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上之臣 - xp1024.com
《裙上之臣》


第001章 又被甩了

杜渐又梦到自己成亲了。

布置成大片喜庆颜色的礼堂里,他拉着盖头下女人的手正在拜天地。

四面都是赞誉的声音和带着对新人新妇充满祝福的窃窃私语声,一派欢乐祥和。

然而等他拜完天地,刚行夫妻对拜,那女人却突然冷笑着把他一推,挥剑斩断了彩绸,跑了!

就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满堂震惊的宾客和台上的龙凤喜烛。

基于这三年里每隔一段时间杜渐就要被这个女人甩一回,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掀开她盖头看看模样。

追到门外却是一片荒野,枯树都只有两三棵,哪里还有什么女人?

再回头看看喜堂,又哪里有什么喜堂?眼前满是断了胳膊的罗汉和密布的蛛丝网,分明就是座破庙!

……

杜渐睁开眼,对着帐顶看了会儿,颇有些晦气地下地倒了杯冷茶。

窗外天色朦胧,风声浅微,远远地有几声鸡鸣传来。

早春二月的薄雾如同把清晨的江南蒙上了一层轻纱,才绽芽的柳枝在浅淡的天光下随风摇曳,光秃秃的枝条看起来跟梦里山上的枯树有七八分相似。

他呷了口茶,院门的吱呀声就蓦然划破了这一幕宁静。

程湄跨门进来,边走还边跟随行的丫鬟吩咐着什么,走到门内乍然望见大开的窗内执杯静立的他,那眉目一喜,如同晴光照耀了山峦,顿时提着裙子如同只蝴蝶般飞奔了过来。

杜渐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离开窗户退到屋内,拿起件袍子穿在身上。

“杜渐!”房门被推开,程湄直闯进来:“明儿花朝节,你陪我去!”

女孩声音娇腻,像烤化了的蜜糖。

杜渐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说道:“府里护卫多的是,我让张泉跟你去。”

“谁要让张泉跟我去了?!”她撒起娇来。又偷瞄着他:“这种日子怎么能随便带人?何况我还是个官家小姐。我看你屋里太素了,回头我买两盆花给你摆摆。”

花朝节上女子给心仪的男子送花示爱是长兴的风俗。

杜渐笑了一下,踱出房门来,望着屋檐那头的天际:“那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程湄追出来,“难不成我堂堂知州的女儿还配不上你一个小小护卫不成!”

杜渐在廊下顿了会儿,扬唇回头:“倒不是配不上,只是我已经成了亲。若收了二小姐的花,回头我就不好跟媳妇儿交代了。”

程湄脸色一变……

“头儿,您起来了?大人传令让您即刻去书房!”

护卫陈四的声音打破了廊下这瞬间而来的死寂。看着程湄如土的面色,以及斜睨而来的杜渐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搔了搔后脑勺。

程湄被瞅得越发挂不住,顶着胀红的脸,抿唇冲杜渐跺了一脚,走了。

杜渐收回目光望着陈四:“什么事情?”

大人是指的长兴州知州程啸,也就是程湄的父亲,以及他的东家。

“又发生什么事?”话刚落音,恰巧那边厢杨禅也开门走了出来。

“不知道,”陈四扭头转了个两人都看得见的朝向,“只听说半个时辰前知府那边忽有公文传来,大人见过信使后就差小的来传信给二位了。

“——方才敲过杨头儿的门才过来请杜头儿您的,二位收拾好了就快去吧。”

护卫后面的话是冲杜渐说的。

杨禅站了一站,摆手让护卫撤下,然后便神神秘秘地拉住进门更衣的杜渐:“去年夏天户部侍郎陈廷琛上吊自尽的事情还没消停,听说最近朝中又有消息了,还听说刑部有人往南边来了,大人传咱们,该不会跟这件事有关吧?”

半年前户部侍郎陈廷琛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吊死在自家书房,现场留下晦涩不明的血书一封,事情闹得挺大,朝廷着三司严查,但至今没有定案。

前阵子有消息说吏部有人扩大了审查面,还传说江南也传了几个官员进京调查,总之明面上虽然没有人敢放肆议论,但私下却传得沸沸扬扬。

杜渐慢吞吞系起腰带:“收收这心思吧,咱们是谁?就是朝廷有事,也轮不得到你我伸手。”

三个月前前往下属县衙巡查归来的程啸在城郊遭遇匪寇袭击,当时路过的杜渐以一敌众,以极漂亮的身手自匪徒手里救下了他们,接而又在驾着牛车进城的杨禅协助下共同捉住了匪徒头子。

自此,他们俩就被程啸重金聘请留在府内,当了三十个护卫的头儿。

一个小小护卫,能跟朝政挨得上边儿?

杨禅点点头。正要出门,陈四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大人来了!”

杜渐未及抬头,程啸已经到了门下:“能出门了吗?利索点儿!”

由于两人于程啸还有救命之恩,素日进出他极少摆官老爷架子,颇称得上和善。

今早不光是急召,还这样一见面便沉脸厉声地,更兼这般等不及地直接寻了过来,就显得有些不寻常起来。

“不知要去哪儿?大人只管吩咐便是!”杨禅应道。

“刚才收到知府大人传来的急件,说是南康卫有人往长兴州来取卷宗,人已经来了两日却未曾前来报到!”

程啸说着把手里一封信递过来,面色是少见的凝重:“我先前已让人去打听了一圈,确定就住在同庆客栈。你们俩赶紧负责带人去把他给迎进府来!”

杨禅接了信纸:“人到了客栈两日,居然也不曾来个消息?”

程啸拂袖道:“说是来取物,看这情形,自然是来巡察的意思!这些兵油子,惯会捉咱们这些地方官的把柄敲榨揩油!

“先在客栈里住上两日才着人来传讯,这不是明摆着想‘微服私访’查到点什么然后好拿来敲我竹杠么!

“眼下又值花朝节期,可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你们速去速回,别给我捅漏子!”

去年北边两省闹饥荒,加之朝中党争不断,举措失当,导致各地近来闹事者也层出不穷。

近几年海面不是那么平静,东瀛人常在海面搔扰,武将们本就容易受提拔重用,加之匪情一出,各级官府必须倚仗卫所平乱,便使他们气焰越发嚣张起来。

南康卫是负责镇守湖州、嘉兴的卫所,难免跟地方官员有些这样那样的冲突,程啸私下里不待见,明面上却不敢得罪。

杨禅把信递给杜渐。

杜渐垂眼扫了两行,目光忽定在信纸上:“姓沈?”

“有问题?”程啸看过来。

杜渐定眼看了半晌,摇摇头把信折起来:“不,没问题。”

第002章 姑娘哪里人?

长兴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知州府距离同庆客栈隔着三条街,而客栈相邻的街头则有座清泉寺。

时值花朝节前夕,由于城里庙会也设在这个时候,大清早的路上已经人头涌动。

大宁高祖是马上得的天下,追溯历史,祖上原有北地胡人的血统,立国后民风开放,每年的花朝节,无论大江南北皆很隆重。

隆重到什么程度呢?还没到正式节日,此刻连街边卖早点的摊位也已坐无虚席。

杜渐到了客栈前,指着对面酒馆跟杨禅道:“你先过去,我去打几斤酒,明儿夜里咱们喝两盅。”

杨禅向来爱酒,自无异议。

到了酒馆里,店家扭着粗壮腰身走过来,接了银子立时下去沽酒。

杜渐拿了撮柜台上的核桃仁,捏开薄衣塞进嘴里。

“店家,来三斤花雕。”

两颗核桃刚下嘴,身旁又来了个人。

杜渐听到这声音即停住了咀嚼,扭头看去。

这人也看过来,自他半垂的眉眼扫到他下巴与上身,随后才看向应声前来的店家娘子:“我要头锅水熬就的烈酒,烦请帮我拿三个葫芦分装着。”

杜渐收回目光,嘴里核桃咽下,却到底没忍住,又把头偏过来:“官话说的不错。燕京人?”

长缨瞥了眼他,却没吭声,右手五指搁在桌面上悠然轻磕。

杜渐琢磨了会儿,又打量她手指,看到她拈袖口落发的时候不经意露出的掌心,指根处几个茧子很是明显。

略顿,他又问:“练家子?”

长缨停下指尖,眯眼瞧着这人。

“头儿,五爷他们在找您!”

刚拉开架势,黄绩就自门外快步进来。

长缨深望了眼杜渐,掏出块碎银子跟店家接了酒。

杜渐望着她背影,依旧若有所思。

“小姑娘是长得不错,只不过看起来脾气不小。”店家支着柜台笑道。

杜渐笑而未语,喝了口茶,拿酒走了。

长缨出了店门,径直朝着清泉寺走去。

街道也就五六尺宽,是清泉寺通往大街的必经要道,平日只供行人出入,马车轿辇什么的都需停在街口。

眼下路上已经人头涌动,卖胭脂花粉的与卖切切糕的为抢地盘在扯皮,卖豆包的与卖点心的伸出来揽客的脖子一个比一个长。

寺里今日也是香火旺盛,此刻天色大亮,正值各府女眷烧完香出寺的时刻,寺门口简直寸步难行。

长缨走到卖花灯的摊贩前,肩头就被人从后头拍了两下。

她转身抬眼,面前少年的脸上惯常一本正经,他使了个眼色,然后隐入头后方人群。

长缨随他走过去,在相对隐蔽的围墙下停下来,问道:“怎么样?”

刚满了十六岁的少年人虽然已不再着锦衣,眉眼里的衿贵却没褪去。

他说道:“这伙人由于赶上花朝节,各地商贩往来的不要太频繁,于是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我盯了他们大半晚上,见他们前后接触过三四拔人,应该就是前来接头的没错。”

长缨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看,那边厢几个卖瓷器的货摊十分冷清,摊主却无所谓的样子,小马扎坐着,小笼包吃着,一双眼睛灵活得紧,来来去去地在寺门口穿梭。

“他们盯的是程啸的夫人,今早她也来了上香。”

冯少擎说着,目光往寺门口女眷里瞅了几轮,就冲着当中两位中年妇人扬了扬下巴:“喏,出来了。左首着紫衫的那妇人便是。”

长缨很顺利地看到了目标,也看到了那几个人似粘在了程夫人身上的目光。

“如果你之前预计的没错,那么他们此番定然就是来自程夫人处寻找攻入府邸的机会了。”少擎说,“毕竟知州府虽小,要想在府里杀十七八个人还不惊动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我听说程啸前不久还得了两名身手很不错的护卫。”

长缨点点头:“对方要下手,肯定也会把这两个护卫算进去。但他们盯程夫人却不一定是为了在她身上找机会。”

见少擎还等她下文,她笑道:“回了客栈再详细跟你们说。”

少擎只得按耐下来,又问她:“你真能确定他们是明天夜里动手?”

“能。”她说道:“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不但能确定是明天夜里动手,还能确定明夜里动手的时辰。”

说完她又看了看边上:“紫缃他们呢?”

少擎指着不远处:“那儿呢!”

就见蔷薇色衣衫的小姑娘正被几个怪腔怪调的人缠着,对方一面拿着枝笔讨好地往她手背上画,一面叽里哇啦地说:“颜色,很漂亮,水洗不掉,必须这个,专门的药水擦洗!画出来,很好看,很美!”

而方才已经走过去的黄绩也被缠上了。

紫缃看到了长缨,不耐烦跟他们扯,手一抽,一个人拔腿先过来了。

“几个外地人,在兜售什么绘在身上的颜料,缠得烦死了!”她抱怨着。说完,又自袖口内取出只符袋给长缨:“刚才在寺里给姑娘请了枚平安符!”

“干嘛忽然请符?”长缨接着看了看。

“您不是夜里总睡得不踏实么,听说这寺里的菩萨很是灵验,可保平安的。”

长缨嗯了一声收进了荷包。她的不踏实连菩萨也帮不了她,但她也不能让身边人失望。

她说道:“说说你们这边。”

紫缃道:“他们是三日前自水路到的长兴,当中有个叫胡老大的,应该就是头儿了。这个胡老大左脸有颗大痦子,长着一双吊环眼,他们所有人都听这个人的……”

长缨听完所有消息,看看周围人群越来越密,遂把酒葫芦递了给他道:“差不多了,撤吧。出来这么久,周梁想必已经在客栈等急了。——去把黄绩给叫回来!”

“头儿!”

话音刚落,忽然就有刻意压低的呼声由远而近,一个错眼的工夫,周梁已经小跑到了跟前:

“头儿!程啸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大约两刻钟前他派人上客栈里迎咱们来了!现在人就在店堂里!”

第002章 姑娘哪里人?

长兴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知州府距离同庆客栈隔着三条街,而客栈相邻的街头则有座清泉寺。

时值花朝节前夕,由于城里庙会也设在这个时候,大清早的路上已经人头涌动。

大宁高祖是马上得的天下,追溯历史,祖上原有北地胡人的血统,立国后民风开放,每年的花朝节,无论大江南北皆很隆重。

隆重到什么程度呢?还没到正式节日,此刻连街边卖早点的摊位也已坐无虚席。

杜渐到了客栈前,指着对面酒馆跟杨禅道:“你先过去,我去打几斤酒,明儿夜里咱们喝两盅。”

杨禅向来爱酒,自无异议。

到了酒馆里,店家扭着粗壮腰身走过来,接了银子立时下去沽酒。

杜渐拿了撮柜台上的核桃仁,捏开薄衣塞进嘴里。

“店家,来三斤花雕。”

两颗核桃刚下嘴,身旁又来了个人。

杜渐听到这声音即停住了咀嚼,扭头看去。

这人也看过来,自他半垂的眉眼扫到他下巴与上身,随后才看向应声前来的店家娘子:“我要头锅水熬就的烈酒,烦请帮我拿三个葫芦分装着。”

杜渐收回目光,嘴里核桃咽下,却到底没忍住,又把头偏过来:“官话说的不错。燕京人?”

长缨瞥了眼他,却没吭声,右手五指搁在桌面上悠然轻磕。

杜渐琢磨了会儿,又打量她手指,看到她拈袖口落发的时候不经意露出的掌心,指根处几个茧子很是明显。

略顿,他又问:“练家子?”

长缨停下指尖,眯眼瞧着这人。

“头儿,五爷他们在找您!”

刚拉开架势,黄绩就自门外快步进来。

长缨深望了眼杜渐,掏出块碎银子跟店家接了酒。

杜渐望着她背影,依旧若有所思。

“小姑娘是长得不错,只不过看起来脾气不小。”店家支着柜台笑道。

杜渐笑而未语,喝了口茶,拿酒走了。

长缨出了店门,径直朝着清泉寺走去。

街道也就五六尺宽,是清泉寺通往大街的必经要道,平日只供行人出入,马车轿辇什么的都需停在街口。

眼下路上已经人头涌动,卖胭脂花粉的与卖切切糕的为抢地盘在扯皮,卖豆包的与卖点心的伸出来揽客的脖子一个比一个长。

寺里今日也是香火旺盛,此刻天色大亮,正值各府女眷烧完香出寺的时刻,寺门口简直寸步难行。

长缨走到卖花灯的摊贩前,肩头就被人从后头拍了两下。

她转身抬眼,面前少年的脸上惯常一本正经,他使了个眼色,然后隐入头后方人群。

长缨随他走过去,在相对隐蔽的围墙下停下来,问道:“怎么样?”

刚满了十六岁的少年人虽然已不再着锦衣,眉眼里的衿贵却没褪去。

他说道:“这伙人由于赶上花朝节,各地商贩往来的不要太频繁,于是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我盯了他们大半晚上,见他们前后接触过三四拔人,应该就是前来接头的没错。”

长缨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看,那边厢几个卖瓷器的货摊十分冷清,摊主却无所谓的样子,小马扎坐着,小笼包吃着,一双眼睛灵活得紧,来来去去地在寺门口穿梭。

“他们盯的是程啸的夫人,今早她也来了上香。”

冯少擎说着,目光往寺门口女眷里瞅了几轮,就冲着当中两位中年妇人扬了扬下巴:“喏,出来了。左首着紫衫的那妇人便是。”

长缨很顺利地看到了目标,也看到了那几个人似粘在了程夫人身上的目光。

“如果你之前预计的没错,那么他们此番定然就是来自程夫人处寻找攻入府邸的机会了。”少擎说,“毕竟知州府虽小,要想在府里杀十七八个人还不惊动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我听说程啸前不久还得了两名身手很不错的护卫。”

长缨点点头,把酒葫芦一股脑塞给他:“对方要下手,肯定也会把这两个护卫算进去。但他们盯程夫人却不一定是为了在她身上找机会。”

见少擎还等她下文,她笑道:“回了客栈再详细跟你们说。”

少擎只得按耐下来,又问她:“你真能确定他们是明天夜里动手?”

“能。”她说道:“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不但能确定是明天夜里动手,还能确定明夜里动手的时辰。”

说完她又看了看边上:“紫缃他们呢?”

少擎指着不远处:“那儿呢!”

就见蔷薇色衣衫的小姑娘正被几个怪腔怪调的人缠着,对方一面拿着枝笔讨好地往她手背上画,一面叽里哇啦地说:“颜色,很漂亮,水洗不掉,必须这个,专门的药水擦洗!画出来,很好看,很美!”

而方才已经走过去的黄绩也被缠上了。

紫缃看到了长缨,不耐烦跟他们扯,手一抽,一个人拔腿先过来了。

“几个外地人,在兜售什么绘在身上的颜料,缠得烦死了!”她抱怨着。说完,又自袖口内取出只符袋给长缨:“刚才在寺里给姑娘请了枚平安符!”

“干嘛忽然请符?”长缨接着看了看。

“您不是夜里总睡得不踏实么,听说这寺里的菩萨很是灵验,可保平安的。”

长缨嗯了一声收进了荷包。她的不踏实连菩萨也帮不了她,但她也不能让身边人失望。

她说道:“说说你们这边。”

紫缃道:“他们是三日前自水路到的长兴,当中有个叫胡老大的,应该就是头儿了。他们所有人都听这个胡老大的……”

长缨听完所有消息,看看周围人群越来越密,遂说道:“差不多了,撤吧。出来这么久,周梁想必已经在客栈等急了。——去把黄绩给叫回来!”

“头儿!”

话音刚落,忽然就有刻意压低的呼声由远而近,一个错眼的工夫,周梁已经小跑到了跟前:

“程啸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大约两刻钟前他派人上客栈里迎咱们来了!现在人就在店堂里,怎么办?!”

第003章 你姓沈?

怎么办?

这还的确是不怎么好办。

此番他们到长兴,成心提前了两日,就是为着避开程啸耳目办自己的事情。

眼下这大清早地被程啸逮着集体出动,而且还是大半夜自后窗出来的,连店家都没有惊动,就算扯谎说来逛庙会,好像也太不把人脑子当回事了点。

“这八成又是湖州知府通风报的讯。这两人沆瀣一气互通有无,也不是一两日了。连夜前来追请头儿,自然是怕夜长梦多,怕咱们在这儿呆久了挖出他什么把柄来!”

周梁话里颇不以为然,还带着几分懊恼。

长缨想了下,说道:“来了就来了,正好我们也该进府了。你们先回去。黄绩——”

“来了来了!”说到这里黄绩已经颠颠地回了来。

“少擎你们几个走店堂进去,黄绩跟我仍走后窗上楼。”

虽说最安全的做法是所有人按原路返回,可毕竟已经天亮,人多目标大,少擎他们仨走店堂虽说也有风险,但终究程啸的目标是她。

只要没逮着她出去,那么她背地里干了些什么谅他也猜不出来。

客栈这边杜渐二人已经连喝了好几盏茶。

先前那姓周的军士横竖说沈将军还在歇息,杨禅觉得真是骗鬼。

他压低声音说:“营所里将士天没亮就得起来操练,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一个正经将领还能赖到这会儿没起来?

“我觉着要么是他昨夜里去城里花天酒地了,要么是压根不肯见咱们。”

杜渐不置可否。不过抬眼瞟了瞟楼上,也觉得这位行事透着几分诡异。

杨禅已有些坐不住,正打算第三次着人去催请,这时候门外忽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一脸正气,不苟言笑。

随后则是个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丫鬟,再往后就是个年轻军士,正是先前下楼来见过他们的周梁。

杨禅见状,连忙起身,冲着冯少擎就拜下来:“拜见沈将军!”

少擎蓦地怔住,接着两颊泛红,看了眼周梁,然后冲着杨禅低斥起来:“有眼无珠的东西!你们来请将军,却连将军什么模样都没弄清楚么?!”

说完他拂袖上了楼梯,大步走了。

杨禅被骂得一头雾水,只觉他走在周梁前面,又生得这么细皮嫩肉地,他不是“沈将军”谁是?

他看向杜渐。

杜渐环臂轻笑:“此人一看就是才出茅庐未久,哪里会有那番悄声潜伏调查官员把柄的城府?这回是你莽撞了。”

别的不说,这姓沈的潜伏在此究竟是不是为抓程啸的把柄也先不提,总之他能够有这番心思,并且还能令得湖州知府连夜送信过来的,八成也不会是什么好打发的角色。

这少年被人冒认了都能红个脸,能有什么城府和经验?

杨禅叹气。

刚抬头,就见楼上房门响起,周梁又出来了,凭栏跟他们招了招手。

他立时便挺了挺腰,拂拂衣袖踏上楼去。

房间是三间打通后又设了门的大房,屋里除去周梁之外并没有人在,倒是里间传来几声响动。

杨禅这次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大声唱了号再说:“小的杨禅拜见将军。我等特奉程大人之命前来恭请将军移驾知州府下榻!”

稍顷,帘子就被一只涂着蔻丹的手给撩开了。

杜渐望见这只意料之外的手,眉头微动,未及多想,便见先前跟少年进来的那丫鬟就站出来了,两手勾着的帘子后,又走出个人来,一面拿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一面走到屋中央:“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

杜渐目光落到这声音的主人身上,倏地就没法动了。

长缨交了帕子给紫缃,顺眼抬头,也看到了扶剑站着的杜渐,微讷之后坐下来,唇角透着玩味。

“这位是?”她单手支头,斜睨眼。

杨禅见到面前这位竟然就是沈将军,想起先前他才猜测过她因为喝花酒而耽误了晨起,脸上当即觉得有些火辣辣。

此刻见她问话,连忙瞅了眼杜渐,并递了个眼色过去。

见杜渐没反应,又只好硬着头皮替他回道:“回将军的话,这是杜渐。他昨夜里轮值,还没歇息的,反应慢了些,您请恕罪。”

被程啸催着过来迎请的沈将军居然是个女的,这点他确实也很意外,可眼下人家都问起话来了,他杜渐居然还在那里发愣,不想混了吗?!

杜渐收回思绪,再看着面前的沈长缨,缓吸了一口气问:“你姓沈?”

杨禅脸色陡变,腰一梗,恨不能直接跳起来捂住他嘴巴!

紫缃他们也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程啸身边一个小小护卫居然如此无礼!

包括长缨都愣了有那么一下,接而才扬唇:“不然呢?”

杜渐凝眉略想,扯了扯唇角,到此时方俯身施了个礼。

沈将军是个女人他完全能够接受。

大宁建国之前经历了长达三朝的动乱,太祖原是镖头出身,天下大乱时趁势而为揭竿起义。

太祖的两个师姐也是一身的武艺,为了相助师弟大业而下山从武,战时大师姐牺牲,定国后二师姐被封广淑王,这便是宁朝第一代的女王公。

经过百余年的更替,广淑王嫡支最后的继承人人已经于二十年前夭折于襁褓。

后来这几十年朝中又陆续出了几位巾帼名将,包括如今仍然在位的贞安侯。

有这先例,到如今军门与六扇门内皆有女子当差,就算是就近的南康卫,听说也有三四位女将领。

虽然为数仍然不多,但却已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未能接受的是另外一宗。

屋里气氛开始变得微妙,紫缃和少擎他们投过来的目光已经很毒了。

沈长缨也没看懂这个人什么意思,扫了他几眼,见他气定神闲的,依旧不见唯唯诺诺。

仿佛刚才那一问就真的只是好奇一问,先前在酒馆里的搭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路人问候,凭这,要拿捏他的话当真也是轻而易举了!

不过她却不打算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浪费心思。

她起身与杨禅道:“既然程大人如此热情,我也就领下这下盛情了。少擎跟这位杨护卫对对印信,完了我们就出发。”

第004章 他惹了谁?

两刻钟后到达长兴州府衙,程啸早领着同知等人迎出大门来了。

听说来的这位居然是个女将,程啸也给出了几分意外,毕竟知府给他的信上并没有说。

等见到真人,他心下又不免暗暗吃惊。

瞧她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模样虽然透着英气,但总得来说更像个举止大方的闺秀,却没想到已做到从五品的副千总——

南康卫里也有几位女将军他知道,但都是靠家世进来的,面前这位也不知道是靠的祖荫,还是真有这份能耐?

倘若是靠祖荫,也不知道是出自哪座权贵府上?

程啸面上笑微微,心里算盘已不知打了多少轮。

长缨从低层军士做到副千总,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

对面前这老狐狸的心思她哪里不清楚的?自然也不会去点破。

坦白说她这次到长兴来,是主动跟南康卫指挥使谭绍请缨的。

根据前世阅历,再过三个月,卫所里将会有次晋职的机会,如果顺利的话,她这次能从副千总再往上升一级。

但能够侯选的前提是她必须享有足够的资格。

眼下朝中虽小的纷争不断,大的战争却没有。

武将想要晋职,没有沙场操戈的机会,而只能凭借各种小范围平乱攒下的功绩为自己增加优势。

今早他们在庙会上盯住的那伙人,是蓄谋已久的匪徒,而他们此次目标就是程啸。

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在收集这次事件的所有信息,不光是锁定了凶手,而且还一路筹谋到了如今。

再确切地说,匪徒起事的时间是在明夜子时。

明日城里除去持续的庙会还会举办花会,男女老少将盛装出行,人们将会因为这场盛会而疲惫早息。

子夜时刻正是月黑风高杀人的好时机,加之近来阴雨,连长缨都替他们想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时机选择。

她清楚记得前世里看到湖州府归档的卷宗上记载,这次劫杀程啸的匪徒至少有二十人之众。

整个屠杀时间自第一声惨叫声传出来算起来,到最后火光骤起且人声渐了之时,总共也不过半个时辰,可见对方手段之利落。

程啸一家四口,外加同知夫妇在内,以及部分下人,一共十八具尸体。

当夜的惨象震惊了整个长兴州乃至湖州,由于太过触目惊心,翌年新的知州上任之后,甚至将州府重建在了离原址遥遥相对的城南。

事隔多年,长缨也仍记得当初在阅览这些记录的时候胸口紧绷得像根拉紧的弦。

“我已经着人备了桌小宴,将军且稍事歇息,回头我再来请将军入席。”

府里安排的是座别致小院,叫畅云轩,程啸安排人上了茶点后便笑眯眯说道。

长缨笑道:“程大人何必破费?”

“应该的应该的!”

程啸打了个哈哈,出去了。

长缨深深望着他走出院门,而后唤来了其余人:“左右不过两日,都放机灵些。就照之前说的,没事把这府里格局摸摸,府里走动的人也摸摸底,干好了这票咱们心里才能有底!”

当初的记载写的虽未详细到全部还原的地步,而且就像是过去的几次行动一样,就算是记载的很详细,也事隔多年,有些细节她多少已经忘记。

眼下除去掌控着大概脉络,余下的细节还得仔细推敲琢磨,不过好在她筹备之初,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眼下待办的事情也并不多了。

按理说这次她同样有无比的信心,但想要在晋职之时十拿九稳她就得取得尽善尽美的结果。

除去救下所有人的性命,她还得拿住匪徒才以凸显功绩,否则顶多只能受个口头嘉奖。

吃力还不讨好,回头还不得让卫所里平日看她不顺眼的家伙给笑话死?

“话说回来,这些人杀这狗官究竟是为什么?”

冯少擎拿点心的时候也给她拿了一块,边坐边递给她。

她接了点心,吃了两口,才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前世里长兴知州府一府被屠的真相成为了永远的疑案,反倒是户部侍郎陈廷琛的死,后来还传出了些许端倪。

只不过因为程啸官职低,又因为程啸之前已经遭遇过一次被劫,且身后又查出了贪墨的事实,于是好些人将之定性为了匪徒为劫财而下的毒手,影响也就远不如陈廷琛之死来得重大罢了。

对于程啸死于被劫财的说法,长缨其实是怀疑的。

程啸毕竟是官员,这些年在任上确实敛财不少,但在长兴,也不见得就真的富到了某种地步,别忘了城里还有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

倘若是为求财,那他们为什么宁愿杀个命官而不去挑个商贾大户?

若说是寻仇,程啸一个文人,祖上也是读书人,一般情况下,也没道理会惹上这么强悍的仇家。

再加上这些人满口官话,她就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大寻常。

“那你先前说匪徒盯着程夫人另有用意又是什么意思?”冯少擎又问。

“因为如果他们真是为了劫财,就该直接盯程啸了,就像几个月前他在郊外遇袭一样。没盯程啸,有可能是怕打草惊蛇,也有可能是都盯了,但我们刚好只碰到了他盯程夫人而已。”

这些问题她也没有根据。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确有机会可以阻止那些人行凶。

程啸现在什么都不晓得,还满脑子只提防着她捉他的把柄敲他的竹杠——

他跟湖州知府狼狈为奸的那点破事她又不是不知道,按说死有余辜,可朝廷政务跟她无关,她只想借这个案子晋职,并不介意让他多活一活。

但她和身边的人也都只有一条命,可不想没头没脑地去送死。

这个中的内幕她可以不刻意挖掘,但一旦有什么异象,她也不能放过。

事实上她觉得程啸会招来这么大的杀身之祸,本身就挺异常的。

她摇摇头,甩去这些思绪。

呷了口茶,看到他在认真剥花生,又问起他:“你最近写信给你家里了吗?”

冯少擎闻言,一张脸板起来。

“就你罗嗦!”

说完他两手搭着膝盖,绷脸坐着。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蹬蹬地走了。

长缨挑眉盯着他背影,老半天才收回目光。

第005章 套近乎的狐狸精

畅云轩这边安顿停当,杜渐也已经和杨禅回了院子。

酒归了杨禅先放着,杜渐回房掩上门,掏出袖子里酒封纸写就的字条看了看,擦着火石将之烧了,然后又站到了窗户前。

雾气早已经散去,视野变得开阔而清晰,院子里柳树上灰绿的芽尖也能清楚看到了。

越过东面屋顶,还能看到畅云轩里那棵极高的梧桐树。

他倒了杯温茶,执在手里又喝起来。

程啸准备的宴席设在小花厅,出席的是程啸夫妇和同知夫妇。

但事实上程啸和同知应了个卯就撤了,只留下她们女眷作陪客。

官眷虽然与女官身份不同,但因品级与丈夫相当,因此陪女客是很合理的。

若是在京师,例如贞安侯那样的高官与朝官们应酬,通常便是各安一席,在长兴,也就不必这么讲究了。

程夫人容长脸,妆容精致,也很热情,只是那双微微泛出白眼的三角眼瞧着有些刻薄。

同知夫人则一向以程夫人的意见为任何意见。

长缨与她们不存在利益冲突,席上言来语往,家长里短,一席饭吃得也还算愉快。

半路程啸的女儿程湄也来了,程夫人让她前来拜见。

长缨瞧见她两眼红通通的,像是哭过,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也没怎么引她说话,问了两句家常就过了。

宴后程夫人又亲自送长缨回畅云轩,同时还带来两个丫鬟:“都是我素日跟前使唤的,虽然粗笨,打打下手还是使得的。将军不嫌弃,这两日就让她们留下来听候差遣。”

长缨看着丫鬟们,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便是。”

程夫人很是客气了一番。

等到她出门,长缨使了个眼色,紫缃便带着两人出去了。

虽然说送丫鬟过来也可以说是程啸的美意,但长缨又怎么敢放心用?

此番她目标虽然不是冲着抓程啸的把柄,不怕他们盯出什么,可是要办的事情终究隐秘,若是走漏了风声,引出什么风吹草动,搞不好整个计划都要泡汤。

而她又怎么能让这计划泡汤呢?她身上还拴着这么多人的前途呢。

她要晋职,少擎和黄绩他们也都要晋职,甚至是要回京,要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她经营筹谋这多年,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各偿所愿?

这一夜平静得很。

杜渐虽然轮值到夜半才回来睡下,却是一夜无梦。

天亮时下了场雨,渐渐天色就敞亮起来,只是院里一院的落红,看着凄惨了些。

他出门路过小花园,见到程湄在桃树下对着地上的花瓣发呆,侧面看去神情凄怨,倒是应景。

杜渐别了路,从另一边出门上了街。

节日的气氛已经十分浓烈了,街头的喧哗声比平时早了许多,他走到街对面的面馆,买了碗排面骨坐在棚子里吃。

不一会儿,陆续也有人走进来,黑色丝袍的凤眼青年坐在对面,要了一碗跟他一样的排骨面,唆起来。

早饭后程啸与夫人装扮一新,作为父母官,按例他们今日也得上街去冒个头,以示勤政。

程湄普通装扮,在长缨去往寻程啸的路上,正偷偷捉着丫鬟打听着谁的去处。

看到她来,连忙裣衽施了个礼,瞧脸色,昨夜应是没睡好,眼里有红丝,眼窝下也青青的。

程啸的长子留在祖籍,他十岁的次子程融带着小厮在院子里扎风筝。

“沈将军可要一道上街逛逛?”程夫人热情地邀请沈长缨。

长缨推说要核对卷宗而婉拒,又笑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不过小小军差而已,您唤我名字即可。”

程夫人道:“那多不敬!”

“算起来我跟大小姐年岁相当,您也可算是我的长辈,这两日承蒙大人和夫人关照,若是不弃,您把我当个侄女看待是我的荣幸。”长缨笑得大方。

程夫人的亲姐夫罗源是当今吏部左侍郎,程啸在仕途上没少受罗源关照,所以除去夫妻关系之外,程夫人在程啸面前说话也还是有些份量的。

跟程夫人把关系处好,对沈长缨即将而来的计划没有什么坏处。

程夫人果然很高兴,拉着她手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我们家在京师的大姑娘,跟长缨你个子差不多!”

杜渐一进门就见到沈长缨笑得跟只狐狸精似的跟程夫人手拉手套近乎。

狐狸精当然隔着大半间正厅也看到了他,但只跟他视线交汇了一瞬,随后便移开,又跟程夫人说起了今年时兴的裙子款式。

一个长年在军营里舞枪弄棒地混着的女将跟官眷议论时兴衣裙,其实也挺扯的。

“打点好了么?”

原本也在静默旁观着那边女人们说话的程啸看到他,问起来。

他说道:“车轿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程啸点点头,问:“湄姐儿呢?”

“她不去了,说头疼。”程夫人在那边接话,一面与长缨走过来,“早两日还嚷嚷着要去呢。”

程啸看了眼长缨,笑了下:“将军若不嫌小女愚钝,不如我让她来陪陪您?”

长缨扬唇:“姑娘家连今儿这样的日子都不肯出门,说头疼,想必是身上真不舒服,大人何必为难湄姑娘?”

程啸不好再说什么,道了个“请”字,出了门槛。

目送他们夫妇出府之后长缨笑容则敛下来。

这种热闹她当然不会去凑,虽然说她已经有把握事情是发生在晚上,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世事有变。

为了不出偏差,顺利等到今天夜里那一刻来临,程啸夫妇绝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因为府外她完全没办法能保他们周全,更别说捉住匪徒。

而程啸当然是绝不会放心她独自在府里呆着的,只要她不去,包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程啸不在府里,她反倒有些事情方便去做。

她跟紫缃说:“去看五爷他们在哪儿,让他们所有人都回房来,我有事情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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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知州大人的心病

转身后她话音戛然而止,三步外环臂抱剑站着个人,巍峨如山,面色清淡,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杜渐感觉到目光,也看过来。不过他目光只微微停留了会儿,便就颌了颌首,走开了。

长缨昨日在客栈里乍然见到他,确实也曾防着他会把在酒馆里见过她的事情兜出来,后来他那么一问,倒是又这点顾虑给掀过去了。

原以为他这回又得搭两句讪,不想他不言不语就这么走掉,倒是令她意外了。

紫缃道:“这个杜护卫会不会有些倨傲?”

长缨觉得他岂止是倨傲?简直是傲上天了。

不过些许小事,不必耿耿于怀。

“听说他和杨禅就是前几个月救下程啸来的护卫。去打听打听,今儿夜里轮值的护卫都有谁?”

不说她差点都忘了提防,这姓杜的和姓杨的武功都不弱,虽然说只是个护卫而已,前世里也没有发挥出什么大作用。

但终究不能不防,就算不说别的,至少也得防着他们出现扰乱她的计划。

回到畅云轩,人都来了,她吩咐少擎他们望风,然后关门上了房梁,自屋顶揭瓦翻了出去。

程啸一个小小知州,又是任上,身边不可能奴仆成群,府里下人并不多。

他虽然有钱,却也难以雇到身手多么高强的护卫,一般来讲,也就是能打架干翻两个寻常大汉就差不多了。

至于杜杨那两个她还没有试过身手,但是此刻杨禅轮值了一整夜已经回房补眠,而杜渐又已经去了前院,她要潜入正院,没有什么难度。

根据记载,当夜遇害人员的地点大多都在卧房,只有程啸在卧房通往书房的半路上。

世事无改变的话,今夜里的情形一定也不会有变。

他们人手少,要想成功,只能早做准备。人既然是在屋里被杀的,那就先进房。

机括消息什么的太玄乎,短时间也不可能设置得好。再者就算设置了,也得他们亲自上阵操作。

所以只管在可能他们遇害的位置勘察勘察,再在附近制造点方便就行。

她轻悄悄贴着屋檐游走,与此同时,城内小河里,程啸正站在乌蓬船头看着两岸百姓嬉游欢呼。

船过了五座桥,程啸终于有些心不在焉,吩咐船夫靠岸。

“怎么就走?”正跟邻船挑着鲜花的程夫人还未尽兴。

见程啸凝眉未语,程夫人便随意挑了两把,悻悻地让丫鬟扎起来。

程啸上了轿子,望着轿外涌动的人群,方才的和善隐去,眉间添上的是几分郁色。

他心里的确不大踏实。

这份不踏实当然有一部分是来自沈长缨,但还有一部分是源于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陈廷琛上吊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旧余波未平。

前阵子偏生身任吏部侍郎的襟兄罗源又忽然来信,令他近来一段时间,心里都不是那么踏实。

罗源这个人颇擅钻营,这几年在朝中更是混得如鱼得水。

因着这份姻亲关系,程啸的确受过他诸多关照,但没有任何一次他的口吻是责令般的严肃,他不知道京城里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这些事情跟他又有什么相干?

