在最前面,烟紫裙裾飞扬一如她入城那日,脸上笑意却比当年退了三分桀骜,多出五分泰然。

那年她十八岁。

记忆开启,旋即关闭,交错纷繁不过瞬息。宛空湖面依旧应风起波澜,而她在等他发问。

慕容峋无比熟悉这样的对话路径,很快开口道:“若不顺利呢?”

“那么如你所言,继续联盟呗。”

对于这种轻描淡写近乎玩笑的论事法,他已经非常习惯,就像他无比习惯她那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自信,或者说自大。

“慕容嶙又与此何干?你这是打算,一石几鸟?就凭崟国这场兵变?”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去说服慕容嶙。他将带着蔚国的军队,踏上崟国的土地。”言及此,她有些满意,忽又想起什么,神采飞扬的脸上掠过淡淡阴影,“但距离那一天还有些日子。在那之前,需要做另一件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城机心转

两年前慕容峋命人收拾静水坞时,怀揣的,完全不是如现今谈话氛围般的严正心情。

按照他规划,庭中与湖畔都被栽满了垂丝海棠,阳春一至,整片宛空湖浴在层叠渐变的明粉之中。他本更属意樱花,但苍梧风大,樱花易落,思来想去,具备不相上下美感又没那么容易被摧折的,唯有海棠。

而在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之间,他选择了柔美更甚的前者。

这一度让竞庭歌非常恼火。她不喜春日,更不喜那些消磨心志的旖旎花海与阳春莺啼。她承认那些垂丝海棠很美,读书累了,看山河盘乏了,偶尔看一眼,颇有怡神效用。

但不是这么一整个春天,连续两三个月铺天盖地围困她。

那绮丽春景就像一双深遂的茶棕色眼眸,晃晃然注视过来,满腔热烈心思沿着宛空湖畔袅袅蒸腾,避无可避。

茶棕色瞳仁,一直是慕容家的标志,族中绝大多数人继承了这项特征。

慕容峋也不例外。

那双茶棕色眼睛此时正盯着静水坞前庭中那棵高大梨树,不满随之而至:

“你不喜海棠明媚,加几棵素净些的,稍加平衡也便罢了。偏在显眼处栽这么一棵梨树。”他蹙眉,“你可知,青川大部分人家是不在院子里栽梨树的。”

因为意头不好。梨通“离”,民间忌讳多,而这一说久负盛名。

竞庭歌白他一眼,再次说道:“我这些年,果然是对牛弹琴。连上个月在像山烽火台边的推心置腹,也是白费功夫。”

慕容峋一愣,这才想起那天夜里那个相当详尽的故事中,那间客栈,那场师徒邂逅,那初春时节命运转折的一天,惢姬出现时就站在庭中一棵刚抽芽的梨树下,阮雪音说出“庭歌”二字时,也站在那棵梨树下。

就是这样的一棵么?

他回头复看,已经十一月,满树空荡枝桠,上面稀稀落落耷拉着些将坠未坠的萎顿黄叶。

“便是在,如此位置?”

竞庭歌点头:“差不多。我记得是。总之是在庭院左侧靠大门处。”

那么你们三人相遇的意头也不好,怪不得如今天各一方,经年难见。他默默想,没有说出口,转而道:

“这里是蔚宫,静水坞虽远离各殿,到底是我一个国君精心布置的,怎好与那间破烂客栈相提并论?你不若改种几株翠竹在此,权当致敬师门。蓬溪山不是以竹海闻名于世?怎么着,都比这棵梨树强。”

竞庭歌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懒懒答:“放它在这里,最能提醒我是谁,如何能有今日。自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回报那一天。”她继续朝前厅走,并不回头,“还要说什么,抓紧时间,我忙得很。”

慕容峋气短,心道我堂堂国君都不似你日理万机,一壁又想起先前湖边所谈,更觉烦闷,三步并两步冲将上去,抢在前头跨过门槛,同时拽了她手臂一路拉至桌边按到座椅上,开始发难:

“你与阮仲,何时开始联络的?”

座上人无语挑眉:“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要讨论?”

“快说。”

“半年前吧。”

慕容峋语塞。数道思绪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勉强排了主次,沉声道:

“你怕是激进过了头。”

“方才在湖畔已经说过,此计不成,尚有退路。灭崟不成,还可联盟。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并不冒险,何谈激进?”

“那为何一定要在两年内行动?顾星朗确非好战之人,但他坐在霸主的位置上,本就对我心存戒备,岂容蔚国这般挑衅?我们出手干涉崟国内政,无论出于什么意图,都不可能不引他注目,万一——”

“以顾星朗的性子,不会轻易为他国争端出兵,且有战封太子这个前车之鉴,他会更加审慎。就算心知肚明我们图谋崟国,他也未必会救。就凭阮佋这些年来的所言所行。”

慕容峋心下微动,定定看了对方半晌,因为她坐他站,所以是俯视:

“你真的想好了?那毕竟是你母国。”

竞庭歌极平静,也仰起脸定定看他:“蓬溪山没有国别意识。五年前我就同你说过。老师也不自称崟国人。我是孤儿,身世不可查,保不齐我原本便不是崟国人。就连我师姐——”

“就连你师姐身为崟国公主,”他太熟悉她的讲话方式,下意识顺着那语气接话,“届时也可能,不会救阮家?”

竞庭歌自知多言了半句,只以沉默作答。

“所以阮雪音入祁宫,真的不是为崟君做事。”尽管早有准备,他还是止不住满心失望,“所以你毫无顾忌谋划攻崟。”

“话已至此,我无须再瞒你。她去霁都,主要目的确实不是助崟。至于崟国内乱,她会否插手,蔚国取崟,她会否相救,我并不确定。我也不在意。”

“她人在祁宫,又居夫人位,就是想出手,也很难。”他心下再动,“但她能影响顾星朗吗?”

“我不知道。”

慕容峋不满意这个答案,再进一步:“那她会帮顾星朗吗?毕竟是夫君,天长日久——”

“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非常糟糕。半年前在沉香台,她言之凿凿阮雪音不会帮祁国;上个月在像山顶,她的不知道也仅仅针对那两人的感情状况。

但此刻这句不知道,说的是,会否相帮。

“所以,这是你着急出手的原因?你担心阮雪音,终有一天会倒向祁国?”

极罕见地,这道题竞庭歌答不了。她是真的不知道,也便无法结论。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怀揣了这层思虑,自五月初那只鸟从霁都千里奔袭来传话开始,她就莫名焦虑——

对于阮雪音的立场,当下的想法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变数,她反复告诉自己,无须在意,更不必焦虑——

不太奏效。不止一次,当她走在宛空湖畔,站在沉香台上,看着苍梧夜晚高阔的天幕上繁星如坠——

阮雪音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查封亭关的事,是在祁宫发现了线索、出于蓬溪山传统好奇查案,还是为了顾星朗——

这个问题不受控制,一再杀入脑海,渐渐竟形成不定期造访的思虑。

但五月时候,那只鸟明明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

如今又怎样呢?

如果上官妧当真同她父亲定期联络,或许相国府,会有与此相关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百转千山鸣

“你不能直接问她吗?”

见她反常竟至于无言以对,慕容峋忍不住追击。

竞庭歌正大脑飞转,被这句问搅得一头雾水:“什么?”

慕容峋无语:“问你师姐,究竟什么打算,会不会为了顾星朗与你为敌。”

她蹙眉,扬脸看他仍居高临下杵在身前,“你不能坐下说吗?这样俯视别人很威风?”

“确实。”他扬眉,牵出一个明灿灿笑容,“感觉不错。尤其这么看你。”一壁说着,他顺手拉过最近一张圆凳坐下,仍旧杵在她面前,“所以呢?你不能用粉羽流金鸟直接问?”

竞庭歌不满意他的坐法,秀眉再蹙:“哪有坐在人跟前的?你能去对面吗?”她下意识往后挪自己,同时用眼睛示意圆桌另一侧她的正对面。

“你让我坐,我已经照办了,休要得寸进尺。”

竞庭歌的猖狂还没有到对国君再三发号施令的地步。于是忍了一时憋屈,肃容道:“我说过,我们从不讨论这类问题。且她帮与不帮顾星朗,不影响我谋划。”

“那你着的什么急?两年内取崟,太过荒唐。阮氏立国于青川,已经三百年。”

“所以也该亡了。”她转头,目光越过厅门看向前庭那棵萧索梨树,“刚也说了,照目前思路,灭崟只是最佳结果,若生变数,有路可退。”

“太仓促。不可能。”但凡坐着,他都习惯性要撑起左肘,此时是圆凳,没有扶手,他将左臂撑在了桌上,“如果你一定要借阮仲,让他等。”

“他等不了。”

慕容峋挑眉:“我若没记错,他今年才二十二岁。阮佋年初刚满四十九,也还没老糊涂。他有何等不了?”

竞庭歌微微张口,欲言又止,终是道:“每个人谋事皆有缘故。他的缘故等不了。”

“缘故?逼宫的缘故不就是君位?等不等,等多久,也就是在那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少坐几年的差别。他要统领一方,这点耐心都没有?”他更觉不满,“如此心性,恐怕还不及他父亲。你这盘局,不太行。”

“我再说一遍,咱们不是要押宝阮仲。只是要趁乱入局再搅局。若天时地利人和,能搅出一个上佳结果;若差了机缘,也是进可攻退可守。乱局才有机会,风平浪静能搅出什么花来?”她失了耐心,摆摆手道:“罢了。总归不是最近的事。在他动手之前,时局是否有变尚未可知,先说到这里,你心中有数便好。”

她没有回答那句关于“缘故等不了”的话。慕容峋意识到了。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取代了这份好奇,以至于他语声里赫然多出几分沉郁:

“我若不来问,你打算何时说?”

竞庭歌一怔,想了想道:“也许明年?或者临近他动手前两三个月。”

“你倒有信心,我会立时答应。”

那沉郁嗓音里竟有些冷然意味,竞庭歌莫名:“为蔚国好的事,你有什么不答应的?”

他左臂依然支在桌边,坐姿依然随意而挺拔,整个人看似毫无变化。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变化。对方气场和厅内气氛的改变。

然后他说了和先前在宛空湖畔一模一样的话:

“我真是将你惯坏了。”

这次竞庭歌明白得很快。所以她答得也快:

“你这是怎么了?从前我也经常先斩后奏,且这次我还没斩,只是未能即时告知,你为这个不痛快?”

慕容峋是随性之人。他的生性张扬不拘小节,在那场长达三年的腥风血雨夺嫡战中都未曾彻底收起。直至即位为君,情况才有所改变。

但一个人的性格基底是不可能彻底改变的。

竞庭歌深谙这一点,故而对于他此刻严肃非常不解。

“你说你不嫁君王,是为了不入后宫,以成谋者功名。”

“不错。”她瞪眼,心道即位两年,此人倒练就了些问话水平,君位毕竟没有白坐,早朝也没白上。

“那么身为国士,你为谁而谋?”

“自然是国君。”她再瞪眼,不确定这个从不绕弯子的人此刻在绕什么弯子。

“所以国君为主上,谋士为臣子,国君为主导,谋士为辅佐,是也不是?”

“当然是。”她不耐烦,语速也翻了倍。

“为人臣者,无论有何劝谏、是何谋划,都只能算提议,定夺者始终是国君。是也不是?”

竞庭歌终于明白他在绕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弯子。

“慕容峋,你每个月总有几天要发疯是不是?当初你自己说的,无论什么事,只要对蔚国有利,我放手去做便可。五年来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哪一次结果不如你意?”

“那时朕还不是国君。”整整五年,他第一次私下里对她称了“朕”,“哪怕一朝为君,大部分事情,朕都随你发挥。你要怎么对付陆现那帮人,怎么算计慕容嶙和慕容峤,到执行层面,朕很少过问。因为朕完全知情,且认同允准。”

他姿势依旧不变,撑在桌边的左肘纹丝未动:

“但方才那件事,并非内政,关乎蔚国在青川的站位走势。不是你一拍脑门儿就能定的。哪怕你句句都对,”眼见对方挑眉愕然,他并不打算让步,“其一,你不能未经允准便向阮仲承诺出兵;其二,你不能一意孤行,有所谋划却瞒而不报,哪怕只是暂时;其三,你不能用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向朕告知。不是告知,而是禀报和请示。这是为人臣的态度问题。明白吗?”

她太少听他这么说话。应该说,没有听过。以至于“明白吗”三个字出来半晌,空气却持续安静。

“是谁?”

约莫过了三个半晌,她突然发问。

“什么谁?”

“是谁挑拨离间,让你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话?”

又三个半晌。

“没有谁。这是一个国君对臣子的提醒。因为是你,我才直说。换作别人,已经处置了。”

她忽然灿笑,眸光却冷:“可微臣已经犯下大错,说出的话作出的允诺也不可能收回,君上打算如何处置我?”

“竞庭歌。”

她站起身,恭谨一拜,却不跪,整个人俏生生立着,脊背比任何时候都挺直得刻意:

“庭歌有违君命,该当受罚,但凭君上处置。”

“你知道我不会处置你。”

“我不知道。”眸光里的冷蔓延至唇角,以至于那灿若明霞的笑意都染上严冬霜色,“君上要求臣子恭顺慎行,臣下未能遵守,自然要处置。没什么会不会的。”

慕容峋面上也浮起霜色,“你料定我拿你没办法。”他同样站起身,走近她气势逼人,“阮雪音也如你这般,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吗?”

第一百九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前所未有地,竞庭歌没有接上此刻对话逻辑,怔了片刻道:“你有病吧。”

“有时候我在想,惢姬挑中你入门,除了看出你机灵天分好,可能也因为这张脸?”这张脸他看了五年,近两千个日夜,仍不觉腻,“一个智谋过人又容色出众的女子,注定要站到最高处,站在一位君主身边。脑力能助她扬名,姿色能保她不死。”

他自然不知,几个月前在祁宫挽澜殿,顾星朗也问过阮雪音类似的话。关于美貌是否蓬溪山标准。

竞庭歌理解一瞬他这番话意思,未着急反驳关于容貌能保命之说,只讥讽道:“你是说,因为这张脸好看,所以哪怕违逆,你也不罚?”

“因为这张脸好看,我又喜欢,所以不罚。”

她气短,心道这人扯话题的功夫越发厉害,这也能绕回来?然后她陡然生出一项疑惑:

“我从来没问过你,如果我不长这样,你当初可会迎我入睦王府,又可会留我在身边?”

“不会。”

竞庭歌挑眉:“当真?”

“自然当真。”这有什么当不当真的?

原来只是这样。结论自脑中起,却倏忽落入心底。她顿觉荒唐,继而若有所失,仿佛一朝发现经年落在窗边的月光只是灯影。

“君上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若无旨意,我要看书了。”

慕容峋没觉得适才回答有任何不妥,只道她仍是赌气,而方才那句关于好看和喜欢的回答,已经将他拉回日常情境。

恼意骤减。

“今日之言,你需得记住。我对你再是纵容,也有底线。如此大事,以后不能擅自决策,更不能不及时让我知晓。今后无论见慕容嶙、阮仲或者别的谁,都要提前招呼。至于对阮仲的承诺,话已出口,不好立时反口,便静观其变,别再有其他动作。”

“好。”

她神色恹恹,他摸不清状况,又不甘心就此离开,还想说什么,却听霍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君上,上官大人求见,此时正候在御徖殿外。”

他剑眉微挑,复看一眼竞庭歌,对方仍是冷着脸,站在桌边全无反应。

罢了。他轻叹,收起半腔心思,转身出了静水坞。

与祁宫以挽澜殿、四夫人殿和御花园为中心呈环状扩散的布局截然不同,蔚宫格局方正,以御徖殿为中轴点,所有殿阁东西分布,由南至北整齐划一。从空中俯瞰,成排宫室不过两条南北纵贯的直线,在御徖殿两侧排开,其间林荫道或花径点缀,御花园却是在最南,几乎与西侧静水坞平行。

从御徖殿到西南端的静水坞,距离甚远,慕容峋总是乘辇。故而返回也耗时不多,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出现在御徖正殿内上官朔的面前。

不知何故,这位刚逾五旬、一向清癯挺拔的长者今日看起来,有些憔悴。隔着小段距离,慕容峋头一回将“老”这个字与上官朔联系起来。

毕竟两朝了啊。他默默想。

“朕瞧相国今日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他倾身询问,关切之意昭昭。

“多谢君上关怀。老臣向来康健,并无不妥。”

慕容峋点头:“甚好。正值秋冬转季,冷热无常,相国要格外保重身体。近来事少,你也宽心些,无谓过多思虑。”

“君上体恤,老臣拜谢。只是上官家百年来深受重用庇护,不敢不尽心;蔚国大业未成,老臣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凡上官朔单独面圣,总是享赐坐礼遇,这项规矩自慕容峋即位便开始施行,两年以来,双方都已习惯,故而此刻相国大人回话,仍是泰然坐着,并不起身。

“相国多年来为朝堂之事操劳,夙兴夜寐,朕自幼便看在眼里。然凡事讲究张弛有度,过犹不及,弓弦绷得太久,反易摧折。如今风云未起,咱们便修身养性,以待时机。”

上官朔面上仍是清远淡逸,闻言微微颔首:“君上所言甚是,老臣谨记。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禀报。”

两年以来,上官朔极少主动至挽澜殿求见,之前数次,都是奉召前来,有疑答疑,有事论事,发起者皆是慕容峋。今日他主动入宫,本就反常;此时又明确说出有事相禀,龙纹椅上危坐之人顿觉不安。

不像小事,更不像好事。

“相国请讲。”

“说起来,已经是先君陛下在位时的旧事。本以为事过境迁,万无一失,如今看来,怕是出了纰漏。”

慕容峋心下一凛,纷乱而疏落的念头在脑中浮掠,最后汇聚成一句森寒的问:“是封亭关?”

“不算是。也算是。”

他一直想不通,为何精于谋算之人总爱绕圈子打哑谜。这几年与竞庭歌朝夕相处,他已练就了些原本没有的绕话耐心;登基以来日日应对满朝文武,那骨子里的张扬随性早就沉淀下许多。

但“也算是”三个字,毫无征兆在胸腔内刮起风暴,以至于他撑不住任何耐心继续陪人猜谜。

“还请相国明言。”

那声量语调已经大不如前,上官朔听得无比明白。终究城府不够。他默默想。此刻坐在上面的若是慕容嶙,表现该会好些。

天性之事,无法强扭,这也是为何当年他在先君面前说出的名字,是慕容嶙。

前尘往事,风引沙埋,定局就是定局。真正令落棋难悔的从来不是对弈规则,而是时间。

规则或可破,时间却不可逆。

因为时间不可逆,所以选择不可挽。

在那场昏天暗地的夺嫡战里,最出色的,确实是竞庭歌。

轻靠椅背的长者闭眼一瞬,再睁开时目光已清明如初,坐姿亦调整得挺拔:

“除了犬子与当今祁国瑾夫人,老臣还有一女,十八年前去了祁国,十二年前入得祁宫,多年来定期从霁都传递消息回苍梧,算起来,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寥寥数语,波澜不惊。

慕容峋未为人父,对言辞语气亦不敏感,却在那最后半句话里听出了些仿若蔚国北境般的荒寒意味。

他忽有些明白今日初见时对方眉间那抹沧桑。

“相国是说,瑾夫人还有一位姐姐,如今就在祁宫,是父君在时就埋入的一条伏线?”

“是。但她如今是否还在祁宫,老臣并不确定。”

慕容峋挑眉,“此话何意?”他脑中快速处理,旋即再问:“她被发现了?”

“老臣不敢结论。”上官朔神色依然淡远,语声仍旧平静,“九月之后,每月一次的联络突然中断。整个十月,杳无音信。”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思量,或已忘

凭借过去二十余年对蔚国朝局和人的认知,他万分确定,父君下不出这种棋。多半是上官朔自己的主意,顶多征求了父君同意,更有甚者,父君最初根本不知情。但他来不及追究这步时间久远的棋当初如何落的子,只继续问:

“瑾夫人那边也没有?”

“瑾夫人从不传信。不能传,也传不了。”

慕容峋反应过来此话问得甚失水准,思忖片刻道:“所以大人今日前来,是想让朕打听令嫒的情形?或者另有盘算?”

三百年朝代更迭,无论这大陆上时局如何变化,四国林立的盘面从未被打破。国与国之间细作输送往来,早已成为阳光下的秘密,心照不宣,于至暗处交锋。故而无论四国国君从自家宫墙内捞出了多少“邻国友人”,都未曾影响半分场面上来往。

那些活在阳光阴影里的异乡人,或被诛杀,或被行刑再诛杀,或被拷问行刑再诛杀,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三百年来只有一个人采取了与历代君王不同的做法——

审问后放逐。

是大祁第四朝国君顾星朗。

因为对这类事太过习惯,慕容峋并不为一个细作被识破身份而悬心。今日状况特别些,不过因着那人是上官朔之女,于情于理,他该当有所反应。但整个大陆一直盛传顾星朗对细作只逐不杀,那么在他看来,对方不会有性命之虞。

故而他这句话,问得关切而并不紧张。

“陛下。”上官朔却答非所问,仿佛只是顺着先前陈述继续陈述,“陛下知道,这些年咱们塞进祁宫的人,到去年已经全部被祁君陛下放逐,新的人也未能觅得良机混入。瑾夫人迫于身份和行动限制,不能冒险传信。想要知道小女在宫内的状况,委实困难。”他停顿一瞬,继续道:

“不瞒君上,十月通信中断,老臣实不放心,已于数日前派人前往霁都打探。长久以来在霁都城内听候小女差遣的几个人,皆已失踪了。”

慕容峋暗道如此缜密的安排,却是从未听你说过;收了这么些年的消息,登基两年来亦从未见你呈禀。

还是说,那些对于祁国、祁君的判断,那些关于外交策略的奏折与堂上言论,好些是基于这些消息?

他且激赏且疑忌,一时心绪复杂,按住了,看向上官朔拳拳道:“相国大人一心为国,不惜将幼女远送,如今瑾夫人亦赴祁宫,朕感慰非常。”他再次倾身,言辞恳切,“顾星朗不杀细作,亦鲜少用刑,咱们虽不万分确定,总归是青川共识。所以哪怕事情败露,令嫒当无性命之虞,应该也不会吃多少苦头,大人姑且宽心。”

上官朔面上仍是淡淡,只瞳孔深处微缩,就着此刻距离,慕容峋并没有看到。

但他骤然反应,心下忽跳,语声再次出现起伏:

“相国适才说,要禀奏之事涉及封亭关。是这一件?”

“回君上,是。”骤缩的瞳孔已经恢复如常,清癯长者遥遥抬眼,似在仰视主上,又像在看更远的虚空,“小女四岁入祁国,十岁入祁宫,多年来除了寻得法子悄无声息递信,还做过一件事。那是在封亭关之战结束约五个月后,十月十四傍晚。”

十月十四这一天,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时间长河里出现了三百次。

这是一个平常日子。无论在已经覆灭的三国,还是当下林立的四国,这天都不是年节日,亦不曾是任何一位国君或者名满天下大人物的生辰。

但就在封亭关之战发生那年,它变成了一位国君的忌日。

大祁第三朝国君,谥号定宗。

慕容峋对其余二百九十九个十月十四都全无印象,也毫不关心。他只对这一个十月十四印象深刻。

应该说那一整年的所有日子,他都印象深刻。尤其五月初四和十月十四。祁国当朝太子和当朝国君先后离世,此后流言涌动,很快蔓延至整个大陆,人们说,这是祁国即位不久的新君、皇九子顾星朗紧攥天时地利的一场四两拨千斤——

趁火打劫,兵不血刃,史上最高明的皇室政变。

以至于杀兄弑父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恶行,也被居心叵测者渲染出经年不散的传奇意味。

在部分人看来,宽仁只是这位少年君主的伪装,或者聚集民心的手腕;祁君顾星朗,是青川三百年来隐匿最深的野心家。

思绪轩然眼看就要拢不住,而十一月的苍梧已是寒意蚀骨。坐北朝南一向明亮的御徖殿也因为阴天无光,笼罩在看不清的阴影之中。

慕容峋便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今年深秋的到来。

“相国大人。”没有下文,这是一句语调持续走低的陈述。寒意在御徖正殿通体红木的结构与桌椅柜架间钻营,殿内寂无声,只干枯枝叶与秋风摩擦的响动断断续续自远处传来。

“她一个小女子,七年前不过十五六岁,如何能做成这等大事。那是祁宫。她入了挽澜殿,便难逃嫌疑,定会被严查。彼时顾星朗虽才十四岁,毕竟以脑力著称有天才名声,淳月长公主据闻也是心思过人,纪家更不是省油的灯——”他一口气讲完脑中纷念,有些上不来气,“大人此刻,可是在据实回话?”

上官朔从来不开玩笑。他自然明白。更何况在此地,对着他。但他觉得不可信,更不想信。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定宗在位时的祁宫,与如今的祁宫并不一样,那时候塞人之易,想必君上少时也有耳闻。定宗陛下驾崩前病势已重,倏忽离世,并不稀奇。最重要的是,小女未入挽澜殿,亦没留下证物。所以老臣方才说,本以为事过境迁,万无一失。”

慕容峋盯着上官朔额上那些浅浅沟壑,觉得除了多出沟壑,二十余年来这张脸像是并无改变:

永远淡泊以至于淡漠,永远笃定以至于顽固;这个人说出来的每个字,永远掷地有声以至于无从辩驳。

所以是真的。

“父君知道吗?”

“知道。”

“慕容嶙呢?”

“老臣不确定。不过先君陛下当年属意肃王,可能说过。”

暗杀一国国君,已经不是寻常程度的机要,自然只能传给储君,或者最可能成为储君的人。

但慕容峋没功夫在意这句话。“大人担心,令嫒突然失联,是这件事被发现了。”

万无一失,又为何会在七年后被发现?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暮鼓晨钟起

“是。”

寥寥一个字,上官朔答得不太平顺。

如果为此,这位上官家大小姐的命自然保不住。慕容峋不是热衷阴谋阳谋之人,或是天性所致,亦或能力所限,他不关心过程,只在意结果——

尤其这种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结果。

所以他不再刨根问底,不问那姑娘如何做到不入挽澜殿不留罪证而悄无声息取了一位国君的命,满心下只剩一件事——

假设顾星朗知道了,他会怎么做,而他又要怎么做。

显然,上官朔眉间忧虑与御徖殿此刻凝重的气氛,也多半与此有关,并不仅仅是为一位高门小姐的命途。

“大人既在那般关键的时间点办了件那般惊天动地的事,为何,不早些设法让令嫒出宫?彼时顾星朗刚登基,还没有推动禁军和内廷改革,要换她出来,不是不行。”他略想一想,语调更沉,“哪怕极险之处亦是万全之处,此事太过重大,是冒不得一丝险的。”

“君上所言极是。是老臣贪心了。”那尾音里似有长叹,很快化入涌进御徖殿的猎猎秋风之中,

“此事办得神鬼不知,时间越久,越无可能再被翻出;彼时小女已经到了十公主跟前,是淳风殿下身边最得脸的大婢。藏身祁国十余年,又入得祁宫四五年,还站在尚未出阁、又与祁君陛下感情极好的公主身后,可谓数十年来蔚国最出色的一条内线。加之十公主率性无城府,极易被引导,她做许多事,只用稍加筹谋,全不费力。臣想着,便让她再多呆几年,也算不辜负长达十年的布局盘算。”

上官朔惜字如金,能用一字绝不用一句,能用一句绝不用一段,在慕容峋的印象里,这是他说过最长的一番话。

“新君登基两年后,禁军改制,紧接着内廷改制,臣且忧虑且庆幸。忧的是,接小女出来变得不那么容易;幸的是,塞人进去变得困难,而祁君陛下接二连三捞出宫中蔚人,到去年,偌大的祁宫里只剩下小女。以她的谨慎与行事方法,绝难被发现,老臣暗自感慰,总算还有她。只需再等一年,瑾夫人便也去了,两人相互照应,更是妥当。至于她是否要出宫,若七年前旧事自此湮灭,老臣,倾向于她继续留下;若她认为风险仍存,那么淳风殿下已到出阁年纪,她便借此离开祁宫,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比先前那段更长的一段。

上官朔似讲得疲累,而慕容峋听得更加疲累。

两人不约而同端起手边茶杯饮下一口。

搁置太久,茶已凉透。产自白国口感上佳的岩茶混在唇齿间,芳香全无,唯余苦涩,徐徐咽下,胸腔亦染上茶汤的凉。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远是秘密。”这句话,竞庭歌和上官朔都曾讲,慕容峋却是第一次由衷引用,“既然祁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令嫒,物证也已消失七年,怎可能被发现?”他眉心忽一跳,

“瑾夫人知道吗?”

上官朔神色变得复杂,且蹙眉且了然:“知道。她要在祁宫天长日久地呆,必得心中有数,以备万一。而以臣对她的了解,无论如何,她断不可能泄露此事。”

“若是她与其姐私下见面,言及旧事,被人听了去呢?”

“不会。她出发前臣千叮万嘱过,此事须烂在肚子里,不可再提;就算她有失分寸,她姐姐是明慧之人,绝不会犯此错误,一旦话头起,必及时打断。这一点,臣敢拿人头担保。”

慕容峋微微眯眼,面上叵测:“如果是顾星朗呢?他十四岁为君,心思深沉,那么一副好脑子,那样一张脸,瑾夫人年方十九,初出闺阁,可招架得住有备而来的情与宠?”

上官朔清癯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氤氲,半晌道:“若无巧之又巧的契机,时隔七年,祁君陛下没有突然怀疑此事的理由,瑾夫人也就没有平白说出此事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臣这个小女儿,心性本事虽不及她姐姐,却不是全无轻重的痴傻之人。此事一旦泄露,关乎家国安危,父母性命,这一点,她不会不明白,也就会长久守着这条底线。”他思忖片刻,又补充:

“且从大半年来回传的消息看,祁君陛下对小女并无多少宠爱。显然除了瑜夫人,他防着所有人。”

只是以传闻中顾星朗的城府,竟连场面功夫都做得敷衍,这一点他没想到。

慕容峋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扁平的。意即有自成体系的逻辑法,却不够纵深。这是他虽不擅谋略但也不缺主见的原因。

在他看来,要分析这件事不难。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疑点只集中在上官家两姐妹身上,不是妹妹,便只能是姐姐了。

但上官朔以比先前更笃定的语气和说辞否认了这种可能。在他看来,大女儿背负使命蛰伏祁宫十载,心性格局非一般细作可比,十余年往来通信,更叫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不会是她揭的底牌。

你来我往,剖析未果,慕容峋愈感沉重。上官朔却是在入宫前便料想到此番局面,并不停顿,继续道:

“今日十一,距离霁都那边消息中断,已有些时日。至少到目前为止,祁君陛下未有动作,那么无论是否出事,情形尚不算糟。”

“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坐以待毙。至少要知道是否真的东窗事发。咱们,也好有所准备。”

最后这句话声量极低,但力道极重,以至于明明只有上官朔就着此时距离才能听到,却在正殿内激起嗡鸣回响。

“老臣也是此意。”上官朔点头,颇感安慰,“暗中打探已是不通,以臣之见,不若派人出使祁国。年初我蔚国第一美人千里远嫁霁都,位列四夫人之一,大半年过去,于情于理,合该有使臣前往拜会,也是国与国之间的礼数。说起来,今年咱们与祁国往来并不多。”

慕容峋思忖片刻,深觉有理,压下胸中起伏静声道:“大人可有合适人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宫阙动高秋

“原本,竞先生为最佳。”上官朔今年已五十有二,双目却毫无上了年纪之人的浑浊,全然清明,偶尔凌厉,此时抬眼望君王,灼灼如正午日光,“她是女子,方便入后宫;又是珮夫人师妹,哪怕祁君陛下拒绝她拜会瑾夫人之请,总无法拒绝她探望久不见面的师姐。”

“与此同时,她还能顺便探知珮夫人如今状况。”此乃慕容峋长久以来关心之事,是故脱口而出,“大人方才说,原本。难道有不妥当之处?”

“君上,”上官朔目光总是平远,故而扬眸时总是显著,“封亭关之事,君上没对竞先生说吧。”

“相国当初所言,朕极赞同,只字未提。”

不仅只字未提,而且全盘撇清。他犹豫一瞬,终是未将竞庭歌早先起疑之事讲出。

上官朔深知慕容峋为人,听他此言,暗暗宽心,然后道:“竞先生对那件事懵然不知,若此赴祁宫顺利见到瑾夫人,无论老臣长女情形如何,都极可能牵扯出十月十四之事。若此事被竞先生知晓,封亭关疑案,怕会再生波澜。”

尤其她本就有探查之心,甚至为此去找过慕容嶙,八月那个傍晚被他在静水坞搅和一通,最近方消停了些。

却不知是否真的消停了。

一念至此,慕容峋有些惴惴,沉了语声道:

“只是如果。依相国之见,便是让她知道了事情始末,最坏结果该当如何?她入苍梧已经五年,又认准了我蔚国为其扬名天下之路径,即使告诉她,亦不会改她心志。”他看着上官朔,极认真,“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会因为我们做过什么而生出对错评断,更不会不满,相反,她接受一切手腕计策,只要目标达成。这一点,相国大人比朕更清楚。”

竞庭歌的心性,早在那场夺嫡大战中显露无疑。而上官朔当年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转而站到了慕容峋这边,已经是关于此节的最佳表彰。

“有时候朕甚至在想,是否告诉她更好,越早越好。她毕竟为蔚国谋事,少了如此重大一项依据,并不妥当。”

“君上即位不久,老臣便说过,封存此事,九利一害。告诉她的后果,臣无法作判断,但正如君上方才所言,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成为秘密。这件事的知情者,尚存于世的,已经不少了。更何况竞庭歌不是一个人,她有老师,还有师姐,她的师姐如今,就在祁君陛下身边。”

言及此,那张清癯面容上的浅壑生了起伏,“珮夫人入祁宫究竟所谓何事,君上依旧没能获悉?”

“没有。”慕容峋亦有些喟叹,“但八成确定的是,恐怕不为其父。”

上官朔默然。

“看长线罢。今日局面,并不能锁定来日。”半晌,他悠悠开口,“老臣前后思虑,仍觉此事非竞先生出面不可。为稳妥计,臣打算请她捎一句话给瑾夫人,尽量,让瑾夫人不动声色讲明情形,又叫竞先生猜不出来。”

“瑾夫人的能耐,可做得到?”慕容峋微挑眉,“大部分女子,都不是她对手。”

后面这个“她”,自然指竞庭歌。

“试试吧。”上官朔沉声,“若实在露了端倪,君上不也有意叫竞先生知情?瞒不住有瞒不住的策略,到时候再计;但祁宫那边的情况,尤其祁君陛下的态度反应,咱们务必要有数,这将决定蔚国此后十年的谋划与速度。”

云物凄清拂曙流,宫阙动高秋。

竞庭歌自然不拒这项安排。赴霁都,入祁宫,会顾星朗,见阮雪音,桩桩件件都是她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于上官朔放了一个从未听闻的女儿在霁都十八年,她虽初时诧异,到底对这类事接受程度高,不觉怎样,只在慕容峋简要陈述之后回忆片刻,啧啧道:

“怪不得那时候他言及牺牲女儿,唏嘘非常,原来不止一位。我一早猜到他在祁宫还有人,所以那些书信才能不经瑾夫人之手顺利传回苍梧。却不曾想,竟是另一位相府小姐。”她有些好奇,“藏身祁宫十二年竟没被逮出来,是个厉害人物。却不知上官妧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好本事?”

慕容峋暗想有与没有,此次便能见分晓。又反应她方才言论,蹙眉道:

“上官朔又是几时对你说的牺牲女儿云云?这蔚国朝堂一众文臣武将,你倒一个都不放过。”

竞庭歌瞪眼,“那次可是他找的我。”顿一顿又补充:“在夕岭。为了你那段时间总去夙缅谷。他觉得不妥,让我劝你少去。”

“你们也有这般沆瀣一气之时。倒叫我刮目相看。”

“共事一主,求同存异罢了。说到底,我与他虽有些政见想法上的冲突,毕竟一个阵营。至少目前是。”

她无谓摆手,又忽觉不对,“依着坊间传闻,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你们如此紧张做什么?他用刑亦少,对女子想必更会手下留情,逮住了,逐出来,上官大人还能派人去寻,甚至接她回家,不是皆大欢喜?”一壁说着,又忍不住摇头,

“可惜了,整整十二年,竟然只是传信。如此悠长岁月,历经两代祁君,谋一个大局两连杀都够了。就算顾星朗难杀,彼时定宗陛下病重,难道不能推波助澜一把?”

慕容峋心头一滞,险些诉诸面色,转了目光道:“一个小女子,能十二年递消息不被发现已是天大的本事,你道这世上的姑娘都如你这般能耐?”

竞庭歌将这句话视作终极夸赞,展颜而笑,“倘若是我,必当好好布一盘棋,一箭数雕,大杀四方。”

杀人用脑不用刀,甚至前者可能比后者厉害百倍,关于这一点,直到近几年慕容峋才切身体会,进而服气。在以武立国三百年的青川,这是一项后知后觉;也因此,他格外在意顾星朗,亦格外在意蓬溪山的另一位少女会否帮助顾星朗。

就像面前这位少女从天而降,替他大杀四方谋取君位一样。

“你不日便要出发去霁都。这也是个谋局之机。国师大人。”

“你说什么?”竞庭歌扬眸,满目生彩。

“你不是要做国师吗?这次回来,便兑现你这项心愿。”

她似笑非笑,苍梧深秋冷且沁,而慕容峋至今未再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一笑倾城天下寒,勃勃野心与杀机皆挂在眼角眉梢,半分不隐,纤毫不藏。

“你可是终于意识到了朝堂上有女子的好处?想来上官朔也意识到了?有些困局,本就只女子能解。”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声宫门外

景弘六年十一月十七,蔚国使团抵达霁都。蔚君慕容峋早早于六日前修书祁君顾星朗,问候了蔚相之女、当今瑾夫人入宫大半年是否一切妥当,又言及今年双方来往太少,眼看年关将近,特派使团前往拜会。

祁君顾星朗自是欣然应诺。十一月十七正午,使团尚未过霁都界,便有大祁兵士提前候于几十里外相迎。领队是刚升任射声校尉的柴一诺,骠骑将军府长公子,祁国当朝最年轻的四品武将。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车队迫近霁都,竞庭歌看着窗外不断变多的梧桐,莫名想起这两句话。与阮雪音的“杂食”不同,她几乎不读诗词,不阅传奇掌故,只看兵书——

顺带学习与那些战役谋略相关的史料。

所以这句诗并不是她读来的。阮雪音喜欢,从前偶尔念过两次,竟便这样记住了。

她有些自嘲,继而对那丫头也生出了几分嘲意:

十来岁便将梧桐挂在嘴边,数年之后,果然掉进了梧桐阵。这世间事,当真是不经说、说不得的。

想到即将要入祁宫,她莫名愉快,甚至有些亢奋。她实在很有兴趣一窥顾星朗实力,也很想瞧瞧阮雪音作为四夫人之一如何过宫室生活。而河洛图那边,进展究竟如何?封亭关之事,又怎么说?

慕容峋的话音在所有这些纷繁念头掠过之后自脑中响起,或许,她也确实该弄弄清楚,那丫头与顾星朗今时今日的情形。

霁都遍植梧桐,城中色调与皇宫相仿,放眼望去一片青黛,这些都是竞庭歌早就知道的。

真正进入这座大陆上最繁华的都城,她才有些愕然:相比苍梧的满城红墙,霁都的青砖黛瓦在建筑颜彩上已显得过分素淡,偏偏城中还只栽梧桐,少见花木——

据闻白国都城韵水的建筑也素淡,但那里四季如春,终年鲜花满城,一定比霁都看着热闹——

便是与锁宁城相比,四国都城中她最不喜欢的那座,这里也显得齐整肃穆过了头——

明明街上人山人海,店肆林立,却因为规划得太有条理,显得全无烟火气,连那些昭示国力的华美建筑也有种远离尘嚣的索居之感。

她挑眉,不知霁都百姓有没有这种感觉,还是已经非常习惯?

车队到了正安门,除却运载礼品的车驾,所有人需下车下马步行入宫。竞庭歌下了车,在极为克制但接踵而至的数十道目光中施施而行,至正安门跟前时,柴一诺立在当口。

“我会护送先生至第二道宫门前,那里有宫人相候引路,带你前往鸣銮殿觐见。”

对方虽有蔚国第一谋士之头衔,却无确切官职,更无品级,因此柴一诺无须用谦称,亦无须用尊称,“你我”往来,完全妥当。

竞庭歌颔首,打量一瞬眼前人,暗忖祁人与蔚人果真两般风貌,便是武将也显得斯文许多。

“小柴大人年纪轻轻,已经官至四品,还是掌管弓弩兵的射声校尉,当真来日可期。”

柴一诺今年二十五,比竞庭歌要大上好几岁,而后者之所以在称谓上加一个“小”字,因为前者之父仍然在朝为官,便是骠骑将军本人,是为“柴大人”。

“竞先生过誉。先生对我朝之事当真了然,说起来我此次升迁,不过七日前才下的旨意。”

入得正安门,隔着约一人半距离,两人缓步并行。四名禁军兵士跟在一丈开外,神情端肃。

“我是谋士,不仅要看一国朝局,自然也看青川时局。大祁乃青川第一国,更当格外关注。”

柴一诺微挑眉:“先生慧名满天下,不想竟是心直口快之人。”

从正阳门至第二道宫门约五里路。宽阔青石路面光洁如镜,道路两旁不植花草,不置盆景,只三五棵高大梧桐遥遥相望,点缀皇宫最外圈疏朗的秋意。

“我一向直接。大人莫怪。若我记得不错,小纪大人与校尉大人你同岁,年初升至通政司通政使,居正三品。说起来,柴家与纪家都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大祁名门,怎的纪相如今就位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令尊还是二品的骠骑将军?连带着大人您,也与小纪大人有了高下之别。”她摇头,似是不平,

“想来柴家刚直,不若纪府上下会笼络君心。”

纪齐方成年,尚未入仕,没有官衔。竞庭歌口中的小纪大人,自然指纪平。

此番话毕,四下安静,忽闻两声柔婉嘹亮的轻鸣在空中响起,似是云雀。柴一诺并不着急答话,半晌方道:

“竞先生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你初入霁都,尚未面圣,便如此直言不讳在先,是否着急了些?

竞庭歌莞尔,远远望向正前方高大宫门上“储延门”三个字,语声轻盈:

“庭歌此来霁都,本就有意拜访大祁能人志士,切磋学习。今日适逢小柴大人亲来引路,机会难得,怎好错过?”

柴一诺亦朗然而笑:“素闻先生足智多谋,今日听先生言谈,却似乎对一些浅显道理认知不足。青川尚武,各国朝堂上武将比文臣更多,这是事实。但相国乃百官之长,辅佐君主管理国事,素来由文臣出任,是几百年不曾改的规矩。纪桓大人在位两朝,于内政于外交皆功勋赫赫,乃名动当世的贤相。至于家父,”

他亦看向不远处的储延门,乌金宫门之上是澄蓝高远的深秋明空,

“骠骑将军府自太祖时便承蒙圣恩,无论军功,代代世袭。太宗时因着璧河之战,我祖父获封一品大将军,亦是位极人臣。至定宗时期,并未发生过重大战役,所谓无功不受禄,家父未立军功而世袭骠骑将军之位,已是君恩浩荡。而本朝至今未任命过大将军,武将之中,也无人能再约过骠骑将军府去。”

他步履如初,泰然自若,“先生所谓厚薄高下,恕我直言,并不恰当。”

“小柴大人好强的辩才,我以为相较之下,武将总要嘴拙些。说起来青川各国掌军事的最高官员设置,一直是太尉;只是近两朝各国先后将军权完全收归皇权,过去的兵权三分制已经形同虚设,到这一朝,四国太尉之职皆已悬空。既无战事,各武将在军队中的威望亦淡,与兵士最为亲厚的,反而是日常统领操练之人。”她再次莞尔,并不转头,

“这个人,在蔚国是霍衍;在大祁,是沈疾。我时常同蔚君陛下玩笑说,霍衍虽无大将军之名,却有大将军之实。沈疾大人也是一样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相思入骨新

竞庭歌的声音其实偏于婉媚,有时甚至隐有软糯之感,但不知是语气语调又或者讲话内容本身的问题,听在人耳朵里总显得凌厉。

“青川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将领帅兵打仗甚至获封大将军之职的,与日常负责军中事务的并不是同一人。武将与各营兵士的亲厚程度,亦与官职地位不直接相关。先生此言,依然不恰当。”

竞庭歌再次莞尔,盈盈道:“于太平世道自然不相关,若遇上争战年头,几十万大军更愿意听谁号令,却是有可能翻转时局的关键。局转时易,这官职地位变迁也就难说了。否则千百年来朝堂之上,百官共事一主,还争权夺利做什么?”

“军中人所秉承的众多原则里,为首一条,乃忠君爱国。习武之人,除暴安良,为国为民,方不费一身技艺。至于先生所言权利沉浮,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强求亦是枉然。”柴一诺身姿挺拔,举步铿锵,若不是这通身端严昂然的步态,观其面听其言,并不那么像武将。

“小柴大人倒明豁,只不知小纪大人是否也是作此想。通政司掌内外奏章和臣民申诉文书,乃协理国事之要职,他年方二十五已是三品大员,小柴大人作为骠骑将军府长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在意家族前程?”

“纪平大人乃当朝额驸,淳月长公主的夫君,我与他共事日久,以他的能耐,位居三品,并不过分。”

竞庭歌轻笑摇头,似是自语:“大祁当朝总共两位公主,淳月公主不仅是嫡长公主,更是祁君陛下的亲姐,这祁国皇室最好的东西啊,可都被送进相国府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至漫长青石板路的尽头,储延门下,奉召等候的宫人就立在近处。

“霁都不是苍梧,柴某还是要奉劝先生一句,谨言慎行。请吧。”

那于正阳门内骤鸣的云雀早已飞得不见踪影,午后无风,梧桐沉寂,而祁宫内终年不显萧索的,只有满栽奇花异草、四季总有生机的折雪殿。

灿黄梧桐叶自墙外御花园簌簌飘入,落得满庭,盖住了折雪殿中每一寸空地。早先棠梨着人扫除,被阮雪音制止,说留着遍地黄叶才有些秋意,于是只每日清晨扫除前一日的,到午后,新的落叶便再次层叠铺展,踏之生脆了。

已经十一月中旬,庭中开得正好的是喋血木芙蓉。此时阮雪音就坐在距离那两株木芙蓉树约一丈远的满地落叶间,一把可斜靠的软椅,一方圆形小几——

她低着头,在几页纸上写写画画,又不真的落笔,仿佛只是隔空比划,熟悉那些全无章法的线条。

当真如鬼画符般。便是一笔一划严正无比地描出来,仍叫人头昏脑胀。

她蹙眉,甚觉艰难,暗忖顾星朗是否真的用心在教,还是又寻了法子拖延时间,故意不授诀窍,以至于自己学得这般吃力?

一时心生喟叹,转头去看一丈外那两株木芙蓉,雪白绵柔的花瓣上晕染着指甲盖大小的一两点殷红,就像是画笔不小心滴了墨——

“墨渍”不成形,亦无规则,每朵花上的红痕都不尽相同。木芙蓉的花期是八到十月,十一月开花本就不寻常。更何况,这样的痕迹,她从未在任何一株木芙蓉上看过,这种花的颜色,通常只有明粉和素白两种——

纯粹的粉或白,没有色痕。

也就是四五日前开了花,她觉得奇,又总印象在哪里见过,跑去翻《山海图灵志》,才基本确定,此品类唤作喋血木芙蓉。

殷红染素白,喋血之谓,贴切非常。却不知是谁起的。

这么柔美和静的花,竟也有名字如此烈性的品种。

“啧啧,这云雀可当真本事,这么小小的身形,竟能飞得那般高,叫起来只闻其声,连影子都见不得半个。”

棠梨蹲在庭东打理那些秋日凋零的花木,听得高空中清越之声婉转,仰头张望,却是碧落无云,雀影无踪。

“一冲而登天,再冲而入云,是为云雀。所以云雀又叫告天鸟。”阮雪音闻言,亦抬眼望向澄澈秋空,一声间或连续两声轻鸣自云端划破午后安宁,她眉心微动,“话说此鸟但凡凌空,无论起飞或降落,永远展翅向上,连下降也似上升之姿,只临近地面时才会突然折起双翼,继而直落。如此作派,不知是出于某种防卫或进攻机制,还是性子要强、又或淘气之故。”

棠梨听得好笑,一壁继续修剪跟前几株行将入冬的零落花枝,脆生生应道:“夫人总把花啊鸟啊树啊云当作人来解,其实哪里相干呢?依奴婢瞧啊,这云雀生而如此,一身作派皆是天然,并没有什么缘故。”

也许吧。她心下回应,脑中却不甚清明,暗忖再是怎样的与生俱来,也都该是有缘故的。世间万事,本就有因才有果。

她侧耳细听,云间歌声变得悠长,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的轻鸣渐渐连成一片,却仿佛只是一只。或许有些鸟儿生就是爱唱歌的。人也是。

鸟在天际,人在庭间。

一念及此,她微扬了声问:“蔚国使团到了吗?”

云玺刚从外面回来,正将满地梧桐叶踩得咔嚓作响,闻言答应:

“午时过半那会儿说是刚入城,直接奔宫里来了,此刻想来已经进了正阳门,却不知使臣本人是否到了鸣銮殿。”

来者是竞庭歌,云玺已有耳闻。不止她有耳闻,整个青川的议论之声也都沸腾如滚水——

两国邦交,礼尚往来,本是常事。偏偏竞庭歌不是常人——

她是一名女子,青川三百年来第一个能立于朝堂的女子,也是第一个代表一国出使别国的女子——

美丽又狠厉,传奇又神秘。虽然比她更神秘的,是她那位既无美名也无慧名,只徒有蓬溪山“虚名”的师姐。

蔚国朝内并非无人,新君任命使臣,放着一干男子不用,偏生选了竞庭歌——

她来到底是为见谁,做什么,那个远在青川北部一向低调的狭长国度,如今又作何打算?

揣测的尽头,毫无意外落在了祁宫折雪殿,尽管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珮夫人住在哪座殿宇。

而无论她住在哪座殿宇,都不可能不见她师妹。

云玺也是这么想的。

阮雪音听完这句答,“哦”了一声,继续埋头看纸上那些鬼画符。

这是顾星朗留的第七次功课,仿佛是两句话,此刻终于解到前半句的最后一个字,她心下了然,进而非常无语——

这是两句诗。非常有名的一首诗里的其中两句。因为太有名,解出前半句,后半句根本不用再研究。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凉。

《秋风词》。

他倒随性,秋来用秋词,全不管这功课能否最大程度助她长进——

她颇觉头疼,这世间大部分叫她好奇的智识里,没有文字这一项。她不爱写字,对各种文字毫无兴趣,更别说这种字画皆非的天书——

天知道这么难看的字是怎么被造出来的,她又为何要坐在这里学得苦不堪言!

题目既解,好吧,有一半是直接猜出来的,她顿感无趣,撂了那页纸到一旁,看着梧桐叶纷纷簌簌于天地间飘散,心下默默念起《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默诵至此,她心头一跳,怔了怔神,旋即再跳,最后整颗心突突突突狂跳起来。

这人写这个做什么?

她适才但凭那两句落叶寒鸦判定了出处,只道他是逢秋咏秋,根本没细想全诗。此刻默默诵至一半,却是再也续不下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石战水

鸣銮殿是大祁国君听政之处所在,亦是整个祁宫的正殿。与蔚宫内莹黑地面、红木质感迥异,铺就鸣鸾殿的是光润如镜泛着些许天青色的洁白大理石,而从藻井到廊柱再到一应案台柜架,都是乌木。

竞庭歌踏着间或飘落的枯脆梧桐叶,微低了面容,悄然望入鸣銮殿内,经不住挑眉。

时至今日,除却白国,其他三国皇宫她都已见过。从用色到建筑形态再到花植布置,都以祁宫为简洁素净之最;若论皇室之华彩昭昭,这里不如妍丽的蔚宫,甚至都不如崟宫。

却莫名有种永镇山川之势。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也许是,明肃。

当她踏入鸣銮殿西侧偏殿,以余光感知到一身白色锦袍坐于正上方的顾星朗时,又加了一个词:清贵。

然后她突然想,祁君着白色与蔚君着黑色,都一样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至少与各家宫室风格完全匹配。

这也很奇特。祁太祖顾夜城是以一当十的无敌战将,太宗与定宗也都以武艺著称,所以才能在以武立国的大祁继任为君。而慕容峋常说,武将乃至于整个大陆上的习武之人都少着白色,因为动辄沾尘染血,不易打理,亦太显眼。

顾家人却喜白色,还将其定为了天子用色,倒是别具一格。

她心思再转,暗忖那几位书载中万夫莫敌的勇武男子穿白色,想来并不合适?

恐怕只有眼前这位合适。

她行礼问安,仪态不算标准,然后似模似样说了一遍使团中文官老早准备好的面圣文章。

确切地说,是背了一遍。

当真费劲。她一副上佳口才,临场发挥信手拈来,却偏偏说不得这些冠冕堂皇、重复冗长的内容。她记性不大好,背了足足两日,总算没出岔子。

顾星朗自然听出了这番说辞的生硬勉强,有些意外,心道阮雪音记性很好啊。怎的她这师妹讲一份觐见陈辞像是被要去了半条命?

竞庭歌一口气讲完此番陈词滥调,颇觉气短。顾星朗和声道免礼,后者遵旨抬头回话,然后又是一番腹诽。

他可当真不似君王。若非那张令人惊叹的好看的脸佐证,她几乎要以为是祁君陛下拣了哪家高门公子在此假扮,敷衍了事。

气度绝佳,姿态绝佳,唯独少了些,霸气?他坐在那君位上遥看臣工,意态闲闲,就像在看风景。

此一番立于尘世之状态,倒跟那丫头很像。她暗自蹙眉,多年来对阮雪音的微辞又顺延到顾星朗身上:生而为人,已入红尘,偏要事不关己,一心离尘——

阮雪音也罢了,躲回山里便是,此刻坐在龙椅上那人怎么回事?还是说,他刻意练就了此般风貌?

“先生车马劳顿数日,辛苦非常,”龙椅上那人开口,声音倒好听,“赐坐。”

一张乌木软椅立时被搬入偏殿内,竞庭歌颔首算是谢恩,坦坦然坐下,又埋头理了理衣裙。

顾星朗神色意态如初,不动声色看着那张明明只是微笑却莫名张扬的脸,忽觉得阮雪音那句“锋芒毕露”用得太客气。

“蔚国新君初立不过两年,除却今年初送瑾夫人入祁宫,实在没有一次像样会面。君上心心念念,总想与祁君陛下一叙,奈何即位不久,朝堂民生事须躬亲,”她一顿,展了笑颜,“陛下是过来人,登基头两年的忙碌疲惫,想来无须庭歌渲染。”

此一笑明媚远胜秋光,之于顾星朗的审美而言,太亮了些,但他由衷赞叹,同时想起阮雪音关于她师妹不吝使用一切可使用之武器的论述——

这般美貌与伶俐,就是语出惊人乃至于忤逆,恐怕也能凭此一笑泯恩仇——

而她最后那句话,分明不甚妥当——

顾星朗之登基,踩在父兄先后离世的台阶上,他的头两年是流言涌动、民心惴惴的两年,不是乱局胜似乱局。他是如何坐稳的这个君位,个中辛苦难为外人道。

所以这话一般人不敢说,作为友好邻邦的使臣更不该说,此时若换做别人,怕是已经犯了天颜。

但顾星朗没什么反应。他不是易怒的性子,且对竞庭歌其人已有些预判,而最重要的一项——

对方显然凭借如此灿笑平息过许多场面,至少混淆过许多次视听,他懒得扫兴,亦愿意看看这顶着蔚国第一谋士之名的她的师妹,究竟锋芒毕露到何种程度。

“自然。”顾星朗也微笑,不疾不徐道:“想来竞先生头一回来霁都,南国风貌与北国不同,祁国天朗气清的时候多,亦不似崟国那般氤氲雾霭。既来了,便多呆上几日,将要观的景、想见的人都见一见,聊一聊。”

他全不接招,亦不问话,只转了话头不着痕迹直入主题——

想去的地方都畅通,打算要见谁都可以。

此一招流风回雪,倒叫她一记实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多谢祁君陛下美意。庭歌行前已请示过,此来霁都,可逗留些时日,盖因我与师姐,”

此停顿甚是刻意,顾星朗了然,便听对方继续道:

“与珮夫人已近五年未见,既然来了,还请陛下恩准,许我们师姐妹一叙。”

“应该的。”他淡笑,“竞先生初抵霁都便入宫觐见,此时想来困乏,不若暂回同溶馆安置休息。这个时辰,她也还在睡觉。”

竞庭歌笑意不减,心下却生异样:这个时辰她在睡觉倒正常,但对方这语气措辞,可不像不熟啊。

又想起慕容峋说顾星朗在惹桃花方面的本事——

那丫头竟如此不争气,就此被拿下了?

这般想着,笑容亦有些僵,缓了片刻方俏生生回:“君上所言极是。说起来庭歌还得前往礼部司核对一遍礼品,先行告退。”

她起身一福,立在原地等顾星朗发号施令。后者眉心微动,道一声“送竞先生”,涤砚得令,又扬声唤殿外宫人。

午后无风。

但不知是竞庭歌走路太快又或步伐太大,明明无风,那烟紫色裙裾却如蝶舞般轻轻飞起,以至于她独自一人朝殿外而去,也带起如秋风般的声势。

涤砚蹙眉,眼看那道身影彻底融入秋光之中,撇嘴不满道:

“她到底知不知道使臣面圣是要三拜九叩的?进来就只拜了一拜,出去更妙,直接福身,”他看一眼顾星朗,实在忍不住,“君上也当真好性子,就算她是珮夫人的娘家人,也不能这般宽宥吧?传出去咱们大祁的颜面可往哪里放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凉暖自知

顾星朗望向殿外成排的高大梧桐,无风起,无叶落,而他此刻神色比门外秋意更沉且静。

“你没见她,行礼姿势亦不标准,赐坐也就理所当然坐下,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各国权臣,也不敢如此行事。”

涤砚一连三点头:“可不是?君上既都看在眼里,怎么——”

“她这副样子,恐怕也不是有意为之,分明就是被惯坏了。都说慕容峋对她言听计从,而她深居静水坞从不列席早朝,亦甚少参与群臣论事,”他嗤一声,“如此放肆,连国君都不管,谁敢有微辞?这些个礼节规矩,估摸也是随她喜欢,爱学不学。”

涤砚深觉有理,进而更加不满:“这里可不是蔚宫,要放肆回苍梧放肆去,出使别国这般无理,她到底是来联络感情还是来挑衅的?”

顾星朗看他一眼,“她来做什么,还用讨论么?”

涤砚一怔,有些讪讪:“是。微臣糊涂了。”

“煮雨殿那边如何?”

“是,五日前微臣亲去传旨,明确告知了瑾夫人蔚国使团将至,请她好生准备。说起来君上并未下过禁足令,此番特意颁旨,是为提醒她自行解禁。但截至今早收到的回禀,瑾夫人,一直未曾踏出煮雨殿半步。”

“她这回倒沉得住气了。也算孺子可教。”

涤砚险些要翻白眼,心道您可当真好气量,无论敌友都盼着人家长进。

“她的婢子细芜呢?也没出来溜达?”

“没有。除了负责取送日常用度的几名宫人,这几日都鲜少有人进出。”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淳风能去闹一场,倒是好事。可惜那丫头自北境归来后反常,这么些天竟乖乖关在灵华殿,根本没去煮雨殿撒气找茬。

他原本还想提醒她,若要去骂人,别说出阿姌的死讯。

是他想多了。

一念及此,他心下摇头,半晌道:“她呢?今日出过门吗?”

涤砚如今对于这种语气这种音调这种声量说出的这个“她”字,已经驾轻就熟到绝不会判断出错,立时回:“也没有。”

她倒自觉。那天夜里跟她说竞庭歌要来,她也没反应。说起来,已有三日未见了。

而涤砚并没有说完:

“午膳后不久云玺来过一趟,说今日蔚国使团抵达,询问君上可有吩咐。”

“你怎么说?”

涤砚眨眨眼,不确定道:“微臣,什么也没说。君上您没吩咐过啊。”他小心翼翼瞄一眼顾星朗,“没有吧?”

确实没有。但他莫名无语,然后觉得坐在这里也不大自在,站起身抻一抻胳膊道:

“去折雪殿。”

折雪殿内寂静一如往常。想见的人却没有在睡觉。

他甫一进门,便见她倚在西侧两株花树旁不远的软椅上,一身湖色裙衫淡得发白,一张小脸比裙衫更白且淡,正望着墙外簌簌飘进来的黄叶出神。

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你真的心静。

枯脆梧桐叶上踩踏之声窸窣响起来,阮雪音听见了,以为是云玺或棠梨,混不在意。云玺不在庭间,棠梨得了示意并不吱声,所以直到人已经走至跟前,她才被凭空而起的一句问唬得神魂归窍。

“居然没睡觉?”

明知故问。

她用两息时间抓回涣散的脑力,仰头答:“想着君上或许会来,又或许有旨意会来,总归睡不踏实,干脆不睡了。”一壁说着,她起身行礼,“君上万安。”

除非单独相处,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礼数总是周全。

“你这一福,比你师妹标准多了。”

阮雪音微怔,刚要反应,忽觉不对:竞庭歌是使臣,入鸣銮殿觐见要行三拜九叩之礼,怎么是,福?

涤砚棠梨都在场间,她没法直接问,只若有所思望向他。顾星朗了然,吩咐一句“不用跟进来”,便拉过她左手往殿内走。

他是直接拉的她的手。温燥右手将微凉左手圈在掌心。阮雪音初时没反应过来,走了两步大吃一惊,下意识往外抽,却见他气定神闲,走得泰然宁然理所当然,竟像是半分未觉不妥。

这是闹什么?

涤砚和棠梨就在身后,她不好动作太大,而顾星朗牵着她那只手岿然不动——

抽手失败。

只得任由左手五指被他看似随意地握着,凉意渐消,浸染指尖的温暖干燥便如婉转扫落叶的秋风。

《秋风词》里的秋风。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脑子里有一句没一句浮起那些话,人已经被带进正殿,至茶桌边对方撒了手。两人轻车熟路相对坐下,阮雪音自觉还没坐稳,便听对方道:

“你这师妹,何止锋芒毕露,根本是张牙舞爪目中无人。”

本就没坐稳,闻得此言又多花了好两刻方坐定。她略体会了下这两个形容词,觉得有些严重,尤其张牙舞爪四字——

不至于啊。

“她说什么了?”顿一瞬又道,“想来礼数也不周全。”

后半句自然是根据先前庭中那句话猜的。竞庭歌去苍梧这五年,她并不真正清楚她成长变化,但一路顺风顺水所向披靡之景况,以那丫头下山时的性子,变本加厉以至于张牙舞爪,是极有可能的。

顾星朗却不着急,抬手去拿桌上那盏碧瓷茶壶,拎起来一半忽道:

“这偌大的祁宫,只有在你这里是我自己斟茶。”

阮雪音一愣,“那你放下,我来。”

这么说着,手却没伸。

顾星朗不置可否,将茶壶拎至跟前徐徐斟了大半杯,闲闲再语:

“人的性子都是被惯出来的。早听闻慕容峋惯她,不曾想竟惯到了如此程度。妙就妙在,她来了祁宫也不知收敛,默认天底下所有人都会因为各种缘故对她让步。”

阮雪音不确定这番有关“惯”之理论是否也暗指自己——

否则他都自己斟茶斟了大半年,方才为何突然发难?且她仿佛也主动给他倒过茶吧?有那么一两次?

“所以君上降罪了吗?”许是因为没午睡,她思绪散漫,勉强集中了注意力跟上谈话进度。

“她张狂无状自有她的国君收拾,我不是始作俑者,更无须担待她太久,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已经打发回同溶馆了。”他饮半口茶,依旧漫不经心,极随意又道:

“你要见一见她吗?”

尾音落下那刻他不动声色抬眼,扬起的只有半道眸光,却灼灼然如永夜星。

阮雪音再怔,旋即看到了那些瞳孔深处蛰伏的星光,平静道:“可见可不见。”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似海深,如天远

顾星朗轻嗤:“人家却一心想见你。今日最后,无比郑重请了君恩。”

她若不见我,如何进得来这大祁后宫,又如何见得到煮雨殿那位?

这番道理他自然明白,此刻打哑谜,不过是想试些旁的事。

或者单纯窥她反应态度。

阮雪音了然,凝了满眼空涧山林色坦坦看向他:“见与不见,全在君上一念之间。臣妾没所谓。”

她全没所谓,在除了河洛图的所有事上。若非师命,她其实连河洛图都没所谓。

这番态度自入祁宫以来不知表明了多少回,而以她的性子,根本连态度都懒得表明,若非为了叫他放心——

一开始是策略上叫他放心,后来——

她心下再叹,自知多思无益;又突然来气,对于他一念方平一念又起绵绵无绝期的试探。

心脑翻转,两相摧折,终究气不过,盯了对面人认真道:

“我若是你,便放她进来。来都来了,有戏可看,怎好浪费机会?竞庭歌其人,御徖殿的心志,上官家对于阿姌出事的反应,这么多你想知道的事,”她看着对方微微讶异的脸,有些解气,“放一个竞庭歌进来便能全盘看一遍,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么便宜的事上哪儿找。权衡利与弊,还是前者更多些。”

顾星朗不讶异于她随口说明白此局之利,只是——

且不论本性还是假象,对于时局争斗,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入局,不说破,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自然不知对方不久前才在庭中发现了那首藏在水书里的《秋风词》。虽然纸上只有落叶寒鸦,她却结结实实被那些欲说还休的相思长短糊了个劈头盖脸——

脑子是能保持淡定的,心却不行。以至于前后不到半个时辰,那个埋相思入秋风的人突然又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声东击西——

心里落差大,自然气从中来。

一入相思门,方知相思毒。

相思之毒情之蛊,从来在心不在脑。

顾星朗没想通她为何突然“直言不讳”,但话已至此,正好将该交代的一并交代了。

“说得不错。所以你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她入宫,午膳可在折雪殿用。此后你不妨尽地主之谊,带她四处逛逛,想见谁,想去哪里,都可以。傍晚我在呼蓝湖畔设了家宴,长公主夫妇作陪,淳风,”他一顿,“她近来沉迷禁足不可自拔,你若得空,今日晚些去灵华殿瞧瞧,你开口,她说不定愿意出来吃顿饭。”

“家宴?”

“竞庭歌是你师妹,也算你半个娘家人,远道而来,自然要设宴款待。”

青川四国都没有国君亲自设宴招待使臣的硬规矩,全视具体情形而定或全凭国君高兴。竞庭歌此来,明面上只是联络两国感情,礼品到了人到了便可,无关要事,无须设宴;而顾星朗显然也不是为着一时高兴——

这么目中无人行为无状的来使,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不会花费无意义的时间心力,那么这也是将计就计的一部分。

心思微转,思路捋清,阮雪音整个人也清醒了大半;秋风骤止,相思忽断,她并没有感觉到,只顺势又问:

“想来瑾夫人也会列席?”

“你师妹是蔚国使臣。虽然青川列国都没有后宫主子接见母国使臣的先例,但她是女子,又有你这层关系,既然入了后宫赴了家宴,瑾夫人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

逻辑通透,顺理成章。

那要淳风出现做什么?那丫头的性子,见了上官妧绝无好脸色。

她蓦然看向顾星朗:“君上真是算得一手好牌。”

顾星朗但笑:“牌不能选,只能靠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发挥之处有限,随便排一排。你刚不也说了?送上门的戏本子,我总要搭个戏台迎一迎,和一曲。”

阮雪音无奈,“你和上官家斗法,非得拉上这么些人?”

“是上官家拉了竞庭歌,也就顺带拉了你。阵势初成,我必须下场,再如他们所愿准上官妧到场,长公主夫妇只是陪跑,至于淳风,”他笑意仍在,只语气间漏出微不可察的森寒,和叹息,“这口恶气若不给她机会发作,她恐怕能把自己关在灵华殿一辈子。”

“让她出气,不见得要挑这种场合。”阮雪音看着他,“你这是拉她下场。”

“我最近在想,与其让她活在被刻意隔离的并不真实的世界里,不如教她些东西。没有谁能护谁一辈子,一个人要在这世上全身进退,终归还得靠自己。”他若有所思,笑意渐渐收起,

“她若实在不愿来,我不勉强;就是来了,要如何行事说话,亦随她。”不知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沉吟片刻,继而起身,“没别的事了。记得晚些去灵华殿瞧她。”

全身进退。阮雪音默然。一入红尘深似海,如此时局,生在皇室,谁又能真的全身而退呢?有进无退罢了。

她不答以示默许,依礼陪他往殿外走。步行至前庭,涤砚依旧候在原地,云玺正蹲在那些梧桐枯叶间捡几张纸,听得脚步声赶紧起身行礼:

“君上万安。”

那几张纸被她捏在手里,顾星朗瞥了一眼,“拿来。”

云玺依言呈递,然后退出一丈远外与涤砚几乎并列之处候着。

顾星朗略看了看那几页纸,除却他亲手写的那张水书,其余皆为空白,遂转身问:“解出来了?”

“嗯。”

她言简意赅,他莫名其妙。

“怎么没写下来?”

前面六次功课,一旦解出题目她是会写下来的,这也是此刻那几页空白纸的用途。

“知道了便不用写了。”

这是什么道理?不写出来你交什么作业?他有些无语,耐着性子道:

“说来听听。”

阮雪音瞪眼,见他一脸坦荡突然心生疑惑:许是自己多心了?他或者,本来就只是吟诵秋风。想到他适才那番举重若轻又面面俱到的安排,更添几分笃定,暗忖这人心思或许根本不在这些事上。

尤其最近。

一时难辨心情,只按住全部念头,就事论事道:

“君上以后不要出这么没水准的题目了。如此脍炙人口的名作,解出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你这道题,相当于只出了一半。”

顾星朗闻言微怔,继而耳根发热:“这诗你知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卷珠帘

阮雪音颇受侮辱,微抬了下巴道:“君上以为我是什么不学无术之辈?为证清白,要我全诗背诵吗?”

语毕她骤然懊悔,什么全诗背诵!如此误会,闷在锅里煮煮也就化了,人家只字未提,自己掀什么锅盖!

顾星朗却比她还要慌,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那个,我以为,你们要学自己的独门绝技,你还要读史,还要习医,总没空翻什么诗词歌赋。”他心下惶惑,暗道当初看她的书架,上面没有诗词一类啊。

据此他才更肯定她不读诗词,才敢写这么一句。我写我的,你只当是咏秋之语便罢了。

一想到她已经在解出那句“落叶聚还散”的瞬间脑补了后面长长短短欲说还休的相思,他真有些站不住,想抬手扶额,到底丢脸,好半晌没比划出合适的姿态。终于急中生智或者说慌不择路摆出了那副万年淡定之色,只作是随手一写,绝无深意,波澜不惊继续道:

“现在知道了,以后不出诗词了。”

“依臣妾之见,君上以后还是务实些,直接出单个的字便很好。不费心思不费脑,还不容易被我钻空子。”

我写这个也不费心思不费脑啊,秋夜凉润你在身边,有感而发罢了。

此念一出,更想扶额,暗忖总算没脱口讲出来。一时再也待不住,胡乱将那几页纸塞回她手里,答了声“好”,转身便走。先前在殿中,阮雪音已经感觉到他是要去办什么事,却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急成这样,犹豫道:

“那下一次功课——”

“明晚吧。家宴之后。”

他步履如飞,涤砚跟得莫名其妙。云玺亦呆愣不知所谓,小步挪至阮雪音身边悄声问:

“君上这是怎么了?逃命似的。”

我不知道啊。她也心道怪哉,明明是自己多心险些闹出笑话,他跑什么?

入夜时分,阮雪音站在灵华殿门口时,那种由衷的荒唐感再次浮上心头。

她何时变成顾星朗在淳风这里的传声筒了?而又是从何时开始,她竟同淳风建立起这种,算是有几分亲近的关系?

算,是吧?毕竟同她说过的许多话,关于喜欢或选择云云,便是同竞庭歌都从未说过。也没对老师说过。

老师会同自己聊这类话题吗?过去她从不这么想,因为没有经历,也便没有契机。那如今呢?

灵华殿内栽了满庭的樱树。过了花期,天色亦暗,单凭那些零落枝叶她不太能分辨品种。待走近些,方见那树枝下垂,树形如伞——

像是松月樱?松月樱乃晚樱的一种,每年四月初同时开花抽叶,初时花蕾绯红,随着盛开颜色逐渐转淡,最后变作满树洁白花朵,望之如雪。

花美,生长习性亦有趣,阮雪音一直挺喜欢。樱花烂漫,也很适合顾淳风其人,就是太易摧折,弱不禁风了些。

夜色已至,隐约可见最东侧一棵高树下垂了个秋千,仿佛是荷花玉兰。她带着云玺,随阿忆一路穿过前庭往寝殿去,再次被庭中布局引得目不转睛——

这灵华殿的花植种类虽不如折雪殿内的珍稀,庭院空间亦不及挽澜殿大气,但布置精巧别致更胜前两者。她且欣赏且叹服,忽而心弦微动——

莫不是阿姌布置打理的?

哪怕在这萧索深秋,草叶稀疏,那些细小的层次格局还是就着夜色落入眼中。

出色至此。

待到四月伊始满庭缤纷,春风乍起雪吹香,又是怎样一番盛景呢?

可惜已经十一月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她步入寝殿看到顾淳风的时候,旋即想起这句诗。

那姑娘穿了一身极简的鹅黄软缎裙,蜷在窗边软榻上捧了一卷书。疏阔珠帘将她与帘外世界隔开,像极了戏本故事里的闺阁景象。

当真奇特。她总以为顾淳风是不看书的。而瞧她此刻神情,似乎也读得食不知味,那眼神倦怠中泛着空乏,映在烛光里像烟花的影子。

“殿下。”

淳风闻声抬眼,仍是慵懒,道一声“嫂嫂来了”,并不起身。

阮雪音思忖片刻,回身叫云玺和阿忆都到殿外相候,待殿门关上,方缓步过去,掀了珠帘走近:

“殿下在看什么?”

顾淳风低头将手头书卷合上,烛光里书名清晰,竟是一本《大学》。

阮雪音更觉奇特,下意识眨了眨眼:“好看吗?”

“嫂嫂难道没看过?”

我当然看过,但你——

这么枯燥的论述,讲的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个过去几乎不读书的姑娘,一上来就看《大学》,读不进去的吧?

却听淳风继续道:“闲来无事,闷在这灵华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索性去书架上翻翻。”她抬眼,见阮雪音一脸愕然,嗤一笑,“嫂嫂是否觉得我滑稽?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竟读起典籍来了。”

“那倒不是。”阮雪音干笑,“只是若诚如殿下所言,你从前不学无,不大看书,如今突然来了兴趣,可以从更浅显些的入手,这本比较费神。”

“是吗。”

一句陈述语气的反问。

“这本书从前阿姌老看。那会儿她总叫我多读书,成排成排地攒书架,我自然没兴趣,都是她在看。”她将那本厚卷随手扔到一侧圆几上,翻身下榻,“最近想想,这满架子的书,恐怕本来就是给她自己攒的。借我的名头罢了。或许是她父亲要求的?要谋事,总要读书。”

阮雪音深觉有理,继而蹙眉:“这么大半个月了,你都闷在殿中翻书?”

顾淳风一愣,心道我初八夜里才回来,今日十七,哪有大半个月?

正要开口,突然顿住:是了,她出宫追阿姌乃机要,除了九哥、长姐和纪齐——

或者连纪相和长姐夫都蒙在鼓里?毕竟纪齐拿的是密令。

应是再无人知道。合宫只当她在禁足,自然也包括阮雪音。而灵华殿的人必奉了旨不会泄露半句。

那么阮雪音对阿姌事件的所知,不包括那盆兰花。父君的崩逝真相,阿姌的自戕。

看来九哥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这么想着,随之改口:“可说呢。这两天已经有些呆不住了。嫂嫂说得对,这书,不好看。”

阮雪音心想这倒是个好机会,接了对方话头道:“既然呆不住,殿下可愿意出门吃顿饭?”

顾淳风挑眉:“出哪个门?”

“自然是灵华殿的殿门。”

只能是灵华殿的殿门。那道宫门,怕是要待你嫁人那日才出得去了。

“什么缘故?宫宴还是家宴?”她略一想,“我记得嫂嫂的生辰是二十二,明日才十八。”

阮雪音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想岔了,我的生辰何须设宴?”停顿片刻再道:“蔚国来了使臣,是我师妹。”

第两百章 谁念昔年锦

竞庭歌?她来了霁都?还要入宫赴宴?

顾淳风呆了半晌,犹豫道:“她来做什么?”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平静答:“加固两国邦交吧。”

“加固邦交需要派她来?”对于整个青川来说,竞庭歌其人其位都太过特殊,以至于只要是她行事,所有人都忍不住多虑。

阮雪音没想到此番逻辑竟也蔓延到了淳风这里。

还是这姑娘经过阿姌一役,今非昔比了?

但她不愿多言,并不接话,只反问道:“那殿下以为如何?”

“上官家那边断了消息,让她来一探究竟吧。”

顾淳风语意沉沉,似骤然变脸的六月天。

阮雪音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忧。这些抬望眼繁花似锦的人啊,终于也要纷纷入场,有进无退了。

而自己呢?

“看来阿姌真的没有回苍梧。否则他们不会这般沉不住气。”她敛了心绪,随口一说,然后觉得不对——

在整个大陆的认知里,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就是东窗事发,上官姌也无性命之虞,苍梧那边急什么?急于知道顾星朗对此事的态度?还是阿姌没回家,上官朔不放心?

可顾星朗对于细作的态度早就非常明确,互派细作也是四国间未明言的“邦交礼仪”之一,哪怕对方是相国之女——

本质上没有区别。这么大张旗鼓的探究,实无必要。

如果是阿姌没回家,引得上官朔悬心,还勉强说得通。

她竟然真的不回去。

阮雪音暗暗摇头,想起顾星朗曾断言她只要离宫必会回去见她父母一面——

你也不是这么准嘛。

思绪纷繁,她有些刹不住,被淳风突如其来的一句问拉回人间:

“嫂嫂你早先跟我说,蕨类植物是不开花的,此话可准确?”

阮雪音怔了怔,觉得这种问法颇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

大半个月前,秋光繁盛的挽澜殿,顾星朗问她,有没有能取人性命的兰花。顾淳月坐在她对面,杯中茶水泛起不寻常的涟漪。

大花香水兰。这是对应的哪件事?怎的最近人人都在问那些应该不存在而其实存在的,植物?

而为何这些植物,蓬溪山都有?

应该不存在而其实存在。遵照门规,只能按应该的答。

“准确。蕨类是不开花的。”她答。

很多年前竞庭歌尚未出师,也时常纠缠这个问题。当然是背着老师私底下纠缠阮雪音。她用山河盘,不得不认识许多植物;与阮雪音轮流打理药园,亦不得不了解些药理特性。

但仅限于此。她不像阮雪音那般对花花草草感兴趣,更不会读什么《山海图灵志》。她的人生没空光风霁月。

所以蓬溪山药园内为何有这么多珍稀植物,那些植物是不是罕见到整个大陆难寻,这类问题,她只能去烦阮雪音。

阮雪音也给不出肯定答复。归根结底,这偌大的青川有太多地方她们没去过,见识不够,自然不能妄下结论。勉强能肯定个七八分的情况只有两种:

一种,该植物在其他典籍上都没有,只《山海图灵志》里有。比如大花香水兰。

另一种,该植物在其他典籍上都没有,《山海图灵志》里也没有。比如开花的蕨草。文绮蕨。

文绮蕨,荻桐,颜衣榧,落锦天南星。这四味不见于她读过的所有植物典籍。

奇之又奇。

所以老师说世间无人识得四姝斩,她从不怀疑。她和竞庭歌甚至都认定,这四种植物是老师培育出来的。

直到她来了祁宫。

而时移世异,这些问题在竞庭歌那里,早已经浅淡如隔世。

诚如她自己所言,梨树下拜师之后的每一日,都是在回报那一日;而蓬溪山十年中的每一天,都是在备战她入苍梧那一天。

十年苦学,三千个日夜,不过为着这场出师大捷,一战功成。

至于那些植物究竟如何,老师藏了瞒了什么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任何隐秘——

她不再关心,以至于渐渐忘却。

只有十六年前那段故梦是清晰的,在蓬溪山生活的某些片段是清晰的——

比如夜半惊醒看到的微弱烛光和一丈外阮雪音侧卧的后背。比如老师几无笑意的脸和永远凝沉冰凉的嗓音。比如黄昏时分她在山崖边就着那本近乎残破的《广陵止息》拨弦练琴,整整十年——

老师说水准可敌国手。

后来慕容峋也这么说。

昨夜她又梦见了。蓬溪山最高的崖边有一块光滑如镜的黑石,她多年来盘坐其上抚琴。似乎是个秋天,阮雪音也在,倚在近旁那棵高耸入云的黑松下面,支着手托着腮,膝间散一卷书。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她轻声念。

竞庭歌闻之蹙眉,心道蓬溪山满坡满壁的竹,要么就是黑松,哪来的梧桐。

原来是这里的梧桐。

次日,巳时,蔚国使臣竞庭歌再入宫,自鸣鸾殿西侧步道往御花园去。梧桐步道尽头,祁国珮夫人阮雪音已经等候多时。

原来是这里的梧桐。她走近,渐渐看清那张经年未见似乎变化不大的脸,再次想起昨夜那个梦。

盈盈秋光中,她但笑,并不说话,也不福身。阮雪音虽不意外,到底纳闷,心道这丫头入世五年,如今又住在皇宫,除了模样神色上明显成熟练达许多,行事作派根本与十五岁时无异啊。

甚至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

她看着她,终是没有发表意见,淡淡道一声“走吧”,两人并肩朝御花园缓行。

竞庭歌不习惯这种步速,忍了一段实在憋屈,撇嘴道:“你怎么走路这样慢了?祁国后宫的规矩?”

阮雪音正自神游天外,听她骤然发难禁不住蹙眉,“你听过哪国后宫还规定走路快慢?蔚国吗?”她心下一动,转了话头,“不管有没有这种规矩,想来都锢不住你。听闻蔚君陛下已经将你惯得上天入地无人敢拦,一身派头直接招摇到了鸣鸾殿。”

竞庭歌闻言挑眉,似笑非笑,“这是有人告状啊。”她音调稍抬,语气也多了顿挫,“堂堂祁君竟如此小气,面上宽宥,转眼就告到了你这里。怎么,恼我对你夫君不敬?”

阮雪音甚觉无语,“他不恼。我也没什么可恼的。说起来你在苍梧呆得好好的,跑来霁都做什么?”

“喂。”竞庭歌站定,转身直直盯向对方,“我才刚进御花园,茶都没喝上半口。”

阮雪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继续抬步往前走:“随口一问。”

你是随口一问吗?她有些不甘,亦举步跟上:

“我为什么来霁都,你不会半点不知道吧?”

第二百零一章 共此盛秋光

这次轮到阮雪音站定,转身直面她:“不是不要现在说吗?”

“你果然知道。此事是能随便让人知道的?不是。所以是顾星朗愿意让你知道。”竞庭歌眉心微动,“很能耐嘛。到底是他收了你还是你收了他?”

云玺和一众宫人跟在后头,隔着有些距离,当是听不见她们对话。但阮雪音还是被她那声堂而皇之的“顾星朗”惹得眉头再蹙,根本顾不上反应“谁收了谁”这句过分直接的表述。

“这里是祁宫。你真不想平安回苍梧了是不是?”

竞庭歌勾起唇角一笑:“祁君陛下宽仁,我一个使臣入鸣鸾殿觐见都未行三拜九叩之礼,人家也不恼。当面尚且如此,何况背后呼一声名讳?”

“你倒明白得很。既然明白,看来是故意的。何必?”

“哪国国君不是国君?我在苍梧面圣就不行这些虚礼,来了霁都,亦无谓为这些繁文缛节折腰。所以你也别多想,我不是针对你夫君。”她望向略显萧索却仍不缺草木点衬的御花园,远远可见东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处殿宇,巍峨明肃,卓然如仙宫,“哪座是你的住处?”

阮雪音深谙她脾性,亦不纠缠,“都不是。”停一瞬补充道:“西北那座是采露殿,住着珍夫人;东北方向是煮雨殿,瑾夫人。”

此两句说得浅淡无波一如她平生作派,竞庭歌却极熟练抓了弦外音,笑盈盈道:“祁君陛下昨日说,我想去哪里,要见何人,都可以。”

“嗯,他也对我说了。所以你打算何时去煮雨殿?我与瑾夫人往来甚少,要去,总得提前知会。”想了想又无所谓道:“不过今日应该不需要。她恐怕自晨起就开始等了。”

竞庭歌挑眉,“听你这意思,不仅知情,而且知详情。那我还找她做什么?”四下无人,随侍宫人们被远远甩在身后,而她依然放低了声量:“她姐姐呢?还在宫里么?”

“据我所知,不在了。”

“是死是活?”

“据我所知,活着走的。至于现下如何,不得而知。”

“你同那姑娘交过手吗?很厉害?”蛰伏祁宫十二年,肯定不是草包。她兴致勃勃。

阮雪音莫名其妙:“我同她交什么手?”

竞庭歌再次似笑非笑:“她不是算计你夫君么?你不护?”

这是她今日讲的不知第几次“夫君”,效果终于从略微刺耳变成非常刺耳。阮雪音凝了脚步,再次转身看她,“我来做什么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清楚?”

“我是清楚。”竞庭歌笑意不减,表情却多了层次,“就不知道你自己还清不清楚。”

阮雪音顿觉无语,“无缘无故无凭无据,你这是被谁洗了脑?”

在先后下山之前的十年岁月里,她们鲜少与人接触,一番辩才皆来自书本和老师言传,练习对象是彼此。所以对于对方思考、谈论事情的逻辑和方式,她们无比熟悉,听上句就知道下句,听一句就知道全文。

阮雪音自然明白对方在暗指什么,但她尚不惯撒谎,也难以承认或否认,只好转守为攻,以攻作守。

而这种回答已经足够叫竞庭歌头疼。

“你果然有问题了。”阮雪音不是模棱两可之人,她万分确定,所以此刻这种不承认不否认的语势措辞直接坐实了慕容峋的忧虑。

和她长达半年的揣度。

阮雪音没想好该如何说清当前状况,也深知时间场合都不对,眼见对方面色有异,她颇觉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回去再说。”

回去,自然是回折雪殿。竞庭歌一路无话,神思缥缈,半腔心念不知飘去了何处。直至踏入折雪殿,看到庭西两棵花开正盛的喋血木芙蓉,她才微微动了神色。

“这是木芙蓉?”她挑眉,走近细看,“木芙蓉不是夏末秋初的花么?这花朵倒是——”

倒是特别。写意的殷红纹路,像溅落的血。

“嗯。”阮雪音随口答,并不停步,“进去吧。”

竞庭歌本没有兴趣参观庭院或研究花植,闻言亦不逗留,“这祁宫里处处肃穆,你这方天地倒像是被忘在了春日里。”一壁说着,心下再沉,“是顾星朗为你布置的?”

就像慕容峋精心规划的十里垂丝海棠和宛空湖小径上绵延的夜灯。

听她又不管不顾将那三个字讲出来,阮雪音已经失了出言阻止的耐性,略扫一眼四下里只云玺候在一丈开外,默默摇头,勉强回:“想多了。这里早先是明夫人的住处,这四季不败的满园春色都是祁太祖为她布置的。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明夫人住的地方如今你在住,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竞庭歌幽幽想着,心情并没有因为这段答变得好起来。

阮雪音瞧她神色古怪,略有些明白,到底不觉得如何,因为就算她和顾星朗有什么——

很重要吗?她总归要回蓬溪山,总归不会长久留在祁宫。

两人各怀心事,或者说各怀揣测,缓步并行入了正殿。棠梨和碧桃进进出出布置茶点,再回庭间时就着殿内两位的容色议论得啧啧有声。

云玺一直在外间安排调度,听得她们刚腾出手便忙不迭嚼舌根,低声斥道:“平日里再没规矩,有客人到还是收敛些。里面那位虽是夫人的师妹,到底是蔚国使臣,咱们大祁的颜面,这会儿可都在折雪殿搁着。”

碧桃乍舌噤声。棠梨眨两下眼,走近半步细声说:“云玺姐姐,你觉不觉得这位竞先生,看着面善?”

云玺一愣,想了想道:“哪里面善了?这么——”她停顿,将声量压至最低,“这么又仙又凶的美人,我从未见过。宫中几位夫人都是青川一等一的容色,又有谁生得这般——”

她再顿,终觉不妥,却听棠梨接口道:

“肃杀。”

形容一位美人肃杀,到底不算礼貌,云玺拿眼瞪过去,心下赞同却不应和。

“这肃杀不肃杀的,我总觉得是神态性情所致。单看五官,只论五官,分明眼熟啊。”棠梨不死心,骨碌碌转着眼珠子,一把清脆嗓音压出了气声,“像谁呢?”

云玺被她这副高深阵势染得也上了心,怔在原地转了半晌脑子,全无灵感,更无结论,摆摆手道:“你这是美人见多了,品来品去花了眼,看谁都相似。”

君上不也因为从小到大观美人无数,以至于年方二十已经对容貌好坏失了兴致?

不耽于声色,不沉沦美貌,偏偏在夫人这里栽得不明不白。一念及此,她莫名欢喜,眼角眉梢也溢出笑来。

棠梨和碧桃都不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对视一眼,了然嫣然:“云玺姐姐又犯痴了。此刻坐在里面的是竞姑娘,可不是君上!”

第二百零二章 乍见翻疑梦

殿外言笑晏晏,殿内气氛却有些一言难尽。

阮雪音设想过这场五年一见的画面,因着两人性情、相处模式和对方此来目标——

好些谈话内容、好几种对话氛围都可能出现——

唯独此刻情形,稍微偏离了预期。

竞庭歌像是已经恢复状态,伸手拈一块落梅酥,仔细端详了,轻轻咬下一口,然后说出坐定后的第一句话:

“这南国糕点就是精致,味道也好,远胜蔚国,也胜崟宫。”

阮雪音十一岁那年回崟宫赴天长节夜宴,因着是国君阮佋四十岁生辰,隆重非常,竞庭歌也求了机会跟着去,这才参观了锁宁城内那座翠竹摇曳的深宫,亦品尝了本国最高水准的膳食。

此刻她细细咀嚼满口松脆清甜,徐徐吞了,又端起茶杯浅啜,状似随意继续道:“封亭关的事你还在查么?如何?”

先是“夫君”,再是封亭关,阮雪音花半刻理了理她今日说话逻辑,不得要领;但瞧她此刻情形,分明是在发力。一时无语,只好敛了半念懒散,不紧不慢答:

“没怎么查。没什么空。”

竞庭歌秀眉轻挑,“你日日在这后宫里吃了睡睡了吃,怎么没空?”

阮雪音更加无语,“第一,我本就不是来查案的;第二,我没有吃了睡睡了吃。”

说完后半句,她自觉怪异,反思片刻发现某些时候好像,确实是,吃了睡睡了吃。

一时有些矮了气势,却听对方继续道:

“那五月里你让我看什么雪地印迹?翻山河盘比翻曜星幛费力百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顿一瞬,“且用了这么大一个人情。我还道是,你在祁宫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要揭晓谜底呢。”

竞庭歌自己也在查。但她手感不好,脑感也不好,并不想提。眼见阮雪音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再追:

“是为了河洛图?他要你查这件事作交换?”

阮雪音转头看门外,高大正殿门已经被掩上,透过缝隙窥门外地面,没有人影。

而她依然低了声量:

“老师说过,你行你的事,我办我的差。你已经离开蓬溪山做了蔚国谋臣,河洛图之事,你不能过问。”

“我没问。”她答得干脆,语势却一如既往强硬,“我只是在问封亭关。你叫我帮忙,总得告诉我原因。”

阮雪音不太愉快,也挑了眉瞧她:“我不是拿人情换了?又不是让你无条件帮忙。以物易物,以人情换人情,最公平不过。这是你说的。”

竞庭歌有些气闷,再咬一口手中酥,仿佛也没那么好吃。初试惊艳,渐渐乏味,世间诸事,盖莫如此。她沉默想一瞬,觉得没什么意思,转了话头道:

“说起来,当今瑜夫人不是战封太子的未婚妻?我最近就在想,若当真是顾星朗,除了君位,女人也是一项重要动机。顾星磊死了,他做了这大祁之主,纪晚苓果然第一个入了宫——”她又伸手去抓小瓷盘里的南瓜子,挑了颗大的捏在指间缓缓剥壳,“坊间盛传瑜夫人与祁君陛下青梅竹马,自幼便在一处,想来感情极好?”

阮雪音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听她最后半句话语气不伦不类,像是陈述又像是疑问,淡淡道:“你在问我吗?”

“你在祁宫晃了大半年,别告诉我又不知道。这总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云雀清鸣自殿外高空响起。阮雪音再次向殿门看,日色一束束透进来糅成轻盈的浅金淡白,是个晴天,可惜无人尽心赏秋光。

“你也看到了,我偏居一隅,离挽澜殿和披霜殿都远。对了,披霜殿是瑜夫人的住处。”那些浅金淡白在空气中弥散,渐渐向茶桌边蔓延,“整个祁宫里距离挽澜殿最近的,一是承泽殿,历来为皇后所居;其次便是披霜殿。所以你问感情好坏,我所知不多;从客观情形判断,当是很好的吧。”

“客观情形?就凭居所远近?”竞庭歌仰头,煞有介事将正殿从上到下环绕整圈打量一遍,“你方才不是说,这里曾是明夫人的住处?”她眸光流转,笑意里也像盛了那淡白日光,“段明澄是谁?祁国第一宠妃,青川历史上最著名的美人,顾夜城为她破了后妃不宿君王殿的顾氏皇族规矩,听雪灯亮夜如昼。”

脆壳被剥开,饱满的南瓜子应手指力道破出。她将壳瓣随意扔至桌面,瓜子留在掌心,把玩片刻,又将瓜子也扔在桌上。仿佛这一番指间游戏全不为入口,只是为练手——

壳破子出,了无意趣。

阮雪音看着那颗南瓜子,觉得可惜。她不喜欢吃瓜子,但也不乐意好好的东西被人无端轻贱。

“要吃就吃,不吃停手。”她蹙眉,“你在蔚宫也这般暴殄天物吗?”

“一颗瓜子而已。”竞庭歌也蹙眉,继而撇嘴,“所以少拿居所远近说事,你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

“什么问题?”

明知故问。竞庭歌看着她。

阮雪音迎了片刻,轻叹一声:

“你从来不关心这些。这是做什么?”

“我如今为蔚国谋事。你说呢?”

“适才在御花园已经说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入祁宫大半年,位居夫人,顶着这么一张脸,顾星朗当真熟视无睹,与你不相往来?不相往来,你又怎么要河洛图?”

又怎会知道上官家细作这些事。

“我没说和他不相往来。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你担心的问题,不存在。”她心下一动,忽然盯向对方,“就算存在,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竞庭歌其人,目标为上,六亲不认。她不信自己的立场会给她造成困扰。

除非还有别的缘故。

“的确没影响。”她答得果断,无半分犹豫,“只是我若是你,便离顾星朗这样的男人远远的。身居君位,妻妾成群,还有个倾心多年、可能为之杀了兄弑了父的青梅竹马——”她摇头,“堂堂阮雪音,何必屈就趟这种浑水。”

阮雪音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封亭关的真相很可能与顾星朗无关,这一点,竞庭歌和她一样清楚。关于这桩悬案的蹊跷,昔年在蓬溪山她们不知讨论过多少回,所以她确定,对方此时只是故意——

故意强调那个流窜于整片大陆的论调,重申顾星朗的嫌疑,并加入另一项可能的动机,女人,以期——

论证纪晚苓的重要性?

就如同她故意强调顾星朗作为国君注定要置身的,那些莺莺燕燕满园春。

为了阻止或预防自己往顾星朗身边去,这丫头倒愿意费口舌。

当真有趣。

也很怪异。

第二百零三章 情宠两相猜(打赏加更)

“我一直以为,为女人逼宫夺位这种逻辑,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看客才喜欢。”阮雪音看着她,凝眸而笑,目光清且明。

竞庭歌见她混不在意,也没因为纪晚苓这三个字生出任何情绪波动,有些宽慰,终难以彻底放心,“你这个人,惯会以己度人。你不在意的,未见得别人就不在意;你认为荒谬的,在别人那里或许正是行事的道理。”她一顿,扬眸亦笑,“为女人逼宫这种事究竟有没有,你我说了皆不算,自有事实证真伪。”

阮雪音听她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更觉怪异,忽想起两个月前顾星朗说阮仲造访,其逼宫动机之一,正是心上人。

一时心思翻转,脑海中鱼跃而出的念头并不友好。

“你在苍梧行事可顺利?”她饮一口杯中茶,新开的这瓮雀舌大红袍口感倒极好,“据我所知,肃王在朝中的党羽仍数量可观,陆现更非安分之人。以你的作派,竟未将他们一锅端了?还是蔚君陛下不允?”

竞庭歌挑眉:“阮雪音,你当真大不同了。这些事情,你从前很少问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下了山,便不得不与人打交道。有些问题,想到就问。”

“你一个后宫夫人,跟谁打交道需要讨论他国朝局?”她似笑非笑,指向明确,却并不纠缠,“难得你问,我姑且说说。慕容峋受他母妃临终嘱托,不会杀他兄长;慕容嶙耕耘多年,朝中一众要员都曾在他的阵营,一网打尽,死伤太重。毕竟好些人已经明面上拥护新君,也包括陆现。至于慕容嶙本人,”她语气不变,只眼底扫过半缕阴霾,

“他暂时还安分。慢慢来吧。蔚国朝局积重日久,盘根错节,岂是容易的。”

那么苍梧的风平浪静确实只浮于表面。这丫头要应付国内形势变化,想来没空筹谋更远之事,比如打崟国的主意。通观全局,时机亦不算好。

或是自己想多了。阮雪音暗忖。于是再饮一口由烫至温的绵柔茶汤,花香在鼻,果香在口,上上等。

竞庭歌不饮茶,看一眼门缝间光线,日头似已高悬,日色亦开始刺眼,但离传午膳应该还有些时候。

“我难得来一趟,不带我参观参观明夫人故居?”她看向阮雪音,巧笑嫣然,仿佛先前所论是非与她们全无关系。

阮雪音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巧笑——

这世上许多姑娘都会巧笑,都可能只是无心或单纯撒娇,比如段惜润,比如顾淳风,甚至上官妧在面对顾星朗的时候——

但竞庭歌不会。在她与她相识相处的十余年里,她几乎没为无目的无功利意义的人和事笑过,尤其此刻这种巧笑——

她心下再叹,默默摇头,站起身道:“走吧。”

四夫人所居殿宇结构虽各不相同,但基本组成方式是一样的:

除了正殿,就是寝殿。此外便是庭院、库房和小厨房。

竞庭歌自然不是要看庭院,库房和小厨房亦全无走动必要,正殿已经坐了大半刻,此刻说要参观,自然是想去寝殿。

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藏着最多秘密。

这话是约莫十四岁那年阮雪音说的。她忘了当时是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故事以至于有感而发。总之此时对方闻以致用,以彼之道还之,她非常无语。

寝殿门打开,满目素净,白色枫木柜架和浅湖色纱帘在金色日光里泛着流转的氤氲。

竞庭歌挑眉,突然想到什么,回身去看阮雪音,才发现这丫头和在蓬溪山时一样,仍穿着湖色裙衫,只款式绣样用料明显精致了许多。

同自己一身烟紫着了二十年一般无二。

“你这寝殿可当真是——”,比我的静水坞还清简。

她没说出来,阮雪音听懂了。

“我喜欢空旷,你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你人在后宫,要应付君上,这睡觉的地方冷淡到叫人想跑路——

你喜欢,顾星朗也适应?

这怎么睡?

一念及此,她心下微动,走至阮雪音跟前伸出右手,仿佛在要什么东西,“我要看。”

“什么?”

竞庭歌不由分说,拉过她左臂将袖摆往上一捋——

真。

的。

还。

在。

她倒吸半口凉气,然后自觉反应过头,忙平稳了情绪看向对方,满脸叵测,满脸不可置信。

“我说你怎么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没问题。你可太能耐了。怎么做到的?”她想一瞬,觉得不太好,终是没忍住,“顾星朗自制力这么好?还是你用什么法子糊弄过去了?”

这哪是糊弄得过去的?没有这类药啊。她勉力回忆了蓬溪山岁月里为数不多习得的药理、所知的品类,没有。

且这丫头三月入宫,如今已是十一月下旬,要糊弄也糊弄不过九个月吧。

不对。五月时那只鸟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所以从那时候到现在,依然很少见面?所以这颗殷红的守宫砂得以保全。

但,不见面怎么谈条件进寂照阁?又怎么获悉细作之类的秘要?

适才在正殿,那丫头明明也说,并不是不相往来。

她一早猜到顾星朗会防,也猜到阮雪音会避,可毕竟快一年了,后宫里就这么几个人——

心理上策略上是要防的,人也不碰?据她在苍梧五年的观察认知,男人在这些事上的态度——

不至于啊。

思路变乱,事实矛盾,她不太愉快。

阮雪音更不愉快。对方拉她左臂开捋袖摆那刻她就反应过来是要看什么——

但根本来不及,两个动作加起来所费不过瞬息,她无语之至,比先前无语更甚百倍。

所以此刻面对竞庭歌满脸叵测,满脸不可置信,满腔满调试图追根究底——

她半个字也不想答,冷眼瞪着她。

十几岁时她们就不讨论情窦问题。更不包括这种程度的。因此竞庭歌知道现下场面离奇,气氛诡异,自己所言所行亦非常突兀。

但这有什么?她想知道的事,需要知道的事,但问无妨,百无禁忌。

所谓目标至上。

殿内寂静,两人僵持不下。半晌,竞庭歌伸出左臂,麻利掀了自己袖摆:

“给你看我的。以物易物,这总行了吧?”

阮雪音只觉半口老血行将呛出来,盯一瞬对方臂上朱砂,终于开口:

“我看你的做什么?我又不想知道。你这是强买强卖。”

“你不是怪我看了你的吗?此刻公平了,快说。”

“说什么?”

“你位居夫人,如何逃过了顾星朗的魔爪?”顿一瞬,心思再转,“难道他有问题?”

第二百零四章 药石有时闲

阮雪音只觉胸腔中剩下半口老血也自往外呛——

有问题当初还能中了煮雨殿那些花草的招?而且,什么魔爪?将他说得仿佛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她蹙眉,对这番表述很不满意。竞庭歌却对那蹙眉再生理解,愈加好奇:

“真的有问题?”

阮雪音气短:“你究竟来干嘛的?”

“你不都知道?”竞庭歌放下袖摆,随意理一理,“来见上官妧,来看你,来会你夫君。”她复抬起头,有些不解,“真的很离奇。方才在御花园听你意思,连上官妧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你和顾星朗,到底什么情况?”

仿佛很熟以至于信任,却又顶着名分无事发生?

“这是我的私事。”

这是淳风的句子。放在早先她不太明确要如何回应此类状况,好在如今会了。

竞庭歌显然意外,挑了挑眉,忽然笑起来:“你倒长进了。看来入世确是件好事,尤其对你这种人。”

她停了追问,神色由叵测至渺远,转身继续朝寝殿深处走——

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太少,唯一显得丰富的只有那架书。她从上至下扫一遍,颇觉无味:

“你倒把这些有的没的全搬来了。”

还是这些书,还是摆得这般杂乱无章,一如她们在蓬溪山那些年。

“瓶瓶罐罐呢?带了多少?”

“一整箱。”阮雪音答,“你需要什么吗?可以拿些走。”

竞庭歌当初下山,几乎什么都没带,她记得很清楚。

褐黄棕黑略见斑驳的沉香木散发出秋水般气息,竞庭歌深吸一口,心中莫名踏实,退却多年的蓬溪山岁月如潮水般涌过来。

“总共就这么几个沉香木箱,老师可是都让你带走了?”她撇嘴,不见喜怒。

“嗯。老师说她近来不会出远门,用不上。待需要用的时候,说不好我已经回去了。”阮雪音打开箱盖,大大小小颜色形状各异的瓷瓶摆了个满,依然很乱。

竞庭歌轻嗤:“你回去?那得是什么时候?你还回不回去都未可知。”

这一话题今日被变着方儿周旋了太久,阮雪音已觉厌烦,并不理她,淡淡道:

“都是你认识的。自己挑吧。”

竞庭歌笑笑,伸手拿了个胖乎乎绿瓷瓶,打开闻一闻,放到旁边,算是要了,一壁随意道:

“我不在这五年,都没制出什么新鲜的来?”

阮雪音想了想,“有。但于我来祁宫没什么用,就没带。”

竞庭歌不置可否,继续扫视箱中诸瓶,目光停在角落里一个细长颈靛蓝瓷瓶上。

“这个没见过。”她拿起来打开凑至鼻尖,蹙眉,“这是什么?”

阮雪音一呆,干咳半声:“那个,这个,一般用不上。”

竞庭歌见她颊边泛红,渐渐双颊都红起来,也有些呆,木了半晌道:“这到底做什么的?”

阮雪音此时追悔莫及,叫苦不迭,暗忖因为一直不需要用,竟忘了还有这么一瓶解释不清的麻烦。

但她不是扭捏性子,事以至此,也无须藏着掖着,于是端起一身医者架子,敛了半腔赧然,肃容道:“避免有孕的。”

竞庭歌倒吸半口凉气,也咳了两声,看着她面露嫌弃:“你倒准备得周全。”又瞥一眼掩在宽大袖摆下的左手臂,“多此一举了吧。”

阮雪音颇觉尴尬:“以防万一。有总比没有强。”

“老师还制这个。是为了你这次来祁宫特意配的?”

阮雪音刚要答“是”,却听她继续道:

“这个你多半用不着,要用也用不完吧?”

这话听着别扭,也没法回答,阮雪音瞪眼看她。

“分我一半。”

呛咳声再次自殿内响起。阮雪音自觉反应过头,想强行按住,憋得满脸通红,总算有些明白顾星朗憋咳时之艰辛。

“你,要这个做什么?”

竞庭歌也不大自然,“我也以防万一。不行吗?”

你防万一?防谁的万一?

“你和慕容,蔚君陛下——”

“停。打住。没有的事。”她开口三连击,回得坦然决然大义凛然。

相处经年,阮雪音太会识别她的表情,此时这个,说不上十分真实,但也不像撒谎。

为此竞庭歌很是恼过几年,因为阮雪音性子冷脸也冷,她就很难识别她的。

“行了别猜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谁都跟你似的?含含糊糊闪烁其词,跟我没一句实话。”

阮雪音再气短,“是谁一见面就开始旁敲侧击左突右袭试探了一上午?你来者不善,动机不纯,我若知道什么全都一股脑说给你,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你还说不是为了顾星朗?若非想护他,你防我做什么?”

阮雪音只语塞了片刻,旋即回应:“我这是两不相帮,中立之法,蓬溪山的一贯行事作派。我若真想帮他,就不是不说,而是编排些有的没的来诓你。个中差别,你自己清楚。”

竞庭歌知她所言在理,难以立时反驳。遂闷头回箱子里寻了个青色空瓶,不由分说将那靛蓝长瓶倒悬往空瓶中转移——

出来的药丸极小,深棕色,立时便被分掉近一半。

“这个怎么吃?”她将两个瓷瓶分别封上,靛蓝放回去,青色收至一旁,看向阮雪音坦坦问:“绝对有效吗?对身体可有害处?”

“老师亲自配的,说是绝无风险。也不影响,”她再次干咳,“不影响来日。事前服用,或事后六个时辰内,可保无虞。”

竞庭歌点头,复又回箱子里寻了几瓶药。阮雪音在旁看着,兜头兜脑还陷在适才对话里,心道她们何时也能讨论这种话题了?还是这般,镇定自若,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明明两个人都尚无经验。

一壁走神,回眼见竞庭歌素手纤纤正抚过一个红色瓷瓶,似是犹豫。

“拿这个做什么?你在苍梧又用不上。”

就是这个红色瓷瓶,七月间她带去过挽澜殿,将其中粉末兑水给顾星朗喝。旁边青色圆瓶里盛放的,也是彼时给他涂抹的药膏。

四姝斩的解药。

而经过上官家两姐妹,她已经确定苍梧有人会用四姝斩。

那么竞庭歌此刻犹疑,似乎想拿,又是为何?难道她也发现了苍梧有人会用?又或者,她自己要用?

所以此一句“用不上”,踩实打虚,却是一句探。

竞庭歌混不以为意,认真想了想,收回手道:“也是。”

看来她没发现。也不打算用。阮雪音斟酌片刻,旋即再问:“你与上官家,往来多吗?”

竞庭歌对这个问题无甚兴趣,四下顾盼像是在找东西,“喂,有什么容器借我装一装呗,包袱布也行,这么些瓷瓶,难道塞袖子里。”

阮雪音心下轻叹,转身去五斗柜边摸索,便听对方答:“没什么往来。时不常见上官老头一面。我连上官妧都只看过画像,严格说起来,今日会是初见。”她停顿,再次摆出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看画像,瑾夫人确实美啊。明艳动人,听说琴艺也了得,怎的祁君陛下像是不大喜欢?”

上架感言(V章已发求首订)

原本的想法是,时间精力有限,与其写感言,不如多存稿。没想到真有宝宝问起上架感言,而我突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大佬帮推书曾经让我写过一篇作者寄语,那篇内容做上架感言倒非常合适。

既然写了,别浪费。

《青川旧史》这个故事的诞生,完全是个偶然。去年八月我在云南休假,每天夜里都出门跑步,耳机里单曲循环同一首歌。有天晚上薄云蔽天,星光月光都淡,林道两边高木正散发夏天才有的香气,我突然想到一个场景,后来成为了这本书的第十八、十九章:云低月华台。

我自小是喜欢文字的人,各类书都看,后来所学专业、从事职业也一直跟文字紧密相关。作家梦,当然有,为什么在少年时代没有追,相信这个平台上很多人都探讨过,我的理由差不多。也许不一样的是,哪怕有过作家梦,我计划的也是诸如散文、杂文或者专栏作家。

没想过要写小说。

所以《青川旧史》出现得非常突然。从那天夜里开始往后的七个晚上,我一边跑步一边构思大纲:一个长达十年的故事,一群少年少女二十到三十岁的人生。

这个时间设定几乎是在故事最初就有的。为什么是二十到三十岁呢?因为我刚走完这样的十年,某一刻回头看,蓦然发现这个时段在人一生中承担了怎样无与伦比的意义。

从被监护到独立,从人身独立到经济独立,从象牙塔入职场,从温室迈入风霜雨雪。这番描述不能对应所有人,但我相信它对应了很多人。这十年间我们碰到许多人,遭遇许多事,信息量可能是前二十年的十倍百倍——

我指来自这个世界的信息量,不是学校书本。

然后所谓价值观、世界观、对自我的认知才开始真正形成,选择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选择,后果变成了我们的人生。

到三十岁这一年,把目光投向遥远的二十岁,以之为起点一路看过来,才知道我为什么成为了今天的我。我所站的位置,看到的地平线,周围的人,亲手铸造的茫茫大世界里属于我自己的这个小世界。

过往十年,好好坏坏,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人会突然明豁,许多过去想不通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

然后你觉得,是时候往前走了,大步地走。但求无愧,不问前程。

所以跟许多写作者一样,这场十年故事的开端,是执笔人自己的人生。这本书的主旨,是时间,生命,选择和成长。

但它被架在了一个完全虚构的大陆上。且因为个人喜好,主人公们全部生于或深涉庙堂,他们的故事注定要成为这片大陆的正史,所以这本书的名字,最后落在了一个【史】字上。

既然是庙堂故事,主线避不开权谋。权为利,谋为智,这是一本智商全体在线的书。所以斗智是主要剧情脉络。但它又不是简单的男人想称帝、女子想扬名的权力争夺战,因为成长环境、过往经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初衷、不得已和博弈选择。与己斗,与命斗,与天斗,又在这个过程里认知自我和世界,历事炼心,学会和解。

这会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成长上的有始有终。当这场十年大幕落下,每个人的样子,都能被从出场时那一刻开始追溯,所有因果,都应当且必然。

这也是一个言情故事。无论爱情亲情友谊或者更复杂的情感,有情,是我们生而为人最宝贵的天分之一。而爱情之所以最容易成为主题,或许因为它某程度上的荒诞和不知所起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出自《牡丹亭》的题记,广被熟知。而《青川旧史》关于情的其中一项探讨是:

情不知所起,但知其所深。

已经开始看这本书的朋友多少知道,男女主都是人格独立、有主见、有智商、有全局观的人。他们的相互倾心也是不知所起的,充满了命运感和梦幻色彩。但这两位的故事想要探究的是,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一生只爱一人,除了性格或者所谓的情感信仰,是什么让他们对于彼此而言贵重过万水千山。

在一切都已经快餐化的真实世界,这样的故事依然是有的。所以我写。

这本书里还有很多人,很多情。每个人的故事想要呈现的东西都不一样。

我希望写出一个有质感的言情故事。不为情节的跌宕而刻意制造悲喜剧。但它又一定是有喜有悲,有甜有涩的。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传奇又合理,梦幻又真实,但愿它能成为这样一个故事。

感谢发现、阅读、有点喜欢或者已经非常喜欢这本书的所有人。点名容易漏,未免被吐槽,不挨个儿点名致谢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哈哈!

以上。

第二百零五章 日月无私照

这层信息,她出发前才从慕容峋那里知道。

“也谈不上不喜欢吧。”阮雪音神色淡淡,从五斗柜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方带提手的乌木小箱,“只是这宫里不止一位夫人,总要一碗水端平。他素来事忙,本就不常往后宫走动,时间精力一分配,显得恩宠少罢了。”

竞庭歌表更添意味,“听你这么说,倒像对这后宫形势了然于心。一碗水端平,怎么到你这里就半滴都没有了?”

阮雪音拿了小箱,至圆桌边搁下示意她自己过来装,一壁闲闲道“你说呢?”

竞庭歌捧着大大小小的瓷瓶过来,一个一个往箱中放,“他当真这般防你?绝色当前,视若无睹?”总共七个瓶子,她摆得仔细,由小到大,甚讲章法,“不是我自大,下山五年骑马观花,这世间美人我也看了不少,”

加之慕容峋衷品评美人,她更是没少跟着见识,“与你我一般美的,本就不多;有你我这般气度风华的,一个都没有。”她粲然而笑,“毕竟如咱们这般随老师深居蓬溪山十余年,学了一好本事的姑娘,当世再无第三人。”

竞庭歌自己在苍梧五年,从慕容峋到慕容嶙再到其他那些她懒待搭理的名门登徒子,无一幸免,或远或近,直勾勾盯了她上千个夜。

阮雪音为夫人,名正言顺,再是份立场存疑——

一个少年君主,血气方刚,冷淡自持到这种程度?

此般形,超出了她五年来对于男子的认知。她心知肚明,自己若不是被慕容峋护在蔚宫,早不知惹出了多少麻烦;而慕容峋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八月静水坞傍晚的画面浮上来,她撇嘴,将之逐出,便听阮雪音淡淡道“确是你自大了。世间美人千千万,风华气度各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我这样的。你若见到这祁宫中其他几位,或许会同意这句论断。”

她不太习惯竞庭歌突然和她站在一处,以“咱们”的语气俾倪天下——

应该说非常不习惯。而此时谈话重点并不在美丑高下,她想问的还没问完。

“瑾夫人不是还有一位哥哥?却是鲜少听说他的事。”

蔚国相府长公子,一代名相上官朔的独子,偏偏对朝堂之事全无兴趣;大陆上多年来盛传,此人衷经商,不到二十岁便赚得盆满钵满,然而没几个人说得清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嗯。是有这么号人。”

这叫什么回答?阮雪音再追,“你在苍梧这些年,竟没与此人打过交道?”

竞庭歌排好了那七个瓷瓶,觉得满意,将小盒盖上,扬眸看她“你突然这么关心上官家的事做什么?因为那位蛰伏祁宫十二年的上官小姐?”一壁说着,随意坐下,拿起桌上青瓷杯给自己斟了半杯,“那位上官大小姐究竟怎么回事,你都还没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参与进去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眼见对方斟了茶就要往嘴边放,阮雪音忽然反应,伸手将杯子一把拿过来,“这个杯子,长久没人用,怕是积了灰,我让人换一进来。”

竞庭歌措手不及,满脸愕然,呆一瞬道“这不是你的寝么?你在寝不喝水?怎会长久没人用?”

阮雪音也有些呆,正在盘算说辞,被竞庭歌抢了先“我倒忘了,一共两盏茶杯,你一盏,他一盏,哪里还有旁人的?”她表怪异,有些笑不出来——

看样子,顾星朗是进过这间屋子的。不仅进过,还喝过茶,而阮雪音还不许别人用他用过的杯子——

她顿觉噎得慌。

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毛病?各种矛盾,各种说不通——

看来得今晚家宴众人照面,才能窥得些许究竟。

这般想着,阮雪音已经推门招呼外间安排。云玺亲自捧了簇新的一紫砂茶具进来,妥帖安置下,又斟好茶,恭谨奉至竞庭歌面前。

“听说来折雪侍奉之前,你一直在挽澜当差。御前的人,说话做事果然伶俐许多。”

云玺一怔,奉茶的手倒稳,只不着痕迹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自然没对竞庭歌说过云玺的来历,略想半刻,或是上官姌还在时传信说的?只是这些个传回苍梧相国府的消息,竟也会到竞庭歌那里?果真如此,这丫头倒是将蔚国朝堂吃得透透的,连上官朔那关也过了。

“这里无须你伺候,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云玺依言退下,竞庭歌扬眉嗤笑“我又不会将她怎样,有你把着,更没有我发挥的余地。紧张什么。”

阮雪音神色淡淡,拿起紫砂茶杯凝了半晌,颇觉满意,“她一个婢子,除了侍奉主上也不懂什么,你一上来就阳怪气,吓着人。”

“我怎么阳怪气了?随口寒暄而已。”

“上官姌倒周全,连云玺都汇报了。”

“她叫上官姌?”

“嗯。被发现之前唤作阿姌,是淳风下的大婢。”

“怪不得。”竞庭歌点头,兴致盎然,“站在一位公主边,说点眼也不点眼,却着实占着许多方便。是个好位置。”她思忖片刻,更添趣味,“那怎么被发现的?上官家那边的说法,消息自九月起中断,想来是那期间?”

阮雪音没想好要说多少,说哪些,却蓦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连云玺来折雪伺候这种事也算报,阿姌亦明确说过弄清自己的立场是她们功课之一——

七月间自己出手救了顾星朗,而后连续出入挽澜,八月里甚至闹出了堪比盛宠令的广储第四库事件——

这些事,难道竟没传回苍梧?

否则今竞庭歌怎会表现得对她和顾星朗的状况懵然不知,一再追究?

还是说,上官朔并没有把所有报都承禀君上,至少对竞庭歌有所隐瞒?

这是为何?

——因为苍梧,甚至就是相国府上官家中,有人精通药理乃至于会用四姝斩,这件事不能外传。而自己与挽澜与顾星朗开始往来走动,全自七月救人开始。要说后面的事,就不得不说这件起始。

上官家有一个与四姝斩相关的秘密。不想被人察觉。至少不想被竞庭歌察觉。

因为她出自蓬溪山。

这样就都说得通。当初在冷宫,自己那样bi)问阿姌,后者抖落了半生包袱,唯独不肯说她们两姐妹的药理是谁教的。

竞庭歌还在等阮雪音开口。

后者沉默的时间却长得超出了预期。

“上官姌的事我自会告诉你。现下有一件,你先同我好好说说。”



第二百零六章 一时片云遮

她终于开口,在对方耗光耐心之前。

“比上官姌的故事还有意思?”竞庭歌挑眉,“有言在先,不好玩的事我不听,更没功夫聊。”

“上官姌和上官妧都知道四姝斩,而且会用。”

竞庭歌先前微挑的秀眉还没来得及落下。

“来。快说。怎么回事?”

阮雪音瞧她骤然正了语调神态,连坐姿也拔许多,莫名想笑,心道五年过去,这丫头仍是死不改,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先别问我怎么发现的,讲起来略长。就你这些年下来对上官府的认知,他们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她想一瞬,再补充“那位上官少爷做的什么生意,竟是半分说法没有?连蔚君都不知道?”

经商之事,没有隐瞒国君的道理。尤其朝中要员家眷的生意。

“他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也没问过。”他,自然指慕容峋,“上官宴这个人神秘,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苍梧,甚至很可能都不在蔚国。”竞庭歌凝神想半刻,轻轻摇头,“我在苍梧五年,从没见过此人。”又看向阮雪音,一脸无辜,“你也知道,我前三年忙着帮人争皇位,顾不上其他;这两年亦没轻松多少。一个不在朝堂的高门子弟,哪怕是上官朔的儿子,我管他做什么?”

的确。阮雪音无话可说。换作是她,恐怕更忙不过来。

“就没有一点传言吗?相府长公子在经营的产业,难道没人关心?”

“早先我没入宫时,仿佛听过一些。像是钱庄银号一类?忘了在哪儿听的。真想知道,我回去问慕容峋。”

阮雪音听她一口一个慕容峋喊得仿如路人,哦不,仿如冤大头,颇觉无语

“你同蔚君陛下——”

“说了没事。”竞庭歌瞪眼,“所以呢?上官宴做什么买卖,与四姝斩何干?”

“他那些买卖里,可有诸如,药材生意?或者医馆?只是打个比方。”

“打个比方也没有这般逻辑。”竞庭歌撇嘴,看着她有些嫌弃,“四姝斩所需原材料、制作方法,你我皆有数,甚至你比我更清楚。凭他是卖药材还是开馆行医,都不可能通过坊间任何渠道获悉四姝斩,更不可能弄到手。”她顿一瞬,加重了语气,“民间不可能有。”

民间难藏事,尤其各种圈子,这等奇药,或者说奇毒,倘若真有,早就悄悄传开了。

阮雪音心知有理。

但上官家总共这么几号人,最不被熟知的不过一个上官宴,不从他这里着手,又该往何处想呢?

不对。

上官朔,上官宴,上官姌,上官妧,还差一位主母。

几乎在阮雪音抬眼向竞庭歌的同时,对方开口了

“上官家的第二任主母,上官妧的母亲,今年秋猎我见过一次。”她沉吟片刻,继续道“这么些年,我就见过她这一次。上官宴再是不露脸,总归是上官朔与其原配夫人之子,份确切。而这位填房夫人从哪里来,是哪国人,什么出,全无说法。真要说神秘不为外人知,她才是。”

阮雪音意外“连是不是蔚人都不知道?”

七月间初入煮雨那次,上官妧却明确说过她母亲是蔚国人。而那道出自崟国的蜜糖凉糕被做得出神入化。

竞庭歌回忆半晌彼时同绣峦奉漪的对话,点头道“我没特意打听过。就目前耳闻,没人知道。”

一位来历不明的主母。还是相国夫人。这在青川三百年名人轶事里,实在罕见。自古高门主母,皆同样出自高门,哪怕出不够好,也不会来历不明。

“这么奇怪的事,你居然不打听?”

竞庭歌语塞。依照她过往行事作派,但凡看不懂想不通之事皆值得探;她也不是没疑过这位相国夫人,尤其十月像山秋猎那场突兀的照面之后。

但她前一晚被漫山遍野绵延不绝的灯火糊了脑子,夜里梦魇,将在烽火台边对慕容峋说过的冬夏冷暖客栈梨树又反反复复过了数遍——

仓库的吱吱声与风声,老师的笑和问话,四岁的小雪站在尚未开花的大梨树下说“就叫庭歌,可以吗”。

以至于第二午宴,她全程晕乎,直到上官朔携夫人到了跟前,她不得不与对方初见寒暄应付过去——

主动来结识,确实不寻常。按绣峦奉漪的观感,就像是专程来看她。说的什么来着?

——竞先生貌美,想必令堂亦是佳人。

仿佛是这样吧?她记不济,只能勉强想起来大意。但这有什么?一句过分寻常的场面话,而自己无父无母。

“其实不知国别,不明出的人,咱们还认识一位。”见她不言,阮雪音也不催,心思再转,忽又吐出一句话。

竞庭歌刚想到这茬,闻之瞪眼“阮雪音,你挤兑我是不是?”

阮雪音一愣,很觉无语,“不是说你。说你我就不用’咱们’了。”

“那你说谁?咱们都认识,还不知国别不明出,”她随口念叨,顺手端起茶杯啜一口,突然——

半口温茶几乎要喷出来,强行憋住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分数口吞下去,这才出声

“你——”她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盯着阮雪音仿佛对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你怀疑什么?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怀疑。就事论事罢了。”阮雪音面上镇定,心里却打鼓。在寂照阁那晚对老师突然生出的好奇太过锋利,哪怕这些天她一再试图将那根刺从脑中拔去——

不得其法。无论好奇还是疑心,一旦生出来,就很难被抹得了无痕迹。

而疑心生暗鬼,好奇害死猫。

她摇头,不知脑中怎的又冒出这么两句话;冷眼瞧竞庭歌反应,对方果然也是排斥。

“因为四姝斩?”

内寂静,正午无人语。当竞庭歌再次开口,云玺亦来了寝外请午膳。

阮雪音扬声道一句“就来”,细听门外脚步声远了,才看向竞庭歌答“是。”未免牵扯太多,她暂时不打算提寂照阁的黑曜石和那满墙的青金色线条,“上官夫人份神秘,她的两个女儿会四姝斩,单看这点,同我们是很像的。”

惢姬份神秘,她的两个学生会四姝斩。

是这种“像”。

虽然荒谬不成逻辑,但竞庭歌与阮雪音一样是直觉精准之人,她不否认这其中或有联系。

“待我回苍梧,会一探上官家。”

她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她的。

“有言在先,只是为着四姝斩和上官家的猫腻。”依然是竞庭歌,“与老师无关。”

“自然。”阮雪音答,“我也有言在先,此为你我之事,无关立场,不涉朝局,无论结果如何,你不能因为****有利或不利于蔚国,瞒我或诓我。我查四姝斩,也是得了老师示意的。”

却不知老师在所有这些影影绰绰之后,有没有角色。

她不该有角色。也不能有。



第二百零七章 解释春风无限憾(求订阅)

竞庭歌撇嘴“放心。上官家还有个人在祁宫,初始线索也在这里,绕不过你去。”

阮雪音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你可记得,老师曾说她有一位故友,精于易容,堪称圣手?”

竞庭歌想了好半晌,不确定道“是说过吧。我记不清了。”

阮雪音知她只记自己关心的事,颇觉无语“他们当中,有人会易容,也是圣手水准。上官姌就是带着面皮在祁宫藏了十二年。”

“他们,指上官家的人?以及我们在怀疑的某个或某些,立于暗处之人?”

“是。”

竞庭歌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光倾泻,穿过窗棂打在洁白枫木圆桌上,将那些细致蜿蜒又全无纠葛的木纹照得异常清晰。

清晰得叫人心慌。

阮雪音与竞庭歌起往正去,缓步并行,相伴无言,都莫名有种自己是否亦落入了某盘未知棋局的——

不能说恐慌。对于两个空前的姑娘来说,更像是,警醒?

以至于先前有关细作、江山美人、报、立场乃至于闲事的往来试探都有些相形见绌——

两个人各怀心事,或者说各自怀着同一件心事,总算共用完午膳。照目前形,竞庭歌被准入后宫只有今,时间有限,自然不能午睡;就是阮雪音要睡,她也不许。

于是略作休整,有一搭没一搭又说了几句,未时过半,二人出发,方向是煮雨。

光正燥,又才吃饱喝足,两个人走在路上都甚觉头重脚轻,神疲乏力。因自幼所受教养方式之故,她二人精力在女子中算是相当好的,熬得住夜,挨得了困,此时要去“办正事”,更没有困乏的道理。

究其原因,终还是方才兜兜转转将线索绕至老师上这项,于不经意间搅了心神。

竞庭歌略想一回,有些来气,很想转头骂人。

老师神秘,自她们跟随以来也有十六年了。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如今就因为四姝斩,当真要反查起师门来了?老师若有问题,还叫你查它做什么?

转脸要呛声,却见阮雪音也自飘飘忽忽神思倦怠;她犹豫半刻,收了恼怒,这才发现周遭人来人往,偌大的御花园内竟是闹非常。

“这祁宫倒稀奇,大中午的,一个个不趁主子们消停也自歇一歇,人来人往都忙什么?”

一路无话,便是云玺跟在后面也觉困乏,总算听见有人开口,赶忙答“先生忘了,傍晚君上在呼蓝湖畔设家宴为先生接风,此刻看他们往来方向,当是在筹备布置呢。”

竞庭歌挑眉,旋即灿笑“真是好大一个面子。”又转而向阮雪音,“究竟是给你面子,又或给慕容峋面子,还是祁君陛下自己有所盘算?”

阮雪音被当头烈晒得心气不顺,闻言也不转头,闷闷道“你自己送上门来,巴巴要入后宫找我,这么昭然若揭的动作,人家岂有不作反应之理?”

