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谪仙 - xp1024.com
《青云谪仙》


境界说



第一章 烟起太湖

楔子

此处是青城山。

此时是春。

自有山溪潺潺,草木丰茂,仙鹤泅渡,麋鹿通灵。几个道装打扮的小道士在青羊宫来来回回,丰郎俊秀,一派仙家气象。自武王登基以来,青城山也随着王朝盛世得了大气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这山上每一棵参天古树都恨不得挂上个御字。

这一人,指的是当朝羽衣相宰王若虚。虚怀若谷杀人如麻,是前朝旧臣给若虚道长下的评语,虽说血债沾染太多总是淡了修道的仙气,这若虚道长不以为然。曾有龙虎山金丹道士携般若寺红衣袈裟上青城山与若虚坐而论道,讲天下气运,讲修道人当上体天心不可妄动干戈以仙术贻害世人,三天三夜,后朱门大开一僧一道颓然而出,只在门前巨石以指力刻上三字:修罗道。

之后青城山新添一修罗宫,建于山麓之侧,红瓦红墙,一派血红。设修罗十二卫,精于道法,长于谋略,挂朝廷三品职司,听调不听宣,开修道人为朝廷鹰犬之先河。

今日春分。正值节气,来青羊宫烧一柱平安香的人格外多。世间都传闻青城山上有真神仙,可护佑万家平安,庙堂之间也流传着若虚真人这样那样的传奇。传奇在深知根底者之间吟诵一时,被有心之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却无心插柳唬得平头百姓个个不敢怠慢青城山上或大或小一千三百八十九位大小神仙。

一炷香四十文钱,于豪富家不过九牛一毛,而对于尚在冻馁边缘徘徊的朴实农民,却已是一天缴租卖粮后的全部收入。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山下有高歌。刚跪下去的乡民诚惶诚恐,捧着的一炷香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插进香炉,才压抑不住转身。或愤怒,或疑惑,个个极目而望,只见从狭窄陡峭山路上走上一个道装少年,倒骑一头在丑与超出造化极限边缘游移的灰驴,手捧一本千家诗。高声吟诵,旁若无人。

少年在青羊宫前下了毛驴,随手把线状古籍塞进毛驴嘴里,拍拍鬃毛,倒像是给了天大的奖赏。毛驴目不转睛盯着少年背后的书篓,口水滴滴答答留了一地。

小灰啊,这里呢,就是你三师侄常念叨的青羊宫。传闻当年唐洗宗得玉,上镌“太上平中和灾”,这才改的名。青羊灰驴,等我哪年得道,定叫那些大师侄小徒孙的也建一座灰驴宫,霸气侧漏,非压过他们青城一头不可。少年语重心长的揪着灰驴的鬃毛。你呢,也别老想着偷吃,虽说三部道藏我都从师兄那里偷了出来,但要是叫师兄知道给你当了口粮,嘿嘿嘿,你说这驴肉当红烧还是清蒸?说不定师兄最近精力不济,正要拿你那宝贝炖了补补身子,你这不瞌睡来了送枕头白白送个由头。

少年一阵胡言乱语,只有那头丑驴频频点头,仿佛听得头头是道,胆小点的乡民早就下了阶台,轻手轻脚的围在少年背后偷偷议论。

钟声响,晚磬鸣。

少年没有回头,左手牵着毛驴,踏上山门。

大梁二年,庞青云上青城山。一人一驴一背篓,无酒无花无宝剑。三日后,青城闭山,与山下立石碑,全派闭修清养三十年,不与他人叨扰。王若虚不知所踪,所用长剑天权流落江湖,为皇家重金购得。

这一年庞青云二十三岁,梁武帝登基不过两年。第三年,梁武帝崩,死于长亭宫卧榻之上,双目流血,墙上天权跌落在地,断为两截。当日所侍三千宫女,八百太监,皆随葬,梁文帝继位,号青云元年。

日暮乡关烟波洞庭

谁也不知道十年后名动天下可止辽儿夜啼的庞青云现在还是个平淡无奇的茶馆小厮。腰上搭一块抹布,口袋插一卷账单,同时兼了账房跑堂,老板便可以安心喝他的碧螺春用不着为茶馆多费心思。倒是老板娘时不时寻一点庞青云的纰漏,敲打敲打,免得这小厮真以为是这茶馆一家之主。远近三里的乡亲都知道这家离洞庭湖最近的茶馆,姑苏人无论城内乡下,总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的习惯。因此生意到不冷清,只是每逢暴雨大风,洞庭潮头几乎可拍上茶馆石阶,惊涛骇浪就在眼前,由不得人不怕。庞青云数次仗利直言换宅改居,都被老板一个哈哈老板娘一双大眼瞪了回去,也只能悻悻叹一口气。

茶馆卖的茶叶并无多少名品,明前碧螺春都是休想,更妄论什么雀舌,佛动心之类的稀世品。只是茶馆牌匾上三个大字叫文人墨客大多哑然失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怡红院。恰巧三十里外姑苏城内头顶青楼也是此名,这间小茶馆的名气也顺水推舟慢慢流传开来。熟人都知怡红院有三宝,小厮,肥猫,姑娘好。前两个说的都是茶馆。

小厮庞青云,今年才过完十三岁。曾有老僧路过,与庞青云打了一般机锋,问,可有父母,可有兄弟,可有亲眷。

回答都是无。

老僧大笑,一把揽过庞青云,小施主,不如入贫僧般若寺来,传佛门大道,修不灭金身,可好。

庞青云歪着头问,做和尚能娶上怡红院十个八个姑娘?

不能

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言不合拔剑相向?

也不能

大和尚能先付了茶钱再顺便打赏小的三五文?

好说,好说.……我了个草,贫僧的褡裢何在。

师傅您再找找?可有找到?且慢,休走你个秃驴,老板,关门,老板娘,放猫,小白,挠他脸,爪子没磨,笨,用他袈裟。

那时庞青云每日生活极有规律,见熟客笑,见第一次来打尖的也笑,每天笑完六个时辰,就躲在柴房里看书,雷打不动。子时入眠,合眼两个时辰,便早起打拳。这一套拳法是体满膘肥的老板传的,据他说练成后有裂虎分象之力,庞青云练了三年,练出了一身劈柴分木之力倒是正经,从此老板把上山砍柴的担子也扔给了他。有时阴雨连绵,小店烛火摇曳,人影稀疏,庞青云没有活计可做,就坐在阁楼下首听老板胡吹海喝,抱着那只体型如老板亲生儿子的肥猫,怔怔出神。

这一天老板刚讲到自己从慕容世家偷书而出,被慕容家养两个黑衣奴拦住,一记拂袖将两名江湖上二品好手震开,飘然而去,仿佛自身也沉迷在想象之中,手舞足蹈,一抬手把柜台上花瓶打得粉碎。小白大骇,喵的一声从青云怀里窜出去,两爪抓在柜台台沿,尾巴一甩,又是一个花瓶碎的叮当。

李青莲!你这个败家玩意!老娘当初瞎了那只眼跟着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一对我娘家传了五代人的伏龙育雏瓶啊!你直娘贼打得个粉粉碎!老板娘蹬蹬蹬冲下阁楼,抬手就给老板一个毛栗。

老板不敢闪躲,由得自己脑门由白转青由青入红。庞青云在一边等着看最后多几个颜色。小灰呜咽一声,忽的又窜回青云怀中,脸朝内,屁股乖乖撅起来。老板娘忍不住笑,半嗔半乐的骂一句死畜生,狠狠的剜了老板一眼,哼一声,又回了客房。

妻管严。李青莲你胆就这么小?

你懂个啥子,耙耳朵是川人的优良传统。小屁孩懂个屁一边去。

妻管严。庞青云撇撇嘴,我以后讨得老婆,我呸,看你现在这教训,打死我也不讨家主婆。

老板嘿嘿直笑,脸颊边横肉笑的如洞庭波涛般翻滚不息。想当年我李青莲,诗剑双绝冠天下,潇洒俊朗,也就是娶了老婆之后……嘿,嘿,嘿。这诗都在柴房里,这剑谱,都在脑子里。要说手上功夫,忘得真是差不多了。

继续吹,庞青云越发觉得好笑,这秃顶胖子也敢称自己诗剑双绝,我还说这小灰是白虎星转世的未进化版你信是不信?

老喽。灵牙利嘴的小兔崽子。老板不尽兴的吹灭了灯盏。今天客人来的早,晚上就清净。早点睡,就当放你假。

庞青云称得上沾席就睡盖被便眠。柴房里隐约响起了呼声。李青莲悄悄结一个手印,食指一点,一道气剑又点起烛火。

第二章 华山论剑

庞青云称得上沾席就睡盖被便眠。柴房里隐约响起了呼声。李青莲悄悄结一个手印,食指一点,一道气剑又点起烛火。

梁上君子待得可惬意?

话语刚落,竟有一黑衣人从屋檐上跳下,无声无息,连灰尘都没溅起一丝,仿佛他本来便应站在此处。若庞青云在场,必会想起胖老板有一晚死拉着自己吹的那场牛,他说天下高手分为四等境界。二品高手力大无穷,劈石开山,又称胎息境,可入水三日,不以口鼻呼吸,一品境界则借力打力,肉身内力毕竟有穷,借天地之力可移山倒海,为人力之不可为之事,修道者则称为烛照境,此等高手一举一动已暗合天道。至超一品境界则物我两化,天地是我,我即是天地,以自身之怒携自然之威,从此众生如蚁万物如尘,方可称为金丹境。至于最后一重境界,死胖子借口困了,硬把青云轰去睡觉,那晚庞青云胃口被吊的七上八下,隔日再问,胖老板打着算盘一问三不知,无论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不说,就是不说。

此人落地时灰尘毫无抖动,连青砖都没有震动一丝一毫,境界分明已臻江湖一品好手之间。

小火鸟来我这破茅屋作甚?

朱雀奉大青衣之令,请青莲居士上华山。

当年酒剑诗三绝居士,如今只喝茶,不论剑。你不如来一盏碧螺春,品品乡野间的茶道?

好。黑衣人毫不推辞,两眼一闭,牛饮一盏,看的李青莲直皱眉头。

居士果然好茶,在下内力三十年未有寸进,这茶竟抵得上在下精修一月。除了味道……哈哈哈,今晚月色实在不错。

厚脸皮如李青莲这厮,看着浊浪排空遮天蔽月的浪涛,怎么也吟不出当年那首著名的床前明月光。给你浪费一盏佛抱心,也算了。那小子六年来不知牛嚼牡丹豪饮了多少壶。李青莲默默念了一百遍,忍,忍,忍。

居士不知如何答复?

自然是不去。我一无青莲剑二无太白经,何必去自讨没趣。

青衣先生叫我来时,带了这东西来。黑衣朱雀从袋中捡起一串碧玉珊瑚。先生说若居士不来,则不如当面把此物毁去。

说罢挥掌便要劈下。

李青莲的面孔在烛火的光亮中摇摆不定。平时用来赶苍蝇的棍子握紧手心,面色阵红阵青。他忽然长叹,颓然说道,装模作样。青衣不敢叫你劈碎这“离人泪”,我也不会叫你在我眼前砸他个稀烂。青衣这贼狐狸对你还说了什么。

先生吩咐在下,若居士愿前往华山一叙,离人泪便赠送先生聊表谢意。

不怕我杀人夺宝?

不怕。当年三绝居士,现在只喝茶……

朱雀只觉喉头一甜,半句玩笑哏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恍惚间见到那如烧火棍的黑铁棒子垂落在地,棍头点地,血滴滴滑落,在沙尘中点出朵朵樱花。

什么时候轮到小火鸟来和老子开这种玩笑?换了大青衣来还差不多。聊表谢意?哼,青衣这厮不要脸的功力见涨。把老子东西藏了十五年,这叫完璧归赵。自语完,胖老板一挥手,掌中现出一股青炎,几个呼吸之间,地上的尸体变回尘土,被风一吹,漱漱卷入波浪之中。

今日一早就听见楼上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用说,又是老板娘在执行家法。庞青云撇撇嘴,在心底又鄙视了死胖子一番。过了半个多终点,随着老板娘狮子吼的一声滚,低眉顺眼满面写满了委屈与顺从的胖子冲下楼梯,肩上扛一个破麻袋,撑着一根烧火棍,对着庞青云苦笑。

哟,胖子,哪位佛祖借你十个胆子,竟敢玩离家出走这一出?

老子这叫肩扛万卷书,足行万里路,小孩子一边玩泥巴去?

原来是被赶出家门,我又高估你了。放心,你不在,小白的油水虽然少不了一分,但店里的账目也多不了一毫,你休想叫我卖命漏帐帮你藏私房钱。、

楼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嗯哼。老板一个马步捂住了庞青云的嘴。

老子去华山,大概半年后回来。

去干嘛?

赏花品酒醉风月,顺便见几个朋友

不信。你说话时手摸下巴鼻头微皱,眼神躲闪,明显在说谎。

不和你打机锋。故人相邀,只好前去论剑。若半年期满老子未归,臭小子上华山来给我收尸。

我有什么好处?白白上华山之巅扛着你这三百多斤下来,不干。

李青莲脸上的肉挤在一处,硬生生憋出一个笑。柴房第八捆干草下有地窖暗道,藏着我从少林藏经阁借来的秘籍二十八本,包含天下武学之大观,你有十年卧虎拳熬练身子,看上哪本名字威武尽管练,不用担心走火入魔。

真是去拼命?庞青云难得慎重起来。

千真万确那个真。

胖子你死了我会帮你报仇。

扯淡,那要等到第几个下辈子。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话说你给我的秘籍都是完本对吧。

绝无太监。假一赔十。

那你安心上路,走好,不送,滚蛋,死远点。

胖老板一步三丈,飘然而去,边走边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只是绿玉杖变成烧火棍,黄鹤楼变成了小客栈。白云悠悠,湖波似镜,李青莲最终还是走出了这个平淡小镇,重归江湖。

青莲不出,如苍生何。

庞青云遥望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声音如蚊吟。

恍然间那个背影扛着的布袋里掉下一本线状古籍,庞青云三步两步走上去,用袖子擦去灰尘,看了看书名,喜而笑。摩挲良久。书上鎏金滚烫的大大三字,金瓶梅。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大概也就是一晃眼,一大眠,一次花开,一场梅雨的时间。老板娘下了楼,自己抓起了账簿算盘。每天算珠哗哗的响,算到最后也只是打出了离半年之期还有几天。小灰倒是没心没肺吃了睡醒了晒太阳,越来越肥,惹得庞青云油水不足时老斜着眼打小灰的注意。

怡红院里江湖中人来的越来越多,好像地底的蝗虫不知从哪个窟窿全都钻出来,吃饭打尖,一住就是几个月。不时夜里总有马蹄疾驰的声音,随着马蹄哒哒远去,第二天清晨便会多出了许多流言。先是说十五天时李青莲上了华山莲花峰,一个布袋一根棍子,莲花峰山底是烈火堂驻地,见一陌生旅者形容古怪,身材养尊处优身着又破落衰败,几个不开眼的欲做劫径的勾当,结果烈火堂上下一百三十二人,被李青莲一人一棍杀的干净。

后十天内,华山大大小小十二个大小魔门宗派都被灭的干净,除了都是魔门,只不过都挡在了李青莲的路上。

当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太白剑仙一出山就迫的魔门人人自危。魔门魁首大青衣不得已提前出关,发掌剑令,在华山落雁峰摆好酒席,邀请魔门各地不世出的天才长老来华山与十五年前的太白剑仙十五年后的青莲居士论剑谈诗。仙道各门也收到四散的英雄帖,峨眉醉道人带阴阳剑侍三十二,少林大悲方丈携十八铜人都已出发上路。华山论剑,江湖每四年一届的盛典,云集了江湖上几乎所有二品已上的好手。

第一个月到时,论剑正式开始。这时庞青云已经抱着小白上了路。目标是华山,至于怎么走,他不知道。一个月时间,地窖里三十六本秘籍被彻夜不眠的庞青云匆匆翻了个遍,这个套路学个一鳞半爪,那个招式知道个先手后招,学了一身粗浅皮毛就要上路,老板娘不放人,便偷偷溜走翻墙,每次都被逮个正着带回客栈拴在梁上一顿皮鞭。说来奇怪,吃了三十天鞭子,每次被放下来都痛得死去活来,第二天起来时只觉得小腹含着一股热气,沿着经脉游动,从丹田至涌泉走十二个循环,热气便越来越旺盛,昨日还明显的伤痕一个夜里就好的差不多。这便是江湖上所谓内力,亦称真气,自身得天地之精华而修出的力量。每天清晨一盏碧螺春喝下去,四肢百骸均是畅达通透,也就是庞青云这个入了武道之门却不知修道为何物的怪胎,完全不懂内视之法,若有人能看透其五脏六腑,定会被庞青云体内四通八达的经脉与毫无杂质的髓血所震惊,完全是百年一出武道奇才的模子。庞青云自不知道他每天一壶雷打不动的佛抱心放到江湖上,是有价无市万两黄金都买不来的先天圣品,有着缓慢改变武人资质增强内力修为的药效。前面几天刚跳下围墙就被老板娘拎住领子,慢慢的依靠着秘籍中“游龙术”与“逍遥决”里的轻功身法,直叫老板娘抓的个满头大汗,狮子搏兔不得不倾尽全力。

这一次跳下围墙是庞青云学了个乖,暗自运气丹田捏一个御风诀,乘风而下双臂张开如一只滑翔的大鸟,险险的躲过老板娘激射而出的七枚石子。这一个月来起码有十次是被石子击中穴道失手被擒,石子就是地上普通花岗岩碎块,老板娘灌注内力后,拥有不啻于精铁袖箭的威力,也就庞青云这一身铜皮铁骨加上相当于二品的内力接的下来,某些专于修意的耄耋前辈,恐怕随便吃一记石子就得骨断经移。老板娘见拦他不住,不免面上羞恼,毕竟这还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张手就是十指气剑,交织成密集气网,朝庞青云当头罩去。老板娘暗自得意一手六脉神剑居然还没荒废,张手结网袖手成丝,是六脉神剑第六重也是最高一重境界。

哪只就在这时庞青云似被脚下石子绊倒,整个人伏地而卧,不光摔了个狗吃屎,也躲过了空中无处不罩的气网。庞青云自不知躲过一劫,痛得鼻子仿佛都移了位,余光所致,小白肥胖的身躯横在脚边,肚皮上一个大大的脚印,正在对着自己龇牙咧嘴挥爪子。

老板娘暗暗念了一句通灵了,意兴阑珊,对付这种江湖小鬼要是迫的自己出了第三招才是真正丢脸,便对远处的庞青云挥手说早点滚出老娘视线,别等老娘改变了注意把你抓回来吊在柴房里抽一百鞭啊一百鞭。庞青云就差没本能的回一个喳。

灯火暗淡,烛影摇曳,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庞青云沿着李青莲的足迹,上了路。老板娘坐在闺房里,从橱柜里又拿出一个算盘。算珠拨出一个一,旁边的算盘则停在了三十。这分别是十三年来身边最后的两个男人离去的时光。当年艳名满塞北缠首遍江南的杜玉环,如今一人落落寡欢听着滴漏嫌夜长。

第三章 今日姑苏

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虽说在姑苏城外的小镇上土生土长了十年,庞青云对于姑苏依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听死胖子说自阖闾建城以来,姑苏城从未经历兵灾人祸,一方太平则百姓富庶,无论朝代换了几波天下易手了几次,姑苏繁华甲天下,这话依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庞青云站在胥门外,看着旌旗四展,来往车龙,人流摩肩擦踵,叫卖声川涌不息,只是呆呆的站住,盯着瞧,仿佛想把过去十年漏看的风景都补回来。

一辆马车从城外疾驶而来。道旁行人纷纷闪让,大有一骑绝尘的风范,马夫的马鞭在空中打一个响。遇到避让不及的,便一鞭抽去毫不客气。大宅豪奴,朱门酒肉,庞青云没少在书上读过。如今真正遇到,平生一股厌恶之气,屏气凝神,双足牢牢钉在地上,不避不让。

车速极快,转眼就到了眼前。车夫居高临下,狞笑着一鞭抽向庞青云,鞭尖撕开空气,隐隐炸出一个气浪。一个赶马驾车的家奴,竟也是武林中人,庞青云瞥到车夫的袖口,纹着一把暗色的小剑。老板留下的二十八本秘籍中,有一本不谈武功,只论江湖,江湖中八大世家九大门派十七禁地等等说的分明,什么烟雨庄逍遥宫百剑门之类的虽然小门小派但有一两门套路冠绝江湖的也一一收录在册,作者江湖百晓生,百晓二字,确实做到了名副其实。

看这袖口的暗剑绣纹,分明是慕容家奴。

人借马势,说时迟那时快,鞭子末梢已经快触到庞青云额角,庞青云一式唐门天鹰爪,五指成勾,指尖逾精钢,牢牢的抓住鞭子,车夫大惊,运力一扯,鞭子纹丝不动,自身却被反力相冲跌下马车。运起少林九象二龙般若功的庞青云,不说有传闻中的九象二龙那么逆天的力量,般若功的第一重境界也至少让他得双臂平添了百钧之力。一钧为三十斤,江湖二品好手的入门标志,便是不用内力仅凭肉身之力举起百钧大石,运力发功则可拉开千钧之弓。虽是慕容家奴,所学也不过江湖上瞧不上眼的南拳谭腿坐忘功,哪里是庞青云这种拿佛抱心当水喝的变态对手?

车夫一落马,马匹受惊,正对着一家店铺狂奔而去,绸缎庄的老板早已面如土色暗想神仙打架凡人倒霉,这倒霉事今天怎么轮到我,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躲在了柜台下面,只露一个屁股在外面。庞青云大急,这绸缎要是踩坏一匹两匹自己得被押着干多久工,恐怕到时老板坐化的连别说尸首连骨灰都不剩。急忙御风而行,双脚鬼魅般踩一个旋环,暗合游龙术中“筋骨和柔,百关调畅”的口诀,后发先至,一手抓住车辕,吐纳开气,双臂衣衫片片碎裂,竟硬生生将马车拉住,惊马昂蹄,整架马车向空中跃起,又重重落下。过了一炷香时间,疼的哭爹喊娘的车夫总算从地上爬起,畏畏缩缩的拉住马匹,庞青云才放心松手。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车内传来一声幽幽的问询。这声音清冷似幽潭明月,空灵如空谷兰花,平易又拒人千里,随和又孤芳自赏。总之在庞青云耳中,就是好听二字,再写出一百种花样。

有这般声音的女子,恐怕得和怡红院最美的姑娘一样漂亮吧。

请原谅从乡下来的庞青云,他实在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由胖子老板灌输的概念里,怡红院的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物,当晚看到老板暗自陶醉讲着自己风流韵事的老板娘硬是叫老板在搓衣板上跪了一晚,第二天庞青云问起是老板娘好看还是怡红院姑娘好看,老板在楼上的一个嗯哼中收起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又压低了声音说,都好看。

小人驾车不力,请小姐责罚。

甲九叔莫要自罪,刚才听到双脚破空而起的声音,一瞬间好像行了三丈有余,应当是游龙术中落步盘花。不知是逍遥宫哪位高人驾临?小女子慕容若这厢有礼了。

听声测距,这是深谙与刺杀与暗器之道起码半个甲子之上的高人才能培养出的技艺。庞青云大寒,莫非马车里坐的是天姥山上那几个老怪物?听口音听语气,明明是慕容世家中的大家闺秀才对?

阁下问而不答,却拦我道路停我马车,莫非小小慕容世家不入阁下法眼?姑娘的语气里隐隐带了金戈意。一语毕,从街旁阁楼窜出八人,个个神色冷漠,如临大敌。世家中人出行自有明处护卫,如赶车的甲九,但真正体现世家底蕴的却是暗卫。这位小姐随意出游身旁都有八名暗卫拱护,在家族中地位恐怕非同小可。

庞青云苦笑,怎么一出江湖就卷入江湖事中,茶余饭后听说书,书里剧情可不是这么写的。

如果对面马车上坐了个脑满肠肥的富公子,庞青云定是“是杀是剐,划下道来”,可偏偏对面是个虽不知面貌但连声音都说不出的清冷好听的女子,古人云,君子好逑,这逑字除了喜爱也是忍让。庞青云深吸一口气,“在下只是路过,无意冒犯,如有得罪,那也只好得罪了。姐姐人有三急,我得如厕,想你也会放我先走一步,对否?”

“没骨气的小鬼,谁是你姐姐?”为首一个彪壮大汉抱着双臂,抢上一步。“嘴巴花花不干净,我来帮你瞧瞧嘴里究竟长了几根舌头?”欺上身来,右掌虎虎生风,大开大合间一掌自头顶盖下,似有千钧之力。庞青云认得这招为罗生门中“霹雳掌”,刚猛无比,为外家拳中翘楚。书中说对付此招可以柔字诀,借力打力,不可硬接,当下心中有数,左手一迎将肉掌握住,一推将来者猛力方向改变,只能斜刺里朝地上青砖砸去。大汉招式用老,无以收力,眼睁睁看着劈掌把街上青砖砸个粉碎。双手流血,十指连心的痛。

庞青云岂是稍加惩戒就心满意足的主,少年心性,姑娘面前哪有不卖弄武艺的道理,突然变招,双手扣住大汉肩骨,沿着双臂一路顺下,只听骨节格拉格拉作响,显然双臂已是脱臼。大汉面色涨红,一口气痛得差点没喘上来。

“姐姐,人有三急,我要如厕……”庞青云嬉皮笑脸站在一边,把如厕两字念得特别重。

“公子好俊的功夫,不知你刚才打伤甲一用了几招?”

“大概……三招。”庞青云不无得意。暗暗抖着左脚

甲一只会一套霹雳掌,大概第一式是力劈华山打你头顶,三招之内把甲一废去双臂,恐怕公子前两式为太极拳中白云岩蚰,燕子斜波,一握一推,再转以君子堂中分筋错骨手扣住琵琶骨。甲一出言不逊,小女子这里赔礼了。

“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小可向来是以理服人,尿急,尿急,山水有相逢,走了,莫送。”庞青云数年来在茶馆中磨练出来的厚脸皮终于派上用场。

脚下踩着游龙术,便从人群中钻了出去。倏尔杳无踪迹。

“小姐,此人来历不明,不如奴婢将这小子抓回来稍加炮制,以儆效尤?”车厢里又传来一个沙哑甜腻的声音。庞青云若在原处,定会被吓出一声冷汗,自己目力所及耳听四方,车厢里怎会鬼魅般多出一人?

“春桃,不用和这种初生牛犊计较。我只是对他背后之人较感兴趣,放他一马,日后留个情面”

“小姐高见。若不是老爷带着族中近乎所有二品好手都赶去了华山,又岂能让一个小小的二品胎息境在姑苏城里耀武扬威?”

“华山事大,爹爹自有算计。春桃,你若与他空手放对,如何?”

“若不用小姐您传下的内功,恐怕一百招之内难分胜负,当然若有小姐你在旁指点,大概五招,不,三招之内,必定放到。”

幸亏庞青云没听到这句评语,不然非当着这位小姐的面和春桃比划上三五百招。

马车停在姑苏府衙前,竟不歇马停鞭,径直冲入府衙,两边衙役敢怒不敢言,低首忍气,手里的水火棍到成了摆设。

车帘半卷,下来两个婀娜身影。走在前面的白衣素纱,眼如新月,肤似凝霜,莲步轻移,若有武林中人看去,不免大惊,这慕容家的小姐,竟然身上没有一丝内力。眉是远山眉,髻是桃花髻,玉佩叮咚,如山泉随身环绕,耳环脆鸣,似百鸟林间朝贺。面纱遮蔽,顿添神秘。身后的春桃眼波流转,盈盈浅笑,酒窝深深,似玉兰旁伴生的夹竹桃,鲜美夺目,只是剧毒无比。春桃搀着自称慕容若的女子,在“天高三尺”四字大匾前停住脚步。

“请严知府出来一叙,慕容家代家主慕容若拜上。”

从后衙走出来一位乌纱帽。蟒袍高靴,神色谄媚。“慕容姑娘大驾光临,小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实在。”可惜人生来没多生尾巴这种器官,否则这位严知府的表情定能更圆滑自然。他一转身,便冲着还站在一旁充当仪仗队的衙役怒喝,“还不快去上茶上菜上点心,一个个酒囊饭袋如此不知规矩!”

“严知府好威风”。慕容若不动声色的说,引得春桃格格的笑。严知府两眼发直盯着春桃,口水差点没流出来,好一阵狼狈,方才回过神来。

“慕容姑娘休要取笑,不知慕容世家为何事而来?”严知府擦擦嘴角,小心的低下头

哐啷,一只白玉翡翠手镯扔在地上。严知府连忙捡起,擦了又擦,慢慢放在桌上。“滇西翡翠,名家张大千雕工,市值十万两白银。“慕容若似笑非笑的说,”严知府若喜欢,不妨收下。”

一滴黄豆大的汗珠从严嵩额角留下,他权衡良久,咬咬牙,摇摇头。

“哦?”慕容若难得挑起了眉毛,春桃会意,又从怀中扔出一只鎏金湖笔。“大家王羲之当年以此笔临帖兰亭序,笔杆嵌夜明珠,所镀为白金,又称陨金,取自落星残骸,前不久铁面书生托人愿出三十万白银加上唐门秘籍一本换购此笔,我没答应,只为孝敬我们姑苏父母官”

严知府的面色愈发白了,头简直摇成一个拨浪鼓。

慕容若轻声问,“是不想收,还是不敢收?”

堂堂南唐四品大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如打了摆子般冷战不止,“慕容小姐若有差遣,不妨直说,小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厚礼,小的不敢收。姑苏城前三任知府,两个三年暴毙,一个死于深山老林尸骨无存,小人不想做第四个。”

“算你识相。”慕容若收起寒暄微笑,她一摊手心,一颗乌色药丸静静躺在手中,“我慕容家丹鼎之术在江湖还算有点名气,吞了这九魂三魄丹,从此做我慕容家的一条狗,严知府,你,意下如何?”

严嵩眼神绝望。他沉思良久,咬咬牙,劈手夺过丹药吞进嘴中。喉结滚动,竟毫不犹豫咽了下去。“从此严某人的身家性命,便仰仗慕容家了”严嵩吞完丹药,自觉又跪在地上。

“这是自然。”慕容若笑道,“严知府,你要为慕容家做的第一件事,不难,你的老本行,使出你在凤阳的本事,掘地三尺刮地皮”

三人屏退左右,密谈一个多时辰,慕容小姐的马车才离了府衙。

“小姐,这九魂三魄丹,是家族中哪位供奉新炼出的方子?"

"我随口起的名字而已。"

“难道那颗丹药……这知府也会相信?若事后毫无反应,这狗官岂不怀疑上当?”

“此人是大奸之辈,三年风阳知县,挖地三尺,百姓恨不过,送他块‘天高三尺’的匾,他不以为耻,千里迢迢带回苏州。能有自污的觉悟,叫上面安心,也算有点小聪明。这丹药若毫无征兆,他必定内心惊惧,不敢懈怠妄动,才不会疑心性命是否操于我手,老老实实为世家卖命。”

“小姐远虑,那颗丹药究竟是什么?”

“仓库里放了十年的龙虎丹磨碎,合上大力丸,揉成一团,沾上烂泥,干燥便成。”慕容小姐脸上难得飞起红霞,这龙虎丹大力丸,又称补精丸,主治男人各种不举。

“春桃促狭的笑,严知府这小身板吃了,恐怕回光返照,龙精虎猛了。”

第四章 勾栏怡红

时的庞青云在苏州老店松鹤楼里,专心致志对付面前的一碗焖肉面。焖肉烂,红汤鲜,面条爽口,庞青云简直变身为一只人形饕餮。面前整齐摞着八只面碗,庞青云风卷残云般消灭完最后一碗焖肉,意犹未尽的打了个饱嗝。

如果是熟识庞青云的人,定会觉得这张脸看上去如此别扭,高鼻大眼浓睫毛是没做,却好像都和印象中那张脸偏移了半点丝毫,每一个点滴差别,汇总在五官上,配上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放浪不拘的神情,活脱脱变了一个人。老板娘常说相由心生,心生百态则容貌万千,是为易容术的最高境界。杜玉环传下的易容术,才是庞青云真正用心学了七年的绝学,自六岁起学着驾驭自身喜怒哀乐,小小孩童便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三年方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界。后三年则在茶馆打杂,与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学和尚眉眼道士风度市井算计和流氓的厚脸皮,把每一副面容神态都记在心头。最后一年则被老板娘逼着没心没肺见人就笑,无论心内是何滋味天气如何烦闷,都得笑,无论乞丐富贾书生小姐,要求见一面则笑一路,无时无刻的笑才是最好的易容术,见面不打笑脸人,老板娘曾如是说。

庞青云虽不敢顶嘴但心中却不以为然。而真正到了江湖之上,他才知道易容的效用。刚才还被几个六扇门捕快追的鸡飞狗跳,不过片刻挤眉弄眼揉脸换衣,施施然走出门外,几个捕快愣是认不出被发下海捕文书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于是庞青云才敢在这家面馆大摇大摆吃上九碗面。六扇门几个巡捕功夫不高,一身追踪循迹的本事实在高明,庞青云堕了慕容家的面子却不自知,尚且敢在茶馆酒肆间逗留,不过半旬日光,海捕文书便如雪花般落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画上人青衣布衫,背一个书篓,抱一只白猫,白面未须,神色跳脱,把庞青云花了个活灵活现。庞青云自己都记不起何时遇到过如此丹青高人。不多时便有巡捕找上门来,盘问马脚,庞青云说谎功夫已是天下一流,在几个精于刑讯的捕快翻来覆去的重复设问下依然差点露馅,不得已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晓得六扇门人都安了个狗鼻子,跑到哪追到哪,虽擒不下自己,也把庞青云弄得心绪烦躁。

不用说,这大概就是慕容家那位大小姐恶趣味般的报复,庞青云在一追一逃间终于想了个明白。慕容家并非畏惧这条陌生过江龙,也不是没有足够实力让耀武扬威的过江龙变成过江虫,轻而易举就能调动朝廷关系,引出五位不啻于江湖二品高手的六扇门暗司中人参与追捕,不过是彰显家族势力一个讯号,既不想与过江龙彻底翻脸,也不愿自家声威白白被人踩进尘土,说到底这就是一个警告。

这么简单的意图,庞青云想了半天才明白,不是自己不聪明,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庞青云听胖子老板说,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要么是茶馆,要么是青楼。茶馆龙蛇混杂人多嘴碎,消息来源广泛真实性也难以保证,倒是勾栏妓女若碰上三五个看对眼的恩客,不免在床弟之间讲上几句小八卦,虽然也是真真假假但总比茶馆里捕风捉影确切许多。庞青云打定主意要去青楼打探华山路线与论剑消息,当然少年好奇心重也占了大份比例。姑苏大城,谁能想到春秋时却是妓院的发源地,当年伍子胥选民女充官妓,所得肉资以作军饷,终于练出一支百战百胜吴地精兵,到后唐年间,青楼入乡随俗,不再平地而起造楼雕阁,往往在城外买一只画舫张灯结彩,结绣球,画朱墨,开上运河,莺莺燕燕朝岸上挥手浪笑,引得一个个过路人都直了眼。

苏州画舫不下数百,庞青云要去的只有一家,便是和自家茶馆同名被猥琐胖子吹嘘成天上人间的怡红院。

怡红院老鸨姓薛,单名一个涛,二十年前也是名动姑苏的一代绝色。奈何红粉骷髅容颜这东西总比不上一代又一代小娘鱼的浪打浪,所幸赎身勾栏时私房钱藏得丰殷,朝中礼部尚书又是多年恩客,便重操旧业,只是麻雀上枝变了凤凰。薛妈妈多年眼力,一眼就看出对面来的公子是位风流丛中老手,脚步虚浮,眼圈发黑,大概又是位昨晚盘肠大战了三百回合的角色。豪宅大院的公子,不是这一副腔调才显得奇怪。

不过这公子,生的倒还真是俊。薛妈妈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何况这公子的身形神态,真是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那位。

薛涛不由叹了口气。

对面的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庞青云。才尝到了易容的甜头,庞青云怎会不打扮上一番再踏上这藏在心上十年幻想了无数遍的圣地。身上的衣服,自然是路过哪家朱门顺手借来,留了一锭银子扔在衣橱,这才是庞青云有借有还的风格。忘了说,庞青云路过赌场时顺便小赌怡情了几把,仗着听风辨物的非人听觉和观物测距的变态目力,硬生生把出千的荷官赢的一口鲜血喷在赌桌上。等赌场打手到时庞青云早揣着一袋子金银躲在人群里尖着嗓子高声喊道,“那小子往阊门方向去了!”打手们肌肉多脑筋少,抄起家伙一溜烟跑的飞快,天可怜见。庞青云印象里姑苏也就一座阊门有点名气。

“妈妈,我要点位妹子手谈一晚,可有合适?”

“公子确定是手谈?”薛妈妈心里略带惆怅,手谈即红袖添香良人相伴,风雅无比却不能心猿意马动清倌人一根手指。当年那个冤家,可不是一场手谈就赢了奴家的心去。

庞青云被问得有点摸不著头脑,“难道这青楼除了手谈,还能干些别的事。”

一楼几个拥着脂粉的大汉一阵浪笑

“不知公子要怎样的女子,春兰秋菊夏槿冬梅,不知公子中意那种女子”

“这清净一点,淡雅一点,就好。”

薛涛淡淡的说,“湘君淡雅,大概合公子胃口,丫头们,带这位公子上潇湘竹苑,叫湘君待客了。”

潇湘竹苑在画舫三楼,每个雅间都有这么一个酸掉大牙的名字,画舫一楼是大堂,客人可搂着姑娘喝酒作乐;二楼便是包间,巫山云雨得在此处,至于三楼雅间,上下楼梯的都是文人墨客,偷腥寻妓也要附庸风雅,讲一个循序渐进,若几场手谈下来姑娘们芳心暗许,那就从三楼带下二楼,名之出台。

庞青云侧手一推,房门洞开,顿时怀疑自己走错了楼层。门内明明一男一女纠缠正欢,呻吟声戛然而止,趴着的男子怒目而视,****着身子爬了起来。只见他五短身材,木屐未脱,缓缓穿上宽大如浴袍的奇服,张口便是一句,八嘎!

庞青云自然不懂这类鸟语,但觉得打扰了他人的风流雅兴总是不对,刚想欠个身赔个礼退出门外,门口大大四字潇湘竹苑写的分明。楼层没错,自己正大光明花了银子打探消息的姑娘,就被这丑陋汉子压着肆意蹂躏?听听人家姑娘喊得多可怜多撕心裂肺!

庞青云毕竟只有十三岁,男女之事对他来说,不亚于一本无字的九阴真经。

见庞青云在门口呆头呆脑立了一会,竟又迈步走进门来,矮小男子勃然大怒,从墙上取过横刀,刀尖如春水,指向庞青云。男子一口生硬的后唐官话,你地,速速滚开!

“你叫我滚我便滚了?你这厮好生无礼。”

“我地,天皇使节,你,何人,也敢与我顶嘴”

庞青云这才听出来,原来是个东瀛人。

东瀛人自海上来,原为东夷土著,被商船掠夺,运至中土成为奴隶。在中原得到开化,从原本尚处于愚蒙阶段灵智未开的物种真正朝人类转变,谁知这类人种面容丑陋,待人虽谦恭无比,自以为低人一等,心底却无时无刻不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后一批东瀛人在三国之战中乘乱逃出中土,劫掠一艘大船,扬帆破浪回到东夷,教化一方人民,为首者号天皇,其余诸人称为大名。从此改国号为日本,取日出为本之意,又称扶桑,与中土通商来往,甘为属国。

可自先唐安魏之乱后,扶桑便断了通商船队,一百多年后,至后唐时,沿海边竟出现东夷人三五成群,劫掠商船,唐先主震怒,派精兵围剿,屡战屡胜,但闽海节度使刘成以芥藓之疾不足为患为由上书朝廷,罢免刀兵。又因其从幕僚之言,养寇自重,对于东瀛浪人进入神州放任不问,导致大量东瀛探子得以在后唐暗中活跃。但从另一方面说,扶桑的珍奇物产,也通过这些地下商人源源不断输送过来,如珊瑚,玛瑙,紫罗云烟等等,换的中原的百炼铁器。

庞青云知道的这段史料,又是从胖老板嘴里听来的。末了猥琐胖子难得大义凛然语重心长,“见东瀛人,杀无赦,这是唐先帝在位时颁的法令。小子你可记清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今日不弄死他们,只怕后世万代都要被他们弄死。”

庞青云当时不以为然,“若东瀛那等漂亮女子呢。”

李青莲义正言辞,“只可亵玩,岂能远观”

总之眼前这个东瀛人,长的很讨厌,说话很讨厌,还把我中原一名弱女子摁在地上“暴打”,即使是勾栏中人,也是讨厌。老板说杀一人前得问问自己这人是否非杀不得,免得杀错好人抱憾终生,他就吃了太多这个亏,庞青云对杀人的讨厌甚于以上的各种厌恶,暗暗下定决心狠狠教训一顿这不开眼浪狼人。

东瀛武士见庞青云思索良久,伫立不动,倒心中发寒。庞青云虽只十三岁,或许因常年牛饮佛抱心的缘故,身高已与成人无异,就是少了撮胡子显得不够成熟。东瀛人本就矮小,此人更是矮子中的土行孙,整整差了庞青云三尺,不免在仰视中带着戒惧。

他犹豫再三,见少年还是如木雕般立在那里,门口围了一圈蓝绿红粉看的热闹,自己身上尚有大事未成,竟因这小子把身份败落,心底腾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大喊一声八嘎雅鹿,横刀举过头顶,以忍术中劈字法砍下。

庞青云扭过头,对这无知群众念叨,“各位作证,这可是他东瀛人先动的手。”

说罢以理服人的庞青云才不慌不忙踩着游龙术中的扶摇步法,一扶一摇上青天,从容躲过刀气,右手平齐肩膀,轻轻往武士背上一拍,正是他新力用老旧力未生的关节,身体在这轻如微风的一拍中竟瞬间失去平衡,重重的以脸砸地砸了个砰砰响。庞青云一手拎起他领子,如提着一只死狗一般,毫不留情的把这满面是血的浪人扔出窗外。

人群中一片掌声,这架打得也实在太出尘太没有烟火气了。

庞青云看着整理好妆容又是摆出一副冷艳神色的手谈妹子,脸红了红,不好意思的问,“姑娘可好。”

湘君冷目而视。

庞青云略有点摸不着头脑,“姑娘何处不适?难道给那浪人打坏了身子?”

人群中一片笑声,几个文士很没风度的捂着肚子扶着栏杆。

庞青云若有所悟,一脚踢上了门,“姑娘,现在方便告知在下了么。”

湘君盯着他的钱袋,一字一句恶狠狠的说,“刚才那人尚欠奴家出台费三百两纹银,承公子恩惠,一并补齐了罢。”

庞青云捂着钱袋子,尴尬道,“姑娘,钱的事,好说好说,在下有一急事,请教姑娘。不知姑娘可知华山怎么走?”

湘君白了庞青云一眼,从书柜里拿出一幅羊皮地图,摊开,一手指着姑苏地标,青葱指尖划一道线,指向华山。

“这么远。”庞青云死死盯着那双葱白葇夷,口干舌燥。

“公子为何要上华山?”

“找一个人,杀一个人。”

“公子这般年纪,可不像会杀人的人。”李香君冷冷回道,“不如多在青楼勾栏间盘桓片刻,把意气都消磨干净了,自然想不起上路这回事了。”

庞青云被她一激,豪气平生。他一手抄起地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窗户,“姑娘,在下还有急事,山水有相逢,莫送莫送,有缘,自会相见。”回音袅袅,犹自绕梁。

湘君哭笑不得,怎么侍候上这样一位主。一言不合说走就走。只是桌上多了一物,竟是庞青云解下的钱袋,散开一看,三百两纹银,不多不少。

“这小子有点意思。”湘君嘴角弯成一道新月。“服部半藏这个废物,竟被这小子两招打成烂泥?虽说刚被我吸过精气,这份功力,这个年纪,这样的从容不迫。嘿,不知哪个老怪物调教出的徒弟?”

第五章 青莲之殇

华山。

李青莲的布袋早已印上剑痕无数,丝丝拉拉简直成了布条。他的衣服更是破的不成样子,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幸亏标志性的肚子还没减下去,不然魔门恐怕以为他是丐帮中人非邪非正纯粹上华山来观光的。

李青莲握着烧火棍,长长出了口气。山风凌冽,脚下是万丈深渊,自古华山绝地,死于失足落山者不知几何。此时李青莲已上了莲花峰顶,整个山脉的最高处。

峰顶有高阁。阁上三字,极乐宫。算算他一路走来,如同一只锄犁把路上的魔门帮派犁了一遍,灭门者二十九,杀人数他也算不过来,总之上千人总有,只需看烧火棍尖端已经变成暗红,就知道多少魔道中人死的稀里糊涂。

青衣坐在极乐宫上,俯瞰华山。他指着楼下的凛然如天神般不怒自威的李青莲,笑着转过头,你等看李青莲,威武否,霸气否,英雄盖世否?

强弩之末,不可穿缟素。左侍一人摇了摇头,李青莲意气用事,妄上华山,实在不自量力。

左相白驰,极乐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以识人闻名于世,曾仿三国中人草创月旦评,评江湖豪杰新秀,三十年前立下十大恶人榜,十大高手榜,奇珍异宝榜,沿用至今,就多了个后人自评的十大美女。江湖人称百晓生白驰,又称小诸葛,曾以三百极乐子弟守住华山,凭天险人力,把朝廷派来打着清剿山贼旗号的一万大军打得灰头土脸。谁都知道这一万大军不过是唐先宗对江湖中人的试探而已,若不敌,则乘机灭之,若势力庞大,则徐徐图之,极乐宫三百弟子硬是让一万大军走出华山的不足三千,唐先宗从此就绝了踏马江湖的心思。

左相明见。青衣一展折扇,李青莲被我施计逼上华山,虽杀了四护法之一的朱雀泄愤,但还是乖乖入我瓮中,如此看来,江湖十大高手的座次,得重新排了。

白驰拿出一本册子,在李青莲名字上,涂上朱墨。江湖十大高手第八,李白,字青莲,江湖称谪仙人,十五学剑,二十学诗,自称得天仙梦中开悟,从此剑法无敌,好酒好美人,为前朝王妃杜玉环杀上京城,被大内豢养三十二名一品高手合力一击击伤,仍夺走王妃与传国玉玺。经此一乱,前朝大晋气运大乱,龙脉飞离皇宫,从此天下叛乱四起,十年战乱,最终分为北齐,南唐,东梁,西夏四国。

左相大仇可报,心中可喜?

白驰俯身而跪:司马白驰愿做牛做马,以报主上大恩大德之万一。国仇家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骨。

从没有人知道百晓生白驰竟然还有复姓司马,就如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前朝大晋的王姓,也是司马。

李青莲握紧烧火棍,在地上缓缓拖出一条曲线。他边画边歌,竟在沙土中画出一个太极图案: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阁下诸位魔道巨擘面色大惊,忽而转为狂喜,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这不是当年流传江湖的神秘口诀吗!必是太白经!当年李青莲仗以横行江湖的太白经!如此不传之秘竟由李青莲亲口说出。魔门中人一个个摩拳擦掌,全身热血上涌,只觉得此时的李青莲比任何绝世美女都显得可爱。

楼下那帮傻子是有多高兴?右手处一个阴阴的声音。这必是右相炽风了:太白经若是靠一句口诀就能练成,天下间超一品金丹高手怎会只有这么几个。爷爷看来,都是一群不动脑子的蠢猪。

他身后侍立的几人均面色古怪,强忍着笑,就差没憋出内伤。

极乐宫青衣是一大甩手掌柜,非大事绝不出关,平常内事由左相白驰掌控。在外打打杀杀则是右相炽风的职分。江湖向来有外猪内狐一虎安眠的说法,偏偏炽风最爱训人,训人间最多的形容词,除了猪,还是猪。江湖中人暗地里都叫其猪相,说来奇怪,自从多了这个外号,炽风耳朵越来越招风,鼻孔也随年增大,简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头猪脸。

炽风,安排你的事办的如何?