沈长缨一个小小的副千总,论资历也就是个黄毛丫头,原本他是不必对她的出现这般如临大敌的。

但有罗源这番话在,他变得不踏实了。

她是南康卫的人,南康卫总兵谭绍,曾经是广威侯的老部下。

他当真只是怕她抓到他贪墨或渎职的把柄敲他竹杠么?

并不是。除去贪墨和渎职之外,不能见光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事情倘若落到谭绍耳里——以当下的朝局,难保他不会顺藤摸瓜揪出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来。

所以她哪怕在长兴多呆一刻钟都让他不安,倒宁愿她敲诈勒索。

而今日花朝节的盛况,更让他多了几分不踏实。

一个月前罗源在信里答应前来长兴的人至今还没有来到,今日他们都出来了,却留沈长缨在府里,他怎么会放心?

“怎么这么慢?”

思绪一多,他心里就有些烦躁,手里折扇亦敲打起轿杠来。

长缨去过程啸夫妇房间之后,又把包括同知一家三口在内的房间全都去过了。

最后她来到程啸遇害的庑廊上。

前世里湖州府录下的档案曾把每个人死亡的姿态以及身处环境做一个简单的描绘,眼下她就站在程啸尸体位置的廊柱下,打量着周围。

江南的宅院风格虽与京师不一样,但府衙总的还说还算中规中矩,程啸夫妇住在三进的正院,而书房则在西面的稚风堂。

从正院到稚风堂要跨过长约二三十丈远近的一段庑廊,然后过西跨院的屏门,再经过一段约摸十来丈的庑廊。

记载说程啸是唯一死在卧房以外的人,这也是长缨对此案感到困惑的地方之一。

案发时是子时与丑时之间,这个时候无论如何程啸都应该已经就寝。

但他被发现时身上却还穿着完整的袍服,这至少说明程啸当时是并未就寝的,那他半夜不睡,是什么原因?

他尸体所在确切位置正是屏门过来庑廊上,那么他当时是准备去书房,还是从书房回卧房呢?

“去沏壶参茶来。”

隔墙忽然传来了声音,她目光微闪,腾起跃起踏着树干登上了树梢。

程啸快步走进来,到了屏门处停步回望了望,然后问身边扈从:“有没有人进来过?”

扈从迟疑了一下:“小的打从大人出门就守在这儿,并没有看到人进来。”

程啸略站了站,又问:“沈将军人呢?”

“沈将军跟冯公子在房里看卷宗。”

程啸扭头看了眼畅云轩方向,迈步往稚风堂去了。

长缨等到风平浪静时下得树来,走出庭院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回屋。

程啸的谨慎以及对她的防备超出了她的预料,这已经不像是一个仅仅怕被人敲竹杠的人该有的表现了。在这份慎重面前,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些虚伪和谄媚,现在瞧着都像是故意在掩饰着自己的本来用意似的。

那么他在防备什么?

第007章 你得嫁个高官子弟

自后巷潜入府来的杜渐望见自正院一掠而去的那道背影,眸色忽然也变得深沉……

随着程啸的回府,沈长缨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接下来的时间去衙门里核对了两份卷宗,天色就在一府的平静里暗下来了。

只有天上浮动的沉厚流云,在显示着今夜里大约的确是个适合的发生点什么的日子。

晚饭前街头又开始喧闹起来,各种卖花灯的摊贩争相吆喝。

“今夜里有十五名护卫轮值,比平时多了一半,杨禅负责领头,但他和杜渐都不管巡逻的事情,所以不一定会出现。”

紫缃带来了打听到的消息,然后又比划了一个手势:“那两个丫头奴婢也都打点好了,保证到明儿天亮还醒不来!”

这里说完,少擎和黄绩周梁也全部归队了。

“子时初我们即开始布防,黄绩负责同行那边,周梁负责程湄姐弟,少擎配合我,负责程啸夫妇以及擒贼。

“余则别的人能救则救,实在赶不上不要勉强,大局为重。以对方二十人算,我们的目标是不论死活至少拿下一半。”

“咱们几个也不是头次行事了,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周梁点头说。

“那就先吃饭。”长缨站起来,“完了歇会儿,到点了就开始行动!”

杜渐在角门下跟护卫交了班,直接到了杨禅房里。

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五道菜,还有昨日买的那五斤酒。

两个时辰后杜渐摇了摇趴倒在桌上的他,后者毫无反应。他起身将他架到了床上,拖了被子给他盖上,出了门来。

程啸晚饭吃得晚,素日应酬养成的习惯。

放下碗筷时窗外又下起雨,细密的雨丝被灯光一照,便成了无数的银线,在檐外铺开来。

他在庑廊站了一阵,照例进了书房,程融已经拿着书本在这里等待。

每日饭后是他检查儿子功课的时刻,程家勉强也算书香门第,他的太祖爷爷那会儿也是天子门生。

他虽然明白钻营的重要,但功课仍不敢落下。

今日背的是《诗经》,但程融究竟背了些什么,程啸也许根本没有听进去。

日间的那股不安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这与今日这花朝节无关,也与这天雨无关,它由来已久,只是借着这些外因终于化成了压在心头的乌云。

“背完了。”程融偷觑着父亲的脸色说。十岁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学得能察颜观色了。

程啸觉得他模样未免偏于猥琐,但又没法儿说他,因为指不定他时常也流露出这个样子。

他也不是天生就会投机取巧这套,如果一定要追究,也许是六年前进京述职的时候,襟兄罗源给他的一道暗示有关?

由于先帝时期宠信后戚遗留下来的弊端,朝中多年后戚当道,八年前皇帝与后戚曾有过一场较量,至激烈时,国舅东平侯顾哲一度率领十余部众当廷摘冠求去。

朝局一时瘫痪,皇帝闭宫三日,最终下旨挽留,同时立下皇嫡长子为太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权跟后戚妥协的结果。

自此之后东平侯权势更甚,朝中能与之匹敌者几乎没有。

朝局倒是因此安稳了几年,但六年前却又突然出了件大事。

东平侯突染重症,瘫痪在床不能理政,以顾家为首的后戚一党突然成了盘散沙。

东平侯世子急推太子当了主心骨,但与此同时朝中勋贵以及士子屡有冒头,拥护起了皇帝。

吴国公,武宁侯,广威侯等,这些由皇帝借势提拔并委以重用的武将,成为了对抗后戚的强大势力。

由于宫中还有三个皇子,这模样下,于是就连太子的地位似乎都不那么稳固起来。

到底东平侯府树大根深,各个衙司都有族人,这根大树暂且垮不了,但两党斗争却日益激烈。

他就那个时候到了京师,当时求到罗源的初衷是想请他提携,在京中谋个差职。

而罗源却问他是想在六部混个小官当当,还是想图谋更大的前程?

他当时也不过三十出头,仕途才开始不久,自然是想求锦绣前程。

罗源便给他指了条路,让他来补湖州府辖下长兴知州的缺,说,这个差事当好了,那么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他到底也耳聪目明,朝中什么情况他看得清楚。罗源的恩师是太子妃的叔祖父,他有此交代,若不是已经在替太子办事还能是什么呢?

他费了一番思量,最终在评估过宫闱局势之后选择了来长兴。

隔段时间罗源都会有任务指派给他。

罗源背后是太子,而他,则是太子安插在湖州的爪牙,或者之一。

这几年里他帮助太子干了不少事情,罗源将他的长女程潆留在府里教养着,允诺此地事了,便安排程潆入宫为侧妃。

太子妃是皇帝两年前指的,等到皇帝势力一垮,太子妃之位多半要易主。

程潆便是捞不着个皇后之位,能成为得宠贵妃,也能让他程家日后享用不尽。

但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前户部侍郎会突然留下血书上吊……

血书以最快的速度呈交给了乾清宫,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但罗源之后却派五百里加急送信给他,让他切记把那手头的东西仔细收好,万不可泄露出去。

他知道那东西的重要性,但自最初的惊惶过后,由于长时间的平静,他逐渐也松懈了。

——本来嘛,此处离京师十万八千里,哪怕他们斗得不可开交,又怎么会有人想到远在江南还有人持着这么要命的一件东西呢?

然而沈长缨的行事又把他压下去的这份不安勾了出来。

毕竟谭绍并不是太子的人啊……

“父亲,我能回房了吗?我腹疼,想上茅房。”

捂着肚子的程融打断了他的遐思,他看看漏刻,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发了近半个时辰的呆。

他摆摆手,看着他抱着肚子飞快地出去了。

他坐了片刻,也起了身。

回到卧房,夫人还在数落女儿:“便是他长的再好,那也只是个庶民!

“你是个官家小姐,来日等你姐姐进了宫,这身份还得往上升一层,怎么能招那种人为夫婿呢?!

“他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再就会点武功么!

“咱们家可不稀罕那些个打打杀杀的粗人!你要嫁,至少也得是个三品大员以上人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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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大姐都在京师呆了三年了,还没进宫,谁知道她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再说了,等我嫁了给他,让父亲好好提携他不就完了嘛!”

程湄抿着唇。“何况就算是嫁入三品大员家,若是做不到宗妇又有什么意思?我才不要看妯娌们的脸色!”

“你这是横了心要跟我对着干了?”程夫人说着来了气,食指戳上她额角,“他不光是个庶民,且已经都有了妻室,你还非得在他这破树上吊死!

“京师里那些身家清白的官家子弟哪个不比他强?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程湄跟她争执:“他成亲了与我何干?难道我还拿捏不了一个无知小妇人?他能跟我成亲便成了!”

程夫人听着来气,背过身去扶起额来。

一转头看见了丈夫,便又打发了女儿出去。

程啸问:“她说的谁呢?”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带回来的杜渐!”程夫人撇了撇嘴。

程啸成天把人家救过他命的事挂在嘴上,她并不当回事。

长女程潆嫁入东宫指日可待,等到太子上位,作为新皇亲信的女儿,她怎么着也能捞个皇妃当当。

程湄有了当皇妃的姐姐,身价自然高涨,要什么样的子弟没有呢?怎能便宜了那个庶民出身的杜渐?!

程啸听说这层,顿时皱了眉头,没有答话。

程潆已经十七岁,按说要进宫的话很可以进了,但罗源却列了这么个条件在前面,让他办好了这件事才让程潆进宫,这便多少带了些要挟意味。他又哪里会有程夫人那样信心满满?

程夫人催他更衣,他抬头道:“上次我交给你收着的那几笔账目,你拿给我,我再去书房对对。”

被程夫人这份得意一刺,他睡不着了。

罗源一个月前说会派人来长兴,但迟迟未到,或许,等沈长缨走后,他也应该找个人把这烫手山芋给转出去了。

雨下到亥时就停了。

亥时的夜色已经格外的深重,由于这场雨,街头的游人也早早安寂下来。

杜渐回房掩门,黑暗里传来转微的噗地一声,火光亮起,接而照亮屋里静立的十来个黑衣人。

杜渐走到屋中,拿着轻薄软甲的青衣人立时行至跟前,将软甲套于他身上。

“谢蓬呢?”他问道。

“已经率人埋伏下来了。”青衣人说完又取来夜行衣,帮他穿上,搁在旁侧的宝剑挂上他腰身,最后再递来面巾。

杜渐将面巾覆上,微顿后又解下来:“去看看沈长缨那边。”

青衣人顿了下:“南康卫来的那位女将?”

杜渐没吭声。青衣人略迷惑,然后朝后方挥挥手,当中便已经有两个黑衣人悄声开门出去了。

屋里依旧有茶,冷暖适宜。

他执起来,立在窗口。

天上流云滚滚,淡月努力地想要逮住云层间隙出来露面,显然也不能成功。

树影摇摇曳曳,在几近全黑的夜色里划出满眼的牛鬼蛇神。

“回爷的话,沈长缨晚饭后散了散步,又喝了会儿茶,就回房了。戌时没到就熄了灯。”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了。

杜渐未置可否。

下晌在看到沈长缨自程啸那边偷溜出来的那一幕始终还盘旋在他脑海。

她是南康卫的将领,是谭绍的手下,按照南康卫与地方官接触的惯例,她潜在暗处抓程啸的把柄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但他仍然觉得她需要以这种手段来抓把柄,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不由想到了即将到来的这件事情。

当然,又或许是他想的太多?

这么隐秘的事情,怎么会让她一个低层将领收到风声?

再怎么说,她不可能会知道今天夜里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他把撑着窗沿的手收回来,把残茶泼了,挥掌熄了灯。

“走吧!”

夜色渐深,也渐宁静。

程啸看完手里的账,终于也打了个哈欠。

他起身走到门口,忽来的一阵风吹得桌上灯苗一阵乱颤。

他手握在门把上,回头盯着灯苗看了两眼,走回来将它吹熄,然后回去将紧闭的书柜门再次检查过,才掩门走出去。

门下廊柱旁的墨兰在风里抖瑟,他看了一眼,抬脚走了。

长缨藏身在屏门之上已呆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保持同一个姿势并没有让她不耐烦,虽然吃不准程啸什么时候出来,但时间在逼近,她知道等不久了。

她转头环视了一下程夫人、程湄姐弟以及同知一家所住方向,调整呼吸又安下心来。

根据她对现场的数次推测,以及所收集到的情报,匪徒应该是分开行动的,即程啸这边被制住的时候,其余各人应该是死于同一时间。

不然的话只要其中一个闹出动静,其余人多半会有所所察觉,也不至于全部都死于睡梦之中。

但眼下她不能轻举妄动,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双眼睛,只要一动,说不定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她提前安排了黄绩周梁以及紫缃他们三个分守在程湄姐弟以及同知夫妇住处,少擎在程夫人处,而她则蹲守程啸。

现在只希望大伙能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杜渐在程啸书房对面的树上。

江南的二月虽不如江北寒重,但晚风唆唆刮着树梢,却反衬得这子夜更加寂静了。

他凝视着走出书房来的程啸,将呼吸控制得更加沉缓。

程啸今夜走得比往常步伐要慢得多,四面真是太静了,从前他也不是没有夜深回房过,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夜这般透着诡谲。

他像是走在坟地里,并不沉重的脚步声直击心脏,甚至还带着回音。

“沙啦——”

一阵风过,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他额间略有汗意,清着嗓子,直身准备唤人——府里日夜有人值守,此刻他出门已有片刻,四面还无人前来掌灯引路,本就已经透着不寻常。

但未等他张口,那响动就已开始密集,仿佛看到了他要呼喊似的,很快从断续变成了连续,接而不到半刻,便如同暴雨的前奏,嗒嗒声响彻了耳膜,并自后方紧锣密鼓地追随而来!

第009章 他们是什么人?

程啸心惊胆颤,扭头看向后方,脸色瞬即如土!

一道黑影如同在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一般迅猛地蹿到了他跟前,未等他惊叫,对方已经一掌朝自己颈间猛劈了过来……

屏门上方的沈长缨瞳孔一阵紧缩,呼吸压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树上青衣人扭头看向杜渐,杜渐紧盯着黑衣人掌下的程啸,眸色也如夜般深沉。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动,仿佛谁都不存在似的。

“去搜搜书房!”

面巾底下传出狠戾的四个字,转而,黑衣人身后走出两人直接折身去了书房。

“弄醒他!”先前发话的匪首再道。

身旁人蹲下去,拿了瓶什么东西往程啸鼻前凑了凑,庭前静寂片刻,程啸便幽幽醒转。

接而他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环视周边,喉咙里的声音尚没发出,扶刀的黑衣人已经屈腿半蹲下来了。

“不要徒劳,你叫也没有用,整个院子的下人我都已经放倒了。你媳妇儿还有你两个儿女的床头前,如今正各悬着一把刀。

“只要你喊出一个字,那把刀立马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毕竟为了这一天,我也没少提前做准备。”

这是一道稳操胜券般的声音,就连他的身姿也如是。

程啸凝望着他足有半晌,唾液咽下去:“随我去书房,我手头就有五万两现成的银票。”

“五万两!”匪首笑起来,匕首托起了他的下巴:“一个小小的从五品知州,动辙手头就有五万两的买命银票。倘若我不肯,你是不是还能拿出十万两,二十万两来?”

程啸面部情不自禁地抽搐。

“可惜了,我不是为你的银子而来。”匪首扭头看了眼书房,“你收的那个东西,在哪里?”

梁上的长缨双眼微眯,目光也不自觉地移到了程啸脸上。

杜渐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但仔细看的话,眼神也还是在夜色映衬下黯了些许。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程啸嗓子微哑,开始有了些起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抬头对上匪首目光的他颤抖了一下,没有人不怕死,何况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抱着那么大的希望。

“我们是什么人,你不是多少都猜到了么?”黑衣人道,“想活着,就把它交出来。”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若怕银票有诈,我也可以给你字画,古玩——”

“我知道你在江南这几年敛财不少,但可惜你就是劫个国库过来给我也填不饱我的肚子。

“不要试图跟我打马虎眼儿,你不交出来,不光是你死,我先从你的次子杀起,一路杀到这知州府里最后一个人为止。”

程啸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在昏黄的廊灯下发出刺目的光。

他狂吞着唾液,急促声道:“我确实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收的东西多了去了,如果你要的是关于匪情的卷宗——只要你不杀人,你想让我抹掉哪桩我就抹哪桩!”

一把刀刷地一声带着寒光抽出来,瞬间落在他颈上!

程啸惊坐在地上,喉咙里的喘气声如同拉风箱似的。

看到这里,沈长缨已然被疑团包围。

来者果然不是求财,也不是寻仇,但他口口声声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值得他们不惜大开杀戒,也要拿到手的?

她重新往廊下几人看去,并再度握紧了剑柄。

底下在僵持,藏身暗处的杜渐扯下面巾,扭头看了眼身边的青衣人。

青衣人脸上的惊疑却就没他控制得这么好了。“他们居然也是——他们是什么人?!”

杜渐收回目光,沉吟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他又哪里知道?

三个月前他潜入府里,等了三个月等来了花朝节。

这是他绝佳的好机会,他筹谋了这么久,意欲借此机会自程啸手里夺取目标,但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也是为着取物而来!

他看看树下,说道:“去看看内宅。”

青衣人扬手,身旁便有人匿声离去。

“把程融捉过来!”匪首声音忽地拔高了些许,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味道,他站起来,睥睨着程啸,“不老实,那就先亲眼看看你宝贝儿子怎么死的,兴许就老实了!”

程啸早已经没了最初的镇定,连求饶声都带着几分失魂落魄的味道。

檐上长缨也在思索。

原先她疑心过程啸合府被杀的另有真相,并不独独是为了劫财或是因为匪徒仇官,但并没有想到它不光不是普通案子,而且看起来程啸还惹到了极不好惹的人,看这人行事老练手法精到,哪里是什么寻常匪徒?

就是不知道程啸手里持的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不拿出来,等我把这府里一个个杀干净了,再行搜查,我也一样能得手。

“所以你又何必拿全家人的性命跟自己过不去呢?我数到五,等我数完,你就是想喊停都晚了。一——”黑衣人比出了一根指头。

程啸望着这只手,全身都颤抖起来。

派出去的人趁着风声回到树上,以气音回话:“程啸的家眷及同知处都已经有杀手埋伏,且还有弓驽手随护,弟兄们无法近身!”

杜渐不说话。

程啸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件能惊动这么多人出动的东西了。

他开始肯定,对方所图与他一致!

但这秘密和计划隐密至斯,竟有人行动于他如此一致!

青衣人问:“可要强攻?”

他凝视着居高临下的匪首与惊慌失措中的程啸,半日道:“犯不着。”

青衣人点点头,默然潜伏下来。

“传个消息给谢蓬,让他提前在外头准备接应。等东西露面,即刻动手,动作要快,到手即撤!”杜渐看了眼他们。

眼下既有人插足,那便少不得改变计划。

“遵令!”

人影随着声音一道下去,这边底下又传来了让人心惊的声音:

“二!”

时间像被巨石拖住了脚步,顿时变得也沉甸甸起来。

“三——”

“我说!我说!”

程啸几乎是嘶吼着出声,原先瘫坐的姿势也改跪爬在地上,一双眼瞪大到极至地看向这人,身子急速颤抖了几下,伸出手来……

第010章 她怎么也来了?

长缨一刻也不敢错过程啸的举动,看到他如同筛糠也似的身躯,知道火候到了。

她出手的太早,匪徒们应变会很快,程啸这里将来保不住也要出夭蛾子。

而倘若再等下去,东西露了面,程啸就活不成了。

她目光如电,执着早已经拔出握在掌间的长剑出了手……

斜对面树上藏着的杜渐迅速对眼下的局势作出了判断,今夜还有人闯进来的确让人意外,倘若换成其余任何时刻他们都不可能进得来。

但今晚为了让身边手下进入,他早早在防护上做了手脚,其次杨禅又给灌醉了,以至于他们进来竟畅通无阻!

他紧盯着程啸的右手,左右环视着身旁的随从,左手也缓缓抬起来寻找着最合适出击的时机放出信号。

他的目的是拿到程啸手里的东西,这拨人虽来历不明,却不妨碍他夺取目标。甚至可以说,有了他们的出现,他的任务进行起来将会更加顺利。

“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抬起的右手蓦地僵在半空,——前方梁下忽有身影如惊鸿一般掠出去,伴随着厉斥声竟径直杀向了程啸——

“哪里来的恶贼!居然敢伤我朝廷命官!”

这号子喊得比什么时候都响亮,那招式也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一般接踵而来!

杜渐望见这一幕,立时懵了!

“爷!这是——”

身边的佟琪脸上已写满了震惊。本来觉得来了拔黑衣人已经够热闹了,没想到居然还藏着有一拔人?这是干什么?三军会战?

杜渐也是半日没曾回话。

飞过去的人一身青色衣裙,他又没眼瞎——就算他曾经眼瞎过,眼下却没瞎,不可能认不出来这就是沈长缨!

他迅速地看了眼周围,她的几个随从一个都没见,眼下只她一个人与黑衣人们执剑在缠斗!

这又是什么状况?他们人呢?!

他目光紧盯着底下,右手也攥起了拳头。

沈长缨露面以后,黑衣人很快已变得被动。

程啸手一抖,跌坐在地上,而匪首神色陡变,退后两步举剑迎来!

随着沈长缨的话音,很快四面都有动静传了出来。

而庑廊下,由于她的插足,方才还紧张到极至的气氛瞬间转变,黑衣人与身边的帮凶不得不出手应付。

程啸则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麻溜地滚到了一边抵住墙壁,同时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沈长缨!

“沈将军!”

他话里的激动难以言喻,顿时整个人也开始活泛了,扯开嗓子呼叫起来!

“怎么会这样!”

佟琪脸上写满了懵然!

杜渐望着廊灯下那敏捷利落的身影,眉头也逐渐紧拧。

他猜测过沈长缨或许不是个安份的,甚至也曾对她暗闯程啸的书房生出过疑心,但他绝没有想过此时此刻这静寂的夜里,这分明不曾跟她有任何相干的夜里,她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她的出现直接捣毁了匪徒与他两拔人的目标,而且算是捣毁得透透的!

那她这算是有预谋的?

从她突然出现在长兴,并且还秘密行动了两日开始就已经透着的不正常,就是因为她盯上了这伙人,或者说盯上了程啸?!

“爷,怎么办?!”佟琪已经十分焦虑。

杜渐缓缓沉了口气,看向早已经脱离危险并且被沈长缨紧紧护身后的程啸,再看看已经闻讯从四面赶过来相助的冯少擎他们,一面迅速地除去身上软甲及夜行衣,一面道:“我先撤,你们上去!

“不能让这拨人得逞,沈长缨那边不知道什么目的,也别让她得逞!分几个人去缠住她!”

佟琪点点头,即时招呼起来。

杜渐下了树,先沿屋檐回到房里,看了眼只见四处无异样,随即又出了门来,立在廊下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

隔着两重院子,打斗声不算十分明显,显然是还没有到惊动全府的地步,但仔细听仍能听得清晰。

他潜伏在长兴就是为着程啸手里的东西,这件事办得十分隐秘,以至于程啸那样的老狐狸至今也未能察觉出他的企图。

但他万没想到另外会有人做着跟他一样的打算,更没有想到的是沈长缨居然也掺和了进来——

沈长缨的背后是南康卫总兵谭绍,那么这件事究竟是真的意外还是出于谭绍与她的某种预谋?

他凝眉再冲着打斗方向望了一眼,大步走了过去。

这片刻的工夫院子里已然战成一片,别处的黑衣人过来了有五六个,就在杜渐下树的当口,冯少擎和黄绩周梁已经跟沈长缨拉开了阵势,随后到来的紫缃则扶着吓得腿软的程夫人,身后还有披头散发的程湄姐弟!

“程大人放心!威胁夫人和公子小姐的匪徒已经被我们全部干掉!夫人他们很安全!”

黄绩嗓门又高又浑厚,瞬时间传遍了四方!

各处轮值的护卫要是再听不到这边动静就只配滚蛋了。

府里三十二个护卫,除去杜渐,再除去被杜渐和黑衣人先后放倒的正轮值的十五个,余下十七人连同喝醉了的杨禅都已经闻声赶过来了!

经过沈长缨一番好搅和,这后院里已经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杜渐!”

面白如纸的程湄看到他,顿时惊叫着冲他奔过来,眼泪半路就挥洒如雨了。

杜渐避开退后站定,目光移向打得欢畅的沈长缨,叫来个护卫护着程湄,提剑奔了过去。

程湄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背影,咬起下唇来。

沈长缨确实战得酣畅!

程啸一家的命虽保住了,但匪首没擒住,这个功劳便还是得打折扣。

“少擎!你跟周梁紫缃一起把程大人护好!黄绩你来跟我擒贼!”

清脆的声音在一派紧张气氛里格外突出,被点到名的冯少擎等人和黄绩即刻调转方向进行配合。

然而冯少擎三人刚围到程啸身边,就听身后又嗖嗖传来几道风声,没等他们转身立稳,十来个人又已经持剑杀到了跟前!

沈长缨这边后援立时被阻断!

原本十拿九稳的战局突然逆转,已入穷途的匪首趁机联合着五六个人,齐齐向她发出了进攻。

突来的这伙人令所有人感到意外,长缨也不能再如之前轻松。

杜渐在灯影下回头,忽然剑锋一转,挟着寒光杀到她身边,拖住她手臂然后攻了出去……

第011章 沈将军怀疑我?

沈长缨对于新出来的这拨人也感到疑惑。

匪徒们按理说应该是知道她在这里的,知道她在这里难免会有些防备。

原本程啸不来请她,她还打算直到花朝节当日再进府,如此既不会让匪徒们有机会提前得知早做准备,还免去了程啸对她一些不必要的疑惑。

程啸的举措干扰了她的计划,她提前进府了,匪徒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但因为她只带了四个人,他们显然也未必会把她这个小小副千总放在心上,所以他们会按计划行事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是新来的这伙又是什么人?

看装束虽然也是夜行衣,但却不是先前那伙人那一挂的,难不成今夜这里还藏龙卧虎来了不少?……

被杜渐一拽,她出了重围,心里已隐隐觉出了不对。

但且管不了那么多了,待要杀回去,不想却在这刹那之间,先前正狠斗着的匪首,此时见她撇了他,当下招呼了一嗓子,竟抽身跑了!

而佟琪他们往杜渐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也在冯少擎和杨禅他们到来之前撤了出去。

刚刚还让人满头雾水的混战,顷刻之间已散得干净!

“快追!”

她急忙地扬声招呼,提着剑也待要冲过去。

“穷寇莫追的道理你不懂吗?”杜渐跨前一步将她拦住。

长缨凝着眉将他上下打量:“多谢渐护卫伸手相助之恩,不过这追贼的事是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杜渐扫视着佟琪他们已经完全撤走的场下,收了步伐说道:“沈将军今夜出现得可真及时。

“我刚才要是没看错,将军是从屋檐下下来的,这是说将军一早就藏在屋檐下,专挑了我们大人遇险的时候露面?”

这话里简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道,长缨想了想,懒得理他,拔腿便朝匪徒们潜去的方向追去。

杜渐追着她到了府外街头,街头哪里还有人影,就连方才跟出来的周梁黄绩都不见人了。

长缨站定在街边槐树下,转身望着灯火通明的知州府。

府内刀剑声已然止歇,但吆喝声却起来了,闻讯赶来的衙役及捕快正一窝蜂地往里冲。

她略想,忽然掉转了方向,拔腿往南面奔去!

杜渐目光微凛,也在后面亦步亦趋,目光不时在她背影上留连。

她并不说话,也不管他跟着来做什么,只管走走停停,全副心思都在侧耳倾听的样子。

杜渐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逐渐加重,跟着过了三条街,很快到了门口立着“七子巷”石碑的巷口,只见她稍作停顿即转了进去,并且直接停在了门口种着几棵歪脖子树的宅院前。

“这是他们的落脚点。”她透过篱笆望着漆黑的院里,蓦然说道。

杜渐放下盘着的双手来,望了她侧脸片刻,也道:“你知道?”

“毕竟我已经盯了他们有小半个月。”长缨说着,伸手推开了院门,走进去。

杜渐原以为她还要卖卖关子,提防他一二,听闻,略加思索,便也跟了进去。

火折子打亮,这里是平开三间的一座小院儿,屋里放着几架货担,挑开货担上的瓷罐什么的,底下则只有一堆瓦砬。然而整个院子都没有人,很明显匪徒们并没有回来。

“这么说来你来长兴是为着今夜这伙人?你早就知道他们想要干些什么?”杜渐望着她那双灵活地翻动着瓷罐的手问。

佟琪和谢蓬带着十个人潜伏在长兴都没有留意到有这么一伙人,沈长缨不但知道,而且是提前很久都已经盯上了他们,并且挑在了这么一个极关键的当口出手,她总不能是早就跟程啸打成了一伙?

“你可以这么认为。”沈长缨拿起其中一只瓷罐站起来,皱眉翻看着,“我的确是为着大人的安全着想,才一路跟着到了长兴。

“我藏在屋檐下,自然也就不会是路过。

“不过我想渐护卫对此应该也能理解,毕竟跟我一样,渐护卫你到长兴来的目的也不那么简单,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直接对上了杜渐。

“又或者我说的不对,渐护卫三个月前来到长兴当真是场偶然?”她上挑的嘴角充满了浓浓的戏谑,像是早已经深谙杜渐的内心,压根已不在乎在他面前兜出老底。

杜渐静立片刻,说道:“沈将军这是在怀疑我?”

“那你说说,你跟着我到这里是为什么?”她拿着瓷罐在手里掂着,冷笑着,说道:“难道你跟着我到这里,不是为了探究我的目的?

“你身为护卫,眼下首要的任务应该是回去保护好你们大人,但显然,你现在更想知道我在干什么。

“所以杜渐,你跟那帮匪徒是同伙,对吗?”

杜渐盯着她双眼看了会儿,说道:“沈将军未免太武断了。在下跟着将军出来,难道不是为了随将军一道追踪匪徒去向?”

“你若真想追踪,方才便不会拦住我。”沈长缨把瓷罐抛了回去,说道:“听说渐护卫三个月前是在南下访友的途中偶遇的程大人遇险,不知道你这位好友是什么人?

“渐护卫如何访到一半又留在长兴州当了护卫?在来到长兴之前,你在何处高就?”

这句句话不紧不慢,仿佛早打好了腹稿。

杜渐微微扬唇,看了眼左右,说道:“看来沈将军是特意引我至此。”

“我对渐护卫的确很好奇,想来找到这么个清静之地,可以让渐护卫放心为我解惑。”

长缨望着他:“尤其是我很想知道,今夜里前后两拨匪徒,究竟是如何冲破在三个月前一举拿下并擒住数名凶徒护住程大人无恙的渐护卫你的掌控顺利进入知州府做案的?

“渐护卫身负过人之能,按说知州府防卫不弱,但今夜整个府内的防卫却形同虚设,敢问你让前后两拨人皆如入无人之境,并且还让他们成功挟持了程大人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炯亮,语气不重,却隐隐含威。末了却还要一轻笑,再接着道:

“或许你更想直接告诉我,你们在程大人身上所求的究竟是什么物件?”

第012章 将军请自重

杜渐在沈长缨这番话下静默了有片刻。

他虽然早察觉到她不顾他在后而径直寻到这里必然有因,但却实在还没想过她居然这么快竟已经从中看出来蛛丝蚂迹。

“沈将军怎么就这么肯定我与匪徒有染?难道我就不能因为在这么美好的节日里多喝了几杯而疏忽了防范?”

他说道:“如果仅凭这个就能断我的罪,那么从匪徒与将军同样的操着纯正的燕京话,以及以将军对匪徒情况的熟知来看,我岂不是还可以怀疑将军这是出戏码?”

沈长缨道:“匪徒说燕京话我也很意外,既然渐护卫也留意到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猜测,你们要找的这东西跟朝廷有关?

“因为我想,一般的匪徒大约不可能不远千里专门从京师跑到湖州勒索一个小小的知州。”

她停了停步,回头道:“你大约,是属后面这拨人的?”

杜渐倒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些佩服:“怎么判断的?”

“疑点并不少,重要的是你身上没有酒气。”

沈长缨望着他,“据我所知你今夜里晚饭是跟杨禅一起吃的,你们还喝了酒,杨禅酩酊大醉,而你此刻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身上却连一点酒气都没有。

“所以我若猜得不错,我在屋檐下呆着的时候,渐护卫一样也在暗处盯着。正因为要在暗处盯着,身上才不能有任何味道。”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目光阴凉阴凉的。“明人不说暗话,渐护卫是宫里的人?还是官府的人?”

杜渐垂着眼,看到那五根白生生的手指自他袖口拂过,像似要勾出他灵魂似的。

四面气氛有点过于安静,甚至还有点凝重。

杜渐抬剑将这只爪子挪开,掸了掸衣裳。“沈将军请自重,鄙人已有妻室,不好与人拉拉扯扯。”

沈长缨顿住。

杜渐面色如常,垂眼又道:“没想到沈将军这样关注我,连我日常穿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楚。

“不过我也听说沈将军三年前入军门,从最低层的军士做起,一路立功无数,半年前就升上了副千总。

“还听说但凡经过将军之手的案子无一不成,卫所里因此对将军还有了不少贪功一类的闲言碎语,将军想晋升的念头可谓无人不知。

“那么我要是猜得不错,沈将军这次潜伏在长兴,恐怕也是特地前来抢这个功劳的?”

昨日早上在面馆时谢蓬已经将打听来的消息给了他,作为有明确身份的将领,打听基本底细并不难。

如果说沈长缨引他至此自有企图,那么他自愿跟来又何尝不是?

谋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且对方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人,可以算作是有组织的匪徒,作为将领的沈长缨保住了程啸又剿灭了匪徒,完全可以在军中记个功劳。

原本他还疑惑她是否受谭绍所差遣,但在他到了这里之后便已经确定完全不是这回事。

如果不是为了立功,她不可能提前那么久盯着这伙人,却偏偏要等到这样的生死时刻才肯出手,何况她身边带着的还全是自己人。

他这句话抛出来,其实也就间接承认了沈长缨的猜测。

她也拒答,并问:“程啸手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计划了那么久的事情最终功亏一篑,她心里何尝不气不怒?

按理,要质问他也是可以的。

但前后两拨人都是冲着程啸手上的东西来,她就不能再只盯着那份功劳瞧了。

杜渐即便是不肯直言自己是宫里的人还是官府的人,最起码也默认了今夜之事跟朝廷有关。

但是前世里完全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程啸是死于官府之手,或者说是事关朝政而亡,可见此事不但是重要,而且是相当重要,所以才会被捂得这么严实。

因此,今夜里不但是杜渐搅了她的局,一定程度上她也搅了杜渐的局。

因为按照先前事况,前世里必定是杜渐或者前面那伙人东西到手了才会放火毁灭痕迹。

她的出现让他们的任务泡了汤,也就等于世事在先前那一刻被改写,接下来这阵余波必然还将影响一段时间。

如今既已经卷入了意料之外的漩涡,她哪能还顾得上拘泥晋不晋职的问题?

她等了半刻,杜渐没有回答,便握了握剑把,也就抬步出了门槛。

她不怕朝党是非,终究有一日她将主动踏入这波漩涡,但眼下她没有必要主动往坑里栽。

杜渐既不肯说,她也就不问了。

她理应即刻回府,带着少擎他们即时撤离。

“你去哪里?”杜渐目光追随她背影问。

她停步,扯了下嘴角:“渐护卫有家有室,我可没有半夜三更没事跟个有妇之夫独处的癖好。”

杜渐未置可否。又睨着她:“不是想立功吗?这么急着走,是想撤回湖州?”

长缨索性转身。

他走过来:“你便是撤回去,大约也落不着干净。”

长缨轻哂:“那要不然呢?我把渐护卫你绑起来押去湖州请功?”

杜渐走出门槛,望了她一会儿,说道:“沈长缨,咱们目的不冲突,不如打个商量吧。”

不等她回答,他收敛神色,接着道:“老实说,任务被你捣乱坏了,我眼下掐死你的心都有。但事已至此,我想你的心情恐怕也差不多。

“我也不知道前面那伙人是什么人,我们这次行动按理说是不会有任何人知情,但眼下不光是多出了一个你,还多出了另一拨人。

“我需要知道他们受谁指使,更需要把程啸手里的东西拿到手,而这个时间绝不能太长,顶多半个月我就要做到。所以这半个月里,你我做个搭档如何?”

长缨笑了下,漫不经心捋着剑穗:“听起来很不错,但我似乎落不着什么好处,便宜尽让你给占了?”

杜渐跟那伙人相互没关系她基本能笃定,他们目标没到手必然还有后招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他为什么会放弃跟她死磕,反而扭转态度想跟她搭档她虽然尚不清楚,但是不妨也先听听看。

毕竟让她就这么毫无留恋地撤走,她也确实是不甘心的。

第013章 觉得你像故人

杜渐抚了抚被春寒沁得清凉的手背,抻直身子:“抓到了他们,人归你,程啸手里的东西归我。”

“程啸手里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沈长缨转头:“渐护卫好像还没回答我,你总不会指望我糊里糊涂就跟你做什么搭裆?”