“这是你猜的?还是他告诉你的?”

“待会儿入了煮雨,你们自己聊。”阮雪音不接这两句问,径自转了茬,“我杵在旁边,怕人家有口难开。”

竞庭歌轻嗤一声“你以为你不在,她就会对我知无不言?”

阮雪音一愣,旋即摇头“同一阵营还要千算万算,都够费劲的。”

“是上官朔那只老狐狸心窍多。我又不曾算计他。”

你叫上官朔老狐狸,因为打过交道;老师又为何会称纪桓作老狐狸呢?

“我说,见她之前,我得把你这里的说法先听了。”眼见对方又开始走神,竞庭歌再催,“方才说好要告诉我的。”

自讨论面子问题始,阮雪音担心她又口无遮拦喊出顾星朗尊名,有意加快了步速。故而此时两人说话,云玺和几名随侍皆被甩在一丈开外,四下无人,算是安全。

阮雪音斟酌片刻,觉得仅就自己所知,其实无不可说,刚要开口,远远见清晏亭里坐了个人。

一明翠,一端庄矜重,便在阮雪音凝了目光过去的同时,对方亦转头望过来,展颜而笑,名花倾国,在满园萧索秋色中竟有些盛意味。

“这是纪晚苓?”眼见那人起出亭径直过来,竞庭歌低声问。

“眼力不错。”

“我是谁?”竞庭歌轻笑,“她倒有事找你?”

“看样子,怕是找你。”

“找我?”

“大名鼎鼎的竞庭歌来了祁宫,总要见一见吧。纪相不方便会你,自有人方便。”

竞庭歌神色如常,只声音微微挑了调“所谓大祁第一高门,啧啧,也当真是殚精竭虑。今晚不是有家宴?她着什么急?”

“今晚家宴没有她。”阮雪音低声回。但有纪平啊。她蓦然反应。还需要另外派她?

而纪晚苓已于这番思忖间施施然到了跟前。

两位夫人相见行礼,竞庭歌微笑颔首,既不福也不问安。纪晚苓略感诧异,并不诉诸面色,温声道“早先听闻竞先生将来霁都,便一心想要一见,也好当面致谢。”

竞庭歌闻言也诧异,勾唇一笑“瑜夫人哪里话,庭歌何曾效劳,还需要你当面致谢?”

纪晚苓似是意外,看一眼阮雪音,和煦再道“雪地印记之事,听说耗费了先生整整一个月时间,此乃晚苓之请,自然要谢。”

竞庭歌秀眉再挑,笑容亦变得叵测,勉强忍了转脸去看阮雪音的冲动,“瑜夫人客气。查案解谜什么的,蓬溪山最是喜欢,也算擅长,你就是不请,我们也是要查的。”

阮雪音满心无语,暂时不想分析纪晚苓跑来挑这么一句是何意图;而竞庭歌显然不打算放过送上门来的鱼,这就要扬杆子垂钓了。

“说起来当年之事,本与祁国无涉。若非地方选在了封亭关,崟、蔚两国在场的又都是储君或储君之选,祁国本无须出面,更无须劳动战封太子。”她煞有介事叹气,轻轻摇头,“谁曾想三方都年轻气盛,又都是后要登大宝之人,一言不合,竟这样闹将起来。”言及此,她面露疑惑,

“瑜夫人可知当时具体形如何?传言众说纷纭,但据我所知,战封太子不是冲动易怒之人;我这几年在苍梧与肃王往来,他也是沉得住气的,虽然火气是大了些。至于阮佶,”她抿嘴一笑,“崟国这位太子的斤两咱们都有数,不值一提。”

阮雪音猜到这人要钓鱼,却不成想她用力这么猛——

煮雨不去了?奉君命来办的差,不及你在这里探案诛心以备排兵布阵?

好在纪晚苓是个有分寸的。不仅有分寸,也有脑子,更有定。她并未就着竞庭歌之言往下回应铺展,只微怔了片刻神,展颜再笑

“竞先生好奇之事,晚苓也有许多不解。说起来此事之所以扑朔迷离,也因为事涉三国,大家各执一词,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各自所知的线索完整放在一处分析。先生来霁都自有差事要先办,晚苓不便在此搅扰。待先生办完差,若得空,不妨来披霜一叙。”这般说着,又看向阮雪音,“珮夫人自入宫便一直在查此案,难得竞先生来,更得助力。”



第二百零八章 自古逢秋悲寂寥(求订阅)

直到此时,阮雪音才明确纪晚苓半路杀出的原因——

或也有替其父会竞庭歌之意,但究其根本,主要是为了,或者说始终是为了,封亭关疑案。

自己答应了对方要查,这几个月忙着看那三本宇文家帝王册,又莫名被拉扯进阿姌之事,进度停滞不前;一朝入了寂照阁,又因学水书和揣度老师的问题而散了大半精力,更无暇顾及查案——

而其实自己得入寂照阁,条件之一也是答应了顾星朗要探封亭关之****。

怎的那人竟也不催?就这么带她进去了?

长相思兮常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脑子里蓦然跳出这两句话,她一个激灵,拒绝将原因归结为此项。

而纪晚苓与竞庭歌正入戏于各自盘算中,蓦地被阮雪音一个激灵带来的气息波动破了功,两人齐齐望过去,以为她是在提醒——

或者说强行打断当前对话往来。

双方对她此举各有理解,亦都觉合理,一时不再多言,再次见礼暂别,阮雪音二人携一众宫人往煮雨去,纪晚苓主仆仍立在原地。

“这便是少爷一心倾慕之人。”蘅儿极目追那道烟紫色背影,语声喃喃,似嗟似叹。

纪晚苓一怔,方想起来还有这桩被长久忽略的公案,转脸向蘅儿神复杂“你啊,如此时局,便不要趟这浑水了。”

纪齐也最好不要。她默默想。竞庭歌来了霁都,还不知那小子会否闹出动静。趁今晚大哥与月姐姐入宫,还得将此事嘱咐了。

这边厢纪晚苓开始担心纪齐,那头竞庭歌再次被方才对话淹了一头雾水。

“我说,你查封亭关的事,是因为答应了纪晚苓?”

这是为什么缘故?夫人之间的,友谊?她猛一个寒战起,颇感震惊。

“此事说来复杂。”回想起最初找纪晚苓谈战封太子案的初衷,为了解除对方与顾星朗嫌隙从而让他们重修旧好、以此讨人之类,阮雪音也甚觉无语,“总之如你猜测,确是我入寂照阁的条件之一。”

竞庭歌想一瞬点头“如此条件,倒勉强能匹配寂照阁。只是——方才纪晚苓之言甚是一针见血,此案之所以复杂,正因为事涉三国,很可能各自都有所隐瞒,故而导致线索不齐,经年不决,你拿查明此事做交换,要何年何月才进得去?”

阮雪音不想告诉她自己七月里救了顾星朗一命,也懒得交代雪地印记已经解了顾星朗在纪晚苓那里的嫌疑——

这些都是人,都是交换条件,而自己已经进过一次寂照阁。

“一步步来吧。总归老师对河洛图有兴趣,是为了探究曜星幛和山河盘之来历。既无功利目的,也便不急在一时。”

“我若是你,便找机会回一趟蓬溪山,弄清楚老师到底急不急。”

话一出口,竞庭歌顿生悔意,而阮雪音于顷刻间理解了对方意思。

早先在寝那番无关老师只是解惑的话,双方都不过在自欺欺人。月无私照,一时片云遮,那些多年来因着师徒分或者某种奇异氛围,以至于一叶障目甚至被视若无睹的问题,老师和她的神秘,那两件神器和举世无双的蓬溪山药园——

已然被这场对话突然翻呈至光之下。

而她都还没告诉她寂照阁内形与她们各自手中重器的惊人联系。

阮雪音默然,并不接话。

竞庭歌自知失言,也不大畅快,转了话头道“这纪晚苓看着倒叫人平白生出些亲切感,大祁第一美人,也算名实相符。”

阮雪音颇意外,“难得还有让你生出亲切感的人。”顿一瞬又道“此前从未有过吧。”

“嗯,她算第一个。倒也稀奇。”竞庭歌不置可否,闲闲再开口,“这般光彩照人又懂读局知进退的世家小姐,我在苍梧五年,没见过与她旗鼓相当的。想来是纪桓教导之故?顾星朗眼光不错。”

她深深看一眼阮雪音,对方却渺远了神色在看远处秋光。宫阙层叠倚晴空,如此明耀的十一月午后,却也因为瓦色之幽碧而多出几许深沉。

煮雨大门虚掩。

而阮雪音已经于临近门口的最后几里路间完成了阿姌之事的转述。

她说得极简。不包括顾星朗中四姝斩,不包括夕岭事故始末,只直指要害讲了上官姌与父母亲的半生之约,以及上官妧如何无意中吐露了这场约定的难以兑现以至于其姐愤而掀了牌面。

竞庭歌听得瞠目结舌。与上官朔一样,她将上官姌倒戈放在了所有可能的最末,尽管不似其父那般绝对——

竟然是这样。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这都不是一招不慎的问题。这谁能想到?!

究其根源,此变之症结在于上官妧急于留人,功力不够,无意诛了心;而上官妧急于留人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想上——

为了,。

她一个激灵,摇头道“之一字,害人害己。老师一早告诫过我们,真至理也。”

“老师说的是,之一字,易为软肋,所以无方可至强。”阮雪音蹙眉,忍不住纠正。

“一个意思。”竞庭歌不耐,仍觉震动,“所以此事也是一个警醒,三思而后语,话不能乱说。说者无心,听者却可能反应出一个覆水难收的结果。”

阮雪音转头看她一眼,暗忖就你如今这副张牙舞爪口无遮拦之状态,倒确实需要警醒。

煮雨虚掩的大门内,一名宫人垂首默立,想是午后困乏,又被难得的秋烈阳一晒,神色有些恹恹。

上官妧就站在正廊下。那是整个煮雨前庭的中轴线尽头,浓郁明艳的一袭绛紫肃然而立,竟显得比满庭秋色更为萧索。

如此绝艳以至于荼蘼的颜色,竟也会显得萧索。与数月前六月雪长廊间的凌然翻飞已是****两重天。

不知何故,那萧索之意莫名叫人想起冷宫冰凉地面上的阿姌。

细察容貌,她们也实在是有些相似处的。

而此刻上官妧之神站姿乃至于目光所凝方向——

越过满庭萧索不偏不倚打在阮雪音和竞庭歌上,却分明是在等她们。

“一壶茶凉了又换,已经是第三壶,二位终于到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较之早先,这煮雨总像是哪里不同了。

穿过前庭时上官妧一直看着她们,阮雪音没好意思往庭间两侧打量。而此刻入了正,那种异样感依然没有消失。

不是摆设布局上的不同。她确定自己记忆精准。那么是,气氛?

“神交已久,竞先生,总算见面了。”

竞庭歌挑一挑眉,对这句“神交已久”不太想苟同,终是受了些方才自我警醒的影响,扯了个笑容道“此前看过瑾夫人画像,今得见,倒比那些笔墨描摹更为生动。”

她用的“更生动”,而不是“更美”,连客话都说得这般一言难尽,诸事无所谓如阮雪音也忍不住动了眉心。

上官妧却似并不在意,不紧不慢斟出三杯茶,分别轻推至二人面前,自己拿了最后一杯,至鼻边轻嗅片刻,复看向阮雪音“这茶是两前御赐的,姐姐试试,品级如何。”

整茶具从壶到杯都是半透明的,浅碧色,想来是琉璃制。也因此,阮雪音自坐下便看到了壶中茶叶——

两叶一芽,嫩绿魁伟,比多数茶叶个头要大,此刻已然泡开,如放之白兰。

太平猴魁。

不嗅不饮光凭外形就能一眼分辨的品类。

她亦端起浅碧琉璃盏至唇边,茶汤清透,气息幽冽,小口轻啜似乎味淡,落杯回味,却有太和之气袅袅弥漫于齿颊间。

“无味之味,方乃至味。此茶甚好,可称极品。”

上官妧闻之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君上赏赐的东西,总归都是最好的。只是深秋饮绿茶,究竟不合时宜。想来君上所赐,其实是’时宜’二字。姐姐你说呢?”

阮雪音暂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不置可否道“茶就是茶,赏就是赏。秋尽冬将至,万物蛰伏,瑾夫人也自安宁些,无谓多思。”

“我是不想多思。我也想置事外。可惜啊,不由己,命不由人。”

阮雪音不意她今竟敞亮更胜从前,大有些明人不说暗话之势,一时无言;竞庭歌却对此一番形甚为满意——

开门见山,最是省时省心。

“既如此,还请瑾夫人言明事始末,我也好回去向令尊交差。”

上官妧不疾不徐,缓缓再饮一口茶,方抬眸道“此事始末,珮夫人比我更清楚,知道得也更多。我以为来煮雨之前,竞先生已经了解得很详尽了。”

竞庭歌闻言尚平静,只不动声色瞥一眼阮雪音——

东窗事发,受牵连最多的自然是上官妧。阮雪音就算机缘巧合参与进去,又怎会比前者知道得更多?

这丫头果然不老实。

“竞先生还不知道吧,珮姐姐同君上的分,便是瑜夫人也比不了。上个月夕岭秋猎,珮姐姐在君上的秋水长天住了三天三夜,某程度讲,已经是破了大祁后妃不宿君王的规矩。这要是在挽澜,早就轰动青川了。”

此言一出,竞庭歌终于无法继续不动声色

那守宫砂怎么回事?三天三夜,白里便算了,夜里怎么弄?两个人躺一张上——

聊天?

哪怕于这些事尚无经验,毕竟入世五年,又成与男子打交道——

她理解无能,越发觉得阮雪音问题重大。

心里这么想着,终是忍不住彻底看了对方一眼。

此一眼非常彻底,阮雪音接收到了,心下摇头,继而反应过来上官妧此刻在做什么

她要让竞庭歌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有了全新的立场,甚至已经选了阵营——

最不济,至少让对方疑心。

在她们师姐妹间制造嫌隙,或者猜忌,短期看并没有实际作用,但自古同心方能成事,离心多只坏事——

放些疑忌进去,总比看你们相安无事要强。

“瑾夫人既提及此事,何不说得更详细些?”阮雪音回看一眼竞庭歌,神色淡淡,目光坦坦,“那时候我受了伤,为着不耽误治疗,才就近住了秋水长天。因伤在后背,初期不宜挪动,故而逾矩多留了两。”

上官妧勾一勾唇角,笑意也淡,“珮姐姐既要详细说,妧儿便多两句嘴。彼时瑜夫人也受了伤,病症还不轻,由太医令并一众侍卫宫人护送回了行宫。珮姐姐就不同了,是君上单骑驾奔宵一路抱回秋水长天的。”

甜糯嗓音加上永远抑扬顿挫之语调,让上官妧说话叙事时总比一般人更有感染力些——

不是顾淳风那种来自绪的感染力,而是——

技巧。就像说书先生,为着将每个故事讲得极尽动听以令闻者感同受——

哪怕寥寥数语,也是台上半刻钟,台下十年功。

竞庭歌显然是合格听众。所以她此刻心绪起伏,终是稳住了没有目瞪口呆

这跟阮雪音所呈现出其在祁宫之状态,可是两个故事啊。这丫头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论事须因时因地因具体形,没有那么夸张。”既已明白对方意图,阮雪音不想作无用之争,转了话头道“今是庭歌要见你,想来你们有话要谈。我可以回避。”

庭歌?

竞庭歌一个激灵,顿时浑发麻——

除了多年前梨树下取名那次,此人何时唤过她“庭歌”?蓬溪山十年,来来****都是毫不客气的“你”、“喂”,或者干脆直呼大名。

自己也是一样。除了初见那因为不知对方全名而唤过一次“小雪”。

“我知道的,珮姐姐也都知道。我无所谓。就看竞先生是否需要姐姐回避了。”上官妧浅笑盈盈,看一眼二人,然后埋头自顾自盯着杯中茶汤,仿佛而今诸事皆浮云,品茶才是正经事。

“既如此,”竞庭歌转脸向阮雪音,亦是浅笑盈盈,“小雪,你到庭中逛逛?”

小雪?

直至入得前庭满目萧索,阮雪音还在为适才那声“小雪”别扭。从头别扭到脚后跟。

便是那一吧。天,该是三月,院中那棵老梨树抽了翠芽满枝。老师同那宋姓大娘谈妥,似乎还给了不少钱两,很快领着自己与竞庭歌出了客栈。

客栈外便是她们下山后雇得的马车,车内空间不大,坐两个人正好,再多一人便非常促狭。

好在多出来的是小孩子。还是个瘦弱小女孩。那个被自己“赐名”庭歌的小姑娘极有眼色,上了车,待老师和自己都坐下,方小心缩至角落,全程将手脚收得死紧,仿佛不愿显出任何多余以至于突然被扔下去。

“小雪,”许久,她保持着全收拢的姿势,只转了脑袋向左边的阮雪音,“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第二百一十章 休叫故人误故国

她不喜欢。

不知何故,阮雪音直觉得她在撒谎。

这份判断也在往后的蓬溪山岁月里逐渐得到证实。

但她没有改。竞庭歌这个名字,被她一直带到了苍梧,最后声动青川。

而她再也没叫过她“小雪”。

前庭内布局与盛夏时已不大相同了。

出得正,门于后关闭,阮雪音来到庭间,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那些花圃盆栽。看枝条形态,东侧花圃中应仍是马鞭草;西侧却由犬蔷薇变成了——

像是紫枝玫瑰?

依兰常绿,两棵高树倒还葱郁,不显颓萎;东墙边那排曼陀罗花架已经不见了;西墙下几个青花瓷盆尚在,但里面不是迷迭香——

该是紫堇。

又一种全草药用的植物。

当然是正常药用,清解毒,止咳润肺一类。

她颇觉诧异,哪怕换品类,上官妧也实在堪称“执着”啊。还是说她熟知的花植都是具备明显药用功效的?

因习药理而识花。或许这才是理解此项的正确逻辑。

“你的药理是上官夫人教的?四姝斩也是?”竞庭歌目光明晃晃的亮,直在对方脸上有种利刃出鞘的锐,“今年秋猎像山午宴,我见过令堂一次。奇怪,早先看你画像,我以为是笔墨描绘总有出入;今见到真人,你生得和你母亲不算太像。”

除了眼睛。

这跟阿姌彼时在冷宫的说辞,关于她像父亲而上官妧像母亲那句结论,并不一致。可惜竞庭歌既没听过阿姌的话,也没从阮雪音那里获得此一道信息。

而最前面两句毫无征兆的突袭已经足够叫上官妧措手不及——

不算非常不及,她表尚稳,只眸光赫然凝了锋芒向那扑面而来的锐迎过去

“先生说什么?”

反应不错。

竞庭歌灿然笑起来,“瑾夫人莫怪,我也是今入宫听师姐说了些怪事,随意关联,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会指向如此明确?

自然是经了讨论的结果。

而竞庭歌的风格,的确比阮雪音更激进,也更大胆。

“我以为珮姐姐不会对先生说她救治君上之事。”上官妧想一瞬,盈盈然开口,“祁君陛下负伤染病,对先生而言,想来不是坏事。”

轮到竞庭歌意外。而她不是能将表管控得滴水不漏之人。

“原来你不知道?”上官妧抬了声调,比说书更精彩的描摹故事之绘声绘色再次扬起,“七月里家姐对君上用了四姝斩,是珮夫人及时出手,救回君上一命。君上对珮姐姐自此大不同,先是御辇夜夜接送出入挽澜,整整一个月未停;再是开祁宫最矜贵的一道库门送了八大箱稀世珍品入折雪,此等隆恩,连瑜夫人也未曾享过;而夕岭之事,方才也已说了,竞先生——”

她言又止,那止之停顿时长明明刻意,却还是在听者那里激起不小的涟漪,

“怎么看,珮姐姐都是有可能承袭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史上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的。你觉得呢?”她顿一瞬,又补充“连居所都是同一座宇,大祁立国百年至今,就只有她们俩住过折雪。你说这是否就是,所谓命运?”

竞庭歌万分明确自己今来煮雨的目标。

她相信上官妧也明确。

此刻她们突然开始针对另一件事各怀心思,各据一词,完全因为竞庭歌开了个不好的头。

而对于双方来说,那个原本的目标,那件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之过往,那个于竞庭歌而言陌生又于上官妧而言别扭的人,远不如当前交锋来得有趣。

但凡结果,皆为过往。竞庭歌想。来自阮雪音言简意赅的表述,已经足够让她获得阿姌事件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这到底是不是最终结果,上官妧又是否知道更多。

“君上和你父亲让我来,是要知道你姐姐死活的。”于是暂且将阮雪音的问题搁至一旁,她单刀直入,“事败露,且是上官姌自己亮的底牌,这些我都知道了。听我师姐说,祁君陛下的处置方式和过去一样,只是放逐出宫。确实如此吗?可还有下文?”

“她被放逐出宫的消息,还是不久前君上边的涤砚大人来传旨,才明确告诉我的。”上官妧沉默片刻,再抬头目光沉沉,“我父亲找过吗?我以为无论如何,她总要回去一趟。”

自然没有回去。否则竞庭歌不会出现在祁宫。

“据说是找过。令尊的脾你比我更清楚,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在台面上出手。此番大费周章请君上派我来,看来是寻而不得,真急了。”竞庭歌意兴阑珊,饮一口青绿澄澈杯中茶,觉得和晨间折雪的所谓雀舌大红袍也没多大区别——

红茶绿茶,茶冷茶,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先苦而后甘的水之一种。怎样都行,能喝就好。

“那倒确实奇怪。听我师姐和你方才所言,上官姌该是活着出宫的,和这些年所有细作一样。怎的她真不回苍梧见一见父母,还藏得连相国府的人都找不到?”她放下碧色琉璃盏,眨了眨眼,“又或者,她是真被你们这些形同陌路的家人伤透了心,决意隐姓埋名,再不踏入这时局漩涡一步?”

说得通。竞庭歌想。

但愿只是这样。上官妧想。

然而不安还是缓慢又尖利,如芒刺般自心口捅出。

“我父亲,有托竞先生捎什么话么?”

竞庭歌哧一笑,“你同相国大人倒父女连心。你不问,我都忘了。”遂自袖中抽出一个信封,随意扔在桌上朝对方跟前一推,面露讥讽,“相国大人托我带给你的,还特意用火漆封了,生怕我偷看似的。殊不知蓬溪山众多绝学之中,有一项便是开火漆印而不落痕迹。我若当真想看,这几天几夜的路途,早就打开看了。”

一壁说着,她撇嘴瞄一眼那火漆印上的祥云图案,“祥云火漆印常见,你父亲所用这个倒别致,如此云纹,从前没见过。想来是上官家特制专用。”

似是询问,又像自语。上官妧不答,不动声色将信封收起,“那妧儿倒要多谢先生高抬贵手。其实家父既拜托先生入宫瞧我,想来并不打算对你隐瞒。先生就算看了,该也无碍。”

你倒会说好听话。竞庭歌莞尔

“说得是。所以我才好奇这个红艳艳的火漆印。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难道你姐姐除了传信,还做过别的?”

上官妧神色极其稳定。过分稳定。可惜竞庭歌与她初见,不谙对方脾,并不能及时察觉这种被刻意倾注了强大定力的稳。

“先生说笑了。若还有别的,凭是祁君陛下再宽仁,也不会就这么将家姐放出宫。”

是吧。她已经出了宫,说明无事。一定无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情有独钟,金玉良言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万事无绝对,世间诸项,又有哪一件是能在走到终局之前定论的呢?

竞庭歌不接此言,眼看她将信封收起,随口又道“我以为你会有许多话同我说。怎奈你惜字如金,讲出来的东西比我师姐还少。”

上官妧眸光微转,忽而牵出的几缕笑意里也带了薄冰似的嘲

“珮夫人知道的可不少。甚至她的所知,可能超过了这祁宫中绝大多数人。而我知道的少,自然就说的少。不瞒你说,我二月入宫,到七月之前,还能每隔十余见君上一面。七月间上官姌擅作主张对君上出手,珮夫人半路杀出来,形势自此生变。此后你师姐来煮雨作客,参观了我这满庭的花植,”

她停顿,语声中出现了今谈话间从未有过的切切意味

“她也当真是过人。如此隐秘的关联,竟也能看一遍就通透。”当然,嫣桃醉要负主要责任,她暗想。而当初那个打碎酒瓮的丫头,怎样处置都不为过。

“总之,托你师姐的福,七月中旬之后,君上鲜少再来我这里,更不曾留宿。十月末东窗事发后我开始足,直至两前涤砚大人亲来宣旨,我才知道,你要来了。”

她半垂了眼帘,似有些无精打采,“据我所知,这期间君上去采露和披霜也少。折雪那边,君上虽像是也未留宿过,毕竟有夕岭三。竞先生,”她再顿,言辞变得恳切,

“此番向你详述珮姐姐与君上分,绝无任何胡编乱造之语,更半分挑拨离间之意。你尚未嫁人,但同为女子,想来不难明白,这般厚此薄彼远近分明,连相知近二十年的瑜夫人都落了下风,除了将原因归结为有独钟四字,还能做何解呢?“

那恳切之意如沉入深海的巨礁,扎实凝重以至于无比——

真诚。

哪怕是裹了厚厚伪装的真诚,明晃晃诛心的真诚。

竞庭歌仍觉头疼。

有独钟。

就算她对世间揣着一万个看不上,此四字被这般铿锵有力地讲出来,还是颇具振聋发聩之效。

尤其当它被用在一位君王上。

一个无论从份到逻辑都不需要也很难做到有独钟的人,上。

这与通常帝妃间出于责任义务建立起的关系,或是遵循雨露均沾一类原则的那种恰如其分的喜欢,已经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这已经无比接近,那些她从来不看但在苍梧五年不得不入乡随俗偶尔看一看的,传奇故事戏本子节。

显然上官妧要诛的,正是这一层道理

来自一位君王的有独钟对一名少女所能构成的杀伤力。哪怕冷淡如阮雪音这样的少女。

便是祁太祖独宠明夫人,也不是置三千佳人于不顾的。

所以,此刻关于有独钟之说若确实存在,那么无论真心还是策略,顾星朗都非常厉害。

而无论真心还是策略,就阮雪音先前在诸多细节上的反应——

这丫头怕是都中了招,至少,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竞先生与珮姐姐多年相伴,感深厚,他若为着各自在意之人事而对立,而正面交锋,甚至兵戎相见,”上官妧语声再切,颇有些感同受之意,“便是这么想着,我亦替你们师姐妹可惜。更何况,我与珮姐姐往来不算多,但仅有的这几次谈话,其心智能耐已是叫我拜服。若当真有这么一,她铁了心要站在大祁一方,于蔚国而言,于先生一展宏图之愿,也都是威胁。彼时于于理,单是与你师姐周旋便要耗去大半心神,先生又如何辅佐君上,一统青川呢?”

她长出一口气,幽幽再道

“防患于未然。以先生的才智,这番道理,想来无须我提醒。”

竞庭歌不介意与阮雪音对立。至少不是那么介意——

相比所谓鸿鹄之志,任何有的没的都可以放弃。阮雪音说她六亲不认,并不夸张。

她本就没有亲。一定要算,顶多有两样

一份十年师恩,一份十年同窗之谊。前者对应惢姬,后者对应阮雪音。

而这两样,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不是不能弃。

所以上官妧所说第一点,未中要害。

有价值的是第二点。

她尚不确定一旦加入时局争斗,阮雪音能有多少本事,她的那些所学,又能发挥多少作用——

因为没有验证过。

但那丫头绝对比大部分谋士厉害。最重要的是,她比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自己。

十年相伴。一起度过的时间,终究不是白费的。

那么诚如上官妧所言,真要同阮雪音斗法,所费心神精力非一般斗法可比。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而一个顾星朗已经足够棘手。

防患于未然。确是金玉良言。

她大脑运转极快,在上官妧感知力,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长。

然后她低头,将碧色琉璃盏中已有些凉透的青茶一口饮下,忽觉这浸透了凉意的茶汤倒很有几分可口。

“瑾夫人,”再然后她开口,三个字吐得极慢,“我要如何理解你今行事呢?据我所知,你是十分钟祁君陛下的,甚至不惜为此挽留你姐姐,这才酿成今祸事。那么此时此刻,我有两个问题想知道,”她伸手提起茶壶,自顾自又斟半杯,

“第一,你激我去拦我师姐,究竟是为母国为时局,还是为着你的痴心呢?第二,你如何自处?他两国交锋,你又是哪边的?但凡行事,皆要将后果考虑在前。方才你那番诛心之言,我很欣赏;想来经过令姐之事,你也有所长进。只是算计他人之前,自己要先立得住。瑾夫人,你立住了吗?”

“竞先生,”上官妧这一声也回得慢,微微拉长的尾音里似有几分惘然,“家姐之事败露,你认为君上还会待我如初吗?哈,不对,”她扬眸一笑,“追溯到最初,不过也是应付,礼貌而妥帖的所谓照顾。如今捅破了窗户纸,连这层应付也不需要了。若非先生你来,我这足之期,恐怕遥遥没有尽头呢。”

竞庭歌没听过数月前也是在煮雨内,对方同阮雪音那番莫名其妙的交心,自然也就不够明确彼时此人是如何怀揣侥幸一心倾慕顾星朗。

但此刻目睹对方怅惘,她亦有些心复杂既觉得瞧不上,又平白生出几分怜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为犯糊涂,最后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有什么值得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金玉其外,利刃其间

为他人之事惋惜,不是竞庭歌作风,尤其这种风花雪月之事。零散一念于顷刻间升起,又只用了瞬息便退散。她敛起那抹全无意义的嗟叹,看向上官妧眼神意味难明

“我可以将你适才这番话,理解为明确的立场表态吗?你这般说,可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收起了对祁君陛下的一腔心思,或者至少冷淡了心思,而可以全然站到你母国这边了?你已经做好了接替你姐姐的准备,去继续她未尽的那些事,甚至做得更多?”

“也许吧。”上官妧似被她这番连续追击问得有些呆,半晌方幽幽答“如果是传信,那么应该,可以继续。至于更多,”她眉心微动,看向竞庭歌神色古怪,

“不知先生所指何事?君上疏远防范我,已经是难以翻转之事实;未进一步加以惩戒,不过是看我母国的面。说实话就如今形,哪怕我愿意传信,实在也拿不到多少真有价值的消息。用你们的话说,我这个人,也已经是半颗废子了。”

竞庭歌不确定她口中所说“你们”,具体指谁,是否也包括其父上官朔。但她浑不在意,甚至对这类顾影自怜之语颇反感。

但上官妧不能顾影自怜,所以她此刻不能反感,而应该——

“瑾夫人此言差矣。世事难有定,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化。你倾慕祁君陛下,是短板也是长处。你过去倾慕他,如今依然可以;只是原来为真心,往后,或许会变成假意而已。”她莞尔一笑,人畜无害,只眼角眉梢经年不散的肃杀无法被笑意掩盖,

“我若是你,经此一役,便站定位置开始全心帮扶母国。与其坐以待毙等待终局,不如想方设法令祁君陛下再次亲近你,为自己谋一个终局。”

她素手纤纤轻碰琉璃盏外壁,似在试温度,觉得合适,端至唇边徐徐饮下,

“之一字,可为软肋,亦可为武器。其实只要你硬得下心肠,瑾夫人,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是武器。”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竞先生。”上官妧若有所思,眼中意味也不甚分明,“据我所知,你与珮夫人同岁,也就比我大一岁。你人生中的前十余年在山里度过,下山入苍梧也不过是近五年的事,却将这些软肋武器与理,调和得头头是道、了若指掌。先生现下劝我以搏之,说得有成竹,想来此类法子,你已经用过不止一次,并且手到擒来,屡试不爽?”

她冷眼瞧竞庭歌,语气倒仍客气,面上却愈加蹊跷,“还是说,那场夺嫡大战,先生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游走于一众军营府邸间而全而退,而心想事成,便是以美貌与虚假意为武器,俘获了一众朝臣武将的膝盖?芙蓉花下死,虽死而无憾,更何况只用倒戈。”

芙蓉花下死,死而喋血,不就是喋血木芙蓉?那丫头早先说那两株花期异常、形貌也特别的木芙蓉之品类,是叫这个名字吧?

完全只是灵光乍现,竞庭歌并非易在对话中走神之人。神思游弋,旋即拉回,她复看向上官妧,认出了对方脸上那种讥诮。

那是来自名门闺秀,有门第与财力撑腰而不屑于利用容貌或某类特定手段来达成目标的,高高在上的骄傲。

显然上官妧此刻,正在按照自想法将她归类——

为达目的不惜拿一切去交换的,那类姑娘。

而她全不觉恼怒。

她心里万分明白,上官妧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她一介女子想要立于朝堂之上,与世间男子比肩而行甚至走到他们前面,就不会惧怕这些毛毛雨。

来自他人的猜测、讥诮和异样眼光,那些自以为是的认知与判断,在人间风雨宏图远志面前,都不过是毛毛雨。她若在意旁人看法,便走不到今天。

她甚至不在意自己对自己的看法。

她对自己没有看法。

“瑾夫人大可以有自己的揣度和理解。我都没所谓。”她灿然而笑,目光灼且亮,

“只盼我方才之言,你能多听进去几分,别继续囚在这祁宫中如困兽般度。人活于世,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你若愿意搏一把,世事难测,说不定哪一能宠双收,还能在最后关头为你母国完成致命一击。祁君陛下今年才二十岁,人的一生之漫长,二十岁不过是个开始。今胜负高下,并不能确保来。瑾夫人,事在人为。”

最后四字她说得极重,眸色中灼然也似沾染了此间烟尘,

“我在苍梧五年,时常听闻那些高门公子哥儿的荒唐事,几乎确定,戏本子里有独钟此生不换的故事在这真实的人世间少之又少;而在皇室和世家子弟中,只会更少,甚至根本没有。”她微倾了体,言辞之恳切更甚上官妧早前,

“顾星朗出皇族,他的父亲、兄弟、一众宗亲在妻妾问题上是如何处理的,他自幼看在眼里,不会全不受影响。他们都不是一生伴一人的男子。若非巧之又巧的机缘,奇之又奇的因由,以顾星朗的出和成长轨迹,他很难将心长长久久放在一个人上。”

仿佛如此这般的长篇大论一气呵成已经被践行过千百遍,她不觉疲累,换了口气继续道

“你顶着青川一等一的容貌,便要物尽其用,切莫对自己失了信心。瑾夫人,我此番劝说不只为你母国,也是为你好。就像我为蔚国效力,从始至终也是为了我自己。蔚国成则庭歌成,这般心志,我亦从未对君上甚至于你父亲隐瞒。”

算是说尽说透到了头吧。竞庭歌想。于是偃旗息鼓,静静盯着对方,一副都讲到这个份上你还冥顽不灵就真的是自己傻,的表。

“这个道理,竞先生也会对珮夫人说么?”

竞庭歌一愣“哪个?”

“君上不会长久将心思放在一个人上。先生方才说,这是我的机会。那么珮夫人呢?她介意这些么?如今君上待她最是不同,他若不是了呢?”

“以我对她的了解,”竞庭歌不自觉撇嘴,继而挑眉,表相当怪异,“单是与人共侍一夫这件事,就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你这个问题,想来,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她不确定。越来越难确定。所以此刻这句答,更像是安慰自己。

却是将上官妧听了个目瞪口呆。

“你是说,珮夫人不会一直留在君上边?她会走?”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利刃悬空,钟鼓长鸣

竞庭歌不想答这一问。

不好答。且此题叫她焦虑。

但上官妧在两件事上说得都对

一曰动机,即防患于未然;

二曰方法,让阮雪音意识到顾星朗并非值得托付终的良人,后宫岁月也绝非她理想中人生——

以那丫头在所有事上的理想主义,以她对清静纯粹山长水阔的要求——

做成这件事并不难。

而将适才那番道理同样也对阮雪音说,显然是必要又正确的一步。

清静纯粹理想主义,自然也包括对待感的态度。尽管阮雪音从未对她明确说过一生一世一人之类的话——

她就是知道,万般确定。

“她会不会走,要看你表现。”思路渐明,竞庭歌颇觉神清气爽,“当然我也会帮忙。你说得对,这个道理,我应该提醒她,且最好通过各种方式,反复强调。我人不在祁宫,”她理一理膝上裙缎,显然在说以后的事,“强调这类环节,需要你来。”

上官妧并不意外,但还是心生怪异,应该说,不完全理解

“就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倒毫不犹豫,愿意对你师姐用手段。”

竞庭歌挑眉看她,“就为了?”旋即笑起来,“瑾夫人,防患于未然这件事,是你方才动之以晓之以理,花了大半晌功夫要说服我的。此刻我如你所愿,你倒来讽刺我对自己人出手?”

不等上官妧回应,她继续道“说起来,现下相比我师姐,你更像自己人。我的心志,适才已经明白无误对你说了;你若当真想清楚了,那么从今往后,你我才是同一阵营。”她目光灼灼,盯进对方眼睛,

“你若决定要入这个局领自己的位置,那么首先牢记四个字目标为上。至于过程中会不会伤人死人,可以评估,可以取舍;但我的忠告是,只要伤亡能匹配功勋,牺牲对得起成果,就不必妇人之仁。”她收了满目锐利,神色渐渐变淡,

“而在我师姐的问题上,都不存在伤亡或牺牲之说。我了解她,顾星朗对她而言,确非良人。如此做法,对她对咱们都好。用些手段,理所应当。”

“是因为你已经历练了五年么?”上官妧不再纠结此题,突然转了话头,“为数不多几次交道,珮夫人的口才我已经领教过。你倒像是比她还厉害。”

竞庭歌对这两句话很满意,或者说得意,“我比她早下山五年。五年啊,若还与她一般水准,这上千个乱七八糟的子我岂不白过了?那场耗时三年的夺嫡战不是白打了?”她眸光轻转,忽然微扬下巴,一副居高临下之态像是要报早先对方那抹讥诮的仇,

“你方才不是问我如何游走于一众兵营府邸间而全而退,而心想事成?那我告诉你,就凭这些容貌以外的本事。美貌之长,不是不能用;只是若非黔驴技穷,我懒得用。”她似笑非笑,“当初我说服令尊大人出面支持当今君上,也未用非常之法。”

“呵,”上官妧也笑,嘲意再出,“先生那是要挟。不是说服。”

竞庭歌一挑眉“你知道?”

“来霁都之前,父亲同我说了。”

“千里嫁女儿,一别不知何年见。看起来,你离开苍梧时相国大人交代了不少事。”她再次似笑非笑,目色叵测,“还有什么能分享的吗?比如四姝斩,以及,”她似突然想起来,午间在折雪阮雪音提过,“易容术?”

“竞先生你当真,”仿佛是没找到合适措辞,这句话卡在了半道,“是个妙人。”她接上,又凝神想了想,“前一刻还在为志向朝局划阵营拉拢我,这一刻,却又与珮夫人站在了一处,以蓬溪山立场向我话。但是竞先生,你方才提及那两件事,都无关时局,更无关我们共事之目标,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你脑子很清楚嘛。比我以为的更清楚。”竞庭歌灿然笑起来,声色却冷,

“既然清楚,就别再像对待令姐之事那般,被冲昏了头脑。你若决定听我之言,打算重振旗鼓,便要稳得住自己的神魂,别又被顾星朗牵着鼻子走。你这位夫君心思深沉,不好骗,所以你也别打小谋小算的主意。说好的以搏之,你就踏踏实实,无怨无悔,先让他对你心软。”

眼见上官妧似乎明白,却又开始怔忡,她恨铁不成钢,心道怎的多说几句此人此话题,对方便又像是糊涂起来?

“踏踏实实无怨无悔是说方法,可不是叫你又赔进去一腔意。我虽只见过他一面,但世间男子有的弱点,想来他都会有。他们大多数,是吃软不吃硬的。”这是来自慕容峋的教导,此刻讲出来,竟觉得比初闻时还有道理,

“他当然不会一朝对你改观,但复一,小事叠加,如此明艳动人又倾尽真心的少女,没有哪个男子是会完全无动于衷的。能改观,便是好的开始。”

满深秋温度,被她这番既冷且绝的警示提点浇得更冷。上官妧默然片刻,再抬眼目光已沉“先生所言,我已尽数明白。具体做法,我会斟酌着来,珮夫人那边——”

“你不动声色绕着顾星朗转,再拉上纪晚苓和,白国那位叫什么来着?”似乎并不真想知道,她继续说

“这般欢腾闹,人来人往,已经足够叫那丫头打退堂鼓。她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你放手发挥就是。只一点,”她压低音量,语声切切,“低调行事,尽量柔和些,别叫那位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祁君陛下瞧出你意图。”

她看一眼头下紧闭的明晃晃正高门,无人影,无人语,偌大的煮雨仿佛只剩她们两个人,

“再是智识谋略过人的男子,对于女子的某些细巧心思仍然很难察觉,此乃天所致。”还是慕容峋的论断,“你要扬长避短,尽力分析拆解顾星朗这个人的特点,才可能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正门终于打开。

阮雪音不在庭间。

竞庭歌举目四望,方见那丫头懒倚在廊下最西侧,微眯着眼,似乎下一刻便要睡过去。

云玺立在近旁,也是一脸无所事事,见竞庭歌移步过来,赶紧福了福,轻声向阮雪音道

“夫人,竞先生出来了。”

阮雪音像是在听梦中之言,半晌没动,直至竞庭歌的声音于极近处响起

“你可真成金丝雀了。廊下随便一等,还有人给你抬这么舒服的躺椅靠着,还有茶有点心。敢我在里面又费心思又费口舌,倒是给你寻了个好地方享清福。”

阮雪音这才半抬了眼,瞥着她淡淡道“你自己要在里面费心思费口舌,又不是我叫你去的。”说着扫一眼旁边小几上摆了个满的茶点,“瑾夫人周到,怕我在外面等得无聊,这叫礼数。你若不痛快,坐下吃两口?我让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钟鼓不断,清音不绝

这是一句,说揶揄也不似揶揄,有三分玩笑又有七分认真的——

很像反话正说的邀请。

换作旁人或许会完全理解为反话,继而回击并用行动拒绝。

但竞庭歌不是旁人。她明确知道阮雪音没在说反话。

“让开。”她说。

便见阮雪音直起子,转了方向面朝小几,又将整个人往椅背一侧挪了挪,让出躺椅上近一半空间,抬头复看她一眼。

竞庭歌得了这一眼示意,评估片刻空间足够,拎起裙摆坐下;又看向满桌茶点,拈了一粒桔红糕,扔进嘴里细细地嚼,然后又一粒,再一粒。

一湖蓝一烟紫两个美丽少女在同一张长椅上排排坐,就着午后秋光对着一桌点心用茶——

此画面甚是养眼,也很温馨——

前提是没人听见她们此刻谈话内容。

“别人费多了口舌都是猛喝水,你却在这里猛吃糖,”桔红糕名为糕,但个头小又出奇的甜,其实更像糖,“看来是做了亏心事。”

竞庭歌秀眉一挑,偏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她,“想话?拿东西来换。”

“我所知有限。先前都告诉你了。”

“都?”竞庭歌再挑眉,“夕岭三是什么?若非里面那位故意讲出来,我又被你糊弄了。”

阮雪音很觉无语“你不是都检查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检查过了才想不通,想不通才更想知道啊!

“三天三夜啊珮姐姐。你可太能耐了。”一壁说着,又扔两粒桔红糕入口,“顾星朗更能耐。”

此一声“珮姐姐”自然是学的上官妧,自然是一声揶揄甚至反话正说,但阮雪音全不理会,只蹙了眉道“你可还知道今晚家宴,该如何称呼祁君陛下?”

竞庭歌白她一眼。

“知道就好。我怕你唤了一整天大名,到宴席上忘了改口。”

“劳您挂心。我是口无遮拦,但还不至于全无分寸。以珮夫人今时今在祁宫的地位,我作为你师妹就算犯错失言,想来也会被饶恕宽待。”

最后这句讲得甚是阳怪气,阮雪音撇嘴“看来上官妧又浓墨重彩渲染了一番。你这么个精明人,还瞧不出她那点小算盘?”

“我自然瞧得出。自然不会中她的招。我是,”她停顿,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来下面三个字

“担心你。”

阮雪音刚啜了半口茶,闻之险些呛过气去,还没来得及咽下,先偏过头瞪着她。

竞庭歌亦不太自然,干咳一声道“怎么,我好歹算你半个娘家人,不能担心吗?”

娘家人?

就凭这些年下来你我相处之状态?

阮雪音满脸不相信不认可不买账,咽了茶方语重心长道“你不用费这么大力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究竟信我的手臂还是信她一席话,堂堂竞先生,想来不用我教。”

你的手臂。竞庭歌心中冷哼,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照此趋势发展下去,那颗砂还不是说没就没?

此一念升起,顿觉烦闷,刚准备打篇腹稿给对方****——

上官妧却也出得门到了廊下。

二人挨坐,窃窃私语。如此画面,也温柔也清暖。

秋意袭人,与光同尘。

她默默想。如果上官姌从未离开苍梧,不知她们两个会否也有这样的少年好时光。

可惜世间事,人间人,过往和当下,体悟与选择,都是不能假设,没有如果的。

而云玺立在两丈开外。

看来此间谈话,不足为外人语。

她轻咳一声,扬起嘴角漫声道“适才在里间稍作休整,怠慢了。”

竞庭歌自然知道她是忙着看其父给的信。因为如果要回信,她最好早些写完交给自己。

“无妨。她也说得累了,正在这里,”阮雪音已经站起,言及此回头看一眼依旧坐着的竞庭歌,“吃桔红糕。”

上官妧一挑眉,嫣然道“满桌精致茶点都入不了先生法眼,偏偏喜欢这桔红糕,倒也稀奇。”

“桔红糕甜。”阮雪音淡淡再回,“甜能纾压,还能解郁。”

上官妧怔了怔,只作全没听懂此弦外音,“说起来我也是到了祁宫才知道这桔红糕,太甜了,真有些吃不动。但配浓茶是极好的,平苦。”

竞庭歌自顾自吃喝,并不参与,便听阮雪音又接“说起来夏里瑾夫人那道手作蜜糖凉糕,才是人间至味。可惜已入深秋,想来最近都不做了?”

上官妧再怔,旋即莞尔“自然。珮姐姐精通医术,想必最是了解,咱们女子其实不宜进冰凉之物。夏里偶尔解口馋是无关痛痒的,天气转凉,便要多加注意了。”

“说的是。”阮雪音应着,不动声色瞥一眼竞庭歌——

那丫头像是全没听进去,只伸手张嘴嚼东西还算顺溜,满腔神魂不知飞去了几重天。

心下叹气,略提了声量,语气倒仍平淡

“那蜜糖凉糕需要冰镇以保口感,这个月份吃,是太凉了些。”

于无形中抬高的声量配合那过分熟悉的音色,竞庭歌终于有所察觉,扬了眸问

“蜜糖凉糕?”

“蜜糖凉糕。”阮雪音彻底看了她一眼,“白嫩如豆腐,细滑如软玉,以赤砂糖浆浇之,入口甜糯冰凉。七月间我在煮雨第一次品尝,自此不忘,据说是瑾夫人母亲家传的手艺。”

此一眼非常彻底,此一番描述更加彻底。竞庭歌眨了眨眼,低头再拈一粒桔红糕,却没往嘴里放,片刻后回

“我在苍梧五年,竟从未吃过,听都没听过。想来不是蔚国的点心。”

阮雪音用余光扫了眼上官妧,看着竞庭歌继续道“瑾夫人说,相国夫人就是蔚人。想来是你孤陋寡闻了。”

竞庭歌很想瞪眼,终是没动声色,心道这些问题你私下再同我说便罢了,她母亲的事,总归要悄悄查,犯得着场面上打哑谜?

略一思忖,方有些明白,想来这丫头气不过上官妧当面耍心眼编排她和顾星朗,也要当面搅出朵水花报仇呢。

堂堂阮雪音,竟也有这般小气的时候。

顾星朗果然是个天****烦。

这么想着,深觉任重而道远,长叹一声,站起来。

上官妧听得这一声叹,似懂非懂,又全不知那蜜糖凉糕在这对师姐妹跟前是怎样一个破绽,盈盈再笑“霁都天了好几,今总算云开雾散。如此艳阳时节,先生叹什么气?”

“诸事须烦心,一件比一件更讨厌。有时想想,当真没意思。”

她神色恹恹,在上官妧看来不过一句玩笑。阮雪音却心下微动,话音中也似有叹

“烦就放手,累就休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看不破收不住的,执念而已。”



第二百一十五章 清音如旧,花枝如新

光如注。

廊下三名少女各在其位,错落而立,不知何故,这个画面也在云玺的记忆里停留了很多年。

也许因为煮雨前庭那些全无宫室精致感的花木品类?

沐浴在明晃晃秋光之中,莫名不协调,又莫名接近时间本。

就像那时候段惜润说的,上官妧这么个花枝招展的人,却打理出了一个仿佛老人家打理出来的园子。

或者因为心里荒芜吧。阮雪音偶尔会这么想。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结论。她也从没问过对方。

“我记得紫枝玫瑰花期很长,末开第一茬,此后每月都能不断开花,直至秋末,所以又叫四季玫瑰。”

现下正是秋末,却是不见一星半朵。

“今年的最后一茬,两前刚凋尽。”上官妧答,看一眼阮雪音,“便是涤砚大人来传旨那。”

阮雪音不回看,也不去理解对方是否话里有话,只点头道“这个品种好。更合宜。”

竞庭歌不明白什么叫“更合宜”。难道早先不合宜?

没人说起过七月间那件旧事。便是上官妧先前在内提及,也是一句话带过,矛头对准了阮雪音,却没说具体何事。所以竞庭歌不知道那处曾经栽着犬蔷薇,更不知园内花木已与早先不同——

就是知道,她对药理不算精通,也关联不出什么因果。

“珮姐姐可知道,紫枝玫瑰为何叫紫枝玫瑰?”

阮雪音略想了想,不确定道“仿佛是因为当年抽生的新枝会在霜降之后变成紫红色。”

“不错。”上官妧点头,“今年霜降已经过了。所以你看,此刻圃中满目紫枝,无一例外。”

的确。阮雪音遥望那些花枝,沉默不语,却听上官妧继续道

“姐姐还记得今年霜降是哪一么?”

阮雪音有些记不清。

“十月三十一。她出宫那。”上官妧看着那些紫枝,原本绽着花朵的地方开始零星结出些红灿灿小果,“那也如今这般,云开雾散,光满城,这些玫瑰或含苞待放,或完全盛开,格外明艳,芳香满庭。”

“紫枝玫瑰的花朵以紫红与粉红居多,又多为重瓣,可以想见,定然明艳bi)人。”

“姐姐可又知道,这个品种不是永远一年开多次花的。”

阮雪音不知。她转头看她。

“一株簇新的紫枝玫瑰,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干预,如此频繁的开花状态只能维持五六年。”她将目光从那圃玫瑰移开,散向遥远天际,“五六年后,它们会跟大部分玫瑰一样,只每年五六月时开两茬。”

阮雪音不确定她在看哪里,总之该不是故国。她看过段惜润眺望韵水城方向的样子,那种目光的集中与确定与意——

上官妧通通没有。此刻涣散与空洞,倒与冷宫那的阿姌像极。

也可能只是错觉。阮雪音默默想。毕竟她们的眼睛本来就像。

“瑾夫人钟玫瑰,研习深入。雪音自愧不如。”

上官妧嗤一笑“我学艺不精,又哪里能与珮夫人比肩?班门弄斧罢了。”

“说起来瑾夫人最精的,还是琴技。七月天长节夜宴上小段《广陵止息》,至今为宫中众人乐道,”她看一眼竞庭歌,“我这师妹不深造管弦技艺,唯独一首《广陵止息》弹了十余年,我听琴甚少,也因此才对此曲有些鉴赏之能。”

“哦?”上官妧显然意外,看向竞庭歌饶有兴致,“一首曲zd**十年,不是国手也必近国手水准。先生可愿赏脸,与我切磋一曲?”

阮雪音满意。一个人在自己擅长之领域遇上对手,多会作此反应;更何况上官妧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

竞庭歌却不解阮雪音打的什么算盘,狠狠瞪她一眼,心道我总共就一天时间,出了煮雨还想去赴先前纪晚苓之约,谁有空在这儿弹琴?还是《广陵止息》,这么长!

眼见上官妧笑盈盈相邀,她略想一瞬,没办法拒绝,毕竟自己份特殊,一路跟着阮雪音才顺理成章进的煮雨——

换句话说,此刻走与不走,决定权在阮雪音。她一个别国使臣,断没有自己先离开然后满宫里溜达的道理。

于是不不愿长吁短叹进了偏——

当然叹得极轻,只故意让阮雪音听见;后者却浑没听见,或者说假装没听见,一副兴致勃勃等着听琴之意态。

死丫头,这又是什么局,也不提前说!

二人前后脚入,一个不动声色,一个满腔声色却又大动不得,各怀心思待上官妧将一切安排妥当——

通体乌黑的一方木琴被放置在偏东侧长案上,仿佛就是天长节上那把。彼时距离甚远,阮雪音只道是把乌木琴,此刻细看,方见那一水儿的黑色中还隐隐透着幽绿,有如藤蔓绕古木——

该是桐木?

她不确定,更全没注意到竞庭歌神色变化。

“这是,绿绮?”

上官妧莞尔似有得色,得色后面又像藏了几分凄楚,只一把甜糯嗓音堪堪维系着讲话水准“先生好眼力。正是。”

入苍梧之前竞庭歌不识琴。她在蓬溪山经年弹的那把是老师的旧物——

其实也不能说就是老师之物,因为老师从不弹琴。和许多其他事一样,问过,老师不答,也便没了下文。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琴。木材普通,丝弦普通,外观更是平平无奇。

她入了苍梧,见识了一堆绝世好琴,方知蓬溪山那把有多上不得台面。而就是那样一把琴,经过十年磨砺,被她弹出了国手水准的《广陵止息》。

以至于她第一次用慕容峋送的飞泉琴弹起这支曲时,后者几乎惊掉了下巴。

飞泉之音自然胜过蓬溪山那把破琴千百倍,配上竞庭歌能将破琴弹出国手水准的技艺,自然是余音绕梁,三不绝。

对于慕容峋来说,怕是五年都未曾绝。

而如今静水坞内悬挂的三把,飞泉、独幽、铁客,都是一等一的传世名琴;但其中任何一把,甚至三把加起来,也不及这把绿绮名气大。

“都说号钟、绕梁、绿绮和焦尾流散于青川东部,最可能在大祁南部和白国境内。”竞庭歌也不征求主人同意,伸手轻拨由上至下第三根弦,音色沉郁透亮,瞬间在空旷内dàng)起梦境般回响,“祁君陛下送的?”

直至此刻,阮雪音才明白先前那些得色后面暗藏的凄楚。

就是。

此琴为顾星朗御赐,显然名贵非常,所以她才在天长节时用,所以她才,得意又凄楚。

“原来绿绮在祁宫。”竞庭歌啧啧两声,“却不知另外三把又在哪里。”她看一眼阮雪音,似笑非笑,又将目光转回上官妧上,“祁君陛下待你也算不错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琴里知闻无双曲

“七月之前,确是不错的。”上官妧唇角牵动,笑意淡淡。

竞庭歌复看一眼阮雪音。后者不接,低头去看案上绿绮。

“弹琴之人,此生得奏那四把中的一把,已是无上殊荣。”上官妧继续道。

何况她还弹过十五年焦尾。绿绮与焦尾,手感音质到底不同,却是各有千秋,对得起四大名琴之声望。

“良琴当前,你不试试?”阮雪音抬头,望向竞庭歌似是随口一问,又转而对上官妧道“我猜瑾夫人也想听。”

竞庭歌不明白阮雪音为何非要她今此刻弹琴,总不会真因着此琴珍稀,不想她错过?这丫头会如此好心?

而上官妧确实想听。为国手,她实在迫不及待要见识自学成才的国手水准《广陵止息》——

都弹同一把琴,才分得出高下。

她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眼见上官妧伸出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势,竞庭歌心下叹气,提了裙摆至案前坐定,单手试了几个音,又抬头向上官妧

“如此古老的琴,音准倒好。”不是一般的好,她暗忖,“想来是主人悉心用心,照料有方。”

上官妧一笑“我今年四月初得此琴,那时候便很好,只商弦微微有些不正,乍听其实也听不出。我在琴瑟之事上较真儿,便又调了调。这把绿绮现下,该当配得上先生琴技。”

竞庭歌眉心微动,不置可否,回正子又随便拨了两三个音,这才收手,凝神定气,再出手,落指抚弦。

琴声忽起。

初时沉郁,顷刻轻盈,轻盈不过一瞬,又再深远。此平淡深远之韵律持续了有些时候,阮雪音坐在偏北侧茶桌旁,暗道这开指之段永远这般索然,索然而漫漫,适合——

睡觉。

早先在廊下时的困倦倏忽袭上来,眼看下一刻便要哈欠连天——

她赶紧端茶饮一口,勉强忍了张嘴哈欠的意思,再去看坐在近旁的上官妧——

她倒听得认真,神采奕奕堪比在顾星朗跟前之状态。

此平而简有如气运笔墨的段落总算过去,节奏渐生,意头渐起;然后风云忽至,且沉且亮且激昂,行至高处,戛然止住,音色再出时又变得细而柔而缓。

如此往复,两厢竞逐,渐渐于和缓处亦能见杀机,于暴烈处也可闻悲叹。

琴声疾,士气震,又一次偃旗息鼓罢,只见案前少女拨弦再快,一时乱调交错,不绝如缕,琤瑽之声在偏上空徘徊辗转

第二百一十七章 曲中再闻无双意

人琴合一,竞庭歌也有此感。

然后再次深觉如何利用时间决定了每个人当下彼刻之状态。同样十年抚琴,她是消遣似的十年,全靠零星兴趣、少许天分和子叠加;上官妧的十年,也许更长,却是苦心孤诣求精进——

无论主动或被动。与自己研习兵书策略何其相似。与阮雪音读史学医何其相似。与她们俩分别探究曜星幛、山河盘,何其相似。

这么一想,好像还是她们俩比较强。毕竟同样时长内,所学比旁人更多。

于是心绪稍佳,琴技被比下去的不快有了出口。

而阮雪音一心在那处乱调收梢、奔流归宁的音节上——

令人失望。没有差别,以那个音为中心的前后几个音,都没有差别。

整首曲子完全一样。与竞庭歌所奏完全一样。

她又想多了。

但上官妧确实在那刻露了反常。她确定不是自己错觉。

时间是相对的。

空间是相对的。

逻辑是相对的。

那么一样和不一样,也是相对的。

阮雪音带着竞庭歌出得煮雨时,未时已过。头开始西斜,距离呼蓝湖晚宴还剩不到一个时辰。

竞庭歌想去披霜,阮雪音拒绝了。

“我要回去换衣服。”她理由充分。

竞庭歌挑眉,面露嫌弃,“你这衣服难道不是今天才换的?才穿了半又换什么?”

“无论家宴还是宫宴,我这一都太素净,不合规矩。”

确实素净了些。竞庭歌默认。但也很好看啊。

当然没讲出来。她们从来不夸对方。而且,这样还要换,是要扮多美?为了给顾星朗看?

这般想着,终是气沉丹田夸出了十六年来的第一句“够美了。不用换。”

阮雪音走得好好的,闻言险些一个踉跄,下意识回“你说什么?”

竞庭歌只觉气势全无颜面扫地,摆摆手快速道“我说不用换,美得很,比方才上官妧那一盛装都美。听不懂话是不是?”

“那是她的常装扮。不算盛装。”阮雪音淡淡道,继续朝折雪方向去,“你没见过这祁宫各种筵席上女眷们的阵仗,个个用力于无形,举重若轻,都是高手。”

“那又如何?所以你也不能输了阵势?”

这可不太阮雪音。她撇嘴想。

“我刚说了,规矩还是要顾的。何况这顿饭是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前后镜,交相映

“以及,”她转头瞪阮雪音,“下次有什么盘算,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临时起意。”眼见对方持续瞪眼一脸不信,再道“真的。本来只是陪你办事。后来她说紫枝玫瑰云云,我又开始捋现有那些绳线,才想起来这茬。顺水推舟罢了。”

“你这种人,最可怕。”竞庭歌摇头撇嘴,“心血来潮,突然出手,比我这种处心积虑的还难防。”

故道黄昏暮清。

两个人一路语声低低、言辞切切,很快走过大半个御花园。眼见折雪巍峨精巧的檐角出现在了斜阳近旁,竞庭歌恍然而忿忿,怒目向阮雪音道

“又中了你的招,我要去披霜!”一壁再望向茫茫御花园,不解道“这跟我们先前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所以她才没察觉阮雪音悄无声息带她回了折雪。

“祁宫是环状的。”阮雪音步履不停,淡淡答“宫室位置,园圃布局,各条大道小径连接处的设计全不对称,不知是出于空间构造美感需要,还是遵循了某种特定逻辑。”她说着,转头去看竞庭歌,

“你入宫时没发现么?就连宫门都是不对称的。”

竞庭歌一怔,旋即瞪眼“我就进了一道门。从昨天到今天两次都是正安门。且我自门下入,宫门比我高,我怎么看得出它和其他门对不对称?其他门在哪儿呢?”

是哦。阮雪音颇觉尴尬,干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好意思。总之我在制高点上看过,祁宫的格局,全无规律可言,说杂乱无章也不为过。却莫名好看,有种纷繁又统一的美感,很有趣。”

如此聊天方式,像极了昔年她们在蓬溪山讨论各种人事的方式——

全无功利目的,只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本。

然而竞庭歌心态已全不似当年。

心态改变,关注点和思维方式也便与从前不同。她不在意是否有趣,只在意是否有用。

“祁宫的制高点在哪儿?”她问。

“明光台。”阮雪音随口一答,未觉不妥,“明光台视野最好,能看到大半个霁都;御花园内也有一座高台,就是视野没那么开阔,我会上去看星星。”

竞庭歌眉心微动,“顾星朗看过曜星幛吗?”

阮雪音想了想,“看过几次,都没细看。”

“他也不问你?”

“没怎么问过。”阮雪音不置可否,想一瞬又道“曜星幛上全是点和线,若非精研天文术数之人,根本连看都看不懂,确实没什么可问的。问了我也答不了。”

竞庭歌听在耳里,并不接话。

“蔚君陛下也看过山河盘吧?毕竟你为他谋事。他可学了一星半点?”

山河盘上是青川全貌,至少是看得懂的。

“一般人看得懂多少,他就看得懂多少。”竞庭歌答,“往直白了讲,他也不过把它当地图看,个中变化,细节走位,全无概念。”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撇嘴向阮雪音“不通底层逻辑是用不了山河盘的。你以为我这个比你那个好学?”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这个意思。”

正经论事变成呛声掐架,这类场面,仿佛也重复上演了很多年。因着内容本的隐秘属,她们没法扬起声量大张旗鼓;两个人各执一词又嘀嘀咕咕,总算进了折雪的大门。

云玺陪阮雪音入寝更衣梳妆,竞庭歌独自在园中闲逛,不多时,便发现一约莫十六七岁小宫婢总盯着她瞧。

“你老看我做什么?”

竞庭歌不奇怪被人看,下山五年早已习惯,但这名小婢的“看”法与过往所有“看”都不大一样。她有些好奇。

“失,失礼了。”是棠梨。不知为何,竞庭歌一个目光丢过来,她便不受控制有些语无伦次,“竞姑娘你,莫怪。”

竞庭歌颇觉好笑“你很怕我吗?我很可怕?”

棠梨微抬了小半眸子见对方似有笑意,方稳住心神,不好意思道“姑娘哪里话,您天女入凡尘,美貌赛神仙,怎会可怕。”

竞庭歌听她这话说得有趣,扑哧一笑“你在宫里多久了?”

似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棠梨怔了怔,小心答“七年。”

“七年也不短了。”竞庭歌若有所思,然后面露狡黠,“如今祁宫里这么些美人,个个可称青川翘楚,你们也算眼界高见识广,一圈比下来,你还觉得我美貌赛神仙吗?”

棠梨再怔,认真将四夫人容貌在脑中挨个排一遍,点头道“姑娘美貌,不输四位夫人。”

竞庭歌灿笑出声“这其中可有你自家主子。你慎重回话,别惹了人家不高兴。”

棠梨乍舌“姑娘说笑了,夫人不在意这些的。”

她倒是一向表现得不在意。竞庭歌撇嘴,心下暗忖。却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而棠梨趁此当口继续盯着竞庭歌的脸看,渐渐竟有些咂摸出意思来。

“杵在这里做什么?待会儿晚宴不跟着去了?”

一声轻斥起,云玺不知何时出现在庭中,先是朝竞庭歌一福,转而向棠梨面色不善。

后者闻言一呆,点头哈腰道“去去去,自然要去!这就准备!”

此类闹场合棠梨最喜欢,但凡能多带人,总是要央云玺求阮雪音拎上她一道的。而今机会尤其难得——

筵席上竞庭歌用膳总要有人伺候,她正好领下此差。

小丫头片子拔腿就跑不知去了何处,竞庭歌扭头,方见阮雪音已经更衣梳妆毕,此刻立在廊下,神思倦怠,哈欠连天。

她似笑非笑走过去,将上下对方一打量,啧啧道“瞧你这全无精气神儿的样子,便是华服加香腮雪,也不过戏台上的脸谱人儿,半点儿意思也没有。”

“讲规矩还要什么意思。这天底下哪道规矩是有意思的。”

一如既往,她语声淡淡,反问也说得像陈述。而这两句话——

有道理得让人无言以对。

任何规矩都没意思。所以不讲规矩才有意思。

所以竞庭歌从来不讲规矩。

她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你的皇室血脉作不得假。哪怕不喜欢,也可以做做样子。我就不行。”

“你能做做样子的事我不行。”阮雪音随口再道。

比如明明不喜欢“竞庭歌”这个名字,为了跟她们逃出生天非说喜欢。明明马车上还在叫“小雪”,一入山确定妥了立马改口“喂”“那谁”“阮雪音”,一喊就是十年。

这样一个人,因时因地自由切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且过河便可拆桥,翻脸快过翻书——

偏偏还从不自省,亦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诸般行事。

所以目标为上、其余皆为垫脚石,真是对此人最精准的形容。

有时候想想,倒也很叫人服气。

竞庭歌自然听懂了这句话,不以为忤,只扬眸一笑,声调亦挑高了好几阶“还不走吗?看这头,酉时都快到了吧?”

二人同乘一辇。

云玺本该在辇下近旁侍奉,但阮雪音怕竞庭歌又张口就来讲出些什么不该讲的,依旧嘱咐她跟在后面。

一行人提了速朝呼蓝湖而去,棠梨与云玺并行,酝酿半晌,纠结数回,终于开口细声道

“云玺姐姐,我知道了。”

前往呼蓝湖路程甚远,所以才要乘辇。今夜阮雪音和竞庭歌是主角,万万不能迟到,云玺满脑子记挂此事,只加紧了步子一路快走,根本没心思听旁的。故而棠梨这句话讲出来好半天,她才终于有所反应,随口应道

“知道什么?”

“竞姑娘像谁。”

此事晨间已经讨论过一回,全无思路,更无结论。云玺只当这丫头片子闲的没事找事,随口再应

“像谁?”

棠梨一脸神秘,一脸高深莫测,一脸发现了惊世骇俗之大事以至于必须将音量压至最低

“瑜夫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镜中貌,月下影

一点儿也不像。

直至抵达呼蓝湖,入得烟萝水榭各就各位,云玺还在为刚才那段完全不走心的对答——

深感震惊。

不对。是深感荒唐。

一点儿也不像。

她细细再想,将竞庭歌和纪晚苓的脸放在一起。

-真的云玺姐姐,倒不是说五官通通像,但眼睛特别像。

彼时棠梨的说辞再次杀入脑中。

瑜夫人是杏眼。竞庭歌的眼睛,要说杏眼也算,但她眼尾有些上挑。所以不完全是杏眼。所以不像。

眼睛以外的其他部分就更不像。

脸型也不一样。竞先生是瓜子脸。瑜夫人是鹅蛋脸。

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肤白。但祁国和崟国女子都肤白,都不能算在像与不像、同与不同这类话题里。

-真的像,云玺姐姐。你把竞姑娘眼尾那抹挑擦掉,再看,是不是一模一样?天底下杏眼千千万,但哪有形状一模一样的?我娘才和我眼型一模一样呢。

娘?这都哪儿跟哪儿?

云玺蹙眉,越发觉得那丫头糊了脑子迷了心窍。

-而且神似,云玺姐姐,你再想想。虽然细分辨也没有那么像,但就是觉得像。神似。

神也不似。

瑜夫人那般端庄温柔和颜悦色,竞先生那般,好吧这两个字确实精准——

肃杀。还伶牙俐齿厉害过了头。

哪里神似?

脑子里棠梨的声音来了又去,她颇觉烦乱,转头看一眼那丫头正好好立在竞庭歌旁边,端的是站姿标准满脸放光。

——因着云玺才是阮雪音边大婢,折雪其他人从未在任何宫宴或家宴上近侍奉过。如此场面,近距离观摩,于棠梨而言自然是第一次。

看样子,那丫头早已将方才发现大秘密之欣喜抛在了脑后,而正一心一意领会这皇室家宴,水风来珠翠香。

阮雪音坐东侧第一席,竞庭歌第二席,第三席排的是上官妧,现下已经落座。

西侧第一席是淳月长公主,旁边是额驸纪平,第三席空着——

当是留给顾淳风的。

阮雪音举目一望,不见淳风踪影。

她会来的。

想到那晚在灵华,珠帘流光间顾淳风那张脸,如六月天般晴忽转的神色和语气,她莫名确定。

她会来。

这般想着,忽觉水榭正北上席间那道星光打了过来。

阮雪音回头,正撞上那道光,看起来,他也正考虑此题。

她用眼神将方才想法结论递过去。

顾星朗会意,移开了目光。

“阮雪音你真的是,”

竞庭歌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转脸去看,只见对方一副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即将怒发冲冠之模样。

都已经入席落座了。阮雪音蹙眉,压低声音道“又怎么?”

“你们俩刚在做什么?眉目传吗?”竞庭歌也压了声量,咬字仍是切切,“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她再次卡住,无语凝噎,“简直了!”

怪不得上官妧被你气得半死。

上官妧就在左边,她没敢说。

“竞庭歌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清高遗世不沾尘的阮雪音干嘛要入后宫的局,这个男人边一堆百灵鸟解语花!”

“谁说我要入后宫的局?”阮雪音也颇觉忍无可忍,以至于明知在场面上不该斗嘴,依然将声量压至最低回击。

“刚他看你那个眼神,”她寒毛直竖,不忍直视,仿佛连说出来都会起一鸡皮疙瘩,“要说你们俩没事,鬼都不信。”

“我不需要鬼信。你信就行。”阮雪音匆忙回了这一句,决定强行打断这种过分不得体的“筵席事故”,“现在闭嘴。你来祁国干什么的,接下来就是识人辨局之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句话终于起了效果。

终极效果。

因为立竿见影。

竞庭歌一愣,一呆,然后神色骤变,进而改头换面,最后洗心革面——

她理了裙摆,正了坐姿,满目肃然,气势顿起。

阮雪音真的从没见过翻脸快过翻书且快到这种地步的人。

仿佛连人都被整个掉了包。

她且叹且无语,回过味来又想起方才那丫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眼神”指责。

哪有什么眼神?他不过就是想知道顾淳风会不会来,自己回了一个判断而已。

要说那道目光,沉笃明亮天上星,他一向如此,看谁都这样,什么“眼神”?

这般想着,终是没抵抗住下意识而微转了头朝正北座席看。

顾星朗和淳月在说话。

他这个人,远看,近看,再近看,永远一副清风朗月之态。

有距离的清风朗月,裹了冰的水浮光。

但很多次,数不清多少次,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呆着的时候,那些浮光又尽数消散,连清风朗月也消散——

只剩下纯粹的,烈的,生生不息的星光。

一如月华台初见时他眼睛里的那些。

别无处说,方寸是星河。

顾淳月就坐在阮雪音正对面。她也刚坐定不久,正同顾星朗谈论纪齐婚事,余光扫到了对面那道凝而深的视线,越过满珠翠香,与自己目光之所在精准重合。

她心复杂,待顾星朗说到停顿处,终是不着痕迹给了对方一个示意。

正北席上的人一怔,循淳月示意望过去,便见那些空涧山林色正直勾勾盯过来。

直勾勾。不知何故,在他看来阮雪音明明极擅隐藏绪——

应该说因格缘故,她总是没什么绪。

但同那时候在折雪用晚膳一样,她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脑子里总会蹦出来“直勾勾”这种词。

此刻她没有托腮,他还是突然,有些慌。

是有事想说?正式场合,众人皆在,他无论如何得稳住神魂。于是定定然回望,用眼神询问,阮雪音却骤然收了目光。

都怪那死丫头。她脸颊发烫。好端端说什么眼神。

顾淳风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残阳在西,弦月在东,将落而未落,初升而未升。竟是月同辉的一天。

呼蓝湖位于整个祁宫的东北侧。烟萝水榭位于呼蓝湖东北侧。与蔚宫宛空湖的疏朗旷远不同,呼蓝湖也开阔,面积也大,却是层林交叠,草木丛生,连湖中绿洲或靠岸区域都遍植各式水生植物。

时值深秋,荷是残荷,苇是枯苇,一片灰黄将傍晚水岸缀点得悠远而索寂。

顾淳风是那茫茫索寂一片灰黄中仅存的一点明黄。她的鹅黄软缎宮裙上叠了层层细纱,裙摆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羽毛;她轻快而寥寥,活泼而郁郁,像一只无奈逝却又因为确已逝,而不得不停止歌唱的黄莺。

但无论如何,她依旧是偌大祁宫内步伐最明快的那个。

哪怕那些明快步伐和少女颜色,已经永远沾染了祁北十一月荒原上的风。



第二百二十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淳风来晚了。”也如黄莺归林,入得水榭后她敛了步伐,至正中央标准一福,“九哥恕罪。”

“九哥”这一呼算家宴的礼数,并不逾矩。

顾星朗温然一笑“知道是家宴便不必拘礼。入席吧。”

乍看之下,顾淳风言谈举止与过往并无太大出入。那活泼意味虽由光的浓渐变成月光的淡,总归基底还在;唯一较为显著的改变是,她注意力似变得集中,也不再如以前那般衷左顾右盼、四处挑话头——

顾星朗发话,她乖顺应了入席。侍奉在侧的是阿忆——

除了竞庭歌,所有人都甚觉不惯。

太多年了。在座众人中哪怕阮雪音和上官妧方入宫大半年,整整大半年,也已经非常习惯此种场合下淳风边立着另一个人。

仿佛只有那样一张脸,才应该,才能,出现在此时画面中的那个位置。

时间之力,大抵如此。

以至于心复杂如上官妧,也忍不住朝那个位置多看了两眼。

而她和顾淳风都坐第三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遥遥相对。

“瑾夫人总朝我这里看什么?”顾淳风煞有介事摸一摸耳际鬓边,又低头去看前襟裙裾,“可是我有哪里不妥当?”似乎检查了一遍无所获,她看着上官妧再笑“还是我今带的婢子你从前见得少,不习惯?”

她从前都是叫“瑾嫂嫂”。无论私下还是正式场合。

场间无人料到顾淳风会入场便发难。

阮雪音微不可察蹙了眉。

但有一个人或许料到了。或许他从头到尾就在等这一刻。

她轻转了余光去瞧。

顾星朗低头在喝茶。顾淳风话音一起他就端了茶杯,除了涤砚没人注意到。

因为在喝茶,他没办法立时出言阻止。

所以顾淳风没有停。

“那可没辙了。我那多年大婢现已出宫,一去不回。我尚未嫁,她却先我离了宫,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多拜谢瑾夫人所赐。”

“筵席之上,还有瑾夫人母国使臣在,胡言乱语什么?”待顾淳风最后这番话吐毕,顾星朗手中半杯茶也终于啜完,他不悦,放下白玉杯轻斥。

淳风横眉望过去,见对方面色微沉,言又止一回,终是闷声道“臣妹失言,九哥恕罪。”

顾星朗继续多看了她一瞬,似是警告,转而向东侧第二席和声道“朕这妹妹自小被宠得过了,行事无状,出言不逊。方才一番话只是同瑾夫人玩笑,竞先生莫怪。”说着又偏了目光向上官妧

“阿妧知她子,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知何故,前半段评价明明在说顾淳风,竞庭歌却莫名觉得他在骂自己。

而上官妧被这一声久违的“阿妧”唤得发懵,怔忡半刻方恭谨应了句“是”。

今座席是严格按照宾客关系作的安排。竞庭歌为珮夫人师妹,又是瑾夫人母国来使,理所应当坐在两人之间。而适才顾星朗帮淳风向竞庭歌解释,显然是出于邦交礼仪。

这才叫高手。竞庭歌暗忖。看样子今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阿姌之事,只多少深浅不同。所以顾星朗是明知全场皆黑,而仍凭一己之势把戏往白了演。

自古国君当如是。

“祁君陛下哪里话。”于是展颜一笑,语气亦轻快,“瑾夫人与淳风下素来交好,我入宫便听说了。女子间这些小打小闹,庭歌与珮夫人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最是明白。”

阮雪音自然知道顾星朗不是在把戏往白了演。他刚才呵斥甚至警告淳风都不过是纵故擒。以白引黑,让场面步步“恶化”,才是他今策略。

他在用淳风的子。和其他人的心态。

尽管早有准备,她仍是不太舒服,打算喝两口汤。便在这时候听到竞庭歌强行拉自己下场。不仅如此,对方还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你可比淳风下难对付多了。”她无计可施,不能假装没听见,半晌吐出来这么一句,半真半假,也严肃也亲昵。

场间一阵轻笑。竞庭歌亦笑“看看,可不是又闹起来了?这不比方才淳风下一席话更难接?”

“她一向口才了得,辩才更好,这些子下来朕也算见识了。看样子只有竞先生治得住她。”

“我又哪里治得住她?”此一节往来真有些家宴意思,竞庭歌灿笑,也似入了戏“我与小雪经年未见,此来发现她子行事都与往有所不同,想来还是祁君陛下厉害,硬是将这陈年的冰块儿给捂化了。”

这在搞什么?!

阮雪音默默听着两人对话,忍了一句,再忍一句,到最后这句终于忍无可忍,怒从中起,好不容易送至嘴边的一匙汤到底没喂进去——

要下棋的下棋,该看戏的看戏,来来****编排她做什么?还是如此这般,夹仓带棒,此地无银!

同样听不下去的还有顾淳月。而以她在场面上的多年历练,反应自是比阮雪音快许多。

“珮夫人不过喜欢清静,少在宫中走动些,所谓冰块儿却又从何说起呢?”不知是音色又或说话方式之故,但凡顾淳月发声,总是全场侧目,“竞先生这张嘴真真与传闻中一般厉害。”

今筵席中近半人马竞庭歌已经见过;剩下没见过又最期待的,本就什炙淳月。入席不久,话题未起,她正愁没有合适机会拉开阵势,不曾想对那两位随口几句揶揄,倒叫这位主动起了话头。

“闻名不如见面,长公主下。”竞庭歌粲然再笑,隔着半个水榭向顾淳月颔首致意,“都说淳月长公主聪慧持重,讲话做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论及说话之道,庭歌还要向下多学习才是。”

“本又哪里通什么说话之道呢?”顾淳月亦展颜回以笑容,“不过是生于皇室,又在一众兄弟姊妹中年长,讲话做事格外慎重罢了。真要说理辩论,演算筹谋,本万不及珮夫人,更不及先生你。”

“下出阁之前,祁君陛下初登大宝,想来一众后廷事务都是您在cāo)持。一朝出阁,又做了相国府少夫人,”竞庭歌笑意不减,言及此看一眼淳月邻席的纪平,

“纪家这样的鼎盛高门,需要cāo)持的事项必然多。后院事务不比朝堂更省心,长公主下年纪轻轻便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庭歌佩服。”

众人只知竞庭歌嘴皮子厉害,却不知她说话直接全不分场合。顾星朗已经见识过,淳月却是初领教。好在顾淳月之喜怒哪怕形于色,也都是喜,没有怒,故而对于竞庭歌当众谈论针对她个人的这些出阁前后朝堂家事,她虽感诧异,倒也未露恼意。

“后院之事琐碎,因小失大、牵一发而动全的况虽不是没有,真要论起利害关系、影响深浅,不及朝堂事之万一。哪怕偶有细节引动大局,也是多少年才出一次的事故。”她一顿,偏头微侧向纪平,

“且家中有本婆母、当朝相国夫人主持,本也不过边看边学,从旁协助,没什么可cāo)心的。倒是竞先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蔚君陛下都时常听凭先生做主,才真真叫人佩服。”



第二百二十一章 香雾空蒙月转廊

在顾淳月的话语结构里,最后这句措辞之欠圆润,已经有些触了其得体中庸道的底。

纪平显然意外,微侧了向淳月道“竞先生是谋士,又待字闺中,与月儿所关注cāo)持之事不同,外行看闹,认知上有偏差实属正常。”又遥遥向竞庭歌致意,“先生此来出使,又正好入宫探望珮夫人,才有了今家宴。说起来这烟萝水榭,纪平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

最后一句是向顾星朗说的。

“姐夫此言,是怪朕没请你进宫吃饭啊。”

“不敢不敢。”纪平但笑,“是臣这做夫君的没能时常陪伴公主回来探望,有违君上当嘱托。还请君上网开一面,恕臣此罪,后定当洗心革面,好好表现。”

淳月被此一番抬杠逗得泄了气,好笑道“君上当初只嘱我多回来,何曾带了你?”

“此君子协定,只为君上与我所晓,岂是能让你知道的?”

在座大都第一次见纪平,已是被那声毫不避讳的“月儿”唤得瞠目结舌,此刻见通政使大人对长公主下轻言细语,满眼宠溺旁若无人,更觉凉风飕飕直袭后背。

“姐夫你当真是,家里捧着含着还不够,入得宫来也不消停。你同长姐要好,整个霁都半个大祁都知道,今有贵客在,就不能控制些?”

淳风坐在纪平下席,倒是没瞧见对方此刻表,但凭借过往经验以及对方讲话语气,已是将场面之不忍直视脑补得妥妥当当。

纪平闻言转头,和煦再笑“下此言差矣。夫妻意深浅、关系好坏讲究表里如一,哪有在家和在外之分?他下出阁,自会明白此理。”

阮雪音二人入得烟萝水榭时,长公主夫妇前脚刚到;坐下后一直未得契机,直到这会儿,纪齐先后与顾星朗、淳风说话,竞庭歌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纪平。

根据早年她们在蓬溪山看纪桓画像的印象,总体来说,纪晚苓是像其父的,尤其那双杏眼。如今看来,纪平模样也承其父,包括眼睛。

他与纪晚苓倒像。

所以才让人也生出这些许,亲切感?

竞庭歌微挑眉,对这种没由来的亲切感颇觉怪异;抬眼再看一遍纪平,浅黛色常服,前襟似有柏树枝绣纹样点衬,表合宜,举止合宜,谈吐合宜,通除却世家公子惯有的气派,以及在朝为官多年练就的老成,只剩下一分厚朴与九分合宜。

她从未见过如此适配“合宜”二字之人。

这样一个人,怕是从未犯过错,也永不会犯错吧。

而顾淳月被纪平半席话触动心事,不动声色扫一眼淳风所在方向,很想问顾星朗如何考虑这丫头婚事,终是碍于外人在场,没有开口,转而玩笑道“自古成婚无小事,对人之一生影响大,改变也大。小风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子,只盼她未来夫君能管束些。这些年下来,我们都已是穷尽本领,无计可施了。”

“长姐将我说得好似豺狼虎豹。”中间夹了个纪平,顾淳风鼓起腮帮子隔空喊话,“我的未来夫君,得是偏就喜我这子,还得宠我更胜姐夫宠你。若要敢管束干涉,决计不嫁,嫁了也得和离。”

“瞧瞧,这还没嫁,要求已经这么高了。”纪平掌不住笑,“所以下还觉得臣方才言行不知收敛?”一壁回向顾星朗,“君上火眼金睛,最会识人,定要为咱们十公主寻一个怀博大、千依百顺之人。”

最后半句调侃意味甚浓,顾星朗会意,“姐夫所言极是。朕明就放出话去,古有比武招亲,如今宫里为淳风下觅佳婿,无须比武,只比一样,怀。胜出者为额驸。”

“怀。”纪平煞有介事,凝神思忖,“这可不好出题目啊。”

顾淳风不意他二人竟当真拿此事取笑,还玩儿得不亦乐乎,正要发作,却听对面俏生生一道话音起

“庭歌以为,怀大小,天其二,关键还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素里怀博大之人,不见得能接纳公主下的活泼子;事事计较看着小心眼的,也可能独独对下百般包容。”她展颜一笑,“人若不对,好也是坏;人若对了,诸事皆宜。想来下是这个意思。”

淳风以为自己已经够能自来熟了。但斜对面这位像是比她还不认生。

虽说是家宴,你也算亲眷,毕竟初来乍到——

且本公主同你不熟吧?

今见到上官妧,她本就满腔怨怼;一口恶气刚发出来不到半口,碍于顾星朗警告不得不咽回去;此刻有人主动点火,还是蔚国来使,还是为着阿姌之事来使,还就坐在上官妧旁边——

她恶气翻涌,瞬间将二人打入同一层地狱,“初初见面,竞先生已经能参与讨论本的婚事了,还能一眼洞悉本想法,当真心,更是聪慧。说起来,先生与我嫂嫂同岁,也到了该出嫁年纪,却不知蔚君陛下为先生物色了哪家公子?”

竞庭歌为谋士,却住在蔚宫,整个青川皆知。顾淳风从前听闻这些事,因无兴趣,总不去记,时间长了也就以为自己不知道;如今用起来,方意识到过去阿姌究竟有意无意告诉了她多少事,又教了她多少事。

当事人自是没料到对方三言两语调了话头,还直击关键处,叫她——

不算非常尴尬,但多少不太好答。

“我这师妹眼高于顶,一心在朝堂上用功,嫁人之事,向来被她排在最末。怕是到下出阁那,她还半点着落也无。”

是阮雪音。

竞庭歌颇意外,一挑眉,暗忖这丫头是在,护犊子?

有点感人啊。她莫名得意,眼角眉梢都染了笑。顾淳风却不打算给阮雪音面子。

“嫂嫂这话不对。无论男女,总要成家立室吧?竞先生再是要展宏图,难道一直不嫁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住在皇宫里?女孩子家,清誉最要紧,就怕住的时间长了,没人敢娶,也没人愿意娶了。”

一番话说得明白而无误,无误而火药飞溅,火药飞溅而难听之至。

“淳风。”顾星朗蹙眉,“越发没了分寸。不得无礼。”

顾淳风靠着此一口攒了数的天大恶气吊着,干劲十足,全不知退,“九哥你们编排我的婚事也罢了,外人凭什么插嘴?堂堂大祁公主,婚事岂是随便让人置喙的?她有失礼数在先,怎能怪我直言不讳?且我说的句句属实,字字在理,也是为竞先生好。”

“好了。”顾星朗沉声,“人家也一样是好意。都什置娘家,又在家宴上,有什么不能说的?”又转而向竞庭歌,“这丫头最近暴脾气,见谁都放火,见谅。”

竞庭歌自然明白是为了阿姌。但不过是放逐出宫,又没死人,至于气成这样?话又说回来——

想起淳风刚落座时对上官妧放的那一顿明仓暗箭,她颇觉不通总归是阿姌欺骗背叛在先,这傻公主总不至于替她叫屈?此刻冲自己发什么难?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两军对垒,伤及无辜

上官妧一直没有说话。

早先顾淳风落座连珠炮,她便选择了沉默,只在顾星朗开口圆场时应了一声。

此后连续几节,无论竞庭歌与顾淳月对垒,还是淳风婚事这类极具家宴感的话题,她都三缄其口仿如局外人。

这与她过往子非常不符。

却与她当下处境浑然契合。

打破她今沉默策略的人是顾星朗。

“午后朕途经御花园,听得煮雨内琴音琤瑽,是阿妧你在弹琴?”

上官妧一怔,“回君上,是。”甜糯嗓音一如年初入宫时,只声调语气中少了蛮意味,倒平白漏出几分柔弱的怯,“竞先生与我分别用绿绮奏了一遍《广陵止息》。不知君上经过时,听的是哪一段。”

顾星朗微讶异,转了目光向竞庭歌“先生还去了煮雨。”

此一句明知故道,连淳风都听得牙根发酸。

阮雪音极难得轻撇了嘴,心道此人脸皮之厚定之强,实属罕见。当着一屋子心如明镜的人,你知我知大家知,还能将这么一句话讲出口,还讲得一本正经人畜无害。

好在竞庭歌也是个脸皮厚的,其定之强亦不输顾星朗。她莞尔一笑,盈盈应道

“既有机会入了宫,庭歌理当替蔚君陛下和上官大人探望瑾夫人。不敢有瞒君上,此来霁都,上官夫人知我或会进宫探望师姐,特意备了些苍梧特产,托我乘便转交瑾夫人,以慰乡愁。今在折雪用完午膳,我斗胆央珮夫人带我前往煮雨拜会,未向祁君陛下请旨,是庭歌之过,还请陛下宽宥。”

顾星朗淡笑,点头温声道“理之自然,何过之有?自来女子嫁人,不仅有回门礼数,还当定期回娘家探望双亲,此为孝道。只是国与国之间结姻,山高路远,回一趟家实属不易。”这般说着,他转视线向上官妧,

“明年寻个合适时候,阿妧你也该回苍梧看望父母。”

皇室联姻,王公贵女远嫁而回母国探亲,此事少有,却也不是没有。所以这句安排或说承诺本并不古怪,当事人怔忡,不过因为此此景此处境,实在不适合此番恩典。

然而终归是恩典,总是要谢恩。

“妧儿谢君上隆恩。”她诺诺。

顾星朗回以微笑,转而向竞庭歌继续道“此刻再想,午后所闻琴音铿锵有力,拨弦如擂鼓,与瑾夫人素演奏大不相同,当是出自先生之手。”

“见笑了。庭歌所能,不过这一曲《广陵止息》,再无第二首了。”

顾星朗意外“若朕记忆无误,先生琴技堪比国手,”他看一眼上官妧,似是征询意见,“断不会只能奏一曲。”

上官妧点头“确是国手水准。”

纪平也颇觉惊奇,“自来擅琴之人,很少能忍得住只学一首,竞先生行事果然与旁人不同。”

竞庭歌且得意且无奈,“小纪大人误会了,并非庭歌有心只学这一首。昔年在蓬溪山课业繁重,时间本就不多,按理说连学琴的时间都是没有的。这曲《广陵止息》的琴谱,还是有一年我整理书架时无意间翻到,”她看一眼阮雪音,回头继续

“小雪散漫,用过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放,哪怕她最宝贝那满架子书,也是但凡拿了便再也放不回原位。老师看不下去这么多书籍胡乱摆放,嫌用时难找,便命我定期整理。约莫是咱们七岁那年?”她再次看向阮雪音,以求确认,

“我从一堆故纸里翻出来这本《广陵止息》,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字迹不甚清晰,好在还能分辨。此后数年,再无此机缘于书架间翻出第二本琴谱,故而至十五岁我下山之前,指着这一本谱zd**,自然也就只会这一首。”

阮雪音不确定竞庭歌此刻详述琴谱之事,除了回答纪平和顾星朗疑问,是否还有试探上官妧的意思。但她与上官妧不是邻席,不方便观察;眼巴巴听竞庭歌三言两语讲完而全没收获,她索然无味,颇觉可惜。

顾星朗却听得兴味盎然。兴味盎然且越听越想笑。

阮雪音的书架他是见识过的。

确实找不着书。

而这对师姐妹也实在堪称妙人——

阮雪音安静,竞庭歌闹腾,整理书架收拾东西一类事,怎么看都是前者更擅长。后者才该是乱放东西的那个。

她们俩却偏偏反过来。

所谓人不可貌相,看事不能看表象。这么想着,终是没忍住笑起来

“她那些书通通乱放,既无分类又不齐整,这一点至如今也未改。说起来朕还随手归类过一两本。她那个书架,但凡看书之人,怕是都忍不住要伸手理一理。”

此一笑愉悦真实以至于走心过了分。

此一言熟稔自然以至于亲近过了头。

而按照室内陈设规矩和四夫人宇规制,如有书架,都在寝。

场间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

席间众人表陷入前所未有的精彩。

顾淳风喜色上头,看向阮雪音一脸“你总算长进了”之欣慰。

淳月表复杂,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上官妧紧抿了唇,举目看向入夜时分呼蓝湖水面的月色。

而阮雪音恍然大悟,再次怒从中起

是《汲冢纪年》吧?那本书自八月起便失了踪,直至九月底出发去夕岭前才被她从书架高处找到,搭了梯子方拿下来。八月间她常阅此书,都是放在顺手处,怎会跑去那么高的地方?问了云玺,对方拍脯保证没动过,还说何止书架,阮雪音大部分东西她都遵嘱不敢动,从来只是擦擦桌椅柜架以保洁净。

其他人就更是连寝都入不得。

原来是他。

什么时候放的?

八月间他进来过一趟,彼时她在午睡,之后就出了广储第四库事件,该是那一次?

就是那一次。

想到她或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那本《汲冢纪年》,他莫名高兴,而这世上最容易传播与传染的绪向来只分两种

极好的,和极坏的。

竞庭歌感受到了那些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愉悦,虽不懂一个书架有什么好高兴的,总归是与阮雪音有关。她笑不太出来,勉强扯了嘴角道

“君上说得是。好在我已经脱离苦海,这整理书架之事,后只能劳动云玺姑娘了。”

这般说着,应时应景转头看一眼云玺。

“先生哪里话,照料夫人起居乃云玺分内之责。只是夫人的书架一向不许旁人碰,这份差事,您怕是只能交接给君上了。”

这丫头疯了不成?!

涤砚但觉三口老血接连涌上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便听顾星朗和阮雪音同时咳了出来。

顾星朗只是干咳,一声也便止住了。阮雪音却是半口甜汤呛在了嗓子眼儿,好容易咽下去,回瞪向云玺低声道“去拿毛巾来。”

阮雪音何曾这般不客气过,云玺自知失言,顶着来自她与涤砚两道夺命bi)视忙忙往后间去。

顾淳风的今低气压却被这一闹拯救起来些许

“嫂嫂你脸皮也太薄了。整理书架怎么了?九哥自幼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满脑子书名比菜名还多。他帮你整理书架,比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快,又快又准,最合适不过。”



第二百二十三章 红尘莽莽,谁又无辜

此一番话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说得阮雪音接也不是,不接更不妥。

她默默将顾淳风这笔账记上,从云玺手里接过毛巾,至唇边拭了拭方道“我随手放东西习惯了,有人整理,反而找不到。”说着余光扫一眼正北席上,忍住了没转头,“比如我有一本《汲冢纪年》,不知谁自作主张挪了位置,害我找了一个月才翻出来。”

因淳风一席话说得夸张而妥当,顾星朗不想制止又不好太赞同,正拿了茶轻啜以避风头,闻得此言又是好笑,一口茶险些重蹈阮雪音覆辙呛在了嗓子眼儿。

却听云玺小心翼翼答

“当是奴婢有一擦拭书架时错手放了。以后定当注意。”

那么高的地方,你个头与我差不多,再错手也错不上去吧?还能搭梯子错手不成?阮雪音转头再瞪她一眼,心道你这会儿知道打圆场了,方才为何补刀害人?

“既然知道你家主子不喜旁人动她的书,以后便小心些。”本是与竞庭歌拉锯,如此半路杀出的闹剧已是耽搁了时间,顾星朗不动声色终止话题,转而向阮雪音旁边两席继续道

“说起来这《广陵止息》算是琴曲中名气最大的几首之一,能与之比肩的好像也就《高山流水》一类?但依据朕不多的听琴经验,诸如《高山流水》那样节奏平缓、空旷悠远之曲目仿佛才是琴曲主流,《广陵止息》激昂强烈,似乎并不典型,竟也如此备受推崇。”

以目光所在范围计,此一项讨论当是同时面向竞庭歌与上官妧的。而后者今格外沉默,在竞庭歌看来也不止是因着处境尴尬——

识时务而少言,有自知之明而温柔,乃磨人心软的第一步。

午后一番长劝,这人总算听进去几分。

她颇感欣慰,主动接口道

“我猜是因着此曲背后故事精彩?太平时节,相比山长水阔的友人意,复仇传奇总是更为世人所喜,讲起来也更带劲。”

顾星朗目光熠熠,颇感兴趣“愿闻其详。”

淳月眉心微动。顾星朗虽不喜歌舞,生在皇室断断续续听琴也有二十年了,更何况这种名曲。且以他读书涉猎之广,尤其对史类之通达娴熟信手拈来,《广陵止息》讲的什么故事他会不知道?

为何要步步引导叫竞庭歌讲出来?

旁观者清,****者迷。

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竞庭歌不觉得顾星朗必当知道这个故事,也就不觉得他此问奇怪,而她乐于表达,娓娓道来

“古有一人名聂政,其父为王上铸剑,因延误了规定时间而惨遭杀害。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中学琴十年,练就绝世琴艺,名动天下。王上故召唤此人进宫演奏。而此十年间聂政又不知从何处习得了易容之术,以至于他入宫时无人认出其为当年铸剑师之子。”她心下忽动,有所察觉,但话已至此,须得说完道尽,

“聂政进宫,大鼓琴,正当王上与众人沉醉琴声警惕全无时,他突然取出琴中藏匿的剑,一举刺杀了王上,大仇得报。”

不知是竞庭歌生就适合讲复仇故事,还是她一肃杀凌厉之气与此类节契合,寥寥数语,也无刻意渲染,画面感却异常强烈。

“后世有人依据这个故事,谱出琴曲,慷慨激昂,摇撼山河,是为《广陵止息》。可惜此曲究竟为何人所作,至今无人知。”

不重要。顾星朗想。谁作的不重要,故事完整便很好。

湖风乍起。

秋夜生寒。

阮雪音突然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秋夜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然后她听到顾淳风的声音自水榭之西、湖水以东响起来。

“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年。”淳风神色恹恹,脸颊微红,像是,饮了酒?

“有人用十年一生替父报仇,有人用十年一生为父抵命。那个聂政的父亲泉下有知,该当欣慰吧。”颊边微红渐渐向上蔓延,以至于她眼眶也越发红起来,“你父亲呢?”她没有转头,视线正前方便是上官妧,

“他活得好好的,无须谁替他报仇。又为何要断送女儿一生?断送便断送了,又为何要骗人?骗人便骗了,又为何要,”她顿住,狠了声,终是说出来十个字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顾星朗知道这十个字的意思。

顾淳月也知道。

阮雪音和竞庭歌不知道。

场间几名随侍包括云玺棠梨在内自然假装没听到,却暗忖瑾夫人的父亲断送了谁的一生?瑾夫人父亲的女儿,不就是瑾夫人自己?

喋血之事又是什么?

上官妧无法回应这十个字。她初时莫名,继而强震,旋即狐疑,手心已经汗湿。

如果那件事被发现了,如果已经——

顾星朗不可能是这个反应。他不可能不来质问她,自己不可能还顶着四夫人之位好端端住在煮雨——

十月最后那个傍晚之后,他甚至再没来过煮雨。而那傍晚之时,他明明还不知道。

那时候不知道,证明阿姌没说;那时候没说,之后便更不可能说。而按照父亲交代,那盆花早已经湮灭于时间烟尘,不可能再被挖出任何因果逻辑。

所以淳风此刻这句喋血,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她在怪他们算计阿姌半生。仅此而已。

那么沉默依然是最好的对策。

她不说话,静静看着自己与淳风之间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月光皎皎,从水榭四面八方倾泻进来,将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照成了无止尽的星河。

短短八个月相处时光少女谊,在这一刻近乎仪式化地沉了底。

而她与顾淳风的所谓谊,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座长桥,一尾渡船,堪堪连接起自己与上官姌的常碰面。

良辰美景本为空。她想。

“下饮了酒,湖岸风大恐有不适,阿忆,扶下先回去。”一如今所有时间节点,顾星朗总在话已至而将尽未尽时出言打断。

“九哥我还没说完呢。”像是真有些醉,顾淳风站起来,整个人都拉开了阵势,“都是你们的错。”她盯着上官妧,眼眶更红,骤然奔涌的泪似要浸出血来,“她半分错处也没有。你们休想让她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世上竟有你们这样的家人,混蛋,魔鬼!我饶不了你们,我——”

“带淳风下回去。”顾星朗音色发沉,骤然加重的声量在水天月色茫茫湖岸间dàng)起回响。

“人呢?还不进来帮忙?”眼见阿忆一个人拉不住顾淳风,涤砚蹙眉扬声。

几名外间宫人一溜小跑进来,见此架势都唬得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眼巴巴将顾淳风主仆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是半分进展也无。顾淳月终于沉了脸,起向顾星朗恭谨一福

“我带她回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满湖烟霁,何处黄粱

得了默许,顾淳月快步至淳风边,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淳风停了比比划划骂骂咧咧,神色凄楚,依着顾淳月便似要哭起来。

一群人忙忙趁此当口将这祖宗簇拥出去,其间淳风像是又喊了两声什么,没有实质内容,也便无人在意,权当是这场突发酒疯之终曲。

场间寂静。

西侧三席只剩下中间的纪平。他端坐如初,表无甚变化,只流露出些许对于筵席上出现事故而人之常状的,惋惜,以及对于淳月淳风此番离席的,淡淡忧心。

合宜。竞庭歌坐在东侧,场面难言,她不便左顾右盼,只能顺座席方向看到纪平一人,然后再次生出此二字总结。

上官妧如坐针毡。她自觉脱力,强行直腰背维持了仪态,手心却因汗湿越发握不住筷子。

淳风骤然发难之前,竞庭歌在讲故事;竞庭歌讲故事之时,她在夹菜。那半截秋葵终究没夹起来。

而淳风闹将起来。

她因紧张半晌未挪动作,于是那双筷子至今仍握在手里。

但她已经快握不住。

却又是秋葵。她想。那个傍晚顾星朗来煮雨同她用膳,讲出那句“我刚去冷宫见过你姐姐”时,也是先吃了一筷子秋葵。

这世上又多了一样她不吃的东西。她想。

“光顾着闲聊,没顾上吃喝。”依然是顾星朗。他意态闲闲,仿佛此刻所述只是淳风私事,与旁人全无关联,与自己更无干系,“小姑娘不知愁,脾却大,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小事?竞庭歌眉心微动。细作往来原本确是小事,但你们一个个反常至此,从慕容峋和上官朔兴师动众要我千里赴祁宫,到方才顾淳风突然发作像是要扒了上官家一干人等的皮——

若非关乎人命,何须大动干戈?

可还是那个道理,都说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就是要杀——

瞧适才顾淳风对阿姌的重视程度,也决计能凭一己之力求天告地保住那姑娘命。

且阮雪音明明白白说了,上官姌是活着走的。

那顾淳风适才表现又算什么?如此啼泪甚至隐见啼血意味,分明是有天大的怨忿悲恸。

等等,她之前说,有人用十年一生为父抵命?

所以上官姌已经死了吗?

是顾星朗杀了她,又或另有其人出于某种考虑杀了她——

因为那姑娘除却传信还做了别的事,比如——

杀人?

以至于无论顾星朗又或其他人,不得不动手杀了她?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上官朔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上官姌。是这个逻辑吧?

竞庭歌确定自己此刻迷惑,是因为某些必要事实的明显缺失。故意缺失。

或许从慕容峋开始,她听到的就是有删减的故事。

而这些刻意隐瞒,构成了现下模棱两可、无半分主动权的局面。

那上官妧呢?如有隐,她又是否知道,知道多少?

这般想着,终是彻底转头看了一眼左侧席上人。

她的筷子快掉了。

那手纹丝不动如坠冰窖,一双雕花银筷子上下不齐,画面很不好看。

于是越发确定慕容峋和上官家皆有所隐瞒。而阿姌的死活再度变得可疑。

那么顾星朗呢?他今所言所行,又有多大程度是在唱戏?哪些为实,哪些是虚?

戌时过半,筵席结束。淳月未归,顾星朗嘱纪平先行回府,晚些自会将人送回去。

上官妧走在最末,上披一件玄紫色斗篷,却似仍觉得冷,细长的子在湖岸夜风中微有些抖。

竞庭歌没带斗篷入宫,阮雪音将自己那件绛红斗篷给她披了。她欣然受下,一点点放慢步子到了上官妧边。

至水榭外九曲回廊处,顾星朗停顿转,见竞庭歌与上官妧并行在一处,未动声色,只淡淡道

“行将入冬,夜里风大且冷,都早些回去休息。送竞先生回同溶馆的车都安排好了?”问的是涤砚。

“是。此刻正候在正安门外。”

顾星朗满意“好生送竞先生回去。”又看一眼阮雪音,“你跟我走。”

阮雪音一呆,不及反应;竞庭歌却反应飞快

三更半夜的跟你走,走去哪儿?想干嘛?

这般想着,又见顾星朗眉头一蹙,解下自己上象牙白龙纹斗篷披至阮雪音上。

“两个人出门带一件斗篷,嫌自己体太好么?”

此话说得含蓄,声音也低,但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四下安静,自然被竞庭歌听到了。不止听到了,她还分明听出些嫌她披了阮雪音斗篷的意思。

“是奴婢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注意。”云玺接口,忙着领罪。

哪还有下次?竞庭歌气鼓鼓。

阮雪音不知自己是吃多了还是困极了,还是因为考虑顾星朗今言行而分了心。总之她没想好该说点什么以应对当前局面,又觉得会越说越乱,不如不说。

但她不能就这样和竞庭歌分道扬镳。

“竞先生还会在霁都呆上几,有机会见。”

就在她微张了口准备陈辞时,顾星朗言简意赅断了她思虑。

“走吧。”他转举步,无从反驳,不容违抗。

阮雪音看一眼竞庭歌,算是暂别;竞庭歌回看,给了她一个直击神魂的bi)视。

一团乱麻。阮雪音想。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你故意的吧。”

阮雪音披着白色龙纹斗篷,和顾星朗并肩走在最前。涤砚和云玺跟在两丈开外。其他人更远。

“你说哪一件?”顾星朗负手望向空明夜色,月光莹白,暗涌的呼蓝湖水不断在后退却。

“全部。”

“没那么夸张。”

他不想现在聊。阮雪音心道。或许根本就不想聊。

“去哪里?”她想一瞬,转了话头。

“挽澜。”

做什么?她没问出口,因为会显得怪,有些此地无银。

“不是说好今晚留新的功课?”像是听见了这没出声的一问,他再道。

哦对。阮雪音恍然。是说好了。短相思兮无穷极那天。昨天。

“我们要走回去?”

从呼蓝湖回挽澜,虽不如回折雪那么远,到底是有些路程的。

“你还走得动么?”

他神色淡淡,眉宇间似有倦意,但语气沉笃,步伐更沉笃。

“嗯。”

阮雪音答。长夜深寂,十一月的风裹挟秋末冬初方冒头的刺骨和冷润,扑面而来,从头到脚。她微缩,拢一拢上斗篷,暖而干燥,尚有余温。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与君长夜语

亥时,两人迈入挽澜大门。

该是走了至少半个时辰。她想。且走得很快,全程未歇。好在她也是能走的人。

而他心糟糕。

她确定他心糟糕,却不知是为了哪一项。

声东击西装模作样?这么些年了,哪怕不喜欢怕也早就习惯。

利用了淳风的子和伤心?用与不用,淳风都是这个子,都在伤心,用便用了。她叹气。且他不是一早准备好了用淳风么?才让自己昨晚去灵华做说客。

所以是,虽然定了心下了手,仍觉抱歉?

或许有一点。

但当是还有别的事。

他一路沉郁,沉郁如深秋夜的长风呼蓝湖的暗涌。她极少见他这样。哪怕冷宫审阿姌那夜里从清晏亭将他捡回折雪,为着是否利用真心之题,他也是苦恼大过沉郁。

而此刻沉郁中,分明带了些恨,愤,与狠。

让她想起那个繁盛秋光午后挽澜正的气氛。他、顾淳月与自己三人围坐,聊了大花香水兰。

是这个?

淳风今之恨,也是这个?单是阿姌被逐离宫,不会作如此反应。而她说了为父抵命。

如果是。大花香水兰,究竟杀了谁?

“上官姌,还活着吗?”

御书房,乌木案,顾星朗摊开一张洁净宣纸,提笔,发现无墨可用。

“你会研墨吗?”他不答她问,自己问出一句全不相关的。

阮雪音一怔“不会。”

顾星朗挑眉“你们在蓬溪山不写字?”

就这么三个人,总不至于惢姬大人研墨?

“她研。”阮雪音一脸坦dàng)dàng),“竞庭歌。”

书架人家整理,东西人家收拾,墨也是人家磨?

“那你干什么?”

“体力活儿都****。”

顾星朗目瞪口呆“什么?”

“她五岁上山前,收养她的那家人待她不好,劈柴、打水、洗衣服、搬东西通通让她干。她说她此生都不想再干这些事。恰好我不喜欢做太细碎的事,收拾整理缝纫磨墨之类的,还是那些直接出力气的活儿痛快。所以我们分工明确。”

“你是说,你负责劈柴打水,洗衣服搬东西?”

“嗯。”

顾星朗一脸不相信,下意识去看那双雪白莹润的手,不自觉回忆一瞬昨握在掌心的触感,吞咽一口,“你可不像做这些事的人。”

阮雪音正反驳,抬眼见他盯着自己手看,有些反应过来,“老师怕我们平里做事伤了手,制下许多润泽肌肤的香膏,让我们有空便涂抹,看书上课时都抹。”她伸展十指低头看一眼,觉得还行,

“竞庭歌还洗碗碟呢。她的手也很好。其实真要计算,也没多少事,不至于就伤了手。”

“惢姬大人倒很在意经营你们的容貌外在。”他心下微动,头绪不清,“饭呢?谁做?”

“却是老师。”阮雪音答,似乎想不通,表有些——

可。顾星朗想。

“说也奇怪,除了打理,”她一顿,想起来在冷宫与阿姌对质时已经暴露了蓬溪山有药园之事,而顾星朗也知道她有一箱子瓶瓶罐罐——

于是不再改口,接上继续“打理药园和制药,大部分常事务老师都不干,独独喜欢做饭。到今年我下山前,一三餐依然是老师准备,所以我和竞庭歌都不会做饭。”

“好吃吗?”

“怎么说呢。”她想一瞬,“有些味道不一定是好,而是习惯。因为习惯,会觉得其他味道都不如它,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好。甚至可能是最好。”

顾星朗沉默片刻。

“人家叫你小雪,你却叫人家竞庭歌?”

阮雪音一愣,颇觉无语“她很少这么叫。应该有十五年没这么叫过了。”

顾星朗再挑眉“你们认识多少年?”

“十五年。”

显然是有故事的。顾星朗暗忖。但他现下没什么心思听故事,只由衷感叹一句“小雪也有人叫了。”

这话像是没说完,也很莫名其妙。阮雪音偏头看他“什么?”

小雪也有人叫了,那我要怎么叫你?

他干咳一声,止了这猝不及防的心思,“没什么。”又看一眼案上砚台,“没墨写不了字,出不了题。你不试试么?”

阮雪音也去看那砚台,“你也不会吗?”

顾星朗重重盯她一瞬。只差一句“放肆”没能出口,被满腔深沉宁柔拦在了半路。

阮雪音反应过来,有些尴尬,“要不让涤砚大人进来磨?”

顾星朗不答,黑着脸将砚台抓至跟前,“墨锭在书架最右从下往上第四层。”

阮雪音不敢再辩,灰溜溜至书架边找墨锭,确认无误,又抱着一匣子五个墨锭灰溜溜走回来。

“拿圭形那个,”

阮雪音打开匣盖,低头去看,没有圭形,只有一个似乎用过几次的,也许之前是圭形?

“中间饰了螭龙,上下有如意头云纹。”听她半晌没动静,顾星朗补充。

就是它了。阮雪音取出那锭墨,“放上来吗?”她看一眼砚台,上面不知何时已被加入了少许清水。

顾星朗伸手去接,眼神冰凉。

开口让祁君陛下自己研墨,她自知理亏,小心递过去,不敢再有失。便见他持墨轻推,缓缓打圈,眉宇间倦意仍在,姿态却如常好看。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对

“你用右手研墨?”

顾星朗不抬头,盯着墨锭与砚台接触区域缓缓渗出的墨汁,才刚开始,颜色很淡,“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有,就,”她犹豫,不太确定,“研墨所费时间长,持墨锭的手容易酸,好像一般都是用不写字那只手。竞庭歌就是用左手。”

顾星朗终于抬头,瞥了她半眼,“偶尔为之,无所谓。”低头再凝那些墨汁,走墨打圈的手依然稳定,“你以为我平时会研墨?”

阮雪音干笑,“君上素里不cāo)练,需要用时却技艺上佳,臣妾佩服。”

顾星朗本就磨得不不愿,闻言再抬头瞥她,“这磨墨打圈也没多少技艺可言,不过讲一个心静手稳。常年写字的人手都稳,大概知道方法,都能磨。”这般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摇头道“你字写得那么难看,想来甚少提笔,确实也研不了墨。”

阮雪音甚少提笔,也不写字,这些都是实。但——

“很难看吗?”她底气不足,想了想最近交的功课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个字,还分了七次——

字儿少的时候她是能耐下心写一写的,且她知道顾星朗字好,为免过分丢脸,写得格外认真。

结果居然,还是很难看?

不至于啊。

“很难看。”他说,“最近这几次似乎好一点。你练过了?”

当然没有。我为了不在你这里丢脸还专门练字?认真写两笔就不错了。等等——

“除了最近这几次,你也没见过我的字吧。”

“怎么没有。”他依然低着头,神专注,走圈不停——

真好看。她心道。

“你那时候问我要月华台,不是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陈?”他眸光微转,似在回忆,“第一页还可以,到第二页中段开始笔画不正,第三页已经横不平竖不直,到第四页,”他撇嘴——

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子撇嘴会这般,好看,好看又少年气。天理难容。

“第四页根本就是鬼画符。”他继续,“你说水书像鬼画符,当真低估了你自己的实力。”

阮雪音哑口无言,无言以对,噎在原地半晌道“不至于吧。”

顾星朗停手,抬头直视她,“你要再欣赏一遍吗?也在书架上。我去拿你去拿?”

“你——”

这人真有病吧?难看成这样的四页纸,留着?

“留着这种时候用。证据确凿。”她没出声,他再次接上了。

阮雪音彻底失语,除了心道佩服也是无话可说。而顾星朗不止是停了手。

他收了手。

“我累了。你来。”

我不会啊。阮雪音瞪眼看他,再次满脸坦dàng)dàng)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讲出来。

“都说了没难度。手稳就行。”他看一眼砚台和墨锭,“快点。时间长了会粘住。”

他让开半步。

她无计可施,磨磨蹭蹭挪过去,握了墨锭开始打圈。

“斜了。”没走几圈,他开始指摘。

阮雪音不理他,手继续转,墨继续走。

顾星朗忍无可忍,伸手纠正,“墨要平正。什么叫平正。”他在她右边,伸的是左手,此刻搭在她右手上,微微用力,将墨锭扶正,“记住这个手感。这叫平正。”

若不是他昨已经拉过她的手,她此刻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又为何拉过了就能忍呢?她不及思考此题,脑内嗡嗡作响。

脑内嗡嗡作响,导致她没能记住那个平正手感。顾星朗撤手没多久,该是又斜了。

该是。

因为他突然绕到她后。

他绕到她后,不过咫尺,右手轻轻握住墨锭,也就握住了她的手,“持墨平正,与砚台面要完全垂直,重按轻转。打圈须轻而缓,速度力量都要匀,不能时轻时重,也不能忽快忽慢。”

他的声音就在右耳垂边上。

“研墨用水,宁少勿多,磨浓了,再加水。”一壁说着,他左手去拿乌木案上小铜勺,从青玉水丞中舀起来一勺,缓缓往砚台中加了一滴。

须臾,再一滴,右手转墨不停。

他站在她后,右手握她右手在研墨,左手在加水,也就将她整个人环在了前。

圈在他和乌木书案狭窄的空隙之间。

阮雪音脑中嗡声更响,渐渐变成了轰鸣。

长夜深寂。

十一月的风被挡在紧闭的门窗之外。

圭形墨锭在两人重叠的手心中散出幽漾的香,像是白檀?

这锭墨里调了白檀。她恍惚想。听说以前还有君王用芙蓉花汁调香粉作御墨,起名龙香剂。

该还是白檀更好闻。她结论。脑中轰鸣更甚。渐渐呼吸也开始不畅。

顾星朗没有闻到白檀气味。

他被橙花香罩住了。

那些来自初夏甚至更早时节的清绝馥郁,越过漫长盛夏和多事之秋杀将过来,一拢而至,温香满怀。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遥空候启明

两度折腾,前后倒手,这一道墨研得不如人意。

顾星朗看着砚台中墨汁,浓淡还好,却是不匀,而他确定自己写字二十年的手不会不稳。

手稳心静。

那便是心不静。

温香满怀谁能静。

他耳根微,已经想不起是如何发展到的刚才那步。而阮雪音正站在几丈外的方桌边饮茶。

该是已经喝了三杯。他默默数。还在继续。

该是磨了有半炷香时间。她默默想。而终于脱出来。几乎要上不来气。

她端起白玉杯将第四盏茶一仰而尽。

这人拿茶当酒喝么?顾星朗余光瞥见她这般行状,摇头无语,径自拿了羊毫湖笔沾墨写字。

阮雪音缓过了劲。

她默默走回书案边,保持了相当距离,看他一笔一划写那鬼画符。

水书一个字的笔画数堪比常文字二十个。学字是学不完的。要学的是它的构成方式、造字逻辑。逻辑通而识所有。

“这次写的是——”她想提醒他别写诗词,终究不好自投罗网,顿住,只作询问。

“放心。不是诗词。”顾星朗专注在写字上,答得简洁,半晌才又道“那时候看你书架,没有诗词一类。我以为你不读。”

“有两本。都放在枕边睡前读。”

难怪。顾星朗继续写字,想起来彼时也是掀了帐的,却没注意到她枕边有书?

怕是只顾着看人。他汗颜,脑中浮现雪白肩头触手生腻,更加汗颜。

“天长节夜宴上,惜润那支舞所用诗是我选的,你当时不是猜到了?又怎会觉得我不读诗词。”

顾星朗一怔。

是有这么回事。

他还说了一句类似“像是你选的诗”。

怎么写《秋风词》那晚却浑然忘了?

然后他想到一事

“你那时候,倒心帮旁人邀宠。”

阮雪音一呆,“也不是。她邀我去采露观舞,我没法拒绝。去了,自然要好好看,人家问,也应该好好答。她是真的用心。”她出神,似乎陷入盛夏往事,“惜润近来如何?夕岭回来之后一直不得空,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我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怎会?

当然不能问。最好别问。别趟浑水。

顾星朗却不打算收手“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采露。”

“哦。”阮雪音不想应。但完全不应也很奇怪。

“七月之后就很少去。八月御花园偶遇那次,赏完蔷薇便回来了。没有留宿。”

这件事阮雪音知道。记忆犹新。

“煮雨也是。披霜,以前没有,七月之后,更没有。”

去或没去,对应的是往来。

有与没有,对应的是留宿。

这些他都不必对她交待。阮雪音想。

她不接话。

“你听懂了么?”但显然他需要她接。至少得让他知道她听懂了。他停了书写,偏头看她。

“听见了。”

听见,却未必是听懂。听懂,却未必要说懂。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你刚问我,竞庭歌唤我小雪的事。我说了,她已经十五年没这么称呼过。她跟你一样,是故意的。”她另起了话题。

星光消散。由浓转淡,最后化作十一月窗外冷润的夜风。

他没否认这句“故意”。那么可以继续。

“你们都想让对方觉得,我与其中一方更亲近,以此来拉锯所谓的我的立场。哪怕你们都不确定我的立场。”

至少要将阵势做足,干扰对方判断。

而他待她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从七月至今,一切种种,加上刚才,她已经辨不清晰。这中间或有许多真实,但他今湖畔表现,确与竞庭歌一样,是唱戏多过真实。

他本不需要当众暗示同她的熟稔亲密,说什么书与书架;他也许真的怕她冷,但以他过往行事与顾忌,更可能是让人取一件斗篷来,而不是脱下他自己的亲手为她披上。

这些都是给竞庭歌看的。

就如同竞庭歌一口一个“小雪”有意无意强调她们的蓬溪山十年谊。

“所以呢。”他依然看着她,手里握着笔,“你的立场是什么。”

陈述句。

“中立。”她说,“我一早告诉过你。”

“现在还是?”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那些星光像是又涌回来一些。她不太确定。

“《广陵止息》的典故,我最早看的不是今天她讲那个。”她没答,话头再转。

那些星光再次消散了。也许并没有涌回来过。他重新低头写鬼画符,闲闲道

“是不止一个。”

“她今天讲那个,我从未听过。我在书上看到的聂政,本就为名声在外的勇士,杀的不是主君,而是相国;也不是为报仇,而是报答知遇之恩,替人杀人,权臣之间斗法的牺牲品。”

“你说的是史籍里的故事。竞庭歌今讲的是《琴cāo)》里的版本,民间故事。”他走笔不停,鬼画符已经写了七个。

“但于今场面,她讲那个才是有用的。我刚说那个,节出入太多,刺激不了淳风。”

“不错。”他继续写,第八个。

“你便如此确定她会讲这个版本?”

“她也许并不知道你说这个版本?”他反问,全无波澜,“我记得你提过,竞庭歌读史少,对于历史典故的全部积累都只与胜负成败、兵法征战相关。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故事,她没空读吧。而她弹琴,又只会《广陵止息》,下山五年,或许听过与之相关的民间故事。”

“所以你是临场发挥,赌了一把?”还是根据她早先无意透露的竞庭歌阅读偏好赌的这把。

“谈不上。”他越写越快,第九个,“她若讲不出,又或讲错了,我还有别的法子。筵席既设,没有失手的道理。”

淳风一定会闹起来,一定会搅得上官妧和竞庭歌心神不宁。怀疑而事实缺失,怀疑而终无法确定,疑惧交替,诸鬼暗生。

是为诛心。

阮雪音了然。此事成了。

如今就连她都开始怀疑阿姌之死活,之隐。如果确有隐,上官妧今夜怕是宵彻难眠。而竞庭歌显然还蒙在鼓里,回到苍梧,定会与慕容峋、上官家有一番周旋。而上官朔从竞庭歌这里得到模棱两口、疑云密布的今转述,只会更加悬心——

如果确有隐,如果此隐关系重大。那么顾星朗今夜放了一枚巨大的烟雾弹,是又不是,可能又不可能,以至于无人能真正摸清祁宫之状况,祁君陛下之心态。

呼蓝湖之局,第一目标是这个。

疑心,悬心,不放心——

自乱阵脚的开始。

“所以哪怕没有《广陵止息》,你也准备了其他办法刺激淳风,让她发难,且真意切。”

“是。”他搁笔,一共十二个字,“好了。拿走。”

阮雪音不伸手。

他抬头再看她,半晌,“其实她也可能自己发难,不需要谁刺激。只是午间恰好听到这曲《广陵止息》,发现可用,便用一用。”他没什么表,似乎不想再复盘此节,“说起来,她们俩为何会突然切磋琴艺?不是应该抓紧时间,闭门私语?”

她们闭门私语过了。《广陵止息》是我引她们弹的。

她没法儿说。

今夜这一出,某程度讲她帮了他。

一入红尘深似海。没人拉也能就这么搅和进去。哪有什么全而退。

困意完全袭上来,她甚觉头疼,非常想睡,伸手去拿那张纸,“我先回去了。”

顾星朗轻轻抓了她胳膊。

“陪我再坐会儿。一小会儿。”他顿一瞬,“我睡不着。”

阮雪音约莫明白他为何睡不着。却仍旧糊涂。最大的糊涂是,如果她思考方向正确,推论成立,阿姌究竟用大花香水兰杀了谁。何时。何地。

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转折点显然是那个秋光繁盛的午后。他和顾淳月询问她兰花之事。

杀谁会引发这种效果呢?以至于清风朗月水浮光的顾星朗脸上,也出现了利刃出鞘的狠。

大花香水兰只能对肺疾严重之人造成致命一击。谁有肺疾?

夜风也如刀刃。他不披斗篷,只着白色龙纹常服。她披着那件象牙白斗篷。

十一月的书房外露台与盛夏时节相较,已是两番光景。两个人当风并坐,一眼望去皆是白色,越发显得长夜苦寒,遥遥不见启明星。

“你不冷吗?”霁都难得大风,今夜算是反常,即使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她仍觉瑟瑟,转头问他。

“还好。”他此刻需要风,需要冷,需要宁沉深笃。

也需要静。阮雪音默默想。她不再说话,仰头去看广袤天幕中星子寥寥,秋冬不宜观星,越冷星星越少。

该是过了亥时。

涤砚出现在从御书房至露台的门槛边。

“君上,子时了。”

“嗯。”顾星朗随口答。

“辇轿已经备好,正在外恭候夫人。”

石子落湖心。场间人如梦方醒。若子时一过,人还没走,也便不需要什么辇轿了。

须得点灯。听雪灯。

阮雪音站起来。夜风如刀刃,将宽大白斗篷吹得鼓起。

“臣妾告退。”她一福,站直了才意识到斗篷还在上,伸手去解。

“穿回去吧。”他说,“明我叫人来取。”



第二百二十七章 策马向风嘶

竞庭歌清早醒来,甚觉头昏脑胀。她看一眼窗外天色,该是还在卯时。

已经很久没醒这么早了。她想。昨也醒得早,天也没大亮。来到霁都之后,连续两晚都睡得不好。

上官妧给还了一封信。自然是请她转交其父。那封信就在枕边,昨夜睡前她犹豫许久,终于没有打开。

再等等。她告诫自己。

于是翻起来,头疼裂。夜里不困,白天不醒,但再要睡是决计睡不着了。

真冷。她打了个寒颤,心道这时候静水坞的地龙应该已经烧起来了,整个蔚宫许多地方也都该很暖了。

霁都的冬天应当也冷。只是冷得比苍梧要晚。昨在折雪和煮雨,都没觉得暖和。祁宫没有地龙么?还是只暖阁有?

她挑眉,暗自庆幸,可亏是选了慕容峋去了苍梧。苍梧的冬天最冷,但最好过。十五年崟国之冬已经让她习惯了缩手缩脚抱手炉,山里更冷,她和阮雪音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围着炭盆——

在苍梧过冬简直人生之大喜大幸。远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就冲这个,也得站定蔚国不动摇,在苍梧过一辈子冬。

她笑起来,仿佛光是想想静水坞的气便足够让她此刻生暖。遂翻出来一明紫色绸裙换上,漱口洗脸毕,打理好一头青丝,披上阮雪音的绛红斗篷出了门。

初冬气息已经凛然而至了。尤其清晨。她张嘴呵了小口气,极淡的白雾在空中凝结起来。

大红大紫,在清冷萧寂的庭中格外醒目,尤其同溶馆的****既大且阔,那一点红紫便尤为突出。如此张扬绝艳两种颜色出现在同一个人上,且都是大面积存在,竟不显得俗,也不显得过,反而匹配出某种冲撞又融合、矛盾又统一的美感。

以至于所有晨起开工、在前****与各楼阁间穿梭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小心翼翼瞧上一眼。或远或近,或多或少。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而如此倾城色如此独自阔步于大庭广众之下,坦坦dàng)dàng),毫不避讳,更无任何含羞扭捏之态——

见多识广如同溶馆内众人,也被此一番画面震得出神。

她走过****,经过中庭,专供早点与午后茶点的偏厅叫做“一壶”。想是时辰尚早,厅内人少,只两三位像是外来小吏各踞一桌正慢吞吞吃喝,显然困意未消,方醒却未醒。

她迈步进去,不多的几个人通通抬头,骤然掠入的冷风将困意席卷,“一壶”三个字于顷刻间被赋予了意义。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又或因没睡醒之故,他们无一转头或低头,直愣愣盯着来者直至对方选定位置坐下。

竞庭歌感知到了那些目光,像过去所有类似时刻那样将它们一把抹散,抹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影。然后她招呼同样呆滞在原地的厅内小厮,询问今早点都有什么,对方愣头愣脑报了,她随口选了三样,方见那小厮又愣头愣脑去了后间。

碧粳粥,糖蒸栗糕,枣泥糯米糍。食材上佳,口感上佳,就是两道点心都不够甜。

她撇撇嘴。还是昨煮雨的桔红糕提神。

出得同溶馆,早间凉气已经退去许多。晨风轻袭,对于已经在苍梧度过了五轮四季的竞庭歌来说,这种风基本不叫风。

宫中特意安排下来供她在霁都期间使用的马车就候在大门外。

“先生要去哪里?”

御马的小厮看着量倒高,只是瘦弱,周裹得严实,戴一顶压耳帽,却似乎仍是畏冷,略微缩着手。

去哪儿呢?前鸣銮觐见,顾星朗说她想去哪里、想要见谁都可以。

那便先看看底线在哪里。她于车内坐定,勾唇一笑,

“教骏营。”

路面平整,马车未行,所以御马人执鞭之手那突的一顿全无痕迹。车轱辘声响起来,马车离开同溶馆很快上了绕城车道,一路向北,晨风默卷帘。

教骏营在城北。连着良马营、御马院营等一众骑兵驻地也都在附近。

竞庭歌下了车,守在营门口的兵士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眼见来者步履如风,气势如虹,一副理所当然之姿,他心下打鼓,暗忖莫不是宫中哪位贵人?又拘于纪律不敢轻易动声色,待对方走进站定,方沉声问

“军营重地,姑娘找谁?”