主上放心,峨眉醉道人被引入八卦阵中,没有三天三夜走不出来,至于大悲那个秃驴,属下,……属下他妈的不是他对手,只能将十八铜人杀了一个,他们布不成少林十八铜人阵,这余下十七人还不如大悲一个秃驴有用。

如此,大事可成!炽风有勇有谋,赏西域舞女十人,金珠三百。青衣挥手,让他下去。对于右相,等待他的只有无止境的任务。

午时。金顶外阳光照得耀眼,李青莲终于背完长长一段口诀,随着高声诵读,他的脸也越来越放松,用右相的话说,那肥胖的脸越来越像一朵菊花。

你们可听明白了?李青莲对着乌压压挤成一片的人群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不知这青莲居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青莲收起绷了半天的严肃面容,指着楼顶的大青衣哈哈大笑,青衣你个狗崽子,逼老子上华山不就是想要老子的太白经?老子赏你。不光给你,老子还要开枝散叶,从此以后太白经传人桃李满园!听好了,太白经虽不过只是太玄经残篇之一,用心琢磨练到烛照境绝非难事。太白经总章要义是,霹雳列缺,雷霆迅急,气随意动,辗转由心……

青衣脸色大变,原来这李青莲打得是如此算盘。在场如此多人,人多口杂,太白经必会随着口口相传流落江湖,为众人所得。一卷太白经总章虽然珍贵,但也只是太玄经七卷之一,岂入青衣法眼,偏偏太白经背后另有隐情,事关武林间一场人所罕知的大秘密,因此大青衣才会千方百计逼李青莲上华山论剑,由左相运筹布局算定了李青莲的种种对策,却万万没有想到李青莲竟能如此狠心如此气魄。

大青衣再顾不上什么气度,大喊,杀了他!

极乐宫中无数条黑影窜出,三十六堂主七十二香主结成天干地支大阵,将李青莲围在正中。围观的魔门中人虽有心要听李青莲将这口诀阐述一遍,迫于极乐宫凶威,只能默不作声停在一边。

天干地支北斗大阵,传自三国间大角仙师张角,取天上一百零八星宿之意,按天干地支之数布成内外两阵。内阵三十六人,行围杀困掩之道,落入阵中者插翅难逃,外阵七十二,接成铜墙铁壁,虽千军万马亦能挡在阵外不得入阵。传说中天干地支北斗大阵才是真正仙阵,有围杀仙佛神圣之力,北斗大阵布阵之法江湖上早有流传,但布阵之人寻不出七个。七个能以自身真气御风而行的怪物,都是武者最后一重陆地神仙的境界,到哪里去找?虽是一个残阵,但配上三十六从一品高手,七十二名二品巅峰,围杀超一流高手也不是难事。

落入阵中的是李青莲。阵外挡住的是姗姗来迟的大悲方丈和青城三侠武当五义。

已成死局。大青衣意兴阑珊。当年受三十二一品巅峰的大内供奉一掌,李青莲经脉早已错位,一身功力只剩十之五六,杀上华山连灭的二十九帮派,都是左相安排好的炮灰,李青莲真气素不以绵长见长,迅如霹雳怎经得起如此消耗。连环算计,李青莲现在身上最多还有巅峰时二三成实力,连金丹境界都岌岌可危,拿什么来破这天干地支大阵。

李青莲指尖燃起一道青炎,这是真气外放,凝化而成,可随心意自由幻化,也是金丹境绝世高手的标志,倏尔青炎大涨,化为一把雕纹古朴的三尺宝剑,剑锋清冽,剑柄轻薄,上刻青莲二字。

青莲气兵。左相恼然,当年此魔剑连屠三百侍卫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白驰只觉得心上仿佛又挨了一剑,如回忆说不尽的痛。

李青莲剑舞春秋,口占一首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剑如蛟龙翻滚阵间,烟尘滚滚,李青莲终于不再隐藏易容术改变的身材,熠熠俊朗,清濯高挑的身形,这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太白诗仙,桀骜不驯高高挑起的剑眉,眼角都是抹不开的傲气。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身上的烂布条随风飞散,露出身下一卷缙云长袍,白衫飞舞,青莲剑歌,绝美却暗藏杀机。气兵光芒不定,吞吐消长,几个天干阵徒身上伤痕累累,血如泉涌,却仍死死守着阵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李青莲左手持剑,挽一个剑花,迫着内阵诸人退后三步,把整个包围圈扩大了一倍。他气定神闲,从布袋深处掏出一瓶雕花黄酒,气兵削开封泥,豪饮一壶!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一壶饮毕,李青莲大呼痛快,竟肆意大喊,我以青莲剑再换美酒一壶,可有人与吾换!四周鸦雀无声,竟都被这剑仙豪情震惊的如木雕泥塑。天干三十六人个个带伤,鲜血在凹陷处积成小谭,李青莲见了,又出三剑震开面前纠缠的七人,俯身而探,以手为杯,撩起鲜血吞进肚中,竟大呼好酒!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閤下,白首太玄经。

大约斗了三个时辰,围观者已渐渐散去,李青莲手上原本的三尺气兵也已不足九寸,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天干者尽亡,早已换上预备了许久的另一批副堂主。李青莲只觉丹田处真气渐渐枯涸,后力不继,他哈哈长笑三声,竟用尽全身真气,形成一把长约七尺的神剑,平生所学,尽在此一击。如小儿拎着一把大锤,双脚回旋,气浪翻滚,竟引起天地间惊天动地一声霹雳。青衣急忙探首而望,茫茫烟尘里哪里看的清楚。倒是阵法中一片哀鸿,血流汨汨,山边小溪源头处,竟染成一片血红。

此役,天干阵中阵徒全灭,地支阵中七十门徒重伤倒地。另二人不慎被剑气所迫,坠崖而死尸骨无存。

李青莲踪迹全无,大青衣震怒,决议封山,三日后,于溪谷洞穴间发现一带血白袍,正是李青莲当日所着。白袍旁布袋早在空中坠下时被树枝拉扯成片片布条,只是那只雕花酒壶,还正正的立在布袋里,完好无损。

此役被武林称为青莲之殇。李青莲以一己之力,近乎屠灭极乐宫所有菁英,迫的大青衣宣布极乐宫退出此次华山论剑并将手中保管的太玄经残卷之一交到欢喜谷主胡不归手上,一上华山灭门三十,李青莲又被魔门半敬半畏尊称李谪仙。太玄经之名从此在江湖传开,大青衣称此本秘籍牵扯到百年前江湖第一人的遗蜕典籍,从此传说四起,据说集齐太玄七卷,则可在太玄经中找到宝藏所在,成为一代陆地神仙。

于是江湖中跳崖寻宝,潜水寻龙的人,又多了起来。

第六章 蝼蚁苍生

庞青云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出了姑苏城。姑苏城外寒山寺,庞青云刚下了枫桥,正遇见一对江湖打扮的夫妻擦身而过,两口子似乎在拌嘴,看上去四十好几的人,就在大街上争吵不休。男的数落女的贪睡偷懒,误了上华山的时辰,女子则反唇相讥,说凭你这三脚猫四门斗的功夫这么急匆匆上华山真想叫老娘下二十年守寡?当年一代剑仙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李青莲都死在了华山之巅,魔门下了封山令凡私自入山者杀无赦,你还想去那里碰什么运气。

男的唯有苦笑,话糙理不糙,以自己勉强沾上胎息境边缘的内力,拿什么和一群烛照金丹的风云人物争夺奇遇。只是嘴上哪肯服软,刚想找个由头痛骂一顿自家婆娘,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抬眼望去,一个少年泪眼婆娑,哽咽着问,**再说一遍?谁死了?

李青莲啊,小兄弟你不知道吗?李青莲被极乐宫天干地支大阵困了三个时辰,力竭跳崖而死,真是一代英雄,单人只剑就敢闯上魔门总坛还灭了极乐宫大半精锐,可惜英雄末路……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只见那个哭红着眼睛的小崽子,碰的窜进运河冰冷河水之中。此时是寒秋,苏州城外叶子早打了霜,纵使有真气护体贸然入水也会被冻个四肢僵硬。

这一对夫妇大急,可惜两人都不会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湖底浮起一个个气泡,枫桥上行人稀少,大声呼救无人过往,过了半柱香时间,湖面终于没有动静。

多俊的一个小子,怎么如此想不开,说跳河就跳河了。

嘿,最近死的人还少么。连李青莲都死了,这武林还有什么人,死不得呢?

杜玉环坐在怡红院里,今天莫名的心悸不止。杜家易经八卦世代相传,奈何医人者不可自医,对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事,根本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客人格外的少,太阳还没下山,茶馆里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她突然有点怀念起那个死胖子和臭小子在的时候,茶馆里那么生气热闹,永远忙不完的事,自己永远停不下的嗓门。现在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唯有窗外梧桐滴着细雨,风卷芭蕉响着树叶,四周是一片寂寥。

杜玉环以手支颌,呆呆的看着檐下滴水,滴水声在她耳边慢慢响成一个固定的节奏,在这无意义的节奏里她恍若听到谁在絮语,他死了。

作为一名九筹相士,幻觉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事,所知所听无不是与天地间的沟通。换言之,每个相士都是天道意志的代言,只不过有的能回答天下是否风调雨顺,有的则只能告知虔诚之人何年何月会有福有祸。

相士之幻觉,唯有执念,执念太重,则成心魔,心魔上乱天心,下扰道基,对于修行练武最是贻害不过,只是心魔有时亦如大盗,从天地意志中偷得自己念念不忘所欲找寻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是他死了。

杜玉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天地无情,万物刍狗。她从没有如此恨过这方天地。

庞青云没有死,他还记着死胖子临走前吩咐自己上华山为他收尸,在没办完死胖子交代的事之前,他觉得自己死不得。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庞青云蜷着身子,像一只孤独困兽。眼泪落在河水里,怎么能分清水滴泪滴?好像自己的难过倾倒成一条河。河里是恨,河外是仇。庞青云的身体不自觉的运起龟息功,自从入了胎息境,毛孔皮肤都成了呼吸器官,纵使在百丈大海中,也淹不死。就如婴儿在**里,何曾用鼻子呼吸?

他觉得丹田一处热气运转的比平时更勤了,离开茶馆时不过如那中年男子一般勉强踩上二品高手的门槛,随着真气周天循环,内力缓缓增加,不过三日功夫,庞青云已经稳稳的入了二品之堂。

也就是说,这三天不吃不喝,庞青云都泡在了运河里。在这三天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死胖子那张猥琐的脸,和自己说着姑娘,武功,奇遇探险,吹着牛皮喝着茶,说起来死胖子待庞青云真是亦徒亦子,除了爱扣住庞青云工钱之外,吃的是一样的饭,要是买一匹新布也是先给他做的衣裳,平日里客人但有打骂,死胖子立马跳出来和客人吹眉毛瞪眼睛,倒是让庞青云偷偷开溜多了点机会偷懒读书。

还有死胖子扎的马步,教的拳法,和自己忙里偷闲下着奇臭无比的象棋,臭棋篓子老是悔棋,输了还不认账。总是一个哈哈试图掩埋过去,庞青云总是立马捉住他那只偷偷藏起的手,扳开厚厚的五指,里面必定藏着车马炮,那时死胖子输一次棋,就得从厨房里偷一碟花生米,一老一小像两只狐狸,拿着花生大嚼特嚼又不敢发出声音被怕老板娘听到,一边抢着吃一边捂着嘴,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小兔崽子你笑的这么猥琐干吗?”

“奇哉怪哉。我又不是一面镜子,你怎么能照出你那张猥琐的脸”

庞青云眨了眨眼,所有幻境就这样消失在眼前,死胖子说要拼命,就真的死了。庞青云从未觉得这么寂寥。在他这个年纪,第一次品尝到孤独的味道。

孤独就是你在水底,闻不到一丝空气,可你还能且还得活着。

庞青云在一个傍晚出了水,小白呆在岸上,等的仿佛瘦了一圈。他看着小白差点又流下泪来,小白伸出舌头温暖的舔了舔他的脸,又用肥肥的爪子拍了拍庞青云俯下的脑袋。小白的意思很明白,该上路了。

羊皮地图在小白爪子里,书篓放在小白身边,庞青云抹了抹脸,甩开脸上的不明液体,努力的笑。嘴唇咧开,双眼上提,笑的如此别扭。

他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但是从未笑的如此艰难,从没有。

庞青云投宿的客栈在苏州城外,烟波庄上,名字一样恶俗。悦来客栈的酒旗大大飘扬,老远就看得见。客栈门口照例围着一圈乞丐,从他口袋里掏了三五个铜钱后,千恩万谢的凑到一块去买点大面馒头,苏州如此富庶之地,流民逃荒亦不再少数。因富庶而课税重,一有战乱,便千税万税巧立名目,就差没揭开百姓身上的那层皮。客栈里流传着北梁铁骑难下的消息,据说已到了长江,说话者眉目间或多或少都添了点忧色。说来奇怪,江湖中人现在越来越少见踪迹,一大半去了华山,目睹论剑盛典顺便找找看青莲尸首,大青衣已给发现李青莲头颅者报下了十万悬赏。若有钱还来混什么江湖。十万雪花银足以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发狂成亡命之徒。还有一部分,则被朝廷一纸招贤征用,去做了各军教头都尉,二品巅峰以上的好手则入宫做了供奉,传闻这届皇帝好饮酒作诗,以歌舞代朝政,身边大臣均是戏班出生,武官则半数武生,皇帝自然心里清楚这帮子保驾之人有几斤几两,不得已发重金邀江湖人士入宫侍卫。相比于北梁的那位陛下喜于与江湖中人抵足同眠,这南唐皇帝的诚意就是江南的遍地黄金绸缎。

“小二,三两牛肉,来一壶酒”

庞青云难得要了酒,辣辣的烧刀子,饮一口,撒一地,酒如其名,仿佛刀子割着喉咙,庞青云恍惚间醉倒在酒桌上。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酒肆打烊,酒保雇了门前一个乞丐扶庞青云回客栈,醉眼惺忪间庞青云看见一个魁梧身影把自己扛在背上,心里不由转一个念头,这乞丐,未免雄壮的太不像个讨饭的了。

庞青云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山上,很安稳,宽阔的背脊,像一张平稳的床。在听到李青莲死讯之后,他第一次安心而放心的闭上眼,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竟然在一个乞丐的背上才感觉的到。

大个子听着庞青云缓缓响起的鼾声,脚步放的更慢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的把庞青云往上提了提,低声说道,“现在的后起之秀,江湖经验都如此浅薄?好好一串“离人泪”挂在手腕,也敢放心大胆的在陌生人背上睡着。师傅说江湖险恶,不可露财,说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懂那是什么东西”

“谁叫我是个好人啊。嘿,师傅叫我作个好人,这老不死的遗愿可不能违,折寿。可害我错失了多少发财的机会!眼下一只肥羊躺在背上,只能看,吃不得,救苦救难观世音,谁晓得我心头的苦哟。”

大个子背了一路,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唠唠叨叨,像个闭馆念经的大和尚。

“这小子长的还挺好看的,秀气,简直不像个男人,罪过,师傅说我等出家人不光的戒女色,现在这个世道,男色也得戒。”

他看了看背上的庞青云,纵横的泪痕盖满了他满是泥污的脸。“可惜比我还像个乞丐,”大个子自得的笑了,“小乞丐啊小乞丐,看来你运气不太好,才为谁伤了心,仇家又找上门来了。各位豪杰,蹲在墙角屋檐的,难受不难受。”

随着大个子扯着嗓子的一声喊,庞青云微微动了动脑袋,四面八方十几个黑衣人早逼了上来,手仗钢刀,在烛火下明晃晃的。

为首一人沉声道,“江湖恩怨,无干人等还不快滚。”

大个子苦恼的挠着头。“师傅走之前还说什么来着?好像说,收钱得办事。老不死的,我是收了茶馆钱送这小乞丐会客栈,但没说还兼任保镖这活计是不?但半路扔下这么一个醉死人,给别人砍成肉泥,这又不太好。”大个子快把头上仅剩的几根毛都拔光了,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拦路者谁管他想多久多长,一刀便照大个子劈了过来,用力甚猛,似乎想将大个与背上的庞青云一并砍成两半。大个子大怒,师傅可是说过,谁若打我,我便打谁,他“嘿”了一声,侧身让过钢刀,两只木鱼般大小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出手者的太阳穴上。

双钟贯耳,这一招般若罗汉拳实在太霸道。出手者当场脑浆迸裂,如在地上撒开一碗豆腐脑。

“师傅说,谁若坏我生意,我就打谁。”大个子一拳撩开面前两人,将他们面孔朝向换了个边,眼见都是不活了,又电光火石般抓住身后捅来的两把钢刀,用力一折,百锻器刃竟当的一声断成两截。

“师傅还说,还说那个,对了,谁违背江湖道义,欺凌弱小,我自然打谁,打他个满脸桃花开。”大个头撞脚踢,瞬间放倒全场,只剩下一个见机不好的小贼,扔下兵器,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

庞青云被血腥气一冲,酒已经醒了。他心如槁木,趴在大个子身上半醉半醒看着打斗。大个功夫如此厉害确实出乎自己意料,但妈妈的,和自己何干。自己明日是尸横街头还是被剁成肉泥,他已经不在乎了。

酒,才是磨沉意气的最好武器。

突然大个子狠狠把他从背上惯下,庞青云摔得差点连胆水都吐了出来,他痛苦的捂着肚子,眼泪不住的流。大个子指着跪倒在地的匪徒,把嘴凑到了庞青云耳边。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有人付了钱,要让我送你回客栈。我很笨,但我也看得出来你哭的如此撕心裂肺,定是家中有至亲至爱者过世。现在半路上,还有人截杀你。你却烂醉如泥像个孬种。我张曼成是个粗人,但我,看不起你。若有种,刀在地上,人头在颈上,取来,别给我,给你自己。”

庞青云猛地坐起,拾起钢刀,冲到了跪倒在地的匪类面前。他握着刀的手不住在颤抖,看着视线里不住俯下磕头的身子,他也有家人吧?他的家人在这么晚的夜里是否也为他炖好了一碗鸡汤等他回家?他是否也有一个年幼的儿子,或者徒弟,等着他回来吹牛打屁讲一百个新奇故事。他恍惚间,握着刀的手松了。

大个子走到他的面前,把刀塞回他的手里。“今天你不弄死他们,明天,你就会被他们弄死。”

庞青云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里钢刀举起,又落下,人头颓然落地,地上溅起一朵朵梅花。

第七章 吾上华山

庞青云觉得客栈未必安全保险,指不定半夜一管迷魂香探进来睡梦中就夺去了性命,便拉着大个子上了旁边的山林,在一个洞穴前点起篝火。没想到张曼成却是个野营的好手,不多时就捕来几只野鸡,拔毛去火,糊上泥巴,两个乞丐名副其实的作了一回叫花鸡

“张曼成,这名字谁给你取得。”

“我师父。好听不?曼衍鱼龙,成王败寇,师傅有慧眼,说我日后要么成龙成佛,要么死的不如一条拔鳞去腮的鲱鱼。”

“这名字太绕口,我还是叫你大个子。”庞青云对着火光怔怔出神。

“随你,小乞丐,你多大?”大个子专心对付着鸡腿,含糊不清的说。

“十三岁零一百天。”

“师傅说,难得看到个顺眼的人,一定得把他骗成兄弟。”

庞青云被他逗的笑起来,哪个骗子这么直白,“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

“师傅说,没见过血怎么算男人。我十六岁都过了不知多久。一满十六岁,就被师傅赶下山,说让我混迹江湖,自我磨练。唉,山上那么肥的野鸡,山猪,大狸子,统统吃不到了。我倒是宁愿被师傅抓到偷吃荤腥打一顿板子,也好过现在没一个念想。”

“念想。”庞青云笑了笑,“报仇,就是个念想。”

“小乞丐你家里死了哪个,不对,我掌嘴,师傅说不能用死这个字,不礼貌。你家里哪位过世?是不是传说中的家财万贯被奸人谋算,家主横死,少主流落江湖,后娘还请了杀手斩草除根以霸占家产?”

“你从哪学的评书段子。我答应了一个死胖子,要为他报仇,现在他死了,我也该上路了。”

“师傅说,君子一诺千金不换,我佩服你。我当着师傅面至少说了一百遍不再偷吃山上野鸡,口水一滋生,就又管不住手。仇人是谁,厉害不。”

“大青衣。”

“大青衣?”张曼成停住撕扯手上那只鸡腿。“极乐宫主,一笛平三苗的大青衣?大个子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庞青云。我告诉你,大青衣可在江湖百晓生所排的江湖十大高手榜中排名第六,江湖十大高手,哪个不是超一品的内力金丹巅峰的境界?小乞丐我不是打击你,虽然你经脉宽广体格清奇,天赋好的我都要自卑,但以你现在二品低阶的内力,对于武道不过胎息境的理解,报仇,还不如一个笑话。”

“大青衣今年几岁?”

“师傅好像说过,大青衣和他三十年前分为当年的武林新秀榜状元榜眼,我师傅一头白发,六十开外,这样算起来大青衣五十总是有的。”

庞青云看着火光,眼里微微闪出一点光芒,“我努力修炼,别人花一个时辰磨练武艺,我就花十个时辰,若这辈子都无望战胜大青衣,那我就努力的活,人总有生老病死,看着他死,我就当报了仇。”

大个子喜笑颜开的对他竖起大拇指,“终于不再娘们似的掉着眼泪寻死觅活,有志气,师傅老骂我胸无大志,志气能换几个鸡腿?虽然说着一时爽快,但几个人发完宏愿还能身体力行立地成佛的?你不一样,兄弟我信你。烤好的鸡腿,给你!”

庞青云看着鸡腿上清楚的一排牙印,还留着分辨不清的水渍,唯有苦笑而已。

他还是把鸡腿递回给张曼成。“大个子,明天我得往华山赶了。你呢?”

“难得碰到一个不和我抢烤鸡腿吃,就这么傻愣愣冲上华山给人宰了,多可惜。”张曼成自言自语,“可师傅直叫我下山游历没许我杀人,出家人不可妄动干戈,这……不如你雇佣我,怎么样?师傅说了,收钱,就得办事。”

庞青云第一次见到有人主动要求被雇佣的,吓了一跳,“你,要什么价钱?”

大个子痛苦的扳了扳手指,“终于一点头,每天三只鸡腿,一壶黄酒,不,两壶!就这价钱。鸡腿要最肥最油的那种!”

庞青云掩面。他实在对这说不清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的大个子彻底无语。这么点吃喝换来一位江湖一品烛照高手的贴身保护,真不知现在的江湖是否还如百年前那般盛况,金丹遍地走,烛照多如狗?

华山峰顶,青莲之殇过后十天,正邪华山论剑终于拉开序幕。

正道八大世家全齐,分别扎起自己的营寨,猎猎大旗随风飘舞,分别是,诸葛,慕容,拓跋。燕,萧,吴,赵,段。每个世家传承数代,屹立风雨间百年不倒,谁知隐藏起多少实力

九大门派也各自回归自家阵营,少林,峨眉,武当,青城,昆仑均为正道领袖,余下极乐宫,欢喜谷,灵鹫山则为魔门扛鼎。

至于十七禁地,如青云堡暮色谷等新兴世家,则大半站在了魔门辕门之后。

虽然极乐宫宣布退出比剑,但峨眉诸人又因受困八阵图中迟迟未到被摒除比赛之外,双方实力还是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门派世家之间为群战,正邪捉对厮杀,最终决出一家门派,得瑶池古道十年勘探权,所谓瑶池古道,为百年前武林一场混战的主战场,当今武林中天赋英才者不在少数,却根本无以匹敌当年陆地神仙十八,金丹遍地,烛照只为一般高手的武学盛况,只因百年前那一场混战,无数重要功法典籍四散在战场绝地,各门各派传承不全重要功法往往少了半篇一章,从此好好一本秘籍对于修武者无异于天书河图。古道中更包括数以千计的灵丹宝物,拥有瑶池古道十年勘探权,意味着十年内古战场将变为本门的后花园,自家弟子新秀无疑将从中获得天大好处,甚至足以使一个门派从此中兴。三十年前的灵鹫山便是最好的例子,当年只有八大门派,灵鹫山不过是一小小世家,偏偏那届山长虚竹天纵奇才,以一己之力大开大阖横扫四方,坚忍果决场场都拼到用上两伤招式,最终以自身经脉俱断的代价换的门派第一,从此虚竹虽为废人但灵鹫宫仗着十年所得宝物丹药为弟子洗髓练功,竟一举冲入九大门派并成功卫冕两届。

同时此地散修云集,出名的如修欢喜禅哈哈禅师,西域密宗首座金箔法王,断臂剑客萧沉水,南蛮百兽王子贾斯丁,无数成名已久的前辈新秀,齐聚一堂。对于散人,华山论剑的意义更为重大,他们争夺的是首批进入瑶池古道的青云令。瑶池古道一年一开,每批入者至多三百。当年建立华山论剑制度的武林第一就如此规定,每年第一批入古道者,必须从擂台比剑的散人中决出。每场擂台对决两人,华山金顶上建着三百座擂台,自华山论剑开始起,至三日后鸡鸣,三百位台上擂主即可得入门令。而后获得勘探权的门派,每年亦要交出半数名额供其他势力博弈。反正瑶池古道认令不认人,每年三百青云令,无令者擅入天门必被天雷入体而死,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蒙混入关者。

午时三刻,比剑开始。

这时庞青云与张曼成,已经赶到了华山山脚。

这一路走的辛苦。每夜都睡不安慰,不是门口钉上三五十支袖箭,就是饭菜里一扎银针银针顿时变为黑炭。江湖险恶,不少人找不到李青莲尸首赚取大青衣悬赏的十万白银,就在李青莲身边诸人身上打起了主意。

近来怡红院生意格外好,不少人冲着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抛媚眼使眼色,只求能得知李青莲生前所留太白剑谱。李青莲在华山上还是使了个坏,虽一字一句将太白经公布世人,江湖中人翻来覆去琢磨良久才发现这只是一门教导如何练意御气的法门,通俗讲,便是一本内功心法。至于怎样将体内真气蓬勃而出的招式剑法却一字未提。练气不练式,如同一个身怀千斤之力的小孩,打人却只知道用屁股,一个个把太白经练得废寝忘食的江湖客最后发现体内真气是越练越厚,可这运力经脉与江湖上流传的任何套路均不相符,也就是说,自己除了靠肉体力量砸人休想有哪套招式能够以内力灌注加持。若强运内力,往往经脉寸断,痛不欲生,反而不如没练太白经时武艺高强。怡红院的人来了一茬一茬,每天清晨从房顶扔下的尸首也是一片一片。在人血的滋润下,门前倒长起了两株腊梅,算算再来几批江湖客这腊梅大概冬天就能开出一树的娇艳。鲜血梅花,十大高手中第十杜玉环的最爱植栽,老江湖们一见门前两株腊梅,就纷纷断了从这扎手点子上开刀的心思。

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李青莲茶馆里有位小厮,叫庞青云,不久前才开始游历江湖,便如同一群闻着臭鸡蛋气味的苍蝇,纷纷围了过来。这一路厮杀,庞青云真气愈发运用娴熟,也愈发发现这个一品打手实力究竟多么恐怖。虽然张曼成秉持着师傅所说的高手风范,来人不入一品坚决不出手,即使是一品下位的偷袭也不动用兵器,仅凭一对肉掌就将来人打成肉泥,但当一位蒙面剑客展现出一品高位的实力时,不过一品下位真气的大个子从裤裆里掏出两把棒槌,一套疯魔棒法硬生生把那位江湖上也算的上顶尖的大高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最后不小心露出破绽还是一棒槌砸成肉泥。

庞青云行到最后,看见驿站里小二都不敢点上肉食,天天看着不同形状但同样新鲜的肉在自己眼前出现,庞青云简直夜不能寐。

第八章 屠狗者众

华山山麓下小茶馆,几张方凳碎成了烂木屑子,挡风布帘早不知给风吹到哪里去了。一片狼藉。跑堂挂在肩头的白毛巾早就拿了下来,敷在气急攻心倒在地上的老板额头。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心血,一群无法无天的武林人士来这里打一场莫名其妙的架,就全毁了,还没处说理去,华山为北梁领地,当今梁武帝最爱招揽英雄豪杰,甚至下过****,免去天牢中一百八十位二品以上高手的死刑,条件是随军十年,如果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烧杀抢掠的大罪,官府连喵一眼良民呈上诉讼的兴趣都欠奉。即使有,官司也打不赢赔偿也发不下来,江湖中人四海为家,首先是找不到人,再是找到了不动用三五百官军休想拿下一位二品胎息,普通衙门谁乐意寻这个麻烦。只能板着脸,拍一记醒堂木,大骂一句刁民诬告与我拖下去狠狠打三十大板,求一个太平无事。

小厮背着老板,一步一挪的悄悄退出战圈,他手里攥着战圈中心那个少年扔过来的钱囊,沉甸甸的,被汗水浸的湿透。他望了望滚滚烟尘中一大一小,默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那位善心的少年。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庞青云。好不容易找到个打尖歇脚的地方,一股浓茶还没咽下喉咙,影影绰绰四周草丛里的埋伏就围了上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有组织的截杀,所有人均着羊皮大褂,腰间缠一根红丝绳,都是些身高一丈的大汉,个个满脸横肉面带杀气,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辈。

屠沽门,大个子笑了笑,“得,看来是把我们当成待宰猪羊,也不知他们手上屠刀够不够锋利,爷爷大好人头在此等候着呢,师傅说,这种三流门派,不好好杀猪却学着杀人,真是明珠暗投。”

庞青云扑哧一笑,明珠暗投原来是这么用的。他倒是记起川北确实有这个门派,门主本是一市集屠夫,竟在多年宰杀牛羊中悟出一套解牛刀法,又得了荒山郊野某位先辈的内功遗蜕,才创了这个正道不收留魔门看不起的门派。江湖人也是有尊严的,谁愿与一介屠夫为伍,没办法,屠沽门不时做点落草为寇的生意,以之为生,凡是在川滇一带过路的侠士,没有不被屠沽门骚扰偷袭,也算出了他们被四处瞧不起的一口恶气。

为首一人大刀金马,立于正前。脸似黑炭,腰大十围,手上肌肉垒起,青筋迭爆,持一把刃宽二尺的千牛刀,实在就是一副屠户模样。

他一开口,张曼成笑的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上拿着的棒槌支在地上,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话说的本来很气势威武,“我……我……乃……屠沽……门,门……主,今日……且,且且……让我……打……个劫!”一结巴,气势全无。好好一雄壮大汉,一句打劫的切口倒念了半柱香。

“我……我等是……过路商人……上……华山……求借盘缠则个……哪,哪……有钱……与大王?”庞青云促狭的学着屠户的口音,他本天资过人,连语气声调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小贼……休,休要……骗我,我也……不,不图尔等……性命,乖乖交出手上离人泪,饶你等不死。”一提到离人泪,屠户贪婪的望着庞青云手上一串碧玉珊瑚,连结巴都好了一半。

庞青云做出一副敬畏的模样,慌不迭的把碧玉珊瑚从手上解下,高高举起,“山贼大,大老爷,这,这个?”

“拿,拿来。”屠户脸色潮红一片,简直如少男情开碰到心爱姑娘。

“山贼大老爷,你,你人多,手里……都有,有刀。小的,小的,不,不……敢过来。”

屠户抢上一步,蒲扇大的巴掌险险碰到庞青云的鼻尖。“放,放……下来。”堂堂烛照巅峰的大高手,竟越众而出,毫无心机的站在了庞青云面前。

庞青云有一个口号,叫做以理服人,至于道理么,就是自己的拳头,他右手双指并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屠户太冲,三阴,合谷三穴,只见刚刚还喜欲狂的大汉,瞬间变成了一位张大口的泥人。

围着的二十位大汉个个瞠目结舌,他们脑子大多是木头疙瘩,怎么也想不明白,神武盖世的老大,怎么一瞬间就被一个乳臭未干修为不值一提的小子擒在手上。

师傅说,要是这世上遇到比我还笨的人,他就一头撞死在般若寺洗心崖上,老不死的,幸亏你死的早。张曼成呵呵直乐,这个屠沽门大当家,不仅说话口齿不清,脑子也有点不清楚,说给你,就给你?这么一个心机单纯的蠢货,实在有点可爱,真不知就这个智商,怎么悟出了名动一时的解牛刀法。难道真如师傅所说,戆人有戆福。自己老被老不死的骂天资愚钝,还不照样是般若寺里百年来练成疯魔杖法的第一人。

大当家的悲愤欲绝:“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口气差点没递上来。

庞青云拍了拍大当家的背,好容易帮他顺了气,大当家居然凭着自身真气冲开了太冲穴,自肩往上恢复知觉。他似乎想起什么,竟忘了自身仍身处险境,猛地转过头,大骂道:“一群废物,刚叫你们给那偷溜的茶馆老板赔车马费,给了木有?”

“给了。”大汉们整齐划一回道。

大当家松了一口气,回头恶狠狠的盯着庞青云,“小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老子死而无憾了。”

庞青云哭笑不得。这彪形大汉在生死关头,终于治好了结巴。他笑了笑,问:“我杀你作甚?”

大当家一本正经:“前年弟兄饿的走投无路,我带队打劫了开封府,开粮仓散给百姓,拉出屯粮那狗官一刀砍了。去年八月焦作县令三年刮地皮期满,路过华山省亲,作威作福欺负山下百姓,又被我一刀砍了。今年二月,东夷使节游览云南时强抢民女,我正带着兄弟酒馆喝酒,听不过那小娘们凄惨呼救,还是把出千牛一刀砍了那焦皮矮猴子。青衣前日找我,说得到朝廷内线密报,不时将有朝廷鹰犬来寻我晦气,只因有位朝廷大官路过华山,怕我惊扰了贵人。我问他谁是大官,他说手上带着江湖宝物离人泪的便是,我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了这狗官,反正这狗屁朝廷里,除了皇帝的脾气还合我胃口,其他大官哪个不是踩着百姓累累尸骨才上的位。你这狗官不杀我,下次路过华山,只要让我看见你有不法不公之事,我还是得把你一刀砍了。”

庞青云摘下那串碧玉珊瑚,温和说道,“我不是朝廷命官,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扑街到死的江湖中人。你说的大青衣,是我仇人,我看你过去举动,不失侠义,难怪正邪两道都容你不得,何为正,何为邪?正道,不过是庙堂意志代言,嘴上说为国为民,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大国征战朝廷倾轧。邪道,则是赤裸裸的只为私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践行着这一种道,即便自身武艺盖世,也只会落得无人欢喜。我和你一样,出生草根,从只求温饱到被逼走上江湖,这是我们的命,当年在姑苏早看惯了官老爷的作威作福衙役们寻衅滋事敲竹杠,但那时候只能忍,大家都想过一点太平日子。而现在,我最亲的亲人也已被逼死,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便问你,愿不愿与我一道,寻回师傅遗体,马踏华山,给比剑中的正邪两道一个好看?”

大当家身上光华四起,张曼成大吃一惊,这几乎是摸到了金丹玄牟真气外放的门槛,身上被封的另外两个穴道一并冲开,大当家伸出手,握住庞青云肩膀,居高临下,沉声说道,“兄弟们,跟着这小子,这小子是个聪明人,天天在山林里当大王,老子淡出鸟来了。明日开始,我们干一票大的。”

庞青云看着身后这些大汉,吸了一口气。华山高耸入云,半山碧翠,丘壑无数,山风呼呼的刮下来。起风了,他无端想起当年汉太祖的醉酒长歌,死胖子曾在一个酒醉之夜拍着桌子,轻声翻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四方定兮盛世长,愿教黎民兮居安康。他记得李青莲边唱着这首歌,边流下泪来,旋又起身,剑舞一曲,虽然体型臃肿,身上握的也不过是一把烧火棍,可庞青云依然看的目瞪口呆,豪气平生。

气势磅礴,可惜只是一首歌。

第九章 八卦阵迷

离人泪,传闻由鲛人之泪串成,一十八颗碧玉珊瑚,分别代表着十八位为情而死的鲛人魂魄。传说中鲛人一生只有两滴眼泪,当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落一滴,当爱人决绝而彻底离开她的时候再落一滴。因爱而生的眼泪为琥珀色,透明微光,象征爱情的甜美与喜悦,而碧玉眼泪则蕴藏着离别时的一腔愁苦与柔情,往往鲛人流下此滴眼泪之后,都会郁郁而终,因此离人泪又称为鲛人魂。此物佩戴于身,可调理真气,晓畅精神,更重要的是,当你遇到此生中注定的爱人时,它会发出淡淡的绿光,在淡淡的绿光间,你甚至能看到十八位鲛人四散的魂魄碎片。

庞青云反复把玩着手上的离人泪,对于小白在自己背上抓挠撕咬无动于衷,气的小白鼓起圆滚滚的脸,喵的一声,一个箭步窜到了张曼成背上。大个子替小白捋了捋毛,拿出鸡腿逗他,小白哪和他客气,张口叼住鸡腿一拉一扯,半只鸡腿都落到了小白嘴里。张曼成欲哭无泪的摊了摊手,这货真是一只猫?怎么比人都古灵精怪。

屠沽门所有人手都被发动起来,在华山各处的深山老林中寻觅李青莲的尸首,虽然整个华山在外人看来将近被武林中人翻了个遍,但对于真正的地头蛇来说,那些江湖人氏翻寻的可能只是真正华山十分之一。除莲花主峰以外,朝阳峰华岳峰都藏在人迹罕至的老林,根本无石阶道路可以到达,唯有前人踩出的一条条山间小路可供穿行,也就屠沽门这种专注华山打劫十几年的门派,才对其中门门道道摸得娴熟。

屠沽门主,也就是那位大当家,结结巴巴的与庞青云约定,搜寻两日,两日后上莲花峰顶争夺擂主席位,反正青云令在三日后才分发给诸位擂主,擂主不一定实力最高,只要能笑到最后鸡鸣之时,就算守擂成功,这项规则自发布时就引起各方争议,往往打生打死真气耗尽的螳螂们都给黄雀捡了个漏,废除此项规则的议论一年比一年盛嚣尘上,但无人敢做打破规矩的出头鸟。无他,若有人破坏比赛规则,当年武林第一自瑶池古道中得来的剑傀儡自会执行家法,十三个可发剑气千里袭人的剑傀儡,虽然灵智甚至不如凡人,但一手剑气却是实打实陆地神仙的境界。当今一个陆地神仙都没有的武林,没有十倍于剑傀儡数量的金丹高手休想堆死这类蠢物。金丹境高手全江湖撑死不上三位数,更不可能一心一意毫无猜忌的对付这些规则执行者。宵小们自然绝了心思。

朝阳峰旁侧峰玉女峰,庞青云和大个子跋涉在树叶铺成的地毯上,沙沙的枯叶响声,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更为恐怖。张曼成和庞青云一前一后,眼观四方耳听八路,随时防备着可能的危险。连小白都收起了惫懒的神色,全身银毛根根竖起,像极了一只白刺猬。行了大约十里,抬眼望去还是被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天空,目力所及全是一颗颗长的一模一样的树干,庞青云只觉得头昏眼花,恍惚中大个子怪叫一声,声音如鸦噪。

“你在鬼叫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个子一脸凝重,“我们怕是走进传说中诸葛孔明流传千年的八阵图中。你看这棵树,树干七尺处有一个月季标记,那是我半个时辰前为了防止迷路画上的印迹,也就是说,我们走了半个时辰,居然又走回原点,师傅说过,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八阵图才能叫人如鬼打墙般走不出迷宫甬道,我猜我们迷路了。”

庞青云一阵头大,“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怎么会布在华山上,当年武侯有那么吃饱了没事干?”

“七擒孟获的侗寨,离华山并不远,何况此处与祁山相为屏障,当年武侯在祁山布下重兵以防魏军入袭偏偏在华山上毫无准备,师傅说过,这里一定有阴谋。”

“武侯好算计。”庞青云拍案叫绝,“若是当年魏军大将,妄入华山,必被八卦阵困得马乏人疲,就算侥幸走出迷阵,若山下驻守一军,击鼓击之,岂不是全军覆灭的节奏?”

“山下就是雁门关。”大个子幽幽的补充了一句,“现在,我们就是那群倒霉的魏军。”

又是一个时辰,庞青云和张曼成几乎在每棵特别虬曲的树上都标上了天干地支的计数,一个时辰后依然回到了刻着甲字的树前。近乎崩溃的两人议论了半天依然找不到脱困而出的方法,懊丧着脸的大个子失望的找了一个树根坐下,还没坐定就猛的跳了起来。“什么东西磕着老子屁股,冰冰凉,是蜈蚣!蜈蚣咬我屁股!小乞丐救我,妈妈呀,师傅呀,我要死了,我快死了。”

庞青云瞧了瞧他屁股,除了脏点沾了些草木灰尘,连半个牙印都欠奉,半人高的草丛里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大个子依然在那大呼小叫。庞青云拨开草丛,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具骸骨,身上衣衫早已腐烂殆尽,只留一个骨架,自颈骨以下一片漆黑,显然是毒杀而死,身旁露出一杆钝器的顶端,不尖不细,倒像是一根棍子。庞青云小心翼翼拾起棍子,棍尖血红一片,棍柄如此合手,他握着这根烧火棍的感觉如此熟悉,恍如隔日。

这是李青莲上路时握着的那根烧火棍,一棍一人屠灭三十魔门的烧火棍。烧火棍尖血色最深处,隐隐显出青莲两个大纂雕纹。

庞青云跪倒在地,对着尸首,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额角流血,缓缓滴进泥土。抬起头时,他已经热泪盈眶。

华山,莲花峰顶。莲花台中央有二十人对立两侧,怒目而视。左手边是慕容世家挑选的精英,右手侧则是禁地青云堡中十位隐居的老怪物。正邪间门派比武,总不能全派无论大小全部拉上战场,规矩上写的明白,每派选择十位弟子,混战至擂台上只剩一方选手,便判定胜利。正邪门派数十六比十六,抽签决定配对,排兵布阵成了大讲究,田忌赛马,谁愿意将千里马在第一轮去拼对面的驽马十架,刀枪无眼扛旗者若有损伤或是损耗真气过多,后面的比赛岂不是将胜利拱手让人?

慕容世家这次的十位,都是新面孔。功力深浅一扫便知,除了一位摸上了一品门槛,其余九人最高不过是二品巅峰。放在江湖上这也是一股不小的风浪,可惜在天下高手云集大半的华山上,这等实力实在有点不够看的。看看对面青云堡十位老人,尽管老态龙钟,可平均一品下位的实力摆在那里,让人不禁扼腕:这届慕容家主莫非脑袋被驴给踢了?

慕容紫煌闭着眼,悠然的抿着面前茶盏,明前龙井到底滋味难得,光一股茶香就把什么黄山毛峰云南红袍比出几条街去。连比武开始的锣响他都没舍得睁眼。坐在对面笠蓬里青云堡主沈白日暗自皱眉,慕容家这只大狐狸是八大世家十七禁地中公认的谋略第一,如此气定神闲莫非藏了什么后手暗招。

比武一开始就呈现了一边倒的局面,青云堡不擅合击阵法,但仗着普遍实力高过对面三级,一个个老人家也顾不得体谅后辈,出手便是挟着内力的凌厉一击,两个慕容家的年轻子弟被气风所震,竟来不及躲闪,一回合便被青云堡秘传拳法“沧海一现”击中胸膛,身受内伤。对位的两个老者嘿嘿冷笑,变拳为掌,一式“画地为牢”拳意由刚转肉,绵绵发力,如蟒蛇绕梁,越缠越紧。两位慕容新秀骨骼尽碎,犹自不服气的睁大眼睛,倒了下去。只是尸首间竟无一滴鲜血,尸体面色雪白一片,倒是尚在奋战的八人如同大补一记,内力境界猛地各自拔高了一层有余。

沈白日两眼通红,气劲四溢,大声喝道:“慕容狐狸,枉你还自称正道,暗血死士这等以命换气的魔道路数,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全江湖列为秘禁!这等折寿逆天的法门,你也不怕全家断子绝孙?”

慕容紫煌还是闭着眼,他声音淡然,却极具魅惑,暖洋洋的如冬日旭阳:“若没有我,他们二十年前就冻死街头,我开义庄,与他们衣食,葬他们父母,豢养二十余年,今日要其为我死战,即便血流成河,我,问心无愧。”

人群哗然。场上余下八位死士齐声大喝,“敢不为主公效死。”瞬间又有一人死于耄耋老者拳下,只是这次,他的剑也从老人胸中穿过。

以命换命,以血换血,这是暗血死士最乐意看到的事情。他们修炼的修罗血经,须取三十名出生年月相同的婴儿,在各种毒虫熬成的沸汤中每日六浴,并在二十年内如养蛊般捉对厮杀,最后留下的十人,早已心意相同,齐心协力。若有一人身亡,则毕生功力平分至其余九人身上,若九人皆死,所余一人的功力简直旷古绝伦。只因此法过于歹毒霸道,三十年前修罗血经正本副本被一并销毁,从此江湖上再无暗血死士的消息。哪知今日华山论剑,慕容世家一出手便技惊四座。

场上死士只剩三人,而对面还余八位长老,只是个个带伤。沈白日已知注定了的结果,他看着对面闭眼小憩的慕容狐狸,愤然离座,他考虑更多的是,十位家族一等供奉身亡这样天大的篓子,如何与家族长老交代。

第十章 疯狗肥猫

场上最终只剩下了一袭红袍,暗血死士单膝而跪,拱手向南,如一只将死首丘的狐狸,慕容紫煌暗暗叹息,看他身上光华如七彩锦绣般流转不息,分明已到了金丹下位的内力修为,可惜取巧必要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三个时辰后全身肌肉溶解,二十年来药汤沐浴所得藏于骨骼经脉中的毒素在真气催化下一并发作,运气好,在灵丹妙手下落一个残废,捡一条命,只是功力尽废这辈子休想在武道中有所寸进。

慕容紫煌叹了一口气,将一名死士救活的代价,远远超出了慕容家如今的预算,为了大计,天伦人理?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睁开眼,看到死士对着自己惨然一笑,举起手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血肉横飞,他不忍的又闭上了眼。

第一场,慕容世家胜青云堡,对阵二十人,皆亡,无一人生还。

萧萧易水,壮士已去,何谈复返。

这就是李青莲?我看这架骨骼死了,不,去世了好些年了。可不像半旬前才被逼死的李剑仙

庞青云将烧火棍挂在腰边,这是他的遗物,我总不会认错。他寻到几丛干草,以火石引燃,将骨骼置于火上,说来奇怪,这骨架一遇明火,竟如白雪融日,瞬息化为四散骨粉,烧了不过半个时辰,地上再无这骨骼的踪影。庞青云小心收起骨灰,藏在怀中深处,又伸手摸了一摸,放好。他自言自语道,“死胖子,走了,我们再上次华山,就回家。”

听到如此悲戚的回家二字,张曼成都不由鼻子发酸。“小乞丐你别又哭哭啼啼了,大事要紧,这鬼迷的八卦阵怎么走出去你到是想个法子,我师傅传我时间百种武功套路可没教过我如何走迷宫啊。”

庞青云思忖一会,道,“用布条蒙眼,径直朝一个方向走。”

“路上若有蛇虫蜈蚣猛兽凶禽怎么办?”