她不喜欢被人占便宜,也不会让人占便宜。

“是陈廷琛血书上提到的东西。”杜渐像是看出来她已无耐性,倒是爽快起来,“准确地说,是一份以账本形式记录的罪证。”

长缨蓦地抬头。

他平静地看过去:“陈廷琛的案子相信你知道。他死的时候留下一封血书,血书里提到朝中有人意图搅乱朝局,陈廷琛临死前说关于指证这人的证据落在江南道,朝廷顺藤摸瓜,三个月前将目标锁定了与吏部侍郎苏源有姻亲的程啸。

“我的任务,就是取到这份账本,上交朝廷。”

长缨着实愕了一下。

陈廷琛的案子影响有多广,也许从前世过来的她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

这案子虽然最终被定性为“悬案”,但是接下来几年,但凡倒台的一个官员都或多或少会与这案子扯上些关系,甚至是他们……因此有些事情经不起深想。

杜渐这番陈述听上去没有什么漏洞,程啸所持的必须是关乎朝政的紧要物事。

而陈廷琛之死悬念颇大,程啸的长女程湄还住在京师罗府,程啸虽然远在江南道,可论起他跟罗源的关系,会有牵连并不让人意外。

但她委实未曾把程啸与陈廷琛的案子联想起来过。

她又打量着他:“那你究竟又是谁?”

她想心思的时候杜渐也在对着夜色出神。

听到她问,他目光微闪,顿了一会儿,忽然自怀里取出块玉佩来。

玉佩不大,式样中规中矩,却透着大气端方。仔细看边沿上还有个小豁口,一端的络子却只剩下一半,像是被利物截断了。

“眼熟吗?”他问。

长缨接在手里,仔细看着。

杜渐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眼底又有些晦涩不明的光芒在移动。

“没见过。”她说道。

杜渐凝眉:“确定?”

沈长缨嘴角一扯:“京师宝玉庄的玉,确实不便宜。不过渐护卫手上这块,恕我孤陋寡闻。”

杜渐垂眼把玉收回,自己看了两眼,又把玉给翻了个面。

玉的背面刻着几个字。光线不亮,但刻纹讲究,又还挺深,边看边摸,倒是不难。

长缨看完之后神色滞了滞:“你是广威侯府的人?”

广威侯府傅家她焉能不熟?

当今朝中有广负盛名的勋贵“双英”,双英之一便为广威侯世子傅容。

傅容幼年间便聪慧过人,以文武双全的才华与风光霁月的人品,以及有如苍松翠柏般的气质相貌成为大宁天下广受人爱戴的少年勋贵,也成为了颇受皇帝器重的年轻勋贵之一。

如果城府及身手都堪称超群的人来自于广威侯府,倒是合乎情理。

因为广威侯府不但如今就已深受皇帝器重,及至后来福泽绵延。

以当下皇权与外戚对抗的局面来看,皇帝的人来查有着背景的程啸,也顺理成章。

但傅家的人她都认识,却没见过他。

黎明的天色将杜渐的神情也照得有些莫测。“你对傅家倒是印象深刻。”

长缨笑了下,未置可否。

她自幼住在京师,城里这些勋贵子弟,哪里能不认识?

杜渐收回目光,伸手接了这玉佩,攥在手里又看过去:“沈将军近年头部可曾受过什么严重的伤?”

长缨微顿,扬唇:“渐护卫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杜渐摩挲了这玉佩良久,才低眉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觉得你像个故人而已。”

长缨不以为然。这种恶俗的勾搭人的伎俩他倒是层出不穷。

想到他已经成过亲,又不由同情起他的妻子,有个这样喜欢随处勾搭女人,又还要事先表明自己已婚身份假装身心坚贞的可耻男人做丈夫,真是件悲哀的事情。

想到自己居然要与这样的人为伍,她顿时收敛了神色。

不过她却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影响到对正事的判断。

她想了下,说道:“搭裆可以。不过我想知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我配合了你,你又如何让我能立功?

“我想经过今天夜里,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傻,在我没离开的时候还来第二次等着我抓。而程啸十成十也会对那份账本进行处理。”

简单说,他的意愿是好的,但要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眼下我们该做的是先打消掉程啸的疑心。”杜渐迈下石阶,“这次失败,程啸必如惊弓之鸟,他会从府内防守上怀疑我,也会自你的出现而怀疑你。

“我们相互掩护对方在府内继续安顿下来,期间我来负责找账本。

“你可以以追查匪徒的名义留下来,若有线索,可以去擒贼,需要帮助我可以提供。

“如果万一追不到,我可以把取证的功劳分一半给你,让你同样也能在功劳簿上记上一笔。

“但有一件,在府里行事的时候,你和你的人必须配合我。”

他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在府内行事多有不便,再把同伴弄进来也无异于打草惊蛇,既然她也有她的目的,那么彼此掩护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是半个月?”长缨问。

“因为我已经收到消息,程啸背后的主子已经在京师派了人前来长兴,算算路程,大约也就是半个月上下。”

“你既然知道有人要来,为什么不等到他离开时再下手拦截?”

“程啸不一定会直接交给他。”杜渐道,“以往他跟京师流通的那些信件,从来没有人截到过。若不然,你以为他还能活到现在?”

长缨不再言语。

她终于也已经明白,为什么昨日看到花朝节上回府来的程啸透着那么明显的防备,看来她的预感没错,程啸防备她的地方并不是她来打秋风敲竹杠,而是防着她也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

她看了眼杜渐,忽然道:“把这么大的秘密对我和盘托,渐护卫不怕我宣扬出去?”

“怕。”杜渐看了眼她,“只是我若不说,你肯答应我?”

第014章 表少爷知道了怎么办?

可即便是杜渐说了,长缨也没有立刻答应。

两刻钟后回到府内,整个知州府在叫嚣了半夜之后已然趋于平静。

满院子里都充满着血腥与泥泞的味道,烘得人如同刚刚自噩梦里回神。

程啸瘫坐在太师椅里,两眼怔怔地望着屋顶。程夫人抱着程融在哭,而其余人回的回了房,留的留在院里处理首尾,满目皆是劫后余生的味道。

暂且还没人来留意长缨他们,前去追踪的周梁和黄绩还没有回来,她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少擎和紫缃先回了屋。

“这下怎么办?!我们居然失败了!”

看到她空手而归,紫缃就猜到失手了。“准备了那么久,计划得这么周密,居然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姑娘知不知道后面来的那拨人是什么人?如果他们不出来,我们必然已经得手了!”

长缨也在思索。

程啸那边正乱着,在他回神细想之前,她得做好是否答应杜渐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并不那么好下。

她坐入躺椅,对着窗户看了会儿,说道:“他们是杜渐的人。”

紫缃少擎二人皆哑然。

“这个杜渐,也大有来头。”长缨把来龙去脉给说了,然后道:“这次我们不光是失了手,而且好像还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程啸手里的东西的确很重要,但杜渐未必全部跟她说了实话。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她,这东西的重要度不妨再往深里想想。

但她竟想不出来前世有关于它的印象,就连程啸一家人的死,她若不是因为呆在湖州,也未必会听说。

“他想拉你入伙?”少擎率先自惊愣中回神,“你答应了?”

长缨没吭声。

“这怎么能答应,你怎么肯定他真的就是傅容的人?”他站起来,“如果程啸手里拿的真是要紧的证物,你这么轻率答应他,回头被牵连进去了怎么办?!

“那姓杜的初见你面时就古古怪怪的,还狂得要命,我可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眼下虽然知道他的确还有来历,但长缨若就这么答应他,在他看来就太轻率了。

紫缃神色变幻了下,却走到长缨身边说道:“姑娘莫非是有别的想法?比如说,京师?”

长缨还是没吭声,但神情却像是默认。

紫缃扶在桌沿的手忽然泛了白:“如是这样,对姑娘的谋略自然是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恐怕姑娘身在湖州的消息就会走漏出去!

“而且万一表少爷他——

“就算表少爷他消了气,京师那边的风声传到南康卫,恐怕也会让苏馨容她们逮着机会暗算姑娘!

“——这不行啊!您可是好不容易才过了三年安生日子呢!”

少擎听完也立刻反应过来,凝重地道:“这话说的很对,你可别乱来!想想你是怎么才出京到湖州的?

“依凌渊那脾气,他要知道你的下落,八成会冲过来把你这三年基业毁于一旦!

“我听我哥说,这家伙近两年越发冷酷得不像话,不光是终年没个笑脸,手底下将士隔三差五就被他操练得爬不起来,个个叫苦连天呢!”

他盯着她这副小身板,再回想起经常习武的凌渊,都不由自主地要打哆嗦了。

虽然他知道她身手不错,可是又哪里干得过那位?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那件事横在前头,这个时候碰上,她还不得落个渣子都不剩?

长缨眼里的笃定也消去了点。

是啊,一旦有个闪失,她的行踪八成就要走漏出去,凌渊那么恨她,想必她当初悄然出京,让他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又招来他不少的恨意。

如果知道了她的下落,他怎么可能会不立刻冲过来撕碎她解恨呢?

她好不容易捡了条命重生,总不至于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有把计划给实现完就又命丧黄泉吧?

这事儿的确冒险。

“姑娘,”紫缃不知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们回湖州吧,败了就败了,咱们也不见得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咱们从长计议!”

长缨捻着手边穗子,没说话。

当初她在京师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以至于不得不蜇伏在江南,倘若风声走漏到京师,凌渊闻风而动,势必掀起风雨。

但是这次撤了,未来很久她都不会再有这么好立功的机会,没有这样的机会,她要打败苏馨容她们那帮人升到参将之位谈何容易?

升不了职,她便无法再顺应运势调入京师,不入京师,她又怎么去遇见她早就瞄准了的“贵人”?

遇不到这位贵人,她这三年的努力便付诸东流。

“姑娘!”紫缃又推了推她。

“头儿!”

紫缃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呼唤声。

黄绩与周梁气喘嘘嘘大步迈进,冲着躺椅上端着茶来的长缨说:“头儿,我们追着那帮人到了城门内,人跑了,但是我们往他们脸上泼颜料了!”

“颜料?”长缨皱了皱眉。

“对!就是在庙会集市上买的颜料!那日我被缠得脱不了身,就信手跟他们买了点儿打发他们,回来我弄了点出来试了试,还真是洗不掉!

“您看这是我先前沾在手上的,这会儿不用他们的药水,无论如何是洗不掉的!

“我泼在了他们脸上,只要他们天色大亮大之前逃不出长兴州,那他们就肯定跑不出去了!”

黄绩声音透着兴奋,一扫屋里先前的凝重。

长缨坐起来,招手让他走近些。

等他伸出手,只见他腕上果然有两道寸来长的彩色颜料,周梁拿来沾着皂角液的帕子使劲擦也未能擦去半分!

“这也太妙了!”少擎随即欢呼,“如此咱们岂不是只要严守城门,再守株待兔就总能抓到他们踪迹?!”

“可不是!”周梁道:“就算不见得一定能搜出来,至少机会大大增加呀!

“头儿,咱们不如谭将军请示多留几日,等擒到这伙人再一并回去复命?不然就这么回去也太不值了!”

“对,至少应该试试!”黄绩抻直了腰说。

第015章 你还记得她吗?

长缨沉吟了会儿,把剩下半杯茶喝完,没再说什么。

紫缃提醒的是有道理,倘若不是,她也不必大费周折自京师逃到江南。

但两权相害取其轻,哪怕留下来插手程啸这件事具有风险,在她仍有可能继续立功面前,她都不想再顾忌那么多了。

她只认准一个目标,那就是晋职。

“拿纸笔来我写封信,回头周梁送去给谭将军。”她与绷着个脸仍在瞪着周梁黄绩的紫缃说。

……

沈长缨答应给回复的时间是傍晚之前。

回府跟杨禅简短交接了手头事之后,杜渐也去程啸面前回复了下追踪匪徒而未果的情况。

程啸闭着眼摆手,一副什么人都不想见的模样,看起来今日至少是不会再有什么心思放在疑心他们头上的了。

他交代了护卫们几句后便先回了房。

天还没亮,他支着窗台喝茶,又掏出那豁了口的玉佩在手里摩挲着。

梁上忽然传来些许响动,佟琪轻跃到地面,唤了声“爷”。

然后绕到他侧面,说道:“谢篷已经带着人撤出,等天亮城门一开即可凭着关碟出城,爷的行装属下已经打点好了,眼下出去不会有人发觉。”

杜渐盯着手里的玉佩没有回头。

佟琪没等到回音,旋即探了探头。

杜渐收了玉佩,呷了口茶说:“你先回去,让谢蓬他们原地驻扎下来。我们先不撤。”

佟琪略为沉默:“这次行动老爷并不知情,我们只有这么多时间,再延迟下去,恐会惊动。”

杜渐吐了口气,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们留下来,尽快拿到证物再说。”

见佟琪迟疑,他转过身来,又缓声道:“你还记得沈琳琅吗?”

佟琪顿住。

杜渐眸色黯下来:“沈长缨的声音跟沈琳琅一模一样,她也姓沈,口音来自燕京,她三年前到江南从军,但是南康卫里查不出她的具体出身。

“恰好,沈琳琅也一样,除了名字和声音,我对她身世一无所知。”

不但不知她具体身世,更甚至连她长相如何他都不清楚。

佟琪神色不自觉变得凝重,他凝思了片刻,说道:“爷是怀疑这个搅乱了咱们大事的沈长缨,会是少——沈姑娘?”

杜渐望着依稀晨光,目光变得深长而幽远。

“也许是我想多了,毕竟她不认识我。”

不光不认识他,甚至对他的出现,对他整个人,至今都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

就算三年前他瞎,她可没瞎,他就不信前后朝夕相处半个月之久,她会对他这个人毫无印象。

更别说这块玉佩又在他们当中起到过那么重要的作用,她也无动于衷。

佟琪顿了下,说道:“那爷留下来,是为了求证这件事?”

杜渐把脸别开,晨光将他在窗口烙下个模糊的剪影。

“不是。”他迎风道,“是为了完成任务。”

……

长缨写完信,周梁就驾马回了南康卫。

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在程啸把府里事情作出安排之前,核对卷宗的事情也得暂停。

早饭后几个人就呆在院子里哪里也没去,打定主意不去淌府里这趟浑水。

紫缃虽然满肚子不乐意长缨冒这个险,但知道劝不住她,也就安心地配合起她来。

经过附近百姓的口耳相传,不到半日就整个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往常只听说匪徒猖狂,以为最多到程啸半路被打劫的程度也就为止,没想到居然还敢公然闯到府衙来杀人,这还让人怎么活?

程啸刚刚忙完家里的事情又得着人忙着安抚百姓情绪,倒也扎扎实实闹心了一日。

关于昨夜里匪徒的来意他自然是没说,好在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格外关注,更不会有人往别的方面想,所有矛头都指向歹徒的毫无人性上了。

但到底只有他知道昨夜究竟是场如何样的凶险,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别说生死就悬在那一线间,只说看到了刀子都算是要了人命!

他在房里躺了半日,闭眼就是那寒光闪闪的刀,到了下晌终于也捱不住这阵折磨,拄着拐杖出门来。

程夫人早就着杜渐杨禅严守府内四处,时刻不许缺人,整日喊来丫鬟婆子围着,哭一会儿又回想一会儿,又再哭一会儿,弄得整个院子都不亦热闹乎。

程啸出得房来这会儿,气氛仍是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人?谋杀命官可是要获大罪的,他们难道不要命了吗?!”

程夫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找到机会跟丈夫哭诉,“我长这么大可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这还了得?你究竟下了通告让人去逮人了不曾?!

“对了,这是帮强盗,这是南康卫份内事,你赶紧着人送个封去知会谭将军!务必得把他们全数捉拿归案不可!”

程啸心烦意乱。

差一点点他就成了刀下鬼,难道他不害怕?他不忧虑?

但对方既然是冲着他的背景来,那么他岂能还把他们当成是寻常强盗?退一万步说,便是捉到了,他敢杀吗?

不管他对沈长缨有再多的防备和疑心,这次他都不能不承认是托了她的福。

沈长缨的到来不光是救下了他一府老小的性命,更是把那东西帮他给把住了——

虽然哪怕有可能她也听到了些许,也疑心到了些什么,可只要他矢口否认,她也拿他无奈何。

东西把住了,起码就不会再酿成什么余波。

只不过,她沈长缨又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呢?

“老爷,杜头儿和杨头儿都分别勘察过了,那些人是趁着傍晚后罩房无人时撬开角门入内的。

“他们武功高强,而且看起来对府里情况也很熟悉,应该是早就盯住了咱们,方才同知大人已经传令下去严守城门,接下来的防卫老爷可以放心。”

程啸看了眼来人,点点头。

杜渐行事他是放心的,当初他可是亲眼看到他如何在数十人的包围里冲杀,他虽是个文人,可是武将也认得不少,卫所里也没少去,像杜渐那样的身手,真正能找得出来几个。

他果然就放心地端起参汤来喝。

第016章 你和傅家有什么渊源?

可是他喝了两口,忽然又顿住了,杜渐的身手是不错,以一敌数十匪徒也救下了他,他知道。

有他在身边这几个月府里一直很安宁,甚至于连城里风气都好了不少,且他交代下去的事情他都能好好给他办到,他也知道。

但既然他有这么出众的能力,又为什么昨夜里那样的日子,还能让那么多的人闯进来?

想到这里他把茶杯又合上,问来人道:“杨禅在哪里?”

杨禅正瘫在杜渐房里等着用午饭。

“我说你也太不厚道了!”他扭头冲着正收拾桌面的杜渐抱怨,“昨夜里五斤酒我少说喝了四斤,半夜里我还是被老七用水给泼醒的,你老实跟我说说你干什么去了?

“是不是勾搭上了哪个姑娘怕我碍事儿,故意这么折腾我?!”

杜渐放下抹布:“我一天到晚跟你混一院,哪有时间去勾搭什么姑娘?”

“你勾搭人还用得着花时间?”杨禅坐起来,“后院里那位二姑娘最近瞄你的次数可越来越多了。你可别当我瞎!

“还有咱们这位沈将军,那日在客栈里你怎么跟人套近乎的,也别当我没看见——”

“头儿,沈将军来了。”

话没说完,护卫迈着腿快步来禀报。

杜渐扭头看去,就见自院门外迤逦行来一个人,穿着白底天青的春衫,悠然漫步,如晴朗天幕上裁下来的一片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杨禅麻溜起身,赶紧整整衣裳跨出门去打招呼:“小的见过将军!”

长缨微笑将他打量:“杨护卫看起来跟渐护卫交情甚好。”

杨禅打了个哈哈:“我们俩也就是臭味相投,对,臭味相投!”

长缨笑而不语。

杨禅回头看了眼杜渐,悄眯眯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清嗓子道:“小的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先告辞!

“老杜你看看沈将军有什么事情吩咐,赶紧去办了啊!别等我吃饭了,我跟老七他们一道还有事呢!”

说完已经一溜烟出了门槛。

还真是臭味相投,长缨心里暗哂,收回目光看向杜渐。

这两人虽然只有三个月的交情,但是在某些方面看上去却已经颇有默契了似的。

杜渐冷眼瞥过她脸上,仿佛看穿了她,转回房里道:“这么快就来找我,沈将军莫非是已经有了决定?”

长缨可没闲到特意过来关注他的地步,见他直奔主题,便也道:“我已经让人去南康卫请示,应该再过不久便会有回音。若无意外我会留下来。但时间只有半个月。”

她不想停留太久,一是不愿浪费太多精力,长兴只有这么大,倘若人真在城里,有半个月时间足够了。

二则是时间长了还得提防夜长梦多,程啸既然有可能起疑,那么就得做好被看穿的准备,与其等他看穿,还不如早些行动先下手为强。

杜渐琢磨着,说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东西一定在程啸手上,而且目前为止还没被转移。如果配合得好,半个月时间也足够了。

“晚些时候我会设法盯住程啸,我猜他很快会有行动,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长缨道:“好的。”

杜渐见她转身,又问:“你去哪儿?”

她停步在椅子面前,扭头看来。

杜渐方觉会错意,收眼端茶,轻呷起来。

长缨嘴角又勾出抹轻哂,坐下道:“渐护卫是哪里人?为广威侯府办事,作派却不像来自燕京?”

杜渐将腿搭起来,半晌道:“徽州人。”

长缨回想了一下营里几个徽州将领的口音,心内暗许。他这口音虽然乡音不浓,但个别字眼听起来还是像的,应是不曾骗人。

又不由对他和傅家的事情好奇:“你跟傅家有什么渊源?”

虽然一度猜想过他是傅家豢养的武士,但事实上他并不像是会屈居人下的样子。

杜渐听到这里,执杯看了眼她。

长缨扬眉,示意他下文。

他晃了下杯里的茶,缓声道:“没有什么渊源,只不过三年前在通州,我与拙荆同时受困,是她拿着我手里这枚玉佩刮开泥土让我俩重见的天日。”

长缨怔住。

“尊夫人是傅家的小姐?”

杜渐瞄着她:“她姓沈。”

长缨又怔了一下:“这么巧?”

杜渐顿了下,道:“是很巧。”

长缨默然想了想,傅家并没有什么姓沈的亲戚,至少是没有能熟到可以赠与刻字玉佩的亲戚,甚至是京师都没有什么沈姓的名门与他们家交好,不知道这玉佩又何以到的他妻子手里?

想到他还提到他们夫妻受困,这里头指不定又还有什么内情,也不便再问。

于是岔了话,说道:“也没什么事了,我先走了。”

说完拂拂裙摆跨出门。

杜渐坐着没动,一直到看她在门外消失才把搭着的脚放下来,整个人往椅背里靠去。

长缨走出院外,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杜渐总像是在暗示她什么一样,但是这就奇怪了,他有什么好暗示她的?

“沈将军?”

正疑惑着,身后传来声音。

杨禅站在后面,扶刀笑晏晏的。

长缨也笑:“杨头儿这么快吃饭回来了?”

“哦不,”杨禅道,“方才我们大人传我去问了几句老杜的事儿,我也就先回来了。”

长缨眉头一动,哦了一声:“大人问你什么?”

“咹,也就是几句闲话,昨夜我不是跟他一块喝酒来着嘛,大人就问老杜酒量怎么样什么的。”

长缨微顿,扭头看了眼程啸住处方向。这个时候的程啸惊魂刚定,还有心思关心杜渐喝酒的问题?

她笑了下:“那他酒量如何?”

“那当然是比不上我!”杨禅拍着胸脯,嘿嘿地笑道,“每次喝酒我都是眼看着他趴下的!”

长缨笑笑,走出来几步,竹林下停了停,又抬了脚,往程啸院子里去了。

程啸不会无缘无故找杨禅打听杜渐,如是,迟早必然也会疑心到她,这比她想象的来得要快,原本打算等周梁回来再她作主张,眼下看起来却是不能等了。

第017章 你欠我的第一个人情

程啸打发走了杨禅,负手立在廊下逗鹦鹉。

杨禅说杜渐昨夜比他先醉,这个他倒也没有不信,当初为了试探他,他旁敲侧击过许多回,的确是扛不过一斤酒他就已经趴倒。

昨夜里杨禅都醉成了那样,杜渐若真醉了倒也并不奇怪。

但如果杜渐是清白的,究竟黑衣人们又是怎么不声不响潜入府中做下那么多准备的呢?

难道……

“老爷,沈将军求见。”

刚想到这里,家丁就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蓦然一顿,转头看向院门。

长缨跨门进来,见程啸顶着双深陷的眼窝立在屋檐,她弯唇走过去道:“大人受惊了。”

程啸迎前两步,郑重地拱手冲她深作了个揖:“在下还未来得及跟将军致谢,倒劳烦将军先移驾过来了。

“此番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回头在下定将此次事件前因后果细细跟谭将军表明,为将军请一大功!”

长缨随着他的指引进了屋,笑着在窗下落座,说道:“大人想必知道,谭将军治军最是严谨,闻得此讯必然震怒,因此在下已请示谭将军,将留在长兴细查此案,倒要看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胆子敢屡屡冲我大宁的命官下毒手?

“我就是过来跟大人打声招呼的,回头我着周梁在附近找个院子落脚,就不再叨扰大人了。”

程啸心念微动:“将军要搬出去?”

“追查匪贼是我们南康卫的事情,自然不好再给大人添麻烦。”长缨坦然道。

程啸望着她,沉吟未语。

昨夜之事若有内贼,那么绝非等闲人所为,原先他怀疑杜渐,但杜渐身上找不出疑点,于是剩下就只有这个古古怪怪的沈长缨了。

除去她有能力之外,她之前潜伏在长兴的那两日究竟干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所以如果一定要有个内贼的话,沈长缨应该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不然怎么那么巧,她就出现救下他了呢?

她究竟为什么要救他他并不清楚,此时她的突然请辞,就更加显得不寻常了。

坦白说就在这片刻之前他还坚定了必须趁早打发她的念头,可她这一请辞……

他想了下,撑肘笑道:“将军这就见外了,在下家眷不多,地方也还宽敞,倘若要是将军不嫌在下招待不周,何不住下来?

“我与谭将军也是多年的老友,您是他的部下,到了我这长兴地界,我还让您住外头,这像话么?

“再说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留下来也是为着我程某着想,我程啸再不济,也断做不出那过河拆桥的事情来不是?”

说到这里他又愈发和气了,“将军也不必着急,难得来趟长兴,便安下心来先熟悉熟悉环境,回头我着小女去将军屋里给您做个伴儿。

“小女不才,也还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别的事情不好说,但有什么要动用到笔墨的,您不妨差遣着她去办。”

如果说留着她在府里不安全,那么放她去府外就更加危险了。

她呆在眼皮底下好歹能看着点儿,这要是出了府,他上哪儿盯她去?

送去的丫鬟被她支远了,他就不信,放着程湄这正经的主人在,她还能好意思撇开?

长缨道:“那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他笑着打断,“这是我程某人该有的礼数,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让杜渐带几个人过去听候将军差遣,事情发生在长兴州,我这个知州也有份,自当提供一切方便。”

有理有据的,长缨似乎也只能点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啸对她的怀疑其来有自,想让这老狐狸释疑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她已经跟杜渐谈好了条件,那眼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把程啸所有的怀疑揽到她自己身上。

毕竟她并不忌讳程啸,她的身后有个谭绍,已经足够他掂量着来。

送走了她之后,程啸坐在原位上脑子又转了好几道弯,才唤来扈从吩咐下去:“速去南康卫,打听沈长璎背景!”

杜渐很快就得知了长缨去程啸面前欲擒故纵又引鱼上钩的事情,虽然不意外她的诚信,但也意外她出手如此之利落。

不过还没等他意外完,就已经收到了她的纸条:“这是欠我的第一个人情。”

他勾唇轻哂,把纸给焚了。

焚到一半他又突然熄灭火苗,盯着纸下还剩下大半的娟秀字迹看了会儿,掸去余烬,塞进了荷包。

程湄惊魂一夜,自杜渐出现之后,一副心肠却是又挂到了他的身上,连后怕也忘了,只管坐在房里发呆。

程啸着人前来让她去沈长缨屋里串门,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一个小从五品的武将,也值得我去作陪?我不喜欢她,我才不去!”她道。

程啸闻言沉了脸色:“溹姐儿为了你父亲还有你弟弟们的前途至今呆在罗家,你倒好,让你干这么件小事你都不干!

“杜渐他虽然不错,但你母亲说的对,他不过是个武夫,对程家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你趁早死心!

“倘若你要任性,那回头我索性将你留在长兴也罢!”

程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唇被咬得惨白,但未及她答话,程啸人已经拂袖走了。

长缨小歇了一阵起来,并没有等到杜渐回话,周梁却正好披着一身夕阳回了来。

不出所料,谭绍批准了她的请示,但时间不宜再长。

这就足够了。其实她帮杜渐遮掩也并非全为了他,程啸这件事她也还怀着心思的。

黑衣人们虽基本确定后头有背景,但究竟是何背景她并不知情,除去以顾家为首的太子党之外,能与之匹敌的勋贵一党也势力颇大。

但这两党之间又并非界线明显,甚至可以说是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这些关系,若不是后来凌家的灭亡,她也不会发现。

所以如今匪贼能捉到则最好,万一捉不到,她至少也要从程啸这个事件里摸清楚京师那边动向。

她叫来少擎:“你找程啸要几个捕快,然后带着周梁黄绩去城里搜查。”

又吩咐紫缃:“上街去买些针线和布头来。”

少擎倒罢了,紫缃惊讶起来:“姑娘难不成还想做针线?”

“不是我想做,”长缨笑着拂拂裙摆,“是回头程湄要来监视我。不找点事情做怎么行?”

第018章 我们私奔吧!

紫缃买了针线回来没多久,程湄就过来了。

看到长缨正在捋绣线,她好奇地问:“将军也会女红?”

“女儿家出门在外,多少总要会一点的。”长缨让她同坐在炕沿。

程湄没说什么,顺手也帮着缠起线来。

她是不太信一个弄枪弄棒的女将会捉针线,但看她十指翻飞十分灵巧,又不由打量起她来。

这一看就忍不住细细相看,一细细相看就又忍不住心下不悦。

她自认生得虽不算倾国倾城,却总算走出去也没有谁轻易能挑出她五官上什么毛病来,但每每看到这个沈长缨,她就总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小家子气。

长缨招待她纯属敷衍,自不会理会她在想什么。

追贼的事情交给少擎他们三个她自可放心,杜渐那边接下来理应也会对程啸有些动作。

但她不能把时间全花在应付程湄头上,她只有半个月时间,程啸这边究竟牵涉到什么背景,甚至是陈廷琛的案子究竟有着些什么猫腻,她必须弄清楚。

她猜想杜渐是知道的,但他应该不会告诉她,程啸经过昨夜,就算不知道想必也心里有了数。

那么她又该怎么从他们其中人的嘴里把这内幕挖出来还能不留后患呢?

“湄姑娘请用茶。”紫缃捧茶进来,笑微微放在程湄面前,同时给了个眼色给长缨。

长缨会意,抬手打了个哈欠,侧身歪在枕上闭目养神。

程湄见状起身:“将军昨夜劳累,请歇息吧。”

她也不愿多留,紫缃送了她出来,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缃等她人影消失后旋即回到屋里:“程啸派人去南康卫打听咱们了!”

刚刚才挪了个姿势的长缨立时也顿住。

“他若只是随便打听咱们倒是不怕,怕的就是他别有用心!”

紫缃绞着手:“苏馨容她们几个可没安好心眼儿,万一他们两厢一勾结可怎么办?”

长缨也不能再闲适。

她三年里仅凭立下的功绩便迅速跃居于营里的副千户,怎么可能不招人眼红?

苏馨容的父亲祖父都是朝中的将领,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将门千金,历来便变着法儿地联合其余几个女将针对自己,只是她向来没给她们空子可钻,才没让她们得逞。

倘若知道她在长兴被程啸给盯上,的确是有可能凑一处整出什么夭蛾子来。

别的不说,光是揪着她的来历不放就够让她头疼的了。

“你即刻出府,就称去采办,城门下雇匹马回去找吴妈商议。”她使了个眼色。

紫缃响亮地哎了一声,走了。

长缨靠回枕上,想了想又拿上案头两本卷宗,出了门槛。

三年前那场噩运改变了她整个人生,她在晕迷中醒来,看到的是眼神冰冷的凌夫人以及恨不能生吞了她的凌渊。

曾经武宁侯府里上哪儿都吃得开的她,一夕之间落得人人唾弃的下场,她养尊处优十五年的结局,是凌夫人的那一句“恩义已绝”,以及凌渊抓着她肩膀怒吼出来的那句“你为什么不去死”。

仓惶离京时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飘零分散,只剩下奶娘吴妈和丫鬟紫缃未曾离去。

当时秋风里她看看天空,也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断了线的纸鸢。

这一世虽然不如前世一般逃得狼狈,可到底醒来时人生也已经变了,她的灵魂回到南下途中的病躯中,既有的事实已然存在。

不过这三年里,原本只是内宅女仆的吴妈和紫缃在从前世回来的她的影响下,也迅速成长成能为她独挡一面的左膀右臂。

她相信,只要吴妈知道了这边的事情,苏馨容那边定不会有机会跟程啸的人接触。

但程啸显然比她想象的要难缠得多,前世里同知也死在昨夜,也许,她应该去见见这个人。

程啸这边果然没再针对杜渐有什么动作,为此他请杨禅在街头下了顿馆子,以犒劳彼此的名义。

饭后回到房里,却被屋里头的人影弄得在门槛下停了脚步。

屋里火折子打亮,灯点起来,照亮了程湄的面孔。

杜渐皱了下眉头:“二小姐有事?”

“无事。”程湄拿帕子抵着下巴,“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就少出来走动。匪徒什么的可最喜欢冲趁夜外出的人下手了。”杜渐没有什么表情。

程湄静默半刻,冷笑起来:“你这是在教训我?”

他未置可否。

程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浓而长的剑眉上:“你根本就是骗我的,你根本就没有成亲是不是?如果你成了亲,那你妻子呢?如果你有妻子,你怎么可能会留在长兴跟着我父亲?难道你不用跟她过日子吗?”

姑娘许是觉得自己通透极了,语调也高亢起来。

“我的妻子没跟着我,不代表我就没有成过亲。”杜渐抬手撑着门框,懒懒道:“我们有过婚约,天地可鉴,她就是死了,那也是我杜渐的结发之妻。跟二小姐没什么关系,你知道?”

程湄两颊翻上火烧云。

杜渐看了眼她,收手转身,折身下了院子。

“谁说有妻室就不能娶了?只要你跟我成亲,我可以让你那个妻子给你作妾!”

程湄追出来:“你娶了我日后必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你若执意留下她,我也不介意让她留在你身边享我的福!

“你要是已经有了儿女,那我也可以另外置个宅子让他们娘几个在外头过日子!

“我这样,总够大方了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语声忿然,眼神炽热,简直不能自拔。

杜渐一路跨出角门走到小花园里才停下步,眯眼望着暮色没动。

让一个狠到拿着片玉佩就能徒手刨开几乎两尺深逃命的女人做妾?他忽然觉得她胆子也挺大的。

程湄跟着他停下,脸上的偏执已然压过了愤怒:“你何必这么死心眼?做我们程家的姑爷,总之少不了你的好处。

“等到我们回了京师,我父亲进了六部,将来你是要做官也好,做地主也罢,那不是我父亲一句话的事?”

杜渐顿了有半晌,方才回头望着她:“二小姐这么打算,可曾问过程大人?”

程湄怔住。

杜渐收回目光又抬腿向前。

程湄咬牙,冲上来拽住他胳膊:“你若是忌惮我父母亲,那我可以跟你私奔!”

姑娘的两眼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对,我们私奔!这样你不用管你有没有成过亲,我也不用管我的父母亲怎么想!反正他们也只想拿我来谋求利益!”

第019章 我不靠嫁人过日子

同知姓方,叫方桐,带着妻儿也住在府内。

前世里长缨到达江南之后,可不像这一世这么从容。

出了凌家之后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京师里跟凌家交好的权贵都在对她赶尽杀绝,若不是后来秀秀……

总之那会儿积蓄已经在京师耗尽,又背负着恶果,南下后有那么半年时间她几乎都是在卧床中度过。

而后在湖州找了个大夫把病养好,又隐姓埋名在南康卫指挥使谭绍的府上给谭家小姐做了段时间的女师,除去教授文课之外,与谭小姐结下了情谊。

谭绍也赏识她,把她举荐去了湖州衙门里当了个女捕头。

因着这层缘故,对于湖州境内的案件,乃至是朝中部分要事她都有了一定了解。

程啸这案子因为扑朔迷离,她就曾经分析过很多回,也因此对方桐与程啸的关系做过一番深入。

方桐是在程啸到湖州上任一年后调任过来的,与程啸同年中的同进士,他原先与程啸并无瓜葛,但是在上任长兴同知之前他曾在吏部尚书罗源的府上的做过清客。

而罗源是程啸的妻姐夫,所以方桐在这里头起着什么作用,也不难猜到。

但朝中这样的情况简直不要太多,皇帝管宫闱那堆事都管不过来,还能管得着你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州衙的任命状况?所以也实在不好说程啸手里的东西方桐就一定有参与。

不管怎么说,她眼下找方桐调查调查总是没人敢说她什么不是。

然而她到了前面衙门,衙役们却说他去了邻县,得两三日才能回来。

“没说什么事?”她双手拢在身前,指甲抵着指甲,笑着问。

“知州大人着方大人去核对什么卷宗吧,小的们并不清楚。”

衙役们摆摆手说。

长缨因着这卷宗二字立时打起了暗鼓,程啸在经历过被人逼迫取物之后,想办法转移罪证合乎情理。

既然这方桐与他是一丘之貉,那么他去邻县为什么不能是替他把东西转出去?

衙役见她转身出了衙门,快步往内院方向走去,随即也推开了身后房门轻叩了叩。

程啸站在窗前眯眼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放下撩起的竹帘,负在身后。

“去盯着她,看看她想干什么?”

长缨离开衙门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管方桐拿的是不是杜渐要的东西,她都必须立刻告诉他!

然而刚走入小花园,她又忽然停下步来——不对,如果方桐真的是去替程啸转移罪证,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放出消息来给她?

回头看了眼衙署,她掸了掸衣袖,又折步朝着花园里那一畦牡丹走去。

“杜渐!”

刚走到牡丹田畔她就陡然听到了这一嗓子。“我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声音听着忒地耳熟,耳熟之余还显出来几分痛心。

她对这声音不感兴趣,倒是觉得这说话的对象有那么点扎耳。便就停了步,撩开挡在脸前的竹枝,探头看起来。

眼下暮色已有些浓,但是经廊下灯光一照,两张侧对着这边的人脸还是看得清楚的。

那位早两日曾肿着两眼出现的程家二小姐此刻身子呈现出紧绷状,上身前倾朝着她对面的这人。这人也有意思,明明昨夜才在她面前装贞洁烈夫,眼下却跟佳人分外熟络的样子。

长缨一早曾发觉程湄有心事,直以为这个年纪的姑娘思春也正常,却万没有想到人家思的居然是声称有了妻室还不方便与人拉拉扯扯的杜渐?

这就好玩了,真难得在调查程啸之余,还能顺便听一出劣版的《凤求凰》,她盘起两臂,不动声色看起来。

杜渐望着两颊浮现着不正常红色的程湄,坚信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示爱了。

他皱了眉头,抻抻腰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湄微愣,目光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不由自主地收回身势。

他分明只是个庶民出身的护卫而已,但眼前这一刻散发出的气质与气势却是她从未曾见过的迫人。

他仿佛是个终于认真起来的王者,眉宇之间写满了不容逾越。

“当然知道……”她掐着绢子,缓缓咧了咧嘴,“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杜渐深深望了她半刻,绕开她往竹林这边走来。

沈长缨躲避不及,恰好与他迎面撞了个正着。

杜渐满眼的精光迸射,目光对住她脸时方才回敛。

他侧身看了看后头,见程湄已经捂着脸飞快跑出了花园,便就冷着一张脸冲单脚踩着山石的沈长缨扫视起来:“没想到沈将军的爱好这么特别。别告诉我你这是在练功?”