竞庭歌灿然而笑“屯骑校尉薛大人。”

那小兵一怔,肃容道“大人现下不在营中。”

“他何时会在?”

小兵摸不清竞庭歌份,不敢妄言,想了想答“姑娘若与大人有约,可自己同大人联络。大人素行程安排,不是我等能过问知晓的。”

竞庭歌也不失望,扬眸看向对方再道“我以为薛大人在或不在,我都是可以进去的。看来你们没有接到旨意。”

不过如此。她暗道。底线这般高,还说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教骏营不能进,约莫良马营也不能进,想来薛战麾下所有骑兵驻地都不能进。

薛战的地盘入不得,其他三位那里怕也难办。军四校尉,这几或许都不在营中?

柴一诺那边呢?

她心下盘算,也不等对方回答,转径直向马车停驻处折返。那小兵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被最后那句“旨意”唬得半晌没回过神——

是旨意,不是指令。

他心脑急转,穷小半生之智连猜带蒙,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可真——

漂亮啊。

怕是比宫中几位夫人还漂亮?

“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车夫倒干脆。竞庭歌暗忖。就是瘦弱了些,讲话也有气无力,不知是哪位校尉大人手下亲信?她挑眉,忽觉这番事前猜测不甚合理——

原本车夫这类份是监视她此间一举一动之最佳人选,至少能大致清楚她每天都去了哪里。既是祁君陛下意思,这个人必由军出,能驾车,有脑子,还得是亲信。

但军四校尉皆名声在外,谁会选这么弱的亲信?如此资质,也混不了大祁军营吧?

马儿嘶鸣。车夫在外间挥鞭轻斥。竞庭歌醒过神来,收敛心绪,想了想道“骐骥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叩云不见日

骐骥院是马场。不仅育马养马以供皇家车辇、骑兵和驿站使用,也是皇室成员与高门子弟平练习骑术、正式或非正式赛马之场所。

此一轮拜会甚为顺利。骐骥院使目测年方四十,笑起来眉眼弯弯,但窄额头宽下巴,不像有福之人——

竞庭歌刚做此判断,忽瞥见对方两个耳垂大且厚,抛开脸型,倒有些佛像。

或许还可以?又见他满脸阅历可见混迹官场经年,通松快像是清静无边再没所求——

该是有些清福。

她结论,随那院使入得马场,听其一一介绍外场马厩中颜色形貌各异的良驹。

完全只出于礼貌,且她尚未想好入了此地能做些什么。已经来到城北,进不了骑兵营,只好参观参观马场。所幸顾星朗并没有拦这一道门。

又有何可拦呢?马之品类储备,再有何出色出彩与众不同之处,也影响不了什么。且马有什么好看的?

她本无兴趣,当初为着尽览像山秋色而学了骑马,入住蔚宫不久,慕容峋将其中一匹飒露紫给了她——

她自己的坐骑是飒露紫,天下间还有什么马入得了她的眼?

顾星朗的奔霄?

便又想起昨在煮雨,上官妧绘声绘色讲述阮雪音在夕岭受了伤,祁君陛下如何单仓匹马驾奔霄将人一路抱回了自己寝。

她一个寒战起,晨间之头痛似又要袭上来。却不知昨晚如何?忆及彼时湖畔形,那句“你跟我走”和亲自披斗篷,她再觉冷风飕飕,整个后背都升起来凉意。

却在这时候听见院使大人音色饱满洋溢的一声唤

“三公子来了!”

竞庭歌闻言调头,方见隔了约四间马厩处,一个高个儿竹竿形少年当风而立,正朝自己这边看,眼神非常——

直愣愣。

她不是没见过人这么看她,很多,且一半是这样的年轻男子。但这种直愣愣,怎么说呢,非常纯粹,以至于质朴,也便叫人不那么反感。

她回盯他片刻,觉得有趣,又顷刻反应此骐骥院非一般人能进自己显然是得了御令恩典,除此以外,能进此间的非王公即贵胄,眼前少年出必定显赫。

三公子?谁家的?

“啊,嗯,我,来看追风。”那少年一绀蓝色常服,一步三顿挪过来,走得非常克制,还剩下一间马厩的距离时他停下来,“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依然磕巴,磕巴到最后这句连声量都低下去好几级。

而他是看着紫裙红袍的竞庭歌说的。

后者更觉有趣,看着他好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这句没卡,“早先见过。”

“见过?在哪儿见过?”她美目圆睁。真不是一般有趣。

最近这次是祁蔚边境客栈外。一天中最黑的时候。自然不能说。

“苍梧,蔚宫里。”磕巴消失,但停顿仍然非常多,“前年我随兄长,到过苍梧,他在前谒见蔚君陛下,我,在显阳门附近闲逛,刚好见你,站在一处高台上——”

“沉香台。”竞庭歌了然,似笑非笑,“显阳门确是离沉香台最近的一道宫门。但真要计算,也有些距离,沉香台还高。这么远也能看见?”

“那个,”少年干咳,“我目力好。”

前年,慕容峋登基不久,祁国来使,领队是纪平。他随兄长前来,又排行第三。竞庭歌莞尔

“纪三公子,幸会。”

纪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满心下跌宕起伏汇成一句肺腑之言“竞姑娘,终于又见了。”

没有磕巴,连贯至极,且一片赤诚。

竞庭歌熟悉这种神与造句方式,也很典型,常见于一众初识她的高门公子哥儿,只是眼前少年确实要显得,真诚不少。

一时感慨,越发好笑“纪三公子,你到今年底也尚不满二十吧?”

纪齐不明所以,老实答“十八。”

“那么前年你才十六。”

不错。纪齐继续直愣愣看她,不知对方想表达什么。

“十几岁正是刻苦钻营、求精进的年纪,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好。我若是你,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谋略、骑武艺上;漂亮姑娘什么时候都有,看不完,也倾心不完的。”

纪齐一早听闻竞庭歌直接,直接而口才了得。

但当下此刻之直接之口快,还是全然超出了他预期。尤其骐骥院使还站在旁边。

而她一脸坦dàng)灿然。

尴尬的只有自己。

“那个,”他再次干咳,“姑娘所言极是。纪齐倒是一直,勉力钻研,不敢有半刻懈怠。”

纪齐年方十八,虽不算小霸王,到底是从不吃亏的主,此刻这般锋芒尽敛俯首贴耳,倒将那院使大人看了个傻眼,心道英雄是难过美人关,但这小小少年尚未出道成英雄之名,见到美人先腿软了?

没什么出息啊。

一时颇觉不忍直视,脑中掠过其父纪桓与其兄纪平之气度仪范,有些替他们汗颜,不由主动开口以打破此东风彻底压倒西风的场面

“三公子倒是有子没来了,可觉得追风又大了一圈?说是两前刚脱换完被毛。”

青川各国规矩,但凡朝中武将皆可自骐骥院选领自己的坐骑。而对于皇家及高门子弟来说,此一项事宜自幼年便开始了。

因着尚武传统,学骑马是这片大陆上多数男子绕不开的成长步骤,尤其皇室贵胄。按规矩,皇子们通常五岁左右上马,正式习骑术;宗室子弟及名门之后沿袭此传统,也是五岁前后开始,最晚不过六岁。

霁都的名门都不是普通名门,又凭借地利之便,一众望族诸如相国府纪家、骠骑将军府柴家——

待家中公子年纪一到,都可直接入骐骥院挑选袖珍矮马,再由院中教习亲授骑术。

皇子们不在骐骥院学习,但会在此挑马,更常来此练习——

历代顾氏皇子与纪、柴几家同龄少爷相熟以至于交笃深,也是因着这些少年岁月。

而无论皇子还是几家高门公子,一旦年满十六岁,因着体格发育与骑术技艺之完善,要再次从骐骥院选拣一匹良驹,长期御使,无论练习、比赛或征战,是为坐骑。

纪齐挑中追风的时候,那匹马刚满两岁,还不到可御使年纪。但他觉得甚合眼缘,兜兜转转几大圈仍决定要它——

追风这个名字是骐骥院的人起的,他也喜欢,便没再改。

此刻竞庭歌看着马厩中俨然年轻、俨然生机昂然的高马,通体纯黑,毛尖处隐隐泛着青色光泽,偶尔踢踏的乌蹄刚劲有力——

她忽有些想念自己的飒露紫,而飒露紫是品种名。或许也该给它起个名字。她默默想。

“它叫追风?”

“嗯。”纪齐答,将自己的坐骑上下打量一遍,甚觉满意。

“名字普通了些。但若真是快得逐追风,也算贴切。”

哪里普通了?纪齐蹙眉,两年来头一次对竞庭歌其人生出微词。

两年七百个夜,远远近近短短长长,其实总共也就见过三次。近距离接触,今才第一次,而刚说了不到十句话——

距离与美感,远近与好恶,想象与真实,印象与偏见。可惜大多数人无法在少年时就了悟这点。

竞庭歌见他蹙眉,知他不满自己贬低其马,微微一笑,转了话头“你跟你哥姐长得不算太像。”

而纪平和纪晚苓很像,尤其眼睛。

仿佛对这类洞察见怪不怪,纪齐随口答“他们俩像父亲。我像母亲。”

怪不得。纪齐是单眼皮,三角眼型,整体五官比那两位小半圈,完全是另一传承。

“你见过我姐姐了?”昨夜呼蓝湖家宴,他只知她见了纪平。

“逛御花园时碰巧遇上了。”她莞尔,也随口一答。

她逛御花园,自然是同阮雪音一道。纪齐挑眉,“听说珮夫人鲜少在宫中走动。想是为了带姑娘你参观。”

竞庭歌也挑眉。如果这小子此刻不是在演,那么他不知道阿姌之事。更不知道她为何来霁都。

否则他就该清楚她们过御花园是去找上官妧,而不会真的将这句话理解成阮雪音带她参观祁宫。

怎会?瞧昨夜形,顾淳月分明是知道的。而纪家还蒙在鼓里?纪平也不知道?并不知道?

纪齐去过边境,陪淳风安葬了阿姌,是寥寥几位知道故事结局的人之一。但他不知道开头和经过。

就像另一些人知道开头和经过,却不知道结局。比如上官妧,比如阮雪音。以及此时此地的竞庭歌。

她再次头疼起来。

却在这当口听到一溜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人,沈大人来了。”

能来骐骥院还能当得起这般语气的一声“沈大人”,该是没有第二位。竞庭歌心下微动,转去瞧。

院使大人已经迎了上去。

纪齐举步比院使大人更快。

那人一赭色便装,皮肤黝黑,异常高大拔,而他旁边还跟了个鹅****小小人儿。

昨家宴,竞庭歌并不觉得顾淳风量小,算是偏高挑而颇匀称。但许是因为沈疾在男子中也属格外高大的,她站在他旁边,便显得格外小巧,小巧而清新扑面。

是个天。她仰头看一眼。光藏在云层后面。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周青未了

“哥!”

沈疾指着马场西北方向不知正对淳风说什么,后者极目远眺,若有所思,便听纪齐三步并两步跨至二人跟前,声如洪钟来了一声喊。

沈疾闻声转头,略一颔首,刚要问他是否来看追风,又或准备驾马出去,却见对方挪了目光向顾淳风

“你怎么来了?”

沈疾蹙眉,咳一声,纪齐反应,忙改口“下这是来,跟班儿例行巡查?”

仍是不够友好,应该说不够合规矩。沈疾蹙眉不止。好在称谓是对上了。

顾淳风这才意识到是在问她,转脸向纪齐,表有些茫然“哦。我来学骑马。”

学骑马?纪齐瞪眼,又去看沈疾。

“君上已经准了。我教。”

“你教?哥,”纪齐剑眉倒竖,瞪眼如铜铃,“我当初求你教,也是只管骑术不管其它,你可推搪得连我大哥都说不动啊。”

他管沈疾叫哥,管纪平叫大哥,六年来一直如此,仿佛前者才是他亲哥。

“我不是教过你?”

“你那叫教?”他深呼吸一大口,起了阵势,一副这事儿过不去必须说清楚之表,“哥,讲道理,我五岁上马,到十岁前都没烦过你吧?十岁后以我的水平,当时几位教习大人确实再教不出什么,我这才来找你的。”

“你八岁以前根本没我。想烦也烦不了。”

纪齐一怔,有些噎住。他八岁那年,当今君上、当今宁王、纪平一干人等跟着黎叔去了趟青川极西的不周山。彼时纪平十五岁;顾星延十二岁;顾星朗十岁,已经是队伍中最小的成员。而纪齐因着年纪尚不及两位数,被果断拒在了此趟行程之大门外。

为此他耿耿于怀多年,耿耿至今——

因为四年后封亭关之战爆发,青川局势生变,大祁易主,顾星朗一朝登基,黎叔于新君即位一年后去了夕岭,从此这一代皇亲贵胄小孩儿群龙无首,也再没了出远门跋涉历练的机会。

黎叔是顾星磊和顾星朗的老师,包揽两位嫡皇子的骑武艺,虽无官衔,却是无名有实的帝师——

封亭关之前,顾星磊是储君;封亭关之后,顾星朗是国君。

尽管纪齐至今仍想不明白,彼时黎叔正当盛年,至今也不过四十来岁,为何就此去了夕岭几近隐退?夕岭是行宫,要说镇守防布,实在费不了多大力气;而顾星朗登基后重整军,设下前无古人之规制,保行宫周全更是易如反掌——

黎叔过去,若非隐退,那便当真是大材小用;守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十三皇子,一本事也是再无传承。

扯远了。

他拉回思绪。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沈疾便是在那一年出现的。黎叔带着皇子公子们自不周山回来,队伍里突然多了个与纪平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看神态确该与纪平年纪相仿,甚至可能还略小些,盖因其满脸质朴纯厚与纪平之通达世故形成鲜明对照。但他个子高,骨架大,却是比十五岁的纪平还要健壮上一大圈。

他十四岁。是不周山原住民。纪平说。他们初入山第二,遇上雪崩,好在不严重,而这个少年从天而降,画了地图引了路,此后还带他们进入当地原住民聚居的区域落脚。

他那时候也不叫沈疾。据说是一个冗长得叫人记不住的名字。回程前的倒数第二,顾星朗送给他“沈疾”两字,而黎叔问他要不要跟他们回霁都。

他不回答,第二天早上乌青着眼圈说了“好”。

十之后,霁都出现了一名叫做沈疾的少年。

十年之后,茫茫青川半壁河山都知道了这个名字,人们叫他沈大人。

所以纪齐八岁以前并无沈疾此人,这话没毛病。

“那八岁以后呢?八岁到十岁期间,我也没烦过你啊。”

“那时候你我不熟。”

那时候顾星朗一心要带沈疾在边。却因为此人来历不明——

并不是真的不明,至少去过不周山的一众人都能证实其份人品。

但顾星朗是大祁最贵重的两位皇子之一。做他的跟班必得经过严格筛查,层层考核。

因此最初那两年,沈疾住在相国府。

纪平每每去骐骥院骑马,总会带上他。此为沈疾强项,箭亦然——

不周山十四年,打猎巡山是生活,骑马箭是常。纪平带着他,更像是带着半个随教习。

但他的武艺是黎叔教的。沈疾大概是黎叔平生收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非皇子出的徒弟。

他十四岁才开始习武,不过两年便能与一众年轻将士打成平手。黎叔说,除开他形高大健壮、天生习武材料,禀赋、勤奋、多年山中生活之基底也都是缘由。

是故那两年沈疾虽居于相国府,却因成习武用功,与纪齐接触并不多。好容易靠着时间积累总算攒了些相熟——

两年已过,沈疾进宫,做了顾星朗的随行护卫。

所以纪齐八岁到十岁期间他们不熟,这话也没毛病。

而自那之后,但凡沈疾来骐骥院,必是陪同顾星朗。真正开始指导纪齐骑还是近六年的事——

新君登基,沈疾步步高升成为沈大人,开始频繁出入军各大营,自然也包括骐骥院。

所以纪齐才说,沈疾只算他半个老师。此论断相对公正,也非常遗憾。

“是我运气不好,生不逢时。”他气闷,自觉无话可说,转了半腔郁郁向淳风道“你一个女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这时候开始学骑马?还要劳动我哥亲自教?”

淳风似是兴致不高,又像还没睡醒,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回“学无止境,岂能为年纪所阻?且我是公主,当得起沈疾亲自教。他不教难道你教?”

“我教啊。”

淳风白眼再翻“我都有沈疾教了干嘛要你?退而求其次,我有病吧。”

“你等会儿——”纪齐直瞪眼,“什么叫退而求其次,谁是其次?”

“纪齐,”顾淳风自觉最近已经非常淡定,淡定而心如止水,却还是被这毛头小子幼稚鬼闹得忍不住呛声,“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技艺水准我不怀疑,但这大祁境内能排在沈疾前面的超不过三个吧?剩下的人不是其次是什么?”

“你——”

“我不想说这种话,你也别自起话头。现在开始,别跟我说话,你刚在干嘛不能去继续吗?我要上课了。”

他刚在马厩前同竞庭歌磕巴。也被教育了一番。为何这年头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嘴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骑马箭就更不会,倒个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他打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这般想着,更觉气闷,转去看仍立于马厩前的竞庭歌。

她也在往这边看。

而沈疾和淳风都顺他视线发现了那抹红紫。

实在也非常点眼。只是甫一进来他们便在讨论马场跑道修缮之事,谁都没往那边看;紧接着纪齐过来打岔,三个人注意力都放在对话上,也没人意识到远处马厩边还站了个人。

而院使大人站在两拨人中间,半晌没能上前来向公主下问安;隔着相当距离,自然也插不上话;总算在众人转头看竞庭歌时被捎带手注意到了——

“何大人。”沈疾抬步过去,颔首致意,“我奉君上旨意带下到此学习骑术,以后短则一两,长则三五,会时常过来。还请大人帮忙安排,下上课期间,骐骥院暂不对外开放。每次最多一个时辰,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岂敢。”院使大人笑眼弯弯,自是满口答应。

这边厢淳风看着远处红紫交叠,微微挑眉,“她怎么在这里?”并不转头,轻声又问“你带她来的?”

“开什么玩笑。”纪齐也低了声量,“我来看我的马。她突然便出现在马厩旁。我还吓了一大跳。”

顾淳风白他一眼“你是吓的还是惊喜的?”

纪齐一咳,认真想了想答“惊吓多过惊喜。”又不动声色朝那处望,“她可真是百无忌,哪儿都敢去,逛个骐骥院跟逛自己家似的。”

“你没见她,在宫里行事也跟在自己家差不多。”顾淳风轻声再道,“连跟九哥说话也是全无顾忌。比我还敢讲。”

“是吧。”纪齐保持视线,摇头晃脑,感叹出两声啧啧。

“你没乱说话吧?”她顿一瞬,开口又道。

“什么?”

顾淳风转头,凝了目光直视他。

纪齐对上那两道眸光,没由来心下发慌,好半刻方反应“自然没有。我回自己家都半个字没提。”

也没人问。除了顾淳月。

而他还在那间客栈外看到了竞庭歌。此事至今无人知。

“那就好。此为密旨,一旦泄露是要杀头的。”

尽管已经有过祁北之行,他对顾淳风此类郑重其事之语气仍觉不惯,半晌道“我有数。不用你提醒。”

自然是谁都不能说。又为何要专程提醒他不能对竞庭歌说呢?人家也不会问啊。

“就怕你见到心上人,头脑一什么都往外讲。”

纪齐面上微红,再次干咳“一码归一码,好端端我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人家哪知道阿姌是谁?

又转头去看顾淳风那张睡意未消的脸,鼓鼓的,倒有些可,“听说你昨晚喝大了?”



第二百三十章 露从今夕白

以纪家的家风,或者至少是纪齐常年在遵循的家风,原本连这种事他都不会知道。

盖因昨晚大哥大嫂不是一起回的府。

纪平到家,戌时过半。至于顾淳月何时回的,亥时过后他回了房间,不得而知。总之大哥说,淳风下筵席上饮多了酒,大嫂留在宫中陪她,会晚些回。

饮酒,饮多了酒,这种事发生在顾淳风上真是毫无违和感。甚至非常贴切,有些好笑,也有些——

可。

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哪怕可也不该由自己想出这个词,并且拿来形容。而于顷刻间他再反应,此时这人鼓鼓的小脸,一副茫然表双眼无神,分明是酒未醒,不是什么睡意未消。

想明白这点,他更觉好笑,盯着对方“嗤”一声笑出了动静。

顾淳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喝大了”这个表述,又被他莫名其妙嘲笑——

这种笑法,只能算嘲笑吧?

于是二度火起,冷眼瞪过去,“有什么好笑的?”

“下,”纪齐眉开眼笑,满腔愉悦皆发自内心,“在筵席上喝大了的公主,古往今来就你一个吧?你怎么这么——”

好笑,有意思,不走寻常路。

他没想到合适的词句,还在斟酌,而淳风并不打算给他时间继续笑下去

“那酒劲儿大。”她冷着脸,不愿多掰扯,说完这句方意识到昨晚喝的好像是,秋露白?

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是祁宫中秋常饮之品类;其中又以秋露白浓度最高,酒劲最大,寒潭香次之,最温和的是荷花蕊。

家宴而已,且女子居多,九哥怎会安排这么易醉人的酒?

她疑惑,不明所以,但宴饮之事稀松平常,喝什么酒更不值得反复掂量,遂丢了此念,抬脚往沈疾那边去,却被纪齐一把拽住。

“这么些人在呢。拽上瘾了是吧?”这小子越大越不招人喜欢,如今简直讨厌到了极点。顾淳风心中暗骂,一把将自己胳膊又拽出来。

近来是拽得有点多。纪齐反省。尤其祁北那趟。以至于竟有些成了习惯,手比嘴快。

确实动手也比动嘴更有效。左右是说不过这些人。他自知理亏,咳嗽一声,正了神色

“你为何突然要学骑马?”

这句问的语气似是而非。意即有些知道,又不敢肯定。更像是一句确认。

顾淳风听懂了,看着他道“就是你以为的原因。”

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咣当砸出一道豁口,刚叫人放心又再次叫人悬心。

“你,”纪齐心复杂,这复杂也来得不明所以,“你又用不上,学来干嘛?那种况,一辈子也没两次吧?过都过了,你还学?”

“谁知道呢。”顾淳风微低了头,也低了声量,盯着沙地上小石子出神,“我还以为那种况一次也不会有呢。还以为骑马这种技能我永远用不上呢。可见用得上用不上,不是自己说了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还是准备着好。”

“哪有那么多第二次?”纪齐大手一挥,也压低声量,“真有第二次,我还带你。”

顾淳风仰头看他。

“真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发誓。”他抬起右手,收了拇指和小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煞有介事,满脸诚意,非常——

孩子气。

顾淳风“嗤”一笑,伸手猛拍一记那只正宣誓的手,“行了。多谢。”她转,“你带得了第二次带不了第三次,带得了第三次带不了一辈子。”

她往沈疾那处去,却发现院使大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场间。而沈疾人在马厩边,正——

同竞庭歌在说话。

“下也来了。早。”眼见淳风走近,竞庭歌颔首,主动招呼。

“早”当然不是一句合格礼数,但顾淳风昨夜已见识过对方礼数水准,并不在意,闲闲回

“早。”

竟是比自己还随意。竞庭歌挑眉。这十公主果然有点儿意思。

“我以为只有皇子公子们会来骐骥院练马。不想还能在此遇上下你。”

顾淳风也挑眉,“先生是来找哪位皇子公子的?”旋即转头,正看到也自过来的纪齐,遂回问“他吗?”

竞庭歌展颜而笑“纪三公子方成年,也未入仕途,想来很多事都不清楚,我找他做什么?”

“你倒是有一说一,爽快人,本下喜欢。”

竞庭歌更觉有意思“下谬赞。下的酒醒了吗?”

顾淳风一怔,“我酒量一向不好。见笑了。”

“昨夜那酒荷香袭人,甚为温和,下竟也能喝醉,想是真的触了伤心事。”

荷香袭人?秋露白没有荷香啊。她说的荷花蕊吧。

等等。

她喝的是荷花蕊,而自己案上是秋露白?昨晚筵席排酒还分人的?

这般想着,反应却不能慢,“谁还没两件伤心事?喝点酒上了头,借着醉意叨叨几句罢了。”

夜里长姐离开时嘱咐过,九哥没交代,那便什么都别说,只管打马虎眼儿。

“但我冷眼瞧着,下昨夜之伤心非同小可,可是与你那位多年大婢有关?”竞庭歌走近,凑至淳风耳边道“上官姌的事我都知道了。”

顾淳风心头一跳。

“你说什么?”她反问。不知道如何回应又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反问,这是阮雪音教的。

“下无须同我打哑谜。我昨入宫一整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下在局中,必当明白我意思。”

你入宫一整天,该是先见阮雪音再见上官妧。而她们俩都不知道阿姌的结局。

所以你也不知道。

而你想知道。

我如你所愿才怪。

“先生既都知道了,在霁都这几便收敛些。毕竟不是什么场面上有光的事,先生这般张狂无状满城里横着走,旁人还以为我们家欠了慕容家的钱。”

沉默严肃如沈疾也没忍住嘴角一抽。而纪齐刚走到,只听见最后几个字,瞪大眼睛一脸懵

“什么?你们家欠慕容家钱?啊不是,”他干笑,“我是说,咱们大祁,欠蔚国钱?”

这人出门没带脑子吧?

怕是出生就没带。

顾淳风一个白眼便要翻过去,忍住了,摆摆手道“我出宫是规定了时间的。便不同诸位闲聊了。”说着去看沈疾,“咱们开始吧。”

沈疾不善言辞,方才半晌也不知如何开口转移话题,生怕淳风意气用事露了底,此刻借口一走了之,倒是好法子。于是一点头,一个致意,便与淳风往马场东北方向去。

“喂,不挑马吗?哥——”

眼见两人离开,纪齐颇不甘心,扯了嗓子追问。

“那边挑。”沈疾不回头,继续走着扬声答,“外场这些子太烈。”

子太烈,顾淳风初学骑不了。

纪齐撇嘴,无言以对又无计可施。竞庭歌在旁看得好笑

“原来你喜欢淳风下。”

“什,什么?!”不是顾淳风方才所用策略反问,而是如假包换的下意识回问。他一脸愕然,转眼去瞧竞庭歌表如撞了鬼。

“你这会儿难道不是不高兴沈大人教她骑马,而希望自己上?”

我是不高兴沈疾教她骑马,因为沈疾都没正经教过我!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自然没法儿跟对方说,他摆手,“不是这么回事。”又突然反应

我喜欢你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一时耳根子再次红起来,好半刻方憋出来一句问“你会骑马吗?”

彼时客栈外,她是坐在车里的。看样子不会。

“会。”

“你会?”青川四国中,唯蔚国女子因民风之故,有好些是会骑马的。比如上官妧。但竞庭歌是崟国人啊。才去五年便入乡随俗了?

又想起顾淳风曾断言竞庭歌如果嫁人,很可能就是慕容峋,颇觉不是滋味儿,闷声道

“谁教你的?”

对于初相识的两个人来说,这种问法实在有些过,但他忍不住。

竞庭歌果然不太高兴,挑了眉,终是没张口一句“关你何事”扔过去,只淡淡答“自然有教习教。”

“不是蔚君陛下么?”

“纪三公子,这是我的私事,好像轮不到你过问吧。”一忍之下,得寸进尺,那么无须再忍。

看来是了。纪齐难辨心,只觉郁郁,忽听得东北方向一声嘶鸣清越入云,却是沈疾和顾淳风牵着一匹通雪白的高马回到了场间。

“这是照夜玉狮子?”

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短短一句论断全凭远观印象。

却让纪齐对边美人再添好感。

“你很懂马啊。”

竞庭歌不置可否“一般吧。见过一些。”蔚宫里也有照夜玉狮子,就在御马院,那是仅供国君骑马的宫内场所。有时她去找慕容峋,一呆一两个时辰,天长久倒认了不少品种。

总之声名在外的那些是差不多都记住了。

“我们这儿照夜玉狮子不少。”纪齐道,颇得意,“除了骐骥院里的几匹,军中有将领也是御使此马。”

好像柴一诺就是?

这般想着,举步也入场间,走近细打量眼前高近八尺不见半根杂毛的白驹,连连点头,“便宜你了。这么好的马供你上课。小心些,别磕了碰了。”

顾淳风完全听得懂这句“别磕了碰了”是说马,不是说人。

她懒待搭理他。

“照夜玉狮子温和,适合下练习。”沈疾道。

“嗯。”纪齐赞同,再次向淳风,“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照夜玉狮子吗?”

“谁说它叫照夜玉狮子。它如今叫小玉。”

纪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相信自己耳朵,仰头再去看那高马,又转头看沈疾。

小玉?!这么通气度巍峨如山的马你叫人家小玉?

沈疾读懂了纪齐内心戏,似乎也颇无语,干咳一声,“嗯。刚起的名字。以后,”他再咳,“小玉就归下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铁马秋霜切玉剑

“原来的名字多好。是叫腾霜吧?对吧哥?”

沈疾不答,用眼神肯定。

纪齐摇头唏嘘,嗟叹不已,伸手捋一捋白驹的鬃毛——

特别顺,根本不用他捋。

“一代名马照夜玉狮子,你以后就要被唤作小玉了。”他撇嘴,深表同,再次觉得该同顾淳风讲讲道理,“你不知道这种马为何叫照夜玉狮子吧?”他敛容,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马刚出生时只脖子一圈长毛,状如雄狮,格暴烈。长大之后,毛色渐成,竟是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这会儿尚在白,你看它已经白得一塌糊涂了吧?夜里更显得白,既白且亮,周散银泽,光可照人,所以得名照夜玉狮子。”

“这照夜玉狮子小时候暴烈,一天天长大,子竟渐趋温和。成年之后,居然比大多数马都要温顺。”却是竞庭歌,不知何时也移步来到场间,

“据说其格变化之根源是被其他马种排斥,赶出马群。而其之所以受驱逐,仿佛正是因为夜里会发光。至于为何会发光就要被同类驱逐,是影响了别的马休息还是容易引来天敌,又或纯粹出于排异,没人知道。”她上下打量那雪白高马,也颇欣赏,

“好在骐骥院里这些都被圈养了起来,如此名马,自然是一马一厩?那么夜里会发光便不是问题,想来不会再被其他马排斥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否此缘由,照夜玉狮子格温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沈疾开口,语气似有叹,“竞先生参朝堂天下局势,原来对马也有如此研究。沈疾佩服。”

“不敢当。青川尚武,蔚人尤擅骑,我在苍梧久,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竞庭歌不是自谦之人,所以哪怕遣词造句如此,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不敢当”之意。

“竞先生住在蔚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淳风开口,阳怪气。

尤其蔚国马匹种类还多,好马更多。

而纪齐未入昨夜家宴,不知道淳风此话意在讥讽竞庭歌不自,只骤然念及另一桩事——

明知故问,也实在可以趁此机会问一问。

“听说蔚宫中有飒露紫。此事可真?”

竞庭歌一挑眉,似笑非笑,“纪三公子果然是马之人。”她顿一瞬,“有。”

却没见纪齐脸上出现任何惊喜表。

就好像他本就知道。

“是公是母?”他表认真,问得更真。

许是自己多心了。竞庭歌想。“两匹都是公。所以一年年过去,永远只有那两匹。”

“可惜了。”纪齐嗟叹,“如此好马,却不能继续繁衍。偌大的青川除了苍梧蔚宫,竟再也没听说哪里还有飒露紫。”

“实在要繁衍也是可以的。不过要混杂血统。”竞庭歌一笑,不甚在意。

“那就不是飒露紫了!”他蹙眉,再生严肃,严肃而颇见恼意。

自己的坐骑有人这么惦记乃至于瞻仰,竞庭歌也觉面上有光,“纪三公子得空再赴苍梧吧。借你飒露紫一骑。”

她果然可以御使飒露紫。拉车那匹就是她的。慕容峋竟然随便一送就是飒露紫,这还怎么比?

“竞先生会骑马?还是骑飒露紫?”沈疾。

“不算特别会。常跑跑没问题。更多时候只是散步。”散步赏像山之秋。

骑飒露紫散步。纪齐无语凝噎。

“素闻飒露紫子急躁,很是激进,先生得以驾驭还能用它散步,必是高手。”还是沈疾。

“可能因为投缘吧。”竞庭歌莞尔,“不瞒沈大人,我也是急子,行事也激进。一路人组队,磨合起来总是容易些。我自开始学骑马就是用的它,从未挨过摔。”她转看淳风,“下与这匹照夜玉狮子有没有缘,上去溜溜就知道了。”

顾淳风已然听得很不耐烦。

此话正合她意。

“把我弄上去。”她说。

纪齐闻言,一个死鱼眼翻起甩给沈疾,“哥,就这种资质,你真敢教?”

沈疾干咳一声,表尴尬。

顾淳风怒目过去,“你能不在这儿捣乱吗?这种资质是哪种资质?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说,公主下,”纪齐摊手,“你一个要学骑马的人,至少先学会怎么上马吧?把你弄上去——弄上去你骑得了吗?你这思路,先后顺序,哦不,应该说整体态度就有问题。”一壁说着,又去看沈疾,

“哥你说对不对?急于求成,学艺不带脑子,上去就得摔下来。”

沈疾不应。

顾淳风语塞。

竞庭歌莞尔再开口

“能得沈疾大人亲授骑术,整个青川怕也没两位。想必女子就更没有?淳风下当真幸运。”她看一眼顾淳风,复回望沈疾,“此番来了霁都,今又在此巧遇大人你,不知庭歌是否有此运气,也得大人指点一二?”

其余三人皆听得大眼瞪小眼。

“先生谬赞。”沈疾应,“先生骑术师从蔚宫教习,蔚骑甲青川,先生技艺必定精湛,想来无须沈疾指点。”

“蔚骑固然甲青川,但我在苍梧久,还听闻蔚军之中流传这么一句话沈疾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当初沈大人亲率八百骑兵前往封亭关,时间紧迫,半个青川却都愿意相信大人是在战封太子出事之前赶到的,”

这话说得堂而皇之又滴水不漏。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沈疾是在战封太子出事之前赶到的。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战封太子是在沈疾赶到后才出的事。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是沈疾动的手。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那是顾星朗的手。

而竞庭歌还在就事论事,“自然是因为,以大人你的速度,没有追不到的人,没有赶不上的时间点。目标既定,使命必达。如此实力声望,岂是蔚宫教习可比?”

堂而皇之又滴水不漏。但这里是霁都,这一朝是景弘,再是滴水不漏,光光提封亭关三个字,已经犯了大忌。

“竞先生,慎言。”沈疾沉了脸。

“沈疾,此话何罪?你还不动手吗?”顾淳风也沉了脸。

竞庭歌是蔚国使臣,不受大祁律例约束,且只是提了封亭关旧事,未曾真的诋毁祁君,所以顾淳风这句话,威慑大过实际效用。

“那个,哥,”空气凝结,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半晌,纪齐出言,“竞姑娘既开口,你就指点她一二。不过是指点个骑马技艺之事,何必把话说成这样?”

顾淳风转脸忿忿,暗道此人一见心上人连自己姓甚名谁哪国人都忘了——

是谁把话说成这样的?她要吹捧沈疾速度,怎么捧不行,偏要提封亭关?孰轻孰重,人家到底想说什么,你聋吗?

“竞先生希望沈疾如何指点?”

却听沈疾语意沉沉,似要应。

竞庭歌灿笑,眼中光华更盛,“若是请大人观我一人骑马,没有对比,怕不好判断。且我本就跑得少,缺了对手更是发挥不出。不如咱们比上一局?”这般说着,转而去看纪齐,“三公子该也是骑术精湛之人,是否愿承庭歌此请?”

纪齐始料未及,猛眨一轮眼,“你等会儿。你意思是,你,我,我哥,咱们仨比?赛马?”

“不错。”

纪齐转脸去看沈疾。对方没什么反应。遂回头再看竞庭歌,“你没开玩笑吧?我目前是跑不过他的,至于落后多少,最近没比过,倒是可以比一比。但你——”

“你们可以让我啊。”竞庭歌再笑,一双美目亮晶晶,“当然不是速度上让,那就太憋屈了。让里数吧。根据咱们各自骑马的年头长短和经验多少,让几里比较合适,沈大人定。”

“好。”沈疾突然开口,抬眼向纪齐,“去牵你的马来。”又转而向竞庭歌,“先生请随我去挑马。”

顾淳风瞠目结舌。

说好的我上课呢?怎的你们三个比上了?

且为何突然要赛马?沈疾干嘛答应?

——被封亭关一席话气的?

三人再回场间时,院使大人也出现了。他边还跟了两名教习,通通立在近旁搓着手,大气不出,神色紧张。

纪齐旁边是通乌亮的追风,沈疾侧那匹是金****,竞庭歌挑的那匹毛色浅黑。

“有言在先,赛马乃先生提议,本着骑神,沈疾定将先生视作真正的对手看待。赛场之上无万全,先生务必以自周全为要,万勿过分作胜负之争。”他瞥一眼竞庭歌旁高马,“这盗俪生暴烈,虽已被驯服,毕竟先生是第一次御使。你有任何闪失,沈疾和纪公子都难担此责,更无法向君上与蔚君陛下交代。”

此一番话详尽而确切,已是将丑话摆上了桌面是你一定要比,那么如有意外,后果自负,我们不担责,祁君陛下更是毫不知。

竞庭歌再次灿笑“自然。我还没有好胜到无惧摔胳膊断腿。”她举目望一望满目黄沙,这马场大小看着与蔚国骐骥院差不多,该是标准规制,“沈大人想好了吗,让我多少?”

“此场地一圈五里,只是切磋,一圈便可。方才挑马时先生自称习骑术四年,平时又练得少,”他抬手,指向东南角一根竖杆,上面一方正****旗帜,“旗帜所在处为三里,先生先行,至旗杆处我与纪齐出发,先到终点者为胜。”

竞庭歌似笑非笑“一共五里地,大人让我三里?”

“你信不信他还能让。”纪齐也笑,面有得色。

“若要超越前马,必得走外圈;最后半里,领先者不得向外圈骑乘,以免影响后面马匹冲刺——”

“这些庭歌都知道,”她打断,笑意不减,“我虽骑得少,到底也是比过的,否则不敢就此上马。青川各国规矩都一样,大人无须赘述。请吧。”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烟尘飒沓破流星

巳时,大祁骐骥院,云层堆叠之势减弱,光自缝隙间窜出打在马场黄沙之上。

三马并排,浅黑在最内圈,深黑次之,最外侧是金黄——

马蹄踢跶,跃跃试,其中又以最内侧浅黑高马最为亢奋。

“竞先生可笃定了要使这盗俪?”隔着中道的纪齐,沈疾沉吟,偏头再问。

“方才大人也说了,飒露紫烈闻名于世,我尚能驾驭,这盗俪估摸也越不过它去。加上院中教习已驯服其多年,该当无碍。”她也偏头,报以一笑,

“我与烈马最为投缘,大人放心便是。且此次切磋完全是庭歌坚持,纵有意外,绝对与大人与纪公子无涉。此一项,院使大人同两位教习也都听见了,皆可作证。”

院使大人笑意难为,一脸眉眼弯弯硬是挤不上脸

再是能驾驭,再是不担责,真出了事,无论大小轻重,骐骥院还不是得惹一?

竞庭歌一个他国使臣,还是女子,跑这儿来赛什么马?沈大人又为何要答应?

实力悬殊,让里数相较,有什么意义吗?

他未参与方才四人对谈,想不到有个词叫做“一时之气”。而院使始终是院使,何大人眉眼弯不出,嘴角还勉强扯得动

“是。我等都听见了。还请先生格外当心。”

竞庭歌微微一笑,坐正子,目光笔直投向面前跑道,“说好了骑手精神,大人须得全力以赴,可不要留手啊。”

“自然。”沈疾亦止了最后一丝犹豫,看向院使道“那便开始吧。”

令下蹄声起。

便见那盗俪一个大跨步弹出,四蹄入风,浅黑鬃毛随骤然搅动的气流腾空而起——

马蹄过处,烟尘翻飞,而竞庭歌上绛红斗篷已卸,一明紫与浅黑高马奔袭于风沙之中,影影绰绰,至柔至烈,迅速在宽阔跑道上划出一道紫黑晕染的弧线。

“姿势不错。”沈疾道。

“习惯也好。”纪齐目不转睛。

“蔚宫教习,名不虚传。”沈疾再道。

“怕是蔚君陛下手笔。”纪齐语声幽幽。

沈疾眉心微动,却不再言,因为以骐骥院中众马速度,跑完三里路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见竞庭歌距离旗帜所在处已不到半里——

“走。”

一声低语,既沉且浑,纪齐会意,策马扬鞭。但见一黄一黑两匹高马如离箭之弦,倏忽跃入空中带起烟尘弥漫。初时并行,第一个转弯之后外圈黄驹骤然领先;进入直道,黄驹与追风距离不变,而两匹马都以绝对碾压之速度无限bi)近最前的盗俪。

第二个转弯过,黄驹与追风距离再次拉开,而浅黑盗俪已过第三道弯。

很近了。沈疾凝神,保持速度,冷冽秋风刮过面庞耳侧摩擦出类似浴血的****。

竞庭歌也自沉浸在这种空旷而锋利的****之中。而下盗俪逆风疾驰,似乎越来越不安分。

她握紧了缰绳。

风声还在变大,拍在面上留下针尖般的疼。

她集浑气力于右手,牢牢攥着缰绳。绳索却依然在掌心中不受控制微微晃动起来。

一阵突兀疾风从边掠过。比刮在面庞耳际的那些更强,更快,更顷刻无踪。视野正前方骤然出现金灿灿黄驹一骑绝尘,恰如像山的秋色挽澜的梧桐。

沈疾过去了。

还剩大约一里。

而手中缰绳晃得愈加厉害。

竞庭歌尚未反应出那一瞬间的倾斜。

直至心跳骤漏,体忽然失重。

“当心!”

遥遥一道女声。仿佛是淳风。

纪齐就在竞庭歌右后方,已经无限bi)近盗俪,正要超越。

他发力勒缰绳,马声嘶鸣,追风减速,而座上人一跃入空中朝狂奔的盗俪而去!

竞庭歌整个人已经被甩离马,彻底着地之前纪齐抓住了她——

当然抵不住如此高速行进中的一甩,两人双双坠地,黄沙间连滚数圈,只听嘶鸣声四起,似是沈疾在勒马,又似盗俪骤然受了人为牵制开始发脾气。

滚动终止,恍惚中竞庭歌朝终点处扫了一眼,沈疾已经到了。

疼痛自手臂后背漫上来,****辣一****,该是擦伤。而纪齐就在近旁,龇牙咧嘴,却像是比她还疼。

“怎么样?!”

顾淳风冲上来,不确定二人伤势,想扶一把,终究不敢动手。

竞庭歌勉强撑起来,脸色煞白,动一动手脚,“我还好,估计只是皮外伤。”又看向纪齐,“公子可是伤了筋骨?”

触地那刻他给她当了垫,不知是否因此遭了殃。

纪齐五官拧作一团,不算痛苦异常,但肯定不好受。“右腿不大对劲。怕是伤了骨头。”他咬牙,摆一摆手,“无妨。”

刚演完英雄救美必须不能露怯,顾淳风心知肚明,但实在着急顾不上调侃,看向刚快步赶至的沈疾道“安排了吗?现在怎么办?”

“在这里等大夫不行,太慢。担架片刻就来,正好我们过来有一辆马车,竞先生也有一辆,去相国府。消息已经递过去了。”

骐骥院和一众骑兵营都在霁都最北外围,离城中远,找大夫过来自然费时。纪齐受伤,合该送回相国府,也就将竞庭歌的伤势一并瞧了。如此安排,已是最妥。

“大人,来了。”

院使何人人携几名教习抬着担架至,满脸焦灼,愁云惨淡。沈疾与其中两名教习将纪齐抬上担架,转而向院使大人道

“今之事与骐骥院无关。你放宽心。”又望一眼东北方向马厩所在处,“那匹盗俪,须得再好好规训才是。”

“是。”何院使连连点头,仍是焦灼,“相国大人那边——”

“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他看一眼担架上纪齐,“纪相深明大义,定不会怪到大人头上。”

伤势不等人,此番交代完,谁也不敢再多言耽搁时间。一行人火速出了骐骥院,顾淳风虽心下别扭,到底无人可使唤,只得搀着竞庭歌上了马车。

纪齐被抬着上另一辆,临了朝淳风她们那辆随便望一眼——

他以为自己疼得花了眼。定睛再看。

那车夫头戴一顶压耳帽,连额头两颊都遮去大半,畏畏缩缩,实在不像熟人。

但对于熟人来说,只要不是易容改貌,再如何遮掩也是熟人。

纪齐瞪眼,转头去看沈疾。

沈疾回了一眼,示意他佯作不知。

马车疾驰,一路往城中赶,约一炷香时间后抵达相国府。

大夫已经候在纪齐房间了。

相国夫人最多不过四十五六,眉清目秀,通主母气度,乍看之下,纪齐五官确与其母相似。但她此刻眉头紧蹙,虽尽力宁神静气,攥得死紧的双手仍是暴露了满腔忧心。

“母亲放心,外伤靠治更靠养,纪齐年轻,恢复也快。若有需要,请太医院的人来瞧也未尝不可。”顾淳月陪在旁边,轻拍婆母手背宽慰。

相国夫人点头,忧色不减,反拍一拍淳月手背算是回应,举步朝屋内纪齐边去。

淳月没跟,与沈疾留在外间。

“怎会发生这种事?”她环顾四下,再无别人,“你们四个怎么碰到一处了?说是在骐骥院赛马?”

这叫什么事?

沈疾被此突发事故一激,也冷静下来,回味片刻,亦觉荒诞,简要将自己奉命带淳风去骑马,偶遇竞庭歌纪齐,聊着聊着竟较量起来的事说了。

“荒唐。”顾淳月蹙眉,“竞庭歌行事咱们摸不透,纪齐淳风都是小孩儿,你怎么不兜着些?她要赛马就赛马,堂堂沈疾,跟一介女子赛什么马?”

沈疾也自懊悔,没法儿说自己是受竞庭歌激将,为对方诋毁君上之言着了恼;又觉得赛马而已,随便跑一圈,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没多考虑也便答应了。

“是臣失职。稍后回宫复命,再向君上请罪领罚。”

淳月知他为人刚直,一心为主,此刻见他敛首自责,也颇不忍,“本并非有意责怪你。如此状况谁也料不到,我也不相信竞庭歌会为了算计你或纪齐绕这么大圈子。”

确实不可能,如果沈疾和纪齐都不出手相救或稍慢一步,遭殃的是她自己。

“你先回去复命吧。将淳风也带回去。竞庭歌先在此治伤,等君上旨意再做安排。”她沉吟,“珮夫人怕是会过来看她师妹。”

阮雪音人在折雪。

正同顾星漠下棋。

依据秋猎那会儿连二十箭正中靶心之赏,顾星漠十月底随大部队回祁宫,可以呆两个月——

两个月期满正好是十二月底,小家伙软磨硬泡,又求得顾星朗松口将回夕岭之定在了一月初,跨过年关之后。

顾淳风入得折雪大门,便见一大一小对坐庭中矮几边,神专注,双双凝神于棋盘局势。

“出大事了!嫂嫂你还悠哉哉在此下棋!”她大步流星至矮几前,又转脸向顾星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规矩礼数一大堆啰哩啰嗦决不进嫂嫂们的居所么?”

顾星漠手执一颗白子,正在考虑落处,闻言也不抬头,“我是小孩子。有什么不能进的。”

顾淳风一脸愕然。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为了跟阮雪音下棋又能当小孩子了?

“出了什么大事?”阮雪音抬头,“你酒醒了?”

顾淳风摆手,“没醒就好了。没醒也不至于出宫摊上这事。竞庭歌坠马了,纪齐为救她也坠了,现下都在相国府治伤。我先回来了,这不赶紧过来告诉你一声。”

坠马受伤,可轻可重,而阮雪音不是未明确事实就惊慌失措之人。

她放下手中黑子。

“怎么回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欲加之罪,不患无辞

“有水吗?”

云玺何等眼力见儿,自顾淳风进门就唤了棠梨去备杯子,此刻已经斟好茶,直接递到了对方手里。

“不然怎么说不是人人有本事在天子跟前当差呢。”顾淳风感慨,看一眼云玺甚觉满意,“那些嗟叹命途不顺时运不佳的人都该好好想想,真得了机会鱼跃龙门,有没有实力能跃得过去。”

她将杯中茶一仰而尽,再对上阮雪音询问目光,反应过来正事未言,赶紧将晨间形挑重点说了一遍。

阮雪音听得有些糊涂。不知是淳风重点挑得不对又或叙述方式问题,还是事本荒唐,她消化完这些话,还是没明确当事三人为何要赛马。

“竞庭歌得知沈疾要教你骑马,也想讨些指点,于是叫上纪齐一起,赛马?”

逻辑有点别扭啊。这么莫名奇妙的提议那两位也会答应?

还是作为男子不好意思拒绝漂亮姑娘?

淳风顺这句问想一瞬,也觉牵强,思忖片刻终是俯附在阮雪音耳边说了两句话。

封亭关。她本来不想说。不高兴说,也不想当着小漠的面说。

这就是了。阮雪音听罢,心下叹气,站起来。

“嫂嫂去哪儿?”

“去挽澜请旨。”

“请九哥许你去相国府探视?”

“嗯。”她一顿,“他已经知道了吧?”

淳风点头,“应该。我同沈疾一道回来的。我直接来的你这里,他去了挽澜回话。”

沈疾在挽澜最后一进庭院中回话。

顾星朗在箭。

“沈疾思虑不周,致使竞先生和纪齐双双受伤,请君上责罚。”

十发十中,状态稳定,顾星朗丢了弓给涤砚,摩挲两下掌心,“要怪就怪竞先生厉害,你们不是她对手。你何错之有。”

沈疾眉头再蹙,念及顾淳月判断,犹豫道“君上是说,她故意引我或纪齐受伤?”

“那倒不至于。”顾星朗接过涤砚递上来的白玉杯,大口饮下,“她若为了这个故意坠马,风险太大。你和纪齐不一定来得及救,她却实打实会摔。沙地上坠马,不是闹着玩儿的。除非她习武有功底。”

她自然不习武,没功底。

连君上也这么说。那么确为意外。沈疾略觉好受了些。

“你今带淳风出宫,是驾的马车吧?”顾星朗问。

“是。”

“忽雷驳呢?”

忽雷驳是沈疾的坐骑。

“在宫里。”

“那你今使的什么马?”

“骐骥院的黄骠马。随手牵的一匹。”

顾星朗神色如常,闲闲再问“与你驾忽雷驳的速度比呢?慢多少?”

沈疾不明所以,想了想答“没比较计算过。光凭感觉,还是会慢上一些吧。”

“一些是多少?一点,偏多,还是一点和偏多之间?”

“之间。”沈疾认真评估一瞬,“君上意思是?”

“朕的判断,引人受伤这种事太难保证结果,且就现阶段来说没什么意义;她多半,只是将计就计一探你实力——你不是说临出发前她还特别提醒你全力以赴?更早还以封亭关之事相激?”他将白玉杯递回给涤砚,

“都说沈疾快如闪电青川翘楚,但你到底有多快,大部分人并没有明确概念。这种事,太平时节无关紧要,真要征战对垒,有确切认知却重要。有时候,能影响决策。好在你今不是用的忽雷驳。她还是没能确定你的最快速度。就是用了,”他轻嗤,似乎甚觉可惜,

“她中途坠马,没能到终点,要根据里数和时间差计算你的速度就难了。青川各国的骐骥院规制完全一样,她若能跟你整圈比下来,回到苍梧再用盗俪跑一次,虽不是同一匹盗俪,多少有误差,但基本是能作判断了。”

沈疾默然,既感合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半晌,“但她执意用盗俪。这么烈的马,若真要测实我速度,不是应该挑更好驾驭的马?跑完整圈最为重要,盗俪难驯,不是增加了完不成的可能?”

“她是执意要用盗俪?有多执意?”

沈疾怔了怔,“倒也——总之我再三跟她确认过,她说她与烈马投缘,无须更换。”

“也许这就是实话呢?”顾星朗动一动眉心,“说不好。有些事复杂,却被低估了;有些事简单,又被想得太复杂。先放着吧。”他转向涤砚,

“两件事。让张玄几去相国府瞧瞧。再去折雪传个旨。”

阮雪音尚未走到清晏亭,便碰上涤砚正往这边赶。

“君上有旨,竞先生意外坠马,此刻正在相国府治伤,请夫人这就去看看。”

阮雪音入得相国府竞庭歌暂歇的客房时,大夫已经离开。房中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人。

“人都被你赶出去了?”以纪家的稳妥周到,不会不安排婢子留守伺候。

“嗯。又不认识,我也没什么需要,何必一屋子干杵着大眼瞪小眼。”

竞庭歌坐在桌边剥瓜子。剥了一大堆,像是一颗也没吃。

“伤哪儿了?”

阮雪音也坐下,淡淡然看着她。

“瞧你这样子,完全不担心嘛。”

“你这不好端端坐在这里剥瓜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喂,”竞庭歌瞪眼,“我后背手臂全是伤好吗?还有,”还有腰以下那两瓣,疼死了,没法儿说。

坠马滚地摔全,阮雪音瞧她表,瞬间懂,扑哧笑出来,“那我瞧你坐得好好的,也没去躺着。”

“那不是——”她语塞,“不严重,还坐得下来嘛。”

“都是擦伤吧。”行动自如,可以坐不用躺,自然没伤到筋骨。

“嗯。被纪三公子千钧一发捞了一把。没摔着。人家腿坏了。”

“坏了?”阮雪音一惊。

“没,”竞庭歌摆手,“随口一说,应该不严重,最多也就是个骨折。”

骨折也是可大可小的。阮雪音静静看着她。

“你像是半分也不觉感激。”

“我感激啊。多谢他了。”

阮雪音继续看着她。

“哎得了。晚些我会去道谢的。”

阮雪音持续看着她。

“干嘛?你以为我故意的?”

“说不好。”

“喂,”竞庭歌义正严辞,“你知道我们赛马什么速度?又是沙地。稍微误差半刻摔断腿的就是我了。我傻吗?”

“我也这么想。但我冷眼瞧着,你如今比当年更有过之无不及,只要不是豁出命,似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竞庭歌居然将这句话认真评估了一番,“不算错。”

阮雪音表复杂。

“但这件事弊大于利。几乎没什么利。我没有大费周章的必要。沈疾是武将,纪齐看起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摔马对他们来说太过平常,也伤不到哪里去。又不是杀人。”她说,“如果我刻意闹出这种程度的动静,去冒自己也会受伤的风险,多半是要取人命,至少得废掉几颗子,否则不划算。”

她这话说得顺理成章毫无波澜。

阮雪音听得微觉戚戚。

“你帮慕容峋争皇位期间,杀了很多人?”

竞庭歌再次认真评估,“也没有。实际死的比预想中要少。”

阮雪音眼中难得出现波澜。

“别这么看着我。自古夺嫡哪有不死人的?我已是将死伤控制在了小范围。那三年我费了多少唇舌,坊间传闻不少吧?都是真的。若不是想着少死人,我何必费口舌?直接打就好了。”

“直接打慕容峋赢不了。兵力上慕容嶙占绝对优势。上官朔中立。你只能费口舌。”

竞庭歌干咳一声,“那也。反正今之事,非我设计,确是意外。”

“风险太大,很可能得不偿失,这些我都同意,也信你不是故意坠马。那为何要赛马?淳风说,是你提议的。”

“这不是——等等,我凭什么跟你交代?我就是算计了沈疾或纪齐,又如何?”

“不如何。顶多就是回不了苍梧。蔚君陛下为了要人再出个兵什么的。”

“阮雪音,”她变脸,“你拿我当小孩子唬呢。这是什么破事就至于闹起来。”

“你非要赛马,拿封亭关谣言激沈疾。听说还非要用烈马。结果纪齐为救你受了伤。你让旁人怎么想?相国府怎么想?纪齐是纪桓的儿子,瑜夫人的弟弟,纪家若一口咬定是你设计的,君上会坐视不理?”

“纪齐不一定会救我的。相救也不一定来得及。我以为刚才已经讨论得够清楚了。纪家还不至于这般是非不分一叶障目吧?”

“如果他们故意是非不分一叶障目呢?”

竞庭歌一怔。

“为扣使臣随意找个由头,这种戏码古往今来反复在演。”阮雪音道,“昨晚的形你也看到了,阿姌究竟怎么回事,上官家或说蔚国到底还借她的手做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小事。我若是你,便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祁国抓住你的把柄,万一他们需要,”

复仇。此二字在脑中跃出,阮雪音自己也吃惊。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阿姌到底杀了谁呢?

“需要什么?”竞庭歌也有所感,定定看着她。

“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你才更要谨慎。”想到昨夜顾星朗坐在子时的露台上一言不发,寒风凛冽,他神色更凛冽,她莫名不安,“如果他们真要借题发挥,自此与蔚国拉开阵势,慕容家毫无胜算。”她也定定回看她,“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准备好吧。”

“我此刻,”竞庭歌缓缓开口,“终于有些相信你是中立的了。”

阮雪音一怔。

我是保你。

且讨厌打仗。

他也讨厌。

“我今,只是想看看沈疾有多快。”半晌,竞庭歌再开口,“碰都碰上了,不捞点儿有用信息总觉得可惜。毕竟跟沈疾赛过马知道他确切速度的人一共也没几个。后或许用得上。”

无可厚非。阮雪音想。“但你执意用烈马。听说沈疾一再暗示你那马不好驾驭,而你坚持。”

“我喜欢。”竞庭歌抬一抬下巴,“我自己的坐骑也烈。我讨厌骑温吞的马。”

此言可信。此为竞庭歌。

阮雪音心下叹气,“但纪家却可能因此,更认为你是故意的。哪怕他们此次无意借题发挥,你这算计人的罪名怕是坐实了。”她不太舒服,抬眸又看她,“就你如今这心狠手辣的名声,不是你的也会被编排成你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秋花烂漫时

光正烈,透过窗棂让整个房间原本清浅的黄晕出一层淡淡光泽。茶桌榻皆是那般浅黄,像是榉木;纱幔是极淡的苍青色,附在浅黄木质纹理上像秋天最后的苔。

这客房便如纪平给人的感觉,或者整个纪氏给人的感觉?合宜而妥帖而一丝不错。

“怎么都在外面站着?”便听门外一道和婉女声响起来,正是顾淳月。

这边厢阮雪音已经上完药,竞庭歌将衣袖放下,两人双双站起,恰迎上立在外间的顾淳月。

“方便进来吗?”

竞庭歌扬声“下请进。”

顾淳月一蜜合色织锦缎裙,上面疏疏绣了些芍药纹样,阮雪音一直觉得,她与顾星朗应该是分别承袭了定宗陛下与定惠皇后的样貌——

他们姐弟,不算太相似。

“竞先生觉得好些了么?”淳月但问,面露关切。

“只是一些皮外伤,连续抹几药膏也便无碍了。”竞庭歌微笑,“纪公子伤势如何?若非为救我,也不会出这种事。”

“右小腿前侧骨折,大夫已经处理过了,然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养些时。”

阮雪音点头,“纪公子年轻,素又强体健,恢复起来该当顺利。但总归,”她看向顾淳月,“抱歉了。”

此一声抱歉自然是站在竞庭歌的角度向相国府致歉,淳月一笑,“年轻人在一处,赛个马比个武皆乃常事,受伤也在所难免。只是,”她停顿,看向竞庭歌,“祁国女子大都不擅武艺骑术,此前他们也从未与女子过过招。竞先生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从未与女子过过招而第一次便摔断了腿,阮雪音不确定此话是否弦外有音,终归竞庭歌浑不在意

“我是个争强好胜的子,”竞庭歌莞尔,人畜无害,“在苍梧学了骑马,便总想与人较量一二,奈何我人在宫里,不能时时往军营就为了找人赛马。很莫名其妙,也不合规矩。”

阮雪音未动声色,心道就凭你这张狂样,谁信你在苍梧会顾忌规矩?便听她继续道

“好容易来了霁都,又进了骐骥院,还碰上了沈大人,机会难得,是庭歌莽撞了。”

顾淳月也莞尔,“再高明的骑手也有坠马之时,更何况先生初来乍到,对骐骥院的马不甚熟悉。好在纪齐出手及时,真要伤了先生,我大祁难向蔚君陛下交代。”

竞庭歌回以一笑,不置可否。便见淳月又转脸向阮雪音,“午时将过,珮夫人匆忙出宫过来,尚未用膳吧?我也还没吃,让人准备了些简单膳食,不如一起?”

按今相国府中人员构成,若要同席而列,淳月长公主自是位次最高,居主位;自己次之,然后是相国夫人,然后是竞庭歌。

纪齐受伤卧,该当不会出现;方才自己入相国府,门外迎接的是顾淳月与相国夫人,那么纪桓和纪平应该都不在。

——饶是如此,她仍觉头疼,不想应付此类场面,尤其昨晚刚在呼蓝湖畔应付完一局。

便在她想好了措辞打算拒绝时,竞庭歌抢先开了口

“长公主下同家人用膳,师姐与我不方便搅扰吧?”

“本婆母在房中照料纪齐,不会列席。相国与纪平皆有公务在,此刻亦不在府中。就咱们三个,先生不必介怀。”

不是介怀。是失望。竞庭歌不着痕迹撇嘴,而阮雪音因着这一番对答变得骑虎难下。

“走吧。”顾淳月浅笑盈盈。

相国府端肃。与祁宫是很有些相似处的。然祁宫宇巍峨,空间高阔,花植亦更多,故而更该叫明肃而非端肃。

相国府的格局布置,就像一个自制自持永不懈怠的读书人。通贵气却穿着蓝布衫的读书人。

一行三人走过廊桥,桥下曲水无声,水边几株高大银杏已经落尽最后一茬金黄。竞庭歌且走且看,被廊桥下好几里外一面爬了满壁鲜花的墙吸引了目光。

深秋时节,端肃以至于沉闷的相国府花园,竟有这么一****遗世而绚烂的蓝紫色开花藤蔓。

“这是——”竞庭歌转头去看阮雪音。

“铁线莲。”后者点头。

而且是重瓣。铁线莲重瓣少而单瓣多。这种极浓郁的蓝紫色就更少见。

“跟咱们房间外南墙上的一个品种。”竞庭歌低声道,不足为第三人闻。

这么看着好像是。阮雪音认同。她们俩的房间,自然指蓬溪山那间屋舍。

“这铁线莲自本入相国府就在,听说是早年纪相外出游历带回的品种。似乎也有二十年了?却是一年比一年开得更繁盛。”

由一颗种子至一根藤蔓至一整片花墙。阮雪音只亲见过后面那道过程。她上山时那面墙上已经爬了些铁线莲,只是少,约莫是老师好几年前种下的;至竞庭歌上山也不过一年以后,仍是不成规模,真正变成一整面花墙,还是在竞庭歌下山那年。

如此过程,竟也耗费了十年。

“纪相曾外出游历?还是在二十年前?”发问的是竞庭歌。

顾淳月微挑眉只一瞬,顷刻落下,毫无痕迹,“我以为这类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蓬溪山都是知道的。”她但笑。

不知何故,蓬溪山中人深居简出,却知道这天下间明里暗里各种事;惢姬成谋者之名,多年来为各国君主答疑解惑,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一度,众人怀疑此间奥妙在于那两件神器。所以当初得知阮雪音带了曜星幛入祁宫,纪晚苓才惊讶非常,连带着顾星朗也好奇了许久。

“二十年前的事了。”阮雪音不言,竞庭歌接口,“彼时我们师姐妹都还未出世或尚在襁褓,估摸也就老师知道,又因为无关痛痒,没对我们说罢了。”

此言在理之至。顾淳月点头。

“二十年前,那么是纪相二十七八岁时候。相国大人是去哪里游历?想来时间不短。”清淡而平静,连问句也仿佛随口之言,是阮雪音。

竞庭歌挑眉,暗道这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而阮雪音不是会轻易发问的人。当真稀奇。

顾淳月未马上作答,偏着头似在算时间,半晌道“彼时我也才三岁上下,这些都是听长辈们说的。就在祁南吧。好像只去了十几天。”

不像撒谎。阮雪音凝着顾淳月一张姣好面庞。哪里不对呢?

好像只去了十几天。

那个“只”字咬得略重。仿佛刻意强调时间短。

所以不止十几天么?

祁南又是否实话呢?

“二位若实在喜这墙铁线莲,午膳过后可再踱步至此观赏。”顾淳月莞尔,“时间已经不早,咱们先行用膳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一顿午膳用得风平浪静又暗涌连连。饭后阮雪音二人想去探望纪齐,当面致谢,被相国夫人婉拒,盖因太医令张大人才来开了方子留了药,嘱咐多躺多休息——

纪齐吃了粥,已是睡下了。

二人遂又向相国夫人致歉再致谢,并请对方向纪相转达歉意。相国夫人眉间忧虑,倒是和善亲切,一一应了,又嘱咐竞庭歌多加养护伤口,女孩子不好留疤云云,全无责怪意思。

“这相国夫人倒是个老好人样。”辗转又去看了那墙蓝紫铁线莲,两人出得相国府,竞庭歌忆及方才形,语气怪异。

“不好么?高门主母,历来如此,她还能开口骂你不成。”

竞庭歌转头看一眼阮雪音,轻嗤半声,“我的意思是,这纪家人一个比一个好人脸。纪桓贤名在外,自是和气之人;昨夜见了纪平,也是举止言谈乃至于穿着仪范都合宜得不能再合宜;纪晚苓端秀有定,全无锋芒,我也算见识了;这偌大的相国府,怕就只那纪齐还有些真。”

阮雪音没什么表,淡淡道“你怎知人家和气合宜端秀得体,便不是真?”

“你觉得是?”

阮雪音不言。

“一个人自出生起便接受某种强势而完整的教养逻辑,渐渐成长为绝对符合这逻辑的样子,此逻辑或是符合其的,更多时候,并不符合。世家高门,尤其如此。”竞庭歌唇角微扬,“这道理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

阮雪音再次忘了是看了什么书又或听了什么故事而发出的这种感慨。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些振振有词的理论不过是自己对于世界的揣测。或者试探。

全然主观的臆想。

“你方才,又为何去挑淳月长公主居于相国府之事?”阮雪音不想在此时此地纠结哲学问题,径自转了话头。

“因为不寻常啊。一桌吃饭,总归无话可聊,扯闲篇儿嘛。”

阮雪音也不即刻反应,举目见自己出宫的车与竞庭歌的车都侯在府外。云玺等在车下。

“你自己回去行么?”

竞庭歌眼珠子骨碌一转,“不行。你送我回去。”又撇嘴道,“两后我便要回苍梧了,你好容易出趟宫,急着回去做什么?”

自然不是因着难得相见多见一刻是一刻这种恶俗缘故。

这丫头多半还有话没说完。

阮雪音轻叹,吩咐云玺上车先往同溶馆;自己搀竞庭歌上了对方那辆。

马蹄声踢跶踏破晌午沉郁的空气。

来自她们这辆。

也来自云玺那辆。

却又不止。

那踢跶之声缓而沉,逐渐靠近,似乎是相擦而过时趋于最响。

便再次拉远了。

再次拉远,旋即停止。

竞庭歌挑了车帘去瞧,一辆青色马车泊在了相国府大门前,一位青袍长者缓步下了车。

隔着有些距离,加之车辆行进,看不大清五官,但轮廓尚能辨——

与纪平纪晚苓一个模子。

应该说,前两者与他一个模子。

而竞庭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觉得纪氏兄妹面善。她看过纪桓画像啊。

仿佛是有一年例行下山置物,阮雪音从不知什么旧书摊上淘得,约莫为好事匠人之作,难辨真假。而老师向来止她们在这些无用之事上花心思,两个人看了,也不敢买,置完必需品又如常上山回了家。

此刻看来,那画像竟该是真的。

“那是纪桓吧。”

阮雪音闻言,探了头透过被单手撩开的车帘一角向外看。距离变得更远,已经完全看不清脸,而对方转上了台阶。

“应该吧。这般年纪,也没有旁人了。”

“你与他打过交道吗?”

“自然没有。都没照过面。我人在后宫。”

竞庭歌点头再摇头,“早知道便多看会儿铁线莲了。都进了相国府,却没见到相国大人,还是如此这般,差之毫厘。”

“你想见的人太多了。”阮雪音也摇头,“方才没说完。你巴巴去挑淳月长公主居相国府之事,打的什么算盘,明眼人都瞧得出。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这有什么?”竞庭歌一笑,“她是长公主欸。定宗陛下嫡女,当朝祁君亲姐,可以有公主府的。就算不开府,纪平资历官衔也没到可开府的地步,总可以自立门户吧。哪有长公主出嫁还住在婆家的?”

阮雪音认真思考片刻最后这句论断,“不是没有。”

竞庭歌一愣,撇嘴道“这些我看得没你多,你骗我我也一时反驳不上。总之,虽可理解,终归不寻常。说好听了是祁君陛下同纪氏亲厚,不分彼此;说难听了,”她一顿,

“搬出相国府可就离纪桓远了,纪氏脊梁在纪桓,淳月长公主这个天大的眼线,去都去了,岂有不在相国府守着的道理?这个逻辑,纪家人会不明白?”

“纪家人或许偶有这类揣测,却未必会一边倒地这么想。纪氏随祁太祖打天下,乃皇族以下第一高门,因着祁国实力,称其为青川第一高门也不为过。长公主下嫁入府居住,说是君上眷顾,完全合理。”

“所以咯。”竞庭歌灿笑,“他们下不了定论,拒绝一边倒,我却可以费些口舌放大这种猜忌。今两位关键人物都不在,纪家那头我是暂时使不上力;但淳月长公主就在跟前,我提醒提醒她这些暗涌的存在,她与她夫君婆家这番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来回,总不是坏事。”她笑意不减,

“女子嫁了人,多少会在意些意深浅假假真真,凭她是怎样人物——毕竟要与她共度余生的是枕边那个人,而不是生她养她那座宫室。你说对吧?”

阮雪音无法判断这番论断的合理程度。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却为诛心之要义。顾星朗也是这么做的。

谋之道,自搅局始。

马车抵达同溶馆,并未停留太久。阮雪音送竞庭歌上楼入得房间,马不停蹄折返回了宫。

未时将近,挽澜。

“我以为你回来便要去补觉。”

她面上仍是清淡,只眸色中隐见心事。

竞庭歌伤得重?那也是自找。他暗忖。

“怎么了?”

“我收回那句论断。”她道,“之前我说我老师和你老师应该没有瓜葛。”

顾星朗一怔,方想起来夕岭之时,因着纪桓夜里一席话,他特意问了她这一题。就在秋水长天那方龙榻之上。

“怎么了吗?”他淡淡然看她,波澜不惊。

“我在相国府看到一面花墙,”她停顿,觉得不必详说,“那花品种虽不是蓬溪山独有,却该不多见。”

却该。而非一定。盖因她下山不久,过去出的远门加起来不过四五趟,所至之处有限。

此一番断言,全基于书本和浅显阅历。

“花而已。”顾星朗神色不变,“你也说了,并非蓬溪山独有。据此推论,是否杯弓蛇影了些?”

的确。

但——

“纪相曾外出游历?二十年前?”

顾星朗眉心微动。全不可察。“长公主告诉你的?”

“嗯。”

“和此事有何关联么?”

“若我记得不错,纪相二十七八岁时候官拜四品御使中丞,虽不是重要得半刻不能离其职的位子,但自古在朝为官者,未得君令岂敢擅离职守?更遑论外出云游。再何况,他是纪桓。”

若非要事,绝不可能随便离开霁都。

“是有这么回事。”顾星朗答,意态闲闲,“彼时我应该尚在襁褓,并不清楚,还是稍大些听兄长随口提过。”

如果“尚在襁褓”并非他障眼法,而是事实,那么纪桓出门该是秋天或冬天,顶多夏末。因为顾星朗生辰是七月。

“去的哪里?”

“长公主没告诉你么?她长我三岁,自幼与纪平在一处,如今又居相国府,比我清楚。”

他应该是怕顾淳月已经编了一话诓她。所以不答。恐说法不一致漏了馅。

所以不是什么游历,而是要事。

重要过探究纪桓与老师的可能纠葛。

也恐怕不是祁南。

不能对她说的行踪——

“是崟国么?”

顾星朗定定看着她。

“如果是整整二十年前,如果是崟国,”阮雪音也定定然回看他,“那么十个月之后,出了东宫药园案。”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东宫药园

永康四年,十一月二十二,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却从第一起便浩瀚如鹅毛倾城,暴雪连下了九天九夜,势头之猛,近百年不曾见。

至第十雪停,从来路无冻死骨的锁宁城内也出现了尸骨,当然是无家可归者,亦在城中偏僻处。而无论城里还是乡间百姓都忙于料理自家事务,哪怕听了些传言,依然无暇打听,更没功夫议论编排。

传言说的是,东宫药园内所有人,在十一月二十二当,初雪降临之前,被全部处死了。

东宫自古为国储居所。

东宫药园,顾名思义,是太子设立的药园。青川植被丰富,植物种类繁多,不同地域皆有独具特色的可入药花草,哪怕气候水土条件不那么优渥的蔚国,也有非常拿得出手的宝贝,比如参。

所以青川民间,常见药园;除了药材商人或医馆,不少寻常人家也会在庭院里种上些常见而无害的药材。不大一个园子,药比花多,许多人也因此将自家花园戏称为药园。

此一番光景起于地域特色,兴于医药人家,最后风行民间,成为这片大陆的常态——

风从四面八方来,在上升过程中戛然而止——

到了有一定实力的富贵门户,其家中反而鲜见药园,究其缘由,或因这些人家不缺钱、不缺权、不缺人,大都习惯了以上三者择其一来解决问题。

——若非有志趣或有结,实在没有将花园打理成药园的必要。

盘桓上升的风遇阻,绕过一众高门大户,至皇室又再次吹起来。

偌大的青川有成千上万户人家,有成千上万个名副其实或者有名无实的药园,但国,只有四个。

所以皇室药园,也只有四个。

皇家专设药园,说温和些是为药材品质,说犀利些是为杜绝风险。青川四国皇室都有自己的药园,举世皆知,只不过全被秘密设在了宫外都城内某处,不为外人所晓。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崟国第六朝。十九岁的皇太子阮佋入主东宫。

青川大陆上出现了第五座皇室药园。

东宫药园。

阮家自然是有药园的。就在锁宁城内某个隐秘处。

而东宫药园设在皇宫里。东宫内。

为了增加一个空间够用又在太子起居范围的园子,东宫进行了扩建。如此大事,自然也经过了当时崟君的准。

这也是东宫药园四个字自诞生之起便充满神秘意味和传奇色彩的原因。

一个本就有药园的皇室。一个终将继承大统的储君。却大费周章扩建居所设药园。还得到了父亲支持。

时至今,依然没人敢说东宫药园的存在曾酝酿了一些怎样的可能,又或埋葬了一场怎样的筹谋。但青川三百年来,如此奇事再没发生过第二次,东宫药园四个字,变成了一个有特定含义的名称。但凡提起,绝不可能弄错。

这件事在当时,原本也是少有人知的。崟宫里下了言令,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但这般动静,宫人们岂有不私下议论之理?有议论就有温度,有温度就不可能不蒸腾,不发散。

除非这个地方无进无出,或者有进无出。

偶有人出宫又或机缘巧合进了趟宫再出宫,一来二去,不消几,传闻便就了位。

凑闹,嚼舌根,唯恐太阳底下无新事,此乃群居者天。

尤其太平时节。

皇室新鲜事,更是百姓们最乐于反复咀嚼的下饭菜。

太子扩建东宫另辟药园,此为色香味兼具的一道合格下饭菜。但还不至于惊艳。

毕竟只是药园。青川老百姓最不陌生的就是药园二字。或许太子下衷草药,又不方便时常出宫,这才辟出一方天地供自己深造呢?

无公害下饭菜,嚼完也就过了。

真正让这座药园名垂青史的,是它神秘了整整十年,尚未熬至谜底揭晓时,突然没了。

永康四年十一月初二,东宫药园失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从药园一路烧到正,整座东宫,付之一炬。

若非不止一人坚称他们亲眼看到了化作废墟的东宫,根本没人相信这场火能抵住皇家队伍倾尽全力的水龙攻击而连烧三天三夜不灭。

最初发现的时候,整个药园已是一片火海。水龙出动,所到处都不过暂时压低了火焰高度,于灭火毫无作用。更离奇的是,从药园至正并无相连不间断的林木或木制建筑,火势却畅通无阻一路蔓延至东宫内所有宇,速度之快,远胜灭火队伍手中喷勃的水龙。

到第三夜里,最后一把火烧倒了太子书房,火势终止。而以继夜作战在第一线的兵士们都觉得,那火是烧得再无可烧了而自己熄灭的。与他们所作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此类细节都来自传言。

目击者或自称目击者的描述。

无论有多少夸大或编造的成分,大火照亮了锁宁城云层厚积的夜空,半个崟东都能看见——

的确是烧了三夜。

永康四年,阮佋即位为君的第四年,距离他十九岁入主东宫设立药园,刚好十年。

那一年更早些时候,他唯一的嫡子、早早便册立为了太子的阮佶,突发重病,高烧不退,好容易痊愈却伤了脑子,就这么从耳聪目明的八岁小太子变成了今世人口中最不堪大用的储君。

没过两个月,东宫失火,彼时太子在御花园玩耍,幸免于难;其他死伤状况,宫中讳莫如深,但可以肯定的是,负责打理药园的好些人都逃过了一劫。

因为他们死于二十天后的那场秘密行刑。

秘密行刑也是传闻。唯一能勉强算作事实依据的是,有人声称亲眼看见那几人的尸首被拉去了屺山附近的乱葬岗。

总共四位。

就在初雪降临之前。

以东宫药园之特殊之神秘,一朝焚毁,连带着整个东宫也焚毁,更险些殃及小太子,君上震怒以至于下处死令,并不难理解。

而从时间上看,行刑之为十一月二十二,距离事发首已经过去二十天,说明崟君阮佋并没有即刻定罪,而是花了些时间查证。

也就是说,经过十几调查,最终他判定,责任就在那几个打理药园的人上。

所有这些,依然是来自当时外界和此后二十年源源不断的揣测推断。

而对于崟君阮佋而言,永康四年是太难捱的一年。皇太子受损,东宫药园焚毁,便在处死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当,暴雪忽至,九天九夜——

他即位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天灾,也是崟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雪灾。

曾有好事者玩笑说,东宫药园的案子怕是判错了,否则不会天降大灾为枉死者喊冤默哀。

往事随流水。

前尘尽飞烟。

东宫药园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其突然焚毁的结局之下又是否另藏玄机,它存在于世的十年三千个夜里,哪怕名满青川,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里面种了些什么药植,负责打理的又是些什么人。

连传言都没有。

不知所起,不明所图,不谙过程,不解因由,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又似乎惨烈的终局。

青川三百年历史上最离奇的悬案。

一个明明有结果却也只有结果的悬案。

史称东宫药园案。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周而复始

顾星朗没有立即作答。也没有移开目光。他继续看着她,脸上——

有表,但很难解读。

她也继续回看他,认真看了一会儿——

他似乎诧异。又像颇感兴致。还有一些,灵光乍现?

就是没有做贼心虚。

半晌。

“你这种假设,我从来没想到过。倒是个好思路。”他说。

这什么意思?是说纪桓二十年前出远门去做什么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阮雪音不想来回周旋。她决定说亮话。

“所以与东宫药园案无关?”

“至少在你说出刚才那番话之前,我没有这么去联系过。”

她很失望。

一如即往,她表淡,失望也藏在眉目里,并不强烈,但他莫名觉得,她此刻,很失望。

而她极少有这种浓烈的绪。

“你很关心东宫药园案?”

又蓦然想起七月间在挽澜他的寝,她给他喂药时两个人便聊起过此事。

那时候她说,她曾经为此案寻访过。

“我倒忘了,”他再道,“你也是那一年出生的。而且就在崟宫。”他一顿,忽有些不安,“是牵连到什么人吗?”

从未听她说过她母亲。

传言只说其母份低微,而她自幼为父君所不喜。

她来霁都之前,他对她这个人全无兴趣;后来得知崟国是送她来,才让人查了查,但她四岁就上了山,实在也查无可查,更没有关于她母亲的说法。

“如果无关,那是我多虑了。”半晌,阮雪音答,“此番胡乱揣度,实在莽撞。”她福一福,“多谢君上今臣妾出宫探视。臣妾告退。”

“纪相知道四姝斩的症状,且是从一位故人那里知道的。在夕岭我就告诉过你。”他一万个放心不下,却弄不清是放心不下什么,也许只是不能看她就这么走掉?

阮雪音停了脚步。

“纪桓当年去的哪里,去做什么,此涉国事,无可奉告。但可以跟你明确的是,不是为了东宫药园。那个地方,崟宫里的人都进不去,更何况他。如果能随便让人设计,东宫药园就不是东宫药园了。”他语声依旧沉笃,目光却变得柔和,全不似平说这类事时的样子,

“你那时候说万物崩坏始于内,我一直相信东宫药园案也是遵从的这逻辑。且尤其、只能遵从这逻辑。因为它是一座孤岛。那把火,如果不是天灾,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药园里的人;二,阮佋自己。”

一座孤岛。的确。阮雪音想。那里面有什么、有谁,连崟宫里的人都说不出。她在崟宫生活到四岁,此后每年回去一两次,二十年来都没打听到任何蛛丝马迹,且越往后越难。

最难的是对抗时间。时间向前行进的速度,永远比拼命往回追的人要快。

同时它还不断消磨着过往。将那些曾经存在的痕迹磨得越来越淡,淡至不可追。

“我刚提四姝斩这一项,是想提醒你,四姝斩就是药,而且是奇药。它的不为人知,跟东宫药园的不为人知如出一辙。这两者是否有关系?

纪桓多年前从一位神秘的故人那里得知过这种药,至少是知道症状,那么那位故人,又是否与东宫药园有关系?

以此类推,教你四姝斩的是你老师,教上官姐妹的是苍梧那位神秘人,他们两位,究竟是谁?”

他在分析东宫药园案。

却同她对师门的疑惑老师的揣度完全合上了。跟她和竞庭歌接下来要挖上官家那位神秘人的计划也合上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两件事还可以跟东宫药园合上。

居然没什么逻辑违和感。

“纪相说,他对那位故人的过去和后来,甚至当时,都不了解。只知道她习医。”

“她”是顾星朗推断出来的,纪桓没有明确说过。

“如此神秘,这样的神秘,听着又是否耳熟呢?”

一直是顾星朗在说。他从来没有一口气问过她这么多问题。

或者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如此强势地,直接抛给她一份完整的解题思路。

而阮雪音已经没有办法将他此举视作别有用心。比如故意引导她反查师门,从而探究蓬溪山和惢姬的秘密。

因为她和竞庭歌已经准备查了。

他的这份解题思路,根本上同她们是一致的。

唯一的差别在于,她们从来没往东宫药园上想过。

因为时间对不上。

“老师隐居蓬溪山已经三十年了。”阮雪音开口,“东宫药园案发生在二十年前,时间对不上。”

纪桓也这么说过。那时候在夕岭,他特意告诉他阮雪音的医术是惢姬教的,四姝斩也是,就是在暗示,那位故人有没有可能就是惢姬。

而纪桓说了跟此刻阮雪音一模一样的话。

时间对不上。

“惢姬大人隐居蓬溪山三十年,这句话是谁说的?”

阮雪音一呆,“什么?”

“尊师神秘,不知世不明国别,世人不谙其容貌,有些见过的又恐怕并不知道她是谁。那么她何时开始隐居,哪年上的蓬溪山,谁会真正清楚?”

阮雪音一言不发。

“只有她自己清楚。”顾星朗继续,“惢姬大人声名鹊起是近十几年的事,是我父君在位中后期的事。严格算起来,应该就是你上山前一两年的事。成名十几年,就算是二十年吧,那隐居可以是多少年呢?”

阮雪音不答。

“想是多少年就是多少年。说三十年就说三十年。没人真正认识她,这话谁都说不了,只能她自己说,然后随着鹊起的声名被不断强调,最后成为事实。”

她站在原地沉默听着。目光落在地面。孤立无援。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又为何全无反应呢?

他抬步过去,走到她跟前。

“全都只是假设。顺一种可能的思路往下说。我并不想以任何恶意去揣测你老师。”

这句话很轻。以至于温柔。

“我明白。”她抬眼,目光依然清明,“你说得没错。”

顾星朗不确定她是说哪几句没错。还是全都没错。因为他真的说了很多句。

但阮雪音再次福了福,转往外去。

“还有。”

而顾星朗的声音再次从后传过来,

“纪桓出门游历,是二十一年前。东宫药园案发生的前一年。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第二百三十九章 高台无月,人间星河

景弘六年,十一月二十二,蔚国使团返回苍梧,动前夕,已近傍晚。

“我若是你,便找机会回一趟蓬溪山。”

酉时。明光台。深秋的傍晚总是骤然而倏忽,太阳沉得快,哪怕有晚霞如今,天色也以眼可见的速度在飞快变暗。说话的是竞庭歌。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那去煮雨路上,她也说过。

阮雪音明白她意思。

如果过去因着多年相伴、师徒分的一叶障目而导致她们忽略了某些问题,某些细节,那么如今有疑问、有困惑,就应当回去找答案。

至少是确认线索。

“我此次出来是公务,只有五霁都时间,这么一支队伍,我必得将他们带回苍梧。不然我都想回去一趟。五年了。”她望向城内层层青砖屋瓦掩映在暮色影中,远山如黛,残霞成绮,“那呼蓝湖家宴,顾星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上官妧明年回娘家看看,你要回一趟蓬溪山,他还不至于不。”她顿一瞬,再道

“锁宁城那边,你传过信回去么?”

阮雪音想了一瞬。不知因为黄昏气氛还是道别气氛,她不想去在意对方此问是否别有意图。

“没有。”她老实答。

竞庭歌似乎并不意外“那你如何同阮佋交待?”

“我没有义务同他交待。”

“你是作为崟国六公主被送来霁都的。你下山也是他亲自去求的老师。”

“老师交给我的唯一任务只有河洛图。其他事,随我喜欢。”

竞庭歌挑一挑眉“那你回蓬溪山最好避开他耳目,省得他截你进宫兴师问罪。”言及此,她一顿,“不过以你如今份地位,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还记得从前我们讨论过,”阮雪音不再纠结此题,转而道“为何老师鲜少在人前露面,这么些年接待访客、答疑解惑,都要隔着无逸崖吗?”

无逸崖是蓬溪山西侧的一处断崖,不算非常高,但绝对陡,崖下一口钟,凡有人到访,敲钟十下,必有人应。如无人应,或是钟声十响中有一些不够响,导致山中人听上去没有十下;或是师徒三人确实出了门,山上无人。

第二种况很少发生。

竞庭歌下山之前,去崖边相应的通常是她。

隔着断崖,一上一下,竞庭歌站在崖内一里处与下面的人对话,访客永远是只闻其声。拿了问题她便会离开,来者须在崖前耐心静候,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她会带着答案再次回到崖边,口述给访客以作答。

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同一个人,一年只能敲一次钟。

国君亦不例外。

“这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当时我就说了,老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否则何必住在这么深的山里?自古高人不都弄些玄虚?”

又或是,不想被什么人认出来呢?

可老师偶尔下山出门,也并未掩藏容貌。当初她们去竞原郡,就是堂而皇之下的山。

还是说她不怕被大多数人看见,而只用防某些人?那些人不会凭空出现在大街上,而都生活在比较固定的区域,比如皇宫。

比如崟宫。

所以她可以放心出现在市井街巷,却不见访客。因为访客的份不可预期。

竞庭歌见她蹙眉不语,语声叵测道“是又有新线索了?”

“不知道算不算。”阮雪音答,与其说是新线索,不如说是新思路,顾星朗给的新思路。

“是什么?”

“你觉得,东宫药园还有生还者吗?”

“哪儿?”她其实听清楚了,这句问只是表达莫名其妙,“突然提东宫药园案做什么?”她思忖片刻,挑了眉,“时间是对不上的。你这关联得——”

“也许吧。”阮雪音很快接上,“随口一说。确实有些牵强。”

竞庭歌沉默一瞬。

“但老师确实不太跟我们讨论东宫药园案。”半晌,她敛了语声道“以前偶尔聊起,她也只是摇头,说此案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她转脸去看她,“说来也有意思,如果我当真也是二十岁,且出生在竞原郡附近,那么咱们都生在那一年,还都生在崟东。”

何止。阮雪音想。

便听竞庭歌继续道“你还就生在那一天。”

暮色更暗。

夕阳已经完全沉至地平线以下。残霞一抹鱼尾赤,挂在已经化作黛色轮廓的连绵不绝的屋瓦边上。

“不就是今天?今天你生辰。”她这才反应过来,再次转脸瞧她,似笑非笑,“顾星朗没表示吗?”

“我从来不过生辰。”她也转脸看她,“你当年在蓬溪山也是不过的。怎么如今倒转了?”

竞庭歌且怔且瞪眼“什么我转了?”

“十月初三,像山亮了绵延几十里的灯火,去年有,今年又有。别告诉我这个子是其他谁的生辰。”

竞庭歌无话可说。

“慕容峋是个疯子。”半晌她回应,“慕容家这些男人,各自都有自己非常执着以至于执拗的事,偏还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而你成为了慕容峋的执拗之一。”

竞庭歌嗤一笑,讥讽又自嘲“也许吧。毕竟我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也是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做了。但我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他明白得很。所以这种执拗没有意义。因为没有结果。”

“难道你一直这样?有一他册立皇后,满宫妃妾,你依然像如今这般住在静水坞?以谋士的份?”

“现下也有几位封了美人住在后宫。并无影响。”竞庭歌道。但她知道她想问什么。

阮雪音确实还想问。云玺的声音自远处阶梯口响起来

“夫人,时间到了。”

今返苍梧,使团队伍已经收拾妥当;临行前,竞庭歌入宫拜辞谢恩,而阮雪音请了旨意想同她道别。于是自鸣鸾偏出来,她紧赶慢赶又来了明光台,阮雪音就等在这里。

“知道了。”她扬声应,转向竞庭歌,“上的伤见好了么?”

“嗯。这都两多了。若非我每在外活动,还会好得快些。”

阮雪音颇觉无语。

“走了。”竞庭歌再道,勾唇一笑,“多谢你特意请了明光台叫我上来。视野确实好。我很喜欢。”

四前刚见面那会儿她便表达过对明光台的兴趣,此刻在这里道别,自然是阮雪音有心安排的。

“走吧。”阮雪音淡淡道,抬步往阶梯处去,被竞庭歌拉住了。

“你在这里多看会儿风景吧。”她道,“送也送不远,不如别送。”

阮雪音止了步。竞庭歌再笑笑,径直往前走,走了大约十几步,突然回头,望着阮雪音又道

“奇怪。每次道别都是你看我走。那时候我下山,老师一步都不送,也是你站在步云梯上看我往下走。”

步云梯是一段奇长而奇陡的石梯。是蓬溪山里唯一通往她们住处的路。

“谁叫我是师姐呢。”阮雪音回,声音还是很淡。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确是十月初三生的。那么我就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她再笑,桀骜又戏谑,“保重,师姐。”

以至于这声师姐也非常戏谑。

已经看不见什么风景了。

阮雪音独自站在明光台的秋风里,暮色消失,夜色降临,霁都城内灯火正一盏一盏亮起来。

自记事起她就没过过生辰。在崟宫的时候没有,去到蓬溪山,老师不讲究世俗规矩,更不会过什么生辰。老师自己也不过。

竞庭歌生辰未知,更加不过。她的十月初三,还是有一年她说人人都有生辰,哪怕不过也得有一个,老师才掐指一算给了她个十月初三。

但她记得阮墨兮是过的。那时她还没上山,是在宫里的最后一年吧,该是四岁,流水的宫宴停不下来的歌舞,庆祝八公主两周岁生辰。

东西还算好吃。但歌舞没什么意思。

过生辰,不过如此。

不过也好。

她看一看已经漆黑的天幕,没有云,星星稀少,更不像要落雪的样子。

“霁都十一月下过雪吗?”她轻声问。

云玺站在一丈开外,确定是在问自己,也轻声答“回夫人,霁都每年初雪,至少都要等到十二月或更晚。十一月不够冷。从未有过。”

也是。阮雪音点头。

其实锁宁城也是。从她记事至今,锁宁城的十一月从未下过雪。

只有那一年。

为何偏那一年的十一月会下雪呢?

又为何就发生了东宫药园案呢?

为何她偏就出生在了那一年,且就在行刑的那一天呢?

又为何那场雪下得倾了国覆了城,九天九夜不停,就这么从初雪变成了雪灾呢?

瑞雪才能兆丰年,雪灾只为世人所厌。而她是出生在灾降之的孩子。

阮佋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孩子。

很合理。无须抱怨,更不必遗憾。

“入夜风大,夫人,咱们回吧。”

“好。”

阮雪音点头,再看一眼城中那些灯火。家家户户皆已亮灯,璀璨明暖,如人间星河。



第二百四十章 晚来一刹听山雨

御花园内也格外深寂。

主仆二人从明光台下来,一路无话,步入御花园后便沿着回折雪最近那条路缓行。

阮雪音披着她的绛红斗篷,风帽盖了一半脸;这斗篷被竞庭歌披了几天,橙花气变淡,隐隐染了些栀子香。

深秋自然无栀子,这是竞庭歌上的味道。

她倒也一直没换味道。阮雪音默默想。

她抬眼去望夜色里的花园,布局精致,无奈秋来色彩单调,但空气冷冽,却极舒适。偶有宫人提着灯缩着手小步疾行,倒为这广而空寥的地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天上人间,除开那些杳无人迹的深山高林大漠孤海,皇宫,确也是最没有烟火气的地方。

烟火被阻隔在一小方御膳司的天地里,所有人都仰头看风花雪月,脚下临着深渊。

便在这深寂而偶有烟火气的尽头,茫茫一片夜色入眼底的空泛尽头,远远走过来一个人。

是两个人。

蘅儿行在她侧后,阮雪音一开始没瞧见。

“瑜夫人。”

“珮夫人。”

阮雪音卸了风帽。

“听闻珮夫人与竞先生在明光台上话别,可是刚从那边过来?”纪晚苓一幽碧袄裙,见对方斗篷加,含笑询问。

“正是。”阮雪音作答,回以一笑。

纪晚苓点头“我也是刚去挽澜送了些汤水,君上在忙,我不便多留,出来甚觉空气清爽,便在御花园走上一走。”她再微笑,“不若共行一段?”

那幽碧盈盈远胜袄裙之碧百倍的镯子在她左手腕上漾着光。

玉器还是要戴在人上方才会越来越亮。阮雪音默默想。这镯子之光彩滢然,比几个月前顾星朗拿在灯下时又出色了许多。

“此番竞先生来霁都,我是既高兴又忧心。”月光之下,两人缓步并行,“高兴的是,终于有机会向她当面请教封亭关之事。原来她也这么有兴趣。”她一顿,“那骤然出现在清晏亭外,唐突了,珮夫人莫怪。”

“理解。”阮雪音淡淡答,“说起来她此次在骐骥院赛马,害纪齐公子受了伤,我应该向瑜夫人致歉才对。”

纪晚苓微微一笑,“都是玩闹,摔了就摔了。纪齐是男子,理当护姑娘周全,更何况竞先生是贵客。这点小伤,全当历练,和后将面对的风浪相比,不值一提。”

阮雪音隐约明白对方口中的风浪所指。七月天长节夜宴上,那幅山河长卷已经是丹心昭昭的愿景。

无论竞庭歌所在的苍梧,还是自己生活的霁都,又或迷雾之下蠢蠢动的锁宁城,甚至可能也包括千里之外几无存在感的韵水?

所有人都在翘首或排布这场争夺。所有人都认为是必然。

那他呢?

“可惜了。竞先生入后宫只有那一时间,终究没能与她相谈。”她看一眼阮雪音,“珮夫人要问君上借的东西,借到了么?”

“说来惭愧。”阮雪音答,却答非所问,“当初答应帮你查的事,进展缓慢。”

她要借东西,她要查****,这些都是初夏时节在披霜的事。远如经年。

“无妨。”纪晚苓再笑,“我当初也答应过,不能催你。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心愿,都不在一时。结果好就好。”

那也并不是我的目标。是老师的目标。曾经她觉得老师的目标也可以算作她的目标,毕竟作为学生,她要遵从师命。

如今看来不然。她需要知其所以然。

是该回一趟蓬溪山了。

同一段月光之下,顾星朗在御书房见人。

那人个子很高,只是瘦削,但肩平背直,一英气,与其略显单薄的子骨重叠成一个人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都记下了?”

顾星朗看一眼涤砚。

“是。”涤砚提着笔,面前一册厚薄,“人、地方都照薛大人方才所言一一列了,稍后微臣再与大人核对一遍。”

顾星朗点头,又向面前高瘦之人道“给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做了三车夫,委屈你了。”

那人脸也瘦,棱角分明,宽下巴,高颧骨,目光炯炯,正是屯骑校尉薛战。

“君上安排,自有深意,如此重任,微臣谢君上信任。”

顾星朗一笑“朕也没想到她精力竟好到如此地步。在骐骥院摔了一交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坐着马车满霁都跑,两多时间,见了这么些人。”

薛战也颇无奈,摇头笑道“那清早她开口便要去教骏营,将臣唬得一跳。臣那副伪装,在不熟的人面前绝无问题,但回到骑兵营附近,却极易被认出来。因是君上密令,臣未对任何人交代,只怕被哪个不懂事的小子当街喊出来。好在有惊无险。”

“他们从骐骥院回相国府,也是你送的吧?”

“是。臣送的竞先生与淳风下。沈大人驾另一辆车送的纪齐。”他一顿,“纪齐怕是认出我了,盯过来看了好一阵。但没吭声,想来沈大人有交代。”

“无妨。”顾星朗道,“其他呢?有无什么人想对她动手?”

安排薛战亲自给竞庭歌驾车,一为清楚她行踪,二也为护她周全,顺便探探朝堂间动静。

和苍梧一样,霁都也有想取她命的人。只是不同人其动机考量不同。

“臣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薛战仔细又想了片刻,“当是没有。”

“很好。”顾星朗点头,“早些回去休息。辛苦。”

亥时过半。

此夜格外清明。

他望一眼案上摆成两摞的奏折,整整齐齐,都在右边。那么都批完了。

“总共七位吧。”

涤砚低头去看案前簿子,“是。”

“按时间早晚顺序,接下来两一一请进宫来。时间错开些。”

今事,已尽毕。

晚苓送过来的参汤在远处方桌上。他看了一眼,涤砚忙问

“君上此刻要用些吗?”

确实有些乏。“盛一碗吧。”

还是温的。他不喜欢甜汤,多年来能作宵夜的汤水来来****都是这些换着方儿炮制的参汤。他饮了几口,颇觉满意,一口气喝了两碗。

“看来还是瑜夫人煲的汤水合君上胃口。”涤砚也满意,嘿嘿一笑。

顾星朗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又扫一遍乌木桌案,确定再无事需要处理。

“吩咐下去,准备安置。”

涤砚应一声“是”,没有立即挪步,犹豫半刻,小心问道“君上今夜,仍是哪里都不去?”

顾星朗一愣,回望一望窗棂间月光,“这么深等半夜的,你想叫朕去哪里?”

“那个,”涤砚讪笑,“瑜夫人今夜送了汤来,君上不过去看看?”

顾星朗盯他半晌。涤砚笑容渐渐消失。

“是。微臣这就去安排。”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将雪天(上)

一夜无话。

第二是小雪。节气的小雪,并没有真的下雪。

每年小雪节气,不是二十二便是二十三。阮雪音一直怀疑二十四节气是青川以北区域的人定出来的,因为南部十一月根本不会下雪。无论大雪小雪。

但小雪一至,冬便真的到了。在室外多走一阵手会冻住,清晨起来能看见枯枝上凝至发白的露珠。所谓气寒而将雪。

这一和过去任何一没有区别。和昨,和三月她初抵霁都那,都没有区别。唯一要说不同——

她有子没上月华台了。而今夜她打算去一趟。近来天寒,夜间星辰少,但小雪这,北斗星西沉,北天诸星上升,是应季节变化改变观星策略的一天。

晚膳之后,云玺陪阮雪音出了门。酉时未过,天已经黑了。

顾淳风姐弟在挽澜同顾星朗一道用膳。

一桌子碟锅,袅袅飘着烟,顾星漠捧着碗一口口喝汤,呼呼吐气。

“多饮些。冬来喝羊汤,御寒。”说话的是顾星朗。

顾星漠囫囵吞着汤,总算腾出来说话空当,“今小雪,我以为九哥会设宫宴或家宴。臣弟都好久没参加过宫宴了。”

顾星朗也在饮汤,闻言笑道“每年都是冬至才有宫宴,你巴巴从夕岭跟回来,就是为了参加宫宴?”

“那倒不是。”顾星漠埋头继续喝汤,并不再言。

九岁的孩子,再是沉稳早慧,到底是闹的。顾星朗且叹且好笑,宽慰道“冬至有宴,新年还有宴,有你参加的。放心。”

却听淳风在旁哧一笑,看向顾星漠语气高深“九哥昨怕是花尽了心思,又不知悄悄闹了多大动静,今自然要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哪还有力气给你设宴?”

顾星朗听得莫名,想半刻不得其法,看向淳风蹙眉道“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又说的什么?”

淳风眨一眨眼,“知道了九哥。你此次这般低调,也没开广储第四库,整个祁宫怕是没什么人知道昨是嫂嫂生辰。”她煞有介事点头,“我们都明白。如此甚好。省得闲杂人等又来多管闲事。”

“昨是嫂嫂生辰?”顾星漠瞪眼,赶紧接茬,“怎么没告诉我?好歹让我准备份贺礼。”他考虑一瞬,更觉失礼,“还得补上才好。”

“用得着你补!”顾淳风白他一眼,“九哥不知道已经赏了多少好东西过去,你就别掺和了!”一壁说着,思忖自己昨天白已将彼时在梅周城买的那支白玉簪送了去,暗自满意,便去瞧顾星朗——

这人表不大对。

顾星漠也瞧出来了。

两个人有些紧张,大眼瞪小眼,半晌——

“谁告诉你昨是她生辰?”他开口,状态非常,奇妙。

顾淳风摸不着头脑,暗道九哥这是不想我们过问,生气了?

“那个,九哥你放心,我们又不会出去乱说。总归昨你们俩怎么过的,根本没人知道,今宫中半点风声没有,说明妥当。”她想一瞬,不放心再补充,“九哥也勿怪嫂嫂,她什么也没跟我说,二十二是她生辰,还是好几个月前我问的。”

更鼓急,寒色倍严凝。

一路行去,距离折雪愈近,顾星朗心中渐渐揣起二十年不曾有过的,忐忑。

又有何可忐忑?他根本不知道啊。女子生辰之事,除了淳月淳风晚苓这种从小就知道、也自有人负责张罗的,他本就从不留心。

不知者不罪。

但某些况下,也许不知道也算一道罪名?

他入了折雪,迎出来一堆人,偏生没有云玺,更没有她。

夫人去了月华台。出门有大半个时辰了。棠梨如是说。

他没有返往月华台。

来了折雪,没见着人又追去月华台,这种追法,影响不好。

也比较丢脸。

他评估一瞬,决定留在折雪等。

亥时方过,阮雪音踏风露而归。深夜比之白更加寒气bi)人,她裹着斗篷兜了风帽,一双手仍是冻成了冰块,脸颊也有些红。

前庭竟明晃晃亮着满院的灯。素她夜间出门观星,因不确定何时回来,都只嘱咐留个守门之人,其余人该歇下便歇下。天长久,此一项约定成了规矩,她夜里这时候回来,从未见过这般闹。

也不算闹,庭内静悄悄,闹的只有灯火。

她不明所以,云玺也不明所以,主仆二人迟疑片刻,张望半圈,未觉其他不妥,终是抬步往正去。

便在正当口,廊下影中瞧见了一张熟人脸。

虽是熟人,却因着此时出现在此地之莫名其妙而无端生出了惊悚效果。

双方同时喊了一声。

阮雪音没出声,却实打实被这两人相视一声喊唬得心头狂跳数下。

“怎么走路没动静啊?”涤砚眼瞅着云玺,惊魂未定,又见阮雪音立在其后,自知失言失礼,赶紧恭。

“大人怎么这时候立在此处,”云玺再次回头一圈望,“也不多唤几个人出来照应着。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阮雪音披星戴月而归,已是冻得够呛,刚要开口吩咐进去再说,被涤砚一句话堵得也不知进退起来

“这大半夜的,我哪敢有事?”此话是向云玺说的,又转而朝阮雪音恭一拜,“夫人,君上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此刻就在中,夫人快去吧。”

云玺闻言乍舌,踮脚朝正内再望,无所获,遂压低声量问“哪个中?没看见啊。偏?”

涤砚清一清嗓子,也低了声量,“寝。赶紧的吧。”

顾星朗倚在东侧窗下棋桌边盯书。一豆灯烛,半盏月光,寒夜隔在窗叶外面,而他坐得闲适,表更闲适,盯着一卷书也不知看进去没有。手不翻书,目光也不动。是为盯书。

寝门开得无声,但灯烛轻晃,顾星朗抬了抬眼,便见阮雪音缓步走进来——

一步三顿,仿佛羊入虎口。

门外还站了个人,是云玺,手里抱着阮雪音的绛红斗篷,进退维谷。

“都呆在门口做什么?回来了,该干嘛干嘛。”

我们是该干嘛干嘛,您在这里干嘛?云玺此刻脑子比嘴快,心下反应了到底半个字不敢说,一溜小跑入内将斗篷挂了,想半刻此时也无法伺候夫人洗漱,遂转去铺。

顾星朗放书起,走至阮雪音面前见她脸颊冻得泛了红,一双素白的手叠在一起,也有些泛红,

“手这么凉。”他伸手碰了碰,冷得冰块般,顺势往掌心里一握,暖而燥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十一月的夜凉。

阮雪音不及反应,待反应过来便要抽手,对方却一如既往出手便不松手,只微侧了脸扬声问

“这种季节夜里出门也不带手炉,回来可叫人煮了驱寒的汤?”

自然是问云玺。

“是,奴婢糊涂,忘了带手炉;已经吩咐下去煮了姜汤,一会儿就该送进来了。”云玺忙忙跑出来回话,抬眼见厅中二人正在一处,虽只是双手被双手圈了握了,不知何故——

总有几分不忍直视,不忍搅扰,不可言不可说。

她抿了笑意,低着头再道“奴婢再去催催。”

这一催便是好半刻才端着盅碗回来。

阮雪音喝了汤,顾星朗换了新茶,闲杂人等退出去,两人依旧坐在东窗下说话。

“昨天是你生辰。”

一句话六个字练了快两个时辰。不好说也终归是说出来了。

阮雪音一怔,花片刻确认了下昨确为昨,点头答“是。”

顾星朗见她全无反应,全不在意,松下半口气,没舒坦两刻却是再次别扭起来。

“从来没听你提过。”

“提这个做什么?”

“你不过生辰?”

在顾星朗的认知里,人人都要过生辰。这是每个人一生中不断在重复的,唯一而确切的仪式感。

在他的印象里,少女们都过生辰,无论晚苓还是淳风。生辰到,盛装出席,赏歌舞品佳肴,收形形****的贺礼,然后为此开心整整一个月。

“不过。”阮雪音淡淡答,给自己再盛了小碗姜汤,“我那个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子。”

顾星朗也怔了怔。

“居然是那个十一月二十二。”他彻底反应,“所以你才格外关心东宫药园案?”

“是吧。”阮雪音握着小匙,在白玉碗中搅动出叮咚脆响,和着汤汁,如破冰的泉,“据说我刚出生那会儿,整个人全无响动。别的婴孩出世,或是大声啼哭,或是被拍打两下然后大声啼哭,哪怕声量不大,至少能啼上两声。我却是无论如何,一声不吭,倒睁着眼,不怎么睡觉,也喝,不像有什么病症。”

她望一望窗外天色,夜空很清,可见星月,全不似要下雪的样子。

“那是我出生头一个时辰的状况。据说。后来突然下雪了。”她持续搅着手中汤匙,像是亲耳听过那声响,“风声大作,雪声破云而来,他们说那雪声比雷声更响,簌簌如万马奔腾,将整座锁宁城罩在白茫茫的烟雾里。”她歪着脑袋出一刻神,

“你听过比雷声更大的雪声吗?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大雪能响过雷声呢?”

顾星朗认真考虑一瞬,“我也想象不出。”他答,“也许是风声加雪声吧。”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看着她道“你的名字——”

“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她答,“许是雪声太大,我终于受了些惊吓,便在风起雪落之际,原本安静窝在襁褓里的婴孩突然大哭起来,”她换了叙述方式,仿佛那婴孩并不是她,

“这些都是后来他们告诉我的。阮佋说,这哭声倒与窗外雪声相宜。就叫雪音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将雪天(下)

顾星朗不确定“他们”指谁。照料她到四岁的崟宫宫人?还是皇宫中历来不缺的那些嚼舌根的随便什么人?

但不管是谁,他都不喜欢他们。就像因为她的出现,他比从前更加厌恶阮佋。

他们应该没有人待她好。没有人真心照料她,没有人为她过生辰,否则她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子。

没有人天生就冷淡。除非过分孤独地长大。他周围的姑娘们,无论何种子,活泼的端庄的洒脱的温婉的,总有些所想所求所所在乎。阮雪音的冷和无所谓,就像是为了抵御严冬而早早将天深锁进心底——

将自己也变成冬天,便不至于再畏冷惧寒。一种形成于幼年的自我保护。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半晌,他问。

阮雪音呆了一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还好。”她搅着姜汤喝了一口,“我觉得不难听。”

她答得认真。顾星朗笑起来,心中莫名酸涩。

“也没听你提过你母亲。”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比先前更久。

“因为我也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是谁。”这一次她没怎么想,那种感觉就像是事实在此,你问,我讲出来便好。

她停了搅动,放下匙子。其实她不知道今夜为何同他讲自己出生那的事,讲名字的由来,他根本也没问。

他只是问十一月二十二是不是她生辰,是不是那个十一月二十二。

但她莫名想讲。二十年来她从没这么跟人讲过。

“他们说她生下我就过世了。应该是生产的问题。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过不了那道关卡。”她再次去看窗外,夜风呼啸,屋内生了炉子,却也不及先前他伸过来那双手暖,“小时候我会想,阮佋或是因为这样格外不喜这个女儿。或许他曾经非常喜我母亲。但我的出生导致了她亡故。”

她去看顾星朗,似乎想征得一些认同,但对方没什么表。

“你也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吧。后来我也想到了,如果他曾经非常喜一个女人,不会不珍视和她共有的这一点血脉。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喜欢我母亲。”她浅淡一笑,“这也很荒谬,没有喜,没有任何感,却能孕育子女,我后来才知道,这样的事在皇室,稀松平常。都很可怜。”

顾星朗依然没什么表。

“抱歉,我无意以偏概全。天下关系千千万,你的父君母后或许是很好的。你和长公主感就很好。”

顾星朗不是在意这个。他心复杂,而窗外的风,深秋的夜,手中的茶,面前少女的脸,所有这些都在加重这种复杂。他很想离她近一点。至少再握一握她的手。

但此刻他们之间隔着一方棋桌。也隔着一个被深锁了二十年的天。

“而你觉得你母亲亡故还有别的隐。不止是生产问题。”所以她在意东宫药园案。那她从相国府回来直接冲到挽澜,不过因为纪桓在约莫二十年前出了一趟莫名其妙的远门。又因为淳月在时间上的说法不够确切,导致她错将这件事与东宫药园扯上了联系。

她确乎是极在意那桩陈年公案的。

“我也说不清楚。”阮雪音淡淡答,“所有时间都太巧。我出生的时间,落雪的时间,行刑的时间,我母亲的故,偏偏都在那一短短几个时辰内。幼时我很少想这个问题,年岁渐长,读书渐多,慢慢明白一个道理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同一时间发生的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很可能根本就起于同一件事,所以它们同时发生了。”

“所以过去这些年,你一直在有意无意探查东宫药园的事。”

“算是吧。其实机会甚少。我每年回崟宫就那么一两次,越往后,能问的人就越少。宫人们一批一批地换,而东宫药园从来都是忌。哪怕在当年,也是没人能说出来所以然的。”

“惢姬大人呢?”

又来。阮雪音看他一眼。

顾星朗一脸无辜,“惢姬大人知天下事,为世间事人间人证道答疑,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么些年,你就没想过问问她?你们在蓬溪山学习深造说古论今,难道从来不讨论东宫药园案?”

的确。所以问题也在这里。她和竞庭歌多年来的一叶障目一云蔽天,终于是被这场下山入世戳破了窗户纸。

那么老师呢?她是否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一切是否,本就按照应该的走向在行进?

“我想回一趟蓬溪山。”她说。

顾星朗一怔,“何时?”

“最近。”

顾星朗静静凝她片刻,“为了我那天那番假设?”

“为了很多事。”阮雪音答,“或许我本就不该来祁宫,也不该问你借东西。或许所有这些事还连着另外的故事,另外的筹谋。而我并不想莫名其妙成为推动它的其中一只手。我至少,要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去多久?”

这三个字的语气,很难概括,但她觉得空气变得不同,灯烛的燃烧方式也变得不一样。

“不知道。”她思考片刻,“如果一切只是多虑,我只用继续执行师命,那么一去一回,最多不过十。如果,”

如果不是多虑。又会是什么呢?此事无法设想,也便难在当下结论。

“无论是什么。”顾星朗开口,“最多十。十之后你没回来,我会让人去接。”

阮雪音怔了怔,“不必如此,麻烦。”她没措好辞,有些卡,“万一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可能会多耽误些时间。”

万一她根本不用再回来。

“你真打算不回来?”顾星朗一直盯着她的脸,以至于对方明明没什么表变化,他依然抓到了某个瞬间,某句未出口的话。

阮雪音不言。

顾星朗脸色变得难看。“无论结果如何,按时回来。否则便不要去。”他说。

桌上灯烛燃得极旺。因为已经见了底。阮雪音盯着剔透灯罩里悠长的火苗,突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好。”她答,“我明动,行吗?”

顾星朗此刻甚觉骑虎难下。人家已经说了“好”,他不能再说不行。一开始就应该说不行。

“这么急?”无计可施,他只好没话找话。

“若真有隐,早弄清楚比什么都要紧。”

是对她要紧,他又无所谓。相比好奇惢姬的底细或盘算,他更在意她能否守约回来。

“明上午我会安排。你下午出发。”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

“多谢。”她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够妥当,终于只讲出这么两个字。

月光漏在灯盏上。狭长的火苗已有些难以为继。这间寝还是那么空。竞庭歌说得对,过分空旷以至于根本不适合习惯了繁花似锦的皇室中人来居住。

“很晚了。”她站起来,“君上该回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双

阮雪音出宫是在十一月二十四酉时。

说是下午,其实已近入夜,天将黑而未尽黑,马车走的长信门——

整个祁宫最偏僻的一道宫门。无论彼时的阿姌还是后来的淳风,以及过往岁月中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来了又走,发生在光或影下的故事,一生或片段,都被装在了长信门寂寥的空气里。

那些只有时间看见了并默默记下来的片段里,有关长信门的片段里,自今起,也有了阮雪音的影。

车轱辘声低调而确切碾过黑暗中的青石板路,碾出宫门,碾进一片久违而开阔的天地。风从车帘外钻进来,空气也是新鲜的,或许不如祁宫中馥郁,却带着烟火气和真实的人间味道。

就这么走了也好。她默默想。

折雪已经领了密旨。阮雪音出门,此事不得声张,对外只须称病,违令者斩。

云玺一意要跟。顾星朗也想她跟。被阮雪音好说歹说拦下了。

“只是外出一趟,你跟着,不方便。终归也没几,回头见。”她对云玺如是说。

云玺只得作罢,将此话又转述给顾星朗,后者听了,又多了两分放心。

但“回头见”三个字实是世间最不负责任的造词之一。“回头”太简单了,很多哪怕近在咫尺想见的人,却不是回个头就能见到的。

很多突然走远的人,就更不是。

这顾星漠去了披霜找纪晚苓。淳风不愿意去,在御花园兜兜转转,发现形又回到了去年以及更早之前——

偌大的祁宫,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阮雪音病了,闭门谢客,已经四五没有出现过;纪晚苓那儿她不想去;煮雨更不可能去;难道要开发新去处,去采露拜把子?

她讪笑,觉得有心无力。兜兜转转,磨磨蹭蹭,晃了大半圈终是绕去了挽澜。顾星朗刚下朝,脸色不怎么好,正坐在庭间吃东西。顾淳风一直搞不懂他为何时不常便要坐到院子里加餐,尤其秋冬天,食物不是凉得很快么?

但他脸色不好,约莫是早朝时得了不痛快,顾淳风不敢吭声,哼着歌儿在庭中东游西dàng),就差捡个树枝打鸟了。

顾星朗终于被她晃得眼花,也不抬头,拿过白玉杯饮一口茶,“你能消停些么?”又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给你的花名册,都仔细看了没,可有能入眼的?”

此花名册为择婿花名册,洋洋洒洒两大页都是祁国范围内顾星朗认为可以考虑的人选。

“九哥你还说呢,”顾淳风撇一撇嘴,“你怎么谁都看得上,我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顾星朗挑一挑眉“一个也没看上?”

顾淳风摇头“好些人都没见过,要不就是多少年前瞥过一眼的。九哥——”她三两步过去,至顾星朗对面坐下,“我要求不高,跟你或三哥差不多就行。”

涤砚候立在旁,闻言终没忍住咳了出来。

“你有意见?”淳风白他一眼。

“这个,下,您这要求,不是高不高的问题,”他顿一瞬,看着淳风掏心掏肺,“太离谱了。不会有的。您要这么找,难了。”

淳风想半刻,转了脸去望顾星朗,“难么?”

顾星朗也认真评估半晌,“难。”

难,但并不是没有。她突然想。有那么一个已经很接近的,不行罢了。解决了有没有,还要看行不行,所以世事才诸多艰难。

顾星朗瞧她神,心念一动,屏退了众人也包括涤砚,方低声道“已经翻篇了么?”

淳风呆了呆,“翻了。”

顾星朗看了她一会儿,“那就好。那就朝前看。”

“九哥,”她犹豫片刻,“我后来又见过他。”

顾星朗反应了一瞬她这句话,“什么时候?”

“月初。我们不是入了蔚国境么?回来的时候,就在边境一间客栈里。”

“边境。但还是蔚国境。”

“嗯。”

“他也看见你了?以及纪齐?”

“嗯。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认识纪齐。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不好说。顾星朗暗忖。以阮仲筹谋bi)宫的城府,当初在霁都与淳风有过那么两次交道,很可能已经猜到了。纪齐的份也不难猜。

“可说了什么?他一个人?”

“我们看到是一个人。”淳风凝神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她彼时忙着跟人道别,“其实我应该多问两句对吗?”

对。可惜你不是这块料。目前还不是。顾星朗笑笑“可以了。没露馅儿就不错了。没有吧?”

“自然没有。”她答得笃定,“九哥你知道他心上人是谁吗?”

“不知。哪知道了告诉你。”他看着她,“其实你既然翻篇了,这些也都不必再关心。”

顾淳风牵起嘴角也笑了笑,“嫂嫂病好些了吗?我看折雪大门紧闭,前里遇着云玺,她说嫂嫂需要静养,不宜探视。”

顾星朗也呆了呆,“嗯。”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句嗯答得唉声叹气。

“才过完生辰,怎的就病了?可是九哥你大半夜带人家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没好好照顾,把人冻坏了?”

顾星朗蹙眉,暗道我怎会这么没水平带人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想起自己确乎是没给人过生辰,比崟宫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更觉气闷,随口敷衍道“大冷天的看什么星星月亮?当然不是。”

“戏里不都这么演的?”淳风眨一眨眼,“才子佳人约个会,年轻公子给心上人生辰备惊喜,除了送花送裙子送珠翠,不就是这些星星月亮红烛光?不止戏里,好像民间也都这样。”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开口问道“那,如果,只是打个比方,他忘了呢?或者没来得及准备。或者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没准备。会怎样?”

淳风听得一头雾水“谁忘了?什么没准备?不知道什么?”

“就是,”他没深究过这类问题,倍感艰难,半晌措不出合适的辞。

“忘了给心上人过生辰?不知道人家生辰哪天?以至于什么都没准备?”

“嗯。”

顾淳风瞪眼“那还能怎样?当然气死了。没成婚的直接翻脸。成了婚的嘛,”她思忖片刻,不知是在回忆看过的戏码还是听过的民间轶事,“倒不至于为这种事和离,离家出走几天总是要的吧?要不就回娘家住上一段。谁让你不记得我生辰?不知道就更过分了。人都娶回家了不知道生辰?这种郎君要来干嘛?”

顾星朗被此劈头盖脸一顿骂震得晕头转向。离家出走?回娘家?所以她突然要回蓬溪山——

自然是理由确切,也是那晚谈话必然会导向的结果,但——

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或多或少?

否则只是回去查些问题,为何说走就走这般着急?又为何一副走了就不想回来的样子?

“那这种况,”他干咳一声,满脸事不关己,只作随口之问,“一般几天能消气?离家出走也得有个度吧。”

顾淳风认真想了想,“那要看每个人的脾气了。这要是我,三个月半年吧。”

?!

“你这是什么臭脾气。”生平第一次,他对淳风的子生出严肃不满。

“我乐意。”她满不在乎,忽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九哥。你这究竟说的谁?”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远上寒山石径斜

蓬溪山是崟国北部绵延群山中的一座。如果不是多年前那片山间有一处崖壁开始鸣钟,不会有人将这片山与它前后左右分不清具体界限的其他山区隔开来。

可即便如此,除了找到那处崖壁,依然没人能确定从哪里开始算是蓬溪山界。那些密林层层叠叠,一片连着一片,无论你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进,朝着以为是蓬溪山的方向步行,穿过层林,走过只能用双脚开拓的山地——

姑且称之为路吧。大概率也是到不了蓬溪山的。很可能绕过了,或者经过了,但就是无法上山。

几十年来人们靠近蓬溪山的唯一方法,只能是从那一整片山岭的西南侧入,沿河道一直往上游走,直至看到无逸崖——

有事敲钟,无事退散。打算从无逸崖四周的林子潜入也是死路一条——

几十年来试错者千万,当然都是尝试,最后被证明为错。结果依然是绕迷宫,走一大圈出了山。

有人说此为该片山岭地形之故。也有人说是惢姬大人借由兵法或某些奇门遁甲之术布了阵。

传言纷纷,依旧是迷雾重重。

阮雪音独自入山是第五晌午。马车被她安排去往附近城镇歇脚。自然都是些宫里人,还是顾星朗心腹,想来得了君上嘱托,从车夫到随行人员都死活不肯就此离开,一定要她说出一个回程时间,他们好提前来此等候。

于是约定两之后,此时此地会合以返回霁都。不知那些暗卫听见没有。而阮雪音心中打鼓,不确定两是否够用——

按照同顾星朗的十之约,她最多只能逗留两。十不回,那家伙怕是真会兴师动众来接。

——她已经越发摸不清他路数。但以此人言出必行、出手便不松手之作派,这种事,哪怕荒唐,她深信他干得出来。

她没有沿河道走。仿佛只是随便往林子里一钻,便开始拾级而上。

也并没有阶梯,所谓拾级不过是她自己踩出来的路。却顺遂非常,扶摇直上。时值初冬,南国深山仍是一片葱郁,深碧的葱郁,寂静中但闻布谷鸟鸣。阮雪音不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光打在竹节之上,很快眼前便全是竹节。

见竹海而入蓬溪山界。

沙沙声响起来。如山如海如巨潮。一年四季,一辰光,蓬溪山的竹林永远会这般突然震耳聋地响起来。无论东风西风,晨风晚风。

她穿过了那些裹着浓烈枝叶香气的竹林,来到石阶前面,开始真的拾级而上。

步云梯。

黑石铺就而异常陡峭,既陡且窄,狭长直上如往云间去。石阶两侧依然是翠竹黑松,还有一些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不具名植物,都在初冬时节漾着深沉的幽碧。

屋舍亦是一片幽寂。山巅之下,步云梯之尽头,尽管不在顶峰,却也实在是高的。

只是离开了大半年,这里的空气也像是不同了。或许只是心态变得不一样。

她推开东侧朝南屋舍的门。这间厅堂很大,过去是她们上课读书所用,还是那三张书几,坐垫铺在地上。不知何故,她觉得这间屋子比记忆里还要大,也空,竹制的柜架在时有时无的山风穿梭中发出悉窣轻响。

窗户没关。

她抬步进去,想把窗户关得小些,和过去一样,便在这时听见后一道熟悉音色

“小雪。”

她转去看,那人一青衣,鬓边耳垂全无装饰,极简而极清,像枝头的雪崖畔的冰。

“老师。”

“你回来了。”全不意外,似乎理所应当。

“嗯。”

整整一个下午,师徒二人在药园劳作。谁也不开口发问,直至暮低垂,深金色的光坠在药园最西那棵结香树上。

“大半年不见,这株结香又见高了。”阮雪音停下手中活计,举目去望,“快开花了吧。”

结香花期在冬末,但蓬溪山这株总是开得较早,每年都是十二月中。

“快了。”惢姬也抬眼,眸色淡淡,“我以为若有谁哪一突然跑回来,多半会是庭歌。”她突然道,极难得笑了笑,“结果是你。”

“老师为何会这样想?”阮雪音转回头,“那丫头走了五年,一次也没回来过。我却是今年初才下山。”

老师的面貌,似乎自五年前起就定格了。定在约莫五十岁上下。如今看起来依然是。

如果五年前是五十岁。那么今年是五十五。二十年前是三十五。

从来没人说过东宫药园里的人都什么年纪。但她莫名觉得三十五这个岁数有些大,不太对。

“我总想着,你这一去,很久都不会回来。”对于她们俩,惢姬从来不自称“为师”,一直是“我”。

阮雪音没大听懂这句话。

“可我是带着老师给的任务去的。自然是有去有回。”

“你与当今祁君陛下合力,自然会比历代祁君都快。但寂照阁不是寻常地方,再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通关的。”

“所以老师已经做好了,我在祁宫一呆许多年的准备。”

惢姬淡淡再笑,“饿了吗?差不多了,回吧。”

四菜一汤。蓬溪山的饭菜,连香气都与别处不同。竞庭歌在的时候就是这个配置,后来只剩她们两个人,菜量依然没减。

阮雪音吃得很香。又忽然想起那时顾星朗问她,惢姬做的饭菜是否好吃。

太习惯的味道会变成至味,太熟悉的地方会化作乡愁。

彼时她答得不错。

“你同祁君陛下相处好吗?”

她没想到老师会问这种问题。而对方脸上分明有笑意。这么多年,一天内出现这么多次笑意,实在也是罕见的。

“我进过寂照阁了。”她思忖片刻,决定换个方式回答这一题,“但没成功。一扇门都没打开。”

老师没什么反应。

“寂照阁的内墙上,很有些蹊跷。”她看着对方的脸,继续说。

惢姬静静夹菜咀嚼,似乎只打算倾听。

阮雪音遂将那晚入寂照阁所见完整讲了一遍。

“曜星幛山河盘同河洛图的关联,看来是跑不掉了。”惢姬依然不接话,她只好继续,“老师,从前我们问,您永远不答。这两样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和惢姬对话,最好的方式是直接问。因为任何周旋试探都会被当场识破,变得毫无意义。

“你这么大老远跑回来,想来有很多话要问。且必须当面问,不能用鸟儿传信。”惢姬放下筷子,很是平静,“你问吧。先问完,我看能怎么回答你。”

阮雪音怔了怔,也放下筷子。不太需要酝酿,回来路上近五个夜,腹稿已经打得很清楚。她最后理了一遍思路。

“第一个问题已经问了。第二个问题,东宫药园案发生之时,老师您在哪里?已经上山了吗?”

依然非常直接。

惢姬点头“继续。”

“第三个,上官家有一位神秘人,懂得同我们极其相似近乎一模一样的药理。这位神秘人,我们怀疑就是上官家第二任主母,上官姌和上官妧的母亲。老师得知她们会用四姝斩之后,也嘱我探查,所以这位蔚相夫人,有可能是老师的故人吗?如果是,你们,同东宫药园又是否有关系?”

直接得不能更直接。她顿一瞬,再补充“青川药园千千万,但蓬溪山药园真的太特别,有太多世所罕见的药植品类。世所罕见,那么曾经的东宫药园内有没有呢?”尽管已经做了万全提问准备,当真面对面发问,应该说是质问,她依然觉得心慌,

“老师,蓬溪山药园,就是东宫药园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白云生处尽尘光

这是一句问。也是一句假设。

一句跳过了众多因果逻辑而直接摆结论的,过分大胆的假设。

是一项猜测。也是一种问话技巧。

但对于老师似乎并不奏效。或是不奏效,或是,自己完全想错了。

“问完了?”