“听声测距。一剑杀之,何惧之有。”庞青云握着那把烧火棍,心情激荡。大个子看着烧火棍随着庞青云内力灌注,竟散发出淡淡微光,在棍尖又生出一截一尺多长的剑锋、他不由瞠目结舌,“小乞丐你什么时候练成了御气成兵的绝学,真气外化,这可是金丹期超一品绝世高手才有的本事?不对,你明明还是胎息下位的三脚猫实力,是了,这根棍子竟是师傅说过的珍贵无比的气媒,气媒化兵,李青莲死前定是在这根棍子里灌注了太多真气,你现在激发出的正是真气外放时的残余。李剑仙怪不得叫你上华山来收尸,要是我知道有一把青莲气兵等着,我也定把华山翻个底朝天。”

庞青云无悲无喜,又摸了摸胸前的骨灰坛,不发一言。

蒙上眼睛,便不会以眼中景色为凭借,如涅槃经所说,本有今无,本无今有,眼中无物,则不受干扰,所谓迷阵,不过是以阵眼布下的宝物牵动阵法运转,气机变换,以达到惑人的境地。如果舍弃了与外物交流的感官,所谓幻境,又有何用。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布条上隐隐有光芒流动,大个子大喜而望摘下布条,面前已是一片开阔,森森老林远在身后,他哈哈大笑三声。贪婪的吐纳带着阳光香味的空气。

忽然身后响起树叶簌簌乱响,庞青云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道袍的惫懒道士提着阴阳酒壶,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娘,第一眼看去仙风道骨,第二眼便以为是哪个道观里溜出来的酒肉道人,到了第三眼,看着那惫懒讥诮的神色,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真想要一拳把这张似笑非笑的脸砸成扁平。道士身后,倒是还跟着三十二个面容肃穆的小道士,即使身上道袍早被树干枝桠划得破烂不堪,但双目有神,龙骧虎步,一派大家风范。

惫懒道人歪着头,饮一口酒,指着庞青云手上烧火棍,挑着眉毛问,“李青莲那废物的青莲剑?”

庞青云不答,双眼发红,一剑便往那道人刺去,不料用力过猛,剑势去的如此之快,一偏一斜,直直刺向道人裤裆。

那道人发一声怪叫,脚步斜踩,御使一式“伯劳飞燕”,身体避开剑锋,双腿踩在剑刃上,用力一沉,庞青云只觉得手上传来一股无可抵挡的大力,剑锋激荡,虎口流血。

那道人拍了拍庞青云肩膀,“小子,你还嫩。气愤我骂庞青云废物?嘿,他就没和你讲起过峨眉醉道人?”

“峨眉醉道人,是猫是狗?”庞青云完全不顾忌就放在离脖子只差几寸的手掌,粗声粗气。

“疯狗醉道人,肥猫李青莲,小子你果然天生聪慧没浪费老子送给李青莲那么多两佛抱心。”醉道人猛地向后跳了一步:“或是你是杜玉环那娘们的私生子?长的确实挺好看,继承了你娘的天生周易灵觉刚才一沟通天地就晓得了老子的江湖绰号?”

“扯……蛋。”庞青云摸了摸鼻子,怎么自己都认识了点为老不尊的江湖前辈,李青莲如此,醉道人也如此,果然鸡有鸡群狗有狗党,这江湖,未免也太浆糊了吧。

醉道人一听到李青莲上华山的消息,就带着阴阳剑侍星夜兼程地往华山方向赶,谁知刚到山底,就碰到了右相炽风,这头人形野猪挑衅骂人的功力实在是一等一,三两句问候峨眉先祖郭襄仙子的污言秽语一出口,连养气功夫学了三十年的阴阳剑侍们都带了火气,醉道人明知这没来由的挑衅背后定落着陷阱,但看到一个个目光快要喷出火来的阴阳剑侍,没奈何,刀山火海也得闯上一闯,谁知就此被困上了三天三夜,还好自己瓶中有酒,要不然这三天的寂寞还不逆了天去。

阴阳剑侍,是峨眉的镇山武力,正如极乐宫有天干地支大阵,峨眉山也有专门配合阴阳剑侍的两仪微尘大阵。或许在困人上不如天干地支阵严密,但杀伤力实在可以称为剑阵翘楚。阴阳剑侍自幼便一起练剑,三十年来心中除了剑法剑势剑气剑意别无他物,都是群天赋极高又用心极深的疯子。一个阴阳剑侍在外行走,或许还不如一位普通一品高手,但三十二人结成剑阵,醉道人自认为以自己超一品金丹中位的实力落尽阵中也就是三分钟的事。要破两仪微尘大阵,唯有在其尚未结成时个个击破,偏偏两仪阵法又可四人布阵,八人布阵,十六人布阴阳两阵,威力虽然不比三十二人齐集那么无与伦比,但用威力最弱的四人微缩版两仪微尘阵来虐杀个把烛照巅峰的江湖人氏都毫无压力。

这样一批最锋利的剑,撞上天干地支大阵的铜墙铁壁,或许还能脱凿而出救出李青莲,但极乐宫左相司马白驰早就算到这一步,派右相将醉道人引进八卦阵中,把李青莲最后够指望的一批救援也给断了。至于少林大悲,佛门擅长的都是些不灭金身金刚不坏的招式,简而言之,就是群合格的人肉沙包,打不死砍不伤恢复力快的可比小强,就是攻击打在铜墙铁壁上也不痛不痒。青城武当与李青莲只是泛泛之交上华山一边为了顾及江湖道义更多也是为了太玄经残页,面对极乐宫殊死一搏自然出工不出力。

也就是说,李青莲那死胖子,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庞青云悻悻。

醉道人抹了抹面孔,好像眼睛里进了沙,他拿手背揉了揉眼眶,说一声这吊深山老林居然风还这么大,脸上依然是那般玩世不恭的笑。

第一轮正邪大论剑结束,余下十六门派中,正七邪九,也就是说第二轮有两个邪道门派可凭抽签直接轮空,正邪大战的规矩便是先比出一个阵营,再在一个阵营里争夺第一,绝没有同道提前火并的事。相对散人间近乎无底线的比武规则来说,百年前武道第一人在门派战上考虑的还是比较周全。

相对于慕容家的一鸣惊人,叶家大概是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马,黑到不能再黑的那种,不是赵家实力太弱引得大家都不看好,赵家太祖长拳毕竟是江湖拳法中排名前三的绝顶招式,实在是对面实力太强叫人一看擂台双方就没了猜胜负的兴趣,霸占二十年瑶池古道勘探权的灵鹫宫,谁对上都得先高山仰止个半天。即使是慕容家暗血死士对上灵鹫宫十位掌灯使,胜负也只是五五开。

赵家擂台上那九老一小,一上台就被闲人喧哗,速度认输下一场,我们要看下一场!在场的哪有泛泛之辈,九个老者一看就是精通纵横搏击之术,大概配上赵家归元阵勉强能提升到一品的实力,至于那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姑娘,叼着根结草杆,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她莫非以为这里是卖糖葫芦的摊头打赢就有冰糖葫芦吃还送两个山楂?对面十个掌灯使确实也不过一品中位实力,明面上摆着好像距离不大,但想想这二十年灵鹫宫在瑶池古道得了多少神兵利器,双方对阵刀来枪往,一个照面兵器抵在一块,断的多半是赵家的百炼钢千锻铁。还不算什么暗器宝物,袖箭靴刀,光说掌剑使挑选制度,半月一小比三月一大比,比的时候都是把平时亲同手足的当成生死大敌,这么频繁的磨练最有效最便捷的杀人技艺。就赵家这群隐居世家几十年的老古董,恐怕连人家新创的一招杀人术都接不住。

赵玄颤抖的端着茶,他半怖半喜的问,“家里那位小祖宗,谁让她上的台?”

“回老爷,是语伊小姐比武前吩咐老朽,说怕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灵鹫宫那几位杀神折腾,干脆就放我假。”白发苍苍的老者几十年城府都憋不住的笑,自己身为语伊小姐的千家诗红楼梦启蒙老师,居然在古稀之年还能因此惜命一回。

“简直胡闹!”“藏龙”赵玄一拍桌子,看见台上小魔星朝自己望过来,忙挤出个笑脸,把袖子当做抹布,赶忙将桌上水渍擦个干净。

他假装心平气和,声调还是不自觉的颤抖,我是问,“谁把她从那里放出来的!”

那个“她”,和“那里”咬得格外重

“一月前,语伊小姐素女真经练到了第七层,一掌劈断了千龙百蛟镇山壶,那人附在语伊小姐的身上,大概一个月了”。

魂体相离,寄魂夺舍,这是陆地神仙的境界,这是神仙的本事。

赵玄语音都变了调,“什么?这么久的事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瞒着我,这可如何是好……我,我得去找家主印,这,这这,比完擂台,语伊就是我赵家第七代门主。,对就这么定了。”

“家主,这位子,祖先定下的规矩,可是传男不传女。”

“我去你娘的规矩。”赵玄愤然骂一句粗口,望向台上,比武已经开始了。

第十一章 魔女语伊

赵语伊是个妖孽,赵家人都这么说。出娘胎后一年不到母亲长逝,恰恰她刚会喊出一句妈妈。从此早慧,三岁会念千家诗,八岁因父亲续弦二房而愤然写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传诵长安一时,十岁练武,三年成就太祖长拳十七式,第十八式却是当年赵黄袍假想而出,连创始人都没能练成。后因在母亲遗物中找到家族宝物镇山壶,得到一个封印将近两百年老怪物的魂魄,成为奄奄一息老怪物的衣钵传人。一套素女心经从此成为赵语伊的独门秘籍,传说这套武艺起源可上溯蛮荒逐鹿时的黄帝妃子,风后的手笔,不论传说真假,素女心经总共十层,即使练成第六层的赵语伊,也只用了三招便制住自家父亲,亲手以红绳将忍了十六年的继母活活勒死。赵玄作为赵家最不济的一代家主,好歹也是一品上位的武道实力。从此赵家上下男性皆敬畏这位少女如蛇蝎毒物,只可远观,但祸福相依,近年来赵家中人行走江湖却显得极有底气,只因这姑奶奶还有个毛病,护短,赵家的人被废了一根指头,她就敢冲上人家门派连掌门带扫地杂役杀的个干干净净,留下赵玄给她擦屁股顺人脉。赵玄有时也恨自己,在闺女书房里不摆几本三纲五常贞节烈女传,反倒留了花木兰,西厢记,杜十娘怒沉百宝盆,害的闺女自小英烈且对负心汉没好颜色,自己实在罪不可恕。

只是这赵语伊在陌生人眼里,人见人爱,只要没人触她逆鳞,她乖巧的如同一个会动的瓷娃娃,还是景德烤瓷的那种。最吃爱冰糖葫芦,来者不拒,一天能吃掉三五十串,真不知那完全看不出起伏的小小肚子是怎么容纳下来的。十六岁的年纪,却是二十五岁的身材和十三岁的脸,走在路上一步三回首,,脱帽著帕头,简直是汉乐府里的罗敷穿越到了南唐。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娇小身躯里隐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至少对面的十位掌剑使,一个都没想到。

只见赵语伊先是回头扫了一眼几个老头,语气甜的发腻,“几位爷爷,刀剑无眼,你们还是到擂台下面好好休息则个。”

几个老头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脚尖踩着脚跟冲下擂台,风度是什么,可以吃的吗?这小魔女顺心时肯帮你揉肩敲背叫你一声爷爷,你要违了她的意,嘿,胡须被扒光事小,她那里还留着一千种炮制老骨头的方法。

“那对面的几位哥哥,你们是一个一个来欺负小女子呢,还是一拥而上?”天可怜见,赵语伊这个“欺负”二字从她那红唇间滑出时,对面至少一半掌剑使酥了骨头,到了“一拥而上”四字,只听见他们齐齐咽了一口吐沫、

领头的踏上一步,神色倨傲而贪婪,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小魔女的胸腿腰臀间不经意的逗留一眼,又回复了正人君子的模样,“自然是一个一个来,慢慢来,这才有滋味。”

赵语伊笑的愈发风情万种,她一挥水袖,对着台下诸人道,“你们可听见了,哥哥们可说好一个一个来哦。”台下各种意义暧昧的笑声,领头者回头看了看灵鹫宫主,只见宫主不屑的点了点头。在场诸人真气一扫就看的明白,这妮子再怎么媚术无双,自身实打实不过二品中位的境界。对面随便拉出哪个,不都是碾压的轻松加愉快。

领头人连剑都懒得拔了,饶有兴味的道,“好男不欺女,我便让你三招又如何?”眼神放肆游曳,一副猫捉老鼠吃定你的神情。

“那,小女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赵语伊缓缓撕开长裙,当着众人之面,拔下两根插在在双脚脚踝上的银针。伏魔钉,有眼力的老江湖看的分明,这竟是江湖上早已绝迹用来封禁功力的伏魔钉,用在他人身上,那是比砍头更令武林中人痛苦的酷刑,用在自身之上,却又是传闻中扮猪吃老虎的第一神器。身上插一根银针,便郁结自身一半内力于少阳经,再插一根,自身内力不过为原本的四分之一。赵语伊拔下脚踝两根似乎还觉得不够震撼,竟撩起衣袖,双手腕上明晃晃的两根银针耀的刺眼。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拔下四根银针的赵语伊,功力直逼金丹中位。她吐了吐舌头,撒娇般说道,“那,第一招来咯。”

素女真经第一式,雨恨云愁,传闻当年风后苦思黄帝,见巫峡凄风冷雨,有感而发,赵语伊双掌芊绵,连拍对手天池,少阳,玉津三穴,掌剑首领轻松架掌挡住,谁知赵语伊拍掌不过是虚招,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反手从掌间空隙中穿过,一推一搡,掌风拂过面门,正是素女真经中又一式“过眼云烟”,掌剑首领鲜血直流,哇的一口鲜血怒喷而出,还混着不多不少一十六颗如被郎中拔下的完整大牙。他口角流血,恼羞成怒,也不顾自己让她三招的诺言,挽出长剑当胸指去,一招“仙人指路”集“快,狠,准”三字要诀,赵语伊轻笑一声,身形幻舞,裙裾下飞起一脚踢开长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慕容紫煌在台下低呼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判断敌我实力悬殊是杀手们必修课程之一,掌剑首领急忙含糊不清的高声叫道,“且慢,我等认输。”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许下与赵语伊一一单挑的诺言,怎好轻易违背,可是连自己还不是这小魔女数招之敌,余下兄弟对上岂不是有死无生,罢了罢了,投降输一半,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不了下了华山再徐图报复。

赵语伊如银铃般格格直笑,擂台上若对方主动认输,按照江湖道义来说一般都得宽宏大度放他下台,可赵语伊是女子,孔夫子千年前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双掌在空中划出十几道残影,身体凌空飞起,又飘然落回原地,十位掌剑使呆呆的看着她一起一落,不知何故,台下诸人却看得清楚,他们十人胸口,每人都印着一只大大掌印,后背衣衫寸寸破裂,显然掌力已震碎五脏六腑。

赵语伊烟视媚行的走下了台,不忘给赵玄递上一碗茶,赵玄哆哆嗦嗦看着女儿,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硬着头皮把这盏茶一饮而尽。

“爹爹,这茶里被女儿放了寒蟾龙涎,量不多,也就三滴,爹爹是不是觉得这茶滋味特别与众不同,毕竟是女儿费了心思亲手寻来的大补之物呢。”

赵玄面色铁青,寒蟾龙涎也是能随便吃的补物?传闻寒蟾乃龙蛇杂交,卵入蟾腹而得,所以它的口涎也称为龙涎,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对于寒冰属性真气的武者,不亚于绝世圣品,偏偏赵家自赵黄袍赵太祖以来,武功走的都是刚猛路线,一滴寒蟾龙涎虽不算绝世毒药,也得让你阴阳调和至少卧床三年,赵语伊的意思很明白,这三年之中家主的位置,赵玄就别坐了。

虽然赵玄一早就打定了让位的注意,可这禅位和篡位,毕竟是不同的。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问,“语伊,你着什么急呢。”

赵语伊一挺胸脯,如一个发脾气的小孩子,“我看慕容家今年藏龙卧虎,都是她的功劳、哼,听说那小贱人已经被慕容紫煌那老狐狸内定为代家主了。”

醉道人一路上没少和庞青云吹牛谈天,聊六朝烟雨江湖轶闻。毕竟路途尚远,朝阳峰离莲花峰无山道可走,披荆斩棘,得要一整天日夜兼程的赶路,醉道人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绝不会相信庞青云这个怪胎,居然一日之间内力又从胎息下位隐隐摸到了胎息中位的边,毕竟喝了十年佛抱心,就算一头母猪也会易髓洗伐成为一名天赋奇才,更何况庞青云自幼天资聪明,一目十行况且过目不忘,胸中藏着包涵天下武学大观的二十八本秘籍,欠缺的只是时间来融会贯通。武学分内外,内力,便是你日日苦修丹田中运生的真气,取不来巧,若只是互拼内力,自然是金丹高过烛照烛照压死胎息,板上钉钉的事,可说到招式,套路,也就是武学中所谓外功,却没那么简单的规矩,少林的套路被峨眉无双剑气克的死死的,欢喜谷的媚术又对少林的大和尚根本无效,环环相克,天下第一内功评起来容易,比的不过是凭这套内功能修炼到什么内力境界,而谁有敢说自己的招式天下无敌。所以修内者精,练外者杂,哪位武学大家不是博览百般招式,潜心一门内功。庞青云现在胸中有丘壑,所欠不过是内力不足,因此醉道人还常常自谓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还没给彻底拍死在沙滩上,可看看现在庞青云真气进展,用一日千里都不足以形容,寻常人修上一年三载都不一定能把真气提升一位,往往限于天资,用功和秘籍,可这兔崽子和自己见了才多久,不到十五个时辰就跳到了二品中位的边缘,醉道人一头撞死在朝阳峰的心思都有了。

第十二章 风雨谪仙(上)

庞青云自己知道,并非是自己的功劳,而是李青莲留下的那把烧火棍中,似乎蕴藏了太多尚未用尽的内力,随着庞青云的内力灌注,竟然沿着经脉缓缓倒流,在身体内运行一个周天,沉入丹田。金丹绝世高手的内力修为有多深厚?至少在一天的内力转化间,庞青云并未感到烧火棍中真气有丝毫减少,反倒是自身内力突飞猛进直接上升了一位。

庞青云所修的内功心法乃是少林九龙二象般若功,算的上江湖一流,可李青莲在传下这门功夫时说的明白,小成十年,大成者三十年,小成即烛照,大成则是金丹,庞青云三年修成二品胎息,已是天资与造化的共同结果,相对他人内力修为的进阶已是极快,可没想到这青莲剑不光是珍惜无比的气媒,还有着江湖上流传的“灌顶”之效,移花接木,以自身内力转嫁他人,完全是一门可以引得江湖中人人红眼的嫁衣神功。

当内力奔行在自身经脉时,庞青云似乎感到李青莲还活着,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醉道人这一路没少指点庞青云迷津,连带着旁边大个张曼成也受益匪浅。喝酒喝得一高兴,醉道人甚至连阴阳剑侍的独门剑法“阴阳侯列”都传给了庞青云他们,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握着长剑,饮一杯,舞一式,详细说着这套剑法的优劣短长,在讲解之外还不停穿插其他门派武学精义,旁边阴阳剑侍们个个面色难看,从没见过为老不尊的这货在自己兄弟三十二人面前下过这等苦功夫。听完酒疯子一席话,不亚于苦心钻研十年武学秘籍,庞青云在武学上许多困惑迎刃而解,不少钻研已久的难题在一点一拨间茅塞顿开。隐隐觉得自己对于武道的真正境界,摸到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门槛。

一路走来,已到了莲花峰下救母石旁,相传此处是当年二郎神反抗天庭劈开华山救母之处,两边岩石嶙峋陡峭,当中则是一道缝隙,只可容两人并行,此时华山突变天色,好一朵乌云慢慢移到华山之上,如一顶大大锅盖,天地如一只闷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醉道人摇头晃脑,“这华山上的雨,可没那么好挨。”

话语刚落。只一个瞬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如北海之水倾盆而下,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雨脚如麻,黄豆般的雨水似暗器石子般打在诸人额角眉头,冰凉刺骨,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只有醉道人真气外放形成护体气罩,竟把雨水都隔绝在身外。其他人都成了个落汤鸡,醉道人那厮还幸灾乐祸,高吟一首:安得大伞千万件,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阴阳剑侍们一言不发走在队伍最前面,这位老祖宗辈分高,实力强,行为乖张一点,他们也就忍了,偏偏这么一个“天下英雄于我如粪土”的狂士,竟对身后那个不满弱冠的乳臭小子青眼有加,心中不免有了一丝不平。

庞青云自是毫无知觉,他畅快的淋着这场平生罕见的大雨,以前在小茶馆时,每逢如此大雨,老板娘总是催着庞青云赶紧收起屋外的摊头,回屋时装作不经意的递上一块暖暖的毛巾,李青莲则半是谄笑的递上一壶佛抱心供庞青云牛饮,一边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一边替小白一遍一遍捋着毛。一看到庞青云淋的湿透,两人便齐心协力赶庞青云去沐浴,生怕他着了凉。

这么大的雨,他们总是叫自己回屋,慈祥而焦急,稍稍逗留一些,便是一顿带着一点溺爱的责备。老板娘总是一边尖着嗓子心疼摊头上的敞篷是否被雨淋坏,一边偷偷瞅着庞青云满是说不清的担心,老板则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现在还不给我滚回屋里休息,明天爬不起来看我不扣你工钱!

如果他们看到现在这般自由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呢。庞青云叹息一声,抹了抹眼睛。雨水是男人最好的遮掩,因为你看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滑过,还是涕泗横流。

庞青云吊在队伍最后,转过身去朝着身前空旷山谷与葱郁绿树高声呐喊,烟雨时而滂沱,时而朦胧。响声在空谷与溪流间自由飘荡,似乎能传到想要去的地方

你们在哪里啊?

你们还好吗?

山谷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远的回声,好像谁的心里,也在这么想。

霹雳撕破天际,雷声气浪一声盖过一声,离这一队人越炸越近,霹雳似天神的震怒,将山上巨石震成碎块,轱辘轱辘滑进无底深渊。金色的闪电,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庞青云张开了双手,拥抱着错过许久的甘霖。

云都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的墨色在云朵中化开。天空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不过一时的小雨,忽然又下的更为酣畅淋漓,如同经过一个短暂的间歇。雷的轰鸣与雨的协奏,是天地间永不停息的交响。

忽然,一道贯穿天地的雷电,从乌云的中心,化开一道耀的叫人睁不开眼的直线,笔直灌入庞青云高高举起挡在头顶的烧火棍,雷霆自头顶直穿大地,庞青云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醉道人回头一望,再顾不上自己气定神闲的风度,衣衫如蝙蝠般飞舞盘旋,他踩着雨水抱起庞青云,伸手一探鼻息,还好,尚有热气。

永不停息的暴雨和沉暗下来的天幕,都做了传奇的布景。

庞青云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他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带露的石板,在雨水中抽条的柳枝,被空气折射出五彩七色光芒的太阳,而是空荡荡的天空,他仿佛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悠长而辽阔,如同一个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登上朝圣的宫殿。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什么武道仙道,悠悠百年,不还是一怀尘土,跳不出这天地宇宙,便是一辈子的奴。一个声音突兀的在庞青云心中响起。

庞青云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样一个声音,好像就声音的本身,就是所谓沧桑的注解。你是谁?你在哪里?庞青云不禁握住了烧火棍。

我是谁?我是黄帝同门,仙庭散班,因一事开罪玉帝被贬下凡的谪仙,赤精子。这个声音在介绍身份时,并无半分自得,如同自问自答一般

谪仙,仙人?这世上真有仙人这回事?

所谓仙人,不过是入道的凡俗而已,在煌煌大道面前,仙凡两者,有何不同?你们所修的武术,据说有陆地神仙这一境界,所谓陆地神仙在仙班中便是散仙一阶,勉强算的上超脱天地,可与万物同终。如你们追求武道巅峰一般,仙人,求的是打破这大道规则,重建一个更完美守恒的新世界,可惜我并未达到那一层境界便被打落凡尘,前世境一照,孟婆汤灌下肚子,关于仙庭的事模模糊糊只记得一个大概,不足为论。

大概我被打下凡尘时出了什么差错,竟不是重新轮回投胎做人,而附在了这根青玉棍子上,我仙力全无,被困于此,这一困就是三千年,好不容易附在一个肉身上,又被几个跳梁小丑逼得跳崖而死,魂魄不得已又重回这根破棍子。

所以臭小子,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李青莲。

第十二章 风雨谪仙(下)

死胖子你还没死?庞青云不由失口喊出声来,看看周围望过来的疑惑眼神,庞青云尴尬对着诸人笑笑,只有大个张曼成不识相,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看着庞青云,眼神复杂。庞青云只觉得全身寒毛倒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大个子才不情不愿回过头去。

别听这活了三千年的老不死胡说,老子的名号,岂是这等杂毛道士可以盗用的。心中声音忽然换了一个语调,放荡不羁里又是说不出的猥琐,再怎么大义凛然的话语一碰上这样语调就变了味。

你我魂魄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是赤精子,我也是李青莲,何错之有,青莲居士未免又着相了。苍老声音娓娓道。

我呸,你当年偷溜进我涌泉穴时,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谁要和你这老不死的魂魄相依,你以为你是姑苏花船上的一品名妓?李青莲高声痛骂。

仙人也有烟火气,赤精子掩饰不住怒意:若不是你这蠢货不管不顾,被青衣那小子一串“离人泪”就逼上华山,我等怎会是如今这个下场!

放你奶奶的狗臭屁,简直臭不可闻……

闭嘴!庞青云忍无可忍,大声喝道。周围顿时一片肃静,阴阳剑侍眼神不善,庞青云自知失礼,歉然笑道,我是嫌这山上乌鸦聒噪,乌鸦聒噪,不是说诸位。

树林里适时响起老鸦呱呱之声。

赤精子喟然长叹:这叫庞青云的小子听着,我等暂居你泥丸穴中,你心里所思所想,我们皆能知晓,心念所传,片刻即达,何须言语?贫道暂借你躯体容身,却有天大好处与你,当年李青莲一介村夫,天资皆在诗文之上,于武道一窍不通,老夫仍能将其造成尔等所谓天下十大高手之一,我观你身具慧根,七窍玲珑,不如拜贫道为师,美玉得雕,良才可璞,你意下如何?

不拜,庞青云心念流转,回答干脆。李青莲那死胖子,早在十三年前便是我师傅了。

李青莲标志性大笑三声,却话锋一转:臭小子果然重情义,不过,若你认我为师,恐怕对着这老不死的得喊一声师祖,也就成了太玄经第三代传人。老子不拘礼节,倒是诚心劝你,不如从了这老不死的,你我列为同门,亦师亦友,岂不快哉?

死胖子,那我可要当师兄。

放屁,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臭小子还想爬到我头上拉屎撒尿?

小时候你顶着我上城看花灯时,我可就这样干过了。

好你个臭小子,看我不…………

只有赤精子悻悻而道:老夫在天庭位高权重,一说广收桃李,天庭散仙们哪个不趋之若鹜?一贬下凡间,居然得豁出这张老脸才求得来徒弟,当真天道无情,天意难测。

一行人脚力极快,莲花峰已在眼前,赤精子说冲破桎梏时积攒的魂魄之力消耗太多,听了庞青云一句师傅,便在他意海中沉眠睡去。李青莲与他异体同魂,自然也没了声音,只是临眠前终于告知庞青云,江湖中人苦寻不得的太白剑谱,其实便是庞青云在柴房苦练十余年如一日的卧虎拳,化剑意于拳意,失其飘逸,而刚猛威力增添无数。说罢又将太白经即太玄经第一篇内功心法口述一遍,庞青云过目不忘的妖孽本事,堪堪在李青莲睡去之前囫囵记下。这太玄经据说亦是仙家典籍,只有百年前武林第一人得到全本,后世流传均是残篇,分为七章,第一章内功心法,后六章则是分别叙述剑,刀,鞭,掌,指,气六种运用方法,死胖子得赤精子所传内功总决,又得其指点于天姥峰寻到太白剑谱,才成了武道一代宗师。如今庞青云尽得其衣钵,也不知是否能青出于蓝

至于赤精子这个便宜师傅,临睡之前又以自身意念御使庞青云真气,一举冲开身上少阳,少阴二脉,加上庞青云练武十年自身冲破的带脉,冲脉,习武前景不说前无古人,恐怕在百年内确实是后无来者。武人从本质上来看便是练髓拓经,髓血充沛之人练武,内力进展更为迅速,而经脉宽广,则表示着此人真气潜力可到怎样一个境界。人身有奇经八脉,每一脉都对应武道一个大境界,开四脉者,按照真气之境分,那可是拥有练成陆地神仙的潜力。每冲开一脉,寻常吐纳时郁结在经脉之中的真气加入周天运转,庞青云在赤精子的帮助下将这些真气分毫未剩的吸入丹田,顿时真气修为如狂飙猛进,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一品下位。

醉道人眼睛都直了,他不由自语道,这小子莫非是天仙转世,还是那位高人给他开了金手指?不知他的肉是否也如那唐僧,吃一块就能跃上一个境界?

张曼成则大喜过望,这数十天来半路截杀者的实力在其看来实在有点不堪入目,师傅在他疯魔杖法刚修成第一重时就断言,金丹之下无一人可匹敌,自家好兄弟终于迈上了一品之境,凭着他稀奇古怪的招式剑法,大概能是个合格的陪练则个?

阴阳剑侍个个沉默不语,自归自的怨念天道不公去了。

诸人到了莲花峰顶,刚好赶上门派比剑四强者出席。慕容,赵家,少林,青城,四门正派包揽了席位。风水轮流转,前二十年魔道被包揽的瑶池古道终于能让正道人士一见芳容。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四强中除了少林乃武林中老派强手,慕容勉强算的上威名显赫,赵家与青城都是因族中出了一位绝世天才而咸鱼翻身,一举成了两匹大黑马。其实慕容家层出不绝的压箱绝技更让台下诸人看的心悸,所用之法完全不考虑天理人伦,只为一胜而已,如第一轮的暗血死士,第二轮则派上服了九幽曼陀罗的昆仑奴,以力降人,对面欢喜谷十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媚眼丢给瞎子看,一身媚术比用在少林金身罗汉上还毫无用处,硬生生被这群似人非人毫不懂怜香惜玉的大汉们仗着肉体之敏捷与力量,加上服下九幽曼陀罗后全身上下毫无痛感,即使被欢喜谷诸女手上鞭子抽的皮开肉绽也毫无知觉,一举捏碎了十朵鲜花的喉骨。

与暗血死士一样,九幽曼陀罗亦是杀人鸩毒,虽一时可让功力大进,但下台后十位昆仑奴,跪在慕容紫煌前磕了三个响头,就再也没有起来

第三轮慕容世家菁英俱出,面对着惨胜大理段家的暮色村一干内力耗尽却无人可替的暮色杀手,轻松而胜,慕容狐狸的名号顿时传播一时,这等排兵布阵,就是田忌复生恐怕也不过如此。

赵语伊站在台上,一笑魅众生。她看到远远烟尘中走来的一群人,为首一人丰神俊秀,建安风骨,一袭白袍,面色带着轻松而沉郁的笑,夕阳残照,落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光辉,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喜悲参半的笑容而抽紧了。那如星般的眸子,似两个卷走一切的黑洞,她的魂灵,她的喜怒,她少女般鹿撞的心跳,似乎都卷了进去。

第十三章 一吻天涯

四强之战抽签已出,青城对赵家,慕容遇少林。比武一入四强,则又变成如散人一般的只剑擂台战,青城王若虚,赵家赵语伊,少林大觉,慕容家则是慕容紫煌亲自上阵。

此时站在赵语伊对面的,正是白衫鹤氅的青城新秀王若虚,此人名不见经传,江湖上甚少他的传闻,只知他十年前入青城剑池苦修,蛰伏数年,不久前才出的关,年纪虽不过而立,却是和青城掌门一般的“若”字辈,赵语伊见到他,论理还应该叫声前辈。

可此时赵语伊的双眼只停留在台下那张俊秀的脸上,她自小行为乖张,幼时身边俱是族中一干皮包骨头的老人相伴,沾染太多入棺之人的死气,对于生死看法。早已扭曲加上后娘的绵里藏针,父亲又沉湎酒色不管不问,自小便没有双亲关爱,关于童年唯一的乐趣竟是习武杀人。赵语伊见多了下人的阿谀讨好,也见惯了死在自己手下之人的悲愤恐惧,却从未见过如庞青云脸上这般喜悲参半的表情,他的嘴角是弯起的,脸上肌肉松弛,倒是做了大半笑的神色,可眉毛之间却皱在一起,像一把打不开的锁,把真正的心思都锁在里面。赵语伊真想跳下擂台,问问是什么事逼得他如此烦忧,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笑容。

是为了绝世武功?还是为了心中窈窕?或是家国大业荣华富贵?

王若虚在台上等了半响,已是不耐,十年练剑,非但没把他的心境磨得淡泊高雅,反而愈加急躁冲动,在武功大道前,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如草芥,所欲者众而所得者寥寥,对于自身欲望更是无法克制。青城掌门张若机称其为“武痴”,习武成痴,一心寻觅武道最高境界,如何处有高深武艺,非借来,求来,夺来一阅不可。因此最喜擂台,乐于比斗,一言不合就想要寻机挑起事端,非舒舒服服大战一场不可。

他压着气又等了片刻,终于大喝一声,“得罪了。”

这罪字还拖着尾音,长剑已挥向赵语伊。赵语伊只觉得身后劲风袭来,来不及多加思索,一个鲤鱼打挺,险险让过剑锋,直起身子还未站稳,王若虚的长剑已如吐信毒蛇紧紧贴了上来,顿时几片衣衫嘶嘶割落,赵语伊大恼,双颊绯红。台下一片哗然,这青城派未免也太不自重,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手偷袭一位女子,一时骂声四起。

庞青云早已瞧得不忿,高声喊道,“你这牛鼻子,背后剑气偷袭一个女孩子家,羞是不羞。”

他本就嗓音清越,如芦笛竹管,带着怒意时又如山涛惊洪,声浪叠响,竟然已暗暗运起内力,远远向台上罩去,几个台边之人被气浪一炸,一时气血上涌,眼前发黑。气浪刚要扑上擂台,台边剑傀儡食指一抬,一道剑气将气浪击的粉碎,又轻轻抬起小指,只听见剑气排空,虽然只是一道剑意,可气势竟似钱塘大潮,滚滚向庞青云涌来,庞青云握紧烧火棍凌空一格,双臂内力四溢,只听见金石激越的一声响,胸口处似被巨锤敲击,哇的吐出血来。

赵语伊在台上余光所及,一时五内俱焚,招式散乱,又被王若虚剑尖划到左肩,虽有真气成罩护住身体,可衣衫碎裂,明晃晃露出一片白如羊脂的肌肤。

醉道人赶忙从怀中掏出峨眉疗伤圣药,送到庞青云唇边,低声道,“现在年轻人都是如此爱管闲事,这擂台比武也是你能插的手?剑气凌空,千里袭人,陆地神仙一般境界的百年剑傀儡,臭小子你能挡下一剑,实在是运气。还好你刚才没多发几招,这剑傀儡的规矩向来是有来有往,你往擂台劈上几招,他就还你几式剑气。陆地神仙的剑意,老子都只能避其锋芒,你以为刚跳上一品境界,就有了李青莲那厮巅峰时的十二成本事?小子不惜命,古人诚不我欺!”

庞青云苦笑着想,若我现在死了,算上泥丸穴里藏着的两个便宜师傅,倒真是一尸三命了。

一边张曼成抓着脑袋在自言自语,“师傅说兄弟有难,当鼎力相助,可是师傅又说,遇到不能力敌的对手,当走为上策。小乞丐是我兄弟,这剑傀儡我看不光是我,师傅也未必能够力敌。我究竟是上去和那木头架子拼命呢,还是找个地方咪口老酒撕鸡腿吃,阿弥陀佛,随便哪个佛祖菩萨,给个佛偈可好?”

庞青云哼了一声,一掌拍在这没义气的光秃秃的脑袋上。张曼成大痛,捂着脑袋跳将起来,拔出拳头就想教训教训受了内伤还敢挑事的小子,左手运劲,拳头尚未挥出,只见空中白影一闪,小白喜滋滋的从他右手抢过鸡腿,躲在树上大嚼特嚼。张曼成心头一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这是一路上被这只肥猫抢去的第六只大鸡腿,视鸡腿如性命的张曼成,偏偏动不得这只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的肥猫,不说其上山下树的敏捷劲,就是拔了这白猫的一根毫毛,庞青云和醉道人都恨不得来和他拼命,庞青云毕竟是猫的主人情有可原,这醉道人直嚷嚷“我和废物李青莲在武林中号称疯狗肥猫,你若当着疯狗面揍一只肥猫,岂不是当众打我脸还不带解释的?”

如此逻辑,张曼成对上金丹中位的醉道人,唯有忍气吞声。

忽然擂台上一声轻呼,众人目光所及,只见一个窈窕身影竟从擂台上击飞下来。

原来赵语伊比斗之际,竟把大半心思都放在庞青云身上:他手上了吗?是否要紧?他为何要发狮子吼救我而不惜被剑傀儡劈上一剑呢?这么好的心肠,真不辜负那么好看的模样。也不知这少年性甚名谁?可有父母?可有家室?哎哟哟,瞧我竟想到哪里去了。

赵语伊本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年纪,庞青云这般少年郎君,简直像从自己梦中走出来一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比武论剑,岂有不输之理,两人内力相较,本是王若虚逊了一筹,可赵语伊如此心不在焉,王若虚仗着青城秘录中一套“大道玄旨剑”竟渐渐把赵语伊逼入死角,一百余招后,赵语伊看见小白抢夺大个子鸡腿的场景,莞尔一笑,眉眼如丝,被王若虚啾出破绽,单剑直入空门,由上及下顺势一撂,竟把赵语伊外衣齐齐剥去,赵语伊惊呼一声,慌忙收掌遮住自己身躯,王若虚打得兴起,见有机会,左掌光芒不定,真气外显,一掌拍出,赵语伊又羞又急,不愿春光外泄,只能不挡不格的受了这滚滚气浪的当胸一击,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擂台,正巧往庞青云处飞去。

庞青云见擂台上有人飞出,来不及多想,强压着心口翻滚热血,踩着游龙术中扶摇步法,双腿一蹬,如青云直上的展翅大鹏,稳稳在空中接住来人。他只觉得怀中之人肌肤说不出的滑腻,一股幽香直扑鼻尖,怀中之人面色娇羞,又似桃花般滴艳,人面桃花,怀中之人一双亭亭玉臂,竟主动勾上庞青云脖子。庞青云心底扑通直跳,似七八个水桶上下,急忙侧过眼去,可那双如玉葇夷,却在轻轻抚着自己发梢,只有那如幻幽香,提醒自己不是梦境。

赵语伊看着与自己相隔咫尺的面孔,心里又羞又喜,只是双手紧紧勾住庞青云的脖颈,怎么也不愿松开。这样挺的鼻子,这样高的额头,如此锋芒的剑眉,如此薄削的嘴唇,她突然想起西厢记中里那一位白衣书生,他,应该也长这般模样吧,那些从前读过的书一本一本从脑海里蹦出来,什么游园惊梦,什么莺莺操琴,什么太虚幻境,一股脑都化作一股热流,把她的眉眼间染的都是春光。

她嘤咛一声,竟微微抬起修长脖颈,轻轻吻在那张咫尺的脸。

她怕错过了,如今咫尺,就变成明日天涯。

第十四章 决战伊始

庞青云只觉得颊边一片温热,自己的脸涨得厉害,心一会儿跳的如脱缰野马,一会儿又变成不动圆木,突然赵语伊微张樱口,露出贝齿,微微贴着庞青云的茸毛,贝齿一合,在庞青云脸上留了个深深牙印。庞青云急忙闪过头去,半是气恼,半是嗫嚅的问,“你,你干什么。”

赵语伊定了定神,笑靥如花,“我要你记得我啊。”

“我自然记得你,用,用不着咬我罢”庞青云看着赵语伊酥肩半露,寒风吹过亵衣,轻薄的纱衣勾勒出曼妙身材。他急忙脱下身上青衫,披在赵语伊身上。“小心,着,着凉。姑娘,姑娘可受了内伤。”

赵语伊笑道,“你是结巴么?怎么见了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不是,只是因为,因为,姑娘你太好看了。”庞青云把头侧到一边,“姑娘若没有,没有什么事,在下便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赵语伊见他要走。心中大急,刚哼了一声,见到他转身而走毫不留恋的背影,心中绞痛,正欲大喊,只觉喉中一口淤血塞住,眼前一黑,竟扑通跌倒在地上。

庞青云听见声响,赶忙横抱起赵语伊的窈窕身段,他望着她鲜红欲滴的双唇,又摸了摸自己脸颊唇印未干的地方,傻傻的笑。手臂托着不盈一握的纤腰,庞青云总觉得全身发麻,如无数蚂蚁沙沙噬咬,痒痒的,却又不敢妄动手臂,只好把头扭向别侧,才觉得心境安宁许多,他暗自忖度,她刚才亲我作甚?死胖子可没告诉我女孩子主动亲别人是什么含义。又想到,她会不会与别的男子,也如和我这般呢?该死,庞青云你这混蛋谤人清白作甚?姑娘美如天仙,岂是那等样人,就算她与别人卿卿我我,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这样想来,胸中更显烦闷。

赵语伊安稳的睡在她的甜梦乡里,那么踏实。庞青云看着睡梦中的人,像一颗熟的快滴出蜜来的果实。长长的睫毛,在眠梦中轻轻翕动,庞青云红着脸,看了一会,脸上已是烧的不行,仿佛空气中不知何时燃起一股火焰,正轻轻烤着自己的脸。

“大,大大,大哥,我,我可终于找到你了。”一把络腮胡子猛地跳的庞青云面前,唬得他差点双手一松丢下了臂弯中的赵语伊,喊话者不是别人,正是华山脚下遇见的屠沽门大当家至尊玉。“大,大哥,你,你说好的,两,两天碰头,这,这都,都是,第三天,拉。”

果然只有生死关头才能逼出人的潜力,只有性命攸关大当家至尊玉才能治好自己结巴的毛病。

“这不华山论剑门派比武还没论完呢,我等散人只用看戏,急个什么。”庞青云笑骂道,“一副找架打的匪样,你就不能安分点。”

至尊玉怒目圆睁,一脸不忿,“我,我的大刀,早,早已经,饥渴难耐了!”

手痒的张曼成忙不迭跳出来,“师傅说,有架可打也,不亦乐乎。来来来至尊玉看大爷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以消我心头之恨。”

络腮胡子轻轻瞥了一眼,吐出三字,“你不配。”

大个子头上六个戒疤眼里都快冒出烟来。

也不怪大个子,毕竟无论是谁陪在一旁,看着三天之内真气连窜四位这样完全违背武道常识的怪胎庞青云,除非神经足够大条之人,其他人都会觉得压力很大,老天不公。再看看自己这一路上纹丝不动的真气境界,心理难免扭曲。张曼成神经很粗,可惜还不够。一路上已被刺激的无处发泄。被至尊玉这么浇上一把油,只见他顿时势如疯魔,裤裆里两把棒槌掏的那叫一个利索痛快。面色狰狞,真应了那套“疯魔杖法”的名字,

“呀呀呀先吃爷爷第一式‘佛光普渡’。”

棒槌双压,真气随棍风四散,将面前整片区域都罩了进去,真如佛光万丈,棒槌下,则是普渡的众生,奈何至尊宝似修罗转世,从屁股后面拔出大刀,千牛刀凌空一架,刀随意动,变直为平,竟沿着棍柄朝张曼成握着棒槌的五指削去。

张曼成金丹之下战力第一岂是虚喊的名头,当机抛起棒槌,双掌后避,倒是空中翻滚的棒槌一左一右砸向至尊玉的双肩,逼得至尊玉吐气开立,举起大刀挡开,张曼成一蹬沙地,飞身而起,一攻一守间,双棍又回到张曼成手中。

“何必伤了和气,意思意思就好”庞青云在一旁做着和事老,倒是赵语伊悠悠醒来,见到有架可看,双眼大放光彩,盯着翻来覆往的战局,嘴里不住嘟囔,“那大个子,这一棍虽然精妙,可惜内力不足根本发挥不出十成威力,诶那络腮胡,这一刀向上三寸对手岂不是无计可挡,错啦错啦,大个子这招‘金刚怒目’只得般若之形丝毫未知其神,大个子你的功夫都是师娘教的么”

庞青云听得有趣,极不厚道的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这么打了半天,倒是流滴血掉块肉的与我瞧瞧?”赵语伊看的出神,若不是身上内伤残留,真想上去斗个千八百招。

“兀那臭婆娘,怎地如此聒噪。”张曼成踢开大刀,回头怒喊

“给,给给,老子闭嘴,不然先X后杀,杀完再X,X完喂狗。”至尊玉情绪一激动,连话都说清楚了。

赵语伊大怒,提气丹田,刚欲给这两个莽汉一个厉害瞧瞧,谁知王若虚剑气尚留在体内,小腹一阵绞痛,也不知是真是假或是就势顺势,又软绵绵倒在庞青云怀中。庞青云唯有苦笑,双手有主,要劝架,得问谁再借上两只手?