长缨终究受过非礼勿视的训诫,尴尬了有那么一息。但想到他本是个有妇之夫,立刻又坦然了。

她收回脚道:“再特别也不及渐护卫特别,有家有室的还勾搭东家小姐,这种爱好可不是人人都有。”

杜渐透过暮色看过去,忽然道:“将军订过亲没有?”

长缨眯眼瞅他。

他说道:“这么自以为是,只怕嫁不出去。”

长缨顿了下,笑起来:“有劳渐护卫挂心,好在我不用靠嫁人过日子。”

杜渐倒也心服。问她:“从哪儿来?”

长缨毕竟不再是嫉恶如仇的小姑娘,杜渐就算再贱,只要损及不到她的利益,又或者他跟程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都不会让自己的心智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她侧耳听了下风声,便就把刚才去衙署的事情说了。

“方桐为什么离城暂且不清楚,但程啸肯定是没那么好拿捏。”

杜渐点点头:“他如今是草木皆兵,越发谨慎了。”又问她:“你怎么一个人?”

长缨便又把少擎和紫缃的去向简单说了。

杜渐没想到她在湖州还有个奶娘留守,不由定睛:“沈将军看起来家底颇丰。”

长缨笑笑,没吭声。

不是她家底颇丰,是凌家家底丰厚才对,她从沈家带过去的人,统共也只有吴妈和紫缃以及秀秀他们几个而已。

第020章 你姑母的亲儿子

杜渐看了她一会儿,抬头再去看头顶盈月。

三年前他去通州执行任务遭了暗算,双眼被持有东瀛人所制毒气的对手薰到失明,趁夜撤退时驾着马横冲直撞摔下山崖,一道被他带下来的还有架刚好路过的马车,那个女人当时就在马车里。

他们俩没直接被摔死是因为那山崖实在算不上高,而她也会武功。

后来险些死去则是因为躲避追兵的时候,情急之下双双跳入了一眼新挖好、还未曾埋人入内的坟坑。

趁着夜色他们自行胡乱地扒了土堆盖在身上勉强掩人耳目。

素未相识的她两手紧捂着他潺潺流血的腰身,脚步声和吆喝声在坟上来来又去去,踩得受伤的他险些几度失声。

毫无所获的他们最后又忿气地将坟坑边的余土全数堆上来,那一刻他们离死亡那么近,捂住他流血伤口的那双纤臂却不曾动摇分毫。

等到人走后她扒开泥土将她和自己救出来,她貌似也只在长吐了一口气之后,像沈长缨这般豁达的笑了笑。

眼前的沈长缨自打出现时起他就总有种这就是当年的她的错觉,世上相像之人是有,但如何才能连某些小习惯都修炼得如此之像?

因为逃亡,他们俩与各自的人失散,山上的土地庙成了他们俩当时的避身之所。

等待是枯燥而无聊的。

那半个月里,她给他喂水上药,拿木棍在地面上画他的肖像,甚至还拿他脸上的小伤口取笑他丑得像“公”夜叉……

如果真是她,她没有理由认不出他来,但她偏偏对他的所有一切都毫无反应。不但没有反应,居然还能随意调侃。

“你三年前——”

他抬起头来,面前却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朗朗月辉之下,只有程啸跟前的长随正快步往这边走来。

长缨本就没有打算跟杜渐多扯。

卫所里汉子多,她说话也随意,但在卫所之外又不同,她不想跟他有过多不必要的牵扯。

廊下那鬼头鬼脑的人影一出现,她立时遁着假山悄摸地回了房。

少擎他们三个正好已经回来,正聚在廊下说着什么,看到她只身一人,他走近道:“已经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理应是插翅难飞的了。

“我们三个已经商量好,日夜轮流盯着,断不让他们有机可乘。——你这边呢?”

长缨这边显然没有他们顺利。

把方桐那边的事情说了,然后道:“程啸在布烟雾弹,他想迷惑我,还想引我露馅,但我没耐心跟他斗智斗勇。

“我想了想,方桐有可能根本没有出城,因为这个时候出城风险太大。

“你私下去找找,看看程啸把他藏在哪儿?”

“为什么你觉得是程啸藏起他来?”少擎问。

“因为昨天夜里若不是我们出手,方桐一家也死了。”长缨转着杯子看他。

前世里就是这么个状况,程啸一家四口丧了命,方桐也陪上了与家人的三条命。

由此可见方桐掌握的消息不会少,那么此时程啸除去持好罪证之外,少不得也要防止有人拿方桐下手。

少擎沉吟着摸了摸下巴,点起了头。

他忽然又道:“对了,先前在街头我看到春闱放榜了。今年会试凌家老二也有下场,他还中了二甲第七名。”

正拿着钧窑瓷盅翻看的长缨目光骤停。

凌家自建国时起就是朝中将门,算得上世代行武。家族子弟们虽然幼年也读书,却都未有考科举的先例。

前世里三年后,凌颂也下了场,那次考得的名次也不错。

长缨对凌家这一举动并不意外,可意外这件事居然被提前了三年?

根据她重生回来这几年的经验,但凡跟她个人相关的事件,经过她的作用之后才会改变,其余世事仍在遁着前世轨迹发展。

她重生于南下半路上,这辈子根本还没有回过京师,那为什么好端端的凌颂会提前一届下场参试?

“你确定是那个凌颂?”她问。

“不光确定还能肯定,因为上头标了籍贯。”少擎说,“他的确就是你的二表哥,凌渊的弟弟,你姑母的亲儿子!”

紫缃从旁听到这声“姑母”立刻轻瞪了眼他。

长缨虽看到了却没在意。

凌夫人的确是她的亲姑母。

五岁之前她住在大同府,沈家祖上三代都是戍边将军,她还在襁褓时父亲即战死。

家中优渥,母亲独自一人抚养她,在父亲同袍们的照应下也算安然无忧。

五岁这年母亲因病过世,临终前父亲的姐姐,她的姑母凌夫人快马赶到西北,接受了母亲的托付,替她安顿好后事,然后将她接回京师。

凌夫人与凌晏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凌晏也是个实诚的人,夫妇两人将她这根沈家的独苗宠成了心头肉。

给她请京城的老学士为她授课,让她跟着凌渊凌颂他们一道去营里长见识学武艺,学着如何运筹帏幄。

进京那年凌渊方七岁,在他母亲一再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过来跟她行兄妹礼。

他也不说话,许是为了打消尴尬,两只小胳膊分别挎着她一只大包袱,跟只大鸭子似的一拐一拐跟着她进了内宅,逗得连日里泪水涟涟的她,站在门槛下就噗哧笑出了声。

……因此得罪了凌渊。

从此在凌家,她是最不受凌渊待见的那个人。

从五岁到十五岁,他几乎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但这些跟后来他对她的打击报复比起来,简直都可以称作是宽厚仁慈。

长缨喝了口茶,才捏着杯子回答起少擎的那番话:“那敢情好。”

但她知道这并不好!

前世里凌颂通过科举顺理成章进入六部,上任两年后时任六部观政的他即成为了拖垮整个凌家的导火索,最终给凌渊以及所有凌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这一世他提前了三年入仕,那场危机冥冥中也仿佛有着苗头了。

她扶桌站起来,帘栊下站了片刻,又转回身来道:“你二哥跟芷媛成亲了吗?”

少擎显是没料到她忽然问起这个,愣了下才道:“快了,听说是四月里。”

她点点头,说道:“你捎贺礼回去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凌家的灾难始于凌颂入仕这条路,如今有了变化,她没有办法不作为。

因为不管凌渊怎么打击报复她,也只有她对不起凌家,而不是凌家对不住她。

第021章 被搅动的心湖

杜渐跟着家丁到了程啸书房,看到后者正拿着封信在皱眉深思,而杨禅已经先一步到了。

“大人有事吩咐?”他问

程啸放下信来:“我记得当日让你去迎请沈将军的时候,你对她的姓氏曾有过些质疑,什么原因?”

杨禅闻言也扭头看过来。

杜渐扬了扬唇:“很简单,小的妻子也姓沈。”

程啸抬眉:“你还真成过亲了?”

“成过了。”他点头。

程啸略略默了一下。随后他嗯了一声,语气忽然也变得凝重起来:“你们对沈长缨了解多少?”

“沈长缨?她不就是南康卫的低层军官吗?”杨禅道。

杜渐见程啸看着他,也回了句:“除此之外只听说颇受谭将军赏识。”

程啸呵呵地低哂了一下,拿起面前的信笺来扬了扬,说道:“低层军官?她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低层军官!

“你们见过仅仅三年时间,就从最初级的军士,凭着不断的功绩一路往上做到从五品副千总正职将领的么?”

杜渐未置可否。

书案后的程啸神色黯沉:“派去湖州的人回来了。这个沈长缨,在南康卫竟是个名人!

“她是近年来卫所里屡屡建功的新晋悍将。据称这丫头自从军时起,但凡她经手的案子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她负责的犯人也没一个捉不到的。

“短短三年里她立功无数,而且居然还只是个小小武将之家出身,这晋职的速度简直邪乎!”

关于这些,杜渐早已在初见沈长缨之初就让人去南康卫打听了过来,此刻并不觉得意外。

他对她何尝不好奇?仅凭功绩上位当上将领,跟依赖家族地位捞上官位还是十分不同的。

倘若是依赖祖荫,别说一个小小副千总,就是个挂职的参将也不是捞不到。

可她完全凭借功绩上位,究竟又是如何做到的?

但想到她有可能是当年那个女人,他就并没有觉得很奇怪了。

“她居然这么能耐?没看出来啊!”杨禅看了眼他,又看向程啸:“不过南康卫里说她出身平常武将之家?我瞧着怎么不像?

“别说她那身气派不像,就说她身边几个拥趸,看着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尤其是那位姓冯的少年,身上衣裳可是绸缎制的,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而且沈长缨身边还有丫鬟!那丫鬟也会武功,哪个普通人家还会教丫鬟武功?”

更别说那叫紫缃的丫头镇定自若,又大大方方,完全不是程啸府里这些丫鬟可比!

昨夜里黑衣人们显然是算准了所有一切然后才寻到程啸展开行动的,但他们的计划却尽数破坏在沈长缨他们区区五个人手上,这若不是他们配合默契到了一定境地,就一定是早就有了准备!

“这就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了。”程啸长吐着气站起来,“但南康卫里从上到下都说她是小户出身,祖籍是北边的,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三年前带着两个仆人进了南康卫,除了这个紫缃之外,她在南康卫的居所里还有个姓吴的仆妇照顾起居。

“这个冯少擎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们叫他五爷。他是前年来湖州的,不知怎么跟沈长缨纠缠上了,后来就留在了军中,成了沈长缨的左右手。

“至于周梁和黄绩,他们俩是沈长缨出任务时带回来的,自她升了副千总,二人便归了她麾下。

“又因为她办事得力,已经成为了谭绍身边得力的将领,这两年沈长缨带着这几个人,已经在南康卫里搅出了不少风浪。”

程啸说到这里轻哼了一声,拂袖道:“现如今我总算知道知府大人何以会连夜着人赶来给我送信了。这么看来,这个姓沈的丫头的确不是那么好惹!”

“再不好惹又如何?她又不是御史言官,还能奈何大人?”杨禅轻哼着。

“你想的太简单了!”程啸看他一眼,走回去坐下。“这世上能奈我何的哪里只有御史言官?昨夜岂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关于她的情况眼下就这么多,但疑点却不少,——你找两个人,传话让他们去趟京师,先打听权贵圈子里究竟有没有沈长缨这号人?”

他指着杨禅说。又与杜渐道:“你这几日也仔细盯盯她,防止她出什么夭蛾子。”

……两人一道领着示下出门。

今夜里月色清明,将府宅内外照出一派安谧,气氛与昨夜相比已有了很大不同。

依旧穿过小花园回房,杨禅在竹林下站住:“话说回来,你听说过北边有什么显赫将门是姓沈的吗?”

杜渐望着月色,半晌道:“没听说过。”

大宁朝疆域宽广,姓沈的显赫将门自然会有不少,但京师却是聊聊无几。

那女人跟沈长缨一样,一口纯正官话,她是燕京人这点跑不了,但他至今也猜不出来她出自哪户人家?

……到底这三年里他也并未再在那个女人身上浪费过什么心思。

自从那年他在通州城外荒山上等了她三个昼夜,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自此便掐断了对她的所有念想。

这三年他的生活无波无澜,如果不是沈长缨的出现,他一定不会再想起这些事。

紫缃连夜里驾马赶了回来,却是等到天亮,长缨差不多将起的时候才进房来。

“程啸着人去了南康卫,果然是为着打听姑娘,不过好在他们还没能耐到能立刻搭上苏馨容那伙人,奴婢回去之后跟吴妈合计过,她设法把人支走了,又吹了通牛给那人听,便就这么打发了。”

她端水过来洗漱,一面说。

放了盆子又把手畔一个小包袱拿了过来:“吴妈还收拾了几件衣裳给姑娘,还有几瓶丸药,嘱姑娘按时服用呢,不然又要睡不好觉了。”

长缨倒不觉得程啸会就此消停,不过眼下也无从猜测起他的想法,便先把药接了过来。

她有头痛的隐疾,具体也不记得是怎么落下的。总之在那段混沌的往事过后,她时常就会感觉到头疼。

前世里她被困扰一生,这一世里虽然没再重历那段过往,但终归事实存在,这病症还是遗落了下来。

第022章 你的来历难道见不得光?

紫缃纳着闷走上来帮忙:“去做什么?还用上妆?”

要知道进入卫所之后,日常的她其实鲜少动用脂粉。

“长兴州有间极有名的卖胭脂的老字号,我们去转转。”长缨食指挑了些唇脂在唇上,细细抹开来。

紫缃也就更纳闷了。

会上妆已经不简单,还要上着妆去逛胭脂铺子?

程湄昨夜里自小花园里出来,回房后心还是荡个不停的。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杜渐,以往她眼里的他虽然也不好摆弄,但仍称得上随和,甚至可以说,她在他面前总还隐约带着几分睥睨之势。

为什么不呢?她是前程似锦的程家的二小姐,而他只不过是个底层的庶民。

然而当时他那一翻脸,她竟然就怵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脸翻得太过让人意外,她整个晚上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气势威严而不容逾越的样子。

她没有想到一个护卫也能如此有底气,有魄力,这比起之前看上去可以任她掌控的他,又更加让人难以平静了!

她辗转了半夜,勉强睡了会儿,到天亮用了早饭,踌蹰着还是没敢去找杜渐,便起身往畅云轩来。

甫进门,就见紫缃正隔着珠帘在里屋给沈长缨更衣。手里一件浅紫春衫衬得后者原本白皙的肤色更加如同润玉。

她走进去:“将军要出门?”

沈长缨束着腰带:“听说春晓斋的脂粉不错,去看看。”说完又冲她一扬眉:“湄姑娘可要同往?”

程湄不大想去。但再想了下,她忽然又挺直了腰道:“理应奉陪!”说完跟丫鬟抛了个眼色:“传话去让杜护卫准备,我和将军要出门。”

昨夜里她跟杜渐那出戏,长缨是看了好半段的,心里自有计较。

杜渐或许有些轻浮,但这程湄却一定不是什么好鸟,不管人家男人是王孙公子还是庶民百姓,他有了妻室就是有了妻室,巴着上前倒贴,实在不能说是什么风雅之举。

眼下她这么安排,长缨自然知道她这是要借她这风头把杜渐往外约。

她也懒得理会,反正她这趟出去就没打算避着她,就算她跟着,她要撇开她也是轻而易举。

程湄见她无异议,暗暗放了心,又跟丫鬟加了一句:“只让杜护卫跟着就行了,其余人不用。”

一刻钟后到了角门下,杜渐已经扶着剑来了,神色也是一言难尽。

长缨本要点点头打个招呼,见程湄已经抢前挡住了视线,也就算了,与紫缃先行一步出了门。

铺子是家古色古香的老式店面,客人不少,看装扮应该都是城里的富户或者贵眷。

长缨让店家拿出两盒胭脂,与紫缃在一头凑着脑袋说话:“胡同尽头有间赌坊,里头有些猫腻,回头你应付程湄,我去看看。”

紫缃恍然点了点头。扭头看去,只见程湄正缠着杜渐说着什么,嘴角撇一撇,显然也看出端倪来了。

长缨冲她笑了下:“什么时候把你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毛病也改改。”

紫缃嗔道:“您还说我呢?奴婢这还不是跟您学的!”

长缨没在说什么了。

在凌家夫妇的宠溺下,她并没有过出什么寄人篱下的窘迫感,分寸她是有的,但在谨守着自己沈家人身份的前提下,她活得肆意和舒畅。

凌渊虽然不爱搭理她,但是也不曾给她小鞋穿,老二凌颂和老三凌献更是常常带着她走门串户。

早前在酒馆里杜渐直言打听她来历的行为若放在当初,她肯定不会那么平静收场。

更别提亲眼看到程湄居然死死收缠已婚身份的男人,虽不说她会上前指责什么,总归不会与她虚与委蛇。

往事不堪回首。

如今的她最多也就是带着戏谑的心情略加调侃。杜渐毫不留情地讽刺她嫁不出去,她也无所谓。

“这个杜渐到底是什么人?”紫缃悄声道,“我看他倒并不把程湄放在眼里的样子。”

长缨闻言,摆弄胭脂的手势也慢下来。

最初的最初,她真就当他是程啸的护卫,再后来事发之夜露了馅,因为那块玉佩她又把他当成了傅家豢养的武士,但越看是越发不像。

没有任何一个武士,哪怕是朝中侍卫,能够在拒绝一个官家小姐的示爱时轻轻松松流露出那样的气势和魄力。

他说他来自徽州,可她怎么没听说过徽州还有什么藏龙卧虎的人家?

“……看看又制了什么新品?”

店里人客多起来,耳边尽是琐碎的语言。

她抬头看看四面,问就近的伙计:“后院里可有水?我想洗洗手。”

杜渐虽然来之前就有了被程湄纠缠的准备,到底还是不厌其烦,撇下她们到了门外站着。

瞄准了街畔的豆腐摊子,正打算去坐坐,余光就见紫影一闪,有人遁入两间店铺子之间的夹巷了。

他心念一动,移步跟了进去,刚拐弯就见沈长缨正站在面前笑微微地望着他。

他松下心神,没甚好气:“沈将军这是故意招我来的?”

“没办法,程湄盯着呢。”她依旧笑微微,摊了摊手。

“找我什么事?”杜渐掸掸衣角。

长缨正色:“程啸昨夜里传你和杨禅做什么?”

杜渐斜眼:“你不是都应该已经猜到了?”

她摇头:“虽然猜到了,却不知他接下来还想干什么?渐护卫如果能告诉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杜渐这一刹那,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是站在程啸这边的。

因为他忽然也想知道这么鬼怪的女人究竟是来自什么样的家族?

而她既然跟他打听,就说明她是在意这件事的,说明她并不想让程啸去挖掘她。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想把她披着的这张皮给扯下来看看。

“沈将军的来历难道见不得光么?”他忍不住嘲道。

目光滑过她脸庞那瞬间他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怔愣。

他心里莫名生出些畅快,如果她真是沈琳琅,那么他这样一句嘲讽跟她当初的作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他怎么鄙视她,都是她应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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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么?

但定睛再看时她神色又平静如昔,仿佛是他的错觉。

“渐护卫这把嘴可真是毒。”长缨笑道。又抻了抻身子:“不说那我就走了。省得程湄追出来。”

杜渐皱起了眉头。

她毕竟不是沈琳琅。如果是她,她怎么可能会在他这番嘲讽下无动于衷?

当初在一起,他不过是一时冲动说了句她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她就在地上把他画成了猪头。

他虽然看不见,但光听她那冷森森的描绘就觉出她的恶意满满。

哦,对了,那天夜里当做晚饭的烤地瓜还被她抠洞藏进去一把土,他被咽得连一点倜傥风度都没有了。

定晴的时候面前又已经没了她的影子,他放下盘着的两手,转身也走了。

长缨直接往街头的赌坊奔去。

赌坊是江湖人开的,引来的也多是江湖人,目光未免肆意。

但当看到她伸手落筹码时手掌上的茧子,众人便又都老实地收回了目光。

坊内充斥着各种消息,有关于镇海帮的,也有关于邻近的别的帮派的,甚至还有人提到了两句城里头近日张榜捉贼的事情。

玩了两局后她盯上了一个输得最惨的男人,男人叫徐六,听起来是此间常客,因为连庄头拒绝借银子给他时都是笑骂着的。

长缨帮他压了二十两银子的筹码。

看到徐六眼里的疑惑,她笑道:“借你的,回头你得连本带利地还我。”

徐六运气太撇,又输了。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回家拿钱。

半道上他停了步,转身叹气说:“姑娘有什么话就问吧,实不相瞒,小的家徒四壁,还不起钱。您有什么想问的,小的定知无不言。”

江湖人都会识人眼色,长缨也不意外,直接问道:“镇海帮近年漕运上买卖多不多?”

徐六略想,说道:“小的不是帮里人,知道的不多。不过听说半年前还接了两条船的买卖。”

漕运上的船都不小,大多都是南来北往的商船,往常接下一条船的输送买卖,足能撑住三五十人一年的花销,镇海帮能接下两条船,这可不是小数目。

她再问:“近来江南匪情频出,镇海帮动静这么大,想来与官府关系处得不怎么样?”

“这怎么会?”徐六因着她打听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精神头也放松了下来,“镇海帮总舵在长兴州境内,程大人曾经帮过镇海帮大忙,因此帮里的人在长兴境内都很安份,他们不惹事,自然程大人与他们关系也处得不错。”

长缨沉吟了片刻,再问了几句也就走了。

回到胭脂铺子,杜渐仍在门外叉腰站着,手里拿着几根羊肉串在啃。

看到她过来,他睨着她手里把玩的两颗骰子,说道:“沈将军好雅兴。”

长缨扬唇将骰子抛给他,进了店堂。

杜渐低头看看这骰子,目光变得深凝。

窗内的程湄缩回身子,咬着的下唇都已经变得青白了。

“怎么样?”紫缃问长缨。

“回去再说。”她睃了眼周围人们,使了个眼色。

紫缃点点头,转身拿着两盒胭脂去付钱。

程湄坐在窗下,心内如有狂风骤雨。

她这番出来的确就是为着想跟杜渐亲近亲近,她想确定昨夜里那么威武的他是她的错觉,然而她没想到,居然会亲眼看到口口声声说会忠于妻室的他,转头就背着她跟沈长缨眉来眼去!

他对她不假辞色,却居然会主动跟沈长缨说话?!

心底不由冷笑,之前自己虽然不喜欢沈长缨,不过也只是瞧不惯她同样是个姑娘家,却要被程啸夫妇当平辈官员供着罢了。谁想到原来她居然还这样的不正经?

她紧抓着扶手站起来,——她不能让这样的人呆在府里!她得禀给程啸,让他立刻把她给弄走!

然而走了两步她又忽然顿住,程啸眼下明明对每个人都不是那么放心,倘若他知道杜渐跟沈长缨暧昧不清,岂不是会怀疑他们俩有所勾结?

那时候沈长缨虽然会被打发走,杜渐也绝对会被驱逐出府……她可不想让杜渐走!

她掐着手心站了会儿,沉沉气转身,然后朝着长缨这边走来。

长缨拿回来的骰子上有猫腻,她特地揣回来丢给杜渐的。正琢磨着徐六给出的那些信息,面前就忽然多了个程湄。

“沈将军,你好歹也是朝廷的将领,从五品的军官,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她在离长缨两步远的距离站着,声音轻轻,脸色看着也算平静,但眼里却透露着讥讽与挑衅。“难道因为有了官阶,就连脸都不要了么?”

紫缃刚好拿着胭脂回来,听到这话瞬时顿脚,然后快步过来:“程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湄看了周围人一眼,仍旧望着沈长缨侃侃说道:“杜渐已经成家了,而且他只是个庶民,高攀不起高高在上的沈将军您,他不可能会娶您,也绝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您怎么还打他的主意,跟他私相授受呢?你身为一个女子,难道不为自己这样的举止感到羞耻么?”

长缨原本是倚在柜台上的,听到这里便不由调整了姿势站直。

“你在说我?”她道。

“当然是说你。”程湄语气坚定,神情却委屈起来,“我知道你是本事很大的将军,但是你本事再大,也不能打一个有了妻室的男人的主意不是吗?这对她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长缨望着她,忽然就笑起来。

紫缃却浑身都气得颤抖了!

声音也立时拔高:“你失心疯了吧!到底是谁不要脸打有妇之夫的主意?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你少在这里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有戏看,旁边人都围了过来。

程湄胸脯起伏,狠瞪了紫缃一眼,仍抿嘴做怯弱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将军既然做了,为什么还要倒打一耙诬陷于我?

“俗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将军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不去正经找个男人嫁了,非得盯着有妻室的男人呢?”

放在哪个年头,以未婚之身勾搭有家室的人,都比未婚男女私定终身名声要难听多了。

第024章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你少在这里诬蔑人!”

紫缃盛怒之下扬起了手。长缨眼疾手快,将她手臂给架了下来。

程湄的确是被吓得变了变脸色,往后退了半步,但紧接着她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不过是劝将军不要太过份,难道也说错了么?

“沈将军不肯听劝也就罢了,我父亲好歹也是当地的父母官,你怎好当着这大庭广众,遣使扈从殴打于我?”

之前的话她说的小声,到这里却陡然大起来了。

周围人当然也就看了过来,大部分都认得她是知州大人的女儿,反倒是旁边这对主仆不认识。

不明真相的听说居然还有人当众对父母官的女儿动手,自然也就选择站在了程湄这边,窃窃私语地冲长缨她们指点起来。

长缨凝眉看了眼紫缃,把手放下,和颜悦色看着程湄:“口说无凭,程姑娘指控我,得摆出证据来才好。不然你堂堂知州府的二小姐,可就要背上搬弄是非诽谤他人的名声了。”

按说紫缃这一巴掌下去程湄绝不算冤,但程湄未曾大声宣扬,而只是低声泼污水,显然是存心要激怒她们。

她毕竟是客,倘若紫缃刚才那一巴掌下去,即便是程啸不主动赶她,她也断不好再在知州府呆下去。

如此她虽然是挨了一巴掌,但她驱赶她的目的却是达到了。

她既然看了出来,又怎会上当?

“方才是我亲眼所见,还用得着什么证据?”程湄力争,“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劝说将军是有些逾矩,你也轻易不会承认。

“可是将军,我并没有恶意,也是为了将军名声着想,纠缠有妇之夫,传出去对将军有什么好处呢?还望您三思。”

见着边上人越来越多,她愈发端出大家闺秀义正辞严的范儿来,字字句句里透着苦口婆心。

当着这么多人坐实了她沈长缨撒泼打人的罪名,再把这跟官员府上的护卫勾搭上的名声替她一传开,她看她到底还有什么脸面在长兴呆下去!

就算是程啸忍着女儿被打的愤意也要留下她来,她自己难道还好意思往下住?

她也不是那赶尽杀绝的人,只要她滚出了长兴,也就行了!

“居然跟有妇之夫勾搭啊……”

周围人议论声大了起来。

紫缃气血上涌,又待要理论,长缨将她一拖,眼望着程湄:“姑娘这番话劝得很有道理,既是为我着想,那么紫缃,你不如这就回府去禀明了程大人。

“就说在程姑娘的提点下,我十分欣赏他的得力属下,索性跟大人把他给要过来,从今以后就让他跟着我左右。

“想来他名正言顺跟着我做了扈从,程姑娘就该放心了。而程大人一向大方,想必也不会吝于转让一个小小的护卫给我?

“只不过——”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顿,眼里寒霜就漫到了程湄脸上:“倘若程姑娘想要再跟我的扈从接触,你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程湄脸色一白,喉头仿如被她一手掐住,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个好主意!”紫缃听明白了,冷笑附和,“我们将军行止端正,在卫所里无论对上还是对下,均有口皆碑。

“姑娘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军中督察军纪的衙署管得一点都不比御史要松?居然也不怕死的生出这样的谣言!

“我们将军好歹还于程大人一家有救命之恩呢,倘若他连个护卫都不相让,未免就太让人失望了!”

程湄完全没防备她们这么无耻,激动起来:“将军难道想挟恩图报?!”

“你一个小小知州府,有什么可图的?”长缨笑着凑近她:“话说回来,我就是挟恩图报又怎么了?我就图程大人一个扈从,也无可厚非。

“倒是程姑娘你,一会儿指责我不该害了人家,一会儿又阻拦着我去要人,你是什么意思倒是说说看?

“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瘾,就直说好了,只要您肯当众说你舍不得让他跟我走,我沈长缨绝对给你这个面子!

“只是我沈长缨敢坦坦荡荡地跟程大人要人,就不知姑娘能不能这么坦荡了!”

程湄下唇都快被咬出血,方才还如若大家闺秀的姿态瞬时垮塌。

杜渐收了骰子后又出去了一遭,半途连打了几个喷嚏。

回来见店门口好几个人在探头张望,不由也快步进了门。

“发生什么事?”

长缨正盯着脸红如血的程湄的当口,耳畔就传来了沉稳又略带不悦的这么一道声音。

她扬唇扫了眼他,没理会,只是将上身又往前倾了倾,凑到程湄耳边说起来:“我知道湄姑娘对杜渐一往情深。

“可惜杜渐不解风情,不知道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诋毁他跟我不清不白,回头他会不会更加对你退避三舍?

“我跟你说,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若我是他,我就是守着头老母猪过日子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程湄僵住的脸颤抖起来,嘴张了半日也吐不出来一个完整字眼。

这个姓沈的平时看起来挺和气的,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牙尖嘴利,还这么无耻?!

倘若她去跟程啸要人,有那桩救命之恩压着,程啸绝对不可能不给,她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不要脸呢?!

“……你不要欺人太甚!”她咬紧牙关,含恨瞪过来。

但她这话已经没有了威慑力,周围人目光在她身上睃来睃去,目前已没有人想轻易吭声。

长缨冷笑着收回身势,朗声又道:“姑娘出身读书人家,当知非礼勿言的道理。

“我不知道姑娘哪里来的底气‘奉劝’我,只是我也奉劝姑娘一句,有空的话多读点书,别动不动就想着怎么给自己挖坑,还顺带在外给你父亲抹黑丢脸。

“喜欢给人泼脏水不要紧,可是若回头动不动就说出想跟男人私逃之类的话,那名声可就比勾搭有妇之夫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说完她拂拂裙摆,留下个冷笑,走了。

程湄倏然转身瞪着她,手掌心都已经被指甲掐出血来!

周围的议论声这时便如潮水般响起来,在沈长缨那番话回击之下,程湄的回应苍白而无力,显然已高下立见。

更别说“聘则为妻奔为妾”,沈长璎丢下这么重的话来指控,程湄居然也只是惊慌失措而已,而不敢辩驳,先前指控人家不端正的那股底气荡然无存,——不管真假,她总归不是那么干净的了。

第025章 不叫贱护卫了?

程湄当然是想要反驳的,但是杜渐就在旁侧,他都那么拒绝她了,她实在吃不准他会不会帮着沈长缨坐实她纠缠他的事,自然只能听凭她奚落。

而由于她在紫缃动手之前那番话没人听见,后来沈长缨又刻意避开了杜渐的名字,旁人虽是有所猜测,却也不能肯定就是杜渐本人。

因此杜渐的到来倒是没再引起什么新的风波。

只不过长缨那番话虽只说给了程湄一个人听,旁人不知道,但杜渐却听到了。

在望见她走出门槛后,知道那夜里沈长缨已听去不少,他亦没什么好脸色。

瞅了眼正颤抖不止的程湄,他扭头与程家丫鬟们道:“带姑娘回府!”

长兴州内并非程啸一手遮天,还有好几户出了京官的大户仍长居在此,不见得都得巴结着程湄。

这会儿见她走了,便就有嘴快地说起来:“你们家二姑娘刚才突然说人家女将军跟有妇之夫暖昧不清,这事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不过她还说人家指使扈从打人,但我看她那脸上红扑扑地匀称得很,怎么就看不出来被人打过呢?”

“就是,说了半日也没见她拿出什么证据来反驳,反倒让人家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底是谁不检点?小小年纪就心术不正……”

杜渐未置可否。

听完一轮后她跟众人抱拳:“沈将军是我们大人的贵客,更于程大人有救命之恩,在下也不知道这样的传言从哪里生起。

“但我要奉告一句,对沈将军不敬,那就等于是瞧不起我们大人,所以烦请各位不要听信这些莫名其妙的谣言。

“如果认为在下所言不实,可随在下一起去大人面前求证。”

“我们可以信沈将军,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姑娘到底是不是倒打一耙?其实存心祸害人的是她?”

“……”

胭脂铺子里聚的本就都是女人,对于这种事件十分感兴趣,于是这会儿人人仿佛只差溜张小板凳捧着小瓜子儿了。

杜渐淡淡瞥了眼她们,说道:“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大家只要记得倘若不是沈将军出手相救,就绝不会有今日程姑娘站在这里教训人家的事情就行了。公道自在人心。”

知州府里发生的大事才过去不过两日,沈长缨从中产生的作用大伙也略有听闻。

此刻听杜渐这么说,也就逐渐消停了。

杜渐走出店门,见到长缨正拢着两袖站在街边等紫缃牵马。

那闲闲的站姿与眉眼里的温淡,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他走过去:“沈将军好手段。把我当什么了?”

抛来抛去的,还拿来要挟程湄!

“我这不是都没说你名字,拖你下水么。”长缨笑眯眯。

在这里站着的这会儿,她也想了下这件事。

若不是那天她意外见到程湄跟他那一幕,便不会知道程湄为什么针对她,虽不见得先前那一巴掌她会让紫缃打出手,但指不定还是会走入被动,甚至是选择息事宁人等到查清楚来龙去脉再说。

但那时候你又怎知道会如愿还击呢?

到底人心险恶,哪里都不能放松一丁点。

杜渐也就随口说说,目光落在她眉眼上,又问她:“没生气?”

“不生气。”长缨笑道:“有杜护卫帮着善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又算什么呢?毕竟比这难堪十倍的场面她都经历过。

程湄这种心眼儿段位还太低,先不说别的,光是卫所里苏馨容那几个就比她出息得多了,人家动点儿心眼就是冲着把她弄残弄死来的,不机灵点还抓不到她们什么把柄呢!

程湄这样的若是放在京师闺秀圈,大约熬不过三场饭局。

随后她收回笑容,又轻叹了一口气:“你瞧瞧我们底层军官过的多不容易,人家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杜渐凝眉:“这就是你矢志立功晋职的理由?”

“杜护卫说笑了!”长缨笑着道。

杜渐瞄她两眼:“哟,不叫贱护卫了?”

长缨又是呵呵呵一笑。

杜渐略为无语,正色道:“晚饭后找机会碰个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

长缨还真就没把这风波太放在心上。

但程湄就不同了,程夫人见着她神色不对地回来,少不得找杜渐去问。

杜渐原话一复述,程夫人顿时气得连抽了几口冷气!

虽说程啸如今也百般防备着沈长缨,但无论如何他也拿不出切实的理由去针对,程湄居然就为了争风吃醋而当着满铺子人的面把沈长缨给得罪了?而且还丢了那么大个脸回来?

吃了这种亏,有什么可原谅的?

当下把她给狠训了一顿,禁了她的足。

程啸原是还指着程湄去盯着沈长缨的,这么一来,也不可能再叫她过去了,便也骂了她一通。随后又着程夫人专程带着几盒子点心到沈长缨屋里来赔礼。

程湄虽是不声不吭统统受了,还不算太难看,但心里滋味可想而知。

程夫人走后,正好少擎也回来了,长缨问他:“方桐这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他摇头,“不过刚才我拿到了程啸身边人近日去向的单子,回头我会再一个个排查。”

长缨点点头,说道:“程啸这些年接受黑白两道的供奉颇多,之前我查了查,只有这个镇海帮是最少的。

“这个帮派在太湖以及漕运上都有人,但他们的总舵却是在长兴城外的一座镇子上,去年帮内有两个人犯了事,也是程啸从中斡旋疏通的。

“这样情况下他都未曾往镇海帮头上捞一笔,我觉得挺不寻常。

“而我刚才探得的消息,侧面又证实了这一点。漕运不光是油水丰厚,而且还直通南北,里头水很深。

“我认为程啸跟镇海帮之间一定有什么勾结,才会在没有金钱往来的情况下达到这样的平衡,你今夜里去探探镇海帮总舵,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收获。”

少擎答应着,看到了桌上点心,问:“他们好端端地送什么点心来?”

紫缃憋不住,就把来龙去脉说了。“这次那个杜渐倒是挺仗义的,还站出来帮姑娘说话了。虽然咱们不在乎,但看到程湄吃瘪我心里就爽得不行!”

少擎凝眉瞅着长缨:“就这么算了?怎么不扇她两嘴?”

说完他想了下,又站起来,恨恨道:“这长兴我真是一日也不想呆了,赶紧把这些破事给了了,回去后我一定得让吴妈煮几顿好红烧蹄膀来吃吃才行!”

第026章 他背景不简单

长缨看着他出去,托起腮来。

紫缃趴在桌上凑到她跟前,说道:“我也想吃吴妈做的菜了。”

长缨轻叩了下她脑门儿,笑起来。

她打小体弱,吴妈从那会儿开始就负责她的起居,见她不吃饭,就变着法儿地做吃的给她,十几年过去,厨艺早已经炉火纯青。

他们住的那条巷子几乎都是卫所里中低层将领的宅子,门庭并不像京师正宅那么森严,相互串门是常有的事。

当中有几个是还没家室的青年武将,平常闻到她们家飘出的香味,都时常找个由子过来串门兼蹭饭,她因此还结交了不少死党。

像冯少擎这种五花马千金裘的权贵公子哥儿,都能死心踏地留在她身边,你以为是因为她沈将军魅力无边么?错!魅力无边的人是吴妈。

所以这都出来多少天了,他们谁不想她啊?