“问完了。”其实没有。但如果这三个问题她都能答,其他也就迎刃而解。

“你刚说你们。看来关于上官家那位主母的猜测,是你和庭歌共同的结论。”

竞庭歌去了霁都,整个青川皆知,老师自然也知道。

“是。”

“但对于那两件东西来历的再次好奇,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因为她没进过寂照阁。”

“是。”

“关于东宫药园的揣测,也是你的意思。庭歌这几年的心思,没功夫去挖那么陈的旧案。而你一直对东宫药园耿耿于怀。”

“是。”

“但你从来没将此案同蓬溪山联系过。应该不止是药植的缘故。有人提醒你。祁君陛下?”

“老师。”

“不必紧张。”惢姬温声打断,眉宇间再次浮出极浅淡笑意,“祁君陛下心智过人,他作任何联系分析,都自有其道理。现在轮到我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自有答案。”

“老师请讲。”

“这么些年,你和庭歌从来不认为蓬溪山同东宫药园有任何关系,为什么?”

阮雪音怔了怔,“因为时间对不上。老师隐居蓬溪山,已经三十年。”

“但时间也是可以造假的。没人能证实我究竟哪一年上的山。祁君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吧。”

阮雪音不语。

“教上官家两姐妹药理的人,我的确怀疑是我一位故人。我上山之前,认识一些人,有过一些朋友,这些都从未隐瞒你们。那位极擅易容的朋友,也是我昔年还在尘世游dàng)时认识的。”

极有可能就是上官夫人。

“你关联了我与上官夫人,又关联了四姝斩、我、她和东宫药园,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怀疑我们都是东宫药园案的旧人?”

非常直接。同先前阮雪音之问一样直接。

此话难答,所以阮雪音未答。但她确定自己此刻沉默已经传递出足够多的信息。

“上官姌和上官妧是一母所出,此为事实否?”

“应该。”

“上官姌今年几岁?”

阮雪音再怔,“二十二。”

“那么上官夫人生她是多少年前?”

二十二年前。有孕甚至是二十三年前。且理当是在苍梧上官府。

距离东宫药园案发还有整整三年。而没有任何理由,堂堂上官家主母会在那之后被卷入已经设立七年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崟国东宫药园。且以上官妧的年纪推断,二十年前的十一月,上官夫人已经再次有孕,怀的正是上官妧。

如果老师和上官夫人是同一批人,那么她们与东宫药园是错开的。

“你这条逻辑链断了。”惢姬道,依然平静,平静而隐见笑意,“小雪,推断必须建立在足够多的事实之上,你依然可以保持对我的怀疑,对蓬溪山的怀疑,但你应该去采集更多事实。”

老师没有回答自己二十年前在哪里。她只是用上官夫人相对确切的时间证明打破了这条逻辑链。又用她和上官夫人可能的潜在联系将自己也排除在外。

依然有很多漏洞。但显然,她不打算在事实不充分的况下作过多解释。她甚至都没明确否认。

“老师你,是故意让我们下山的吗?”

惢姬挑了挑眉,“庭歌是自己要走。你是崟君陛下来求的。”

“但老师可以不答应。”

“我不能不答应。他是崟君,而你是他女儿。我只是你的师长,父母尚在,还轮不到我来决定你的终大事。”

“但老师没让我一定遵照阮佋的要求行事。您只让我借河洛图。至于帮不帮崟国,您说随我的便。”

惢姬再次笑了“能否说服你出手帮扶母国,这是崟君陛下的事。我一个中立之人,自然不会拿立场。说到底,小雪,这是你自己的事。家国之选,从来都是自己的事。”

“如果阮佋没有来求,老师也会让我下山吗?是否会用别的法子,依然送我入祁宫?为了河洛图?”

“我很早就告诉你们,不要对已经发生的事做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当初那样的假设。你已经入了祁宫,这就是事实,接下来无论你怀疑这件事是你父君主导又或其实是我主导,随着时间流逝无论你生出了多少新的猜疑揣测,去证实它,或者证伪它。永远向前走,用前面的风景解答后的疑惑,此为人生道,是每个人活着唯一的出路。”

月冷树浮霜。

阮雪音坐在自己房间那方再熟悉不过的榻边,竞庭歌的榻就在她面前一丈开外。一尾灯烛燃在两张榻间的小几上。从来没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般,她希望那个丫头也在。

长久以来她认为,某完成使命,借到河洛图,她就应该回来。即使不立刻回来,即使出于种种原因她要继续留在祁宫,哪呆不下去了,想走了,她依然可以回来。

原来她真的把这里当作了故乡。唯一可以说“回”的地方。

但老师似乎,用某种无形的方式在推她们往外走。去广阔天地,看风云翻涌,往前走,拿前路解答来路。

读书深造十六载,为的便是这一么?所有的无,原来是有。

“睡了吗?”

房门轻叩,是老师。

“还没。”她扬声答,起去开门。

老师的面色比白里还要柔和。很多年来她没见过她这般神。她坐到了竞庭歌的榻边,隔着灯烛,和她相对。

“晚饭时听了那些模棱两可的话,睡不着吧?”

阮雪音沉默。

“你见过纪桓了?”

这句问几乎让阮雪音绝地清醒。她抬头,目光炯炯望过去。

“又猜错了。”惢姬淡淡一笑,“我和他真的不算认识。更不是熟人。刚才之所以这么问你,”她一顿,缓了声量,“我见你此次回来,心事颇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见茫然,想是此去霁都,见了些人,历了些事,在山中多年磨就的一颗静心被划开了口子。”

阮雪音不知该如何作答。也确实觉得无从说起。

“还有精力吗?跟我出去走走?”

山风总是强劲。入夜更劲,入冬尤劲。而老师极少邀人一起散步。

“东宫药园案是你多年心结,你这趟下山,兜兜转转一定会绕至这件事,我想到了。方才问你是否见了纪桓,也因为,据我所知,二十一年前,他是到过锁宁城的。似乎呆了不短的时间。”

尽管不是全无准备。阮雪音依然感到震惊。

“从来没听老师说过。”

“那时候我消息不甚灵通。功力不够。”惢姬神色淡淡,“也是后来才知晓。总之你今番回来,再问东宫药园的事,我以为,你是从纪桓那里获知了什么。”

不算错。

“老师认为,此事与纪桓大人有关?”

“不好说。毕竟相差了一年时间。但他没去别处,偏偏是锁宁城。四国林立,各怀算计,纪桓亲自出门,一定不是小事。你想查东宫药园案,如今又人在祁宫,从纪家入手,顺理成章。”

“老师也希望我查?”

惢姬的脸在月色树影中似有晴变幻。光影深浅,看不真切,山风在林间涌动,将那光影也揉得稀碎。

“老师年纪大了。”叹声忽起,十几年来阮雪音鲜少在老师口中听到,几乎没有,如月影婆娑,“年纪大了,少年时好奇之事也便没那么好奇。人不在尘世中行走,子长了,探究心、争斗心也都会消失。”她转头,看向阮雪音眉目舒展,

“小雪,你才二十岁,是不能在山中了此余生的。无论将来如何,这茫茫尘世都值得你走一遭。我也是走完一遭,才进山避的世。至于河洛图,他若真得见,我自会将曜星幛、山河盘的来历说与你听。在那之前,你不妨将其当作一个人少年时代的机缘,不必太在意。咱们园子里那些植物也是。而东宫药园,”她望出层林之极,望向远方山色,目光变得渺远,

“多年来你都希望从我这里探知些什么,但世上总有些故事,是除却当事人再无人晓的。东宫药园是,封亭关也是。后世想要知其因果,除非还能找到人,当事人,或者当时经过的人。所以我建议你找纪桓。”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阮雪音,“其实小雪,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母亲就是因为生产问题离世的呢?或许最终,仅仅只是这样呢?哪怕时间事件都巧合,也可能与东宫药园案完全无关。”

那阮佋又为何会厌恶这个女儿至此?她母亲又做错了什么呢?阮雪音默默想,再次将自己放在了局外人位置。

“罢了。你从来不说,也从来不难过,”惢姬继续看着她,眼中绪复杂难解,“但哪有人会全不在意来自父母亲的无端厌恶?你终归是在意的,终归想知道为什么,所以东宫药园案成了你的执念。小雪,你总说庭歌执着,你也是一样的。只是从前你一直呆在山里,子又静,此般执念,无处安放罢了。”

山风劲袭。师徒二人总算走出树林,来到一片空旷危崖之上。

“老师你记得阮仲吧。论份他是我兄长。”

“自然。崟君陛下就这两个儿子,天下皆知。怎么说?”

“我最近才知道,他应该不是阮佋亲子,这也就解释了,阮佋为何一直不喜欢他。”

惢姬动了动眉心,似乎意外,却不算吃惊,“小雪,这种事不会一再发生的。那是皇室。”

言下之意,阮雪音为父君所不喜,不会是和阮仲同样的原因。

“无论是何原因。老师你说得对。我母亲是谁,怎样度过又结束了她的一生,我需要知道。那么我就不得不查东宫药园案。”

惢姬长叹,似乎感慨,又像欣慰。那叹息被山风裹挟,很快涌入后密林之中,不为人所察,甚至逃过了山顶月光的注视。

“去吧。去解开困惑,根除执念,每个人年轻时都是这么过的。你终于也有了些入世之心。这样很好。”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朝乾夕惕,望穿秋水

这也是老师所希冀的吗?那么河洛图只是指引她下山入世的一道说辞?关于老师到底急不急这个问题,竞庭歌那时在祁宫御花园提出的这个问题,答案已经分明——

是不急?

所以老师并无筹谋,一切都只是过度猜测?

难下定论。毕竟对方回避了很多问题。而她说得最多的是,采集事实。事实足够支撑假设,再来发问。

阮雪音依然在山中呆足了两。两之后晌午,她如约下山,马车已经等在原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对于千里之外被困深宫的祁君陛下来说,如此七天,在感知上已经超越了他过去二十年人生中任何一次数子的经历。

他异常忙碌。每行程安排之多堪比初登基那三年。他甚至出宫去了霁都城内各大军营——

年关将至,亲赴军中看望将士,一直是他即位以来的传统。只是今年开始得格外早。除了涤砚和沈疾,没人清楚原因。

这是在弩兵三营。柴一诺早早候在营中,此时已经陪同顾星朗探视完众兵士,君臣二人正在厅中叙话。

涤砚沈疾奉旨等在外间。四下无人,沈疾突然小声开口

“依据前传信,珮夫人今该会下山返程。也不知出发了没。”

涤砚挑一挑眉“定好今回程那就是了呗。你cāo)心什么。”

沈疾叹半口气,沉声道“我着急。”

涤砚闻之瞪眼,十分夸张挠了挠耳朵,“我听错了吗?沈大人还会着急这种事?”

从前他议论此类闲事,沈疾总是一脸正气阻止,要么就缄口不言,一副君上家事臣子不得妄议之凛然。

以他二人之相熟之交,此一句“沈大人”自然也是揶揄。

“那个,”沈疾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正了神色干咳一声,“我瞧君上实在反常。再这么下去,”他尽力措了措辞,发现不是很合适,只好硬着头皮讲“怕是要疯。”

涤砚再挑一挑眉,并未觉得这话有不妥,“你觉得他现在没疯?”此一声音量不小,他反应过来,压了压,凑近沈疾道“一个少年君主,夜夜睡在自己寝,晾着一宫里四位夫人哪座宇都不去。已经算是疯了吧?”

沈疾呆了呆,更觉尴尬,半晌道“那君上为何这样?”

“我怎么知道?”涤砚翻了个白眼,“也许怕珮夫人不高兴吧。”

这叫什么事?自古君王谁不是色满园?盛宠也不至于独宠吧?再说了——

也没见您在折雪过夜啊。独的哪门子宠?

珮夫人临走前一夜,那么大夜了,他都以为他不会出来了——

真是惊掉全人的下巴,云玺那一脸窃喜直接僵在了半空。

又为何不能留宿?夕岭秋水长天那个下午不是都豁出去了?

“你是说,珮夫人不让君上亲近其他人?”

涤砚满腔迷思已经奔了老远,一听沈疾还在原地打转,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兄弟,这种话不好乱说。到底是珮夫人有要求还是君上过分自觉,我也闹不清。但有一件事是可以拍板确定的。”他四下看看,再无第三人,遂压低声量道

“君上栽了。彻底的。一代明君,声动青川的天才少年,是怎么莫名其妙一步一步被命运降服的,涤砚我本人,见证了全过程。”

沈疾眼见他一脸自豪,一脸亲历了别人所不能历之征程,没由来竟有些羡慕。但他实在还有许多想不通,回味片刻,终没忍住又问“那瑜夫人怎么办?没瑜夫人的事了?”

涤砚眨一眨眼,方想起来还有这桩公案。

“那个镯子,你记得吧。”沈疾也凑近,压低了声量,“有一瑜夫人来挽澜,我看见了,就戴在左手腕上。”

“你确定是那一只?”他也注意到了,只不肯定是不是,总不能盯着后宫夫人的手腕瞧。

沈疾点头“自然。那镯子出自不周山,当年我陪君上从村民那里千挑万选的。本就打算送给瑜夫人的吧。”

涤砚想一瞬,也点头“我记得那一他已经要送了,却传过来定宗陛下赐婚的消息,瑜夫人成了准太子妃。”

沈疾轻叹,“彼时我还在相国府,圣旨到时我不在府中,回来才听说。很为君上难受了一阵。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那镯子居然终于,还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又如何?”涤砚喟叹,“时过境迁,意思也不一样了。”

“真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吧。”涤砚凝神撇嘴,似又在评估,“其实我说不上来这些事有什么不一样。但君上对瑜夫人和对珮夫人——我不知道是否一个人年纪增长经历改变,做法上也会不同。又或者本就是两种感,本来就不一样?总之,不太一样。”

沈疾觉得对方完全没有解决他困惑。反而将他说得更加困惑。他还想问,却听见顾星朗扬声唤自己。

柴一诺要去锁宁城。三后出发。

“其实依臣之见,既然去,不若连梓阳城一道探了。”回宫路上,沈疾开口,来了正事,方才闲心已被尽数抛在脑后。

“没什么必要。容易打草惊蛇。”顾星朗意态闲闲,“他若真打算两年内动手,锁宁城中多半已经开始了布置;而梓阳是他老巢,为免点眼,反而不会多做安排。朕现在好奇的是,十一月初他去过蔚国,见的是谁,什么盘算。”他看一眼沈疾,“若非机缘巧合让淳风下撞见,这一条消息,咱们是完全错失了。”

沈疾凛然“是。微臣疏忽。小城客栈一类地方,也实在防不胜防。”

“有些地方不用安排太多人。匀出来一些,放去咱们的视线盲区,比如这次那间客栈。”

“是。”

“他入蔚国境见的是哪拨人,御徖还是肃王府,此事重要,苍梧那边也盯紧些。能查出来最好。”他再看一眼沈疾,眼中全无波澜,“已经两个月了,阮仲世,仍无定论。”

沈疾再凛“是臣办事不力。年关之前,必当拿出说法。”

顾星朗点头“已经冒出来的问题,越早知道答案,越有利于行动。如果苍梧那边也有参与,无论对方扮演什么角色,此事都比预想中复杂。早做准备,好过被动反应。”

“微臣明白。”

空气再度安静。半晌。

“今有传信回来吗?”

沈疾与涤砚对视一眼。

“回君上,还没。”

七,像是过了七年。顾星朗长叹一声,以自己都未察觉之阵势,传入涤砚沈疾耳朵里,惹得他们俩也幽幽叹气。

“你们两个叹什么气?”

沈疾一呆,敛了神色。涤砚干笑,“这不君上叹气,我们也就跟着叹一叹。”

“朕叹气了吗?”

涤砚也一呆,“没有。”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陌上无花迟迟归

说是没叹气,晚膳后出门散步,依然是一路向北往折雪方向。

自然是走不到折雪的,大门紧闭,里面也根本没有他想见的人。用涤砚的话说,不过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心之所至,管不住腿。

这种话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来。从阮雪音走到今晚,连续七夜,夜夜都是同一条线路。已经入冬,御花园景致不算太好,一行人提灯慢行,更显得长夜萧寂。好几次涤砚都想劝他转进采露喝口茶,或者换条路去披霜聊会儿天。

如此孑然独行,像极了他初登基那几年,真真一副孤家寡人模样,年纪轻轻,叫人看了难受。

然而皇天从不负思虑,心心念念终起回响,到这第七夜,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半途上却终于杀出来了人救郁郁少年于水火。

“君上万安。”

“这么晚还出来。也不多穿些。”

纪晚苓不喜披斗篷,宁愿内里多加两件,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臣妾看着穿得不多,其实暖得很,君上知道的。”她莞尔而笑,一如十来岁时。

顾星朗也微笑“那就好。冬受凉好起来慢,注意些总没错。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披霜距挽澜近,都在御花园之南,此刻两人所在却是到了北边。

“君上夜夜往这边走,臣妾要找你,只能也跟过来了。”

顾星朗一愣“有事?”

“有也没有。”眼见涤砚蘅儿都退了开,纪晚苓卸下些规矩,“就是看你近来格外忙碌,一到夜里又魂不守舍,便想着来问问。”

忙是忙,但夜里魂不守舍是什么洞察?顾星朗有些窘,继而想到该是涤砚嚼了舌根,摇头道“也没有。就是白事多,夜里总想多走几步寻些清静。北御花园人少。”

“人少。也靠近折雪。”纪晚苓看他一眼,“珮夫人好些了吗?”

“应该吧。冬来风寒好得慢,方才也说了,所以才让你多注意。”

纪晚苓停了脚步,一众宫人都离得远,月光落在两个人脸上,“你如今敷衍我也是张口就来了。她根本不在折雪吧。”

顾星朗神色不变,一张清俊面庞被满园清辉映衬得愈加深邃。

“她病了七,太医院的人却一次都没去,折雪也没人取过药,我打理六宫事,想不知道都难。”

顾星朗轻叹,看着她认真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有入宫。”

“因为我总是多管闲事?”

顾星朗一笑“长公主嫁入相国府的头半年,我虽有些不惯,到底觉得自在清静了许多,”他看一眼纪晚苓,“这话不许跟她说。如今看来,你跟她是越发像了,说话做事,简直如出一辙。”

纪晚苓也笑“如此说来,君上是拿我当姐姐了?这个便宜我是占还是不占呢。”

“劝你别占。做姐姐责任重大,你看淳月这些年下来,何曾真正轻松过。”

这是一句玩笑,却莫名带了三分认真,以至于纪晚苓也认真起来“你既知道,就别让我们担心。”

顾星朗转头看她“又怎么了?”

“她是出宫了?回蓬溪山还是回崟宫?”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星朗,”只有他们两人,纪晚苓改口,“这大半年她确实没做什么,我看在眼里。在夕岭她还救过我。你们俩的事,我如今都不问。月姐姐也很久不问了。但,你对她是否太纵容了些?她要出宫便出宫,你真不担心她有其他计划?”

“我知道她是去哪里,做什么。晚苓,很多事你们不了解,我也无法一一告知。总之,我心里有数。”他一顿,认真再道“我刚说希望你没有入宫,是因为,我很难像三哥那样照顾你。你在这里,终究是委屈了。我很抱歉。”

纪晚苓完全听懂了这番话。她沉默片刻,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没来祁宫,我和你此刻状况是否会不一样。”她微微一笑,“分析了几次,发现答案是不会。她如果不来,我同你的心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她来了,你我心结得解,但你这颗心——”

她没往下说,看向顾星朗似笑非笑,“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对她是一见倾心吗?”

顾星朗一怔,旋即干咳一声。

纪晚苓笑起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一见,二见,三见还是不知道第几见。他也至今无法确定有没有决定的某一刻。是哪一刻。

却听晚苓继续道

“当年我第一次见磊哥哥,也是这种感觉。”她眼里含了雾气,不知是月光还是冬夜漂浮的露,“他骑在马上,勒了缰绳至我们跟前停下,明明是俯视,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浑都在发光的人。他浸在光里,比光还亮。”

“我记得那一。”顾星朗点头,“那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三哥上。我至今还会梦到。他是那么烈骄阳般的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坐在君位上。”

“他出发去封亭关那,跟我说去不了多久,回头见。”她回头,望向远处宫阙间月色,“回头是多简单的一个动作,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愿意,都能回头,去看色月色,四季流转。但可能是因为太简单了,显得诚意不足,所以他没有回来。”

“晚苓。”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回头,目光切切,一双杏眼澜雾四起,“星朗,你也查不出吗?你都查不出吗?从前我以为你是故意不查,故意查不清,”

“会的。我已经有思路了。”

纪晚苓怔了怔,“什么思路?”

事关重大,牵扯父君的崩逝****。但也都只是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支撑。顾星朗犹豫一瞬,轻拍了拍她手臂,“总之你放心。三哥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十二月初三这,霁都初雪。

涤砚站在廊下看雪,沈疾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种行将过年的喜悦。

“到哪儿了?”

“半个时辰前的消息,离霁都界那块石碑还有一百里。”

沈疾没有打过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因为近几年除了封亭关,青川并没有爆发过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他此时却有种前线大捷连连报捷的雀跃错觉。

“好好。”涤砚满口答应,返冲进了御书房。

顾星朗刚入申时就开始批折子。下午披折子,极其罕见,罕见而易于理解,涤砚冲进书房,摩拳擦掌,郑重其事清了清嗓子。

“你这又发的什么疯?”顾星朗不抬头,笔走龙蛇写得认真。

涤砚心道您装什么冷静?大下午的批奏折为晚上腾时间根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回君上,”他心中一万个鄙夷,一万个“晚些人回来了我看您管不管得住腿”之坐等看戏,语气却是恭顺妥帖毫无破绽,“珮夫人的马车还有一百里入霁都界。”

顾星朗走笔不停,面色如常,“一百里就在报?打算叫朕出城迎接还是怎么?”

涤砚讪笑,“这不是怕您着急——”

顾星朗停笔,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瞧你这上窜下跳的样子,是怕合宫里不知道珮夫人出去了十天今回来?要不要上明光台喊一嗓子?”

涤砚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君上息怒。臣有罪。臣这就出去思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宿挽澜殿(一)

酉时过半,阮雪音入得长信门,天已经黑了七八分。她甚觉疲乏,本就质量不高的睡眠因着连车马劳顿,更是将人bi)上了困顿之绝境。

雪未停,却也不大。云玺带着棠梨撑着伞在第二道宫门口迎候,见到人时对方眼皮子直耷拉。她不敢多言,接过不多的行装扶了阮雪音便往折雪回。棠梨捧过一盆树枝,枝干光滑,顶端泛黄,看着甚单薄,像是从什么树上截下来的一段。

她心道怪哉,夫人出趟门怎么还带半截儿树枝回来?

主仆三人进了折雪,阮雪音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便往中疾走。至廊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吩咐道

“那截树枝就留在盆里,别挪,明早我起来再处理。”

明早?

“夫人,那这会儿——”

“沐浴更衣睡觉。”

因着困体乏,阮雪音头一回觉得沐浴有人伺候是件幸事。她懒待动弹,整个人浸在气香雾之中,暖意随温水流渗透每个毛孔,将神魂也蒸得绵软。她微眯着眼,感到前所未有踏实。冬寒冷,上其实并不黏腻,但天知道这样昼夜奔袭了四五而突然掉进腾腾浴桶里,是怎样不可言不可说只能意会进而沉沦的救赎。

气包裹,暗香袭人,她昏昏沉沉衣来伸手穿好寝裙,又昏昏沉沉一步三晃总算挨上了枕头。

这方榻真暖,下褥子真软,锦被如棉花如云朵如三月阳,裹得她长长舒出一声叹,下一刻便遁入梦乡不省人事。

梦里又是雪天,竹林深宫,一个初生儿正在啼哭。如此温暖,这般香软,为何要哭呢?风声乍起,她唬得一跳,凝神去听,才发现那潇潇风鸣中簌簌歇歇之音格外大,簌簌歇歇,像是雪声?可方才画面里那些落雪,轻柔舒展,分明没什么声音。

又哪里会有这么响的雪声呢?她蹙眉,突然疑惑那啼哭的初生儿是否就是自己,雪音簌簌,几近悲鸣,为谁而悲,又缘何而鸣?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夫人,夫人醒醒。

云玺?

云玺怎会在锁宁城,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年。时光倒流二十年,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夫人,醒醒。

还在唤。而自己究竟在何处呢?摇篮里的婴孩,又或画面外的目光?

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掀了捂在头顶的锦被,费力睁了双眼,却见湖色纱帘重重叠叠,晕在柔暖光海里漾着不真实的彩。层层滢彩间有一张脸,瞪着一双眼,正是云玺的脸,云玺的眼。

“夫人快醒醒,御辇到了,君上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此为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方张口问“过哪里去?”

“自然是挽澜。夫人睡糊涂了。这就起来吧,奴婢速速给您更衣。”

挽澜?刚回来,刚躺倒,刚睡暖被窝,去什么挽澜?

“不去。”她翻朝里,再次拉高被子捂了耳朵。

“夫人您可别闹了,御辇就在门口,涤砚大人也在雪里等着,这是圣谕啊。”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一看头发还没梳——

倒是挽了个髻,披散下来的部分也柔顺,不至于凌乱;但什么都没有,珠花、耳饰通通缺,这么进挽澜,实在不合礼数。

眼看穿衣服已经又耽误了些时间,云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拾掇一把头发。阮雪音却根本未觉不妥,当然更可能是没意识到,看着对方冷冷问

“又不急了?不去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自己巴巴要去。云玺无奈,心一横还是赶时间要紧,于是扶了阮雪音往外去。

真冷。

斗篷已经裹好,但她刚从被窝里出来,又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沐浴浑清透,骤然入风雪,仍是一连两个激灵。云玺搀了她上辇,又将一个乎乎手炉塞进她怀里——

好多了。

夜色深寂。飞雪在空中打转,轻盈如羽毛。没什么声音,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层叠宫阙,带起气流穿梭,引动回响空灵如寒山晚钟。

但雪落是无声的。这才是初雪天该有的样子。二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二的锁宁城,终究不寻常,不寻常而叫人总忍不住往回追。

飞雪中的挽澜也格外静谧。前庭灯少,御书房似也熄了烛火,阮雪音跟着涤砚往里走,至第二进院落终是问道

“这是去哪儿?”

“回夫人,入冬天冷,君上夜里都是在暖阁处理事务。暖阁在寝西侧,连着小段廊道,您进去往西多走几步便可。”

阮雪音点头,抬步往里去。寝门口候着两名宫人,见她过来赶紧恭,阮雪音略一颔首,迈步跨过门槛——

寝她是来过的,印象最深刻是那一级一级缓而开阔的大理石阶。一级宽阶是一重玉白纱帘,总共七重,层层叠叠,此刻都好好挽在两旁,自然因为顾星朗还在理事。

那时候过来没注意,今听涤砚一说,她才发现寝西侧确有一条廊道,纱帘低垂,通常走进来便以为是众多点缀装饰中的一项,不会想到其后还别有洞天。

但自然是有暖阁的。数九寒天,各国宫室都必有暖阁,更何况君王。

她掀了纱帘进去,廊道不窄也不长,两侧摆了些松枝盆栽,烛火玲珑,将那些经过悉心修剪的枝桠衬得愈发精致。走了也就最多十来步,右手边出现一方高大门框,只有框,没有门,开放空间,正是西暖阁。

顾星朗坐在尽头处书案前灯下,正凝神看一张纸。

“君上万安。”

她站在门框下,没有迈步,先发出一道声省得突然至跟前吓着人。

顾星朗抬头。

十天,像过了十年。隔着相当距离,她好端端立在门框下纱帘间,一湖色,一头青丝,眼波未动却清潋如山林色深涧水。

他凝她半晌,千回百转却是想不出一句开场白。

又过了半晌。

“回来也不过来,”他一顿,“复个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挽澜殿(二)

复命?我自己的事,跟你复什么命?

她怔忡一瞬,自觉精力不济也不想同他掰扯,道“太困了。回来收拾完就睡了。”

十没见,居然还是睡觉最重要。重要过十没见,山水相隔。

这般想着,他心生怪异,暗忖自己跟睡觉较什么劲?

“看来此趟回去,收获颇丰,费了不少心脑。”

确实费了些心脑,却没什么收获。阮雪音暗道,默默叹气,又深觉此刻状态不佳,无从讨论。

也没想好要不要同他讨论。

“改吧。脑子还乱着,听了许多话,却没消化明白。待理清楚些了,再来向君上讨教。”

她不是没这么跟他说过话。三分距离,三分客气,三分你是你我是我“君上臣妾”的规矩。除却一些非常时刻,一些防不胜防心意相通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都是这么对话。

但他今晚很不喜欢这种对话方式。也不喜欢她此刻表现。

“你要一直站在门框边说话么?”

阮雪音再怔,这才抬步进去,“君上找我何事?”

她实在犯困,想回去睡觉,风雪中乘辇过来勉强打起的五分精神被暖阁的风一吹,又踪影全无,烟消云散。

不喜欢。很不喜欢。这人为何冷淡至此,比走之前更见冷淡,就半点不想念——

霁都和祁宫么?

他心下埋怨,更加不爽,沉了脸道“找你过来自然有事。”

有事就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了。阮雪音也不爽,第一次觉得此人磨叽——

不仅磨叽,还自私,想传旨就传旨,完全不顾她为了守十之约山高路远夜兼程跑回来——

如期回来了,总能让人先睡一觉休息好吧?

“过来。”

顾星朗已经起走至暖阁西侧长榻边——

这方长榻其实是茶榻,也可作棋榻,需要饮茶或下棋时将相应的案几放上来;平时就是一方软榻,占着西侧窗下整片位置,供冬午间或随便什么时候养神小憩。

他手里还拿了一张纸。似乎就是方才在书案前凝神看的那张。

该是确乎有事。阮雪音不理他平白黑脸且语气强横,依言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顾星朗坐下,顺手将那张纸递给她,“自己看。”

阮雪音接过那张纸,该是一封信,刚看了两行,秀眉挑起。

“阮佋要嫁阮墨兮去蔚国?给慕容峋?”

这可真,不是小事。

阮仲怎么办?

那个丫头呢?

顾星朗坐在榻边,阮雪音立在他跟前,就着此般距离,他才发现她脂粉未施,一张素脸莹白如玉,周散着淡淡暖香。

沐浴后特有的温水香,糅着若有似无橙花气。

一时心下碾转,也不知是被什么碾着,腾空又落下,dàng)开又聚集,直至阮雪音一脸询问目光熠熠盯得他不得不回答问题——

他干咳一声,“嗯。今夜刚到的信报。崟宫还未正式送出书函,蔚国那边也无动静,是我在锁宁城的人拿到消息先递回来了。”

“君上当真在青川各国布下了天罗地网,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还是错失了不少。”他若有所思,语意沉沉。如此布置自他即位后才有,终究迟了些,许多事,没能防患于未然。

“那阮仲之bi)宫——”

如果所为之人当真是阮墨兮,此事一出,他极有可能提前动手。

“不好说。”顾星朗接口,“bi)宫事大,经不起一时意气一念冲动。他若这点忍都没有,也便没什么可能成事。”

“但阮墨兮都嫁了,他还——”

“嫁了也可以抢回来。”顾星朗抬眼看她,一脸没所谓,“古往今来这种事还少么?他若没准备好,为阻止阮墨兮出嫁强行动手,不仅留不住心上人,还会断送自己一条命。留得青山在,待时机成熟一击即中,登上君位再图蔚国,要夺回佳人,不是不可能。”

“抢来夺去,好好的姑娘家被你们说得仿佛一件东西。”阮雪音神色淡淡,语声也淡,“究竟是为佳人还是为个人野心,不知阮仲自己想明白了没有。”她看一眼顾星朗,

“这事你要管么?”

顾星朗挑一挑眉“我管什么?关我何事?”

“他不是请你帮忙,愿意拿崟东五城来换?”

顾星朗笑笑“等他拿得出崟东五城再说。他只是请我正名,又没找我借兵。”

所以他找慕容峋借兵了?

——如果是,慕容峋此次又会否接受阮佋递过去的橄榄枝?蔚国在崟国这场隐而未发的内乱里,究竟什么角色,何种盘算?

而阮雪音想的是,他锁宁城当真闹起来,自己要作何反应?坐山观虎斗?

以及竞庭歌。阮佋此举,显然有结盟意味,以那丫头的子,定会力劝慕容峋接受。她应该本就计划让慕容峋娶阮墨兮。

那她自己呢?

暗流不断,新的浪头正前赴后继涌起,青川这一朝的风,是就此吹起来了么?老师所谓茫茫尘世值得一趟,也包括这些?

那些遥远的,七年前又或二十年前的悬案呢?

思绪交叠,她再次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起来。需要睡觉。需要用睡眠处理乱麻般的线索,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就是看这个吧。我知道了。今实在困倦,无法与君上详谈。蓬溪山的事,东宫药园的事,还有这些,”这些看似与自己无关又因着某些人、某些关系不得不牵扯注意力的破事,“待我缓过来了,明天、后天,总有时间细说。”

言下之意,这便要告退了。

十不见,进来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想跑。顾星朗不言,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阮雪音摸不透他心思,想着也奉旨来了,信也看了,也发表了几句言论算是尽到了责任——

又有何责任呢?与他探讨这些事,本不是自己分内,莫名其妙走到如今这步,她也颇觉无语。

就这样吧。睡一觉再说。

于是认真一福,算是行礼告退,刚转了不到一半——

该是不到一半,而忽然失重。

整个人失重,受力处在右手腕上。

只是顷刻,长不过一片飞雪落地,顾星朗伸手拽了她右手腕往回拉,许是真的用了力,也可能是阮雪音正在转重心不稳——

她跌下来,跌到他上,不算入怀,因为他没有圈过来手臂。

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昏沉沉不解此地何地,但一定不是这样,这样坐在他腿上。

下一个顷刻,比流星过穹天更短,她体意识远快过心脑反应,整个人蹭地就要弹起以离开这团惶然氤氲。

没有成功。

他右手依然握着她手腕,左臂圈过来,死死箍住了她的腰。

“顾星朗你做什么?”

许是困意袭来,许是骤然紧张导致困意袭来,她起不得,动不了,绷紧了神经半晌质问出一句天子大名。

顾星朗却并未在意。

“谁让你走的?”

阮雪音太过紧张,怔了半晌答“我已经说过告退,也行过礼了。”

“我没答应。”

你也没不答应。

毫无意义。口舌之争解不了此刻困局。

“放手。”

“放不了。”

什么放不了?什么叫放不了?

困意侵袭,整个人动弹不得,阮雪音完全失了脑力,“放不了”三个字如暴雨前夕黑云压城而城将摧。

浴后温水香裹着橙花气就在掌心之下鼻息之前。她目色飘忽,纤长睫毛垂在莹白脸颊,鼻子小而,因为紧张而气息微促,因为紧张而一点樱唇泛起不寻常水光,嫣然如灼灼桃花。

他略往前一探,覆上那一点嫣红轻啄了一下。



第二百五十章 夜宿挽澜殿(三)

只是一啄,唇瓣分开,而他没有退回原位。

鼻息相接,鼻尖近乎相抵,他箍着她的腰,他看进她眼睛,而阮雪音将将从那瞬天旋地转的突袭中醒过神来。

醒过神来,旋即震惊,大脑强行运转,指挥她再次起离开。

依然不成功。腰间那只手箍得更紧,分毫不得动弹。她徒劳后退,徒劳推拒,他再发力再收拢,两个人几乎贴上,鼻尖完全碰到,气息交缠,双唇只剩咫尺。

“你走了十。”他说,声音有些暗哑,灼气息扑过来,似乎要将那些话迫进她肌肤,“我每天数子,怕你不回来。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这宫里没了你,像是没了四季。所以放不了。也不想放了。”

她也根本没来得及消化这几句话的意思。

如草木如深海的冷冽馥郁再次覆上来,初时浅啄,进而碾转,再而轻,最后全然涌入口腔,带起涟漪四起渐渐如漩涡深沉。

阮雪音觉得整个人也都被搅进了漩涡。跌落漩涡,几近溺水,双手在深海中摸索试图抓住哪怕半朵浮萍——

皆是海水,浮浮沉沉,无依无靠,无所逃遁,只能用力去推那面堵她在漩涡里的高墙,那抹灼温度,那片坚实膛。

推得越狠,箍得越紧。她全无退路,抵挡不得,渐渐失了力气,被那愈加暴烈的漩涡一路往海底至深处拉扯。

而再次失了重。

他翻压她在榻上,漩涡至深,空气稀薄,又忽然起了凉意。

肩头发凉,然后被灼寸寸覆盖,凉意往下,该是半截口也露在了空气中。

好在是暖阁。只是凉意,并不觉冷,但阮雪音还是开始颤,止不住轻颤,脑中轰鸣,呼吸难继,心跳惶然如擂鼓。

凉意却没有继续往下。

漩涡骤停,暴烈海水亦止了搅动,灼灼气倏忽拉开距离。

她有些怔,不知今夕何夕,不解此地何地,只下意识想到一句可以走了吗?

而第三次失了重。

彻底失重,整个人悬了空,他将她打横抱起来。

风声忽起。该是他疾走带起的风声。

风声四起。呼呼刮过耳边,由暖至凉再至微冷。

她看不清周遭事物,廊道盆栽快速从眼前掠过,纱帘也掠过,寝门口两名宫人的脸更快地掠过。

她没看清他们的脸,也就没看见他们的表。

但该当是都抬了头。

而她越发不能直视周遭人事,不能思考,不能反应,整个人颤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

只有他环在她周遭是安全的。她伸手抓住他前襟。她将脸完全埋进他怀里。

风声更大。不止是走路带起的风声,还有巨大纱帘落下的气流声。

宽阔大理石阶上的纱帘。玉白色一重重总共七重的纱帘。

顾星朗抱着她,分明在一阶一阶往寝深处去。而那些纱帘,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如落雪的沉月光的白,分明在一层层一重重放下来,隔绝他们与门外的冬夜,半道深渊,万丈红尘。

纱帘不会自己落下来。自然是有人在放。上一阶,落一重,最后一重轻纱轰然落下时,风声也止,众声皆止,而她终于不再悬空,不再失重,整个人软绵绵触了底——

这方榻比折雪的更宽大,这方天地充斥了他的气息,既暖且燥,如倦鸟归林。

她知道又不知道。确定又不确定。她抵不过漩涡抓不住浮萍,除了沦陷别无他法,却始终揣了残存的一丝不甘。

几乎本能地,她再次抬手去抵他口,试图最后给他一次警醒,一个反悔机会,也给自己,片刻机会。

他完全不想要这个机会。他气息深重,他擒了她手腕锢在两侧,玉白龙纹锦帐铺天盖地落下来,他的吻也铺天盖地落下来。

长夜深寂。

紧闭的窗将飞雪月光通通拦在万丈红尘外。垂落的帘一层叠一层,将莺啼和锦帐摇曳挡在沉沉天水间。

两名宫人放下了所有纱帘,呆立在寝前也忘了今夕何夕。

冬夜静谧,更深露重,重重帘雾阻隔了一切声响,不看来路,不念方才,此夜与过去任何一夜其实并无差别。

但差别大了。隔了快一百年吧。挽澜的宫人都不知换了多少拨。

他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敛七分震惊,藏三分狂喜,无声交换了数回合绪之后——

“现在怎么办?”

“规矩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去找涤砚大人?”

“还是我去?”

眼神再度交换,两个人都深觉管不住腿。

“一起。”

涤砚呆立的时间更长。

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

这么大的事,您能提前招呼么?

至少暗示一句?

接珮夫人过来是为那封信吧?

干别的您能换地方吗?

这是挽澜啊。

他木着脸,深觉荣幸又深感头疼。这桩事终于还是落到了他头上。百年来第二次,大祁史上第二次,青川史上第二次,而他顺理成章别无选择成了这百年光漫长历史中的第二人——

第二个指挥点灯的人。

“大人,我们俩,您看——”

言下之意,他二人有功,自然该位列点灯队伍。

涤砚木着脸看他们神采奕奕拢不住一雀跃,深叹少年不识愁滋味,摇头无语,半晌方道

“去把人都叫起来,先到先得,满二十人队伍成,规矩都知道吧。第二十一个,再想加入也不行,拼的就是速度,谁都不许抱怨。”

挽澜的宫人规矩都学得极好。极好的意思是,从对每项事务的理解到具体执行,都清楚、精准、完成度至高。在挽澜洋洋洒洒的所有规矩里,只有一项是学了却不用执行,学得再好也只能碰运气讲缘分的——

点灯。

几乎百年光,一拨又一拨挽澜宫人来了又走,每个人都学得诚挚而走心,因着那份传奇色彩,因着有朝一也许能用到的半分期待一丝侥幸——

百年前挽澜正上那圈因明夫人而亮起的灯,那圈一亮而再亮连着好几年断断续续让霁都长夜如昼的莹白灯火,终究没有在接下来百年中的任何一朝、任何一位后妃上得到延续。

听雪灯近百年未亮,当年亲睹过霁都黑夜如白昼的祁人,大都已经不在人世,或者年至期颐。

对于今夜将上挽澜顶点灯的年轻人,或者近百年前看过听雪灯亮而视线、记忆皆已模糊的老人,即将到来的一刻都是同一刻。

有生之年。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夜宿挽澜殿(四)

听雪灯绕挽澜正檐顶一圈,东南西北四道檐之上各有二十五盏,共一百盏。百年前太祖顾夜城定下后妃不宿君王的规矩,一年后明夫人入宫,再一年后听雪灯出现在挽澜顶——

规矩依然为规矩,但不是绝不能破。一旦有后妃夜宿挽澜,听雪灯须得全部亮起,以告天下。

于后妃不宿君王这一项,世人多少理解,百年下来也基本有公论;但点灯以告天下之举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是警示君王还是警示后妃,又或两者皆有——

该当是警示一类,而不太像某种荣耀之昭。却是至今无人敢定论其所以然。

而即便如此,因着那被经年渲染的长夜盛景,因着祁太祖和明夫人不见正史但广传于世的烂漫故事——

无论听雪灯于当事人而言是否压迫,对于祁国乃至于整个青川的民众来说,此一项宫闱盛事都堪称青川盛事。

太祖一朝听雪灯频亮那几年,除了各城郡祁人常来霁都碰运气,其余三国前往霁都观光游历的民众也大大增多——

听雪灯亮,一项起于皇室的严明规矩,竟成了一国一都可遇不可求的传奇景观,引得当世人竞逐,后世人向往,此般事态发展,亦为顾氏宗室多年来乐道唏嘘。

将入子时,挽澜以东御花园外侧,整个祁宫第二圈一段九曲回廊之上,人声动起来。

确切些说,人声低而稀,只有间歇一两声争执,真正动的是脚步声。

脚步声克制、轻巧而略显凌乱,浩浩dàng)dàng),窸窸窣窣。一队十人夜巡兵士闻得响动,循声察看,便见回廊之上约二三十名宫人正小步疾行,推推搡搡。

推搡并不明显,得细看才能分辨。而长队后方,每隔小段距离,仍源源不断有新的宫人快步跟上,加入队伍,然后不动声色试图超越前面的人,再次无声推搡起来。

如此状况,罕见以至于离奇,像是出了大事,却又不像坏事。一队十名兵士面面相觑,怪道此夜深静,初雪纷然,没什么事啊。

“这是做什么?”总算待最前面几名宫人下了回廊经过边,领队巡逻兵赶紧抓了其中一人问。

“哎呦大人您快别挡着小的了!先到先得,我这衣服都没穿两件儿冻得半死好容易跑到前面的!”

那宫人说完便猛一个撒手继续跑,领队兵士怔在原地,回味片刻最后那句长得叫人记不住的话,转问其他几名同伴

“你们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另外九名兵士干瞪了半晌眼,齐齐摇头。

更多宫人从回廊上下来,哪怕匆忙行进,仍是在经过巡逻队伍时向众兵士行了个标准礼。

如此规矩,好几个熟脸,其中一名巡逻兵眨了眨眼,“好像是挽澜的人。看着面善。”

那领队兵仔细看了看,颇感认同,顿时紧张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再拦下一人“出什么事了?”

“点灯了大人!点灯了!”

那人说完,再次如前面所有人般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领队兵松下一口气,暗道点个灯而已,还以为挽澜出了事而自己当值竟不知道。

却见其他九名兵士接连变了脸。

“都愣着干什么?还有一个时辰才换班,都打起精神来!”

“大人,点灯了。”其中一名兵士小声道。

那领队没反应过来,依然黑着脸。

“点灯,不是掌灯。大人。这么几十号人,这个时辰赶去挽澜,还非抢在前头,说要点灯。”

领队大人终于如遭雷击。

“意思是,要点灯了?”

其他九名兵士也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哑口无言,只能点头。

半晌。

“那大人,咱们现在是——”

“是什么?现在咱们当值,自然继续巡逻。”领队兵摆一摆手,“都给我列队排好,听了两句闲话背都不直了是吧?”

空气持续安静。

“报!”

“讲。”

“大人,属下需要如厕。”

领队兵蹙一蹙眉,“速去速回。”

“大人,属下也。”

“属下也是!”

领队一张脸更沉“巡逻前少饮水,当值时不得擅离职守,全忘了是不是!都给我快些,一盏茶功夫不回来,扣半个月月俸!”

“是!”

便见那三名兵士撒腿就往御花园方向跑。

“大人,他们这如厕方向不对啊。”

领队大人满面森然,冷声道“宫里当差的人,这么点儿眼皮子。从此处到挽澜附近,一去一回至少大半柱香时间,真要等灯亮,怕是一炷香都回不来。这个月的月俸,看来是都不想要了。”

“那个,大人,”余下兵士中其中一名再开口,吞吞吐吐,不知是否雪天冻的,“只是扣一个月月俸吗?”

那领队险些背过气去,“怎么,你也要如厕?”

挽澜前庭人声鼎沸。

不该叫鼎沸,无人敢喧哗,只因人数实在有些多,在这寂静冬夜显得过分兴旺。

二十人队伍已经排好,整齐划一,气宇轩昂,喜色之昭然与子夜沉静气氛并不相衬。

其余众人皆耷拉了脑袋垂手而立,满腔怨念,甚觉不公,盖因最早冲进来的几名宫人目瞪口呆发现,二十队伍已经成了一半——

正是今晚在中值夜的一干人等。

天大的运气。

云梯已经摆好,分别斜竖在挽澜正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四角。二十人分成四队,每队五人,分别由一侧云梯往檐顶去。

一道檐是二十五盏灯,每人点五盏,同时而匀速,足以让一百盏听雪灯于几息间全部亮起。

飞雪落得更缓。所有行动中的宫人都浅浅呼着白气。云梯之上,每侧五人间隔等距,右手持火,正缓缓攀登。涤砚站在庭中,一众宫人皆立在他后;他抬头,越过漫天飞雪望向正顶上那些隐于夜色、根本看不清轮廓的灯罩,耳边忽然响起风声。

并不真切的风声,夹杂着雪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些复杂而郑重、遥远而真切的落棋不悔。

太祖陛下的落棋不悔。明夫人的听雪灯。传颂百年的梦幻故事大祁史。

便是这样的长夜明如昼么?

传闻里能照亮整个霁都夜空的听雪灯,竟是如此柔和、明暖,寂静而永恒地映在星光月光之下,夜色雪色之中。

挽澜正一整圈高而明肃的檐顶,青色的砖,碧色的瓦,全都被点亮了。一百盏似乎琉璃质地的灯罩将月色雪色收在烛光里,橘黄泛红的火苗从中透出来,竟变成洁净而至暖的莹白色。

灯色,月色,雪色,还有星光。明暖的白,清冷的白,剔透的白,璀璨的白,天地间所有至洁至纯至亮至新的光芒四下辉映,将墨色夜空也晕成一整片广袤的至洁至纯至亮至新。

百年前的夜宿挽澜,百年后的长夜明如昼,万世流转,光无回,也许不过一场周而复始,终点即起点。

霁都城内也渐次亮起来。莹白光海自夜幕打入城中,晚睡的人家被窗外骤降的光明扰了即将开启的清梦。

“这是——”

“开窗看看。”

最早是哪户人家推窗发出惊呼,在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初雪这天夜里,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接连推窗看到了那场时隔百年的夜明如昼,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人真的关心。

最初那刻,甚至都没人关心这漫天明光是因谁而起。

子时的霁都活过来,睡梦中的人们醒过来,一户接一户人家亮起明黄的灯火,与从天而降的飞雪盛光交会成一片遗世独立的,不太真实的世界。

“太爷爷,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模一样?”成百上千扇推开的窗户边,一个约莫岁的男孩仰头问。其实跟想象中是非常接近的,跟太爷爷一遍又一遍讲过的场景也极相似。

但他还是想问。想说这光这画面这声势依然超出了他所有想象。而他终于明白太爷爷为何会将这四五岁时见过的场景记了一生。

“一样。完全一样。”须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人颤巍巍答,“九十五年。谁能信呢。已经第四朝了,这天下早就不一样了。”

老人双目浑浊,缓缓仰头朝那广袤天幕。小男孩不确定他看到的画面是否与自己一样。

“但这听雪灯还是一样的。”他说,“还是九十五年前的样子。都在变,也总有不变的。好。好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夜宿挽澜殿(五)

相比霁都城内,祁宫反而醒得晚些。

最早开始喧哗的是分布于室外各处的巡逻兵。以各种理由溜去,或者干脆直接全队行至挽澜附近,堂而皇之,互为照应。

然后是值夜宫人。各阁中长夜独醒那些人。其中又以距离挽澜最近的披霜宫人反应最快。

小婢子轻叩寝门唤醒了蘅儿,蘅儿被子夜明光震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去唤纪晚苓。

纪晚苓尚在梦中,初闻怔忡,旋即清醒,也不着急下,一双杏眼漾了波澜正对上窗外若隐若现的莹白盛光。

半晌。

“她回来了?”

蘅儿已是震惊无语,闻言更加不明所以“谁?”

纪晚苓幽幽轻叹,那叹中也酿了千般绪,“还能有谁。”她自语,并不对蘅儿解释,径自下了,举步便往门外走。

蘅儿忙忙拿了斗篷去追,好歹赶在出门前将人裹上了。纪晚苓默默站在寝外廊下,翠色寝裙翠色斗篷,让满庭飞雪也沾了意。但她瓷白的脸出奇的白,白过飞雪,白得血色全无,不知是冻的还是光海照的。

“如果太子下——”话至一半,蘅儿噤声,旋即改口,“先太子还在,这灯,一定是为小姐而亮。”

纪晚苓重重看她一眼,自然是警其慎言,然后将声量压至不可闻,幽幽道“如果是先太子,这灯不一定会亮。”

会不会呢?她难下定论,心乱如麻。顾星磊出事时她十四岁,她与他的相处,是仰望倾慕,是怜照顾,是宛如兄妹的亲密和超越兄妹的愫。是未婚夫妇的命定感。

但顾星磊会不会为她点灯,斯人已逝,此一项,已经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原本以为,”蘅儿声量更低,“哪怕是君上,这灯如果要亮,也一定是为小姐。”她盯着那些光芒,颇感失落,但更觉震撼,“会是谁呢?”

自然是她。纪晚苓心答。初夏时节她迈入披霜正,那时候她就知道。她都没看清她的脸。只是听见那轮盘转了。

无形的轮盘,存在于每个人对周遭人事经年积累的第六感中。

但听雪灯会因此亮起,百年传奇会由此重续,这些,她没有料到。十来岁时她问过父亲关于听雪灯的问题,纪桓说,这种故事轮转的周期是很长的。世事轮转,漫长光里大多数事其实都在重复发生,有的一年一次,有的十年,有的百年,有的千年。

听雪灯之传奇,在于庙堂中与规则的博弈,自由与压制的妥协,美梦与现实的冲突——

而最终落于人心。动心动,霎那抉择。而人之多样多变,每朝、每代、不同时局之下,形都会不同。那些霎那抉择背后,是几十甚至上百个因素交织叠加,少一样而结果迥异。

如此结果,不过是大祁第四朝国君迄今人生的一道选择。二十年世事沉浮、所有因果叠加之必然。

历史重演,人间百年。

纪晚苓站在廊下,灯色烺烺,耳边心畔尽是十几岁时父亲所言种种。相比纪平和纪齐,她在实用层面所学技能其实很少,二十年来父亲对她的教诲,似乎翻来覆去只围绕一件事——

认清本质。时间的本质。世事的本质。人的本质。

而明达。而不为一切所困。

她没能做到。一个封亭关困了她整整七年。她甚至为此自请入宫定了终。

往后几十年,又当如何呢?查出封亭关****,然后呢?

簌簌歇歇,雪竟下得大了。煮雨亮起来,紧接着是采露。广袤天幕之下,祁宫内建筑一圈圈向外扩散,渐次掌灯,层层明亮,结构精巧而全不规则,俯瞰如浩渺星空。

星空之中,唏嘘赞叹之声迭起,也包括最早获知消息那队十人巡逻兵。

“大人不也饮多了水?此时此夜,不多饮些水如何对得起此番运气。”

挽澜正门向外约一里处花台边,十个人列队工整,正遥望顶那圈明暖光晕。

领队大人没管住腿,终是加入了如厕大军,此刻自知理亏,只得狠狠白了那多嘴兵士一眼。

云玺被告知不用继续相候,明早再过来。

但她没有立即离开。

大雪纷飞,迷了冬夜景致。她站在大门内廊下,远远看着涤砚与一众宫人立于庭中,听雪灯已经亮起来有一阵了,但没人挪动,没人转头,这些离灯火最近的人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目不转睛,一直仰面凝眸。

可惜她不会作画。如此画面应该有人记下来。至少用文字写下来。

她在挽澜顾星朗跟前侍奉了五年有余。年初去往折雪,跟着阮雪音也已近一年。这一年的尽头,祁宫点了灯。

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她清楚,有些被埋葬成秘密,而它们都已经成为往事。

今夜也一样。

君上和夫人这段终将也成为往事的故事,已经开始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故事,或许自今夜起,应该被逐字记录——

成为另一不为人知的起居注。

因为她和涤砚看到和将会看到的部分,再没有第三人能看到。他们将是这段大祁史真正的,唯二的见证人。

那么他们就应该,成为记录者。

雪音簌簌。云玺从来没真正注意过落雪之声,直到今夜。她再看一眼那明暖灯火,回头又去看门外雪中重重宫阙,觉得印象至深,无需再看。

她撑伞转出门,缓步朝折雪方向行去。脚印陷在雪地上,很快被覆盖无踪。

苍梧城也覆在深雪之中。

北国冬来早,已经是第二场雪,下了一天一夜。

极难得地,这个月份这个时辰,竞庭歌上了沉香台,且临近子时,仍未离开。

慕容峋在御徖望见沉香台灯火,颇觉古怪,想了想终是拖一疲惫也过了去。

风大天寒,竞庭歌周遭围了四五个炭盆。慕容峋加入落座,两个人也不说话;一个盯着山河盘看,一个随手拿过案上兵书开始翻。

“大半夜坐这里吹冷风。谁惹你了。”一炷香时间过去,困意来袭,慕容峋沉沉开口。

“没谁。睡不着。出来坐会儿。”

慕容峋动一动眉心,“不顺利?哪一件?”

“都还好。”只是不踏实,莫名不踏实,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你今,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她回到苍梧已经六七天,倒是抵达复命当就周旋过阿姌之事,但年关将至,慕容峋忙于处理军务,答应过了这一段再好好同她梳理。

显然今夜也不是合适之机。已入子时,慕容峋困倦,她也因为不知道什么缘由心烦意乱,总不能静。故而有此一问。

慕容峋不明所以,“你想听什么消息?”

竞庭歌瞪他一眼,“我知道还问你吗?”

“君上,”便在这当口,霍启的声音于近处响起。

“怎么?”

来了。竞庭歌想。

“霁都那边刚过来消息,祁宫点灯了。”

果然。提了一晚上的心落下来。消息好坏不是首要,每当这类烦乱状态莫名出现,她率先想确定的,是有没有事,什么事。

显然这就是她下意识等了一晚上的消息。显然不是好消息。她长叹一声。

慕容峋也长叹。

“别叹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心下却翻转。

“虽不是大事,”他答,“还是忍不住感慨,顾星朗这些年下来,总能得偿所愿。本以为封亭关之疑,至少会让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多生些嫌隙,好歹让他也尝些不痛快,”他嗤笑摇头,“看样子,祁君陛下今夜是抱得美人归了。不是盛传纪晚苓因为顾星磊之死与他不睦?****未明,这便好了?”

竞庭歌闻言——

很想翻白眼。又觉得此人之蠢连她的白眼都配不上。

她无语凝噎,半晌转头,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听你意思,这灯是为纪晚苓点的?”

慕容峋回看她也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也像看傻子,“那不然呢?”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宿挽澜殿(六)

便在第二晨间,刚入巳时,慕容峋下了朝直奔静水坞。

竞庭歌昨夜睡得晚,加上心思重,还未起。他坐在正厅等,上三竿,人终于哈欠连天走出来。

她一向精神,如此倦容,实属罕见。

“你昨晚就知道了。”他道。

竞庭歌神思怠怠,有气无力往桌前一坐,“什么?”

“夜宿挽澜的是阮雪音。不是纪晚苓。”

所以你昨夜看我像看傻子。

竞庭歌挑一挑眉“怎么,你这是一大早收到确切消息了?”

“何止。整个青川都传遍了。不知阮佋正何等得意,一向不正眼瞧的女儿,居然袭了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还是顾星朗的宠妃。这么一个审慎、沉笃、万事算计于微处的人,”他终没忍住一叹,“居然会点灯。”

竞庭歌觉得前半句耳熟。回忆片刻方想起来彼时在煮雨,上官妧就作过此预测。大祁史上第二位名传千古的宠妃。她虽有些感应,到底因为对方诛心意图过重,而多少将其归结为了危言耸听。

至于后半句,有关顾星朗竟会点灯之叹,她也认同。

依据史载,祁太祖顾夜城是豪兴之人。换句话说,是中人。这样一位开国君王为宠妃设灯点灯,行此浪漫之举,完全合理。这也是后世理解“夜宿挽澜”典故的核心逻辑之一。

但顾星朗不是。在整个大陆经年累积的认知里,当朝祁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城府为历代祁君所不能及,甚至在青川三百年历史上诸君中都堪称翘楚。抛开祁国民众对其“宽仁”之评价,在当今能人志士看来,顾星朗是真正的zz**家,深谙忍、藏、妥协、斡旋博弈之精髓。

这样一个人,不会做过分浪漫色彩的事,不会纯粹发乎于,尤其针对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面。

所以慕容峋用了“居然”。

这是一个好思路。竞庭歌想。顾星朗为阮雪音点灯,究竟是完全发乎于,还是与策略兼有,还是重策略——

目的是将她彻底拉入祁国阵营。

——这样的揣测,可以有。如果那丫头被泼天盛宠冲昏了头脑而想不到,就该有人提醒她。

不知上官妧是否想得到这一点。如果想不到,那么也该有人提醒她。

该如何与上官妧常联络呢?上官家那边,还有招吗?

“阮雪音到底什么水准?”见她半晌不言,慕容峋再开口。

“什么什么水准?”

“除了会观星、使曜星幛、师从惢姬自然脑子也不错,还有呢?世人对这位崟国公主所知甚少,包括容貌也从无说法,你也不说。有本事让顾星朗点灯,总不会姿色平平?”

“慕容峋你当真死不改,一聊姑娘就是容貌。”

“我这是正经论事,”慕容峋一脸认真,“早先你不告诉我阮雪音入祁宫之目的,也不明确她立场,无事发生,放着便放着。但如今祁宫点灯了,”他一顿,“无论她初衷为何,青川时局她都必定要入,那么对于这个人,我需要了解。”

竞庭歌略想一瞬,倒了杯水小口饮下,方缓缓答“很美,很聪明,博闻强识,行事冷静。她跟顾星朗有一个共同点,都非常沉得住气,很能藏心思。顾星朗也许是后天练就,她是天生的,格如此。”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能让竞庭歌讲出这种评价——

“她这般有实力,你早怎么不说?”

“这还用说?你看我不就知道了?她是我师姐,自不会比我差。老师瞎吗?”

竟然很有道理,以至于无可辩驳。只是八公主阮墨兮美名太盛,他总以为阮雪音是不够好看的。

慕容峋摇头“所以她入祁宫,多半能收了顾星朗。阮佋竟养了这么一枚好棋,始料未及。”他蹙眉,“顾星朗这般钟她,你从霁都回来为何只字不提?”

我在霁都时还没到这步。

竞庭歌暗忖,气不打一处来。短短几,急转直下,她在祁宫嚼的那些舌根都白费了。

而她和顾星朗究竟谁收了谁,难于定论。这类事那丫头没经验,多半是顾星朗主导。偏偏那个男人底子绝佳,实力又强,如此攻势,直接点灯——

是个姑娘都招架不住。

她也摇头,将此长他人志气之思绪撇开,沉声道“阮佋不足为患。以他们父女二十年来的关系,有朝一若起国战,那丫头一旦下场,我宁愿相信她是帮顾星朗。”

慕容峋一脸不信“你是说,他崟国与祁国冲突,阮雪音会帮夫家而不帮母国?”

竞庭歌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人,惯会拿血浓于水、家国之义来要求所有人。别说蓬溪山中立多年,我们国别意识都弱,就算她是崟国公主——整整二十年,她何曾被当作公主对待过?她和我一样,住在山里,过最普通不过的子。阮佋对这个女儿的不喜更是世人皆知。如果是你,对这样的家国、这样的父亲,又有什么感?而顾星朗却为她点了一百年不亮的听雪灯,相当于昭告天下,这是他最的女人。你是她,你怎么选?”

慕容峋再次无言以对,“阮佋怎会如此短视?他既送了她上蓬溪山,便是打定了主意有朝一要用她。既然要用,为何不打理好关系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和你一样呗。”竞庭歌冷笑,“都以为再怎么不好,终归血浓于水,终归是自己女儿,终归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总不至于与家国对立。说不定阮佋还觉得,送她上山是栽培,是恩典呢。”

“所以你此刻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阮雪音入祁宫不是做崟国内应,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帮崟国;第二,昨夜之后,她可能会帮顾星朗。”

“不错。所以,”竞庭歌正了神色,“崟国那边,机会依然在阮仲上;祁国我们暂时不会招惹,但有些棋是要先落的。”她一顿,“也包括阮雪音的心态,能拦就拦。”

想起阮仲,她颇觉头疼。上官家那边,近期也须走一趟。

而数千里之外祁宫挽澜内,同样上三竿,重重纱帘阻隔一切光亮,阮雪音才将将睁眼。

她有些懵,觉得周遭气息不对。顺视线方向随意看去,帐也不对,下褥子上锦被皆不是平常触感。还有哪里不对,她一时反应不出,直到支了手肘坐起来——

锦被滑下去便是大片雪白肌肤。

所有肌肤与锦被直接相触,其间再无任何阻隔。没有寝裙,没有哪怕半截衣料。被子滑落,她未着寸缕,就这样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而迅速打了个喷嚏。

而终于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她一呆,旋即钻回去,整个人从头到脚烧起来。

四下寂无声。纱帘阻隔,她看不见光,也就无法判断时间。但枕边无人,她摸了摸侧区域,已经冷却,那么他离开有一阵了。当是去了早朝。还没回来。

所以应该未入巳时?

而此刻又该怎么办呢?唤人进来?

如此形,实在尴尬,她想了想,决定自力更生。

根本没人,她仍是双颊发烫,再坐起来时将锦被拉至口以上,开始仔细搜罗上角角落落。

入眼皆凌乱。却是半件可用的衣物也无。她其实记不太清,但——

好像都被他扔了出去?

完全不能回想。她脸颊更烫,裹好被子掀了帐去看榻边地上——

空无一物,整洁异常。

被收走了?

她幽幽叹气,望向沉沉玉白纱帘有种被囚在锦绣笼中之感。

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极熟悉音色“夫人醒了?”

她如获大赦,“云玺?”

云玺的小脑袋从纱帘相接之缝隙中探进来,阮雪音一颗心落了地。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夫人,刚入午时。”

已经午时了?!

“那他——”为何还没回来?还是在前?她下意识问,立觉不妥,赶紧打住了。

云玺抿嘴笑“年关将至,君上近来都往城中各营跑,今也是下了朝就出宫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阮雪音默默松了口气,此时见面,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对。

“你何时过来的?为何不早些唤我起来?”

这般在挽澜睡到中午,也很过分。待会儿要怎么顶住所有人的目光走出去,更是难题。

云玺再次抿嘴,竟有些不好意思,“君上出门前吩咐了,夫人疲累,昨夜又睡得晚,任何人不得打扰,待您自己醒了再行侍奉。”她掀了纱帘进来,“夫人放心,君上走后中就我候着,没人进来。怕是睡乏了吧?水已经备好,奴婢这便伺候您沐浴更衣。”

阮雪音眨了眨眼,“在哪儿沐浴更衣?”

云玺也眨了眨眼,“自然是这里。夫人应该——”她看一眼她露在外面莹白的脖颈、锁骨和肩头,全都烙了深深浅浅的粉痕,赶紧挪开目光,“应该得沐浴吧。”

的确。浑黏腻,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如此状态,也没法儿里三层外三层好行头回折雪。

“嗯。这便去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夜宿挽澜殿(七)

挽澜的沐浴之所,不是浴桶,是浴池。

烟波浩渺,水流摇dàng),阮雪音浸在偌大一池温水中,再次生出被拉入深海之错觉。

就像昨夜。

他含了她耳垂哑声说

会不太舒服。我尽量轻些。

哪里是不太舒服。

很疼。非常。

她是习医之人,不是没有准备,但全然超出预期,很久都没缓过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

这般想着,顿感水温也高起来,整个人又开始发。

“得加些凉水。太了。”她说。

云玺伸手浅浅一试,“不啊。夫人平里洗得比这烫多了。”

阮雪音和竞庭歌一样,怕冷,沐浴水温也比一般人高。

“那便是泡得太久了。起来吧。”她真有些上不来气,从昨回来到此时,不过个时辰,已经浴了两次。而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她头晕目眩,终于觉出饿来。

于是出了池子,拭干上,穿戴整齐,立在镜前任云玺给她擦头发。

然后她看到脖颈上那些粉痕。有浅有深,有些还隐隐发紫。

她呆了半晌,没有吱声。但该当是神色不太对,云玺感觉到了,顺她视线一瞧,明白过来。

“夫人宽心,沐浴时奴婢细看了,没什么大碍,回去擦些膏药过几天便该能好。好在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又是冬天,脖子上这些,穿领口较高的衣服也能掩上。”

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

阮雪音僵在当场,根本没法接话,也根本不能再直视云玺。

如此私密之事,竟就这样彻底落在第三人眼里,皇室之中,以及世家大族,都这般全无可言吗?

确无可言。凡事要人照料,沐浴都要人帮忙,如何藏得住事?

她如鲠在喉,脸上白了又红,终于心下埋怨起顾星朗来。

此人为何不能,稍加克制些?

顾星朗觉得自己非常克制。下了早朝,他马不停蹄出宫,临近正午,总算结束上午程回宫,也总算能歇歇脑子。

便想起昨夜之憋屈来。

当真憋屈。好几次濒临失控他都想丢了那克制。

但她车马劳顿回来,一早说了困倦,又是初次,他真有些舍不得,怕她受不住。

舍不得她,便只能舍了自己。他全程绷着半根弦,努力悬三分理智,不敢太重,不敢太急,不敢折腾她太久。

结果就是,顶多一个时辰他放了人,积压小半年的火气只发出去不到一半。

憋屈至极。

但今晚没得商量。他默默想。让她歇了,也让她睡到自然醒了,今一整个白天也够她吃喝进补调整状态了。

今晚他要怎样便怎样。绝不手软。

这般想着,满下里憋屈总算得了些纾解。

涤砚跟了一上午,至此刻仍没寻得机会言听雪灯之事。但自然是要提醒的,晨间宫外来报,整个青川已经炸了锅,他必须问他要个旨意。

“君上,”他犹豫,不想扰他休息,终觉得不能再拖,“听雪灯亮,青川议论之声如沸,如何处理?”

顾星朗一怔“什么?”

涤砚眨了眨眼,“就,昨夜不是点灯了吗?微臣就是问问,是否有后续事务须跟进?”

他忐忑,暗道这人断片儿了?还是压根儿忘了昨夜之举会引发祁宫点灯?不能吧。

顾星朗真的忘了。

至少昨晚血冲脑门将人抱入帐时他完全没想到此节。

今早起来听雪灯已熄,他忙着上朝又紧赶慢赶出宫,此刻想想,晨间在各营中气氛是有些异样的。

居然点灯了。

不是不能为她点灯,没什么可懊悔;但此事重大,且他并不想将如此私密之事以这种方式昭告天下。

对于太祖点灯的规矩,他作为继承人,自然清楚其逻辑,但因着观念差别,一直持保留态度。

事出而点灯,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彼时彼刻他在做什么?如此过分旖旎、过分引人遐想的做法,他很不适应,觉得仅有的自我部分也被侵占了。

多年来他对君位那份淡淡不为人知的排斥,也与这番几无自我的道理有关。

“没什么可处理的。”他道,“普通人不过看个闹,图个茶余饭后之乐,只要言辞不算太出格,让他们说。倒是锁宁城那边,”他一顿,“崟宫和蔚宫内都盯一盯,尤其阮佋,看看他作何反应。”

他再思忖,微蹙眉“还是得都注意一阵。民间吹什么风,大家普遍什么态度如何看法,拎清楚;朝堂和军营,也探一探。”

却是不得不处理的。他心叹。

涤砚也叹,暗道如此大事,哪能听之任之,跑都跑不掉。昨夜他木着脸半晌才行动,也是为这层考虑。

但祖宗规矩不可破。只能执行,别无选择。

午时将过,阮雪音前脚出挽澜,顾星朗后脚回来,两人刚好错过。

顾星朗入了门,一众宫人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平静且常。

但欢腾、高深、共揣一份默契而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气氛,还是充斥了整个前庭。

到底是谁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这一个个的看着比自己还高兴?点灯点傻了?

他被迫感受着庭中氛围,颇觉不忍直视,准备快速穿过去,走了好一段突然停下,回看向园内众人道

“听雪灯好看吗?”

他确实没看到,没看过,也很好奇。

众人本都是偷着乐,偷着怀一颗遐想讨论之心,让君上这么光明正大问出来,全都唬得两跳,赶紧停下手中活计,乌泱泱跪了一地。

“朕问你们,灯景如何,好不好看,话没答半句跪什么?”

谁敢答?谁知道该答好看还是不好看?涤砚呆滞,破天荒也有些摸不清他心思,想了想道

“君上问你们,照实说就是。平时一个个伶牙俐齿,该回话时都哑巴了?”这般说着,转向顾星朗,“君上莫怪,大家都熬了一宿,此刻怕是脑子不大好用。”

顾星朗也有些措手不及,暗道这些人为了看灯竟一宿不睡?值得看这么久?

挽澜宫人尚且如此,宫中其他地方呢?霁都城内呢?

所以他同她在里面——

这些人就站在此处看灯?整个皇城也一直醒着?成千上万号人都心知肚明寝内在发生什么事?

直到他们俩都睡了,满宫满城的人还没睡?

他目瞪口呆,终于震惊。

太祖爷这究竟立的什么荒唐规矩?!

彻底无法再立于庭间,彻底无法再直视眼前乌泱泱一地人,更不能去想那些素未谋面的万千青川民众。他强自镇定,负手转,突然想到另一些问题

寝那七重纱帘,真能隔绝一切声响么?昨夜窗户关好没?



第二百五十五章 雪霁闻私语

雪后初霁,是个晴天。

阮雪音从挽澜出来,颇觉神清气爽,除了饿,整个人状态相当不错。

昨夜无梦,睡得也踏实,记忆中她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经历。

许是挽澜的好?她有些尴尬,拒绝再归结为其他缘由。

睡得好而万事好说,此为阮雪音其人一大特征。她走在御花园鹅卵石径上,光彩照人,云玺看在眼里,暗忖夫人面色确是从未这么好过。素来只是莹白的双颊隐隐透出粉晕,如桃李清艳。

园中往来宫人自边经过,纷纷行礼,不知是否错觉,阮雪音觉得他们躬幅度比以往都大,面上表也颇古怪——

很是恭谨,又像含了笑意,那若有似无辨不大清的笑意——

有些瘆人。

她狐疑,保持步速,暗忖自己昨夜在哪里过的,总不至于合宫知道了?晚间下雪,御花园根本没什么人,她乘辇过去,瞧得一清二楚。没什么人看见她去,也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她留宿。

挽澜的宫人总不敢乱嚼舌根?

形形****各路人马走过,表、举止、气氛惊人一致,她愈加狐疑,打算转问云玺,便见几丈开外一名鹅黄宫裙少女正亮着嗓门儿呼来唤去,正是淳风。

阮雪音犹豫,考虑是否要避开这位祖宗,毕竟这个时辰出现在南御花园往折雪去,形迹可疑,不好解释。她回唤云玺准备绕道,尚未开口,被眼观四面的顾淳风逮了个正着,

“嫂嫂!”

她满面风,衬着鹅黄冬裙粉嫩脸蛋,雪白风毛dàng)在领侧,叫人望之生悦。阮雪音无奈,思忖实在要糊弄也是能糊弄过去的,而这姑娘实在讨人喜欢,遂展颜一笑,抬步过去

“下在做什么?”

一众人正围一棵白千层团团转,主干上搭了梯子,有宫人攀在高处仰面探手,似乎正往树枝上挂东西。

阮雪音歪了头去瞧,顾淳风却目光熠熠盯着她

“嫂嫂今气色真好。笑得也好。从没见你这么展颜笑过。”她嘴角扬得快上了天,凑过去继续小声道“想来九哥气色比嫂嫂还好,我今还没见着他,一会儿就去。”

阮雪音一呆,凝眸看向对方“下你——”

顾淳风嘻嘻一笑,转了头往树上看,“嫂嫂你瞧我这听雪灯制得如何?”

听雪灯?

阮雪音更加莫名,也转了头又去看,“这是听雪灯?”据说听雪灯绽白光,能照亮整个霁都夜空,其制作工艺多年来不为人知,破解难度主要落于两点

其一,只是点火,为何能明亮至此,区区一百盏便可光耀全城;

其二,火光向来为红黄橘一类色,听雪灯发出的,却是白光,玄机自然在灯罩上。

顾淳风嘻嘻再笑,豪迈一摆手,“自然不是。嫂嫂你也知道我喜欢一切奇巧玩意儿,凡碰上都要研究研究。听雪灯在挽澜顶摆了百年,我从前好奇,但总不能拿下来一探究竟。又因没见它亮过,想猜原理也无从猜起。”她一脸灿烂,语声雀跃,

“昨晚终于见着了,灵感哗哗来。反正合宫兴奋都没人睡,我便也不睡,连夜赶制了这灯出来。效果如何,今夜点了便能见分晓。”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再次凑近阮雪音切切道

“此处离挽澜近,我想着,如果是借了些地利因素,比如前人依据什么原理计算出这附近亮灯才有如此效果,那么我的灯挂得离挽澜越近,越可能成功。若是不成,”她一顿,“还请嫂嫂最近多去挽澜,让我再看几次,必能有所悟。”

阮雪音已经顾不上感叹淳风也不是全不学无术。

她花了几息时间消化这段话,瞬间——

虽雪后初霁却晴天霹雳。

昨夜点灯了。

自然。

当然。

不然呢?

所以每个经过的人都那副表,那般举动,谜一样的微笑,一埋到底的鞠躬。

她不知道,同一时间挽澜前庭内顾星朗也在经历类似的震惊;而他经涤砚提醒反应过来昨夜点了灯的时候,她正在浴池边对着那些粉痕满心下抱怨。

与如此天下尽知的尴尬相比,那些粉痕算什么?

祁太祖为何会定下这种规矩?

亲历方得真知,若非成了当事人,她从来没以这种思路评估过“夜宿挽澜”一题。

当真是,极不合理,简直反人。

“听说九哥自八月起便自己睡在挽澜,没去过别处。”淳风依然凑在旁边,神秘兮兮,语气高深,“这一朝动起手来——嫂嫂,你保重。”

阮雪音正受困于昨夜点灯之恼。

初时没听懂这句话。

也不过两瞬,她全然反应,瞠目结舌看向对方顾淳风尚未出阁,这满脑子坏水儿都哪里学来的?

踏入折雪,庭间闹非凡,大大小小的箱子托盘只进不出。阮雪音蹙眉,暗道夜里才点了灯,已经非常过火,此时这些,应该不是顾星朗意思。

她转而向云玺,未及发问,对方已然理解,低声道“怕都是各司自己送过来的。早晨我出发去挽澜就碰上造办司的人,捧了得有十来种衣料,说是先送到等夫人回来选拣。”

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此为世俗常态;能脱离这番桎梏的自然是真君子真强者,受此羁绊而随大流的,也不能怪他们——

世俗风气如此,靠着见风使舵变换嘴脸为自己谋一份好生计并维持一份好生计的,当不在少数。

所以才人人效仿。

这是她不喜欢的世俗一面。所以大多数时候,她更愿意远离人群。不能改变,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不置可否,将眼前诸相都从心脑间拿走,举步穿过庭间打算进吃东西,便在门口东侧廊沿边看到了那枝结香。

“谨遵夫人吩咐,这树枝儿一整宿都自己在这里,没人挪动没人碰,就等夫人回来打理呢。”棠梨凑上来,一脸灿烂,眼角眉梢都是笑。

阮雪音瞧她那副大喜之态,甚觉不忍直视,淡淡点头道“我用过午膳就来处理。帮我准备剪子、小铲、一些清水,”她一顿,环视前庭,“还得给它换个盆。我一会儿出来挑。”

遂同云玺进去,一桌子横菜顷刻间摆上来,她饿得厉害,二话不说拿筷子开动,刚吃了没两口,骤然想起一事。

顿觉不安。

“现在什么时辰?”

云玺怪道今时辰怎如此重要,一问而再问,不解答“回夫人,未时快过半。”

未时快过半。昨夜——

不能回想,此刻要计算时间却是不得不想。彻底结束应该已经过了子时。

应该。彼时她意识混沌,精疲力竭,已经无法判断时辰。那个家伙,真的折腾了很久。

这般想着,又是一顿面红耳赤,强敛了思绪开始计算

便姑且从丑时数起。丑时,寅时,卯时,辰时,巳时,午时——

她心下一跳,已经六个时辰了。刚过不久。

片刻不能再耽搁,她撂了筷子,拔腿往寝去,也顾不上腹中空空不适合服药——

好歹吃了两口,不算完全空腹。但已是过了时辰,已是添了风险,必得赶紧补救。

她冲进寝,打开沉香木箱,眼疾手快拿起角落里细长颈靛蓝瓷瓶,揭了瓶塞,倒出来一粒便往嘴里送。

药丸极小,无需就水也能吞下去。她吞下去,想了想,微蹙眉,犹豫一瞬,终是又倒出来一粒吃了。

老师说了此药无害,自己也知道配方,当是无虞。时辰已过,尽管刚过,还是多服一粒稳妥。

她放下心,再看向手中靛蓝瓷瓶发起怔来。

又为何紧张至此,绝不能犯险呢?

一番行动,起了心事,饿感也少去大半。她站在沉香木箱前发呆,半晌未动,直至云玺一脸莫名过来叩门。

“夫人不吃了?”

“吃。”阮雪音回神,再入偏桌前坐下,饿感退却,动作也慢了不少。

云玺不明所以,茫茫然总算侍奉人吃好,又见阮雪音搁了筷子往前庭去。

“我去处理那盆结香。你也辛苦大半了,歇着吧。不用跟。”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心永结香(万赏加更谢瑧瑧)

雪后晴天总是明亮,明亮而盛光倾覆,以至于刺眼。祁宫中各主要宇皆坐北朝南,故而前庭朝南,又格外亮些。

阮雪音蹲在东侧廊下,背着光,一方天青色瓷盆,一杆小而健壮而貌不惊人的枝干,叶稀而无花——

但像是有一些会开花的豁口。

枝条已经插入新盆新土中,土已经压实,她正在浇水。

“这树枝儿需要这么多水嘛?”云玺去了库房安排晨间所收一应物品,众人皆在帮忙,庭中寂寥,棠梨从外间回来,正看见阮雪音手持小壶照着那盆新土猛浇水。

“扦插移栽,土要实,水要透,以后也需保持湿润,不到两个月该会发根,到时候再分栽定植。”她一笑,“这盆树我来打理,你们不用管。”

棠梨眨眨眼,颇觉好奇,也走近蹲下打量那树枝,嘿嘿一笑“恕奴婢直言,夫人,这树枝儿,不好看啊。怎么您像是宝贝得很?”

阮雪音也笑“这是结香,崟国常见,祁南和白国也有,确实不稀奇,也不算好看。”

棠梨再眨眼,暗道夫人此趟出宫是回了母国?还是去了祁南?或者白国?终是不可能开口问,只嘿嘿再笑“那夫人为何带了回来,还悉心培育?”

阮雪音浇水毕,放了壶,凝神看那枝条。其实她也不明白,临走时老师为何切下这么一段让她带回来栽种。蓬溪山珍稀花木繁多,那株结香算是相当普通,且此树易寻,自己若真想栽种,找来种便是,何须大老远从蓬溪山往回带?

想不通,也无人可共讨论。她心下叹气,随口答

“结香冬季开花,叶子落尽才开花,花朵明黄,枝干柔韧,也是有些特别处的,值得一栽。”

“这树会开花?”棠梨看向那光秃秃枝干,一脸不信,“枝干柔韧是什么意思?还能打结不成?”

“能。”阮雪音答,“只是现在刚换了地方扦插,我不能让你掰它,待生了根、长大了、稳定些,到时候让你打结。”

“还真——”棠梨下意识去碰,手伸一半转脸问阮雪音,“行吗?”

“最好别。”

棠梨赧笑,看着那光洁枝干又道“结香。名字倒好听。这花很香吗?”

“其实没那么香。但传说里很香过。”

很,香过?

棠梨再次眨巴着两眼看她。

“不知道是哪一朝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川的事。据说曾经有一对恋人,在宫廷,极为相,却因为阶层份之类的问题不能在一起。他们决定分开之前,在结香树上打了个结,以喻就此了结。不曾想打过结的枝条上开出的花,香气浓郁远胜其他,且香及万里,经久不散。宫中人人谈论这桩奇事,直至有一天传到当朝国君那里,”

她也去看那光洁枝条,黑乎乎的,无花也无叶,确是其貌不扬,

“国君认为这是神灵预示、上苍旨意,于是破例赐婚,让有人终成眷属。崟国南部就有在结香树上打结许愿的风俗,我一度怀疑这是崟宫里的故事,”她一顿,觉得扯远了,微笑道“今冬扦插,要开花得等到第三年。此树香与不香,到时便能见分晓。”

“结香许愿,”棠梨喃喃,脸上流露出少女痴惘,“如何许法?”

阮雪音一怔,想了想答“说法很多。有一种是,如果你想在梦里见到某个人,可以在树前许愿,然后摘下结香花,临睡前放在枕下,那个人便会出现在你梦中。珍夫人说白国也有,好像未出阁的少女会先将枝条打结,然后对着树结许愿,便能遇到心上人。”

思绪散开,她想到很多事,很多传说,很多风景,“崟国南部有些老人们说,如果经常做噩梦,可以把结香花朵放在枕下,噩梦便会解掉;早晨起来,再去树上打个结,将有意外之喜。如果夜里做的是美梦,晨起去树上打个花结,梦境会成真。所以结香又叫梦树。”

棠梨完全听呆,出神半晌道“这是什么厉害的许愿树。”遂转向那黑不溜秋枝条满脸敬重,“结香结香,竟是喜结连枝之意?”

阮雪音再怔,“是吧。”她答,“据说打两个同向的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远不会分开。跟结发结同心一个意思。”

棠梨点头,满目神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阮雪音狡黠一笑“夫人是因为这个才在中栽种结香吧?”

“什么?”

“今冬扦插,后年开花,到时候夫人同君上一起在树前打上同向花结,便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阮雪音认真听了这句话。

而终于明白自己早先为何拿着瓷瓶站在寝发呆。

想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太多。能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也太多。

且不说采露的蔷薇和漫长岁月里还会不断出现的新人,光是纪晚苓腕上那只翠玉镯——

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意,一般人比不得。自己也比不得。

也许一时能比,就算一直能比——

她不想比。她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同人比。两心相许,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与一堆人争算什么呢?

人活于世,首当自知,然后知世。知自己再知外界,最后确定自位置、边界、能与不能。这是老师说的。

与人同分一杯羹,她不能。

挣开此般来自出的桎梏、人生路径的必然,他也不能。

但事已至此,不能又当如何呢?

不当如何,但至少留些退路。比如刚才,她确该赶紧去服药。这便是退路。少些牵绊,他离别也无须太过纠缠。

且人是会变的。老师说。此为时间之力,无关对错。此一时彼一时,所以莫将此时当彼时,彼时到来那,便要坦然接受。

老师在这些事上总是透彻。也许正是走过一遭的好处?

结香结香,喜结连枝。她心中重复。老师给自己这么一枝,又是何意思呢?

傍晚将至,阮雪音一直没出门。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随便出现一下都在话题中心,都显得招摇。

她窝在折雪习水书,夜色降临后又唤了粉羽流金鸟,略嘱咐几句让它去了苍梧。

既决定要往纪家探,那么对她来说,纪晚苓是最佳路径。才点了灯,她不好立时去披霜,至少等上三五,待宫中这波闹平息。而封亭关之题,她也最好再磨出些进展,以便理由充分前往走动。

顾星朗又在批折子。午膳后接连来人,他忙于应付,无暇处理案头事;终于能入御书房坐下一本本看,时值傍晚,为尽可能利用时间,直接吩咐将晚膳端了进来用。

这般用功过头——

他一向用功,这么说并不恰当;应该叫,难自,血上头?

涤砚嗟叹。此人炼心忍二十年,到底不过凡人一个,该忍不了还得忍不了。过去能忍,不过是时间不对人不对。

“什么时辰了?”眼看奏折一本本挪了位置,顾星朗抬眼,还剩两本。

“是。戌时过半。”他忐忑,心道怕是又要传辇接人?

一壁想劝,又思忖昨夜好些人没点上灯,今晚让他们遂遂心愿也好。于是放弃抵抗,听天由命,巴巴等着对方给旨意。

“收拾一下,去折雪。”



第二百五十七章 心相许,此生极(上)

已入亥时,顾星朗进了折雪殿大门。

前庭依然花木满栽,在十二月寒夜里释放出并不真实的春意。正殿廊下一方略显突兀的天青色瓷盆,里面插着一截光秃秃枝干——

顾星朗挑眉。他对草木花植一向不敏锐,但如此明显逊色于园中其他品种的,品种,还摆在如此莫名其妙的位置——

真够不讲究的。也没人管?

他不置可否,继续往殿内走。前庭如初,正殿也如初,如初清简,毫无改变。他有些欣慰,又觉不对,转而向云玺道

“今日没人送东西来?”

一如既往,除了晨起和晚间入睡,云玺不大在寝殿伺候,故而圣驾一至便能即时相迎。

“回君上,很多。从晨间到午后,各司陆续有人来,送的皆是上品。”她抿嘴,妥帖而含了笑意,“奴婢们光是在库房收纳归置,便耗去一大下午。好在夫人对这些全无兴趣,也不看,我们分门别类存放好便可。”

都是些宫廷沉浮数年几乎成了精的家伙,又怎会落后于人不赶这一趟潮?他摇头,又莫名畅快,环视正殿一圈再道

“来了这么多东西,总有摆件?怎么像是一样也没摆出来。”

“夫人不让摆。嫌吵。”摆件无声,不过动眼睛看看,又怎会吵?然云玺跟随阮雪音已经有日子,约莫明白此一个“吵”字的含义。

顾星朗也明白,觉得完全符合她性子,却没由来有些失落。

“她一个人在寝殿?”

“是。刚洗漱收拾停当,该是在看书。”

她没在看书。

顾星朗独自往寝殿来,殿门半掩,刚好能看见东侧窗下棋桌——

十日前的深夜,将雪而未雪,他们对坐谈心,便在此处。

而时移事易,如今人是他的了。本来也是他的。

一张脸就要笑开,他颇觉失水准,按住了,顺棋桌放眼再往寝殿更深处看。

湖色纱帘后面是书架,那个乱七八糟的书架。

阮雪音正立在架前仰着头,不时伸手拿下一册书,张望片刻又将其放回,像是在——

整理书架?

他好笑,暗道这人总算有了些觉悟。

遂抬步进去,殿中一如他初进那日景况,入眼皆是白色枫木柜架和湖色纱帘床帐,清淡以至于冷淡,极简以至于空旷。

却更衬书架前少女之绝色,绝色而香软可餐。

她穿了件浅绯色寝裙,极浅近乎白,只行动时荡出隐隐的绯。面颊也有霞色,也淡,如同那件寝裙之绯,此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昨夜第一次。今夜为第二次。却是极衬,冷暖相应,如四时流转。

他抬步过去,她正扬手拿书,腰肢展在空气中,他从后环上去。

阮雪音一个手抖险些拿不稳那册书,被触及腰肢的瞬间下意识挣脱再转身,便对上那双星光涌动的眼。

“你——”

只是人在受惊时的下意识一挣,没怎么用力,环在腰上的手不放,便更加挣不出去。

“你怎么来了?”

已经完全领教过对方之无赖,她不打算硬碰硬,便让他环着,绷了嗓音挤出一句问。

环了腰肢,两下相对,距离自然近。顾星朗认真打量一番她两颊绯色,颇觉满意,

“不能来么?”

来是能来,但昨晚刚——

刚见过。她默默替换掉措辞。今夜不用来吧?

“我听说,”思忖片刻,阮雪音冷静下来,“君上去各殿都以十日或半月为期,昨天才刚,”她噎住,沉一口气继续“才刚见过,国事繁忙,君上在挽澜殿处理完政务也该多加休息。”

她目光东游西荡,不知该往何处放,总之不能就着此般距离直视他眼睛。

顾星朗闻言,初时一怔,以为她在介怀那些殿宇那些人,然后反应过来什么,眸中星光一漾,看着她似笑非笑道

“你知道我过来做什么?”

阮雪音也一怔,脸上绯色迅速加深,终于忍不住要挣——

此人无赖,无赖且厚脸皮,接二连三下来她终于确认此判定无误。

自然挣不动。

“你先别这样。”她道。

硬碰硬没用。她再次提醒自己。

“哪样?”他目光灼灼看着她,依然似笑非笑。

阮雪音心下措辞,没有立时回答。顾星朗瞧她紧张而强行淡定,面色绯红而绞尽脑汁自救,更加稳不住心神,俯身偏头往她唇瓣上一啄,

“这样吗?”

此人之无赖之轻浮之——

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仍是非常不习惯此类突袭,呆了呆,脑中集结词汇试图至少在心里将他骂一遍。

却是只想出来两个便再没了思路。

“我有话想问你。”她道。尽力忽略方才那一啄,将慌乱压回胸腔。

“你问。”他应。

问哪一桩呢?真要说,情的,理的,于微处,于大处,还有每个人近乎理想主义的本心。

也许并不该问。她想。因为他没打算说。

或是不知要如何说,或是认为不需要说。

却真的可以这般装聋作哑懵然前行么?

顾星朗耐够了性子。

浑身上下每一处温度都在催他动手。

他倾身上去噙了她唇瓣。

一啄而再啄,然后缠绵以至于深沉,灼热以至于浓烈,比昨夜更加不讲道理而肆无忌惮。

阮雪音右手还拿着书。

她不知道该不该推。双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进退维谷。

而他也实在贴得太近太不留余地。

顾星朗认为尚有余地。他不想留余地,继续往前试图将那些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隙填满。因为肆意而毫不惜力,直接将她压到了书架上。

该是有好几本书先后落了地。

侵略太甚,她终于握不住书,手中那册也落了地。

月光哗然,是个晴夜。众星明亮而稀疏高悬在北天之上,像是俯观尘世的眼。

后脑勺被迫抵着书架并不舒服,唇瓣的热与木架的硬将血液流动也搅得方寸尽失。他抓过她的手环上自己,又揽着她的腰突然转了方向。

方向急转,他仍在侵略,同时迫着她步步后退往寝殿深处去。

“你先别——”

她已经不甚清醒,却被重重压迫步步后退之下涌动的暗潮激得抓回些理智。

还是要说。

就算说不清楚,就算双方都没彻底想明白。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而再再而三。

但“你先别”三个字还是被迅速吞噬。不知因为被迅速吞噬还是不断进攻那方失了控制,这一声暂停没能在空旷殿中音节分明地响起。没能传入顾星朗耳中。

而她再次跌落触了底。

比昨夜更加深重而不容辩驳。

水天相接,月华满庭,十二月的北风摇乱遍地树影。

她被拘着唇瓣,难于开口。总算待那灼热偏移,寸寸往下,机不可失,她勉力平稳了呼吸断续道

“你先听我说。”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心相许,此生极(下)

顾星朗已是沉沦至陷落。

他听到了这句话,但完全不想回应,寸寸往下,寸寸陷落,直至某刻一吮激得身下人一声嘤咛。

她羞于发出任何声响,昨夜到底没忍住,今夜看来也是徒劳自控。但酥麻和微疼同时挑动了神经,她再次拉回些理智,伸手推他,

“你听我说。”

她先前出了声。他更加停不下来。

“顾星朗。”她越发觉得艰难,一字一顿,尽量唤得郑重。

该是用了平生所能尽之全力。他止了攻势,停在当场好半刻,气息难平,而终于撑起来些许扬眸看她。

“说。”

他眸中星光已经全然碎裂化作浓重夜色。他声音喑哑,同浓重夜色搅动起巨大漩涡隐而将发。

“你不怕了么?”她问。气息也不平,面色比桃花更艳。

“什么?”他脑力尽失,火气蹿腾,只能反问。

“我是阮佋送过来的。他日如果,”她灼灼然看他,顿在这里,觉得无须讲明,“你不担心了么?”

时间流逝,重回起点,此一项为原罪。怀璧之罪。

他没有立时答。似在恢复脑力。

半晌。

“担心。”他道。

阮雪音眸中水色动了几动,继续看着他。

“我喜欢防患于未然。喜欢将风险扼杀在摇篮内。”他再道,“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依然会是。这些年下来与其说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不如说我阻止了很多问题。”

身体仍在叫嚣,但脑力逐渐回归。一上一下,一俯一仰,他直视她,语意沉沉,

“二十年来我决定要犯的险,明知是大险还是全盘接下的,不过一个你而已。”

阮雪音心下戚戚,戚戚而百转千回不可名状。

“为什么。”陈述句,却分明是一道问。

“我昨晚告诉过你了。”

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自然记得。想相忘也忘不掉。

“这宫里有很多人。都惊为天人。”又半晌,她道。

不是讨论比较,只是陈述事实,甚至某程度上在劝他也劝自己,“以后还会有很多人,或许一个比一个更出色。你这一生,不缺美人相伴,无须一心一意,更没有执着的必要。”

“她们都不是你。”他道,“已经走进来的,我无法再让她们出去,因为我的出身,因为这里是皇室。但以后不会再有人走进来,这是我的承诺。”

又为何要这般承诺呢?为难旁人,也为难他自己。她戚戚,心脑缠斗,惶然不知进退。

“至于一心一意或者执着,”他深深看她,眸中星光依然破碎,却是七分笃定,三分委屈,“好像不是我能选择的。你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她心中重复这一句。已经来了的,不止她一个。纪晚苓存在于他生命里已经整整二十年。如今她也在宫里,也是如此身份,他永远不会冷待她,永远会照顾她,他这颗心永远不完整,此为死局。

但相比于他为她迈出的这一步,决定要犯险的这份情,以上种种,又真的重要么?她想不明白,难于定论,只再次看到了咫尺间他眼中那抹委屈。

为了喜欢的东西而不得不吃痛挨打那种,孩童般的委屈。

“如果某天我叫你失望,”她再道,“站在了祁国对面,”她停顿,“你怎么办。”

“我既甘愿受险,便有化解之法。差别只在,所有应对绝境的办法也都太过决绝,比较惨烈罢了。”他微微一笑,“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不能放弃你。”

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办法。事未至,所有办法都不过是某种思路。她猜不到他思路,但以他先天下而后己之为君哲学,无论何种思路,都一定是保顾家、保大祁、保生民。

而不吝惜舍他自己。

她心中苦涩,如钝刀挫磨,有些疼,偏那刀刃上又像抹了蜜糖,绵绵密密,入骨的甜。

“我不会。”她抬手捧上他一侧脸颊,生涩而温柔,声音和掌心都温柔,“不会做对你、对顾氏、对祁国不利的任何事。我一早说了。从来没有骗过你。”

长夜陷落。心也陷落。

“小雪。”他似嗟似叹,满腔悸动只化作一尾明暖笑意,“我想了很久,除了小雪还能怎么唤你,却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我甚至因此对惢姬大人心存嫉妒,她这样唤了你许多年。”他一顿,表情非常认真,“她可不可以换个叫法?”

阮雪音嗤一声笑出来,“恐怕很难。除非我改名字。”她也认真看他,“但这般与人相处,这般,”亲密而坦诚相待,而身心交付,她默默想,却是从来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再有,“只有你。”

顾星朗听懂了。

十二月的北风摇乱一地树影。月光落在折雪殿顶,青色琉璃瓦竟泛出极似听雪灯的莹白光华。光华倾泻,经久不褪,直至破晓将临,日色终升而月华终尽。

又是一个晴日。日上三竿,阮雪音睁眼。折雪殿没有挽澜殿的重重纱帘,她伸手撩开床帐,越过一角缝隙看窗外漏进来的光影斜度。

快午时了。又。好在是自己寝殿,不必慌乱,没人帮忙也能起居自如。

她撑起来,锦被裹了周身空荡,将床帐撩得更开,便看见榻边小几上整整齐齐叠了干净衣物,从内到外,一应俱全。

遂一件件抓进来穿好,下床趿了鞋,站起来方觉得浑身酸软,双脚着地像踩在棉花上。

方想起来昨夜谈话最后两人莫名其妙的约法三章。

阮雪音表示不能再在衣服挡不住的地方留下痕迹。

顾星朗说他保证不了。

除非她答应全程不再推他,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推,也不能躲。

两相权衡,达成一致。结果就是,脖颈上没有烙下新痕——

确实没有,她至镜前确认。但因为不能推不能躲,她经历了可说是惨绝人寰的经久磋磨。

谦谦君子,如圭如璧。她想起这一句,颇觉忿忿世人对顾星朗的众多评价中,此为最大谬误。此人分明无赖,轻浮又强横,下手之狠毫不留情面,哪里有谦谦君子样?

她浑身酸软,气力不济,勉强至正殿露了脸。用罢早午膳,不疾不徐又回到寝殿,打开沉香木箱,拿出靛蓝瓷瓶,服下一丸,算是完成了功课。

昨夜真正睡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辰,此时服药,无论如何不会晚。她掂一掂手中瓷瓶,半瓶,不知能用多久,早知道便不要让那丫头倒走那么多——

她当真用得上么?

这般想着,转头去看窗外晴空,碧蓝而凛冽,连云层也透着寒。

粉羽流金鸟应该到了。

而云玺的声音在寝殿门边响起来。

“夫人,”她神情古怪,“瑾夫人来访。”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夏藏锦绣冬摧拆

阮雪音略加修整,确认脖子上痕迹已被妆粉遮盖妥帖,方来到正殿,上官妧却不在殿中。

她微仰着头,站在正殿外廊下看风景,像是眺望远天,又像在环视折雪殿前庭不合时宜的冬日春色。

依然是一袭绛紫。

却全无绣工,无花也无叶,逆着午后日光远观背影,不过一抹浓郁颜彩。阮雪音想起七月间初入煮雨殿,她通身玫瑰繁复又精巧,如今夏日已逝,玫瑰凋零,只有枝干上那些仍旧尖利的刺可堪抵御严冬。

“瑾夫人。”她上前,轻声一唤,也站到廊下,与她并立。

“珮姐姐。”上官妧转身。两人相互见礼。

“姐姐大喜。”她道,一笑嫣然,那嫣然中也是三分萧索三分冬日的沉。不知何故,此般神情,叫她想起当日冷宫里的阿姌。

阮雪音不应这一声喜,淡笑道“瑾夫人难得来我这里走动,可是有事?”

上官妧笑意不减,“姐姐喜欢清静,一向不与人走动,莫说我,其他两位夫人又何尝来折雪殿走动呢?”她一顿,似是感慨,“瑜夫人早先也不与人走动,最近倒频繁了些。真要说,这宫里过去常往来的,不过我、惜润和淳风。”言及此,她再顿,神色变得复杂,终是维持了笑意,

“如今淳风殿下与我已是再无往来。而惜润,”她抬眸,直视阮雪音,“昨日我去瞧她,与刚入宫那会儿无忧无虑的少女相较,判若两人。珮姐姐,她憔悴了许多。”

阮雪音静默听着,心下微动,却不接话。

“我记得姐姐与惜润也算有些交情。当初姐姐在夕岭受伤,她还专门去秋水长天探望过。姐姐若得空,去采露殿走一遭吧。独在异乡,困于深宫,谁的日子都不容易。”

“多谢你提醒。”阮雪音道,“我与她确是许久未见了,理当一叙。”

上官妧回以一笑,转身去看身侧细芜手中一方明黄锦盒。

“昨日君上遣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其中两瓮白瑞香,我开了一瓮尝了,还不错,又想起姐姐素爱红茶,便拿一瓮过来让姐姐也试试。”

细芜上前一步呈上锦盒。

“瑾夫人客气。”阮雪音再道。

云玺会意,也上前将锦盒接了。

“近两日君上频繁往各殿送东西,我这里算少的。据说瑜夫人那边两日来就没断过。昨日去采露殿,惜润的库房更是堆得满实满载,好一顿收拾不过来。”

云玺已经捧了锦盒去放。上官妧回转头一个示意,细芜也迅速退了。

“该是想补偿吧。”她继续,“连我这种戴罪之身都有份,礼数场面上,君上倒是从来妥当,分毫不错。”她一笑,眸光轻动,

“但皇宫里的女人,又有多少是为这些东西呢?咱们这些人,非公主及贵胄,从小到大世间珍宝见了无数,早不稀罕。一朝出阁,左右不过是盼人盼心盼情意。我已是自食恶果,失了君心,惜润却无辜。而瑜夫人,”她低了声量,

“战封太子离世已有七年。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不得不好好活着。她已入祁宫,位居四夫人之首,难道要在缅怀故人中度过一生?君上今番做法,平一时之轻重,却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自古君王三宫六院,此乃规矩,亦是皇家兴盛、香火绵延之保障。明夫人圣宠,但无子嗣,顾氏一族的血脉是由太祖时期其他几位夫人、美人延续下来的。姐姐,”

她喟叹,甚是推心置腹,

“君上如今钟情你一人,却不得不忠于他的命运,履行他的责任。听雪灯亮,姐姐已是极宠,至于其他,还要多放宽心才是。”

最后这一段,过分友好、共情以至于真心实意。从内容到情理都妥帖而恰如其分。

但以对方今时今日之处境,以她过往心志行动之态势,这么一番话从她嘴里讲出来,却实在别扭,别扭而让人无法不反向思辨。

“自然,”阮雪音答,“自古后宫,规矩各异,但宗旨都一致。后宫如此,时局亦如此。这番道理,想必瑾夫人比我更明白。既然明白,就该清心明目,早做大局之选。”

上官妧颇意外,挑了挑眉道

“珮姐姐这是,已经站在了祁国一方,要策反我么?”她展颜而笑,仿佛此一句策反纯属玩笑,“我真的很好奇。咱们这几位个个有嫌疑、个个不让君上省心的他国夫人,其中以姐姐最危险,最不让人省心。而短短不到一年,突出重围,俘获君心,甚至将大祁第一美人、当朝相国之女、君上青梅竹马的瑜夫人都比下去的,也是姐姐你。”她再叹,

“我常感艳羡,姐姐究竟是怎样神仙人物,让沉笃审慎心思深重的当今君上就此点了灯。想必天下人与我一样好奇。”

自然没法回答。更无周旋必要。阮雪音不接,静静等她完成显然有备而来的全套说辞。

“还是说,君上点灯,其实也有他的考虑。毕竟我们这群人中,最危险的是姐姐,最厉害的也是姐姐。姐姐若要对祁国不利,自是风险;但姐姐若站在了祁国一边,你的厉害就能为君上所用,风险也就成了助力。尤其蔚国如今最说得上话的谋士是姐姐的师妹。普天之下,应该再无第二人比姐姐更了解竞先生。”

言及此,她一呆,似乎骤然反应自己讲错了话,

“姐姐莫怪,我也是随口一说失了分寸。君上为姐姐点灯,自然与祁太祖为明夫人点灯是一个道理。”

明夫人又是怎样一番道理呢?阮雪音怔忡,忍不住思量。段明澄圣宠,缔造了大祁听雪灯之传奇,却也的确一生无子嗣。祁国皇室百年血脉里,没有她的传承。

总不会和自己一样?

应该不会。莫说自己当前做法只是一时抉择,子嗣之题,要过完大半生方可定论;单从段明澄其人本身分析——

正史中对于后宫女子的记录甚少,有关明夫人的所载也少。可以确定的部分是,她生于白国宫廷,长于白国宫廷,母亲身份显赫,又生得极美冠绝青川,是真正皇室明珠,受举国吹捧、父母宠爱。

这样的姑娘,其想法、选择、人生路径又怎会和自己一样?

然宠极一生却无子嗣,的确不寻常。

便又想起八月宁枫斋家宴那个午后,她从挽澜殿拿了宇文家三本厚册出来,段惜润立在那条红色鸢萝花小径上等她。两人同行,无意间聊起明夫人,惜润说白国宫廷如今鲜少再提这段过往,或因时间奔逝,而世人健忘。

时间奔逝,刹那百年,听雪灯还摆在大祁挽澜殿的檐顶,而段氏已经不再谈论明夫人。

当真只是健忘么?

“姐姐这盆结香,”

午后风起,冷而不冽,乃南国北风常态。上官妧站在廊下一处处看花木,便瞧见了东侧那盆孤零零秃枝,

“是从何处切来的?入宫大半年,我却从未在哪里看到过结香。”她且疑且笑,“以姐姐今时今日之地位荣宠,想要栽种结香,宫人们总不敢拿这么一支来糊弄。”

阮雪音也转头去看那盆独枝,北风之中,晴日之下,普通过分,以至于有些清奇,

“远观一眼秃枝便知是结香。瑾夫人好造诣。”

上官妧再笑,“结香全株可入药,舒筋活络,对风湿和跌打损伤都有效。我药理习得不错,姐姐是知道的。”

不绕弯子不打哑谜,在医术药理一题上,显然双方都没了继续周旋的意思。

“但瑾夫人还是不能告诉我,你与令姐的药理甚至易容术,是何人所授。”

“姐姐已经快猜到了吧?”上官妧笑笑,“以姐姐与竞先生聪慧,一路走来,怕是已经离终点不远。既是解谜,我也不愿扰人兴致。他日真相大白,我再来折雪殿与姐姐饮茶对叙。”她想了想,

“便饮今日这瓮白瑞香吧。如此约定,姐姐觉得可好?”

阮雪音静静看她片刻。北风吹起全无绣样的绛紫色裙衫,雪白风毛曳在颊边,至浓至艳而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破冬日清寂。她也确实当得起蔚国第一美人之名。她的眉眼与阿姌,也确是相似。

“好。”她答。

上官妧点头,颇觉释然,想一瞬又回身去看廊下秃枝,“结香是梦树。”她道,“看样子姐姐才刚扦插不久。今冬扦插,到第三年才会开花。只盼花开可作结那日,咱们都能美梦成真。”



第二百六十章 先发制人

阮雪音动身前往采露殿,是在听雪灯亮之后的第五日。十二月初八。

彼时上官妧不请自来一番说项,所述道理很多,想挑的心思也多,她通通半真半假地听了,并不着急处理。唯独段惜润这一项,莫名叫人不放心,而显得格外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却不能说去就去。听雪灯方亮,顾星朗夜夜赖在折雪殿不走,宫中因此热闹难止,场面持续尴尬,严格说起来,哪怕今日过去,依旧不是好时候。

但上官妧说她形容憔悴,与入宫时判若两人,她多少是信的。

她见过她初入宫时的样子,见过她穿着珊瑚粉桃花裙说顾星朗十天半月会去看她时的样子,见过八月宁枫斋家宴后她的样子,也见过夕岭秋水长天她来探望时的样子。

她一步步看着她无忧无虑,又渐起思虑,而日渐痴惘,最后无可奈何。

这偌大祁宫中曾经最少思虑、最有少女气的,一为顾淳风,二为段惜润。阿姌出事,如今淳风的活泼聒噪深处已是悄然生了凛冽。她每日下午都去骐骥院骑马,前天甚至来折雪殿说要和自己一道读书。

却为何突然这般用功?阿姌果真,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她依然不关心旁人闲事。但顾淳风似乎已经不算旁人。

段惜润也是。她是她入祁宫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相处融洽,时有往来,吃与聊都能合在一处。如果这样就可以算作朋友的话。

那么她应该关切,应该前去探望。

尤其今番变数始末,根源在自己。某程度讲,过在自己,责任也在自己。

她曾经信誓旦旦跟对方说,绝不会分后宫这杯羹。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她一个人独占了这杯羹。

夜宿挽澜殿,和顾星朗有了这番近乎黄粱梦境的心意相许,终究将后宫失衡的局面全然摆在了桌面上。

所以今日见面又能如何呢?解不了的死局,说不开的心事,日后种种,更叫人狠不下心预判。

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在前面。防患于未然,她相信顾星朗的行事哲学。

来大门相迎的是满宜。阮雪音携云玺进去,便见段惜润左手一个小桶,右手一把剪子,将将站起来,正立在前庭望着她笑。

“没能出来迎姐姐,”她抬步过来,裙角和手上都沾了泥,“实在是正剪着枝,浑身污糟。”她将桶和小铲都递给满宜,拍了拍指尖尘土,“前庭正在整理,姐姐且随我进去稍坐,我浣个手,很快就好。”

阮雪音微笑点头,不动声色瞧她。憨态仍在,只眉间眼中止不住的烟波寒愁,丝丝缕缕嵌在冬日尘光里,叫人看了生怜。

“已经入冬,万物蛰伏,你这是在整理什么?”她放眼看庭间,皆是不同品种的蔷薇枝蔓。花期已过,叶子都相似,郁郁然一片深绿。

段惜润接过满宜临时递过来的丝绢,轻轻擦手,也放眼去看那些自墙檐垂落的大片枝蔓。

“枝株生得太繁,我嫌形状不好。春来开花,再修剪肯定来不及;过些日子开始数九,天气再冷我也懒在室外呆着,便赶在最近将这些枝桠都理一理。”

“修花裁叶自有宫人处理,你若嫌采露殿里的人手艺不济,大可唤花库匠人来打理。这么一大园子蔷薇,你自己修,何时修得完?”

“姐姐还说我。早先有两次去折雪殿,我见姐姐也是会自己动手打理花木的。听瑾姐姐说,”她一顿,神情微变,终是展颜继续道

“姐姐新扦插了一株结香,冬日扦插,甚耗心力。相比之下,我只是修修剪剪,累不到哪里去。”

阮雪音乍听怔忡,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段惜润方才表情生异,分明是将自己培育结香视为了同心之愿。

结香结同心,又恰巧在听雪灯亮之后。她难于解释,又深感上官妧传话之快,怕是真的动了心思要出手。

拉人下场,站队排阵营。以惜润一腔真挚盼君心的纯粹,确有可能被撺掇入局。

“进去说吧。”她道,“你先浣手,我在厅中等你。”

一如数月前夏日,采露殿的桌上永远摆着琳琅满目叫人晕眩的白国糕点。

“这百花小饼也是我自幼喜欢的,清甜酥软,姐姐尝尝。”

阮雪音伸手拈一块咬了,花瓣馅料并花香充盈口腔,的确好味。

“惜润。”她饮一口茶清了清嗓,“我很抱歉。当初对你的承诺,我没有做到。”

段惜润一愣,“姐姐说哪件?”她呆了片刻,似在回想,而终于反应过来,

“姐姐是说那句话。八月在御花园我就同姐姐说过,并未将姐姐此言当作一世之诺。姐姐身为四夫人之一,也绝无义务对任何人作此承诺。”她思忖片刻,似在措一番长辞,

“姐姐你生在皇室,身份贵重,与我们都一样;却又长在山林,所学所能,与我们都不一样。你注定与众不同,在君上那里自然也是。瑜夫人受纪相教导,也而才学出众,但她生在养在高门,说到底,很多方面同我和瑾姐姐是一样的。”她停顿,了然而叹,

“君上拘于宫苑高墙多年,早就见多了我们这样的姑娘。姐姐你样样出色,又样样与人不同,还能与他并肩而立论时局。我若是他,恐怕也终会将心思放在姐姐身上。”她莞尔,

“所以姐姐不必苦恼,我完全理解,也并未因此认为姐姐背信。”

却当真是这番道理吗?

阮雪音初闻此论,颇觉新奇。其实她尚未想明顾星朗之执着起于何时,又是何缘由,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这是结果,不是缘由。

显然段惜润自有她的一套观感。一套相当完整的解读逻辑。

如果她此刻所言皆为真心。

“瑾夫人最近常来走动吗?”她问。

段惜润想了想,“近几日确实来得勤,相比十一月那阵,”她认真看阮雪音,“珮姐姐,前些日子宫里出事了吗?”

阮雪音低头饮茶,没有作答。

“该是出了事吧。自夕岭回来后,宫中气氛怪异,我一度怀疑是与你和瑜夫人在茅舍遇险有关。后来瑾姐姐突然便足不出户,而君上并未下禁足令。紧接着蔚国竞先生来使,呼蓝湖家宴,唯独没有我和瑜夫人。听说淳风殿下那晚还闹了一场?”

她歪头想一瞬,犹豫道“姐姐,关涉时局吗?”

阮雪音不确定。阿姌之事到底引发了怎样连环事态,她所知不足,全凭猜测。之前问顾星朗他不答,如今便更不该多问。

“惜润,”她道,“白国偏安一隅多年,与三国都交好,到你父亲这一朝,依然是只固国邦之谊而不入局不站队。我想,你父君母妃都希望你在祁宫一世平安。”

段惜润未料此番话题转换,怔了怔方答

“姐姐说得没错。”她转而去望殿外满园浓绿,

“段氏多年来如何立足于青川,身为皇族,我们幼承庭训,自有一套处事哲学。姐姐你瞧我与瑾姐姐交好,盖因她生性热闹,爱与人聊天打趣。但我与她从不论时局,不言两国政事,自始至终,一直如此。”

段惜润言出于心,憨态之下尽是诚恳,阮雪音略略宽心,想了想道

“惜润你承段氏皇族规训,有所为而更多是不为。但青川有四国,白国不为,你不为,总有人想为。我今日来,除了觉得应该对你有所解释,也想多嘴一句,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便是青川之局缩影,这一点,想必来之前你父君已有交待。君上一开始对我严加防范,甚至有过几次斡旋,也因为我来自崟国,又学了些所谓本事。”她说得认真,也诚恳而言出于心,

“我今日姑且坦诚相告,我不是我母国一方。”眼见段惜润被这句突然陈述惊得变了脸色,她不打算停下,“但你是。如今看来,瑾夫人也是。蔚国自我师妹入苍梧、蔚君陛下登基,与过去已是大不同。那么瑾夫人在祁宫种种做法,”她沉沉看她,

“你不能简单将之视为情谊或小女儿心态。她告诉你的话,想同你一起完成的事,自今日起,你要三思而结论,多思而后行。你背后是你的母国。而你父君并无争天下之意。”

至少目前看来,没有。

“姐姐你是说,瑾姐姐会利用我做对君上不利的事?可她,”她对君上之慕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会?

阮雪音自然听得懂这句顿。

“诚如你方才猜测,十一月间宫里出了事,具体情形,我也所知不全。但君上冷待瑾夫人,她大半个月足不出户,此后来的偏偏又是蔚国使团。经此一役,你还认为她所言所行全无立场么?她也许对君上仍有情意,不会直接伤他,但伤祁国便是伤君上,这一朝祁国的后宫之争,也许根本不是后宫之争。”她一顿,望进对方眼睛百般郑重,

“惜润,最好的应对方式,是永不入局。”



第二百六十一章 此冬如蜜

那姐姐会入局吗?

此为第一问。

珮姐姐,君上还会来我这里吗?

此为第二问。

从采露殿出来,已近傍晚。冬日入夜早,不过晚膳时分,天已经黑了一半。话到最后,段惜润问了她两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今日明白提醒对方,不要轻易受挑拨,不要中计,不要入局,算不算——

入局。

她原本只是不想她为人棋子而不自知。

不想她受上官妧利用而将一腔真心付诸算计。

更难答的是第二题。

顾星朗还会去吗?她不知道。

她想他去吗?不想。

但惜润无辜吗?无辜。

绕回原点,此为死局。明知为死局,她还是跳了下去。

叹息沉沉,白雾乍起。云玺瞧见也听见了,踟蹰片刻问

“夫人同珍夫人聊得不好吗?”

阮雪音回神,“还好。”

云玺点头,“那便好。该用晚膳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不饿。吃不吃都没所谓。

“君上已经到了。也还没吃正等着呢。方才涤砚大人遣人来传的话。”云玺补充。

阮雪音一个头两个大。

“今日怎么这么早?”

他夜夜来,有时下午也过来看一眼,却从来不在折雪殿用晚膳,盖因戌时是他日常处理案头事的时段,酉时吃完饭,稍加休整便要再次投入政务。折雪殿距挽澜殿远,自然没有为了一顿晚膳来回,或将折子带到她这里来批的道理。

“奴婢不知。许是今日事少,所以早些?”

根本不用转头看,阮雪音也一耳朵听出了这句话里悄无声息的笑意。

云玺跟随她近一年,除了刚开始两三个月,一直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她自然高兴;折雪殿荣宠冠祁宫,一众忍气吞声大半年的自家宫人们更是高兴。

原本自己也该全然高兴。

却无法全然。

“怎么这么久。”阮雪音入偏殿,顾星朗已经坐在了圆桌一侧,看着她委屈巴巴,“我都饿坏了。”

“那你就先吃。不必等我。”阮雪音也坐下,闻言微蹙眉,暗道此人怎么——

这般会撒娇?

此前却是从未发现。

“没你我吃不下。”他再道,心满意足拿起筷子,香喷喷猛吃了几口。

阮雪音噎在当场。那你之前怎么吃的?更觉不饿,好半天没端碗。

“快吃。”顾星朗见她不动,扬眸催促,“都是你喜欢的。还不赶紧补补。”

就你这种消磨法我补也补不过来。她心中埋怨,骤然醒转,大窘,赶紧端起碗盛了几勺汤喝。

顾星朗见她莫名其妙脸红,来了兴致,环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似笑非笑道

“想什么呢?”

“没有。”她答得飞快。

没有才有趣。答得飞快更有趣。他越发好笑,“看来你昨晚说累是骗人的。”

阮雪音一呆,“什么?”

“吃饭不积极,却坐在这里面红耳赤,”他往前一探,低了声量,“看来是还不够累。为了让你胃口再好些,今晚不能适可而止,我觉得可以了才可以。”

阮雪音目瞪口呆。

这已经不能叫作轻浮或者无赖了吧?分明是登徒子啊。

她脸颊更烧,赶紧转头张望。

没人。

“你再这样我走了。”

“走去哪儿?”

顾星朗憋了笑意看她,眼眸明亮如天上星。

自然哪儿也走不去,偌大的祁宫此地是她唯一栖身处,如今也被占了个干净。

她气闷,决定不再理他,自顾自喝了汤开始正经吃饭。

月凝风定,明河在天。亥时。

两人收拾停当,同回寝殿,顾星朗开始检查她整理了四五天的书架。

这个归类排列,他撇嘴,依然很费解。这人究竟怎么看的书?

“你今日为何这般早?事情都处理完了?”

适才在北御花园散步时她就想问,奈何两个人都才用膳毕,脑力不济,最终也没聊出所以然来,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来回,讲了一堆毫无内容的废话。

“嗯。”他看不惯如此摆法,终于动手开始挪书,“下午没什么事,便把折子都批了。晚间也无安排,想一想干脆过来吃。”他一顿,转头看她,“听说你去采露殿了,如何?”

不如何。该说的都说了,却将自己说得心绪不佳。

“不太好。满目忧愁,盼你去看她。”

顾星朗一怔,停了挪书动作,“那我明日去瞧瞧?”

阮雪音盯他半晌。

无论玩笑还是征询,都不好笑,更没法答。

此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一肚子心事?

“随你。”她说。

顾星朗将手中书册彻底放回,径直过去,抬手捏一捏她下巴,“生气了?”

如何生气。你哪里也不去夜夜在这里,如何还能生气。

不过是他们各自的出身,所站的位置,命运的轨迹,将原本简单的事件围成了死局。

原罪围成的死局,连反抗路径无从摸索。

“再往后,你打算如何?”她犹豫,终是开口问。总不能就这样隔三差五送东西。安抚不了人心,场面上也过不去。

顾星朗显然听懂了。却未立时回答。

阮雪音默然。

其实自古后宫,有人暖便有人冷,很多君王根本也不理会。但这一朝祁宫人少,冷暖太显;又个个出身金贵,后有母国,场面上必得顾了。

上官妧行差踏错,姑且放在一边;

惜润并未做错事,又来自百年交好的白国,自然不能说冷就冷;

而纪晚苓。不知他们俩如今情形如何。听雪灯亮,她作何反应,纪家呢?她几度想问,话到嘴边咽回去,扪心自省,竟是不敢。

“这种事于我也是第一次。”半晌,他道,“与初为君而学习为君不同,后者经过千百年积淀,已经自有一套完善道理妥帖逻辑,我只须博采前人经验和所长,再加改良便可。”

前人,自然指历代君王。此刻所言,自然是君王道。

“但这件事没有经验可循。事情本身也不具备足够自洽的逻辑。”

没有哪朝君王一生只许一人。太祖陛下也没有。此为经验缺失。

皇家需尽可能多地绵延香火。牵涉时局的后宫嫔妃需长久维持关系。一生一人,此为逻辑不洽。

“所以问题在我。”顾星朗道,“因为我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又一定要你,又愿意践行你的愿望,某程度讲,我也认同你的观点。”

一生一人的观点。因为这个人出现了,所以认同。

“认同且愿践行,且心意如此,那么无他,我只能继续往前走,一点点尝试,尽可能摸索出相对周全的办法。”

阮雪音继续默然。

“其实你,”半晌,她道,“可以去看她们。尤其是惜润。”纪晚苓他自会去看,无须她提醒,“我从来没说过不让你看。”

尽管“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分享。然局面如此,她如何能像寻常女子那般要求夫君呢?

只能妥协。

“但不能留宿?”顾星朗看着她,眼中带笑。

阮雪音呆片刻,“你想要留宿的话,当然也可以。”不是她管得着的。

“不想。”他凑近,声音到了她耳际,“我只要你。”

他该是故意呼了气。这个登徒子。阮雪音一个激灵,脑中空白,心下酥麻,赶紧退了两步,“还有些事,想跟你讨论。”

自从将话挑明,顾星朗越发爱逗她,真的很有趣,叫人心痒。

“来。”他三两步至东窗下棋桌边坐定,通体舒泰,讨论什么都行。

阮雪音依言过去对坐,刚到桌边一个趔趄被他拉到了怀里。

又!

她坐在他腿上,怎么适应怎么别扭,“真有事。”她道。

“我知道。”他回,一本正经,“说吧。”

这样怎么说?

她瞪眼看他。但他确是满脸正经,一副论事之态。

阮雪音理了理思路。本来甚为清楚,现下一团浆糊。她尽力忽略他周身温度层层包裹,忽略揽在腰间那只渐渐不安分的手。

“上官家很有问题吧。”

顾星朗眉心微动,“上官家一直有问题。”

“我是说,很有问题。”

“怎样叫’很’?”他看着她,目光坦坦。

他依然不打算告诉她阿姌的终局。也不打算说大花香水兰的下文。

她不想为难他。且今时今日她若执意要知道,实在有恃宠施计之嫌。

如果是交换消息呢?

“我们怀疑教授上官姐妹药理和易容术的,是她们的母亲,上官家第二任主母。”她道,“我还一度怀疑,上官夫人和老师是故人,且都与东宫药园有关。”

顾星朗毫不意外。惢姬同东宫药园可能有关联,这个思路还是他抛出来的。

“一度。”他道,“看来你此次回去,惢姬大人说服你了。她怎么说?”

“其实没有。”她答,犹豫片刻,挑出与东宫药园有关的内容说了。

“如此牵强近乎欲盖弥彰,”顾星朗道,“如果她和上官夫人并非旧识呢?上官夫人的时间节点并不能证明她的行踪。”

的确牵强。漏洞百出。阮雪音也作此想。

但也无法就此结论。

而老师口风之紧,顾左右而言他,而模棱两可,而混淆视听,除非决心相斗,否则根本套不出实在话来。

“但老师和上官夫人多半是旧识。”她再道。

只等那丫头确认《广陵止息》的版本,再探上官家。

“你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自然指她和竞庭歌。

“快了。”她答,“上官夫人那边,你有可能查吗?她的身世,具体哪一年出现在苍梧又进入相国府。”

“所有事情都可以查,只是不能保证结果可信度。时间越久远越难保证。小雪,”他静静看她,“东宫药园案已经过去二十年。上官夫人的来历就更早。我可以让人去查,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这边最后能拿到的线索,也许还不如你们。”

“如果阿姌有重大问题,”她不知道阿姌杀了谁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但完全可以做类似预判,“我总觉得,与其母脱不了干系。上官家除了为慕容氏谋天下,很可能还有其他秘密。”

一位多年来几不出门、不为世人注意的神秘主母。

的确是条线索。顾星朗暗忖。

“如果最后所有事都连成了一件事,那才有趣。”他道。

所有事指哪些事?阮雪音想问,终没启口。

而封亭关又是怎样一个故事呢?除了段氏,顾、阮、慕容三家都是当事者,各执一词,最终拼出来一个荒唐难解的框架始末。

她还欠着纪晚苓一个封亭关。

“你——”她想和他完整对一遍封亭关线索。他当然在查,已经查了好几年。

“还有?”顾星朗挑眉。

阮雪音一怔,“你累了?”自然累。日日扎在政务里,内外都要近忧远虑,晚间休息还要听她讲这些烦心事,“那先不说了。”

“累倒不累。”他凑至她耳畔,“主要是饿。”他气息渐炙,“喂饱再说。”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弹新月白

此人当真是喂得饱的么?

耳际颈间厮磨已起,她无法,权且受着,一壁被这句极尽轻浮之表述激得面红耳赤,又实打实思考起个中道理来。

从她回来那日起到今日。

真真无一夜消停。大家都这样,世人皆如此么?

可他早先去各殿,分明以十天半月为期,分明自制。

一念及此,她颇觉不安,莫名生出些“君王不早朝”之惶恐。她躲了两下,自然无果,反惹得对方厮磨更甚,又去推他

“你听我说。”

“不听。”他不得空,再不上“听我说”的当,依旧辗转在脖颈间答得含混。

“没有你这样的。”肩头莹白溢出来,那根细带亦让他熟练挑开。

顾星朗根本不同她对话。

阮雪音气息渐乱,被对方周身之蓄势待发搅得也没了对策,“人之情无节则流,故长幼贵贱莫不为之节制。”她张口就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节为五德之一,万物则,诸事须适度,君子——”

“阮雪音,”他终于被她叨叨得不耐,从那堆至白至柔至滑至软的温香中勉强挣出来,“你三月入宫,现在几月?整整大半年未尽任何责任义务,欠下多少账,如今刚开始还,便借口说辞一大堆,还敢同我讲君子之德?”

他眸色黯沉,气息深重,但理智残存,一番歪理说得因果顺畅。阮雪音乍听颇受威慑,再一忖目瞪口呆

究竟是谁防她如防火防盗防大敌,安排最远的殿宇,头几个月连面都不见,打起交道来揣度猜忌没停过?

怎么倒头来竟成了——

自己不尽责任义务?还欠账?

三月至今,她眨一眨眼,那是多少账?

顾星朗就近盯在她脸上,已是将她眉间心下所思所想看了个透,“多少账我说了算。什么时候还完也我说了算。”

她还想分辩,他不给机会,直接堵了两瓣唇,停在前襟上的手游走再剥离而渐渐深入。阮雪音嘤咛出声,开口不得,只能乘着此间空隙嗫嚅道

“那也不能在这里——”

窗户是关上的。但月光依然透过窗棂漏在了棋桌边,也漏在了这方纠缠翻搅的狭窄天地间。

他动作不停,凑至她耳边又说了一句话。

阮雪音初时呆愣,旋即双颊血一般红,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

而顾星朗当真没迟到过一次早朝。

更未曾不早朝。

外界观他,依然自律而勤勉而分毫不错,根本想不到此人在窗门之内是怎样无赖轻浮登徒子。

接连数日,饱受摧折,阮雪音被磨得没了脾气。今日醒来,姑且连床都不想起,打算就这么躺一整天,彻底恢复恢复元气。

却是思来想去仍觉不妥。

合宫的人都盯紧了折雪殿,顾星朗每晚来是人尽皆知的事。自己白日里好好出现在人前也便罢了,一朝完全没了影儿,传出去是下不得床榻,还不得被热衷嚼舌根的广大看客编排得言过其实?