最后醉道人看不过去,散人论剑尚未开始两个呆子就自己耗起了真气,难怪周围叫好声一片。一个烛照巅峰却傻傻愣愣自悟解牛刀法的屠沽门主,一个鲁莽粗豪整天对着庞青云式奇迹痛不欲生的般若和尚,两人的战局里加上了横插一杠的峨眉单剑。两人不由同仇敌忾,硬是合在一起与醉道人的单剑斗了二百余招,才被失手点住穴道。醉道人惊的一身冷汗,谁想到这两个无名小辈差点让自己这块老牌子砸在这里,说出去一介金丹对上两个一品小辈尚且要费如此手脚,这张脸简直没处搁了,加上庞青云三天窜四品的非人速度,醉道人这道前浪不由考虑起了退休事宜。

时光如烂柯,不知不觉已是夕照,慕容狐狸仗着磨字诀,竟磨过了以铜筋铁骨著名的少林功夫,大觉禅师到底内力招式上都逊了师兄大悲方丈一筹。真正少林功夫得练到“他强随他强,清风拂山冈”的境界才算大成,任你千锤百炼我自岿然不动。结果慕容紫煌九次出手都是虚招,磨尽大觉的护体真气,偏偏其中往往还藏着一招实招,劈山开石的掌力,非要大觉运起少林金身才能抵挡。这种打法,激得大觉心浮气躁,守罢浪费真气不守恰巧撞到那一招实招可有的苦头,最后这场大战硬是比成了看水磨袖怎么打破乌龟壳,台下一半人昏昏欲睡,等睁开双眼时擂台上只剩下慕容紫煌,站在台上抚摸山羊胡子,笑的那叫一个云淡风闲。

这时是决战。门派之间争夺瑶池古道十年勘探权即保证本门每年至少有一百五十个名额进入武道之人梦寐仙境的大决战。

残阳似血,王若虚白袍直剑,青钢剑锋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对面慕容紫煌不持一物,摇着一把“象山水月”的绢布折扇,镇定自若。

王若虚灭赵语伊的一剑已在擂台下成为传奇,纷纷传颂,当然也有着无耻卑鄙的评价。只是其本身高绝的实力实在忽视不得,就拿风云江湖将近十五年的慕容紫煌做比,这个而立之年的白衣剑客,一只脚已踏入金丹中位的门槛,而慕容紫煌奋斗了十三年,也不过从金丹门槛勉强稳定在金丹下位。

两人对望,决战一触即发。

第十五章 吾乃青云

谁也没有料到决战结束的如此潦倒简单,。

只见慕容紫煌嘴唇微动,折扇轻摇,似在隔空传音对着白衣剑客说些什么。对面王若虚白袍猎猎,本是一派仙家气象,谁知随着慕容狐狸的言语说诱,竟慢慢剑柄朝下,剑锋颤抖,脸色沉重。他的脸模糊在夕阳的落影下,不知是喜是悲。如此半晌,终于台下诸人听得一声长叹,王若虚低首下台,不发一言。

青城派笠蓬里大小连摆烛杂役七十九人,个个瞠目结舌,望着台上缓缓走下的身影,青龙蛰日,百年若虚,应了青城三代前卦象第一的潜龙道长之卦注定振兴青城的王若虚,就这么毫无交代的主动认输。青城自建派以来离瑶池古道最接近的一次伸手,就这么连手带手臂一并缩回了怀里?

面对同门种种责骂,诘问,不解,愤怒,王若虚不发一言,只是用剑锋轻轻拨开拦路之人,朝下山路上走去。这一段路,走的如此漫长,他只觉得全身都随着山路颠簸,心里却燃着熊熊的火,那火焰,如佛家的灭世红莲,足以将所有的同门情谊,一切的人情烦恼,都化作灰烬。王若虚拉长的身影,断在阶阶石板之上,像一幅乌糟破损的水墨。

后世有人以丹青描摹,终成一卷背影,万世流传.

慕容紫煌揽过身前一百五十枚青云令,把剩下的一把推到桌前。众目睽睽之下,他高声喊道,“一百五十座散人擂台决战,今日今日,计时开始。三日后鸡鸣时尚留在擂台上的一百五十人,每人均可来我这取一块青云令。是英雄是好汉,有仇怨有间隙,何不上擂台一战?”

像一点火星点燃了油罐,像一丝霹雳劈中了焦炭,每个人面上都是一副不同寻常的红,焦躁,狂热,不安,沸腾的热血简直可以叫华山峰顶积年不化的冰雪都融了盖。

缺钱还来混什么江湖是不假,可例外有很多,诸如各个在江湖打滚的世家出手就十分大方,散人中不少还是帝王贵胄岂能差钱,他们混江湖,为的不过是更强的武功,更响的名气,更漂亮武功更高征服起来更有快感的女人。

华山论剑,一剑成名天下知。

南蛮圣火国百兽王子贾斯丁第一个跳上正北方向,左手第一个擂台,毫不掩饰地将自身烛照巅峰的威压远远散开,张狂大笑,“谁敢与我一战。”,声如迅雷脸似弯月,两把半月圆刀横在胸前。他头顶火凤冠,身披青鸾羽衣,腰间围着一袭白虎围裙,双手十指上套满象牙戒指,传说此人自幼由南荒猛兽抚养长大,蛮族见之惊为天人,奉其为王子,通兽语,善驯兽,曾有驱十万野兽踏遍零陵郡内夺尽汉人粮食的壮举,再加上本身又是一品巅峰的大高手,无论群战单挑都是一等一的猛人。

台下骚动一片,转而朝其他几个擂台看去。

不多时一百五十个擂台都站上了第一任擂主,大多是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仗着从前闯下的凶威,虎老威风在,瘦死的骆驼到底能顶台下诸多骡子,一时竟没有上台挑战者。台下之人大多在掂量着自己本事,不乏等着浑水摸鱼的聪明人混在其中,隐忍不发。如此寂静局面等了片刻,只听见空中霹雳响的一声喊,

“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天可怜见,这恐怕是至尊宝吐字最清楚发音最流利的一句切口,没有之一。

至尊玉人是真傻,可旁边的庞青云醉道人都是些表面糊涂实际却是大小狐狸的家伙,他们怎会让这粗豪大个上台吃亏。醉道人见台下一片缩头,拍了拍还在饥渴不休的至尊玉,指着西北第三只擂台上的白发老人笑道,“唐门老三,惯用断魂砂,烛照上位的真气比你可是弱了一筹,要说背后暗杀仗着浸淫三十余载的技艺甚至可以威胁到金丹低位的高手,可惜杀手暴露在阳光里,没了隐匿伪装的本事,也想妄图染指一个擂台,实在不自量力。估计这些年给虚名吹的浮起来,太飘,人家说他可匹敌金丹,真以为堂堂正正决斗他能摸到哪个金丹大能的毫毛?”

张曼成在瞅见便宜,“师傅说,不耻下问,醉老头你说上面还有哪个软柿子好挑?”

醉道人品了品“不耻下问”四字,忍住怒气打量张曼成一眼,随手指了指东边最角落那个擂台,“去罢。保你不输。”

张曼成喜笑颜开,轻功一用,三步并作两步向擂台飞去。

“现在年轻人都是性急。”醉道人笑呵呵拿起酒坛豪饮一口,“老夫还有下半句没说呢,对上这太极拳练了十五年号称‘滴水不漏’的杨万里,想赢也难,就看你这套疯魔杖法破不破的了那手推挡绕隔了”

庞青云自是对这老狐狸无语,轻轻拍了拍小白脑袋,作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肥猫,给爷照看好这位受伤的姑娘,别让峨眉那为老不尊的老不正经占着便宜去,他敢伸左手就给我连右爪一起咬掉,别嫌难吃,好歹也是成名三十年的江湖前辈,名人,有嚼劲。”

小白似懂非懂的吹吹胡子,点点脑袋。

醉道人在一旁气的胡子都快吹到眉毛上,他七窍生烟的跳道,“臭小子你亲都亲了抱都抱了吃干抹净撒手不管了还扣一顶黑锅在老子头上?怎地如此无耻。”

偷偷睁开一丝眼缝的赵语伊,听到吃干抹净四字不自觉的心头一动,身子一颤,双颊飞红,慌忙紧紧闭上了眼。

她自然没有看到,庞青云回答醉道人的,除了一袭潇洒背影,还有一根自肩上竖起清晰可见的,大大中指。

庞青云自不用醉道人指导,脑子里一前一后两个便宜师傅经过这几天的修养,纷纷醒来,简直把庞青云的泥丸穴当成了菜市场,什么叫头昏脑胀庞青云算是了解其中滋味,就如同双耳间装了几百个一刻不停的爆竹,又如几千只苍蝇不断在耳边盘旋轰炸,庞青云自觉没疯实在已是奇迹。

“青云我徒,依为师看来,那位西方第六只擂台上的武者不过一品中位的内力,头发花白练得还是硬家外功‘天鹰十九式’,可惜年纪已老精气神比不上壮年时那般劈山开石拳意无双,你只须运起你师兄传你的‘落英缤纷掌’,以散克刚,不出三十招必可完胜。”谪仙赤精子借着庞青云的双眼观察台上。

“老不死的你就误自家子弟吧,擂台上最软的一个柿子莫过于北方左手第九位擂主,那废物当年掳掠汉人女子,被老子一剑挖出眼珠,老子忙于赶路懒得拾掇他,这废物居然还在江湖上编造谣言说老子被他一掌重伤找不知哪个山洞躲了起来,可笑至极。曾经一品中位现在被酒色淘的勉强站在一品门槛上的‘穷凶极恶’莫离言,真不知江湖那群谣言众见到他当年满地打滚讨饶救命的场景,还喊不喊得出那一声尊号。”李青莲改不掉自吹自擂的习惯

“青云我徒其实那个老者虽然看上去精神奕奕其实脚步涣散虚浮一看昨日定时双修太久误了精关,你一鼓击之必奏奇效。”

“扯淡那边那个又是当年被我一剑撂倒实力不堪一击的那类人,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话说当年我李青莲……”

庞青云忍无可忍,默默在脑海中幻想出一声大喝,竟奏奇效,两人闭嘴安心,静等庞青云自己选择。他实在懒得再细细挑选受这两个魂体聒噪,竟当头跳上了面前擂台。

擂台上不是别人,百兽王子贾斯丁在台上等的无聊至极,竟已开始数其自己羽衣上的羽毛。他见了庞青云,不由露出雪白牙齿,似一位高明猎手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有胆的小子,报上你的姓名。”

庞青云举起青莲,面色肃然,“记住了,我叫庞青云。”

第十六章 气煞南蛮

台下一片哗然。“这小子是从哪个乡下冒出来的?”“不知死活,不知死活……”“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百兽王子贾斯丁不怒反笑,伸出食指,长长指甲如锋利小刀,自有一股睥睨之势,“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正是阁下,我观尊驾一身百兽之皮,五彩斑斓,又听说阁下乃野兽抚养得活,今长大成人却将其剥皮挫骨,以满私欲,乌鸦尚知反哺,畜生岂愿为之!”这一段书袋自然是赤精子的口吻,借着庞青云的喉舌,一字一句说的振振有词,台下之人听见笑话,自是起哄吵闹,乐不可支。

贾斯丁本是蛮夷,对中原言语仅仅知晓而已,原未达到通的境界,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本就不知庞青云摇头晃脑在说些什么,看着台下哄笑,自知不是好话,勃然大怒,“你这小子说些什么鸟语,半通不通敢不敢说的明白?”

“老子金玉良言再说一遍,只怕就把天上仙人全都惊坐起来。当年皇帝呼我作词尚且要亲手磨墨,你这南蛮夷人命我再说一遍,何来这么厚的福分受我一言?”如此骄狂语气自然是李青莲借尸还魂,庞青云只觉身不由己张口就是一串傲言。

庞青云早在腹中将这两个师傅师兄骂的狗血淋头。老而不死是为贼,死了还不安宁非要借别人口舌发自己议论的实在是一群强盗,教我几招如何对付这个头顶鸡毛脚踩猫皮的鸟人才是正经。

“臭小子别慌,我们用言语激他,让他心浮气躁,你才有近半胜面。他一手自创的形意据说曾在武当剑宗掌门左宗棠手下走了一百五十多招,确实是个扎手点子。也怪你这小子忒不争气,你若有我当年一半功力,灭了这小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李青莲苦心解释,毕竟庞青云才是这具身躯主人,他要是意志坚定不退不让,李青莲和赤精子二人休想差得动身体上任何一个器官。

赤精子冷笑一声,“李青莲按你诗里所说,‘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青云今年算他十四,你和我青云徒儿那般大时,恐怕连武功是什么都不晓得吧。”

“诗文误我,揭我老底的,也就这几句歪诗了。”李青莲暗叹一声。嘴上到没停下来,与赤精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亦庄亦谐,文白相杂,气的百兽王子兽性大发,双眼通红,只在对面喘着粗气,偏偏中文不通,听得明白,却气的连一句反驳的话语都组织不出,傻站在台上当了半天的言语靶子,猛然被台下的嘘声喊醒,方才想到,我与这臭小子图口舌之快何用?这擂台又不是文斗,三言两语就可当上台柱?思绪已定,变手为爪,正是一式学自南蛮猎鹰的“金雕亮翅”,这却是贾斯丁一套形意的起手式,进可变为学自野熊“泰山压顶”,守可转为取经自白虎的“猛虎下山”。他警惕的看着对面说个不休的小子,全神贯注,以防他突然偷袭、

庞青云犹自骂个不停,竟毫无动手的意思。庞青云心里早对着这位面容粗犷的异族人说了一万个对不起,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脑中两位大概是乐了个痛快,可辛苦你这位远方之客了。

贾斯丁“金雕亮翅”这造型摆的确实吃力,这招却是模仿金雕空中御敌时单爪抓着树杆的模样。双臂展开平举,单脚独立,时间长了不由腿酸脚麻,庞青云只听得李青莲在脑海中一声大喊,“就是现在,用“虎虎生威”攻他下盘!”

“虎虎生威”乃是卧虎拳第六式,庞青云双臂旋转成风,躯干翻转,整个人似一只风车横行,贾斯丁未见招式,先听风声,整个人被狂风一卷,险些站立不稳,他身子向后微仰,连忙变招为猛虎下山,双手前倾稳住重心,似一只贴地猛虎。险险躲开,贾斯丁暗呼一声侥幸。

赤精子不急不忙指点道,“已得先手,转太祖长拳第十三式,“冲拳直步””

庞青云依言施行,台下诸人眼力个个老道,不由往卧倒的赵语伊处看去。这可真是冤枉了这小魔女,少林藏经阁里本就收录了太祖长拳,再被李青莲这么一个雅贼借去,自然功夫就传到了庞青云手上。

庞青云踏上一步,左手勾开贾斯丁双手,一式冲拳带着无可抵挡的大力,不紧不慢正好撞在贾斯丁空门大开的当口。贾斯丁只觉喉咙一甜,一丝血箭张口喷出。

他连忙擦去嘴边血迹,大喝一声“风火入冲”,随着咒语念毕,背后竟现出火凤幻影,台下诸人纷纷道,“这百兽王子可开始拼命了。”“火凤真影,两伤法术中最霸道的一种,贾斯丁这么早就用上啦下面的擂台可怎么守”“这么俊的小哥功夫也如此了得,且打败那只背后有翼的鸟人,奴家的床弟可只为胜者展开哦。”

赵语伊听得台下浪言**,猛地坐起来,大骂一声不要脸,两只腮帮气鼓鼓,可爱的紧。小白同仇敌忾喵了一记,挥着肉呼呼的肥爪子以作示威。赵语伊大喜,连忙将小白抱在怀中,小白眯起眼睛悠悠的蹭着她饱满的胸脯,享受大好春光,在场多少男人眼神如刀般盯向那只好色肥猫,嫉妒者有,恨不能以身代之者尤众。

庞青云听得赵语伊声音只道她已醒转自不愿在姑娘面前丢脸,竟不顾赤精子劝阻李青莲喝止,一招“琴关三叠”收拳出指连点贾斯丁头顶百会,风池,膻中三穴,正是由上及下似轻拂古琴一般,手轻意重,是这招武功的要诀,庞青云自认做的简直无暇,哪料到指尖触完三穴后竟如在火中取物般辣辣的痛,只见指甲处已是焦炭一片,赤精子叹息道,“青云我徒你可知道他背后真形乃是何物?虽只是一点稀薄血脉激发,却也是南方圣兽朱雀的精血,这血脉之力自可引动太阳真火护体,你贸贸然攻上前去,岂不是真如‘引火**’?”

李青莲恍然大悟道,“难怪武当牛鼻子一百五十招内奈何他不得,这稀奇功法要是灌注在他那两轮畸形圆环上,岂不是两片流焰挥舞,何况更非凡火,谁人能挡?”

一语说罢贾斯丁已舞着那两只精铁圆环,在空中洒出一片火星,庞青云只听见赤精子在耳边道,“切莫与他缠斗,使开轻功远远在擂台四角周旋,他以血脉召唤朱雀幻影必是以自身内力为祭,决计持续不了太久。”庞青云依言展开游龙术中轻功步法,左躲幽移,仗着这蛮人身躯厚重不够灵活,在擂台四个边角腾转挪移,贾斯丁空舞着两把火轮,空气都被火焰烧的嘶嘶作响,可抓不住这灵活小子,一切都是做无用功,他顿时心生一计,装作体力不支,双环斜斜倚在身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可惜庞青云的双眼,如今可是一双看了数千年风云的仙人眼。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高明的猎手,如果贾斯丁的演技是狐狸级别,那赤精子怎么也是狩猎千年的老手,双眼早就看破了三界虚妄。庞青云好整以暇,坐在擂台边缘旗杆盯着贾斯丁做戏,李青莲的碎嘴不忘叨唠两句,“刚才不还是威风凛凛,怎么一下子就虚了?腰不好还是肾不好?喘的和死狗一样,我看何必叫百兽王子,死狗王子这名字也挺霸气威武不是。”

百兽王子贾斯丁正是经脉间受两伤法术反噬的时候,本就热血上涌,听得此言,只觉如受大锤猛击,再加上气急攻心,竟硬生生两眼一黑,学了把赵语伊,昏倒在擂台上。大大的红布地毯上,印着一个焦黑人影。似乎证明着曾经有一个人,那么威武霸道的占据过这座巍巍高台。

第十七章 苗家少女(上)

李青莲在泥丸穴中哈哈大笑。“臭小子你也算为民除害,这蛮子一年内怕是伤势难愈入不了中原大地,南疆百姓也可少受些兵家之苦,‘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先朝词人早说的分明,他南荒年年掠夺南唐百姓,当朝皇帝又是个软蛋还年年送去赏赐想要和这厮称兄道弟,粉饰太平,昏君至极,老子真后悔当年没把他也一剑剁了。可惜你心慈手软,不肯对着打倒之人再下一刀,古人说除恶须尽你却放虎归山,南疆早晚还得出事。”

庞青云看了看被人拖下去的贾斯丁,叹道,“我与他无冤无仇,擂台争斗逼得他内伤已是大大不妥,何必绝人之路呢。我只愿他受此挫折能有所醒悟,若他再动刀兵,我自去南疆赎罪便是了。”

赤精子乐道,“青云我徒心地良善,可成大道。”

李青莲则不以为然,“妇人之仁,算算你也是见过血的汉子,怎的还是这么软蛋?”

转眼天色已暗,华山天气多变,早上刚下过雷霆暴雨,接着艳阳高照了一个下午,到晚上淅淅沥沥又飘起雨来。这边庞青云击败动用“朱雀真身”的贾斯丁后,自是稳稳的高居钓鱼台,无一人敢于搦战。“朱雀真身”本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两伤法术,得了南方朱雀之力加持,贾斯丁战力直追金丹大能,却也被这青衫小子如猫捉老鼠般轻松击败,看客们又不是傻子,却愿意等着再跳出几个傻子耗尽庞青云真气,那时再上不迟。

至尊玉在醉道人的指点下自是赢的轻松,唐门老三在女人肚皮上翻滚时间太久,武功招式倒是生疏太多,被至尊玉解牛刀法三式“削骨”“去肉”“掏心”一逼,顿时慌了手脚。暗器打在千牛刀厚厚刀背上,铿锵声响,就是毫无威胁。招式慢慢散落,唐门老三只好无奈认输。

在台上结结巴巴的至尊玉拱手遥遥对醉道人作了个谢,醉道人托着酒坛眯起眼睛,好不惬意,直等着张曼成出一个大丑。

张曼成却没有如醉道人那般料的,斗上个三百余招才分出胜负,总共交手不过三招,第一招张曼成握着两只棒槌由下向上掠去,双棍先刺后分,杨万里自是运起太极拳意想要一牵一带以柔克刚,哪只张曼成放在裤裆里的两根棒槌不是凡物,拳掌相交只听得格拉拉一声骨裂,杨万里捂着手掌大惊而退。太极拳练到深处一双肉掌亦可带引开锋精铁,现在却受不起对面大个随手一招。

张曼成露出白牙,中气十足,“师傅说,这两根棍子乃是天外陨铁铸成,长三尺二分,日日以我血肉之气孕养,可通人性,不亚于我多了两根精铁手臂,山羊胡子我看你武功精妙,可惜吃了这兵刃的亏,惭愧惭愧,大和尚动了贪念,为了这擂主之位说不得只好占你便宜了。”

杨万里听见如此磊落一段自白,料想一手已折也斗他不过,对着他抱拳一拜,跳下台去,张曼成难得双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一抱拳一念佛,就是那三招中的后两招了。看来容易,却是武道精深者之间才能出现的碰撞,大个子不到而立之年就可与杨万里在武道本源上并驾齐驱,天赋可见一斑。

夜色已深,灯火高明,华山今日无夜。黑暗,是杀手与刺客的舞台,每场十年论剑,在黑夜里阴沟翻船的高手不知几何。潜伏在黑暗中的杀手,往往可以发挥出比平时高出一个阶位的实力。

赵语伊在赵家几位供奉不惜损耗内力的治疗下,终于将身上剑气驱除干净,她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的小本本上浓墨重彩记上了王若虚的名字,次位极前,只排在庞青云三字之后。内伤一痊愈,赵语伊自是活蹦乱跳的磨在庞青云擂台边上,忙不迭的递水送饭,平均每个刹那问一次“饿不饿?”“累不累?”,庞青云受得如此飞来横福,也不知是苦是甜了。

“不知羞耻。”人群中响起一声冷哼,只见一蒙着面纱的黑衣劲装女子飞上台来。她那一手“云龙折”实在用的漂亮,整个人与夜色化为一体,落地极轻,许多人只觉得无声无息间,台上就多了一个人。

赵语伊杏目圆睁,“丑女人你骂谁。”

“谁搭腔我骂谁。”黑衣女子抱臂昂立,“倒是你骂谁丑女人?”她颇为自身容貌自负,贸贸然被一个绝色少女如此羞辱,暗眼观之虽然心中自愧不如,可说话间不免带了浓浓的妒忌。

“不是丑女人,谁愿意穿一身乌鸦黑,还蒙着张面纱,是不是一脸麻子不肯放下来叫人瞧见?”赵语伊本就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恶语伤人实在是家常便饭。女人与女人之间,本就是最大的敌人。

那女子大怒,抬手掐一个指诀,只见黑暗中瞬息亮起一团幽火,嘶嘶冒着白烟,疾驶着向赵语伊胸口打去。

台下剑傀儡木眼中精芒一闪,抬手便是两道剑气,一剑将火苗射灭,一剑却射向出手之人稍加惩处。女子听得劲风呼啸自知不好,十指间竟亮起十朵火花,朵朵长约寸许,双手结环,火焰便接成一座光罩,硬生生挡下剑傀儡这一记无双剑气。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身真气已被打散三成。

“苗家法术。”江湖上武功高真气强的人少,识货人可真多,有人一口便叫破来历。神州西南有苗寨藏于山林,所居裔民自称苗族,与中原人习俗大不相同,女子秀丽似江南佳人,男人粗犷如草原汉子。苗民中不擅武功,却有世代寨姥传下的苗族法术,御使火焰毒虫,猎取野兽与过路客商交易,凡有火焰灰烬的毛皮一律统称“苗寨皮”,原始粗犷最得中原之人喜爱。靠着苗寨法术,苗民才得以保卫村寨不受外族侮辱,如那西夏,多次劝降不成,便妄动干戈三万精兵扫荡山林,却在山中被苗民一群毒虫一把大火杀得十不存一。虽威力无比但本不见名于江湖,只是多年前当代寨姥入江湖寻仇,发誓手刃负心男子,凭着一手毒功魔术打得爱管闲事的武林正道焦头烂额,后飘然而去,才留下了“苗寨法术”的赫赫威名。

所谓法术,正是江湖上与武功相异的另一种运功法门,法术需真气方可施展,真气即是内力,与武林中人日日苦修的内功并无不同。只是武功强调人定胜天,取天地之力为我所用,运气方式更为霸道直白,如一彪形大汉搜刮天地灵气如财宝珍珠,全集中在自己家中,储存起来等到用时自是大把大把散出去,法术却不是如此,讲一个天人合一,以自身之真气御使天地之造化,如同一个打着商量的书生,凭着先祖圣贤的大道理求的天地间宏大威力。只是不可存储,天地之力一入体内,必得借着咒语口诀形成法术,马上施用。习武者如大盗,修道者似骗卦,天地灵气苟非我之所有,则偷之骗之,为我所用,一毫而莫留。百年前武道第一人早说的明白,此话一出,顿时被武道两家中人均奉为圭臬。

那姑娘声音清脆如少女,自不会是鸡皮鹤发的苗寨老妪,难道苗民中人亦要插手江湖中事,想到此中,明白关节者不由流出一身冷汗。

第十七章 苗家少女(中)

那女子受了剑傀儡一击,自知不可再随意向台下之人出手破坏比武规则,也不去瞧赵语伊那一副得意洋洋的面孔,只是盯住了庞青云,“你就是庞青云。”

“正是在下。”庞青云摆正烧火棍,不敢掉以轻心,“姑娘认得我?”

只见那女子眼眶一红,十指火焰大盛,“你倒不认得我了?三年前,我和师傅来过太湖边上一次,你那时姊姊姊姊叫的开心,不过三年,就全忘了。果然如师傅所说,天下男人,想要记住的东西一定记住,想要忘记,转身,也就忘了”

庞青云蓦然想起,三年前确有一大一小两位女子来太湖边找过李青莲,当时老板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后来那婆婆在闭着的客栈门前大哭一夜,李青莲愣是被老板娘关在房门里不得出现。“你是赤姐姐?吕婆婆呢,她来了没有?”

李青莲在识海中默不作声。

“吕婆婆,吕婆婆她,为奸人所害,死在了华山脚下啦。”少女几乎要哭了出来,她突然一擦眼泪,张开双手,手上扣住两只巨型毒蝎,“庞青云我且问你,李青莲那厮现在何处,为何我恩师胸膛上受得一剑,却是青莲剑中那式‘列缺霹雳’!”

赵语伊在一边插口,“你那什么男婆婆吕婆婆,是什么时候死的?”庞青云听得无礼,瞪了赵语伊一眼,小妮子吐吐舌头,却是说不出的得意娇蛮。

“十日前在华山下客栈,师傅叫我去山边村镇寻些胭脂水粉,那是已是傍晚,我还奇怪师傅本不是好打扮的人,苗寨中崇尚银饰何时涂过脂粉,只是师命不可违,我才走出没多远,便听见一声爆炸,转眼望去整座客栈都变作了火光,恐怕只有我师傅压箱绝招‘九天真炎’才能有这等威力,我想师傅定是遇到大敌,赶忙奔跑回去,只见师傅尚且坐在火光之内,面色安详,只是胸口汨汨血涌,血肉间泛起一片焦味,能使出如此迅猛甚至在空气中擦起火光的一剑,普天之下除了李青莲还能有别人?也只有李青莲这狗男人,才会忘恩负义背后下手,让我师傅毫无提防。”只听那赤姊姊娓娓道来,语气悲戚,在场之人到有大半被她说的心中也难过起来。

“轻舞她,她也死啦?”李青莲在识海中喃喃道,“我却是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唉,当年自毁诺言,实在不算什么好汉。”

只听赤姊姊又道,“李青莲那负心之人,当初太湖边上约好三年之内必来苗寨见我师傅,师傅苦等了三年,一头黑发尽成白雪,有时我早起替她梳头,只见那白发簌簌的就往下掉了一地,后几年,师傅房中都不敢放上一面镜子。三年来师傅每天清晨都会坐在苗寨于驿道上的山石上,一等就是一个上午,等我拿着吊篮送完中饭,她便在山石上吹着山风一直坐到夕阳。寨子里都叫那块石头望夫石,可这三年的日日苦等,等来的只有这身死一剑?”说罢泪水扑扑掉了一地。

“哭哭啼啼的苗子,”赵语伊把嘴一撇,她见庞青云与这赤姊姊相熟,不由醋意大发,“你却说你师父十日前遇害与客栈,可那是青莲居士早在此之前就被魔道大青衣打下华山,落崖而死至今尸骨无讯,一个死人如何能使出你言之凿凿的‘列缺霹雳’?栽赃陷害的手段,姑娘可不高明。”

庞青云正声道,“事关长辈名誉,赤姊姊且勿妄下定论。”

赤姓女子怔怔道,“李青莲死了?”

“在场那么多闲杂人等,你问问他们不就知晓。”赵语伊心中只有庞青云,对其他诸人自然不假颜色。

“死的好。”她咬牙切齿说了这么几个字,眼泪却在眼眶内打旋,“枉我师傅如此念他,他却负心断义跟了那个末代王妃,将我师傅忘的一干二净,实在罪该万死。”

“赤姊姊,死者为大。”庞青云踏上一步。

李青莲在泥丸穴中叹道,“你就让她骂吧,算来算去,是我不该。当年欠下的风流债务,被戳着脊骨骂上两句,算是轻的。”

突然那赤姓女子双手一张,一团火焰扑向庞青云,这一手偷袭让人完全猝不及防。两人本是一对一答,相隔不过三尺,庞青云听从李青莲的话语,垂头低眉,等待着苗女的责骂愤慨,毫无提防,谁知她竟会乘机下次毒手。只觉得胸前连皮带肉已然焦黑一片,发出滋滋声响。他强忍着痛,喝道,“赤姊姊,你干什么?”

那赤姓女子眼中满是寒意,不答庞青云的问询,面纱一抖,黑衣摇摆,又是接连几个栲栳大的火球朝庞青云扔出,她顺势从腰上解下一个口袋向前一倒,擂台上顿时爬满毒物,蜈蚣蝎子各自举着大螯,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好不怕人。

庞青云全未想到她竟会悍然动手,手臂上早挂着两只毒蝎,只见一道黑线从手臂缓缓向上爬升,那是毒气沿着经脉前进的路线。胸前血肉模糊,幸而不伤脏腑,并无大碍。他恨道,“擂台上本就是分生死的比武,我却和赤姊姊拉什么家常,恐怕她除了为师报仇之外,对这青云令也是势在必得的吧。”

赤精子突然惊道,“青云我徒,你看那姑娘瞳仁之中,可有一条红线?”

庞青云依言望去,果然赤姐姐眼中有着毫厘般长短的红丝,却与眼中血丝大异,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是了,这姑娘必是中了无情蛊,为人所用。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先制住她,再慢慢探求其中真相。”赤精子暗暗给庞青云出谋划策。“却要小心她的双眼,无情蛊寄居于她眼内,控制神智,当宿主遭遇生死之境时无情蛊必会自行飞出以寻找下个宿主,若见空中出现血色蚊虫,用剑气击碎即可,切莫让它钻入体内。巫族那些家伙,在凡间这局棋上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赤精子神识寄居庞青云体内,以仙人之力驱除其体内毒性如探囊取物般容易。有仙力护体,毒虫个个如感天威,畏畏缩缩僵直一片,却没有那只敢于下嘴放毒。庞青云去了毒虫干扰,心中憋着的一股恶气终于可出,只见他握着烧火棍,运气入内,三寸气芒泠然出现,台下四呼“气兵”之名。庞青云一式太白剑谱中的“结发长生”,气兵带着劲风削开不及闪躲的苗女面纱,露出一张脂若凝霜的倾城面孔,又变为“沧海月明”,剑意似浪潮般奔涌直上,开阔无比,苗女只觉身前几个大穴均被这浩荡剑意点中,身上却连半个伤痕都无,暗暗心惊三年不见他一身武功竟高绝至此。苗女一身真气流转不得,自知不敌,引颈待戮。法术对敌固然威力无穷,只是碰上直来直往以快论胜的武道,往往还没掐上一个指诀念上几句疾令,就被武器逼上了脖子。

赤姊姊只觉得颈上一寒,她闭上美目,咬紧牙关,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若是死在他的剑下,却也瞑目。可是大仇未雪,可惜可惜。

又想:若是死时哭喊,岂不他看轻了。

等了片刻,她仍未觉得疼痛。她睁眼一瞧,只见庞青云青莲气兵上挂着两只红色血虫,肥腻的身躯在剑锋上挣扎抖动,她失声喊道,“无情蛊?!庞青云你要杀就杀,休得拿这恶毒法门辱我赤霞烟!”

苗族少女(下)

“赤姊姊错怪了。”庞青云见她确实曾被蛊虫控制,才减了杀意,“不知赤姊姊是从何处沾上这恶毒蛊虫?”

“我赤霞烟虽是苗裔,也知上天有好生之德,岂会动用如此丧尽天良的东西。”这“无情蛊”需采取金蝉子三十二对,加入各种毒物豢养十年,先后钻入十一名童男童女眼中,吸尽其灵魂血魄,才变为成熟时的血蚕模样。被下此蛊者并非行尸走肉只能受人操控,大部分时间仍保持清醒神智,只有关键时刻才会在无意识中被主人摆布,不知不觉中犯下弥天大错尚不自知。苗人善毒虫,因此尤其对此蛊畏如世间最狠毒之物。赤霞烟见了此蛊,心头一凉,隐隐明白了什么。

“可这虫蛊,却是从姑娘眼中逼出,其中原委,还望告知。”庞青云道。

赤霞烟似有所悟,她面色惨白,已是明白了什么。

赤霞烟对庞青云做了一礼,低声道,“暂留贱命,待擂台比武结束之后再分说详细。”便走下台去。

赤霞烟刚走下擂台最后一步台阶,只觉眼前暮色越来越深,复仇的担子沉如泰山,她有点想哭,本来明白的仇人仿佛又如在江南烟雨中乌蒙的景色,模糊晃荡。她觉得一颗心慢慢慢慢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方。她胸口一紧,一口鲜血吐在青石板上。

她低头一看,才看见自胸前穿出的剑锋。赵语伊在一旁语笑嫣然,长剑缓缓垂下,滴滴流血似绽开梅花。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既然你不是一脸麻子,还戴上面纱故弄玄虚,岂不是一副贼人模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苗族之人果然学不会公正比武,还在擂台上无耻偷袭我家青云哥哥。如你所言,实在,罪该万死。”

赤霞烟苦笑一声,口中鲜血不断吐出,她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似乎心有不甘。手指无力的在尘土间,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赤”字,指尖抽搐了几下,终于停止呼吸。

庞青云在擂台上对着赵语伊怒喝道,“你做了什么?”

赵语伊一脸委屈,“青云哥哥,这恶毒苗女,我替你下手杀了,你却还吼我……”

“谁是你哥哥?谁让你杀的她!”庞青云咆哮道,“事情尚未明白,你怎可滥杀无辜!我以为你本是质朴少女,只是武道天赋极高,没想到你心肠竟也如此狠毒!赤姊姊所犯何罪,竟受你灭绝一剑!你所作所为,枉为正道,和那一剑暗杀吕婆婆的无耻贼人,又有什么两样!”庞青云一言出口,自觉语气过重,只是少年心性,得理自不饶人,仍然双眼恨恨的瞪着赵语伊。

小魔女看着庞青云冷冽的眼神,泪珠在眼中打一个旋,随即落下,她举起袖子遮住了梨花带雨的小脸,转身就走。

“站住。”庞青云情不自禁喊道。赵语伊听得此言,顿时停住脚步,只是尚自抽噎不止,以为庞青云想要赔礼道歉。

“醉道人,你与我请住这位姑娘,待我擂台比武完事后,再向这位姑娘讨教。”后一句话让赵语伊如坠冰窖,她缓缓转过身来,朝醉道人瞪了一眼,又冷冷朝台上道,“我叫赵语伊,赵家笠蓬在哪里,我自会在哪里等待庞公子大驾。”负气而走,飘然若惊鸿,“若要为你赤姊姊报仇,来找我便是了。”

赵玄看着女儿躲进笠蓬中,把头埋在桌子上,他犹豫良久,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赵语伊的后背。赵语伊如雏鸟般扑进父亲怀中,哭的如同一个丢失了最喜爱玩具的小姑娘。

夜已深了。那边至尊玉和张曼成在擂台上被暗夜中的刺客搞得焦头烂额,总算仍守在台上。过了子时,擂主自动顺延一日,也就是说这两人已算得上一天擂主。倒是庞青云虽然被赵语伊的离去刺激的浑浑噩噩,但在赤精子无处不在的神识帮助下,一切杀手无论多好的伪装在仙人神识眼前都无所遁形,反倒是他这一晚擂台守的最为轻松。

他望了望已被收拾好的赤霞烟的尸身,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戴着满头银饰的小女孩,在湖边戏水的眼神,清澈纯洁,就如同洞庭深处的泉水。而现在她的身下是暗色的血迹,丑陋干枯,庞青云觉得什么都变了,再也听不见两人过家家时最单纯的对话。

“用泥巴盖一座房子,我要高高的宝塔那样的房子。”

“好了。”

“我还要霞披,绣着凤凰的那种衣服。”

“那是什么?丝绸缎子做的吗?”

“新娘上花轿时都得穿的呀,现在我是新娘子,我都要出嫁了。”

“我不会做霞披,我不娶你了。”

“傻瓜,捏两个泥人,想象他们就是你和我好啦,诺,拿一片草叶来,霞披就有啦。真好看,你要记住啊,庞青云,你欠我一条霞披,不许忘了。”

“死胖子老板可一直骂我,说我没有记性。”

“那我们拉钩。”

“好”

“庞青云欠赤霞烟一条霞披,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两个太湖边的朗朗童声,已如沙岸上的烟尘,一吹,就都散了。

“青云我徒,此事有蹊跷。”赤精子道,“这赤姑娘明显被人下了毒蛊,才会作出向你偷袭之事,必是有人想要借她之手致你于死地。吕婆婆意外身亡此事线索都在赤姑娘身上,赤姑娘一死,仅凭她先前寥寥数语,根本无从寻起,我想吕婆婆之死恐怕与那下蛊之人也脱不得关系。如今关键,便是赢得青云令后,找出下蛊之人,此人我猜定是得了巫族传承,这无情蛊当年便是巫门十六蛊之一,也不知害了多少仙道大能玩起了无间道。本已被仙族灭绝,今日在凡间重现,必有阴谋”

“巫门是什么,巫峡老子倒是做过诗来。”李青莲问道,“吕轻舞啊吕轻舞,你我泉下相见,倒是衷肠可诉,我在阳间对你不住,却要凭这一介魂体,借这臭小子之力,帮你把仇人查个水落石出。”

“你们可知,武功法术本是一途,佛道巫三门,本是一家。所谓武人武道,亦归在道门之中,少数如少林般若,则是佛门传承。只有这巫门在中原大地上默默无闻,何也?中原逐鹿,黄帝大败蚩尤,斩其首于九黎,这蚩尤,就是巫门大帝,从此巫门不兴,被佛道两家联合压制。现今魔道不少武功心法,都是巫门的断章残片。只是巫门岂会如此善罢甘休,千年前秦国白起,西楚项羽,个个杀人如魔,只因修的都是巫门中的血巫之道,以杀养力,就说最近之人,三国张角,他的太平要术旁人不知底细,我奉天庭之命插手此事,那本是巫门中的“五斗弭兵经”前三篇“撒豆成兵”“泼水得雨”“怒吼为电”而已。天下越是动乱,这巫门之人越是开心,兵家相争,必有血肉尸首,必有怨气战魂,这些都是巫门修炼力量的绝好材料。”

“我看此次华山论剑,未必不是江湖大乱的前兆。青云我徒,你如今烛照下位的真气,还是不够,越是动乱的年代,实力,就显得越为重要。如果你有超凡的实力,就是将赤姑娘就地复活,也不是不可能。”

“实力啊,实力。”庞青云喃喃念着,他想了很多,他想起那个茶馆里的死胖子,他想起每天愁眉苦脸爱骂山门的老板娘,他想起大傻大慧的张曼成和脑子里少一根筋的至尊玉,他还想起了赵语伊,躺在地上的赤霞烟,以及路过苏州的那位神秘慕容女子,他甚至想起了苏州城外那些邻里乡亲。

他多想将他们揽在臂弯之中,为他们遮风挡雨。如果仅凭现在的实力,无异痴人说梦。庞青云心中愈发急迫起来,虽然他只有十四岁,可他的心,相对于他如今这么幼小的身躯来说,太大了。

第十八章 庖丁解牛

逝者如斯夫,时间如银子一般,最经不起花费。转眼已是第三日,离鸡鸣大概还有三个时辰。

庞青云,张曼成,至尊玉,一人占着一个擂台,岿然不动。这几天日夜兼程的比武,三人熬的实在辛苦。如张曼成就念叨了三天“我要肥鸡腿,我要红烧鱼,我要咸水虾。”“小乞丐你干嘛把那小姑娘气跑了还得大和尚我连鸡腿都没得吃,克扣保镖薪水,忒的无耻。”庞青云任由他分说,完全提不起兴趣。三人隔着数座擂台传音,旁人只见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交谈的丝毫内容,如同看一幅默剧。

“最后三个时辰,台上的小子们可都放点心思。”醉道人的话传进三人耳中,“功亏一篑这四字成语你们都懂,越到最后关头,渔翁就越多,就等你们真气不继招式被人摸透,个个老油条。年年如此,况且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你与打擂者僵持超过半个时辰,也判你输,因此讲究速战速决,休得缠斗。”

张曼成撇撇嘴,掏掏耳朵,对着老头的话不放在心上。庞青云则是一脸木然,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我最光辉的时刻,就是我在擂台上拔出大刀的时候。”而至尊玉一听醉道人此言,便如是朝台下大喊,当众搦战“我的大刀已经等的饥渴难耐了。”

如他所愿,顿时几道黑影窜到空中,只听得拳脚相交的声音,最终落在台上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抚着长髯,手拿拂尘,笑眯眯的看着至尊玉,如同瞧着自家子侄。只是拂尘上斑斑血迹,却是空中那几位抢夺攻擂位席之人的心口热血浸染而成,如今他们,却都变成尸体,落在拥挤的人群里,人群为他们散开了一块空地。几个明显是死者亲近之人,沉默的抬起地上尸体,忍气吞声就往外走。

“毒手神仙”李代沫,二十年就是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的魔头,本是峨眉高徒,因试图煽动叛乱,被时任掌门也就是醉道人打出山门,削去三花,尽费峨眉法术武功。可天意难测,他跳崖自尽,本以为必死却被衣物挂扯救于树梢,只见山下河中竟是一群猪婆龙。他在树枝上呆了三日,也看了三日猪婆龙争食,竟从猪婆龙尾巴的甩动,抖击,横打这几种变化中,悟出一套三十二路“辣手拂尘”,又于西域雪山中寻得巫门中一套残缺法诀,练成“剧毒咒术”,从此法武双修,在江湖中引起好一阵腥风血雨。

“这位小兄弟,看你这魁梧身材,老朽一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你折腾,何不……”李代沫向来喜欢麻痹对手,故意示弱。

“何不……滚……滚下去!”至尊玉答得也不知算不算的上干脆,一副爱打不打不打则滚的神色。

“好!好!好!”毒手神仙连说了三个“好”字,当年他叱咤江湖时,谁敢对他如此不买账,想不到重出江湖的第一仗,就被一个毛头小子嘴上占了便宜,李代沫再深的城府,也忍不下这一口气。“老朽便来领教阁下高招……。”后面几字还未说完,至尊玉已从屁股后面拔出大刀,照李神仙的脑袋削来。

这还真算不上偷袭,至尊玉这个莽货,一听得领教二字,自然以为可以开打,哪里还管得住手。千牛刀上一股血腥气,却没一滴人血,这个屠夫只杀牲畜对人倒处处手下留情。解牛刀法总共三招,招招威力无穷,第一式“削骨”却是削三处骨头,首先是颈骨,须得内力全部灌注刀身,刀意无双与神相合,力求一刀致命,若颈骨不能砍断,则刺人肋下,谓之去肋。牲畜肋骨处的肉质最为肥美,又称肋排,屠夫第二刀必是先取肋排以保证足够新鲜,与人拼斗时,肋下有曲池,太渊,神门三大要穴,正是经脉交汇之处,被刀锋掠过,穴道发麻,一身武艺必得大打折扣,。第三处则是腿骨,若牲畜拼命挣扎硬受两刀不死,则徐徐图之,以免闹出事故,那么砍断腿骨让其行动不便,防止脱逃,用到武功之中这一招未必真的要断人腿脚,只是刀风虎虎叫人经脉僵硬,涌泉金门等足底要穴受制,以达到降低对手的灵活的目的。

可苦了李代沫,他这一手毒手拂尘,却走得是以柔克刚的路子,与人对战,自是拂尘卷曲勾人兵刃,空着的另一只手则可掐诀做法招出毒雾诅咒突下杀手,偏偏这解牛刀法偏爱一力破十会,这拂尘就如那柔软丝缎,织成锦囊自然牢固无比,装得下各式各样的石子铁块,可要是装一把锋利无双的寒铁小刀,还是会穿凿出一个大洞。

这解牛刀法,说它是精铁小刀,还是小瞧了。加上至尊玉一品巅峰的内力灌注,这一刀削骨怕是得有至少千钧之力。、

只听得哗啦啦一声,拂尘从握柄处断成两截。一只脚踩进金丹门槛的大高手,居然被一刀劈退数步。李代沫自觉脸上无光,双手早掐起了法诀。法武双修却是他行走江湖的招牌。

醉道人在台下失声大喊,“小心他的‘化骨毒砂’屏息凝气。”

只见李代沫大喝一声“毒鬼听召,疾!”双手一扬,竟凭空漫起阵阵毒雾,绿色的雾气慢慢弥漫,恶臭袭人,剑傀儡顿时飞起空中,十指激射,在擂台边缘围起一圈剑气光罩,以防毒气漫出擂台之外。

毒雾中迷蒙一片,过的多时,只见从中飞出一人,身上裂开无数血缝,不是毒手神仙李代沫还是谁?只见他面色发绿,显然是不小心在争斗中吸进了自家毒雾,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玉瓶,服用解读丹药。

台上至尊玉哈哈大笑,“本……本,大王的‘出血’……滋味,如……如何?”

李代沫怨毒的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原来至尊玉却是天生暗眼,能见度越是低下,他反而越是看的清楚,李代沫洒出毒雾后自身闭眼屏息,算好毒雾时间准备看至尊玉的凄惨死相,哪知至尊玉在毒雾中有如白昼,这么一个老头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活靶子,至尊玉一开始还不敢动手,等了半响这老头还是毫无出手的意思(他哪里知道天下如他这般能在迷雾中视物的人何其少焉!),自然是不客气,解牛刀法第二式出血最为考验功力,须得在一秒钟内连出十二刀,刀刀斜面入肉,开缝毫厘而不伤骨头,在武功上这招却是为了废人经脉使其不能行动。放着这么个活靶子,至尊玉简直觉得又回到了肉店对着肥牛练刀的场景。

他自是得意,拄着千牛刀,极目四望,黎明前的山峰沉睡着,如一只困极的兽,只露出背脊的轮廓。

第十九章 素女心经

那边张曼成却陷入苦斗。

“疯魔杖法”在空中现出漫天鞭影,对面的老者轻功高绝,竟在这双杖空隙间间不容发闪躲而去,一口真气气脉悠长,张曼成一套九九八十一招疯魔杖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老者躲得那个轻松加愉快,还不带喘气的。

只是这老者心中冷暖自知,震撼之中夹杂疲惫,外人看他自是潇洒轻松,哪知他这一套凌波微步本是从段家天龙寺中偷来的残篇,十三招步法总共也就学会了六式,翻来覆去也不只用了多少遍,早晚得被对面的小子看出破绽。何况台下段家几位老僧已是眼神不善,若擂台旁没有剑傀儡的威慑,他们早就冲上来一群单挑自己这一个偷师叛徒。凌波微步本是自己压箱底的绝技,现在却像烂大街的白菜简直把每一步的变招都给这傻大个展示个遍,实在叫没有办法,对面这大个的杖法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却是一招后手接一招连环,躲前十招自是轻松,可后面八十一招不用凌波微步恐怕自己早被打成了肉泥。

老者姓许,单名一个鸣,原是段家天龙寺俗家弟子,凭着自身天赋努力一举爬到天龙寺执事之位,称得上位高权重。旁人都以为他这段家翘楚必是如此度过一生,谁知他小时受西夏一品堂收养,早就被培养成一名暗探,二十年前西夏对大理宣战,一战而灭,段家从此从皇族变为草头百姓,天龙寺中一干典籍繁重,只得下令烧毁,执火把者就是许鸣,许鸣自知机会难得,当众点起火把,暗地里却偷梁换柱用两本论语换出了天龙寺秘传“凌波微步”与“六阳融雪指”,只是秘籍也被烧焦大半,但仅凭这几页残篇,许鸣照样踏上了金丹高手的门槛。

李青莲自是看得清楚,“什么段家的‘六阳融雪指’,摆明了就是太玄经七卷中指法残篇罢了,加上点段家老不死的涂涂改改,版权就归这群不要脸的了?”李青莲当年得了“太白经”内功,“太白剑”化成的青莲剑谱,对这太玄七卷的运气法门招式自是熟的不能再熟,多年前与段家的一场纠葛中,自是摸清了所谓“六阳融雪指”的本质

两人缠斗正酣,三百招之内恐怕分不出胜负,大个张曼成苦于狮子搏兔抓不到手有力无处使,许鸣则是烦恼这一招招紧逼哪里腾的出手来运功点指使出那“六阳融雪指”。两人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庞青云这边,依然空旷。谁也摸不清这个年轻人的底,苗族法武双修的女子奈何不了他,南蛮百兽王子运起“朱雀真身”这等霸道的两伤法术也不是他对手,后来上去的几位烛照巅峰的高手,都是江湖上的常客,按常理说对付这种毛头青年还不是手到擒来。有名有望固然是好事,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们的招式套路早被庞青云脑海中两个便宜师傅识破命门,再教之以针对之法,一个个都在无比憋屈中败下阵来。好像对面这小子不是擂台初见,而是自己日日喂招的陪练,对自己的跌拿擒打怎的如此熟悉?