……程湄被收了,杜渐也得以清静了整日,和杨禅吃过晚饭后,回到屋里刚点上灯,沈长缨就来了。

他望着蹑手蹑脚的她,颇有些不以为然:“其实这会子你走正门也不会有人发现。”

“话是这么说,可程湄肯定会把你我日间私下见过面的事情告诉程啸,这当口我还是谨慎点好。”她拂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眯眯坐下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因着他白日替她在铺子里正了名声,对他的成见不觉也抛去了。

杜渐也没有卖关子,捏了颗梅子吃了,跷着二郎腿坐在桌子这边:“程啸今夜里约了人在河畔的茶馆见面,时间是亥时。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长缨顿了下:“消息准确?”

“千真万确。”

消息是谢蓬传过来的,上晌在胭脂铺对面的暗巷里,他抽空跟他碰了头。

这几日他们几乎将程啸监视得无任何死角,事发过去已经两日,程啸理当有些动作了。

原本是不打算叫她的,但她到底具备一个合格将领的标准,带着她一起胜算会更多。

目前跟程啸处得这么微妙,还有个程湄跟牛皮糖似的粘着,他也想早些办完事归府。

长缨点点头:“那就去去。”

杜渐记得最开始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抓住匪贼立功,程啸这边的事情她压根不知情,也许根本就没有深入探究过。

但这两日她的兴趣似乎发生了转移,见她答得这么干脆,未免就对她多看了两眼。

“那戌时正我会在衙门外头等你。”长缨说着,又问他:“骰子瞧出什么来了吗?”

他点头:“上面的漆点,似乎是东瀛人所制的涂料。”

“你认得出来?”

她正是因为看出来骰子上的点色泽与味道都与当日黄绩拿回来的颜料相同,所以才带回来的。

“我从前跟东瀛人打过交道。”杜渐说。“他们制的很多东西我都有研究。”

“哟,”长缨瞄他,“那杜护卫背景可不简单哪。”

杜渐笑了下,支额看着她:“沈长缨,你这么好奇我,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不如我们再谈个条件。

“我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你也把你的来历告诉我,怎么样?”

长缨笑着摇了摇头。

杜渐收回目光,忽然又道:“程啸已经派人去京师查你了。”

……

长缨在院门下站了有片刻,然后才回房。

尽管拒绝了杜渐互诉背景的提议,但她仍然不能否认,自己的确对他有了好奇。

东瀛人近来在沿海频频活动,甚至还有潜入中原活动的,但往往这些人都行踪隐秘。

杜渐居然还对他们制的东西屡有研究,若他背后没有后台支撑,不可能做得到。

但这也比不上程啸派人上京挖掘她背景来得更让她头疼。

她在窗下坐了会儿,然后提笔写了封信给紫缃:“明日一早速速发给秀秀!”

当年那件事风声挺大,真要打听的话,总会打听的出来。

原本还想等少擎捎贺礼回去的时候一起带过去,如今看来已不能拖了。

凌渊当初报复她的时候,显然并没有想过亲手杀她。

他只是把她连同她所有的东西以及身边仆人驱逐了出来,然后运用凌家的势力断她的各处活路。

让她逃不出京师,也死不了,大约是要看她一点点走入绝境,最后灰飞烟灭吧。

后来秀秀就舍身替她挣出了一条生路,让她带着吴妈和紫缃悄摸出了京师。

所以她若不珍惜,首先便对不住秀秀了。

夜里杜渐先到的衙门外。

长缨自程啸院里潜出来,几乎是刚出到衙门外头,就落入了他的视野。

他招呼她了上了屋檐,趴了没多会儿角门就开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来。

随后有马车驶近,二人上了马车,开始沿着街道走远。

但杜渐没有追,长缨也没有追。

杜渐扭头看了眼她,对上她澄亮的目光,然后又往角门处看起来。

约摸片刻过后,关上的门忽然又开了,走出来两个人卸了门槛,然后又悄眯眯出来架马车,出了门后即朝着与先前马车相反方向的街头驶去!

这次杜渐刚抻了身子,长缨就已经起身跃下树了,随后两人也不曾答话,只管跟了上去。

杜渐频频地扫视着她背影,看着她起伏腾跃,楞是没找出一处让他能挑出刺来的地方。

他毕竟从小就接受严格训练,对环境的判断较之一般人要敏锐极为正常,是以他看出来先前的马车只是个幌子所以没动,但没想到她也能如此笃定地留下来等待,便很是难得。

这么一来便似乎有了些默契感,到达马车停下来的那间河畔茶馆之后,眼看着程啸从马车走出,并且缓步上了楼,二人便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杜渐先行翻上了围墙,然后蹲在墙头朝她伸出手来,让她借力也跃了上来。

“东西带来了吗?”

刚稳住身形,燃着灯的窗户里就传出这么一句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屏气凝神,这时候屋里的说话声却悄然低了下去。

长缨掏出匕首,破开一线窗纸,往里看去。

(下午还有一更)

第27章 沈琳琅,是你么?

屋里坐着两人,程啸背抵着椅背面向这边,以几乎只有对面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正在与对方说着什么。

再细看这人背影,精瘦的身材,肌肉结实,应该是个会武的中年汉子。

她侧首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蹲下来。

杜渐投了疑问的眼神给她。

“奇怪,如果程啸真是来转移那东西的,为什么偏要亲自见面?”她抬起头,两眼在夜色下幽亮如星,“而且他还挑在了夜深人静的茶馆。”

表面上看,夜深人静杳无人迹,是最方便行事的时候,可是正因为无人行走,便也更加扎眼。

程啸是故意选的这个时候,还是有别的用意?

杜渐闻言也寻思起来,就着那窗纸往里看了看,他说道:“你在这呆着,我去问问车夫看看。”

长缨知道他所谓的“问问”是什么意思,点点头,伏了下来。

刚等他起身,窗内吱呀一声,门开了,程啸已经走了出来!

随后那汉子也跟着出来了,与他一前一后地下楼上了马车!

两人随即跟上。

马车驶出两条街,最后还是回到了河畔,程啸自马车里拿了个包袱出来。

长缨眯眼,随后就收回身势靠回了墙壁。

“这老狐狸果然藏了好几手!”她暗啐。

倘若他真是成心出来行事,不至于还兜着圈子来到河畔,还在这户外拿出东西来。这不是故意钓着人上钩么?!

杜渐脸色也很阴沉。略想,他轻声发了道信号出去。

紧跟着佟琪便就自暗影里露了身形出来。

“程啸有诈,先回府去打点打点!”

他吩咐着,扭头看了眼长缨,又道:“顺道往沈将军屋里也送个讯。”

长缨看着佟琪消失,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几道寒光噗噗往这边射过来!

“小心!”

她低呼提醒,随后扯住他胳膊迅速退进了深巷!

杜渐肌肉瞬间紧绷,反手化为主动将她胳膊抓住潜退,但紧随而来的一伙人却穷追不舍,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刀剑而是弓驽,而这并不是一般杀手能拥有的武器!

“跟我来!”

他拉着她上了女儿墙,而后几个飞纵便跃向了城的东边。

程啸负手立在河畔,凝眉望着那黑影撤去的方向,咬牙下令:“再多派些人,给我追!务必看清楚他们是什么人!”

立时,河里停靠的几艘乌蓬船内便嗖嗖地冲出十来道黑影,紧追着他们潜逃方向去了。

杜渐到底对城内地形熟悉,长缨随着他高高低低地跃过了几道房梁,最后在一处只容两人侧身进入的夹壁之间停了下来。

很快,脚踩着瓦砬的声音就到了耳边,如同来得迅急的暴雨。

杜渐屏息静气,手臂擦着她的肩膀,神思逐渐些游离。

那年在坟坑里,他和沈琳琅也是挨得这样近。

她与他素昧平生,在摔下土崖的那刻也曾气势汹汹数落他祸害了她,但在追兵到来之前,她又还是咬牙将失明又重伤的他引去了山岗上。

那时候是初冬了,又是晚上,满山岗的枯树枯草,她一路骂骂咧咧地扶着他行走,态度简直恶劣极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凶而且脾气还那么坏的女人,但她终究是在帮他,他没法儿对她产生厌恶。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大晚上的还在赶路,当然也问过她是什么人,她也没说,只有一次说漏嘴了才知道她姓沈。

就连“琳琅”两个字他都是趁她睡着了的时候,悄悄自她金镯子上意外摸到的——具体是不是这两个字他也不能肯定,总之问她,她也没否认。

他又悄悄地碰过她头发,她束了髻,因此可以猜测她及笄了,但发钗打制的痕迹很新,于是很可能及笄未久。

她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是要稍稍扬起来一点的,透着被娇养出来的的贵气。

给他往伤口上洒药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到她的袖子,料子也很好,是绸缎。

有两次接药的时候,他也留心碰了碰她的掌心,茧子的位置很熟悉,想来跟他一样是惯于使剑的。

“总算走了。”身边的她忽然吐了口气,略显松泛地说。

他凝神看她一眼,说道:“风声还紧,先等会儿。”

眼前的沈长缨跟她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相同的地方是她的落落大方还在,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没有绫罗制就的衣裳,说话的时尾音也不曾扬起。

这几日他对沈琳琅所有的回忆加起来,似乎都不如眼下这片刻细致真切。

“你没事吧?”她瞅了眼他,然后又将擦伤了一点的手腕拿袖口掩住。

受伤不要紧,却不能见血,否则回去少不了露馅。

“没事。”他直起腰,把脸上面巾扯了下来。

“真没事?那你腰上——”她忽然凝眉,左手伸到他腰窝上,接而呼吸微顿:“有枝箭!”

手指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裳传到腰间皮肤上,杜渐身子僵了一僵,半转身看过来。

“得赶紧止血!”长缨神色很凝重。

他们还要回知州府,带着染了血的衣裳回去,程啸必然起疑。

而程啸既是挖了坑等他们跳,回头自然也会找上他们验证。

杜渐半垂的眼里有些波涌,在背对着月光的幽暗天色里翻动。

他静默半刻,忽将腰上这只手攥住,声音略带寒凉:“沈琳琅,是你么?”

三年前他们躲藏在枯树林里,她也是这样下意识徒手捂住他腰上的伤,也是以这样的语气提醒他必须上药。

不光动作是一样的,就连语气是相同的。

是不是一直都是她,只是她装着不认识他而已?

长缨屏息:“你在说什么?”

杜渐凝视了她双眸半晌,眼里翻动的那股寒涌逐渐隐退。

他把她放开,眨眼间变得衿贵清冷。

长缨揉着手腕瞪向对面,退开两步的他在夜色下巍峨如山,看起来像是只蛰伏的猛兽。

“杜护卫认错人了吧?”她扯了下嘴角,化解这莫名其妙的尴尬。

但话说出来,仿佛又更尴尬了。

她觉得她该离开了。

但他就挡在前面,她竟走不过去。

杜渐望着她,许久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她皱眉。

他收敛神色,深深看来:“没什么。只是刚刚忽然想通了,有件事情还是要有个答案好些。”

第028章 他没有说谎

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让开。长缨没有再吭声,抬步走了。

四面风声如昔,月影绰绰。

杜渐抬头看着繁星,眉眼之间尽是深黯。

当年追他的人就在土地高附近的各处庄子里巡守,别说他失明,就是安然无恙都未必能躲得过搜捕。

而谢蓬佟琪他们又都在通州城的另一面等待,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也无法递出消息。

随着时间过去,他内心越发焦灼,因为他要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成,那可是关系到一府二十来口人命的大事。

他和沈长缨在土地庙里呆了半个月,终于在她下山觅食的途中等来了有商队要进城的消息。

但因为流匪甚多,商队也不敢轻易捎人。

她悄悄装成落难民女去试过几次,人家因为她还要捎上他,于是非得让她证明他们是良民才行。

“要不你先走吧,你帮我送个信出去,会有人来接我。”无奈之下他这么说。

但她冷静地否决了:“你都瞎了,身上还有伤,没有我在这儿,你绝对活不过半日!”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实际上哪怕遇上她不会武功,其实他也早就走上绝路了。

而她要走的话也不是完全走不掉的,只要不顾及他的话。

他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傻到陪着他呆了下来,还照顾了他半个月,虽然吐出的话没几句是中听的。

“夜里我去通州衙门看看,不行就找张什么印信来充充数。”她最后说。

但最后的最后,她却只从衙门里带回来几张空白的婚书。

“我翻遍了,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就这,还是从卷宗缝里抠出来的。”她摊手说。

他当年也已有十七岁,自然知道婚书代表着什么意思,心里也禁不住暗窘。

“我倒是没关系,你肯吗?”他记得他当时闷声地问她。

就冲她救了他,还陪着她在这里呆了半个月这一点,他娶她作为妻子一点都不委屈。

可婚姻大事对姑娘家来说,还是应该慎之又慎的吧?

他们又无那种情愫,签了这婚书,不管怎么说,她可就是他的人了。

“反正是假的,这有什么呢?”她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等到你脱险了就把它撕掉便是。”

他想想也是,于是就允了。

就着她一并捞回来的笔墨,他们俩签下了这张婚书,然后假扮夫妻混入商队进了城。

……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是成过亲的,他没有说谎。

但是现在,跟与他签下婚书的人极之吻合的那个人,她不认识他。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找她,不然除非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上,否则三年里他一定会有结果。

就算是相遇后他疑心她就是那个人,他也没想过要去印证。

反正都不会再有关系的,不是吗?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应该有个答案,他可以不跟她发生纠葛,也可以不去揭穿她,但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他应该知道。

……

长缨回到房里刚褪下衣裳,程夫人就带着人来叩门了。

“府里刚才角门锁被撬动了,怀疑有人进来,没惊动沈将军您吧?”

这般带着人长驱直入,就连紫缃都没能拦得住她。

长缨伸出露了半截的手臂勾起帐子,顶着头披散的青丝眯眼撑起身来:“居然还有人这么大胆?夫人这么着急,可是要长缨帮忙擒贼么?”

“哦不,”看到她这副模样,程夫人神情明显松下,赔了个笑脸:“只是见着角门锁被动过,也不定就是有人有这么大胆,兴许是他们忘了上锁也未定。

“——将军好生歇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紫缃送了她们出门,转身回来即抚胸吐了一口气:“好歹您是赶上了!她在门口缠了好一会儿了都!”

长缨也松了口气,将被窝里脱下的外衣与钗环一股脑儿拿出来,然后瘫在枕上。

匆忙之间跑回来,杜渐先前的样子还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叫她沈琳琅?

她眼盯着帐底,脸上写满了疑惑。

沈琳琅是谁?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她倒没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

那么他是的确认识过一个叫沈琳琅的人?

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对这人并不如故人般友好。

倒像是有什么旧怨似的……

她倒回床靠上,手枕在脑后,神思也飘远了。

……

杜渐自谢蓬处换了身衣裳回到府里,护卫已经来找过他两次。

第三次来的时候还有程啸,碰上他正进门,程啸负手打量了他两眼,问:“这么晚,去哪儿了?”

“庆余酒馆的老张头喊了去喝酒,今夜不归我轮值,就去喝了几杯。”他摊手掸掸衣裳,带着歉色。

酒气随着他的动作飘在空气里,程啸轻嗅了嗅,点点头,走了。

老张头是城里开了七八十年的老字号,府里也常喝他的酒,这点杜渐撒不了谎。

杜渐从容走进门来,往窗下挂了个小灯笼,没多久后窗就被推开,佟琪悄无声响地到了屋里。

“你即刻回趟府里,把我放在房里书桌左面最下方一只楠木匣子里的东西取过来。速去速回。”

杜渐解下衣袍,露出精壮腰身,一面把腰间伤口拆开上药,一面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佟琪带着微微的愕然瞅了他一眼,退去了。

……

酒的味道掩盖了伤口血腥的味道,手尾收拾得很索利,伤口也不深,除了短期内不能使劲,杜渐没招来什么后患。

天亮之后府内上下一如往昔,程啸言笑随和,看不出任何不妥。

长缨其实也挺佩服他,总觉得按照某些官员的升迁路子,这么奸猾的他,若不横死,早晚得官运亨通。

早饭时与少擎紫缃围着餐桌坐下来。

方桐还未出现,也没有确切下落,但可以确定邻县近来并没有长兴的官员到访,可见长缨的猜测是对的,方桐没出去,程啸对他另有安排。

而少擎去探过镇海帮总舵,却连人家第二道关都没能闯进去。

再说起昨夜里险些落入程啸圈套,三天过去了,总觉得事情都不是那么顺利。

“头儿!”正啃着块银丝糕,黄绩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长缨放下筷子的工夫,他已一个箭步到了跟前,激动地道:“我们发现那伙人了!我查到了他们的落脚点!那六个人全部都在,一个都没跑!”

第029章 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一屋子人嗖嗖嗖地站了起来。

长缨原本是对黄绩这边最不抱希望的,是以连日来也不曾过问,眼下四处进展滞缓之际他却带来这样的消息,毫无疑问是振奋人心的!

“人在哪里?”她问。

“您跟着我去就行了!”

……

追贼的事情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而且还需要衙门配合,因此程啸很快得到消息并过了来。

长缨着周梁去西城门下调集人手赶来助阵,而后又着紫缃带着人去把住其余几道城门。

黄绩探得的地方在在城西一处民宅之内,距离知州府有半座城之远。

由于去的人数不少,所以分批行进。

“你是怎么发现的?”

到了地方之后,她打量着四面光景问黄绩。

不同于之前他们掌握到的他们的据点,这是座看上去极其阔绰的宅院,左邻右舍也是相当讲究的宅子,门庭里花木繁荣,完全让人不能把这里头跟杀人狂徒联系起来。

“这两日官府与我们挨家挨户的搜查,没有任何收获。我便就又回到他们住过的地方察看。

“于是我就悬了点小赏,召集城里所有的乞儿,让他们帮着查,结果昨夜就有人告诉我说这宅子里有我要找的人,当中几个大花脸,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今早天未亮,我来看了看,果然就见到他们在后院里出没!

“这宅子的主人也是个商户,但是两个月前举家搬去了金陵,只留下几个家仆守宅。

“宅子有前后好几进,这几个人住在最后一进的偏院,家丁每隔一段日子才打扫一回,因此居然并未发现有人。”

长缨看了眼他,又对着这宅子看了几眼,说道:“发个讯号让少擎和周梁守在外围,你来敲门。”

黄绩得令照做,然后把门给敲开了。

跟仆人表明完身份之后,黄绩便领着她直接进入后院。

通往后院的门是闭着的,家仆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阻拦,黄绩将他们挡开,再把门一踹,就开了!

院子里蹲着两个花脸汉子,被门开的声音惊动,正睁着惊恐的眼望着这边。

长缨再度皱了下眉头,抬步走过去。

汉子们立时跪在地下,身姿颤抖得如同在筛糠。

“这……”

黄绩也纳闷了。

他们脸上被涂过的部位跟当夜黑衣人们被涂的部位是一样的,但那般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怎么会变得这么瑟索?

“你们是什么人?”长缨倏地伸手拍在他们其中一个人肩上。

掌心下压之后,她眉头皱得就更明显了,她收回手:“你们不曾练过武功?”

“军爷饶命!”被拍的这人瘫在地下,随即俯地叩拜起来,“小的们是附近的小民,前两日忽然来了伙人抓了小的们到这里,还打伤了小的们,时刻看守着,不让小的们发声。小的们不知道犯了什么法……军爷,饶命啊!饶命啊!”

“不是有六个人吗?还有几个呢!”黄绩猛地一下揪起他们衣裳来!

“在,在屋里,他们也被,被打断腿了……”

汉子们战战兢兢,回首指着屋中。

长缨目光如电,瞬即掠到了他们身后屋里,果然地上及炕上各躺着两个人,双腿自腿盖以下的部分以很奇异的姿态扭曲着!

“这不是他们!”黄绩气息都冷了,“那伙人脸上的涂料没有这么齐整,这不可能是他们!”

长缨凝视了他们半晌,缓缓扶起剑来。

黄绩拿颜料泼到了他们脸上,他们擦洗不掉,所以目标显眼,可是当所有人,或者说增加一部分人来分担这份特征,他的“特征”就不再是特征,这就好比一滴墨滴在白纸上,与滴在黑纸上肯定是不同的。

“将军!”

正凝立着,外头忽然有知州府的衙役闯进来:“城门那边出事了!有人趁着捕快衙役被调过来之际,强行冲出城门跑了!

“冯公子让小的来通知您,他已经带着人去追了!我们大人也派了杜头儿和杨头儿跟随去了!”

院子里有了短暂的安静,随后黄绩拍起大腿:“糟了!又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长缨收剑入鞘,说道:“把他们都押回衙门,我们追!”

早上长缨他们出门时杜渐略有耳闻。

等到听说捕快衙役都在随着她往城西靠拢的时候他才知道是去逮匪徒。

一个包子还没吃完,城门处便来了消息说有人强闯离城,他与杨禅火速赶到城门,恰好就遇到追踪前来并夺马要追的冯少擎和周梁。

长缨黄绩追出城门的时候,他们这一行便已经追到了两山之间的夹道。

“他们是要入林子,小心埋伏!”

杜渐扭头跟杨禅他们说,同时也看了眼少擎。

少擎知道他有些本事,基于长缨如今跟他有着协议,因此也点了点头。

时近正午,太阳正烈,湖州山脉不多,即便是两山之间的夹道,也形不成山谷,只不过树木增多,树林掩映下光线也顺眼了很多。

“再过三十里是安吉城门,先着人绕道去安吉打声招呼。”少擎扭头跟周梁说。

这边厢杜渐侧耳细听了听,刚下了马来,正要往林子里走,周梁就道:“我们将军来了!”

他扭头看向来路,果然远远驶来两骑,当先一人着天青衫子,长发飘扬,是沈长缨。

“怎么样?”

长缨勒马问。

少擎三言两语把话说了,道:“林子里岔路挺多,不知道他们往哪边走的,我们正打算分头追赶。”

长缨看向杜渐,杜渐道:“他们是铤而走险,倘若先前你们不曾派人守在外围,他们多半已经逃成功了。

“但我们既追了上来,再想走却没那么容易。但接下来要么是他们束手就擒,要么是双方再决一死战。”

既是亡命之徒,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看了眼林子深处,长缨道:“分开追!每人带几个捕快,看到人了不要急着动手,先放消息汇合再说!”

少擎他们自有默契,很快选好了方向准备前行。

但他们刚上马,先行了几步的杨禅却突然止步了!

半刻后他白着脸扭过头,哑声道:“不用追了,人在前面!……”

(今天没有加更,但明天有哦~)

第030章 霍公子,幸会

人不用追了,因为就在眼前。

杨禅马前一丈远的地上,躺着六具尸体。

尸体的脸上各留有些五彩颜料,皆集中在眉眼区域。

他们个个高大精壮,腰挎武器,但武器显然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就已经被斩于马下了。

伤口处的血还在潺潺往外流,正在扩大被浸染的泥土范围。还有更惨的,几乎尸首分离。

长缨紧扶着剑柄,饶是见惯了风浪,此刻脸色也忍不住发青。

“这谁干的?”少擎的声音透着心惊。

从伤口来看,事情发生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一刻钟。这么算来大约也就是他们刚到树林子的这段时间。

也就是说这伙人仅仅是比他们走远了几里路之遥,便被埋伏在树林里的人杀了。

周围清风徐徐,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草地上,混着雾汽,道道金光映得林内光景如同仙境。

但这仙境此刻却充满了血腥气。

“这些人功夫不错,能够这么快杀了他们的,如果不是绝顶高手就是熟人。

“可是就算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将六个人斩于马下,更不可能同时有几个之多,出手时还连动静都没曾发出来。

“所以他们应该是被认识的人杀的。

“这伙认识的人,应该就是接应他们的同伙。从他们选择在今日突然行动来看,也许可以猜测,是他们的人向他们递出了消息,策划了这次潜逃行动。

“然后出于某种缘故,甚至很可能是因为逃不脱了,所以在这里将他们杀了灭口。”

杜渐凝眉望着最近的那具尸体说。

“我怀疑——”

“追吧!”长缨忽然抬头打断他,目光锐利而透着狠戾,“他们跑不远,我们依旧兵分几路追捕!”

说完她翻身上了马,当先择了尸体脚尖方向的那条路冲了出。

杜渐将她拉住:“穷寇莫追,你忘了吗?”

“理是死的人是活的!”长缨冷眼望他:“人已经死了,我当然要追着活的跑!”

“他们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把人杀了还能不传出动静,必然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他们还能传达消息入城给这些人,这便说明他们势力非你我能想象!”

杜渐很显然不看好她的决定。

长缨扬着唇角,说道:“我知道。但我同样也不是等闲之辈!

“再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凶手死了,案子破不了,我便立不了功,便晋不了职,我哪里还考虑得了那么多?”

杜渐凛目:“你为了晋职,就这么拼命?”

“我若不拼命,你觉得我能攒下如今这些功绩?”

杜渐沉气,问她:“那你拼命晋职又是为了什么?”

长缨侧首,半晌道:“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杜渐一瞬间被打败。他松了手,看着她打马离去。

默了片刻,随后他也翻身上了马,跟杨禅他们道:“你先带着人把尸体守住,我去看看!”

阳光明媚地洒在大地上,二月里的郊外已经盛开出不少野花。

说是来追,但眼前是大片平原,除去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哪里有什么急待逃走的凶手的痕迹?

“还追吗?”

长缨立在树下展望的工夫,杜渐已经到了跟前,侧首望着她。

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策马回头,回到事发处。

杨禅正捏着下巴对着尸体若有所思,见到她回来,立马让开。

长缨在其中一具尸体前蹲下来。

这个人便是当初紫缃他们的打听来的匪首胡老大,也正是当天夜里逼着程啸交出账本的黑衣人。

她拿匕首挑开他衣襟,再割开他荷包,倒出来的只有些常见伤药。

其余几具尸体,也皆如是。

她凝眉半晌,起身跟杨禅道:“烦请派几个人去把我的扈从们传回来。”

毫无线索,等于是一无所获。她没跟上找到的人,少擎他们不一定会有收获。

再说杜渐说的也有道理,对方已经到了穷途灭口的地步,便是追上了,不一定是他们应付得了的。

但主要的,还是因为她不清楚他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们死了,也不是完全没好处。程啸会因此松卸,而后免不了会有破绽露出。”杜渐到了身边,轻描淡写吐出这么一句。“我猜想,他接下来应该考虑着怎么转移或销毁罪证了。”

长缨环臂半刻,忽然走到了一旁偏僻处。

杜渐跟上来。

她抱臂回头:“其实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对不对?”

杜渐波澜不惊:“不知道。”

“但你一定知道程啸誓死护住的账本,为的是谁?”

杜渐舌尖抵着唇角,扬了扬眉:“是东宫。”

长缨竟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太子授意罗源,需要有个人坐阵江南行事,所以罗源当初就授意了程啸。

“而程啸定然以前途为条件,因此才会宁愿降低职级到江南来做个小小知州。

“程啸的长女程潆自那时起就留在罗家,也是因为程啸搭上了太子这条线,是吗?”

杜渐点点头,没否认。

长缨微微启唇:“程啸要保护的是太子,但你却要夺他手里的罪证,这么说来,你至少不会是东宫的人。然后你来自徽州,而且在长兴连呆了三个月,你若是宫里人,不可能兼具这些条件。

“我想来想去,徽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大族,但是我听说皇商霍明濯的家正是落户徽州。

“霍家家大业大,这些年又深得圣心,所以我想,你应该是霍明濯的儿子,霍家的少主霍溶?”

杜渐站立身姿依旧英挺,但投过来的目光,已经有了藏不住的锋芒。

长缨扬唇:“霍公子,真是幸会。”

徽州的霍家只是个皇商,按说就算家底丰厚,于偌大的大宁朝堂也不算扎眼,轮不到长缨来关注。

但前世里凌家灭亡未久,霍家也一夕之间祸从天降,霍明濯夫妇横死府中,次子疯癫,幼子重伤。

而作为继承人培养的霍溶却就此失踪。

长缨调查凌家大祸真相,未免同时会对这案子给些关注。

霍家深沐皇恩多年,替皇帝办事顺理成章。

但霍家几代从商,他们家却出了根这样耀眼的苗子,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下午还有一更)

第031章 一只白眼狼

树林里的风依旧窣窣,远处搬运尸体的吆喝声不时传入耳里。

长缨也还处在杜渐身份变换的适应中。

在这之前她并没有真正把他跟霍家联系在一起,虽然霍家在大宁也是个显赫的存在。

但他每每在提到这些隐秘时的淡然却让她无法忽略。

她想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有别的可能身份,倘若他说他来自徽州没有撒谎的话。

回城的路上春风拂面,拌着路两畔青草野花的芳香,好一副春景。

到了府里,程啸正在衙门里坐着等他们的消息。

“怎么样?”他匆匆迎过来。

“大人可以安心了。”长缨道,“当夜那伙凶手已经被人杀害在城外,大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留下这句话她即扶剑回了畅云轩,留下程啸在原地皱眉。

杜渐杨禅带着尸体延后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府,程啸未免问起经过,聊完出来之后已经过了晌午,二月中的烈日晒不出汗,却也让人有些不胜这热力。

匪徒下落已找到的消息自然也传开来,百姓们议论纷纷,自然猜什么的都有。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之前挨家挨户搜查带来的那股子忐忑已经消去了,到了翠日,姑娘小伙陆续也开始闲适地上街溜达散步。

就连知州府里,气氛也松快了很多,程夫人一大早便着人搬来好几车的花木,把现有的都替换下去了。

晚饭时少擎他们都听长缨说了杜渐就是霍家少主的事情,众人皆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饭后长缨执着茶杯,思绪倒是乱舞了一阵。

凌家死于太子倒台之后,太子倒台,也代表着外戚势力溃散,皇权集中,宫闱稳定,理应是天下太平时节。

但没过多久凌家突然因罪致祸,再之后又有几家被查出不轨,霍家就在其中。

说他们几家之间没关系吧,深究起来又死得不明不白,说是有关系吧,却后来几年都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传出。

更且,霍溶在霍家败了之后便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回想他近来表现,若是死了,倒觉得有些怪可惜的。

由于黑衣人们的横死,就连程夫人都活跃了不少,夜里张罗着写几张赏花帖,说前几日新得了几盆名贵的牡丹,要定下日子请几位交好的贵妇登门来赏花。

问程啸的意见,程啸是不答的。

他到底不曾妇人之见,以为黑衣人死了便已万事大吉。

死了的确是好事,但谁又能知道这“好”能维持多久呢?

他要的是长治久安!

打发了来背功课的儿子出去,他揉了揉额角,又抬起头,对着窗外的兰花看了会儿,起身走出门槛。

家丁忽然进来,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湖州那边来信了,说有关于沈长缨的新消息!”

程啸立时顿住,看过来。

杜渐洗完澡,正准备穿衣,家丁走进来:“大人有事传唤。”

到了书房,程啸正在吃茶,旁边支着个小茶炉,一壶水正呜呜地作响。

在程啸示意下他在茶桌这边落坐,程啸执壶给他斟了杯茶,推过来,轻勾了一下唇角,说道:“听说今日沈将军追贼追得甚为积极,知道有人灭口,她还要追上去擒贼?”

杜渐不知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双手接了茶,说道:“她奉命擒贼,想来总要做做样子给人看看。”

“我看没这么简单吧?”程啸抬眼,“做做样子而已的话,如今人死了,她是不是该回营了?但到如今为止,我也没看出她有任何想走的意思。”

杜渐也不知道沈长缨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虽然说她现如今撤了于他来说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如今也想揭开程啸这案子真相。

哪怕她是想立功也好,又有了别的什么想法也好,她如果能留下来,对他自然也是有益的。

更别说,他还在等佟琪回来。

他不说话,程啸也没在意,扬扬眉,他又说:“你真不知道沈长缨是什么人?”

他抬头,目光微闪。

程啸笑了下,敛色道:“武定侯凌晏,你听说过吗?”

杜渐脑海里迅速浮现凌家上下的姓名排行,不着痕迹道:“就是三年前已经死去的武宁侯凌晏么?”

凌晏的死曾经在京师引起过巨大震动,京外或许不曾关注,但作为杜渐,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沈长缨跟凌家……

他抬目未及言语,程啸点点头,笑容已经又深了点:“我也是才知道,凌晏的妻子姓沈。十三年前,凌夫人弟弟的遗孀故去,留下孤女一名,大名叫做沈璎。

“凌晏与夫人将沈璎养在身边,未料,三年前沈璎亲手把养育她长大的姑父给害死了。

“这件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杜渐神色渐渐凝住,目光在程啸脸上胶着。

三年前武宁侯凌晏涉嫌包庇逃犯,被金林卫的人堵住在北城门外三十里处。

由于金林卫没有确凿证据,两厢僵持不下多时,这时凌夫人抚养在身边的内侄女突然到来,不是来替姑父解围,反而是来指控凌晏包庇之事实的!

凌晏放马前冲时,被金林卫放箭将他射死。

由于凌家的威望,以及凌家对沈璎的有目共睹,这件事情在京师掀起巨大风波,凌晏虽然不是被沈璎亲手所杀,却无论如何也是因她而死。

事情真相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她的指控听起来却更像是一场别有居心的预谋。

而程啸说,沈长缨就是害死自己亲姑父的那位凌家表姑娘……

“想不到吧?”程啸十指交叉搁在腹上,脸上是无尽的散漫和讥诮,“这个看上去精干老练的年轻女将,居然会是京师城里大名鼎鼎的‘白眼狼’!

“凌晏曾经威震四方,只怕更是到死都没想到,他居然会死在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女手上!

“这还真就难怪她年纪轻轻就有当上副千总的本事了,一个都不惜对于自己有数年养育之恩的亲姑父下毒手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办不到的?”

程啸笑容渐渐敛去,目光里的光影正张牙舞爪。

杜渐屏息半晌,捏着杯子的拇指有些发白。

他也许见识过沈长缨的种种面孔,也想像过她许多副面孔,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她还有可能是个“白眼狼”……

第032章 同样是三年前

他凝视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即便沈长缨就是沈璎,这似乎跟我们当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表面上看是没有什么关系。”

程啸轻哂,“只不过她既然是这种六亲不认的人,那么存在身边迟早会被带累。你是我的人,可要仔细,别被她给利用了。”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过来,警告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杜渐未置可否,扶杯问:“大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程啸垂眼添茶,说道:“南康卫里前两日来了两个人,是兵部派来视察的。前几日我不是曾派人去南康卫打听过她?当时就留下了眼线。

“有着沈长缨也同操着京师口音,并且还疑似出身豪门这点,去跟兵部的人打听了两嘴,对方说到京师里没有姓沈的豪门,但是出了名的沈姓女,却有这么一个。

“你说,这三年前在南康卫从军的沈长缨,若不是三年前害死了凌晏的沈璎,还会是谁?”

杜渐无法反驳程啸的话。

只因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同样是三年前,他与沈琳琅逃离敌人掌控之后,穿过通州城他们来到了城的另一侧。

那是寒风呼啸的初冬之夜,身体尚未复原的他在经过商队马车颠簸之后在村庄里停下来。

“我还有任务,你在这里等我,我已经传了消息给我的属下,他们会来这里跟我会合,见到他们你把这东西给他们看就行了,他们会守着你的。等我回来,我跟你回家……跟你的父母亲提亲。”

从来没有说过提亲这类字眼的他,当时是浑身不自在的。

但他必须这么做。

“提亲就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靠这种手段把自己给嫁出去。”她无所谓地笑着,并把手里自己那张婚书给撕了,又问起他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爬起来说:“我要去救命。我再不去,世上只怕又得多几条不必要的尸体。”

他要救的是因罪免职的原詹事府詹事钱滁一家,他与钱家公子相识已久,对钱家父子的为人很了解,接到消息说有人想要暗中对钱家下手,于事前来相救,结果刚到通州就遇了险。

在通州城内的时候他曾经侧面打听过钱家情况,得知还没有动静,心才踏实下来。

他生怕因为他在山上被困的半个月里,发生不可逆转悲剧。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又怎么可能不急着去办完?

这个时候她提出来:“他们家住哪儿?不如我帮你送信。你在这里等我。”

他自是不肯。一则是这件事情至关重要,二则是她一个姑娘家,他没有让她去跑腿的道理,哪怕也知道她功夫扎实,完全可以胜任。

但她坚持:“这破山岗让我呆一刻钟我都呆不下去,让我留下来,我自是不肯的。

“要么我就回去,你有伤不方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

“还不如我去,我全须全尾的一个人,就算遇到人,人家也不会疑心我。”

斟酌之下,他其实也觉得有道理。

她再坚持了一轮,他也就答应了。

但后来这三年,他是多么地后悔当初这个决定。

沈琳琅拿了他的信物走后,他在原地等了她三天三夜都没有等来她的回音。

佟琪与谢蓬拖着他回了府,随后赶去钱家打听后续,结果半路就收到了钱家上下十几口人几乎被屠尽的消息。

而钱家存活的家仆说道,的确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曾来寻过他们家主人。但时间上却是在她离开他之后的一个对时之后,以及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他们即将大难当头。

他们描述的姑娘的模样,与他所知道的沈琳琅一模一样。

他在房里脚榻上坐了一整个晚上,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钱家距离通州不过一百二十里远,她快马过去不出半日即能到。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既然去了又不曾跟钱家提及要避祸?更不明白她多出的那半日时间去了哪里?

他不想把她往坏里想,只因为那半个月的感受切切实实。

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想?她答应过他的会回来,结果是把他抛下在村庄枯等了三个昼夜,最后莫名失踪。

佟琪他们都认为她从最初的接近他就是别有用心,他拒绝去想。

也许沈琳琅确实在钱家这件事有值得说道之处,可他到底被她救过一命,还接受过她半个月之久的照顾。

也因为此,这三年里他从未曾寻找过她。

以已婚的身份自居,也只是想着不能因为她的失踪,便连自己该负的责任也不再负。

直到今夜,程啸说沈长缨是曾经害死了自己姑父的沈璎。

沈琳琅离开他那日是冬月十八。

凌晏死的那日是腊月初八。

也就是说,两件事情相隔仅仅二十日。

如果她就是当年的沈琳琅,那么她抛弃他,欺骗他,又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而如果她当年的恰好路过以及坠下山崖都属于一场预谋,那么在她这样不知藏了多少算计的女人心里,又怎么可能还会有他的存在?

抬头看一看,院里月色如昔,却终究又添上了一丝了清冷。

……

长缨在床上翻滚了两遭,最终还是坐起来。

紫缃掌着灯走近:“怎么了?”