她一呆,想起他昨夜所行,却是很难言过其实。只怕看客们还功力不够编排不到那种程度。

遂再次从头烧到脚,拖着一身行将散架的骨爬起来,吃饭沐浴毕,于未时上了明光台。

十二月初九,距离竞庭歌离开霁都已有大半个月。除去返程路上所耗时日,她回到苍梧也有至少十日了。

粉羽流金鸟是听雪灯亮的第二日傍晚后出发的,十二月初四。该是已经到了三四天,至今未归。

她举目向北,天色晴冷,自然望不到苍梧。

那丫头到底有没有将此事提上日程?听琴了吗?

数千里外的蔚宫,竞庭歌正歪在繁声阁听琴。

蔚宫冬日处处好,哪怕听曲儿的繁声阁也铺着地龙。未时已过,她才刚听完第四位琴师演奏,已是非常不耐,心里将阮雪音骂了二十遍,刚进入第二十一遍。

她倒是只费脑子不费劲。她骂。

随便分析推断一番,力气活儿都让我干。她再骂。

本来就只会这一首,翻来覆去弹了二十年,倒不至于想吐,自己弹终归好些。但如此刻般一遍又一遍地听——

只是版本不同,差别都在微处,已经四遍,还没有出现与她和上官妧一模一样的版本。

而她已经听得想吐。

地龙烧得正旺,又是午后,她哈欠连天,心道早上起那么晚都白瞎了。

她好几年没午睡过,盖因来苍梧之后不用早起,都是一觉睡足。这会儿破天荒犯困,自然是因为琴音反复,她听得要吐。

最可怕的是,还有三位。

慕容峋当初说现存《广陵止息》至少五个版本,竟然真的只是“至少”。此番举国觅琴师,舞乐司经过好几日筛选,最终送过来七位。

七个版本。

还不知有无遗漏。

因为时间限制,找的都是有琴师名头的人。那些隐匿山水间的无名高手,只能漏网作罢。

而当真没有一模一样的。

酉时将至,暮色始沉,她听完最后一位所奏最后一个音,昏头涨脑不知白天黑夜。

兴师动众,白费功夫。

她脑仁儿疼,从绣峦手里接过半盏茶勉强喝了。

倒也不算白费功夫。目前看来,自己与上官妧所奏版本确实罕见,排除漏网之鱼的可能,几乎堪称绝版。

连自幼听琴极通乐理的慕容峋都说没听过。

基本上可以定论了吧?

慕容峋也来了繁声阁。玄色大氅裹满阁外长风,带进一股子寒气。

霍启拿了大氅出去,绣峦见状,赶紧也退。阁中剩他们两人,竞庭歌也便不起身,依旧歪在座椅上道

“你这身衣服太黑了。”

玄色大氅脱了是玄色龙纹常服,从头黑到尾,仿佛永远不会天亮。她蹙眉,

“你们慕容家的审美也是独特。蔚国第一尊贵的家族,终年着一身黑。”

贵气倒贵气,盖因那通身金贵丝线将各色图样绣得精致繁复隆重之至,尤其慕容峋衣上的龙纹——

排山倒海竟有些张牙舞爪之势。她在祁宫看过顾星朗的,要清简利落收敛得多。

“你这身衣服太素了。”慕容峋答。

竞庭歌一身烟紫也是变着材质样式穿,却全无绣工,件件素净。

“我一个谋士,”她懒懒道,“穿花戴朵的做什么?又不是后宫嫔妃。”

便想起来阮雪音裙摆袖口上那些刺绣,或为橙花或像是,合欢?倒简单清透,但到底大不同了。

而这么两句话不知触了慕容峋哪道霉头,他沉了沉脸,终没回应,缓步至阁中那方琴前,抬手随意拨响一根弦。

“听得如何?有结论么?”

“没有。”

他扬眸,“是没有结论还是没有一样的?”

“没有一样的。”

慕容峋点头,“我都没听过。自然稀罕。”而他之所以说《广陵止息》至少五个版本,因为五版他都会。

“你今日有兴致吗?奏一曲?”竞庭歌看他站在琴前,突然心血来潮。

慕容峋挑眉看她。

竞庭歌眸光轻转,越发来劲,“就弹那一版。真的想听。”

她总让他弹那一版,认为比她的版本更好。

“你今日不是听了一下午?还没听够?”

“他们哪能跟你比。”

此为实话。蔚人本擅奏乐,所以上官妧精通音律。慕容峋自幼热衷声色歌舞,各种乐器信手拈来,其中又以琴技为最佳,更胜舞乐司一众国手。

在竞庭歌看来,单论琴技,慕容峋才是真正国手。

她在祁宫听了上官妧的,确实好,但不如他。

慕容峋并没有因为这句恭维而愉快而荣幸。过分习以为常。

他思忖片刻,似在考虑,终是将那方琴单手捞起来,转身往外间行,

“出去弹。屋里这么热,如何能奏《广陵止息》。”

此言得之。竞庭歌恍然。《广陵止息》肃杀冷冽,温室怎配得上?所以自己听得昏胀欲吐。

暮尽山远,琴音乍起。

繁声阁外平台不如沉香台高,也不如沉香台大,但偏在一隅,深寂见巧,足以望远山,也可观月色。

暮色方尽,月色未至,竞庭歌坐在近旁看他拨弦铿锵,嘈嘈切切,暗忖这《广陵止息》当真更适合男子弹奏——

力量,意志,气势。是为战曲。

而慕容峋骑射武艺俱佳,此曲于他,自然相宜。这么一位以武见长的国君端坐奏琴,也实在有几分可爱。

尾音落,新月升。今日初九,已经是上弦月,但不知云层遮蔽还是夜色过浓之故,仰面望去,那月极细而疏,酷似新月。

又格外明亮。亮得发白。

琴声隐没于高台,竞庭歌却深觉余音还在耳际。不止耳际,那袅袅琤瑽向蔚宫各处弥散,传至巡夜兵士身畔或守夜宫人窗边,在宫中当差日久的都于瞬息间反应,是君上奏琴了。

“阮佋今日来了书函。”慕容峋收手。依旧坐在琴前。月光落在玄色外袍上,将那墨黑映照得有如深渊。

竞庭歌挑眉,“何事?”

“求亲。”

“替谁?”

慕容峋觉得她明知故问。要不就是脑子卡了。“阮墨兮。”

竞庭歌全然反应。也便不用再问是求谁。

“好。”她道。



第二百六十三章 永夜执

好什么好?

你娶我娶?就好。

慕容峋料到她反应不会叫自己高兴。且打从明确表示和明确被拒之后,大半年来他对此类情形的接受度已是日渐提高。

今日问题的关键在,决定一下,无可挽回。

阮墨兮是崟国唯二的公主之一。是崟君阮佋唯一宠爱的女儿。顶着崟国第一美人的名头。

她过来,哪怕不为后,也必为夫人之首。而阮佋在信函中意思,分明是要这颗掌上明珠入主中宫。

否则便是天大的委屈。

那也就意味着竞庭歌,不可能再以谋士以外的身份站在自己身边。

心比天高,都不一定会嫁人的姑娘,又怎会与人共侍一夫,又怎会甘于人下?

“信函何时到的?”他沉默,竞庭歌再开口。

“我来繁声阁之前。”

怪不得。完全没听到风声。

“所以朝臣们尚不知道?”

“目前是。但明早势必要讨论。”

“讨论也不过是走过场。无论上官朔还是陆现,无论哪派,在这件事上,只要他们还一心一意忠于蔚国,就都会一边倒地支持。”月明但缺,光华不盛,她转头看他,“于阮佋那边,你也没有理由拒绝。也不能拒绝。所以这件事已经有结论了。”

所以她方才果断道出一声“好”。

“如果我拒绝呢?”

竞庭歌挑眉,倒还平静,“你怎么拒绝?崟国第一美人还入不了蔚君陛下的眼?人家主动将女儿送上门来,且不论时局利弊,光是这份天大的脸面,你一个耳光说扇就扇?不结盟,邦交也不要了?”

“两年内我们是要出兵助阮仲逼宫的。”他道,“我还承这份脸面,娶他女儿做什么?锁宁城内一旦拉开阵势,我们入局,撕破脸不过瞬息。还差这一两年的损颜面失和?”

“我再说一遍,”竞庭歌屏气,“我们是借帮阮仲之名让他放我们进去,让蔚国的军队顺利入崟国境,一旦进去,究竟帮谁——”她认真看进他眼睛,淡薄月光将他的茶棕色瞳仁照得更淡,

“谁胜算大帮谁。最佳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我们坐享其成,一举拿下崟国。如若不能,那也要站在胜者一方,邦交还得要,盟还得结,因为你的最终目标是这片大陆。所以同阮佋的关系,还须护着。他这宝贝女儿,你必得娶了。”

毫无感情。只有利弊。

慕容峋听懂了,更深信她此刻神情绝无伪装。

半晌。

“好。”他答,又去看茫茫夜色中宫阙屋瓦,宫室真多,而都在他脚下,“晚了。回去用膳吧。”

竞庭歌不意他就此止了争执。他擦声过去,她有些怔。

“你至今没告诉我,是阮仲主动来找你,还是你得了消息给他献的策。”繁声阁长长的陡梯尽头,慕容峋就要抬步下去,忽然又问。

“你都没得到消息,我怎么可能先知道?”竞庭歌答,语声淡淡,“他也不可能莫名其妙来一封书信向我求助。要找也找你。”

“别卖关子。”

竞庭歌长沉一口气“是我撺掇他逼宫的。”

慕容峋长吸一口气。

“你早先说,他的缘故等不了。”他道,“我思来想去,应该不止是君位。一旦他坐稳了那个位子,一生有多长,为君时间就有多长,没什么等不了的。所以还有别的缘故。而你用那个缘故撺掇的他。”

“不错。”竞庭歌点头,颇欣慰,暗忖此人脑力的确年年见长。

“是什么?”

竞庭歌犹豫一瞬,“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缘故。”她突然展颜,“真的很可笑。这几年我起计用计,发现但凡涉及人,需要以软肋或攻之的时候,不过就那么几件事。世人所求,每个人一定要完成的心愿,来来回回就那几件事。抓到了就能用,然后搅出天翻地覆的水花来。”

她忽觉荒谬,想起早年间阮雪音总说,日升月落有定时,世事不过如此。

那个丫头,她又知道什么?她都还没趟世事这汪浑水。

“所以他想要什么?”自然指阮仲。

“他想要一个人。”竞庭歌答,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述。

慕容峋挑了挑眉,“女人?”

“你倒很少这么有准头。”

慕容峋重嗤“一个男人逼宫争君位,想要借此得到一个人,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人。”他蹙眉,“能让人为之动手逼宫,自然非等闲。青川这一朝最出色的女子,一大半去了祁宫,剩下的,”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放在对方那一头青丝上。

一个在这里。一个就要来了。

阮仲总不至于要顾星朗那边的人。

他不是阮佋亲子,那么阮墨兮也有可能。而她就要嫁过来了。而竞庭歌同意。

如果是阮墨兮,她不会这么爽快同意,毕竟要对阮仲有所交代。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他变了脸。“竞庭歌。”

他声音发沉。

竞庭歌正自思量,根本不知道对方已是将最大嫌疑放在了自己身上,而忽然道“我一直想问你。从最普遍的,男人的心态来说,如果这个女人已经名花有主,无论是已经嫁人还是,”她顿了顿,觉得不太好说,“总之他不是她第一个男人。他会因此介意,甚至改变心志吗?”

这话问的叫慕容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要看他有多喜欢那个女人。”半晌,“以阮仲为例,多半不介意,更不会因此改变心志。他都要逼宫了。你以为一个男人一生能做几次这种决定?破釜沉舟,那就是非她不可。无论那个女人现在何处,身侧是谁。古往今来,这种故事不少,尤其在皇室。”

竞庭歌了然,“我没有问题了。”

慕容峋再挑眉,“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重要。”她应,“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终归也只是策略,我从来没向他保证过,事成便能抱得美人归。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让他知道,有路可走,不是全无办法。”

慕容峋微眯了眯眼,“来日他登临大宝,若没能得到心上人,岂不竹篮打水,恨你入骨?”

竞庭歌一脸无辜,“若真有那一日,他都是崟君了,想要一个女人还愁没办法?来日方长,他就是要你们几个中谁的皇后,也是可以抢的。争霸之世,只要他足够强,要什么没有。”

慕容峋自己作为一个豪气干云的男人。

仍然被这番豪气干云之言震得回味了好几息。

而对方还站在月光下继续她的豪言。

“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给他的说辞。他能不能登上君位,崟国还会不会继续立于青川到第四百年,得看我们的。”她走近两步,将声音放低,“我只能谋划和磨嘴皮子。也会尽可能少费兵力而促成目标。但我们终归要出兵,下了场就难保不打,此事还得看你的。崟国那边,你必得研究透了。”

月光愈淡,夜色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的玄色外袍完全融入浓黑之中,竞庭歌的眼睛却在一片暗沉间闪耀如萤火。

“既如此,”他道,“明早我会在朝上商议两国联姻事宜,如无意外,就此敲定,也好尽快给锁宁城那边回函,然后昭告天下。”

他还站在陡梯边缘,说完这句话,再次转了身。

竞庭歌没反应过来。

她呆立片刻,半晌挪去高台边缘往下看,十余盏灯火移动,自然是御徖殿的宫人在照路。慕容峋走在后面,霍启跟在近旁,两人衣服颜色都暗,而慕容峋通身至黑渐渐完全看不见周身轮廓。

长夜无尽。灯火有熄时。

火之明,却怕风又怕水,故而赢弱,守不了长夜。

她盯着夜色片刻,又回头去看“繁声阁”三个字。

也看不大清,就着檐下两盏灯勉强识出比划,却仿佛并不好看。比阮雪音的字还不好看。

明日去相国府。她想。让那只鸟再等几天。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舌战含章殿

她还没来得及让那只鸟多等几天。

她都没来得及去相国府。

含章殿内,众臣屏息。首当其冲一人年约四十,个头不高,讲话温吞,名唤彭进,乃从四品城门领。

彭进身前约一丈处的地上,哀哀躺了一只大鸟,通身粉羽,羽毛尖端隐隐泛浅金色,正自低鸣。

竞庭歌蹲在近旁打量其左翼上箭伤,眉头深蹙,终是伸手拍了拍它脑袋,站起身来向龙座上慕容峋一拜,“此鸟伤得不轻,还请君上尽快送往太医院救治。”

殿中依旧安静,众人俯首,眼中风云变幻皆映在莹黑地面上。

慕容峋没下旨,盯着她手中那张信纸道

“信上内容,先生还需解释了,再论如何处置此鸟。”

竞庭歌挑眉,暗忖你什么都清楚,救鸟要紧,何必在此拖时间走过场?

但满朝文武当前,她确得依着规矩来,方不枉长久以来对方护自己在蔚宫。

“此为诬陷。”她答,“这信不是我写的。”

“但,”彭进开口,温吞而诺诺,“此信件确是从粉羽流金鸟翼间搜出。先生抵赖不得。”

竞庭歌回身挑眸看他,既冷且烈;又转了视线去看群臣中一位赤衣官袍长者,年近五十,须发尚黑,眼睛与脸一般圆,嘴角天然上扬,不笑而自成和气,正是御史大夫陆现。

“陆大人怎么看?”她突然问。

陆现似没料到她会调了矛头向自己。至少是假装没料到。

他略一沉吟,生就带笑的脸上一派清和,“竞先生既说不是,”他抬眼向慕容峋,“君上,其中或有误会。”

竞庭歌心中冷笑,懒待看他惺惺作态,也转而向慕容峋,“连陆大人都这么说。君上,未免损伤无辜,先将此鸟治了,是我通敌叛国还是有人故意诬陷,一查便知。”

“君上明察!”只听殿中扑通一声,彭进跪下,因为温吞而诺诺,那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诚挚有力,“微臣不知个中是否有差池。但我们不小心射下这只鸟时,确实当场从其羽翼间搜出此信。不止微臣,好几名将士都亲眼所见,若非如此,”他看一眼竞庭歌,

“臣不敢在含章殿上冒死进谏。”

他重咬了“冒死”二字。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人敢随便动竞庭歌。

“亲眼所见。”竞庭歌笑起来,“当时都有谁在场,谁将此信搜出来的,庭歌不惧一一与他们对质,更不怕君上严查。”她再次转身,看向跪在地上诚挚而诺诺那人,明明只是对他说,声调却异常高,仿佛要让全殿人听见,

“我本不愿当场撕破脸,彭大人,”她声音清亮,“粉羽流金鸟自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未被射伤或者射杀,盖因它们穿行云间,根本不在人为射程内。”

她说的是“它们”,不是“它”。陆现眉心微动。

“我的鸟随我入苍梧已经五年,深谙此间地形与规矩,鲜少在人前露面;真要传信,更不会去城门附近低飞惹眼,让你们就此射下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大鸟,其鸣哀哀,左爪上纤细腿脖子间一抹极淡且旧的湖色似纱似线,若非有意去看,否则根本瞧不出,

“最重要的是,这只是我师姐的。我用我师姐从霁都差过来的她的鸟,往锁宁城传信,向崟君泄露蔚政机要,我脑子被驴踢了吗?”

慕容峋听到这句实在想笑。费大力气憋住了。

“先,先生与祁国珮夫人是同门师姐妹,珮夫人是崟国公主,”彭进伏在地上,虽诺诺却出口有章法,全不似一介碌碌武将,“先生又生在长在崟国,与珮夫人,”他停顿,犹豫半晌方讲出来后面两个字,“勾结,一起为崟君谋事,不是不可能。”

“哈!”竞庭歌冷笑出声,看着伏地之人如俯观蝼蚁,“我若欲为崟君谋事,还千里来苍梧作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珮夫人不也去了霁都?”

竞庭歌不动声色再瞥一眼陆现。

“你今日所言所行是何人授意,我心中有数。至于你方才说珮夫人入霁都,彭大人,”她走过去蹲下,死死盯着他,声量依旧高昂,“此话你敢去对祁君陛下再说一遍么?听雪灯亮,如今珮夫人宠冠祁宫,是祁君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含沙射影暗讽她为细作为崟君谋局,如此诋毁,连带着将祁君陛下之圣明也一并踩了,如今还,”

她站起来,回转身看一眼地上粉鸟,

“为陷我于不忠不义而动手射伤了珮夫人的爱鸟。这笔账,你是等着祁君陛下来找你算么?”

“先生莫要动此大气。误会而已,不值得于朝堂上争执,小事化大。”

“小事?”竞庭歌闻声再转,看向终于开口圆场之人,正是上官朔,“相国大人,庭歌入苍梧五年,来时虽是乱局,也因为种种原因与诸位有些过节——”她扬眸看向殿中众人,一如站在沉香台上远眺青川山河,

“时至今日,乱局已解,庭歌与诸位一样为当今君上谋事,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做对蔚国不利的任何事。”

她收回目光,重新向上官朔,“相国大人,今日诽谤诬陷,且不说彭大人他们决意要个说法,如此屈辱,庭歌也受不得。”她正了身姿朝慕容峋长拜,“还请君上彻查此事,也好向祁君陛下同珮夫人有所交代。”

慕容峋沉吟片刻。

“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如此场合,只抬过人,没抬过鸟,他颇觉怪异,顿了一顿,“好生医治珮夫人的粉羽流金鸟,必得照料至完好如初,若少了一根,”是鸟不是人,不能说头发,“一根羽毛,拿太医令本人是问。”

霍启应了,即刻吩咐下去安排。竞庭歌见他避重就轻不言查实之事,待要再开口,殿中忽又有人发声,却是陆现

“竞先生一口咬定此鸟为珮夫人所有,”他事不关己,和气一笑,因着嘴角天然上扬,也不知到底笑没笑,“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这世所罕见的粉羽流金鸟倒有两只。”

慕容峋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辗转于霁都、蓬溪山和苍梧三地的传信鸟是同一只。

“三只。”竞庭歌高声答,满殿清越,“我老师、我师姐和我各一只,分别为我们师徒三人传信,互不通用。任何一只粉羽流金鸟都不会听除所有者以外的另两人使唤。”她低头看一眼地上粉鸟,“我就唤不动它。它只按我师姐说的办。”

陆现显然诧异,一壁点头,又颇感慨,“原来如此。可惜但凡我们有幸远观到此鸟,都仅一只,此刻无论竞先生说有几只,也都无从验证了。”

此一言很有些质疑味道,但因对方神色语气过分平整和善,听着并不那么像质疑。

却实打实是质疑。

竞庭歌暗自冷笑,转而向慕容峋道“若庭歌此时唤我的那只入殿,君上可能护其周全,别再叫人随意射下来?”

慕容峋一怔,用眼神询问她此言虚实。

竞庭歌不着痕迹点头。

“都往两侧退开些。”他扬眸向殿中众人,又向霍启,“传令下去,粉羽流金鸟降落宫中,所有人不得搅扰,更不能动手,若有差池,”他停一瞬,“重责。”

你应该说格杀勿论。竞庭歌心中切切。

满朝文武旁移,大殿正中空出来,便见竞庭歌抬右手一个指势到嘴边,紧接着一声长鸣。

四下安静。殿中更静。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

殿外忽起微风,方向明确而一鼓作气。除了气流声,没人听见鸟鸣或振翅之响,那粉色大鸟悄无声息出现在含章殿上空,仿佛根本没有扇动双翼,而直接滑翔至竞庭歌身边,旋即看到了地上同伴。

它回望一眼竞庭歌,似是询问;竞庭歌摇头又点头,它迈步至同伴跟前,弯下长长脖颈用脑袋在对方脑袋上蹭了蹭。

众人皆是第一次于近处观此鸟。粉羽若霞,如鹳如鹤,却比前两者大出数倍,站立时几乎与人等高,却极其温和,从面貌到行为皆温和。

“陆大人可注意到了它们俩脚爪上缠丝?”

陆现波澜不惊,脸上依旧浮着笑意,立在原地凝眸向两只鸟的脚爪上细看。

半晌。

“有。如此隐蔽,若非竞先生提醒,旁人根本瞧不见。”

竞庭歌也笑,“那大人可瞧清楚了,那丝线颜色是否一样?”

“不同。”

“大人可能辨出分别是什么颜色?”

陆现微蹙眉,颇有种被当作孩童盘问之感,“该是浅湖色,和,”他看一眼对方身上裙衫,“烟紫色。”

其实不好分辨。不知是年头太久还是沾了灰尘之故,那些本就蒙着些灰度的浅淡蓝紫乍看都像灰色,非两厢对比一再识别不能区分。

竞庭歌自然明白,巧笑道“陆大人好眼力。这两股丝线是幼年间我与珮夫人初开始训练它们时所缠,彼时鸟儿都还未受规训,难于区分谁是谁,我们便以缠丝颜色辨之。”她转脸向殿中众人,

“诸位也看到了,庭歌入苍梧五年,春夏秋冬无论何时总着烟紫色;同样,祁国珮夫人偏爱浅湖色,多年来只着湖色裙衫,至祁宫仍未更改。当然了,世人少有见过珮夫人的,我此刻这般说,你们大可判其无凭无据。总归,”她看向殿中二鸟,

“庭歌如上所言,皆是事实。以缠丝颜色辨别,受伤这只确为珮夫人的,作不得假。彭大人,”她低头去看已经旁移此刻跪在陆现近处的彭进,“这鸟你们谁出手伤的,如若珮夫人因此动怒,自然也会惹恼祁君陛下。你们此举,堂而皇之损害两国邦交,为君上惹下多大麻烦,还不知罪么?”

彭进跪伏之姿已不似先前端正。但到底是武将,并未露怯。

“但那信,”他再次咬回原初一项,“的确是从此鸟羽翼上搜出。君上明鉴,微臣不敢妄自编排责难,只是陈述事实。”

“谁动的手射下此鸟,彼时哪些人在场,”慕容峋道,“通通传唤上殿。现在。”

“禀奏君上,”竞庭歌再开口,“人证上殿之前,庭歌还有事实须陈述。”

慕容峋微挑眉,“讲。”

“粉羽流金鸟只供我们师徒三人使用,世人皆知,我不可能用它向第四人传递消息,此其一;今日诸位乃至整个蔚国都知道此鸟为我所用,我若当真想向崟国递消息,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叫它去传,此其二。”

她话音刚落。

慕容峋还未及回应。

“若非此鸟突然低飞于城门上空,便不会被彭大人的人射中,先生所行也就不会被发现,此其一,”陆现突然开口,嘴角笑意不减,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平常论事,

“先生方才说此鸟为珮夫人所有,只听珮夫人使唤,那么是否存在这种可能它本来就是要先回霁都向珮夫人复命,珮夫人看过信上内容,再遣其前往锁宁城送信。毕竟从苍梧到霁都,比到锁宁城近了不少。而珮夫人也须对先生所传内容有所了解。此其二。”他向慕容峋长长一拜,甚为恭谨,

“只是依据现有事实推测,老臣无意陷竞先生于不忠不义,还请君上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终于忍不住了。竞庭歌心中冷笑,笑盈于面,眸光却冷冽如数九霜剑。她煞有介事展开手中信纸,煞有介事将信上所写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再次冷笑出声

“我先给珮夫人看,还用写崟君陛下御鉴?就算是方便她看了直接再将信传出去,”她一顿,“这么点内容,让粉羽流金鸟传递,何须写信?”遂转头去看正俯身轻鸣抚慰同伴的粉鸟,“他们也太小瞧你们了。”

陆现不言不发问,仍旧含了笑意,仍旧事不关己。

没人敢言敢发问。此一番自证清白有理有据声势夺人。彭进也不敢。

便只有慕容峋能唱和。

“此话怎讲?”他从未亲见她递信出去,确实疑惑,确实不知。传信不写信,传的什么信?

“回禀君上,粉羽流金鸟能通人语,也能转述,当然其转述之言只我们师徒三人能懂。”她反身再向殿内众人,目光从陆现彭进身上扫过,利如刀刃,

“除非是洋洋洒洒几大页的内容,未免鸟儿记不住,我们会用书信,”她手一抬,将白纸黑字单薄一页扬在空中,指尖忽松,那寥寥纸页如枯叶般飘荡,最后落在彭进身侧的莹黑地面上,

“这么几个字,我们从来不写信。”



第二百六十五章 牝鸡司晨

今日交手双方,明处是竞庭歌,暗处为谁,殿中众人了然。

今日势头已去,再往前走,损己利人,陆现了然。

须得退守,另做打算。

他待要开口。

被竞庭歌抢在了前头

“以陆大人今日思路,该是也不信我说粉羽流金鸟通人语,能口头传信,”机会难得,正该反击,“今日这盆脏水已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泼下来,庭歌必得将自证清白的一字一句皆用事实撑住了,方能堵住悠悠之口,也给众位大人一个完整交代。”

她转了眸光,看向陆现似笑非笑,“陆大人可愿亲自验证此鸟是否如庭歌所言,懂得人语,还能口头转述给我?”不等陆现反应,她回身向慕容峋,“还请君上允准。”

“准。”

圣意既下,无从拒绝。

“竞先生想让老夫如何帮你验证?”

“陆大人说笑了。又哪里是帮我?分明是帮殿中诸位大人认清真相,看看究竟谁兴风作浪搅得我大蔚朝堂不得安宁。”她灿笑,并不给对方机会反驳,“很简单。陆大人您轻声对我的鸟儿说一句话,确保所有人都听不见;它自会过来告诉我是什么话;为求公正,您向鸟儿递话时须有第二人在场,以免,”她故意扬了声调,

“晚些对答案时,您忘了先前说的什么,临时改词。相国大人,”她转身向上官朔,略一颔首,“您德高望重,最是公正,庭歌斗胆请您出面做这听证的第二人,还请大人务必答应。”

上官朔略一沉吟,转而去看座上慕容峋。

后者点头“那便有劳相国了。”

“既是盲对答案,但凡由人监督,总难免有偏帮之嫌。”上官朔开口,面上一贯的淡邈清远,“稍后臣听完陆大人对粉羽流金鸟所言,会立时用笔墨写下来;待竞先生讲出答案之时,老臣也会同时将纸上答案展开,如此,绝对公正,万无一失。”

“甚好。”竞庭歌再次灿笑,轻移莲步去鸟儿身边嘱咐了两句。

又听慕容峋扬声道“笔墨伺候。”

受伤的一只已是被太医院声势浩荡抬下了殿。剩下这只,气宇轩昂,脚爪上隐蔽得几不可察的灰旧紫色缠丝此刻格外显眼。它抬步,朝陆现走过去,慢而懒,颇有些居高临下之势;至跟前又望了对方几息,方微低下脖颈凑至他面庞近处。

上官朔也在近旁。

陆现眯了眯眼,悄然讲出两句话。

上官朔眉心微动,不发一言,转身入偏殿书写。

粉羽流金鸟踱回来,面对竞庭歌发出三五声轻鸣,音调各不同,每一声长短也相异,其中又似有变化,不足为外人解。

她凝神听了,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变,眼中再次擦出利刃的狠。

上官朔从偏殿出来,手里捏一张折好的纸。

慕容峋人在龙椅上,竞庭歌在殿中侧身听鸟语,他看不见她的脸,也就看不见她神色变化。

“先生准备好了吗?”他问。因为显然上官朔已经写好了。

“好了。”竞庭歌不回身,声音冰冷,面上一片肃杀。

“那便对答案吧。”

“陆大人方才说的是,”她目不斜视,不去看任何人,满眼深索越过含章殿极高且阔的殿门,半晌方重重吐出十二个字,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注)

上官朔展开了那张纸。

众臣面上风云变幻映在莹黑地面上。

殿中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可闻。

空气默然流动,数番情绪思量于无声中交头接耳。几息过后,有人敛色抬头,侧身观望,然后更多人抬头,朝着上官朔手中纸字凝神细辨。

或远或近,哪怕看不清比划,多少能确定那是十二个字。且依照竞庭歌方才所言比对,应该就是,那十二个字。

“母鸡打鸣,家业萧索。妇人干政,国运衰败。如此道理,连先生的鸟都明白,先生更当有数。”陆现开口,其声朗朗回荡于整个含章殿上空,震聋发聩,铿锵如金玉掷。

粉羽流金鸟不知道这句话。不知道且没听懂,于是记不住。它只记住了牝鸡,晨,家。

它告诉竞庭歌记得不全。又告诉她总共十二个字。

那么不难猜。很容易。

她自然不想讲出来。

却不得不讲出来。

慕容峋眼眸深处也擦出了利刃精光。但他没有开口。他还在斟酌对策,和遣词造句。

“殿中诸位,均是蔚国脊梁。”竞庭歌开了口,目光依然悬在殿外远天,“大蔚立国百年,一直偏居青川之北;蔚北严寒,多数蔚人跻居蔚南,除开主要城郡资源相对丰富,更多蔚人几代清苦,在这片国土上艰难求存,每年值此时节,更不知有多少偏远百姓家过不去冬。”她收回目光,望向满殿朝臣目光灼灼,

“蔚国的宏图远志,诸位的家国理想,庭歌相信,绝不仅仅是在青川之北建立一个路无冻死骨的祥和国度。安于现状改革内部,也并不能彻底解决蔚国的问题。庭歌与诸位大人一样,与当今君上一样,放眼青川全局,只作长远计,咱们的终极目标,是完全一致的。”她声音清越,既亮且沉,

“我确实生于长于崟国,但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崟国人。而我十五岁入苍梧,先是辅佐当今君上平内乱正朝纲,再是与诸位一道推新政利万民,这些都是我身为谋士的选择。竞庭歌选择了蔚国,便会视其为母国为之一战到底。庭歌现下所行种种,自然是为立身朝堂扬名天下,但我所搭一砖一瓦,每走一棋一步,无一不是为蔚国谋局。”她凝了眼眸,从前往后一张张扫过殿中众人的脸,

“三年内乱交锋,此刻殿上近一半前辈与我打过交道,竞庭歌的本事,究竟会否衰败国运,诸位大人当真要以女子不该入仕参政这种陈词滥调来判人死刑么?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凡有本事安邦兴国、为蔚国大一统出力者,难道不该结之敬之,一致对外,共谋大业?以男女之别、世俗偏见驱逐排挤能者,间接损害国之前景,岂是良臣所为,这般狭隘心胸,又如何辅佐君上一展宏图?”

她句句昂扬,声声入耳,场间再陷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都变得几不可闻。

上官朔目光清远,认真打量不远处高大红木梁柱。陆现闭目,全无表情,似在养神。

“君上,”群臣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竞先生五年来为我蔚国谋事,政绩昭昭,臣等看在眼里,对其才能忠义不敢有疑。但先生乃崟国公主、祁国珮夫人师妹,常年通过粉羽流金鸟与霁都、蓬溪山两地通信,所为何事,臣不敢妄言,但她这般栖身于蔚宫常伴君侧,对皇室朝堂种种之了解甚至超过相国大人,实在叫臣等,”那人一顿,“日夜悬心啊。”

“禀奏君上,臣也作此虑。”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慕容峋默然半晌,终于扬眸看向殿中近一半躬身奏请之人,缓缓开口道“此事一议而再议,整整两年不曾断绝。诸位爱卿,”他目光沉沉,声音也沉,“竞先生当初辅佐朕平内乱登大宝,数敌不少。她出宫居住,若有任何差池,你们谁愿意提头来御前领罪?”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昨日不可留,今朝共烦忧

当然没人愿意。

却也没人起身。

含章殿中近一半出言附议的朝臣依旧躬身拱手,场间寂静,又一次无声而强硬的对峙。

近一半,也便还是那些人。就像此刻嘴角微扬事不关己立在最前的,依然是陆现。

“老臣以为,”有沉定之声打破寂静重压,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正是上官朔,“竞先生身为谋士,又是女子,非嫔非内廷女官,住在宫中的确不妥;但先生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在苍梧城中置宅居住,也是诸多不便,且诚如君上所言,”他一顿,依旧看着不远处红木梁柱,“人身安全存在隐患。”

陆现面不改色,躬身众人目色映在莹黑地上。

“依臣之见,”上官朔继续,“总归君上就要迎娶崟国八公主入主中宫,彼时后宫有皇后掌事,种种安排,各项规矩,自会拿出说法。静水坞虽不属后宫范畴,但确处宫中,又不在内廷之列,”他望向慕容峋,“臣等相信,君上必会与皇后商议出一套解决办法,以应众位臣工之请。”

此为权宜之计。解当下困局,不伤两方和气,又暂且维持了竞庭歌现状。

慕容峋沉吟片刻,举眸去看陆现,“如此安排,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现那天然笑意还挂在脸上。他似惶恐,旋即躬身,声声敞亮而字字有定,“竞先生于蔚国有功,无论如何都该宽待厚待,今日诸位臣工确是冒犯了。老臣附议相国大人之谏,待皇后入主中宫,再行商议拿出办法不迟。”

风波暂平。

竞庭歌还想言今日伤鸟诬陷之事,被慕容峋接连两个眼神止住了。时近正午,他摆驾下朝,当着所有人的面带了她一同离开。众人面上神色交换,终是再无人多言,纷纷退散,直至寒冬日头高悬,殿中只余上官朔与陆现两人。

两人几乎平行而立,皆望着殿中雕梁画柱,稍靠前的是上官朔。

“何必。”他道。

“相国大人说什么?”陆现面无表情,懒洋洋问。

“新君即位两年,大势已定。为国之大计,陆大人也该多劝诫肃王殿下,放下执念,眼朝前看。”

“今日事与肃王殿下无关。相国慎言。”陆现凝眸敛色,半晌转了头向对方,“女子入仕,扰乱朝纲,败坏国运,此断古已有之。上官大人也不喜那小蹄子参与蔚国政事,也不放心她常伴君侧,却一再不动声色帮君上护她在宫中,究竟是何考虑,还请大人明示。”

“她能做成的事,你们都做不了。我也做不了。”上官朔未多思量,缓缓作答,“此女的才能,身份,与蓬溪山师门、祁国珮夫人的关系,以全局计长远计,对蔚国利多而害少。且她野心勃勃,性子决绝,行事狠厉更胜男子;她一心要在蔚国施展抱负扬名天下,此一番愿景,时至今日,我深信不疑。”四下无人,他向右平移两步,离得对方近些,目光依旧停在红木梁柱上,声量低至不可闻,

“陆大人,当初先君陛下的确属意肃王,你我也都支持,但遗诏未下,苍梧乱起,紧接着竞庭歌入局,就此改变风向。过往种种,尘埃已落,如今朝内安定,举国兴盛,多年共事,我还是用那几个字劝你,计大局,朝前看。蔚国霸业未成,不是内耗之时。”

“相国大人当初究竟为何最后倒戈,陆现至今不明。肃王殿下也想知道真正缘由。”

“大势已去。”上官朔答得果断,有些过分果断,“我早就明白对殿下和大人说过。彼时南军已经倒戈,北军四校的兵符被她用计收了,苍梧城内大局已定,何必再引动战事,白白流血牺牲,伤及无辜百姓。”

“禁军内部生变之时,大人与我同肃王殿下在一处,便是那时候,大人也未作此虑。殿下羽翼遍及蔚国,苍梧城内失了控制,其他城郡兵力仍在掌握,虽不及禁军战力,贵在人数众多,当真要打,不是无胜算。”陆现亦将声量压至最低,喑哑而切切,“但相国你于次日突然站出来支持当今君上,称先君陛下也属意睦王,朝中一半臣工依附,真正的大局已定,是在这一日。”

他依旧维持着声量,语气却加得重了,

“而前一晚亥时,不止一个人看到,竞庭歌进了相国府大门。”

“她确实用流血牺牲不值、苍梧百姓何辜和青川大局蔚国宏图说服了我。”上官朔答,依旧果断而迅速,“谁为君都好,只要治国有方,能安民生,能图大业。”他一顿,“当今君上有这个能力。而在图大业一事上,竞庭歌自有其你我都没有的优势,两相权衡,自然作长远计。”

含章殿中只他二人,十二月的冷风自殿外呼啸而入,很快将严冬寒意刺入骨髓。

“牝鸡司晨,终为祸患。”半晌,陆现开口,满腔萧索尽是长叹,“只盼相国大人今日决断,来日勿要自砸腿脚,追悔莫及。”

“中宫就要有主了。”上官朔道,“妇人的问题,自有妇人解决。你们担心她常伴君侧徒增风险,中宫也会忌惮其常居静水坞分走君心,更何况我们这位中宫皇后,来自崟国。内廷之争,自会起到防范作用;我们身在外廷,心中有数,必要时出面制衡便可。但竞庭歌对蔚国霸业百利无害,此一项,还请陆大人时时观省,烂熟于心。”

“今日这封信自然是捏造。”陆现沉吟半晌,再次开口,“但她必定一心效忠蔚国,绝无二念,此一项,相国大人又确定么?诚如您方才所言,即将入主中宫这位,是另一位崟国公主。”

“万无一失。”上官朔答,“且她们二位是敌是友,各自立场为何又是否坚定,到时候宫中照面,自见分晓。而妇人之矫情善妒,此一时彼一时,往后如何,咱们一步步看着便好。皇后入主中宫,无论如何,对静水坞那位都是牵制。后者之于前者,也是一样。”

含章殿外十余里处,竞庭歌随慕容峋走在回御徖殿的路上,双耳奇烫。

自然是有人正骂她。她想。这群鼠辈。

“你今日——”

“不要同我说话。肺已经气炸了。”她道。

“肺炸了又不是嘴炸了,为何不能说话?”

“讲话难道不需要肺气?”她挑眉,扬声叫嚣。

身后一众宫人皆唬得一跳,虽知竞先生在御前向来无状,到底没怎么近距离感受过。霍启蹙眉,回身吩咐众人放慢脚步跟得远些,自己也逐渐慢下来拉出距离。

“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气的。”慕容峋语意沉沉,人倒还平静。

“不是第一次才可气。一而再再而三,这帮轻重不明、是非不分的蠢才,我早该下狠手治他们。”

“你方才不已经治了他们?临危不乱,现场拿证据,步步为营刀刀见血,陆现半点便宜没占到,理都在你这里,满朝文武还听了你一顿家国天下的训斥。”他神情复杂,望向明红宫墙之上那些金灿灿琉璃瓦,“如此口才气势,说得这些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国之脊梁哑口无言,还想怎样?”

忆及方才情形,竞庭歌颇觉满意,深感自己临场功夫又有精进,便有些后悔没再多说几句,彻底将人骂得狗血淋头方能解今日之恨。

“很厉害么?”她眨眨眼,问得认真。

“很厉害。”慕容峋答。如此战况,以一敌百,偌大的蔚国怕是没人厉害得过你。

“你像是不怎么高兴。”她偏转头观他神色,倒有些得色,却还有些别的什么,“嫌我今日说得过了?”

“你自解困局,又听劝没将事情闹大,我如何还敢有意见?”

竞庭歌抿了嘴一笑“你知道就好。今日局面,你不能干涉太多,好在有上官朔出面。但他们也实在蠢得可以,好死不死非打粉羽流金鸟的主意,还好死不死伤了阮雪音那只。”她满脸放光,一副幸灾乐祸模样,“我让他亲自作答、一步步证实那只鸟为珮夫人所有时,他脸都绿了,却没法儿不配合。”她笑得开怀,又再冷哼,

“那彭进还敢跟我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若将我的底翻得足够清楚,知道粉羽流金鸟不止一只,怎会闹出今日笑话?蠢才就是蠢才。”

慕容峋莫名觉得此两声蠢才也包括了自己。毕竟他也以为只有一只。

一时脸有些黑,转了话题道“粉羽流金鸟还读《尚书》?还知道牝鸡司晨?”这是什么天降神鸟。

“自然不知道。”她考虑一瞬,觉得无不可说,“它们只能传递日常口语,或者一些我们刻意教过的生僻词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除非花时间一句句讲解,否则都是不会的。”

“那方才?”

“它们很聪明,如果全句听不懂,会将听得懂的字词通通记下,然后记住一共多少个字,再来转述。今日这句,不难猜。”想到这句,她也黑了脸。

“那也很是出色了。”慕容峋没转脸,也就没看到她黑脸,“顾星朗那边,需要我修书一封略表歉意么?阮雪音当真会为此告状?其实如果医治得当,小事化了——”

“化了?就算我不说,等那只鸟回了霁都,你以为它自己不会告状?”但阮雪音不会为这种事告状,不是她性子。

“所以你的意思?”

“修书吧。今日动静闹得这样大,顾星朗安插在蔚宫的人多半已经知晓,多半会传书回去。你不如主动些显得有诚意,两位国君间多书信往来,也联络联络感情。”

慕容峋微蹙眉,暗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各据一方,联络什么感情?又蓦然反应她口中被安插在蔚宫的祁国细作,待要讨论。而终是将重点放在了另一桩事上

“阮雪音的粉羽流金鸟来苍梧找你做甚?”

“蓬溪山的事。”她答。

“蓬溪山的事不是一向她在管?”听雪灯亮第二日那个上午已经明确说过,阮雪音入祁宫,是为师命而非君命。

“需要我出力的时候自然也要出力,”她淡淡答,又似随口一问

“你对上官夫人了解多少?”



第二百六十七章 自古星夜是良宵(上)

粉羽流金鸟的速度快过这大陆上绝大多数信使。

快过最迅捷的信鸽,也快过几乎所有日行千里的良驹。

所以在蔚宫的祁人将消息递回霁都之前,在慕容峋的修书抵达顾星朗案上之前,最早出现在祁宫上空云层间、然后乘着夜色忽落折雪殿东窗边的,也是它。

却不是阮雪音的那只。

她根本没看它脚上缠丝,只是一眼,已经完全肯定。漫漫十几年光阴流转,她们早不再需要通过丝线颜色辨别谁是谁。竞庭歌是,阮雪音也是。

“怎么是你?”她走过去,抬手轻抚它脑袋脖颈,经年未见,那粉鸟伸长脖子猛蹭了几下她脸庞鬓间,柔滑羽毛参差摩擦挠得她咯咯直笑,“越发调皮了。”那大鸟磨蹭不停,她只得偏了脸躲,“好了!”

竞庭歌这只鸟闹腾,自己那只安静,老师常说,植物受谁栽培、动物得谁豢养,时间长了,便是谁的性子。此话不假。

阮雪音不喜与人打交道,却自幼与动植物投缘。这两只鸟当初都更喜欢她,都想跟着她,自然不行。竞庭歌为此很是恼了几年,与之相处仿如冤家,时间长了,感情越来越好,方才逐渐忘却旧怨。可哪怕如此,她仍是很少遣它给阮雪音递信,都是等着对方用她的鸟传信给自己——

就怕此鸟一见初心,冲动之下又要思迁。

那粉鸟被她推得无法,只得作罢,低低鸣了几声,开始诉说相思之苦。阮雪音且笑且无奈,柔声安慰了几句,终是奇怪自己那只都已经去了苍梧,竞庭歌为何还破天荒遣它过来,心下打鼓,感觉不好,赶紧起了话头问。

那鸟不理她忧心,自顾自将一腔念想抒发完了,方才正了神色,将晨间蔚宫含章殿上它理解并记下的部分详细讲一遍。

仍旧没能完整复述出那句“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但阮雪音也猜到了。

好在有惊无险。她暗忖。那丫头入苍梧五年,在蔚国的情形依然这般难过——

慕容峋堂堂国君,为何不能好好将她护住了?

自然是一时气话。他能顶住压力排除众议一直将她留在宫中,已是不易。

所以阮佋已经将联姻之意正式递过去了?

“它伤得重么?医治得如何?”人没事,满腔忧思自然去了鸟身上。

它不清楚。晨间闹剧方过,竞庭歌第一时间遣了它出发往霁都报信,这两个问题,它只答得了第一个。

阮雪音眉头深蹙,极罕见地忧色见诸脸庞。粉鸟了然,再次伸长脖子蹭过去,低低轻鸣,依依安慰,突然浑身一震,直起身子,凝神不过片刻——

它骤然展翅,以阮雪音都没看清之速度消失于苍茫夜色。

阮雪音不明所以,抬了右手至唇边指势已起,忽反应过来此一声只能唤动自己的鸟,它并不识得。

话至一半,自己要交代的还没说,它跑什么?

便在这时候听见寝殿门开,顾星朗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

“这么冷的天守在窗边发什么呆?窗户还开这么大。”

阮雪音了然。此鸟性灵,方才该是先于她听到了动静。

早不来晚不来,紧要关头,鸟都被你吓走了。

遂望一望漆黑夜空,星子倒比寻常冬夜多些,但全无翅影。话没说完,自然还会回来,却不知躲的地方是否安全。刚出了事,她心有余悸,又一时无法,只讪讪关窗转回身,忧色还蹙在眉间。

“怎么了?”顾星朗过去,抬手摁一摁她纠结眉心,“你何时也学会这般蹙眉了。”

她平常也蹙眉,但都是一瞬,且轻,从来不会如此紧凑而长久地定住。

“没什么。”她答,牵出半缕淡笑。

“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很不会撒谎。”他凝神在她脸上,认真分辨,“是粉羽流金鸟?”

阮雪音蓦然抬眼看他。

这人究竟什么脑子?

看来是了。顾星朗挑眉,“它怎么了?”

粉羽流金鸟穿行云间,因为飞得太高,从来不会受人为伤害。他又想一瞬,“跟其他鸟打架了?”

这么大个子,谁打得过它?打不过不会跑么?这么快速度,谁又飞得过它?顾星朗暗忖,莫名其妙。

阮雪音扑哧笑出来,“它们温和得很,才不会跟人打架。”

“它们?”他加重了那个“们”字。

连顾星朗都认为粉羽流金鸟只有一只。

也是。

世人偶尔见它们,从来都是孑然独行,又形貌独特整个大陆罕见,自然便以为是同一只。陆现此计,不算愚蠢,更该说是运气不佳。

她考虑片刻,索性将粉羽流金鸟的状况解释了,又把方才所得消息向他说了个大概。

“她既选了这条路,就该有心理准备。女子想要入仕理政,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间,本就不为世人接受,更不为朝堂上那些男人所容。慕容峋能让她上殿论事,给她谋士之名还护她在蔚宫,已经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青川三百年,没有国君做过这种事。”

顾星朗神色淡淡,抬步至窗边坐下,“过来。”

阮雪音依言过去,走了两步生出警惕,略一顿便要转方向往他对面那方坐榻去。

“不拉你。”他道,“过来坐我旁边。”

隔着一张棋桌有两方坐榻,为何要两个人挤一处?她不应,立在原地想辙。

“快点。不然我动手了。”身侧空位已经让出来,他用眼神示意。

此人之无赖简直登峰造极。

她无法,只得过去紧挨了他坐下。顾星朗甚觉满意,继续道“当然了,蔚国这一朝情形也特殊。此次陆现所为,究竟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反对女子参政,还是慕容嶙心有不甘依然想争这君位,先用一整套算计将竞庭歌强行逐出战局,”他一顿,似在判断,突然轻笑,

“不好说,我觉得两者都有。有趣就有趣在,他们已经选了在含章殿当众出手,却不下杀手。以慕容嶙和陆现的实力,要除竞庭歌,完全可以放长线谋一个稳准狠的大局。”

的确。阮雪音暗忖。按那只鸟所述,他们只是要给她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此罪本身自然是死罪,今日情形下,却很难定死罪,因为就算粉羽流金鸟只有一只——

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字迹可以比对;鸟已经被射了下来,信纸完全可能在同一时间被任何人塞入羽翼,这也是漏洞。

陆现不会没意识到这些漏洞。

所以今日之局,定罪不定罪更像是碰运气,而最终要引向的是那句“牝鸡司晨”。无论有没有盲对答案一环,这四个字都是准备好了的。而陆现抓住机会,借粉羽流金鸟之口让竞庭歌当着满朝文武在含章殿上自己讲出来,不得不讲出来,更是高明又恶毒的羞辱。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那只鸟说。不断重复,让事件一再于朝堂、苍梧城中乃至整个蔚国境内发酵,让更多蔚人对竞庭歌身为女子却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行径生出不满——

天长日久,慕容峋身为国君,又是靠着夺嫡战取胜才即位的国君,很可能便要顶不住压力护不住她,最后顺应民意,将其逐出朝堂。

“舆论杀人于无形,兵不血刃,好熟悉的法子。”顾星朗道。

阮雪音转脸看他,清风朗月,水殿浮光,只浮光外层又再次裹了数九寒冰。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熟悉。跟哪件事相像。

她伸右手轻握他左手。

顾星朗接收到了这一握的温度。他亦转脸看她,“这件事也会水落石出的。”他道。

“又有进展了?”她问。

“有。”他答,没往下说。

那她便不问。“我明日想去披霜殿一趟。”她道,目光旁移不去看他。

自然是为同一件事。她当初答应过晚苓,他知道。“总归我在查,且最近翻出来一个大豁口,很有价值。你也心事多,不必再费这个力。”他抬手捋一捋她额角碎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譬如看雪地印记或者天象这种时过境迁人力已经不及的情况,我会告诉你。”

“我毕竟答应了瑜夫人。”她看着他,“且你一个人查也很辛苦。你已经很辛苦了。”

顾星朗展了嘴角笑,格外灿烂,像个孩子,“心疼了?”他凑近她,眸色涌动如星河璀璨。

阮雪音一缩,“我这人重承诺,”她脸红,“答应了人家的事自然要完成。你方才,”她转移话题,“怎会一口猜出来是我的鸟出了事?”

“那只鸟不是天下间你第二宝贝之物?眉心拧成那样,总逃不过就这么点可能。”

阮雪音怔了片刻,方反应那时候在挽澜殿治他四姝斩之症,两人于窗下棋桌边对弈,他曾经问她,可曾倾慕过谁。

她说最喜欢自己的传信鸟。

那也该是第一,怎么成了第二?

她心中疑惑,也便下意识问出来。

顾星朗瞪眼,一脸理所当然又委屈巴巴,“第一不是我么?”



第二百六十八章 自古星夜是良宵(下)

冬夜天幕,星子再多也是疏落。此夜明河璀璨,漫天辰光皆在一人眼中。

阮雪音被他猝不及防又正经无比一个撒赖,或该说撒娇,噎得又不知如何接招,而那人眸色之沉之亮叫人根本没办法与之长久相对。

她微偏头移开目光打算换个话题,他不依不饶捏了她下巴又将她转回来,“不是么?”

“是。”她无法,半晌憋出来一句答。

“不认真。”他不满,“看着我说。”

此人当真得寸进尺!

但这类情形她拗不过他,回回都输,也便不挣扎,抬了眼直视他再答“是。”

“是什么?”

“是你。”

“什么是我?”

阮雪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半晌。

“第一是你。最宝贝你。”不就是想听这个?谁还不会说?她一鼓作气,一步到位,两颊旋即烧起来。

顾星朗笑开了花。

他本就离她极近,本就捏着她下巴,顺势一倾在她唇瓣上啄了啄,“我也是。”

你的第一是你的天下,你的国家,你的万民。她心道。或者还有纪晚苓?

“又在想什么?”她走了神,他就在极近处,一眼瞧出来。

“没什么。”

他静静盯她半晌,“小雪。”

“嗯?”

他不知该怎么说,突然将人环过来整个摁进怀里,“我要拿你怎么办呢。”他摁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碎,鼻息埋入她发丝,话音就在耳畔,

“我想给你我有的一切。但你什么都不想要。你在想什么,从来也不对我说。今日粉羽流金鸟的事,若非我自己猜出来,你也不打算讲。有时候我会想,哪怕我将天上星星摘下来给你,你也都不稀罕。”

他的声音也好听,沉定而柔,干净而透,此时尽是嗟叹,三分忧愁,七分无奈,将她一颗心也揉得发皱。

“不是有你么。”她抬手也去环他后背,轻轻摩挲两回,有些生涩,更像在哄慰孩童,“别的我也确实没什么想要的。这样就很好。”

抛开河洛图师命,如今让她心甘情愿困在这锦绣笼中的,不过顾星朗三个字。她默默想。有一日顾星朗也有自己的前路要走了,不愿或不能与她同行了,便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想到离别,原来还是会心痛的。她默默又想。下意识环紧了他,一颗心皱得展不开。

顾星朗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这样两句话加上主动环上来那一紧,已是叫他唏嘘情动,“关于你母亲,你过去二十年的蓬溪山和崟宫生活,你对东宫药园的在意,所有这些,你都可以试着告诉我。小雪,”他长叹,深埋入她耳际青丝,

“我知道你不习惯。但你要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这个机会。”

阮雪音不确定他口中机会究竟指什么。但前面那几句话足够明确。

她不觉得讲或不讲有什么分别。不是不愿对他讲。她根本也不对天下间任何一个人讲。

每个人的来路与归途,终都只是自己。孑然而来,孑然又去。

她和他这一刻是彼此相伴的,甚至是身心相付的,有明日,也许有明年,当真情深缘也深,或许也能有那么几年,甚至更长。

却长不过一生一世。

竞庭歌是对的。他身边的春色,他这一生要经历的情与选择,存在于他生命里二十年看起来也将要伴他一世的青梅竹马。

她于他而言,或许这一刻、这一年是重要的。甚至真有几分可能是最重要的,堪与纪晚苓相提并论。

但还是那句话。莫将此时当彼时。二十岁往后的人生之长,谁也不能对谁作白首之诺。尤其是他。

白首。

竟然还是会想到这个词。她戚戚,断了所有念头,只再摩挲一回他后背轻声答“好。”

至少这是他当下想听的答案。至少此刻一声“好”能叫他安心。

顾星朗踏实了些。至少她答了“好”。那么他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捂这颗心。

他在她鬓间一吻,退开寸许,蓦然瞧见她右脸颊及耳处几道——

应该说是一片粉痕。

自然不是他干的。今早起床时也没有。

“这怎么回事?”他蹙眉。

“什么?”见他骤然严肃,阮雪音也有些懵。

他抬手轻抚过那片粉红,新而清浅,不像摔的更不像饮了酒或吃东西致敏,就像是被谁蹭的,就像是他才会在她身上留下的那种痕迹,“这一整片都红的。”他道。

阮雪音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方一笑“应该是那只鸟刚蹭的。蹭了好一会儿,又用力,所以红了。”她亦抬手去摸,“很明显么?”

“这个距离看,很明显。”顾星朗不太愉快,“它为何这般蹭你?又不是没见过。”

“就因为从前每天见而突然好几年不见,乍见才格外夸张。”念及方才情形,她笑意里也含了几分宠溺,“此鸟天性纯真,喜恶皆形于色,这么些年跟着那个丫头,举止作派也都成了她的样子。”

“有其主必有其鸟。”都一样叫人不悦,他暗忖。

阮雪音被这么一句幼稚话逗得想笑,却听他继续道

“便是竞庭歌好几年没见你也不会一见面就这种蹭法吧?”他回头去看身后东窗,“那只鸟呢?敢做不敢当,蹭完就跑了?”

它才在苍梧亲见了同伴受袭,现下正是惊弓之时,自然不敢在人前露面。阮雪音心下摇头,待要解释,忽听得兹拉一声响,竟是身后窗户被猛撞开了一道缝。

她眨一眨眼,顾星朗挑了挑眉,两人同时站起来,便看见窗缝间外侧台边一只深红色鸟爪。

阮雪音有些无措,不知该开窗还是让顾星朗先回避;后者却饶有兴致,一抬手将窗户整个打开,便见那巨大粉鸟正雄赳赳气昂昂立在月光之下。

他凝神打量它片刻。它也瞪着乌溜溜小眼珠子看他。

如此状态,相当——

诡异。阮雪音心道。又歪着脑袋去看它身后重重宫阙,夜已深,一团浓黑如泼墨画,自然也没什么人,巡防队伍的灯火照不到折雪殿的窗台。

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着痕迹看一眼顾星朗,转而对那只鸟说“要不进来吧。”

顾星朗不言,只未露声色略让出些空间。那鸟睨他一眼,又去看阮雪音,对方轻点头,它一踟蹰,微展翅羽跳了进来。

阮雪音赶紧关了窗。

屋内比外间暖了不知多少倍。粉羽流金鸟耐寒,这一只又在苍梧过了好几年严冬,其实不怕冷;但骤然跃入这么一间暖室,又香气盈鼻,它如坠梦中,极其舒服伸长脖子大大展了一回翅。

阮雪音瞧它放松下来,面露惬意,也觉高兴,微笑道“怎么又跑回来了?”

陌生人仍在屋内,不怕了?

那鸟再睨一眼顾星朗,放低声量轻鸣了几声,阮雪音闻之哧一笑,也去看他。

“干嘛?骂我了吧。”他不悦,面上冷冰冰。

“它说听见有人讲它坏话,实在忍不过,得进来正一正气势。”她难得这般浅笑盈然经久不褪,顾星朗冷眼看着,无端对那只鸟更加不满。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他看着那只鸟。

那鸟似是从没听过比竞庭歌还要强横的指令句。更何况眼前这人才第一次见。它初时呆愣,莫名有些受迫于此间威压,然后反应,顿觉不满,立在原地没动。

顾星朗也没动,也不急,继续盯着它,无声重复刚才的话。

也是奇怪。此人一身白衣一副翩翩公子样,长得也不凶,为何竟叫自己拒绝不得?它想不通,不愿动,两只脚爪却不听使唤挪了过去。

眼见它到了跟前,顾星朗略一偏头至它脑袋边,低声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以后不许蹭她。要蹭回去蹭你家那位。”

那鸟专注听了,一脸震惊——

它头小脸更小,其实看不出震惊,只是一双小眼睁得溜圆,衬在硕大个头一身粉羽间,格外显得滑稽。

它瞪圆了眼盯他半晌,竟深觉反驳不得,想了好一阵又挪步回阮雪音身边,低低轻鸣,比方才更低,声声尽是委屈。

阮雪音凝神听完,甚觉无语,心道这一个个世人面前威风又传奇的君王或神鸟,怎的卸了行头全是幼稚鬼?

她心下摇头,懒待参与此类无聊争端,抬手轻抚它修长脖颈,正了神色道

“除了方才所说,其他呢?她听琴了吗?可有结论?又是否会过了上官夫人?”

那鸟一呆,似是反应不过,漆黑小眼一转再转,方才轻鸣了两声作答。阮雪音失望,“那便下次再说吧。”思忖片刻又道

“你们从不会无端低飞,更不会去人群显处低飞,此番出事,必是有人算计设计,且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练习布排。我的鸟不能白伤,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先问鸟儿事情经过,再去查陆现那帮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长久在苍梧,稍不留神,下次受伤甚至,”她一顿,没往下说,

“总之你提醒她,此事不能就此打住,务必要将他们手段查清楚,严加防范。”她抚往它周身粉金羽翼,“你也须时刻记着,除非她的指令,无论何种情形,都不要轻易低飞,更不要去人群聚集处。别让人看见你。”

那鸟认真听着,切切点头,伸了脖子又想去蹭她,势头刚起,蓦然觉出不远处投过来那道警告眸光。它无奈转一转脖子,又鸣了数声,阮雪音亦点头,“去吧。路上小心。记住我说的话。”

“陆现爱鸟,几十年来养鸟驯鸟无数。这一点,你可以直接告诉竞庭歌。”眼见那鸟已经到了窗边振翅,顾星朗突然开口。

飞鸟入夜色,星子高悬,十二月的天幕浸出极难得的深蓝。

“它方才从我这边过去,对你唠唠叨叨那么数声,说的什么?”

“它说你看着温和,没想到这么凶。又说,”她一顿,眼里漾起异彩竟是他极少见过之蜜意。

“又说什么?”

“又说要不是瞧你生得好看,比慕容峋好看一百倍,它才不受你恐吓。”

此一言竟叫他反应不过又生气不得。

半晌。

“很好看么?”

阮雪音认真盯他一瞬又评估两瞬,不自觉嘴角也染了蜜意,

“我没有见过更好看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九天书

慕容峋的修书抵达挽澜殿御书房乌木案上是在第二日晨间。

一番致歉,不轻不重,诚挚而有分寸,妥贴而有态度。顾星朗一句句往下读,颇觉欣赏——

都说慕容峋十几岁时是风流张扬的性子,热衷品美人赏歌舞悠游天地间,虽武艺骑射俱佳,野心抱负却不及其兄慕容嶙——

不及,倒也不是没有。自古有些能力本事的皇子,对那个位子全不在意的是极少数。

只是在顾星朗看来,彼时慕容嶙优势显著,慕容峋多半是有几分认命的。直至竞庭歌入苍梧,局势有了逆转可能,他才决心更甚野心也更甚,披荆斩棘,乘风而上,最后拿下终局。

今日观此信,字斟句酌,已经瞧不出什么风流张扬痕迹。君位对一个人的改变,确乎是巨大的,能让张狂之人敛去锋芒,也让清朗之人变得凝沉。

他心下幽幽,看着那些字正要走神,却被骤然映入眼帘的一句话搞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那是全信的最后一句。自成段落,与前面所有文字之间隔着距离,仿佛刻意留的白,字也比前面那些要小上整整一圈,明明白白写的是

蓬溪山的姑娘是不是都这般难搞?

这般难搞,自然指竞庭歌。是不是都,自然在问阮雪音。

有什么好问的?我都点灯了,自然是拿下了。妥妥的。

他轻嗤一声,颇有几分自得;冷静下来再思索——

平心而论。

确也是难搞的。

他莫名有些同情对方。

我这名正言顺的都折腾了大半年,你明不正言也不顺,竞庭歌其人又心比天高一意要入仕扬名——

搞得定才怪。

他挑一挑眉,决定好好回一封,蘸墨提笔洋洋洒洒接收并接受了歉意,一堆客套话说得行云流水如入无人之境。这些他都擅长,过分擅长以至于完全不用动脑子。

然后他也空出好几列。

也拉开距离留了白。

也将字写得比前面的小上了整整一圈。

羊毫湖笔悬在半空,他考虑片刻,终是面带微笑写下两个字

还好。

慕容峋也被最后这句寥寥两个字搞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没喷出来。但他呛咳起来。

早知便不要问了。他忿忿。

简直自取其辱。

“还好”算什么回答?就是你搞定了且毫不费力呗?强烈对比我没搞定且费死了劲呗?

自取其辱。简直奇耻大辱。

他越想越忿忿,觉得不能这般平白受辱,蘸墨提笔好半晌,满脑子酝酿回信内容,直至一大滴浓墨重重滴在了书案上。

可不是气得没了章法?根本还没铺纸。

霍启立在近旁,冷眼瞧得不明所以。但信是他呈上来的,此刻龙颜之怒自然也是为纸上内容。

致歉致得不顺?

他犹豫,半晌终小心问“君上可是要再回信?”

当然要回。顾星朗这小子已经目中无人到了如此地步,没大没小,简直欠收拾。

顾星朗也就比他小两岁。

而比他为君之城府深了整整五年。

他才不管这些。在女人的事情上,无端耍威风便是挑衅。他是认真在问,对方却戏谑甚至揣了相当优越感在答。

必须回击。

他措好了辞,让霍启铺好了纸,一笔一划写得遒劲有力,先言苍梧冬日风物,又拿捏着分寸说了自己登基以来种种治国想法与措施——

自然都是些能说的,言辞诚挚而客观,权作探讨之意。

但所谓探讨之意不过是醉翁之意。而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好容易冠冕堂皇絮絮叨叨完一大堆废话,他空出几列留了白,再次书一行小字落在结尾处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你难道不是近水楼台?顾星朗收到这封回信是在下一日午膳前。他根本没认真看那大段大段的醉翁之意,这些事他都知道,比这些事更深入更详尽的他都知道,确实是废话。

他飞快扫完了所有废话,便看到了那句近水楼台。

然后心下反问。

然后意识到对方动了气。近水楼台向阳花木,自然暗指阮雪音本就是他的人,还不是说拿下就拿下,根本也没难度。

竟这般开不起玩笑。他更觉有趣,挑一挑眉,暗忖要么就是这人真的度量气魄有限,要么就是——

他实在对竞庭歌用了太重的心思。

关心则乱。越是上心越容易较真。

蓬溪山的姑娘。他蓦然想起上一封信里对方这句表述。当真难搞,个个厉害,先后下山,没走任何弯路便直接而准确地站到了祁蔚两国国君身边。

究竟是她们厉害,还是她们的老师厉害。

厉害到不仅以合理方式送她们去了青川制高点,还用漫长十几年光阴教会她们无双技艺,以至于一朝出师,所向披靡——

至少目前看来,他和慕容峋各自对于身边蓬溪山姑娘的重视程度——

或该说用情程度,天下间已无第二个女子可比。

他尚不确定慕容峋是否也到了此种地步。但几日内频繁通信,话题重心竟是这个,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一位神秘的女谋者于若干年前挑出两名国色水准的小女孩,收为学生,传授绝技,让她们在若干年后以不输男子的能耐站到两位国君身边——

有否目的,是何目的,时间未到,很难预判。

但这是一个好故事。一个过分有棋局感的故事。

假设这个故事成立,那么只有一个问题——

阮雪音不是惢姬挑的。

她是被崟君送上蓬溪山的。

——如果是有人设计,暗示或提醒阮佋送她上的山呢?

竞庭歌比阮雪音晚上山一年。她又是如何被选中的?

后一个问题可以直接问小雪。前一个,可以查。和东宫药园案一起查。

思路乍起,似颇复杂,他玩笑戏谑之心少去大半,再看信纸上慕容峋遒劲有力的书写,考虑片刻,展纸提笔,简洁而直白写下两行字

都是心高气傲的姑娘。你即将迎娶中宫,只会更难。

慕容峋即位两年,后宫一直冷清,封了几位美人勉强撑着台面,据说都不得宠。如今看来,多半是因竞庭歌之故。

而崟蔚两国结姻已于今晨昭告天下。

所以此刻这句答,是实言也是策略。

落棋悔不悔,悔之何以对时局,不悔何以对真心。顾星朗淡淡想。看你本事了。



第二百七十章 旧情容细数

同样为此次联姻生了思虑的还有阮雪音。

消息刚传至后宫,而她尚来不及打听。

一整个上午,淳风和顾星漠都赖在折雪殿同她一道读书。此般情形已经持续了有几日——

顾星漠的理由是,他在祁宫必须保持其三好两歹文武皆不能之赢弱形象,没法在自己殿中大张旗鼓读书写字;

淳风的说辞是,她自幼不读书,如今决意发奋更需指导提点,思来想去,唯嫂嫂能担此重任。

她完全可以去找纪晚苓。阮雪音默默想。自己读得驳杂,并不是大家闺秀的路子,淳风跟着她,极有可能学出一套蓬溪山路数。

而老师从未表示过会再收学生。自己就这么开始带淳风,也不知算不算有违门规。

顾星漠正写字。神情姿态与顾星朗如出一辙。淳风在旁一会儿一个问题,看三行问两句,他全不受扰,旁若无人。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顾淳风手拿一支未蘸墨的湖笔,尾端敲着下巴,重复一遍,终是抬眼又向阮雪音,“嫂嫂,这话也太绕了吧。人不要对着流水照影,而要对着静水照影,”她一偏头,

“理是这个理,毕竟流水不平照不清,静水才能看得明白。此为常识,有什么可说的吗?唯止能止众止,”

她撇嘴,“这句我是真不懂了。六个字里三个止,止来止去,到底要止什么啊。”

阮雪音本来觉得此话甚明,此理甚清,被她这么一通搅和也有些懵,反应半晌方答

“这话说的是临水照影,其实在讲立世观心。一个人只有心静如止水,才可能看清世间诸象之本质;如果心随事动似流水,便容易受蒙蔽,永远被假象纷繁推着走。唯止能止众止,唯有心中宁且定,才能让流动往复的世事在你这里停下来。才能知本质而明达,而不为一切所困。”她顿一瞬,不自觉点头,

“殿下,这话很适合你,能记下并践行,最好不过。”

顾淳风眨一眨眼,“嫂嫂是在说我心不静?”她自省半刻,深觉没毛病,也不自觉点头,“我记下了。”又挑眉,“但记这种道理有何用处么?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舌战群雄的。”

阮雪音也眨眼,“殿下你这般用功,上午读书下午骑马,是想舌战群雄带兵打仗?”

淳风被此一句因果明确的联系也问得有些懵,半晌答“那倒,也不是。未雨绸缪嘛。”

未雨绸缪。这词用得倒准确,阮雪音暗忖。只是青川局势再如何发展,也轮不到你一个公主舌战群雄带兵打仗,更何况大祁的公主,顾家的女儿。

她犹豫片刻,终是轻声问“殿下你是因为——”

阿姌两个字还没出口,顾淳风摆手打断,“嫂嫂你不知道,为着我这游手好闲四处捣乱的毛病,长姐和九哥已经念叨了好几年,就连这个臭小子,”她瞥一眼埋头写字的顾星漠,“如今也没大没小动辄拿话训我。不就是读书知理么?谁还不会认字?至于骑马,”她嘿嘿一笑,

“我这人好动,早就想学了。从前总往宫外跑,不得空;如今也没得跑了,好歹每日去趟骐骥院,也算出门放风。”

她解释得过分详细。以至于欲盖弥彰,句句都在表明以上诸般皆是因为阿姌。

但她终于也开始“盖”了。哪怕初试牛刀,“盖”得并不好。

阮雪音心下长叹。

顾星朗不告诉自己的事,淳风此刻有意略过的事,显然都是同一件事。

阿姌之生死。或者死因。

“嫂嫂,”眼见对方不言,她不打算给她时间辨析,“你以后别一口一个殿下唤我了,怪生分的,你看我都直接管你叫嫂嫂。”她高深一笑,颇郑重,“你便同九哥一样,叫我淳风吧。”

阮雪音不确定这类话要怎么回。尽管她早已经不把淳风当作无关旁人。

半晌。

“你这样唤我其实不妥。”她道,“宫里总共四位夫人,个个都是你嫂嫂,你称呼她们都在前面加封号,唯独到我这里不加,叫有心人留意了去,无端惹麻烦。”

“一个称呼能惹什么麻烦?”顾淳风挑眉,“我同纪晚苓向来不好,场面上唤一声瑜夫人已经不错了。珍夫人那边走动少,确实不熟,自然没法张口闭口嫂嫂。还有一位,”她声音骤冷,目色也冷,“就不用多解释了吧。”

连那人的名字她都不愿再提。

阮雪音慨然。不过一季秋冬,她与上官妧已经形同陌路。世事难料,也不能将纷纷扰扰全归咎于人之善变。

“你究竟为何不喜欢瑜夫人?”她一直想问,总开不了口,而终于挨不住好奇。

顾淳风一愣,显然意外于阮雪音竟会对女子间这些琐碎事感兴趣。

“我小时候也没有不喜欢她。”她凝神,似在回忆,“算是不喜欢也不讨厌,没什么感觉。嫂嫂你这么聪明,想也想得到,我这类性子,与她那种时刻端着的作派合不来。这话我只对你说,”她探身过去,低了声量切切,

“她太没毛病了。没毛病,没脾气,无懈可击,永远在微笑,就像戏台上的木偶人。”她顿一顿,推心置腹,

“三哥和九哥也很完美,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性子,尤其十来岁时候,多少会露些真性情。定惠皇后与长姐算是皇室高门端庄持重之翘楚了吧,也不似纪晚苓那般完美得近乎虚伪。自我记事起她就如此,你能想象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全无性子与好恶,做什么都对,谈吐举止皆合宜似成年人么?”她声量更低,

“说实话,整个纪家除了纪齐,人人都让我有这种感觉。嫂嫂,越是荣宠越要谨言慎行,这道理我明白。但纪家这些人,”她措辞半晌,终是摇头,“我说不上来,明明熟悉,甚至算亲厚,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叫人不踏实。”

自然是隔着君臣之别与高门之慎。阮雪音想。还能是什么呢?

合宜。这词竞庭歌也用过,用来形容纪平。她怎么说的纪家一干人等来着?好人脸。

好人脸。她心下重复。老师言纪桓为老狐狸,其意也在此?

“但我并不是为这些讨厌纪晚苓。”淳风继续,没注意到阮雪音思绪再起,“我气的是,她明明喜欢三哥,多年来却与九哥形影不离。这也没什么,纪相是九哥的老师,她老跟着父亲入宫,总见面亦在情理中。且他们年纪相仿,更能玩到一处。三哥经常不在,又比我们都大不少,她就是想跟也没的跟。”

她提了太多少年事,太多哥哥们的事,导致顾星漠终于分神停了笔。

“但她知道九哥喜欢她。老早就知道。”没人注意到顾星漠停笔,也就没人意识到这些话不该当着孩子面讲,“她知道,却从来不说清楚,九哥待她的好对她用的心,她来者不拒,通通收着。虽说早年间大家都是孩子,但皇室中高门内有多少天真到十岁的孩子?似懂非懂,到底是懂的。”她撇嘴,认真忆当年,

“父君赐婚,她自然开心。但与九哥的朝夕相处并未因此终结。她也没因为自己成了准太子妃而多加避嫌,三哥不在时,她仍总同九哥在一处。”

“九哥的功课是相国大人亲授,晚苓姐姐入宫自然常随其父,不在一处还能怎么办?难道让她回回去承泽殿搅扰母后?”

顾星漠规矩严,提及定惠皇后永远是说“母后”,尽管对于这位母后,他根本没有记忆。

淳风深陷嚼往事之舌根中不能自拔,完全不觉得顾星漠突然加入有何不妥,认真回道“祁宫这么大,她是纪晚苓,想去哪里难不成还有人敢拦?不能老去承泽殿,御花园总可以逛吧?若嫌一个人逛园子无聊,长姐和我都在宫里,为何不来找我们?”

找你你带人家玩儿吗?顾星漠甚觉无语,终是用了另一套说辞“九哥与晚苓姐都受相国大人教导,本就聊得来些。人家跑来找你,张口一句唯止能止众止,你接得上么?”

“顾星漠,你到底谁家孩子?”淳风瞪眼,真有些动气,

“纪晚苓为三哥的事恼了九哥这么些年,九哥心中难过,从来不说。他初登大宝,糟心事堆成山理都理不完,还要隔三差五应对纪晚苓质问。质问完了,好几个月不露面,拿冷战折磨九哥。她这么识大体的人,如此做法,自然是故意的。三哥离世,她伤心过头,我能理解,但随随便便听信流言然后拿九哥撒气算怎么回事?还不就是仗着九哥在意她?”

早先说的都是顾星磊在世时的事。

早到顾星漠根本还没出生。他不在场,不了解细节情况,只凭常理推断,并不觉得纪晚苓怎样折磨了九哥。

而淳风最后这段话所言却是他记事以后的事。顾星朗登基以后的事。

“我记得。”骤然被提醒,他也寻回些记忆,尽管不甚清晰,“那年在夕岭,该是九哥登基后的第三年,长姐刚嫁入相国府不久,秋猎时同姐夫一道来了,晚苓姐也跟了来。有天夜里她去栖梦湖畔放风筝,风筝挂了树,一堆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拿下来。”他彻底搁了笔,神情颇老成,

“纸鸢而已,自然受了损伤,没法儿再用,晚苓姐却不肯扔,抱着风筝当场便有些伤心起来,好多人都看见了。后来听说那风筝是三哥留下的。”

是三哥有一年夜里带她在栖梦湖畔放的。淳风知道得更清楚。长姐说过。

“我那时候就在秋水长天,消息传过来,九哥二话没说出了门,再回来时拿着一只破风筝,我便知道是晚苓姐那只。他修那只风筝,整整一宿,第二天照旧早起狩猎,眼圈都是黑的。”

“哼。”淳风冷声,“纪晚苓买账吗?怕是连一个谢字都不曾说。九哥对她的好,她早已经习惯得不当回事。”

“何止不曾说谢。”顾星漠蹙眉,似也有些生气,“到第二日午间她过来要东西我才知道,前夜里仿佛是九哥趁她睡了命蘅儿姐姐将风筝偷拿出来的。因为晚苓姐不许任何人碰那只风筝。”

彼时顾星漠年纪尚小,但凡秋猎期,都随顾星朗住在秋水长天。故而对于这些旁人所不知的细节,他与涤砚一样清楚。

“她来要风筝,九哥完璧归赵,几乎看不出破损痕迹。但晚苓姐说,人都已经不在了,九哥就是再费心修好成千上万只风筝,也无法将三哥还给她。”

“三哥不在了又不是九哥的错。凭什么要九哥还?”顾淳风挑高声量,怒气冲云霄,“嫂嫂你说,这种女人我烦她讨厌她,是冤了她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四书五经,诗酒花茶

不冤。阮雪音心答。

但纪晚苓有她的可怜。

六月披霜殿初见时谈及战封太子,她眸中水光面上哀恸,历历在目,长留至今。

那该是二十年来自己对于情之一字真实所见、近距离所感的第一幕。

远胜四月间顾星朗的风露立中宵。

纪晚苓唯一错处,是对顾星朗的残忍。

顾星磊意外离世,她想不通,看不透,流言四起,逻辑可洽,信众人而疑一人——

那人又恰是她拿得住的人。

于是他成了她悲伤的出口。

后者堪怜。

前者何辜。

阮雪音蹙眉。她知道他对纪晚苓上心且用心,但这样深究细节的少年岁月,实在叫人听了心口疼。

顾淳风不知道她是为顾星朗心口疼。

她和小漠同时看到了她蹙眉,也便同时反应过来此一番倾诉找错了对象。

而小漠又是何时加入进来的?还说了这么一个彻夜修风筝的闹心故事?

她狠狠瞪顾星漠一眼,调整状态,嘻嘻笑道“当然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九哥的心思早就不在纪晚苓身上了。嫂嫂,”她倾身向阮雪音,甚为诚挚,“我和小漠都喜欢你,更喜欢你和九哥在一起。九哥如今这般顺心遂意,我们看着也高兴。真的,我们都感激你。”

依然是很难回的一句话。阮雪音勉力转半刻脑子。能怎么答呢?别客气?

显得有些自大。

自己能让顾星朗顺心遂意多久,没人知道。哪一日他回过神来,还是想要纪晚苓,她亦爱莫能助。

或许也不需要怎样助了?心结已解开大半,待真相出水面那日,便是纪晚苓彻底放下心病之时。斯人已逝,日子还长,她终究入了宫,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顾淳风有些紧张。

因为阮雪音好半晌没反应。

“嫂嫂,”她细声,轻拉一拉她衣袖,“真的只是些陈年旧事。九哥都为你点灯了,纪晚苓如何跟你比?你千万千万别多心。”这般说着,更加悔从中来,“被九哥知道非杀了我不可。”

上回一句心头肉,险些丢掉半条命。

阮雪音听她又极尽夸张之能事,且笑且无奈,考虑一瞬仍觉不好回,干脆转了话头道

“纪家识大体知分寸,照理说不会由着瑜夫人这般质疑甚至难为君上。虽说是些小儿女之间的事,长辈不方便多问多管,但彼时你九哥已经承了大统,而纪相不会对瑜夫人所言所行全不知情——”

她一顿,面露困惑,自然是有的放矢之困惑,

“他不管么?”

顾淳风一顿,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道“谁知道呢?所以我跟你说,纪家这些人,越发叫人看不懂。你要说有古怪吧,一百多年了,人家确无行差踏错之处,光光为我们顾家卖命了。自然,我们也不曾亏待过他们。”

一百年也是一个周期。阮雪音默默想。很多事都以此为周期重复过。而百年前的情形,五十年前的情形,二十年前的情形,甚至于一年前的情形,都无法担保今日,更不能担保来日。

顾星漠看了淳风一眼。

未免她注意不到,这一眼有些重。

以至于阮雪音也注意到了。

她未动声色,对淳风所言不予置评,再次转开话头

“你的骑艺学得如何?”

“你若问这个,”她两眼放光,神采奕奕,一把将面前书册合上,“我骑马比念书可有天分多了。啧啧,也才学了一个月,沈疾说,已经同那些上马一年半载的新手有得比。啧啧啧啧,我早该去学骑射。”

自己“啧”自己,还夸得掏心掏肺毫不谦虚,顾星漠闻所未闻,干咳一声道“沈疾那是哄你高兴。一个女孩子家,又已经这把年纪,天分再高哪里就能骑得多好了。你为何不能跟着长姐或者晚——”他打住,避免哪壶不开提哪壶,“学些公主、闺秀该学的东西。日后也好相夫教子。”

顾星漠讲话老成早不是新鲜事。两个二十岁姑娘听着也不觉惊奇。但这番话实在有些——

老派。老派而因循守旧过头。

顾淳风费大力气将那句“已经这把年纪”暂且略过了,挑一挑眉问

“你倒说说,哪些是公主闺秀该学的东西?”且长姐和纪晚苓也是读了些正经学问的吧。

顾星漠认真想片刻,“比如女工刺绣?管理家族吃穿用度一应事务?以及琴棋书画,还有正常的诗词歌赋?”

“何谓正常的诗词歌赋?”阮雪音也来了兴致,难道还有不正常的?

顾星漠再次干咳,有些不好意思,“嫂嫂你别介意。”他看一眼淳风案前那本已经合上的《庄子》,“孔孟庄墨、四书五经这些也不是不能读,但你们身在内庭后院,其实不太用得上吧?当然,嫂嫂你是自幼在蓬溪山接受的教导,知广知深而洞彻明达,星漠很佩服。但她,”

他看一眼顾淳风,似乎嫌弃,

“她不是这块料。现在再来用功,也晚了。”

顾星漠言下所指,不止四书五经。还有兵法谋略这些世俗眼中女子根本不该染指的内容。他提了蓬溪山。而世人皆知她们在蓬溪山学的是这些。

竞庭歌甚至用她的苍梧五年极具说服力地证实了这件事。

他不想淳风学。

人之行为选择,取决于底层架构。一旦学了,架构既成,便不可能完全不用。

无论男女。

所以顾星漠此言,明面上是古板,实则在保护淳风。

便如阿姌事发前的顾星朗。而后者如今已是不反对淳风入局。

“晚不晚要你来管?是不是这块料,也不由你说了算。”淳风被嫌弃得实在有些没面子,终于恼起来,“是我求嫂嫂带我念的书,她给哪本我便看哪本。看不懂我自然会问,问完自然能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管好你自己,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儿凉快去。”

快数九了我凉快得很。要凉快你自己出去凉快。顾星漠心下还嘴,终是什么也没说,看向阮雪音再道

“嫂嫂不若找些普通诗词给她读?诗酒花茶皆雅事,也是一样嘛。”诗酒花茶,他灵机一动,“教她识花辨药也好啊,嫂嫂你是行家。她这脑子,读圣贤书解圣人语必然费劲,认花花草草应该问题不大。”

“都好。”阮雪音答。她全没所谓,且淳风学与不学这些,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凭殿下喜欢。”

“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顾淳风靠过去,煞有介事,“嫂嫂,这本《庄子》我很喜欢,最近就读它了。”又回头白一眼顾星漠,“你别理他。”

阮雪音笑笑,随口道“你下午还要去骐骥院么?”

“自然去。我每日都去。沈疾有事的时候,纪齐会带我。”她撇嘴,“今日沈疾就没空,又是那个麻烦精,骑半个时辰废话一大堆。”

甚好。阮雪音暗忖。“我都没去过骐骥院,今日同你一起去见识见识可好?”

“好啊!”顾淳风答得爽快,“嫂嫂你会骑马吗?”

“不会。所以才想去瞧瞧。”她停顿,“却不知你九哥让不让我出宫。”

顾淳风嘻嘻再笑“嫂嫂你开什么玩笑,如今你就是要到月宫里去,九哥还能说一个不字?照我说,都无须禀报请旨,你下午直接跟我走。绝对稳当,没人敢拦。”



第二百七十二章 十里春风不及

却是不能不请旨的。

折雪殿距离挽澜殿太远,阮雪音本想遣人过去问顾星朗意思,考虑半晌深觉不能于此风口浪尖之时再恃宠而骄——

自己名声倒在其次,她并不很在意。但宫中议论风向不可太过,他的声誉就更加要紧。

请旨合该面圣。没有着人传话的道理。

午膳过后淳风回灵华殿准备,小漠自然跟着离开。阮雪音动身去了挽澜殿。

顾星朗正危坐在御书房内乌木案前闭目养神。

“稍后要与几位大人议事,夫人长话短说吧。”来人是阮雪音,涤砚也便不白费功夫进出禀报,低声言明情况,一路到了书房门口,“刚得了片刻歇息,应该没真睡着,夫人请吧。”

阮雪音点头,轻了脚步进去。涤砚略一思忖,为稳妥计掩上了门。

哪怕这么闭目坐在案前,他仍是背脊挺直,双臂分搁在两侧扶手上,十指交握,清正而沉定而风度翩翩。

他睫毛是真长。恐怕不输女子。她每每想细看,全不得空,偏偏老比他先睡着,又总比他起得晚。

反正只三两句话的事,便让他多歇会儿。她屏息,蹑手蹑脚搬过来一张椅子,隔着乌木书案在他对面坐下,托了腮静静看他。

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顾星朗骤然睁眼便看到这幅画面。

他眨了眨眼,该是没反应过来。

阮雪音托着腮不自觉笑开,只是浅笑,却十里春风不及。

十里春风不及。顾星朗心道。

十里春风不及。阮雪音也道。这人眼里有满天繁星,笑起来十里春风不及。

两人隔一方乌木案相对傻笑了好半晌。

而终于有人先一步醒转。

“我待会儿还有事。”

“我知道。”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想见你。阮雪音心答。然后自己唬得一跳。

什么想啊见。她是来请旨的。

“我想去骐骥院。下午同淳风一道。行吗?”

顾星朗颇意外,“做什么?”

他问的是“做什么”,不是“去骑马么”又或“你会不会骑马”。

他直觉得她不会骑马。也应该不喜欢。是为了旁的事。

“我想会会纪齐。”她如实答。

顾星朗眉心动了动。

“你便这般放不下纪桓。一定要从他着手。”

“我人在霁都,只能从他着手。”且你不也认为纪桓那位故人与东宫药园或有关联?阮雪音观他神色,“叫你为难吗?”

顾星朗凝她片刻,“你都对我说了真实想法,”她本可以随便说一个什么缘由,想出门又或想去骐骥院看看之类,总归他不会拒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纪家特殊,”

纪家随顾家打天下,历代家主皆为大祁股肱,知道太多隐秘,本身有太多故事,随便一戳都价值连城。是这个特殊。阮雪音了然。怕就怕她为的是东宫药园,戳着戳着却翻出些别的什么来。

所以此请确实叫他为难。阮雪音沉默片刻,待要再开口,对方却笑起来,

“你已经是顾家的人,有些事情,知道便知道了。去吧。”

阮雪音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待我这般好。感动难言,无以为报。对吧?”他也看着她,笑得贼兮兮,贼兮兮仿如干坏事得逞的小男孩。

这人怎的如此厚脸皮。若非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谁会将顾星朗三个字同这幅画面联系在一起?

厚脸皮,却也是大实话。

“嗯。”她也只好实话回。

“哪里就无以为报了。”他再笑,更加贼兮兮,“过来。”

阮雪音眨一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房门,是掩上的。那也——

“不。”她拒绝。

顾星朗也眨眼,“为何不?”

“这里不行。”她红了脸。

“什么不行?”

阮雪音瞪眼。

顾星朗方才反应过来,笑得险些兜不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孺子可教啊。他心道。但自己还不至于——

或许也可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此念一出他也甚觉有辱斯文,下意识干咳了半声。

而阮雪音已经完全坐不住。

“我走了。”她站起来。

“还没报呢。”

“晚上给你报。”她忙着转身随口答。

她刚说什么?!

顾星朗目瞪口呆。

阮雪音也目瞪口呆。

而前者只愣了一瞬便再次彻底兜不住笑。

“你给我过来。现在马上。”他笑开了花,午后困意全无,被方才那句答挠得心痒而浑身血脉舒张。

阮雪音受困当场,走也不是不走更丢脸——

显然她先前会错了意。但也没错到怎样地步。她只是怕他又拉啊拽的一顿厮磨。

而顾星朗的理解显然更夸张。

这可怎么过去?

“快点。我要出门了。”

要出门了。她心下重复。所以不会怎样。这人终归有分寸。

她走过去到他身边。

他突然伸手作势要拉。

她唬得一退。

他笑得更加开怀。

幼稚至极。她暗道。“究竟做什么?没事我真走了。”

顾星朗敛下眼角眉梢过分夸张的笑意,又抬手点一点自己脸颊。

阮雪音瞪着他。

半晌。

她挪过去,俯身偏头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下。

顾星朗的好心情因此飞扬了一整个下午。连议事说话都于沉笃间不经意漏出雀跃。

几位臣工包括纪平在内从未见过他如此春风满面,皆有些懵,又多少明白几分。

都有少年时。都是过来人。

而阮雪音为自己那句随口之言与没奈何的主动一直别扭到上车出宫。

她与他都不是活泼性子,为何竟相处成了这样?忆及午间情形,她愈觉不忍直视——

当真所有反应都快过脑子。根本控制不住。

同乘一车,两人对坐。淳风也比平常话少。

她在回味午后从折雪殿出来同小漠的对话

-你以后少在嫂嫂面前说那么些纪家的事。更不要评头论足。

-为何?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我们自己的事?嫂嫂又不是外人。

-从家的角度讲,不是。从国的角度讲,是。你以为九哥什么都对嫂嫂说?

-你又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常识。

-喂,听雪灯都点过了。这事儿是随便能有的?

-那也只能说明九哥真的很喜欢嫂嫂。跟国事时局没关系。与日后变数更没关系。一码归一码。唔,你还是有必要读一读四书五经的。

顾淳风很纠结。甚至有些着恼。

自己便罢了。她默默想。脑中倏忽掠过好几张脸,许多岁月似一条长河从眼前呼啸而过。她将他们和它们藏回心底。

要往前看。她心道。以前路报来路。

但九哥和嫂嫂呢。他们如今这般要好,也还是得继续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么?

她悄然看一眼对面阮雪音。

什么天下第一尊贵之家族。屁意思也没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淳风带着阮雪音踏上骐骥院马场的黄沙时,四下安静,只外场马厩旁一名教习正探身似在检视马槽。

“每日这个时辰归我练马,骐骥院不对外开放,闲杂人等也一律退避,院使大人有时候会在,大部分时间没什么人,不用与人寒暄周旋,嫂嫂你尽管放心。”

她放眼向视野开阔的偌大马场,颇满意。马厩旁教习远远望见了,已经非常习惯,也知道无须上前行大礼,就地一拜,然后无可避免注意到她旁边一位湖色少女。

杳杳倾国色,不似人间人。

他呆了半刻,哪怕距离尚远亦快速反应过来失礼。

——与淳风殿下同来,又是这般姿容。

——分明看不清五官,但必为国色。

身份之贵重不言而喻。

该是某位夫人。四夫人之一。他想。

总得上前行大礼了吧?

这般想着,也便身体前倾就要迈步。淳风察觉了,大手一摆,示意他不必过来——

“嫂嫂也不在意这些虚礼吧?省得与无关人等照面。”

阮雪音点头“如此甚好。”

“但那个麻烦精却是不得不有劳嫂嫂应付一番了。”语毕她翻了个死鱼眼,阮雪音顺那嫌弃目光望过去,便见马场正对角极远处一个高瘦少年正与两匹骏马同来,走得有些,跛。

阮雪音这才想起来他上个月在此摔马受伤,也就不到四十天?

“十八岁的少年,底子究竟好,一个月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都一个月了,”淳风挑眉,“也差不多吧。我还笑他恢复慢呢。”

“他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算很快了。”言及此她一顿,“他腿脚不便,如何陪你练马?”

“所以啰嗦啊。嫂嫂你以为他是怎么陪我练马的?全靠一张嘴,从头喊到尾。”

阮雪音扑哧笑出来,暗忖这丫头莫不是打小混过戏班子,这般会讲俏皮话。

便见那少年慢吞吞跛过来,手中牵一匹,通身雪白;旁边跟一匹,乌黑锃亮。

“那匹白马是你的?”

“嗯,叫小玉。”淳风一笑,颇为自得。

这个名字。阮雪音眨了眨眼。好吧。“纪公子倒来得早。他每日都来么?”

“不知道是不是每日。反正常来。他的追风养在骐骥院,喏,就那匹黑的。他宝贝得很。哪怕腿脚不便骑不了,也要日日牵出来溜几大圈说说话。”

追风。这个名字。阮雪音再眨眼。倒是很适合给马儿用。但哪里不对呢?她看一眼旁边淳风。

“纪公子既常来,你们又相熟,当初为何不直接叫他教你骑马?沈大人忙的时候多吧。”

“你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费劲。”淳风摇头,眼看纪齐已经越走越近,“年纪轻轻叨叨个没完,全是废话,讲完我一句也没记住。”

阮雪音哧再笑,“可是你动作不规范,又或在马背上不安分,他怕你摔了所以一直提醒?”

顾淳风摆手,“才不是。我乃沈疾高徒,哪里摔得了?且小玉同我极好,更不会叫我摔着。他就是闲的。”

“他都年满十八了,为何还不问君上讨个一官半职历练起来?”

纪家的儿子,自然不用参科考,凭恩荫入仕不过相国大人一句话的事——

纪平当年不就如此?十六岁入仕,初为七品司谏,此后每隔两三年升一级,年二十五已官至通政司通政史——

尽管相较同级文官权轻,到底为三品,而阮雪音一直觉得,顾星朗此举除了笼络与提防并行,亦是让纪平能凭品级多参与机要议事。

或为观察。或为制衡。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纪桓年资过深地位过高,近年来越发有了些只从君命而少谏言少张罗的趋势。

——锋芒俱敛过头,几近退隐。

这也是阮雪音个人的判断。来霁都前她便听闻,纪相如今已不太自行组织臣工议事,大部分需要商谈之要务都直接放在早朝上奏议再请圣裁。

至于他与顾星朗会否单独论事,她不了解,自然也不能打探。

但她总觉得,如果顾星朗对纪家防范,又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位恩师,那么将资历更浅功力更弱的纪平放在一个便于观察又易露马脚的位置——

如果有马脚的话。就是必行之举。

淳月长公主下嫁,或同此理。

当然,所有这些猜测判断她都从未与他讨论过。

哪怕现当下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不会受他责难。越是如此,越该自觉。

她想起来他的睫毛。

“我哪知道。”淳风作答,撇着嘴,“可能懒吧?又或者对当官没兴趣?”

不对。他要扬名立万争取竞庭歌,怎能不入朝为官博功名?

“怎么又迟了?说你不认真还不承认,还跟我瞪眼,你这——”

纪齐远远就看到了阮雪音。而并不知道那是阮雪音。遥看姿态裙衫不是阿忆,绝对不是婢子,肯定是主子。

他以为是哪家小姐。柴一瑶之类的。

这顾淳风又来找他晦气。他暗道。所以此刻扯着嗓门由远及近喊过来,他没好脸,语气也比平时更加不善。

阮雪音未动声色。顾氏与纪氏之亲厚,淳风和纪齐这种冤家尚且如此,顾星朗同纪晚苓相处十几年,又该是怎样相熟相知呢?

而纪齐终于到了跟前。

也就变了脸。

淳风旁边这位之貌美之通身气度,非霁都城内任何一家高门小姐可比。一袭湖色裙衫虽款式绣样清简,其材质并领间袖口风毛之上乘却显然非皇室中人不可用。

此人乃四夫人之一。他与先前那教习作相同判断。

又莫名熟悉。不是长相,只是感觉。

是为绝色却与名门闺秀完全两样。卓然出尘,翩然若仙。像她。

“见过珮夫人。”他出口比脑子快,几乎是瞬息反应。

“纪公子。”阮雪音颔首致意。

顾淳风颇惊奇,挑眉道“你没见过我嫂嫂吧?怎的突然这般有准头。”

纪齐挠头,不太好意思,“世间仙女皆出蓬溪山。错不了。”

顾淳风眨眼再瞪眼,“你可真是——”转而去看阮雪音,对方倒没什么反应,遂转回来向纪齐一脸正气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叫我九哥知道不扒了你的皮。”

当面品评容貌,确实不合规矩,有轻薄不敬之嫌。纪齐反应,赶紧躬身揖手“纪齐失言。珮夫人恕罪。”

“无妨。”阮雪音淡淡一笑。

当真惜字如金,除了必要应对连半句客套话都没有。姐姐所言不虚。纪齐暗忖。

顾淳风转一回脑子又转一回眼珠子,嘻嘻笑道“嫂嫂来陪我练马,顺道参观骐骥院。便宜你了,刚好沈疾今日有事,让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得见当朝珮夫人。”

听雪灯亮,“当朝珮夫人”之名已是与“当年明夫人”比肩。阮雪音很不习惯,颇觉尴尬。纪齐深觉有理,却不知该怎么回,总不能来一句——

荣幸之至?

于是挑了另外一项应道“沈疾哪天没事?除了最开始那十来日每天来教,最近加起来怕超不过三回?还不是我这冤大头日日这时候在此守株待兔。”

“嫂嫂,”顾淳风面露嫌弃,“守株待兔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吧?”又转向纪齐,“你到底姓纪嘛?堂堂书香世家连个四字成语都用不对,当真有辱家门。”

纪齐自然要回嘴,两人如常要掐架,便听阮雪音开口道

“总算知道殿下为何说,半个时辰的马你们骑得如开茶话会了。”她微一笑,“如此来回呛声,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得骑,上去一炷香功夫就得下来。”

纪齐不便更不能反驳阮雪音,就此噤声,顾淳风撇一撇嘴

“嫂嫂说得是。所以跟你说这人费劲。让他陪练,事倍功半。”

那还不是你一再配合。阮雪音心下好笑。他唱你和,曲调自成。

“这马真好看。通身洁白,连四蹄都浑白如雪。”她转了话头,悄然终结这番浪费时间的小儿女互掐。

纪齐挑眉“珮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马?”当初竞庭歌可是遥遥一眼就讲出了“照夜玉狮子”。

阮雪音轻摇头。

“所以我跟你说,”顾淳风嘻嘻哈哈,阴阳怪气,“你那位仙女识得这么些名马,并非来自蓬溪山真传,而是来自蔚君陛下真传。你这些个九天揽月的心思啊,还是趁早收起来,总归没你什么事。”

九天揽月这词用得不错,阮雪音心道,淳风确实进益了。等等——

她刚说,蓬溪山和慕容峋?所以“那位仙女”是竞庭歌?

九天揽月。她眉心微挑。纪齐是对竞庭歌动了心思?这怎么联系上的。上个月骐骥院初见,聊过几句又赛马救人,自此难忘了?

她不寒而栗,想到当初淳风也是在霁都城里见了阮仲几面,打过几次交道,便一心一意要嫁——

倾心与嫁娶,择一人终老,对这些少年少女来说竟是这般随意又——

如此理想化的事?

比自己还理想化。几乎可称草率。却莫名可爱,赤子之心。她暗叹。

“这话怎么说?”猜是好猜,该问还得问。总不是那丫头又使了什么伎俩?

“嫂嫂你可不知道呢。”淳风继续阴阳怪气,笑容更加叵测,“这小子两年前在苍梧见了竞先生一面,誓要娶得美人归。我说,你这么大志向,天天在这里跟马玩儿什么过家家?还不赶紧入仕为官建功立业起来?”

“顾淳风你——”少年心事被就此当众调侃出来,他根本顾不上礼节规矩,脱口一声公主名讳。

却没人觉出来不对。

“我这是为你好。”淳风再抢,“再说了,我嫂嫂不是别人,她是你心上人的师姐,竞庭歌的终身大事,真要找个人说上话,还得是她。你呀,赶紧套套近乎,指不定哪日能叫上一声师姐呢?”

最后一句自然是严重调侃,她才不信竞庭歌会嫁他。

而此一番从天而降叫人哭笑不得的逻辑却甚合阮雪音今日心思——

无须花时间寻摸话题让纪齐多开口,竞庭歌就是话题,他两年前去苍梧也是话题,有话题就有话说,有话说便不愁套不出旁的东西。

淳风真乃福将也。

纪齐显然也有些被说服,甚觉在理,眨了眨眼道“那个,珮夫人今日难得出宫,几时回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山有木兮木无枝

“自然跟我一同回去。所以没两个时辰,你抓紧吧。”淳风抬手拍一拍他高出太多的肩头,“我自己骑,你办你的事,不用管我。”

“那不行。”纪齐一脸正气,过分正而显得欲拒还迎,“我哥是奉旨教你骑马,他没空的时候让我看着你,那我也算承了半道圣旨。既是圣旨——”

“行啦。”顾淳风大手一挥,“别说我不会告你的状,”她眨一眨眼,“今儿我嫂嫂在,咱们干嘛都不会受责罚,她随便跟九哥撒个娇就能了事。你安心聊你的,我先去了。”

阮雪音瞠目结舌。她自觉从来没有靠撒娇让顾星朗就范过,倒是那个家伙三天两头耍赖使小性子,可这话要往外说,谁信呢?反而淳风此言讲出来,能让听者皆信其有。

她如鲠在喉,于面子于规矩都分辩不得,只深感自己这本就点了灯的招摇名声要被淳风彻底煽坏了。

纪齐心情复杂,自然是为其姐。但君王家事历来如此,东风西风总有一时占了上风的,他复杂半刻,也便罢了,由着顾淳风麻利上马撒开了跑,自己同阮雪音站在场边观望。

一边观望,也就忍不住要入正题。

“竞姑娘此来霁都,可有与夫人说起她,”他一顿,再次不好意思起来,“如何考虑终身大事?”

直接了当,确是真性情。阮雪音暗忖。

“上个月公子舍身救人,一直未能当面道谢,如今她已经返回苍梧,我便在此代为谢过。”

她颔首,纪齐赶紧回礼,一堆“应该的”“不敢当”说得诚挚而急促。

“至于公子方才所问,可是诚如淳风殿下之言,对她有意?”

“不瞒夫人,”他干咳一声,“纪齐十八年来所见名门闺秀不计其数,能如她一般叫人,”他再咳,“一见心折的,还没有第二个。”

一见心折。阮雪音暗挑眉。就像话本子里的情节。比淳风还草率。

“她并未与我说过什么。”她答,“纪公子想必有耳闻,我这师妹心气高志向远,对嫁娶之事不甚上心。她在苍梧五年,过得惊涛骇浪,近来总算平静了些,但也是暗涌连连。”前几日含章殿上争端不知是否传到了霁都。慕容峋若有心护竞庭歌声誉,应该会下禁言令。

“恕我直言,”她收回思绪,看向纪齐认真道“这世间任何男子若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恐怕都是多摧折而少称意。公子人在祁国出身纪氏,更是如此。”

“多摧折而少称意,”纪齐重复这一句,“也包括蔚君陛下?”

阮雪音转头看他。

纪齐感觉到了,转脸去迎,被对方眼中高山深水之清滟慑得发怔。

而终于有些明白她为何能与姐姐一较高下。

“我一直想知道,”阮雪音道,异常冷静而显得声音语气俱冷,“像纪公子这般对她有倾慕之心的人,在她居于蔚宫常伴君侧一事上,看法也与世人一样么?”

如果一样,还倾哪门子的慕?

纪齐再次干咳。

“不知珮夫人所说世人看法,具体为何。但从纪齐的角度,竞姑娘住在蔚宫乃权宜之计。苍梧城近两年形势特殊,纪齐虽不如父兄那般了然,到底知道些。说穿了,这也是蔚君陛下对竞姑娘的一种保护。只是,”他一顿,有些犹豫,

“蔚君陛下已是一国之主,哪怕竞姑娘居于宫外,要护其周全也不是不可能。为竞姑娘名声计,自然是出宫居住好。所以我先前才问珮夫人那句话。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竞姑娘不在意终身大事,那对蔚君陛下作何考虑?后者应该,不会对她全无意思吧。”

以阮雪音之行事为人,这种情形,她更愿意将话说绝,就此断了对方念想,也算救无辜少年于水火。毕竟竞庭歌这趟浑水,非同样高明甚至更加高明的男子不能趟。

但她今日有自己的目标。也就不能切断话题。

“纪公子属意我师妹,相国大人同小纪大人知道么?”

相国府已经在张罗纪齐的婚事。是骠骑将军府柴一瑶。淳风说的。但她不好表现出自己什么都知晓,尤其在纪家人面前。

“不知。”纪齐叹息出声,“没法儿说。他们肯定不同意。还会说我异想天开。珮夫人,”他问得认真,“你也觉得我此念荒唐么?读书方面我不如兄长,但也懂得,自古谋士未必终身事一主,竞姑娘年方二十,这几年在苍梧,来日却难定论。暂时阵营不同,不会真的成为问题吧?你是崟国公主,君上不照样为你点了灯?”

可当真是。阮雪音甚觉惊奇。不止真性情,根本脑筋思路简单过了头啊。且不说竞庭歌的情况与自己并不相同,单就点灯一事,连上官妧都想到了情意以外的可能——

尽管攻心之意过重。

纪家总不至于一边倒地认为顾星朗已经完全信任自己,就此卸了所有防范?

“点灯之事,”她顺水推舟,“我人在宫中消息不通,但不用想也知道,整个青川必定众说纷纭。听公子方才之言,想来相国大人也自有一套观感。”

“嗨,”他一摆手,颇似淳风,“我父亲近几年不太议论这些事,当然也可能只跟大哥议论,不在我面前说?我也奇怪呢,听雪灯亮,大半个青川都闹腾,我们家就跟不知道似的。”

竟然是这样。表里,如一?在外锋芒尽敛,在家也噤若寒蝉?

是碍着淳月长公主吧。她暗忖。而纪齐心直口快藏不住话,干脆也不让他知道太多——

纪桓又为何任纪齐这般发展呢?与纪氏一门所有人都不同,堪称特立独行。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此路不通,且关涉自己,她略过,续上先前话题,“公子若真有此心,早晚须禀明相国大人。”

“珮夫人意思是,”他两眼放光,“我与竞姑娘并非全无可能?”

自然无可能。阮雪音无奈。但此刻却不能这么说。她要与纪家建立起长线关联,步步为营捞纪桓二十一年前的底——

纪晚苓的封亭关之愿是一条路,今日看来,纪齐的竞庭歌之念是另一条路。

一儿一女,双线并行,总有豁口可循。

她心中对纪齐一声抱歉,缓声道“世事无绝对。她两年后、五年后在哪里,又会否改变今日想法与决定,我也说不好。”

此为实话。尽管变数发生的可能性极小。

“所以事在人为。”纪齐点头,满脸雄心,“她刚说得对,我当早入仕途成就功名,方对得起此番愿景。”她,显然指淳风。

“据我所知,小纪大人十六岁便入朝为官,公子今年十八了吧,倒一直不急。可是相国大人也不催?”

“嗨,”他挠头,“说来惭愧,我念书不如兄长,主要是没兴趣,从小也不在经邦论道上用功。倒是上房揭瓦颇具天分,四五岁开始习马,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偏我们家百年书香无剑气,父亲对我这种路子无甚经验,也就由我去了。”

纪桓无经验,家族无传承,但以纪氏的实力,要悉心栽培一名武状元自是不成问题。这般“放养”,分明是对这个儿子没有期许啊。

无期许,不出色,也就不易入局。

又为何不让他入局呢?

不能,还是不愿?

“看来相国大人并无意思让公子入仕。”阮雪音微一笑,淡淡点头,“小纪大人出色,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瑜夫人如今亦在宫中,居四夫人之首。公子便闲云野鹤,自在一世,也很好。”

“说起来这个,”纪齐面露深沉,但也是少年意态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原本也没想清楚。一时有些志气一时又觉得无所谓。不过现下有了目标,”他眼中再现神采,“是时候努上一把了。”

十八岁高门无忧少年的目标。

一个姑娘。

合情合理。她暗道。只是在就要风起的这一朝青川,多少显得可爱过头,以至于孩子气。

“珮夫人,”他满心满意他的目标,仿佛一旦努上这把便能理所当然实现,“竞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身形、样貌、性格,”他再赧然,“如果她觉得蔚君陛下还不错,其实我们也算一挂的。”

阮雪音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慕容峋是哪挂的,根本没见过。但纪齐这一挂——

怕不是那丫头的挂吧?

“这个,”她颇为难,“我也不太清楚。帮你问问?”

完全是下意识一句场面话。却正中对方下怀。

“如此甚好。”纪齐笑逐颜开,“那便多有劳珮夫人了。”

阮雪音哭笑不得,暗忖这就有了下一次往来的由头,所谓长线联系建立得未免太容易了些,根本还没使劲啊。

“说起来,”她再道,“蔚君陛下就要迎娶中宫了。”

少年也眨眼,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也是纪齐想问夫人的,没好意思开口。”四下无人,淳风刚跑完不知第几圈正从面前疾驰而过,照夜玉狮子雪白的鬃毛就像浊世中半道清风,

“崟国八公主即将嫁入蔚宫,竞姑娘作何反应?也是有趣,”他再眨眼,“竞姑娘是夫人唯一的师妹,八公主是夫人唯一的妹妹,”

他没往下说,不知是有所顾忌还是不愿作某种判断。

而阮雪音于顷刻间了然。

此一番局面,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慕容峋都须叫自己一声“姐姐”,或者“师姐”。总归跑不掉这层“妹夫”又或“师妹夫”的身份。

确实有趣。彼时在挽澜殿暖阁看那封信时她就想到了。

只是那时候尚无定论。

“此事今早才昭告天下,我也刚听说,没来得及问。”此亦为实话。

“今早告天下,苍梧那边想必已商议了有些日子,纪齐总以为,竞姑娘若有心事,是会同夫人你说的。”

不会。她不对任何人说。就像自己不对任何人说。

便想起不久前那个星子如坠的冬夜他揉在她鬓间的话。

“此事公子不提,我也会问。”她敛下心绪,语声变淡。

其实一个月前在明光台上已经当面问过了。

那个回答。她默默想。此番再问,怕也差不多,那丫头说不定连信都懒得回。



第二百七十五章 抽刀断水流

竞庭歌在蔚宫戎马苑磨阿姌之事。

申时要去上官府拜会,虽是另有所图,到底源头同一;而她直觉得此事不能再拖,若有隐情,须尽快知晓。

“她在祁宫多年,与十公主长久相伴,感情笃深;一朝事发,后者对她自是怜惜大过怨恨。筵席上喝了酒上了头,对面又正坐着上官妧,一时气大,说些轻重不分的话也是常情。”

慕容峋人在马上,竞庭歌在他旁边。两人并驾缓行,两匹坐骑皆通身瑰紫——

正是整个青川独二无三的飒露紫。

四下无人,戎马苑戒备森严,便是霍启也只远远候在马场边上。

“我实在搞不懂你,”竞庭歌有些来气,“从我回来那日到今日,对起此事来你总这般,”她找不到合适措辞,顿了顿方继续“试图将事态严重程度往轻了描。顾淳风那番表现,若不是装的,”定不是装的,那点子城府还支撑不起这么强的唱戏技巧,“上官姌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转脸看他,目色深而利,“但凡断事定论,尤其关涉时局利害,都是作最坏打算,然后谋最稳妥策。你倒好,这也常情那也常情,都是常情,顾星朗大费周章排个局请我吃饭做什么?”

“你是我蔚国使臣,又是珮夫人师妹,于情于理,他都该设宴款待。古往今来筵席千万,难道场场都是鸿门宴?阿姌之事,阮雪音和上官妧对你各有交代,一个是你师姐,一个是我们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当真放心?”竞庭歌继续看着他,冬日劲风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刮过,擦出无声巨响。

“看路。”慕容峋沉声,目不斜视,“骑个马东张西望,真以为摔不了是吧。”

“这么慢又是大平路,摔得了才怪。你少转移话题。”她也沉声,沉而冷而烈,“你们一开始就不放心,且是相当不放心,所以让我千里赴霁都亲入祁宫打探。阿姌这些年在那边绝不止于传信;她如果死了,一定还有其他事。大事。而你们不想让我知道。”

她勒马骤停,逼得慕容峋也不得不停下,开阔戎马苑上空接连两声嘶鸣直蹿九霄。

“顾星朗今番表现,反正我是看不懂。你们又看懂了么?究竟什么事连我都要瞒?是你想瞒还是上官朔想瞒?”

慕容峋再次挣扎起来。他不是易陷纠结之人,哪怕在娶与不娶阮墨兮一题上,也只是集中挣扎几个时辰后便下了决断——

当然也是受了些竞庭歌果断支持的影响。

或该说刺激。

而此刻这件,真要论及厉害关系,前者不及其万一。

因为一旦启口,便是连环揭底。哪怕一时揭不完,也自此开了豁口。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远是秘密。

往事已矣,封存是为上策。就连打开豁口的机会都不要放出去。上官朔是对的。

但如果顾星朗已经知道了呢?

要命就要命在,呼蓝湖家宴上明明有事发生,却无法确定结果。顾淳风的表现自然激烈,而顾星朗的淡定又过分真实——

至少依据竞庭歌表述,顾星朗全程反应平淡,平淡得瞧不出任何痕迹。

杀父之仇,饶是对方心性定力再强,当真能佯装不知至此么?无论此番应对竞庭歌,还是近来与自己通信,又或在邦交事务上的态度及处理方式——

完全不像有所察觉。

那么也许,可能,往好了想,他并不知道。毕竟阿姌生死未卜。一切都只是上官朔对半开的猜测。

——如果顾星朗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何必主动打开豁口?哪怕是对竞庭歌。

数日前他与上官朔在御徖殿密议,后者也作此论。

“是上官朔要你瞒吧。”他沉默的时间太长,竞庭歌冷哼,面露讥诮,“说什么上官妧是我们的人。她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有关上官姌始末,她对我说的尚不及阮雪音多。而她托我带回来给上官朔的那封信,”她再嗤,“回程路上我已经拆了。”

慕容峋眉心一跳“你拆了?”

“你紧张什么?若有所获,我还在此跟你费口舌?”她切切,“真是好重的防范心好强的手段,那封信,”她停顿,“满纸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慕容峋悄然松下半口气。

“随便拆人信件,是你会干的事。”似忽又想起来什么,他眉心再动,“你将信交给上官朔的时候,那信封明明用火漆封着。”还是上官家专用的祥云火漆印,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会拆。原样拆下来,再原样封回去。雕虫小技。”

“这也是蓬溪山传承?”

竞庭歌思忖片刻,觉得无不可说,“不错。”

“蓬溪山的技艺,倒都这般适用于时局争斗。从大处到微处。”

竞庭歌挑一挑眉,“老师是谋者,以智识洞见闻名于世。获取消息,晓别人所不能晓,是审时度势之基础。你以为我们住在山里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难道不是因为曜星幛、山河盘,以及粉羽流金鸟?”

“是啊。”她难得轻快扬声,以至于娇俏,“再加上林林总总的雕虫小技,所以你们这些生于庙堂站在高处仿佛洞悉天下势的人,还是要来蓬溪山敲钟。从你父亲到顾星朗的父亲,盖莫如是。”

“惢姬大人之中立,”他突然问,“至今未改么?”

“我怎么知道。”竞庭歌随口答,答完呆一瞬又道“是吧。老师清心寡欲隐于深山数十年,哪还有一把年纪突然站队的道理。”

但上官夫人究竟是谁。她与老师若有关联,又会否牵扯出旧事,怎样的旧事?据此往下,很可能触及另一个关键问题

老师是谁。

“而你和阮雪音,或近或远,恐怕要各自为营了。”慕容峋还在继续,声音被严冬北风摧割得愈加锋利。

“不好说。”竞庭歌淡淡答,“但她确有帮顾星朗的可能。所以若真有隐情,”她定定然看他,“你就更不能瞒我。”

“你一会儿不是要去相国府?”慕容峋不回看,举目去眺宫阙外远山。

自然眺不到。

宫阙重重,红墙金瓦明耀不似人间,将天高云淡山长水阔挡在咫尺之外。

“我这里能对你说的,已经说完道尽。你若还不死心,去问上官朔。女儿是他的,这一局起于我父君在位时,个中细节,他比我清楚太多。”

竞庭歌沉默片刻,双腿微抬轻击马肚子,同时一声低唤,身下飒露紫迈步小跑起来。

慕容峋停在原地半晌。终也策马跟上。“大婚之日定了。”他道。

“哦。”她答。

又觉得过分简短容易生误会,再问“是哪一日?”年关将至,来不及准备,怎么都该是明年了。

“一月十九。”

“太史司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

“嗯。说是尤宜嫁娶。”

尤宜嫁娶。竞庭歌心下轻嗤。嫁娶宜不宜,岂是一个日子能说了算的。世间万事,但凡关乎人,症结也都在于人。

以及时间。时间堆叠,人变而事异,宜也会变成不宜,不宜却很可能终于相宜。

时间本身就是意义。

便蓦然又想起早年间阮雪音这句断。

竟也有几分道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木秀于林

相国府坐落于苍梧城东。

府门低而阔,相比祁国纪家之高而窄,正好两种建筑风貌。

这不是竞庭歌第一次来上官家。第三次。而前两次都是直截了当找上官朔,以同僚身份会面相谈于东厅,不曾见其家眷,从主母到少爷小姐。

上官夫人抱病多年,本就不太露面;

上官宴十几岁开始打理自己的生意,据说总不在苍梧;

上官妧彼时尚在闺中,此类议事场合,没有出现的道理——

两次都是议要事,议完离开,时间短暂,连凑巧碰上都没有过。

故而祁宫煮雨殿是真正初见。

不知因着北国冬日萧索更胜南国,又或上官家这一代儿女纷纷远走,此入相国府,竞庭歌格外觉得冷清,冷清而至于寂寥,与同为相国府的纪氏门内之兴旺形成鲜明对照。

那般兴旺圆满,两子都在膝下,儿媳贵为长公主,女儿在相距不远的宫内为夫人,却也不热闹,端肃而显得沉闷。

祁蔚两国这一朝各自相国主持下的家门,都这般不寻常,与历来鼎盛高门之气象全不一样——

外界看来自然仍算盛景,甚至算盛极,毕竟百年高门不常有。然“外界”一词的意思,本就是不明内情,不知因果,依据表象揣度希冀罢了。

至于两位相国本人,无论纪桓还是上官朔,都已历经两朝,站在这片大陆上至高处度过了他们这些后辈所未曾历的更漫长岁月。

他们当然怀揣了更多故事。他们的话,比那些哪怕天赋卓绝的年轻君主们所言更有价值,更值得一听。

“老夫在此等先生进来,已是换了第三盏茶。”

依旧在东厅,申时过半,光线开始柔和,苍梧城终年常驻的暖阳将北国冬寂消解下许多。

“有劳相国大人久等。您知道的,每每过来,庭歌总忍不住逗留园中观摩片刻。”她莞尔,“一直觉得大人您的府邸布置特别,又说不出来所以然。今次再看,终有所悟,”她回身向厅门外,仿佛这样便能纵观全局,

“您这前庭,全无高树,目之所及,所有植物都最多不过窗台高度,以至于敞亮非常,又略有些,”她一顿,似觉抱歉,“缺层次。”

哪怕端肃沉闷少花植的纪府,也是高树低株有所区隔的。

“苍梧风大,树高易折。且老夫喜静,高树一经风吹便哗然作响,实在扰人清思。”上官朔淡远一如往常,目色宁和,“树欲静而风不止。止不住风,便干脆不要栽树。此番道理,先生必定明白。”

“高树遮阴。”竞庭歌笑意更深,“苍梧晴日多,夏秋季节更是日光过强而至于刺目。以庭歌好恶,相比风过高树的吵闹,烈日更叫人难以忍受。相国大人所言自然在理,庭歌这番缘由亦能说得过去。世间诸事,终不过因人而异,自取所需罢了。”

“先生所需,倒是一直取得顺遂。”

“多亏得相国大人相助。那日含章殿之争,庭歌还未及向大人致谢。”她颔首,巧笑嫣然。

“老夫所行一切,皆为大局终局计。先生既明此理,便当死守承诺,倾毕生力为我蔚国谋事。”

“自然。”她嘴角轻扬,只眼波余光处骤起寒意,“可惜并非人人都如相国您这般明达知理。大人,庭歌自问不是小气之人,但也不会无限度受人欺压。陆大人若继续固执己见,庭歌也便顾不得什么计全局而止内耗。像他这般三五个月生一次事端,不断累势造势,怕是还没走到终局,我已经先被算计出了局。”

“陆现那边,老夫已经劝过。先生常日里出入肃王府,也该花些功夫打消肃王殿下余念。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先生方才所言,老夫只当是气话。”

竞庭歌微挑眉,沉吟片刻道“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您。我出入肃王府,便是君上也才于数月前知晓。”

“肃王是真正战将。”上官朔继续,并不接对方话头,“来日起争斗,以他兵略战力,若能彻底为君上所用,必成大事。因故老夫还是要提醒先生,”他难得浅沉声量,

“对于肃王殿下,相比算之灭之,招之揽之才是上策,才叫做为全局计。他终究姓慕容,终究谙家国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是不可能。尤其先生你出面。”这一个“你”字略重,竞庭歌听得分明,“女子在朝堂,自有其优势。先生能整整两年出入肃王府而无一次吃闭门羹,已是连老夫都不能及之优待。”

时间流逝,日光愈柔,柔过以至暗淡。

竞庭歌与那愈柔而愈淡的日光一起沉默,半晌,

“相国大人对庭歌还真有信心。”她回,语气怪异,“要说全局,距离用慕容嶙那天尚有漫长时日,您就这般确定,在那之前,他不会先起事端?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怕就怕还没到用人之时,人先动手将咱们给端了。”

“所以老夫才说,请先生多花功夫劝服肃王殿下。攻心之术乃先生强项,在这一题上,取其心志比取其性命更有价值。”

竞庭歌不确定慕容峋是否已经对上官朔说了她的盘算,关于阮仲和崟国,以及借此诛杀慕容嶙之计划——

所以对方现下才有此言。

她自是千叮万嘱过不止一次,为稳妥计,须暂时保密。而慕容峋如今对于自己作为臣工的态度——

她越发看不懂。她与上官朔两个,他更偏向谁,更信任谁——

早年间是明确的,彼时上官朔也根本不在他阵营,只能是自己;他登基后的第一年,依然是自己,因着她至高功勋,因着三年并肩之谊,也因着那些不可言不可说的微妙情愫。

无可否认,哪怕已经明确拒绝,她仍是多多少少、或主动或被动利用了慕容峋对她的念想。因着这份念想的存在,他能在大部分事情上最终同意、支持、原谅她一切先斩后奏之举。

如此状况于近半年间发生了变化。标志事件是静水坞午后那次对话——

他来质问她夜半驾飒露紫出宫所为何事。她和盘托出了见阮仲和与之相关的全部盘算。

然后他连番逼问,强调了一堆君臣之道。

那般严正得近乎生疏,前所未有。

她当时诧异,到底不觉得如何;此刻回过头来再咀嚼,结合阿姌之事被刻意隐瞒的部分,结合上官朔方才所言——

他若当真转头就将此事告知了后者,且两人已经达成共识绝不对她透露半句阿姌隐情——

那么他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为君后的变化。

天平两端重新抬落,最后趋于齐整。

所谓制衡。



第二百七十七章 高堂明镜,青丝暮雪

她不知该喜该恼。

自古君主当如是。慕容峋若真的日渐领悟为君御下之道,懂得拿捏与制衡,当然是好事,幸甚至哉。

但她不是普通臣工。

反复向他强调普通,却终究被静水坞、沉香台、像山十月初三的灯火说服了她在他那里的不普通。

那么他就不该对她用这些所谓制衡之术。

不该。

只是一念,旋即醒转。用了便用了。为人臣者,理当了然并接受此项。

她压下心头烦乱,思忖片刻对方先前之言,敛声答“相国大人一向高明,您的建议庭歌自当斟酌。至于成功与否,”她神色微冷,

“不知大人所说女子优势具体为何,总归与从前一样,但凡出手,庭歌都会全力以赴。只是人心之变数无法预估,今日劝服,保不齐明日又再生异。就像大人的掌上明珠蛰伏祁宫十二年,到此番出事前究竟何种心态,”她一顿,眼中微芒四起,

“大人若能及时发现,又怎会走到今日地步?”

上官朔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竞庭歌自觉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有些类似十月像山秋猎时谈话之苍茫,又比苍茫更见深邃,以至于恸然。

过分隐秘的恸然。却从头到脚向外散发,连日光也因此染了月光的白。

而她蓦然瞥见那些藏于黑发间的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上官朔刚逾五旬,却擅保养,脸上沟壑浅淡常常看不分明。她总以为他是没有白发的。

如今看来,相国大人之擅保养,极可能是他那位长于药理的夫人手笔。而上官夫人看起来——

她想起秋猎最后那日印象,又忆及回程路上绣峦奉漪之议论。最多不过四十,且貌美,对照自己此番在祁宫所见,上官妧容色确承其母。

而老师已经至少五十。

相差十岁。

真有关联么?

她暗自蹙眉,那丫头究竟靠不靠谱?总不是哪个环节想错以至于全盘歪了?

但四姝斩这个依据。实在无可辩驳。以及《广陵止息》。

“先生那日在御徖殿所述,”上官朔沉沉开口,向来清明的目色似有些浑浊,“是否如实,又是否详尽?”

“自然如实。”竞庭歌挑眉,“至于详尽。庭歌在霁都数日,见了太多人,说了太多话,大人若指望我将祁宫内见闻包括众人反应说辞一字不落讲出来,庭歌不才,确实做不到。但各项关键信息,尤其谈话内容和局中人状态变化,”她停顿,凝神确认,

“当是全部说到了。”

上官朔沉默。

“相国大人,”她料到了对方沉默,也就顺理成章往下追,“庭歌此行,是为君上与大人所托。见了瑾夫人,拿了信带回,也赴了呼蓝湖家宴识人辨局,寻线索,拿结果。”她颇郑重,以至于沉肃,

“庭歌一心帮忙,却由始至终云里雾里,哪怕将所观所感尽数告知,也没能换来君上与大人多半句实话。大人,”她语声更沉,“不知您作何判断,恕庭歌直言,我总觉得,令嫒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一言有效果。竞庭歌暗忖。上官朔面容依旧静止,但恸然以比先前更强之阵势再次从头到脚向外发散。

乃至于日光的暖也染上了月光的寒。

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恸然。竞庭歌再次挑眉,心道你既如此记挂这个女儿,为何不遵守承诺迎她回家,哪怕时机不对至少叫她放心;为何告诉上官妧若力有不逮就继续留她相帮,以至于后者口无遮拦直接碎了上官姌半生之梦。

还能是为何。

她心下微动。

不过就是家国义与儿女情之间,再一次,几无悬念选了前者。对错在次,利弊当先。

却不该是十八年前局起之时就已经选择,且做好了准备么?

虽无悔,但有憾。她想起来阮雪音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评价何事何人。

“关于此事,”上官朔启口,终于,“老夫反复思量,祁君陛下与淳风公主各自表现确实矛盾,而若要在两者间择一人信之,”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我与先生作同一判断,自是淳风殿下的反应更值得参考。而就先生转述祁君陛下家宴上之言行,所有时间点都掐得太准,恐怕步步是棋,名曰宴,实为局。”

呼蓝湖家宴是局非宴。竞庭歌亦作此断。彼时筵席上种种,每个环节,很可能都在顾星朗计算之内。尤其顾淳风的突然发难。

不是突然。

必然。

距离那个烟霁满湖的夜晚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她反复思量,越发觉出来许多节点上之刻意之层层推进——

当时并不觉得,盖因整场席间讲话最多的人是自己。顾星朗鲜少开口,仅次于不该说话的上官妧、不喜说话的阮雪音和无谓多言的纪平。

他每一次开口,都在某节谈话内容的末尾,或打断,或转折,或借势另起话头。

《广陵止息》就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起的话头。在顾淳风对自己发难之后。他打断并斥责前者无礼,然后提午间听到煮雨殿内琴声,表面上是转移话题、消解场面尴尬——

再然后他论琴发问,引自己详述《广陵止息》典故,湖风乍起,秋夜生寒,顾淳风失了分寸,终于说出那句“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烟雾是在这时候彻底放出来的。上官妧僵坐当场,手中银筷几乎握不住;其他人或莫名其妙或沉默不语,可能知内情也可能不知,可能知一些又可能知不全。

只有顾星朗,淡定依旧,似乎真只是在看“小姑娘家不知愁,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这是他原话。不知何故,当晚大部分谈话内容她都记不清原话,唯独这一句的每个字及其背后语气,她都印象深刻。

尤其那四个字,一点小事。

当是时迷,回望却清。此番被上官朔再疑再问,又于某程度上达成了判断共识——

她终于厘清全部思路,而几乎十分确定呼蓝湖局,火种是顾淳风,三番两次煽风最后点火而圆满放出烟雾的,当然就是顾星朗。

“祁君陛下心思之深,老夫虽未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些年看下来,多少有些观感。搅局攻心,确是水准之举。而呼蓝湖这局的高明在于,哪怕你我都明白他在攻心,却无法抵御这一击。因为小女生死成谜,”他顿了一瞬,似乎艰难,“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儿女生死成谜,悬心的是父母,此为情。而上官朔口中悬心之人,显然还包括了慕容峋,甚至慕容峋身后一整个蔚国皇室。

此该为利。上官姌死,有损于利,且是家国层面的利,所以兴师动众,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生说明什么,死又说明什么?喋血之事,”她声音骤冷,“究竟谁的血如此贵重,让本不至送命的人身死,让君上与大人讳莫如深,哪怕对我,也执意要瞒?”