众人见势不好,仍在观望。

而庞青云并没有闲着,他抓紧中喘息的空闲,用心听着耳边的功法,默默修炼。这功法不是传自赤精子的仙门要诀,也不是李青莲的太白剑歌,甚至不是醉道人的“醉里看剑”。那是赵语伊的“素女心经”,自蛮荒起流传而来的神妙典籍。

赵语伊在父亲怀中大哭一场,自觉委屈十分,在心里把庞青云狗血淋头骂了一百遍,可仍是舍不得的看着擂台上如龙身影,看他青衫飘舞,剑似蛟龙,人如朗月,眸似星辰。她的心里交织着甜美与惆怅,又想起他先前凶巴巴的神情,咬住嘴唇,心里便只剩苦涩了。在她的概念里,杀一人和杀猪杀狗,并无区别,路上踩死一只蝼蚁,用的着为其大动肝火责难他人?何况这蚂蚁,还狠狠的咬了自己心上人一口,碾死也就碾死了。什么心肠狠毒,赵家太祖当年一人一棍屠尽太原李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又有谁敢说一句乃是魔道行径。

赵语伊自幼便受着“弱肉强食”的法则教育,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心爱的青云哥哥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异族女子,不仅吼她,骂她,怨她,还叫峨眉那个老不死的困住她。

简直是岂有此理。赵语伊恶狠狠的擦着眼泪,雪白的小脸上硬是擦出两道红印子。看上去更为娇茜动人。

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影,怀中顿时多了沉甸甸的分量,不用说,小白这只人间色猫,在醉道人跟前呆的无趣,又屁颠屁颠冲到了赵语伊身边,撒娇的喵了一声,猛不丁窜回赵语伊博大的胸怀。赵语伊挠着小白头顶的茸毛,心里又是一声叹息,若他也和这只肥猫一般,那该多好。

小白自不知它竟然又被拿出来和擂台上某人相提并论,若他会讲人言,定是不屑一顾的抖抖胡子,骂一声“庞青云这种笨蛋,不懂消受美人恩”吧!

怀里抱着他的白猫,眼中藏着他比武的身影,为他的胜利而暗自雀跃,为他的一招失误而吊起了心。赵语伊已是深深陷入情网,简直不可自拔。那种甜蜜而苦涩的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来。看到他击败群雄,傲立台上的身姿,她觉得心都醉了,弥漫着一股绍兴花雕的陈香,她情不自禁的运起真气,向着这个刚刚还发誓一辈子不理不睬的人啊,传音入密。

“庞公子,谢你相救,我赵家世代门楣,知恩图报,还望公子听我讲说这一卷秘籍。”话语自然还是冷冷的,少女面子薄,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主动搭话,自然还得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

庞青云在一旁失魂落魄了许久,不光是为赵语伊的当众一吻,自己也自觉失言,把话说的过重,虽然心底还是气恼他妄自杀人,只是气也消了许多,毕竟赤霞烟一事疑点太多,等待日后查个分明,他回道,“不求重谢,举手之劳,语伊……赵姑娘不必多礼。”

赵语伊听得他称呼自己赵姑娘,心里又是一痛,语气又降了几个温度。“聊表谢意而已,公子且记好,这一套素女心经口诀起自北帝篇,‘琼浆玉液,北帝降来,王母亲示,玉童捧杯。五脏受正真之气,双眸朗耀,一顾百神,变作尘埃,敢有当我,太上灭摧…………’。”

赤精子识海惊道,“素女心经这等上古要诀,怎还会流传人世!青云我徒,你可记仔细了,如此福缘,师傅都自叹不如啊。”

原来这素女心经,并非是女子专练,分为“北帝,南宫,西决,东霓”四篇,除了“东霓”篇之外,男女皆可修行,每篇九重境界,赵语伊不过练到北帝七重,就已是金丹中期,由此可推,上古时代那些大能该是何等修为。

这素女心经精妙异常,相比于武林中人人奉为神话的太玄经,功效也不过相差毫厘。太玄经七卷,除了首篇是内功心法讲究锻炼体**力,其余六篇都是运功法门。每篇都是六个小周天三个大周天才得圆满,只是太白经内功与太玄剑即日后的青莲剑谱,只讲了前六个小周天的运行法门,至于李青莲的进度照书上看来更是不堪,不过把内功剑谱各练成三个周天,就已是金丹巅峰武林十大高手的本事,差一步就迈入了陆地神仙。

两门心法,综上所述,实在难分伯仲。

庞青云自有过目不望的能力,听赵语伊说了一遍,心中情不自禁照素女心经中的功法运起真气,竟当众修炼起来。武道中所谓博采众长,求的是招式繁多,可庞青云本就有太玄经内功作底,平白又多了一门素女心经修炼,自然发生了神奇之事。

第二十章 混沌真气

素女心经北斗篇,运气处与太白经一般,自丹田起始,和大体修行内功相同,可所行经脉却是大大不同。人身有十二正经,可分阴阳,依托脏腑,素女心经却是真气自丹田氤氲,气随意动,上下分流,向上观行,却是经手太阴肺经至手少阴心经,部分真气流入无名指少冲穴中潜藏,剩余大部则沿原路返回丹田。向下去之,则是过足太阴脾经至足少阴肾经,与上部经脉一样,也是部分真气藏入足少阴肾经中的涌泉大穴,滋补血肉,其余原路而回,拓宽经脉,以达到气海永固,内力增长的目的。

可庞青云原先日日吐纳的太白经,运气经脉与素女心经恰恰相反,过的是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这十二正经中的四道阳经,偏偏最后真气逆行同归丹田,两股真气一寒一阳交汇于此,竟生出意想不到的巨变。

原本以内视之法观之,太白真气为热红色,素女真气为冷寒色,两股真气一见面,相互争斗,如两军厮杀,红白相撞,谁都想彻底占据了丹田气海,将对方赶出其外。于是在碰撞间,两种真气不断消散,弥尽,庞青云眼睁睁看着丹田中原本已是一品下位的真气,不停减少,心中大急,刚想停止功法运行,全身经脉却身不由己,如开闸的滔滔江水,素女真气不断自经脉间,运行,生成,逆流,碰撞,整个过程完全自发,不由人力控制。两股真气仿佛是生死仇敌,一方不彻底退出丹田,这场厮杀就永无休止。

台下诸人眼睁睁看着擂台上庞青云的气机一路猛跌,惨的有如千年之后的中国股市,从一品上位,不过一炷香时间,最后堪堪停在了二品胎息境,才勉强止住了趋势。赵语伊简直不敢相信这台上发生的一切,捂着小嘴,心里夹杂着震惊与后悔,只觉得有一把软刀子,一刀刀割着自己的心,却流不出一滴血,只是剜心的痛。

一个声音自赵语伊胸前玉佩传来,“小丫头不用担心,哦呵呵呵,你家郎君却是天大福分,我们当年这群陆地神仙都没勘破的‘混沌真气’,居然出现在这个浅薄小子身上。天道这个负心郎,不公,果然不公,奴家真不想认命。”

赵语伊喜道,“天狐姐姐,你却是终于醒了。他,他才不是我如意郎君呢。不过,你还是瞧瞧他怎么样了,怎的武学修为练了素女心经,反而一退千里。”

“小丫头还口口声声狡辩,若不是你心上人,你何必如此担心?刚才那般焦急,羞也羞死人喽。你郎君得了天大的好处,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武道修为,你们如今的武道修为,也算的了准?混沌真气呈现出来的,才是上古蛮荒时最真实的修为估量,那时一个二品胎息,恐放到现在至少能撂倒十个烛照巅峰。”那柔媚的声音慵懒道,“姐姐我刚睡了个美容觉起来,懒得在这种后辈上费什么心思,那小子身上可有个姐姐的熟人呢,还是再睡一会安全,当年可不就是醒了一阵勾引了个痴情男子,看了场狼烟烽火,就被这人间史书骂了千年。不划算,实在不划算,不过祸水这二字,姐姐还是喜欢的紧呢。”

庞青云终于觉得丹田平复,气机不再紊乱,内视脏腑,只见经脉中流动着一股平生未见的灰色真气,暗淡消沉,毫不起眼。他本是追求实力的当口,突然受此重创,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却也没对赵语伊有半分埋怨。他本就不会迁怒他人,何况她也是一番好心报恩,他只能自怨于自己操之过急,贪念过重。

反倒是赤精子一连“啊”了好几声,终于没了声响。

台下本就等着台上螳螂真气耗尽,如今机会稍纵即逝,早有一人翩翩上的台来。此人鼻如鹰勾,并字齐眉,脸上一片横肉笑起来也显凶恶,可身披袈裟手拿念珠,武器倒是两只黄澄澄的大金箔,一见这等奇门兵器,见识再少之人也喊得出这位的尊名,这便是大雪山西域密宗首座,金箔法王。

金箔法王却是晦气,本来早在慕容紫煌宣布比武开始那一刻,正准备仗着一世威名硬占上一个擂台席位,可就如当年庞青云的跑路切口,人有三急,这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就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这等折腾,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饭菜里被谁恶意下了巴豆,这堂堂西域密宗首座竟是被腹泻搞得足足两天两夜没个消停,原本肥硕的身躯就在这两天茅厕卧榻两点一线间渐渐消瘦,任你内力通天你也没法点穴止泻不是,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才从茅厕出来,看见台上大多是旧面孔,名气实力与闭关前自己都不相伯仲。虽然未必没有一拼之力,可没有十成把握,经历了一场腹泻的大和尚不免畏缩。

柿子自然挑软的捏,从这三百座擂台上一眼望去,庞青云恐怕是一只看起来软的快要烂掉发毛的熟柿子。

庞青云用望气之术一瞧,心里凉了半截,这大和尚头顶紫气流转,分明已是入了金丹境界的牛人。何为金丹,玄牟之门,金丹之始。武道前面胎息烛照两境,只要勤学苦练,加上几十年的内力积攒,总能冲破关窍,直至一品,可要入金丹这超一品高手之门,还需一个悟字。古人常说白日悟道,放在武学中也说的通,任你内力如何积攒,你若悟不透这烛照与金丹之间的一线屏障,这辈子也休想踏进真正的修道之门。因此常常武林中又把胎息烛照两境称为“武道”境,而金丹与地仙则称为“仙道”境。意思很是明白,金丹以下,皆是凡人,一入金丹,则凡人如蝼蚁罢了。

庞青云本来一品下位的内力对手这金丹下位的大和尚尚且是输多赢少,更何况自己被素女心经这古怪法门弄得不过才入胎息门槛的修为,若要做实力对比,恐怕无异于三岁孩童和一练家子叫板的场景。

“和尚请了。”庞青云一边呼叫着泥丸穴里的便宜师傅,一边下定决心先周旋一阵不迟。“不知方丈这一路中土人情,中原风貌,可有所喜所爱。”

金箔法王一听这“中原风貌”,不由想起茅厕里的茅草和桔干做的手纸,自己的屁股还在火辣辣生疼,自然大怒,“你这小子也敢调笑佛爷,且吃我一钹!”

两只金钹如旋转陀螺,高速飞转,挟着一股劲风,直削庞青云头顶,金丹高手对敌,已可运气体外,形成气兵,这金箔直径约六尺,四周边缘带着一层金色光华,正是金丹境界灌注的外放内力,若有碰的,简直如利齿轮锯,手断足残恐怕还是轻伤。

庞青云拿烧火棍拨开头前那只金箔,只觉得双臂发麻,经脉震的差点错位。他心里早把赤精子骂了一百遍,人道用时没影了,这师傅未免太不靠谱。

时不他待,金波法王手上连一只巨钹早也飞了出来,被挡出的那只在空中划一个圆圈,又通灵般飞回这密宗首座手中。他这一套“金波轮回大法”却是自巫门大神二郎真君传承的“二心轮击大法”中改编而来,讲究的是连环抢攻不给对手留一丝喘息之地,因此庞青云挡住自己第一支金波他毫不为奇,这金箔之力却是一招强过一招,一招快过一招,这小子的实力能挡住三招都是邀天之幸了。

第二十一章 生死由心

庞青云接的确实吃力,这金钹光华四散,旋转间气华甚至如飞溅火星,四散而落,庞青云一不小心碰到一颗,手上顿时拉出一道长长口子,鲜血狂流不止。赵语伊看的心疼,忍不住怒嚷道,“你这和尚,下手如此狠毒,算,算什么出家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你给我住手!”她双足一顿,却忘了这擂台之上谁会讲什么仁义道德。

金钹法王岂会理他,却是金箔一招连着一招,如杂技表演般空中光华四起,金钹快的只见其影根本难分那只在前那个在后。丝毫不给庞青云喘息之地。庞青云只觉得双臂经脉渐渐僵硬,反而丹田真气却是此消彼长,源源不断向上臂方向手少阳三焦经与手少阴心经运输而去,随时肌肉酸麻两手纹脉处处溢血,可偏偏体内真气简直多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他自不知这正是混沌真气的玄妙所在。何谓混沌?先古圣贤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万物,后人知晓四象是风,土,水,火四元要素,两仪则是阴阳雌雄即可互相对立也可两两交融的两面,至于太极是何?便是混沌。天地自开辟以来,浊气为地,清气开天,清浊之间岂能分的如此明白?当中两者交杂残余人间,便为混沌之气。混沌化为万物,构造生灵,凡人都知人有魂魄,魂魄是何?便是混沌之气。庞青云如今体内运转的,正是混沌之气的最低层次,虽然没有生造化辟天地这等神效,可相对于他人的真气内力,胜在连绵不绝气脉悠长,从质量上看,一份混沌真气可以轻易的打破十倍数量的太玄真气,二十倍数量的九龙二象真气,因此庞青云不过胎息门槛的修为,居然能挡住金钹法王的连环杀招,尚且觉得余力甚多。

金波法王旧攻不下,不免心焦,他怒喝一声,左手扣起食指与中指,大拇指虚点一下庞青云,一股无形指力奔涌而出,正中庞青云丹田要穴。密宗金刚指,和少林十大绝技之一的金刚达摩指同出一门,只是少林武功讲究一个慈悲为怀,运力处往往留了一线生机。密宗虽名义上也是修禅,可这禅门类纷多,有大雪山分支修阴阳交合欢喜禅的哈哈老祖,有天池寺修以杀止杀修罗禅的千手观音,至于这密宗的禅么,就近似于魔了,不忌酒不禁食色,上至首座下至知客僧都在北梁朝廷中担任官职,实在不像个江湖门派。导致本来博大刚正的金刚指力传到西域,同样变得邪性十足。

庞青云只觉得丹田处一阵剧痛,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丹田被破,气海永泄,这不是对武道中废人的描述。他只觉得丹田处一股金刚指力侵入内腑,指力过处经脉崩坏,如废弃河床般四散杂乱。倒是气海深处的混沌之源如遇大敌,拼了名的运转功诀生出数量巨大的混沌真气,与外来的金刚指力内外搏杀,寸土必争。

搏杀的结果是,这一缕金刚指力被诛灭殆尽,反而庞青云脑海中传来一副运气功诀,正是密宗金刚指的运气法门。庞青云稍一思索,学着大和尚摆出金刚指的手势,暗暗便是一指指向大和尚眉心。

指力可破金刚,虽是仓促而学,这一指也有密宗金刚指的三成功力。

金钹法王倒在台上,眉心一孔,力透头骨,鲜血汨汨的流了出来,他犹自瞠目,似有不甘。肥厚的嘴唇大大张开,仿佛喉咙里卡着哪句话。

眼见得是不活了。

他本是毫无提防,从未听说过有谁被金刚指点中还能若无其事的,何况庞青云受创之处正是丹田要穴,武道之源,内力运生之地,人体周天三百六十五大穴之首,丹田受损,最好的结果便是废去全身真气,从此成为武道废人,糟一点就是身死道消。密宗首座看见庞青云痛苦扭曲的神情,心里本是一阵杀戮者的快意,哪会去想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

大和尚那是心里寻思的却是,这是佛爷手下死掉的第六百五十五人呢,还是六百五十六个?

一代金丹巨擘如今死的却是不能再死了。庞青云看着台上尸体,只觉得心口发蒙。他看着擂台上猎猎大旗,一片血红,那是多少无辜鲜血,与之后的百世仇怨?

“臭小子何必自责。这擂台比武,不杀人,则被杀。你上的台来,就没得选择。要么死,要么活,这么简单的两条路,用不着分什么对错。”李青莲开导道,他不知何时已是醒了过来。

“我自然懂,可我就是觉得难受。”庞青云回道。

“多杀几个,就习惯了。江湖,是杀人者的江湖。所谓正义,也就是杀人前,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李青莲悠悠道。

那边张曼成与一品堂许鸣也分出了胜负。

大和尚和许鸣本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的节奏,三百招前,许鸣只守不攻,一套凌波微步残篇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到了后面张曼CD知晓自己这一招“万佛朝宗”对面必是一式“平沙落雁”贴着双杖而过,那一招“东土有道”换来的则是凌波微步中的“遁地梅花”

老者如踩着梅花花瓣般鬼魅般连走五步,躲过双杖的拦腰一击。

如此斗来斗去,张曼成大怒,他气喘吁吁地止住疯魔杖法,立着双棍道,“你这老不死的是属泥鳅的?这么滑手?游得累不累?敢不敢和老子正正经经大战三百回合?”

许鸣不答,暗自调理真气,激将之法若是他年轻时候恐怕还真吃这一套,可作为一个混迹二十年的老江湖,什么苦累灾难都能忍的下来。这三百招下来,已耗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自己就算熬过了这趟鬼门关,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可百年剑傀儡依然会照例执行,把不能在半个时辰内打退攻擂者的擂主赶下台去。一是为了防止请人作弊虚耗时间,二是当年武林第一人也曾如此说过,“半个时辰还打不完一场架,简直如某群男人九十分钟不射,台下观众看得简直无趣。这论剑,不就图个乐子?大家都为了这么没劲的比武干坐着,何来乐趣可言?”

天可怜见,当年创立华山论剑制度的那位,本意不过是图个乐子。

许鸣已是稍平胸中浮动血气,毕竟年老体衰,虽说真气是越练越显深厚,可这身手招式却是随着年龄而逐渐力不从心。他已是全神贯注,暗自提了一口真气,以防这大和尚的突然袭击。只要再熬过这一炷香时间,自己的任务已是完成,后面的事,一品堂可不止就自己一个好手。

只见张曼成仍是站在那边,空门大开,犹自骂个不停,从论证许鸣幼时是否被泥鳅精附体到猜测许鸣母亲十月怀胎时是否被泥鳅精入梦,再到假想许鸣祖上就是一条泥鳅得道修成人形才开的枝散的叶,有理有据,自圆其说。

台下一个少年低声问父亲,“这泥鳅精真的这般厉害?”

得到的回答自是同为一品堂之人的带着父爱的一个毛栗。

许鸣长须气的如飘风柳絮般抖动不止,这混蛋小子如此不管不顾,他当擂台是比谁骂街厉害?看看张曼成,双手叉腰,双棍插在擂台之上,摆明就是一副口上论胜负的神情。许鸣由不得不怒,自段家偷学而来的“六阳融雪指”,也就是太玄指残篇,运气与食指少冲穴,一道浩荡真气激射而出,直奔张曼成心口。

张曼成等的就是此刻。

他左手抬起,挡在胸前,右手猛然抓起立在地上的棒槌,用力一掷,棒槌旋转而去,准头却也是许鸣胸前。

两人同时一道闷哼,大个子左手流血,一截小拇指齐根断去,而对面的许鸣则因为年老体衰,斗了三百余招真气毕竟护不住胸口要穴,一击之下,胸前六根骨头寸寸碎裂,已是缓缓倒下。

张曼成九指合并,念一声阿弥陀佛,低眉顺眼,手边鲜血滴滴流下,如一位割肉喂鹰的菩萨。

台下几人将许鸣抬下,摸摸胸口,尚有热气。张曼成自是算好力道,留了他一线生机。

第二十二章 新的旅程(第一卷完)

已是鸡鸣。

天空阴霾一片,冷冷的云如一张没有生气的面孔,星子抖落讥嘲的目光,看着擂台上三百条浴血而出的生命。

十年一战,一将成名万骨枯。相比于青云令瑶池古道这类更显虚无缥缈的好处来说,江湖中人更在意的是华山论剑的擂主头衔。混江湖,缺的未必是实力,而是名望,家世,钱财,武功只能排在最后一位。华山论剑无疑给了那些实力出众的却默默无闻的后生新秀一个平台,一个凭着实力证明自己的平台。

而这个平台上,注定要倒下更多怀着江湖梦的人。

密宗首座金钹法王的尸首已被抬入棺惇,铺满雪莲花瓣,由八个沙弥扛在肩上,一路背回天山,密宗暗教中的几个老怪物已得知讯息,不日出关,重现江湖,向这一指一剑江湖动名的新秀庞青云讨一个说法。

这几日,庞青云三字近乎成为一个传奇。年不过弱冠,连胜百兽王子贾斯丁,苗族蛊毒传人赤霞烟,甚至以密宗秘传的金刚伏魔指将大雪山密宗首座金钹法王的头颅一指洞穿,威名一时无两。更让人茶余饭后啧啧称叹的,除了这少年一身不过胎息的寻常内力,还有他与一月前跳崖而死的李青莲之间微妙联系。毕竟太玄经三字成为江湖上人人皆知的秘密。

庞青云在一群江湖世家眼里,就是一只香饽饽,不少人抛着媚眼想要与这论剑台主扯上关系,搭讪的缘由也不过是,“老夫家中小女二八芳龄不知公子可有婚娶?”“在下xx庄主xx堂主,若阁下对小女有意在下可择家中xx秘籍相借钻研”。而在一干世家少女眼中,庞青云实在合极了她们的胃口,哪一个少女没做过未来夫君少年英雄鲜衣怒马一骑绝尘的春梦,庞青云一袭青衫丰神俊秀,剑舞时的翩翩身姿,真如同从她们的梦中走出来的少年。

因此最近赵语伊揽镜自照时,常常对着原本自傲的身段面容暗暗叹气,压力山大。只有想到与庞青云的倾城一吻,心上才会浮起几丝甜蜜。

论剑已毕,庞青云一身血污的从台上走下。相比于张曼成的狠辣慈悲,庞青云下手虽然随意,看上去毫无烟火之气,可事实上,攻擂者几乎没有活口下台,似乎是耳边听多了“你不杀人必被人杀”的偈言,庞青云下手总是越来越重,心中明明不忍可手上早已不听使唤。相比于大个子张曼成的狠辣,却是对自己毫不留情,以轻伤换重伤,宁愿以自身断肢流血赢得向对方致命一击的机会,可这一击,明明可取人性命,往往又慈悲为怀,最多也就是打个重伤,休养个至多一旬也就将养好了。

死在张曼成手下者寥寥,。被击落下台之人往往以为自己必死,哪知却死里逃生,于是对着这大智大愚的和尚,怎么也生不起愤恨之心。

因此比武终了,庞青云至少落上了三四家江湖杀手的必杀名单,而张曼成房前总是不知被谁偷偷摸摸送来各种极品丹药,禅香念珠,张曼成自是乐呵呵的来者不拒,也没少在庞青云面前显摆。开篇往往就是这么一句

“师傅说,好人善报,这老不死的总算说对了一句。”

庞青云回房便是卧倒,呼呼大睡。三日内的神经紧绷,终于换来胸口藏着的那一枚青云令,也算是给整个武林一个不小的震动。瑶池古道三年后正式开府,因此纵使是青云令拥有者,也不得不等上三年气机流转后的良辰吉时。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数不尽的粘稠鲜血,自身置身于一片血海,周围则是影影绰绰如幽灵般的亡魂面容,有李青莲桀骜不驯的脸,也有赵语伊欲说还休的娇羞,还有杜玉环叉腰大骂的神情,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都在血海中被拉长扭曲,每一个表情都变得如此诡异可怖,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肆意蹂躏着他们的面容。那些灵魂是血海里一个又一个冒起的气泡,缓缓上升,倏尔不见,庞青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眼前消失,不留痕迹,急的跺脚大喊,可是没有声音,血海里如亘古而来的寂静,只有不断沸腾着的气泡,仿佛在发出咕咕的响声。

奇怪的是,在这无数张面孔中,无论熟悉或是陌生,都是别人,他没有看到自己的面容,只有自己坐在学海中,无悲无喜,如同一个雕像。

庞青云大汗淋漓的在梦中醒来,睁开眼,是赵语伊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温柔的拂过脸颊。他紧紧抓住那只纤纤素手,赵语伊“啊”了一声,面色带羞,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微风。庞青云昏昏沉沉的看着眼前的人面桃花,不由想起李青莲当年教读过的那首诗,只是死胖子一边读着,面容却是说不出的哀伤。读罢对着庞青云道,“人面已远,桃花仍开,桃花年年,只为谁生?”

庞青云那时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翌日天明,赵语伊在庞青云房中坐了一夜。流言四起,几位有意招庞青云为东床的世家家主,不由暗叹赵家藏龙下手够快,其实心里也不由在艳羡着庞青云的福气。毕竟赵语伊在江湖美人榜上,赫然排在第四,江湖百晓生只给了八字评语。

倾国祸水,烽火屠城。

八字讲的即是相貌,也是武功。

醉道人一早就带着酒壶跑到庞青云房中,非要白日大醉和庞青云喝个痛快。庞青云推不过这为老不尊的家伙,只能陪着他一壶接着一壶痛饮,结果醉道人却是不怀好心,乘着庞青云迷迷糊糊的时候问道,“青云臭小子,你下了华山,又没住处可去,不如来我峨眉,我给你个客卿的虚职,挂着游山玩水如何。”

庞青云先是醉醺醺的回了一句“再喝”,被赵语伊摇了摇,清醒一点,又回了一声“好”。

醉道人顿时笑得如一只奸计得逞的老狐狸,客卿虽是虚职,可也至少和峨眉绑上了关系不是,虽说现在这臭小子惹出无数仇家,恐怕峨眉还得为其荫庇,可过个十年二十年,照着庞青云这等修炼进度武艺真气,这江湖,还会是谁的江湖?

只是赵语伊偷偷的拍了拍醉道人的肩膀,沾着酒啧在桌上写了一句,“峨眉金顶,任我出入。”醉道人顿时肉痛,皱了好一阵眉,才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至尊玉终于还是和张曼成痛痛快快打了一架,两人同为论剑擂主,就在这三百擂台正中一台,摆开了阵势,大旗猎猎,劲风激舞,两人四目相交,同时哼了一声。

张曼成缓缓从裤裆拔出两根陨铁棒槌,至尊玉才屁股后面拔出大刀,嘴里默念“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两人突然将兵器猛戳在地上,地板晃荡,各伸出了一只手。

“哥俩好啊

三桃园啊

四季财啊

五魁首啊

六六顺啊

七巧妹啊

八马双飞

酒倒满啊

全给你啊”

两坛老酒拍开封泥,两人各自斟酒排碗,一碗接着一碗的烧刀子,如白开水般饮个痛快。

台下观战之人目瞪口呆。这是比武呢,还是饮酒划拳。

最后还是没分出输赢,两个如山般大个子,齐齐仰面而倒,躺在擂台上。

已是黄昏。

夕阳边的火烧云,幻化成最美的形状,如同仙人的面容,神秘莫测。

庞青云看着窗外,身边牵着赵语伊的手,至尊玉和张曼成跟在醉道人身后,小白在赵语伊怀里,一行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夕阳之中。

而他们的背后,是无言高耸的华山,和三百座人血擂台。

同日,大梁铁骑过江,马踏石头城,南唐告急,前线战报如雪花般铺满了皇宫中那座梨园戏台。皇帝急急忙忙叫朝中那群戏子出身的高官换上官袍,上朝议事。

同日江南姑苏,嘉兴,余杭,嘉善等城百姓暴动,当城知府在慕容家暗卫的保护下,急急卷起细软,上了马车,匆匆向北而去。

江湖血雨,庙堂腥风,一卷大幕,正缓缓拉起

(第一卷完)

第二十三章 赤壁有血(上)

荆州赤壁。江北营寨,本是镶黄白边的“唐”字大旗已倒在一边,旗杆齐断,断口平整,毫无木纹,明眼人一看便知,正是魔宗血河门“漫卷风尘掌”的手笔。大梁铁骑南下,随军的一干武林人士都被封上了教头校尉的官职,赏银千两,良田百顷,这银子,在南唐皇宫,田地,是江南水田,只待鲸吞南唐疆域后,一并封赏,因此这帮武林中人也格外拼命,鸟为食亡,这么美妙的诱惑愿景摆在这群舔刀吮血的江湖人面前,由不得不冲动一回。

而一掌劈断唐朝大旗的血河门二代弟子赵大海,此时正捂着一只断臂坐在军营之前。鲜血浸染白衣,江湖人士不同军兵,不着铠甲,因此虽然武功百倍胜于精锐士卒,可伤亡人数竟勉强和普通士兵持平。赵大海万军丛中断旗拔营,如此的威风,并非毫无代价,在百人围攻之下,纵使是一名江湖二品巅峰的好手,依然在斩杀了面前七人之后,被身后一枪断了右臂,幸得血河门正是以两伤法术出名,以一只断臂作祭品,赵大海终于唤出“血宗魔典”中的血祖之影,加持自身,战力凭空翻了两倍,才得以在重围中杀出,方能现在坐在营前呼呼喘气。

他的面前,是一条血肉铺成的道路,无数死尸,残肢,断成两截的武器,散落在这更显苍茫的大地上。不同的面容,或不甘心地睁着双眼,或额头上皱出三道深纹,或痛苦地张开嘴却喊不出一声长啸,他们都睡在这战场上。

寂静的天空,几只食肉秃鹫呱呱飞过,旋而落下,叼起一截残尸,扑通着翅膀朝远处的枯树飞去,睁着一双冷冷双眼,看着这片人间地狱。栖身的老树,主干已是焦黑一片,战火在身躯上烙上的烙印,又被血色镀了一层暗红,发出难闻的腐臭味。赵大海心中不顺,不光是为了自己那一只手臂,也许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的修罗场,心中难免阻塞,两击隔空拍掌将树上秃鹰拍的羽毛四散,秃鹰惊起,远远的朝夕阳飞去。

他看着来来回回搬运尸体的士兵,他们护心镜前刻着一个大大的梁字,赵大海第一次觉得,他们无情而冷漠的眼神,多像那几只被自己掌力赶走的秃鹰。

他仍然禁不住自己呕吐的欲望,低下头去,眼前却是一摊被刀剑戳破肚子露出的内脏。他干咳了几声,只吐出了几滴苦水,可胃脏内腑里却搅成了一片。

“血河门的菜鸟,果然不堪大用。”坐在他身边的一名女子讥嘲道,“杀几个人,流几滴血,就怕的快要呕出来,真不知羞也不羞,还不回去找师娘再指点指点武功?”

两旁众人一片大笑,笑声说不出的刺耳。

赵大海干瞪了女子一眼,忍住气,起身就朝江边树林走去。这女子来头甚大,据说是欢喜谷胡四相公的第五个宠妾,胡四相公金丹中位的实力,唯一的弱点就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纳了七房姬妾,即是床上美娇娘也是谷中好徒儿,一身武功连亲传弟子都没学去一成,反倒是几个姬妾仗着点吸阳化阴的功法个个都破了一品关隘。赵大海别说断了一臂,就是鼎盛壮年,又能奈何的了这位五太太?就怕这位回头枕头风一吹,自己死都不知死在何处。

江水浑浊,滔滔东去。此地昔日便是三国大战之处,传闻中这里冤魂怨气极重,千年不肯散去阴间轮回,因此此地常常有神神鬼鬼之事流传。虽是傍晚,树林间已是黝黑,光影不入,赵大海不敢深入,便在林便寻了个竹根坐下,看看江水,吹吹江风,好忘了身上断臂之痛。金疮药药效虽好,可那女子的讥嘲,似乎又在断臂经脉处,狠狠剁了一刀。

他坐在树林里,看着夕阳落入江水之中,余晖粼粼,波光依依,一半太阳落入水中,还有一半却如平铺水面,摇曳着最后的光芒。他本是粗人,虽不懂得什么诗情画意,也觉得舒服的紧,好像无论身上心上的伤口,仿佛都好了几分

正在他心旷神怡之际,耳边似乎隐隐传来呼救之声,隐隐听觉,如同女子的凄惨呼号。

声音自林间传来,黑黝黝的枝干在簌簌摆动,树影婆娑,两颗门立林口的槐树,枝干向里生长,如同迎客手臂,又仿佛是一只张大嘴的巨兽。

赵大海心中游移,虽然好奇,可这一日的战场血海,让这个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魔道之人,由衷生出惜命的想法。他本想破口大骂,自己怎会变成这种孬样,可这骂声哏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一口意义不明的浓痰。

他在林口坐到夕阳完全没入水面,天色稍暗,他拍拍屁股上的落叶,正欲起身返回,却看见从树林中走出一行兵卒。

他们盔甲松散,步履轻浮,若不是胸前大大的梁字,简直和那群溃败而走的南唐兵卒没有什么两样。

这群丘八看见赵大海,先是大惊,慌忙拔出刀剑,为首一人大喊一声且慢,陪着笑跑到了赵大海面前,“赵爷,您怎么有闲情来这里坐坐。”

赵大海认得这为首的小队长,几天前提了一壶酒和自己攀谈,自己也就投桃报李的教了几招粗浅功夫,战场险恶,没想到还能遇见古人,赵大海不免露出笑容,“军爷们,也好兴致。”

那小队长顿时面色通红,笑容也显得僵硬,“赵师傅休要取笑,这不,几天仗打下来,兄弟们也憋得……荒唐是荒唐了点,可,可也是不得已啊。”

赵大海大奇。此时树林中一片乱叶抖动,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探出脑袋,看见这群兵卒,仓皇向相反地方跑去,一个女子不慎跌倒,衣衫被林间荆棘划拉撕出一条大口子,露出一片雪白。

几个士兵连忙飞奔上去,将几个妇人扭头捉住,带回队长身边。

那小队长狞笑道,“几个贱货,还敢私自开溜,是想吃生活还是军法?”

赵大海看着眼前场景,心中了然。虽说军纪中往往都列上了不得**妇女一条,可规矩规矩,不用来打破的就不叫做规矩。何况两军厮杀之后,战士们往往心中血气上涌,不得发泄,往往要憋出病来,因此军队长官也默许了这等胜仗惯例。赵大海虽然心中不齿,可面上不露鄙夷之色,只是单手做一个礼,便要离去。

那小队长连忙挤在赵大海面前,轻声道,“赵师傅,您要是不嫌弃,不如一起乐呵乐呵?”

赵大海看了看犹自挣扎不断的妇女,他并不是没做过采花掳掠的勾当,魔门中人若不学的一两手坏,哪里称得上魔门?可他现在却是毫无兴趣,这两个哭号挣扎的乡间妇女,在他眼里,慢慢和传说中那些死在赤壁的冤魂重叠,他们所承受的苦难,好像分了一份压在了自己肩上。

他摆了摆手,寂寥的转身而走。走出五十步,听到衣衫碎裂的声音,然后是兵士们的浪笑,妇女扯破喉咙的喊声,他紧了紧白衫,夜仿佛深了。

而对面有几点火光,渐渐响起马蹄的的之声,一行五人,有老有少,最前方一个青衫少年,马上载着一名绝色少女,那少女举着马鞭,娇声呼道,“喂,那个断臂汉子,你可知道,峨眉山怎么走?”

若是以前的赵大海,早被这一声无礼称呼激的怒目而对了,可今天,好像他不知为何彻底改了脾气,“峨眉山离这里远的很,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自华山来。”那个少年笑了笑,“师傅莫怪,她也是娇宠惯了,无礼之处还请海涵。”那少年翻身下马,对赵大海做了个礼。

赵大海说声不用,指了指身后长江,“过江之后沿江而行,一路向西,便是峨眉。”

少年说声谢,驱马向前。赵大海急忙施展轻功,拦在马前,“公子,前面却是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少年依然是笑,那笑容如和煦春风,说不出的暖意。

赵大海被他这笑容一罩,说漏了嘴,“几个大梁丘八在那里做些乌糟之事,公子你是见不得的。”

“如有见不得的事,一剑斩了便是。”人群后列站起了一个白发道人,酒壶高举倾倒,一丝酒线落入嘴中,“算算峨眉山也在江南,我户籍上,恐怕还得标个南唐。”

第二十三章 赤壁有血(中)

这一行人正是从华山下来的庞青云。

离论剑结束,算算也有半旬时光,这一老四少,一路游山玩水,顺着地主醉道人的指点,春风得意马蹄急,策马驰奔五百里,好不畅快。庞青云佳人在旁,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绝路途漫长。一行人未带地图,自是信任醉道人这位武林前辈不过,谁知这武林前辈也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路痴,毫无疑问就跑错了方向。本是西行的路线,硬在醉道人这个南北不分的醉眼中搞混了东西。从此南辕北辙,本是十日路程即可到达,可十日期满,却一路跑到了荆州赤壁,今日借宿酒家才如梦初醒般从酒保口中问得地名。这半日来一路问路,任凭醉道人如何拍着胸脯担保方向,四人也不再理会。

从酒家出发时,酒保糊涂,忘了前方百里昨日刚有一场大战,只知这几位客人急着要赶去峨眉,就指了一条最近的道路。等庞青云走的远了,看见路途上逃难的百姓,方才想起昨日赤壁一战又是荼毒了多少百姓。一想到大梁兵卒的凶残,这酒保在家中早早供好了香堂,为这几位公子侠女,也为自己这指路之祸烧香摆烛。

庞青云一勒马头,牵着骏马试图绕开挡路的赵大海,赵大海不知为何今日想要好人做到底,横身一拦,张开双臂,“公子切莫乱闯,前方军事重地,小心枉送了性命。”

话音刚落,早已等得不耐的赵语伊挥鞭而下,鞭影三重,分别点向赵大海左肩,颈脖,额头,鞭子来势极快,赵大海只觉得面上一疼,周身已不能动弹,这看似年龄不过豆蔻的少女,自己竟连一招也抵挡不住,只觉的鞭子上传来的内力浩然浑厚,恐怕比之自家门主也不遑多让。

庞青云瞪了赵语伊一眼,“这位大哥好心提醒,你又胡乱出手,还不解穴赔礼?”

赵语伊一吐舌头,看着庞青云面色不善,娇笑道,“好了,别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怕了你还不行?”说完跳下马匹,伸出右脚狠狠踩了一下赵大海脚背,赵大海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忍不住低下身子,捂住左脚,大声叫嚷起来。赵语伊指着他对庞青云道,“好啦,满意了否,庞大公子?”

庞青云看着赵大海断了一臂,又弓着身子叫喊的凄惨模样,心中不忍,连忙从怀中掏出碎银,塞在赵大海手中,“这位兄弟,多有冒犯,得罪得罪。”

赵大海怒道,“老子好心救你等性命,你拿这些黄白之物辱我,是瞧不起我‘血河门’吗。”

张曼成自言自语道,“师傅好像提过,血河门’,就一个门主邓寅撑着场面,还勉强自称魔道三十二宗之一,就那几只大猫小猫,拿什么和大青衣胡不归这几位比肩?”

赵大海听得那相貌古怪的和尚自语,察觉此人一身金刚真气,却是位佛门大高手。赵大海别的本事没有,保命本事却是一等一,佛门金刚,最擅长的口号便是降妖伏魔,更何况达摩祖师曾留下降魔一分便是救难一分的真言,这位一品真气的大和尚,看见自己居然没有喊打喊杀,他也不敢再出言挑衅,忍住怒气,转身便走。

“站住,魔门小子。”那疯癫老者伸了个懒腰,转眼就飘到赵大海面前,“前方到底有什么乌糟事体,叫我们看不得,听不得也?”

赵大海大惊失色,这老者轻功如神,一转眼就从马背滑落,正正巧巧立于自己身前,那是何等的老道功力?恐怕只有正道里那几个威名煊赫的大佬才有这等本事。赵大海自知今日竟遇到了正道中一群绝世好手,不由老老实实道,“大梁士兵**掳掠,杀人放火,这些勾当,你们几个公子小姐,看的了,听得下?”

醉道人盯了赵大海一眼,赵大海只觉得从头顶凉到脚底,看着他举起手掌,朝自己天灵盖拍来,赵大海闭目等死,自古正邪不两立,自己一时打了眼,何苦跳出来发什么善心,管什么闲事。

醉道人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三下,飞回马背,吁了一声,策马狂奔,庞青云见他来了兴致,年轻心性,自然争先恐后,后面张曼成说一声“师傅说过,安全要紧,你们跑那么快作死?”也拍拍马鞭,和至尊玉两人比一个快慢。烟尘滚滚,赵大海立在原地,如一尊木塑。

他只觉得头顶百会传来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穿行而过,几处身体中经脉暗伤被这庞然真气一冲,淤血四散,自己几处细小经脉甚至被冲开阻塞,拓宽几分,习武天赋本是天定,没想到将近不惑之年,还能有所寸进。

赵大海呆呆立在那里,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老者何以费此周章,为自己这魔道之人洗髓通脉。

庞青云好不容易赶上醉道人,一挥马鞭在空中炸一个响,笑问道,“你却不惜耗费功力,救了那血河门人一命。他身上那些暗伤旧伤,不得医治,恐怕活不过天命之年。醉老头我却不知你何时信了佛,救人一命,图那座七级浮屠?”

醉道人意兴索然,“这小子虽是魔道之人,可本性不坏。我们正道喊了一千万遍降妖除魔,什么是道,什么是魔,又有几人搞懂?几人分清?谁定的准则分的正邪?谁说邪道之人就不能做正义之士,谁说正道之人个个都没私利淫邪之心?这世间的所谓正邪,又有谁说的上准。学了邪道武功,难道去救人,去卫国,去保家为民,就算不上英雄好汉?我这一生虽然已过天命,自己说不上武林顶尖,也可以老着脸说一声正道翘楚,可我就正邪这个问题想了二十年,还是想不明白。正邪两道之人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这就是所谓江湖?”