她下地穿鞋:“也不知怎么了,我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紫缃想想,把灯放下,扶着她到了桌边坐下,拿来两碟蜜饯,又倒了杯水给她。

说道:“出来这么久,是住不惯了吧?记得您刚出凌家那会儿,还有出京这一路一直到湖州,您都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过了小半年才好呢。”

长缨手指停在蜜饯上,半晌扯了扯嘴角:“许是造孽太重,老天爷罚我呢。”

紫缃轻推她小臂:“别瞎说!”

完了抿了抿唇,她又起身:“睡不着,我就去给姑娘找本书来。”

长缨无可无不可。

这几年睡不踏实于她来说实在常见,好在她身底子在凌家那十年已经养得极好,即便是缺些眠,也无妨碍。

倒是走出帘栊的紫缃,回头看了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033章 他也死了!

缺眠成了习惯,长缨也并没有十分在意。

她把今夜的不踏实归咎于白天的事情。到底这事儿发生的有点突然,而且比想象中血腥。

“黄绩回来了。”

紫缃拿着本书走来时,声音放得极轻极轻。

她这里话刚说毕,黄绩就自行打帘子走了进来:“程啸那边刚才传杜渐去书房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好久之后杜渐才出来。刚才在小花园里站了好久,杜渐才回房去。”

长缨若有所思,问他:“就这事儿?”

黄绩咳嗽着,才又说:“被拉来当傀儡的那六个人,的确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人家,不知道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属下已经按头儿您的吩咐送去诊治了,虽然不见得能治得跟没伤之前一样,总归行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长缨手指头轻敲了几下桌面,又问:“钱够么?”

“医治的钱倒是够了,不过我看他们是家中的劳力,这一伤,老婆孩子可就得喝西北风,于是又掏了几两给他们当嚼用。”

长缨点点头:“回头把钱报上来,找紫缃要。”

说完她想了想,拢了拢身上袍子,又跨出门去晒月光了。

黄绩瞅着她背影,讷然问紫缃:“怎么这会子还没歇下?”

“还问呢!”紫缃轻睨了他一眼:“跟了姑娘这么久,她想什么,你不知道啊?

“这回就冲着立功来的,结果耗了这么久,人不只跑了,还死光了,这不闹心?

“我都几乎能想到苏馨容她们那几个回头得怎么冷嘲热讽咱们了。”

她懂事起就跟着长缨了,她家姑娘是什么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

黄绩搔着后脑勺,叹道:“都怪我。事儿没办好。”

紫缃鼻子里轻哼着收拾杯子,又瞄他一眼:“姑娘倒没怪你,这事儿严格说来也怪不上你。

“不过我觉得苏馨容嘲不嘲倒是次要的,反正咱姑娘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主要是这事儿总得解决,咱们可只还剩下十来日工夫。”

黄绩又挠头:“那我能怎么办?哄姑娘家这事儿我也不会啊!”

紫缃被气笑:“就是要哄,也轮不着你哄不是?这么着吧,日前我跟姑娘上街那回,姑娘就盯住了城里一间叫‘合和’的赌坊。

“那是镇海帮开的,似乎有些猫腻,后来姑娘虽然没理会这事儿了,但你反正也不用再盯什么匪徒,就去那儿混混呗?也比在府里盯着杜渐要强。”

黄绩茅塞顿开。

……

长缨在院子里吹了吹风,回来躺下虽不见得踏实,总算是睡着了。

早起时紫缃说少擎已去了查方桐下落。

方桐至今还未有露面,她隐约已有些不安,但少擎他们已经将隐他可能去过的地方全部搜过,程啸近日指使过什么人出去,那些人去过的地方也没有方桐踪迹。

这就让人纳闷了,因此昨夜晚饭时她就嘱告过少擎,让他务必抓紧这件事,同时行动再隐秘一点儿。

黄绩来问要不要去盯盯那个赌坊,如今她还没有琢磨出该掉头往哪个方向下手,便且由得他去看看。

除此之外她又还在琢磨着程啸,黑衣人死了,看样子她就没有理由留下来了,程啸早就恨不得送走她这尊瘟神,大约不会再耐烦她往下住。

但还是那句话,方桐没露面,黑衣人们虽然死了,案子却也还未解开,离她的半月之期也还有些日子,她也是有理由滞留的。

程啸若真想赶她,倒也不那么容易。

早饭后她溜达到了方家院外。瞅着没人,踏着树干上了树。

方夫人正在坐在窗下出神,方桐八岁大的儿子正在逗蛐蛐儿。

院子里静悄悄,就连晾晒的仆人都轻手轻脚的。

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她下了树,回到房里,总浮现着方夫人那张心不在焉的脸。

方桐没去邻县,并且有可能下落不明的事情,方夫人知不知道呢?

她端起茶,刚抿了一口,紫缃推门进来:“方桐死了!”

长缨蓦地抬头,溅出的茶水落了两滴在手背上,温凉温凉地。

……

杜渐收到方桐死了的消息时刚预备出门。

门槛下他屏息一瞬,也大步往库房这边来。

尸体是在知州府的库房被发现的,赶到的时候程啸他们已在,程啸正两眼红红地立在廊下,与程夫人一道劝慰着哭到几近嘶哑的方夫人。

而方桐的尸体已经停放在厅内卸下的门板上,身盖着白布,露出的脸部皮肤呈紫黑状,嘴角还有些血迹。衙门里仵作正在查看。

“怎么回事?”

门外又有声音来,他没有回头,知道是沈长缨,便径直走去了仵作旁。

程啸拱拱手叹道:“前几日在下遣知沐去安吉办个差,哪知道都两三日还不见人回来,便差人去安吉县打听,对方衙门里说根本没见过他来,你说奇不奇怪?

“回来我着人四处一找,结果今儿早上,师父去库房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抹抹眼角,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与他携手共理长兴,我只当那夜里死里逃生,此后定后是大难未死定有后福。

“不曾想逃过一劫出来了,凶手又被发现已经死了,他却——你们说他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

长缨盯着他:“大人的意思是,方大人是自杀死亡的?”

“库房里门窗都反锁着,地上还有装着毒药的药瓶,不是自杀,还能是谋杀?”程啸抬起眼来。

长缨凝眉望着忙碌中的仵作,以及还有哭到声嘶力竭的方夫人与孩子们,没有吭声。

少擎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瞅了眼他,走出门来。

院门外阴云沉沉压在当空,让人生出些克制不住的心凛。

少擎跟出来:“此事有诈!我刚才悄悄去看过,库房记录上有过前日衙役进内取物的记载!”

方桐“离衙”已有三日,照程啸的说法,方桐该是“离衙”当日就“畏罪自杀”了的,而且看刚才尸体的模样也不像是刚刚死亡,这就是说尸体应该在库房里至少已经呆了三日。

可是库房上又有记载说衙役曾经入内取物,那程啸就是在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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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4章 他有什么恃仗?

长缨半眯眼看着后方,眉头锁得生紧。

如果程啸在说谎,那是不是可以认为方桐是程啸杀的?

她忽然自紫缃手里接过来一双薄丝手套,走回到尸体旁。

尸体已经很硬,从身躯来看没有什么干痕或受过折磨的痕迹。她不是捕快也不是仵作,可是也看出来死亡绝对不是今天的事。

她去衙门里打听方桐时是府里出事的翌日,所以即便不是打她去衙门找他时起就已经丧了命,也至少是在这之后不久的事情。

前世里方桐的确也死了,但他是被歹徒杀害的,这一世的死,总不可能再是黑衣人?

“禀大人!在尸体停留的后方,发现一本账本!”

脑子里正飞快转着弯,这时候急步奔过来一个捕快,带着本蓝皮薄子到了程啸跟前。

程啸接过那账簿,翻了两页,立时就啪地合起来:“竟有此事!立刻将此事上报知府,这账本誊抄一份,也送过去!

“还有,来人,即刻去搜!把屋里值钱的物什全搬出来!”

长缨道:“什么账本?”

“沈将军!”程啸跟她拱手,“此事看来不简单哪。不怕将军笑话,这账本上记的都是方桐这些年来索贿受贿的证据!

“我与他共事多年,真没想到他……唉,我刚才还道他何事这么想不开,合着他这竟是畏罪自杀!”

这声音又响亮又有力,跟刚才的悲痛可分明有天壤之别。

长缨望着他:“这就奇怪了,也没有人查他,好端端地他怎么就突然要畏罪自杀呢?”

程啸道:“这账本上的银两少说也涉及三五万两,这可不是他所能承受之重!

“再说了,前几日那帮黑衣人前来行凶,当中被挟持的也有方家一家,将军就没怀疑过,那些人也许就是冲着他来的?”

长缨笑了下,望着他没吭声。

方桐受贿的事她或许相信,但说他畏罪自杀?

把她当白痴么?

再一想,她又瞅了他一眼。

程啸这搞不好并不是犯蠢,他这是公然地不把她放在眼里,是根本不在乎她怀疑不怀疑。

她是军门中人,缉拿匪盗或许是她的职责,但这涉及到刑罚的公门案件,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说她无权插手,就是谭绍来了也无济于事,顶多也就能上个折子。

但程啸的上头有湖州知府,再上头还有罗源和太子,要掩盖一桩小小的命案,何等容易?

程啸当着她的面给出个方桐畏罪自杀的说法,摆明了是糊弄她。

方桐前世里之所以会被杀,极有可能是掌握着程啸与京中往来的许多秘密。

对方东西到手,自然将他们全部灭口。

而这世里程啸没死,他也没死,自然他也就成了那个关键的人物之一。

程啸不愿自己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他弄死了,至少,从此可以挡住她沈长缨往下追查的脚步……

所以,在程啸经历那天夜里的事情,同时又对她万般提防时,他索性就先一步将方桐给杀了。

但他完全可以把杀死方桐的消息先捂着,等到她半个月期满,离开长兴之后再公布,这个时候公然地揭露这秘密,总不至于是为了让她赶紧离开?

她要留下,他也挡她不住。即便是不住这知州府,她同样可以在外头住。

而他究竟又是如何突然之间放弃了向她假意逢迎,变成了这样赤裸裸的直接挑衅?

——没错,方桐的死虽然是个震撼的消息,但程啸的目的却不像在掩饰他的死因,他甚至连拖延、或者说花点心思把这场“自杀”做得像样点都不屑去做,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目光再投向程啸,微微笑道:“程大人才思敏捷,真是让人佩服。”

程啸正色:“不瞒将军说,在将军到来之前,在下就已经对此事大感不解,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当然眼下我毕竟没有证据,若有误判,还望将军勿以为真。一切等到知府大人到来审判之后为准。”

他眼底闪烁着精亮的光,面对她的疑问毫不回避。

长缨扫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到了方夫人及儿女身上。

方夫人紧紧搂着儿女望着入内搜查的捕快,泪眼悲伤里混着惶惑,不知是不是被这变故吓懵了,自始至终长缨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话,连替丈夫申辩几句也无。

“前些日子这暗闯知州府谋杀朝廷命官的案子还没破,我怀疑这件事有牵连。

“传我的令,先把方夫人和方公子等一干人严守起来。然后周梁速速回卫所禀报谭将军,就说案情这么复杂,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请谭将军也一道过来主持审讯。”

程啸目光顿凛:“沈将军这是何意?”

长缨扯了下嘴角:“接连几日地出人命,形式越来越严峻了,我觉得程大人此举不错,你请来知府大人,而我请来谭将军,有他们二位坐阵,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程啸神色一息间敛住,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已变得阴沉。

回到畅云轩,在场的都跟了进来。

“人肯定是程啸杀的!他这是在灭口!”少擎进门即叩起了桌子,“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们正在找凶手,凶手就死干净了,找方桐,方桐也死了?

“眼下他死了,程啸的事情再也没有人知情,他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

长缨由着他数落,眼下并不想吭声。

方桐的死大有讲究。他是朝廷命官,又是罗源举荐过来任同知的,两世里他都无一例外地被人拖来跟程啸凑一堆,如果说程啸身上担负着极要紧的案情,那么方桐一定也有份参与。

可是她没有权力追究这件事。

也就是说,方桐的死究竟跟程啸有没有关系,其实她沈长缨也不能拿他程啸如何,但他眼下却还是把这事撕开了给她看,突然之间对她态度大变,这难道不才是更让人奇怪的地方吗?

他难道就不害怕她会从中作梗了?

“这事有点蹊跷。”她说道,“程啸是不是有了什么恃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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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不会再续前缘

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未能听明白。

“黄绩说昨夜里程啸找过杜渐?”长缨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看向紫缃。

紫缃恍然:“对,是有这么回事儿!他还说程啸留杜渐说了好久的话来着。”

长缨琢磨不透程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隐隐觉得昨夜他寻杜渐谈这场话也许有些名堂。

“去看看杜渐在哪儿?跟他约个时间,说我在后巷找他。”她看了眼紫缃。

紫缃出去了,周梁又问道:“那,方家这边怎么办?当真要回卫所去请谭将军么?”

“程啸若要请知府,你就去请谭将军,他不请,你也先不动。”

符合程啸是杀死方桐的凶手的疑点不要太多,但现在没有证据,也不好直接认定他就是凶手。

他去请知府,无非是要请他过来坐阵,防止她插手其中。

而知府与他勾结多年,他若来了,她的确很多事情都会束手束脚,所以她才会说让人去请谭绍。

谭绍跟知府斗起来,那就不论什么官阶了,军门里的人,又是一所指挥使,较起劲来,大家都懂的。

但谭绍若来了,于她行事同样也没有好处,因此只要程啸不请知府,她也能做到按兵不动。

周梁和少擎都点点头,没再吭声。

一会儿紫缃回来:“没看到杜渐,据说出府办差去了。”

长缨也只好罢了,想了下她站起来:“先去趟方桐失事的库房看看,然后我们几个上街转转。”

杜渐带着护卫与程啸在方家忙乎到傍晚才回府。

程啸在库房外被沈长缨将了一军,接下来整日都面色不畅。

这其实是比较少见的,对于左右逢源的他来说,向来都能将情绪藏得极好,但今日他却露出了一丝浮躁。

沈长缨跟程啸那番对话杜渐一个字没落下,方桐尸体这边的情况他也没落下。

下晌天色阴沉,下了好久的细雨。

送了程啸回宅之后,他立在庑廊下对着雨幕也看了良久。

“想什么呢?”

杨禅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拍起了他的肩膀。素日开朗的他此刻脸上也蒙着一层晦色,就连拍肩膀的手势都不如以前利落。

杜渐扭头:“想这雨什么时候下完。”

杨禅收手转身,叹了口气,也如他一般撑着栏杆望着雨幕:“我也觉得最近这府里贼压抑。离了这儿,你想去哪儿?”

杜渐看着他。

他笑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留下来?”

杜渐望着被雨浇得绿油油的一片花苗,没有吭声。

离了长兴,他自然是回霍家。

他的人生已经规划到了五年乃至十年以后,关于前途,他真没有、也不需要他去纠结什么。

唯一的意外,大约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下了沈琳琅这个“妻子”。

而唯二的意外,是跟他立过婚书的妻子,如今很可能还是京师里那个臭名昭著的凌家表姑娘!

这世间事,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杨禅收回双臂,侧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为方大人的事难过。但说白了,这事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去换身衣裳,老四喊咱们喝酒,约在‘福记’,兄弟们今夜里上那儿闹他去!”

他拖着杜渐往房里走。

杜渐也没有反对。

佟琪最快也要两天之后才回来,他如今已然只希望,他带回来的东西最后能证明沈琳琅并不是沈长缨。

毕竟,谁他XX的希望自己媳妇儿是个说六亲不认就六亲不认的女人呢?——哪怕这媳妇儿是他已经不打算再续“前缘”的。

……

方桐毕竟是个命官,程啸作为上司有许多手尾需要料理。

趁着他们忙碌的当口长缨也带着少擎紫缃往库房里转了一转。

毫无意外地没有什么收获,事实上一个人的死若是确系谋杀,那么现场能被发现的痕迹必然都会被提前抹去,就算不能被发现的,大约也会被做出毁灭性的处理。

总之,不太可能会有证据等着让你一个无权过问的人发现就是了。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紫缃问她说。

“找账本。”长缨道,“帮杜渐找账本。”

当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就只能选择看起来最为明确的那一条,哪怕这账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前世里因为毫无本钱去应对凌渊的报复,至死她也没有再踏进过京师。

她不知道凌家败下来的细节,更甚至连自己的死也……但这一世她要回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回去,不是为了跟谁耀武扬威,而是为了拥有方便行事的资本。

原来想着晋职之后再细细筹谋京中局势,可程啸这件事摆在眼前,她没有理由不去弄个水落石出。

从黑衣人们的死和方桐的轻易被杀里她有预感,程啸这案子并不是个孤立的案件,一定也对后来的朝局有所影响。

“那要怎么找?”暮色里,紫缃眨巴着眼睛。

“我也不知道。”长缨道。

说完她又冲他们笑了下:“不是说想念吴妈的红烧蹄膀了吗?回不了湖州找吴妈,红烧蹄膀总是吃得到的。

“把黄绩他们都叫上来,咱们去醉仙楼搓一顿,然后再去最热闹的场子里转转!”

夜晚最热闹的场子,除去青楼酒肆便是赌坊。

福记酒馆已经开了三十年了,铺面依旧又旧又窄。但因为就在设热闹的街口三角区,对面就是赌坊与酒楼,生意一直挺旺。

当然,店家终年笑眯眯的招财脸,也为他招了不少财,他手里拎出来的酒,总要比别的酒馆多出那么二两三两。

小店充满着浓浓烟火气,油灯的光晕将陈旧的棚顶映得越发斑驳。三桌客人,两桌很闹腾,还有一桌却相对安静,但这也足够替店家撑起场面来了。

今儿请客的是护卫队里的老四,他媳妇儿才给他添了个小闺女。

一桌十几个人,欢呼声都快掀破屋顶,角落上坐着的那三人往这边频频看了两眼,然后起身结账。

杜渐两杯酒下肚,又拿了个酱鸭膀子,余光扫过擦身而过的他们,然后在当中一人腰间的牌子上停下来。

(昨天都忘了祝大家节日快乐,但是想必大家都过得很开心啦!然后第一卷大约9万字左右结束,嗯嗯,开卷剧情快写完了呢)

第036章 不期而遇

“不玩了。”

长缨示意紫缃掏钱,站起来。

赌坊里今儿来的女客不少,与即兴到来的长缨刚好凑成一桌牌九。

江南民富,商贾也多,有钱的妇人也需要有消遣的去处,私下里便就衍生了专门辟给女客的别馆。

大家互不相识,不必担心传出去给生活造成不便,顺带还可以发发亲戚的牢骚,甚好。

虽然日子长了总会有猜得出身份来的,但大家除了打个小牌,也没干别的,也就心照不宣。

长缨撤出之后无人补位,大家也就散了。

一墙之隔的外场是男人的天下,此刻语声鼎沸,人影绰绰,热闹得紧。

长缨借着花木遮掩,轻身踏墙上了墙头,而后遁着夹道到了窗下。

“五爷他们去多久了?”她悄声问。

黄绩在赌坊里泡了一日,得到的消息是赌坊今夜来的人格外多,当中有好几个镇海帮的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聊了会儿,饭后就潜了过来。少擎他们三个自这些人身上取了通关令前往总舵。

“至少有半个时辰了。”紫缃道。说完她又道:“瞧,又有人进来了!”

长缨投眼看去,只见来的是两个不起眼寻常汉子,目光一扫,他们直接走到了屋中一个紫衣汉子身旁,附上去说了几句什么话,紫衣汉子便连筹码都不要了,起身出了门。

“追吗?”紫缃问。

长缨想了下:“追追看吧。”

镇海帮是走江湖野路子的,就算是看着情形不对,也不见得于她来说就有什么收获,而说不定是干的别的方面的营生。

但少擎和周梁黄绩去了总舵,为了他们安全考虑,她也得跟一跟,以防出什么篓子。

杜渐出了酒馆,眼见着那三人步行穿过两条街道,进了对面巷口,脚步一顿也跟了上去。

刚进了巷,墙头就忽然掉下来一颗石子,啪地打在他肩头。

他把石头接在手里,贴着墙壁抬头一看,就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

沈长缨……

“你怎么在这儿?”他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味。

长缨笑眯眯地下了地:“杜护卫又为什么在这儿?”

杜渐心里还藏着只巨大的麻团,此刻,不,是在佟琪回来之前都不太想看见她。因此他捏着那块石头,并没有解释。

长缨却正好有事要问他,看看左右,跟紫缃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指着前方僻静处:“去那里说话。”

杜渐两脚在原地生了会儿根,然后慢吞吞跟过来:“什么事?”

长缨道:“方桐这事你怎么认为的?”

“当然觉得死的太蹊跷。”杜渐不介意跟她聊聊正事,“就算程啸自己自杀都没这么让人意外。”

“没错。”长缨点头,“程啸咬定他是自杀,可库房设在知州府以内,发现尸体的人是他,当初说方桐出去办差的人也是他。

“他说方桐敛财的时候方夫人一点过激的反应都没有,程啸给方桐下手的可能性很大。”

杜渐撩眼:“你不是着人押着方夫人了吗?没去问问她?”

“去了。”她道,“她只字不说,只是哭。毕竟我不是公门里的人,问多了也不合适。”

杜渐对此没什么表示。

长缨又道:“如果当天夜里我没出手,方桐和程啸他们一定已经死了,这就说明,方桐这个人也为人所忌讳。

“程啸杀方桐,应该是为了防止方桐落在我或者别人手里。我想,方桐很可能是知道那本账册藏在何处的。”

杜渐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还有什么?”他问。

长缨望着他:“程啸昨夜里找你说过什么?”

杜渐瞅了她一眼。

“我觉得方桐的死捅出来的时间有点奇怪,假设程啸早就杀了方桐,他完全可以继续隐瞒不说。

“他今日在我面前气焰已经有些挡不住了,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有了什么恃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眼睛似灯笼似的在他脸上扫视。

杜渐别开脸,折了根墙头草捏在指尖,望着天上道:“先说说你出来做什么?”

天上有下弦月,已经进入二月下旬了。

长缨道:“镇海帮的人跟程啸有勾结。甚至可能,跟东瀛人也有勾结。因为上次拿给你的骰子,是镇海帮经营的赌坊里拿到的。

“镇海帮如果跟东瀛人有勾结,尚且可以理解为是利益所趋。但如今最后证实程啸跟镇海帮有往来,那就不简单了。”

“镇海帮?”杜渐侧目。

长缨望着他:“你跟在程啸身边三个月了,想必能察觉出一些蛛丝蚂迹?”

杜渐收回目光,半日道:“还真就见他曾经跟镇海帮的副帮主碰过两次面。”

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程啸跟镇海帮的人有什么可疑的勾结,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帮派挺多,程啸既收他们的供奉,自然少不了与他们往来。

但他不知道沈长缨又是怎么会疑心到程啸和镇海帮的?

这个女人,真的是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查案怎么立功吗?

“除此之外,还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了。我就这么猜了猜。”长缨摊了摊手。

当然不全是猜的,前世里在了解长兴这件大案时她挖掘程啸,就查到过多份镇海帮与程啸有瓜葛的卷宗。

上面记载的不是很清楚,她一开始也没有打算往这方面深入,但是既然计划有变,她也就不妨去赌坊里探了一探,那日就带回两颗骰子。

而骰子上颜料居然又是东瀛人的玩意儿,这就令她有些耿耿于怀了。

杜渐显然也不会相信她是猜的。

这女人行事要是这么草率,不可能会活得到今天。

凌渊他虽未谋过面,但凌家他怎可能不了解?

尤其这几年凌晏死后,凭凌渊接手两所屯营后的雷霆作风,就可以想象他在事发之后的作为。

当然,凌晏的事究竟跟她有没有关系,未经她亲口证实,他也不能妄自确认。

“刚才我也遇到了他们帮里的人,同行的还有个东瀛人。”他把草尖揉成团,说道。

第037章 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两邦的风俗大为不同,虽然那三人都穿着大宁服饰,但举止行为仍是显得与满堂的随意格格不入。

他之所以跟着出来,也是因为想到了那日骰子上的颜料。

这么说来,镇海帮与东瀛人有某种密切的联系是能肯定的,那程啸与镇海帮又是否如她所说有猫腻?

“姑娘,五爷回来了,有发现!”

墙头上忽然传来紫缃的轻呼,随后少擎也出现在那里。

长缨赶紧招了招手。

少擎跃下来,看了眼杜渐之后,他立时绕到长缨这边,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你快看看这个!”

长缨接在手里,这边紫缃便已经打亮了火折子,一照,是个银锭,再一照,底部有铸印,还是个官银!

“哪来的?!”

“他们总舵里找到的!”少擎脸色十分凝重,气息还带着微喘:“今夜里他们舵中透着不寻常,几乎所有人都倾巢而出,然后抬着几个大箱子入了地窖。

“我跟着进去,开箱一看,整整四箱这样的银锭,少说五万两!全都是朝廷发放给江南道的官银!”

所有官银的发放都需由朝廷指派,民间不得私藏官银,五万两之多,这不光得掉脑袋,搞不好还得连坐的!

长缨也被他这发现弄得顿住,隔了半晌才问:“知不知道哪里来的?”

“不清楚,但是听说,这一年来湖州收到过多批朝廷发放下来的剿匪专银,屡计有近二十万两!

“朝廷指定当地衙署掌管,并且自拟人火耗数量。

“倘若近来长兴未曾收到别的专银,那么这原封未动的五万两银子,十有八九就是朝廷发放的军饷!”

当然,严格来说也不算军饷,饷银都走军用通道,但这笔银子是指定用来给衙门剿匪的,那么称为军饷也不为过。

长缨问杜渐:“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杜渐显然是料不到会这有这样重大的发现。

他接过银锭看了许多眼,然后道:“镇海帮在别处都有分舵,如果是别的地方的官银,不可能会拉来长兴,因为风险太大。

“而长兴州的官银,若不是程啸经手的,怎么可能落得到他们手里?”

他想起今日程啸的表现,说道:“程啸近日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这件事情连一直盯着程啸的谢蓬都没有收到风,可见程啸有多谨慎。

越是谨慎,自然事情越是要紧。

看来,也是得摸摸程啸与镇海帮之间的底了。

“我先走,你们自便。”他拿着银子就要往怀里揣。

“程啸昨夜到底和你说过什么?如果跟我无关,你可以不必回答。”长缨抢先两步将他拦住。

杜渐垂眼睨了她半晌,然后看了看冯少擎他们。

长缨扭头:“你们先走,在巷子外等我。”

等他们人散尽了,她又收回目光看向杜渐。

杜渐轻挑眉头,说道:“你跟武宁侯凌家,是什么关系?”

这事他本可以不必说的,凌家的事终究跟他没关系,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璎,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对于她这个人,他只需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就行了,让自己知道当年遇到的是个什么人,下落在哪儿,也就够了。

但她既执意要打听,他也就不妨满足她一下。

“你不是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跟我说,三年前凌家表姑娘害死自己亲姑父的事情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他派去南康卫打听你的人跟京师过来的人说的沈璎一对,立刻就对上号了。

“他还跟我说,你就是害死武宁侯凌晏的沈璎,沈长缨,你是她吗?”

长缨忘了拾掇表情,一张嘴微张着,整个人像定在那里。

“你害死了你的姑父,还是于你有十年养育之恩的那种。是吗?”

杜渐腰身挺的笔直,垂眼睥睨着这个女人。

站在无关人的立场,也许轮不到他指手划脚,但凭着她这把肖似沈琳琅的声音,他心情也在跟着沉浮。

这当中隐藏的某种可能性让他没办法保持漠然,毕竟沈琳琅还是与他有些许关系的。

这么逼问着一个女人或许有些残忍,但显然,她的作为比他更残忍。

长缨立在那儿,良久后嘴角才扯出一抹笑:“果然是这件事。”

说完她静默半刻,又抬起头:“那你觉得我是吗?”

杜渐没吭声。

答案显而易见,她若不是,便不必沉默。

但这个答案他本来就有数的,因此心里并没有生出什么波澜。

长缨笑了下,抱着胳膊,转身要走。

“不解释么?”杜渐凝眉望着她背影,“凌家对你有养育之恩,按理你无论如何都没道理要害自己的亲人。”

长缨放缓脚步,最终停下来,才停了雨的天色下,她的面容让人有些看得不是那么清。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那个常理之外的人。而且就算要解释,我也不必对你解释。杜护卫,你我之间交情都没有深到那个地步。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个。”

她隔着夜幕冲他点了点头。

杜渐凝立半刻,说道:“你那么害怕身世泄露,是防备有人阻挠你加功晋职?

“而你拼了命的想要加功晋职,则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凌家分庭抗礼?

“你该不会,还想着有朝一日杀回京师再把凌家赶尽杀绝?”

这话里是带着一丝嘲讽的,因为实在没法忍住。

“要不然呢?”长缨笑着,“我白眼狼都已经做了,你总不能还指望我这么做是为了报答他们?”

暗月之下,她这笑容看上去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倒没有什么不同。

杜渐没有再回应她。

夜风轻撩起她的发丝,张牙舞爪的样子,隐隐又在与心里某一道影子重合。

“那你好自为之。”

他将先前那银锭揣进怀里,最后也冲她点了点头。

长缨望着他走出巷子,完了笑笑,往后仰靠在墙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天上月亮已经露出半脸,耳畔不知哪里传来虫鸣,清风徐徐,扰得树叶娑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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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要命的一笔账

杜渐走出巷口,在街边柳树下停住。

晚风有些湿腻,天上明月露出半脸,云影浮动,乱糟糟的。

他缓缓舒了口气,然后才又抬步朝街头走去。

紫缃见着他走后才走入巷,见长缨正在拂臂上的落花,问道:“杜渐怎么脸色沉沉的?”

长缨笑了下,抬头:“他也犯不着对我捧着敬着。”

话虽怪怪的,但紫缃想想也是,也就不说了。只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长缨默了下,说道:“都回府吧。我有要紧的事情说。”

打了个哨声出去,大伙就齐齐露了面。

一刻钟后回到知州府,长缨先着紫缃去把门,而后与众人道:“现在情况不太妙,程啸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昨儿夜里他找杜渐就是为了这件事。”

众人背脊立时挺起。

“程啸知道了我的身世,于是有恃无恐,以至于不遮不掩地抬出了方桐的尸体,并且编造了那么一个鳖脚的理由。

“他把这事告诉了杜渐,不管杜渐是不是与我暗中有往来,这个消息最终都会传到我耳里。

“对于他来说,只要让我知道我的身世已经泄露,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就是想通过这个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停止参与。因为他知道一旦我在湖州的消息传到京师,凌渊一定不会放过我。”

少擎站起来:“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当初出京的时候是秀秀掩护的,除了荣二叔之外没有人知道,就连我当初也差点因为找不到人而要铩羽而归。

“再说京师那边我已经让我哥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打点过,绝不可能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缨无法跟他细说程啸打听她的经过,扶桌道,“眼下他怎么知道的,这点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挑衅我,他想拿我的身世来逼退我。”

“这个老不死的!”黄绩拍起了桌子,“这么狡猾,合着是忘了这条老命还是咱们给捡回来的?!”

周梁也很气忿,怎么会不气呢?最无语的把柄被程啸给拿住了,而且他们还对此都没有办法!

“现在怎么办?”少擎脸色都开始发青,一双剑眉几乎是倒竖在瑞凤眼上方。

长缨道:“按理说权衡利弊,这个时候就该打退堂鼓往后撤了。可是程啸越是如此张狂,我却越是觉得他透着急躁。

“上次黑衣人劫持他的事情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不管他是打算毁灭证据还是转移证据,都肯定会有许多动作,就比如,你们今夜查到的官银。”

几个人互望着,黄绩道:“那批官银若确定与他有关,那就是他的死穴了!”

“未必。”周梁瞧了他一眼,“你忘了还有那本账本?他的秘密肯定不只这一处!”

长缨望着他们:“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打算认怂。

“首先我们需要确定这批银子跟程啸究竟有无关系。

“镇海帮在漕运上有势力,而且近来还接下了两条船的生意,我推测,程啸既是帮东宫做事,那么很有可能这批官银是自朝廷发出,在湖州,甚至是长兴打了个转儿,又回去了京师,只不过是皇上手里的银子变成了太子的银子。

“而他手上的账本,则很可能是关乎这些银子的账目——当然,或者还有别的用处。

“虽然我目前却不明白程啸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个账本,而不曾毁去?这究竟是罗源或太子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以及镇海帮跟东瀛人之间有什么勾结?但是所有种种,都说明一件事,程啸手里这本账本,的确是很要命的一本账。”

黄绩愣了下:“那头儿是想彻底把程啸这一锅给端了?”

“必须端!”长缨接来紫缃端进来的杯子,手指抚着杯沿道:“程啸既然要要挟我,那我当然不能乖乖受他挟制。不想被挟制的办法除去退回湖州,还有一个办法,自然就是端了他!”

众人心口一荡,耷下去的肩膀重又提了起来。

“想必你们已经听明白了,”她道,“程啸的罪状摆在那里,他有多心虚,我们翻盘的机会就有多大。

“他既然要对付我,那么到了眼下这步,我也就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反正我就是乖乖从了他,这消息也未必会捂得住。”

太子的位置如今可以说全靠顾家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他跟皇权抗争还要花不小的力气,他缺银子这一点,对于从前世回来的沈长缨来说,这是不难确定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镇海帮这批银子是太子的阴谋勿庸置疑。

既然这事关系到的还是皇权之争,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狠下心来端程啸?

“对!”沉吟片刻,少擎率先出声,“程啸这厮这般张狂,咱们不光是得封住他的口,还得把他的皮给往下扒!”

说完他立刻道:“杜渐不是去查程啸了么?那我就还是先去查查镇海帮!”

长缨没有意见。

但她想了下,又说道:“你去镇海帮,主要是漕运这条线很值得盯一盯。

“如果这批官银真是从程啸手里出去的,那他绝对会露出马脚。

“趁着他还不知道我们掌握到了什么,你们赶紧去码头埋伏,如此说不定还能拿到官银究竟跟他有无关联的证据。

“但除此之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道:“算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们去吧。出门的时候隐蔽点儿,程啸不光盯着我,也同样在盯着你们。”

“有数!”

少擎拍着胸脯,出去了。

等到人走尽,紫缃又端了碗汤进来。

“杜渐先前寻姑娘竟是说的这件事?”她方才一直在外头,都还没来得及表示震惊。

长缨点头,低头抿了口汤。

提到这件事,惊讶或动容的永远都是身边的他们,三年了,于她而言,所有的心惊肉跳全都已经化为波澜不惊。

两世为人,总算知道世事无常,人生永远都会有不经意的意外发生,她虽然百般掩饰身份,但程啸知道了,这也是让人为之无奈的事情。

第039章 听说要议婚了

她咽着汤,又问道:“京师怎样了?”

京师的消息,都是紫缃和吴妈接着,她知道秀秀与她们有书信往来,但她若不问,她们通常不会说。

紫缃觑了下她脸色,才斟酌着道:“秀秀上个月来的信,说是姑太太除夕进宫贺岁了,被娘娘们问及几位表少爷以及侯爷的婚事。

“据说年后就陆续有人请姑太太吃茶了,虽是还没说到议亲的份上,但总归不远了。”

说亲?长缨凝神,一想才又想起来,凌晏三年孝期都过了,凌渊都二十一了,自然该急着说亲了。

但她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当年挎着大包袱在门下,气鼓鼓地瞪着笑个不停的她的那个武宁侯小世子,以及后来已经成为了能独当一面、暴怒起来几乎掐死她的那个凌家新一代掌家人。

时光悄悄溜走了那么长远,仔细想起来,那中间的几年她仿佛是白白度过了。

他做过些什么,怎么长大的,有些什么成就,又是怎么变得到后来那么高大威武的,她竟很难想得起来。

不想如今,竟也到了必须得成亲的年纪。

反倒是凌颂凌述那会儿跟她一块玩儿得多,三个人一起在京师干过不少浑事儿,她还能数出许多轶事来。

“还有呢?”她又问。“凌颂跟纪家姑娘订亲了么?”

“应该也快了吧。”紫缃望着她落在眼睑下的长长的睫毛落影,“侯爷的事情若定了,自然就轮到二爷了。再说这次二爷也高中了,想来纪家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凌颂从小就喜欢纪家三丫头,那会子长缨也没少帮他掩护,可惜纪家老爷子当初跟凌颂的爷爷有点小过节,始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但说起来纪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孙子辈都长这么大了,凌颂又有出息,想来也不会太过刁难。

长缨没说什么。

凌颂后来的确跟纪婉清修成了正果,但可惜的是最终纪家也因他而受了牵连。

总而言之,如今凌家的风光荣华,在她眼里都是不可靠的。

“秀秀自己又怎么样?”

紫缃默了片刻,说道:“她没有说到自己。”

长缨也没有再往下问。荣家内宅也很复杂,以秀秀的身份呆在那里,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对了,卫所里那边倒是有些消息。”紫缃岔开话题,“我听吴妈说,苏馨容最近带着人把湖州西郊闹事的一伙山贼给灭了,这几日气焰正高得很。

“几次遇见上街买菜的吴妈,冷嘲热讽地挤兑姑娘您,可把吴妈给气坏了,说自己连煮了三顿没放盐的菜了都。”

长缨笑起来。

紫缃也宽了些心。

她说的这个事,自然是没有这么夸张的,原本就是为着图她开心,见她笑了,她也就心安了。

“天大亮了,去准备早饭吧。”

她把茶喝了,说道。“吃完饭我还有事呢。”

程啸枉想以把柄来挟迫她,这法子若有这么好使,那她这三年的历程再加上前世后来那几年的修炼也就是白费了。

两世的阅历早把她磨炼成一个合格的“狼心狗肺白眼狼”,除了认准目标一直往前,她眼下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反倒是在琢磨,太子勾结地方官大量私吞官银,原是不该留下把柄来的,然而为什么会容许程啸留下它?

要么是杜渐说了谎,前来杀程啸的那伙黑衣人,又或者他自己,并不是为了替皇帝拿证据,而是替太子来灭口。

要么,是太子与程啸这里头还有什么事情是尚未浮出水面的。

可杜渐没有必要说谎,因为她对他而言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

而要说是程啸自作主张留下罪证以便来日跟太子讨价还价,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他原本藏着这胆,在经历过前几天那次凶险之后,他也绝不敢再有这想法。

可他还在勉力保护它,就说明这东西很可能是太子需要。

那么,太子究竟冒着罪证暴露的风险,拿着个账本做什么呢?