比先前更长的沉默。

“此事若有定,先生自会知道。若无定,先生便没有知晓的必要。”

“为何?”

“无定则暂时无战。有定而青川将乱。”

竞庭歌心下强震,“大人是说,令嫒所行足以引发国战?”

上官朔举目向厅门外,庭院疏且阔,因没有高树,入眼皆晴空,“竞先生,咱们要快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智者千虑,算有遗策

“相国大人模棱两可,”便如早先在戎马苑,竞庭歌再次来气,“是要我下盲棋?障目而落子,哪有多少胜算?”

上官姌今年二十二岁。她一壁想。如果这个年纪确实无误,那么二十二年来明面上发生过的、足以再次引发国战的事件,只有顾星磊之死。

但那姑娘彼时已经在祁宫。也才十五六岁。哪怕遵上官朔指令里应外合有些作为——

封亭关远在数千里之外,她再要动手也不过是搭把手;无论那支神秘轻骑兵为哪方势力,最终取了顾星磊性命的,都不可能是她。

但她分明杀了人。事以至此,竞庭歌百般确定。

日光深沉。

黄昏降落。

那一年其实死了两个人。她蓦然反应。

顾星磊。

和祁定宗。

五月初四,战封太子薨于封亭关。十月十五,大祁定宗崩于挽澜殿。

祁宫挽澜殿。

上官姌蛰伏的那个祁宫。

“祁定宗是病逝的。”她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以至于飘忽,“又兼战封太子殒命之打击,”她再道,“大人,”

话音骤停。她有些说不下去。

怎会?在挽澜殿出手,竟然全身而退还长留祁宫数年到了今日。且不说后继而来的是顾星朗,眼皮子底下,但凡稍有疑问,他不会全无察觉——

就算上官姌与上官妧一样精药理,用了某种高明得连太医院都不识得的药,或该说毒,比如四姝斩——

此毒靠皮肤接触起效,她哪有机会入挽澜殿近定宗陛下床榻?

且四姝斩是有明显症状的。这世上所有能一击即中的药或毒,或深或浅,多少有些表征。有表征就会被发现,更何况圣手云集的祁国太医院。

而祁定宗之崩,无论史料记载还是传世公论,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积疾积郁终致命。

“竞先生,咱们要快了。”又一遍。上官朔不接她话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但语气与先前那遍已然不同,“有定无定,祁君陛下花心思设呼蓝湖宴,都不寻常。为筹来日,加快动作是必行之策。”

算是默认?竞庭歌心下翻转,踟蹰片刻,终是暂放下那番想不通的弑君逻辑,而顺对方意思开始处理“结果”,

“假设顾星朗已经知道了,却不动声色,大人觉得,他是作何盘算?”

“自然是攻心而观咱们反应。”

他认了。

上官姌杀了祁定宗。

竞庭歌心下轰然,仿佛殚精竭虑构筑多年的城墙突然塌了一段。

且是在多年前就塌了。而她不知道。不知道以至于算有遗策。

她勉力按住所有情绪。

“那么我们此刻乱了阵脚,忙于动作,是否正中他下怀?”

“先生是认定祁君陛下不会因此宣战?现下没有,明年,后年,三年五年之后,也都不会?”上官朔闭眼一瞬,“没人敢下这个断,那就不能不准备,不得不动作。软肋在我们身上,道理在人家那边,呼蓝湖一局,无论如何都是他胜。且就算没有此事,”他微抬眸,再次扫上竞庭歌面庞,

“先生不是已经谋划好了动作么?”

竞庭歌眉心一挑,“大人果然知道了。”

慕容峋这个叛徒。她暗骂。

“此法激进,老夫本不赞同。且造势难于顺势,不可控因素太多。”他长叹,几不可察,“今番看来,小女出事,祁君陛下多半已经察觉。却是不得不提前动作了。但老夫还是那句话,肃王殿下动不得。若乱局早至,便更加动不得。”

“如果不用肃王殿下,”竞庭歌问,“大人以为,我们该派何人领兵入崟国境?场面上,咱们是承锐王阮仲之请,人选总不能太寒酸;场面下,此役或能就此改写青川格局,自当出动真正战将,机会若佳,一战功成。”

“霍衍大人练兵多时,也该带兵上阵,拓展实战经验了。”

竞庭歌挑眉“大人说哪里的兵?”

“自然是南北军。”上官朔答,“夙缅谷那边,近来需格外当心。老夫的意思,除了必要供给,减少人员出入,便是霍衍也最好少去。此事,我已经禀奏过君上了。”

倘若顾星朗有心观苍梧反应,那么从她回来那日开始,比过去更严密的监视和情报传递已经开始了。

而夙缅谷乃蔚军第一机要。

“造势难于顺势,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此局变数多,庭歌不认为,”她一顿,“应该拿霍衍犯险。”

“看来先生对锁宁城之局,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要看大人说哪项信心了。”竞庭歌面不改色,“搅浑水挫阮家实力,必成;阮佋和阮仲二者损其一,必成;至于两下俱损、崟国倾覆,此一项为赌局,成则大利,败亦无弊。”她眸光轻转,再出言多了三分恳切,

“话既至此,庭歌也便开门见山,以大人之见,此局还有致命疏漏否?”

她难得讨教他人,此刻发问,一因事关重大,二因对方是上官朔。

后者沉吟,半晌道“变数多的局,机会也多。先生此谋,不存在硬伤,一定要说顾虑,”他略停,“锐王那边,先生有几成把握?”

竞庭歌秀眉再挑“大人何意?”

“三点。第一,逼宫事大,时日还长,他是否意志够坚、动机够强,足以坚持至局开战起而绝不动摇。第二,此局虽为先生撺掇,锐王却非愚鲁之辈,如此盘算,除了咱们,他有没有可能还争取了第三方帮助,比如,祁君陛下。而此一项又关涉另一个问题他日锁宁城事起,祁国将作何反应,会否下场,是何立场。”

他负手,开始在厅中缓慢踱步,

“最后,锐王与崟君陛下,有没有一致对外的可能。老夫的意思是,这期间又或临到关头,联手改局,请君入瓮。”

请蔚军入瓮。

竞庭歌眉心一跳。

半晌。

“大人之第一虑,庭歌颇具信心。且有您今日提醒,我会再添筹码以固阮仲心志。大人之第二虑,关于阮仲是否也向顾星朗发出了信号,庭歌会再打探,也烦请相国大人费心,帮忙求证。至于祁国会否下场——”

她敛声,似乎早已想全想透,

“假设顾星朗没有收到阮仲信号,或者收到了却不准备借兵相助,那么诚如你我共识,此局结果未知,打的是内乱旗号,除非崟国出现覆灭之象、青川格局将改,否则以顾星朗之审慎,多半会隔岸观火,不会插手。”

她亦挪步,至暮光倾泻处站定,

“阮仲败,阮佋败,或者同归于尽。三种结果,只有最后那个结果可能引发祁国下场。”阮氏倾覆,蔚国吞崟国,原有格局失衡,顾家自然不允,“但也只是可能。放在整个局中,发生几率不足两成,此为风险,庭歌认为,可以接受。”

“以此险换吞并崟国之机会,”上官朔点头,“确可接受。”

“兵贵神速。”竞庭歌继续,“倘若天时地利人也和,在顾星朗作出反应之前拿下此局、灭了阮家,不是不可能。就算来不及,祁国下场,以咱们这位祁君陛下在整个青川树立的宽仁形象,也是有道理可讲,有余地斡旋。”她勾唇一笑,

“蔚军入崟国是承锐王殿下之请,结局如此,咱们亦未料及。咬定此项,他能奈我何?阮家既灭,崟国可亡,大不了见者有份,同他分一分地。最不济,他坚持要保崟,咱们让步便是,总不至于打起来。”

她说完了这番话。

而忽觉得哪里不对。

上官朔比她更早动了神色。

呼蓝湖夜宴之前,此局无硬伤。

呼蓝湖夜宴之后,此算有遗策。

杀父之恨就是硬伤。报仇之志就是遗策。

如果顾星朗借此发兵开战,那么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余地斡旋。

祁国不能下场。

只此一念,两下了然。

此漏不补全,此局不可开。



第二百七十九章 知止而后有定

“至于第三虑,本质上与第一虑雷同,且在庭歌看来,发生的可能性极小。但承蒙相国大人提醒,关于阮仲心志,庭歌自当一固而再固,不断强化;而他与阮佋的关系,我也会多加经营,助其水火不容。”

她暂止了先前那一滞,继续推进,将三虑全部答完。

“事已如此,在阮氏父子关系上,老夫亦会尽些心力。至于锐王殿下心志,”上官朔沉吟一瞬,

“我虽不知先生是如何成功挑唆了其逼宫,想来,不止于非亲生、受冷待之怨和君位权力之惑。无论先生抓了他哪根软肋,既然用了,那便一用到底,给他必行此举的决心。如此,方可彻底断掉第一虑和第三虑之风险。”

竞庭歌轻点头,也沉吟,半晌道“关于第二虑,大人作何想法?”

祁国不能下场。此为第二虑核心。但阿姌当年所行多半已经暴露,往事不可追,更加不可改——

此仇此恨,如何能灭?

“灭不掉的东西。”上官朔答,“便只能转移了。”

竞庭歌眸光骤亮。

“给顾星朗一个绝不出兵救阮家的理由。”她接,“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阿姌所行,并不来自相国您或先君陛下示意,而是另有主使呢?毕竟您送她去祁宫,目的只是传信。您疼爱女儿,自不会叫她做这种一旦事发必将送命的险事。”

上官朔闭眼一瞬。

“自然有可能。”他音色不太对,语调亦如寒风中枯枝摇曳,“上官姌离开苍梧近二十年,这期间还认识了谁,还为谁做事。一切,皆有可能。并不是我这远在千里外的父亲能完全掌控的。”

竞庭歌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从头到脚向外发散的恸然。

是为时至今日,哪怕人都可能已经归于尘土,却依然要利用这个女儿吗?

竞庭歌心硬。却依然被此如潮水般一再涌动的恸然拍得有些——

不忍?

有何不忍。她果断拿掉心下就要浮起的,某些似柔似软的东西,切切想。活着的时候就被用得未留余地,如今死了,为大局再尽些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上官姌一生,不就是为此开始,为此结束的么?

“令嫒已经为青川此朝争斗交出了一生。”她道,“咱们站在她身后的地方尽她未尽之大业,也算告慰亡者,叫她死得其所。”

又哪里是她的大业呢?上官朔再次阖目,仿佛日暮时分本就暗淡的光线都能刺痛他双眼。

“此事,交由大人安排还是我来安排?”她敛声再追,打断那些可能因为恸然而导致的犹豫不决。

“我来吧。”他答,再睁眼目色清明,“当年之事,我最清楚。先生不明因果不知细节,安排不了。”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竞庭歌气闷。究竟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一个宫婢,居然能在大祁挽澜殿内杀了国君而多年不被发现?

她实在想知道,并不完全因为好奇——

这般高明,得学起来吧?

“大人多半,需要用瑾夫人?”她问,“打乱顾星朗当下判断,引他将弑父之幕后主使往锁宁城那边想,尚在祁宫堪为咱们臂膀的,也只有瑾夫人了。”

上官朔不答。竞庭歌直觉得那是默认。

“瑾夫人此次托我带回的那封书信,”她浅笑,“其实有内容吧?多年来阿姌小姐不断从霁都传回的那些,也都是白纸对不对?相国大人真是好强的手段,好缜密的心思,怪不得能与同样缜密的祁君陛下无声拉锯了这么些年,而力保阿姌小姐在祁宫安然无恙。”

“竞先生身为女子在这些事上的敏锐聪慧,亦是老夫平生所罕见。”上官朔道,“可惜了,此法不能用来与瑾夫人联络。哪怕是白纸。”

往来苍梧霁都的所有东西都不能从煮雨殿进出。以前是,如今更是。

竞庭歌了然。“大人在祁宫,当真再无其他人了么?”

“没了。”上官朔微沉眼眸,“祁君陛下捞人太过厉害,他那套定期排查宫内各司人员的法子,以及管控日常进出宫门人员的逻辑,我虽所知不全,这些年下来,到底从小女回传的书信描述里观摩到了一二。”今日第三次,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瑾夫人这条路不通,便只能用珮夫人了。”

竞庭歌挑了挑眉。

又眨一眨眼。

“大人,”她颇郑重,“我这师姐,不是谁想用就用得动的。”

“所以才要先生你出手。”上官朔道,依然平淡,“你们师姐妹自有你们关心的事,以此为契口再打开旁的路子,不是不可能。”

竞庭歌冷眼观他神色,“大人知道我们关心什么?”

“先生与珮夫人,老夫的两个女儿,你们四位都识得同一种药。先生今日来,该是想见拙荆吧。”

那封空白信件果然内容充实。竞庭歌暗忖。自己在煮雨殿同上官妧的谈话,那几句有关其母的试探,都被她一字不漏传回给了其父。

却是如何做到的呢?她花瞬息回忆有些遥远的蓬溪山岁月,没听老师提过类似的法子。那丫头知道吗?

“大人既心如明镜,庭歌也便不绕弯子。我与珮夫人确实对相国夫人,”她一顿,“倍感亲切。两月前像山初见,夫人主动过来招呼相谈,是庭歌怠慢了。”

你知我知,场面功夫却须做足,

“今日庭歌来,确是想与夫人再叙,若方便,还请大人再引见。”

“她不在府中。”上官朔波澜不惊,过分平和而至于真实,“先生入苍梧五年,想必早有耳闻,拙荆身体不好,多年来养病不出。正值隆冬,相国府内虽炭盆充裕,她仍觉挨不住,每年此时,都在蔚南过冬。”

苍梧城已属蔚南。

苍梧之南,自然更南,很可能已近边境。

“相国大人可方便传话,许庭歌前往拜会?”

“竞先生可愿在珮夫人那头使力,扭转此局,将定宗陛下崩逝改成另一个故事?”

竞庭歌静静看着上官朔那张沟壑浅淡又深不见底的脸。

后者也淡淡看她。

“现下所谋种种,皆以顾星朗已经知晓此事为基础。”她道,“如果他根本还不知道呢?”

“那也要靠先生证实。”上官朔答,“你我都倾向于认为,祁君陛下已经发现;万中无一的可能,他没发现,那么第二虑便几乎不存在,先生只用拿稳锐王。当真如此,自然皆大欢喜。所以老夫才说,先生要开珮夫人这道契口。”

“大人所言,庭歌不明白。”

“咱们不知道祁君陛下发现了没,珮夫人也不知道么?先生,引淳风殿下最终发难的是《广陵止息》。你详述其典故,自是受祁君陛下引导;但祁君陛下能起这个话头,却是因为午间听到了琴音。这《广陵止息》,是谁叫你们弹的?”

竞庭歌心下一跳。但那丫头的意图明明是——

“相国大人,”她答,“珮夫人提议我与瑾夫人对琴,是为对曲。瑾夫人的《广陵止息》同我所奏一模一样,而以大人耳目之灵通,想必已经知道,我回苍梧以后几乎听完了此曲所有版本。没有第三人,奏出我们这个版本。”

“先生想知道四姝斩和《广陵止息》之巧合,老夫自当帮忙。但在那之前,请先生务必倾尽全力从珮夫人处再探些虚实,祁君陛下是否已经发现,她又是否知情,能拿获准信最好。”

厅内愈暗,上官朔颀长的身影投在沉了暮光的地面,身形愈长,却略显佝偻,

“我可以对先生交代一些拙荆的事,毕竟你与珮夫人拉锯,需要以此作饵。这般排布,先生以为如何?”

竞庭歌依旧站在暮光里。她放眼向厅外,庭院深深,门掩黄昏,百年世家的建筑形貌终是在此昼夜交替之时散发出岁月之苍茫。

“好。”她答。



第二百八十章 云中锦

数九开始这日,粉羽流金鸟自苍梧返回。

左翅上箭伤并未好全,但已经不影响飞行。鸟儿落窗台,阮雪音赶忙让它进来,待要关窗,另一只鸟影却紧接着滑翔入眼帘。

此刻两只大鸟于寝殿内立定,画面颇神妙。阮雪音稍加询问,方知是竞庭歌那只不放心同伴带伤长途飞行,遂一路护其回来;又兼有话要传,有东西想要,而阮雪音那只短期内不可能再飞,它正好过来递话拿东西。

递过来的话,首先是两项陈述。

一为《广陵止息》版本结果;二为上官夫人探究进度。

皆是实话

她与上官妧所奏版本,绝无仅有;

上官夫人在蔚南某处越冬,她不日便要去拜访。

阮雪音动了动眉心。南迁以越冬,仿如候鸟,这位神秘之至的相国夫人便这般身娇体贵么?却不知那丫头用什么法子撬开了这把锁。

再来是两个问题。

其一,是否存在某种纸张,能隐藏写在其上的文字;又或某种墨水,能着于纸面而不显其形;再或某种药水,能让隐于白纸间的黑字重现。

阮雪音微挑眉。问得这般费劲,敢不敢将具体事项直接讲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在脑中详细搜罗答案。

因为那只鸟问出了第二题

上官姌已经死了吧?

这句问有些妙处。

她确定粉羽流金鸟不会在简单问句上改字词。尤其此类重大事项。所以这就是竞庭歌原话。

算是在试探?上月祁宫之会,她已是将自己所知部分托出,尽管隐藏了些细节,到底不影响结果。阿姌之死活,她与她一样

虽有疑,终无定。

所以此刻这一问该作何理解呢?她回苍梧与慕容峋或上官朔周旋,得了新知,更加笃定?又或因点灯之故,她觉得自己当时不知,如今却可能知,于是直接找过来确认?

九成可能,上官姌已经不在人世。阮雪音亦作此想。依据是呼蓝湖那夜顾星朗之凛冽。那般风起,她随他一路走回挽澜殿,后者全程无话,面色如霜刃;到了御书房,她问,他避,只研磨写字,然后衣着单薄上了露台吹风。

以及大花香水兰。

对阮雪音而言,这桩疑问到今日其实只剩下一环谁。

哪位重要人物肺疾缠身,而被大花香水兰要了命。

不难查。此人必在祁宫,所以才是阿姌动手;也必居高位,所以顾星朗和顾淳月都在意至此;甚至很可能是至亲——

否则以顾星朗心性,不会动容至此。

范围很小。往太医院探就能知道。

早先不探,盖因此事于自己并不要紧;如今也不要紧,但那丫头问了——

要不要探一探呢?说全不好奇是假的。

但他也许不希望自己探。

她敛思,复看向大鸟再道“东西呢?她想要什么?”

竞庭歌想要四姝斩。

阮雪音意外。

是为了接下来会上官夫人?鸟儿不知因由,她只能猜。

该是吧。所谓物证。却有拿出物证的必要么?此一项已经确凿了啊。

她不知苍梧那边具体情况,亦不清楚竞庭歌盘算,思忖片刻,终是转身移步开沉香木箱,拿出来一个墨色瓷瓶。

只有一瓶,须分出来一些。她挑出另一只瓶,待要动手,又回头去看粉鸟,“瓷瓶你行吗?”

粉鸟摇头。

阮雪音了然。长途飞行不可控因素多,万一掉落,瓶碎药毁。四姝斩是粉末,为稳妥计——

她再移步,去床榻边矮柜抽屉中翻腾。

还有一个香囊。椭圆形,浅银色,绣工欠奉导致有些四不像的橙花枝。

确实太欠奉了。她自知手工不好,这两个昔年在蓬溪山的练手之作也必然难看;进宫大半年,她见识了越来越多真正的所谓手艺,此刻再瞧,更觉不忍直视。

而八月时她就是用这样丑的一个香囊,装了落锦天南星、颜衣榧和文绮蕨的粉末,将其交给了顾星朗。

能要回来么?

她汗颜。以那个家伙二十年宫廷生涯练就的眼力,当时估计笑死了吧?

她摇头,伸手拿出剩下那个丑香囊,端详片刻,深觉无谓自扰。遂起身至桌边,将墨色瓷瓶中赭黄色粉末腾挪些入香囊,又仔细将绳结系好。

“如果要用,”她不太放心,为上官夫人之故只是猜测,那个疯丫头,总不是打算拿它杀人?“用量多少都不影响结果。区别只在快慢。她知道的。”

粉鸟点头,待要离开,被阮雪音叫了停。

她要传的话还没说。

“两句。第一,蔚君陛下就要迎娶中宫,她作何打算?第二,”这话可真难问,比第一句还难,“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苍梧大雪。

竞庭歌人在静水坞,心满意足接了香囊,凝神细看那些奇丑无比的橙花枝,越看越高兴。

却在听到阮雪音那两问时连续变脸。

一变而再变,终是恼意上头,“她是疯了么?”

粉鸟不接,不参与此类争端,更不愿骂阮雪音。

竞庭歌鼓了片刻腮帮子,暗忖此一役有求于人,且是长线作战,有话题总好过费心寻话题。遂按下性子,也不斟酌,张口答道

“第一问,不作何打算。君上大婚,举国相庆,我身为人臣自也要道一声恭喜。第二问,”她一挑眉,

“武艺要强,模样要好,胆识要过人。个头嘛,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脑子不需要太好,毕竟我已经够好。须事事听我的,只喜欢我一个人,不能骗我,不能凶我,有人欺负我要能护得了我。”

她眨一眨眼,该是差不多了吧?

粉鸟凝神听勉力记,也眨一眨眼。

竞庭歌被那对乌溜溜小眼眨得心虚,扬声道“记住了么?”

粉鸟呆愣,点了点头。

“那就赶紧去。”又顿,“最后这段,”再咳,“也不用复述得太详细。答了就行。”

鸟儿甚觉凄楚。如此严冬,已是数千里地来回了两趟,眼看便要飞第三趟。

如此频率,前所未有。

“还有。”她总觉得交代漏了什么,盖因方才那一段答得太过即兴而莫名走心,“你问她,听雪灯亮,昔日中立之言如今还作数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公垂钓,愿者上钩

粉羽流金鸟一字不漏复述了那段答。

阮雪音也就一字不漏将其转给了纪齐。

那是腊月二十九,今年的倒数第二日,午后淳风如常来骐骥院练马。

纪齐很欣慰。或该说激动。

自己武艺不差。模样不差。胆识绝对够。高出一个头更是妥妥的。至于只喜欢她一个人,不骗不凶和当好护花使者——

这有何难?他通通做得到。

阮雪音冷眼瞧他喜形于色,颇觉不忍,犹豫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淳风在白马上飒飒骑了数圈,总算于最近一次经过时觉出了不对。

她勒马,麻溜翻身下来,蜜合色骑装勒出平肩纤腰,更显得整个人挺拔而高挑。

淳风的身形条件、行动天分和性子,倒确是合适习骑射的。她在学射箭了么?

阮雪音没来得及问,对方已经三步并两步迈了过来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好事?”她颇夸张上下打量一遍纪齐,“瞧你这春光盈面大喜临头的,九哥指婚了?没听说啊。”

淳风成词用得不好,造词却一流。阮雪音抿嘴敛笑,不露声色,便听纪齐回

“殿下之肤浅,当真没因为骑术精进而得半分进益。”当着阮雪音,他不好一口一个公主大名,但死鱼眼是可以翻一翻的,“纪齐自有宏愿。不劳殿下挂心。”

顾淳风撇嘴颇嫌弃“你能有什么宏愿?来来回回还不是盯着个竞庭歌白折腾?”她转而向阮雪音,“嫂嫂,你还没打消这癞蛤蟆的天鹅肉之想?”

“你说谁癞蛤蟆?”

“不是你。一边儿去。”

纪齐傻眼而瞪眼,碍着第三人又不好逾矩发作,有苦说不出。

“今年最后一回在骐骥院练马,殿下也不抓紧多骑几圈。”阮雪音接茬,转开话题,算是相救。

虽才二十九,但明晚宫中有谢年宴,下午要准备,自然不能再出来,故而今次确为年内最后一次。

淳风摆手,“差不多了。我这连着快两个月,除了每月,”她一顿,反应过来还有男子在场,含混道“几乎天天骑。也有些乏了。就这样吧。”

纪齐也撇嘴,甚刻意,却不接茬。

“你撇什么嘴?”

“殿下才练两个月就乏了。你可知咱们大祁将士都是经过了怎样训练才得入禁军各营的?且每半年考核,不过关者降级或出营另作安排。如殿下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不知被安排去哪个府库打杂了。”

祁国禁军精锐,自有一套严而不厉的筛选、培训和长期管理办法。此法起于太祖,历经太宗、定宗,到顾星朗这朝又加完善——

阮雪音本就有耳闻,而夕岭花谷边顾星漠关于不同人数站位法的解释,又让她对顾星朗之审慎明睿再生佩服。

“嫂嫂。”顾淳风正欲与纪齐辩论,冷不防瞥见阮雪音眼角眉梢皆浅笑,明明唇角未动,但就是叫人觉得,她,在,笑。

阮雪音听见了这句唤,循声去看,眼底笑意未及收起。

“啧啧啧啧,”顾淳风一脸不忍直视,“嫂嫂你这般记挂九哥,还陪我来骐骥院做什么?日日守在挽澜殿算了。话说你们不是每天都见么?离今早起床也才几个时辰吧?”

“我没——”她方才在想禁军的问题啊。

“行啦,都知道你夫君英明神武,从小厉害到大,改个禁军规制也与前人不同。”顾淳风不知道所谓禁军改制究竟如何改法,总归有这么回事,总归是九哥厉害,“提事不提人也能笑成这样,我以为九哥最近已经够惨不忍睹了。嫂嫂你这跟他不相上下啊。”

阮雪音如鲠在喉。此时无水亦无镜,她照不见自己神情,只能尽力敛色。又想起淳风方才说“惨不忍睹”——

这词用得不对吧?

再反思很惨么?

纪齐却被那句“每天都见”和“离今早起床也才几个时辰”唬得发懵。意思是除了折雪殿君上如今哪里也不去了?且夜夜在折雪殿?

那姐姐怎么办?

他干咳,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都说珮夫人盛宠。果然不虚。”

阮雪音一怔,有些尴尬,待要说两句以平气氛,忽然反应此项或也可以拿来用用。

便听淳风接“何止。”说盛宠都客气了,根本是弱水三千独一瓢。她越想越得意,睨眼向纪齐,“你也别不高兴。世事皆有定,时候到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悔也悔不过,追也追不回。”

世事皆有定。这句说得不错。阮雪音暗忖。跟日升月落自有时一个意思。

“纪公子与瑜夫人感情笃深,关心内庭事也在情理中。”她道,不理会淳风弦外音,“说起来,公子排第三,小纪大人排第一,中间恰好是瑜夫人。既为姐,亦为妹,又是相国大人唯一掌上明珠,必定深得全家爱护。”

纪齐观她言辞平实,对姐姐并无敌意,想了想答“我姐自幼懂事,上孝父母,下善兄友,便是对仆婢也温和有礼。加之父亲栽培,不仅琴棋书画俱佳,经邦论策亦有造诣。若非战封太子——”

若非战封太子薨逝,纪晚苓便该是皇后。

不知何故,顾淳风和阮雪音都觉得他要说这句话。

而纪齐噤了声。

如此栽培,这样的性子,倒像是直冲着那个位子去的。阮雪音再忖。纪氏百年,历经四朝,硬是没出一位皇后。似乎夫人也没有过?纪晚苓是第一个。

她不太确定,想着晚些回去查书。但后廷事书载少,可信的书载就更少;如今拘于深宫,想淘拣些轶闻册簿亦是不能。

他那里会有么?

空气安静。顾淳风不知该急该恼,瞪着眼不说话。阮雪音就像是没听懂这句突如其来的“战封太子”和此间停顿,继续道

“瑜夫人端秀持重,待人极好。我不常在宫中走动,仅有几次交道,已深有所感。听闻相国夫人身怀六甲期间,纪相曾出门游历。一趟远门,回来便喜得千金,还是这般玲珑剔透的小人儿,实在可贺。”

纪晚苓今年二十。生辰在三月。如果顾星朗没有骗她,纪桓确是在二十一年前出的门,那么六成可能,正好在纪夫人孕期。

此为一句赌。反正是“听闻”,错了也无妨。

“这也能听闻?蓬溪山当真了得。”纪齐挑眉,“连我都是前些年才听母亲说的。”

赌对了。

“纪相出门那会儿尚无公子,家师却已经开始观世事,多少知道些。听说此一趟门出了好几个月?”

彼时在相国府廊桥上,顾淳月说的是十几天。她直觉得不止,且如今看来,“二十年前”这条信息也是故意说错的。

那她便往长了赌。只等纪齐认同或反驳。

“嗯,好像是四个月。”对方点头,“十二月到三月。父亲回来时姐姐刚出生也就两三天,接着便开始筹备满月宴。啧啧,”他感叹,“据说特别隆重,比大哥和我的隆重多了。”

隆重不隆重的都没所谓。阮雪音想。东宫药园案是当年十一月初。纪桓回霁都时才三月。

间隔时间太长。怎么看怎么不像有关联。

他回来,纪晚苓刚出生两三天。这个时间倒足以从锁宁城返回霁都。自己年初过来,用了五天五夜,但那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个人单骑,哪怕中途休息几次,三天也绝对够用。

“想来相国大人彼时远在他乡,得知女儿出生便立即往回赶。没赶上第一声啼哭,多少愧疚,满月宴自然办得隆重些。”

纪齐连连点头,“珮夫人说的是。我姐出生,家里赶紧传书报喜,听说父亲第二日便收拾了动身往回赶。”

“从锁宁城回来,居然只用了两日,”阮雪音挑眉,颇惊奇,“想来相国大人心急,日夜兼程,只盼早些见到女儿。”

纪齐眨了眨眼,“锁宁城?”

阮雪音也眨眼,“不是么?我听说是的。”

“听说”这两个字当真好使。也不知谁造出来的。阮雪音心道。

“这我还,”纪齐挠头,“真不太清楚。”

阮雪音不动声色,细观他神情动作。看样子是真不知道。纪平和纪晚苓知道么?

“也是闲聊。”她淡笑,就此打住,转而向淳风,“殿下今日还骑吗?”

顾淳风表情有些古怪。

“哦,”她应,转头去望茫茫马场,小玉立在近处,追风在它旁边,一黑一白衬在黄沙上,分外鲜明,“不骑了,明年再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上)

当日晚膳后,阮雪音去了挽澜殿。

因着顾星朗夜里都会过来,她许久不过去。数日前午后请旨算破天荒,今晚是另一次破天荒。

最破天荒的是,她提了一个乌木食盒。

顾星朗看一眼食盒,又看一眼她,眨了眨眼,“给我的?”

“嗯。”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去四方桌边将食盒放下,捧出一个白瓷盅,再拿出一盏白玉碗,一匙匙盛了,将汤碗端过来放至他跟前。

“出门那阵是滚烫的,这会儿应该正好。”

顾星朗饶有兴致看着她,“这什么汤?”

黑乎乎的,不像好喝的样子。

“喝就是了。”

“你煲的?”

“嗯。”

此人何时给自己送过汤,还是亲自下厨?别说汤,半颗瓜子都没给他剥过。他想笑,稳了稳,“无事献殷勤。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不敢喝。”

阮雪音瞪眼,“涤砚大人已经验过了。”他故意逗她,她自然知道,拿起小匙自己喝了半口。

顾星朗神清气爽,坐在乌木桌前展臂伸了个懒腰,“来吧。”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来吧”,看一眼案上,将几本折子往旁边挪了挪,又把白玉碗推近了些。

顾星朗仰头看她,理所当然,人畜无害。

阮雪音呆了呆。

“你没手吗?”

“批折子累了。手酸。”他甩一甩右手腕,撇嘴,像个小男孩。

这个无赖。

她犹豫半刻,深以为不能这般惯法,人却下意识挪了过去,刚拿起小匙,忽觉得此场景颇熟悉。

初夏时节。藕荷色的上官妧站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位置给他喂红曲蒸酥酪。

“看来夜间进汤食小点要人喂是你的规矩。”她道,一下下搅着白玉碗中乌亮的汤,好几次与碗壁撞出声响。

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气氛无端紧张。顾星朗莫名其妙,思忖好半晌终于寻回些记忆,干咳一声道“她非要喂。我没办法。”

是没办法。那个时候。所有窗户纸都还糊得很好,她们各有母国,各自为营,人人手拿自己的戏本子,照着词一句句唱。

顾星朗自然也是。

其实如今还是。只不过换了本子。

“你那时候,”他突然再道,“倒淡定得很。坐在那个位置上喝茶,一副非礼勿视之态。”他扫一眼不远处四方桌,也不太愉快。

“那你要我如何。盯着你们看?”

“你为何那般淡定?半点没不舒服?”

他那一口吞得极快。只怕被她瞧见。而迅速打发了上官妧离开。

却还是被看见了。而到今日才来问罪。

说明当时真的没所谓。他不愉快。因为他已经有所谓了。

一团乱麻。阮雪音心道。好在风起风又散,今夜之前,皆为过往。

这始料未及又空前绝后的一年,也要成为过往了。

她舀起一匙汤,送至他嘴边。

顾星朗呆了呆,张嘴再吞下。

冬夜冷寂,室内生暖,如此往复,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有些苦。像喝药。”他蹙眉,“放药材了?”

“嗯。你若不放心,以后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真有事我也落不着好。”

自然是玩笑。便想起来彼时在寝殿榻边,她也是这样一匙一匙给他喂汤药,解四姝斩之症。不过半年,三季流转,而她终于到了他身边。

始料未及。空前绝后。

他伸手揽她。她让了让,看向案上奏折,“还没完吧。”

的确。他收手。“来都来了,等我结束一起走。”

阮雪音点头,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阔的书架边。已经到了跟前方才反应,转头看他,“能随便找书吗?”

他这壁书架不止有各种书格,还有抽屉,有些甚至上了锁。

顾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头,随意道“你想找什么?”

“有没有关于后妃的?”

顾星朗挑一挑眉。“从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没抬头。

也就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动。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来回扫了两遍。

有是有,但都看过。《焱书》,《许书》,《兆书》,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册的为著名后妃。有关现存四国前几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种诗赋之中,传奇浪漫色彩重而难用于考据。

最可靠的其实是宫廷档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轶闻类簿册呢?以他作派,应该有些私藏吧。回头再想问,见他笔走龙蛇正写得认真,终没开口。

“想看谁的?可以直接问我。”而顾星朗开了口,仍未抬头,走笔不停。

这人眼睛真的长在后脑勺上。她再忖。犹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来纪氏还送过女儿入后宫吗?”

顾星朗停了书写。

亦抬了头。

“为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随口一问。”阮雪音答。

“你这两次去骐骥院,”他一直没问她,“有收获?”

“有一些。”

顾星朗神色淡淡,“与东宫药园有关吗?”

“暂时没有。”

他若有所思点头,算是知道了,继续埋头批注。阮雪音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杂,遂转身向乌木架上望,随手拿下来一本《兆书》。

兆国正史。那个青川极南永远鲜花满城的国度。如今已经姓段。国号为白。亦是明夫人来处。

她就着书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几倚靠,随手开始翻。顾星朗一鼓作气于手中事务,直至弦月渐升,星子初悬,终于掷开湖笔仰在了椅背上。

便见那人正倚在高几前翻书。

“有地方不坐,非这么站着。”他起身,再次伸了个声势浩荡的懒腰,走过去看一眼她手中书页,又看一眼她,“怎么看个兆国史这副表情。”

阮雪音浅动眉心,“兆怀宗早年间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后期神思不属,被风花雪月牵着鼻子走;段家势大,亦未能及时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内外相应,几无还手之力。”

“一个王朝过了百年,本就该格外审慎。”顾星朗道,“程昱此人,脑子其实很够用,少年时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个风流性子,又站在看似稳固的祖宗基业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时间一到,变数自来。”

程昱是兆怀宗名讳。

阮雪音随手再翻几页,忍不住摇头,“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上,哪还有脑子励精图治。”

顾星朗循她视线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怀宗后宫极盛。单在册嫔御就有近百人。这个数目,在青川三百年诸国历朝中都可称翘楚。

春色满园,应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怀宗脑子灵光,也实乃有情趣之人,经年累月,想出了各种决定侍寝人选的游戏,中后期甚至诞生了广为流传的“四季幸”

春至,命各宫在门前栽花,花开自有蝶,怀宗于傍晚散步,择一蝶随之,蝴蝶停在哪宫门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寝,是为“蝶幸”;

夏令,让一众妃嫔竞扑流萤,最先捕获萤火虫者侍寝,是为“萤幸”;

秋来,以竹做弓,以纸做箭,纸中藏香,妃嫔们聚在一处,怀宗搭箭射之,中者侍寝,是为“香幸”;

至于冬时——

兆国四季和暖,终年不缺花,冬日更是其国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让妃嫔各挑一山茶品种簪之,再以服饰妆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寝,是为“花幸”。

“程家治国一百七十余年,因对山茶格外钟爱,自立国起便开始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培植新品类,至灭国时,举国皆山茶,光粗略估计就有两百余种。”阮雪音感叹,复再挑眉,“两百多种茶花,够他再将后宫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讽刺。顾星朗失笑,“‘四季幸’广为传颂,甚至被编成了歌乐,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评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过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损国政,而亡基业,哪怕编成歌乐流传于世,也不过亡国之音罢了。”她合上那本《兆书》,颇闹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时候在想,”顾星朗道,“他们或也不是全无感应,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经想到了,此般形状情势可能带来的前路。”

阮雪音没太接上。“什么?”

“人有很多时候是抱着三分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时。还有些时候是不想回头。这条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头。所有这些时刻构成了那个可能发生的终局。”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中)

“你也有么?这样的时刻。”她倚在高几边,他在她跟前,距离极近,足以抓到他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有。”他答。

阮雪音不由得放缓神色。又伸右手去拉他左手。

她在等他说。

顾星朗沉默半刻。将心底事往外说,确乎是难的,尤其随年岁渐长。他这样规劝她,而自己并未践行。

“父君崩逝在十月,我于三日后入主挽澜殿,当年是未改年号的。景弘元年自第二年算起,所以今年虽是我在位第七年,却是景弘六年,这些你都知道。”

阮雪音用眼神认同。不止她,整个青川都知道。

“景弘元年的年尾,大概也是这样的冬夜,应该就是二十九,因为第二日有谢年宴。”他沉着目光,也许落在了地面,也许正落在她的湖色裙裾上,“我批完了折子,跟往常一样想去露台上站会儿,走到台阶前,突然,”

该是有些难。他顿了一瞬。“很慌。很慌,然后害怕,许多害怕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年他十五岁。阮雪音想。原本新朝新气象,但偌大的祁宫其实冷清,下面三个弟妹,唯一可相帮扶的只有顾淳月。而淳月是女子,人在后宫,到底帮不得多少。加之前一年殇痛太甚,所有事情发生得太快,除却冷清,气氛亦是沉郁。

顾氏巨梁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那两位哥哥,不大使力么?”她忍不住问,做好了他不答的准备。毕竟是家族内部事。

“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你们,从阮雪音到所有非当时朝中人,所谓外界,“这其间自然有一些斡旋,有纪桓和一众老臣帮持,”他再顿,“我那时候毕竟才十五。”

没为难已经不错。便不要指望相帮。

轻描淡写,不说全更不说透,还像没说完。但也只能到这里了。阮雪音了然。

“你是嫡子。又是先君钦定。名正言顺。”以天长节夜宴上她对诸王之印象,老七宁王闲散,十一拥王没什么存在感,有气魄又有主张的,不过一个信王。信王顾星止排行第五,战封太子薨逝,他为长。

“名正言顺。好也不好。”阮雪音来不及体会“不好”是不好在哪儿,因为他继续在说,“我站在阶前,突然很怕明天。怕明天的谢年宴,怕所有人乌泱泱都在我眼皮底下,整个祁宫,整个霁都,整个祁国,都在我眼皮底下。而我站在最高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依旧沉着目光,她看不清他眸色。“小雪,”尾音似叹,“我没准备好。那年五月初四之前,我的前路并非如此。那一日之前,所有人对我的期许都是,不要去看那个位子。”包括父君母后,终究没能说出口,“多年来我在准备的,不是为君,而是不为君。”

他停了片刻。

“五月初四之后,该是受三哥离世打击太甚,父君并没有即刻立储,他那时候身体状况虽不好,到底,”他顿,“无大碍。”

不至于半年内崩逝。阮雪音听懂了。

“当年十月,父君驾崩。”

这句话来得突兀。阮雪音心道。像是跳过了某段逻辑。无大碍和驾崩之间,隐隐藏着些——

突然?又或意料之外。

依然是来不及回味。她继续凝神听他讲话。

“我稀里糊涂即了位,稀里糊涂开始应付从天而降的所有事。真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一笑,颇自嘲,而终于抬眸看她,“但这种话我没法对任何人说,有些矫情,更显得虚伪。最重要的是,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不能说。我得像个真正的君王。”

她握一握他的手,“你已经是了。你做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位先君差。”

“但当时真的只是像。”他再笑,“十四岁,再是有一副好脑子,心性不全,经验也无,不过依葫芦画瓢,连气势都是装的。我稀里糊涂熬过了第一年,所有人都说我做得很好,但那天夜里,我站在阶前,突然想不起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仿佛是另一副神魂熬在这副躯壳里夙兴夜寐了一整年。”

阮雪音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握着他的手。

“我站在阶前,不敢出去,抬头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当时我想,能这么一直躲在御书房就好了,不去想明天,不要站在高处,谁想来谁来。这样的日子,看不见日月星辰,这条路,并不舒服。”

“但你没有退。更没有半分懈怠。你设了新规改进了军制,任人唯贤又妥善调和了旧臣与新贵,景弘四年的水灾,更是应对得周全近乎完美。”她亦微笑,眸中清滟泛着光。

“真不公平。”顾星朗神色轻松了些,“我干了什么你都知道。你那些年在做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我就那几件事,每天都一样,不用知道得太清楚。”

“但我都想知道。”他看着她,“小雪,你来得太晚了。还好我当时没退。否则今日你来,等在这里的便可能不是我了。”

“你不会。”阮雪音道,“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你。相比所谓更舒服的路,或者怀揣侥幸踩着基业混一天是一天,你更愿意尽你所能,将该做的事做到最好。”

迄今七年外界看到的一切,甚至在他们俩的事情上他反复斟酌,想完所有可能性而最终排好了应对之策方向前迈步——

尽管她至今不知道那“有些惨烈”的应对之策究竟为何。

终归她也不会让他走到那一步。

但此为承担。承担恐惧、风险、责任和不能放弃的本心。

真智与真勇。

一个永远在寻求办法而从不后退的人。

顾星朗不意她会突然这般夸法。

“那个,”他干咳,“没有这么夸张。”

“冬夜星星本就是少的。”她继续,接上他先前所述,“但四季轮转,总有重新多起来的时候。躲在御书房不出去,又怎么看得见呢?”她越过他肩头往露台方向望,只能望见极远的北天一角,“国君是带领万千子民追逐星辰的人。不见天上星,何以逐星辰。”

二十年来最璀璨那场星空,却是她带他看的。顾星朗心道。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下)

那是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白玉。

洁白无一丝瑕疵,油润似凝脂,三分透明,沉且光亮,似乎被雕成了——

莲蓬?

线条若流水,莲子处凹陷如破晓凝露,小巧之极却精致不似凡尘物,安置在一方同样小巧的锦盒里,被他就这样倏忽从怀里掏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

“本来想明晚再给你。”他道,将东西从锦盒中拿出来。

阮雪音这才看清那白玉被坠在一根似银非银的明灿细链上。

“这枚羊脂玉莲蓬是我母后珍爱之物,昔年得了,一直没想好怎么用,亦舍不得用,就这么收着,偶尔拿出来观赏。后来给了我,我也这么收着,只观不用。直到看见你。”他一笑,目色清且亮,“你们很像。”

阮雪音反应片刻,约莫确定他是说自己和那枚玉像。这可怎么像法?

“上个月我又拿出来,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作坠为佳。此物实在太小,又不能损其分毫,很是费了些功夫。”

就在小雪之后那日。她出宫回蓬溪山那日。他不知并错过了她生辰,夜里盯着星月寥落的天幕发呆。

阮雪音怔了怔,“此物珍贵,你还是——”

“母后将它交予我,嘱我日后,”他低头,似在看那枚莲蓬玉坠,“送给心爱之人。”

那就更不该给我。阮雪音心道。此物唯一,又是母亲所予,当等到至少半生过去再决定给谁。

“太贵重了,”她一壁说,下意识往后让,却让不得,腰后便是那方高几。

而锁骨间突然温凉。

他倾身过来,那枚玉莲蓬贴上了她肌肤;又探至她颈后,撩开一头青丝,像在将那细链——

打结?锁扣?

那坠着白玉的细链尽头是分开的。她之前仿佛看到了。

这是什么奇巧匠艺?

顾星朗结束动作,退回来,盯着她锁骨间玉坠与肌肤浑然相映,很觉满意。

“这样明晚筵席时便能戴着了。”

自然不会在筵席上戴。根本也不想收。她抬手去摘,“我不喜欢佩戴饰物,你知道的。便先放在你这里,他日——”

“拿不下来了。”

“什么?”阮雪音再怔,手停在半空。

“此为死扣。匠师打制这细链时我特意吩咐了。一旦扣上,再也解不开。所以跟你说,很费了些功夫。”他再笑,颇得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这玉莲蓬轻巧,时刻戴着也不妨事,你如今只是不习惯。日子长了,渐渐适应,根本感知不到其存在,更不会觉得累赘。”

不是嫌累赘。她受不起。更不想他日需要拿下来时却拿不下来。

“很不喜欢么?”他观她沉默,又细察她眉眼间神色,半晌问。

她亦回观他神色,三分期待,三分紧张,三分失落又不甘心。

“喜欢。”遂道,抿嘴笑了笑,“只是你下回,比如戴上了便拿不下来这种事,至少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理由借口一堆。方才不就想拿下来?”顾星朗答,颇严肃,“只此一次。我也再没送出过第二件这种不能反悔的东西。”

纪晚苓左腕上那只碧玉镯呢?她蓦然想到。看起来亦是名贵非常,凡物所不能及。或也是定惠皇后之物?

玉镯戴得久了,同样不易摘下。

“小雪。”

“嗯。”

“你还是不放心。”

“什么?”

“不放心我。不放心世事。不放心承诺。”

比上次更直接。

阮雪音不知该作何应。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世事随流水,流水到天涯。

天涯尽头又有山高水阔人长久么?

“放心或不放心,该放或不该放,时间自有答案。”答应了要尝试,那她便试试,“时间知道一切。对吧。”

时间知道一切。顾星朗认同。也便听懂了这句话。

“对。”他答。

第二日是三十。

景弘六年的最后一天。

午膳时分,顾淳风、顾星漠、阮雪音前后脚到了挽澜殿。

“夜里有宫宴。午膳随意用些,便算是今年最后一顿家常饭了。”顾星朗道。

日光正盛,挽澜殿偏厅格局通透,四人围坐,一桌子红红绿绿的菜式并无新意,顾淳风却看得欢喜,莫名生出些圆满之感。

自景弘一朝始,宫中冷清。随着顾淳月下嫁,顾星延封王出宫,好几年来不过他们兄妹三人在这锦绣笼中相依为命。放在民间戏本子里,甚至是一个颇凄凉的故事。

而皇室之锦绣掩盖了这种凄凉。

长久以来她觉得是九哥一个人在苦苦支撑这虽算同心却天各一方的家。尽管经过这一年她愈加明白,所谓皇家,不过就是同心而天各一方的家。甚至在很多时候,同心也会渐渐走向离心。

她从来就不该奢望如戏本子里那样天长地久的圆满。

但此刻她有了些家的感觉。九哥仍坐在上席,阮雪音在他旁边。后者依旧神色淡淡,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依旧清冷而不好相处。

她却很觉踏实。顾星漠也很觉踏实。东风暗换年华,九哥已经由十四岁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且就在这一年,他终于不是一个人站在高处。他择了一个人,为她点了灯,而那人也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和姿态站到了他身边。

他们站在一起,仿佛终于撑起了一小片碧云天。暂放下那些终不能彻底放下的疑忌,阮雪音出现在他生命里,他像是终于有了归处,有了家。

以至于他们也觉得再次有了家。

“我一直想问,”淳风欢喜,香喷喷嚼了一筷子鱼吞下,拿起手边锦帕擦了擦嘴,“嫂嫂貌美,此事已有公论。那除了脸呢?九哥还喜欢嫂嫂什么?”

阮雪音脸皮薄,这种话自然不能问她。问九哥合适,总归他近来脸皮越发厚。

前者闻言却还是险些噎住。

顾星朗正吃得认真。认真而根本不想过脑子思考问题。

除了脸?

“腿。”他随口答。

阮雪音终于噎住,旋即震天动地呛咳起来。顾星朗被此一番声势扰得醒了神,抬眼正见淳风与小漠目瞪口呆。

涤砚也目瞪口呆,迅速去旁边矮几上斟一杯茶递至阮雪音手边。后者憋了咳,勉强喝一口,生生忍住了没目中藏刀朝顾星朗飞过去。

“那个,臣弟突然,需要净手。”受限于年纪认知,顾星漠不完全明白此一字答之奥义,终归非礼勿听,且场面尴尬,“暂行告退。”

他稳定搁了筷子。又起身一拜。不等顾星朗答,埋了头三步并两步连退出去。

“怎的今日这些人动作如此慢。”涤砚也开口,“君上,还有几道菜未上,微臣去催一下。”

便也如兔子般稳了步伐逃窜出去。

顾淳风在给阮雪音顺背。一下下拍抚甚是卖力。

顾星朗已经全然回神,盯向对方杀气腾腾,“好好吃着饭,你这问的什么话?”

顾淳风颇无辜,右手拍抚阮雪音后背不停,“九哥你倒怪上我了。我好好在问,原是闲话家常,以为你要夸一番智识才学。谁知道你会答出一句——”

阮雪音也面露杀机转脸盯过来。

而总算止住了那个字。

“那我也,”淳风眨一眨眼,轮转目光看片刻二人面色,“先行退了?”

厅内剩下当事人两位。

阮雪音唬着眼。

“我没反应过来。”半晌,顾星朗干咳,“她说除了脸,我下意识——”

“你还说。”

“那昨夜确实——”

“顾星朗。”

当真是一招不慎。阮雪音叫苦,苦不堪言。昨夜在御书房便不该靠那方高几。靠便靠了,说完话便该去喝水,要不去放书,总归不该逗留当场任人宰割,被他一磨再磨而心软就范。

月明风清朗朗乾坤。实在有违圣人规训。

“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她道。御书房这个要命之所在。尤其那方高几。

顾星朗强忍了笑,诚挚道“无妨。我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上)

谢年宴在当晚酉时三刻。宴前有祭祀。

由国君携皇室核心成员于鸣銮殿前,三拜九叩,祈福来年;又点香燃灯,酒斟三巡,焚化锭帛,以祭祖宗。

如此规矩,自青川有载流传至今,各国虽在细节上有所出入,基本步骤大体相同。祭祀毕,于宁枫斋作谢年宴。虽是宫宴,但在座皆为顾家人,只是礼制讲究比普通家宴隆重些罢了。

信王、宁王、拥王皆携了王妃入宫。纪平自然也在。酒过两巡,韶乐暂止,场间女眷皆有些酣意,唯顾淳月面色如常,竟半分不像饮了酒。

“长姐今日怎的这般豪气,饮完两盏,全无反应?”顾淳月不算擅饮之人,淳风东张西望望到她脸上,不由得称奇。

顾淳月抿嘴一笑“为姐今日滴酒未沾,两回皆是饮茶。”她转而向正北席上顾星朗,“淳月擅自以茶代酒,未请君上的意思,还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展颜,颇具兴致,“其中自有道理,否则姐姐不会如此行事。”

几乎可称家宴的宫宴,称谓上也随意些。眼见淳月笑而不答,他更来兴趣,转而向同样含了喜色的纪平,“这是有好事啊。”

“启禀君上,”纪平笑意更浓,起身一拜,“公主有喜,上月已经诊脉确认,但按老祖宗说法,不足三个月不便往外说,便是瑜夫人近两次回府,也被蒙在鼓里。未能及时禀奏,还请君上恕臣欺君罪过。”

此言一出,众人大悦,宁王抚掌,淳风惊喜出声

“我这是要当姑姑了啊!”又回头向身侧阿忆,“是该叫姑姑吧?”

阿忆抿嘴,连连点头。

“如此喜事,”顾星朗亦喜形于色,“何来责罚。”再看向淳月,“姐姐方才祭礼还三拜九叩分毫不错,实在不该,万一有什么闪失,要朕如何同相国府交代。”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淳月亦笑,盛光盈面,“已是过了三个月,大夫说一切稳妥,素日里起坐行动,都无须太过紧张,反而不利孩儿生长。”

“确定妥当么?还是着御医照料,每隔几日去一回相国府?便用崔医女吧,也方便些。”

淳月但笑摇头,“君上记挂,淳月谢过。只是诞育孩儿为妇人天职,遵医者嘱咐稍加注意,自当无碍。君上且放宽心。”

“九哥未为人父,没有经验,自然是瞎操心。”淳风接口,又豪饮半盏,嘻嘻哈哈。

虽似家宴,到底是宫宴。满场皆“君上”,只淳风一人没规矩。顾淳月看她一眼,后者当即明白,却不收敛,继续没正行。

“现如今宫内热闹,四位夫人皆品貌冠青川,淳月看着,亦是高兴。”管淳风不住,她懒待纠缠,复又向顾星朗,“今夜一过便是景弘七年,宫中许久不闻婴啼,待君上的皇子公主们相继出世,才是真正大喜。”

顾淳月擅言不是新鲜事。同样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永远和气满满而无半分弦外音。这一点同纪晚苓很像。而前者又更高明些。

因故此刻这句,怎么听都是真心企盼,作为姐姐、亲人、甚至长姐为母的昭昭愿望。

场间气氛却骤然微妙。

珮夫人之盛宠乃至专宠,莫说祁国皇室,大半个霁都皆已传得沸沸扬扬。自点灯第二日始顾星朗便下了旨意,严禁过度议论并妄加渲染。

但人群聚处便是山海江湖,如此盛事,岂有不谈论不外传不愈演愈烈之理?口口声声,声声入耳,你来我往,进进出出,短短一个月,折雪殿独承君恩之说由宫内至宫外。

霁都知而祁东知,祁东知而离举国知不远;举国皆知,也就离喧哗遍青川不远。

自古专宠无善果。就是百姓们乐见,皇室也不乐见。

顾淳月在暗示一件家族事。亦在提醒一件国事。提醒顾星朗,警示阮雪音。

几位王爷或饮酒或夹菜,无甚波动,仿佛此刻入耳的仍是普通家常。

上官妧面无表情。

段惜润眉心微蹙,像是许久没有舒展过。

纪晚苓神色不变,微笑不减,某一刻薄唇微启眼看要发声,终究半个字没说。

“几位夫人入宫不到一年,才方适应。”顾星朗微笑,环视场间,自然不包括去年就在且本就为祁人的纪晚苓,“子嗣之事,时日还长,慢慢来吧。且长姐刚也说了,诞育孩儿乃妇人天职,或早或晚,都会有的。”

顾淳风险些就要脱口“照如今情形珮嫂嫂明年诞下皇子公主绝无问题”之类。

但毕竟已不是昔日顾淳风。

场合不对,如此措辞也不对。她不完全通透长姐此言有没有弦外音,总归九哥答得冠冕堂皇又模棱两可。

而她直觉得阮雪音不对劲。

后者席位在她斜对面,中间隔了好一段距离。一张清淡脸,一副冷表情,其间并无变化,但她强烈感受到了那种不对劲。

索然无味。阮雪音暗忖。淳月与顾星朗那番对答之后,案前羹肴通通变得索然无味。她压住心绪,勉强又进了些,终是艰难,而破天荒多饮了两盏酒。

一股松花味儿。像是松醪?

她不擅饮酒,亦不喜欢,今夜却觉出来些好处。筵席既毕,举众离席,她被云玺扶着出得宁枫斋,寒风偶过,竟不觉冷,人也清醒——

这松醪倒完全不醉人么?

“珮夫人。”过分清醒,以至于近旁突然响起的一声唤也分外清明,“此刻得空吗?同本宫走走?”

是顾淳月。

月华倾泻,枫叶落尽,一整片枫林皆是秃枝。阮雪音未与顾淳月单独打过交道,从来也不当回事,此夜此境,却莫名有些紧张。

是早先那段对答,又或多饮了酒之故?

“珮夫人,”淳月开口,依旧和气乃至于温柔,“今番盛宠,便是当年明夫人都恐有不及,此一项,想来夫人心中有数。”

无数。阮雪音心答。哪怕只以点灯论,也最多打个平手,“恐有不及”却是从何说起?

顾淳月似准备好了她不应。又或本来也不需要她应。

“君上待珮夫人之深重独一,已是与皇族传统背道而驰,亦非千百年来国君所该为。太祖宠爱明夫人,却也不是独要明夫人而不近宫中一众嫔御。本宫此言大不敬,”她语气柔恰,柔恰正如身前月光,而月光拉出两人长影,

“但顾氏此代我为长,如今情形,要本宫听之任之全不理会,实难做到。今夜便以虚长珮夫人这几岁,代父君母后,尽一尽所谓长辈之言。”

抬了身份,亦抬了接下来内容之郑重。阮雪音自知不能再一默到底,缓了步态回

“长公主请讲。”



第二百八十六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中)

“本宫当日是不赞成君上亲近折雪殿的。此事不是秘密,夫人也一定晓得。”顾淳月亦缓了步态,抬眸向月华之下宫阙深处,夜色浅淡,难辨虚实,“个中缘由,你知我知,众人皆知,哪怕到今日,我们仍是隐忧萦怀,但君上已经做了决断。”

我们,自然指顾家人。或也包括以纪家为首的祁国朝堂?

阮雪音静静听她说,缓步徐行,盯着地上同样缓移的长影。

“君上做了决断,身为臣子,我需得服从,身为亲姐,我只能支持。”她停下,转身面对阮雪音,“支持,并且相信他判断,也相信那些我已经许久没在他脸上看到的,”她一顿,“生气。”

生气盎然的生气。活着的生气。生的生气。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依旧柔恰着语意,温和着声量,她的讲话方式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但就是这一刻,这两个字,阮雪音确定自己听到了些旁的什么。

难于用任何对错逻辑分析的温度。

“君上待珮夫人以真心至情,淳月希望,夫人你也是一样。”她看着她,月华落在两人眼睛里,格外透亮,以至于空明。

那枚羊脂玉莲蓬也空明。

绝品羊脂玉是不大透光的。故如凝脂,故称羊脂。

“我方才在席间就注意到了。只是不确定。”顾淳月移了目光,对方锁骨间玲珑实在叫人忽略不得,“这枚羊脂白玉莲蓬是我母后之物,珮夫人知道吧。”

阮雪音轻点头。

“原本是要给我的。”她一笑,颇感慨,“确切说,我们三个都喜欢,但我是女儿家,他们俩不得不让着我。”

他们俩,自然指顾星磊和顾星朗。

“母后当初答应,日后我出嫁,这枚白玉莲蓬便作为陪嫁随我出宫。没过多久父君指婚,晚苓成了准太子妃,母后知道星朗难过,便同我商量,将这玉莲蓬给他,以作安抚。”她悄无声息改了称谓,仿佛真只是在述家事过往,

“前两年我还在想,早晚,这小物依然会落到晚苓手里,尤其她去年入了宫。”她凝眸向那枚与肌肤浑然一体的坠子,由衷赞叹,

“如今想来,那时候父君将晚苓给了三哥,母后将玉莲蓬给了星朗,这般交错,已经注定这块玉的主人不会是晚苓。珮夫人,它很衬你。若非知道内情,连我都有些错觉,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阮雪音不料今夜谈话走向会是如此。她考虑片刻,又片刻,

“这枚白玉极美,且珍贵非常。但我本不想收。”

顾淳月重新看向她,意外皆藏在眼底,“为何?”

“长久之物,当赠予长久之人。我不确定能在他身边多久。”这些话说与旁人听原来并不困难。除了他。或者也因为对方是顾淳月?

“为何?”后者再问,微挑了眉。极擅控制表情的顾淳月也挑了眉。

阮雪音明白此间意味。

“长公主莫要误会。雪音此言无关时局立场,无关你们忧虑防范那些事。正如殿下早先在席间所说,他是国君,当绵延子嗣,恩泽后宫,此一项,”她顿了顿,原来面对顾淳月,难的是讲出这句话,“抱歉,雪音不是大度之人,不愿与人分享夫君。”

顾淳月莫名松了口气。这个答案也不是她爱听的。但相比时局立场、隐忧萦怀那些事,此般问题,要容易太多了。如果对方现下不是在用障眼法。

“珮夫人是说,他日君上移情,又或除你之外还喜爱了其他人,你便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是。”

这句答可以理解为自私。也可以理解为真心。全然纯粹的心意与情意,原本就是自私的。所谓独一。

她不动声色松下更大一口气。

“恕本宫直言,夫人此执,对君上不公。他是国君。”

“雪音知道。”

“但你不愿为他牺牲。”

“不是阮雪音不愿为顾星朗牺牲。”她答,突然卸了拘束。又下意识抬手抚上锁骨间玉坠,温润生腻,至滑而至柔,

“是此情贵重,不该为任何世俗规则、天家传统牺牲。他坚持,是护此情完整;哪日他不再坚持,那么我走,也是护此情完整。护不了一世,那便能护多久护多久。在此心残缺、此情淡薄之前,我带着这份完整离开。也算保全了一段人世珍贵。”

她偏头去望先前顾淳月遥望之方向。今夜守岁,按祁国风俗,就是照岁。宫阙皆明,燃着灯火,以至于夜色模糊,难见星芒。多望一会儿,方见那北天尽头耀着三五个星子,一闪一闪,忽强忽弱,

“殿下,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讲时间长短,也不该用长与短来定其好坏。有过便很好。能在折损之前被保全被珍藏,而不至被岁月磋磨最后面目全非,更是好中之好。”

顾淳月看着她的侧脸。

忽然欣慰又悲哀。

而终于确定自己长久以来完全出于直觉的观感相比晚苓,她更适合站在顾星朗身边。

可惜了。

“他是国君。雪音。”

阮雪音有些震动,回转头看她。

“你说的,我都认同。将心比心,我也不愿与人分享夫君。但你我间的差别在于,我的夫君可以选择,你的夫君不能。他所站的位置限制了他的自由,你站在他身边,也就不得不一同被限制。你陪伴了他这个人,便要陪伴他的命运。而他的命运需要你妥协。你是可以选择一走了之,捍卫你们也许有限的完美岁月,”

她亦抬右手,轻抚上自己小腹,像是完全无意识之举,

“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诞下他的孩儿,你们的一切,血液、发肤、性子、过往会通过另一些生命紧紧相连,会延续,会长久。真到了那一日,你不可能如此刻说的这般,全无牵绊,转身就走。”

不会。

阮雪音心道。不会有孩儿,不会有延续和牵绊。

正因为不会,她才敢这么说。

早先席间饮酒之心绪再次漫上来。十二月最后一日出离温柔的夜风打身前经过。

却毕竟是北风。

她忽然觉得冷。



第二百八十七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下)

这场枫林对话是何时、怎样结束的,阮雪音已经不甚清晰。

酒意像是上了头,她从宁枫斋一路走回折雪殿,越发觉得冷,冷且混沌,鼻子被夜风吹得微酸。

进了殿门,灯火通明,满庭冬日花枝皆掩在光影之中。她稀里糊涂回到寝殿,便见顾星朗已经换了寝衣,正坐在东窗下弈棋。

自己跟自己对棋,一个人同时用黑白子。是他日常游戏。他坐在那里,像漫长时间尽头唯一确切而温暖的灯色。

“被长公主叫走了?”听到动静,他抬眸,并不起身,含了微笑遥遥看她,一颗白子尚在指尖。

以她心性定力,淳月也奈何不得。他并不担心。

她却不应。亦不动。站在原地也遥遥看他,鼻尖发红,脸颊也红——

是吹了风?他暗忖。今夜风小几近无。

酒劲还没过吧。筵席上她饮得不少,他大约瞧见了。

而神色不太对。

遂起身,抬步过去。阮雪音也抬步过来,走得有些,踉跄。

当真是喝多了。他再忖,加快迈了几步,两人至寝殿正当中归于一处。

“为难你了?”

阮雪音依旧不答,也不看他,而突然上前再半步将他抱了个满怀。

纤细双臂环过来,整个人钻进来,酒气和温香同时上升没入鼻息,顾星朗措手不及,被此一番前所未有之主动震得心下失序。

他习惯性抬臂也拥上她,半晌再半晌,总算憋出一句问

“怎么了?”

“顾星朗,”

你怪我么。

她心道。终究没能问出口。

为数不多几次她直呼其名的情形里,没有哪次是这种语气。顾星朗思忖一瞬,

“是孩子的事?”

阮雪音心下一跳,继而狂跳,越发不能抬头,沉沉埋在他左襟。他的心跳声也入耳,蓬勃如春日轻雷,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这般好看的人,连心跳声也是好听的。

“早晚要被责难。”他道,似带了笑意,“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不是说过么,此事无先例,只能慢慢摸索。我是不怕的。”他捏一捏她下巴,太熟悉,不用低头,抬手即中,“长公主一席话,受影响了?方才又跟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然。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就多给我生几个孩子。”他继续道,仿佛笑意更盛,“最好十几个,有儿有女,叫他们无话可说。不就是皇家之鼎盛繁茂?谁规定不能是一母所出?”

“没有这么简单。你明知道。”阮雪音失笑。他说得理所当然又毫不费力,还十几个,像小孩子发白日梦。

“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了想,再以应对复杂之手段相抗,才最有可能解决问题。所谓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否则便是自己吓破胆而找不到出路。”

“如果,”她踟蹰片刻,好在不用目光相接,“我生不了那么多孩子呢?如果一个也没有呢?”

“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顾星朗挑眉,捏着她下巴抬起她的脸,红晕未褪,酒气甚浓,“你在质疑我吗?”

这个幼稚鬼。阮雪音心道。

“顾星朗。”

“放肆。”语气与用词全不匹配,温柔叫人失序,“也不是能这么随便叫的。干嘛?”

脑中心下盘旋过好几句话。

终都化作沉沉叹息。

而就着仰势再抬寸许,她至他唇间轻碰了碰。尽是酒气,尽是松柏甘洌与橙花馥郁。

顾星朗呆在当场,反应片刻,低头去回。也是浅回,他没搞清楚状况,她亦从未这般主动过。

而松柏甘洌与橙花馥郁没有就此散去。

它们缠了进来。

她亦缠上来,双臂环了他脖子。

顾星朗瞠目,下意识回应,内心却挣扎,很想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事想说而没说。

终于没能绷住。

他微微发力,熟练一捞,将人抱离厅间。

此夜风小几近无。

风小几近无,北风似东风。顾淳风坐在灵华殿前庭那棵巨大的荷花玉兰下荡秋千。

座下竹管依旧是那年的竹管,手中皮革绳也是那年皮革绳,她从不曾想,秋千这种看似不经风的东西,竟能一旦扎起七八年也不坏。

或也是阿姌手艺好?一个相府小姐,浮沉异国深宫数年学了一身有的没的手艺,写进话本子里也算得上有趣故事。

有趣得不掺任何悲伤的故事。回忆的玫瑰色氤氲。

回忆总是有好有坏。但回忆的玫瑰色氤氲只有好,没有坏。那些氤氲将坏也变成好,悲也变成喜,大约人之天性总是难于反复沉湎而终忍不住要向前看的。

为了向前看,便要记得那些好的,又将坏的通通消化,封存以为力量。

荷花玉兰常绿。冬日无花,叶片却依然厚实深沉。顾淳风飘摇在树下,这般想着,仿佛阿姌就在边上,在北风似东风的刹那春暖中一下下推着她。

再没人推得出那样的弧度,就像这景弘六年的最后一日,年将逝去,阿姌永远停在了二十二岁。

她拿出来怀中那枚香包。深沉如夜色的绛紫,其香幽异,疏落绣着些极似蕨类的草,其间浅缀细碎花朵,淡白色,比草叶尖部更小。

确该是不存在这种植物的。蕨类不开花。最近小漠找阮雪音借了《山海图灵志》来读,她闲暇时跟着一并看了些,没瞧见;又嘱咐小漠自己读时多留意,还特意拿出香包叫他辨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

“殿下,快入子时了。”

“今夜不是守岁么?”顾淳风抬头,望向满庭灯火,殿中也亮,过亮,照得她直想掉眼泪。才躲来了这方大树阴影下。

阿忆哧一笑,“守岁是灯烛守,所以才有照岁之说,哪里需要殿下这般熬着了?女子家晚睡不好,外面又冷,殿下快回寝殿吧,奴婢伺候您安置。”

“可从前阿姌说,守岁是要家人围坐一处,彻宵相伴,直至新年破晓的。”她也笑,“你们不知道吧。每年今夜,我和阿姌其实都没睡,在寝殿里玩儿藏钩。”

阿忆眨眨眼,“两个人怎么玩儿藏钩?”

“左右手啊。”顾淳风答。

确也是无聊的。她又想。藏钩这种游戏,还是人多好玩儿。当时竟不觉得。

“阿姌姐姐这守岁的规矩却是从哪里听来的。咱们大祁东南西北各地该都是灯烛照岁的习俗。”从灵华殿到整个祁宫,关于阿姌,普遍的认知是受责罚而终于被逐出宫。

阿忆本不敢提,亦不敢论;但殿下此刻主动说起,且面上无异色,她犹豫半刻,诺诺接了茬。

是啊。顾淳风恍然。阿姌带自己守的年年岁岁,本不是祁国风俗。有意但更可能是无意,逝去那八年里,不止一次,她该意识到至少有所猜测,她不是祁人。

终是都错过了。

满庭灯火,重重宫阙皆映在光明中;夜阑人静,突然传过来叩门声。

阿忆唬得一跳,呆在原地好两瞬方唤人去应。

却是顾星漠。

“姐姐,”他信步进来,“到处都亮堂堂的,我睡不着,想了想还是过来跟你一起守岁。”

明月下灯影中,依然只是小小一个人,淳风远远看着,觉得颇似十岁时的顾星朗。

他走近,一挑眉,唬着眼,“这秋千还没坏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鸳鸯翡翠两争新

祁国景弘七年。

亦是蔚国崇和三年。

也是崟国永康二十三年。一月十九,八公主阮墨兮入蔚宫,立后,居鸳临殿。

车队尚在城外时竞庭歌便瞧见了。与阮雪音一样,她远视目力极好,站在沉香台上俯瞰整个苍梧,哪怕只城外一抹移动的黑点——

她无比确定。那就是来自数千里外青川西南的崟国车队,阮墨兮的车队。

城内也浩荡。如棋盘却比棋盘更规整的纵横街巷上站满了人,却全无声响,屏息以待,与霁都人民看热闹不嫌事大绝对要边看边聊的氛围,俨然两番光景。

迎个皇后而已,至于这样么?前几朝没有皇后是怎么的?竞庭歌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声少见多怪,伸手去拿近旁紫玉杯。

却拿了个空。

不是手空,杯子已经握住了,但里面没有茶。

她挑眉,转而去看奉漪。后者一上午战战兢兢捧着那团烟紫色戾气,已是有些不堪重负,被此一眼骤然钉住,呆愣半晌,方诺诺道

“那个,大清早到这会儿,一壶茶早饮完了。绣峦刚回去换,先生且稍等等。”

哪里是刚,离开有半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绣峦小跑着出现在沉香台下第一级石阶前时,已经又过去约一炷香时间。她神色颇奇异,眉眼间意味难明,奉漪一溜烟跑下去接,也来不及问,捧过来茶盘埋怨道

“一去这么久,我都快顶不住了。”

“什么顶不住?”绣峦莫名,抬步往上走,“就说我回去换茶了呀。”

“你这一去大半个时辰,”奉漪压低声量,“咱们这位祖宗一大早就心气不顺,昨晚便开始折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儿小脑子也笨,要么你上,我搞不定。”

绣峦转头狠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是越发敢说了。今日立后大典,国之重喜,人人相庆,咱们先生怎么就心气不顺了?这话你同我瞎叨叨也便罢了,再敢上外面说去。”

奉漪噤声片刻,声量更低,“我这不悄悄说的。自然不会对第三人讲。先生自咱们开始伺候,何时起过这么早?天不亮便收拾妥当上了沉香台,昨夜睡前用了三盏燕窝羹。”她停了脚步,再往上更不能言,

“夜里仿佛还起来过两次,我听见了。”昨晚是奉漪陪在外间,“先生从不起夜,这般光景,多半是失眠了。你今早不曾见么,眼睛下面乌青的。睡得这般不好还起这么早,你道——”

“不曾见。”绣峦接口,也就打断,“先生神采奕奕一如往常,哪有什么眼下乌青,更不曾失眠。崟国的车队六日前便从锁宁城出发了,算日子正是今早该到,举国皆瞩目,先生身为臣子,又居皇宫,早些上沉香台以观情形实属本分。再说了,”

两人停在长阶中央,四下无人,绣峦依旧不放心,左右上下看一遍,几乎是用气声切切道

“就算先生夜不成眠,那也是作为谋士对此次联姻思虑过甚,心气不顺这种话,可休得再提了。还嫌今日不够热闹么?”

奉漪眨了眨眼。以上诸言都对,自然该听,但最后那句“热闹”——

怎么听怎么不像好事。

又想起来早先会和时对方脸上那副怪异表情,“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去这么久,此刻看来,像在路上耽搁了。

绣峦欲言又止一瞬,“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总归咱们今日小心伺候着。晚些,”她再顿。

“真能把人急死,晚些什么你倒是说啊。”

绣峦心一横,“晚些不定是那位冲过来还是这位冲过去呢。”

奉漪眨了今早不知是第几次眼。回味半刻这句话方有些反应。

“可今日不是,君上大婚么?方才那会儿正值大典时——”

大半个时辰前车队入城,按今日安排与车行速度,一炷香之前已是开始了典仪。

绣峦待要再说,被阶梯顶端忽来一道女声唬得险些没站稳

“我说怎么一壶茶好半天也上不来。你们俩是就地聊上了?什么热闹让我也听听。”

婉媚且清亮,可不是乌青着两眼鼓着腮帮子还杀气袭人的竞庭歌?

“没,没。”绣峦应,尾音拉得长,扯出一个笑,“奉漪怪我动作慢,且在这里不依不饶呢。”赶紧又将茶盘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快步上去,“先生等急了吧,奴婢拿白菊、薄荷、决明子又新沏了一壶,败火,这会儿喝应该正好。”

败火两个字出来时她正将茶壶往小几上挪。

奉漪一个激灵,忍不住半道目光甩过去。

大冷天的败哪门子火?

绣峦心下凄凉,暗泣自己也有这般老马失前蹄的时候,好在手还稳,一鼓作气斟好茶将紫玉杯递上去,“先生试试。”

竞庭歌就像没听见,接过来一口喝了,蹙眉道“白菊的味道我还是不喜欢。下次换忍冬。”

“是。”绣峦应,暗忖忍冬这个名字好啊,如此严冬,实在不适合上火发作,能忍最好。这般想着,不动声色瞥一眼对方眼下乌青。

“怎么了吗?”竞庭歌摇着羽扇继续眺城中人群,又像在细听动静,而感受到了那不动声色的一瞥,蓦然转头再问。

“啊?”

“是前面有事?”

前面。绣峦一耳朵听出来是指大典。

“奴婢不知。奴婢下了沉香台便回去静水坞换茶,一路再过来,”

“一路再过来,听了两句闲话,所以晚了。”竞庭歌接得自然,坦坦看着她。

绣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偏在这位面前打什么马虎眼呢?自讨没趣。

遂放弃挣扎,尽量平缓道“是。听说方才大典上,”她顿了顿,不确定能否这般转述,终没受住对方夺命逼视,“不是君上在含章殿前等,崟国八公主,”再顿,“皇后沿玉阶一路上去嘛。”

竞庭歌继续摇着羽扇。粉羽与烟紫,冬日明媚色。

“按规矩,皇后到跟前,君上该伸手,皇后再将自己的手递上去,两相交握,最后站到君上身边。”

此一项规矩人人知,青川各国皆相同。所以是废话。

竞庭歌挑了挑眉。奉漪亦听得着急,直绞手。

“但不知是时辰没掐对,还是君上有意——”自然不能这么说,哪怕方才碰上的那名宫人就这个意思,“总之,君上没伸手,皇后低头立在跟前据说好一阵,君上一直不伸手。”

这哪里还是时辰没掐对的问题。

分明故意。

这个慕容峋。

“最后呢?”

如此局面,也是可怜了阮墨兮。

“没到最后呢。”绣峦再道,两眼瞪得溜圆,“据说霍启大人与太史令大人当场交换了眼色,估摸是准备就此进入下一环,皇后突然,”该是实在有些惊天地泣鬼神,她没忍住再顿,

“皇后突然上前一步伸手,直接握住了君上的手。”

竞庭歌手里的羽扇总算停了。

奉漪目瞪口呆,再不眨眼。

“然后呢。”竞庭歌继续问,语声淡淡。

“说是君上也呆了,好半刻没反应过来。皇后握了君上的手,按规矩站到君上旁边,笑盈盈的,不恼也不怯。乌泱泱一堆人唬在当场,还是霍启大人最先回过神,现下典仪正继续着,该是没再生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梨花月,庭前雪

奉漪是对的。

大婚日,没人冲过来,亦没人冲过去。哪怕好几年来但凡有事,此二人都习惯了第一时间找对方质问、讨论、商量决策,有时仅仅是发一通牢骚。

真正所谓队友。绣峦总想。

而竞庭歌听完此一番未经证实但多半确切的传话,反倒平静下来。她再看半眼远处城内极致却虚空的热闹,忽觉困倦,命两个丫头收拾干净了沉香台很快回了静水坞。

这一觉便睡到了近黄昏。

晚间还有宫宴。洞房设在鸳临殿的暖阁。静水坞偏僻,离宫中一应所在都远,故而再是人来人往团团转——

没什么人经过这里。一切热闹皆被宛空湖隔在东岸。

近黄昏,天将暗,竞庭歌起身饮了茶准备用晚膳。

便见奉漪又唬着眼走进来。

又。她蹙眉,对这姑娘今日种种反应举动不满。

“先生。”

“又怎么?”

“您出去一下。”

这是一个,算指令句?

“什么?”她挑眉。

“您出去一下。有人等。”

竞庭歌眨了眨眼,思忖半晌,终是没再问,接过厚重黛紫色斗篷径自披了往外间去。

前庭光秃秃大梨树下站了个人。像是霍启。天色已沉,只能凭身形装扮判断。

“怎么?”

怕是慕容峋遣他来传话。为上午的事?

“还能怎么。临到关头,最后来说一遍。”

竞庭歌唬得一跳,这声音——

那人转过来,不是慕容峋是谁?

“你可真是,”她这么个见过大风浪的人,此刻也有些傻了眼,“就要宫宴了,这时候跑过来做什么?还——”

还一身藏青如墨。她凝神看,分明就是霍启的衣服。

没瞧见他着那身繁复又俗艳的喜服。有点可惜。她暗忖。

“宫宴是他们热闹,我在那里不过一个摆设。且我是国君,晚便晚了,”他溜一眼天色,“也晚不到哪里去,这会儿还没开始。”

“回去还要换衣服,你可掐好时辰吧。别又像上午那般忘了伸手。”

慕容峋一挑眉,“你知道了?”

“国典之上,这等事故,都过去大半日了谁能不知道。”她沉声,“怕是半个青川都知道了,你岳父大人也知道了。”

“岳丈教女有方,”他轻嗤,“我不伸手,人家自己伸,妥帖自在笑靥如花,半分岔子未出,作为父亲该当欣慰非常。”

“你未及伸手,虽也说明不了什么,随便找些缘由塘塞几句也能过,但,”

为何不伸手?平白得罪人。

“我想伸给你。”他知道是“但”什么,也不啰嗦,“我一直想伸给你。你不接,非让我伸给别人。总归人已经来了,我伸与不伸都不改变结果。今日你不在场,不明白那种气氛。那瞬间我不想伸。”

看来不是计划好的。一时意气。使性子。竞庭歌沉默半刻,

“你不伸,人家自己握。这就是她和我的区别。你这皇后不错,好好捧着吧。无论阮佋怎么想今日之事,”她一顿,虽是使性子,这样闹一出也不算坏事,“你接下来几日都须对鸳临殿那位多用心些,场面上方过得去。”

“我有数。”慕容峋道,“刚跟你说的话,记住了么?”

竞庭歌眨眼,“什么话?”

“伸手的话。”

再眨,“记什么?”

“记住我是想伸给你的。最后也没伸给别人。”

竞庭歌停在半路。很多年来的心志、情绪、冷与暖、硬与软、舍弃与不回头,都停在了半路。

她放下所有这些一瞬。只一瞬,又再捡起来。

“早先说什么临到关头最后说一遍,又是什么?”她无甚反应,没有表情,刚才那段就算过了。

“就是这个。”

竟然过不去。

“今日我大婚娶妻,万般心念,”他一顿,像是省略了中间的许多话,“总之都是些不能回头的事。便再跟你完整说一遍。我十八岁在睦王府门口初见你,两年后决定等你,再往后三年直到此刻,一直在等你。”

直到此刻。意思是此刻之后不再等了么?竞庭歌心下一念,顿觉荒谬,继续听他说。

“往后如何,我也不知道。但父君曾经跟我说,娶妻成婚乃人生最重大事项之一,会自此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一个人的前路,平民百姓、王公贵胄,盖莫如是。至于国君是不是,”他再顿,“也许不一样。总归父君当年属意的不是我,是否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也没机会受此规训。但竞庭歌,”

“若没有你,我十八岁那年的前路一定不是那样。也没有今日,没有此刻你我站在这梨树下,”他仰头去看,冬日枯枝,全无美感可言,“这仿如话别的情形。”

似乎自觉矫情,他再次嗤笑,“罢了。你选择你的路,我亦不得不走我的。昨夜我彻宵未眠,就在想,这二十三年来我也不是不努力、无作为,但总是差那么一点。那一点,你说是野心也好,决断也好,行动力也好,我就是这么个人,每件事都到不了极致,不像慕容嶙。父君不属意我,实在明智。”

竞庭歌没听过他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且诚挚,条理分明,又莫名有感染力。昔年那个热衷歌舞、喜欢品评美人的少年睦王,大概便是如此?

五年有些长,最初印象已经变淡了。而面前这个人已经二十三岁。二十三岁,一直未娶,在等她。

“但你成为了那一点。我差一点的野心决断行动力,都被你补齐了,甚至超出来许多。竞庭歌,”仿佛再次省略下许多话,

“多谢。”

这一句多谢真的很像话别。一句谢而已,怎么会像话别呢?

她想不明白。傍晚已逝,月下无梨花,暗阔宛空湖早就结了冰,琴音韶乐自极远对岸扑着蔚国终年干燥的空气酝过来——

听不太清,奏的仿佛是《云水》。

而慕容峋已经离开了大半个时辰。

这会儿应该正处于那些琴音韶乐中央。穿着喜服,觥筹交错,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

大婚夜宴奏什么《云水》。她又想。当奏《有凤来仪》或者《关雎》。

冰面亮起来。是月华也是湖畔小径绵延的地灯。夜夜如此,只是今晚格外显得亮,而竞庭歌畏冷,已经很久没于冬夜这般站在室外。

数千里之遥祁宫明光台,阮雪音也站在月下,身披一袭夹棉绛红斗篷。造办司讨她的喜欢,两个多月来又送了形形色色对其偏好的各种东西,湖色裙衫,洁白玉器,素淡却名贵精致的首饰,应承四季气候的数件绛红色斗篷——

裙衫和斗篷还是很合心意的。首饰,零零散散也开始用,美丽的东西总归叫人愉快,她亦逐渐在挑拣那些饰物中找到了些乐趣。

然此夜深沉。徒生愁绪。

晚膳后她便上了明光台。没有天外来信。自己的鸟儿还在恢复,对方那只应该不会来。但她在明光台上站到了此刻,遥望北天,极北难见之天幕月色下,该有一处是静水坞所在。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举国喧嚣,静水流深,宛空湖怕是早已结了冰。竞庭歌多话,且话不饶人,但她的喧嚣是一个人的喧嚣,同自己的寡言并无差别。

“珮夫人在等粉羽流金鸟么?”



第二百九十章 初为局,语皆棋

上官妧的声音极具辨识度,早有公论。

阮雪音这会儿并不想与人交谈,耐了半刻性子方转头回

“春寒料峭,夜里尤甚,瑾夫人怎么这时候上来了。”

“珮夫人为何上来,我便是为何上来。”她一笑,也去望极远北天,“今日君上大婚,国之盛事,我远在霁都未能观瞻,实在遗憾。想来竞先生全程在场?晨间闹剧,先生可有与珮夫人说上一说?”似乎想起来什么,又道

“是我心急了。上午近正午的事,粉羽流金鸟哪怕即刻出发,到祁宫也是深夜,想来竞先生就算有话,也还未及传到珮夫人这里。”她煞有介事探了探脖子,“确实还没到吧?”

“瑾夫人是上来找我的?”阮雪音亦转回视线向皇城外远山,不再看她。

“我就是好奇,”上官妧道,“君上大婚,竞先生究竟如愿还是不如愿?她入苍梧五年,从始至终都在君上身边,最后结局竟是如此,实话讲连我都觉得可惜。”

“瑾夫人此话逻辑不通。我不太理解。”

“春寒料峭。”上官妧莞尔,“珮夫人自初一就受了风寒在殿中将养,想来也才好不久吧,便顶着春寒上来明光台吹风。自然是为竞先生忧心,也就是同意我此话逻辑,又怎会不通?”

“竞庭歌是谋士。”阮雪音神色淡淡,“身为女子,学而优却不能仕,才以这般处境长居蔚宫。她五年来在蔚君陛下身边出谋划策,是尽谋士本分,所谓君臣恩义。她在苍梧一日,便要践行此恩义一日,新君登基不到两年,何来结局之说?”

“可君上对竞先生是很有些意思的。我来霁都之前,国内人人这么说。”她声律婉转,抑扬顿挫,仿如真正的说书人,“世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自然有许多揣度,也有很多来自经验的偏见,但空穴不来风,百姓们不知,宫中人却不是瞎子。此一项,连我父亲都多少赞同。”

自然有意思。连续两年十月初三的烽火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当事人自己。以及她和老师。

老师对此又作何看法呢?上次回蓬溪山却忘了问。

“瑾夫人作为蔚相之女,妄议君上私事,是否僭越?”确是在不安那丫头状况,所以才上明光台,但不想认,更不想同她谈。

“珮夫人说哪位君上?我如今,已算祁人。”

阮雪音不意对方突然跳转话题,转了身面对她,“此话当真?”

上官妧微挑眉,也转身直面她,“姐姐你呢?祁还是崟?”

阮雪音静观对方片刻,“如果瑾夫人方才不是玩笑。那么我和你一样。”

上官妧秀眉再挑,相比先前,有些刻意,“这般果断。我的理解,姐姐是认为祁崟两国至少近几十年内不会起冲突?无冲突,风凉话也可随便说。”

此几句话里有话。阮雪音暂且收了,不作判断,“瑾夫人另有看法?”

上官妧面上微讶,“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果真有话。且故弄玄虚。阮雪音不接。

“姐姐,崟君陛下在位至今二十三年,做成过许多大事。东宫药园只是其一。”

对方主动提了东宫药园。阮雪音凝神。

“如今看来,东宫药园就像一个开始。那地方虽已经焚毁多年,却留下了些不为人知的后患。”

后患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事。论严重程度,人比事要厉害得多。

“极少听瑾夫人议论这些。”阮雪音道,“看来是有意告知。何不推窗说亮话?”

“此事不该说。有离间邦交之嫌。”上官妧再莞尔,“但前尘再起,旧事翻涌,如今祁、蔚两国后庭内人事交错,反而一直隐于暗处的崟国无事一身轻。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这一段表述太泛。明显有伏,却又因为表述问题叫人不得不往前探。

“奇怪什么?”

“我母亲是崟国人。”

突如其来。早不说,偏生在今年此时。不算惊喜,盖因蜜糖凉糕已经有所指向。竞庭歌说上官夫人肤白似南边三国人,也早成疑点。

阮雪音看着她,等下文。

上官妧也看着她,等反应。

半晌。“瑾夫人准备今晚对我交底么?”

“我和上官姌的药理是母亲教的。”她不答,自说自话。

也不惊喜。

时至今日,这本就为一项心照不宣的几乎定论。

所以皆是实话。

“瑾夫人接连提了三件事。东宫药园,令堂国别,以及药理。三项叠加,似乎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阮雪音难得激进,主动递话。

“珮夫人尽管结论。”上官妧接得随意,颇轻松,“终归此一项不是我要提醒你的重点。重点是,我和上官姌都精药理,会用一些珍稀花植伤人于无形,我十九年来生于长于苍梧,当真要做些什么,自是为母国计。”她一顿,“上官姌却不是。”

“瑾夫人意思是,令姐多年来在祁宫,不止为母国计。”

“她对上官家对蔚国究竟有多少孝悌忠义,怨怼多还是情意多,去年事发珮夫人亦在局中,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她不知道冷宫审问时阮雪音也在。但彼时竞庭歌在煮雨殿内说过,阿姌之事,阮雪音知道至少大半。“那么她的药理,便不止能为蔚国所用。”

上官姌的药理不止为蔚国所用。

她们的母亲是崟国人。

——可以指向一件事。上官家同时为蔚国和崟国做事。

不是说不通。如果蔚崟真的已经达成了某项明确共识。

说不通的是,对方于此时此地将此事明确告诉自己。

她继续看着她。

“但这是两件事。”似乎知道对方所虑,上官妧再道,“家母身体不好,不问世事,更加不懂时局。之所以告诉珮夫人国别一项,想说的是,我们家与崟国无涉,不代表上官姌与崟国无涉。她离家十八年,许多事情,便是我父亲也拦不住。而因着我母亲这层关系,她对崟国多少有些亲近感。”

“所以?”

上官妧动了动眼角眉梢,表情颇具兴味,“珮夫人依然不知道我姐姐杀了谁?我以为呼蓝湖之后,君上已经告诉你了。”

亮话来得猝不及防。

过分反常。过分有准备。就像在走一步大棋。却为何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子呢?

自来高明步骤,从来不动声色。

阮雪音心生怪异,总算没露半分。

“看来这听雪灯亮的,当真不完全如世人所想。姐姐,君上依然是防着你的啊。”

又来。此人今晚意图太多,声东击西,真真假假,实难立辨。

也不知是故意说得乱,还是功力不够逻辑不清。

权且都先收着。

“瑾夫人有心告知,”她应,“愿闻其详。”

“我姐姐十四岁那年认识了一个人。就在宫里。”

上官姌十四岁。那么是顾星朗即位前两年。

“是个少年郎,在太医局当差,仿佛也才十七八岁?”她重新转身远眺,天色尽黑,霁都城内已经亮起万家灯火,“她很是倾心,在回传苍梧的家书中提过好几次,打算日后相许。”

这又是什么?阮雪音愈加莫名,盯着对方侧脸。

“三年之后,那少年突然消失了。”

三年之后,顾星朗即位一年。

“珮夫人知道吧,自当今君上即位,其余三国藏身祁宫的人,被一个个逮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亡羊补牢,旧瓶新酒

“这个故事,”阮雪音望着城中灯火,“有些老套。”

上官妧会心一笑,也正对那些长夜光亮,“终归无论我说什么,珮夫人都不大会信。故事还没完,何不听完再定论?”

风不止,油终尽,灯火难长明。阮雪音心下叹气,想与不想,从今往后怕是都要听上一听了。

“那个少年郎是崟国人。”上官妧继续,“珮夫人你明白吧,我姐姐这么一个自幼于感情上匮乏又始终揣了希冀的人,是很容易为点滴明暖赴汤蹈火的。”

你这时候知道如此剖析上官姌了。是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有人传授话术?

“她曾经帮那少年做过一件事。”对方再道。

阮雪音浅动眉心。“瑾夫人为何告诉我?”

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

上官姌杀了谁。

大花香水兰杀了谁。

就是这件事。

“因为君上已经知道了。”她答。

呼蓝湖。阮雪音心道。“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上官妧听懂了这句话。“珮夫人完全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阮雪音转脸看她。

上官妧也转脸,“那在太医局当差的少年确有其人。你若去问君上,他也必有印象;总归这些年每一次撒网捕细作,都是君上亲自动手。至于那少年与我姐姐究竟有否往来,无人能证实,毕竟连君上都未发现。”

自然未被发现。否则阿姌不会好端端长留祁宫数年。

而最难被发现的事情通常只有两种

一,所有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从人证到物证;

二,根本没发生过。

前者难度过高,因为百密总有一疏。所以更可能是后者。

这个故事是编的。

为了更改判断,重写局面,解救或已被顾星朗挽弓瞄准的苍梧城。

“是谁。”阮雪音问。

“祁定宗。”

群星扑闪,霁都风起,万家灯火忽都显得飘摇。清风朗月水殿浮光的他的脸上,凛与狠,默与燃,呼蓝湖水的暗涌和不见星子的长夜,全都有了答案。

一个过分合理毋庸置疑的答案。

“瑾夫人今夜告诉我的这个故事,”阮雪音再道,“是上官姌帮助崟国细作谋害了祁定宗。而上官家并未参与,甚至事先不知情。彼时蔚君陛下就更不知情。”

更像在确认对方说辞,而非确认事实。

“不错。”

“手段。”

“大花香水兰。定宗陛下肺疾缠身经年。”

无误。阮雪音再忖。至于祁定宗是否身染肺疾多年,很容易确定。如果此一项也无误,那么对方今夜关于事实的所有表述皆为真,与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完全重合。

唯一问题是源头。

阿姌与那个少年郎的故事之真伪。

关于这件重大旧事的最重大真相。

蔚还是崟。

过分像亡羊补牢。句句在此地无银。

“是上官相国的对策?”

“珮夫人一定要将之视为对策。”上官妧第三次莞尔,“有失公允,也非蓬溪山作派。方才我已经说了,那个少年郎确有其人,至于我姐姐与他究竟是何关系,这件事幕后黑手是蔚是崟,”她顿,

“我执一辞,君上目前,该是执的另一套判断。但有争议就有余地,此事关系重大,直接作用于时局,想来君上和整个顾氏也不愿错放此恨,错报此仇。倘若真相确如我这番陈辞,祁国却将矛头对准蔚国,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珮夫人,崟国太安静了,而你父君是否安分之人,你比我们清楚。”

“瑾夫人这套陈辞,为何不直接去对君上说。”

上官妧眼底神色在遥远灯火和近处月光间显得有些晦暗。或因灯火与月光皆不够亮,阮雪音无法确定那是全然的真情流露,还是真假参半,又或纯粹作戏。

她对顾星朗还有情意么?

“如今我说什么,君上恐怕都先入为主抵触。”上官妧答,“呼蓝湖家宴你也在场,显然他已有结论。今夜相谈,连你都认为这是蔚国设计嫁祸,更何况他。”

“真要择一人进言,”阮雪音道,“瑜夫人比我更合适。她是祁相之女。我是崟国公主。”她一挑眉,“瑾夫人当真这般有信心,我会去君上那里揭发,或者诋毁母国?”

“珮姐姐方才已经说了,你在祁国这边。”第四次莞尔,不疾不徐,“就算不是,姐姐来自蓬溪山,我信你在时局上的公正。当然了,你实在要帮母国掩盖罪行而任由君上错判错行,我也拦不住。终归如今,我说日头从东边出来而姐姐你说从西边,君上也会判姐姐对。”

还是很可笑。分明牵强,分明嫁祸。竞庭歌千里迢迢来霁都探祁宫,分明是苍梧心虚。搞出这么大动静,此刻却来说是崟国所为?

“至于姐姐方才提瑜夫人,”上官妧还在继续,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姐姐这么的人,竟然对纪家放心。连君上都不放心。”

阮雪音凝眸扫上对方面庞,“瑾夫人,慎言。”

上官妧轻嗤,“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过此刻站在此处对姐姐说。”她走近半步,微探身,凑到了阮雪音耳边,“姐姐,纪相曾于二十一年前远赴锁宁城,该是受定宗陛下暗遣行邦交要事。他在那里呆了整整三个月,你就不想知道,除了奉行君命,还有没有别的事?”

居然。

阮雪音心下再震。

怎会?

从顾淳月到顾星朗都讳莫如深,俨然秘事,却被上官妧准确无误一口气讲出来。

不能说事实上的准确无误。她警醒。只能说与自己猜测再次吻合。

毕竟连纪齐都只知道时间,并不知地点。

而对方没有说错时间。

那么地点。多半是真的。纪桓去的正是锁宁城。

上官妧知道。说明上官家知道。

——是上官朔知道还是那位神秘主母知道?

上官夫人是崟国人。

这是一整盘棋么?

凭空降落的线索太多,真真假假的事实如潮水般包裹。

虽然逻辑一再断裂而甚多漏洞,但——

好厉害的回合。最后有关纪桓那段简直狠手。

以至于此前所述种种全被相应加了码,分量大不同。

“珮夫人,”上官妧退回探身之姿,步子却未挪,两人依然相距很近,“看久了你脂粉轻薄裙衫浅淡,如今这般,”不算华丽,但已经完全对得起四夫人之名,盖因其鬓中耳际为数不多那几样饰物,件件名贵,尤其锁骨间羊脂玉莲蓬,堪称绝品,

“真叫人有些不惯。”她细细打量,再片刻,“谁能想到呢?也许危险的从来就不是你,而是瑜夫人。整个大祁朝堂,最不满意今番局面的,或也不是顾氏,而是纪氏。珮姐姐,你就从来没怀疑过,竞先生那时候为何摔马累纪三公子受伤,而顺理成章进了趟相国府?”



第二百九十二章 春寒好还家

竞庭歌摔马是意外。

骐骥院赛马是为试沈疾。

逻辑可恰。她们也当面对过。

所以是托辞么?

可她在相国府谁也没见到。

那日她们出来,同纪桓刚好错过。

纪平也只在呼蓝湖家宴上照了面。

不知后面几天如何。她拖着一身皮外伤频繁外出见人,她是知道的,但也仅限于此。

而上官妧在暗示纪家有问题。与崟国有关系。

甚至可能与定宗陛下崩逝,有关系。

牵连过甚,嫁祸诛心意图过重。

却当真能这般,置若罔闻,全作耳旁风么?

她方才应上官妧“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但此一句乃后世演变。原话说的是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或许不晚。盖因上官妧今夜之言多少带来了些影响——

放出筹码,话说一半,点到即止。与顾星朗在呼蓝湖畔所行如出一辙。

尽管拙劣了许多。但拙劣也是一种方法。在攻心一题上,拙劣与高明的效果有时是雷同的。

如果这是一整盘棋。

便想起来那时候他说,如果所有事最后都连成了一件事。

那时候他们在谈封亭关。

战封太子之死,崟、白、蔚三国都有嫌疑。世人说,或是其一,或为合谋,或起于朝堂,也可能是民间。

她倾向于合谋。

如果是合谋,那么更可能是朝堂势力。

崟,白,蔚。

阮家和慕容家。

上官家和纪家。

上官夫人和老师。

东宫药园的时间。自己的身世。

要如何连成一盘棋呢?

她没来得及继续,全青川最会下棋那人突然出现在视野内。

象牙白御辇泛着银泽,他身上常服并斗篷也泛着银泽。月光其实是微蓝的,她一直觉得祁君所用之银泽象牙白更似星光。

尤其穿在他身上。

她未亲见过他夜间乘辇,此为第一次。竟然掌了这么些灯,一路围绕跟随。而他闲坐辇上仿佛闲坐寝殿内,手里一卷书,就着灯火读,随意而惬意。

此人真如星芒,也如春暖。

她停下来,按规矩须行礼问安。涤砚瞧见了,往辇上一凑禀了一句。顾星朗抬眼,绛红斗篷映进来,如此热烈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有与湖色相似的山林深涧感。

“这么巧,”御辇又近了几步,眼见阮雪音到了辇下跟前,他开口,“看来是往同一处去。”

自然都是回折雪殿。这里是北御花园。已经离殿门不远。

阮雪音对此一句明知故道甚觉无语,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得仿如孩童,更觉无语。她福身,同时道万安,便要退至一旁候御辇过去。

“上来。”他道。

“谢君上美意。”她答,“臣妾走回去。”

不合规矩。眼神交换,她提醒他。

而一众宫人已经乖觉将辇放下。

“快点。都什么时辰了。”

此辇她单独乘过不下五十趟。从折雪殿到挽澜殿,去了又回,半个夏天。如今变成他每夜从挽澜殿过来。依然是乘此辇。

阮雪音踟蹰,一再推搪亦是矫情,遂抬步上了去。

辇起复前行。

“干嘛坐得战战兢兢的。”见她危坐,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甚拘束,顾星朗好笑,“这么些人看着,又不会在这里欺负你。”

辇上空间本是一人宽敞两人拥挤,挨得极近,他说得也小声,不会有人听到。

阮雪音还是瞪眼过去,心道无赖,又压低声量,“不合规矩。这是你的辇。”

“你又不是没坐过。单独都坐过了。今日还有我在,伴个驾而已。”

大祁珮夫人这名声是好不了了。她无言以对。又去瞧他手中书册,“这般用功,乘辇还看书,伤眼睛。”

顾星朗将书合上,是一册《六韬》,“过来时间太长。总要找点事干。你上来就不看了。”他再次眉眼弯弯,“看你就好。”

极近,星芒都在眼里,自己也映在对方眼里。

我也是。阮雪音心道。顿觉矫情,赶紧移开。

折雪殿前庭透亮。与一个半月前只留檐下灯之阑珊已是两番光景。顾星朗嫌暗,来折雪殿过夜的第二晚便随口提过。君上随口,再无心也是金玉之言,合殿响应,晚间候门值夜的宫人也自此多起来。

其中好些是挽澜殿宫人。

却不止于宫人。一个多月来陆续有东西从挽澜殿被搬进折雪殿。自然都进了寝殿,方便君上取用,以至于此间长达大半年的清简空旷不再,一日比一日更拥挤——

倒不是真挤,毕竟寝殿够大,顾星朗的东西亦没有那么多。只是东西一旦进来,总要有地方放,便又添了一排矮柜,一方书案,后者主要供顾星朗处理临时事务,再兼写字作画。

而挽澜殿实打实成了个日常理政之所在。涤砚近来总反思。

至于折雪殿寝殿内状况,他没进去过,只负责安排东西往里送。听云玺说,已经很周全,该有的都有,且温馨,像个家。

像个家。他心下重复。应该像吧。那些东西都是他依据君上素日使用习惯选拣了送过来的。又顺手挑了些小物件,吩咐云玺看着摆。

因是顾星朗要住,又都是他的东西,阮雪音没法像过去那样规定这不能摆那不能放,便由着他们去。日添一瓦,几十天下来,当真似模似样——

像个家。阮雪音有时也作此想。她没有过家,蓬溪山像学堂,崟宫像囚笼,万般不料,这同样有如金丝笼的祁宫内,有一天,会出现一方很像家的天地。

大概便长这样吧,一个家。她暗忖。不十分确定。

而涤砚想的是,偌大皇宫里竟能打理出这样一处所在。两个人的家。悄无声息嵌在百年围困的辉煌寂寥里。

“酒温了么?”他如常候在正殿外廊下,总算看到云玺出来,忙提醒。

后者刚伺候完阮雪音沐浴。

“早吩咐下去了。应该好了。”云玺答,将盖着锦缎的托盘递与闻声过来的小婢,当是替换下来待洗的衣物。

“君上的呢?”再问。

“先前不是递出来了?”

总是顾星朗先浴,然后轮到阮雪音。后者依然由云玺伺候。前者——

按规矩,涤砚进不去,平时在挽澜殿伺候的宫人也都不能入。婢子,顾星朗从来不用,当年云玺在御前端茶倒水,已经是独一份的差事。

因故在折雪殿,顾星朗沐浴一项无人能从旁协助,只有阮雪音。

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提。

“递出来了?”

云玺点头,“一炷香以前就递出来了。估摸大人你在忙别的,没瞧见。”

涤砚亦点头,“怕是正好在查验那壶雪腴,没注意。”又转头望一望月色,“时候不早了,这便取过来吧,验了赶紧送进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把酒论雪腴

顾星朗沐浴其实不需要怎样伺候。

起初阮雪音也颇吃惊。

除了最后递衣物以及——

协助他穿。主要是系带子。

整个过程他都独自完成,根本不似那些轶闻簿册里书写之繁复。

她曾经问过,是顾氏先君人人如此,还是他特例。

顾星朗答曰后者。他不喜欢此类事项从头到尾受人观瞻。

这个回答很让阮雪音高兴了一阵。

很好。她也不喜欢。

却为何不能自己穿衣服呢?那么高的铜镜从头到脚照着,系带也是容易的。

顾星朗一时没答上来。

而阮雪音不太在这类事上刨根问底,当时无果,也便就此略过了。

此刻她自己站在铜镜前。衣带都已系好,云玺手巧,比自己系得好看。但这件寝裙,她蹙眉,精致过头,刺绣太多,虽都是些极细软的上乘丝线,绝对不影响睡眠——

寝裙而已,何必隆重有如宫裙?

式样也不对。襟口太低,又宽,行动起来稍不注意就大半个肩头露出来。哪怕室内够暖,毕竟还在倒春寒,也不是沐浴完就钻被窝,稍微磨蹭一会儿可不就着凉了?

她一开始以为尺寸有问题,跟云玺再三确认;后者又跑去造办司确认,回来言之凿凿答复皆是按她身量裁制。

除了襟口,其他地方确也是合身的。

却是哪位高人突发奇想的新式样?春寒料峭,不合时宜。

颜色也是越用越艳。倒颇似她初入宫时刻意挑的那些。造办司那帮人不是知道她喜素淡?从宫裙到首饰都很好,偏寝裙这般,不堪入目。

她再看一眼铜镜中明媚桃粉,轻纱掩映,甚单薄,肩头处只一层,隐约可见肌肤。

罢了。她摇头,再理一理襟口裙摆确认妥当,至前厅见顾星朗正坐在圆桌边——

小酌。

是饮的酒吧。桌上所摆分明酒壶和酒杯。

“很少见你夜饮。”她过去。

“夜间饮酒不利于第二日早起,须有度。不过我对酒没什么感觉,确实饮得少。”

“那今夜是,”有喜事?还是有烦忧。

“这酒叫雪腴。”他一笑,“我初听也诧异,像是为你酿的,便拿过来让你尝尝。还不错,偏甜,你应该喜欢。”这般说着,斟半杯推到她跟前,“试试。”

雪腴。如雪的,肥肉?腴的本义是肥肉吧。

“我很胖吗?”她没坐下,也不端酒杯,立在桌边他对面唬着眼。

顾星朗眨了眨眼,“不胖啊。”下意识看向轻纱掩映间若隐若现的纤细胳膊,又不自觉联想到那双腿,干咳道“一点儿不胖。”明明上手极软糯,看起来却纤细,

“你那几两肉全长在了该长的地方,我是说那些地方,雪腴。”再补充,一本正经。

阮雪音怔在桌前好半刻。

而终于明白那些地方是哪些地方。

这个登徒子。她咬牙切齿。

却不知这般轻浮的酒名又是哪位同样轻浮的酿酒师傅起的?

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她无语凝噎,难于回应,只好拿起酒杯一口豪饮。绵醇馥郁,确实偏甜,确实还不错。

顾星朗见她这般喝法,有些瞠目,“还要么?”又眨眼,“已经能这么饮酒了,看来都恢复了啊。”

阮雪音也眨眼,“还,没有。没完全。你方才说这酒甜,我就,想着试一试。忘了。忘了不能喝。”

一句三顿,话都要说不全,他心下好笑,若无其事拿起酒壶向对方杯中又斟了些,“这酒温和,不影响身体恢复。春寒时节饮一饮,暖身,有好处。”

“不喝了。”阮雪音摆手,颇真诚。

“没事的。”顾星朗也真诚,“你上次喝的是松醪,太烈,所以会那样。这个不会。”

那样。

阮雪音简直要立时挖个地缝当场钻了。

已经过去整整十九天。她以为好好歹歹能就此翻篇。这人一副好脑子好记性却是连这种事都不放过,十九天了,还提。

她凝噎,更加不能应。接话是自投罗网,不接是欲盖弥彰。只得再次端起酒杯开始抿,一壁不受控制自省起那晚情形——

真的记不清了。越往后越记不清。但从结果倒推,该是极荒唐的。

而影影绰绰残留的一些画面——

不能想。不记得。也就没发生。

“还要么?”一盏酒已经又被抿了个见底,顾星朗越发好笑,看着她继续问,更加真诚。

这话听着,阮雪音蓦然反应,耳熟啊。

还要么。

要。

她脑内嗡一声响,被骤然杀回的对话语气场景震惊得几无招架之力。

酒只会乱性,根本不能怡情,古往今来吟诗颂酒那些大师们究竟怎么想的?

“要喝你自己喝。”她拢一拢前襟,又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都妥当,“我要去睡了。”

“这么早?”顾星朗再瞠目,手里还握着酒杯,颇惬意,一副真怡了情的样子。

阮雪音继续往榻边去,“脑子乱,睡觉调整一下。”言及此,先前在明光台与上官妧之对话也杀将过来。

呼蓝湖的暗涌同时杀过来。

她不自觉回身看他。

波澜不惊,小酌怡情,岁月静好。仿佛从不曾背负家国、承重前行。

仿佛那件仇,那方恨,皆能被陈酿解,被长夜埋。

“怎么?”他亦看过来,感觉到了她止步和目光。

她没想好要不要将今夜上官妧所言告诉他。

弊,影响他判断,间接遂了苍梧城攻心之愿。

利,任何存疑的局面,都是说法多好过线索少。但凡被人放出来的东西,话术、物证、人证,无论真假,刻意无意,皆有其价值。

只要处理它们的人够强够清醒。总能辨虚实,拨迷雾,踏上对的路。

“今夜我上了趟明光台。”她道。

嗯。顾星朗心答,继续饮。她经常上明光台,他都知道。明光台,月华台,她喜欢上各种台。看星星的人。

“后来瑾夫人也上来了。”

他也知道。之所以没问——

她想说,或者觉得该说,自然会说。

“她上来,一开始问我是否在担心竞庭歌。”

“担心竞庭歌?”顾星朗挑眉,终于接话。

“今日蔚君陛下大婚。”

他一嗤,“这不是竞先生喜闻乐见的么?”再扬眸,“怎么,她也喜欢慕容峋?”

“也?”

顾星朗颇理所当然,“慕容峋不是喜欢她?”

这都知道。阮雪音微讶。虽然大部分人会这么想。

“你倒肯定。”

“他跟我说过。”

“谁?”

“慕容峋。”

阮雪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崟蔚联姻昭告天下前不久吧。”他撂了酒杯,起身,走到她跟前。青丝如瀑,叫人满意,遂顺手拈了一缕绕在指尖,“仿佛是含章殿那场大戏过后的第二天。记不太清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遥对弈,破且立

你也有记不清的时候,阮雪音暗忖。却为何将那晚的事记得那般清楚?

不是拉扯这些的时候。她将其甩开。“他怎么说的?”

又为何会对你说?传闻里国君之间的所谓,私交?还真有这种事。

“没怎么说。”顾星朗轻描淡写,继续绕她发丝,“大概是他很喜欢竞庭歌而人家不太回应吧。”

不能详说。他暗忖。盖因那句“还好”之答实在有些显摆。

果真如此。阮雪音暗叹。“他怎会突然对你说起这个?你们——”

“此前私底下往来并不多。不过是些邦交礼数上的修书。我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此事。也许因为你在我这里吧。”

阮雪音约莫听懂了这句话。可惜竞庭歌和自己是两种人,并不能由此及彼。

“你又为何要担心竞庭歌?”他再道,轻捻那些发丝,至柔而至滑,连头发都这么合心意,“她不是根本不理人家?还由着这纸鸳鸯谱顺利点成了。”

虽无悔,但有憾吧。阮雪音心答。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憾。就怕有。所以担心。

“她是谋士。”却没将这句说出来,拣了项更为冠冕堂皇的,“为时局计,自然要支持。且阮家主动提的这桩婚事,堂堂崟国八公主,慕容家还能拒绝不成。”

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仿佛她自己不姓阮。顾星朗已经非常习惯。

“这不结了。”他道,“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自己选的路。好好走就是。”

那般声势浩荡的像山烽火。阮雪音想,当真无动于衷么?

“你知道这两年,像山烽火台上都掌了灯吧。据说绵延好几十里,彻宵通明。”

顾星朗眉心一动,“知道。”且相当好奇,“两年都在同一天。”遂停了绕指柔,抬眸看她,“你知晓其中缘故?”

阮雪音点头,“十月初三。竞庭歌生辰。”

竟然是这样。只是这样。轮到顾星朗微讶。他想过可能是小事,可能根本无关痛痒。却不料“小”得这般——

风花雪月。令人啼笑皆非。

在烽火台上为姑娘花心思,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确定?”

“多半是。我想不出十月初三这个日子还有什么其他道理。试过问她,但她不答跟蔚君陛下相关的所有问题。”

顾星朗若有所思,“她要成谋士之名,甚至以此建功立业跻身青史,便不能入后宫。”停一瞬又道“身为女子,已是艰难。嫁与君王,更没了机会,自然不能应。”一壁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苍梧城内那些得见美人却永无机会的王孙公子。还有慕容峋。”

阮雪音冷眼看他,“你也认为,女子的价值便该是取悦男子?”

顾星朗一怔,“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刚什么意思?”

“就事论事。”他干咳,回味片刻,“方才那句,确有些站在男人角度上考虑问题,不妥。抱歉。”

阮雪音抿嘴想笑。这人认错倒快。比那些实力不强却自视过高的男子不知可爱多少倍。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来作口舌之争。”

她,指上官妧,话题转回初时,顾星朗接住了。“结果?”

“结果跑了题。她开始扯另一些事。”

“比如?”

“上官姌。”

顾星朗眸中微芒变了两变,“然后?”

“她提了你即位那年十月初五的事。还提了大花香水兰。”

空气该是凝滞了一瞬。

或者两瞬。

“她来找你。不惜将这件事说出来。”不惜堂而皇之捅破双方都没捅透的窗户纸。两瞬也许更久之后,顾星朗开口,“看来是准备了一整套话。”

他面色有些冷。她不确定是因为那件事,还是因为她如今也知道了那件事,还是因为她此刻正在对他说那件事。

权且往下讲吧。阮雪音心道。既然决定讲,那便讲细讲全。

“是。”遂答,“她还说了个故事。”

便将那太医局少年郎几乎原话复述一遍。

“是有过这么个人。”顾星朗应,仿佛都没花时间回忆,“景弘元年十月逮出来的。崟国人。”

“你逮这些细作,”阮雪音踟蹰片刻,“动静大么?”

“你说呢。”

确实明知故问。“既然都在暗处进行,没几个人知道,那少年又来自崟国,上官家是如何知道的?”她沉吟,“单凭这点,她说那少年与上官姌关系不一般,三分可信。”

顾星朗看着她,“另外七分呢?”

“另外七分,”她缓了语声,“三分,上官姌与那少年只是认识,且知道对方身份,也就在景弘元年十月知道了结局,并将此事传信回苍梧告知过。上官家以此编了多出来那部分故事,编造出两人情愫,将上官姌之行转嫁给那崟国少年。”

顾星朗沉默听着,示意她继续。

“最后四分,”她再道,“上官姌与那少年根本不认识,没有任何交集。但不知从祁宫内何人那里知晓了这件事、这个人,当时回传过苍梧,如今由上官家据此编出了一整个故事,将上官姌那步杀棋的源头转移,又让上官妧来告诉我。”

“所以在你看来,”顾星朗也沉吟半刻,“此事祸首为崟,只有三成可能;七成仍是蔚国动的手。”

他不提他父亲。只说此事。

伤痛却是最难启口的。哪怕对亲近之人。需要时间。阮雪音比大部分人更明白这点。

“她刚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是的。”是这么想的,她答,三成对七成。

“然后?”

“然后她又说了另一件事。导致我开始将这三成,逐渐提到五成。”

顾星朗在等她讲出来。

阮雪音很犹豫。

他防纪家是一回事,是自古君主对鼎盛高门的应有之态;自己指摘纪家,是另一回事。尤其还有个纪晚苓。

但这话是上官妧说的。且实在要紧,关系重大。

“她问我,想不想知道纪桓大人二十一年前在锁宁城呆那三个月,除了奉行君命,还做了什么。”

空气该是再次凝滞了。比上一次更长。

雪腴浓郁的甜香酒气弥漫入空气。但他们俩所站之处,无香气,无暖意,阮雪音的桃粉裙裾和柔顺青丝忽染了春寒的凛。

这句话里有两项重要信息,一为实,一为虚。

实,纪桓二十一年前去的是锁宁城,且呆了三个月,上官家居然知道,而阮雪音如今也知道了。

虚,上官妧暗示纪桓还干了别的。可能是为攻心,是为搅局,是为浑掉这一塘本来清明的水而将注意力和攻击力分散至三国。

也可能是真的。

这句话分量太足。不能绝对证实纪家与上官家、阮家有私下往来,甚至有谋算,但纪桓当年行踪事项,不是那两家该知道的。

彼时纪桓也才二十七八。不似今日名满青川。且按照君命与约定,他那时候入崟,当尽量隐姓埋名低调行事,独来独往,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除非脑子不够能力不济,一个人若想不被发现,三个月,是完全藏得住的。更何况纪桓。

被发现了,原因通常只两种

一,巧之又巧的契机和背之又背的运气;

二,故意被发现。甚至主动现身。现身找一些人,商量或者做一些事。

如果是前者,那么上官家意外知晓了纪桓曾入锁宁城,借此发挥,让上官妧出言挑拨,只为攻心;

若为后者。

这盘棋就大了。

“还有么?”顾星朗问。

除了这件还有没有说别的。阮雪音了然。

说了。还说这祁宫里最危险的,或许是纪晚苓。

也罢。那是纪晚苓。这一句不转达也罢。总归已经拖了纪家进来,不必再添油加醋。显得不中肯,不公允。

“就这些。”她答,“我还想问,她再不多言,显然依样画葫芦用的你那套。话说一半,剩下全是烟雾弹。”



第二百九十五章 飞鸟令,绣纱倾

顾星朗瞥她一眼。

我那套也不是依样画葫芦就学得会的。

多半她父亲教的。

怎么教?这宫里还有谁?

阮雪音亦同此感。尤其后半段。若说前面那个故事拙劣,强改局面意图明显,那么后面关于纪桓一项,哪怕上官妧早早就知道,也不一定懂得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用。

这是一步真正意义上的棋。上官妧段位还不到。就算到,非其父允准她不敢擅作主张。

“煮雨殿,你依然盯着么?”她问。

自然。哪儿哪儿都盯着。你的折雪殿也是。

我们的折雪殿。顾星朗心情复杂。“嗯。”他答。

“她怎么传信收信?”

“问题就在这里。得先解决这一项。”

“不大会是人的问题吧。”

“应该。祁宫自去年起便彻底清静下来。但万事无绝对。素日进出煮雨殿的宫人,尤其她带过来那个细芜,”他移目光向东窗外,“看来要再筛一遍了。”

“鸽子或雁就更不可能吧。”

“嗯。除非意外之再意外,否则不会漏网。”

“那便没什么其他路径了。”

顾星朗正欲点头。

忽然眉心再动。

旋即回转头看她。

阮雪音初时莫名,盯了他半刻方反应,“我的鸟只听我的。”

“竞庭歌的鸟也只听她的。”他接。

是。

“上回被我撞见之后,它还来过么?”

“嗯。”来要四姝斩,回复《广陵止息》和上官夫人那边进度。再以某种很值得探究的措辞问上官姌生死。

还问了一个莫名其妙关于白纸藏墨的问题。

白纸藏墨。她亦浅动眉心。

“何时?”

“数九那日。”因是数九开始,她记得格外清楚。

“早中晚?”

“夜里。那天你回来得晚,就在你回来前不久。大概刚入亥时。”两只同时抵达,一前一后相隔不过瞬息。

粉羽流金鸟的动静他也是留了心的。尤其知道竞庭歌那只也会来之后。只是难度太大——

那鸟飞得高,且速度快。在天上时瞧不见,尤其夜里;倏忽降落又因为太快,很不容易判断到底落在了哪儿。

除非运气好凑巧撞上。

“它们好像总是夜里出没。”顾星朗道。

“也不是。”阮雪音想一瞬,“但确实都在白日高飞赶路,中途挑僻静山林降落休息,夜里方在人群集中处停留。极偶尔会在天还亮着的时候招摇过市。”

顾星朗点头,“看到过一次。”

阮雪音眨了眨眼。方想起来去年春末有一次,自己的鸟儿晌午降落过折雪殿。

“你那时候,倒没打它的主意。”那时候她入宫不久,他防她极甚。

“我打它什么主意?”

“比如抓下来看看,是否有我与锁宁城的通信。”

“粉羽流金鸟不是你们师徒三人的信使?怎会传锁宁城的信。”

“这你又放心得很。”明明对大部分人和表象都戒备森严。

“直觉。”他道,“最主要还是抓不住。本来就难抓,还昼伏夜出,更抓不住。”

阮雪音听得想笑。

“如果竞庭歌那只趁着来找我,”她道,“而顺道经过煮雨殿扔下只言片语,大夜里,很难被发现。”

顾星朗也作此虑。“但你不是说,此鸟虽懂人语,除你们师徒之外却没人懂其鸟语。”

阮雪音点头,“所以如果是它传话给上官妧,必定靠书信。”

便又想起那个问题。白纸藏墨。

“往回是查不了了。”顾星朗再道,“最多盘问一遍数九那晚的巡夜兵士。”多半无果,倘若有人看到,早来挽澜殿报了,“还得看之后。”

有一次便有下一次。

如果当真是粉羽流金鸟。

“你知道它们的速度吗?”似突然想起来什么,阮雪音问。

“什么?”他没太听懂。

“比如从苍梧到霁都,以粉羽流金鸟的速度要飞多久。你有数么?”

顾星朗一挑眉,“都说粉羽流金鸟快如闪电,甚至快过日行千里的良驹。”又再思忖,“比日行千里还快,那是日行两千里?五千里?”遂摇头,“不好确定。苍梧到霁都,走陆路单程近六千里,飞行也差不太多。如果是日行五千里,一日基本足够;如果是两千,得两三日吧?”

他也不确定。阮雪音结论。说明这世上没什么人知道。但上官妧知道。

她刚上明光台时说,哪怕上午近正午从苍梧出发,到霁都也是深夜。

粉羽流金鸟日行五千里。明确清楚这个速度的人才讲得出这句话。

极有可能,她收过信,从竞庭歌那里得知了鸟儿的速度。

遂将此断说与顾星朗听。

“有意思。”后者笑起来,目光熠熠,“果真如此,那么这局好玩,比上一局玩儿法多。”

阮雪音颇无语,“你倒会苦中作乐。”猜来斗去,心神不安,有什么好玩的。

“我早年间,”似乎觉得表述不严谨,他改口,“没即位之前,是很喜欢玩儿这类游戏的。即位后最初三年,逐渐开始厌倦,越来越厌倦,因为那些游戏,全变成了关乎家国、涉及万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策略,行动。”

乐趣变成压力,棋盘变成时局。春花秋月通通变了味儿。

他扬眸再笑,“到第四年方有些调整过来,慢慢又能乐在其中,”再顿,“也不算乐在其中,比较像强行乐在其中。毕竟要一直走下去,还是高兴些,才走得动,走得好。”

阮雪音抬手抚上他侧脸,“有些事情,像久了也便成了真。我看你如今状态,是真正适应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会越来越好的。”

顾星朗亦抚上颊边她的手,“如今有你。自然越来越好。”

还有很多问题没交换看法。关于那位崟国少年昔日之具体情形,关于纪桓二十一年前的锁宁城之行,以及个中牵连与祁定宗崩逝之真相。

源头上的真相。

源头上真相所指向的更大棋面。

但一来她不确定他是否愿意敞开谈,二来时辰不早,她不想他睡前思虑过重。

尽管这些话转述出来,他是必定要思虑了。

夜凉如水。初春夜之凉亦如初春方化开的冬水。两人合衣躺下,灯烛只剩一盏,幽蒙帘色中她转头去看他。

果然未合眼。

正盯着头顶锦帐发呆。

“先睡。”她伸右手握一握他左手,“明日再想。”

顾星朗回神,转头看她,“好。”

“早知道便不同你说这么多了。”自然是玩笑话。如此要事,必得无巨细交代了。

他抬右手过来捏一捏她下巴,眉眼弯弯,“该说。以后都要说。”

她想片刻,撑起半身,认真看他,“我就怕,他们将我作为引导你判断的路径。瑾夫人这些话不找别人,偏来找我。还有竞庭歌。”

“应该是。”他答,顺理成章,“但你并不会成人之美,我也不会。”

阮雪音出神,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卸下心上负担。上官妧还好说。关键是竞庭歌。她若要引导自己怎么想怎么做,防不胜防,甚至前几次那只鸟过来之所述所行,已经是棋。

从今往后,要更警醒了。

“真这么担心?”她还撑在面前,俯仰之间,顾星朗盯向莹白肩头上欲坠的粉纱和呼之欲出的雪腴,面露狡黠。

阮雪音拉回思绪看他,没想好怎么回。

顾星朗狡黠更甚,掐了她腰肢,“上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流年春之祭

立春这日,皇室成员并满朝文武至祁宫以东二十里的春场,行春祭。

芒神亭与春牛台皆是顾氏立国后重新设计修建的。照青川南部传统,祭祀台前依然是东设芒神,西设春牛。时辰到,百官皆着朱色朝服,襟前簪花以迎春;待君上率一众皇族祭祖叩拜毕,以彩仗鞭打泥塑春牛像,是为打春。

春牛像破,满地碎片,众官退朝时纷纷捡拾碎片归家,以求一年吉祥顺遂。如此规矩,民间亦然,塑牛打春,只是不如皇家隆重。

而皇室春祭实属国之盛事,盖因芒神像与春牛像都从正阳门出,由内史领队走城中主道一路前往春场——

沿路之欢腾热闹自不在话下。百姓们皆以得观宫内芒神春牛像而有幸有荣,深信哪怕远远一眼,短短一瞬,亦是沾了喜气、接了祥瑞。

“咱们大祁春祭,果然两般风貌。”

照岁过后,上官妧活了过来。仿佛流年晦暗皆被一夜灯烛亮了个消散,春来早,她的绛紫宫裙上重新绣满了玫瑰,精巧繁复一如最初。她依然声如银铃,语出玲珑,只是抑扬顿挫之意削减下不少,恰如被流水磨去棱角的卵石。

数日前在明光台上阮雪音便感觉到了。

她的话亦再次多起来。多却柔顺。尤其顾星朗在场时。

此时顾星朗不在。

四夫人皆在。祭礼毕,女眷退至春场内的永昼堂歇息,茶是春茶,点是春点,一派青且新,正是二月初生的草色。

上官妧说了这一句论,又拿起手边碟中碧油油的青色团子端详,巧笑嫣然,“来霁都之前,一直听闻大祁春来食青团。去年清明尝了,自此难忘,总想着今年再到时候,要多食些方能解去年未尽的馋。谁成想刚立春就有的吃。”

上官妧与段惜润比阮雪音早入宫大半月,是去年二月中,已经过了春祭,故而没在立春之日见过青团。

“祁南的麦浆草生得早。”纪晚苓道,“每年二月至,由快马从南边将第一批麦浆草送入宫中,着御膳司连夜料理,以备春祭这日食第一口青团。”

立春通常是初四。三日时间运输加料理,确能保证春祭这日吃上最新鲜的团子。麦浆草乃青团原材料,捣烂压汁,与糯米粉匀和,取赤豆泥、糖渍桂花并一小块猪油作馅,入笼蒸之,出笼时再刷一层油,如碧玉如翡翠,最有春天味道。

“清香满溢,甜而不腻,却是比我们的百花小点还有特色。”段惜润接口,已是在吃第二个。

白国以鲜花品类繁多而四季不败闻名,韵水城的各种百花糕、百花饼、百花盒子百花宴,多年来为青川其他三国乐道。从照国到白国,程家到段家。

阮雪音瞧她好胃口一如往日,吃点心如用三餐,颇觉宽慰,暗道爱吃有口福的人,总是心大而天长水阔些。心大而天长水阔,运气便差不了。

“润儿从韵水吃到霁都,入口皆是各国饮食之最高水准,改明儿也同珮夫人到崟宫尝尝鲜,又或随我去苍梧咬春。”

段惜润闻言,兴致顿起,就着满宜递至嘴边的杯中茶饮了一口,先问阮雪音“锁宁城立春如何吃法?”又向上官妧,“咬春是什么?”