大和尚闷着声音道,“师傅说,杀该杀之人,救该救之人,这就是江湖规矩。什么正道魔门,都是点焦不离孟的烂桃子,有什么好分清的。为不法之事,就是魔,光明磊落,就是正。”

醉道人抚掌笑道,“你这师傅却是一个秒人,有空我得登门拜会,讨教禅法。”

张曼成低声道,“那老不死的在地府过的很好,你什么时候想要去说上一声,我定为你两肋插刀。”张曼成这一路上被肥猫小白和醉道人两人欺负的不轻,冤有头债有主,嘴上讨个便宜就当是利息。

几人脚程极快,都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以内力灌入马匹,再驽钝的劣马跑的也不逊于大宛良驹。不多时已跑至江边树林,远远望去,树林边生起一堆篝火,几根圆木立成架子,上面几个人影被粗绳绑住。走的近些,便是丘八们的肆意浪谑,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赵语伊涨红了脸,拿一根手指塞住了耳朵。

被绑在木架子上的,正是一个朴实村夫,他本是紫红的脸孔,已怒成枣色,不住的破口大骂,地上一位衣不蔽体的女子,正翻来滚去的躲着那群兵卒的手足触碰,一个为首模样的扑上前去,按住村姑身体,用力一扯,本就破破烂烂的布条哧的一声撕开,露出一条雪白的大腿。顿时浪笑声,叫喊声,如同加了一层脂油的火焰,碰的怒涨三分。那村姑奋力挣扎,在为首军官脸上划出三道血痕。

血珠滴滴落下,那军官本来狂笑的面容,多了一份野兽般的狰狞。

赵语伊已是回过头去,庞青云握住烧火棍的手正在不断发抖。识海中响起李青莲低哑的喉音,“杀该杀之人。血溅七步,亦在所不惜。”

第二十三章 赤壁有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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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影隐匿在树丛之中。

庞青云闭眼屏息,睁开时,那女子脸上已肿起了五道指痕,那士兵压在村妇身上,用力撕扯衣物,不紧不慢,似是戏弄一般,好让绑在木柱上的农夫看的清楚,折磨更甚。村妇刚烈,哭喊推骂,抵死不从,可这几个被欲火烧迷了眼的丘八,力气又岂是一个小小妇人能够抗衡?听得厌烦,当即又是高高扬起手掌,这一掌若是拍实了,恐怕这妇人颧骨都得被打个粉碎。大梁兵卒,入伍三年以上便可学的内功心法,虽然下乘,可毕竟是内功不是?丹田运气,灌注全身,肉体力量无疑放大了数倍,因此大梁南征北战毫无敌手,一是北人悍勇民风彪悍,二是梁太祖拜相江湖,招揽正邪,数不尽的功法流入军伍,无论资质再差,兵卒只要立下功劳,总能找到一部可以修炼的江湖内功。

如果把没有内功的士兵比作猎狗,那学了内功日日吐息,内心残暴亦随着内力渐长而有增无减的军士,就变成了狼。

庞青云内力已是运在掌心,含而不发,就等着在毫厘之间,给这几个无法无天的荒唐军兵一个大大的教训。

此时树林中落叶杂响,离这群大梁散兵不过一箭之地的草丛里,突然冲出了四五个一身血污的士兵。他们铠甲破损严重,在黑夜里内衫白衣隐隐可见。全部被污泥涂抹的面孔上,显现的却是无可容忍的愤怒。

他们举着腰刀佩剑,呐喊着,咆哮着,即使怒吼声中仍带着江南方言特有的软糯,向这团篝火处冲去。一个离得最近的值守之人,呆呆的看着瞬息冲到面前的残兵败将,竟忘了用手中枪刃抵挡一记,只是畏缩着侧身一闪,被当头军兵一刀砍下了耳朵,他捂着耳朵转身而走,压抑着叫声,似害怕到了极点。

火焰噼噼啪啪的响了一阵。

断耳士兵年纪尚轻,他仿佛记起了赤壁此地的种种传说,一边奔跑示警,一边忍不住哭喊,“是鬼!是那群死掉的鬼!”倏尔跑进森林里,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那几个士兵毫不理会,继续前冲,钢刀明晃晃的指向了还趴在村妇身上的小队长。大梁军纪极严,遇袭演练早被排习数遍,这小队长也算得上临危不乱,他呼喊着众人拿起刀剑,自己来不及披挂,从地上捡起刀剑,神情虽然惊慌,可动作却不杂乱。他看了看这几人胸前的唐字,又算了算他们的脚程,狞笑一声,挥剑割断了蠕行着试图爬走的妇人脖子,鲜血缓缓涌出,在地上画出一个莫名的图案,大梁士兵一见鲜血,顿时心中嗜血之念大盛,本方又人多势众,顿时士气大振,呼号着立刀挺枪,向这几个南唐残兵对向冲去。

双方相交,兵刃碰撞,铛铛之声如余响晚钟。

此时夜深。明月皎皎,南唐兵卒虽占了偷袭之利,可毕竟只是比寻常人略显壮士的汉子,比起这群练过两三年内力打熬了几年身子的梁军,只一个照面,就倒下了三人。

为首之人大悲而啸,林间顿时响起回声。他双目血红,不顾拦腰而来的一刀,竟合身扑向前方那位队长,剑尖指向他胸前,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另一人被大梁一名军兵飞起一脚踢到,两三把钢刀齐舞,纷纷斩下,顿时变成肉泥。那几张嗜血面孔,竟不由扭曲着哈哈大笑。

张曼成已不知何时掏出了棒槌,说了声,“是条汉子。”便轻功一踩,如草间猛虎,一腾一跃间,已然冲到那汉子面前,双棒左右开弓,虽是粗钝兵器,已然精准无比的在一刹那间,点中周围熟人膻中大穴。

至尊玉也拖着大刀,在林间飞速而行,将刚刚把大唐士兵砍成肉泥的几个人兵卒,一刀飞旋,那几人脸色大变,伸手捂向脖颈,却已来不及。他们喉中流血,潺潺黑紫色的血流如蜿蜒小蛇,滑入草丛,眼见都是不活了。

那汉子本是闭目待死,可只听见自己手中刀剑砍入骨肉间的震动,身上却毫无刺痛之感,不由睁眼望去,一个大和尚正慢悠悠的将两根棒槌塞回裤裆,对着自己数了数大拇指。而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大梁士兵,现在正呆在那里,除了滴溜溜的眼珠旋转还证明是一个活人之外,简直如泥塑毫无差别。

汉子拔出插在小队长胸前的剑锋,毫不犹豫的又朝另一人心脏刺了进去。每刺一剑,必大吼一声,声音如孤狼怒嚎。

终于地上血流一片,再无半个站立的梁人。那大唐士兵惨然一笑,对着张曼成拱手做了一个谢。张曼成最敬重的便是这等好汉,连忙躬身坐礼,可只听见一声裂帛,他大诧抬头,只见到那汉子软软倒下的身躯,手中饮饱大梁蛮子鲜血的宝剑,沿着剑身缓缓又流下一缕殷红。

汉子倒在草地上,低声嚅动着嘴唇。他满是烟灰的面孔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庞青云已是匆匆赶到,耳力极好的他听得明白,这是一句诗。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壮志如此,虽死何惧。

庞青云解开绳索,农夫周身勒的紫肿,呼呼喘了几下粗气,慌忙抱住地上村姑尸首,嚎啕大哭。庞青云看的不忍,好言相劝,以为能稍加宽解,哪知却被暴怒中的农夫以乡言俚语,破口大骂。庞青云摸摸鼻子,默不作声。他也曾失去至亲之人,自然懂得农夫此时感受。

那农夫发作完毕,自知理亏,双膝跪地,对着庞青云磕了无数个响头。庞青云慌忙扶起,连称不必。农夫道:“恩公高姓大名,小的回家一定立上生祠,为恩公祈福。”

庞青云哭笑不得,刚刚还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态度一转,自己竟有点不习惯,“大哥不必如此,我也只是路过相救,这种兵痞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可惜事发突然,没救下大嫂性命。”

农夫气愤骂道,“梁朝那群兔崽子,自从到了这赤壁,附近人家就被搅的不得安生。他们要粮,要肉,要酒喝,乡亲们也都捏着鼻子给了,昨日我们官军大败,几位军哥儿躲在村里养伤,都是荆州本地人氏,哪有不收留的道理?这群王八羔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我们里通外国,要一把火烧了村庄,小人见机快,带着妻子亲戚奔逃出来,哪知半路上还碰到这群灾星?年年战乱,我却也受够了。”

“师傅说,敢为常人之不敢,就是好汉子。你们南唐的兵卒都是顶呱呱的汉子,这么几个人也敢顶着冲锋向前,不容易,着实不容易。”张曼成道。

农夫眼里闪出奇异的光彩,“不,他们不是那狗屁南唐皇帝的兵,我们生在江北,这南唐恩惠何时落到过我们这种乡下百姓头上。他们不过都是些本地的汉子,保卫村寨,披一身南唐的皮罢了。欺辱打骂,能忍也就忍了,若想要连我们身家性命都一并夺去,说不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不是三年前我进山捕蛇瘸了一腿,我牛田耕发誓,这地上的尸体上,必会多上我这一百多斤。”

他笨拙的拾起地上的大刀,把刀背当做耕犁,一抄一抄的撅着泥土,慢慢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张曼成想要上前帮忙,被他淳朴双眼狠狠一瞪,嘀咕着退回到庞青云身边。那农夫忙的满头大汗,方才将地上所有尸体都一具具放进深坑。

“赤壁这里什么都少,就死人多。管你什么大梁大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罢。”农夫喃喃道,洒上了最后一锹土。

他执意向众人磕了三个响头,背过身子,抱起妻子尸首,朝江水中缓缓走去。江涛怒卷,似挟着一往无前之势,可赤壁渡口边上,微微露出的几块朱色礁石,仍不识相的立在那里。江流石不转,远远望去,如同白波中的几点血渍。赤壁有血,亦不是自今日方始。

第二十四章 两岸猿声(上)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李青莲又在庞青云脑中低低吟诗,诗人最怕触景伤怀,这老不正经难得正经起来,就是一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哀怨。“故地重游,当年却是意气轻狂,春风得意,怀中娇娘手中美酒,好不快活。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好不厌气。”李青莲看着江边景色哀叹道

这几日奔波,总算走对了方向,自赤壁一路沿长江西行,直至秭归,方才下马换船,逆流而上。行到险阻处,甚至不得不雇佣两岸纤夫方才得过,有一日江水湍急,怒浪疾奔,拍的木船颠簸摇晃,似乎中散架顷刻便要在这白浪。船上五人都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听得醉道人的疯话,说什么人定胜天,竟各自运起真气试图挡住船边波浪。老子千年前就说过上善若水的道理,天下最柔亦是天下至刚,人力岂可抵挡。几人掌力与江水撞在一起,在船前打起一个滔天巨浪,说不得,一叶扁舟自然翻了个肚底朝天。

庞青云生在太湖之畔,凫水潜游正是好戏,其余四人却都是旱鸭子,虽然都过了二品胎息,在水下三天三夜也淹他们不死,可这怒浪一卷,不会水的几人随波逐流,碰上江中暗礁,自然撞了个七荤八素,一昏迷真气自然无法流转,也就有了溺水之虞,只得累着庞青云,一个个横抱竖摸,才全捞上了岸。

除了庞青云外,也就小白没喝上几口江水。肥猫在江面上浮了个痛快,凫水之余乐的抓几条小鱼捕几只水鸟,也不吃,叼在嘴里玩一阵,便扔回水里。说来也怪,这本是盘旋自在的水鸟,一遇见小白,顿时笨拙的如同家中养了几年的老母鸡,也不扑腾着飞走,也不奋力挣脱,就呆呆的停在水上,任由这只白猫一跃而起,轻轻勾在爪子上,仿佛吓傻了一般。

李青莲打庞青云小时候就和他说小白是镇府神兽,庞青云从没信过。这么一只肥猫拿来当镇府吉祥物还差不多,扯上神兽两字,多半是李青莲没睡醒时想要偷懒骗庞青云干活的鬼话。

今日看来,小白除了好吃懒做多睡觉以外,终于多了两个捉鱼捕鸟的特长。当然,有等于没有,每到开饭时间,张曼成辛辛苦苦从山林里猎来的野鸡山兔,最肥的那只鸡腿还是落在了这只已经习惯不劳而获的肥猫嘴中。

任由张曼成气急败坏,小白自眯着眼,要么躲在赵语伊怀里,要么藏在醉道人酒壶后面,抖抖胡须,高高翘起尾巴,背靠两座金丹中期的大靠山,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真是奇怪,一只猫脸却能表达出人的不屑,张曼成从这点上就大受挫败。只因大个子一日心血来潮,或许是被这只肥猫调戏的狠了,一怒之下借了赵语伊的梳妆镜来,做了一下午表情,最后悲哀的发现,自己除了金刚的怒目,菩萨的低眉,还有弥勒的哈哈大笑,几乎做不出第四个表情。

这一日已过奉节,水陆两行,直向白帝。骑马累了就坐船,乘船困了就上马,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长江三峡,本就以奇险著称,一行人没少在自然天威下吃瘪,与天斗,其乐无穷,这一帮疯子在这一路历练下,武学上竟又要不少建树。

首先便是我们的怪胎庞青云,自从体内真气变成前无古人的混沌真气之后,庞青云修为增长变得奇慢无比,这一月以来,还在二品门槛上徘徊。可就凭着这二品内力,一日为了和至尊玉赌谁守夜,两人拼了三更掌力,结果是不分胜负。一品烛照巅峰隐隐摸到金丹门槛的至尊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真气居然和这小老大一般浑厚,完全打破了武道的基本常识。

这几日赤精子潜伏体内,倒是经常沉默,要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照他的话说,是怕泄露天机。庞青云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他觉得信自己的拳头未免更靠谱一点,可赤精子的存在让他稍稍修正了一点感观。毕竟这等事体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如赤精子所说的天机泄露必遭重罚的箴言,也得到了印证。那一日赤精子不过说了一句,“混沌真气乃开天时盘古大神元气之余,气脉最长,力道最厚……”话还没完,晴空万里间突然就电闪雷鸣,逼得赤精子不得不住了嘴。

可在这几天与天对抗之下,庞青云的混沌真气竟前所未有的向前迈了两位。庞青云自己也是暗呼侥幸。那一日乘船过三峡时,一个巨浪拍来,庞青云本能的想要挥掌迎击,可不知为何丹田无力,眼见巨浪就要打翻船头,庞青云急中生智,双掌柔和牵带,带着水龙在船头左晃右拂,轻轻柔柔的将巨浪缓缓安抚,在船头两边分开而过。庞青云在引导水势之中,竟悟得了一个“顺”字。人体经脉,不就如沙泥河道,真气内力,不就是滔滔激流?为何武道分为四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又分门槛,下位,中位,高位,巅峰五层,这二十个关卡,不就是阻挡水势的堤坝。妄图一击而溃,冲散堤防,怎么可能?除非这水流积得够急够深,否则只能以水磨功夫慢慢磨破堤坝。大多数武者便是日日积深内力,以试图冲过这关隘,这种方法耗时费力,所以武道有云“升阶难,难于上青天。”但是天道留一,岂会没有轻便之法。那就得看各人天资与悟性,悟得了,勘得破,就如佛家所说,立地成佛,道祖老子本是毫无功法之人,还不是一日悟道直破陆地神仙之境,白日飞升骑牛而去。

庞青云悟得一个“顺”字,暗自运动真气,也不冲击关窍,只是感应观想那几个堵塞的经脉穴窍之旁的细缝,真气先从那些缝隙里流去,再内外夹击,立时冲破关窍。故技重施了两次,庞青云已是胎息中位的内力。下一位的关窍缝隙更细更难以通过,阻碍真气流动的堤坝也更为厚实,庞青云自知自己内力积淀尚显不够,也不心急升阶。

混沌真气还给庞青云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他这几日与其他之人切磋,醉道人自是留好了分寸,赵语伊则是舍不得出尽全力,斗得还算一个文雅,可遇上张曼成至尊玉这两个莽货,本就嗷嗷叫的找架打,这不庞青云送上门去,还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张曼成疯魔杖法的劲气便不小心冲入了庞青云的体内,看到庞青云吐了一口鲜血,大个子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手足无措一边嚷着,“小乞丐你别死好不好?师傅说我下手不知轻重,我知道这下重了啊,可是小乞丐你原谅我,下次我一定轻轻打你,好不好。”

醉道人看不过去,“这小子虽然吐了血,可面色比原来还红润,哪里像受了什么内伤?你这个傻大个活该被这小子骗。”

庞青云确定没事,反倒脑海里如那是擂台比剑一般,传来了一张疯魔杖法的运气脉络。加上金钹法王的密宗一阳指,庞青云算是偷学到了两门武功。当即拿出烧火棍,学着张曼成做一个狰狞鬼脸,单臂单棍演示了几招“万佛朝宗”“佛光普照”,简直和张曼成一式一样。

张曼成看着庞青云喃喃自语,“师傅可说过,般若寺里就我一人练成了疯魔杖法。这小乞丐,难道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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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两岸猿声(中)

混沌即太极。太极生万物。即可生万物,也可化万物于无形。庞青云体内的混沌真气正是有着这种特性。任何武艺,都分招式内力,招式要发挥威力,自然内力是越强越好,沿着特定的运气脉络,激发出来,打入敌人体内,挫伤经脉器官肺腑,这就是所谓内伤。

每种真气都有其特性,如少林的释迦真气便是以刚猛著称,力量相较于其他内力,更为霸道刚正,真气打入体内,立时脏腑振荡,经脉移位。而峨眉的玄元功则称之为剑道第一真气,任凭你如何阻隔,都有着十荡十决冲破阻碍的一往无前,如细针般刺入对方经脉,一剑点破心脏。又如混沌真气的前身素女真经和太玄功心法,一阴一阳,素女真气冰寒刺骨,受力者往往死的面带寒霜,全身僵硬,太玄真气则如烈日艳阳,中者五内俱焚,若是功力不济抵挡不住,手足俱化为焦炭。

而混沌真气,便是可从入体的异种真气中,把这微微一缕真气同化,壮大自身,并如千年后的超级智脑一般,自动分析出这套武功的运气流程,化为己用。相比于百年前一代奇人石焦春的八极化功大法,除了吸纳别人真气之外,更多了偷师他人的本事。

仅凭这两种特性,纵使庞青云见识浅陋,也知道这必是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如此功法,实在得来不易。要学会太玄经心法已是要求天纵奇才,更何况还得有得到素女心经的机缘。庞青云只能暗自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猪脚光环。

这一日几人沿江而上,路过一座山丘,虽然不过三百米的样子,可奇陡奇险,众人都当做是磨练轻功的大好机会,醉道人赌上了不离手的美酒,赵语伊则押太祖长拳的秘传心法为注,其余之人纷纷参赌,到形成一场比试轻功的赌局。

只有庞青云最是狡猾,乘着几人仍乱吵吵的喊着,“买定离手!”“看我加注”时,已抱着小白,使出游龙术中一式“雁南归”,腾腾腾连窜十尺而去。留下远远地一句,“我抱着小白这么肥一只胖子,先行一步,这才公平不是?”

赵语伊一跺脚,“男人还真都是说走就走,也不知会一声!”

附在她身体里的天狐娇笑道,“小妮子连这都懂了,看来快成一名真正的女人了。哎呀呀,不是姐姐说你,你这般美貌无双,若再加上点心机,还能不把这臭小子管的服服帖帖?”

赵语伊早轻舞薄纱追将出去,没空答复这位当年同样艳绝天下的天狐姐姐。心机对她来说,远甚于一门最难的武艺,她还只有十六岁,再怎么早慧,再怎么妖孽,也没法入得了这位千年前烽火戏诸侯,百年前祸乱盛世大唐的妖精法眼。

庞青云攀援而上,先是手足并用,使着“逍遥决”中的“壁虎游墙”,从极为陡峭的耸立山石之间攀附,山路稍有平坦,则靠着“游龙术”中“伏枥千里”,似一只撒了欢的骏马,飞奔而上,不多时已将身后诸人甩的远了。这“游龙术”乃是三十年前飞天大盗鼓上溞的得意绝技,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这一门口诀也能被天下武学之首的少林藏经阁收录进去,由此可知这门功法是多么令人艳羡。

李青莲当年三入少林,前两次过了少林十八铜人和藏经阁前七层扫地僧的考验,偏偏卡在第八层的神秘高手手上,第三次痛定思痛,打听的第八层扫地僧酷爱围棋,两人对弈一局,最后老僧一拂棋局,也不管是否有失风范,勃然大怒道,“气运已乱,生灵遭此荼毒,你们却于心何忍!”李青莲不答,举手间复盘,拈上一枚白子,重落一位,顿时原本大龙尽屠的残局落下和棋的余地。老僧见状方才喜笑颜开,道了两声善哉,方才让李青莲上得藏经阁第九层遍览天下武功。

因此李青莲在柴房留给庞青云的,说上一句天下武学之大观尽在于此,还真不是吹牛打屁。

离山顶不过数尺高度,庞青云抓住面前垂下的一条碧绿舒展的藤蔓,终于登上了一层平坦空地。面前是一片幽幽水帘,水珠四溅,冰爽怡人。洞中隐隐有风声,可知必然通向不知何处。小白全身寒毛立起,竟似被激怒般瞄了一声,跳出庞青云怀中,撒腿便奔入洞中。庞青云呼喊不及,只能拔腿跟着。

洞穴曲曲绕绕,偶尔有滴水声,脚下坑洼,头上石笋倒立,滴下的却都是珍贵无比的钟乳液。钟乳液在武林中称之为疗伤圣品,有生白骨之效,可惜庞青云走的太急,无暇注意。

走了不知几许,豁然开朗,只见白光一片耀眼,顿时睁不开双眼,面前却是一条怒江,浩浩荡荡,往东处奔涌而去。西边两棵高大巨木,遮天蔽日,树桩几乎将空地占了完全。树纹纵横,几处露出的年轮,证明着这两棵老树经历的岁月。

忽然响起一声猿啼,如怨如慕,凄厉清凉,庞青云定睛望去,只见树的顶梢,立着一只白首赤足的巨猿,双手捶胸,金毛四抖,三丈高的身躯,猛地如陨石般坠落而下。地面三震。

那只异兽怒目而视,看的不是庞青云,而是那只肥猫小白。

小白低吼一声,全身毛发竖起,像一只刺猬般缓缓踱步。

庞青云从未见到小白如此表现,心中大急,这只好吃懒做的肥猫自庞青云记事起便陪在身边,说是亲如手足还是轻的,庞青云赶忙运气混沌真气,吐气开声,一掌向那只白首巨猿击去。

那巨猿轻轻松松受了一击,只是后退几步,反而凶性更甚,双眼由黄转红,面上更显暴躁之色。

赤精子大喊道,“神兽朱厌。世间还有此物?”山海经记载,“小次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却是主兵灾之祸的凶兽。

赤精子话音刚落,茂密的叶丛中又跳下一只红眼长尾的猿猴,身高不下朱厌,也是一副凶厉之貌,两只异兽并肩而立,对天嘶吼,仿佛如临战时的咆哮。

两岸涛声滚滚,一时也为猿声所夺,这嘶吼之声却如天魔琴音一般,庞青云听得响声,双耳竟留下一丝血线,这等奇异声浪竟连混沌真经都无法化解。

朱厌和禺,都是自上古时便存在的凶兽,遇见这两种凶兽,则昭示着天下必将大乱。就好像东汉时青蛇绕梁,从此汉室倾颓,张角借巫门法术行五斗米教,乘此做乱。

“难道这天下,也要开始兵祸了吗。”庞青云脑中不由闪过这个念头,他本不信鬼神,可心中担忧之情却有增无减。

而此时小白,却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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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两岸猿声(下)

小白原本肥胖的身躯似乎在一瞬间拉长了一丈,生出一条七尺长的长尾。周身隐隐现出光华鳞片,虎目豹须。低低嘶吼间,露出一对尖利牙齿。

赤精子“啊”了一声,愤然道,“李青莲,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老夫!这昆仑白泽,身为天庭圣兽,怎么可能流落凡间!”

李青莲懒懒道,“我只知道这是只神兽,其他我却什么都不晓得。老子在洞庭湖底寻宝,不知怎么就把它捞了出来。”

两人在庞青云识海中又吵成一团。毕竟赤精子是在他十九岁那年方才借青莲剑器附体当时还是一个落魄诗人的李青莲。对于李青莲前十九年的生活,或是他的前世轮回,一概不知。仙人并非无所不知,若是无所不知,赤精子怎会落得现在这般魂体模样。

庞青云却目不转睛的看着小白,他隐隐觉得,小白如今的力量甚至超过了所谓金丹巅峰的武者,它四爪伏地,竟能在这坚固无比的山石中牢牢抓出三寸指痕。庞青云自问自己这一身堪比一品巅峰的混沌真气,全力运转之下若想仅凭十指就在山石上留下印迹,那恐怕是白日做梦。庞青云心中乱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伴的肥猫竟还有如此力量,同时看着对面两只巨猿的血红双眼和狰狞神色,他心中不免紧张。

此时小白已经动了。它四爪向后用力一蹬,似一只浑身万张光华的神箭,向那只朱厌神猿当胸撞去。小白虽已是一丈多长,可相比于两只巨猿的三丈身躯,还是灵活敏捷的多。朱厌避无可避,被小白撞在前胸,庞青云尽力一掌也只是让其退后三步的巨猿,竟在小白的撞击下扑然倒地。山崖仿佛为之一震,古树上簌簌掉下无数树叶。

小白的利齿已是穿透巨猿胸膛,狠狠撕下了一片血肉。旁边那只禺见同伴一个照面便身受重创,气势为之一降。但这种凶兽却是以智力见长,当年万妖合宗,与巫门联合,共同对抗当今武林正道的前身神门与佛宗,禺便是万妖六大军师之一,单体修为或许还不如现在武林中的金丹中位,可智谋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流。它眼见局势不好,自知自身战力对上白泽圣兽无异于寿星磕砒霜,反倒用了一招围魏救赵的计策,微躬的身体如一根绷紧的弦,长尾扫地,尾部向小白四爪扫去,身躯却扑向了庞青云。

小白见了咆哮一声,也运起自己长尾,突然挺直地如一根钢鞭,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抽到了禺凌空而起的身躯上,禺在空中无法借力,被小白一尾打得眼冒金星,匍匐于地,全身颤抖,仿佛求饶一般,

那只朱厌巨猿得隙,凭着双臂千斤巨力,竟乘小白不察,反手抓住小白两只前肢,高高举起,向西疾行三步。万丈高崖之下,是那日日怒号的浊浪,在礁石上激起凌空水花。那朱厌巨兽仰天长啸,双目狠狠一瞪,就要顺势将小白扔下悬崖。

小白连忙两只后腿抓在朱厌腰间,爪子锋利无比,胜过人间一切兵器,十只利爪刻进朱厌腰间,弯钩状的指甲,倒钩在朱厌皮肉深处,朱厌只要稍一松手,自身腰间所有皮肉都会被拉扯下来!

巨猿吃痛,两者僵持一会,山谷中一片寂静。

此时原本求饶模样的禺双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估量形势之后,竟决绝的当空跃起,扑向庞青云。双手展开,成围抱状,似乎看出了庞青云与小白之间的亲密关系,竟想要一举挟制庞青云。

庞青云只觉得一股恶风,带着熏人的体臭朝自己扑来,他连忙一个“懒驴打滚”,用起了少林秘籍中的“下滚堂”功夫,腾转挪移,猫着身子在巨猿双腿胯下窜来窜去,巨猿双手空抓,如同拍一只狡猾无比的蚊子,一不小心一手蛮力就拍到了自己身上。只见自己白色皮毛上,硬是被打出了血迹斑斑。

禺尖嘶一声,声音尖锐,直刺耳膜,庞青云只觉得真气顿时一滞,双眼乌黑一片,身体变软,斜斜倒下。他只觉得眼前幻境一一闪过,赵语伊的葇夷,慕容家小姐的嗓音,李香君赤裸的胴体,都在眼前浮现。禺的看家本领便是“天魔猿啸”,以声音穿透耳膜,引起内心五欲心魔,和易经术士的天算心魔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白见禺两只肉掌如泰山般向庞青云压下,呜咽一声,整个身躯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竟两只后抓猛然拔出,插入朱厌胯下那两个蛋蛋之中,朱厌倒吸一口冷气,又猛地撼天动地大喊起来,双手一放,向胯下抓去。

小白岂会被他如此抓住,两腿用力一刺,两只前肢悬空,从朱厌胯下倒挂而去,如炮弹般窜了回去。去时还不忘双腿朝朱厌臀部用力一推,朱厌本就受力不稳,巨大身躯站在悬崖上保持平衡已是不易,此时突遭蛋疼,又受到一股意想不到的大力,顿时身躯前倾,掉下了滚滚江流之中。

禺见得朱厌掉下悬崖,悲鸣三声,竟不顾一切的向小白冲去,小白双爪一合,再分开时,掌中赫然带着两团青炎,嘶嘶作响。

赤精子连声音都发了颤,“三味真火中的灭世青炎!可灭杀一切仙凡的灭世青炎!这凡间,还是真的凡间么!”

那巨猿双拳被青炎一触,顿时连血肉加白骨,都化为飞灰,小白双爪由上及下在禺身上划出两道长长血痕,极细极长,血珠尚未凝结,禺长吼一声,全身俱化成了飞灰。

那只似豹似虎的白泽,轻轻走到晕倒的庞青云身边,将其叼在口中,就好像叼着那些晕过去的水鸟江鱼。它四足缓缓前行,走进那弯曲洞中,将庞青云放入钟乳液滴成的冰寒水池。做完这些,他似乎累了,喘了喘粗气,在地上打一个滚,又变回了那只肥猫模样。

千年钟乳液渗入庞青云经脉骨骼之中,温和的滋养着庞青云的魂识,庞青云的识海进一步扩大,经脉也随之拓宽,这意味着庞青云身体内不光能容纳更多的混沌真气,他的悟性,也将随着钟乳液的滋润,而变得更为逆天。武学需要一个悟字,但悟性并非必须品,反而是与武道迥异的法术一派,重视悟性到了没天理的地步。不论你经脉如何,骨骼是否清奇,只要悟性够高,自然能学会最为艰深的典籍。经过这次拓宽识海,庞青云无疑为踏进法术之门,又打好了十分浑厚的底子。

夕阳时分,其余几人终于在洞中找到安详而睡的庞青云,赵语伊看着他孩子般睡去的面庞,看的痴了,被醉道人一阵打趣,气的背过身去,又斜斜的偷瞄过来一只眼睛,涨红了脸。

天狐媚声在她耳边道,“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小妮子,你可决定了,受我衣钵,与我修炼那天狐九尾大法了么。”

赵语伊又羞又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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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执礼峨眉(上)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息。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李青莲本是西域之人,自夜郎向西,便入川滇之地,峨眉山地处青衣江畔,李青莲当年却是来的熟了,方能赋得如此壮丽之诗。诗酒谪仙,这个称号最叫李青莲满意,武艺都是传承自赤精子,只是为了安身立命所学,算不得天生喜爱的东西。唯有吟诗饮酒,才是李青莲终生难忘的两件大事。

一行人历经千里,终于到了峨眉。赵语伊这一路上的变化,只落在了醉道人一人眼里。老头子当年也曾风流花丛,看着这小妮子一天天武艺未必精熟,反而描眉画眼的功力越来越炉火纯青,心中不免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可正主儿庞青云却装聋作哑一般,只是每天抱着小白那只肥猫研究来研究去,就差没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了,对于赵语伊的如丝媚眼桃花面容,都做了个充耳不闻。

至于张曼成和至尊玉两个粗豪汉子,你和他们能谈什么画眉入时,晓镜云鬓?

可怜赵语伊一路上的妆扮,全画给了瞎子看。

庞青云并未入得空门,戒了女色,实在是一路奔波辛苦,这一行人隐隐以他为首,所要操心事情甚多,实在没空没闲去盯着赵语伊说些儿女情长。更何况他自幼朴素,对于胭脂水粉所知不过了了,看着赵语伊的面孔今日尖下巴明日高鼻梁,还以为她也在练习哪种家传的易容术。

漂亮是变得更为漂亮了,可庞青云更好奇的是这种易容术的功法优劣,他暗自忖度,觉得这种易容术好像在遮掩行踪面容上,帮助并不是很大。至少那张面孔无论擦了多少脂粉,他还是能一眼叫得出赵语伊的名字。

他突然有点想念老板娘杜玉环了,当年吕婆婆来怡红院时,也不知道老板娘用了她传授的七套易容术中的哪一套,不过半个时辰,下楼时就光彩照人的简直如一位王妃。当她缓缓走下楼梯时,庞青云看到李青莲双眼呈失焦状,自己也几乎认不出来,还是吕婆婆幽幽的叹了一句,“杜玉环,你二十年来容颜没变,我却已是人老朱颜改了。”庞青云这才若梦初醒恍然大悟。敢情面前这位看上去袅袅婷婷的雍容妇人,竟是那个每天撒泼骂街的老板娘,活生生的例子激励的他在易容术确实下了好几天死功夫。

峨眉山下白水寺,峨眉山门所在,两根汉白玉石柱,浮雕十米,刻着的都是麒麟凤凰等祥瑞之兽,峨眉派分气,剑两宗,剑宗掌门醉道人,钻研武道,气宗掌门司马南,却是浸淫法术一脉五十余年的耄耋前辈。两宗虽是青泥白藕红莲花,本是一门所出,可门下弟子不免有较技比试之心,从下至上,都存着压过另一门的心思。这几年峨眉气宗从后山洗心崖中得了一门“混元丹书”,门下年轻弟子高仁厚悟得“混元丹书”第四重“天人化一”的境界,已经突破了金丹门槛,稳稳凭着金丹下位的真气成为峨眉年轻一代的翘楚,接连一月打得剑宗后辈挂起了免战牌,算是狠狠的报了当年醉道人还是剑宗弟子时一人一剑连挑气宗七色执事长老的仇。

白水寺本月却是气宗红衣长老轮值,见到醉道人带着阴阳剑侍回山,面上恭敬的很,温良恭俭让的简直入一个后辈弟子。毕竟有四个外人在旁,不好当众内斗丢了峨眉脸面,他大袖一展,一张老脸笑的皱出了一百个皱纹,“掌教,各位兄弟,几位贵客,却随我来,我峨眉有失远迎,实在见谅。”

这话在醉道人耳朵里听着实在别扭,仿佛气宗才是峨眉执牛耳之派,剑宗倒成了外支门派,他虽是随性惯了,但在峨眉山中也得摆出一副掌教至尊的大度,否则剑宗几位隐修长老非得从闭关的万佛金顶里跑出来有气无力的唠叨个半天礼法规矩,醉道人想想就头大,只得哼了一声,一闪身走在红衣长老前面,昂首阔步。

红衣长老看看这位掌教,说,又说不得,打,也打不过,只能忍一肚子气,跟在他屁股后面吃灰。

李青莲偷笑道,“这大门大派,听上去是威风,可队伍大了,人心也就散了。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路数,这么多个心思,怎么能拧到一块去。看疯狗现在,忍的实在辛苦,要是还与我游历江湖那时的脾气,这红衣老头说出这等话语,非当众抽他一个大嘴巴子。你瞧他现在只能赌气走在前面引路,简直就是小孩子发脾气。不得开心颜,实在不得开心颜。”

赤精子道,“你休与我青云徒儿提你们两个江湖败类当年的乌糟事,除了醉酒,青楼,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架,你们游历江湖,还剩下点什么东西?”

李青莲哈哈笑道,“游历江湖,不就是一个玩字。人生得意须尽欢,臭小子我像你这么大时,绝对活的比你现在畅快。一人一剑,何处去不得!”

“反正死胖子你现在是何处都去不得,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说的再多我就当做一个屁放了,可否?”庞青云恶毒的回道,最近他却是和张曼成混的太熟,损人功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比修为窜的都快。

司马南早在峨眉山万佛顶等候了多时,,一行人还在半山栈道,已经可以听到鼓瑟齐鸣乐音。两排气宗弟子身着水墨太极道袍,纷纷运动真气,直射空中,交相相遇,在空中结出五彩的流光。

醉道人的面色又是难看了一分,身后三十二名阴阳剑侍,隐隐面色发冷,手都搭在了剑柄之上。司马南却是一派仙风道骨,三寸长髯随风飘舞,面上带着和煦笑意,仿若一位和气老道。

若在三十年前参与过正邪嵩山大战之人,定会记得,那时司马南的称号可是叫做“除恶务尽”

庞青云一人才转过一排山阶,已是听到司马南爽朗的笑声,“贵客登门,我峨眉蓬荜生辉。有劳醉师弟引路辛苦,老朽闭关才出,惭愧,惭愧。”

“司马大掌教十年如一日修习‘天地太极大悲赋’,才是真的辛苦。”醉道人一张嘴就暗暗揭了司马南的疮疤,司马南十年闭关尚且未能参透“天地太极大悲赋”,一直是法术修行界的一个笑话。却要知法术最重悟性,任凭你花多少苦功,悟不透,就学不会。

“自然比不上醉师弟天纵英才,二十年前就修到金丹中位的境界,陆地神仙,指日可待。”司马南在“二十年前”与“金丹中位”八字上,隐隐加重了语气,却也只是一带而过,含蓄点明了醉道人这些年来功力却是未有寸进。

两人一起打一个哈哈,一转身,便背离而坐,大眼对着小眼,倒把上手主座让了开来。紫檀木的靠背椅子,空荡荡的晾在那里。庞青云怀中小白睡了一路,方才颠簸而醒,终于见到一个看上去舒适的座位,自然老实不客气,凌空一窜,便趴在主座上,抖了抖胡须,又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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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执礼峨眉(中)

司马南对着面色难看的庞青云拱了拱手,“庞少侠连败魔门几大高手,不愧是青莲兄的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朽实在佩服的紧。不知此来峨眉有何贵干。”

庞青云刚应了一句“游山玩水”,就被赵语伊踏上一步,也不看司马南,对着醉道人就是一阵抢白,“喂,那个醉老头,你可答应我青云哥哥客卿一职,也许我上峨眉金顶随意浏览的,现在峨眉山也到了,承诺好的条件,一一兑现了吧。我赵家家大业大,没功夫和你多耽搁。”

话非好话,可醉道人听得就是舒坦,司马南面色一滞,顷刻间又回复了原样,“醉师弟既然允诺了这位姑娘,虽然和祖宗规矩不合,老朽还是允了吧,只是醉师弟,可得下不为例啊,哈哈。”他捻须而笑,似乎极为大方。

醉道人心里又填了个堵。峨眉金顶是我剑宗隐修之地,轮得到你气宗点头与否。他重重哼了一声,大咧咧的站了起来,“我说司马大掌教,华山一事已了,关于报恩阁的纷争,总该有个了断了不是。这么拖着,拖到你飞升得道我勘破陆地神仙,也不是个办法。”

司马南微笑道,“师弟说的有理,省的你我兄弟两派平白生出间隙,叫外人看笑话去。”他这个外人二字,隐隐便指向了庞青云一行。

“那按郭襄祖师的规矩,文斗还是武斗?”醉道人咄咄逼人。

“我峨眉以武立派,自然是武斗,只要弟子手下留情,别伤了和气就是。三局定胜负,醉师弟你看如何。”司马南眼中精光一闪,他算定了练成四重混元丹书的高仁厚为代表,这峨眉剑宗摆不开两仪大阵,阴阳剑侍这等镇山武力派不上用场,休想有人能对付的了高仁厚。

“好。”醉道人终于憋不住笑意,咧着嘴笑的那叫一个毫无礼仪。“祖宗规矩定的是,我峨眉弟子方能参与比武,师兄对否。”

“正是。”司马南心中疑惑,面上不动声色,

“掌教长老一干长辈不得参与报恩阁之战,对否?”、

“师弟不必绕文,祖宗规矩却是我峨眉入山的第一项功课,除了这几位贵客,还有何人能不知晓。”司马南隐隐觉得不对,但想想高仁厚金丹下位的实力,心中不由又有了几分底气。

醉道人走到庞青云与赵语伊身边,语重心长,“庞小子,你受了我客卿一职,算不算我峨眉弟子?”

庞青云连忙摆手,“我可不愿参合你们峨眉比武,更何况听说那高仁厚一手大灭绝六合神光从融去峨眉侧峰半个山头,我却是打不过的。”

“谁让你上了,小子实在无胆。”醉道人笑眯眯的道,“庞青云你即是我峨眉剑宗客卿,所带家眷自然也是我峨眉中人,这个道理可说的通?”

庞青云更是诧异,“李青莲那死胖子可是在华山死的尸骨无存了,你要他帮忙,难道你舍得这把老骨头亲身去找阎罗王分说分说?还是你在打小白的注意,你可看好了,小白,那就是一只肥猫,没什么特异功能的。”

庞青云张口就撒了两个弥天大谎,李青莲在识海中早把庞青云骂了一百万遍,至于小白,变身后斩杀朱厌和禺两大凶兽的本事,若这还算不上特异功能,真不知什么才算的上了。

醉道人被他一阵胡扯气的鼻子都歪了,他指着赵语伊道,“你家婆娘,替我剑宗上台,有何不可!谁敢说上一个不可!”

赵语伊被他那睥睨神态一震,偷眼向庞青云看去,面上早飞起两朵红霞,她轻声道,“你这老不死的,谁,谁是他婆娘了。”

司马南这才发现这个满面桃花的小姑娘,身上竟蕴藏着相当于金丹中位的内力,峨眉祖训上确实把峨眉弟子的家眷也算作了峨眉之人,可全天下也没哪个汉子自己不上擂台反倒让婆娘上台比武的规矩罢!司马南看着醉道人那副狐狸面孔,气的牙关格格作响,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原本仙风道骨的气象,顿时荡然无存。

“赵家妮子你不愿当那小子老婆。”醉道人故意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记劈掌,一声跺脚,和一个转过去的背影,以及一声细如蚊吟的回答,“臭老头不许胡说八道,我,我打便是了!”

司马南嘴上发苦,头顶发麻。虽然报恩阁并无什么绝世典籍,可报恩阁位于峨眉万佛顶最高处,却是峨眉山风景最佳的一处所在,历来便是两宗之首所居之处,若是这一场败了,岂不是将名义上真正的峨眉掌教的帽子,拱手送给了醉道人。他越想越是觉得失算,慌忙做一个礼,屁股腾的脱了椅子,急匆匆到后山寻他的得意门生作战前准备去了。

等司马南走的远了,赵语伊才收起了那一副娇羞神态,对着醉道人摊开一只白玉手掌,“臭老头叫你编排我!好处拿来。”

醉道人大奇道,“谁编排你了,你们这一路腻歪,老夫只是帮你们捅破了窗户纸罢了,不谢谢我这个媒人,还这么凶巴巴的,赵家小妮子,你可小心嫁不出去。”

“那我就不打了。”赵语伊收起手掌,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往下山的路上走。

“别介啊。”醉道人努力挤出一副笑脸,真难为了他,明明是被敲诈的苦主还得做出一副心甘情愿的神色,“赵家妮子你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峨眉山上有的,我醉道人绝不皱一下眉头。”

“当真?”

“自然当真。”醉道人忍住心痛。

天狐在赵语伊心内格格笑道,“旁人不知道峨眉山上有什么好东西也就罢了,姐姐我一百年前被那群自诩正道的牛鼻子在马嵬坡上灭了法身,魂体就是被峨眉前任气宗掌教凌白日做法困在九龙镇山壶中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姐姐对这峨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知之甚详,峨眉有多少家当,恐怕知道的比这小道童都多。”

堂堂醉道人,在千年天狐面前,实在也就是一个小道童。

报恩阁前。

高仁厚轻轻摩挲着手上法器,这却是上一代玉虚真人凌白日传下的仙器,威力非人间之物能比。全长三尺二分,是一把桃木剑的模样,可剑身两旁曲曲凿凿的血槽,却实实在在说明了这是一把凶器。修道之人,手上法器却是沟通天地之力的媒介,一把寻常的百年桃木制成的木剑,可以减轻一成沟通天地所耗费的法力,而这把传说中以扶桑神树掉落枝干制成的木剑,不光有着减少一半法力消耗,一半感应天地元素所需的时间两大功效,更可以作为一把无坚不摧的兵器。

扶桑神木,那可是传说中蛮荒九日的诞生母体。

高仁厚觉得体内法力正如大河浪涛般不断在体内奔涌,金丹下位的真气,那是入了神仙两境之人才能体会的到的深厚。混元丹经据说传自峨眉第二位飞升成仙突破金丹境的混元祖师,这并不是一本单纯修行法力的道术,每页纸张背面都画着一套剑法的运气经图,高仁厚大败峨眉剑宗,更多的时候并非仰仗雷霆烈火之力,而是凭着这一套无名剑法,以剑破剑,试图叫剑宗之人败得心服口服。

配上扶桑木剑,法武双修的高仁厚,远战近战都号称无敌。

他的对面是赵语伊,小妮子第一次亮出了她的武器,新到手的峨眉双刺。尘缘,断情,本是峨眉郭襄祖师随身配刺,刺身长五尺,握手处呈圆环状,只容得下女子的纤纤素手。赵语伊靠着天狐指点,在醉道人肉痛的恨不得撞到房梁的目光下,从角落处满是灰尘的盒子里取出这闻名千年的峨眉双刺,一握到手里,就觉得从兵器之上一股浩瀚真气倒流进了经脉,与自身内力融合在一起,隐隐自己的修为又有了长进。

所谓武道中的神兵利器,除了足够坚韧锋利之外,或多或少都能加快所持之人的修行速度,如庞青云的青莲,如这套峨眉双刺。赵语伊自知捡到宝了,抑制不住的抿起薄薄朱唇。她浅浅的笑涡,与微蹙的眉尖,配上春水般流淌着的肌肤,正如从洛神赋中走出来的佳人。

醉道人只觉得有一朵带刺玫瑰,正在自己面前盛放。

第二十五章 执礼峨眉(下)

高仁厚面色木讷,一眼看去不过就是一位寻常伙夫,黝黑的面孔,在黑夜里几乎分不清五官,只觉得和夜幕化成了一色。精瘦的身体,像一根干巴巴的柴火,谁能想到这就是峨眉派十年来最风云最出众的人物。他提起扶桑神剑,挽一个起手剑花,淡淡的说了句,“请。”

高手比武,就是一丝破绽都可能是取败之道,让人先手的做法,除非是自认实力高过对方一层才会做的谦让。这也是华山上为何赵语伊要用言语逼得灵鹫宫掌灯使让出先手的原因。虽说好男不和女斗,可面对如此大敌,这高仁厚亦是做出如此风范,醉道人在一旁看了,扫视身后侍立的剑宗众弟子一眼,不免叹了口气。

赵语伊双刺前后并举,只觉得一种明悟涌上心头,如同倒流回经脉的内力一般,都是来自这对神异的峨眉双刺。神器自有器魂,用以引导主人发挥出神兵利器的最大威力。所谓器魂,也就是铸造者或上一任使用者的心得体会,或以文字或以图画,将法门留在兵器之中。要是一般凡铁如何能承受这些至少也是金丹大能的神念?所以神器之珍贵,一在器魂所留的运功法门,二在江湖流传的赫赫名气,三,也是最重要的,在于它本身宝贵的材质,天材地宝,越稀罕少见,所铸的兵刃也就越显珍贵。

当然你要拿夜明珠磨成的杀人扇,羊脂玉做成的夺命刺,紫霞云英雕刻花纹做成的掩月大刀,珍奇宝贵的确实世间罕有,可拿去打斗,就算是家大业大的石崇复生,恐怕也是舍不得的。

赵语伊轻叱一声,双刺依着郭襄祖师的法门,竟然当空悬浮,光芒吐而不发,一前一后分别对准了高仁厚的左右胸膛。赵语伊看在这黑炭一般的男人以礼待已,特意给他留了片刻时间,好让他准备些护体法术,以免输的太难看。

高仁厚木木的看着赵语伊,一动不动,呆立半响,眼中隐隐有着不耐。

赵语伊大为光火,这可不是典型的给脸不要脸么。双刺旋转呼啸,如一道破天极光般刹那间冲向高仁厚的胸膛。小妮子一怒,手上就没了轻重,这双刺若是刺中人身,定时毫无阻碍的当胸而过,再空中划一个曲线,回到自己手中。

赵语伊似乎已经预料到血花四溅的场面,心中隐隐觉得,自家青云哥哥恐怕又要为自己杀人说教一番了。心中虽然讨厌,可也不无甜蜜。

这双刺已到高仁厚胸前,这精瘦男人竟然还是不闪不避,嘴角处缓缓勾起一个嘲笑的弧度。只听当的一声金属响声,高仁厚胸前现出一块刻着蝌蚪文字的石碑,金光四溢的几个上古文字,竟硬生生挡下了赵语伊这全力一击。

与此同时,赵语伊只觉得心灵相连的尘缘,断情双刺,竟突然失去了联系。原本当空飞舞的神兵,像两把破铜烂铁一般,当的落在地上,落进不能再低的尘埃里。

赵语伊樱口微张,啊了一声。赤精子叹道,“峨眉派居然还留着当年大禹留下的试剑碑,难怪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蛮荒时大禹治水点将,防风氏散漫成性,无故迟来,被大禹以利剑在此碑上斩去头颅,防风氏本为神裔,鲜血中饱含诅咒之力,颈血浸染此碑,相当于以毕生生命精华为此碑加持神力,从此此碑不惧陆地神仙之下的任何金石剑气的斩岓,还能吸取所有神兵之力,叫其无法与主人心意相通。赵家小妮子遇上此碑,已是落到了不胜之境。”

赵语伊哼了一声,已是摆开了太祖长拳的起手势。不靠剑术,赵语伊已经决定要用自己这双粉嫩拳头把对面那个装神弄鬼的黑炭打得满脸桃花开。

此时高仁厚冷笑一声,掐指做诀,只见脚下腾起两串烟雾,在烟雾中,他缓缓升入空中,周身笼罩着一圈土黄色的光华,正是混元丹经自动激发的护体真罡。修道之人与习武之人都是磨练内力真气,可是凭着法术,金丹以上的修道之人已经可以凌云御空,习武之人不冲到陆地神仙一镜,凭肉体破空那却是想都别想。高仁厚升到三丈高度,俯视赵语伊,眼神冰冷,手上却已经开始掐着雷霆法术。他四指指天,食指微曲,大喝一声,“五丁霹雳,随我法行,疾!”

当空便是一道雷龙,张牙舞爪的向赵语伊扑来。赵语伊娇喝一声,小小的拳头狠狠砸向龙头,以雷霆之力凝成的巨龙,呜咽一声,竟被赵语伊一拳打散。

高仁厚此时却是毫不留情,嘴中念念有词,分明是大灭绝六合神光的召唤法诀,他的掌中,慢慢现出六色微小光华,随着法诀的进行,这六色光华缓缓旋转,每一次旋转就庞大一分,最后变成一个直径接近一丈的圆环,从外到内,分别是红橙黄绿青蓝六色,随着高仁厚一声狂吼,这圆环如贯穿天地的一道通道,对着赵语伊当头罩下。

赵语伊分明感觉到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脑海中天狐已是焦急大喊,“小狐狸快给姐姐躲开,这六合神光,最伤魂体,你若是被罩中了,不死恐怕也得变成一个白痴,至于姐姐,那就真正神魂俱灭了。”

赵语伊再也顾不得什么优雅,咬咬牙齿,向前飞身一扑,贴地卧倒。只听得惊天动地一阵巨响,擂台上已出现一个一丈见圆的大坑。法术之威,一至如斯。

赵语伊只是被法术余波所及,嘴角已是留下一丝鲜血。红殷殷的血珠落在她姣白的面孔上,多了一丝凄异的魅力。

庞青云飞身上台,横抱起赵语伊,恶狠狠的瞪了醉道人一眼,朗声道,“这就是峨眉所谓的待客之道,峨眉执礼,便是这等礼节!”