在少擎他们跟进码头那边的时候,她打算从这里入手查查看。

正院这边,程啸也在书房里准备看公文了。

不是他起得早,而是他睡不着。

方桐的死没能逼退沈长缨,这使他感到有些郁躁。

他相信他知道了她来历的事一定会传到她的耳里,如果她跟杜渐真有某种关系,那杜渐一定会告诉她。

如果杜渐跟她没关系,作为他的手下,他也必须要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把这件事传达给她。

但事情过去了一个昼夜了,她还按兵不动,这就让他有些吃不准了。

难道是杜渐还没有照他的意思去做?

他吃了两口茶便又把茶放下来,指节揉着额角道:“方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没松口。”家丁说。

“码头那边呢?”

“已经在筹备了,只要不出意外,今夜里可以启程。”

“意外?”他轻哼了一下,“什么时候能没有意外呢?”

自从经历过那一夜的凶险,他一想到罗源给他的使命,就会坐立不安。

这事情确实太大了,不曾惊动外人的时候还好,一旦惊动了,他便极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之前的黑衣人与心狠手辣的沈长缨就是例子。

倘若沈长缨迟迟不入他的局,不理会不撤退,他又如何是好呢?

就算她是凌家的仇人,凌家远在燕京,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

何况,眼下他最要紧的还是该把手头这批“货物”赶紧送去京师才对,等这批“货”送走了,只剩下那账本,旁人再想抓他的把柄,就很难了。

可沈长缨还在府里,他怎么才能避开她耳目去往码头?

“……真是气死我了!”

那边厢又传来程夫人的声音。大清早地她刚去了被禁足的程湄房里出来。

他凝眉问家丁:“又怎么了?”

家丁道:“姑娘早上又闹着不肯吃饭。”

他脸色便更加阴沉了些。

起身走到廊下,他执壶浇了浇兰花,忽然就抬头看了过来:“传姑娘到书房来。”

第040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长缨跨进稚风堂门槛,刚好就遇见程湄自程啸书房里出来。

庑廊下两人睹面遇见了,程湄抿嘴屈了屈膝,没说话就垂头走了。

“沈将军来了?”

长缨目光自程湄身上收回,只见了程啸刚好也出了门槛,正在廊下笑眯眯地打招呼。

“程大人早。”

长缨走过去,到了门下目光扫一眼他养在廊下的花,笑道:“大人看来是爱花之人,每次过来这些花都是被打理过的。”

程啸笑着:“附庸风雅,附庸风雅而已!将军这么早过来,有事儿?”

“无事,”长缨将目光自兰花上收回,微笑道:“刚好路过门口,进来找大人吃杯茶。”

……

昨夜里杜渐与谢蓬碰了头,后又先回到酒馆跟杨禅他们喝到尽兴才回府。

回府之后杨禅还耍了阵酒疯,后来便一夜无话。

程啸防备的重点是沈长缨,对于一直未曾抓到把柄的他,也许还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但从前夜里他设下的那道坑的情况来看,如今还放不放心他就很难说了。

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到早上已经停了,朝阳在云后若隐若现,天色看起来格外亮堂,把畅云轩里那棵伸出墙来的梧桐树照得又油亮又精神。

“头儿,不跟杨头儿去吃早饭哪?”

路过小花园,护卫们远远地跟他打招呼。

他回应了一声,仍沿着花间小道不紧不慢往前走。

天亮之前谢蓬已经传了消息过来,码头那边镇海镇的两条船这两日的确是有些异动,且他也去他们总舵探过,确定冯少擎带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他们库房里藏着的官银数量之多让人咂舌,而且近日的确有疑似程啸身边的人在船头出没。

他跟在程啸身边三个月,并没发现程啸跟镇海帮私下里有勾结,反倒是让沈长缨这个新来的给查到了……

最后他让谢蓬再去探探镇海帮与东瀛人,想来下晌也会有消息。

跨门刚好看到程啸与沈长缨边说话边自稚风堂出来,他下意识地往竹林后避了避。

昨夜里自那女人嘴里得到证实,她就是沈璎,夜里未免又辗转了几回才睡着。

如今她的身世倒是没悬念了,但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佟琪走了都三日了,按理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算了算了,管她害人有没有苦衷,说到底关他什么事呢?凌家又不是没本事报仇。

恶人自有天收,倘若她当真狼心狗肺,那么凌渊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事情办完他就从此跟她分道扬镳,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她生出什么意气。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又不动声色地往侧门走了。

长缨与程啸在院门口分了道,一个往前面衙门去,一个走了几步,则又突然止步转身,看了两眼之后轻悄悄又跃上了树……

杜渐在衙门对面的酒馆里见到了谢蓬。

“两条漕船一条是今夜亥时靠岸,一条是子时靠岸。镇海帮那边没有特别显眼的迹象,但是我想,他们不会错过今夜的时机。

“因为再等到两条船走一趟,至少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

“但是,程啸会不会到场,现在还不好说。毕竟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官银绝对就是出自程啸手上。”

“若是有证据,还用得着埋伏吗?”杜渐剥了颗核桃,又道:“沈长缨的人也在码头,你看到了吗?”

“就冯家那老五?”谢蓬轻笑,然后撩眼看他:“听说佟琪回去了?你真觉得沈长缨就是你媳妇儿?”

杜渐靠进椅背里,并将两腿抬到了桌面上,望着对面屋顶上两只乌鸦,一下下地嚼着果仁。

谢蓬撩眼:“说话呀。”

“没有。”他说。

他没这么薄情寡义的媳妇儿。

说完把核桃盘子端起来,一个个地捏着吃完,然后又道:“码头上若有意外发生,可与冯少擎他们相互配合着点。

“他们毕竟还有南康卫可以增援。我在府里盯着程啸,账本能找到最好,万一找不到,务必把他的皮给扒下来。这是最后的机会,这回完事了,成不成我们都回府。”

……

长缨回来的时候紫缃正在打发院里两个丫鬟晾衣裳。

码头那边少擎已经与周梁埋伏好了,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消息传过来,而长缨的任务就是盯住程啸。

就算是码头银子跟程啸无关,可他手里还有个账本,无论如何,他这边都绝不能放松。

但少擎他们也机警地发现,这几日但凡出门身后就总有尾随,好在他们都经验丰富,伪装技术不在话下。

“程湄方才被放出来了。”

紫缃见到她,立刻进房前来报讯。

这事儿长缨已经知道,她拂拂袖子问:“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剑拔驽张的当口,程啸那老狐狸忽然又把这货给放出来,自然不正常。

紫缃也觉得纳闷:“我也不知道,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那就去盯着点儿。”

这节骨眼儿上,别让她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程湄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程啸把她放出来,在她眼里就跟放出只疯狗来无异。

紫缃点点头,出去了。

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没有夭蛾子,不但没有夭蛾子,程湄居然还是要被程啸打发去乡下庄子里住。

“千真万确,这事他们还捂着呢!还是我隔着门偷听来的,程湄眼泪汪汪地着人收拾衣裳,还打发人备好马灯,估计是要走夜路。

“程夫人在旁边好劝歹劝的,我虽然听不清楚,但听着也像是要给她点教训的意思。”

“走夜路?”长缨想了下,蓦地把放到嘴边的茶停下来,“你听说过哪个当爹的会让大姑娘出门走夜路的吗?”

更别说江南匪情这么常见,他自己就两次遇险,说他这是没有意图的,谁信?

说完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来,把茶杯放下,又说道:“看看她打算走哪条路?回头我们去看看。”

紫缃愣住:“危险!程家这是在任上,他们在长兴哪来的庄子呀?谁知道老狐狸打的什么鬼主意?”

长缨深深望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

第041章 她插翅难飞了

这一日似乎格外漫长。

整个下晌程啸就在书房里呆着,没有一刻是安定的。

眼看着天色渐暗,他走出房门:“姑娘该启程了吧?”

程湄动身的消息传到长缨耳里时,她正在听召回来的周梁回禀消息。

“镇海帮的船今夜靠岸……

“他们总舵里今日也没有屡有人外出及归营,前后一共有七八辆马车入了舵中,以及至码头沿途每隔半里路就设下了暗哨!

“不管这事跟程啸有无关系,官银绝对就是今夜里要运上码头!”

“既然这么肯定,那就不要有丝毫放松!”长缨将这几日闲时所绘的小册子揣上身。

又道:“入夜之后立刻潜进去察看马车上是不是有装银的箱子,一旦确定,即刻回南康卫禀报谭将军,请他发兵增援!”

不管银子从哪里来,只要镇海帮要悄悄运上码头的的确是官银,那今夜他们都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周梁利落地出了门。

长缨招呼紫缃拿剑出发,到了门下她又回头,走到桌边拿纸写了几行字,揉成团之后交给她:“先拿去给杜渐!”

……

面对谢蓬的调侃,杜渐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方面站在正常人的正常立场,沈长缨间接害死了国之忠良而且还忘恩负义的行为,绝对让人不齿。

一方面想到她有可能是照顾过他半个月,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的沈琳琅——

作为一个承受过她恩义的人,其实没有资格去鄙视她。

但又因为目前无法确知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琳琅,所以目前的心情,当真是一言难尽。

下晌程啸没出门,他自然也没出门。

但天黑之后程湄却要出门了,令刚准备吃晚饭的他不由放下了碗筷。

程家在长兴没有什么庄子,程啸敛财多,目标大,不敢明目张胆在江南置地。那么程湄这又是去的哪门子庄子?

才起身到门下,便就有小纸团啪地打到他饭碗里!

捡起来一看,他目光就骤然凝了起来……

这个时节的天色暗的还较早,沿途炊烟缭缭时,暮色已经笼罩大地。

程湄的马车出城之门即向西行走,身边所携的两名护卫紧紧相随。

长缨跟了一段之后便放缓了速度,最后在在离城门五里之遥的路段停下来。

“怎么了?”紫缃问。

“这段路要紧,仔细点。”她扯下面巾,跟她使了个眼色。

倘若要去庄子里,程湄身边至少也得有杜渐或杨禅他们带队相随,就算他们不亲自来,也绝不应该只有两个人。

而如果她真的只是替程啸去办什么事情,那她身边就至少得有那天夜里听候程啸指意行事的黑衣人护驾。

眼下出了城门,身边还没有人相护,这怎么可能正常?

程啸这摆明了就是要以跟她起过冲突的程湄引她上钩!

紫缃听她一说,也暗暗心凛。

这时候余光却正好瞥见一道寒光,如流星一般飞快往长缨心口射来,她急忙拉她一把:“闪开!”

长缨在杀气将起的当时就已经察觉到,紫缃拽着她往旁边躲的工夫,她顺势就踏住树干翻到了树上!

但还没容她们站稳,四面又已经有无数暗箭朝她们飞来,耳畔只听得见沙沙声一片响,不绝于耳!

“我掩护你,你去劫车,连人带车拉过来!务必把程湄给捉住!”长缨紧攥住紫缃手腕,望着远处已逐渐慢下来的马车道。

紫缃依言行动,在长缨掩护下惊险避开了所有来箭接近了马车。

程湄早揣着胸口坐在马车里不敢挪动分毫,猛地只觉车身摇摆,而后有娇叱声传来,便也吓得尖叫连连!

忽一下有人冲进来,一柄长剑搁在她颈上,紧接着将她一扯,挡在跟前便拖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她几乎语不成声。

紫缃手下用力,素日甜美的嗓音此刻也变得粗哑:“再多话老娘直接剁了你!”

程湄面色雪白,当下却再不敢吱声了。

紫缃一手拖着她一手驾着马车到了长缨身侧,长缨直接飞身上来,而后驾着马车直接往城门奔去!

车后噗噗箭响声不断,两人按着尖叫不止的程湄趴在地面,完全听凭马车自行飞奔。

好在马儿识途,掉转了头之后便朝着城门方向走,一路上虽然嘶鸣声不断,但总算没走岔路。

“你即刻驾车去南康卫,求见谭将军,告诉他镇海帮里发现了大量官银!我在调查途中遇到程啸派出杀手夺命,他的女儿程湄就是人证!请他速速发兵增援!”

到了城门下,长缨抢着时间吩咐紫缃,而后狠瞪了程湄一眼,瞅准空子如箭一般掠出了车厢!

紫缃呼喊不及,也只好咬咬牙勒着马往湖州方向奔去!

长缨于刀光剑影里手起身落,全力以赴之时却突然有一人飞身杀入,到得她身前接连挑开几枝攻来的长箭,接而一手将她卷入臂弯,踏上面前人头杀出了重围……

知州府里灯火已熄了一半,程啸负手立在窗前,对着月下花木聆听家丁的回禀。

“半个时辰前沈长缨和她的丫鬟尾随着姑娘的马车出了城,方才收到的消息,她们已经于两刻钟前被杀手包围。

“派去的人有三十人之多,都是有经验的杀手了,这一次,沈长缨定然插翅难飞!”

伴随着家丁的狞笑,廊下的灯笼也跟着晃了一晃。

程啸半刻后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天色。

他知道沈长缨是有职衔的军官,杀她是触犯朝廷律法的,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谁让她屡劝不退呢?

既然抖出她的身世来都不能击退她,那他就只好让她“横死”在“匪徒”手里了。

她是趁夜出城的,杀手也是寻不到踪迹的,在匪徒横行的野外,横死一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来,问道:“码头那边呢?”

“安排妥当了。”家丁上前来,“子正即可启航。”

他点点头,眼下是戌时,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沈长缨死了,东西也运走了,到时候他这官儿,也就能安稳的往下做了。

第042章 以为我是小白兔?

“着他们仔细,绝不能出什么差错!再去看看冯少擎带着周梁黄绩去了哪儿,要特别防着他们!”

既然要杀沈长缨,这几个人他当然是会防着的。

但听说他们这两日都在城里闲逛,前两日还在东桥那边与几个旧识喝酒——湖州距离长兴不远,有旧识倒不意外。

程啸想了想自己素日的谨慎,再次觉得沈长缨他们不太可能会察觉他与码头会有什么干联,便点点头,摆手让下去了。

刚刚推门进内,他身子一抖,立时就定在原处不能动弹——

屋里烛光照耀下,沈长缨抱着长剑靠站在他书桌旁,仿佛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怎么了程大人,你是以为遇见鬼了吗?”长缨慢吞吞说着,将烛台挪到身前几案上。

程啸定站半晌,咽了口唾液,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庞:“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要在这里不有的是办法吗?”长缨站直,搓了搓手指尖的烛油,“不然的话程大人也不会为了杀我而舍得把亲闺女弄出来做诱饵了,不是吗?放心,你现在看到的我,还是活的!”

她呲牙冲他笑了一笑。

程啸笑容已经无法保持:“我怎么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长缨走到门边,将剑尖杵上他面前几案,“我要是没看错,先前杀我的那批人,是镇海帮的人?

“你跟他们勾结多久了?这个时候关注码头,程大人莫非还有货要运送?”

程啸手指微抖,眼内倏地迸射出利光。

长缨笑着拍拍他肩膀:“不要紧张,来长兴这么多天,还没跟大人好好谈过心,今夜月色这么好,不能浪费。”

“沈长缨!”程啸被拍得后退了半步,“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逼问本官政务?!”

“你错了,我只是问,可不是逼问。你答不答,我都不会勉强。只不过你若答得好,兴许回头我就会让程湄好过点儿。

“答得不好,那她下场如何,就得看我的心情了!毕竟我还救过你们一家子的命,你们不但不感恩,反倒一个妄想泼我脏水毁我名声,一个就直接想置我于死地,我若放过你们这对禽兽父女,那天理都不容了不是?!”

随着话音落下,她抬起剑尖笃在桌面,鸡翅木的桌子瞬间被砸出个洞!

程啸心惊肉跳:“你想干什么?!沈长缨你好大胆,你竟敢劫持小女!”

“程大人这脑子可真是灵活!这就又给我扣上劫持官眷的罪名了?”长缨围着他转了半圈,“我恶名在外的沈长缨劫持了又怎么样?

“我劫持个把人,你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是连我老底什么的全都打听清楚了么?

“我得感谢程大人啊,撕了我身上披着的这张皮,这下我可也松了口气了,不然在你面前装善人多累呀!

“我就得露出我心狠手辣阴险狠毒的本性来让你看看才是啊!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你犯的是哪路煞神?!”

长剑再抬剑,这次直接杵到了他胸口!

程啸额上汗都出来了,跌坐回椅子上,唾液一口接一口地吞。

“你,你真的就是害死武宁侯的沈璎?!”

“不然呢?”长缨勾唇,“我不是‘鹰’,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白兔?”

程啸喉头发紧,他虽然早已经确认沈长璎就是沈璎,但从来没想到抖掉了身上这层皮之下的沈璎居然这样煞气漫天!

他见过不少耀武扬威的人,但当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前呼后拥靠人壮声势,可眼前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她这气势也仿似能翻江倒海!

“你想杀我?”他从干涸的喉咙里漫出声音。

“不杀。”长缨笑着将一只脚抬上他座椅,一手支着膝盖将剑拔出来,将剑刃在他脖子跟前翻来覆去地细看,“杀了你岂不太便宜了你!”

程啸被长缨折磨得几近崩溃,他后背紧贴着椅背,贴身的衣衫已然透湿。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她到底来多久了?如果她连官码头都知道,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听到了先前他与家丁的对话?

……他突然间胆颤心惊,冯少擎他们究竟去哪儿了?还有她那个丫鬟呢?!

“铛!——”

壁上的西洋钟突然一响,把全身紧绷的他又吓了一跳。

长缨冷笑着将手里剑尖一伸,拍了拍他下巴:“亥时了,你们的船该靠岸了。”

程啸面肌抖个不止:“什么,什么船!”

“当然是运送官银进京的漕船,还能有什么船?”她走到书案后,抽出案上一撂书底下露了半张的几张纸来抖了抖。

“我虽然是军门里的人,不管公务,但也记得漕运这一块可是有专门的衙门的。

“程大人大晚上的拿着这些个漕运上的文书在研究,难道不是为了把私吞的官银给送走?”

末尾这句话挟着寒气喷在他耳侧,激出他一波接一波的颤抖。

望着跟前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她,他终于也咬紧了牙关:“这么说来你已经暗查了我很久。”

“不然你以为我留在长兴做什么?”

“当天夜里黑衣人要来暗杀我的事你也早就知道?”

“包括你杀方桐,还逼迫方夫人守口如瓶的事也知道。”

程啸后槽牙已然发酸:“但你没有证据!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不需要这么多证据。”长缨挪开手边镇纸看向他,“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冯公子他们已经去了哪儿。

“不瞒你说,我已经派人把程湄一道带去了南康卫见谭将军,你这位闺女可没有你的城府深,我赌她到了卫所不出一刻钟,就会把你给招出来,你信不信?

“只要程湄把你招了,首先你谋害武将的罪名就会被坐实。

“其次谭将军定然会派人来增援,只要他们赶在船开之前把官银拦下,程大人你私吞饷银的罪名又会被坐实。

“光是这两桩,你就已经得赔上一家人的命了,你说我还要你别的证据做甚?”

第043章 你居然背叛我

程啸觉得有些窒息,他扯了扯衣襟,又咽了口唾液。

“但这还不止。”长缨扬唇,又望过来:“我们既然查到了你跟镇海帮勾结,那么镇海帮跟东瀛人有往来的事情当然也得查一查。

“程大人跟东瀛人有着些什么瓜葛,想来不必我说的太明白?”

程啸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控制不住地变成了青灰。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他问。

“不知道了。”长缨呲着牙,“所以要请程大人指教,黑衣人问你要的那本账本,究竟藏在哪儿?”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程啸紧抓扶手冷笑。

长缨想了下,站起来。

程啸没来由地有丝紧张。

她笑了下,缓步走近他,忽而停步:“我猜,你这账本,不是记录私吞的官银,而是记的跟海上倭寇之间的交易是不是?”

程啸只觉眼前烛火跳跃,面前这张脸忽变得莫测高深。

“你手里的账本来自上头的授意,按常理来讲,你们绝不应该留下这样的东西成为后患。

“能让你们拼死留下来的,自然是不能消去的账。

“以你背后人的势力,在朝野上下还有什么账是消不了,怕人抵赖的呢?”

她的语速放得极缓,但每一个字分量都重得像是击心的铁锤。

程啸抓着扶手的两手已经出油,额上才扼住了一会儿的汗意,此刻又以更汹涌的势态冒出来。

“我思来想去很久,也没有想明白究竟什么人能令得你身后的主子也不能不留下账本以备后患。

“而同时还有一件我不解的事情就是,镇海帮与东瀛人似乎私下里也有勾结。

“我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一想,就不难发现了。

“根据目前江南的匪情,只有山贼与海盗作乱。你们当然不会把山贼们放在眼里,所以只能是海盗了。

“这些年各地卫所没有偷懒渎职,但海面与陆地屡犯屡打,屡打屡犯,不是因为卫所不作为,而是因为,分布在江南的像你程啸这样的人太多。

“你们与匪盗们达成协议,一面请求出兵剿匪,一面跟朝廷哭穷,朝廷只能不断地往下拨款发兵。

“有了银子,你们双方都赚,他们取一部分,你们取一部分,如是,匪盗永远也打不绝,上头的钱也永远挖不尽。

“可你们这些蛆虫也不是好相与的,譬如你们拿五万两银子,层层剥下来,落到你们背后主子手里的,也不到六成吧?”

程啸面目已然有些狰狞。

长缨隔空望着他,接着道:“银子源源不断地拨出,副部当然有职责核查。

“户部侍郎陈廷琛因为察觉到个中真相,却又因为背后牵扯甚大,自觉无力揭露,只好以死上谏。我说的对吗?”

程啸紧绷脸色,听而不语。

长缨未再冷笑也未再讥讽:“我虽至今未曾参与过海面战事,但因战事而牺牲的同袍比比皆是!

“当他们在为国家流血拼命,身后却有你们这么一群食人血的蛀虫,与敌人暗通来算计自己的国家民族!

“你们贪的哪里是银子,根本就是我们将士们的血肉!你说你们该不该千刀万剐,该不该向他们叩首谢罪?!”

长剑搁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直达骨髓。

程啸喉结滚动,说道:“海面上的事,我没有参与多少!我只是负责总账!”

“就算海上的事你没参与,至少长兴州内,将私吞下的官银交托给江湖帮派的事都是你包揽的了?”

长缨伸剑刺破他皮肤:“湖州近年的匪情总也平不下来,实则也是你们官匪勾结,为着赚朝廷的银子了?只不过你们不必另立账目用来防止对方赖账而已!”

她倏地收回长剑,怒目睥睨。

程啸身子晃了一晃,虚脱得连手指都有些发麻。

他沉了口气,抬头望着她:“你即便是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可惜你明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也没办法拿我的罪状。

“沈长缨,别忘了你是凌家的仇人,你不敢回京,你杀了你的亲姑父,一辈子也只能躲在偏远之地苟且偷生!”

长缨面无表情。

程啸站起来,正了正衣襟,负手又道:“沈将军的确是有些手段,能弄清楚那账本的秘密很不容易。

“不过,我既然知道了武宁侯心心念念的仇人就在这里,你觉得我就会任你摆布么?

“倘若我将这消息告诉给凌家,将军觉得,你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南康卫做你的将军?”

“为什么不能?”

这时门外又传来声音,清朗而坚定,像能破壁的寒刃。

杜渐扶剑立在庑廊下,廊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得异样巍峨。“我怎么反而觉得沈将军办完这个案子,她的官位会更加稳当呢?”

程啸身形一晃,蓦地回头又看向长缨。

“你们,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他两眼瞪到极大,目光来回地在他两人脸上穿梭,“杜渐,我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我!”

“我也待你不薄,救了你一家四口的命,你岂不是也翻脸就来杀我?”

长缨立在门槛下,冷眼轻哂。

程啸无言以对,转身望着院门,待要张口,家丁却连滚带爬地进了来:“码头出事了!箱子刚露面,就被,就被冯公子他们拦下了!

“随后南康卫来了人,谭将军,谭将军和知府大人,带着人马去了码头,将镇海帮的人拿了个正着!”

程啸定立在那里,面如土色!

长缨笑道:“想来程大人是‘插翅难逃’了。怎么样,你手头那账本,是想等到谭将军到来之后再交出来,还是先交给我?”

程啸怒目瞪她:“你休想!就算你们缴获了官银,我仍可以推给镇海帮,说是他们劫下来的银子!

“你们既知道我背后是谁,那么总该知道,为了应付这样的局面我们事先都会有准备!

“只要镇海帮坚持咬定银子是他们劫的,难道凭东宫和顾家的势力,还能保不住几个劫银的小贼的命吗?

“我便是死,也绝不会把账本交给你们!”

第044章 求个答案

院里充斥着他的吼声,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进来。

他仿佛也意识到了,目光再度带着惊恐地投向杜渐。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渐笑了下:“一个你就算不交证据,我想给你定罪也还是能做到的人。”

程啸闻言如同见了鬼,连吞了几口唾液都未曾说出话来。

长缨也瞅了眼杜渐侧影。

虽然知道他是有策略的,可这话恐怕凌渊傅容之流在这里,也不敢轻易说出来,做人这么狂妄真的好吗?

“好,很好!”程啸咬牙挤出两个字,而后大笑了几声,又望过来道:“你们说的都没有错,那账本的确都是记的一些不可告人的黑账。

“朝廷只管寻地方官缴税,又哪里知道我们的艰难?

“这些年朝廷为了夺权,看似是文官把政,但实际上武将掌握着军队实力,军门中人索拿强要不说,还时常耀武扬威,我等若是不生些主意来填补这个漏缺,来日岂还能有活路?!”

“别强辞夺理了行吗!”长缨略有不耐,目光往廊下一扫,又漫声道:“对了,程大人若死了,这些花可怎么办?”

程啸闻言怔住。

“爷!南康卫谭绍带着兵马往长兴来了!”

恰在这会儿,门外忽有陌生的面孔进内,到了杜渐跟前俯身禀道。

程啸面肌又是一抖,忽然瞧准了一旁在太湖石,奋力往前一扑!

杜渐眼疾手快,飞身扬掌将他一拍,随后道:“传大夫!留活口!”

传话人随即远去。

程啸虽自戕未遂,但仍被杜渐这一掌打中了侧背,吐出血来!

动静传到了院门。

闻知音讯的程夫人早就因为程湄的夜出而未曾就寝,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地来到了门口,无奈被杜渐带来的人拦住,惊惶得失了方寸。

再听闻程啸出事,便尖叫着要扑进来。

杜渐索性拉着长缨退开,由着他们去呼天抢地!

“姑娘!”紫缃冲进院门,径直扑过来:“您没事,太好了!”

这里刚说没几句话,紧接着门口又有一大片紧密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又有喝令包围全府的宏亮嗓音夹杂其间,很快院门口就出现了大批将士,为首的悍将身披银甲,威风凛凛如同天神降临。

“末将见过将军!”

长缨连忙上前见礼。

谭绍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然后走向倒地的程啸那边:“怎么回事?”

“程啸闻知罪行败露,方才自行扑过来寻死!”长缨跟上去。

谭绍环场看了看,再看向正瞪大眼急呼吸的程啸,起身道:“抬下去!即刻封锁各处府门,将程啸一家及所有与案人员押解起来待命!”

杜渐趁着人多退出院子,长缨只觉身边人影一闪,已不见了他影子。

……后面这半夜注定忙碌。

长缨跟随谭绍前后讲述事件所有细节,以及又引路前往镇海帮老巢捉拿匪首。

又因之这里头涉及的还是太子与皇帝的夺权之争,很多事情还得多做遮掩,以免撕出的窟窿超出了他们的应对范围。

很明显,程啸此案他们只能上报他勾结匪徒合谋私吞官银,而不能直指他是为背后的主子做事。

上面若心想查,自然会传人进京顺藤摸瓜,若是不想查,那么你一个小小的卫所就敢指控太子私吞官银,显然是不想活了。

“这事办的不错。”辰时末刻将属们聚在偏院里用早饭,谭绍对左侧坐着的长缨这么说,“看来我们沈将军对捕捉敌情还是很敏锐的。回去给你记个功!”

难得向来严肃的谭绍今日还开起了玩笑,大伙都很放松。

而长缨却知道,作为卫所长官,作为军人,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可能心情不好呢?

不说别处,只说湖州这片,匪情屡杀屡有,地方官员敛财无度,与匪徒勾结谋朝廷的钱财,拿的却是卫所将士们的性命去拼!

这回终于把程啸给端了,还撕出来这么一桩丑闻,总算也是为昔日为剿匪出过血受的伤的将士们出了口气,这个时候心情不爽,又什么时候才爽?

等到她忙完到达杜渐院子里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

杜渐在擦剑,看到她进来时没多在意。

“恭喜你啊沈将军,又立了一功。”

长缨没回话,倚在墙上望着他:“账本还是没拿到,你怎么办?”

杜渐往剑刃上吹了口气:“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托你的福查出了这批官银,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长缨笑了下,忽然散开盘着的手,自袖子里取出一小卷布帛。

“什么?”杜渐疑惑。

“你要的账本。”

杜渐目光骤凝,接过来打开。

看了几眼他又迅速合上!

布帛上写满了字迹,一笔笔记录的全是江南道参与过与海盗勾结的账目,上面不止有各经手人的印戳,还有倭寇那边的落款及指印!

杜渐凝视她半晌,放了帕子:“你怎么找到的?”

长缨望着庑廊下几株油绿发亮的花苗:“程啸其实并不懂养花。他的兰花水浇的太多,我总是很奇怪它为什么还会那么油亮茂盛。

“后来我忽然发现,他养的并不是同一株兰花,这就值得深思了,不懂养花还一直养花,还总养同一个品种,总像是在掩饰些什么。

“昨日我与他出了书房后,又倒回去看了看,这一看就发现,花盆底下还有道暗格。”

杜渐看她半日,忽然想起来她出身贵族,又曾在凌家度过了锦衣玉食的十年,于内宅消遣的事务上成了行家多么合理。

他抻了抻腰:“为什么要给我?你若自己呈给朝廷,也许官职连升三级都有可能。”

“我知道。”长缨点头,“但若没有根基撑起这官位,我便总有一日会摔下来。

她毫无背景,一切靠赤手空拳打下来,若是爬到高位就是胜利,那她何必这么拼搏,努力赚钱掷银子走后门就行了。

杜渐扭头看向她,暮色下她半阖的眼睫糊成一片阴影,那意境却如水墨,越显幽远。

“行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直起身,“之前劳烦你给我解围,这就是我答应给你的交代。”

她与他又不曾有什么特别的情谊,当时情况下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份保障,便让紫缃递了纸团儿给他,上面写的就是事后会给他个交代,如此才能将他请动。

不然的话,他一个让她“好自为之”的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去救她?

杜渐对她这番心思不置可否。

见她走到门槛,他又道:“沈长缨!”

长缨在门下回头。

他走到身边,手里攥着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印泥和白纸,然后不由分说捉起她手指压在印泥上,然后逐个地往纸上印去。

一连十个,动作又快又利落。

长缨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

杜渐叉腰勾唇:“求个答案。”

第045章 有个倒霉邻居

晌午之前知府何?就匆匆忙忙赶到了,抹着满头的汗跟谭绍进了衙门。

程啸狂妄到这样的地步,不管何?是不是同党,他都难辞其咎。

在地方官员与在卫所武将关系微妙的当下,证据全掌握在南康卫手里,于湖州衙署从上到下都是一记重击。

即刻起折子快马送往京师不在话下,程啸这一出事,又得临时着人充任长官也是要务之一。

此外又还有方桐一案需得一并上报审查,忙忙碌碌,到谭绍下令批准长缨一干人回湖州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

天边云开日出,朝阳斜照着前路,沿途花草芬芳,怡人非常。

长缨走的时候杜渐不知道去向,只看到他身边曾出现过的护卫佟琪在门口冲着清嗓子瞄了两眼。

她不知道他说的答案是哪个答案,但隐约猜想跟他曾经说过的“沈琳琅”有些关系。

有时候她也纳闷,他对这个沈琳琅耿耿于怀,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也让人无从猜测起。

原本走时还想跟他打个招呼,既然不见人,也就算了。

到湖州的时候已经天色近午。

回府一看,吴妈不在,去买菜了。小丫鬟泛珠盈碧与小厮吉祥瞳光早就听到了消息,正在欢天喜地做着清扫。

右首与对面几户邻居见门开着,纷纷进来问候。

“听说来杀程啸那伙人极凶残?还来了两伙人?都是什么人?”

“程啸背后究竟是谁?他勾结江湖草莽私吞官银,居然还想杀你灭口?”

“你吃饭没有?要不上婶子家,给你们先下几碗面吃?……”

南风巷是离卫所最近的一条巷弄,住的全都是卫所里驻军将领。

大宁的军队里有军户也有募兵,像长缨这种就属于募兵,靠领军饷为生计,也可以说从军为职业。

当年沈家家产除了田地之外长缨都带去了京师,在凌家那会儿姑母替她好生打理,到离开凌家时资产已经翻了好几番。

但后来手头的现钱大部分又被她在京师流落时耗尽,到湖州落脚时身上只有几张百两银票,倒是京师还有几处田庄和铺子由秀秀在代为打理。

重生那会儿虽然计划通透,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在醒来后至南下途中这段时间也把后路规划得清清楚楚,可到底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得顺当,手头也还缺点儿,因此并未置宅落户。

在她离京之后,京师关于她的风声传闻也少了,那些庄子铺子,原本想着只要能赚点钱保本也就行了,却没想到居然也赚了不少钱。

尤其是近一年,据秀秀来信说利润颇丰,因此手头倒是又宽裕起来。

到那年升了百夫长,偶有上级将领造访,再赁着地方住也不像话,这便就托同袍们在他们聚居的这条南风巷里,找了座转卖的三进带跨院的宅子买下来。

卫所里同袍都住这儿,交流什么的也方便,其次是这宅子是北方人盖的,正统的四合院格局,令她十分有亲切感。

房子只住着她们三人以及少擎三个,另就是几个后来请的丫鬟小厮,倒是十分宽敞。

婶子们都是随军的家眷,对军中的事情自然关注,也了解一些,因此问题简直五花八门。

关于这些事情,长缨势必只能含糊应对。

但这些大多都是很质朴的低层官眷,虽然也有诰命,但可没那么多弯弯绕,日子长了,都把她这家在外乡的女将军当成自己家侄女,从无一点见外。

长缨自然也有准备,她让紫缃拿出从长兴带回来的酥饼糕点招待大伙,又婉拒了婶子们要亲手做饭的好意。

吴妈既是去街头买菜,想来很快就能回来,更何况家里还请了有附近来帮工的厨娘。

“长缨姐姐!您家吴妈在街口跟人吵起来了!”

一屋子人正叙得热闹,外头忽然就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跑进来报讯,到了跟前还煞有介事的把声音给压了压:“是隔壁苏家的人!”

南康卫里几千号人,将领也有不少,敢惹她沈长缨的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而这个隔壁苏家,就是指的住在沈家左首的参将苏焕——确切的说,又应该是苏焕的侄女苏馨容。

跟苏馨容的恩怨由来已久,听到这里长缨把杯子放下:“怎么回事?”

小家伙们搔了搔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大腿一拍:“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长缨顺着孩子们所指方向去往街头,刚出门口就遇见了苏焕的女儿、苏馨容的堂妹苏佩容。

苏佩容停步瞪了她一眼,也往同方向的街头走了。

长缨不动声色,带着紫缃走在后头。

苏馨容的祖籍在金陵,她们家往上三代都是朝中将门。祖父还曾经奉诏前去围场侍过驾。

父亲如今则在云南都指挥使司当差,不过是个四品的明威将军,但这可把她给牛坏了,一来便在南康卫里以“皇亲国戚”自居,平日里只与同样身世不凡调任过来历练的将门子弟为伍。

对于长缨这种没来历没背景的,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但军营毕竟是军营,一旦上战场可是玩命的事儿,士兵们绝对更愿意拥护和跟随能带领他们建功立业又能平安归来的头领。

长缨自打凭真功绩升上百夫长,声势渐长,由此就也变成了苏馨容的眼中刺。

两人同属一个卫所,官阶相同,关键两家又挨在一起,跟这种人为邻的滋味真是谁来谁知道!

“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刚到街口,就见前方点心铺子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人群里正有个水盆脸的妇人叉腰指着对面衣着素净的妇人怒骂:“往日也就算了,今儿是我们姑娘生辰,你也敢来触霉头?活得不耐烦了你是?!”

妇人又肥硕嗓门又大,叉腰的时候一身肥肉跟着乱颤,真是想让人不注目都不行。

站在她对面的就是吴妈。

吴妈刚要出声,苏佩容便在两人中间停下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吴妈正酝酿中的反击。“还想闹什么呢?错了便是错了,大街上还要争论个输赢不成?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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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徐将军是瞩目的存在

分明是他们苏家的人当街吵闹,她倒好,堵住了吴妈的嘴不说,偏还要反过来说是吴妈吵闹。

吴妈沉着脸要发飚,眼一抬看到了人群里的长缨,微顿之下忽然气放平了,唇角勾了勾,说道:“苏姑娘是衿贵,可姑娘为了自家一个没分寸的东西出头也不嫌自降身份?”

苏佩容被个下人抢白,脸色顿时要炸。

妇人也跳了脚:“我撕了你的嘴!”

长缨拨开人群走上去,笑微微望着苏佩容:“苏姑娘无须跟个下人一般见识。”

苏佩容怒道:“沈长缨!你敢挑唆下人来羞辱我?”

“哪里哪里?苏姑娘是什么人?我就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啊!”长缨一脸严肃瞅过去:“吴妈你也是,你怎么能说苏家的下人不是东西呢?

“没听说苏姑娘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你这么说,岂不是在骂苏姑娘不是东西?你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要张嘴?”

吴妈从善如流,不慌不忙地屈膝:“回姑娘的话,是奴婢说错话了,苏姑娘真是个东西!”

周围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先前跟过来的几个猴儿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里大多都是凭本事上位的将官的家人,没有哪个掌权的大将军会希望自己手下都是些绣花枕头,所以有真才实干的人,只要不犯什么王法,在军营里地位基本都是稳当的。

职权倾轧不像文官们普遍,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惧怕在这种情况下让苏佩容下不来台。

苏佩容快晕过去了,手指着长缨颤声道:“沈长缨!”

“长缨?”

随着苏佩容的话语,又出现了一道清越的声音。

人群外走来一个挺拔英俊的男子,眉宇间露着隐隐的欢喜,挎剑到了长缨身边:“什么时候回来的?”