阮雪音只笑不答,说不全,没怎么参与过,亦对这些民间热闹无甚兴趣。

上官妧朝她手中青团努了努嘴,“喏,你这会儿就叫咬春。在蔚国,立春这日吃春点、春菜、各种应春令之物,都叫咬春。不过我们没有青团,是春饼,配上各种时令蔬菜,称咬春宴。”

段惜润颇神往,点头道“听着就热闹。这般讲究,这种气氛,吃什么都是称心可口的。”这般说着,再转头朝阮雪音,“珮姐姐在蓬溪山不行立春之俗吗?”

她方才不答,她已然反应都说六公主一年到头回崟宫不超过三次,看来春祭这种日子,她是不下山不回宫的。

“没什么讲究。”阮雪音淡笑,“于我们而言,四季不过星沉月落日头升,草木枯荣,花开花谢,时间罢了,每日都一样。”

“珮夫人师徒三人长居草木间,观天地望山川,过的日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上官妧再巧笑,看一眼段惜润。

“珮夫人观星,”纪晚苓道,“看星象而知四时,对于节气之事,怕是很难有惊喜。”

此一句有些解围意思。

阮雪音点头,“上古干支历法以北斗七星斗柄顶端所指方位确定节气。斗柄绕东、南、西、北一整圈为一年。寅位乃后天八卦上艮位,是年终岁首交结之方位,代表终而又始。斗指寅,为立春;指壬,为雨水;指丁为惊蛰,如此推进,至指丑时为大寒。一年之际,始于立春,终于大寒。所谓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

所成终而所成始,终点即起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父亲也是此意。纪晚苓微笑,“珮夫人师承蓬溪山,不似我们自幼困于俗世高门,这些个趣识,闲来不妨多讲一讲,好过我们一本本一页页去翻圣人故纸。”

“瑜夫人这便是为难珮姐姐了。”上官妧接话,“姐姐夜里要观星,晨间要补眠,其他时候都得陪伴君上,哪里有闲,又如何与我们茶话?也便是这种大日子,合宫出动,方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遂转而向阮雪音,

“上个月宫内浩浩荡荡搬运君上起居之物,据说偌大的挽澜殿被搬空了一半,全堆去了姐姐的折雪殿,却是实话还是那些不懂事的下人们嚼舌根呢?”

她笑得甚和气,甚柔顺,柔顺如仲春万条绿丝绦。

“四殿之中,折雪殿距挽澜殿最远。”四殿,自然指四夫人殿,阮雪音答,“他偶尔需要什么,一来一回取送太过麻烦,便放了些过来备用。”

此答不算圆滑,甚至未避锋芒,盖因如今情形被整个祁宫看在眼里,无谓掩耳盗铃。但也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半个挽澜殿”之说,减了态势,不至于招摇到谈话场上。

“姐姐荣宠冠祁宫,上月蔚国迎中宫,如今鸳临殿内住着的亦是姐姐亲妹。”上官妧笑意不减,“崟君陛下好福气,总共两个女儿,皆出色至此,近来人人都说,阮家此代占了青川半个后庭呢。”

人人是谁,民众还是阴谋家们,难于在场面上讨论。

而究竟是阮家占了青川半个后庭,还是蓬溪山占了青川半个后庭,纪晚苓蓦然想到,这是一个问题。

答案在蔚宫。

东风已至。她暗忖。西风何如?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上)

纪晚苓脑中西风正盘坐宛空湖畔,试图喂鱼。

二月初四,蔚国也在行春祭,迎芒神。但街上不打春牛,老百姓们皆击鼓舞龙作祈福之愿。

蔚北寒,地贫瘠,不宜犁田种粮;以苍梧为中心的蔚南相对丰饶,但受地理环境制约,蔚民们事农耕者总体比南边三国少,反而事牧者占了相当比重。

生存形态差异导致传统习俗之异,此为常理。因故当霁都周边百姓摩拳擦掌筹备春播时,部分苍梧民众涌上了像山。

像山不设夏牧场。且苍梧为国都,城中百姓多以经商为生。民众们上山不为牧区转场,只是郊游。登高踏青,顺道远眺皇室春祭。

漫山遍野的热闹,熙熙攘攘的街道,宫中往来忙碌排着正午咬春宴。

安静的只有宛空湖西南畔。

“真要去也是可以去的。去年不就去了?”奉漪蹲在离湖畔巨石竞庭歌盘坐处不远的一棵海棠树下,托腮看湖待命。

“越发没了正形,要么坐要么站,蹲着像什么话?”绣峦严正并立在旁,低声轻斥。

“坐着才不像话。哪有先生坐咱们也坐的道理。”奉漪回嘴,继而唉声叹气。

“行了。去年已经去过见识过了,今年不去也罢。春祭么,还不年年都一个样,规矩都是定死了的。”

“今年同去年可不一样。”奉漪瞪眼,仰面看她,“今年有中宫的。上月大典已是错过了,我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举。”

绣峦也瞪眼,声色俱厉,“‘她’字也是你该用的?脑袋架脖子上架累了是吧,想摘下来?”

奉漪下意识脖子一缩,“你别说这种话吓人,我也不过在咱们这儿一句随嘴。再说了,皇后敬重先生,隔三差五跑过来拜访叙话,我瞧着是个好相处之人,哪里就这般议论不得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再好相处,也是中宫。人家过来是同先生叙话,不是同你叙话。咱们伺候人当差,最该记得,站得再高也是台子高,不是咱们自己高。千万别觉得一时离天近,伸手就想摘星。要你下高台,也不过旁人一句话的事。”

“数你道理多。”奉漪乍舌,继续仰着脸,“但话说回来,先生也是我蔚国臣子,还是君上近臣,功勋赫赫的谋士,”竞庭歌迄今为止的最大功绩,自然是辅佐新君登临大宝,“春祭百官朝,先生该去,为何要回避?”

但先生不是百官之一。绣峦暗忖。谋士不是官名,先生不在仕道上。

“没人说先生不该去。”却终没多嘴,“君上有旨意,皇后也亲自来请过,是先生自己要回避,不愿去。”

“先生为何不愿去?”

去反而好,不去才别扭。绣峦再忖。却不知先生这么个素来爽快的人究竟别扭什么。

不知也知。就是拿不准。总归少嚼舌根的好。

她摇头,又朝湖畔努嘴,“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

奉漪撇嘴,“跟你讨论点什么,最是费劲。嘴严得要命。”她依旧仰着脸,也便看到了绣峦头上更高处那些海棠花枝,才二月,稀稀疏疏抽了些细芽,就着瓦蓝的天方瞧清楚那新绿,“离开花还有两个月呢。满湖花海,叫鸳临殿那位看见不知如何想法。”

绣峦蹙眉,“什么如何想法?宛空湖畔花植少,还不能种些垂丝海棠?”

“这些垂丝海棠分明是——”

“你若再这般胡乱操心,”绣峦打断,“莫说君上,回头先生要罚你逐你,我也不劝。”

奉漪长出一口气,无话再侃,又终于觉出了脖子酸,低回来复去看湖。“刚解冻。还没解完。这不大块大块的浮冰正飘着?哪里有鱼可喂。”

“先生喂鱼从来是为醒脑。没有便没有,坐在那里就对了。”这般说着,忽觉不对,“怎么没有?立了春,水温升,潜在湖底过冬的鱼总有活着上来的,多少有一些。”

但好半天了,的确没见竞庭歌扬过手。她狐疑,也便抬步往湖畔巨石边去。

“先生没寻着鱼影么?”

竞庭歌意态闲闲,或该说懒,盯着湖面冰面在晴日下泛出光泽各异,半晌答“怕是时候不到吧。还是都冻死了?一睡不醒,与世长辞。”

今日立春。人人欣喜,人人展望,与世长辞这种词实在扫兴,不合时宜。绣峦扯了嘴角勉强笑道

“鱼沉水底以越冬,每年都有上不来的。但奴婢在苍梧历冬二十一年,还没见过哪个塘子哪片湖,春来冰融而无一尾鱼生还的。自然是时候不到。”她亦看向晴日下隐泛碧蓝的水色波光,再觉欢喜,

“民间云,立春有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当日东风解冻,立春后五日蛰虫始振,再过五日才是鱼陟负冰。先生要喂鱼,十日后便能顺心遂意。”

竞庭歌认真听了,不免好笑,“真有这么准?若准,你早先见我拿了鱼食来坐,为何不拦?”一壁摇头起身,“经验之说,只能作参考,当不得实的。”世间事若都能这般,遵循前例掐指即准,也不需要后人动脑子了。

见她起身,绣峦心下微动,试探问“咬春宴快开始了。君上数日前便说过,皇后昨日过来邀先生同往春祭,也请您赴宴。咱们这会儿收拾出发么?”

“不去。”竞庭歌答,转身往静水坞方向走,“年年重复的事,有过一次便够了。多出来那些都是浪费时间。”

且她以什么身份赴宴?谋士?在座皆为要臣,唯一女眷是中宫皇后。去年没有阮墨兮,她坦荡荡去了,未觉不妥。今年却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终究不妥。她这般住在蔚宫。要请旨搬出去么?

午膳便如常在静水坞内用了。因是自己的小厨房,底下人又不确定竞庭歌会否赴咬春宴,总想着多半还是要去,并未准备与立春相关的任何菜式点心。

她浑不在意,吃了喝了,闲散在偏厅来回踱步看墙上那三把琴。然后将独幽拿下来拨出几个音。

味道不对。

遂拿铁客。差强人意。

最后取下飞泉,铮铮鏦鏦,确如清泉飞流,却与门外浮冰下沉寂湖水全不在一个季节。

如此气氛,她撇嘴,实在不适合弹《广陵止息》。别的又都不会。

对岸喧嚣正由浓转淡。她凝神细辨,该是宫宴到了尾声。

“上沉香台。”遂唤绣峦。茶足饭饱,不适合读书,出去走两步,登高瞧瞧城中热闹也好。

主仆二人便简单收拾出了门。刚走至湖畔鹅卵石径上,凤驾忽至。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中)

阮墨兮喜着红。尤其绛红。

绛红乃正红,一如喜服颜色。竞庭歌多年前见过她一次,便是阮佋四十岁天长节那次,死缠烂打央了阮雪音带她入崟宫见识。

那年她们十一岁。阮墨兮九岁。

九岁的小女孩,白皙精巧如瓷娃娃,便被包在这般绛红浓郁里。

因气候条件所致,崟人肤白为南边三国之冠,女子尤甚。阮雪音已是白得如玉如脂,阮墨兮不比她更白,却显得更白,盖因前者肌肤隐有些透明感,后者完全没有。

全然实在的白,不似玉,更像瓷。而她眉眼口鼻之精巧,很难用某一类型概括,又因性子言行皆无出挑处,只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只像是。只是。竞庭歌总共没见过几位公主,但没由来觉得阮墨兮的样子就该是公主范本

美丽,荣宠,三分骄纵,三分可爱,三分不知人间疾苦的烂漫。

数月前她在祁宫见了顾家姐妹。淳月端秀,庄严,持重,而聪慧谨慎,堪为长公主范本;淳风活泼,活泼而透出几分刚烈,又有些莽,有些执。

用阮雪音的话说,她们都是盛世公主,却是历过变故尝过些皇室风霜的盛世公主。

她们十来岁时便站在顾星朗身边看他独撑顾氏巨梁。或多或少,哪怕没心没肺如顾淳风,也不可能全不受影响。她的莽与执,与一般公主的骄纵并不一样。

阮墨兮不是。没有父母亡故,没有近忧远虑,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整个崟宫独一份的宠爱,真正天之娇女。

这样的姑娘,除了有长成蠢货的风险,几乎没毛病。

此后九年竞庭歌再没见过她。阮雪音每年两三次去了又回,亦鲜少提。如今看来,她没有长成蠢货。

不算智,不算慧,但不蠢。

大婚第二日她便来了静水坞拜访。此后每隔两三日,总要过来,送些东西,说些闲话,短短半月,已经四五趟。

“皇后怎么这时候来了。”不行礼,不乱笑,讲话不客气,此为竞庭歌常态。

但绣峦总觉得她对这位笑得尤其少,尤其不客气。

“咬春宴上没见着先生,君上同我都记挂得很。这会儿筵席也散了,君上回了御徖殿午歇,本宫午间向来是不睡的,便来先生这里看看,”阮墨兮应,于对方之不行礼无笑意稀松平常,

“今日合宫忙着春祭春宴,一定不周到,先生的小厨房远在静水坞,估摸也没准备立春该有的春饼春盘。”这般说着,转而向身边婢子,“本宫亲去御膳司挑了些,每样一点点,先生都尝尝,咬一口,毕竟节庆,是个意思。”

阮墨兮说话叫人难拒绝。永远笑盈盈,有主意却不强势,无端热情,以至于热烈,又怎么看怎么没心眼,一言一行皆是发自肺腑的“对你好”。

总之几个回合下来,绣峦奉漪的共同观感是中宫年纪虽小,人却周全,尤其性子好——

非温柔非端庄那种好,该叫可爱,招人喜欢。

大半个蔚宫亦同此感。

便是竞庭歌有时候都怼她不回。或也是不知该如何怼。

“我不喜欢吃饼。”她答,“春盘什么的,也不过是饼加青菜,换了摆法而已。午膳时都用过了。多谢记挂。”

“摆法不同,意思也就不一样。不然怎么要特意取作春盘呢?”阮墨兮盈盈再笑,顾盼生辉,伸手从婢子手中将托盘接过来,“先生这便尝尝吧,本宫陪你一起。”

遂亲自端了托盘往静水坞去。

竞庭歌杵在原地半晌。

“我同意了么?”

绣峦哭笑不得,“先生就去用些吧,也是皇后一番美意。”

谁要这种美意?哪有逼着人吃东西的?

竞庭歌唬着眼,无计可施只好又往回走。绣峦暗称奇,心道中宫的路数倒总能制住先生,这便叫做,秀才遇到兵?

千般道理皆不言,拒绝只当没听见。君上若是这种性子,恐怕今番情形亦会不同?

“实话讲,蔚宫这些吃食,真的不如崟宫。”入得静水坞,进了偏厅,阮墨兮将托盘内菜色一一摆出来,方坐下示意竞庭歌也坐,“本宫同君上也是这么说,他倒不生气,让我爱吃什么都交代给御膳司,他们总有办法学着做。却哪里会一个味道呢?样子到家罢了。”

见竞庭歌坐下却不抬手不拿筷子,再催“先生就一样咬上一口,都是些青菜,饼也是小块的,撑不着,更不必担心发胖。”这般说着,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入口,“本宫母妃说,立春这日随俗随得好,接下来的日子才有盼头。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无稽之谈。竞庭歌心道。今年有没有盼头,跟我此刻吃不吃青菜有何关系?又去看那种热情洋溢殷殷规劝的脸。

阮墨兮的母妃是姝夫人,竞庭歌十一岁那年也见过。今日看来,崟八公主美貌多是承袭其母,而青出于蓝。怕是性子行事也与姝夫人如出一辙?

阮佋其人很有几分古怪脾气,据说年轻时还好,越往后越喜怒无常,身侧嫔御换了一位又一位,唯姝夫人多年来不受冷待,如今年近四旬,依然备受重视,位不及皇后,而荣宠近皇后。

先皇后,也就是太子阮佶的母亲,已经身故多年。崟国中宫自此悬空,至今未再新立。

却不知姝夫人有没有念想?能常伴君侧多年,自然是容貌心性都过关,还调教出了这么一个深谙后庭生存道的女儿。

且女儿先自己一步做了中宫,十八岁。也算不辱家门了。

诸般念头起,脑子快如竞庭歌也不过花了瞬息。她拾筷夹春饼,慢悠悠嚼了,方随意道“北国不比南国精致,从吃食到衣着用度。皇后能入乡随俗,是蔚国之幸。”

“也还好。”阮墨兮道,“北国有北国的好。比如室内处处暖,只要不出门,冬日跟春日里几乎没两样。皮毛所制衣物也好,质地上乘,品类又多,刚来那几日,光各色毛料就给本宫挑花了眼。”

竞庭歌一嗤,“皇后在崟宫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金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素日里邦交往来,蔚宫也送过不少一等一的毛料去锁宁城。姝夫人尊贵,崟君陛下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还不通通都赏赐了来?”

阮墨兮眨了眨眼,似乎赧然,“先生哪里话。先生的师姐是本宫六姐,自然也是父君掌上明珠。只是六姐姐总不在宫里,才都让本宫占了便宜。”

“是么?”竞庭歌挑眉,似笑非笑,这小姑娘比她预计的还要会讲话。阮雪音曾评她脑力不济,却是低估了。

“六姐姐性子冷,”阮墨兮切切点头,“父君亦不是随和之人,两人都等着对方主动,天长日久,便越发相处不来。且那年天长节筵席先生也看见了,如此隆重的一回,祝寿时六姐姐依然不肯唤一声父君,还是呼陛下。”

竞庭歌记得。她就坐在阮雪音旁席。眼睁睁看她冷着脸起了身说了祝寿词——

自然冰冰凉,全无情绪,一番祝词念得如悼词。

阮佋听到最后脸都绿了。

阮雪音这人冷起来能冻冰三尺。竞庭歌领教过,深得其味。

“崟君陛下从来也不拿她当女儿看。”对方客气,自己却没有客气的必要,“我不是女儿,你便也不是父亲,有什么问题么?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阮雪音是她母亲生的。你父君对这个所谓的女儿究竟有什么恩情可言?血缘?”

笑话。

“父君毕竟,”此一番连珠炮甚是声势夺人,阮墨兮怔了又怔,方含了三分怯应“将六姐姐送去了祁宫。如今听雪灯亮,珮夫人荣宠更胜昔日明夫人,这般好姻缘,终归是父君与的。父君对六姐,终归是尽到了责任。”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下)

竞庭歌闻言,微睨了眼,“听你意思,阮雪音得顾星朗钟爱还是你父君的功劳?”

阮墨兮知道对方语出大胆。大胆近乎出格,无视一切尊卑礼数。是故先前那番针对崟君枉为人父的当面指摘,她接受无碍,也能就着话头往回拽一拽,以和气氛。

“顾星朗”三个字却是超出了预期。

国君名讳随便喊,哪怕她们俩都不是祁人——

过分了些吧?

她呆一瞬,想了想答“自然有父君一份恩。现下祁国四夫人,非公主即贵女,六姐姐若非顶着这层身份,如何坐得上四夫人之位?”

“阮雪音被你父君送过去是因为蓬溪山。顾星朗坐拥如此高水准的后宫却独独喜欢她,也是因为蓬溪山。”

竞庭歌说完这两句,自觉怪异。却同她讲这些利害关系做什么?且不说她可能根本就知道,只是在装不知道——

就算是真不知道。瞎就继续瞎着,我还上赶着帮你擦亮双眼么?

“先生所言也在理。”阮墨兮应,情真意切,“六姐姐与先生深居蓬溪山钻营多年,习得一身好本事,又都貌美,是普通女子比不了的人物。六姐姐如今得祁君陛下眷顾,整个阮氏亦感荣光。先生,”她低了声量,四下一顾,婢子们都候在偏厅锦帘外,

“你说六姐姐会做皇后吗?”

竞庭歌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入宫不到一年便点了灯,”阮墨兮再道,更真更切,一张瓷娃娃脸全无城府,“这般阵势,正位中宫也不过祁君陛下一拍脑门儿的事吧?”

“你很期待?”竞庭歌再次睨了眼,“还是你父君很期待?”

“那倒没有。父君没怎么提过。但终归是好事。”

总共两个女儿,都做了中宫,要上天不成?

竞庭歌心下白眼,不置可否,忽然反应,又夹一筷子小青菜随口问

“去冬听雪灯亮,崟君陛下满意得紧吧。”

她用的“满意”,不是“高兴”。

阮墨兮凝神片刻,似乎难言,半晌答

“不瞒先生说,六姐姐嫁去祁国,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回来。从前一年还入宫两三趟,现如今是彻底不往来了。父君偶尔提起来,”一顿,“不高兴得很呢。”

“她已经遂你父君的愿去了祁宫,回不回只言片语,选择在她自己。”竞庭歌灿笑,饶有兴味,“你们希望她回什么只言片语?”

阮墨兮怔半刻,似没想通对方为何作此问,“自然是家书。”她答,“各国远嫁的公主贵女都是被允许定期回传家书的。”

内容经过拆查的家书。

竞庭歌盯她半刻。如果是唱戏,功底未免太好,连自己都瞧不出破绽。

千里迢迢来了蔚宫,阮佋竟然什么都不教?至少打个底吧。

“她昔年在蓬溪山便从不传家书,如今为何要传?”遂继续盯着对方,继续灿笑,“当初要送女儿去霁都,崟君陛下选她不选你,对你和姝夫人便没有说法?”

阮墨兮依旧盈盈然,盈盈然里带出三分尴尬,“在我和六姐姐的事上,父君确实偏心了些,此一项,连母妃和本宫都常觉不过意。”

动听话当真一套又一套。竞庭歌心下冷笑。

“那时候决定嫁六姐姐过去,父君确有说法,大概意思,”她停一停,似在措辞,“祁君陛下自是千般好,但祁国后庭注定要热闹过头,本宫去了,未必,”而就此顿住。

未必能如今日在蔚宫般占着这么大一份荣宠。

还是中宫位。

竞庭歌了然。“是偏心,也是审时度势。”她冷笑出声,搁了筷子,“祁宫是个修罗场,仅仅精通后庭存亡道是不够的。”且后庭之争就那么回事,小家子气,她和阮雪音都很瞧不上,“顾星朗那个人,一般女子降不住。送你去,阮家未必有今日态势。”

“先生是说,”阮墨兮目光熠熠,“祁君陛下果真对我六姐姐言听计从?”

“皇后隔三差五来找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替阮佋探虚实?

阮墨兮眨了眨眼,“也不全是。但六姐姐在祁宫的状况,作为家人本宫确想多知道些。父君关心,又碍着面子总不问,本宫作为女儿理当分忧。先生与我六姐姐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平日又常用粉羽流金鸟联系,本宫进了蔚宫,自然要来先生这里一问究竟。”忽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

“说起来,去秋先生还率使团亲赴了趟霁都,应该见过我六姐?她一切都好吗?”

原来还为这个。竞庭歌暗忖。慕容峋为何兴师动众莫名其妙遣自己去霁都。阮佋想知道。

“自然好。祁君陛下的心尖子,谁敢叫她不好?”遂答,也笑盈盈。

“甚好。”阮墨兮点头,仿佛宽慰,再蹙眉,“只是可惜了瑾夫人。自古后庭,有人欢喜便有人愁,六姐姐一个人占了这么盛的宠,其他几位是免不得要受委屈了。瑜夫人呢?总不会也跟着挨冷待?”

竞庭歌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皇后可真是替古人担忧。且不说祁宫的事山高路远与咱们都扯不上关系,你关心阮雪音也罢了,上官妧和纪晚苓的冷热也要操心?”

却为何不操心白国那位?

还能为何。竞庭歌暗笑。目标过显,盖都不晓得盖一下。

“瑾夫人乃上官相国独女。”阮墨兮答,颇郑重,“我既为君上妻子,便当忧他所忧、在意他所在意。上官大人是两朝重臣、国之股肱,远嫁女儿入祁,自然日思夜想、盼她一切安好。且瑾夫人安好,不也是邦交得固之表征?相国所盼便是君上所盼,君上之盼便是本宫之盼。至于瑜夫人,”她一鼓作气,并不等对方回,

“都说她与祁君陛下青梅竹马,情分特殊,又是纪相独女,我总以为不会被亏待了去,心里好奇,故有此一问。先生数月前进过祁宫,多少知道些;若觉不便,不同本宫说也罢。终归只是些后庭谈资。”她盈盈然,甚轻快。

口才尚可,架势也足。竞庭歌心道。是块母仪天下的料。

“而先生方才言本宫总来静水坞之缘由。”

竟然还有。

“一为我六姐,二是为君上。”她敛了盈然,比先前更郑重,“不瞒先生说,我此入蔚宫,母妃曾经交代,无论如何要以中宫气度同先生和睦相处。君上若拿先生当心尖子,本宫也要竭力顾先生妥当。比如今日立春,”她嘴角忽扬,盈盈再至,

“君上希望先生随蔚国之俗,祭春咬春,得一年喜乐顺遂。先生同君上别扭,不听不至,本宫便捧了春盘亲来劝先生。君上喜欢的便是本宫喜欢的。君上心中记挂先生,本宫也想替他再问一次,先生当真这般入不得后庭么?”



第三百章 阳春三月,有心插柳

阮墨兮究竟什么路数?

三月初五这日,竞庭歌的粉羽流金鸟再落折雪殿窗台。居然是清晨,刚入卯时,阮雪音尚在梦中,被一阵极轻而急促的推窗窸窣吵得发懵。

“夫人?”阮雪音正趿了鞋云里雾里往东窗边去,如此敲法并不寻常,她隐有所感,加快了步子,便听云玺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

自然是先于她听到了动静。

“没事。”她扬声应,“起来喝水,碰着了东西,我还要睡一会儿,要起再唤你。”

想是君上起身夫人也醒了,顺道爬起来喝口水?云玺暗忖。

顾星朗刚走,也就小半刻前。

于是不觉有异,答一声“是”,转身回了外间。

天色初明,阮雪音一个手快将鸟放进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不怕碰上生人了?”

-我听见他走才敲的窗。

粉鸟答。颇委屈。

-天不亮就到了,巴巴伏在窗下等了好一阵。

又道。

阮雪音听得想笑,“你若不想同他照面,以后须戌时内来。白日惹眼,入夜后到了亥时他会回来。”

却是越来越麻烦。粉鸟低鸣,抱怨连连,他自己没床么?为何总要来你这里睡?

这可。阮雪音颇无奈。太难解释了。只作没听见。“是上官夫人那边有进展?”

粉鸟不答这句,劈头盖脸问出另一句

阮墨兮究竟什么路数?

阮雪音眨眼。心道此问耳熟。半晌方想起来数月前在纪桓府邸,那丫头也问过,顾星朗究竟什么路数。

此人不是谋士么?识人乃谋者基本功,总来问自己做什么。

遂反问“怎么了吗?”

粉鸟自然不知,只负责复述。话带到了,又进入下一题

二月末终于至蔚南见了上官夫人一面。相较像山初印象,对方面色有些差,想是少了脂粉遮盖?要说身体不好,多年抱恙,确像那么回事。

至于四姝斩和药理。对方未直接回应,只说疑心惢姬是昔年故人。少年时一起研习医术药理的故人。因此去年七月间嘱了女儿试阮雪音。

自然指上官姌出手伤顾星朗那次。

倒像实话。

但不太对。

自己初入祁宫那几个月根本没展露过与药理相关的任何手段。此疑从何而生?

涂脸佯装肤黑的凝黛膏?

凝黛膏与四姝斩不同,不是绝学。够不上叫人生疑。

唯一解释,此疑诞生在更早之前。

她下山入祁宫之前。甚至竞庭歌下山入苍梧之前。

远在苍梧的上官夫人多年来怀疑名动大陆的惢姬大人乃旧时故人。

这是什么道理?

上官夫人为崟国人。这是上官妧说的。竞庭歌又知道么?如果一月十九明光台上句句为棋,那丫头多半知道。

所以今日她的鸟儿过来,也经了煮雨殿?

“你是直接来的我这里?没在其他地方逗留过?”

粉鸟一呆,眨两下眼,猛摇头。

看来是了。她且叹且失笑。动物与人不同,再是有灵、能行人令,终学不来虚伪至逼真的唱戏功夫。

“回去替我告诉她这几句话。”遂道,“一,上官夫人是崟国人,上官姌于七年前用大花香水兰杀了祁定宗,这其中还牵扯一位早年藏于祁宫太医局的崟国少年,此役或与锁宁城有关,以上皆为瑾夫人告知,我认为九分可信。二,上官姌生死仍未核实,但我总觉得,她还活着。”

第一句是为将计就计。照方才粉鸟反应,那丫头分明同上官妧在联络。那么此局确为竞庭歌与上官朔联手。上官妧那晚对自己说的,那丫头全都知道。

她打算佯作不晓。便当成新知再传回给她,并露些信服意思,且看她想利用自己怎么做。

第二句是实,也是诈,还是搅局

实,顾星朗的确没说过上官姌已死。至今没有。哪怕对自己。

诈,如此杀父弑君重罪,活着的可能性太小。所以多半是死了。真实的情形是,她并没有找到任何依据断这句上官姌可能还在人世。

所以纯属搅局。

无论有没有人信,如若此事涉及了不止一国一家,如果它是一整盘棋中的一计——

那么随便扔一子。哪怕为诈为虚,总有涟漪,运气好的话还能带起波澜。

人人想搅局。人人想浑水摸到鱼。不差她这一子。是崟是蔚,还是共谋,又或别有所谋——

投石以待。

“最后,”她沉吟,再开口,“四月我要回趟蓬溪山。你问问她,一起么?”

鸟儿领话,趁晨间清静迅速离开。阮雪音没了睡意,就此起身,挨到巳时,估摸早朝已毕,思前想后,决定去呼蓝湖碰碰运气。

自三月始,顾星朗下朝后便常在呼蓝湖畔理事。不一定看文书,有时见朝臣,更多时候只是写写画画。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冬冷寂,哪怕天之骄子也是要近春水观春云、倚郭楼台描翠浓的。

而之所以说碰运气——

若在,她便将晨间事说一说,虽为她们师姐妹间通信,到底关涉时局,且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国之拉锯。尤其阿姌生死那句,她一时玩心起,自作了主张,该叫他有数。

若不在,那么晚上再说。

如今她尽量避免白日里找他。后者每晚穿过大半个御花园回折雪殿如回家,太点眼,太高调,宫中舆论已是旖旎到没法儿听。

白日避开些,即使徒劳,到底减轻阵势,少提供点谈资。

顾星朗却果然在溶溶轩与水天共色。

溶溶轩是书斋,建在呼蓝湖西南侧,与东北侧的烟萝水榭遥遥正相对。于一众或庄严或绮丽总之才华横溢的宫阙楼阁名当中,溶溶二字实在特别。特别而可爱非常。

那人一身柔白缀银线龙纹常服身处其间,也可爱,溶溶漾漾尽是阳春水天色。

阮雪音站在门口,欣赏水天色中眉眼如画,好半刻方回神,暗道自己何时竟成了垂涎男色的女登徒子?

遂进去,三面环窗,四下通透,水色天光尽入,倒是个赏春好去处。因是她来,涤砚如常不报;顾星朗未闻声不抬头,直到阮雪音煞有介事一声咳。

“不是说要避嫌?”他举眸展颜,笑意比春林盛春水深,“言而无信,得罚。”



第三百零一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上)

“讨论如何罚之前,先讲一件事。”阮雪音答,“然后你的罚法,可能会变。”

顾星朗眨眼,暗道此人何时竟接得住这种话了?还接得这般——

游刃有余,毫无羞恼色?

反应片刻,方眯眼笑回“这罚法嘛,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

“就怕你听完,兴致全无,连罚的兴致都没了。”

顾星朗再眨眼。这是脸皮磨厚了啊。半点没讨到开心,他撇嘴,“大上午的,什么坏消息这般扫兴。”

阮雪音瞧他一脸小孩子闹脾气样,暗忖此人当真夙兴夜寐近忧远虑么?根本春来万事足,频叶软杏花明,双浴鸳鸯出绿汀啊。

什么双浴鸳鸯。诗词乍入脑,她一个寒战起,下意识去看窗外呼蓝湖。三面窗户皆大而透亮,从近横梁处一直开到了地面,随便一转眼皆是湖光天色,溶溶二字诚不欺人,呼蓝之名也是应时应景。

“在看什么?坏消息不说了?”

她突然望湖发怔,他好笑,也循其视线往湖面上看——

鸳鸯一对正当中,泼蓝缀碧,你侬我侬。

“对吧?如此春醉袭人,实在不适合坏消息。”他再道,眉眼弯弯。

适合不适合,春雷已动,强捂了双耳亦能听得分明。

“那只鸟晨间来过了。”遂道。

自然指竞庭歌那只。

“嗯。”顾星朗应,站起来伸懒腰,缓而惬而赏心悦目。

“你知道?”

“不知道。你不正在说?”

阮雪音瞧他一副成竹在胸模样,有些摸不着路数,总归也无甚兴趣摸他路数,于是继续

“我让它传话回去,说上官姌可能还活着。”

顾星朗第三次眨眼。原以为她要讲竞庭歌的新花样。

“是有可能啊。”遂答。

阮雪音瞪眼看他,“我无意打探。”想了想又觉不够准确,“说半分不好奇是假的。但你不愿说,我便也没那么执意问。”

顾星朗不言,只是淡笑,又去看湖。那笑意自她今日见他便一直漾在脸上,春闲远山黛,并没有因为方才对话发生任何改变。

“那时候呼蓝湖家宴,”她只得继续,“淳风言行所指已经相当明确。”如果不是唱戏。自然不是。在她看来,顾淳风的眼泪与脾性至少到今日为止,还没有改变底色,“现下无论瑾夫人又或竞庭歌言行,都是以阿姌身死为基底的。”

阿姌身死,所以顾星朗会报父仇。

是这个逻辑。

所以才要篡改故事。或者扩大故事,至少多拉几家下水。

“什么了不得的局,”他终于开口,转脸看她,“叫一向事不关己的珮夫人也忍不住出手搅和。”

无恼,倒是浅笑依旧。一句珮夫人不轻不重,不像有嘲弄意思。

“心血来潮。”她答,略过意不去。又补充,“她先打我的主意,也算礼尚往来。”

顾星朗一挑眉,“原来只是气不过遭师妹算计,随手打击报复,”似笑非笑,仍是没正行,“还以为你看为夫一人辛苦,终于打算帮帮忙。”

“你哪里需要我帮。”阮雪音也一挑眉。真需要还瞒得这样紧。

“搅便搅了。小事。”他道,“且这么一搅,若锁宁城那边真有参与,也是个试探之机。”

阮雪音亦作此想。崟国若有角色,上官妧那故事若多少有些真实成分,那么除了上官家和慕容家,阮家也想确定阿姌生死。

既然事发,那么不怕动静大,就怕动静还不够大,传不到该知道的那些人耳朵里。

锁宁城太安静了。阮雪音默默想。上官妧所言其实在理。

安静过头,要么是全不知情,要么是装聋作哑——

不反应,也便少风险。

一切话术,哪怕明知为棋,终都是有作用的。她心下叹气。就像此刻他与她已经不自觉将阮家放进了盘面。

“你究竟,”本不想问,但话已至此,却是难于不问,“作何打算?”

“什么打算?”顾星朗坦坦再看她,云淡风轻。

如何报仇。何时。何地。怎么行动。已经在筹谋甚至推进了么。

她一句没出口,只是回看他,但所有这些问题该是都递过去了。

无论阿姌和大花香水兰是谁的手,无论蔚还是崟还是联盟又或更多,祁定宗崩于谋杀已是无疑。

甚至可能同那一年封亭关之役也有关系?以及那个从沸沸扬扬到暗自涌动的流言?如果所有事是一整盘棋。她心道,又第数不清多少次想起他这句论。

“圣人不能为时,而能以事适时,事适于时者其功大。”他道。

算是回答?

己争不如借力。处大事贵乎明而能断,处难事贵乎通而能变。都是《处世悬镜?曲之卷》里的话。

这么平和恬然的一本书,倒被他用来理时局。

以事适时,事适于时。他在等一个时间。什么时间?

——阮仲逼宫?来祁宫之后不如在蓬溪山时消息灵通。短期内,她只想得到这一桩。

“你——”

“竞庭歌又找你做什么?”不待她问,顾星朗径自转话头,“方才只说了你传过去的话,她传过来的呢?”

干嘛告诉你。你都不告诉我。阮雪音心下呛声,考虑片刻道

“我让她探上官夫人的底。已经有一阵了。”

“为了东宫药园?”

阮雪音蓦一个抬眸,“你为何总将这摊事同东宫药园关联?”

这摊事——

不约而同的四姝斩,蓬溪山遥远,神秘的谋者惢姬和蔚国相国夫人。

“难道你不是?”顾星朗眨眼,颇无辜,“这本来就像同一面镜子的碎片,太像了,跟野史里那些传奇掌故简直如出一辙。”又顿,“应该说,更精彩。”

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逝的东宫药园。居然留了线头。一拉便是足以书写成册的嚣嚣前尘。

阮雪音冷眼瞧他,沉笃面容下尽是隐而未发的期待,

“野史有多少是信得的?”

“空穴不来风。”

她继续盯着他。

“好了。”两人皆立在西窗前,他上前一步揽了她腰,“所以呢?这位上官家主母什么来路?”

水色天光,溶溶漾漾,轩内没有第三人,她还是觉得太腻歪,一挣,又拿眼戳他。

顾星朗没奈何,松手,临了在那纤腰上掐一把。软糯柔嫩,像是隔着衣料都能掐出的春水。

阮雪音吃痛一声嘶,懒待同他理论,回忆片刻将粉鸟所言几乎一字未动转述出来。

“应该不止这些。”她道,“好容易见一面,自然是能聊多久聊多久。但鸟儿记不住太多内容,她估计挑关键教的。”

“蓬溪山和惢姬闻名于世逾二十年。早不说晚不说,神神秘秘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话出来。”顾星朗再挑眉,“怪怪的。”



第三百零二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中)

“同感。”阮雪音接口,“就像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尽管上官夫人是她们要访。师门是她们想查。

她想查。确切说。为了东宫药园。

但线头是对方露出来的。如果说上官妧身上的气味是无心插柳。那么上官姌用四姝斩必须是有心栽花。

“也许是要等你们长成吧。”顾星朗道,意态闲闲,似乎随口。

“谁们?”

“你,还有竞庭歌?”疑问而非反问,只是猜测,“你有你的特殊,你的出生时间,公主身份,你的母亲,”他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母亲二字他们之间轻易不提。还好,她表情没什么变化,“所有这些,足以让人等你长到二十岁然后动手做些什么。”

谋些什么。比如下山入祁宫。他避免太直接。

“但竞庭歌,”再道,窗外波光粼粼,春日香气被湖风熏然吹进轩内,“她是什么来路?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她的身世也特殊么?”

不特殊,也特殊。阮雪音心答。

不特殊——

竞原郡名不见经传。那间客栈平平无奇以至于草率。她无父无母,被不知具体始末地卖给人小小年纪做工。一个过分常见的孤女故事。

特殊——

那年她们下山,直接而确切去了那间客栈。不是往某个目的地而途径,不需要住店,她跟着老师迈步进大门,竞庭歌踮脚在小板凳上往横竿间晒几件正滴水的衣服。

那时候她还不叫竞庭歌。庭歌是自己起的,竞是老师给的,居然就这么定了。年纪也不确切,老师以医者经验判她与自己同年。连生辰日都是上蓬溪山后随意定的。

算是随意吧?

-人人有生辰,老师。我就不能有一个么?

第也许一百零一次,她叨叨。

-十月初三吧。作你生辰。

老师答。

十月初三。不知老师怎么就灵光乍现定了这么个日子。而竞庭歌这人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又像从云层里掉下来的。

她的性子与对生而为人的愿景,以及绝望——

阮雪音从不这么说,但一直这么想,愿景与绝望并存,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总叫她想到这句话。

“不能说么?”顾星朗凝她走神,抬手捏一捏她下巴。

“有点长。”她答,“改天吧。”又转脸看西窗外湖水,“你的意思,无论是谁,或者无论她们是谁,有人在等我们,等时间过去又到来,扯一段旧事,谋一个终局。”她早就这么怀疑了。所以同竞庭歌达成共识,所以去冬回蓬溪山。此时重复,一再重复,不过强推了自己往前走。

“上次回蓬溪山所获,你讲得简要,很多细节没说。”顾星朗也转脸看湖,极远处湖岸上隐有人声嬉戏,凝眸再看,像是有风筝展在空中?

的确。阮雪音心道。十二月那晚只讲了个大概,实在因为坐在他腿上脑力不济。有些状况真不是仅靠意志力就能克服的。她汗颜。

“我问了老师四个问题。”遂道,“头一个关于曜星幛与山河盘,它们的来历,以及同河洛图的关联。后面三个,都关于东宫药园。”

她继续看湖,顾星朗回头看她。

“我问她,东宫药园发生之时她在哪里;同上官夫人是否故交,又是否与东宫药园有瓜葛;蓬溪山药园,是否就是东宫药园。”

顾星朗眨了眨眼。

半晌。

“你们是这么说话的?”

一句莫名其妙的应对,完全不关论题,阮雪音转头,“什么?”

“这么直接?”他瞪着眼,难得瞪眼。如此大事,张口就问,客套话都没两句?更别说斡旋。

他一直以为她回去是寻蛛丝马迹,重新看待那些从前没注意的细节,顺带套话。惢姬那些应对,他总以为是她套出来的。

“老师睿智,察言观色之力为大部分谋者所不能及。且对我们太过了解。甚至我们分析探查事件的方式,从思路到各种话术,都是她教的。很难。”她答。

很难以彼之道还之。顾星朗了然。

“实在有趣。”他道,“有机会真想向惢姬大人当面讨教。”

阮雪音看他一眼。下个月我想回去,你要一起么?

没出口。无谓作这种邀请。挑个合适契机再请旨。

“但她对你打太极。避重就轻,挑了一处所谓逻辑漏洞,叫你攒够了事实依据再回去找她论。”

这些冬夜里都说过。阮雪音默认。

“你这一趟,”顾星朗轻嗤,“回了等于没回。”却害我提心吊胆整整十日。

“也不是这么说。”阮雪音应,“所有对话都自有其功用。如果老师真的在盘算什么,”盘算,终还是讲出了这个词,“我此番回去已是一步棋刷出了新局面。”

顾星朗当然明白。方才之言不过半玩笑半埋怨。念及彼时神思不属被涤砚沈疾甚至晚苓看在眼里,他自觉丢脸,从小到大没这么丢脸过。

“但有一点很困扰我。”却听她继续道,“竞庭歌说上官夫人看着最多不过四十出头。而老师已至五旬。两人年纪相差哪怕没有十岁,也有七八岁。”

他继续看着她,等她说完。

她也回看他,表示说完了。

“那又如何?”顾星朗道,颇莫名,“相差几岁与她们认不认识、和东宫药园是否存在牵连,”一顿,“有关系吗?”

以寻常逻辑论,确实没关系。但她总觉得——

“我总觉得,”遂答,“那四个人年纪应该差不多。”

那四个人。尸首被送去屺山那四个人。书上写的、传闻说的,都是四位。他一直持怀疑态度。

“你倒笃定是四位。”遂道,“我还是那句话,文字会骗人,传闻更作不得真,尤其针对东宫药园这种离奇故事。”

“本来没那么笃定。”阮雪音回,“但我最近突然在想,四姝斩,也是四。四种离奇近乎孤绝于世的美丽植物。”只蓬溪山有。如今看来,或许上官夫人那里也有,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四个人,是四位姑娘呢?”

顾星朗眉心浅动。姝,寓美人。静女其姝。崟国姝夫人封号就是从的这个字。

“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惢姬大人和上官夫人应该年纪相仿?”半晌,他问,“小雪,”又深深看她,“你嘴上排斥,其实比我走得还要远。你已经在判定她们是东宫药园里的人了。”

阮雪音沉默一瞬,“也许吧。四姝斩这个词意上的指向,没什么依据,只是直觉。”突如其来的直觉,显得飘忽全无分量。

“直觉的分量,有时跟事实一样足。”顾星朗道,“假设这项直觉可靠,她们年纪相仿——”

“这怎么假设?”阮雪音难得挑眉,“年纪诉诸面容,如何假设?”

顾星朗伸手弹一下她额头,“年纪诉诸面容,面容不能伪装么?”



第三百零三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下)

上官姌是易了容的。

老师说她有一位故友堪称圣手。

如今看来,说的正是上官夫人。

但不通。

“竞庭歌说过,瑾夫人眉眼酷似其母。易了容的长相如何传承?今日所见,自然就是上官夫人本来容貌。且这次传信里她也提到,此番再会上官夫人,对方面色不及像山初见时好。一个带着面皮的人,要如何在容貌不变的情况下更改面色?”

“不能在不动长相的前提下,易得让年纪看上去小些么?容貌都能改,岁月刻痕却藏不住?同理,能改长相,改个面色还不简单?”

阮雪音瞪眼看他,“你说的是上妆吧。涂脂抹粉能遮盖皱纹,还能调整面色。但脂粉涂出来的伪年纪或病容,很明显,尤其我们女子来看,”相对男子在这类事上的不敏锐,“近距离根本瞒不过。”

顾星朗眨眼,“也是啊。所以易容做不到么?”

她不确定。“易容术我不熟。”遂答,颇讪讪。

需让那丫头继续往下探。

“如果竞庭歌明明还发现了什么却没告诉你呢?”

阮雪音再瞪他,“此为师门事,不涉时局。我与她君子协定在先,一码归一码。”

“如果涉了时局呢?”如果是一整盘棋。

“为何所有事情一跟你聊就越聊越复杂?”

顾星朗咧嘴一笑,颇得意,“说明我厉害。能想到你想不到的点。”

幼稚。她暗回。

“就算竞庭歌句句属实毫无欺瞒,”他停半刻,再道,“易容不合理,上妆不逼真,那么涂药呢?”

轮到阮雪音眨眼。

“你那时候初入宫,不是抹得一脸黑,连云玺都没瞧出来?”一为藏其色,二为避其宠,她都认过。

“用药膏涂黑,和涂改年纪、涂出病容也是两码事。竞庭歌虽不习药理医术,到底师出蓬溪山,又自幼同我和老师一起打理药园。如果是药膏,近距离照面,她会看出来的。”

除非上官夫人实力更在老师之上。

前者精于易容。完全有可能。

“上次你答应帮忙查,”又道,定定看他,“有新知么?”

也在那个冬夜。他说尽力,但时间太久远,不能保证结果可信度。

顾星朗闻言,挑一挑眉,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忘了还有求于我。”

阮雪音闻言,撅一瞬嘴,笑不出来,“我不问你就不说?”不自觉。

“查了一些,但不知从何说起,”他展颜,“你问我答。”

当真磨人,她心道,耐了性子问“姓甚名谁?”

“没有。”

“何时入的苍梧?”

“没有。”

阮雪音瞪眼,“那你查的什么?”

“继续问,再问就有了。”

“我也没有了。”她道,“问不出了。”

惹恼阮雪音简直是世间最有趣事项。顾星朗暗忖,心满意足,终于敛了玩笑意,“按理说以上官朔的身份声望,他的夫人不会名不见经传至此。这里面有一个特殊性如今这位是第二任。第一任,也就是上官宴的母亲,出身世家,姓名确切,当初是呈报了国君的。”

这些她都知道。怕是半个青川都知道。

“这第二任为续弦,嫁娶方面不似第一位大张旗鼓,据说并没有办什么仪式,也未设宴请亲友,更不要说呈报国君。”他看向她,“你知道吧,除非结姻双方都家世显赫,青川各国朝堂都没有一定要臣子呈报妻室具体状况的规定。哪怕要臣。”

“又是续弦,加上出身并不厉害,”阮雪音点头,“悄无声息娶了也在情理中。是哪一年?”

不知道何时入的苍梧,哪年进的相国府总查得到吧。以他实力。

“据说是二十三年前。永康元年。”永康是崟国年号,并非蔚国的,他直接帮她换算了。

便于分析。

阮雪音了然。

这个年份,同早先依据上官姌岁数推测的时间基本吻合。

那么还是那个困局,时间对不上。

东宫药园案发生在永康四年。人家已经是相国夫人,如何还会在崟宫打理东宫药园?

她不在,不能佐证老师就不在。但都精药理、都懂四姝斩,还是故交,分明就在指向同一个来处。

却又是时间对不上。她心下重复。与老师究竟哪年入的蓬溪山何其相似。

“时间合不上,确实是个问题。”顾星朗知她所想,“惢姬大人也许说了谎,但上官夫人嫁入相国府的时间是有据可依的,很难作假。除非从永康元年到四年之间,还发生过其他事。比如上官夫人那期间离开过苍梧。但我还是那句话,”一顿,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不为人知,如今就更难摸索。小雪,你为何不等一等?”

“等什么?”

“等对方再放些端倪出来。等她们自己说。这一局开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竞庭歌,”你们应该都是棋子,他没说,“你就让正在走棋的人再走一阵,以静制动是个好法子,我用了多年,常有惊喜。”

阮雪音看他片刻,“我怕我准头不够。”

准头——

等到什么时候是正好。不至于提早下场落入埋伏,又不致后知后觉覆水难收。

“我帮你把着。”他道,面上沉笃似可镇山川,“刚开始如此行事时我也准头不够。多来几次就有了。以你的聪明,练一两次足矣。”

“我本想闲来同瑾夫人再——”

“可以。”顾星朗再应,“滴水穿石,你就慢慢来。我刚建议你等的意思,不是全不作为,是不要动作太快。你和她都在这宫里,”她,自然指上官妧,“有一搭没一搭,你们就慢慢周旋。”

“今早鸟儿来了,不知煮雨殿那边如何。”阮雪音道,“还是没看到么?你不是日夜盯着?它应该去过。”她试探过了。

“煮雨殿夜里不留灯。”他答,“一片漆黑,破晓时分就更黑。”又去望窗外湖岸,果然有只风筝展在空中,“去过也瞧不见。”

还真该是破晓前后到的。那只鸟。

“竞庭歌那边已经在推进,我不想骤然喊停。”思忖片刻,她再开口,“已经泼出去的时间精力,已经搭建起来的节奏,就此切断,太不上算。但我明白你意思,慢慢来,我会的。放心。”犹豫一瞬又道

“以及竞庭歌不是借着跟我往来商讨此事向瑾夫人传信么,”她认真看他,“你不想放个长线钓鱼?”

顾星朗也认真看她,“想过。就怕你认为我拿你作饵。”

阮雪音眨眨眼,“这是两码事。是她先拿我作饵打你的主意,你要借此诱敌深入,不过顺水推舟。”停一瞬,又蹙眉,“且什么饵不饵的,我本来就是你这边的,这叫共谋。”也叫同仇敌忾,她暗道,那个死丫头。

“我这边的啊。”他目光熠熠,笑意再起而再深,又伸手去揽她腰肢,“小雪,”

话没说完,人已经俯下去,鼻尖碰鼻尖近在咫尺,阮雪音尚未反应也就没能及时抵制,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连续而熟悉的啧啧声忽起。

啧啧啧啧啧。五声。过分熟悉,连语气都熟悉。

两人同时听到,顷刻弹开,转身便见一抹鹅黄裙裾只留了个角影自门外春光间擦过。

该是想跑。

“回来。”顾星朗沉声,不容辩驳。

半晌。

“九哥你也真,”磨磨蹭蹭,终于蹭回门边,正是顾淳风,“青天白日的,你们办事怎么不关门啊。”



第三百零四章 瑶筝挂,晴引风

什么办事不关门?顾星朗气鼓鼓。

等会儿。谁要办事?这丫头究竟哪里学来的这些?

“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遂道,“涤砚呢?”又煞有介事朝门外张望,“怎么随便放无关人等进来,也不通报。越发没规矩。”

顾淳风眨眼,“九哥你真是娶了娇妻忘了娘。我怎么就成无关人等了?以前我找你也经常不通报的。”

“以前朕是一个人。”他应完这句,自觉不对,什么娶了娇妻忘了娘?谁是娘?

而淳风反应飞快“所以说你娶了娇妻忘了娘嘛!这不现在有了嫂嫂,连进溶溶轩都要通报了。”

“真是放肆。”顾星朗不悦,“你没规矩,涤砚失职,两个都要罚。”

“嫂嫂救命!”说时迟那时快,顾淳风一个箭步冲至阮雪音身边,拽了她胳膊不撒手,又探出半个头,有恃无恐去看顾星朗,

“九哥你也别怪涤砚。我们在那边放风筝,他们个个看得起劲。我要进来,他原也是要报的,但我说大白天嫂嫂来找九哥,定只是说说话,没什么不方便的,他才放了我进来。”这般说着,笑嘻嘻又去看阮雪音,

“谁知道你们一大清早就这么腻歪,这溶溶轩三面环窗,”再一个大转头望向那些明晃晃大窗户,“九哥,臣妹以为,多少还是注意影响。你这一世英名的,如今我嫂嫂也是名满江湖,对吧。”

阮雪音臊着脸。或该说全程冷着脸。不下场,也便少麻烦。

顾星朗听完了这一通抢白。

并不接话。

转而道“你那两页纸的花名册,怕是已经翻烂了?得空也拿给你嫂嫂瞧瞧,让她给几句意见。”又瞥一眼阮雪音,

“你嫂嫂识人功夫卓绝,又是女子,定能为你择一位佳婿。”

阮雪音当即明白了所谓花名册是什么花名册。

“都说了没有合意的。”淳风气急败坏,哗啦啦就着阮雪音胳膊一通乱摇,“嫂嫂你评评理,哪有逼着人嫁的?怎么着得等我选一位称心的吧!”

“你常年在宫里,见人少,自己选太难了。”阮雪音终于开口,一副中肯之态,“你九哥给的选项,必是经过一番慎重斟酌,你就从中挑拣几位大约还不错的,再让他安排机会一个个观察,”这般说着,看一眼顾星朗,

“春来不是竞技多?射礼,骑御,马球,投壶,都是上好的察人之机。几个回合看下来,多少能了然个六七分。”又看向淳风,“这嫁娶之事,自来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皇室高门。我不也是奉父母之命来的祁宫?真要能自己选,”

顾星朗和顾淳风都没听过她这般顺畅地——

算是家长里短?竟然毫无违和感。

两个人都有些呆,不约而同眨一眨眼。而顾星朗回味片刻最后半句戛然而止,挑眉道

“真要能自己选,你待如何?”

早先满眼春云春水春风得意瞬间带了几分,杀气。顾淳风十分想笑,睁大眼等着看好戏。

却见阮雪音初时一怔,旋即一咳,最后一本正经答“自然选不出。谁能跟你比。”

顾淳风叹为观止。

直到同阮雪音一道出了溶溶轩往前面青草地去,依然叹得啧啧有声

“嫂嫂你可太能耐了。我早先怎么不知,你还会说这种话?把九哥哄得是一愣愣的。怪不得我瞧他那攒了好几年的气势一日不如一日,原来全在嫂嫂你这里败光了。”

阮雪音亦是寒毛直竖后背发凉。第三人在场,这种话张口就来,脸皮之厚,究竟受顾星朗言传身教,还是遭淳风耳濡目染?

这兄妹两个。她暗叹。都不是好人。

西岸上空果然展着一只纸鸢。极高,亏得阮雪音远视目力好,还是辨了个清楚——

红红绿绿,极尽斑斓,且相当大,形貌逼真以至于立体,是一只彩燕。

顺牵引纸鸢的细线一路往下看,方见大片青草地上正前前后后连走带小跑着几个女孩子。最前面那位手里攥着线轴,一身浅茜色宫裙,竟是段惜润。碧落镜湖草色间,那浅茜色是最合时宜的春日一点红,娇而不艳,婉而不媚,此地忽芳菲。

便想起来阮墨兮也喜着红。却不是这般亲切以至于温柔的浅红。

——绛红。不留余地的艳与烈。

又想起来那丫头问阮墨兮路数。她撇嘴。叫人答题,却不说清楚状况,也不知是真想问,还是随口发牢骚。

“珍嫂嫂你真是厉害了。”

这般想着,人已经随淳风到了段惜润身边。便见前者煞有介事仰头望天,又抬了手架在额前挡下半寸日光,“这么高,实是我平生所罕见。”

段惜润微笑,手上却不停,一点点又将线轴上细线放了寸许,步子渐缓方道“殿下过奖。”又朝阮雪音点头致意,“珮姐姐。”

“放风筝乃白国国戏。”阮雪音亦点头回礼,再向淳风,“你若喜欢,正好趁此春日向珍夫人讨教一二。”

“对哦。”顾淳风恍然,连连点头,“听说白国的风筝才叫了不得,各种形貌,各种材质,且一年到头都放,不同时间习俗还不同。好像晚上也能放?”

祁国没有晚上放风筝的规矩。故而当年纪晚苓想在夜间放风筝,才被一众宫人苦苦劝说。而顾星磊带她去了栖梦湖畔行此举众不解之愿。

才有了三年后她再赴夕岭,再于夜间至栖梦湖畔放风筝缅怀逝者,风筝挂树,而顾星朗彻夜为其修补的往事。

阮雪音想到了此节,淳风却全无反应。或该说根本也不在意。她紧跟段惜润步伐追问,兴致盎然。

“有。”便听惜润答,“三四月间,尤其清明前后,大家尤爱在夜里放风筝。风筝尾部挂上几串彩色小灯笼,我们称之为神灯。风筝入高空,神灯飘动,非常美。至极高处,灯火与星星看上去几乎等高时,我们会剪断牵引线,让夜风将神灯带去天之涯海之角,以悼亡故亲人,也作祈福,除病消灾。”



第三百零五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一)

“好带感啊。”顾淳风听得神往,更加盎然,“珍夫人,”再去看段惜润和她手中线轴,“这神灯之俗没有其他讲究吧?我们在祁宫也能放吗?”

“没有。”段惜润嫣然再笑,“祈福而已,哪里不一样呢?”忽又想起来什么,“至于祁宫行不行,要问君上的意思。神灯是要点火的,夜里在空中燃明火,会否违禁?你们也没有放天灯的习俗对不对?”

“天灯?”顾淳风愈发来劲,两眼直冒光。

“嗯。你可以理解为比较大的灯笼,能自己飞上天那种。”

“好像听过。”淳风点头如捣蒜,回忆片刻,“听过听过,天灯,有的。”阿姌说过,仿佛早年间母妃也提过,“这又是怎么玩儿法?”

“晴朗无风的夜晚,用竹篾扎一方架,再以纸糊之,底部置松脂。一切就绪后,点燃松脂,天灯靠热气上升,渐渐入空,通常能持续半个到一个时辰。燃烧时间够长的天灯能升至与星子齐平的高度,远远观之,比星子更耀目。最早只是在元宵节放,”她顿了顿,

“后来但凡重大节庆日,韵水城内都会燃放天灯,渐渐举国效仿,一年到头,放天灯的日子常有,到如今甚至比放神灯的次数还要多。盖因起风筝、明神灯更加耗时费力,天灯就简单多了。”

元宵节放天灯的传统始于兆国。白国不过是传承并发扬其光大,将场合变多频次变高。所以她方才顿了。阮雪音了然,不动声色,转了话头道

“关于神灯,我一直有个疑问。”

“姐姐请讲。”段惜润应着,将手中线轴递给满宜,止步,笑语盈盈。

“天灯和神灯,都是于纸或绢帛中燃明火之物。天灯还好,因是在无风天气下放,灯火引燃灯架的风险较小。但神灯是系在风筝上的,风起而筝起,风至而火摇,不是很容易被点着?”

“是哦。”淳风接口,一脸赞同,“嫂嫂你知道这些个神灯天灯?”

阮雪音轻点头,“听过没见过。”

“珮姐姐果真博闻,看事情也细致。”便听段惜润笑应,“神灯确实容易在空中燃起来。方才说了,最常放灯的时节在清明前后,相比天灯较为明确的祈福功用,神灯其实更倾向于悼念逝者。我们那边有一个说法,若神灯飘在空中始终完好直至熄灭,说明所念之人在另一头接到了放灯人的讯息。若中途燃烧起来,”

她神色微变,显得有些肃穆,

“竹篾、纸、绢帛乃至于牵引线都是可燃之物,一旦引燃,会从灯笼到风筝整个烧起来。自然就于空中湮灭了。韵水城的老人说,如此光景,表示你所悼那人没有接收到你的念想。”

“没有接收到是什么意思?”顾淳风瞪眼,如闻志怪故事。

“就是没有接收到的意思。”段惜润答,颇无奈。“老人们是这么说的。至于为什么会收不到,我想,就跟祈福到底有没有用这类问题一样,是无解的。”

阮雪音认同,“有些事情无谓虚或实,只在信不信。祈福这种事,信着便好。否则也没有意义。”

段惜润点头,“姐姐所言极是。”

“那我们还等什么?”顾淳风扬声,“如今正是三月,距离清明也已经不远。近来造办司制了不少风筝,总来请去挑,我只怕没场合用。现下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便白日里再制些彩色小灯笼,今夜不就可以放神灯?”

段惜润颇踟蹰,看一眼阮雪音,后者无反应。只得转向淳风殷殷规劝“夜间在宫里向空中燃放明火,实在不妥,万一掉落哪处引发走水,”无论掉落哪处,这里是祁宫,哪处都掉不得,“可是大事。白国江河湖泊多,光韵水城就是两江交汇,又邻一大湖。我们放神灯天灯,都是在水边进行的。”

“我们也可以啊。”顾淳风大手一挥,“我们就在这呼蓝湖畔放,掉也是掉湖里,回头让人来打理一遍罢了。”

哪里是这么好控制的。所谓天遂人愿少,不遂人愿多,一心想让它掉湖里,往往便掉不进湖里。段惜润轻叹,再道

“殿下还是先请君上的旨意。无旨,”一顿,“惜润不敢贸然参与。”

顾淳风蹙眉,心道啰嗦,继续挥着她那明明纤细却极具气势的胳膊,“好说,还不是我嫂嫂一句话的事。”便转向阮雪音,“九哥此时仍在溶溶轩,嫂嫂这便去招呼一声吧,就说我们夜里要在呼蓝湖畔放神灯。”

此一言过分理所当然。乃至于有恃无恐。仿佛阮雪音去说便根本不叫请旨,只是告知。该与不该,妥与不妥,想同意不想同意——

顾星朗都会同意。

段惜润笑容有些僵。尽管已经竭力控制。

阮雪音依旧淡着面色,不着痕迹剜一眼淳风。

顾淳风接收到了这一剜,极难得有些反应,赶紧打了哈哈道“咱们之中,嫂嫂口才最好。万一九哥刁难,胜算也大些不是?”

阮雪音持续淡着脸。

顾淳风眨眼,再反思,再反应,终改口,“珮嫂嫂赶紧去吧。”又煞有介事一揖,“有劳。”

这日夜里,一向静谧的呼蓝湖畔人声鼎沸。人群中正往返穿梭的那抹鹅黄自是顾淳风。阮雪音也到了,立在近旁,四周忙碌喧嚣,她看了一会儿,抬眼去望天上星子。

春晴连夜,星朗湖正白。自此时节一路往前,星星们又要渐次回归,再度繁盛若明河。

星移物换几度秋。她默念。在自己这里,从来都是夏。

星移物换几度夏。忽而又夏,年复一年。

“这个珍夫人,怎么还不来?”淳风猴急,上蹿下跳,“我们可都没有经验,全等着她发号施令呢。”

阮雪音未及提醒她注意称谓。

便见人群开始向两侧分散,刻意让出的草地小径间正盈盈然走过来浅茜色的段惜润。

并行在旁的是藕荷色的上官妧。

她们俩身后没几步还跟着一人,却是浅翠色的纪晚苓。

顾淳风眨眼再眨眼,靠近阮雪音半步小声道“这是搞什么?小规模游戏变大规模集会了?”

阮雪音没所谓,不置可否。段惜润迎上来,有些不过意,“早先我同瑾夫人讲起过白国这些习俗,今日难得君上允准,许我们在宫中燃放神灯,便想着邀她同来一观。”

便听上官妧接口道“润儿邀了我来,我一想,咱们几个都到了,自然也该问问瑜夫人,遂又去披霜殿相邀。难得瑜夫人肯赏脸。”

话至此,纪晚苓亦到了跟前,显然听见了最后两个半句,微笑也道“这白国神灯我幼时便听家父提过,很是神往,便来凑凑热闹。不打扰吧。”

打扰不打扰的,来都来了,我说打扰,你们还能就此回去不成?顾淳风挂着脸,有上官妧在,连纪晚苓也显得不如往常讨厌,“今夜风筝多的是,我去造办司拿了十好几个来,这便去挑吧。彩色小灯笼都是一样的。具体怎么挂法?还请珍夫人指点。”

顾淳风撇嘴瞪眼,段惜润如何看不出?正自尴尬,得了此话如临大赦,迈着小快步便一头扎进草地上风筝堆里。

“我要那对蝴蝶啊。”淳风骤然反应,扬声提醒,赶紧跟了上去。



第三百零六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二)

段惜润已是三两眼扫完了十几只风筝并上百盏彩色小灯笼,转头唤满宜“把咱们那只也拿过来。”

众人随满宜视线转头,方见人群之中还有两名采露殿婢子,一左一右高抬着手,中间一方大得离奇的锦幔,像是罩着什么东西。满宜点头努嘴,两名婢子方小心翼翼挪步,驾着那锦幔缓缓至段惜润跟前。

段惜润伸手,也小心,将那锦幔徐徐拉下。

今夜放神灯,呼蓝湖畔处处掌着灯。不算通明,团团光线交织晕染下,依稀可辨是一大片流光溢彩又薄如蝉翼的绢帛。其用色繁,其材质佳,其绣工精,就着相当距离虽不能看分明形貌,已可确定为绝品。

满宜几步上前,同段惜润并两名婢子一起,将那一大堆卓然不似凡尘物的绢帛展开。方看清是一整幅连成串的风筝,长度远过人高。主体一只巨大凤凰,斑斓璀璨,自尾部往下为百鸟,各具其形,各显其色,错落排列而毫不凌乱,因为整体太长,此时尽皆落在草地上,洋洋洒洒,如琉璃铺展。

“所谓百鸟朝凤筝。”上官妧赞叹,啧啧有声,“润儿早先所言无虚,果非凡品。”

顾淳风看得直眨眼,走近了又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猛一通打量,不可置信道“我的天,这是用一大堆金贵丝线织了整副绣屏啊。还是没架子的绣屏。”又抬眼去看段惜润,“珍夫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风筝?这么大,真能飞起来吗?”

段惜润听她说得有趣,抿嘴一笑,面庞上得色也是柔和收敛的得色,“能,且能飞得极高。此筝薄如蝉翼,亦轻如蝉翼,只因其形过大,放飞时需用些技巧,且要两人配合。一旦入空,只要掌握好技法和节奏,可扶摇直上万里。”

“这么厉害。”顾淳风持续惊叹,顿觉从造办司拿来那十几个风筝通通上不得台面,“那还等什么?便先放这个吧。有劳珍夫人显身手,让咱们这些井底之蛙今夜开开眼。”

段惜润甚不习惯这般出头,踟蹰半刻,眼见面前一个个都露着三分盼望,终抿嘴应“那好,惜润便打头阵,献个丑。叫几位姐姐见笑了。”

于是一个眼神递向满宜,后者会意,轻扬手,将那凤凰朝空中展了展。众人这才看清那巨大凤凰身下是一整个精密支架,极细而透明,却仿佛坚韧;自支架往下,总共牵出来三根引线,至线轴处归于一股。

“是了,这百鸟朝凤筝巨大,至少三根引线方能固其稳定。”顾淳风对世间奇巧玩意儿向来喜欢且在行,仔细看了又看,不住点头。

段惜润已经拿过线轴攥在了手里。那线轴也比寻常线轴大,三根引线汇成一股缠绕其间,显得大且厚重。她左手握线轴,右手接过凤凰支架,在掌中熟练掂了掂,再看满宜,满宜再点头。

便见段惜润右手朝空中大力一扬,左手向外侧迅速拉出约两尺线长,同时抬脚起步,引线拉出之时,人也已跑出去两丈余远。满宜双手捧着凤凰尾翅下那些百鸟,于两瞬之后也起步紧随段惜润,隔着与风筝几乎等长的距离,步速完全一致。

夜风清浅,尽是东来回温。小段奔跑之后,凤凰身形渐起,满宜窥时机一点点放手,斑斓百鸟便纷纷飞入空中。段惜润持续跑,速度愈快,三根引线以肉眼可见之速度缓慢而不断被放长,风筝入高空,拉出一整片百鸟朝凤之景。众人立在原地,尽皆看傻了眼,好一会儿竟鸦雀无声。

段惜润擅舞,跑步姿态亦比大多数女子好看,浅茜色裙裾在夜色灯火中飞扬,也如振翅飞鸟。时间流逝,风筝更高,其速却分毫不减。

直至凤携百鸟升入灯火光亮所不至的极高夜色间,众人仰面遥望,才发现那筝竟会发光。星星点点,忽明忽暗,仿若灯火,又完全看不出火光摇曳。顾淳风更加傻眼,半晌方喃喃

“我还当这百鸟朝凤筝金贵,作不得神灯呢。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早先被金丝银线五彩锦迷了眼,倒没注意还藏了这般奇巧。”

绝对不是火光。

那风筝早先被架在地面上,四周灯火映照,确实只看得清色彩并金银丝线之光泽,而难见此萤萤微芒。

此时高悬于空,色彩丝光尽泯,那幽芒反成了夜幕中唯一指引风筝位置的标识。

众人凝神,再看再分辨,距离太远,不甚清晰,只觉得非红非黄不似灯火,又非银非白不似星光,像是幽耀的暗青色?

青色微泛金。大概。

是颜料?

筝太高,夜太黑,那些微芒太过无序,以至于没人能确定它们分布在凤与百鸟的哪个位置。但见巨筝越飞越高,越飞越稳,乘奔御风悠游浩瀚天地间。

段惜润慢下来。由小跑至快走,再渐缓步,最后将线轴交与满宜,转身重回人群之中。

“夜里放这百鸟朝凤筝的唯一不好,是难见其日光下斑斓绚丽。”她站定,脸颊泛红,该是跑的。

“不愧为习舞之人,”只听上官妧接口,巧笑嫣然,“绕着呼蓝湖畔这偌大的草地跑了这么大一圈,竟是大气都不喘半口。”

段惜润闻言一笑,“相比素日里练舞,跑这么点距离,实在算不得什么。”

“珍夫人,”顾淳风挪步过去,巴巴拽了段惜润胳膊,“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颜料?怎么这般了得,竟能在漆黑夜空里发出这种光?”

“该是颜料。”段惜润点头,却不笃定,“但具体叫什么,如何制法,我不清楚,白国宫廷内也没人说得出。”想一瞬又补充

“至少我们这一朝没人说得出。怪就怪在,前人亦无话传下来。或许压根儿就没人知道?这百鸟朝凤筝是祖宗传下来的,殿下能瞧见吗?那些青金色颜彩全被涂在凤和百鸟的眼睛上。”

阮雪音仰着头。

自那些青金色微芒开始在夜色中明暗她就仰着头。

直至段惜润回来,与上官妧顾淳风说完了一个回合,她依然仰着头。

目不转睛。

该是发挥了远视目力之极致。若非周遭人太多,她几乎要当场掏墨玉镜。

距离太远,不甚清晰,但过分眼熟。

青金色。

曜星幛山河盘上显示时间的青金色。

寂照阁内鬼仙红蓝眼四壁上的青金色。

她心跳忽快。

是同一种?

“啧啧啧啧啧。”但见顾淳风再遥望,再欣赏,摇头晃脑,“这设计这工艺,可太厉害了。祖宗传下来的,”又转回头去看段惜润,“那不是有上百年了?怎么看着竟新,从颜彩到绣工像是无半分褪败?”



第三百零七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三)

段惜润再笑点头,“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自是国之重宝,百年来受精心照看维护,自然也坏不了。至于这筝究竟多少岁,一百,两百,还是更久,”她赧然,颇不好意思,“实话讲我也不清楚。父君将它交与我时,亦不曾说。”

“白君陛下竟让珍夫人将如此宝贝带来了祁宫。倒便宜了我们这群人,今夜都得饱眼福。”是纪晚苓。

“瑜夫人客气。”段惜润忙应,“不瞒姐姐们说,父君让我将这百鸟朝凤筝带走时,我那几位姐妹意见大得很,抱怨父君偏心,已嫁或待嫁的女儿这么些,偏偏将它给了我。也是拉扯了好些日子,才终让我带着它来了霁都。”

“是啊。”上官妧似这才反应,“白国此代整整五位公主,润儿你好像排第三?非长非幼,偏给了中间一个你,无怪她们有意见。”顿半刻又道

“你远嫁大祁,贵为夫人,你那几位姐妹都不如你,这宝贝合该给你。更何况制筝戏筝乃白国传统,手法工艺逾百年,哪一日又有天赋卓绝的匠师制出如此水准、甚至超越此水准的风筝也未可知。”

这般说着,再次想起来什么,她似笑非笑,意味难明,“百鸟朝凤,光论寓意,”极轻极短又全无恶意看一眼阮雪音,“此筝倒该由珮姐姐来放。君上如今日日往返挽澜殿与折雪殿之间,纵穿几乎大半个御花园,哪一日奔波累了,说不得便要姐姐搬去承泽殿。”

承泽殿历来为中宫居所。距离挽澜殿最近。比披霜殿更近。

此一言太故作不经意而指向明确,场间几位都听懂了。

“这筝是白国的筝。”阮雪音淡淡回扫对方一眼,心忖这姑娘最近小动作真的多,“凤也自然是白国的凤。白国地处青川极南,气候、传统、各项习俗讲究都与其他三国不同。祁、崟、白三国国君袍上皆绣龙纹,白君陛下却是绣凤。”

这般说着,又看一眼段惜润,“凤为雄,凰为雌,所谓凤凰本是两种鸟。不过随时间推移、地域更迭、习俗传承融合又变化,渐渐被合二为一,成了一种鸟,又逐渐雌雄莫辨,再逐渐被雌化,直至天子为龙而中宫为凤。”

段惜润微笑点头,“珮姐姐此言准确。”

“凤为百鸟之王,上古时被认为是通达九天的完美神鸟。”阮雪音继续,“白国沿袭区域古制,拜凤,一直尊凤为天子表征。白国之凤与其他三国的凤形貌上差异巨大,更复杂,更有气势,且昭昭然王者之姿。”遂抬眼去看远空上巨筝,“这一只就很有气势,昭昭然王者之姿,与大祁中宫凤样完全不同。”方回转头去看上官妧,

“瑾夫人说我该来放此筝,雪音惶恐,实在不敢僭越,对白君陛下不敬。珍夫人乃白君爱女,这偌大的祁宫除了她,怕是没人有资格扬放此筝。便是君上出于对白君陛下之尊重,也不宜放此筝。”

君上都不宜放,更遑论中宫。此一言不单为防御,实在也有些打脸意思,不驳中宫落处而直辨凤之迥异,是为釜底抽薪。

“雪音是崟人,过去又不常在宫廷,想法措辞恐有不当,这般论调,”她未作罢,再去看纪晚苓,“不知对也不对。”

“在理。”纪晚苓点头,“白国凤等同于大祁龙,自然只天子能使。白君陛下将此筝赠予女儿,也就是允准珍夫人用,但除她之外,无论出于国邦之谊还是尊卑礼数,任何人使用都不合适。”

上官妧不大理会这番帮腔。

帮腔。不知该否作此结论。或也只是客观陈述?

在祁宫内大部分人看来,纪晚苓和阮雪音的关系也很值得玩味走得不算近,却也不是全无往来,最重要的是,仿佛和睦。

有限几次场合下照面,竟颇同气连枝——

至少无对立不相掐,对方说什么还往往赞同,实在不似举众以为的那般,新欢旧爱,水火难容。

“珮姐姐好大的火气,”上官妧巧笑,颇无辜,“我不过玩笑一句,姐姐竟摆出来这么大段的道理相驳,叫君上知道了,以为我故意当着众人面难为姐姐,还不得一顿好罚?”又软了声气,

“方才提承泽殿,不过是就着距离远近随口,这中宫居所,要谁住不要谁住还是一直空着,都只君上能定夺,我哪里敢胡乱揣测?”

顾淳风本就不高兴上官妧和纪晚苓来凑热闹。此时诸筝未起,神灯未放,先莫名其妙来了一顿口舌争斗,还是蓄意挑事,她心头火起,抬了声量道

“不敢还不是敢了?这一声声的承泽殿是拿谁的主意叫谁搬呢?我同嫂嫂还有珍夫人高高兴兴请了旨在这里放灯,瑾夫人不请自来也罢了,”自然是故意把话往难听了说,上官妧受了段惜润的邀,不算不请自来,

“放着白国的宝贝不好好欣赏,偏在这里阴阳怪气,张口就往旁人身上点火。嫂嫂不爱嚼舌根,今日之事,我却是要去九哥那里多两句嘴的。省得你成日没事干尽在这宫里搅风搅雨。”

“淳风殿下如今独同珮姐姐好,”上官妧不恼不怯,更加无辜,“只管珮姐姐叫嫂嫂,管我们几个都叫夫人。”这般说着,不动声色观一瞬纪晚苓和段惜润反应,前者稳定,后者轻咬了咬唇。

继续道

“我随口玩乐一句,珮姐姐较真,殿下也同我叫板。”又叹气,甚无奈,“是我失言。虽无心,亦为过。殿下要去君上那里告状,我也无话可说。”

挑事点火又服软装无辜,当真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顾淳风暗骂,待要再呛,被阮雪音半道眸光止了声。

“放个风筝而已。哪里这么多话了。”她心气不顺,一时半刻又压不住,耐着性子勉勉强强按下来,“都挑好了么?”转而向段惜润,“还请珍夫人指导,这些彩色灯笼要如何挂?”

段惜润对淳风与上官妧之突然交恶全不知缘由。去冬阮雪音曾告诫她不要入局,也只是坦诚一句宫中出了事。她和纪晚苓都没列席当日呼蓝湖家宴,如果说后者还能从娘家获得些蛛丝马迹——

如果纪家自有其途径知道一些事。

那么段惜润的懵然不知,是不掺半分杂质的懵然不知。对她而言,唯一作得实的听闻不过那场家宴上两人的公然冲突。

或该说顾淳风的单方面发难。

今日邀上官妧同来,她着实是有些忐忑的。

“可说呢,”遂应,“天色已经不早,这大湖边的,毕竟刚三月,再晚怕是冷,放上一会儿,咱们也都早些回去安置。这便开始吧。”



第三百零八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四)

上官妧挑了一只最普通的方形筝。因是造办司精心制作,形状虽普通,做工却上乘。

顾淳风自拿了她的对蝶。所谓对蝶,乃两只蝶筝并列相连,各由一根引线相牵,荡在空中颇有双蝶戏云天之感。

阮雪音挑了一条鱼。

一条鱼。

不同深浅的桔红层叠,栩栩如生,倒像是常见的池中红锦鲤,更精致些罢了。

“我今儿拿的时候还在想,”顾淳风凑过来,嘻嘻一笑,“什么鸟啊蝶啊花啊朵啊不好制,飞在天上,总像个样子。这鱼生就在水里,离了水就没法活,最无可能飘在天上。却不知造办司那些人怎么想的,我还道这鱼绝对没人挑呢。”这般说着,又拿眼戏谑过去,

“嫂嫂你可当真与众不同,哪儿哪儿都跟别人不一样。”

“这样不好么?”阮雪音应,看一眼手中红彤彤锦鲤,“最没可能飞的东西,出现在空中才有趣。天上飞鸟本来就多,所有鸟形风筝都不过东施效颦,哪有真正的鸟儿好看?”

“是了。”顾淳风撇嘴,“嫂嫂养着一只世所罕见的名鸟,自然不稀罕其他鸟,连带着风筝也一并鄙视了。话说我何时能见一见那粉羽流金鸟?”又去拉阮雪音衣袖,“嫂嫂,以咱俩如今交情,看看而已,你总不至于小气不答应吧?”

阮雪音哭笑不得,“我何时鄙视风筝了?对其他鸟也没任何意见。”思忖片刻,再道“找机会吧,它怕见生人。我先同它商量,也叫它有个准备。”

“就这么说定了!”淳风满意,喜上眉梢,转身便要去放自己的双蝶筝,又回头,“嫂嫂你会放风筝吧?”

“我看着来。”

阮雪音不大会放。准确说,完全不会。没练过,亦无天分,好半晌折腾,总算将那条鱼弄上了天,却并不是她弄上去的。

连跑带起飞都由云玺一人完成,她不过接了线轴坐享其成。

顾淳风却是得心应手。双蝶入空翩翩然,成串的小灯笼荡在蝶尾,画面美丽,尤宜春时。

上官妧也像高手。风筝不消半刻便遁入夜色,神灯耀空,将那原本普通的方筝衬得质朴而别具梦境感。

还剩下十余只筝,淳风说拿都拿来了,别浪费,命在场宫人婢子们想玩儿的尽皆取了去放。一时间众筝高悬,串串神灯透过彩色笼纱飘在春夜天幕间,呼蓝湖水影影绰绰泛起来波光,便是祁宫内层叠的碧瓦都染上了异彩。

沈疾立在岸畔灯色之下。

今夜人多,又是在空中燃明火,顾星朗不至,特遣了他过来照看。满场的姑娘,非夫人即公主,他不方便站太近,一直保持了相当距离注视着各处动静。夜风盛而不急,到目前为止并无不妥。但自上官妧出现他便吊着半颗心,生怕淳风一个不乐意挑事起争执。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般悬着心,也便真看到了两位冤家跑着跑着碰到了一处。

顾淳风本想就此擦过。

擦至一半,实在憋得慌,骤然开口道

“瑾夫人父母健在,兄长亦安康,并无逝去亲人须悼念。装模作样挂这些神灯做什么?”

上官妧初时一怔,想说这大夜里放风筝,若不挂神灯,还有什么可放的?又蓦然反应对方话里有话,也不看她,随口答

“殿下悼念谁,我便也顺手悼一悼。情分早夭,血缘却在,第一年春,尽尽本分罢了。”

第一年春。

阿姌不在的第一年春。

顾淳风直犯恶心。

她不清楚如今局面深浅。

总归长姐当初说过,九哥无交代,一切对话往来,马虎眼混过去了事。

“我自然是悼我母妃。”遂回,甚强硬,“怎么,瑾夫人竟客气,还是闲得浑身精气神儿没处使,连素未谋面的我母妃也要热心悼一悼?扬筝又燃灯,真是有劳了。”

上官妧被她堵得无法,又忖这丫头如今长进,已不似初识蠢稚。遂转了转手中线轴,一颔首,“殿下悼念亡母,我便不打扰了。”这般说着,转身向草地北边去。

北边是也扬了筝燃了灯的纪晚苓。

线轴之上,引线那端,串串神灯连着一只旧筝。夜色深沉,只灯火微廓出筝影,上官妧本不确定,但此时空中所有风筝皆至新而至艳,独这一只形糙而少颜色。

也便显得旧。

不仅旧,且轻盈过头,相比周遭由绢帛制成的一众新筝,总给人摇摇欲坠之感。

是纸鸢?像燕子。最普通那种。

她先前仿佛没去那堆风筝里挑。上官妧细回忆。是自己带的。

“瑜夫人风筝倒放得好。我总以为纪相大人培养出的女儿一心钻营琴棋书画,不擅这些个户外游戏。”

“我少时有几年痴迷放筝,”纪晚苓一笑,甚和气,继续望着天上神灯明暗,“大大小小、简单复杂的风筝也放过不少。自然比不得珍夫人技艺,捣腾升空还是不成问题的。”

“瑜夫人这只燕看着像有年头了,”上官妧再道,也仰头去望,极认真,“还是故意做旧,平添情趣?纸鸢易折,姐姐这只维护得却好。”

“此为我少时心爱之物。”纪晚苓神色微邈,目光也邈,“这东西啊,往往如此,用得越久,感情越深,最后会觉得世间千百样,哪怕再新再好,都比不上它。”

“所以才有故剑情深、南园遗爱之典故。”上官妧莞尔了然,“光阴不待,旧时人事总是最好的。”

风筝是物。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说的却是人。

纪晚苓怔忡一瞬,微笑再道“人世茫茫,孑然来去,再不念点旧,就太孤独了。”

上官妧也笑,“姐姐人在祁宫,有我们一众姐妹相伴;与君上又是少时情分,此生隆眷深恩自不在话下,哪里会孤独呢。”

纪晚苓轻转手中线轴,慢挪步,缓放线,但笑不语。

上官妧若有所思,似乎想起来什么,浅声复道“我失言了。君上如今一门心思全在珮夫人身上,对姐姐你是否也比从前怠慢些?”一顿,又道

“但瑜姐姐是君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与我和润儿并不一样。君上再是冷待我们两个,对于姐姐,该是始终如初的。”

纪晚苓继续不应,只将手中线轴递给蘅儿。上官妧见状,也将线轴拿给细芜。两名婢子接了退开,继续维持神灯,渐渐分散,北边草地上只余两位主子。

“瑾夫人,”纪晚苓开口,和煦依旧,“无论为后庭之争还是其他,有一点,妹妹最好牢记。我姓纪,是祁人。无论后庭局势如何,晚苓始终是君上这边的。如果珮夫人也在君上这边,那么我与她便不会对立。妹妹若全然理解这一点,就该明白,有些话不必在我这里说,有些力气,亦不用在我这里使。”



第三百零九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五)

上官妧似意外,微挑眉,“君上独宠珮夫人而忽略姐姐,实是可惜了。在我看来,姐姐你聪慧大气,不输珮夫人,真要论母仪天下之姿,更该在珮姐姐之上。”这般说着,又去望夜幕下那只纸鸢,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姐姐之所以不甚在意,或也是因为这个?这只纸鸢,与先太子有关吗?”

纪晚苓杏眼中波光动了动。

上官妧一意窥她反应,也便看到了。

“原来姐姐还没有放下。”更觉意外,“那为何要入宫?是君上——”

而纪晚苓忽变了脸色。

上官妧一怔,循对方视线仰头,方见纸鸢下极靠后一盏神灯竟燃了起来,火势迅速往上,以肉眼不及分辨之速度飞快引燃一整条线上的灯笼,而再蔓延,火光顿起,顷刻间连成一大片。

纪晚苓已然抬步,疾走近乎小跑至蘅儿身边,一把夺过线轴,忙忙往回拉。

哪里来得及?

火焰已是升腾至纸鸢之上,线收风筝始降,那团火却因风起舞,越来越大,越烧越旺。

“小姐快松开吧,会烧到手的啊!”蘅儿情急,顾不得称谓礼数,冲上前便要夺那线轴。

却根本也不会烧到手。

话音落时,引线断了。

夜幕之下,大团张扬以至于妖冶的焰火如浮萍般在高空漂浮,纸与帛已尽数不可见,纷纷洒洒也许是骨架碎片又或是灰烬如雪花般降落,至烈而至黯,场面壮观,亦甚诡异。

沈疾自火起便遣了人去跟。此时燃烧的纸鸢被风推着一路南去,竟遂人愿,眼看是要落入呼蓝湖如墨的深水。

被烧断的引线另一头已经沉默跌落青草地。

线轴还被纪晚苓握在手里。

顾淳风、阮雪音和段惜润先后抵达当场。气氛难言,她们没有靠太近,皆立在不远处看那些火焰灰烬归于夜色深湖。

“珍夫人,”顾淳风开口,语气叵测,“你上午那会儿怎么说来着?若神灯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湮灭,说明放灯者所念之人没能接收到感念?”

段惜润有些呆。

这般情形她在白国见得不少。实在也正常。但此时气氛,此人此景,莫名叫她忐忑。且十几只风筝入空,除了自己和阮雪音没挂神灯,所有燃着灯笼的筝都没事。

“老人们是这么说的。”半晌,她答,同早上那句一模一样,又下意识问“瑜夫人是在念谁?”

纪家合府,至亲皆在,过两个月长公主诞下麟儿,更是三代同堂之大喜。

一念至此,她正要莫名。

而蓦然反应。

顾淳风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回一眼,沉默,半晌道“还得请珍夫人去向瑜夫人稍作解释。”再斟酌,“便莫要讲这么玄乎了。灯火燃于空中,本就容易引燃纸张绢帛,此为常识常理,惜润你在白国见得多,最有说服力。”

“就是。”淳风忙附和,“放个风筝挂些灯而已,哪里这么讲究了?依我看,根本就是风助火长的原理,这种放法,十个里面八个都得燃起来。”也向段惜润,

“这纸鸢是她旧物,宝贝如命,珍夫人你缓着点儿说,也别说太多,多说多错。”又转头扬声向草地上众人,“行了行了,今夜就到这里,收拾一下,准备各回各家。”

段惜润已经全然反应。她自觉有责任,不敢耽搁,赶紧往纪晚苓那处去,又暗庆幸这些个老人言没再对宫中其他人讲过,此时解释起来也好发挥。

顾淳风和上官妧的神灯都已飞到了极高处。照白国习俗,她们各自将引线剪断,神灯渐隐,汇入星辰,又终于没入夜色,该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

阮雪音没挂神灯。那条鱼也飞得极高,渐渐失了踪迹,直至完全不可见,她拿过剪子也切断手中引线。

“嫂嫂你这放的根本就不是神灯,”顾淳风凑过来,一撇嘴,“干嘛学我们剪线?”

阮雪音不置可否,“已经飞得这样远了,难不成还要拉回来?”

顾淳风想一瞬,点点头,“也是。不过你为何不挂灯?无人可悼么?”

“无人可悼。”阮雪音答,理所当然。

顾淳风眨了眨眼。她父君是健在的。老师和师妹也都好好活着。崟宫里那几个兄弟姐妹——

她所知不多,但猜也猜得到,恐怕有等于没有,以阮雪音性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母亲呢?她这般想着,也便开口问出来。

“没见过。没法儿悼。也不知该不该悼。”换做从前,阮雪音不会答这句问。但许是因为已经和顾星朗讨论过,或该说,直面过?她此刻不觉得难。

顾淳风听罢,觉得有些难。这话可怎么回呢?母亲哎,还有该不该悼之说?

“我过去一下。”却听阮雪音招呼,就此终结话题,抬步往草地北侧段惜润那处去。

纪晚苓已经离开。段惜润俨然完成了劝说,正同几名婢子仔仔细细在收筝。

青金色颜彩点睛的百鸟朝凤筝。机不可失。

沈疾过了来,站到顾淳风近旁。

“殿下的神灯放得可顺利?”

“顺利。刚剪了线。”顾淳风随口答,旋即反应,转头看他,“你不是整晚在,都瞧见了?还问。”又盯半刻对方那张黝黑坚毅的脸,“纪齐那个臭小子,你可盯紧了,我埋,”再顿,声量更低,“他全程在场,知道的比你还清楚。我真是后悔,不该叫他帮忙,九哥当时为何让他送我去边境?我——”

“自然。殿下放心。”沈疾接口,适时而及时,“君上安排自有其道理。既作安排,便兜得住。”又看一眼淳风,神色难得复杂,“殿下还像从前那样多好。这些事情不好玩,不理会也罢。”

顾淳风怔了怔。

“真的可以吗?”她看着他。

囿于尊卑礼数,也囿于男女之别,沈疾很少直视顾淳风。少年时极偶尔有过几次,去秋在边境受她威胁一定要带阿姌去像山算一次。今夜为另一次。

四下无人,春夜湖风穿过初盛草木漫过来,他踟蹰一瞬,抬眼直视她,

“殿下想可以就可以。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顾淳风心下重复。

那时候在冷宫,阿姌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几乎一字不差。她说完,留了嘱咐,又赠香囊,自此离开,再也没回来。

“沈疾。”早春初暖经不起夜深,湖风一过而再过,终于带了些凛,“到今日,我经过的为数不多那些事,你通通知道。该不该理会,要不要懂,实话讲我并没有想明白。但有一点,我想我是完全懂了。”她顿了半刻,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这句话是个伪题目。凡事皆有利弊,择一些利,忍一些弊,合起来就是一个人的选择。择利弊而已,所以你们说,有选择。”她再顿半刻,

“不是这么简单的。人不能只靠道理活着。人还有心,有情,有自己的相信和执念。把这些也加进来,有时候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只剩一个选择,不就是没有选择么?”

沈疾默然许久。直至湖风更凛。

“君上不会希望殿下这样的。”

“以前不希望吧。”顾淳风道,转而去看夜色中呼蓝湖水,“他什么都知道。一定明白。”



第三百一十章 旧时燕过,欲说还休

顾星朗在折雪殿寝殿内写字。

书案就设在西侧五斗柜旁。说是为偶尔处理公务或写写画画,事实上,迄今为止他从未在此理过任何事。所有事情都始于挽澜殿而终于挽澜殿。

至于写或画。他入了此间,心思就都在人身上,实在也没有任何写字作画的逸致。

故而阮雪音回到寝殿见他居然埋首在案边,颇觉惊奇。

“比我以为的要早。”顾星朗道,并不抬头。

自己离开时沈疾仿佛在湖畔同淳风说话。阮雪音暗忖。所以今夜的事还没有报过来?

她考虑一瞬,开口道“瑜夫人的神灯燃了。那只旧筝也焚毁了。大家都有些失了兴致,好在已经放得够高,剪了灯便纷纷回了。”

“哦。”他答。依然不抬头。

阮雪音看他片刻,“你已经知道了。”

也是。以他作派,人不至,消息却灵通,怕是那筝刚燃不久便得了信,哪里需要等沈疾回来。

“那只纸鸢困了她多年。毁了也好。”他终于搁笔抬头,“人总要向前看。”

此一句过分自然。以至于熟稔。再至于亲昵。

你也在等她放下朝前看么。阮雪音心道。放下旧人旧事,朝前看。到活着的人身边。

顾星朗未觉得这句答有何不妥。他朝不远处茶桌努了努嘴,又眼巴巴看她,“口渴。”

阮雪音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茶桌边斟了大半盏回来递给他。

顾星朗埋头喝茶。

场间寂静不太寻常。

“听说你修过那只筝。”

一忍再忍,恐怕已经忍了好几个月?

而终于没忍住问。

顾星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种事晚苓不会自己说。

淳月也不会多这个嘴。

这个顾淳风。他暗骂。至今仍未将她嫁出宫,简直近年来最大失误。

“是修过。”他干咳,“你既听说了,想必知道经过。那是三哥与她的旧物,她宝贝得紧,终年护着。不修不行。”

是要修,却未必得你亲自修,还是熬了个彻宵第二日黑着眼圈去秋猎的修法。

自然因为人重要。不得不亲自修。

心下一通转,究竟没露半个字;想问他明日是否要去披霜殿看看,犹豫再三,也不敢问。

顾星朗见她发怔,也有些怔,思前想后,转了话头道

“你不会放风筝?听说笨得可以。”

倒是事无巨细。阮雪音再忖。怕是实时呈报。

等会儿。

笨得可以是谁说的?谁能说这话?

只有他能。估计听了呈报自己脑补总结的。她气鼓鼓。

“不会。”遂答,“蓬溪山几无平地,没法放。老师亦不喜欢我们玩儿这些闺阁气太重的游戏。”

“风筝最早可不是用来玩儿的。”

“嗯。”阮雪音应,仍是心不在焉,又自觉这般无精打采好没骨气,要么问,要么干脆别在意,七上八下算怎么回事?

一番抉择,终是做了缩头乌龟,她开口另起话题,不再提那只旧时燕,

“今夜的百鸟朝凤筝你也听说了吧?”

“嗯。”顾星朗答,莫名松了口气,“好看吗?”

他今夜没去,一因要批折子,二因,也是主要原因——

如此盛况,半个后宫皆在,事实证明,最后是整个后宫皆在。他不方便出现,怎么处理怎么别扭,干脆便不去。放风筝不是宫宴,能避则避。

阮雪音自然明白。

“好看。很有气势。风筝本身也制得极精美,不像逾百年之物。”

顾星朗点头,“此筝我早年间听过,却终究只是个玩物,没太在意,不成想白君倒让惜润带了来祁宫。之前没听她提。”

“你最近,仍是每隔十余日过去喝茶么?”

每隔十余日,顾星朗会去采露殿喝茶,春来蔷薇将开,也顺便待花赏园。此一项早已经同阮雪音报备过,甚至有时候她也同去——

一月间顾星朗曾同段惜润有一次长谈,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该是讲明了心意情意与坚持。至于后者是否接受,接受了多少,不好判断;总归到目前为止,偶尔几方共处,还算融洽,而顾星朗着力在营造某种亦家人亦友人的关系氛围。

当然很难。毕竟身份名位摆在那里。

也很怪异。这里是祁宫后庭。

“嗯。”他答,“前天刚去过。你最近怎么不去了?”

“以后你去,我就不去了。”很像查岗,明明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而人家只是喝个茶。

不与人分享夫君居然叫占便宜。她暗忖。最不讲理是皇家。

顾星朗点头,“随你。总归只是喝一会儿茶聊几句。”他顿了顿,“也不知道这般做法,到底算不算最妥。”

太无先例可借鉴,完全开皇室之先河。

“对惜润来说,”阮雪音略斟酌,方接口,“把话说清楚好过不明不白地猜或等。”但确为死局。她心知肚明。惜润已经入宫,若非奇巧契机,此生都不可能离宫改其四夫人路径。

而顾星朗今番做法,与去冬阮雪音一样,更多是对段惜润的保护和对局势的把控。与其叫她胡思乱想、受人挑唆,不如以心换心,晓之以情理,或可取得真正信任,防后庭乱局于未然。

“你方才说百鸟朝凤筝,”此话题颇沉重,顾星朗决定缓一缓,“像是没讲完。”

这题也沉重。阮雪音心忖。想一瞬答“嗯。那筝美而磅礴,且白天黑夜都能放,夜里扬放还不用挂灯,自能光彩夺目。”

顾星朗挑了挑眉,“我还想呢,这么大的筝,再是用材构造轻巧、薄如蝉翼,自重总不小。想要扬入高空,如何还能挂灯笼?结果呢,是什么机巧?荧光涂料?”

“是一种青金色涂料,”阮雪音答,“方才结束时,我凑近仔细看了看,该是一样的。”

顾星朗反应了半刻这两句话。

“你确定?”

“九成确定。”

“寂照阁你毕竟才进过一次。”他道,“虽然满墙的青金色已经够你判断。”

“不是的。”阮雪音再应,“有件事我一直没说。你见过几次曜星幛,可注意到它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时间标记?”

顾星朗眉心浅动,“曜星幛上的没注意过。根本也没细看。但山河盘上的,”他一顿,“应该说是山河盘的拓本。那些绢帛。见过。”

阮雪音这才反应。当初为证明沈疾至封亭关的时间与顾星磊出事时间不符,她让竞庭歌回溯过山河盘。那些绢帛上就有那些青金色时间,她还专门教纪晚苓看了。

纪晚苓自然也将这些绢帛给顾星朗看过。

所以今夜她也看出了那些青金色么?

“那你当时,”遂问,定定看他。

“注意到了。”他答,注意到了它们与寂照阁内的颜彩雷同,“怀疑过。只不确定。那些绢帛毕竟是拓本。我没见过山河盘上的真迹。”

“但你也没试图观察曜星幛。”

“之前说过了,”他亦认真看她,“我不想你觉得,我对你是有企图的。”

自点灯始,此后种种,皆出于真心,不是策略,没有所图。

阮雪音听懂了。

此人体贴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偏偏在某些问题上永远三缄其口。

罢了。她压下寥乱心绪,

“最近能跟你再进一趟寂照阁么?我准备好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二入寂照阁(上)

对于阮雪音自称准备好了这件事,顾星朗表示怀疑。

水书应当是准备好了。明明不喜欢,却不得不一头扎进去,每每看她那副抓耳挠腮模样,他都异常愉快。

而终于是学了个七七八八,至少寂照阁内壁上那些该都能认了。

但宇文琤这个人。那册书她已经又看了一遍,不知有没有抓到精髓。

“我若是你,便用功多读几遍书。这次再解不出来,以后不让进了。”

三月十二这天夜里,两个人再入寂照阁。立在第四道门前,满墙青金色水书已经幽幽然亮起,顾星朗颇严肃,开始下最后通牒。

“我是想多读几遍的。”阮雪音撅嘴,“时间不够用。再来几个月也翻不完另一遍。”

此人夜里一回来,她便什么正经事都别想干。

顾星朗听懂了,拒绝背这口锅,“白天呢?白天又没人烦你。”

“所以咯,”她答,“只有白日里得空,除却淳风过来念书,用膳,午睡,还有一些临时状况,”比如竞庭歌那边来信,又或谁来拜访,又或随淳风去骐骥院,再或宫中有不得不参与的事项,“也没剩多少时间。”入夜他回来之前还要观星。当真事忙。

“不午睡不得了?你一睡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日复一日,那本册子早读完三五遍了。”

“我困。”从前是为观星。如今调整了时间,还是经常捱到大夜里才睡。

个中缘由,没人比顾星朗更清楚。

“找借口。”他道,“你就是觉多人懒。”又看一眼满墙青金色浮光,“来吧。我时间有限。”

此人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阮雪音甚觉无语,越想越不高兴,“你这么没时间怕耽搁,直接开门啊。”遂道,“非同我在这里周旋。”

“你可真是,”顾星朗挑眉,恨铁不成钢,“堂堂蓬溪山大弟子,惢姬的学生,竞庭歌的师姐,懒得没羞没臊,说好进来助我解谜,对付一道门就抱怨连天,且根本还没开。你这叫什么帮手?从前那些话,看来都骗人的。”

“脑子心思时间精力都要留给最当用的时候。”阮雪音驳,振振有词,“你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偏要我再解一次,这什么心态?那个水书,丑死了,又丑又烦人,我本可以不用学的。”

实在是撒泼撒赖没皮没脸。顾星朗看她这样子,目瞪口呆,又突然好笑,抬手捏一捏她细白脸颊,“懒得要命。惢姬大人真倒了八辈子霉收你做学生。”又移手去捏下巴,

“我就更倒霉。坏了规矩带你进来,还不止一次。今晚回去,明日又要到祖宗面前罚跪。”

阮雪音眨了眨眼,“罚跪?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顾星朗答,正经之至,“上次带你进来,我从第二日起便在奉先堂连跪了十日,每次一个时辰,膝盖都跪肿了。”

实在有博同情骗心疼之嫌。但不像信口胡说。

这个傻瓜。她心道,终忍不住愧疚,“也没听你说。”

“你那时候根本不关心我。”他回,更加不愉快,“说了又如何?还不是没反应。”

阮雪音无言以对,下意识去看他膝盖处,“还疼么?”自然看不见,且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问也白问。

“早好了。你不是夜里都能看见。”

阮雪音呆了半刻。

此人登徒子之言更甚其行。好吧,应该也不相上下。她假装没听见,打算转回正题,却听对方又补充

“一会儿回去你再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什么后患。”

简直不能忍。阮雪音暗骂。终于决定反抗,

“现在已经亥时过半了,”她道,“按你两个时辰破这道题的战绩,我恐怕要解到明天早上,最快也是半夜。你要检查膝盖,到明日传御医便可,总归用不上我。”

“什么明天早上,谁要陪你熬到明天早上?跟我一样,两个时辰,丑时过半必须离开,无论解没解出来。”

阮雪音瞪眼,“若没成,当真不让进了?”

“不让进了。我的膝盖还要不要了?你又不给治。”他答,理直气壮。

“讲道理,”阮雪音不理他耍嘴皮子,郑重其事,“老师说我们脑子都不如你,你花两个时辰,我自然需要更长时间,你拿同样的标准要求我,不公平。”

“你倒肯认输。”顾星朗挑眉,“我是给了你线索的,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你的难度比我低。”

就在那本册子里。

阮雪音心下重复,转眼去看黑曜石壁上那些字。

都是些诗词句。且没一首完整的。有些是一首里的一句,有些是两句,还有些三句。全无规律,好像尽皆来自书写者的一时兴起。

可宇文琤并不偏爱诗词。

此人爱好多且奇,算是历代焱君中最不安生的。在所有那些千奇百怪的玩乐之法中,没有诗词一项。

她走近,开始一壁壁一行行看那些句子。

全不是一个路数,什么派别风格都有;主题也多,田园山水,金戈铁马,春花秋月,甚至还有些闺阁怨叹之作。

这叫什么谜面?

顾星朗好整以暇,看她花大半个时辰总算遛完那四面墙,兴致勃勃问

“认完了?”

“认完了。”阮雪音答。但一无所获。

“已经不错了。须知水书乃此门第一关,认出来内容算是成了一半。”

阮雪音完全没感受到另一半在哪里,“跟诗词其实没关系吧?若真如你所说,答案在那本册子里,那么没关系,这些诗词都是幌子。”

“不错。”顾星朗点头,“继续。”

第一道门是阁门。

第二道是马。第三道是鸟。万马奔腾那道她没看到开法,单按照鸟这一道的逻辑——

那时候是找眼睛。

这道该是找字。

找什么字呢?

“宇文琤这人没正经,”遂道,“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字谜。”

顾星朗微笑,颇赞许,“继续。”

实在难继续。阮雪音心答。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爱好,斗蛐蛐儿、打马吊、日日同鹦鹉聊天、堆成山的奇珍异宝,还有漫长四十一年为君生涯里不计其数的大小事件。

谁知道该找什么字,什么话?

等等。

话?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二入寂照阁(中)

宇文琤说过许多话。

所谓史载,记录的不过其言其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那本册子里也记录了许多话。有些与正史相呼应,但更多不见于正史。所谓野史。

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那么应该排除了与正史重复的部分。

依然剩下很多话。

都是日常话,此刻略忆一遍平平无奇。寂照阁这么了不得的地方,她实在想不出宇文琤能把日常说的什么话镌刻在墙上,设为谜面。

“是他说过的话吗?”

知晓谜底的人就在这里,那便直截了当问。总归他判定难度到自己这里已经降低,她不介意再多要些提示。结果要紧,时间最贵。

“自己想。”顾星朗答,事不关己。

阮雪音冷眼观他神情细微处。

恐怕是。

然而确定了这一点,也并没有降低此题难度。说过的话,那得是多少句?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厚册上所有内容,全标记在识海里,终没法做到一字不差。

真要是某句话。如何准确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从大堆水书里挑出来?

她再看一眼顾星朗。这人当初莫不是抱着册子进来一句句对照试的?这么厚一册,每句话试一遍,两个时辰完工?

不可能。他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又去看那满墙鬼画符。

断断续续的句子,出自上百首诗词曲赋。按照一般排列组合规律,若不知机要而逐字逐句试,真可能要试一辈子。

前面两道门或同此理,所以世人才说,历代祁君开寂照阁,是一生开一道。

他一定是猜到了那句话。至少圈出了范围,试起来也容易。

什么话呢?

不会是长篇大论。一不符合宇文琤作派,二不符合出题人心理——

一个精彩的短句永远比洋洋洒洒的论述更有力,也更像谜底。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没有被传错。

文字记载是会出错的。尤其谁说的什么话。执笔人记忆偏差又或笔误都可能导致传下来的字句与事实出入。

差一个字也是误。

但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一个能准确打开寂照阁关卡的答案。说明是宇文琤原话。所以能被镌刻在黑曜石壁上。

很可能是一个极短的句子。就几个字。所以被记录得准确无误。

几个字的话也很多。她一句句想,在脑中依次排列,又举眸去看墙上那些诗词。

当真费劲。她尚未将水书掌握得炉火纯青,每看一个字都需将那些笔画重新梳理计算再确定。

最要命的是,有些句子是倒着写的。

从下往上写的。

比如“寂寞人间五百年”,按常规阅读习惯从上往下,看到的是“年百五间人寞寂”。

“这题障眼法太多。”直看得头晕目眩,阮雪音忍不住蹙眉。

“的确。”顾星朗应,双手抱臂倚在东南角,“但也不是全无机要可寻。”

有么?哪儿呢?她没问出口,知道问也白问,却听那家伙再开尊口

“宇文琤这人玩世不恭,出其不意,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不会是什么正经字谜。哪怕在人人仰视的寂照阁。你就大着胆子往歪了想。”

往歪了想。

怎么歪?

时间流逝,已入丑时,她有些犯困,眼睛在四面漆黑幽青的石壁上游移,脑中不断重复顾星朗那两句话。

有机要。

不正经。

这些诗词曲赋。她立在空旷殿庭中央,清心静意,举目环顾。类型多,风格多,主题多,上百首,却不是一人一作。

总共摘取了大概四五十位作者的作品。其中几位尤其多。比如苏东坡,再如屈灵均。

满墙尽诗词。以苏东坡为首。

只有屈灵均的是辞赋。有些只半句,有些是整句,总共取自六篇,分布在东南西北四壁上。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问》。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下堂兮生罗,芜蘼兮兰秋。这句是倒着写的。该是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九歌·少司命》。

子魂魄兮为鬼雄。《九歌·国殇》。上一句好像是身既死兮神以灵。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九歌·大司命》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九歌·湘夫人》

藏头么?她来回看这几句。

自古诗谜藏头多。她几乎条件反射去连第一个字。由北向东往南再至西,正好一圈。

天。老。秋。子。一。帝。

不成句法。

但哪几个字眼熟呢。她绞着脑汁。

心下忽动。

那册中所载宇文琤教那些鹦鹉说的话里,其中有一句,出现频率非常高。

就有“天”字。也有“子”字。有“老”。还有“一”。

不是吧。

她心道荒唐,复去看那六句话。如果是那句,如果为藏头,有两个字对不上。

“帝”,读音是对的,但不是这个字。“秋”,完全不相干。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等等。

人家分明倒着写的。是自己非要用正确顺序读。简单从上往下念,第一个字是“下”不是“秋”。

要的就是“下”。

那“帝”呢?

“时间到了。”她尚在犹豫,顾星朗开始下逐客令,“困死了,我是要早起的人。”他哈欠连天,转身往外走,“跟上。”

“等一下。”阮雪音开口,心一横,走向东北角上六芒星烛台,像上次那样,拔出了第三支柱笔。

当真奇特。那笔端羊毫又或狼毫,始终湿润,上次是,这次又是,却洁白无瑕,不像蘸了墨。

清水?

她来不及细想,顾星朗已经快走至第三道门前。

“直接往上描吗?”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唬着眼看她,该是真困了。

阮雪音不再犹豫,举步朝东面“老冉冉其将至兮”走去,抬手,沿着“老”字一笔一画描。

笔触落青金,那些颜彩更见深邃。一通鬼画符线条走完,阁中寂静无声。

阮雪音凝眸片刻。移步,又去西面“子魂魄兮为鬼雄”描“子”。

接下来描“天”,她写了几笔,方反应,这满壁的诗词从阁顶一路到地面,当初往至高处镌刻时,必定搭了梯子。

这六处屈灵均的辞赋却都在抬手能及的地方。

就像造谜者故意留给解谜者的提示。

她更添信心,接着描完了“下”,到“帝”,再到“一”。

水书的“一”字也只有一笔。

不过是竖着的。

她从上往下,一笔到底,眼见有如天堑的青金色再次深邃,忽听得寂静殿庭中轰鸣声起。

她转头去看北侧石壁。

缝隙自正当中裂开,与前面三道门一样,极规整,极平稳,一壁成两门,分别向左右移动。

寂照阁第四道门。

宇文琤的关卡。

开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二入寂照阁(下)

阮雪音几无成就感可言。

或也因夜深犯困。但更多是为那句话。

老子天下第一。

她心中默念。终难于大声讲出口。

门已经开了,第五道关卡就在那头,她没挪步,立在当场半晌道

“这人有毛病吧。”

顾星朗依旧哈欠连天,步子是停住了,回转身表情颇欣慰,“没什么毛病啊。有风格。是个人物。”

这叫有风格?儿戏吧。故弄玄虚让人大费周章解谜,结果不过一句玩笑。

还是鹦鹉都能学舌的玩笑。

阮雪音不愉快,觉得几个月苦不堪言的水书征程再兼方才时间脑力精力通通喂了狗。

也就那本厚册还算读得有味。不算喂了狗。

“比他儿子孙子有风格多了。”眼见她一脸嫌弃,顾星朗好笑,再补充,“这么出题多有趣,后面两位都太正了。没意思。”

后面两位,自然指宇文琤的儿子孙子,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的设立者,万马和蝉螳螂黄雀鹰。

阮雪音对前面两道的解法已经失了兴趣,并不多问,只暗道你也很正啊,自古君王有几个不正的,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此念一出,旋即推翻,再忖此人只是表面正,内里不过登徒子一个,还是积重难返那种。

所以欣赏宇文琤吧。谓之惺惺相惜。

不。该叫狼狈为奸。

她摇头,复去看满壁诗词赋。倒正经得很,堪称宏大,乃至于厚重,无论山水田园、春花秋月还是金戈铁马,都透着股苍凉劲儿。

“这么不正经的人,喜欢的诗赋倒正。出题还用屈灵均。”想一瞬,又点头,“也是。大部分人,外在与内质不统一,甚至常常相反。宇文琤保不齐是个深沉之人,一切浮夸轻佻游戏世间都只是伪装。”

顾星朗眉心微动,沉肃只一瞬,顷刻消弥于眸中星光与唇边笑意。他走过去,至她跟前,“你就很统一。外冷内也冷。”这般说着,煞有介事一个寒战,自然是装的,“冻都冻死了。”

“怕冷你还过来。”夜深困乏,又刚使完一顿脑子,阮雪音偃旗息鼓,懒得再用心,顺对方话随便接口。

“不怕。我热啊。”他答,笑意更深,目光炯然。

明明寻常。这句“我热”。阮雪音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一时耳根脸颊都要烧起来。

都什么脑回路。真成女登徒子了?

她一个寒战起,自然不是装的,赶紧转话头“故弄玄虚也罢了。这宇文琤不严谨,那个‘帝’字,分明不对,害我犹豫好半天下不去手。”

“屈灵均所有辞赋里没有那个‘第’开头的句子啊。”顾星朗应,理所当然,“也没有以它结尾的,倒着写都藏不了头。只能谐音。”一顿,“且你怎知他说的就不是那个‘帝’?完全同音,那记录的宫人理解错了也未可知。”

的确。是那个‘帝’也说得过去。至于屈灵均所有辞赋里有没有“第”字开头或结尾,她没功夫也没力气再去默诵以佐证。他既这么说,信着便好,总归门已经开了。

遂偏头去看第四道门后面关卡。

一样的殿庭,一样的漆黑,恐怕也是一样的空荡荡。人未至,烛火未点,看不见黑曜石壁上青金色——

该也是青金色刻痕吧。却不知这次什么图案。

“开都开了,”

她没说完,顾星朗已经了然,“去吧。先看一眼,有个数。”

竟然是植物。

满壁排列不规则又形态各异的植物。有些常见,有些珍稀。但所谓珍稀,也不过《山海图灵志》里有的那些,在阮雪音看来,都不算稀奇。

比如有喋血木芙蓉。

暂时没见大花香水兰。

她仔细辨了会儿,再次感叹雕工之精细笔法之高明,比前面三道有过之无不及。“你说得对,”遂道,“这些图案应该根本不是雕凿的。就是用某种工具蘸了那青金颜彩写或画上去的。”

顾星朗仿佛没听到这两句。

他盯着东侧高处一株花在看。

阮雪音循他视线也去看,是一株绣球。

“这道门的机要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他道,语声浅淡,“但还没想出来所以然。”

自入此间,阮雪音只大概扫了四壁,辨了一些品种,实在太多,来不及一株株一样样看,此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问

“在哪里?”

顾星朗转身面向西侧石壁,遥遥一望,“你看,那里还有一株。这四壁之上,每种植物都只画了一次,只有这绣球,有两株。”

阮雪音也转身,扬眸望,挑了挑眉。

“这不是绣球啊。”

顾星朗也挑眉,偏头看她,又去看身后东壁,再回身重望西壁。

分明一样。

“怎么说?”

“这个真的,”阮雪音一笑,似感慨,“说不是也是,说是又不是。此为绣球的一个变种,叫作无尽夏。之所以被单列出来自成一家而没被统称为绣球,一因形貌上确有差别,二因生长习性不同,归为一类,不够严谨。”

顾星朗动一动眉心,继续盯那株无尽夏,“形貌上哪有差别。”

“画得很好。”阮雪音点头,也来回转身一次对比那两株花,

“为了区分,甚至将两株的尺寸绘得一般无二。尺寸一样,花叶差异就好分辨了。你看,无尽夏的花瓣比绣球要小,同样一捧,就显得花朵更多更密。叶子也有细微不同,无尽夏的细窄些,叶缘锯齿分明;绣球的更圆润,叶缘锯齿不明显。可惜只是石壁上画作,用色又单一,还有些特征表现不出。其实无尽夏的叶子颜色比绣球浅,摸上去也更薄。”

顾星朗静静听着,若有所思,“生长习性呢?你刚说也不一样。”

“嗯。”再应,“无尽夏比绣球耐寒,只要不是极寒天气,都能开花。最重要的是,它花期比绣球长,长很多。我认为这是它能自立门户而不与绣球归为一类的根本缘由。绣球花期六到八月,是典型的夏季花;无尽夏却可以从五月一直盛开到十月,晚春至夏秋,当然也是夏季开得最好。”她微仰头,亦去盯那株花,

“过长夏而花开不败,仿佛夏日从未离开,故此得名,无尽夏。”



第三百一十四章 春宵叙

夏有尽,四季皆有尽,无尽的从来只是时间本身。

丑时已过,顾星朗咽下不知第几十个哈欠,负手抬步,睡眼蒙眬,“算是有进展。今日先到这里。走。”

阮雪音总咂摸哪里不对。

却也因为困意来袭,辨不清晰。

直至走到第二道门前,她忽然醒转,上前半步拽了他衣袖,“所以你答应。”

顾星朗蹙眉,倦意满脸,“什么?”

“植物你不擅长。但我擅长。你已经到了第五道门口,知道是这些东西。所以当初我说要进来,你没考虑多久便答应了。”

还说没企图,不算计。她瞪眼看他。

“小姐,”顾星朗气结,生生将倦容压回去一半,“我考虑了很久好吗?且也是你说的,让你进来,事半功倍,还言之凿凿我欠了你好些人情,必须拿寂照阁来还。”

阮雪音一脸不信。

“天地良心。”他困得厉害,张口就来,“那些所谓人情,根本没法说服我破这么大的例。至于你进来是否事半功倍,没人能保证,再好用的脑子也抵不过你这懒劲儿。归根结底,我带你进来不过就是徇私,按顾氏族规,简直徇私枉法。谁叫我那时候——”

已经开始喜欢,然后越来越喜欢,思前想后,又拿那些个人情借口自我游说。临了,罚在奉先堂还拿同样的说辞告慰祖宗,冠冕堂皇。

他没说出来。但这种戛然而止,意思已经到了。

阮雪音目瞪口呆。

敢情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想了这么些招全都白搭,最后还是以色侍人,靠脸进的?

“当然了,”他陈完这番辞,也觉得有些过,因为并不是这么绝对,确有许多考虑在其中,“你认得许多一般人不识的花植,又有来自蓬溪山的积累,甚至是一些连我都没有的积累,对解寂照阁关卡必有助力。尤其刚才那道门。”他清醒了些,条理回归,“我承认。这些都是原因。”

阮雪音没由来松了口气。

有这些原因总比单单为了所谓喜欢,要来得好接受。

女子仅靠姿容和旁人喜欢立于世,不该,可耻。老师从未这么明确说过,但她和竞庭歌都根深蒂固揣此观念——

人的观念不会自己形成,来自教与养、习与得。所以毋庸置疑,哪怕没有实据,这观念是惢姬给的。穷十几年之力灌溉的种子。

与世人女子无才方为德的笃信正好相悖。

“老规矩。”却听顾星朗再道,连语气里都揉了睡意,“一会儿你先出,西南角那颗刺槐下等我。”

两次同入寂照阁,都在夜里,都是一前一后出去。

这附近向来没人。也无值守。按规矩,君上入阁期间,巡夜兵士不得经过,须绕道而行。是故阮雪音进过寂照阁,此事无人知,看样子,也会一直作为秘密进行下去。

她快步出阁,隐在刺槐下等他。约一盏茶功夫顾星朗也出来,脸未转而眼观四面,姿态一如既往沉笃,却怎么看怎么做贼心虚。

阮雪音哧笑出声,那气声也隐在夜色中汇入初春夜虫鸣。

“再给我出声!”他压着音量,一脸威慑,又拿眼示意她端正表情状态,佯装无事走上御花园大道。

“堂堂祁君陛下,”还是很想笑,她尽量收拢嘴角,“进出自己地盘还如惊弓之鸟。”她甚少见他那般神色,上次来为第一次,今夜第二次,真是越想越好笑,又好笑又可爱。

“还不是因为你。”顾星朗沉着脸,依然负着手,上下眼皮直打架,“我自己进出,随意得很,自从有你这小尾巴跟着,来一次悬心一次。”

自然悬心。在整个大祁朝堂眼里,哪怕点了灯接了盛宠,阮雪音依然是阮雪音,崟君之女,惢姬之徒。点灯盛宠已经是悬了一众宗室朝臣的心,还要进寂照阁——

唾沫星子怕是能连着顾星朗一起淹。莫说满朝文武,单顾家宗室就饶不了他。

此事说大不大。但也可大可小。

“好在你要入寂照阁,按规矩,所有人都得回避,包括涤砚。”一通心思翻转,她接口,甚心虚,“不会有人发现的。”

“那这会儿呢?”顾星朗冷声,“我进寂照阁,来去都一个人,涤砚沈疾也是在清晏亭附近迎候,你为何跟着?沿路碰上巡逻兵士,一会儿再见涤砚沈疾,你倒教教我,怎么解释?”

“君上做事,哪里需要同谁解释。”阮雪音应,语气莫名顾淳风,“珮夫人与君上情笃,君上夜里要去寂照阁,珮夫人便一路陪着;君上进去,夫人在外面等,君上出来,又一同再回折雪殿。完全合理。”

顾星朗瞠目结舌,心道这是顾淳风附体还是云玺附体?

反应一瞬结论两者皆有。淳风的话术和云玺的站位。

千算万算,没算到此人近来最长进的是脸皮。

阮雪音说完这段,也有些自觉没羞臊,蓦然想起来上次入阁时与他还相敬如宾,一前一后出来便各走各路了,全不似今日麻烦,遂干咳一声道

“要不我还是,另走一条路?”

“来不及了。”

此为实话。清晏亭檐角已是出现在远处星月下。“这时候再跑,此地无银,做贼心虚。”这般说着,看她一眼,“你不是编好话了?一会儿就这么说。”

阮雪音眨眼再眨眼。说什么?珮夫人与君上腻歪到一刻都不能分开,去个寂照阁也要陪着去陪着回,还巴巴在阁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我劝你少跟淳风厮混。”她尚在呆滞,顾星朗再开口,“本来由你带她读书知理是好事。她练马也确实方便你去骐骥院钓鱼。”言及此,不动声色看她一眼,“但那丫头毛病一大堆,就怕你还没带她出师,先被她带出师了。”

“那怎么会。”阮雪音应,忆及方才言论,更觉心虚。

“她在你这里领那些功课,完成得如何?”

此人不是困倦么?这是困过了劲儿?问题连串。“还不错。”遂答,哈欠骤起。

“所以呢,”他继续问,似乎随意,“你觉得,她行么?”



第三百一十五章 点鸳谱

行。

阮雪音心答。

行或不行,具体指什么,他根本没说。

但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单论头脑,聪明足够,逻辑力尚须锤炼;再论气性,顾淳风自有她的执与烈。

三论动机。这姑娘去岁在呼蓝湖家宴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阿姌的事对她影响之大,竟能让不谙世事二十年的大祁公主躬身苦读,策马扬鞭。

策马扬鞭。

顾淳风扬着鞭,一身蜜合色轻骑装,正从阮雪音面前呼啸而过。

今日十八,她如常来骐骥院练马。当初的每日都来已经变成三日一来,盖因她基本功已经打稳,而春至,军中和各家王孙进出骐骥院的需求也变多。

依顾星朗那时候旨意,淳风殿下练马时其他人不得入。她每日都来,也就意味着骐骥院每日都有一到两个时辰不能接待其他人。所以于公于私,如今她都该减少过来的次数。

一开始她不乐意,几次要去挽澜殿闹。

但沈疾说,三日一练,对今日顾淳风来说正正好,绝对能保证进度,又不至于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她这才消停,按时过来,每次一个时辰。而三日为期,沈疾亦更有时间亲自指导。

“一再说过。殿下过弯道时不能加速。”今日他也在。

这话讲了已经不知道多少遍,连阮雪音都有些听得双耳生茧。

顾淳风刚跑完第二十圈,此时勒绳不下马,居高临下撇着嘴,“都说了没事。我和小玉默契极好,她早就习惯了。你看我何时摔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纪齐已经大好,正生龙活虎牵着追风满场遛,“你们这些新手,就是技不如人胆子还大。哪天摔了有你哭的。”

“我说,”淳风蹙眉,老夸张,“我在的时候不是不许闲杂人等乱入么?这人怎么进来的?”

“喂,”纪齐挑眉,更夸张,“我是闲杂人等么?我也是你教习好吧?”

“你是临时的。今日沈疾在。”她翻身下马,“现在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纪齐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待要再辩。

沈疾肃着脸逼视过来。

“公主也不能这么蛮横吧?也该知书达礼吧?”他忿忿,只得说理。

沈疾还没措好辞回。

忽听见马场入口处些微人声。

淳风也听见了,已经扬了脸去看。

距离有些远,瞧不清人脸。倒是一匹高大白马在日光下亮得刺目。

顾淳风眨一眨眼,回身去看小玉,再眨,“那也是一匹照夜玉狮子?”

纪齐也扬脸,看半刻,“哟”了一声。

“嗯。看样子是小柴大人。”沈疾回,“微臣去一下。”

“他旁边是还有个姑娘么?”顾淳风持续举着眸,眯眼勉力看,忽反应过来方才纪齐那一声“哟”,“来都来了,又是柴家的人,总不好这么轰回去。”她向沈疾,笑得瘆人,

“干脆请进来吧。我也练得差不多了。”再向阮雪音,“嫂嫂你介意不?柴一诺虽是外臣,同我们一向好,”又眨眼,像是自我说服,“九哥该不会介意吧?都让你出来了,撞上一两位外臣怎么了。”

不每次来都见纪齐?并未听闻九哥有什么不满意。

阮雪音自然不介意。且“同我们一向好”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大祁百年,顾家之下是纪家,纪家之下便是柴家。骠骑将军府,也是很值得一见的。

柴一诺不像军中人。此为阮雪音见他初印象。身形挺拔,气度极佳,但温文尔雅,全无沈疾那种锋利感。甚至比初出茅庐的纪齐还显得文气。

实在要归类,更像顾星朗那挂的。当然,她心下一顿,比不了。

他旁边的姑娘着一身雀蓝绸裙。与柴一诺六七分神似,丹凤眼,外眼角挑高明显,肤白,娇俏,行完礼一直盯着自己瞧。

“微臣遣家人来定时间,交代的是未时。想是他们弄错了,才冲撞了殿下练马。”柴一诺开口,既对淳风也对沈疾,“实在抱歉。”

“这有什么的。”顾淳风摆手,笑嘻嘻,“就快入申时了,我今儿也算跑够了,正好,”此一句“正好”是怎么听怎么不正,怎么听怎么不像指时间正好。阮雪音心下异样,便瞧她意味深长继续道

“正好纪三公子也在,你们难得见吧?”却是对那雀蓝绸裙姑娘,“还是要多见多聊,增进了解,哪日君上看不过你们磨蹭,一道婚旨下来,岂不是要抓瞎拜天地?”

果然便是柴一瑶。阮雪音暗忖。纪柴两家有意让两个小儿女结亲,她亦有耳闻,仿佛至今没定下来。

是为竞庭歌?

她倒吸半口凉气,不动声色瞥一眼纪齐。

小屁孩儿正唬着脸,更该说黑着脸,杀气腾腾斜睨淳风。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只听柴一瑶应,三分尴尬七分利落,“长辈之间觥筹时玩笑罢了。我和纪齐都年纪尚轻,哪里这么急着谈婚论嫁。”

阮雪音暗点头,心道祁国这些名门闺秀倒个个有名门样,任何场合,任何情形,无论脾气性子如何,皆能从容不迫,开口自成条理。柴一瑶出身将门,更添了几分果利,年方十八倒比淳风看着更沉得住气。

“订婚订婚,先订再婚嘛,又没让你们立时拜堂。”顾淳风不松口,继续没正形,又转身打量纪齐,再回身看柴一瑶,“别说,真有些夫妻相。嫂嫂你看呢?”

实在不熟。根本头回见。只能说场面话。却是怎么说怎么不合适。她一个完全的外人。

暗怪淳风乱点名,想了想只道

“纪公子酷爱骑射武艺,柴小姐出身将门世家,年纪亦相当,甚好。”

“珮夫人知道殿下张口就来诚心取笑,还顺着她说。”纪齐实有些站不住,终开口,又一咳,“柴小姐方才说出了纪齐心声,年纪尚轻,不急于婚配。且我是男儿,更该先立业再成家。君上若问,纪齐自当面圣陈词。”再去看柴一诺,

“小柴大人是过来人,最明白。”



第三百一十六章 乱飞花

柴一诺自然明白。

他是长子,与纪平一样早早凭门荫入仕,娶妻时二十二岁,当时从五品。

柴纪两家的婚事,他自然关心。但现下最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

听语气措辞,纪齐与珮夫人竟颇熟悉。

绝对不是头回交道。也不止两三回。

纪齐是男子,未入仕,连外臣都不算,几无可能出入后宫。

那么是阮雪音常出来。

所以淳风殿下习马不许人扰,很大程度是因为珮夫人也在?