众人沉默,气宗之人脸上满是不屑,擂台比武生死由天,又不是吃饭喝茶讲什么礼节。虽说来者是客可若是就此放水岂不是有违武道精神。至于剑宗的阴阳剑侍,他们对华山上出尽风头得尽好处的庞青云本就没什么好感,这一句话把整个峨眉都骂了进去,由不得他们心中又添了一分不痛快。

倒是醉道人自觉惭愧,这比武是自己一手挑起来的,如今还得助拳的赵语伊受伤,他心中也是难受。他一步一步走到擂台之上,刚想弯腰认输,却听见庞青云响亮的声音,他对着仍浮在空中的高仁厚道,“以武会友,高兄下手未免太不留情,庞某不才,斗胆请求一战。也不用再比上两场这么费劲,接下来之战,我与你一场定胜负,我胜,气宗接下来十年一人不许下山传道,你胜,剑宗之人从此十年再不踏入报恩阁半步。”

庞青云剑眉一挑,抱着赵语伊缓缓走下台去,“要赌,就赌点大的。什么祖宗规矩,居然这般小家子气,敢情从没有摆正过自己名门大派的位置!”

听得名门大派四字,醉道人终于挺了挺腰杆,迎风而立,如一棵不倒老松

第二十六章 力能扛鼎(上)

赵语伊在庞青云怀中挣扎一下,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学着在庞青云怀中躺惯了的小白。只是这姿势叫别人看来,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赵语伊本就只穿了一袭短裙,修长双腿横陈手臂,丰满的胸脯轻轻摩擦着庞青云,别说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就是年老之人恐怕也得被这妖精诱惑的心猿意马。媚,如入骨髓一般的媚,正是修炼起天狐九尾大法的附带效果之一。赵语伊以素女心经修内,天狐九尾大法为外,本当是稳稳拿下高仁厚,可惜没算到这高仁厚却是如此表面憨厚内心无耻,先是以试剑碑废了赵语伊兵器,再是凌空三丈叫赵语伊的长拳近不得身无法施展,再是以雷龙麻痹赵语伊警惕,借一击雷霆掩护从容释放出最耗法力的六色离合神光,从而一举见效。这等环环相扣的谋划,庞青云更愿意相信出自司马南那只老狐狸之手,否则有这么年轻一个对手,庞青云就觉得可怕了。

约好了三日后一战,庞青云就在赵语伊床榻之旁陪了三日。这三日内,赵语伊喝的鸡汤,是庞青云下厨煮的,吃的药剂,也是庞青云熏红双眼扑着扇子煎出来的。庞青云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的内疚感,自己作为这一行人之首,自然把这些人的安危,一股脑全扛在了自己肩膀上。他毕竟只有十五岁,虽说古时十五岁已是个成家立业的年龄,可他游历江湖一年不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还是一个孩子。

孩子有孩子的执拗,庞青云的执拗便是必须光光明明正正大大的打赢高仁厚,为赵语伊出这一口气。

而对赵语伊来说,这恐怕是她此行旅途中最幸福的三天。幸福是什么,相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很简单,看着心爱的人衣不解带的陪在身边,寸步不离,嘘寒问暖,她受了内伤的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的露出笑容,就如同春日墙头新探出来的一枝杏花。恰巧自己的如意郎君还是个江湖新秀,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杰,华山之上一手功夫俊的人人称赞,那自己的虚荣心,更是骄傲的快溢了出来。

庞青云对于这个一路走来的少女,并不是没有好感。姣好的面容已足以让一般男人发狂,更何况她的家世,她高深莫测的实力。只是庞青云并未将这份好感全部转移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是不懂,李青莲虽然博学可却从来没有交代自己是怎样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说不定想要庞青云发前人之未发,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来,说来好笑,一个连情字都不知道几画的少年,怎么走得出自己的漫漫情路。二是没这份心,庞青云脑子里塞满了江湖事体,为赤姊姊查明吕婆婆死因是一桩,为李青莲报仇击败大青衣又是一桩,修习武艺准备三年后的瑶池古道开府更是一件庞青云心心念念记在脑中的大事,实在分不出闲暇谈什么云卷云舒。

而另一方面,他的心中总是藏着一片倩影,在苏州的惊鸿一瞥中,邂逅的慕容小姐,总是在莫名时间跳出来,她的音容,她清冷而孤高的声音,像是一泓引他入迷的清泉,若不是总为身边事羁绊,他恨不得飞到苏州,再远远看上一眼,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甚至有时面对着赵语伊,嗅着赵语伊身上传来的芳香,心里差点把持不住,叫出一声慕容小姐来。

因此两人倒是并未有多少言语,庞青云沉默,赵语伊矜持,两人往往就在一声不响中,坐过一个上午,喝完药,又坐了一个下午。晚上至尊玉庞青云张曼成三人轮流值夜,以防不测,毕竟这峨眉山已经散发出一股不欢迎的态度。不光是为了庞青云那一通挑衅言语,门派内部纷争,外人一插足,很容易就成为众矢之的。庞青云在心中把拉自己入局的醉道人骂了何止一百遍,看在他日日憔悴却依然定期送来峨眉库存灵丹和各种珍奇万物的份上,庞青云才略略消了消气。

三日时光说长不长,赵语伊自然希望一天有两百四十个时辰才好,可惜时间不遂人愿,你怨也好爱也好总不会有半分停息,赵语伊在药罐子的浸泡下终于好了个八九,坐着轮椅由庞青云推倒当日擂台之下。

今日擂台有些不同,加宽加长了三倍,司马南一脸歉意的走到赵语伊面前,“赵姑娘可好?我气宗弟子下手不知轻重,得罪了赵姑娘,实在罪该万死。伤了正道情谊,老朽却是如何担待。”虽然口上道歉,可司马南眼角皱起的细纹与微微拉长的眉毛,却在比着一个隐晦的笑。

赵语伊没去看他,只是巧笑嫣然的回过头去,对着庞青云轻声说道,“推我走吧。”

庞青云亦是不理不睬,伸出左手轻轻推开司马南,等到赵语伊的轮车大部都推了过去,庞青云微侧身子,对着司马南耳朵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

说完却做出一副和煦面容,又当着众人的脸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他好像对司马南说了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祝福的话。司马南不好发作,只能隐忍着,也随着庞青云嘴角弯起的弧度,僵硬无比的笑了起来。

司马南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双手虚按,示意全场安静,“庞少侠是我峨眉贵客,拳脚相比,难免伤了和气。可不比嘛,倒好像我峨眉济济之辈没有一个拿得出门面,老朽苦思一夜,终于想出了个法子。”他指向擂台上立着的九只青铜大鼎,“文王鼎,当年大周时留下的宝物,每只重三万钧,不是三万斤,也不是三千钧,实实在在的三万钧,举起第一只,若是想要再举起第二只大鼎,便得要再加上六万钧的力气。每多举一只大鼎,所需内力便要多耗费一倍,道术武艺,运行根源还在于真气二字,庞少侠与劣徒相较,谁举起的鼎多,自然就是胜了。”

“若两者一样呢。”醉道人插了一句嘴。

“来者是客。”司马南突然语气斩钉截铁,“那就算庞少侠技高一筹罢了。我峨眉名门大派,还留得下这点余地。”此话正是针对庞青云的一番厥词,顿时台下一片叫好声。

“限时一个时辰,不限方式,不限用手还是用脚,庞少侠,可公平否?”司马南禁不住志得意满,调侃起庞青云来。

庞青云无悲无喜,只是漠然的看着司马南。那双眼眸,冰冷刺寒,根本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司马南被盯得不适,侧过身子,向高仁厚招了招手。

高仁厚一马当先,左手掐一个法诀,混元真罡一吞一吐,只见一团土色真气已托着最前方一只大鼎,缓缓升入空中。高仁厚面不改色,右手青筋迭爆,竟又以肉体力量举起第二只大鼎。两只大鼎随着内力推动,在空中悬浮环转,如同两只你追我头我赶你尾的调皮生物。

就以力量相论,一般来说,一品内力加持自身,大概能举起峨眉一鼎,若是功法特殊或天赋异禀,勉强能举起二鼎。但是一入金丹境界,自身内力浩荡如淼淼大海,至少也能举起三只大鼎。高仁厚举起二鼎已是负手而立,仅凭真气支撑两鼎,似笑非笑的看着庞青云,正想看庞青云在众人面前出一个大丑,顺便打打剑宗之人的脸皮。虽说前几日庞青云的一席话已经把整个峨眉面皮都打了一遍,可别人打脸,与自己抽耳光,实在是大不一样。

本章向血红大神的巫颂致敬。巫颂我认为是网络文学这十年来的扛鼎之作,蛮荒搜神稍次,亵渎,冒牌和陈二狗再次。

力能扛鼎(下)

庞青云的真气修为向来是“有目共睹”的。华山上的一品中位,在峨眉山上时却硬生生掉了一个大境界。“只有”二品中位的内力,恐怕连举起一鼎都是勉强。难怪高仁厚如此轻视,可是吃老虎的未必都是神龙,更有可能是一只外表憨厚的野猪,庞青云虽说面容俊秀和野猪拉不上什么关系,可这一身混沌真气实在是最好的掩护。

与真实实力不相匹配的内力境界,很容易就骗过了许多老江湖,司马南和高仁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庞青云双手阳脉中太玄真气已如燎原烈火在经脉中熊熊燃起,依附于阳脉另一侧的阴经中则奔流着素女真经北帝篇修出的阴寒真气,两股异种真气在丹田相遇,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力量。只见庞青云身旁瞬间光华大盛,周身芒光四散,刺得台下之人几乎睁不开眼,等待双眼熬过刺痛之后,只见三只陀螺般滴溜溜旋转的大鼎悬浮空中,庞青云双手举天,五指张开,混沌真气在手边凝成一团乌云,将三只大鼎稳稳托住。

技惊四座。第一个欢呼声来自赵语伊,她晃了一晃,依然倔强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负三鼎与双掌,这分明是金丹境界的武者才能拥有的实力,气宗之人纷纷私语,不断怀疑庞青云身上是否具有上古昆仑奴的血统。

也只有上古时曾举天三月为女娲补天争取到砍鳌足时间的昆仑奴,才有这等非人的肉体力量。二品中位境界的气宗弟子,在场不止一个,可他们扪心自问,入山这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个一品以下的道士举起过任意一鼎。就说今日清晨,司马南也是动用了三十二个二品道士,十九个一品天师,才将这九座大鼎从听蚰楼外的天井里搬到这边。凡是参与搬鼎过程的人,都清楚记得搬完这九座大鼎之后,这参与搬鼎的五十一人个个都累的口吐白沫,真气耗尽,至今还在后山昏迷。

可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一口气,便举起了三只。一只重三万钧,加之则翻一倍,三只共举,那便是需要十五万钧的力量。当年黄帝乘龙上天,典籍上记得明白,众臣拦阻,龙怒,人言斥之,不退,一龙横扫,有十五万钧之力,挡者皆伤。十五万钧,从此又称一龙之力。当年庞青云修炼的九龙二象般若功,便是说修到极处可有九龙又二象之力,庞青云二品中位的混沌真气,已经拥有了一龙之力,混沌真气与九龙二象功相比,高下立判。

高仁厚面上微微变色,可惜脸庞黝黑,红了红脸,在黑色的皮肤遮挡下,几乎看不出变化。只是面上总有些不好看,对面三鼎皆立,自己还托着两只大鼎装X,实在有点可笑。高仁厚狠一狠心,也不顾新修成的混元丹经第五重境界尚未稳固,强行运力,双手向上奋力一顶,将双鼎顶在空中,在真气托举下一时半会掉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眼花缭乱的作了一串指诀,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随着念念有词的口诀声一一屈下,面前凝出的土色真气如一条厚稠绸带,缓缓绕上面前另两只大鼎。众人只觉得脚下土地都在微微震动,这正是高仁厚运用法术抽取厚土之力过多的征兆。

醉道人难得收起了嬉笑神态,面容紧张的看着高仁厚缓缓举起双鼎。若是一举可成,这便意味着高仁厚的实际实力至少也到达了金丹中位这个境界,他有意瞒藏了部分实力。金丹中位,身为六大门派之一的峨眉剑宗掌门醉道人,也不过是一个金丹中位。若真是如此,剑宗势必在下二十年内,都要被气宗压得喘不过气来。

“庞青云这臭小子若是我峨眉中人多好,不用二十年,十年,只要十年,他那身变态真气,恐怕连金丹巅峰之人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了罢。”醉道人不免自我催眠,只是双目仍然死死的盯住高仁厚。

高仁厚脸上缓缓滴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一路流进锁骨,他的脸随着功法流动现出一色土黄,简直如一个面黄肌瘦的痨病鬼,他已经赌了,就赌自己昨日才练成的混元丹经第五重能够帮自己一举扛起第三第四只文王鼎。他想要在隐忍这么多年后将自己所有的实力,真正完全的展示开来,将剑宗锐气一挫再挫。土黄色的真气在鼎身缓缓流动,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色神龙,绕着一根大梁步步上行,正欲借着盘绕绞缠之力将大鼎拉至空中。两只大鼎战栗着,发出嗡嗡的空响,似乎在悲鸣,在低吟,最终仍依依不舍的一点点向上爬升。

悬空三尺,即为举起。两只大鼎在一炷香内,已爬了一尺。高仁厚只觉得体内真气已耗损大半,他是一个极理智之人,暗自盘算一阵,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要将这两鼎举起三尺,自身气海大穴必将受到无可修复的损耗。他朝司马南看了一眼,这个自小将自己养育大的师傅,眼中却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这种决绝,只会指向自己这个最让他得意的门生。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奋力狂呼,双臂青筋爆裂,血流潺潺而下,在手臂两旁流成两道血河。他竟借着自伤肢体,又换得双鼎齐齐上升了一尺。他额前血管已条条裂开,血流模糊了双眼,在他面前营造出一个血色的天地。他双目不能视物,全身俱被血浆笼罩,如同一个血人。

庞青云心有不忍,他托着三只大鼎,向高仁厚走进几步,问道,“姓高的,你还好么。”

高仁厚双目圆睁,连瞳仁与眼白,都变成一派血色。他的脚下,血流已流成一条小溪。这却是内力走火入魔的征兆。高仁厚的双手依然高举,只是托着四只大鼎的土黄真气,竟在空中缓缓弥散。

四只大鼎,依然只是同时举起了两尺,从严格意义上说,甚至算不上举起二字。

随着如钟鸣般响亮而厚沉的一声“铛”,四只大鼎齐齐落下,将擂台地面砸进一尺,木制的擂台禁不住这等大力,轰然坍塌,烟尘飞舞间,只见一个头颅,缓缓低下。

峨眉一代翘楚高仁厚,被誉为最可能接手气宗掌门的青年俊彦,因运功过猛,走火入魔,在擂台上力竭而死。至死,四只文王鼎,还停在二尺那条线上。

而只能举起三只文王鼎的庞青云,依然站在擂台之上,肩上扛着两只,头上顶着一只。他不无悲戚的看着地上那个三日前还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高仁厚,心中是说不出的叹息。

“非我所杀,因我而死。”庞青云低念了一句,挺直后背,向尸体鞠了一躬,默祷了一声“阿弥陀佛”。他并不信佛,但他宁愿有佛的存在,好超度他登往极乐。

剑宗胜而不乐,峨眉众人压抑在一片低气压之中。气宗几个年少之人,望向庞青云的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在他们心中,高师兄是本门最有本领的师兄,虽然沉默寡言可言出必行,凡是什么大难小灾都乐于伸上一把手。被所有人都认为是接下来二十年的峨眉扛鼎之人,竟死在本应扛在自己肩上的大鼎之下。

这样的讽刺,连天空都禁受不住。峨眉山上山风怒泣,暴雨将至。

暴雨的矛头,漩涡的中心,都指向了庞青云。

第二十七章 人自醉

李青莲道,“臭小子,我劝你早下峨眉,你强自插手剑宗事务,本就不妥,当众骂人家山门,人家也忍了,现在又杀了峨眉最有希望接任下一代掌门的翘楚,峨眉中人恐怕个个杀你而后快。”

庞青云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说是痛痛快快为语伊报了一仇,可这血债又重新积回到了我身上。他的后辈弟子,若是要找我报仇,我却是战也不战,杀也不杀?侥幸不死,若失手再伤了几人,那我的后辈子孙,不是也牵扯到这个大漩涡去?死胖子你当年说得对,杀一个人之前,是应该仔细想想,这个人该不该死,可我明明并无杀他之心,他自立死志,这笔血债算的实在有点冤枉。”

李青莲冷笑道,“哪里冤枉?哪来那么多冤枉?这江湖,是杀人者的江湖。我一人一剑杀的华山大小魔道门派尽皆灭门,他们到哪里喊冤枉去?强者为尊,弱者为牛马猪羊,任人宰割,今日我正道要杀你魔道,若我没有必胜的决心,我肯喊出这个口号?你今日胜他,他死你生,这本就是天道法则,大道无情,你还嫌杀的冤枉,他尚未觉得死的冤枉呢。”

庞青云在一双双如剑眼芒中走下台去,他推着赵语伊,一步一步往下山道上走。至尊玉和张曼成警惕的翼护两旁,武器已经拔了出来,双手死死握着棒柄。庞青云站在下山石阶前,回身拱礼,一揖到底,“小子年轻气盛,害得峨眉痛失高徒,这峨眉山,无脸再待。我将回太湖之畔,静静心,修修武艺,十年内不入江湖。”

赵语伊惊讶回头,轻声道,“青云哥哥,你…你这是何必?”

庞青云的面庞在夕阳下忽明忽暗,“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今日之错,就用闭关十年来稍稍偿还吧。”

峨眉老成道士们个个闭口沉默,眼中闪着精光,倒是几个年轻居士破口大骂,“姓庞的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惺惺?”“老子十年内必把你太湖边上的茅草屋踏成灰烬!”

庞青云又是一礼,不再多说,转身缓缓走向夕阳之中。

峨眉山山路陡峭,两旁有峨眉灵猴相伴一路,倒也不显风尘,傍晚时分,已经到了半人洗心亭。李青莲当年曾做蜀道难,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峨眉山身处蜀地,自然也具有巴蜀山峰的特色。一是回环之处甚多,因山势陡峭,开凿出的山路唯有多环才能以保安险,二是天穹仿若贴于头顶,极低极近,每每下看,更觉得山峰高耸,触目惊心。虽是在半山野营,可这一片三丈方圆的空地除开一座洗心亭,几乎已没有什么地方。

张曼成点起篝火,摸着肚子道,“师傅说,吃即是空,大和尚肚子空了,按佛家说其实却是另一种饱。肚子啊肚子,可惜今天没有肥滋滋的大鸡腿吃咯。这该死的山路,一路上除了猴子,就是猴子。大和尚吃鸡吃鸭吃鱼,就是不吃猴子。据说南蛮之处有生吃猴脑的做法,说是无上美味,可佛家有戒杀生,鸡鸭鱼肉他人吃得,我和尚自然也吃得,只是这猴脑吃起来未免恶心。为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和尚,我就暂且饿这么一通罢了。”

他又拍了拍自己肚子,愁眉苦脸的道,“可怜大和尚又要瘦了。”

赵语伊正在拿竹叶喝水,看了看大和尚那两百多斤的肥膘,不由一口水毫不淑女的喷了出来。“大个子你还嫌自己瘦!”她虽然大伤初愈,可还是坐在轮椅上挺直了腰杆,伸手在自己纤腰上一比,又环了一个大圈,对着张曼成腰上肥肉挤眉弄眼。大和尚被比的不好意思,搔搔脑袋,努力收腹吸气。

庞青云从未见过赵语伊这般调皮可爱的模样,不由也被逗得乐不可支,心中堵塞稍稍缓了一缓。

至尊玉道,“我,我……去……值,值夜。”山林中有隐隐现出几团绿火,那是一双双饿狼的眼睛。至尊玉这一路来更显沉默,除了日日苦修以外,便主动承担着脏活累活。他跟在一群天资极高之人中间,自身虽然天赋不差,可无论是与张曼成,还是明面上功力最低的庞青云相比,都有点不够瞧的。他知道自己很笨,笨人往往都有这个觉悟,那自然就去做些力所能及的所谓小事。

庞青云自然把这份感激放在心里,他知道有些情绪,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抒发才最为有效。

山风阵阵,篝火噼噼啪啪乱响,赵语伊灵机一动,向庞青云扭头问道,“青云哥哥,你会跳舞吗?”

庞青云自然含笑推道,“我又不是梨园子弟,哪会什么九宫六阕的舞蹈。”

“跳舞倒是很简单的,看着这篝火,我倒想起学过的苗族篝火舞来,这里又冷,不如我们跳跳舞暖和暖和身子。”赵语伊继续提议道。

“真是不会。”庞青云微微红了脸。赵语伊娇笑着,葇夷双手已牵上了庞青云的手掌,“学而时习之,自然就会了。”

赵语伊哼着轻快的小调,脚下如踩着九宫步,左右飘移,上下回转,庞青云只能抓紧了她的双手,笨拙的跟着脚步,胡乱踩了起来。火光有时升起,有时又火星四散坠落,火苗欢快的跳动,如一曲不灭的舞蹈。慢慢的,两个人贴近了呼吸,庞青云觉得赵语伊如兰吐气落在自己的脸颊上,痒痒的,又说不出的舒服。他的另一只手本是不知放在何处,但当他看向赵语伊春水般的眼眸时,他若有明悟,缓缓把手环在了赵语伊腰上。赵语伊面色发羞,映着火光,如一瓶沉醉百年的女儿红。

他们的面颊越来越近,他们的双手越握越紧,火光将空气扭曲,暧昧,赵语伊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

庞青云的唇缓缓印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触,仿佛碰到了什么易破碎的物事,慌忙分开。赵语伊满面羞红,轻轻把头放在庞青云怀中。庞青云另一只手,摸了摸赵语伊的头发,又摸了摸

第二十八章 杀手何人(上)

两人正痴痴凝望之际,突然响起一声悲惨的哀嚎,张曼成捂着脚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死屠户,不就偷学个轻功,你可已经踩了我第十脚!这是想闹哪样?你看看人家那两个,双修的多么相敬如宾!”

至尊玉的手还扶在张曼成身上,两人滑稽的扭在一起,张曼成一手捂脚一手勾着至尊玉的肩膀,整个人象一只竖起来的大螃蟹。至尊玉一脸委屈,“这,这……这是什么,劳什子,轻……轻功,怎的……就,就……这么……这么难练!”

他们学着庞青云两人的舞步,还以为在排练什么绝世武功。风花雪月之事,和这两个大个子实在离得略远。

张曼成放开至尊玉,啪的给了他一个头皮,“他们两个一个是江湖上最年轻的金丹,一个千年不遇的天分,自然学的轻松。”他见庞青云朝这边望过来,努力笑了笑,脸上横肉抖的如波浪,“你们继续,继续琢磨武艺,不用管我们。师傅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偷学你们一两手轻功,总不碍事罢。”

赵语伊整张脸都埋进了庞青云怀中,脖颈上的如雪肌肤也像梅花盛开一般,潮红一片。庞青云哭笑不得的骂道,“什么轻功重功,好你个大个子,你原来是属鹦鹉的,我做什么你就要学什么,邯郸学步,叫别人看去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张曼成憨憨一笑,“这荒郊野外,哪来的人。”

话音刚落,耳边便听得羽翼扇动,气流鼓动的风声呼呼作响。只见乌云层叠之中,从山峦峰顶亮起几点火光,从相迎的山峰关隘处飞来。火光本如蝇虫,不多时,已大如黄豆。焰火摇动中,远远听见一个声音呼喊,“庞少侠暂且留步,我等峨眉送客道士,受长辈之命特来护送。”

三十二只火把,领头者看不清面容,个个穿着黑衣道袍,宽松下摆罩着身下的通灵黄鹤,连人带坐骑都在黑夜中模糊成一条条灰影。黄鹤在空中一个盘旋,或斜斜落在洗心亭上,或散散停在狭窄空地,不安的琢着地面。

至尊玉警惕的拔出大刀,被张曼成按住手。庞青云拥着赵语伊朗声道,“多谢相送,有劳远架。不知来的是哪宗弟子?”

“我等气宗值日弟子,庞少侠稍慢尊驾,本师有信一封,请庞少侠查看。”带头人毕恭毕敬道,赵语伊听得语气有点熟悉,细细看了他一眼。黑夜中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普普通通的五官,放到人群中就被掩埋的那种。

“司马掌门有何事嘱托,恐怕我一后辈弟子无法为其分忧。这信,还请原封不动的带回给司马掌门罢。”庞青云听知是司马南书信,有意推脱。

“庞少侠请勿让小人为难。”带头人又向前踏上一步,话语中略带颤抖,“若我等不能完成师门任务,这凝翠崖上天刑九洞,可无异于人间地狱。”

庞青云见他说得诚恳,不愿叫人为难,“好吧,那信在何处。”

只见黑衣道人把手伸入怀中,摩挲一遍,竟大惊失色,回头喊道,“信呢!你们瞧见了否!”

庞青云目光随着他的喊声望向其他人,却见得其中一人左手不停颤抖,黑衣掩映之下,却露出了半尺长的雪白剑锋,庞青云情知不好,一个回旋将赵语伊护到身后,只见得空中撕拉一阵微响,领头的黑衣者从怀中撒出一把蒺藜银镖,正正的钉在了庞青云背上。

张曼成只见得庞青云背上黑血缕缕,一瞬间竟把身上青衫染成墨色。这银镖上竟是喂了凶厉无比剧毒!张曼成大吼一声,双棒以拔在手中,铺天盖地的棒影朝四周几个成围拢之状的黑衣人盖去。

只见三十二个黑衣道士竟默契无比的四散开来,长剑在空中结成一道巨大无匹的剑网,张曼成与这些白色剑丝一触,只觉得如同一匹冲刺骏马撞上了一座泰山!整个人踉踉跄跄倒退十步,又落到了另外四人的包围圈中,只见四把长剑从剑网中分离开来,剑气纵横竟把张曼成的进退空当全部堵死。张曼成强压住口中鲜血,又硬生生拼了一记。这一记相较那座巨大剑网,虽然威力大减,可剑气还是激的张曼成口中鲜血缓缓溢了出来。

庞青云大急,不顾身上毒伤,握着烧火棍一板一眼的将太白剑法挥舞开来。赵语伊也从庞青云怀中轻轻一挣,便加入了战局。只是黑夜之中两人目力大降,一身武艺对上对面以围堵封逼为主的剑阵,根本无法破阵而出,反而还得小心格挡不时射来的暗器。

只有至尊玉这夜视之人,一把大刀舞的虎虎生风,无人敢擢其锋,反倒逼得剑阵分出八人围攻至尊玉。少去这八人布阵,庞青云等人不由压力大减,缓缓从死守变得有守有攻。

那领头之人见得情势不对,呼哨一声,三十二只黄鹤闻声而起,双目血红,双翅打起劲风,便向庞青云这四人扑来。这黄鹤乃是峨眉守山灵兽,通人言,寿长百岁,几十年的豢养训练,竟让这群体含灵丹的扁毛畜生拥有不啻一品高手的实力。这三十二只黄鹤一加入围攻,不光以利爪为武器,口中更是如连珠炮般喷吐锋锐无比的气刃,至尊玉手上大刀受的几道气刃击在刀口,竟火光迸溅,硬生生裂出一个小口。至尊玉心疼无比,手上更是发力,让围攻之人压力更增,叫苦不迭。

双方陷入缠斗。庞青云真气悠长,自是不惧,可张曼成与至尊玉两人只是学会了江湖第一流的招式,虽然内功也是顶尖心法,可一路旅途劳顿,加上被这人兽大阵围困了一个时辰,内力渐渐开始不济。许多本来可一击挡开的招式,只能轻轻借力躲过,本来十招内还有三招威力无比的反击,现在连躲闪都有点气喘吁吁。

庞青云心中焦急,不断寻思着脱身之计。赵语伊见他招式略散,便主动接过了大部分防御重担,双袖齐舞,如两条狐尾,柔中带刚,往往带着一股阴劲,中招者内力不唱,经脉中已受了暗伤。赵语伊不免得意,见面前之人露出一个大大空门,毫不犹豫一脩扫去,若是拂中胸口,心脉一损,立时便仆,这大阵也就布不起来了。

天狐此时却惊恐喊道,“小心!”

赵语伊一袖扫在此人胸口,那人不闪不避,胸口诡异一缩,竟将这一袖之力全部吸纳,自身仿佛无损一样。赵语伊这一袖用上了全力,被这诡异吸力引导,顿时踉跄不稳,上身前冲,背后几人长剑已贴上了赵语伊腰间。

第二十八章 杀手何人(下)

袖风将此人面纱卷起,露出一张木讷的脸,黝黑的皮肤与黑夜融为一色,除了两只略显恐怖的空洞眼眶,分明就是前日比武时力竭而死的高仁厚。

想来也只有高仁厚同是近乎金丹中位的深厚真气,才敢运起内功硬生生受赵语伊这全力一击,凭借混元丹经中险之又险的一招“海纳百川”,以自身真气在丹田模拟大海洋流,吸纳他人真气,化死地为生境,这是混元丹经的至高法门。高仁厚十几年如一日的钻研此书,才在这招上略有所悟。

今日试来,竟奏奇功,赵语伊被他真气一吸,周身不稳,如狂风杨柳,顿时朝山崖下跌去。

赵语伊见到一个死而复生,双眼空洞如僵尸一般的人物,女子心性,难免害怕。这一害怕,真气便乱了运行路线,素女真气阻塞在足少阴肾经,无以上行。经脉不畅,双腿便无法蹬行,更别说御使气流以轻功脱身。赵语伊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倒一个转,头栽葱的朝悬崖下落去。

高仁厚狰狞可怖的脸上竟露出一个更可怕的笑容,他张开嘴,墨色的一口牙齿交织在黑夜里,像某种野兽的利口。

庞青云并未料到竟能生出这种变故,前来围杀的峨眉黑衣人已是出乎意料,更没想到带头者竟是明明已死的高仁厚。虽然他一双眼珠仿佛被人生生挖去,可面容庞青云还是能在夜色中依稀分辨出来。武林中断没有死而复生的道理,峨眉中人又为何又要在自己下山之路上设伏?庞青云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一个迷局,就好像当年在华山上走入诸葛八卦阵中一般,有点线索,又毫无头绪。

电光火石之间,庞青云还来不及理出点方向,赵语伊已是被高仁厚一吸一带一推,跌下了山崖。庞青云双目赤红,撕心裂肺的怒喝了一句,“不!”

回声邈邈,一转眼赵语伊的身影以遮盖在云雾缭绕的白气之下。庞青云只觉得心中一痛,徒生死灰之感,本来压制下去的背后毒伤随着真气泄露,竟也开始发作,庞青云只觉得后背渐渐发麻,口中舌苔发苦,喉咙中小舌肿大,那些蒺藜上涂得分明是见血剧毒。庞青云心伤毒伤一并发作,招式不济,眼前朦胧一片,脚下挪移散落,腰上腹上又各中了一剑。

庞青云拼着身上多一条伤痕,也要将带来这条伤痕的杀手手刃于青莲智商,庞青云短短一炷香内,伤势已是遍体,可这峨眉剑阵也被庞青云一人之力打得支离破碎,不成章法。

那边张曼成和至尊玉终于有了自保反攻之力,张曼成荡开胸前两剑,弯腰平行,躲过背后刺来的一记暗剑,以头为锤撞得偷袭之人胸口扁折,口吐鲜血,得了一个空隙冲到庞青云身边,一把抓住庞青云腋下,在他耳边如黄钟般怒喝,“师傅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张曼成与至尊玉一左一右翼护两侧,在剑阵中杀出一条突围血路,边战边退,已经出了洗心亭这一片狭小空地。面前是一排开阔石道,好走至极,以这三人的轻功造诣,即使对方乘着黄鹤追奔,逃出包围圈也不是难事。

张曼成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的手还死死抓着庞青云腋下命门。

值此之时,庞青云竟反手甩开张曼成,握紧青莲,又冲进峨眉剑阵之中。他双唇已是雪白,毫无一丝血色,分明中了极深的寒毒,可庞青云觉得心中有一团火,跳动着,想要跃出胸膛,来看一看这个乌糟世界。

青莲气兵,长三尺二寸,出则必饮人血。当年李青莲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飘逸,如今传承到庞青云手中,竟更多出一份狠辣,气兵所触,轻则断臂残肢,重则一剑毙命。在庞青云近乎自残的燃烧混沌真气本源之下,面前竟然无一招之敌。

以伤换命,这就是庞青云的打法。顷刻之间,庞青云背部已如沟壑丛生,纵横交错的伤痕,翻出模糊血肉。与此相应的,却是又倒下了八名黑衣,一旦布不起剑阵,这些劫道之人自身功力有高有低,参差不齐,根本发挥不出原来百人齐心的威力。

在无止境的杀戮中,庞青云对生死看的越来越开:青莲剑下,俱是亡魂,所谓由命而定的生死之道,庞青云越来越觉得可笑。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佛祖,哪有这种大能超度的了我剑下所有亡魂?杀人,问什么天地大道,问什么该与不该,犯我血脉者,杀。夺我躯壳者,杀。辱我声名者,杀。断我生路者,唯有杀。正也罢,邪也罢,巫也好,仙佛也好,谁敢说手上就没沾过一丝血腥。冥冥自有定数,杀人者终有死日,活人者岂无归时?生死轮回,尽归本源,便是真的混沌。就如那混沌初开时,那有什么黑白,正邪,男女,君臣,所分之物,所持不过后天的依据,就如这混沌真气,说什么经脉相逆,真气相背,方能形成混沌,了悟生死,混沌真气便自在心中。

一念至此,庞青云已是明悟,丹田处本是阻碍的堤防被汹涌真气一冲而过,原本卡在胎息中位的真气进度顿时连破任脉中三大关窍,气海扩大增厚,真气如浪涛般在其中盘滚,庞青云在争斗中本来真气将竭,如今突然升阶,丹田中内力滋生如同暴雨过后的池塘,就快没从丹田溢出来

庞青云一入胎息上位,已然可以在神识中观想出一道金色屏障,似万里城墙,厚实无比,笼罩着薄薄光幕。这正是寻常武人在突破一品烛照与超一品金丹境时才能遇到的“天人关隘”,过得去,便是金丹境界,从此入地仙之境,在武林中已可算的上半仙,即使在上古时那些修道之人眼中,也算是入了玄牟之门的得道之士。

而只是才摸到二品巅峰连一品门槛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庞青云,凭着一身变态浑厚的混沌真气,已经可以挑战武林中九成人的梦想,九成人一生的愿望。

形类僵尸的高仁厚见机不对,喉头咕噜一声,张大乌黑巨口,双手成爪向庞青云扑来,身躯未到,已是一股恶风,双掌与青莲交击,竟发出金铁碰撞的铿锵声。庞青云只觉得这恶风似有灵性一般,钻入鼻腔,眼前便是一黑。他心中明了,这高仁厚已是似人非人的怪物,虽然还保持着原来的武技真气,可连呼吸中都带着毒气的生物,怎么还能算得上人?倒更类似东瀛夷人所崇拜的兽身族了。

第二十九章 险死还生(上)

庞青云只觉得胸前一窒,只见手掌虎口处隐隐现出一个黑点。黑点如滴入水中的墨汁,一下晕散开来,整只手掌顿时都罩上了一层灰色。庞青云只觉得手掌发麻,整只手都不听使唤。背上隐隐也失去了知觉。高仁厚低吼一声,双爪十字横劈,指风如利刃般直冲向庞青云脸侧,庞青云尚未被刮到,面上已裂出几条血缝。

他勉力运起真气,全部调度至右手,一棍由下至上斜斜掠去,形成一道罡气屏障,死死抵住高仁厚的十指劲风。高仁厚真气四溢,指尖形成十道黑色的三角尖端,尖端处与青莲棍交击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挂裂声。

庞青云觉得臂上传来一股非人大力,如峨眉山上九座巨鼎一并压在自己手上。庞青云眼看着青莲一寸寸降低,压抑不住的发出一声巨吼。体内混沌真气如开闸洪水般源源流去,流向四肢百骸的穴道,化为无数奔涌中的真气,庞青云死死咬着牙齿,又将青莲剑缓缓向上抬起。

高仁厚那一双如野兽般的利爪,在咯吱咯吱的响声中被慢慢抬到空中,他双眼中流出一丝恐惧,庞青云不待他有所反应,运起青莲剑谱中一招“挽剑拂衣”,青莲瞬间向下一沉,又闪电般点向高仁厚双腿,在双腿上笔直划出两条深可见骨的血线,单手回转将青莲收回肩后,轻拍衣袖,真气勃发,灌入衣衫上粒粒灰尘,只见空中簌簌闷响,灰尘如枚枚细小暗器打向高仁厚。

高仁厚猝不及防,被青莲击伤双腿,本就下盘不稳朝前仰去,头上又中了十几颗飞驰而来的灰粒,颗颗如钢铁袖箭般击入额前,留下数个血点。高仁厚吃痛怒吼,话语已不可辨识,只是如野兽般的嘶哑狂喊,根本听不出意义。

庞青云见到赵语伊被他胸口怪招暗算,知道他胸口有些古怪,因此攻击他下盘,避免以己之短攻他人长处。果然一击奏效,高仁厚激战至此,首次受伤,只见他空洞洞的眼眶中陡然弹出两条小蛇,吐着信子嘶嘶做声,两股毒液又从空中喷出,射向庞青云双眼。

庞青云下意识侧身一闪,以游龙术中的“鲲鹏翱宇”,凌空飞起一丈,让两股毒液从腰间擦过,只见被毒液碰触的衣衫,竟偏偏化为焦炭!剧毒如此,庞青云虽然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瞬间也凉了半截。

这一躲闪,周围几个黑衣人也围了上来,竟八人一组又摆出了一个小型剑阵,还剩二十五六个黑衣剑客,分成三个大阵,将叹气摇头骂娘不迭的张曼成和高喊“小老大你,你,你何苦……送……送死”的至尊玉重新围住。这一次,双方都使出了搏命的招式。剑阵阵徒们使出一套威力无匹的剑招,只是这招式在庞青云看来,实在太过熟悉。

只因这一套剑阵不是别的,正是峨眉剑宗镇山武力阴阳剑侍的两仪微尘大阵。只有峨眉三十二阴阳剑侍,才会被获准习得的剑招。庞青云曾在与醉道人同行之时,见过他对阴阳剑侍的点拨告诫,胸中对这套剑招变换更是了熟于心。醉道人曾不顾阴阳剑侍们的不满,将剑招通通交给庞青云等人,如今看着这娴熟无比的剑招把自己逼得险象环生,庞青云只觉得心里都在阵阵发寒。截杀之人若是气宗弟子,尚且情有可原,可剑宗阴阳剑阵为何又要来插上一脚?

庞青云生平第一次,尝到被朋友背叛,背后捅上一刀的滋味。

月色下,他嚎的如一只受伤孤狼。

两仪微尘大阵被武林称为第一杀阵,金丹中位的醉道人落入阵中也不过是抵挡三刻化作脓血的光景,前面争斗中阴阳剑侍们引而不发,或许是认为杀鸡焉用牛刀,没想到被这几个瓮中之鳖打得落花流水,虽然解决了最棘手的赵语伊,可也暴露了本来准备作为大杀器克制庞青云的盲眼尸王高仁厚,再加上几人受伤几人横尸的惨状,连带着山中灵兽都死得羽毛零落,方才不得已现出真功夫。

这一套剑阵既然展开,便是置庞青云于死地的节奏。若留活口,传将出去,峨眉诸人月夜围杀一名江湖新秀,如此心胸,如此行径,只怕千年声名,毁于一旦。

只见剑剑刺向要害,招招迫的严密,如同一张大网,将三人围住,不漏一丝缝隙,这网中所有,却是空中道道纵横的罡气,随着剑锋飞舞而去,两仪微尘大阵,取两仪之名,却是峨眉探求生死之道,参悟玄牟之门的无上妙法,曾有峨眉先辈断言道,此阵万年之内,凡间诸子,无人可破。庞青云虽然身怀混沌真气这天地开辟以来最神秘的内功,面对这一式式被醉道人分解教授的剑招,却是无力可施。

若是挥剑抵挡,合八人之内力蕴含的剑气,岂是那么好挡,虽然青莲剑乃是神兵不可损坏,可内腑受力过重,每一次挥击,经脉间都会轻微移位。这剑气中阳柔并济,既有少林外家功夫的刚猛,重击之下叫人胸口难受如大锤重敲,又有青城派的“绕指柔”剑意,阴阳相佐,随着剑气传入体内,经脉顿时受了暗伤。、

庞青云进退维谷,再加上盲眼尸王高仁厚在一边伺机偷袭,顿时险象环生。被高仁厚击中的左手,整只手臂都因中毒,已失去知觉,行动更为不便。只靠着右手挥舞青莲,露出左侧好大一个空门。游龙术三十六招早就都用了一遍,渐渐招式见老,一个躲闪不及,腰间一冷,如水剑光穿过左腰,鲜血洒落,激如泉涌。

庞青云脑中不自觉闪出西楚霸王的断章,“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一想到赵语伊落下山崖生死不知,更是心如死灰。原本为其报仇的一腔热血,都冷了。他呆呆的想着,我杀了那些人,死后,会是下地狱还是上仙界呢?

他这么想着,手已无力垂下。混沌真气仍源源不断的运送全身,可他的心已经悄悄死了。八柄长剑,当胸而过,在月色下更显清冷。随着剑尖飞溅而出的血花,给这寒冷的夜里多了一丝凄厉的暖意。

庞青云微笑着,右掌旋转一周,拍开四周围绕的杀手。他奋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双手努力张开,纵身一跃,向悬崖下跃去。临走之际,他看了一眼高高的峨眉山峰,眼神中有不解,有愤恨,有释然,最后化为无悲无喜的黑色瞳仁。

“大个子,呆屠夫,今后无缘再见,好自为之,别枉送了性命!”山下传来一声悠悠长啸,渐渐在空中模糊,消失不见。

张曼成双棒如疯魔般横扫面前背后,冲出重围,双手运起全身所有力道,将双棍朝至尊玉的包围圈上方甩去,只见听得乌拉拉一声巨响,围杀至尊玉的阵徒八人只觉得脚下不稳,各自后退了三步。至尊玉乘隙而出,抓住张曼成的衣袖,双足腾空,与张曼成一并朝山下疾奔而去。两个身影兔起雀落,瞬间就消失在弯弯山道之间。

盲眼尸王见两人逃走,怒极,仰天长啸一声,后一手揽过身边最近一名剑客,张开血盆大口,当着诸人之面,竟一口咬碎刚才还并肩作战之人的脖颈。暴饮一通后,盲眼尸王眼中血色才略略消去,似乎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招了招手,诸人掏出火折,焚毁尸体,才翻身骑鹤,飞上金顶之巅。

而山崖下,是永不停息的山风,在诉说着一场无言的厮杀。

第二十九章 险死还生(中)

峨眉山金顶,醉道人跪在一个白**上,面前是三名形容枯槁的老者。

“阴阳剑侍折损十四,伤七,算上先前已死的高仁厚,本派此战之后,明面上的实力大损。虽然司马师兄以三尸神虫与九幽水将尸首炼制成盲眼尸王,依然不抵本派损失。诸位师祖,小辈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么早就暴露本门秘辛,非要制庞青云诸人为死地?若让小辈与其虚与委蛇,并非不能将其化为己用,为本门霸业贡献力量。”醉道人语气恭谨的简直平生罕见。

左手边一个老者有气无力的点起一根手指,微微一抬,只见醉道人堂堂金丹中位武林中都数得上号的武学高手,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指,打得飞出三丈之远。醉道人匍匐在地上,口中鲜血四溢。“本门大计,岂是你这等低辈弟子可以指手画脚的?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干好上面吩咐下来的活,至于其他的,不该操心,就别操心。”

中间的老者声音如裂帛,极为难听,仿佛非人一般。“峨眉派只是上界诸多棋子之一,若是因你肆意妄为影响全局,哼,不光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峨眉派上上下下千条性命,古往今来千年传承,要被彻底抹去,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你道号里有个醉字,可别在大事上真犯糊涂!否则。”他微微抬起眼皮,眼中精光一闪,只见双眼开合间,两道霹雳般的电光正正击在大殿门外峨眉文王九鼎上,大鼎哀鸣一声,竟被这一道眼底真气硬是打的颤动不止。

过得半晌,这只文王鼎后的九块排成九宫状的青石砖,卡啦一声碎成粉末。如此暗劲,简直是传说中的境界,光是以双眼射出真气,就是陆地神仙也没听说过这等本事。“峨眉山闭关十年,你等后辈好好磨练武功道术,别像那个死在比武台上的小子一般窝囊。什么离合神光,就他那般蓄力如此之久的道术,也配称得上离合二字?醉道人,吾等授你管辖暗监六十五卫之职分,暗监全员出动,彻夜搜寻,必杀庞青云。上界派下的任务,荣辱俱在此一举。”

庞青云自不知自己又上了必杀名单。他在睡梦中颠簸而醒,只听得窗外马蹄的的,自己躺在一张青玉大床上,丝丝凉气从床榻上渗入肌肤,体内淤血被寒气一冲,渐渐消散。庞青云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他心念暗动,低呼了数声李青莲与赤精子的名号,两人皆作不闻,大概是因庞青云受伤太重,两人魂体寄宿,与宿体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所以才又都陷入了沉睡。

庞青云心中稍定,脑中观想,内视自身,不由苦笑。体内经脉却全部消失不见,空空荡荡,在胸腹各腔中搅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阳三焦经的支脉搭在了厥阴肝经上,少阳胆经又与厥阴心包经相连,根本不复原来泾渭分明的气象。只有丹田还是原样,庞青云一提真气,只觉丹田处竟涌来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力,庞青云只觉得连毛发中都灌满了力量,根根竖起。

庞青云又惊又喜,只觉得心中那道天人屏障,竟不知何时已破开一道大口,真气从堤坝中源源不断的冲出,四通八达的运至周身穴位。庞青云真气境界,若按寻常人来说,已是突破了一品到达了金丹门槛!可庞青云清楚知晓,自己的混沌真气质高量多,常人突破金丹境除了打破天人屏障,还要攻破奇经八脉处三十二处关隘中的二十四处。可庞青云不过攻破了十六处,照常人论,不过是一品门槛的水平,可是从实际论,亦可以与金丹高手一比高下。他见内力未失,不由定下心来,查看周围环境。

庞青云身处在一架马车上,这是毫无疑问的。马车天顶挂着无数流苏,坠子处都挂着金线,配以翡翠玛瑙等各种宝石装饰,一看便知是豪富人家才能有的手笔。车顶绘有九龙乘辇图,九只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大黄色的绸缎帘子,金丝打底,所用缝合之处,均是以珍珠细线密密交织,所费人工无数,珍珠线色泽圆润,毫无一点杂色,显然都是百年老蚌才能产出的明珠细细研磨勾兑而成。

庞青云出身太湖之侧,住惯了茅屋草舍,何曾见过这么多奢华物事。他对这相救之人既是感激,又有了一分好奇。

庞青云坐起,双手贴着青玉床,只见得真气随着寒气激发,运转更显流畅。自己虽已是无脉之身,可真气流动好不拖滞,反而比平时更为畅通,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之喜。他动作虽轻,可重伤之身难免有所碰触,青玉床响起叮咚响声,说不出的悦耳。面前车帘一展,一张清秀的面庞探了进来。“庞少侠终于醒转,真叫我们几个担心的要死,今日看来是个好日子,值得欢喜,值得欢喜!”他兴高采烈的冲着庞青云道。

庞青云勉力一拱手,“多谢高士相救,庞青云不敢当少侠二字,只请告知尊姓大名,但有驱使,庞青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那人见他语气诚恳,竟慌了手脚,“庞少侠别取笑小的,小的哪里配是您的救命恩人!我家主人在青衣江上遇见庞少侠漂浮江水间,被一群大红鲤鱼环绕托举,见此异象自然动心搭救,小的几个不过是帮把手撩人上岸罢了。庞少侠要谢,可别谢错了人。小的们福薄,却是担当不起的。”

庞青云定睛看去,只见那小厮一袭锦衣,气派的如姑苏城内的大家公子。只是腰间挂着一个红木腰牌,写着“侍琴”二字,大概便是此人的名号。听来却似是伴读奴仆。庞青云不以他人身份而论,依然顿首拜下,“小哥下江救我性命,纵是受人指派,一样是我庞青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且磕几个响头,以表感激。”

那小厮却是手足无措,想了一会,竟也屈下双膝,对着庞青云一拜再拜,“庞少侠折杀小的了,折杀小的了……”

两人互拜,好不滑稽,若不是两个大男人,简直叫人误会他们两人学着那新婚夫妻,以马车为屋,互拜了一回洞房。

的的马蹄声中,传来一个高越激昂的嗓音,语言中欣喜万分。“却是庞少侠醒了么!勒马,停车,我要拜会庞少侠一番。庞少侠可否叨扰?”