“很是。”他答,一番思忖,场面上却无半刻停滞,“男儿志四方,少年时确不该将成家立业摆在首位。除非实在遇到了倾心之人。”又去看顾淳风,“小孩子家的事,便让他们顺其自然。父母亲是长辈,年纪大了,总心急些,微臣也是劝过的。”

此一言也有意趣。

柴一诺今年二十五,纪齐和柴一瑶都才十八。前者是柴家长兄,又人在朝堂多年、官居四品射声校尉,要端半个长辈架子,实在也合情理。但顾淳风才二十,且尚未出阁,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小姑娘,跟纪齐柴一瑶只能算平辈。

“小孩子家的事”,却是将顾淳风的辈分生拔了一截与自己平齐。

淳风眨一眨眼,颇受用,干笑道“也是哈。是我们这些瞧热闹的瞎着急了。”

“君上挂心殿下婚事,似乎属意微臣这里的温执,几番问过。”却听柴一诺继续道,“两日前还同微臣提及,四月赛马球,会请殿下前往观战,顺道观一观人。”

顾淳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噎住。

温执。这名字阮雪音耳熟,方想起来花名册上见过,该是在弓弩营任副尉,柴一诺的臂膀。敢情是采纳了那日她在溶溶轩之见,真要安排淳风一个个过目?

纪齐士气大振。

“此事竟不偏不倚落在了小柴大人这里。”他喜笑颜开,兴致勃勃去看淳风,“我倒是听说大人同先太子组队击鞠那些年,有个送香囊的故事,也不知真假,是否谣传。”

顾淳风一呆,彻底凝噎。

此事纪晚苓知道,去秋便在御花园中提过。该是柴一瑶传出来的。看样子纪齐也晓得了。

这些个蛇鼠一窝的家伙。

她怒目向纪齐,完全不能再看柴一诺。又寻思这笔旧账尚未同柴一瑶算,定不能饶了这大嘴巴。

这般想着,也便怒了目又向柴一瑶。

后者抿了抿嘴,没接这一眼。沈疾和阮雪音皆莫名,暗忖送香囊指意明确,是有故事啊。而纪齐愈加得意,眉眼皆飞。

最淡定还属柴一诺。

“那些年赛事多,香囊也多。”他微笑。在景弘年间提先太子原不是禁忌,世人讳莫如深,不过因为那道谣言。故而方才纪齐开口,不算犯错,而以柴一诺在朝为官多年的周全,却是不会再重复,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以为一夜便能看尽霁都花。待年岁渐长,方知风景要慢慢看,人要慢慢识,太早时的想法,不过一场与旁人无关的少年幻梦,作不得真的。”

当真不似军中人。阮雪音再忖。如此讲话水准,分明更像文臣。

“此言得之!”便听顾淳风接口,过分积极,只去看纪齐,“这事你得多听听过来人的,少年幻梦懂不懂。”言下意,她送柴一诺香囊便该归类于此,不值一提,又递眼色给阮雪音,“作不得真的,懂不懂!”

阮雪音接到了这眼。纪齐展望竞庭歌,也是少年幻梦,也作不得真。

幼稚。她好笑。这些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空斗嘴的世家儿女。

纪齐显然也有些听懂,又不好当众驳斥,直瞪眼。

顾淳风再次占了上风,不再纠缠此题,转了脸去问柴一瑶,“你今日怎么来了?”

骐骥院并没有女子一定不能来的规矩。但祁国女子习骑射者寡,至少这一朝各家小姐乃至于淳风淳月两位公主,此前都与骑御不沾半点关系。一年来个两三次骐骥院,不过就是春日观赛。

“家父说,阿瑶出身将门,如今年满十八,也该稍添些技艺,别的不说,御马总要会。”不等柴一瑶答,柴一诺应,“此事也已经请了君上的意思,微臣今日才带了她来挑马。三月春暖,亦是习骑御之术的好时候。”

“挑马啊。”纪齐接话,如梦方醒,笑容叵测非常,“淳风殿下去冬挑的是一匹照夜玉狮子,”这般说着,极具阵势一个大转身去看场间已然并立的两匹白驹。分别是柴一诺和顾淳风的。一眼毕,又去看柴一瑶,

“你就别挑这马了。平白破坏殿下一番心思。”

柴一瑶止不住想笑,点头答“好。”停半刻又补,“听说骐骥院成年的照夜玉狮子一共就三匹?如此名品,恐怕也轮不上我挑。”

“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啊合该早些成亲!”淳风气结,瞪眼向沈疾,“你也不吭声,小玉不是你给我挑的么?”

沈疾躺着中刀,十分无奈,“当初便同殿下说过,照夜玉狮子温和,适合女子驭使。”

“所以咯,”淳风撇嘴,转而向柴一瑶,“还剩一匹,你挑了去便好。”省得这偌大的祁国就她和柴一诺两人用照夜玉狮子,无端起话柄,叫人家夫人晓得了更撇不清。

“还剩一匹成年玉狮子,”沈疾道,“按规矩,须等幼驹中再有长成的,这匹才能出骐骥院。”

为护此马繁衍计。柴一诺自然知道。“柴某已有计较。沈大人放心。”又问淳风,“殿下可要继续练习?微臣可以先行离开,待殿下结束再过来。”

顾淳风撇着嘴。“气都气饱了。不练了。嫂嫂我们走。”便去拉阮雪音,也不理沈疾,走了两步抬眼见纪齐还杵在当场,道“你肯定不走吧?正好在这里陪柴家小姐挑马。”

纪齐本不打算走。

一听此话哪里还呆得住。

“我还有事。也得走了。”他应,牵着追风一溜烟往外场马厩安顿。

一行四人出得马场,尚在骐骥院墙内。纪齐该走大路离开,沈疾护送阮雪音和淳风回去,须走一条直通皇宫的专道。

好半晌无话,沈疾和阮雪音寡言惯了,不觉得怎么。那两位却是各自置着气,临了,纪齐忽一拍脑袋想起来什么,开口道

“大嫂让我问你,”闷声,老不情愿,“后日是什么时辰到?君上传旨过来只说下午,大嫂嘱我向你要个准信儿,家里也好准备。”

“我怎么知道?”顾淳风回,火气老大,“申时吧。”不得不答,仍是气鼓鼓,“反正九哥这么跟我说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至浓时流光皎洁(上)

“淳风和柴一诺柴大人,是有故事么?”

是夜,折雪殿。顾星朗刚沐浴完,阮雪音正立在跟前帮他系腰间衣带。

下午回宫路上她没问。显然淳风也并不想聊。

“今日是怎么了?人人来问她的事。”

阮雪音手一停,“还有谁?”

“你先说你的。”

阮雪音略沉吟,“说是骠骑将军府希望柴小姐也学些骑御之术。小柴大人今日便带了她来骐骥院挑马。你不是知道?”

柴一诺明明说,已经请了君上旨意。

“嗯。”顾星朗答,“是有这事,我也准了。”

这般应着,低头去看她系衣带。

实在很喜欢。

每每浴后她帮他系衣带,他都看得兴味盎然。盖因阮雪音常日冷淡,脸冷话也冷,如今好些了,依然不怎么做照料他的事,除了心血来潮煲个汤,连斟茶都要提醒。

这般贤妻模样,仔仔细细摆弄那些带子,委实赏心悦目。

阮雪音的确是仔仔细细在侍弄那几根衣带。何止仔细,简直用了砍柴功。她不善细致功夫,所以昔年在蓬溪山才主攻粗活,来了祁宫一度宽慰,满以为连粗活都无须再干,又赚得了许多懒。

谁知竟摊上这事。也确为小事,拒绝起来都欠理由。

此刻一如既往,她蹙着眉,十根指头加起来都觉不够用,暗忖云玺究竟是如何随手一挽一拉便打出来漂亮结子的?

罢了,她一咬唇,第数不清多少次放弃挣扎,结上了事。许是因为丧气,这一拉格外用力。

“系这么紧做什么?”顾星朗也蹙眉。

可算是完成了每日这一难,阮雪音长舒气,“系紧些不容易掉。”

“待会儿不好解。”他回,认真且无辜。

此人实在欠收拾。阮雪音瞪眼,脸颊被室内水气熏蒸倒一直漾着浅绯。

“所以呢,今日是撞上柴家兄妹了?”绯色加深,顾星朗满意,续上先前话题。

“嗯。”她答,自知如今对他一切无赖言辞举动已是除了愠怒再无他法,“仿佛是为着相国府与骠骑将军府有意结亲之事,淳风一心戏弄纪三公子,直接解了禁令将人请了进来。”

顾星朗嗤笑,“是她干出来的事。”

“淳风玩笑,纪三公子也未落下风,提了句什么香囊。场面颇尴尬,还是小柴大人出言解围。我冷眼瞧着,”一顿,“是淳风送过小柴大人香囊?”

“莫说你,”顾星朗好笑摇头,“我都是今日问了涤砚才知道。沈疾这人难得开口论闲事,”也顿,再笑,意味难明,没了下文。

“快说,急死谁。”

“急什么?”顾星朗眨眼,心道除了脸皮,此人近来大为长进的还有世俗语态。怎么听怎么顾淳风。

“你是清爽了。我还没洗呢。说完我要洗了。快。”

“你洗啊,我一样也陪着你,顺道把这事聊了。”

“少来。”阮雪音唬了脸,想半刻,“那你先出去。待会儿再说。”

这般推搪,怕他撒赖,赶紧又扬声唤云玺。

十六月圆更胜十五。此夜流光,星月相皎。

阮雪音浴后出来,顾星朗正在圆桌边饮汤。她亦至对面坐下,拿起来小匙去搅碗中燕窝。

“今日送你们回来之后,沈疾回挽澜殿复命,向我谏了一件事。”

阮雪音静静听着,吞下半口燕窝,抬眼,等他继续。

“他跟我说,觉得温执其人不适合淳风。”

“沈疾还会论这种事。”

“你也觉得意外吧。”

阮雪音细辨他神情,眨了眨眼,“所以沈大人他是——”

“不离十。”顾星朗点头,“去年便知道他已有心上人,他不急,我也不催。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

阮雪音颇觉不适应,回味一瞬素日里观沈疾教淳风御马,竟是半分没瞧出来。是自己和顾星朗皆迟钝,还是人家隐藏太好?

“所以呢,你怎么想?”

“原本是千般好。”他答,“沈疾十二岁入霁都,十四岁便跟在我身边,已经八年有余。从为人到性子再到能力,都绝对值得托付,将淳风交给他,我完全放心。”

“但是?”

他刚说原本。且花名册上没有沈疾。说明在此之前,他根本没考虑过沈疾。

顾星朗放了汤匙。

“但是,他是沈疾。我身边的沈疾。前路多光明,就有多凶险。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往后几十年就更不是。”

阮雪音看他片刻,“那温执不也是军中人?但凡武将——”

“温执的位子是可以动的。且弓弩营中两位副尉,温执事文,他家里人其实并不希望他一直在军中任职,有意挪动。我和柴一诺谈过,温执这块料子,为文官绰绰有余。”

其实柴一诺也是。阮雪音暗忖。为文官绰绰有余。却不知那温执家世如何?花名册上没写。能被顾星朗挑中,地位财富该都稳当,又不至于树大招摇。

温姓。她脑中翻书,麓州温家?

让他放心嫁淳风过去,估摸是低调大族,又几无站位立场上的风险。很可能就是麓州温家。

此一项涉政事,她转半晌脑子,终没问。

“再看看吧。”便听顾星朗道,“也不是这么绝对。”

两人饮汤毕,唤云玺进来收拾了;时候不早,没磨蹭多久便前后脚钻进了床帐。阮雪音已然躺下,想了想,复又坐起来,

“听说后日要去相国府探望长公主殿下?”

“谁?”

明知故问。阮雪音拿眼瞪他。

顾星朗双臂支在枕上托着后脑勺,平躺,颇惬意,“嗯。她身子重了,进宫不方便,还是我们去看得好。”

阮雪音歪着脑袋略一算,“有八个月了吧。”

顾星朗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概念,“差不多吧。”又一转脸认真看她,“你怎么没动静啊。”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话。

不知从何答起。

“我从前总晚睡,”半晌,道,明明无停顿,莫名显得支支吾吾,“作息无定,自然影响身体运行规律,不易,”不易有孕,顿一瞬终讲不出口,只结论“实属正常。”

顾星朗也坐起来,倾身过去。阮雪音退,他再进,很快将人逼到床榻内壁轻纱上。

“可是我状态很好哎。”他道,一本正经,“状态好,又勤勉,而且你这样子,”仔仔细细盯她雪白肌肤吹弹可破,眼角眉梢半条浅纹都不可见,“哪里像常年熬夜身体不佳的样子,”考虑半刻又补充,“体力也还行,最近越来越好。”

她是上辈子欠了这人钱吧?很多,全副身家那种。

阮雪音无语凝噎,噎了好一阵方强撑住脸皮应“老师精医术,自有一套法子护我们康健。但熬夜终究伤身,多少,”再顿,“有些影响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至浓时流光皎洁(下)

她实在心虚,知道早晚会被诘问,不成想这天竟来得快,从去年十二月到今日,也才四个月吧。

若非聊及顾淳月身孕事,该不至于。她默念自作孽不可活。

“我以为是你用了什么法子。”却听顾星朗再道。

阮雪音一颗心到了嗓子眼儿。

“什,什么法子。”下意识应,目光就要飘去别处。

顾星朗抬手捏了她下巴,“尚早,不着急孩子的事。现下这样刚好,我还没过够呢。看来你也作此想。”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此人嘻皮笑脸,竟是半分恼意也无。她始料未及,眨半刻眼方道“此话当真?”

“自然真。”这般说着,另一只手开始不安分,人也逼得更近,“所以你确实用了什么法子对不对?”

那只手实在是。

该就此剁了才好。

阮雪音调整气息,双手并用总算按住他肆意妄为,“你既一时不挂意孩子的事,”认真盯他神情,太近,根本看不清,只剩一双星河明灭的眼,“管我用没用法子做什么。”

顾星朗一顿,一挑眉,看着她理所应当,“好奇啊。实话讲如果你没有措施,”又一咳,“我也是要做点什么的。只没想好法子。吃药伤身吧?”

阮雪音目瞪口呆,“什么?”

他措辞片刻,凑到她耳边,“刚不说了么。怀胎十月,太长了。我不行。至少今年不行。”

阮雪音不相信世上有谁当面听这种话还能稳得住不恼。她面红耳赤,伸手推他,“顾星朗你真的够了。”

“都说了没够。”

“你等等——”

“干嘛?”

“我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

阮雪音瞪眼看他。

“今日已经十六了。”顾星朗暂罢手,义正严辞,“你是月初,每回持续六日,哪怕前后不准几日,到今日也早结束了。”

阮雪音彻底傻眼,暗忖此人如此天分,竟然没去习医?

“我刚问你明日去相国府探望长公主的事,”今夜对话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寒战既起,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是想说,我能一起去么?”

顾星朗看她片刻。

“骐骥院钓鱼还不够?”

阮雪音干咳,“纪三公子那个池子,鱼太少。”一顿,又道,“明日你要去,纪相和小纪大人肯定都在。机会难得。相国大人我还没正面打过交道。”越说声量越低。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半晌,他问。

阮雪音眨眼想了想,“恃宠而骄?”

“算你有数。”

“讨个同去相国府的机会而已。”她道,“不算恃宠吧。”声量依然低,显然不如话说得那般底气足。

“若真为探望长公主,自然不算。但你另有所图,还是堂而皇之探我大祁相国的旧事。这也不算么?”

算。阮雪音心答。“你宠都宠了。”却道,“还不许我恃一下?”

顾星朗好大一个猝不及防直接呛咳出声,“阮雪音你如今真——”

此一句没说完,又一个猝不及防被环了脖子,却是阮雪音的手臂。不止于双臂,她整个贴上来,温香盈怀,至甜而至软,“我明天也想去。真的想去。特别想。”

一脸真诚。满眼清滟滟水光。呼吸相接,继而相缠,顾星朗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到底稳住了。

“你从来没说过,”他肃着脸,“从纪齐那里都钓了些什么鱼上来,成色如何。”

阮雪音眨了眨眼,“你现在要听?”

“一时讲不完么?你不是说不多?”

“是不多。”阮雪音撤手,此计不成,白白臂酸,“真要说,还要前后关联说,大半个时辰总是要的。”

双臂既撤,温香疏散,顾星朗挑眉,“干嘛?”

“什么干嘛?”

“相国府不去了?”

“你不是不让我去?”

“现在抱回来,还有的商量。”他睨一眼她手臂。

阮雪音眨眼再眨眼。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她暗忖,一咬牙再次环上去,比方才更不留余地,“那就不是商量的问题了。明日我一定要去。”距离太近,想矜持些都不行,她干脆腻在他唇角边嗫嚅,想半刻又去咬他耳垂,

“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顾星朗大脑几近停滞。只剩周身血气乱窜自四面八方升上来。

“得寸进尺。”他下意识应,人却已经倾上去与她相熨。

阮雪音被死死迫在内墙纱帐间,知道今夜大局已定,不再做困兽之斗。轻啄与碾转落下又绵延,仿佛月色笼春水,她仰头迎合,觅得可开口之机柔声复道

“下个月我想回蓬溪山一趟。”

顾星朗正胶在她锁骨间,“做什么?”气息已沉,声线不稳。

“前几日同你说过,竞庭歌传过来有关上官夫人的线索越来越多,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其中又夹带了好些别的事。那丫头攻于计算,一块石头脱手至少要打两只鸟,除了跟我联手查师门,必然还有其他盘算。”肩头两层纱滑落,细带上松结也被挑了开,

“书信往来,障眼手段太多,我思前想后,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既然要照面,不如来个大照面,直接照老师的面。且我与她想要见面,只有蓬溪山最合适。”

顾星朗一刻不停。这么一席话都没叫他停。

“解开。”他道,沉沦更深,已经到了锁骨之下,而拉了她一只手至他腰际,正是她早先下狠手系的那个结。

阮雪音抽回手抵上他胸口,恨铁不成钢“刚说的都听到了没?”

“可以。”他答,两个字说得不清不楚,通通被掩在柔漾雪腴间。

阮雪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勉力平气息,“你说什么?”

“可以。正好我也想拜见惢姬大人。”

比刚才更像听错。“你说清楚。”抵他胸口,既推且捶,未果,干脆摸上他脸颊迫他抬头,“你也要去?”

“去不得么?”顾星朗气急败坏,仿佛正自酣睡而被强行唤起来早课的孩童,“我还没问你的罪。听你方才意思,已经和竞庭歌约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居然瞒我。”

“也就不过十来天。我让鸟儿传话问,一去一回,总要时间。”又道,“你说你要拜见老师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去?”

“坐车去啊。难道走着去。”

阮雪音反应半刻,“明去暗去?”

顾星朗长叹一声。眼前裙纱狼藉,其主却一脸清正,所谓风月不乱心大概便指她这种人?

“没想好。”遂答,“你刚告诉我,哪来的时间筹划。”

“但你一口答应,且一口说要同去。”

“机会难得。”他回,以彼之道还之。

“你去也是见不到她的。”阮雪音沉吟,“你们只能在无逸崖前提问。”

“我不以祁国君主的身份去。”他道,“她是你老师,我是你夫君。她养你教你十六年,我作为晚辈,合该拜谢,谢她调教出了这么一个你,千里送到我身边。”

这话听着。阮雪音心道。总觉得哪里怪。

“反正,”这般想着,终没多问,“你不一定能跟我上去。要不再想想。”

“嗯。”他应,颇敷衍,盖因浑身憋屈正突破论事理智一浪浪袭上来,“说什么恃宠而骄。”遂叨叨,“你这恃的哪门子宠。”

阮雪音一怔,一踟蹰。

忽伸手拽了他前襟直至跟前,“现在恃。”



第三百一十九章 叩高门

圣驾至相国府是三月十七这日下午。

未时将尽,马车自宫中出。总共三辆,排头的为御驾,第二辆坐着纪晚苓,第三辆上是阮雪音和顾淳风。

“我说这么奇怪,出了三辆车。”顾淳风唬着眼,盯了阮雪音好半刻方开口,“嫂嫂你如今竟将九哥管得如此严么?连去相国府也要一路跟着?”想了想,又推心置腹道“其实不必的。有我同行,他跟纪晚苓没有独处的时候。”

阮雪音哭笑不得。今日纪晚苓也会去,前晚她壮志未酬身先死时便想到了。人家与淳月长公主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是自己家,此番顾星朗都去了,没有不同行的道理。

而她全不在意这个。她一心在纪桓身上,一心要趁此良机再入相国府摸底。上回是铁线莲,这回指不定能瞧出些旁的端倪。

甚或还能与竞庭歌那边上官相国夫人的线索连一连?

目标明确,去达成就好。余下皆浮云,哪怕纪晚苓。

如此对待人事的态度,同竞庭歌其实是很像的。

这些话没法同淳风解释,她思忖片刻对方先前言论,笑笑道“如果我不来,便不会出三辆车?”

便只会出一辆。顾淳风心答,他们几个打小认识,常在一处,哪怕她与纪晚苓聊不上两句顺畅话,到底熟络,同进同出,再自然不过。

这些话也没法同阮雪音说,不好说,更不能说。顾淳风转一转脑子,道“便只出两辆车呀。我上九哥的车。纪晚苓自己乘一辆。你知道的,我同她处不来。”

个中缘由早已经说满说透。阮雪音闲闲听着,并不再究,只状似随意道“去冬谢年宴之后,长公主殿下曾邀我一同散步,相谈甚欢。自那以后便没怎么见过。转眼间殿下有孕已逾七个月,我素日在宫里,确实不方便,此番你们前去,我也就顺道跟去探望,尽一尽心意。”

相谈甚欢?

忆及去岁长姐在阮雪音之事上的态度,顾淳风怎么听怎么不信。

是眼看生米已成熟饭,灯也点了天下皆知,再拦无用,干脆握手言和了?

尽一尽心意。再忖。阮雪音其人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在这些事上用心了?为了九哥?

她鼓着腮帮子,想了大半刻,不确定道“你真的是去看长姐,不是不放心九哥和纪晚苓?”

“真的不是。”阮雪音无奈,实话实说,一顿,又道“只不知我这样同往,是否唐突?”

毕竟不是纪家人,也不是顾家人。今日场面上唯一的“外人”。

所以一开始顾星朗才根本没打算带她。

而对阮雪音来说,唐突与否原也不要紧。此刻这般问,不过是探探淳风对此事的看法,也就能预判纪家的反应。

“也还好吧。”顾淳风歪着脑袋,认真评估,“九哥都答应了。且你去是作为弟妹探望长姐,又不是为见纪家人,没什么唐突的。”

阮雪音讪笑,看着淳风那张俏脸颇觉歉意,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开始问她近日功课。

马车三辆。而随行人员并不多。都是精锐。车轱辘声在霁都平坦而宽阔的城道上有节奏地轻响,约莫一炷香之后,相国府高而宅的大门出现在车帘外。

以纪桓为首,合府上下皆立于大门外台阶下相迎。纪晚苓在顾星朗右边,阮雪音居左,淳风跟在后面。

众人行礼,一一问了安。便听顾星朗道

“珮夫人记挂长公主,今日也一同过来探望。”

“珮夫人有心了。”顾淳月含笑应,圆润了些,却不见胖,小腹明显隆起,隐在蜜色裙纱下正如春日将发的芽。

“多谢珮夫人记挂。”纪桓也应,再礼,又转而向顾星朗,“茶点已经备好,君上随老臣入府吧。

时近仲春。

过分端肃的相国府也萌生出来些许欢腾意思。午茶设在花园内的饮香榭,一行人走过廊桥,远处满墙重瓣铁线莲未至花期,正自青绿。阮雪音举目四下里望,只作赏景,实则又将园中植物仔仔细细阅了一遍。

除却那重瓣铁线莲,再无其他巧合。至少花园里是没有了。

这般思忖,人已经随众到了榭内。饮香榭在园内水渠之上,与廊桥遥遥正相对。各自按位次坐了,顾星朗展眸眺花园全景,颇感慨,

“好几年没进来了,还是老样子。”又去看廊桥下几棵银杏,“连树都没挪过半步。”

“回君上,再怎么挪,那几棵银杏却是挪不得的。”便听纪平笑应。

顾星朗莫名,“怎么?”

“君上忘了,昔年您曾带过来小株紫丁香栽种,花了大半日在园中寻地方,最后晚苓说干脆栽于水渠边,”纪平再应,微扬眸往廊桥下水边看,“可不就在那几株银杏之间?只是时候未到,花还没开。”

的确。若非此番提醒,他几乎忘了。顾星朗也扬眸,果见一株青绿伞状树正立于银杏间春光下。

“都这么高了,年年开花么?”

“年年开。”淳月接口,眉眼皆笑意,比之孕前更见亲和,“自我进府便是,四五月间花开姹紫,一年比一年更盛,很是好看。”

紫丁香的寓意。阮雪音挑一挑眉。好像是情窦初开啊。

看来是有心挑的。

这般想着,悄无声息瞄一眼顾星朗。不擅植物,关键时刻还是做足了功课,当真少年心事。一时好笑,脑中闪过几瞬来自淳风又或其他人所述旧时片断,暗叹,五味杂陈。

顾星朗却早没了十几岁时少年愁,闻言只点头,“少时功课虽多,到底轻快,还有闲暇移花栽木。如今是想都想不起来做这些事了。”

“你那时候除了功课,便总想着往相国府跑,何止花木,前前后后不知搬了多少宫里面东西过来。”淳月再笑,也似感慰,“这日子啊,再怎么仔仔细细倍加珍惜地过,终究这么过了。”

好好坏坏皆过往。于如今,不痛不痒。

“可说呢,”却听淳风应,“一眨眼长姐都要为人母,我都要当姨母了。”



第三百二十章 论嫁娶

她有点气。

盖因以上对话种种,从内容到氛围都过分凸显顾纪两家之世代交好,过分强调彼此往来之频繁、关系之亲密,尤其少年时的顾星朗与纪晚苓。

而所有这些,对阮雪音非常不友好,尤其于场面上,显得她一人孤立,过分冷清。

但话头是九哥起的。也是寻常客套话。姐夫顺口接,长姐再接,该都不是故意的。

怨不得谁,那么由她来终结此情此景。至少终结这个不合时宜的紫丁香话题。

“所以说啊,小侄儿都要出世了,你这姨母怎么还没个着落?”

却是纪齐。

纪平一个眼神过去,并不多话。纪齐于顷刻间接收

纵是非正式场合,到底君上在,众人皆在,无论他与淳风私底下如何随意,此刻不该僭越。

好在对方是顾淳风。

她才不管这些,横眉冷对过来比对方更嚣张,直接解了纪齐的围,“你可真是闲的,有精力操心旁人嫁娶,怎么不把自己的烂摊子先理理清楚?”

场合之下,哪怕贵为公主,如此措辞也是不当。顾星朗同样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消停些。

顾淳风却压根儿没看见,或该说假装没看见,转半刻脑子,嘻嘻一笑,“相国大人可知,纪齐他为何不愿与柴一瑶定亲?”

纪齐闻言变脸。

顾淳月那里的空气也不太寻常。

便是纪晚苓表情都有些异样。

其余众人,从顾星朗到纪桓夫妇乃至纪平皆是莫名。

阮雪音观场间反应,本无想法,忽反应过来这也算个机会。

于是尽量低调、只作下意识、仿佛想隐藏又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地,动了动眉心。

入府入园入榭落座,哪怕在听顾星朗与纪晚苓旧事时她都全然平静,几无表情。故而此时眉心这一动极其惹眼,顾星朗与纪桓都注意到了,更生疑窦。

“小孩子家的事说不准,”却听顾淳月开口,“今天这样想,说不得明日就变卦了。你们啊,尽瞎闹。”又转而向纪桓夫妇,体恤一笑,“十八岁少年最是叛逆,越是父母亲拿主意的事,越不肯点头。”再对纪齐,“纵是如此,也不能随便找理由搪塞,事有轻重,有些话,不能乱说。”

此一言有所指。便是顾淳风都听出来了,暗忖长姐竟也知道?

而纪齐听完这一席话,反倒镇定下来。他沉默片刻,忽抬头,朗声道

“事已至此,儿子不敢有瞒父母亲。”那头抬得颇具气势,竟有些大义凛然之意,“儿子的确心有所属。”再顿,“正是蔚国谋士竞庭歌。”

春和景明,燕回莺穿花树乱。下午阳气盛,盛极而略显得燥。

早先只莫名的众人这才领悟阮雪音眉心那一动。

“竟有此事。”半刻沉寂,顾星朗开口,微笑,起了兴致,“这是什么来头。去冬骐骥院一场英雄救美摔出来的?”

实在很像玩笑话。君上玩笑,众人神色皆松。

“回君上,”纪齐大义凛然完一回合,略醒神,甚赧然,干咳半声答“比这还早。也有两年多了。”

纪平刚有些回过味来,不确定道“是大前年苍梧之行?”

纪齐不出声,算是默认。

“竞先生美名慧名动青川,去冬得会,朕也欣赏。”顾星朗再道,笑意不减向纪齐,“好眼光。”

“眼光是一回事,实力是另一回事。”顾淳风笑嘻嘻,和气得瘆人,“好东西人人喜欢,有本事拿下的却寥寥无几——”

“数你话多,”顾星朗打断,瞥她一眼,“再这么没规矩,以后都不带你出门,骐骥院也别想去了。”又转而向纪桓,平和了语意,“嫁娶之事,虽讲究父母意媒妁言,当事人的想法也该纳入考量。朕在此事上一直未加干涉,由你们两家自行商量斟酌,也是出于此虑。”这般说着,又去看纪齐,再笑,

“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却不知你这么有主意。此事朕没意见,男未婚女未嫁,喜欢就去争取。只是竞先生人在苍梧,山高路远,你这手,伸不过去啊。”

“纪齐少年意气乱发愿,君上还推波助澜。”淳月听不过,开口嗔怪,“这竞庭歌哪里是他娶得了的。便是君上愿意拿出国之姿态诚意去替他求娶,蔚君陛下岂会答应?”

“对啊。”纪齐闻此言,恍然大悟,顿时来了精神,“君上出马提亲,何等荣光,简直太有诚意了,”便目光灼灼向顾星朗,“君上可愿帮纪齐一把?”

“胡闹。”纪桓沉默已久,终于开口,倒不见怒意,端肃一如往常,“未成事业,未建功勋,想法却多,又不切实际。须快些赶你出门立业才好。”

“好啊。”纪齐答得快,一脸底气向其父,“我早说要向君上讨差事,是父亲你总不上心,一拖再拖,这不——”

“父亲与为兄事忙,你自己不会先行动二三?欲谋何事,当什么差,也不见你主动来议。”却是纪平。

“好了。”顾星朗开口,笑意依旧,“纪齐的位子,朕一早给他留着。只是相国未提,朕便也不急。今日既说到了这里,正好摆出来议,”又向纪齐,“你且听听,看是否喜欢。”

“君上隆恩。”纪桓起身,一拜,相国夫人并纪平纪齐皆起而拜,“纪齐贪玩乐,一身武艺学得尚可,却难与禁军精锐之师相提并论。经策论道便更不擅长,怕是还不如晚儿,”这般说着,再拜,“老臣一念,此子怕不适合入仕为官。”

“父亲——”纪齐意外,忍不住抢声。

顾星朗却似毫不意外,意态闲闲,继续笑道“老师且坐。朕也只是一说,自家人关起门来讲话,万事可商榷。”

他改了称谓。

所有人听得真切。

纪桓一踟蹰,直起身。

“此事便是女儿都没听君上提及。”纪晚苓开口,依旧坐着,仰头向纪桓,“父亲先坐。”又转而对顾星朗道:

“关起门来讲话,晚苓便斗胆讲两句心里话。君上,纪齐这心性你再清楚不过,”莞尔,默契,尽是青梅竹马意,“入仕为官,恐怕能给你闯出一堆祸事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俗世与真理

“心性这个东西,底子好就够了,具体到能力行事上,都可以慢慢磨砺,也没人生就一副上佳心智。纪氏的传承,朕有信心。”顾星朗应,和煦,那笑意依旧是去岁大小宫宴上看纪晚苓时的笑意,默契,尽是青梅竹马意。

时间之力,大抵如此。阮雪音暗忖。无论今日如何,一起度过的时间终不白费。怕是顾星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纪晚苓的笑法,确与对旁人不同,那些和煦与熟稔,背后堆叠的是十几年往昔。

时间最不会骗人。了然这点,便能对世事坦然。

这般想着,心下波澜静,明眸复去看面前君臣往来。但见顾星朗转了视线向纪桓

“至于纪齐如今水准是否堪入禁军大营,朕与沈疾聊过,他都说没问题,老师无谓挂虑。十几岁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一日日操练起来,很快便能有模有样。”遂向纪齐,

“你去了薛战那里,定要好好表现,方对得起相国府门楣,也叫你父亲放心。”

纪齐闻言,两眼直放光,“君上是让我去薛战,”一顿,改口,“薛大人那里?”

“嗯。禁军四大营,你不是最中意骑兵营,最服薛战?沈疾都跟朕说了。去吧,先从武骑尉做起。”

“君上圣明!多谢君上!”纪齐点头又挠头,且喜且懵,竟忘了起身谢恩。

“老师以为如何?”

“君上对纪氏深恩,”纪桓复起身,拜,踟蹰,语声更缓,颇有些一字一顿,“老臣惶恐,不敢再有异议。”说着看一眼纪齐,“还不起来谢恩。”

纪齐赶紧站起,长身而拜,却听纪桓继续道“纪齐自幼不受规训,性子与其兄大不同,恐怕要薛大人费些心力。他日种种不足之处,还请君上多宽宥。自然,老臣也会严加管束,定不负君上一番苦心。”

“何谈苦心。”顾星朗再笑,示意父子二人落座,“朕也是瞧纪齐有心建功业,如今又有成大事求佳人的宏愿,再兼沈疾总说他天分甚高,好好栽培,来日必成大器。”言及次,啜一口茶,

“至于婚事,今日既有当事人表态,朕便插手管一句。男儿胸怀远大,成家不在一时,纪齐心有所属,又愿为之一搏,身为长辈家人,咱们该多支持。”

“小儿家懵懂,”纪桓摇头,长叹,所坐之处正背日光,尚黑须发皆被勾勒出浅金光晕,“君上倒愿意纵他轻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有愿望才有进取心,好事,老师该高兴。”

“本为家事,不该当君上面在此多作议论。”纪桓沉吟,神色慎且笃,“但此事纪齐从未向臣提及,臣夫妇二人也是今日才听闻。竞先生不是寻常高门闺秀,来历特殊,如今身份也特殊,”一顿,缓目看向阮雪音,颔首再见礼,

“不合规矩,但难得今日珮夫人驾临,老臣斗胆,想请教珮夫人,对于此事,如何看法?”言及此,转而向顾星朗,

“老臣僭越。君上恕罪。”

阮雪音知道此事。方才眉心一动,有意或无意,都是明证。

顾星朗也好奇。阮雪音在骐骥院究竟钓了多少鱼,他至今无数,此刻看来,这件事算一条。

“无妨。”遂道,“珮夫人是竞先生师姐,现下虽各在一方,却持续有往来,”稍顿,扫一眼席间,继续:

“真要提亲,至少探问竞先生那头意思,没人比她更合适。”便向阮雪音,“瞧你方才反应,像是知道?朕与相国同问,对于此事,你如何看法?”

阮雪音想一瞬,开口道“臣妾与君上想法一致。男未婚女未嫁,喜欢便可争取。”

纪桓定定看阮雪音半刻。未作回应。

纪平动了动神色。也没发声。

顾淳月接口“可怜天下父母心。珮夫人未为人母,尚不能理解相国大人思虑。竞先生这副高枝,一般人攀不了。”

她说的是攀不了,不是攀不起。

受限于时局。也受限于人本身。

场间所有人心如明镜。

“世事难料。”阮雪音应,不疾不徐,“雪音此言,也只是针对当下情形。未来如何,无人能断。有些事情以为要等十年,却在下一年就发生了;有些事情以为近在咫尺,却一过百年,依然没动静。”仿佛自觉跑题,她淡淡一笑,

“竞庭歌师出蓬溪山,如今为蔚国谋士,是有几分特殊,却算不得什么高枝。纪三公子对她青眼有加,我作为师姐,没有开口拆人姻缘的道理。”

“嫂嫂你是真支持啊?”顾淳风没闹明白状况,已是将上述对话尽数听了个认真,“竞庭歌那脸蛋那脑子,又是蔚国那边的,怎么可能嫁纪齐。慕容峋不是喜欢她么?她不是住在蔚宫么?她应该已经——”

“淳风。”顾星朗蹙眉,沉声,“越说越不像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些事是你该议论的?直呼蔚君陛下名讳,更非礼数。”

“竞庭歌其人张狂。”阮雪音再道,波澜不惊,“张狂之人,非议总是多,非议一多,难听的话便更多。尤其女子。”她眸色一转,扫了场间众人,最终停在纪桓脸上,

“青川三百年,没有女子上朝堂。她是第一个。去冬含章殿上牝鸡司晨之辩,如今已是传遍青川。相国大人,雪音一直想知道,抛开世俗对于男女分工的刻板限制,在您看来,以竞庭歌之能,是否可堪为谋士,为人臣,与男子一样并立于朝堂之上经邦论道?”

此一番问话语态。纪桓忽一晃神。说不上熟悉,却是似曾相识。

兴或只因时近黄昏。日未尽而月未升,醒着疲乏,眠又清醒,一天中最易生错觉的时候。

“老臣少年时,也觉得不能。”半晌,他缓启口,“说来惭愧。但世俗固有观念之强,经年累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男子立朝堂,女子治后院,传统用了多少年成为传统,要改此例,也需要同样长的时间,甚至更久。竞先生在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相国大人方才说,少年时觉得不能。”阮雪音平静望之,话亦平静。

“二十多年前,尊师开无逸崖答世人问,算是第一位名满整个青川的女谋者。那时候,老臣便有些转变看法了。但惢姬大人毕竟隐居,答世事而不涉世事。竞先生却是向前进了一大步,直入苍梧,平内乱登朝堂,只是未领官衔,名尚不正。前路漫漫兮。”

尾音似有叹,令阮雪音颇生好感,便听他继续道:

“若有一日,传统因此变,规则因此改,往后一整个世代女子立于世的姿态被重设,”他举眸向日色,目光沉且远,“此功盖千秋,非士大夫朝堂勋绩可比。”



第三百二十二章 抱薪者与风雪

“如果世人都有相国大人这般胸怀,”日光淡荡,满园春欲晚,阮雪音坐在纪桓斜对面,浅金光线正打在她面庞上,“竞庭歌的朝堂之路便不会这么难走,那些或戏谑或攻击之言也不会将一个女子的名声毁得面目全非。”她一顿,目光变远,

“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与男子一道编排诋毁她的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意识到,她们侮辱她,也是侮辱自己。竞庭歌在凭一己之力改变一项本就不公的传统。可惜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故事,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

顾淳风不确定自己有否完全听懂这段话。但约莫是懂了。她颇觉忐忑,怀疑阮雪音在骂的那些女子中也包括了自己。

毕竟方才她针对竞庭歌那些评价,并不友好。

但她也是听人说的。

总归事不关己,好话坏话,脱口就出来了。聊闲天嘛。

正自不安,却听纪桓点头道

“珮夫人洞彻明达,知广知深,学识见地不输男子。若为谋者,必不输尊师,至少也能与竞先生齐名。”言及此,稍顿,转而向顾星朗,

“君上恕罪,老臣失言。”

“何谈失言。”顾星朗微笑,看一眼阮雪音,“珮夫人师出蓬溪山,学了一身本事却被崟君送入了后宫,朕亦觉得可惜。好在她这人懒散,学不致用,除了观星勤奋,少有动脑时。跟竞先生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这么一想,也便没什么可惜了。”

场间寂静了一瞬。

也许只半瞬。

除了淳风和纪齐,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但顾淳月太快接了话头。导致这也许只半瞬的寂静也被春日暮色一口吞没。

“学以致用或不用,都是个人选择。受限于性子,也受限于环境。瑜夫人也通古今知策论,若上朝堂,亦可为良臣,”她顿了顿。

纪晚苓眸色微转,“大嫂说到哪里去了。”看向顾淳月,浅笑,不动声色摇头。

“只是打个比方。”顾淳月也笑,不以为意,继续道

“但四夫人处后庭,理后宫事,环境如此,一切经邦论道之能也就只可被用于后庭。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其位,谋其职,做应该做的事。所谓规则。哪怕竞先生要改写规则,也是要先服从大原则的,比如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她选了谋士之路。所以,她不会嫁蔚君陛下。”

这般说着,和气依旧,笑笑去看淳风,“这下懂了吧。”

大祁淳月长公主殿下。阮雪音心道。盛名不负。好厉害的话术。

顾星朗先前所言显然没有叫众人信服。

而顾淳月抓住这个机会明论纪晚苓和竞庭歌,甚至在最后关头转移注意力,假意是对淳风解释。

实则在敲打自己。

后庭人理后庭事。

竞庭歌是谋士,朝堂时局,参与便参与了。

但自己与纪晚苓一样位居四夫人。

须牢记位置,永远遵守规则。

“长姐所言极是。”顾星朗笑应,神色松快,仿佛半分没听出来弦外音,“所以啊,这也是纪齐的机会。”

“君上还要助他气焰。”淳月无奈,且笑且摇头,“上回骐骥院救人已是将养了三个月的腿,他与那竞先生啊,怕是八字不合。”

“八字合不合,”纪齐却来劲,认真与顾星朗唱和,“拿去算一算不就知道了?敢问珮夫人,”遂向阮雪音,“竞姑娘生辰是哪日?可方便给我一份?”

阮雪音考虑半刻。

“她与我同岁。今年该满二十一。大半个青川皆知,想必纪公子也知。”

纪齐猛点头,“日子呢?”

阮雪音考虑了另一个半刻。

甚或更久。

“十月初三。”方缓缓答。

“多谢珮夫人!”他心喜,暗自重复,牢牢记下。

顾淳风瘪着嘴,满脸嘲意,啧了四声。

其余人皆有些怔。

半晌。

“十月初三?”顾星朗开口。

阮雪音看他一眼。“嗯。”

“那连续两年像山烽火——”纪平接口。

“该是为贺她生辰。”阮雪音答,“去冬她来霁都,我当面求证过。”

场间皆是些沉得住气的厉害角色。

无人再多言,却是个个难掩“竟是这样”之神色。

顾淳风这才反应,啧啧再起,连续九声,在黄昏静谧中分外响亮,

“这蓬溪山都出的些什么人物,点灯的点灯,燃烽火的燃烽火,当真了不得。”说完一呆,嘻嘻去拉阮雪音袖口,“嫂嫂你别恼,是我说错话了。”又呆,眨眼,

“那她比你大啊。嫂嫂你生辰不是在十一月么?”

竞庭歌的十月初三并不是真实生辰日。这话没法解释,也无必要,阮雪音点头“嗯。”

纪桓眸色动了动。

就在淳风那句“十一月”出口之后。

阮雪音瞧得清楚。尽管只是余光。

“相国大人认得那个时间?”机不可失,哪怕略显唐突也要开口。淳风已是将话头递到了嘴边,真福将也。

“珮夫人何意?”纪桓平淡,波澜不惊。

“永康四年十一月。”她直接说了年号,“我瞧相国大人方才,若有所思。”

“永康四年十一月,崟宫发生了大事,举世皆知,书载青川史。”纪桓回应,“珮夫人是问东宫药园?”

波澜不惊。东宫药园四个字,他讲出来从神态到语气皆无异常。

“雪音出生时,正值东宫药园案发期间,此后好几年直至我离宫上山,整个崟宫依然笼罩在那场大火阴影下。实不相瞒,雪音对此案好奇已久,凡碰上与之相关的人或事,总忍不住探。适才见相国大人面色有异,故发此问,失礼了。”

“珮夫人对东宫药园案念念不忘,”顾星朗开口,笑意依旧,“自入宫以来也问过朕好几次。老师若有所知,不妨同她说上一说,权当给后辈答疑解惑了。”

“君上少时读书,也与臣讨论过多次。关于此案臣的所知所感,君上尽晓,如今时间久远,早无新识,君上此话,倒是为难老臣了。”这般说着,复向阮雪音,

“惢姬大人通晓天下事,又常居崟国,锁宁城的旧事,珮夫人所知一定比纪桓多。”

“相国大人昔年常出门游历,见多识广,”阮雪音再道,“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仿佛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暮色加深。

纪桓的眸色掩在其间,仿佛也深。

亭台水榭,明霞光线,顾星朗所坐之处正好落在阴影中。

阮雪音看不清他神情。也不想看。

“这是惢姬大人说的?”纪桓开口,甚平静,“她说老夫二十一年前,去过锁宁城?”



非更新,几句话

接下来一章星雪要吵架(小吵,莫慌,两个理智聪明人,一般情况吵不大)。

主要因为立场,局面和各自的基底。

有次山海宝贝在章说里说这本书光看小雪和庭歌的故事线就是一部女性主义史诗,

我想说,史诗谈不上,但女性主义,没错。她们俩的线就是在讲女性如何在依然偏男权的社会(这个故事的背景在古代,更明显)走出传统和规则。

这也是本书主旨之一。不是男性或女性谁更强,不是其中一个性别要唯我独尊龙傲天,而是真实世界里许多困境的描绘与探索。

上一章“抱薪者与风雪”已经在用小雪的话进一步表达了。

很早就说过,这本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困境和选择,每个人的线其实都试图探讨一些问题。小雪和庭歌有这个大主旨,也有她们各自的。阿朗,淳风,包括纪齐,沈疾,上官妧,晚苓,惜润,慕容,人人有。

说多了。

总之,下一章星雪吵架,是情侣吵架,也是每个人人生困境的碰撞,这样说不是给大家规定阅读的思维路径,我还是那句话,大家随便理解。文字作品就是让看的人自己理解的。

之所以说这个主要因为——

这本书cp粉太多尤其最爱说的几个(哈哈大笑我爱你们),看到他俩吵架肯定有话说,一想到这几天不能本章说看不到你们反馈我就心如刀绞,所以忍住不发新章哈哈哈。

那个,再等等,万一过几个小时就能评论了呢?

嘻嘻嘻比心。



第三百二十三章 终须辩(今天两更4500+)

是啊。已经是二十二年前了。

阮雪音心道。

去年向顾星朗探问此事,说的还是二十一年前。

甚至一月间上官妧在明光台上讲故事挽局面,提到当年纪桓锁宁城之行,说的仍是二十一年前。

却事实上已经算二十二年前了。

现下是景弘七年。

又一年翻过,意味着尘封以至于讳莫的旧事又远了一年。光阴奔逝,身处其中的人被日夜交替磨平了知觉,总错觉今昔离往昔不远,时间还很充裕。

很远了。

且会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须抓紧时间。在往事彻底如烟尘不可辨之前。

将它们捞回来。

入夜,马车自相国府出。不留府中用膳是一早说好了的,尽管纪家上下已经按相府最高规格准备了筵席。

太麻烦。

也太累人。

一如即往,此类正经八百又束手束脚的场合,顾星朗能推就推。

推不了的已经太多。

顾淳风仍是同阮雪音一车,感叹十月初三像山烽火之真相,又绕着弯儿解释早先对竞庭歌过分随意的评判——

学舌而已,并没有过脑。她东拉西扯。

阮雪音没怎么听进去。她回味良久饮香榭内纪桓那句反问。

又回味良久自己答“是”时他脸上的表情。

算是没有表情。

却莫名叫人回味。

她答“是”,对方未及再应,被顾星朗不着痕迹掐断了谈话路径。

淡月华灯,春露微稀。

入得皇宫,四个人陆续下车,都有些饥肠辘辘。但如此队伍组成,强凑一桌用膳,实在别扭;顾星朗也不能完全不顾纪晚苓颜面,立时跟阮雪音成双离开。

遂各回各家,他径直往挽澜殿。走了好长一段方改道,依然向折雪殿去。

尚没到殿门口,两人于北御花园小石径上会和。

“你这扬杆垂钓的作派,”他道,全无多余话,颇有些劈头盖脸意味,“同竞庭歌倒像。尤其问话句式。”

声音语气并不冷。但也没什么温度。

今日她说了不少话,但问话,尤其值得他此刻兴师问罪的,只有那一句。

“本就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岂有不像之理。”阮雪音回,想半瞬,一挑眉,“应该是她同我像。我先入门。”

顾星朗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阮雪音约莫猜到他会生气。

但也只是感觉。确切理由,她想听他明白说。

“哪样?”遂问。

“纪桓二十二年前去过锁宁城,此为秘要。政事秘要。我一早同你说过。”

“这事又不是你告诉我的。”她回,“我在相国府说得清楚,是老师说的。”

他确实没说。是上官妧说的。

他只是没否认。

而将来源转到老师身上,不过为了钓纪桓的鱼。

顾星朗脚步滞了滞。终没停。

“去冬在骐骥院,我也这么跟纪齐说的。今夜他们父子若聊及,亦对得上。不会太显得像钓鱼。你放心。”阮雪音继续道,“且纪相自己也说了,老师通晓天下事,知道他当年去过锁宁城,完全合理。”

“你就认定瑾夫人跟你说的为实。”

“她说二十二年前。你也说二十二年前。她说四个月,纪齐也说四个月。你和纪齐分别提供的部分事实,跟瑾夫人所言完全吻合。那么她说锁宁城,九分可信。”她再应,“更何况,你从来没有否认过,说纪相去的不是锁宁城。”

“你在骐骥院,倒确有收获。你这般在纪齐身上下功夫,今日之前,本不惹眼,今日之后,却该是被纪桓盯上了。”顾星朗负着手,清风朗月,水殿浮光,走在煦暖春夜里莫名显出来距离感。

“我没得选。”阮雪音回,“你有你的位置和限制,有些事情,我不能要你帮忙。今日你让我同去相国府,已是唐突,那么该问的话,我自己问。”

“你既知道唐突,”他终于停步,转身看她,“就该低调行事,要看什么悄悄看,想听什么默默听,你突然挑明那个时间,已是怪异,我开口帮你圆,你还要往下说。”且说得那么彻底,不留余地。

“我今日非去相国府不可,就是为了会纪相大人。”阮雪音也停步,也转身看他,“你是知道的。我既去了,必然要开口,必然要探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反应。我在后庭他在前朝,若非今日契机根本没可能对话,机会难得,我如何能一言不发直至最后?你又不可能帮我问。”

“长公主才那么声势浩荡敲打了一番。就在你扬杆之前。”他定定看她,眸色沉亮比星河更盛,“祁国宗室忌惮你身份,忌惮你能耐,去冬点灯我顶了多大压力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景况,”

盛宠以至于独宠,

“你明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就该收敛,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既有目的又不吝施展能耐。无论东宫药园还是其他,你有想法,要查要打探,私下同我商量,我都会用掩人耳目之法助你。但你我讨论是你我讨论,长公主今日说了不止一次,你在后庭,”

又是宠妃,

“在朝臣面前论政事,不合适。”

“东宫药园是旧案。”阮雪音眸色亦亮,是山林新黛深涧水色,“且是崟国的事。我是崟国公主,话头已起顺口谈及,根本不算论政事。且东宫药园案发生在后庭,也算不得政事。”

“我还是那句话。”他接得极快,几乎紧挨她话音落处,“你提了纪桓二十二年前领的密令。我父君,当时祁君给他的密令。这是祁国政事。而你今天已经说了太多后妃不会说的话。比如那句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

阮雪音一挑眉,“我那是说竞庭歌。”

“无论说谁。这种话,不该后庭之人说。长公主和晚,”他一顿,“和瑜夫人都明白这些道理,但她们不会在有朝臣的场合下讲,甚至不会在任何场合下讲。”

“我一直这么说话。”阮雪音接得也快,也在他话音落处,“一直”两个字无端咬得重,“从你认识我那日起便是。”

顾星朗闭眼一瞬,“我知道。你跟我这样可以。在我这里,你要怎样都可以。但在旁人面前,尤其朝臣和长公主面前,尤其这种场合,不要锋芒太露。”

“我锋芒太露?”她扬眸,“我是否爱露锋芒之人,”你比谁都清楚。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忽有些怀疑过往默契都是假象。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

“今日我有备而去,”阮雪音道,转目光向别处,“行事确实比以往激进。”

“小雪。”

“我明白你意思。终归也很难有下次了。以后我会注意。”

此一句回得生硬。分明恼了。他伸手拉她。

阮雪音一避。

“好了。”他道,“是为你,也是为我们。形势如此,不得不慎行。”

空气该是滞了片刻。

“你点灯的压力,如今独宿折雪殿的压力,我都知道。”半晌,她开口,依然不看他,“相国府花园中的紫丁香依然年年在开,早晚,这些压力也会涌过来。”

或者根本也算不得压力?

或者人家本就在等那一天。

她按下诸般心绪,凝了满眼黛色复看他,“到时候,又当如何?”



第三百二十四章 意难明

天色愈晚,小石径尽头一棵老杏树望之苍劲。偌大冠盖上花开已繁,红红白白盛极在春夜里,东风一吹,如尘如雪如胭脂,洋洋洒洒便朝两人对立之处荡过来。

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她发丝。顾星朗抬手,将两片柔薄花瓣先后从她鬓角发梢拿下来,随手一扬,那落红便再次归于东风香雪海,越飘越远,栖息或坠落。

“先回去。”他道,不待她应,转身往前。

阮雪音踟蹰一瞬,终也抬步跟上。

“这是,”一如既往,云玺同涤砚跟在两丈远外,更多宫人缓行于后,“吵架了?”

早先相府饮香榭用茶,便是涤砚也候在榭外,云玺蘅儿等就更不在场间,全不闻对话,也就全不知好歹。

但从饮香榭出来直到方才下车,没见谁表情不对不高兴啊。

“饿了吧。人一饿脾气就坏,脾气一坏就容易话不投机,”涤砚答,紧眺前方月下愈行愈远两道身影,又向云玺,

“你赶紧抄近道回去,看晚膳备好了没,待会儿人到了膳食还没妥,才真要生事。”

瞧这架势,今夜须格外当心。他暗摇头,快步跟上。

膳食已妥,折雪殿内井然有序。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偏厅,至桌边,落座,浣手,举箸夹菜。

顾星朗吃得也有序,如点墨如落棋,若无其事,仿佛先前对话根本没发生。

阮雪音的动作就慢得多了。

话已经问出口,对方不答,一路沉默回来,这种有去无回的谈话方式,她很不喜欢。

更疑心他根本是不想答。

一关乎纪晚苓,就不想答。没法儿答。

“都是些过去的事。”却听他骤然开口,“花木而已,已经种在那里了,总不能叫人连根移除。”

自然在说那棵紫丁香。

又道“我以为你不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他实有些心情复杂。原本她不高兴,他应该高兴,难得见她晃醋瓶子,说明在乎。

但今日情形特殊。人多,你来我往论及了好些事,以至于同晚苓的旧事也变成了压力之一。

如今景况,对相国府确难交代。晚苓的四夫人之位,有名无实。

方才杏花小石径上阮雪音所说压力,也是指这个。

“没不高兴。”却听她道,“你知道我意思。其他人便罢了,披霜殿,冷不得。”

冷得了一时,冷不了一世。

“你打算怎么办。”再问。

陈述句。

顾星朗沉默一瞬。

“没想好。”

阮雪音不确定是做法上的没想好,还是情意心意上的没想好。

更可能两者皆有。

“之前就说过,此事无先例,我也没经验,只能慢慢摸索。你说得对,晚苓的出身,一直这么下去,哪怕她可以,相国府也不可以。毕竟是委屈了。”

这种时候,贤德又或表面贤德的嫔御也许就要开口“大局为重”,真心或违心劝君恩泽披霜殿。阮雪音默默想。脑中翻过好些后庭掌故。

去你的贤德嫔御。她心道。所谓传统,这些规则,自立下那日起便不公,尽皆不公,桩桩件件都是要女子伏低求全。

凭什么。

但他能怎么办呢?规则已经如此,形势也已如此,便是去冬他那句话:

已经进来的,没办法再送出去。

惜润已是难题,纪晚苓就更难。

以这层虑,连纠结他到底是不是还把纪晚苓放在心底都太小家子气。

“我没法推你去披霜殿。也不愿见你这般为难。”半晌,她开口,“纯粹以规则论,问题在我身上。”

她来祁宫,她坚持情须独钟,所以他现在要承担后果。

“这个之前也讨论过了。不全是你,我也一样。”顾星朗道,搁了筷子,“会有办法的。不要多想。”

“相国府怕委屈了女儿,你其实也怕委屈她,对吧。”

十几年情谊,怎么想都是在意的。

“对。”他答,坦坦看她,“晚苓于我,说是半个亲人也不为过。如果三哥还在,她会是我嫂嫂。”

这件事他们从没有面对面谈过。

“她前年入宫——”

“她自请的,”他答得快,继续坦坦看她,“为了那个流言。她要自己查。”

所以纪晚苓入宫一年却与他持久冷战。才有了去年春夜风露立中宵之景。多少猜到了。

重点在于,人家自请要来,他亦欣然接受,说明那个时候依然是喜欢的。喜欢且希冀,以为横亘在两人间的封亭关误会终于被时间冲淡。

“造化弄人。”她下意识道,“若没有那个流言,凭你们十几年青梅竹马之谊,到今日,未见得不会有圆满局面。这大祁后宫一枝独秀的是她,所有人也都放心。”

若没有那个流言,去年初春她入宫时,他和纪晚苓或已经修成正果。

后面的事全都不会发生。

顾星朗静静看她片刻。“这是做什么?”

今日纷繁太多。他此刻不想听这种话。

“没什么。”阮雪音答,“吃吧。”

顾星朗没再举箸。

“一下午在外面,折子还没批。”他站起来,“今夜我回挽澜殿。你吃完早些休息。”遂转身,行至偏厅锦帘旁一顿,似乎还想说什么。

终是再无声响。

初春夜生凉,竟也有些薄凉如水之意。顾星朗心下烦闷,负手信步,快到清晏亭时忽望见纪晚苓正端坐其间看月下宫阙。

哪怕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她依然坐得端正,背脊挺直,无半分懈怠。

与阮雪音终日歪着倚着单手托腮俨然两般形貌。

“大半夜了,怎么在这里坐着。”他过去,对面落座,温煦一笑,“也不多掌几盏灯。”

“本就为赏月,”纪晚苓也笑,“太亮反而看不清。”

顾星朗闻言转头,“今夜这月色,不太行啊。”

纪晚苓也转头认真看了会儿,“还不错啊。”又回头看他,“景美不美,多关乎心情。是你不在状态。”

此一个“你”字出,涤砚与蘅儿对视一眼,同时退出亭间。

顾星朗不言。

“我发现,你如今说话也比从前随性。才刚入亥时,哪里就大半夜了?月色也是,”纪晚苓再笑,回味一瞬方才他语气神情,“不太行。你以往可不这么说话。”

整个人生动了许多,她心道。

“你从前也没这么多话。”顾星朗回,依然温煦。

“是你同我话少了。从前你说得多,自然显得我说得少。”

顾星朗滞了滞,便想起来相国府的紫丁香,“晚苓,”

“应该的。”纪晚苓继续微笑,“心思在哪里,说话做事便通通朝着她的方向,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她凝眸看他,

“所以呢,这般心尖儿上护着,还是闹别扭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亭中对

阮雪音并没有把话聊死。

先起性子的是他。他不再吃,要回挽澜殿。

所以严格来说,这场别扭最终是他扩大了事态。

“今日探望长姐耽搁了大半日,许多事未处理,得回。”他敛笑,举眸复看月色。春之明,月也明。

纪晚苓但笑,也不拆穿,“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拿姑娘很有办法的人。”

顾星朗挑眉,“这是什么话?”

“先天条件便好,智识才学一等一,举止言谈一等一,性子又好,温和有礼风度翩翩,还细致,该有的小心思都有。”紫丁香,碧玉镯,过去十几年林林总总的细节,她默回忆,不知如今对折雪殿那位,又是怎样的大费周章花心思,

“这还不叫有办法?”

漫漫十几年,却是从未听过她这般夸法,还是私下里面对面。顾星朗干咳,“哪有什么心思。”对阮雪音,除了那枚羊脂玉莲蓬,似乎再无其他。

但那枚玉的意义,远胜二十年来所有心思之总和。

纪晚苓观他神色半刻,“没见过你对什么人上心至此。”便是昔年对她,也不曾有如今会看到的一些表情状态,

“独拿她没办法么?”

真有些一针见血的意思。

“她自幼在山中长大,受隐士教诲而少宫庭规训,很多想法做法与你们不同。”他并不愿谈,更不愿将感情事拿出来与第三人讨论,礼貌回完这句,转而道

“今日见长姐气色甚好,想是纪府上下照料得尽心。”

“月姐姐是我父母亲眼瞧着长大的,眼瞧着及笄,眼瞧着亭亭玉立独当一面,又眼瞧着嫁进纪家。有时候我觉得,母亲疼爱月姐姐甚至超过了我。”无第三人在,也便不用一口一个大嫂地唤,纪晚苓再笑,算是回答了方才一言,又将话头转回来,

“她与我们都不同,从说话到行事,你一早知道。于你而言,是毒又是药。”她顿了顿,“是因为今天下午的事?”

顾星朗不及回味这句“是毒又是药”,总之贴切,以至于准确。而后面那句,分明是问。有问就需要答。

“晚苓。”

“知道。不该问。于公于私都不该。”纪晚苓接,“若非你此时这般垂头丧气坐在跟前,我也不会问。”

“不早了。”顾星朗回望一瞬月色,“你也别回去太晚。”

便要起身。

“近两个月我与她过从比之前要多。”纪晚苓再道,“你知道的,她答应帮忙查那件事,还拉了竞庭歌进来。每隔十日,我们见一见,聊一聊,主要是她问我讲,关于磊哥哥,还有那一年前前后后许多细节。”

顾星朗停了起势。

不算完全不知道。这宫中往来,尤其她们几个,他向来有数;这二位往来是为封亭关的事,他也有数。却所知不细。

阮雪音不主动说,他便不问。

“今日再想,”她继续,“那些问答中还夹带了好些对旧事的打探,更早前的事,与父亲有关的事,但都是聊磊哥哥时顺便提及,当时完全不觉得怎么。”她凝神片刻,复去看顾星朗,

“原来她在追究东宫药园案。不得不说,她很会问话,两个多月,这么多谈话来回,我竟没有丝毫察觉。”

是很会问。顾星朗心道。偏今日不会。在晚苓那里滴水不漏,到纪桓跟前却一字一顿直切要害。

他一怔。

她今日是故意的。

不是没得选,不是机会难得不得不问——

机会确实难得,但她根本不是要抓住这可能只此一次的机会从纪桓那里问出来什么。

她只是要对方知道她在翻东宫药园案。且认为对方与此事有关。还用了惢姬的名义。

用惢姬也不只是要增加说辞上的合理性。上官夫人,惢姬,纪桓,或许还有更多已过半生的前辈——

这些人,会不会皆为故人,曾于时间长河中的某一刻交汇,被同一件事捆绑,聚集,爆破,最后离散,各自回到原点。

这一刻会不会就是二十一年前。

这件事会不会就是东宫药园案。

她以这个假设为基础说出了那句“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似乎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当然是诈。惢姬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听者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惢姬主动放出了线索——

如果这是一个故人江海别的故事。

那么惢姬是故人。

故人要旧事重提。

这才是她今日抛这颗鱼饵出去的真实意图。

纪桓在锁宁城呆了整整四个月。去是二十二年前的十二月,回来是二十一年前的三月。

距离十一月东宫药园案发还有两百多日。远是远了些。

但这个假设是有可能成立的。

所以上官妧明确知道此事。却不是因为其父。而是因为其母。

上官朔利用对此事的知情混淆视听,让上官妧暗示纪桓或与锁宁城有勾连,试图转嫁祸首,解苍梧城谋杀祁君之困。

很合理。

比去年看起来还要合理。

若皆为真——

纪桓今夜,该当无眠。

而傍晚这场仅仅两个回合的隐晦交锋,或许,会成为那段锁宁城往事重见天日的真正开始。

谁能想到呢。

往事并不如烟。

“星朗?”

他半晌没动静,眸色变了好几变,纪晚苓静候半晌,终忍不住轻声唤。

顾星朗抬眼。

“父亲多年前去过锁宁城,我是知道的。据说在我出生后不久回的霁都。”她犹豫一瞬,“真的和东宫药园案有关?”

“据我所知,没有。”顾星朗答。但所知和事实是两码事。自然不能同她这么说,转而道

“她借封亭关从你这里套话,此事——”

“你不想我说,我便不会说。哪怕对月姐姐对父亲。”纪晚苓接,很快,“但你要有数。她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们不一定要知道,但你得知道。”沉吟片刻又补充,“我一直以为,你是都知道的。”

是知道。只是不知细节。确实他也没问。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

“放心。”顾星朗神色淡淡。

“情字障目。”纪晚苓眉心微蹙,犹豫半刻,“有时候拉开些距离再看,会更清楚。”

“起风了。早回。”他道。本想借此机会再说些什么,关于紫丁香和与之相连的隐患。防患于未然,哪怕思路不清方法没定,至少先起个势头。

终是都不对。气氛不对,心情也不对。而处理这些事情,需要气氛情绪加持。

说完这句,他站起来,转身出了清晏亭。

“让你在太医局查的事,有眉目了么?”

六七里外青绿长廊尽头立着两个人,绛紫宫裙于颜彩上本就浓沉,四下无灯,月光亦被廊顶藤蔓遮盖,越发将女子身形掩在暗色之中。

“说是没有。”另一女子答,看衣着该是宫婢,“自去冬点灯至今,折雪殿没怎么用过药,除了一月间风寒那次,但也都是些治风寒的方子。”

“君上夜夜宿在折雪殿,已经四个多月了,倒是全无动静。也不知是真福薄,还是她自己使了什么法子。”若是后者,倒可以下下功夫。绛紫宫裙的美人抬眼眺,正看见白色龙纹常服的顾星朗从清晏亭中快步出来,

“今夜又刮的什么风?这是要回挽澜殿?”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众纷纭

自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听雪灯亮,至景弘七年三月十六,君上无一夜不宿折雪殿。

景弘七年三月十七是个大日子,至少对祁宫里上万名翘首盼热闹的宫人而言——

君上夜里从折雪殿出来,一路步行,回了挽澜殿。

值夜宫人们当晚便陆续晓得了,亲见的亲见,听说的听说。

而事情真正悄无声息传得角落皆知,是在三月十八晨间。

悄无声息,却是窃窃而鼎沸

君上从折雪殿出来时神色不豫,

走至清晏亭碰上瑜夫人倒相谈甚欢,

而后独回挽澜殿仍是沉肃。

闲话之语,最容易被描摹得绘声绘色,加上主人公就在戏台子中央,观众四面八方,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很快便出来一个时间连贯头尾完整的故事。

个中缘由,自是合宫好奇,但一来不敢妄加揣测,二来认知想象力有限,讨论来讨论去,不过是些后宫恩宠随流水、伴君如伴虎、点了灯还独占盛宠四个月已够荣耀一生之说。

从清晨到午后,折雪殿宫人们如常在宫中行走,目不斜视,无喜无恼,更没有半句多余话。

“君上同夫人的情分,他们外头人不知道,瞎编排,不必理会。”午时,棠梨带着碧桃从司苑局取了些养护花木的制剂,挑了僻静小道疾走,低声切切。

碧桃连点头,“我自然知道。”凝神想一瞬,又道“可昨晚是怎么了?君上对夫人一向宽纵,连重话都不曾说,怎会突然——”

棠梨忙竖起食指至嘴边作噤声状,“今早出门时云玺姐姐怎么交代的,全忘了?”声量更低,

“随便旁人怎么说,咱们别议论。不过就是没留宿,又没起争执,昨夜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能有什么?是人都有脾气,更何况君上,哪句话没对上一时置气也是有的。大惊小怪。”

“夫人说什么话能不对君上的意思。”碧桃挤眉弄眼,撇着嘴,“要真有,以前怎么都对得上,偏昨晚突然就对不上了?”

棠梨抱着个大木匣,里面几袋子制剂,都是拿回去养花的,倒没什么味道,只是正值午后,春阳晃眼,走得久了,叫人晕眩,也就有些影响脑力,

“日子久了嘛。”好半天方回,“凭是什么心肝宝贝,也不可能一辈子捧着,普通男子尚且如此,再别说君上。”一顿,“莫说男子,咱们女子不也一样?时间长了,总有不耐烦不迁就的时候,都是常情。”

“那君上何时能消气?还会待夫人如从前么?”

“我哪知道?”棠梨吊着嗓子反问,又自觉声大,赶紧收敛了,“会吧。小吵小闹嘛,也是情趣。方才不说了?君上对夫人不比寻常君王对嫔御,且不提去冬点灯的阵势,现如今半个挽澜殿都被搬了过来,一应起居用度皆备,分明是将折雪殿当作了家,将夫人视作了唯一妻子看待。”言及此,她眉眼弯弯,

“你不觉得么?咱们殿中如今温馨得很,像极了一个家。”

与这偌大以至于空旷的皇宫仿佛两个人间。

又如悄悄栖居在喧嚣尘世的桃花源。

碧桃再点头,也笑,“嗯。”又叹,“那就好。真好。”

棠梨转脸瞧她一副认真神气,竟颇老成,再伸食指戳她额头,“小丫头片子操心倒多,放心,再怎么,夫人不会亏待了咱们。”

“不是的。”碧桃才十五,是折雪殿几名得力婢子中年纪最小的,长相也稚气,素日里说话都比其他几个要少城府,“我从来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在宫里。明夫人那段,毕竟太久远了,只像是传说。君上和夫人这一段,”她顿了顿,似乎赧然,

“太好了,好得像话本子里的故事。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棠梨姐姐,你不盼望么?”

棠梨眨眼,日头下走太久,热,木匣抱太久,胳膊也酸,“盼望什么?”

“这故事能好到最后。被万世传颂。比明夫人的更厉害。变成真正的传奇。”

棠梨怔了怔,半晌回“盼望也别说出来。”不知何故,她忽想起云玺来,过去诸般提醒,谨慎而克制,“有违规矩。对夫人也不好。”

碧桃不确定她是说盼望议论本身有违规矩,还是皇宫之中有个“家”、君王独爱一人这件事,违背规矩。便听棠梨又道

“从前我娘跟我说,如果特别特别盼望一件事,反而不要挂在嘴边。根本不要提。讲出来便不灵了。就在心里默默企盼,能做什么做什么,少言而多行,比较可能实现。”

日头愈烈,午时已过。

阮雪音歪在寝殿内连线。

一张不大的纸,上面极小一个个鬼画符,各据一处,全无规律,已经纵横交错连了不少线,某些线上还另有一些鬼画符,像是注解。

她近来都不大午睡。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夜里睡得亦沉,全不似过去经不得风吹草动,睡再久也是浅眠。

她和竞庭歌在睡眠一事上都有些问题,多年如此。从医理角度看,与读书过甚用脑过度有关;她们俩都喜甜食,也多由于脑力需求。

除此之外的缘故,她没细究过,终归浅眠而缺眠是她二人常态,早已习惯。

此一项于近几个月有了明显改变。

起先她没在意,只渐觉白日里精神比以往要好;午间睡眠也慢慢不因困乏,全因习惯。

居然也能睡着。晨起晚而午间再憩,竟颇有些精力剩余的意思。

原来精神头充沛这般叫人愉快。从前她偶尔睡得好,已是尝过甜头,如今状况,简直前所未有。

以至于昨夜顾星朗饭吃一半突然走人,她虽失落,却也不怎么烦心。

像是多年恶疾一朝清空,挨上枕头便能入眠成为了新的惯例。

云玺认为这件事发生在君上搬来之后。

且日复一日坚定。

是故昨夜情形急转直下,她颇忧虑,担心阮雪音旧疾复发睡不着觉。

却是多虑了。

此刻人好好地在寝殿内用功,虽不知正忙于什么,也不便问不会看,对方状态如何,到底有数。

状态不错。她暗忖。从晨起到此刻,竟像是全不受影响。

君上那边呢?

所以并没有吵架么?

昨日一行人都去了相国府,宫中不是人人知,她随行,自然清楚的。又听闻昨夜君上同瑜夫人在清晏亭呆了好一阵,她总想着,此闹与瑜夫人有关。

自然也不可能问。

阮雪音一早上没出门,对宫中纷纭懵然不知。此刻她盯着纸蹙着眉,心道人越来越多,线连得越来越多,这盘棋,怕是真的下大了。

或许本就这么大。

尽管有些人是被假设进来的。

她移动视线,凝眸看白纸边缘处一个点,那是三个鬼画符。

不留神惜润也被添了进来。她暗摇头。百鸟朝凤筝上那些青金色。

他问了么?

如果他已经去采露殿旁敲侧击过,自己再去探,容易叫惜润生疑。

问他吧。却不知那人气消了没。

她放下纸笔。究竟谁该火大?公正讲双方都有错。所以她没咄咄逼人。

人家却是尾巴翘上了天,性子骤起,说走就走。

一个大男人。还堂堂祁君。

也不过如此,哪有多少风度可言?



第三百二十七章 星之恒

自三月十七往后连续五夜,顾星朗都宿在挽澜殿。到二十三这日傍晚,天将暗未暗,圣谕忽降,让珮夫人往清凉殿去。

尚在三月,去什么清凉殿。阮雪音挑眉。不冷么?

“清凉殿内从地面到梁柱并一应桌几柜架都由汉白玉砌就,又做了隔热设计,位置背阴,凉是肯定比咱们这些殿宇要凉的,”云玺一壁说,忙着整理主子裙摆襟前,“好在现下并非伏天,不会额外置冰置水置扇叶,冷不到哪里去,这样添一层轻薄内衬,顶顶够了。”

阮雪音不言,由她捯饬,忽想起来什么,低头去看身上湖色宫裙,“这是新制的?”

“是。昨日才送过来,夫人可觉得舒服些了?”

“嗯。”阮雪音答,颇尴尬,以至于这声应显得非常虚。

并不是胖了。腰的尺寸,其他所有地方尺寸都未动,这么浩浩荡荡一批新衣制过来,主要因为调了前襟尺寸。

二月间她便觉得勒,自己捏了捏腰身四下里,并不见胖,关联了医理方有些明白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叫云玺去造办司调尺寸要新衣,只在每次穿衣时默默将腰间系得松些——

腰上松些,胸前也便不那么勒。

自然瞒不过。云玺伺候她日久,总有帮忙穿衣的时候,一来二去,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婢就是大婢,还是御前六年的人,她不动声色,找了春来须再制些轻薄衣衫的由头,让造办司的人又过来量体裁衣,才有了最新这批合适又舒适的春裙。

是故此刻阮雪音“嗯”,声气皆虚,她只作不知,退开两步从上到下打量确定一切妥当,“都好了。夫人,咱们出发吧。”

清凉殿距寂照阁不远,中间隔着几方花圃并一条长径。主仆几人一路过去,天色愈暗,星子未现,阮雪音目不斜视,踩在这条去寂照阁也会经过的路上莫名心虚。

总算到了清凉殿前,她长舒半口气,举步进去,只有涤砚并几名脸熟挽澜殿宫人候在庭间,人也不多,掌灯更少。

“君上等在里面有一阵了,夫人请。”

殿内掌灯也少。寥寥几盏错落在案台高几上,明黄光晕辉映于满室汉白玉间,顾星朗坐正前方,仿佛等得久了有些意兴阑珊,正驾轻就熟转着茶杯,见她进来,随口道

“这么久。”

倒颇似去年夏时语气,认识但不熟,礼貌而距离,顾星朗其人长久以来在所有人心目中的样子。

许是光线缘故,阮雪音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到底不觉得怎么,也随口回“嗯。刚吃过饭,走不快。”

隔着相当距离,她看不清他神情眉目,也就难判断对方情绪。五日未见——

是真的完全没见。而突然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相见。

又是耍的什么招式?

“去把灯熄了。”

“什么?”

顾星朗扬眸扫一圈周遭灯盏。

阮雪音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盖因对方言谈举止皆荒唐,暗忖总不是梦里将寂照阁与清凉殿混为了一谈,又才与他吵过架,所以梦见的是这般神情语气?

如此想着,不自觉伸出左手去摸右手——

触感倒真切,梦里该没这么真。

“为何?”遂问。又不是寂照阁,熄什么灯?

顾星朗颇无语,自己动手盖了案前灯盏,又起身去盖其他几盏。眼看殿内渐黑,连对方身影都快隐匿,她有些慌,

“你这是——”

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满室尽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对。约莫能瞧见五指,不清楚,但能瞧见。从门棂透进来的室外光?

转头去看,门棂亦暗。前庭掌灯少,进门那会儿便是,此刻看起来依旧,并不比屋内更亮。

“还不错。”却听顾星朗再道。

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声音确定对方位置,好容易确认了站位,辨出来身形,凝眸看半刻,发现他正仰着头。

她莫名,下意识也仰头。

那些星星便在一瞬间全部落进眼睛里。

她再次以为是做梦。呆了好半晌方反应这是夏季星空。西有商星,以东为南斗,旁边一条光带,正是天河,继续往东北看,织女星和牛郎星相距不远。而北斗七星正高悬西北天。

尚在春日,此刻外面真实的星空并不长这样。

所以这人是将夏季星空画在了殿顶上?用荧光涂料?

“我错了。”暖意忽至,她被从后抱了个满怀,话音直入耳窝,尽是他身上草木深海气。

是整个环过来,连双臂都被他双臂拘着,阮雪音动弹不得,又呆了半晌方讲出来一句

“哪儿错了?”

实在只是一句顺嘴,听在认错的人耳朵里却很像得寸进尺。顾星朗蹙眉,“喂,你知道让一个国君说出来这三个字有多难?”

阮雪音听得好笑,趁机挣了挣回转身看他,太黑,只能借头顶微光窥他眸中星河,“你自己要说,我又没要求。”略顿,决定再补一刀,“那日言点灯压力。这灯也是因你点的,与我何干?”

是他自己没把持住让事情出在了挽澜殿。此言无误。

顾星朗气短,明知她故意揶揄,怔半刻又无从回嘴,只好先噙了她唇瓣予取予求。

周遭尽黑,比真实星光更弱的微芒只够照见缠绕的呼吸。终于分开,两人都有些气息难平,

“从前真是错看你了。”他道,抬手去抚她唇瓣,炽热而至软,又因纠缠过久,微微肿胀,“竟也是嘴不饶人,不比你那师妹更良善。”

“我说话不中听,你也不是头回知道。”阮雪音回,又忖这人实在讨厌,温燥指腹来回摩挲在唇瓣上,直磨得人心尖痒,“但再怎么不中听,不会一走了之好几日不露面。”

“这是我不对。”顾星朗应,“那晚同你那样说话,也是我不对。但事先不招呼直接在纪桓面前落棋走子,是你不对。”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阮雪音接口,抬手握住他食指停了恼人摩挲,“不顾及形势和你的处境,在相国府显山露水,也是我不对。”

但纪晚苓的问题却在这场争执中意外被提上了议程。

不好也好。

“过去那些事,”便听他又道,“既然能过去,说明已经不可与今日作比。事情是,人也是。”这般说着,仰头去看顶上那些星光,

“这漫天星空成为漫天星空,只有一次。然后亘古不变,春夏秋冬恒久重复。我对你也是一样。”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该是又低了头,气息再次迫近,她忽有些怀疑永远泛着冷光的星辰们其实是热的。

泛银光,显得冷,其实是热的。就像他的气息。

“小雪,”更近,几乎贴上,“没有别人。只有你。”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秋诺

黑夜茫茫,微弱荧光搅动春来深浅。如同过去很多个星夜,浓郁而炽热,新蜜般清甜。

只是此夜繁星春水两重天,外间真实更衬此间如梦。

“至于晚苓的问题,”他拥她入怀,低头耳语,“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知道,不会分不清。你若一定要我拿出说法,讲明讲透,那么晚苓,”他顿,似乎要最后确认措辞,

“她是我少年时非常重要的伙伴。一同读书,一同玩闹,彼此交换过许多想法和经历。在那些并不真谙世事的时间里,我也确实把她当作过意中人,很多年。”他顿了顿,

“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喜欢一个人不过如此。原来不是。小雪,”再顿,语声似有叹,“并不是封亭关的事让我与她生了嫌隙,她入宫查我,我自知与她无望,渐渐淡了念想,最后移情于你。完全不一样。”他埋首更深,至她耳窝,

“我对你,和对二十一年来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来没有过。你明白么?”

也许吧。阮雪音心答。下意识往他怀里埋了埋。只觉得承诺动人,而一生漫长。

顾星朗感觉到了这一埋,权当是回应,颇欣慰,又道

“该怎么办,我确实还没想好。包括惜润,本质其实一样。有时候我在想,可能真的需要打破一些传统,改变一些规则,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正如纪桓所言,传统用了多长时间被建立,也需要同样长甚至更长的时间被更改。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穷尽一生,可能都不够。除非,”

除非奇之又奇的契机,发生改日月换新天的大事。阮雪音暗接。

会么。

在他们生活的这短短几十年。

“慢慢来吧。”她道,“我那日问你,并不是要催你或逼你,只是,”多少受了那棵旧时紫丁香的影响,她暗叹,终没提,“时不待人,拖延越久,越易生事而难以控局。你习惯防患于未然,不就是遵循的这层道理?”

除非你根本没打算彻底放弃纪晚苓。

所以不着急。

现下一时无宠,并不会成为日后祸患。

她本揣了这份猜测,但方才他那些话,又似乎足够将其打消。

“自古入宫为嫔御,哪怕犯错获罪,也没有被放出宫的道理。”顾星朗沉吟,殿内生凉,显得他声音也凉,

“且就算我冒传统之大不韪立下这种规矩,给后庭嫔御一个可能出宫的机会,两个问题

第一,所有曾为嫔御的女子都被默认是国君的女人,无论我有没有碰过她们。那么她们出去,前路如何,很难保障。

第二,针对当下局面,不止晚苓,还有珍夫人甚至瑾夫人,她们个个身份显赫,非一国公主即相门之女,一旦出宫,涉朝堂更涉邦交。”

涉之一字,都用得太客气。阮雪音自然明白。根本会是朝堂事故甚至邦交事故。

“如今状况,从邦交一层讲反倒好说。瑾夫人为何无宠,苍梧那边有数。惜润虽无过失,到底来自白国,善待而无宠,场面上也勉强可同白君交代。”

最难的确是披霜殿。他没再往下说。

“如果封亭关之事有进展,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个契机。”阮雪音道,脸在他怀里,显得声音极轻。

“有么?”

“我总觉得,与那年定宗陛下崩逝是同一盘棋。”

此断与顾星朗一致。

“先杀太子,再杀国君,你才十四,纪家势大,且战封太子薨,信王为长。如此局面,要乱祁国指日可待。”她继续,“可惜他们低估了你的能耐,纪家的坚定,和信王殿下的选择。”

顾星朗不言。

“如果是,”她再道,“那么嫌疑方已经明确了五成。甚至那年整个封亭关之约,都是一场戏。从崟太子入苍梧开始。”

依然一致。顾星朗持续沉默,半晌,

“这些判断,你没有对瑜夫人说吧。”

阮雪音一怔,“自然没有。”

“这两个月你同她过从,问了不少纪桓的事,那日相国府交锋,她如今已是反应过来了。”

话题忽转。

“小雪,”他继续,“你已经完全构建出来一套假设,并且开始基于这套假设行事,为何不告诉我?”

阮雪音从他怀里挪出来,黑暗中找到那双星眸,直视上去,

“我这个假设,参考来源太多,有竞庭歌,有瑾夫人,有纪家,有老师。前两者尤甚。按我们早先判断,苍梧那边分明想通过我来影响你。现在我做了这么一个假设,几分可信,尚无定论,却实打实排出了敌友。”

——如果上官朔真的是借知旧事而嫁祸,那么矛头依然该指苍梧城。纪家没问题。也不关崟国事。

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想因为我自己要查东宫药园案,作出一些猜想,而影响你对时局的观感。哪怕你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偏信妄断,但我日日在你身边。听多了聊多了,难保不受影响。这种影响是很致命的。”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好。哪里都好。这样的姑娘,受规则制约而永居帘幕之后,的确是委屈了。

“这星空图景——”他尚在转柔肠,阮雪音已经忍不住再抬眼。

“我让太史司综合真实的星辰布局和清凉殿顶的格局设计的,图纸出来,确认无误,又命工匠连夜赶工。”也抬头去望,“可还能入夫人法眼?”

此一句夫人,像是珮夫人简称,也很像丈夫唤妻子。

阮雪音抿嘴笑,“太史司观星高手辈出,自然无误。”想一瞬又道“为何是夏季星空?”

“你不是说夏夜星星最多最好看?那时候天长节献礼,你带我观奔星落雨,也是在七月,夏时。”

后来很多个星夜,挽澜殿御书房外露台上,都是夏季星空。

“你那时候其实不满意对不对?凭天献礼,好没诚意。”阮雪音再笑,露几分顽皮意味。

顾星朗捏一捏她脸颊,“你也知道啊。夫君二十岁生辰,这般敷衍,该当何罪?”

“你有你的山河长卷,还有人奏乐有人歌舞,我这么个没长处的人,准备什么都是逊色的。不如识趣些,静赏你们帝妃和睦,也很养眼。”

“找理由。”他一把揽过她腰再贴紧,“根本就是不在意。”

“难道你在意?”回首过往,确也有趣,“你那时候唯一的在意,是我这人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来祁宫如何盘算,与锁宁城怎样联络配合。”

最后通通作罢,被从天而降的怦然安排得不明不白。顾星朗暗叹,实在也是丢脸的。

“所以你这五日,”她继续问,“是在等它完工?”

“你这小气鬼,说我不露面,你又何尝主动找过我?我要,”他一咳,颇困难,“要道歉,总得有表示。”

阮雪音忍不住笑,伸右手食指去点他的脸,“谢谢你。我很喜欢。”顿了顿又道“但真实的夏季星空比这要美得多,也辽阔得多,待七月至,咱们上明光台看便是。何必花这个功夫。白白耗费人力物力。”

“夏天热啊。”顾星朗答,“盛夏时节,就算夜里也是热的,在明光台上汗涔涔赏星,哪有美感愉悦可言?清凉殿专供夏时用,本就浸心凉,到时候再置冰置扇叶,摆上冰果冰饮,掌一盏微灯,咱们在此观星空,岂不惬意?”

“又不是真的星空。”阮雪音失笑。

“你这个人,读书读傻了。”他刮她鼻尖,“游戏嘛,开心就好,管它真假。跟我一起看星星,还有比这叫人开心的么?”

好像是没有。阮雪音心答。

“且这清凉殿只夏时用,一年大部分时候无人来。”却听他继续,“白天有日光,夜里有灯火,一片漆黑时又决计无人,”他再凑近,笑得孩子气,“这些星星,你知我知,秘密。最重要的是,”复仰头去望,

“这些荧光涂料不是随随便便按方位抹上去的。每颗星所在位置都内凿凹陷,再涂颜料,很难毁坏。我有生之年,亦会命工匠好生维护,年年巩固。想来只要顾氏不倒,祁宫不毁,它们,会永远悬挂在这清凉殿顶。很多年以后,说不得就传得青川皆知这片星空,是我为你造的。”

他为她造的。人们会说。他的庙号和她的封号。阮雪音默默想。

很多年以后。那是多久?

“长长久久,百年千年。”他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一)

这夜过后,祁宫中又接连发生了两桩事。

第一桩是三月二十六瑜夫人生辰。

宫中设了宴,圣上下旨请几位王爷并相国府一家入宫同贺。除了瑜夫人,其他三位夫人均未列席,所以这场宫宴,更像家宴。

大祁第一家族与第二家族的关门宴。

很值得讨论。盖因君上还没为哪位夫人张罗过生辰。隐秘而热烈,众人将此举与几日前“折雪殿之变”相关联,认为这是后庭风向改变的第二个征兆。

反对此论的也大有人在——

“君上三日前已经宿回折雪殿了”。反对方如是说。

阮雪音已于三日前那天夜里收了顾星朗的报备。她全无意见,一来对庆生之事不挂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知道此举目的为何。

便到了第二桩事。

四月中旬,君上赴夕岭小住,五月上旬回宫。此期间无朝,日常事务由纪相主持。

十一皇子常在夕岭。自景弘三年始,每年春天,君上都要前往探望,每次呆半个月到二十天。所以严格说起来,此事不叫事,已算景弘一朝惯例。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他带了阮雪音。

直至君上动身前一日,珮夫人也要同去的消息传出来,有些嗅觉的人方反应,三月瑜夫人生辰之隆重,怕更多是出于一碗水端平的考虑。

场面上好看,也慰纪相接下来监国之辛劳。

四月十八,马车自正安门出,浩浩荡荡走城外车道向夕岭。

“到了夕岭,又当如何?大半个月,你根本不在,难道不会被发现?”

“谁会发现?”

只有珮夫人伴驾,自然与君上同乘一车。此刻阮雪音坐在近旁,一脸莫名“夕岭行宫的宫人啊。”

“夕岭人少。”顾星朗气定神闲,“又是山里,往常我也总不在秋水长天,或骑马,或带着小漠四处走,夜里不回去在外面宿营亦是常事。他们都习惯了。”

不知何故,马车甫一出正安门,她总觉得他换了个人。从神情到说话语气,通身那种状态——

距离感的水殿浮光尽失,只剩如云翳散的清风朗月。

“所以我说四月回蓬溪山,你一口应,还要同去。便是因为有这项惯例掩护。”她若有所思,“但一去一回,加上在那边呆的时间,总要至少半个月。半个月都不在,不好交代吧。”

“你之前不是说过?我一个国君,做事哪里需要同谁交代。夕岭不比皇宫,算个逍遥地方,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又一挑眉,“我说你一个洒脱人,何时这般操心了?”

洒脱是因为只记挂自己,或该说连自己都不记挂。一旦将另一个人也放在心里,便心不由己了。

阮雪音不言,伸手掀窗帘一角就着半道细缝看外面街道。绕城车道上店铺少,住户也少,更显得这偌大的祁国都城整洁端肃。

去年三月夜抵霁都时还在落小雨,春雨如酥,农人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她谁也不是,也就无喜无恶。

直到宿命起,轮盘转。

究竟谁在推那轮盘呢。

马车入夕岭,行宫宫人们已是久候。顾星朗回秋水长天,阮雪音回飞阁流丹,各自安顿,午膳安排在顾星漠的居所岁羽轩。

“九哥来夕岭,每每到我这里用膳,说是岁羽轩的饭菜好吃,其实天下佳肴哪有比得过御前的?不过是来查我一应起居习惯是否都妥,顺带查功课。”

顾星漠说着,夹一筷子青笋香喷喷嚼了,倒颇有些顾淳风吃饭的样子,全不似在宫里时拘谨。阮雪音看在眼里,暗忖小孩子果然一天一个样,他守完岁一月初回的夕岭,也才不到四个月没见,便又窜了个头,神情更见老成——

听说平日给他授学的都是些年长夫子,所谓耳濡目染,这孩子涉世未深,倒已经一副沧海桑田模样。

“瞎说。你的功课定期有人送到我手里,何须专程来你案前查。”顾星朗也喜食青笋,也夹了一筷子香喷喷吃下,

“御前的饭菜,吃来吃去都一个味道。让夕岭这边不必顾忌自行发挥吧,宫里的人,谨慎惯了,没人敢真的自行发挥,还是偷偷问清楚了喜好,照着御膳司那一套来。你这里就不一样了,”他一笑,“连青笋都是山野滋味。”

阮雪音难得见他这般食而知味,像个孩子,也觉高兴,便听顾星漠向自己

“不过我平日不食辣,他们没怎么做过辣菜,不知合不合嫂嫂胃口。”

一桌十个菜,其中两道为辣,自然是为阮雪音准备的。

“我吃着甚好,十一皇子有心了。说起来,我在霁都日久,仿佛越来越不如从前那般想吃辣菜,约莫是气候之故。”

顾星漠点头“崟国全境水气大,终年少日头,湿润以至于潮,嫂嫂又住山里,自然喜食辣躁之物。祁国也湿润,却温和许多,晴日也多,所以我们没有食辣传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嫂嫂呆得久了,饮食习惯自然随了这边。”

“但喜甜还是一如既往。这宫中的甜食,一多半入了她和珍夫人的肚子。”顾星朗接口,但笑,又向阮雪音,“去冬小漠跟你念了一个月的书,又常下棋切磋,都叫你嫂嫂了,你还一口一个十一皇子地叫。生分。”

“嫂嫂也唤我小漠吧。上次姐姐就说过。”

阮雪音笑一笑,算是答应,心道这孩子与顾星朗是真像,除了模样,那不熟时礼貌距离和熟络后的孩子气,简直如出一辙。

“但这次不能带你骑马游春了。”顾星朗道,笑意依旧,只语气敛了几分。

岁羽轩通透,三面环高窗。四月树影已有些婆娑姿态,随山风摇曳在窗棂之上,人在屋内,如居林间,显得一切谈话都似春日低语。

顾星漠显然熟悉此间意味,也收敛神色,“九哥有事,去忙便是。若必要,臣弟依旧去咱们常去那片山岭宿营,直到九哥回来。”

顾星朗点头“需要。我午后便会动身,你今晚就得过去。黎叔照旧与你一道。只是这回,时间有些长。”

“九哥一日都不呆,午后便走,”顾星漠沉吟,犹豫问“跟之前不是同一件事?”

“这次办两件事。”顾星朗答,“去两个地方。路途更远,几日内回不来。老规矩,我回来之前,你都呆在那边宿营;待我回来,先跟你会合,咱们再一起回行宫。”

“嗯。”顾星漠应,波澜不惊,仿佛这套流程已经施行过许多回,顿了顿忽挑眉“那嫂嫂呢?”

顾星朗没看他,低头喝汤,随口道“她跟我一起。”



第三百三十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二)

顾星朗,阮雪音,涤砚,沈疾,四人换了行头出发是在未时三刻。

马车一架,良马两匹,沈疾驭使,涤砚在旁,顾星朗与阮雪音同坐其间。

“这便要注意称谓了。他们俩年年跟我出来,不会出错,主要是你。”

“注意什么称谓?”

“你说什么称谓?”

阮雪音“哦”了一声,“可我已经很久没叫过你君上了。应该叫不错。”

顾星朗有些无语,却听她继续道

“他们年年跟你出来?”

早先在岁羽轩,她已是听出来了,每年这个时候,除了在夕岭陪顾星漠,他还会掩人耳目出门几日,似乎都为同一件事。

“嗯。”顾星朗答,点到为止。

阮雪音谙熟他谈话习惯,这种反应,便是不能再问了。总归她一路跟着,时间到了自见分晓,遂转开话头

“去年春天,没听说你去过夕岭啊。”所以她完全不知这项传统,也就没能早些意识到此为最佳出行掩护。

“去年是没去。”他答,“你们先后入宫,我不放心。尤其你。”转头看她,“果不其然,给我惹出来一堆事。”

阮雪音挑眉“我何时给你惹出来一堆事?哪件是我惹的?”

“招惹祁君,叫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除了你还有谁。”

此人当真好兴致。

全不知她忐忑,至今未想好要不要直接带他上山。

一时无言,不接对方话。顾星朗却颇得意趣,就近打量她半刻,似笑非笑道:“我嘱涤砚给你寻两套寻常裙衫,他竟周全,专挑你喜欢的颜色。”

自然是湖水色,极淡,以至于发旧。

“这是我的旧衣,蓬溪山带过来的,当初你不是命云玺翻过箱子?涤砚备那几套,颜色太重。”

这些事情上,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顾星朗暗摇头,伸手去摸她身上衣料,虽普通,倒软和,想来是经年揉洗,越发好穿。

“这么清简的衣衫,穿在你身上却好看。”

阮雪音也转头看他,“比那些宫裙适合对不对。我也觉得。”

“都好看。各有各的好看。不过贴身衣物用白色,太素了。这是惢姬的规矩还是你自己喜好?”

阮雪音反应了好半晌方明白他所谓贴身衣物指什么。

她镇定片刻,还是红了脸,总算挤出来一句“这是云玺当时汇报的?”

“嗯。”窥她神色,再道“不许回去为难人。她也是奉命行事。”

当初云玺曾交代,肤色一事露端倪,主要因为那些衣物。他根据她箱中旧衣颜色判定她喜素,所以艳丽衣衫是问题。

自然也包括那几件白色肚兜。

为难是不会为难的。阮雪音忿忿,但这种细节都报,实在叫人窘迫。那时候她跟他根本都不算认识啊。

却听顾星朗再道

“今日还穿着么?”

“什么?”

宫中为各夫人所制贴身衣物里,没有素白的,不成体统。去冬起至昨晚,他看到的都是些柔粉浅碧。

此刻一问,自然是问裙衫是旧衣,那里面呢?

阮雪音反应过来,“顾星朗你真的够了。”

马车一路向西,蹄声轱辘声交错,将此间碎语也掩在烟尘之中。

阮雪音对地图路线之类不熟,亦不关心,不时撩起半角窗帘往外看,只觉得景观与自己从前往返祁崟所见,并不相同。

格外荒僻。

山多而村庄少,或该说根本没什么村庄。起起伏伏皆是和缓山峦,染着四月青绿。亦无其他道路,除了他们正走的这条,促狭在连绵山峦间,却是平坦易行。

“我们是直接入崟国境么?”

“嗯。”顾星朗闲闲答,“今晚宿客栈,明日下午接着走。”

“这么拖沓?”从霁都到蓬溪山,比到锁宁城略近些,但哪怕日夜狂奔,也需要四天四夜。去冬为守跟他的十日之约,便是这般赶法,所以回到祁宫时她头重脚轻,倒头便能睡,“你总共才能出来几日,如此安排,怎么够用?”

“足够了。你只管跟着我便是。瞎操心。”

“又为何明日下午才接着走?上午做什么?”话一出口,立时反应,该就是那神秘的另一件事,所以此刻路线与往日自己入崟不同。

遂不纠缠,话头再转,

“下午出发,此后便是昼夜奔袭,也还需要三天三夜,入了山,至少是两天,”可能更长,因为带了他,不可控因素太多,

“再要往回赶,日夜兼程满打满算——”她一顿,十余日倒也确实够,剩下一两日在夕岭露个面,正好半个月,常规时间。

但真能这么赶么?在车上是几无好眠的,自己倒罢了,回宫补便是,他是要理政的人,如此耗法,实在吃不消。

“都说了,来得及。”他抬手捏她下巴,有些远,伸直了方够着,“这么多问题,堵了你这张嘴才好。”

一路几无歇,过黄昏,落日西沉。马车踢跶终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车中二人先后下车,入得厅堂,便有一约四十岁年纪貌似掌柜的迎接出来

“公子到了。”

顾星朗点头微笑“好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

“托公子的福,都好。”那掌柜的答,又向涤砚沈疾致意。

涤砚回礼,“老规矩,三间房,其他都安排妥了吧?”

“是。”掌柜的忙答,像没说完,不动声色看一眼阮雪音,住了口。

顾星朗一笑“晚饭后再说。”

此镇名深泉。马车入界时阮雪音便看到了。顾星朗即位之前,祁国没有“镇”之划分;自景弘元年始,大祁全境好几个郡被一分为二划成了镇。

其中便有这深泉镇。

青川各国区域划分之类,阮雪音不如竞庭歌精通,只知此制,其他不详。故而两人入得房间,顾星朗正洗脸,她里里外外参观打量,随口问

“这深泉镇也是你登基后划出来的?”

“明知故问。”

“我记得是拆了六个郡,总共分出来十二个镇。”

“嗯。这地方原本叫拢溪郡,如今分为两镇,一称深泉,一称浅野。”

“名字倒起得好。深泉浅野,很有嚼头。”

“我起的,自然好。”

“你起的?”

国君还管起地名?

顾星朗挂好脸巾,神清气爽,转身一挑眉“干嘛这么吃惊。当朝祁君才高九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九斗,比八斗还多一斗。阮雪音好笑,抿嘴道

“当朝祁君如此臭屁,倒是新鲜事。说出去都没人信。”

顾星朗过来,捏一捏她脸颊,“这般不自觉,进门只顾着参观,连给夫君拧一把脸巾都不愿。”

洗都洗好了,这会儿来说,不过是撒娇耍赖,阮雪音习以为常,全不理会,只继续环视偌大房间内一应摆设用度

“这客栈不大,却古色古香。房间也是,陈设虽简,竟颇考究。是你专用?”

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他们分明常来,且回回住这儿,恐怕房间也是固定的。

“嗯。”

“那——”

“先去吃饭。”顾星朗打断,抬步往外走,“饭后我要出门,你就在客栈歇息,”又回转身,“最好别去外面逛,这种小镇,本就人少,夜里灯稀路黑,不安全。”

阮雪音怔在原地,“咱们不是带了暗卫?”

“我要办事,他们自然跟我走。”他道,一脸奸猾,“谁有空管你。”



第三百三十一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三)

阮雪音不信没人管她。

哪怕所有暗卫都跟了他走,她这里一旦有事,必来救兵。

不凭顾星朗对她怎样上心,只凭此人谨慎,微服出宫,不会允许任何混乱发生。

也因此,她有些犹豫,很想出去逛逛,又担心给他惹麻烦。

与竞庭歌相反,她完全不怕黑。是个晴夜,星光足矣。

走一小段吧。她自我说服,看个大概,明早再细逛。

并不似他说的那么黑。除却星月光辉,间或有窗下廊前灯火映照出来,有些明亮,有些晦暗,但辨别前路是顶顶够了。

建筑皆新,青砖青瓦,祁国常见风貌。看来郡分为镇,这镇子也是另行规划修缮过的,或该说重建的?确实新,就像才六七年。

没什么特别处,与此前两趟她在马车上所见街景大致相同,唯一不同,只是新。

区域划分方式更改,随之而改的只是管理者和管理方式——

所以是深泉的长官要翻新这里?

大费周章,总觉得哪里怪。

确实没什么人。单这条街上,依然亮堂且敞着大门的不过一间铁匠铺,一间酒肆,一间食肆,以及他们下榻的客栈。

大门紧闭且黑漆漆的该是打烊的商铺。微开着窗灯火却稀微的该是百姓家。阮雪音仰头望,看不出什么,有些窗外横着细竿,约莫是晾晒衣物所用,夜露既起,竿上光秃秃,想来都被收进了屋。

不少窗台上放着盆栽。大大小小,都是些常见家养花植。有几户格外明艳的,即便暗沉沉夜色里也团团锦簇,从窗台上哗啦啦铺泻下来。

像是三角梅?

正是三角梅。

阮雪音走近看,颇赞许。三角梅是冬春季节花,已经四月下,恐怕最后一茬了,却热烈依旧,将青砖青瓦之肃静点缀得喜气洋洋。

叫她想起来锁宁城。

锁宁城建筑颜彩也素淡,又终年少阳,云蒸雾绕间,最引人注目的也是冬春两季满城的三角梅。

大片大片从街巷窗台上垂下来,姹紫嫣红,是雾霭细雨水气阴天下永恒的鲜亮。是隐于市的日光,席卷氤氲的落霞。

真的很像锁宁城。这样的人家。阮雪音站在稀微灯色下,盯着那些紫红叶子花,有些呆了。

夜色愈深,街上没有打更人。她踮脚伸脖子向黑洞洞的前方眺,路两旁依然不时有家宅微光漏出来,却是越发暗沉了。

再走一段吧。走完这条街。似乎也快到头了。

遂继续往前,街景与经过的那些一般无二,眼看快到拐角处,路面骤黑。

星光月光皆在,消失的只有人间灯色。她停步,左右打量,借着夜光与身后微光方见左侧一排矮房,门窗紧闭,黑得悄然无声;右侧一整壁青砖墙,正中央一扇格外高阔的门,门顶平面上,似乎镌刻有字。

阮雪音抬步凑近,隐约瞧出来是两个大字,但实在太黑,只能辨有无,看不出形貌。

光亮不够又想看清东西。她挑一挑眉,只能让距离足够近。试试吧,万一呢。

她没拿墨玉镜看过星星以外的东西,没有过契机与必要。所以此刻掏出来打算用它拉近视线距离,她也颇觉可笑,星星是自带光芒的,看这种黑洞洞的物事,怕是不成。

的确不成。镜中所见依然黑洞洞,一片漆黑,还不如离远了看。

她失笑,收起长管,仰头望星发现时辰不早,转身往回走。

依然没有打更人。整个深泉镇寂静如山间,鸟鸣响起,轻柔“呜”声扬,紧接着一串低哑短叫,又闻一声尖而颤的“喂”。阮雪音竖着耳朵听,会心,该是雌雄领角鸮在对唱。

这里很偏么?领角鸮生活在深山阔林间,白日躲藏,夜间行动,如今热闹城郡里很难听到它们鸣唱。

未时才从夕岭出来,哪怕一路未歇,总共行进也就不过三个时辰,能走多远,能有多偏?

一路走回客栈,难遇行人,进了厅堂,掌柜的已经不在,一名小厮正自安置桌椅,厅中灯柱只剩一盏。

“夫人回来了。”性子倒明快,见人进来,回头笑招呼。

阮雪音怔了怔,旋即反应那掌柜的唤顾星朗公子,自己与他住一间房,也就被默认是他妻室。

“夫人”此唤,不算错。

他们知道他是谁么?

还是说,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此刻对方口中“夫人”,唤的实是,珮夫人。

“嗯。”却未露半分思绪,她微笑,顺口问:“这是要打烊了?”

灯稀而桌椅尽收,一幅偃旗息鼓模样。

“是。时候差不多了。”小厮笑应,拿一块“打烊”挂牌至大门外悬起。

按理说客栈是没有打烊时间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旅客入住,夜里哪怕关门也有人值守,以便接待,更不会如其他商铺般挂出“打烊”告示。

“你们倒不着急做生意。”

“我们这儿偏,”小厮回,笑得爽朗,手上伙计不停,穿梭于柜旁架前拾掇,“不在驿道上,又不处大城郡周边,一年也没多少外头人经过,深夜来住客的情况,少得很。”这般说着,不知从哪里抓过来抹布开始擦柜架,

“且我就住一楼院儿里,若有人敲门,听得见。”

“你们不用等他么?”

顾星朗还没回。她也不知为何问出来这么一句。

那小厮也有些愣,“您说公子吗?”

阮雪音观他神情,那脸上愕然之意分明是说你不知道?

“嗯。”她也不慌,徐徐再道“吃完饭他径直去了,也没说何时回来。”

“公子出门自有掌柜的陪同,”那小厮竟不像是要瞒,“办完事也同掌柜的一道回,无须我们应门。夫人宽心。若疲累,早些歇息便是。”

“他会回来很晚么?”

“这就不知道了。”对方挠头,“我们这些做工打杂的,哪里敢多问。”

一时像内行人,一时又似毫不知情。

寥寥几句问答,云里雾里,阮雪音莫名,并不纠缠,想了想问

“你们这里有地图么?”

“地图?”

“地图一类的吧,画册山河图都行,有城郡标注的就行。”这时候便可惜没像那丫头般精习地理。早知当初便略花些时间背一背,至少清楚方位与城郡间距离。

“实在抱歉,夫人见谅,还真没有。”

“无妨。”

“夫人想看哪里?还是找地方?如果是这附近的,小的都熟。”

阮雪音踟蹰一瞬,“这里大概什么位置?”

“夫人说深泉镇?”

“嗯。”

“祁西。”小厮答,“祁西偏北,距边境约九百里。”

九百里?!

“祁崟边境?”话问出口,阮雪音暗悔,祁西,自然是祁崟边境。

小厮眨眼,眨眼复点头。

“我知道了。多谢。”

她转身往院中,缓行上了二楼。

三个时辰。

从霁都到了距离边境九百里的深泉镇。

她对路线里数没多少概念。读兵书亦少。

但无论如何,从霁都到西境,一千五百里是有的。考虑国境线走势,北边要比南边距离短些。

姑且先以一千五百里计。

这个速度不对。

三个时辰,行了六百里。

最快的单骑也不过日行千里,还是单骑,十二时辰千里。

他们的马车,两骑并驾,中间换过一次,快是快的,却不可能快到三个时辰六百里。

那么是路的问题。

那条只见山峦全无人烟的路。

密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四)

所以他说,来得及。敢这么拖沓行进,一停一宿,明日下午才继续赶路。

念头既起,更无困意,亥时将过,房中空无一人。她洗漱毕,推窗观星。

曜星幛被她锁在了折雪殿。实在太大,带出来不方便,最近都只能墨玉镜眼观并用纸笔记录,回去再核对。

子时快过半,困意终至,或也是看久了星子又写写画画眼酸。

顾星朗依然没有回来。

她哈欠连天,决定不再等,掀了床帐钻进去,很快没了知觉。

睡梦中马蹄声车轱辘声交错,踢踢踏踏,于寂静山岭间清晰异常。她撩开窗帘望,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再向他问话也好有的放矢。

忽觉得有些凉。

极细的一丝凉意,先至后肩,复往胸前钻,是风从窗外灌进来了?却为何吹身上不吹脸,且只停在一处?

“白色也很好看啊。”

便听一道声音鬓间耳畔响起。是他。

她回神片刻,反应过来白日里马车上对话,暗道真是日有所恼夜有所梦,这家伙梦里还不放过她。

等会儿。

好端端坐在车上,他如何能看到颜色?

“顾星朗你——”

梦里自己说话声竟大,她一个惊醒,一挣,翻身正见他撑在枕上看着她笑,“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阮雪音眨了眨眼。

“回来了?”

又忖方才梦中荒唐,颇尴尬,寻摸着赶紧说两句什么糊弄过去。

却再次感受到了后肩至锁骨四周的凉意。

她低头去看。

醒之前她是左侧卧朝里睡的,右肩在上头。此刻翻过来,右肩朝下,一低头正见寝裙肩处早滑到了大臂上,素白细带堪堪露在外面,往下便是同样素白的肚兜露出来大半。

她呆了呆,抬头看他,顾星朗没撑在枕上的右手高举,一脸无辜

“天地良心。不是我。”

入睡时便是朝里,到醒时还是,说明没翻身。阮雪音默默计较,又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子时三刻。”顾星朗答,似也意识到夜深,撤了支撑的手肘哗啦躺下。

那么自己刚睡了也就不到半个时辰,更不可能来回翻身直翻得裙衫凌乱。

“就是你。”她切切,“我梦里那句话也是你说的。你刚是不是说话了?就在我醒之前?”

宫里是一人一条被,此时在客栈却是两人共用一条。同一个被窝,兴师问罪也容易,她撑起来,气势汹汹俯到他跟前。

“阮雪音,你在诱惑我么?”他眨眼看她,一脸不可思议。

阮雪音也眨眼,顺他视线自察,方反应寝裙还没拉回来,肩臂通通招摇在外面,素白肚兜上花朵暗纹被欲坠的雪腴撑得变了形。

赶紧拉好衣服躺回去,拢一拢被子,“我都已经睡着了。你回来收拾妥便也好好歇下,明日还要赶路,非把人吵醒。”

对于有睡眠障碍的人来说,一旦睡着,中途惊醒,再要入睡总难找到状态。尽管她如今已是精进不少。

“我没吵你啊。不过是看了看。”

“看什么?后脑勺?”

险些露馅。顾星朗噤声。“醒了就再睡。”随口接,闭眼,一盏细灯留在帐外,倒很有入睡气氛。

灯烛摇曳,影影绰绰,恍惚间又想起来那些变形的素白花朵暗纹。

他将手收进被窝,碰了碰她。

阮雪音正瞪着眼看帐顶找状态。

“做什么?”

“睡不着了?”

她心下不爽,闷声应,又道“你睡你的。接下来几日都要赶路,”还是去蓬溪山,想想便头大,“有一个人精神足也是好的。”

他睡觉一向好,几乎闭眼着,她羡慕得无以复加。

“要我帮忙么?”

“帮什么忙?”

被窝中那只手开始游移。

人也一寸寸挪近贴紧。

“别闹。”阮雪音出手制止,将那只手挡开,“白日要赶路——”

他覆上来。

“明早我还有事。跟你说过的,下午才会出发。够你补眠。”

“你这睡得好好的——”再挡,陌生环境,陌生床榻,初来乍到,实在不该这样嚣张。

“谁让你刚才那样。”

着了素白花朵暗纹的道,他暗叹,也便不客气去采撷那些春夜芳菲。

阮雪音有苦说不出,势头既起,身不由己,“那你,”已有些局促,“不要太过火,”声调渐渐起伏,“别将这木榻,”嘤咛乍起,“弄出声响来。”

毕竟新。

镇子新,客栈新,床榻也新。虽是木制,连接处总有空隙,剧烈晃动时不可能全无动静——

到底比陈年旧榻经折腾。

阮雪音一觉醒来,细回忆,颇觉宽心,走下楼到厅堂用早饭,也不见客栈中小厮神色异常。

该是没被听见。

“夫人中午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给小的。公子早上出门时交代了,都按夫人说的准备。”

日头已经高悬。阮雪音正饮牛乳茶,闻言看一眼面前桌上碗碗盏盏的粥汤点心,有些噎。

已经巳时过半,早饭尚没吃完,又丰盛至此,哪里还有肚子留给午饭?

“便按他喜欢的准备吧。”遂道,“你们这里粥点皆精致,想来无论什么菜式,我也都喜欢。”

何止精致,根本御厨水准,她越发肯定,这客栈就是他在民间的窝。

这些人,保不齐都曾是宫里人。

“是。夫人喜欢便好。”那小厮嘿嘿笑,一条雪白毛巾搭在肩上,真真雪白,就像个摆设。

“平时就你们几个人?”阮雪音继续饮茶吃点心,随口再问,“忙得过来么?”

饮食有人操持,那么厨房至少是一名师傅;掌柜的,看样子今早又跟顾星朗出了门;还有眼前这位。

昨晚是他。今早还是他。夜里烛火昏黄,看不大出,此刻就着日光再看,这小伙子皮肤竟不怎么白。

祁国全境偏南,哪怕北地水土亦佳。祁人无论男女皆白,迄今为止她看到的例外只有沈疾。

但沈疾不是祁人。

“我和另外一个轮班,一人一天,傍晚换班。掌柜的日日都在。一个厨子,很够用了。夫人也看到了,我们镇外来客确实少,清闲。全镇就一间客栈,我们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阮雪音微笑点头“你是祁人吗?”

那小厮一怔,有些没头没脑,“是啊。夫人为何这么问?”

这般黑法,她不动声色,跟沈疾并不一样。这种面相感觉,像哪国人呢。

不知何故,总觉得不像祁人。

但肤色是太作不得准的依据。

怕是杯弓蛇影了。

出得客栈,日光正盛,街景还是昨日抵达时的街景,风貌也是夜里独行时的风貌,只是更明亮,更鲜活,杂货铺绸缎铺通通开了张,细长横竿上三两件衣物垂挂起来,和大簇三角梅一同妍丽在淡青砖瓦间。

却是僻静而盎然的。她甚觉欢喜,步子也轻快,一路沿昨晚方向往街尽头去。途中还经过了一家琴馆——

琴音袅袅飘出来,小镇上空皆有回响。她微讶,暗道此地藏龙卧虎,竟有些风雅韵味。驻足一瞬略往里瞧,才发现并非琴馆,却是卖字画的。店中无人,想来奏琴者在后堂后院。

回来时有空再逛。她暗忖,继续往前,行过大片青砖墙终于到了拐角处那扇高阔石门下。

也便看清楚了门顶两个大字。

书院。



第三百三十三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五)

将入午时,日头鼎盛,大片光明罩在通透石门与其后阔庭间,让更深处青砖建筑显得海市蜃楼般不真实。

书院。自来书院,有官办有私办,而无论官办私办,皆具其名,比如应天书院,再如义门书院。

直接叫书院。阮雪音挑眉,许是山乡小镇,不讲究?

却气派得很,虽不大,形制布局竟用心,光这样站在门外已觉不俗。

她初来乍到,不知能否就这么进去参观,又是女子——

学堂中尚无女子,何况她一个外来访客。没跟着顾星朗,更显唐突。

便在这时候从那青砖建筑成排的高门间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小人儿。约莫六七岁,淡青衣衫,袖口襟前皆绣着钴蓝纹边,一整件衣袍,中间同色钴蓝束腰,许因为腰身细,显得下摆有些蓬,看上去就像裙子。

现如今小男孩儿的腰身也这般纤细了么?

她再挑眉,颇乍舌。那小童似也看到了她,一怔,径直走过来。

“姐姐找谁?”

竟然是个女孩子。

头发尽皆束起,远看时与通常书院中学童无异,离得近了,对方一出声,一观面相,可不是个娇软女孩儿家?

“你是这里的学生?”答非所问,以问答问。

那小女孩得趣,一笑,灿如春花,“是呀。”亮晶晶眸子望阮雪音片刻,“姐姐你真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一顿,似觉得哪里不妥,再补充

“你这么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见过同样好看甚至更好看的,男人?

是顾星朗?

这小姑娘用词倒成熟。女人。她失笑“谢谢。你也很好看。”又举眸向书院中望,“我能进去吗?”

“姐姐还没告诉我,你找谁。”

“不找谁。参观。”阮雪音笑望她,“头一回来深泉,很喜欢,途经你们书院,更喜欢。可以进去吗?”

小女孩眨一眨眼,“姐姐是昨天到的吗?”

阮雪音一思忖,“是。”

小女孩转几转眸子,若有所思,“这事我决定不了。我们这里,没什么人来,更没人说过要参观。但你既能这样随便走,应该可以进来吧。”

好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尤其最后两句。

能这样随便走,应该就可以进去。

意思是她能在镇中随便逛,也就可以进书院?

这什么逻辑?

按下思绪,阮雪音笑笑,权当对方答应了,抬步便往里走。

小女孩迟疑一瞬,忙展了两只胳膊拦,“别。”语声清脆,如山泉叮咚,“我方才随口说的。姐姐还是留步,万一不能,夫子要骂。姐姐跟谁同来的,不若回去商量商量,跟我们夫子打好招呼?”

还是很莫名其妙。她怎知自己有同伴?先前又问是否昨日到的。

总不会,这书院也是他在民间的窝?这些孩子都认识他?

“你一个女孩子,怎的也在这里念书?”遂不勉强,收了步势,立在门下笑问她。

那小姑娘像是没听懂,“为何不?年纪到了,不都得念书?”

这话阮雪音爱听,毫无男女区隔一视同仁。但爱听是一回事,世情是另一回事,

“你们这书院,男女皆收?”

小姑娘瞪眼,“还有分开收的?”

轮到阮雪音瞪眼。这孩子不知道女子是不被允许入学堂的?

“呃,”她无言以对,“比较少。不太有。”

“什么不太有?”

没有女子入学念书。这个世代,整个青川。算了。她心道。“你上学堂多久了?你们——”

话没问完。远处青砖建筑间更多高门被推开,陆陆续续走出来好些人。

皆是淡青衣袍,钴蓝绣边,高高低低,有男有女。

单看个头,最大的约莫十四五岁。

最小的跟眼前这女孩一般年纪。

或结伴或独行,都往同一方向去,英姿飒飒,意态昂昂,面上盛光足叫日色黯。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她默念。

“下学开饭了。”小女孩闻声,转头望,又转回来向阮雪音,“再见姐姐。如果你还来的话。”这般说着,拔腿跑出去好一段,直跑进正午日光中,高束的乌发像春天的秀峦。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们这儿人少,”她扬声,急得很,不知是饿了还是怕去晚了没好菜,“姐姐若来,定能再见。”

确实人少。对话间那扇扇高门中人已经出来得差不多,阮雪音大致数了数,二十人上下。

再等,想远观夫子,半晌没等着。

“夫人原在这里。”

忽听一道熟悉音色近旁响起,阮雪音回头,却是沈疾。

“回来了?”这般问着,再悄打量,沈疾的面相肤色,确具特征,与四国人皆不同。

“是。公子已经在客栈,担心夫人找不回去路,特让属下来接。”

总共没几条街,哪里就找不回去了,又不是没出过门的闺秀。

她懒待多分析,应声“那走吧”,与沈疾一前一后折返。日光刺目,她抬手挡在额前,暗忖越往北果然越晒,所以蔚人少有肤白的。哪怕上官妧这样的美人。

蔚人不白。心下重复这句。那小厮也不白。蔚人有什么比较统一的面相特征或长相类型么?她没去过苍梧,甚至没入过蔚国境,细回忆,书上也没看过相关记载。

“最近还能唤你沈疾么?”收了思绪,她开口问。

沈疾怔了怔,“回夫人,最好不要。公子都是不唤的,有事直接吩咐。”

沈疾之名满青川。顾星朗是公子,他自然也不能是沈疾。这句问更像在起话头。

“知道你御马技艺无双,快如闪电,不成想驾车也快。三个时辰,竟然从霁都到了六百里外的深泉镇。”阮雪音继续道,就着遮挡日光的手眯眼看镇外远山。

该是四面环山。

“回夫人,是从夕岭。”沈疾应,言简意赅。

阮雪音心下一动,方反应这笔帐算得有些糊涂,“是我想错了。但霁都到夕岭,也不过七八十里。”方向是顺的,那么算三个时辰行五百里,“依然很快。”

“御马驾车乃属下本职,这些年来得君上信任栽培,不敢辱命。”

是个嘴严的。作为武将,也算会说话。阮雪音微笑,有些高兴。

“淳风曾送过我一枚玉簪。去冬她生辰,我并没有什么好东西相赠,一直惦记。此趟出来,总想着顺道为她挑件贺礼补上。”她停步转身,“你若见了合适的,不妨帮我买下,我再给你银钱。”

正午街上空旷,琴声已经停了,更显得四下皆静,而沈疾的脸被晒得微红。

“是。”他道,回话不如方才沉定,“只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属下担心——”

“淳风喜好众人皆知。”阮雪音接口,“我都清楚,更莫说你们多年相识。你只管放心买。”顿一瞬,“有劳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六)

午饭过后,稍作休整,收拾停当,总算再出发。

来时不觉得,此番生了心思,阮雪音坐在车中便不消停,窗帘撩起来看个没完,直至胳膊酸方放下来歇一段,然后再撩,再看,恨不得将沿路山景盯出花来。

时值仲春,花是真不少,一路桃杏,竟不荒凉。

顾星朗不管她,闭着眼小憩,直至斜阳晚照,终于睁眼,大伸一个懒腰,被车内有限空间局促得不能尽兴。

“近黄昏了啊。”他转脖子甩胳膊,躬身站起来又松一松腿。

“公子当真好睡。这般颠簸,行车声四起,还是坐着,”还坐得那般端正,“居然能睡着。”

阮雪音应,一句“公子”叫得清软如莺语,顾星朗甚觉悦耳,笑答“没办法,昨夜操劳,今晨又起得早,补足精神方可再战。”

实在不能忍。她暗骂,怒目过去,他接收到了,眨眼莫名

“你面红耳赤的做什么?昨夜我办事到深夜方归,不可谓不操劳;接下来日夜兼程要上蓬溪山,堪称战役。哪句话不对么?”

阮雪音无语凝噎。

登徒子与清正君子之间自如切换,此人功力,登峰造极。强辩口才更是与自己有一拼。

罢了。她略过以上诸般,凝了语声认真道

“照上一段速度,怕是半夜便能到边境?咱们今晚过境么?”

“今天半夜?”顾星朗眨眼,“到不了,至少是明日午夜。”

三个时辰行五百里,接下来九百里却需要,她心下速算,至少十七个时辰?

“我们今晚又要住店?”

“住店”这词接地气,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可爱,顾星朗想笑,再答“不住。哪有那么多时间。”这般说着,自斟一杯茶,马车虽小,一应俱全。

“那为何需要这么久?”

“久吗?你不是知道距离?九百里,是车不是马,明日午夜若能到,算很快了。”

这些人传话倒利索,已经把自己问过方位知道距离的事一股脑报了。

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直接问。

“我实在看不出这条道有何特别处。要说隐蔽,确实有些路是不为人知的,但天长日久,总有被发现的时候,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路,怎么就成密道了?”

顾星朗饮罢茶,也不着急答,顺她撩起一角的窗帘往外看,“风景不错。”

“这密道是你开的?”总不会连树啊花也人为栽的。她观他神色,寒毛直竖。

“谁跟你说这是密道。”顾星朗好笑,望着她笑。

“三个时辰行五百里,你别告诉我,沈疾真的是神不是人。”沈疾就在外面,她低了声量。

顾星朗挑一挑眉,忽想起来什么,问“曜星幛上是星图,星星恒定,基底结构不会改变。山河盘上却是山河图。这个山河,包括城镇和道路么?”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想问什么。

“不包括。只有山川湖海。早先跟你说过,山河盘也是不断流动的,呈现自然景观的实时动态。自然景观轻易不会大变,故可观测;城镇与道路格局却不断在变,没办法作为永久标志凿刻其上。想来制盘者深谙此理,所以山河盘只关山河,不是狭义上的地图。”她一顿,

“你这密道,她不可能从山河盘上看到。”

如果是他登基后才开的,就更不可能。山河盘来自上古,诞生时根本没有这条路。

“也是。”顾星朗点头,似不意外,“若连各城镇道路都能观测到,也不需要什么兵法了,日后行军对垒,人家直接从山河盘上观动静看路线定方位,如此神器加持,蔚国要争天下,现在就可以动手。”

阮雪音没听过他这么简单直接将这种话讲出来,怔了怔方接

“没有这么神。那毕竟只是一方石盘。哪怕其上图景能流动,风吹草动可被辨识,”她加重了语气,

“石盘,得相对明确的痕迹才显示得出,比如雪地印记。所以封亭关可以那么查。深雪上的行军印记是很明显的。但寻常道路上很难留下脚印蹄印,就是有,也极浅,山河盘上根本看不到。”

“水路呢?”顾星朗沉吟,再问。

水为江河湖海,水上行船,有可能窥得踪迹。

“看情况。”阮雪音也沉吟,“山河盘是她的东西,我没细研究过。偶尔几眼的印象,”再顿,回忆,“仿佛是能看到各大江大河溪流湖泊之水面上状况,风过时的涟漪,或者行船时的水痕。”

“行船水痕能被观测到。”顾星朗重复,“所以水路并不安全。”

“江河上行船千千万,有商户,有渔民,有游人,单凭水痕,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船。不算不安全。”她说完,自觉哪里有遗漏,“除非是大规模的战船,排列整齐,速度均匀,这样的水痕出现在山河盘上,想不被注意都难。”

这人是在做准备?

先言行军。又言水路。她心下打鼓。

“今夜要在车里睡了。你行么?”他忽一笑,转了话头。

“行不行,都得行。”阮雪音答,“我两次入霁都,都是日夜兼程,车里睡,也惯了。”总归是熬,煎熬。

“你一个习医之人,竟没有安神助眠的法子?”

“有是有。但老师说,这些法子用多了,脑子容易钝。”

“要美貌还要脑子好,惢姬大人对你们确予了厚望。”

确予了厚望。阮雪音认同。就不知是什么厚望。

“今晚若难受,过来枕着我睡。”他轻拍了拍大腿。

阮雪音不置可否。对方强转话题,她打算再转回来。望了一下午窗外,眼手不能白酸。

“接下来去边境的路,不是密道了?所以恢复了常规用时。”

顾星朗笑摇头,“固执。都说了不是密道。”

“我不信。”

“从夕岭到深泉那条路是。”并非突然开口,却显得很突然,“现在这条不是。”

阮雪音呆了呆,又撩窗帘看,“那为何杳无人迹?”

“因为是西北境深山里啊。我大祁富庶,哪有多少人会择深山老林而居。还是相对荒僻的西北。”

“深泉那些人不就是?”四面环山,一路走出来都是山林。

不太对。她骤然反应。那被分为十二镇的六个郡,该都在繁华之地。至少不是这样周遭尽山野的区域。而且,有深泉就有浅野,她看得清楚,出了深泉,没见过第二个镇。

“别费心这些有的没的了。”眼看她歪头转脑子,顾星朗再笑,“有这个精力,还是想想见了老师怎么解释我。”

马车确是在下一日午夜到达的边境。子时,过关卡入崟,阮雪音很捏了一把汗,担心遇阻。

竟顺利。查了印鉴,车帘未掀,甚至都没怎么被盘问,车轱辘声再起,便这样进了崟北。

“半夜比白日好应付。”顾星朗道,低头看一眼枕在身上侧蜷的人,“睡吧。冷么?”

阮雪音半睁着眼。马车入境,她放下心来,困意侵袭,已有些迷糊,答一声“不冷”,想半刻仍决定起来,“算了。你腿会麻。”

再次被按下。“无妨。实在麻了,或被睡坏了,你负责治。”

幼稚。她失笑,调整好姿势,终是昏沉沉睡过去。

便这样奔袭不歇了又两个昼夜。至崟北那片著名群山下,是第三日清晨。

马车渐缓,顾星朗在等她安排。何处停靠,从哪里上山,此期间涤砚沈疾去哪里等。

阮雪音举棋不定。

“都到这里了。”他开口,“别告诉我还是去无逸崖敲钟。”

清晨空寂,四月风吹起广袤山林声动浪起,她侧耳听,翠竹摇曳隐于极深处,无端叫人踟蹰。

“自我入山后整整十六年,从来没有第四人上去过。”临到关头,究竟挣扎,师门规训,比她以为的更重。

顾星朗静静看着她。

便在这时候响起了琴声。

狭道危崖,琴声自高处来,沉而利,旧而微哑,击打盘旋于崖壁间像岁月刮过留在顽石上的风痕。

《广陵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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