庞青云自忖这嗓音闻所未闻,大概不是故人,这十五年来自己也未有什么至交好友,此人对己怎的如此亲热。但想来是这家主人,救了自己性命,又哪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从车上装饰,小厮衣着来看,庞青云到有心认识此间主人,结个善缘。

第二十九章 险死还生(下)

车停,骏马嘶昂,被辔头勒的摇头晃脑。从对面一辆凤辇玉阙车上,走下一位面容威严肃杀的青年,青面长脸,额上却刻着一道十字刀疤,好不吓人。不怒自威,长髯三尺,及至胸前,在风中招摇飘动,好似关帝再世。他身着一袭铁甲,甲胄上血迹斑斑,竟似刚从修罗场上下来的将军。

庞青云见他姿容雄壮,心底便是一喜。他自幼爱读诸如三国,史记之类的史书,对于书中那些大英雄心神往之,今日终于见得心目中念想的形象,自然生出了无边好感,况且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急忙下拜,“江湖人庞青云见过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人却是爽朗大笑,一双大手已扶在庞青云肩上,“庞少侠快快请起!我听说浪迹江湖之人,若见危难,必当出手相救,区区不过循行了一番江湖规矩,何足如此重礼!”他双手虚托,却是要扶庞青云起身。

庞青云见他虽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不好礼节,反以江湖行径相交,心中又是一喜,当下也不做作,拍袖起立,笑道,“不知恩公大名?操何贵业?”庞青云句句绕文,非是本性,只是在救命恩人之前表示尊敬。

“庞兄弟何必如此说话,江湖人,江湖话,文绉绉的简直像我家的那啰嗦的账房先生。”那大汉嬉笑道,“我叫李重玄,家中…家中以卖字画为业,兼做些盐粮的小买卖,家父不管这类俗事,兄弟也都是些风雅人,只能叫我这种莽夫护送粮财北上买卖。路上遇到我大唐军卒,便分了一半资助军粮,这一分就分出了事情。”

他顿了顿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北梁丘八,以为我们运送的是唐军的粮草辎重,竟越境截道,这不好一阵厮杀才冲出了重围。”他指了指胸前脏血,“就是染了这些北梁狗的污血,这么一身腥臭味和庞兄弟说话,真是不要见怪。”

庞青云动容,北梁军士以悍勇闻名,这一队民间护卫竟能从梁军的包围中杀出,战力可见一斑。他赞道,“恩公好本事!护卫之功,恐怕回家令尊得重重赏赐了罢!不知恩公从何处知道小人贱姓?”

这时对面车上又探出一截光滑玉臂,一个慵懒而熟悉的声音娇滴滴的应道,“庞少侠华山一战成名,江湖中人谁人不晓?青莲再世,青云谪仙的名头,可风一般的传遍了整个武林。即使奴家这等深闺之人,也是如雷贯耳,日夜听闻呢。”

凤辇玉阙车前珠帘四动,先是露出一头黑发,黑发浓密乌亮,如一泓清波泻下,那女子莲步轻移,缓缓下的车来,罗袜生尘,一步一步扭着蜂腰朝庞青云走来,在他鼻尖三寸前立定,庞青云只觉香风扑鼻,低眉垂眼,不敢妄动,垂手侧立。那女子又一声娇笑,格玲玲似风铃叮咚,又如山泉乍动,突然长袍一展,袖风贴着庞青云的脸庞拂去,已是转身一倒,被那大汉险险接住。她靠在大汉胸前,也不嫌污血肮脏,提起一根青葱手指在大汉胸前画着圆圈,“我家二哥却是最爱交往江湖豪杰,庞少侠这种贵客,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稀罕人。不知庞少侠要往何处去,不如小女子陪你一程,结个露水姻缘?”

大汉笑道,“九妹休得胡闹。庞少侠我这妹子最爱捉弄人,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年幼无知,就喜欢信口雌黄,其实也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

“谁是小孩子!”那女子杏目圆睁,竟把酥胸一挺,露出一片耀人雪白,“二哥把人家当小孩子,人家可大了许多了。”

庞青云念着非礼勿视,屏息定神,却见那女子说话虽是对着自家二哥,可眼底流波却曼曼望向自己。他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双眸子,仿佛在何处见过。心中一有如此主意,再看向姑娘五官,脑海中慢慢闪出一个念头,这个姑娘,自己竟然似曾相识!

庞青云小心的道,“不知姑娘是否姓李?”

那女子莞尔笑道,“你这呆子,我二哥姓李,我难道姓王?”

庞青云面上一红,不敢再问,只是拱手向李重玄道,“不知恩公可要在下效犬马之力,但有差遣必当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庞兄弟谈什么差遣不差遣,我李重玄岂是图人报恩之辈。这等话,却是休提,再提莫怪我这莽夫发怒了。”李重玄嘴上说的凌然,可双眼却微微眯成一条缝,“若是庞兄弟不嫌弃,不如手谈一路,探马论武,讲讲这江湖天下,论论那些才子英雄,老哥再给你讲些戎马之事,庞兄弟你看如何?”

“却之不恭。”庞青云微笑应道,“那就麻烦了,庞青云越礼叫一句李大哥,不知恩公可许?”

“我二哥看见你,比看见他家里那三妻四妾都舒心,你要和他称兄道弟,岂不是让他乐得更是开怀。只是你叫他大哥,我却唤他二兄,这么看来,你也得叫我一声九姐姐!”那李氏女子嘟着嘴道。

庞青云无奈,却见得那姑娘掩着嘴,止不住的偷笑,憨态可掬,天真烂漫的模样,叫他不由怀疑,“难道自己真是认错了?天下竟会有面容这等相像之人,可气质,又如春兰秋菊,大不相同了。”

马车一路南下,复往东驶,过了湖广之地,一路往石头城走来。大梁南侵,对着长江天堑却是束手无策,一路还算太平。偶尔有几波不长眼的流寇,则是在李重玄大喜过望的笑声中被一干家丁围剿的干干净净。李重玄这一路,倒向庞青云讨教了不少武艺,自己也将祖传的马上功夫倾囊相授。照他的话说,自己祖上本是文治武功,都不荒废,传到了自己祖父一代,就开始重文轻武,以武道为贱业,个个好丹青书法,吟诗排舞,这六艺中除了射艺之外,兄弟叔伯可说是样样精通,也就李重玄这个怪胎,在这样一个书香家中,偏偏对武艺有着痴人的爱好,因此父亲尤不喜他,弟兄对他也是常常冷嘲热讽。好容易见上庞青云这样一个武道奇才,一路习武论道,手上相交,两人交谈之欢,这一路来就差抵足而眠了。

倒是那李家九妹李冉备受冷落,两个大男人倒是如胶似漆,气的这位风流少女一身媚术,对这庞青云木头疙瘩毫无作用。难得两人独处,庞青云也不过是唯唯诺诺,楞充傻子。

庞青云初见李冉,惊为天人,可后来朝夕相处,心中疑窦从未消减,毕竟这位痴痴笑笑的李家九妹,和苏州怡红院中给自己指明华山路线的名妓李香君,面貌简直一模一样。

第三十章 盛世江南(一)

虽然佳人在侧,而庞青云却根本没有生出绮念的心思。一想到落下山崖的赵语伊,庞青云心中就是一阵绞痛。曾经如此缠绵的人啊,如今生死不知,杳无音讯,庞青云数次想要回峨眉探寻,可马车早就奔驰千里,纵使背插双翅也非短时能到,更何况此时峨眉已是敌非友,自己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庞青云心中虽恨,可也无计可施,只是这一路叹气声多了一点,整张脸也暗淡许多,平添了一丝暮气。马车驶往金陵石头城,李家大宅定居于那里,李重玄交割完财货,马不停蹄的往家中赶去。家中虽然视这种商贾护卫之事为贱业,嘴上都看不太起,可一到用钱的时候,那催忙声简直如十二道金牌般接连传来。李重玄一路上马不停蹄,出去吃饭赶路杀山贼之外,就只剩和庞青云闲谈,看到庞青云一路面上笑意可眉宇间总缠着一道说不出的哀伤,不由问道,“庞兄弟,我看你有事郁结心头,不妨说出来,哥哥虽是个粗人,但未必没有好办法不是?”

庞青云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回道,“江湖仇怨,不足为哥哥道。”

李重玄须发怒张,“谁敢欺侮我家兄弟,哥哥手提十万精兵,杀他个片甲不留。”

“哥哥说笑了。”庞青云见惯了他有时如唱戏般的威武雄壮,不免一嘻,“哥哥所学都是马上功夫,得用在沙场建功立业。要说到江湖争斗,先不说功夫高下,从来就没有以庙堂之道踏马江湖的道理。哥哥身边家丁恐怕比我大唐最精锐的禁军还要悍勇几分,可是一成了军伍之列,就没法随意插手江湖之事。”

“更何况。”庞青云恨声道,“血债血偿,我庞青云就算不自量力,也要凭自己,把这个梁子讨回来。”

“青云弟弟好志气!若是你刚才借坡下驴,要我二哥出手帮忙,他定是懒得管你。”旁边李冉抿着嘴笑道,“可你既然这般做法,以我二哥的性子,他恐怕是非管不可啦。”

庞青云正色道,“商贾人家,当以利为先。李家救我性命,我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可因我之事与江湖人士结仇,以害所利。李二哥三思为好。”

“我家老头说过,钱是永远赚不完的,而朋友,一生恐怕只有这么几个。能真心相交的,恐怕更是少之又少,我怎能因那些劳什子黄白之物,却不为兄弟出这口气?”李重玄哈哈大笑,“庞兄弟可别看清了你哥哥。”

“就是,二哥,不如我们杀上峨眉,把那些大牛鼻子小牛鼻子,全部杀个一干二净,把峨眉金顶的千年道藏,都抢来给爹爹做天一阁藏书,选那些美貌少年,到我房中做面首奴仆,怎么样!”李冉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状,撒着娇的摇着李重玄袖子。

庞青云奇道,“姑娘怎知我仇家是峨眉中人?”

“这还不容易猜?”李冉一秒钟变了神情,鼓起小嘴,恶狠狠的看着庞青云,“把你从青衣江捞起时,你身上有九处剑伤,照出剑路数推断,该是出自一个剑阵之手。按你华山上的武艺,一般小门小派就算布成剑阵也伤你不得,这青衣江边有这等实力的也就峨眉,澜沧两派。澜沧派那等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从来不以剑阵出名,也就派中那几个老不死的千华万叶掌能打伤你,因此必然是峨眉中人下的毒手。峨眉剑宗以两仪微尘剑阵闻名海内,你能从这套杀力第一的剑阵中活下来,真是的说一声侥幸。”

“若你不自量力,还想要一人之力踏平峨眉派,先不说我家风堂打探得峨眉金顶里闭关将近百年的那九个老怪物,就是明面上醉道人和司马南两个傀儡掌教,你也过不了他们那关。”李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蜜桃,咬得汁液横流,她含糊不清的说。“但有我二哥帮忙,让那些,那些家丁效死,堆上个一千条,一万条人命,峨眉上下能有多少弟子,能换上多少性命?军伍之人,功夫比你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可是江湖中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二品高手?一个二品高手,在战场上围上一百个士卒,最多死上十人,这二品高手也得去见阎王。”

“为我一人血流成河,我心何安?李姑娘你小小年纪心思怎么如此狠毒。成千上万之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的妻子儿女,依靠于谁?他们一家生计,如何度日?你,你说的轻巧!难道孔夫子的所谓仁道,以姑娘的家学渊源,竟然都没有学过?”

李重玄咳嗽一声,“九妹确实言之太过,我家,我家虽然良田万顷,奴仆无数,可人命也不是如此浪费的。兄弟之仇,只要我带上千名精悍,精悍家丁,从家中万川山河图上的峨眉暗道偷上峨眉,必能将其一网打尽。”

“不劳费心了。”庞青云拱了拱手,“哥哥情谊,我心领了。等陪哥哥到得金陵,盘桓一阵,我便回太湖习武,等候瑶池古道开府,以求奇遇。若有所成,自当报仇雪恨。”

李重玄也不再多说。车夫扬鞭喊道,“少主人,前面是滁州地界,离金陵应天府已经不远了。”

“暂且在此休息一晚罢。”李冉把手中桃核掷出窗外,懒懒的伸了个懒腰。“明早去琅琊山烧一注香,正巧好久没和那个大和尚亲热了,我倒是想他的紧。”

李重玄咳嗽声响个不停,李冉不以为意,仿佛忘了自己先前还被庞青云怒斥的事情,作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盯住庞青云道,“不如青云哥哥也陪我一起去找那个有意思的大和尚,青纱帐里坐而论道,岂不乐哉?”

“李姑娘休得调笑,在下年纪虽轻,已有家室。”庞青云垂手低言。

“哪家姑娘这么好的福气?哦,我好像晓得,是武林世家之一的赵家姑娘吗?原来庞公子已经和人私定了终身,恭喜啊恭喜。”李冉面色闪过一丝怨色,又是笑嘻嘻的道。“可听说,那位赵家姑娘号称‘倾国祸水,烽火屠城’,要说到心狠手辣四字,我可是远远不及。庞公子宅心仁厚,果然如传言一般。”语中隐隐带了机锋。

庞青云不愿作答,只是拉起车帘,极目而望。山光水色,大好河山,这便是到了江南。

李重玄随着庞青云远目望去,他虽是一介武夫,心中也不由升起感慨,“如此秀美河山,融融春光,若是可享万年,那是多么极乐的一件事情。可惜我南唐北有梁朝贼寇,东有大齐虎视眈眈,西夏外族又时时刻刻想要掳掠边境占些便宜,这安乐桃源,不知能保多久?父…皇上大人,一心只爱诗词歌舞,对于军戍奏折,那是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身边宰相词人,武官梨园,又有哪一个是正正经经治国安邦之人!世人都说我南唐疲软,不堪一击,我总想反驳,可又无言以对。

第三十章 盛世江南(二)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可这飞将,又都在哪里。先皇宰相冯延己,丢湖南,失江北,好好的河山就这么沦丧给西夏北梁,如今的皇上,又重用这败军宰相之弟冯延鲁,就因为他承接长兄的那一手好词。写副词话,能当几个酒钱,能敌几个精兵,能保我河山还是延我血脉?”李重玄继续道,“一说起我南唐,都知道是六朝文风复兴之地,可那六朝如梦,哪家皇帝有过好下场?不是被俘被杀,就是被一群赤脚百姓赶下了龙座,当今圣上还在一帮文人的醉歌梦死里粉饰太平,以为恢复了开元盛世开万世之伟业。真他娘的文人误国!”

窗外只听见一辆马车疾驶而过,又突然停住了车辘。只听得一个轻浮的声音远远调笑道,“二哥,勿谈国事,这是先生的教诲,尤其车中还有非本家之人。你这段话回去叫父亲听到,一顿板子恐怕是逃不掉。二哥勇武在我江南是出了名的,好高谈阔论的名气恐怕比勇武之名传播的更为响亮,不知二哥这回,却是从边关处杀了多少梁狗,屠了多少夏猪?”

“六姐姐怎么来啦?九妹可真真想死你啦!”李冉笑语盈盈的提起裙摆,一步三挪的走下马车,扭着腰朝远处慢慢踱去。从车上跳下一个手执折扇的浮夸公子,双手早早作出环状,隔得老远就是一阵大笑,“九妹九妹,我的小九妹,还是那么淘气。你六哥听说你到的滁州,这不马不停蹄的接你来了。最近我府上又来了几位大家词手,九妹回了金陵,我定给你引见引见,都是些合你口味的青年俊彦。我可是定了规矩,要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对不起,到我别府去饮酒谈天,本世子的王府,不是俊秀少年且兼有文风,那是休入一步。”

“六姐姐辛苦。”李冉那妮子喜笑颜开,钻进了那六世子的怀里,又贴着他耳朵轻轻说了一句。庞青云耳力惊人,隐隐听得她说,“六哥三月前才上了我床榻,现在却又找了点帮凶,是想为你遮掩呢还是为我肚中孩子遮掩?”

庞青云只觉这大家望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这李重玄和这六世子虽是兄弟,可言语中处处不对盘,听李冉的私语,仿佛她又与自家六哥有着一股孽缘。庞青云自觉不当参与这些纷争之中,仍转眼看着眼前山水。

此时已是傍晚,马车停在一条小溪旁,溪水潺潺,却是从不远处的琅琊山上流下,断珠泄玉,水花飞溅,滋润着一片葱郁野草。此时是春,所谓春光,最美便是草上流转的光辉,在暗色的根茎与明色的叶片间飘转不定,如同来来回回的惊鸿,微凉中带着暖意。树上黄鹂的脆鸣,渐渐随着夕阳昏暗而不可闻,只有溪水环卷岩石的浪声,在夕光中缓缓响起。

李重玄哼了一声,“李煜你私出金陵,不好好呆在你的世子府中,所为何事?别告诉我你敢冒着违抗父皇禁令的危险,只是为了来此看一眼九妹。”

“九妹如此佳人,一眼怎么看的够!那定要看上三眼,四眼,千眼万眼!”那浮华公子也不理会他二哥话中的讥讽,接口便道,“我来滁州,可是奉了父皇的诏令,招揽琅琊派全派入皇宫做禁军供奉,教习武艺。大梁南下,父皇最近吃不安稳也睡不安稳,扯了好几副字画泄愤。父皇出发前还对我讲‘切莫如你二哥般纸上谈兵,平日里吹牛认识多少江湖豪杰,到了国难之时,连一个蛤蟆都挑不出来。’”

庞青云方才大悟,原来此李家,便是当今南唐国主的那个李家。南唐太祖本姓徐,夺徐温江山而改姓李,表承大唐之基业。后传位给其子李璟,便是当今圣上,好字画,喜诗乐,待民极厚,却无进取之心。在位十年唯一一次开土掠地,便是讨伐长沙侯一战。六万精兵阵前厮杀,皇帝本人仍在宫中临帖作画,画了一幅幅水墨赐给前方大将,作为赏赐,还以为能激发军兵的奋勇之心,民间因此戏称其为丹青皇帝。李璟听说此言,也不以为意,倒是作画做的更是勤了,连带着作诗作词,整日价的吟诗唱和,至于国事政务,他也不太过问,只是秉持一条准则,外则交好诸国,内则减轻税负,至于要花钱的光景,则靠着皇商执业,如经营盐铁等大宗商品,与外邦交易得利。

南唐重农商文化,而轻修边秣马,国力虽盛,可强的不在边关之上。年年其余三国都向南唐强取豪夺,索要岁币,南唐也只能捏着鼻子送过去,不敢多说一句,他国都以为南唐是最软的一只柿子。李璟心里也明白,南方人文弱,和其他四方之人征战,民生凋敝不说,先帝之基业还可能断送在自己手里,因此也乐的以金帛换的平安。虽是养虎为患之计,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暗中以倾国国力练出一支禁军,作为谈判的最后砝码。如李重玄护卫商队的那三百家丁,就是禁军乔装改扮而成,因此方能从北梁悍卒的重围中杀出,保得钱财不失。

李璟有七子三女,长子不幸早逝,如今李重玄虽不受李璟喜爱,却也是名义上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人。要说到七子之中,也就李煜与李璟性子最为相像,李煜不过十八,在江南已经富有词名,前朝相宰冯延己官做得不怎么样,却是当朝花间词中第一,被委任担当李家七子之师。七子都被其授业三年,冯延己却只给了李煜一家评语,称之为“千古词人”。并将李煜的一首《玉楼春》列为五代第一: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啼清夜月。

据说李璟见了这首诗,抚掌笑道,“吾后继有人也。”宦官侍立,无不动容,以为皇上有了重立太子之意。密报到李煜那里,李煜从此行事更为浪荡无忌,把李重玄这二哥,更是不放在眼里。李重玄会做什么诗?当年朝上诗会,李重玄做了一首“雪花一片有一片,落入地上看不见”,满堂大笑,李煜笑的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只有李璟觉得面上无光,赏了一把金剑,和群臣道,“此儿为安邦之将,粗人一个,日后禁军便归其统领罢了。”

从此文官日日登李煜之门庭,禁军将校则以入得李重玄府中为荣,文武倾轧,朝中攻讦,李璟不理政事,庙堂上两派斗得越来越乱。今日文官定了裁军之诏,明日武将们一并上书要求增派军饷,朝中朝令夕改,一股暗流,在这太平盛世的地底涌动。

第三十章 盛世江南(三)

李重玄面色发紫,他本就生的粗犷,一怒起来,整张脸更是难看,如同冒了一层黑烟。他双手握拳道,“保家卫国,不是像你这种文弱书生动动笔说说嘴就能卫的起来的!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文人误国,你们这帮子文人,统统都该抓起来抄家!”

李煜跳开一步,下颌微微抬起,目光满是不屑,“二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切莫激动。你我本是一家,何来抄家之说。小弟戏语几句,太子何必动怒,我这等草民哪敢编排你的不是?只是听说二哥从江北大破北梁虎豹营而归,顺路来道个喜,祝二哥在这太子位上千秋万代,岿然不动。”

李重玄自知李煜话中有话,可一时也挑不出毛病,只能重重的怒拍自己佩剑,发出当啷声响,背身上马。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冷冷的俯视着那张讨厌的脸:从小到大,什么都要和自己相争,争来争去,在父皇面前各种诋毁,自自己成人以来,父皇愈是不喜,赏赐恩宠全集中在这个拎不起一杆长枪的浪荡子身上。两人不是一母所出,所谓兄弟之情在李重玄看来淡薄的还不如一碗清水。李重玄觉得腰间佩剑忽然重了许多,一手托住了剑鞘,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拔出宝剑,一剑斩了这个只会逢迎诗乐之徒,也算是为国除害了。即使拼的受父皇责骂,也是不管了。

他心念所及,长剑已是出鞘一尺。雪亮的剑光,在这红霞满天的夕阳中亮的刺眼。庞青云情知不好,连忙双腿一蹬,刹那间飞起三尺,运起全身真气,依着密宗金刚指法从无名指中激射而出。自从华山擂台之后,依靠着混沌真气模拟天下一切武功特性学得的金刚指法,终于继指杀金箔法王之后又派上了用场。只听得一声脆鸣,李重玄皇家秘宫中取出的青锋剑,竟被一指击成两段。缝口平滑,仿佛如天成一般。李重玄只见得剑刃嗡嗡振动,可手腕上毫无痛觉,运力之巧,在击断宝剑的同时,力道竟不会伤及握剑者的手腕,这等技巧简直神乎其技。

在场者都是行家,自小生长于皇宫内院,见多了江湖高手做了皇家供奉之后的习武练拳,即使是李煜这一介书生,也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他自是不惧自家二哥敢于挥剑杀人。身后马车上的驱马蓑衣人,正是皇帝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配的暗卫,据说有着传说中超一品金丹境的实力,每年用在这位供奉上的真金白银,美女听班,都抵得上天下最富苏州府的一县税收。如此重赏找来的勇夫,哪有不能在自家二品水准都没有的二哥手下救出自己性命的道理。可李煜回头望去,只见这个高傲惯了的侍卫,双手第一次放到了自己背肩上的两把弯刀之上,做出了一幅如临大敌的架势。

让金丹高手警惕的对手,必然只有同是金丹的高人。李氏皇宫中一共也就七位金丹供奉,自家二哥身边,这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难道也是那种老怪物之一。如此高人,父皇见了,岂能不重用,或许对与废立这个不成器的二哥,父皇也得带上了些犹豫。若是在不堪设想一点,连带着朝中被打压已久的武官势力,也有了抬头的愿景不是?

李煜手上已是一阵冷汗。他勉强向庞青云笑了笑道,“英雄出少年,这位少侠好功夫。恕在下冒昧一问,不知阁下却是到了江湖中常言的哪个境界。”

庞青云回了一礼,“世子殿下太客气,在下不过是李重玄殿下的一个小小门客,一介草民,哪受的了这般重礼。至于武学境界,在下相对于殿下车上那位金丹中位的绝世高手,何足道哉。何足道也?”

车上蓑衣人惊道,“你是何人?旁人或许被你那一身一品门槛的真气骗的晕头转向,可却是骗不了我。就凭你背上青莲古剑,与刚才那一手金刚指决,你,已可与我一战。况且,况且,你最后两句,却是什么意思!”

“‘弯弓如满月,西北射天狼’,何足道前辈当年西北刀王的雄号,小子有幸听师傅说过。听说前辈当年一刀横断天山雪,阻截三百匈奴骑打草谷的壮举,世人无不称道。李青莲常说,江湖中人可分三种,点头之交,刎颈之交,老死不相往来,何足道前辈实实在在是师傅当年心驰神往的人物。”庞青云心中激动。当年鼎鼎大名的何足道,今日一见,居然说自己可为他的敌手,这等荣耀,简直如同一个进学少年的文章被当世大家推崇至极还要来的隆重。

何足道面容被蓑衣盖住,不见喜怒,只是淡淡道,“过去之事,却是休提。好汉不提当年勇,何足道现在不过是皇宫中一个小小奴才。”

李煜笑道,“何先生过谦了,谁敢把一位挂三品职司的大内供奉当做奴才?我可是叫我那几位好兄弟,都是以师道尊敬何先生的。”

何足道哼哼一声,顿正了身体,“六公子逗留的也够久了。琅琊山的事情,皇上可是焦急的很。与其在这和太子争风吃醋,还不如早点把正事给办了。”

李煜面上露出不愉的神色,他吸了口气,对着庞青云等人报了报拳,转身正要走上马车时,仿佛想起了什么,摆着折扇轻飘飘的走到李冉身边,又轻轻挑起李冉的下巴,“九妹九妹,我的小九妹,六哥在琅琊山上等你则个,可别来的太晚,这太阳,可都快落山了。”

李冉先是大笑,花枝招展的笑,突然贝齿一合,在李煜的食指上咬出一道深深血痕,她不顾李煜痛苦大叫,笑语嫣然道,“六哥,这不,太阳还没落山呢。这太阳一日不落山,九妹,一日都不会是你的。”

李煜恨恨道,“你却等好了便是。”

庞青云侧身插到两人中间,淡淡道,“对女人发火,亏你是个大男人,却是羞也不羞?”

第三十章 盛世江南(四)

三百里之外的苏州府,今日正是中秋。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好一派盛世景象。人家沿河而居,外出时往往摆着樯橹,荡开碧波,从一丛丛水草彩灯中穿行。两岸行人是船家眼中的布景,那微微的樯橹声,何尝又不是一副动声水墨?

京杭运河间,船弋来往如织,一盏盏灯火粼粼了水光,在暗色的天幕下,点起了颗颗明星。运河旁便是姑苏最繁华的山塘一地了,只见摩肩擦踵的浩浩人群,都拥挤在一片喜悦的气氛里。好不容易过一个中秋,百姓也暂时忘了什么北梁南下,什么贪官刮地皮,什么苛捐重负,只求把平日藏起的笑容,一股脑全如这运河流水般源源不断的倒泻出来。

七里山塘,直往虎丘。虎丘山脚,原是吴娃宫,飞檐翘角,水榭楼台,临于剑池之上。传说当年吴王与西施在此赏月所建,后又翻新,重拓朱红,刻唐贤今人词赋与其上,正是苏州城内最好的一处赏月嘉所。

吴娃宫上,笙箫大作,丝竹入云,正是唱念做打最繁盛的时候,柔柔绵绵的昆腔,伴着水袖一展,云鬓一开,直叫台下之人都醉了三分。热腾腾温好的绍兴花雕,在侍从托至胸口的盘中递上来,更为宴会添了一份熏熏之意。

黄木梨制的太师椅上,正正的坐着一人,占据着整张戏台最好的视角。这是整场宴会主人的位置,往日,这里坐着的是慕容紫煌,慕容世家千年一出的枭雄家主,今日,这个座位上,却是一位袅袅婷婷,蒙着面纱的汉服佳人。她薄衫长袖,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桂花酒,浅浅的酌着。

两旁作陪的俱是武林中的巨擘。左首边坐着以诸葛世家少家主诸葛纵横为首的一干世家才俊,右边的一排散人,则是以独臂剑客萧沉水为主,都是些武林中成名许久的亦正亦邪之辈。这些人众星拱月的围在当中的,却是慕容家代家主,慕容若。

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慕容若的二八诞辰。慕容家无论男女,一到二八之数,便要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成人礼,遍请江湖中各位知交好友同来庆贺,也算是一场江湖盛举。被请之人,无不感到荣幸,一是慕容家在华山论剑上勇夺魁首,想要来攀交情扯关系,试图在瑶池古道一事上分一杯羹的人本就不在少数,二是慕容家世代规矩,凡是来宴会的客人,或可选择与慕容家三千女侍春风一度,或可上“幽居阁”中遍览藏书一夜,美人秘籍,两者取一,虽不能享齐人之福,可也是占了莫大的便宜。

只有这吴娃宫上的这十七位青年俊彦晓得,今夜最大的好处,却还是落在这位汉服佳人身上,这又牵扯到一个极大的秘密,众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双耳都紧紧绷起,本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顿时把台上的每句唱腔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心浮气躁的纨绔都在心中骂了声娘,暗忖老子对你这牡丹亭东厢记的又不敢兴趣,这慕容家大小姐迟迟还不宣布玄虚,却是什么道理。

等了许久,这听得这蒙着面纱的女子幽幽的一声叹气,几个不成器的公子身子都酥了半边。她美目四下扫了一遍,却转首望向身边侍立的春桃,“段家三公子缘何未至?”

众人心中都暗叫一个不好,莫非这位慕容小姐对段家三公子那头肥猪却是有莫名的兴趣?这口味,未免也太重了点。

春桃想了想,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掩着嘴低低在慕容若耳边说了些什么。

慕容若露出面纱之外的肌肤先是一红,又回复到原本白嫩的颜色。她稍稍坐直了一些,精光一闪,“段家三公子不守规矩,昨日一夜既已经上了幽水阁,还想要染指我家三千芍药之一,被暗卫后劝阻后,还蛮横打伤了我家几位不成器的奴仆。”

台下之人一片谴责之声,露出了十七张义愤填膺又带着一丝讨好的神色,慕容若看的厌恶,面上不便发作,又娓娓说道,“来者是客,我慕容家千般忍让,无奈段家三公子欺人太甚,我慕容家只能,只能……”

“将他阉了。”旁边春桃知道自家主人面皮薄,刚忙插话,“诸位,且把这位段家公子,当做前车之鉴。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碰的东西,别打那个念头。不然慕容家虽不过是一个小小世家,可雷霆之怒,也不是各位能轻易承受的。”最后一句话里,威胁警戒之意甚厚,虽是出自一位小小奴仆之口,可明眼人都晓得,慕容紫煌的四位侍妾,又兼是慕容若身边的四大侍女,排名第一的春桃,简直可以当做慕容家半个女主人,她说出的话,又有谁敢不放在心上。

台下自是又一片唯唯诺诺。

慕容若满意的看着两旁之人的态度,她轻轻拍掌,台上戏子们鞠了一躬,四散下台。她柔声道,“诸位且静一静。慕容家将诸位召集于此,却是有一句话要问问诸位背后的各大世家,隐居数十年的各位前辈。在听这句话之前,大家且先喝一杯我慕容家特产的枇杷桂花酿,以表合作的诚意。”

诸人眼中都有了一丝不安,萧沉水抱拳而起,“慕容姑娘,关于此事,我等心中都揣度一二,略有所知,何况在座之人与慕容家都是旧识,我等先辈师祖,或明或暗都与慕容家有了十年以上的利益交集,如此熟稔之人,就不必饮这杯慑人毒酒了罢。”

萧沉水此话一出,在座之人纷纷称道,琵琶桂花酿,听名字像是甜酒一流,可这秀美的雅号下,却有着“慑人毒药”,“孟婆甜汤”的别名。此酒入口甘甜,回味无穷,口感却是一等一的好喝,可服下之后,每三日必受一次万虫啮噬之苦,不得解药,九日之后必化作一堆白骨,全身肌肤毛发,都在这剧毒之下化为飞灰。此毒却是慕容家独研之方,常用来禁制武功高强的仇家,在座之人都是各种江湖势力的年轻一辈,本以为这一场宴会总有些好处可知,却不知宴无好宴,这里却又是一场鸿门。

诸人心惊胆战,诸葛纵横面色发白,对着慕容若做了一礼,转身便走。慕容若也不阻拦,目视而去,只是淡淡道,“不愿参与此事者,不想饮下枇杷桂花酿的公子们,现在都可以走了。不过走之前,且想想回家之后,和自己的长辈们如何交代?”

春桃在一边嗤笑道,“你们的先辈既然派你们来苏州慕容家,难道还存着让你们珍惜性命的心思。你们哪个不是族中庶出,不是嫡庶之争中落败的棋子,不是武道上前途不如师兄师弟的废物?就说你们中最风光的萧沉水,一品巅峰说出去吓人,可你那一臂,却敢说说是怎么断的?”

盛世江南(五)

萧沉水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浑身微微抖动,手指青筋迭爆,死死握住剑柄。他双眼怒视春桃,半天不敢妄动。

“萧大剑客是有一百个不服?正巧了,我慕容家专治各种不服。”春桃一声嗤笑,素手做了个割喉的姿势,众人只觉大厅中一阵寒意,萧沉水顿生警觉,长剑出鞘,护住身前,哪知一道土黄色的烟雾正在萧沉水身后缓缓升起,一个五短身材的矮小男子从烟雾中现出身形,手中倒持一把寒铁匕首,正横在萧沉水咽喉之上,隐隐在萧沉水皮肤上压出一条血线。只要他一手轻轻向内一松,萧沉水性命立马不保。

萧沉水被那匕首寒意一冻,颤抖的更厉害了。

慕容若轻轻咳嗽了一声,那男子肃然,鬼魅般向后连退三丈,躲在一根高堂梁柱之后,倏尔又踪影不见,大厅内又回复了一派靡费温暖的气氛,仿佛刚才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萧公子在我慕容家的寿宴上动刀动枪,却是何意?”慕容若冷冷叱道,萧沉水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趟,早就吓得意志崩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恐怖的敌人,并不是武艺最高强的屠夫,而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取人性命,就在反手之间,仿若自己头上的大好人头,不过是他人的暂借之物。萧沉水在江湖浮沉这么多年的意志,经此一役,已是全部打散揉烂了。

萧沉水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你慕容家随意挟持宾客,又是什么道理。”

“拳头大的就是道理。”春桃插嘴道,“若要真想杀你,凭你那身狗屁一品巅峰的修为,慕容家可瞬杀你者有三十七人,百招内困杀你者不计数,你一个萧家剑墓的庶出剑子,也配在慕容家谈什么道理?”

萧沉水被说的哑口无言,连带着剩下十六位世家公子,都在默默打着自家算盘。

慕容若虽是不全苟同,却也皱眉微笑,算是默认了春桃这一番代表慕容家的大话。她也不去理会死狗般坐在地上的萧沉水,朗声道,“我慕容家,如今在南唐布下无数暗子,所为大事,诸位身后的长辈不会不与诸位透气一二,恐怕所知不尽详实,我慕容家所图的,不过是相助北梁,覆灭南唐之大计。”她顿了顿,扫视一圈,只见诸人面上有恍然大悟,也有了然与心的神色,更多的却是不解。

慕容家扎根江南数代,南唐历代帝皇对慕容家恩宠不少,历来都有慕容家女选为秀女入宫随侍的先例,甚至前代宫娥间还有一位慕容娘娘,却不知为何这家皇亲国戚,竟谋算起了这大唐基业。

慕容若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如今诸位公子听了我们慕容家的大计,也算是上了这条大船,同舟共济,四字学起来容易,望诸位也能打心底明白。诸位身后之人既然肯把诸位送过来,也是存了以我慕容家马首是瞻的意思,还请诸位多多配合,谋取自己,自家的荣华富贵。”

“不知慕容家要我等干些什么?”其中站出一个畏畏缩缩的胖子,一身白肉如波浪般抖动,华贵的丝绸缎子都绷出几个褶皱。他名叫拓跋珪,是拓跋家主第四个填房所生,年纪最幼,也最不得宠,却在拓跋这个当年的帝皇家中安安稳稳活到了二十岁,没白白死在兄弟间的倾轧之中,说起来,还算这帮纨绔中有点脑子的一个。“如慕容小姐所说,我等皆是庶出弃子之流,家族势必给不了多少助力,就自身而言,武艺也不过泛泛,虽说依靠着家族底蕴还都算不差,可也不是真正拿得出手的高手一流,不知慕容家,要我们这剩下的十六人人何用?”

慕容若笑道,“拓跋公子,明明参与此事的有十七人,你却是数差了。”

拓跋珪有点摸不着头脑,“来者十八,诸葛纵横兄不战而退,段家三公子又因失礼而被逐。。。”

“谁说段极拔被逐出这场大会了。”慕容若脸上更是红了,“他,他不过被我家长辈找了个借口,提前完成了你们都要完成的工序罢了。”

春桃不怀好意的笑道,“也就是说,要你们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是庶出,还都有一根玩意。阉掉之后,你等十七人随我家小姐入宫,等待时机,一举刺杀这南唐皇帝。”

诸人只觉胯下一凉,各个抱头,妄图冲出吴娃宫,谁知面前大幕如地毯般横遮楼台,如一张巨网,将这十六位纨绔都罩的严严实实。刚才还在台上唱念做打的戏子,手上明晃晃执着一把把刀刃,对着在大幕下挣扎来挣扎去的变形烂泥就是精准无比的砍下总共十六刀。

刀刀入肉,只听得声声惨叫,地上慢慢渗出血迹。也不知是大幕红了地板,还是地板漏出鲜血。春桃轻吹一口气,指印一点,帘幕飞回原位,只见十六个富家公子,各个捂着胯下,惨嚎不止,呼天抢地。地上则是数丛黑发,伴着十六个惨不忍睹的器官,散了一地。

段极拔目无表情,微微佝偻的站在春桃身边,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咱家,瞧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刚才还笑咱家没了物事,现在,这不都一样了。”

南唐宫中贴出告示,选民间秀女三千,各大世家必出十人,以供挑选。正值北梁南下之际,老皇帝这一番举动,又召来了几场以死血谏的好戏。老皇帝在位二十年,什么样的宫廷大戏没瞧见过,这一次是铁了心吃了称砣的想老树开花老来风流一把,任你言官哭的再怎么声泪俱下言重的国破家亡,不理,便是不理。

倒是当朝宰相不咸不淡的批评了几句言官,这场宫廷戏才算是告了一个阶段。天下文人之首的花间相宰都发话了,清流们还求什么以言安国事,死谏定邦国?惹恼了相宰,这仕途,就是一抹黑,在廷柱上撞个头破血流真是为国为民?别说笑了,还不是求一个升官的捷径。

这场选秀,在千夫所指之中兴起,又在千夫沉默中缓缓行进。

千户出一女,不出者按欺君论处。若有老父老母不舍儿女,也行,缴纳三千两白花花的赎身钱,再买上一个黄花闺女充数,这事也能揭过去。若是贫寒人家,不光是得乖乖奉上女儿,还得给差役大爷,官府老爷,圣使太爷送上至少几十两孝敬银子,不然定一个非清白之身,照样以欺君之罪抄家。扰民之事,不可胜数。

按理说,老皇帝年老体衰,怎么会动起这么一个念头。这便是枕头风吹得好了,这风来自何方,正是慕容家那位前代入宫的昭明妃,这个玉体横陈的尤物,只是在老皇帝床榻之间轻轻说了一句,“皇上您如此雄风,贱妾蒲柳之躯,不敢独占圣恩。江南女子,胜妾者不可胜数,皇上富有天下,何不尽享天下绝色?”

第三十一三章 一骑红尘(一)

这枕头风吹得舒服。老皇帝当即横抱昭明妃,身入青纱帐,再战了三百回合。一场大战下来,气喘吁吁的老皇帝哆嗦着笔,昭明妃在一旁素手磨墨,另一只纤手轻轻搭在皇帝笔杆,做撇成捺,好容易写完了圣旨,扣上朱红玉玺,

秀女令一出,这万里河山,好像也随着北梁马蹄,更是抖了三抖。

越州,反,台州,反,钱塘十七州,反了四分之三,剩余的五州亦是人心惶惶,官吏差役早就走的无影无踪,知府们哪个不是收了慕容家的百万孝敬和一颗穿肠毒药,在暗卫的钢刀胁迫下,哪个还敢守土安邦?即使不为自家性命,也得为家中老小考虑,不得不都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每日都有数不尽的百姓逃出城池,卷着细软,也不知往何处逃难。南方叛乱,北边梁寇,西边西夏蛮夷,东边则是汪洋大海,何处都去不得,数不尽的流民四散在田野乡舍之间,流离失所,到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壮一壮胆,一咬牙,全都投了义军。

南唐本就如居于薪火木柴之上的宣纸宫殿,这秀女令,就是点燃大厦的第一点火星。

天下大势,仿若如慕容家谋划的一般,真正开始乱了。而慕容家收买的官僚,要么第一时间逃出任所,为义军叛乱大开方便之门,要么留在朝中的言官蔽塞言路,对这起义之事做个充耳不闻,反倒叫老皇帝越加沉湎酒色之中。偶尔有些风言风语,花间相宰冯延鲁总以流寇山匪疾藓之患搪塞过去,老皇帝早就乱花渐欲迷人眼,还管什么国事。

更何况,今年秀女中据说来了位极出众的女子,二八方过,更是皇亲,正是昭明妃的侄女,慕容若。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据说,负责选秀的太监公公,当天遇到脱去面纱的慕容若,竟然情不自禁流出了两道鼻血,回房交接时,差点被侍卫扒光了验明是否是真的太监。

据说,慕容若马车走过的街道,从清晨至黄昏时分,都弥留着一种说不出的浓郁香气,如兰花的幽芳,又冥冥中多着一丝妩媚。

据说,老皇帝初见慕容若,竟老泪纵横,叫出了自己原配皇后的名字。而那位皇后,早在二八之年便死于投井,老皇帝曾为之披麻三载,今日又见到慕容若的面庞,仿若孝庄皇后再生,怎不叫老皇帝心脏都跳快了一拍。

传言几许,传到庞青云耳中时,早就过了三日有余。

三日前,庞青云随李重玄上了琅琊山,准确的说,是跟在李煜的屁股后面偷偷摸摸的上了山。

李重玄虽对李煜恨得咬牙切齿,可招揽琅琊山全派随军供奉却是真真正正的军国大事,李重玄怎么放心让李煜这般膏粱纨绔去做,难道对着琅琊山掌门念几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对方就虎躯一震倒头便拜了。说到底,李煜身上的小白脸气质,让李重玄这般武人怎么都看不惯,以己度人,琅琊剑派,难道不也是和自己一般的武人么。

因此李重玄偷偷随李煜上山,却不是使绊子耍心眼,他的心眼全用在排兵布阵之上,若是在政治上有军伍间的丁点天赋,李重玄也不会以嫡长子之身混的如此之惨。他却是任劳任怨,不计前嫌的为李煜做起擦屁股的工作,顺带着庞青云也一起拿起了草纸。

至少在庞青云看来,他是理解不了李重玄的逻辑。难道李煜出了什么纰漏,在老皇帝面前丢一丢脸,对李重玄没有好处吗?就算招揽不成,对南唐的军事也没有多大影响不是。

倒是李青莲在庞青云脑中悠悠叹道,“这小子,却是一个真的军人。军人,怎么会算计这么多。家国利益,寸土寸金,分毫必争,这便是军人的算术。江湖人,却是不懂的。”

庞青云敬意油然而生,看着努力攀爬石阶绕山间小路追赶李煜脚程的雄壮背影,不由又多了一分好感。

琅琊山上琅琊寺,独占山道,却是无数羊肠小道汇集之处,也是上山大道的必由之路。琅琊寺前,一排长衫剑客剑锋低垂,隐隐布好了一个玄奥阵势。为首老者长须飘荡,不怒自威,双目如鹰隼般死死盯着上山道路。

八抬大轿,前后左右八个轿夫喘着粗气,汗珠滴滴似雨,把石阶浇了个遍。琅琊山不高,百丈却是有的,纵使是八个二品武者举着这奢华累赘的八抬大轿也是疲累,更何况这不过八个比常人精壮一点的轿夫。胆子大一点的轿夫提了口气,示意同伴停下脚步,卷帘问道,“公子,前方阻路,却是,却是过不去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砸向面孔的重物,走了一天的轿夫仰面就到,额上鲜血直流,他混混沉沉的爬起来,才看到砸向自己的原来是一个十两左右的金元宝。

“赏了。”李煜缓缓走下轿子。何足道早已抽出弯刀,护住李煜,一步一步朝琅琊寺前的众人走去,李煜走到离那白须老者十步之地,弯腰鞠躬,打了个稽首,“小子李煜,见过琅琊派诸位英雄。”

老者哼了一声,略略欠身,算是还礼,“不敢,一干草民匹夫,怎当得皇子一拜。最近琅琊山上野兽出没,不太安全,还请世子原路返回,以保千金之躯。”

李煜哈哈大笑,向身前何足道指去,“有西北王在此,什么野兽能伤了本世子的一根毫毛。”他突然面色一正,扬声喝道,“琅琊派全派接旨,我南唐皇上宣尔等入宫随侍,选为禁军供奉,光大琅琊门楣,以保家国,钦此。”他不知何时手上以托着一卷黄布绸缎,龙纹其上,正是圣旨。

白须老者面色发青,口称接旨,却是不上前一步。

李煜撇了撇嘴道,“圣旨在此,还不拿去,你是想抗旨不尊不成?”

刷的一声,老者身后几人,早已按捺不住,刀剑出鞘。何足道冷哼一声,十指翕动,只见那拔剑五人,个个手腕如遭重击,痛得面容扭曲,另一只手捂住断手,宝剑当啷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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