来的人是徐澜。

长缨跟苏馨容的矛盾,说起来有些复杂。

除去职位上的竞争之外,其实还有一部分就是源自于面前这位爷。

徐澜是前军都督府佥事徐耀的长子,五军府各府的佥事都是正二品的职级。

而他是前年调到南康卫来任职的,如今是卫所里的游击将军。

但与苏家不同的是,徐家是真正建立过功业的大将军府第,徐澜的将衔也是他自己挣回来的。

每一次办差他都展现出了他的实力,在南康卫,他算是一个相当瞩目的存在。

去年长缨跟他共事办过一回差,有了点交情,碰了面也会打个招呼,停步说说手头事什么的。

但没想到这位徐公子居然是苏馨容的意中人,据紫缃和吴妈探得的消息说,苏家与徐家勉强算是世交,因为苏馨容她爹跟徐耀昔年是同袍。

所以哪怕是她与徐澜从无公事以外的相处,苏馨容还是横竖都看她不顺眼。

长缨礼貌地笑了笑:“刚刚回府。这么巧,徐将军也上街?”

“我刚去千户所回来。长兴那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听说这回你立了大功,回头办庆功宴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

徐澜和悦地开起玩笑。

旁边憋了一肚子气亟待爆发,却又突然被晾在一旁的苏佩容见他们聊天聊的都完全忘了她,不由立刻换了一副神态上前,甜腻地道:“真是好巧,徐大哥也在这儿?我姐姐这会我正在家,今天是她的生辰,你要不要去我们家吃杯茶?”

谈话被打断,徐澜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还约了人,今日就不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完又微笑望着长缨:“看起来好像瘦了一些,这趟差事想必办得不轻松。”

苏佩容气到炸裂……

长缨与徐澜寒暄了一会儿,正好有相熟的人来找他,他便与她道:“回头我忙完了过来找你。”

长缨哼哈了两声赶紧道别。

拉着吴妈回府路上,她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基本上她跟苏馨容直接起冲突的时候不多,毕竟她们大小也算是个将军,不可能不顾脸面。

跟吴妈撒泼的妇人是苏馨容的嬷嬷冯六儿。

知道主子跟长缨不对付,冯六儿隔三差五地来沈家人跟前找不自在。

少擎素日里鼻孔朝天,这位京师小霸王本着好男不与女斗的原则,自不会与他们这些人一般见识。当然即便没有人知道他是权贵家的少爷,但看他终日绷着个脸,作派也不似乡野村夫,也没谁会去招惹。

周梁黄绩都还未成家,也不谙如何与妇人纠缠,素日是惹不起躲得起,不到事涉长缨的时候基本装死。

紫缃和小丫鬟们面皮薄,知道妇人家口无遮拦,无事自然也不会迎上去。

只吴妈承办了府里内外的采办与饭食,出出进进的,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

然而即便常有口角,也从来没闹到当街争吵的地步。

吴妈显然憋着气,掏出帕子来扇风,说道:“您这一去前后十来日,就走后没多久,苏馨容就去谭将军面前质问为什么放您去长兴那么久,还说怀疑您是借机懒政。

“当时碰巧徐公子也在,就替您说了几句话,事后她倒寻着徐公子不依不饶起来了。

“原本徐公子还往咱们这儿走走的,这一闹,他都好多日没来了。刚才不去苏家,想来是跟苏馨容闹了后还没有好呢!

“当然这些都还不要紧,”她停了下接着道,“早前她剿了批匪贼,好容易得了点屁大的功劳,然后在奴婢面前耀武扬威的事儿,您想必也已经听紫缃说过。

“要紧的是,今儿不是她生辰嘛!说什么她请过签,说她生辰日起一连七日要忌荤,不止是她要忌,签上说什么住东边的邻居也不准杀生吃荤!

“咱们不正好就住在它东面么?两日前她就派人过来跟我们说这个事儿。

“可是你说就说吧,咱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且别说这签真是求的邪乎,就算真要是有这个忌讳我也能让着点儿,大不了挪到明儿后儿个再给您接风。

“可他们是怎么干的?昨儿来了没句好话不说,竟然还颐指气使地要把咱们家里现有的荤食都给扔了!

“我气得当场就拿笤帚把他们给赶了出去,又故意赶早买了些活鸡活鸭等着您回来杀着吃!

“那冯六儿先前见到我,可不就来了劲了?还非说是我跟他们过不去呢!——真是蠢得可笑!”

吴妈说着说着,扇风的速度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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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皇商霍家

长缨听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她长这么大,没听说过忌荤还得连同左右邻居一块拉着忌的,她苏馨容的脸这么大,真不怕被人扒下来扯大旗?

平日里她这府里隔三差五就有饭局,这次回来了,少不得有许多来吆喝着请吃酒的。

苏馨容说自己一七忌荤就罢了,还独独拉着她下水,这要不是冲着给她添堵来的,她还真就信了这个邪了!

以及就算真有这回事,那也得你敬着我的前提下,我才能给你几分面子。

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管你是忌荤还是忌素?

这种事换成谁,谁不气?

本不愿意闹得太难看,因为她再升一两级,熬个半年一年便得寻机会离开此地前往京师,苏家姐妹这种人,哪哪儿都有,犯不着在这里结仇。

但这不表示她得抛弃底线,退一万步说,她忍让了,又让她身边这些人怎么办?

权势场上声势向来重要,她这当头儿的忍了让了,下面人碰上这种事,还不得让人拿捏死。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吴妈,拍拍她手背:“行了,不气了,咱们回家杀鸡去!”

……

苏家与沈家不过隔着道紧挨着的围墙。

隔壁的鸡尖叫起来的时候苏馨容正在对镜描眉,手下一抖,那眉黛就瞬间在脸上拉出道斜长的黑线来。

“怎么回事?!”她啪地放了笔。

旁边坐着的苏佩容闻声也是抖了一抖。

虽说让隔壁跟着忌荤七日是苏馨容说的,但她并没有让她去沈家闹,昨天冯六儿去隔壁扔荤食,是她趁着沈长缨还没回来,私下里交代的。

她原是要刹刹长缨立功而归的锐气,长兴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于谭绍亲自连夜带兵前去,真是给足了她沈长缨面子!

谁让她总是有这么好的运气,什么事到她手上都能办得顺顺利利?她一个小户出身的,居然也敢不给她们脸面!

听说冯六儿因为吴妈不听劝,买了活鸡活鸭回府的事在街头闹起来了,她自然按捺不住,冲出去了。

结果没想到反被那对主仆弄得出了这么个洋相,还被徐澜出现给解了围,犯了苏馨容的忌讳,回了家又哪里敢吭声?

此刻听到鸡叫声传来,便知道坏了事了!

沈长缨这贱人一定是因为先前的事故意在跟她叫板!

“怎么了?”苏馨容自她脸上看出了端倪。

她掐了几下手心,便就把发生的事说了:“那沈长缨真是阴险,不光是唆使吴妈跟冯六儿起冲突,居然还不要脸地拉上了徐大哥助阵!

“徐大哥不是接连几日没上咱们这儿来了么,我本想着借机请他到家里吃茶,结果也让她给搅和了。

“人徐大哥把我晾在那里,她不知多高兴呢!这会子杀***成是她在跟姐姐示威!”

一席话,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苏馨容变了脸色,“你是说,澜哥哥也在场?”

苏佩容点点头。又扯扯苏馨容袖子:“姐姐,这沈长缨简直太可恶了,她一个没背景没来历的,就算当上个副千户,也不过是因为擅长阿谀逢迎被谭将军偏袒,凭什么这么耀武扬威,骑在咱们头顶上?”

苏馨容却腾地站起来,怒斥她道:“你真是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徐家是什么人家?能看得惯在大街上帮着下人撒泼的行为?

“你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你这样的小姐,徐家会怎么看苏家?澜哥哥又会怎么看我?”

苏家虽然世代行武,但祖上并没有出过什么名将。

苏家姐妹的祖父曾经伴过驾的事至今为他们家族津津乐道,也引以为荣。

苏家祖父卸甲归田之后,衣钵就传给了两个儿子,又数长子稍有出息,早早地在军中立下功绩,早几年又被提为了正四品明威将军。

而次子苏焕却一直碌碌无为,还是凭着兄长的情面才在南康卫谋了个差职,勉强升上了参将。

因此苏馨容虽是住在苏焕的宅子里,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苏焕夫妇在她面前都不敢有什么重话。

苏佩容在其母的教导下,在苏馨容面前,就更是习惯了迁就奉承。

眼下心里憋屈,却还不能发作。

苏馨容沿着帘栊急走了两转,停下来道:“她也是太张狂了点儿!”

苏佩容虽然没脑子,但是沈长缨岂非更可恶?别的不说,原先小时候徐澜虽然对她谈不上多么亲近,但至少也是亲和的,从未拂过她的面子。

可上次为了沈长缨,他居然还当众跟她争论起来,这如果不怪沈长缨,又怪谁呢?

素日徐澜就常在她面前说沈长缨如何机智,这次长兴的事让她得了便宜,眼下卫所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更是助长了她的风头。

若不挫挫锐她的锐气,日后她还不得上天?

“要不我再带人去隔壁说说?”苏佩容惴惴看着她面色。

“蠢。”苏馨容睨她,“除了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你还会干什么?”

苏佩容不吭声了。

苏馨容寒脸沉了口气,瞄见镜子里自己丑怪的眉妆,咬唇又坐下拾掇起来。

……

长缨赶早离开的长兴,杜渐后脚便走了。

一路奔波到达徽州,已经是日暮时分。

徽州亦属江南道,论城廓的面积,繁华的程度不输金陵、湖州。

霍府主宅坐落在城北,占据着城北几乎整条街。

太祖立国后未久曾至黄山祭拜,于山脚建了座行宫,后来历代君王也不时会移驾前来山中避暑。

因此,也带契了徽州一带许多人家,比如屡出将才的周家,一门五进士的魏家,再比如富甲一方的皇商霍家。

霍家担纲皇家采办其实只是上一代的事。

朝中负责各项采办的皇商不在少数,霍家虽然是出了名的富商,钱庄遍布各地,但霍家老太爷当年也还是削尖了脑袋才拿到文墨采办这项差事。

后来霍明翟又因屡屡出资支持皇帝立法与决策,得到皇帝青睐,这些年在朝中地位声望已非寻常人能比。

“哥!”杜渐刚至门前,老三霍淇就老远地奔迎上来,“你可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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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遗留的婚书

杜渐接住欢扑上来的少年,又抬目迎向闻讯出来的霍明翟与夫人谢氏:“父亲,母亲。”

老三霍泱年方十六,也跟着奔过来欣喜地唤“大哥”,但比起小三岁的霍淇还是要沉稳很多。

“一点稳重劲儿都没!”霍明翟轻斥着幺儿,又半嗔半欣慰的冲杜渐点头:“平安就好。”

谢氏微笑拉起霍溶的手:“都进屋说话。”

作为正院的庆福堂早已经摆好了香名与点心,丫鬟婆子们统统立在庑廊下唤着“爷”。

一行人在正厅里落了座,霍深回答应了谢氏一番询问,就与霍明翟进了书房。

“佟琪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听他说起过长兴的事了。”关上门来的霍明翟已不全是先前的宽慰慈爱,更多的是严肃与忧心,“太冒险了,怎么能在那里呆那么久?”

“我有分寸。”霍溶神色从容,“正是因为知道责任重大,有些事情才必须办妥不可。”

说着他把布帛取出来放在桌面上:“这就是程啸所持的黑账,有了它,至少可以拔除掉东宫三成的实力,再加上私吞官银的事,漕运这边官吏也必须撤下一批。

“顾家最主要的还是人脉,几十年下来树大根深,要想做到连根挖起,只能挑他们各处要害下手。

“总体来说,这四个月时间呆的很值。”

霍明翟显然被说服。

沉吟着点点头,又看向他:“这些年你的作为也不少了。”

说完他翻起这账册,看完之后一双浓密的长眉也紧紧拧起:“这群王八蛋!皇上若知道了,不知该有多么生气。”

霍溶静坐未语。

“听说受了伤?”霍明翟又抬头,“怎么样?”

“不碍事。”霍溶道,“程啸这边我如今担心的是太子也许会派人来灭口,虽然留了谢蓬在那里,终究难保万一。

“唯一要保住他不被抢先灭口的办法,只能尽快将账本送到皇上手上。可如果按照往常的传递方式,肯定会来不及。”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霍明翟将账本仔细地收起来,“它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乾清宫。”

“还有件事,”霍溶望着起了身的他,手指在扶手上轻敲着,“其实这次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南康卫一个叫沈长缨的女将出力甚多。

“比如这份账本,就是她给找到的。父亲捎账本过去的时候,还要烦请顺带提一句这件事。”

霍明翟挑眉:“就是搅乱了你计划的那个南康卫女将?”

霍溶未置可否。

霍明翟打量他片刻,点点头:“倘若事实如此,我会提的。”

霍溶回到伏翼堂的时候天已经擦黑。离别了近四个月的院落里,墙角的紫藤已经冒出一蓬又一蓬的花苞,廊栏外换了新的盆景,高高低低的几盆松柏盘根虬结。

作为厢房屏障的太湖石旁几株翠竹姿态正好,小厮们正在廊下点灯,听到脚步声,随即过来见礼,并不消言语地就已经分散开去打水传饭。

廊灯投进窗棱,在窗台下罗汉床上投下一幕花影。

霍溶在床沿坐下,又枕着锦枕养了会儿神,随后右手不自觉地摸出两张纸来。

镂金镶玻璃的琉璃灯明亮又奢华,照亮了纸上的所有一切。

左首的婚书颜色略略发黄,拓印的成婚愿辞华丽而工整,而女方徒手书写的名字娟秀又流畅,“沈琳琅”三个字,清晰到如同刻在那里。

右首除去落着十只指印以外空无一物,在雪白新净的纸上猩红而醒目。

婚书上落的指印,与沈长缨留下的右手拇指印一模一样。

没错,沈长缨就是沈琳琅。

对于这件事情,他已经有了最确切也最直接的答案。

三年前素昧平生只因为他被围攻以及身受重伤就选择带着他逃命的沈琳琅,如今又毫无预期的出现了。

她的确出身优渥,且还是在贵族家庭里长大,她的确也不愁嫁,用不着以那样的方式圈住一个婚约。

她带着他的使命去了钱家,比他预期的时间推迟了半日,而她并没有跟钱家提过有人要害他们。

她就此失踪,但是半个多月后,她间接害死了视她如亲生的亲姑父。

她沦为了人人鄙视的“白眼狼”,在许多人认为她或者已经死去了的三年后,她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南康卫的后起之秀,在武将阵营里发热发光。

但同时,她视他如陌路,再也不记得曾经跟一个叫霍溶的人写下过婚书,不记得曾经带着他的使命跑路。

“你身上有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家里很有钱?”

“就……不怎么穷吧。”

“能到可造金屋那种程度?”

“……造金屋干嘛?”

“藏娇啊!你不是要跟我家提亲?”

“……金屋有什么好,陈阿娇最后下场那么凄惨。”

“你错了,谁说金屋是藏我?我拿来藏你呀哈哈哈哈哈!”

……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时候心思格外灵敏,这些对话哪怕隔着三年,他也仍然记得清楚。

那半个月里类似这样的调侃捉弄比比皆是,使他不能相信钱家的事情会跟没心没肺的她有关。

目前事实已能看出来,她离开之后那半天时间也许发生过什么,但如果发生过什么,她又为何没曾在钱家人面前表露过异常?

她甚至衣裳都是新整的,头发也看不出来凌乱的痕乱,神情也很镇定,绝不像是被人劫持过的样子——钱家后来的人如是说。

而她之后控告凌晏的事情就更玄乎了——当然,这件事情以及之后的事都已经与他无关。

钱家的人说她确实到过钱家,那么她离开钱家之后应该就是直接回了武宁侯府。

婚书上“沈琳琅”这个名字,也很显然是附和他当时的猜测而敷衍写下的。

她一个突然被卷入危险的女子,到了不得已需要跟他立婚书出逃的时刻,不曾以真名交付以免后患实乃合情合理。

而她在离开钱家之后回到凌家同样也很合理。

那么正常来讲,她就算不被凌渊亲手杀死也能让他活活逼死,可她居然还能从凌渊手下留住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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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断了就是断了

“爷,水打好了,可以洗了。晚膳太太说让您呆会儿过前面与她一起用。”

佟琪叩叩门走进来。

霍溶将婚书与指印收起。

在确定这件事之前,他并没有想这么深远。如今确定了,思绪就有些不受控制。

到底她在去钱家之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

而她又为什么会失忆,认不出他来?

佟琪看到了婚书,走近两步:“回头可要去寻沈……挑明当年的事情?”

毕竟他为她可曾经——那沈长缨一走三年,而霍溶不但在她走后于原地苦等了她三个昼夜,而且还一直留着那份婚书。

就算他只是为了当年一句会娶她的承诺才这么做的,他认为都至少应该让沈长缨知道这件事情。

霍溶却仿若没听见,一言不发走过帘栊,除了衣裳跨进浴桶,然后于氤氲里闭上了双眼。

咽住了话头的佟琪见状,打算默声退出去,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用不着。”

佟琪转身。

霍溶在水汽里支着额角,半眯眼着望向面前水雾:“她又不欠我,何必多此一举?”

虽然说钱家的事情尚有疑虑,枉死的钱家那些人也至今让他愧疚和懊悔,他曾无数次想,如果当初他坚持自己去就好了,那么只要他不出意外,钱家一定不会出事。

但是没有她,他能不能躲过那些人的搜捕都说不准,若要因为钱家的事而去寻她再生牵扯,实在犯不着。

罢了,断了就是断了,何必纠缠?

……

晌午吃了顿好的,少擎他们仨儿嘴一抹便回房沐浴补眠了。

女人聚在起就话多,长缨刚放下碗筷,街坊邻里便就已经陆续来串门了,几个小伙儿还嚷嚷着说长缨立了功,要请喝酒。

长缨心里也高兴,就与吴妈道:“去整两只羊来!这天不是还冷着呢嘛?再整几坛子酒,咱们今夜里吃顿痛快的,把林将军黎将军他们也都请过来聚一聚!

“还有,记得去把谭小姐请过来,眼下还早,回头让周梁去附近庄子里找猎户看有没有野味,有就买两只回来现杀!若没有的话,别的也成!”

饭后好好泡了个澡,吴妈捧着身干净衣裳进来。

“瞧瞧瘦得这副样子!真是跟原先那会儿不能比了——想吃什么?回头一样样做好端来!”

长缨也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别馋的。穿好衣裳,就坐在窗下一面梳头发,一面问吴妈家常。

吴妈道:“除了隔壁出了点幺蛾子之外,也没别的。倒是走了这些天,没个人在跟前腻歪着,还真不惯呢。”

长缨笑着:“那以后我到哪儿就带着吴妈到哪儿,天天腻着你。”

“那敢情好,奴婢就跟着姑娘享福了。”吴妈笑呵呵地。

长缨掠了掠头发,正色说:“这次虽是绕了点弯子,但总算是目的达到了,谭将军说回来便给我请功。

“可有件事还是出乎了我意料,程啸打听出来了我的身世,如今虽然没有公开,但回头他是得被押送进京的,如此消息就很可能被走漏——”

吴妈听闻立时坐直:“怎么没杀了他?”

“不能杀。”长缨凝眉,“我的确是有机会,甚至不必我动手,他也会死。但他死了,官银这案子将会不了了之。

“而且与镇海帮的勾结少了他这个最关键的证据,介时案子很容易被人掌控攥改。

“再有,”她顿了下,“站在如今这角度,我也不想让他轻易地以死来抹去他们伤害将士的罪孽。他必须交由朝廷来定罪,来公开处刑以震慑其余未曾露面的蛀虫们。”

前世里这个案子,她相信杜渐是拿到了账本然后交由了皇帝的,但后来还是没在朝廷公布,这可能是太子与后戚联手的结果,也可能是皇帝出于某种考量息事宁人,因为那会儿程啸已经死了。

但这一世程啸没死,谭绍又带兵到来抓了现行,众目睽睽之下,这案子便不可能会被瞒下去。

杜渐在扑上去阻止程啸自杀的时候她虽没有作为,可当时她何尝又不想杀他呢?

“所以你就冒着被他揭穿下落的风险选择了让他活着?”

“我只能冒险。”

吴妈叹气:“您一向就只认死理。”

长缨笑了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办法。”吴妈又抬起头。

“是的。”长缨点点头,“程啸押送进京之后,必然先入天牢,然后交送三司审讯。在这过程中,审案人员我不担心,必定都是皇上亲自指派的近臣。

“但正因如此,程啸老奸巨滑,到了那时必定全力求生,他最有可能就是托人带话给凌渊,把我在湖州的消息卖给他,让他来救他。”

吴妈背脊僵直:“侯爷只要听到关于姑娘的下落,必然会去见他!”

说到这里她又站起来:“侯爷虽然正直,但杀父之仇摆在那里,搞不好他也有可能会失去理智。”

她脸上浮上了明显的担忧。

凝眉片刻,她又想到:“荣二老爷不是就在中军都督府么?可让秀秀——”

“不。”长缨断然摇头,眉间升起一丝阴郁,“秀秀就算了。我不想再欠荣家的情。”

吴妈微顿,叹道:“你还是想回京之后把秀秀接出来。”

“必须接的。”长缨道,“我不能让她在荣家过一辈子那样的日子。”

吴妈静默。半晌道:“那怎么办?”

长缨定立了会儿,说道:“只能找少康帮帮忙了。他在金林卫当差,有办法监视程啸的。”

当年离京时只有荣弼和秀秀知道她下落,后来少擎通过秀秀知道了,接而便连最疼少擎这个幺弟的冯少康也知道了。

初初她还担心冯少康会守不住这秘密,不想与凌渊交好的他,居然是个重信之人,到如今为止三年过去,她的日子至今平平静静。

吴妈垂头想了半日,说道:“冯二爷从前也承过姑娘的情,这件事应该没有问题,但纸里包不住火,终究有一日这消息会走漏出去。”

“所以我必须在计划内顺利给自己找一个保障。”长缨走到窗前,将虚掩的窗门敞开。

她就算再努力,短期之内也绝不可能达到凌家的高度。

她要挽救凌家的命运,同时还得保护自己不让凌渊杀死她、或者将她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那就必须找到一个稳靠的靠山。

好在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将会有一个人横空出世回到京师搅乱风云。

那就是她的机会。

第050章 让他去南康卫当差?

饭后睡了两个时辰,许是疲倦过头的缘故,长缨反而睡得不是那么安稳。

起来找到少擎说事儿,这小猪崽子睡得两眼浮肿,抱着枕头嗯嗯唧唧两声,又睡了过去。

最后吴妈端着碗香喷喷的野蘑炒山鸡肉做臊子的鸡汤面走进来,他两眼眨巴眨巴,然后就爬起来了。

冯少康这边他也觉得没有问题,别说他二哥本来就好说话,从前还得过长缨的帮忙,这事不过举手之劳,只需跟牢里头的人打个招呼防着点儿就是了,怎么可能办不到?

长缨倒不是想去讨这个人情,但眼下缚手缚脚地,也只能选择他帮忙。

回房喝了碗汤,她也开始处理后续。

此去除了揪出程啸一干人之外,自然也还有收获。

比如说前世里陈廷琛上吊的案子与程啸一府被杀的案子于外人而言都是悬案,如今倒是明摆着事情早有定论,只不过是压着没让人知道罢了。

陈廷琛身为户部侍郎,响当当的六部大员,却还是得以死谏的方式揭开这丑陋一幕,可见皇帝想夺权之艰难。

不过这都是后话。

这次事件颇大,必定震惊朝野,接下来必然有些余波影响朝野,她还得仔细斟酌着来。

晚上府里来了许多人,都是邻居的几家以及营里交好的同袍。

谭绍还在长兴没回来,来的是他的长女谭姝音。

姝音前世就与长缨有极深的交情,长缨那会儿进六扇门也是她托谭绍帮忙走的关系。

这一世入了军门之后,又有计划在留在谭绍麾下,要与她再结成朋友简直容易。

吃到半途紫缃凑到跟前来说:“徐将军不是说来找姑娘?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早就忘了这茬儿的长缨听到这里,冲她竖了眉毛:“老实吃你的。”

徐澜虽然跟苏馨容没有婚约,但苏馨容的企图摆在那里,她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才会去招惹徐澜!

他不来更好,来了她还真怕哪天苏馨容往她饭里投砒霜呢。

紫缃不知死活,还在说:“不知道会不会是让隔壁给绊住了?”

长缨忍不住,踩了她一脚。

“你们这么热闹?”

紫缃倒嘶着气弯腰摸脚尖的功夫,院子里又进来了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跟冯少擎一块走进来的,穿着宝蓝锦袍的这一位风度翩翩又笑容可亲,不是徐澜又是谁?

“哟,是徐将军!”谭姝音自是早就听到了紫缃那番话,闻言见状,立时放了手里一只烤兔腿,笑眯眯接了帕子擦手,说道:“今儿你怎么一个人来的?这可少见,你那位花痴没跟着哪?”

谭姝音性子豪爽的很,跟她的名字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前世里谭绍才会头疼到需要给她请女师。

大伙都听出来她说的花痴指的是苏馨容,也都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徐澜只能装听不懂,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就拖了张椅子坐在长缨身边:“不是跟你说过开庆功宴我也得来么?怎么独独把我给忘了?”

长缨这人遇事无数,又怎会被轻易问住?闻言也只是眨巴眼看看少擎:“看看你,不是交代了让你去请徐将军来着?

“怎么偏把这事给忘了!来来来,赶紧来领罚三杯!紫缃给他倒!”

少擎又不知道他们今儿在街头的事,呆呆接过酒杯,被催着把三杯酒在喝完了才觉出哪里不对头,可是也晚了。

徐澜捏着杯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打马虎眼儿,趁着气氛再度热闹起来的工夫,他略略凑近长缨,说道:“明儿到衙署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

霍溶刚起床,霍明翟便寻到了他的书房。

“京师回的消息。”他将带来的秘信拿给他,“皇上震怒,已任命了钦差前往湖州拿人。但是东宫也很狡猾,已经提前在销毁证据。

“你拿到的账本虽然要紧,但上面没有东宫的亲笔落款,他十有八九还会拖几个垫背的出来应付。

“不过你上次分析得很正确,官银是自运河往北输送的,这次还牵扯了江湖人在内,不管这次能不能撼动东宫,漕运接下来都应该是整治的对象。

“可如今漕运上都是顾家的人,就算要查,也是困难重重。皇上的意思,想趁热打铁,把住漕运在手上。”

霍溶放了笔,接过信看起来。

看完之后他靠近椅背,支着额角道:“漕运是该狠治,漕运司也肯定脱不了干系。但贸然问罪漕运司除去有困难之外,其实也起不到一针见血的作用,反而有可能让东宫趁机生乱。

“地方上的漕运都是各级府、州、县协同卫所管治,漕运司虽说难辞其咎,终究这棍子要打到要害,还得从源头抓起。”

“正是,而这个源头很显然就是杭州府起往上到湖州嘉兴这一段。”霍明翟点头,“而湖州府又处在杭州府上游,所以我们需要把住湖州这一段。

“倭寇是由杭州码头潜入的,只要湖州把住,他们就是进了杭州海面也将无计于事。”

霍溶靠在太师椅里想了想,然后扬首:“您跟我说这么清楚干什么?”

霍明翟微微一笑:“眼前这局面,皇上自然得慎之又慎,但是溶儿你却是皇上再放心不过的人。

“再说这些年你对朝廷政务已经很为熟悉,这次的事情又是你揽下来的,如今还剩下这些手尾,你说除了你,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霍溶顿了一下。

霍明翟接着又掏出个手掌大小的锦囊,然后从中拿出令牌以及委任令:“皇上的意思,让你去湖州任个职。

“户部前阵卫已经拨款,要在江南几个码头加造船只,扩建码头,漕运是朝廷的重要防卫关卡,是各地卫所的职责,卫所接下来将会要调兵遣将。

“而你之前又已经曾在东宁卫历练过两年,立过功也有职衔,兵部也有备档,以调任的方式去往湖州盯着漕运,不光没有破绽,也很方便。

“这是皇上给你的信,上面应该会说的更详细。”

说完一封原封没动的信也被推到了他面前。

霍溶静默了有三息,继而缓缓自太师椅里坐了起身:“您是说,让我去南康卫当差?”

“正是!”霍明翠抿了口茶,又说道:“湖州只有南康卫一个卫所,你就是想去别的地方也去不成。”

霍溶凝神定望他,良久才将喉咙里一口气咽了下去。

第051章 新调来的将军

皇帝想的是有霍溶去湖州盯着漕运定可放心,但霍溶想的却是又要跟沈长缨见面……

对于自己才打算过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转而就又要去跟她做同袍这件事,他自然是颇为无语。

他跟沈长缨说白了只是有过一段恩义在,并不曾牵涉到什么儿女之情,在他看来,两人在长兴分别之后恩怨一笔勾销,从此分道扬镳是最好的结局。

但这转眼又要跟她朝夕相见——这事儿是皇帝定下的,他还真没法推。

长兴的事情在卫所里流传了快大半个月,各种猜测传得沸沸扬扬。

长缨的呼声的确是有些高,尤其是在谭绍已经回来,替她把功劳记下,同去的少擎与周梁黄绩也各自都记了一笔之后,沈家每日待客的茶水都比往常翻了几番。

不过她对此倒是早有预料,并不曾受什么影响。

而后长兴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了钦差下来押解程啸,据说还有十来日就要入京。

让少擎送回去的信也当天夜里就发走了,京师想来是不会有问题。

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安稳,总觉得身世一经程啸扯开,有些东西总是不那么稳当了似的。

倘若万一凌渊知道了……诸如这类的问题实在是伤脑筋,也情不自禁的会费些心思。

这日照常在校场里练完兵之后回到衙署休息,刚捧了杯茶坐上板凳,就有士兵走过来道:“沈将军,徐将军让小的来传话,请您上他公事房去一趟。”

她原地顿了半刻,才蓦地想起徐澜之前好像也说过有事要寻她,但她压根就忘到了脑后。

卫所里从五品以上的将官都在衙署有一席之地,徐澜将衔不低,公事房设在谭绍与长缨这些低阶将官之间,苏焕他们那一块。

长缨到来的时候,徐澜正在兵器架前挑看着兵器。

他跟前的长随通报完,他就笑着扭转头来:“进来坐。”

长缨在书案这边坐下来,狐疑地望着他:“徐将军寻我有什么要紧事?”

他虽然是她的上级,但是军务上不算是直属,所以基本上不存在有商议正常公务的可能。

“的确是挺要紧的。”徐澜亲手斟了杯茶给她,说道:“日前前军都督府有消息过来,你听说了吗?”

长缨没有听说,扶杯摇了摇头。

“户部前阵子拨了笔款项,为了加运粮草,江南道几个漕运码头需要打造一批漕船,前军营下令南康卫,组建队伍负责这件事,鄙人有幸,被谭将军挑中作为指挥使之一。

“然后如今我又需要挑几位副将,找你来,就是想问你有没有这个意愿,随我在督造司当差?”

书案对面的徐澜笑微微地,眼底还带着些许促狭。

长缨并没有听说到这个消息。

“什么时候传来的?”

“就早上,你去千户所里练兵的时候。”徐澜端起杯子,“这差事既不用涉险,也不必离家,办好之后一样可以有功劳可得,不去可就浪费了绝好机会。”

听他这话,活似她急着建功立业已经无人不知了似的……

长缨干笑两声以作回应。

不过话说回来,漕运关系着南北粮草绸缎等等民生运输,又因为占据着有利位置,曾经在过去的战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一向也是重要的军事阵地。

每年在漕运上的花费不在少数,各地卫所的将领也借着漕运不时地捞获功绩,眼下有这等好事,的确无推却之理。

但她正等着五月那次晋职的机会呢,据她所知,那次的晋升跨度最大可以让她升上参将——当然这个可能性比较微弱。

但升上正五品千户是绝没问题的,弄不好还可以封个游击将军什么的当当,这要是去了督造司,这千户所里的晋升可就跟她没关系了……

“长缨,出了长兴那案子之后,漕运码头这边有多重要,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把码头上的事情办好了,你觉得你想升迁还会很难吗?”

徐澜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已很认真。“我看得出来你在这方面是有野心的,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试试?”

长缨托着下巴在挑眉。

漕运司如今由外戚把控,因此东宫才能如鱼得水。就算这次皇帝扒不下太子来,漕运这边也肯定会被拿来杀鸡儆猴。

这种情况下皇帝恨不能多提携几个人出来做为标杆,那么但凡立点小功只怕都能翻倍。

更何况这还是顺着天子的心意办事——无论如何,如今坐龙椅的还是太子的爹,不是太子。

细细一想,如此倒的确是比纠结一个游击将军甚至是一个小小的五品要有远见得多。

如此,她便就放下手来笑道:“承蒙徐将军提携,末将甘愿听候差遣。”

徐澜含笑轻嗔:“你呀。”

场面话说完,长缨想了想,就又问道:“方才听你的意思,似乎不止一个督造指挥使,不知还有谁?”

“确实不止一个。”徐澜点点头,“除了我之外,还有我们卫所的李将军。

“此外前军营还有位新调来的,是位在东宁卫屡屡建功的昭毅将军,据说也是显赫将门。”

朝廷为了防止武将养私兵,职位调动也是经常会有的事。

造事工程巨大,造条漕船出来少说也要好几年,难免会遇上这样的将领升迁调动,为了事务接手顺利,所以也不能不多配几个督造跟进。

长缨没想到还有外调过来的督造,问他:“这位昭毅将军又什么时候到?”

“据说已经在路上了。”徐澜食指在杯沿轻叩,“这两日就能到营。”

……果然到了下晌关于码头造船的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

也有不少前来跟长缨打听消息的,但是长缨因着还没有公布,暂且也不能透露。

码头督造这种事虽然不像剿匪驱敌来的功劳快,但是稳当,能够调到督造司任职,总的来说是好事。

吴妈他们都高兴,但由于是好事,自然也很多人也盯着这个中职缺。

苏馨容是当日傍晚自苏焕口中听到消息的。

“澜哥哥要任督造?”

苏焕书房里她表示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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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牛气的昭毅将军

“徐澜的父亲是前军营佥事,他自己又是游击将军,这样的事情于他自然有份。

“程啸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据说朝廷还指派了将领过来一道督造,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八成也是对湖州码头不满了。何翼这次多半也要倒霉。”

苏焕捋着两撇小胡子,三角眼里散发着精光。

苏馨容心思却全都落在徐澜要任督造的事上。

徐澜既任督造,那么必然需要挑选手下,她虽然不愿把倒帖这种事情做得太难看,但这么好的朝夕相处的机会,她却也不会那么容易放过的。

何况沈长缨那些人素日鄙视她的地方就在于她没有什么功劳,这次她则一定要争取到这个机会不可。

想到这里她放缓了一些声音:“二叔……”

……经过几日的筹备,督造司队伍差不多拉起来了,那位昭毅将军听说已经到了湖州。

徐澜跟她打过招呼的翌日,就接到调令前往督造司当差。

同职位的副将共有四个,他们将全力辅佐徐澜处理事务。

长缨了解过一番,实际上督造船只虽是卫所的份内事,但是基本上只管监督,所以事情只是繁杂而已,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好头疼的。

所以就算拿到了包括苏馨容在内的副将名单,她也没有表示意外。

这种事情她苏馨容若是能守得住不动,那就真叫见鬼了!

不过没关系,四个人各有职责范围,正常来讲跟她不会有什么冲突。

下晌在徐澜公事房看上面发下来的工事进程,忽然衙署就有人匆匆进来了:“新来的将军到了,谭将军让徐将军和李将军你们二位赶紧去前头见见!”

徐澜闻言放下卷宗:“你们先看着,没什么问题今儿可以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议。”

新的同僚来了,当然需要花点时间接待,好在如今还只是筹备阶段。除去苏馨容之外的另两名副将一个叫邢沐,一个叫卢鑫,这时邢沐放笔站起来:“听说来的这位将军也很有来头。还是钦封的昭毅将军。”

昭毅将军是正三品参将授衔,等于跟有定国将军之封的谭绍同级。所以那日徐澜提及的时候也是郑重其事。

卢鑫说:“东宁卫是广威侯府傅家掌领的屯营,由东宁卫调过来督造船只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长缨听完他们闲唠,就拿起自行抄好的一份揣着,随后也出了门。

刚到门廊下,迎面就走来两个人。

右首这位正是徐澜,而左首这位——

长缨只觉自己有些眼花,连忙停步在廊下擦了擦。

再看,只见这位身躯挺拔如山,穿着盔甲,挎着长剑,一张堪称俊朗到有些出奇的脸庞透着衿贵,透着慵容,还透着两分身居高位者的清冷。

且行且言语,却又让不能无视他散发着的威严气息——这位是杜渐,啊不,不是霍溶又是谁?

“长缨,快来见过霍将军。”

徐澜显然是看到她堵住了去路,停下步来温和地提醒。

霍溶自然也停下步来,散漫地望着在写着与他“白首偕老”“永结同心”的婚书上按过手印的这位。

长缨心思一时没能转过弯。

合着他们说的昭毅将军就是在长兴州做过护卫的霍溶!

虽然说按照霍家与皇帝之间的往来密切度,霍家子弟替皇帝做事不奇怪,可她还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正八儿经过来当差,他怎么做到的?

不是说是出身将门?……

他们这又是闹的哪出?

“长缨——”徐澜见她没动,不由又轻轻地拉长了声音提示。

新来的这位看着挺和气的,可话不多,也透着不可冒犯,不知她长了几个胆子,这样直楞楞地瞧过来。

霍溶好整以暇,逐渐地将目光漫到了徐澜身上:“徐将军,这位是?”

“这位是沈长缨,南康卫里的后起之秀。”徐澜微笑,“她在小弟手下当差,若有失礼,霍将军莫要怪罪。”

霍溶冲他微微一笑,而后目光又落回沈长缨身上,继续往前走了。

长缨扭头耸了下肩,看来这就是跟皇帝有交情的好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月前还是护卫呢,这转眼就成了牛气的昭毅将军了!

一个月前他得躬身尊称她“沈将军”,如今反过来她就得有眼色地给他让路……

真是世事难料。

但总的来说,长缨对于霍溶突然变成了参将成为了她的上级将领,反应还算是平静。

家里几个人却都有些炸锅。

黄绩道:“为什么是他?之前我还瞧不起他来着,这下他岂不是要给我小鞋穿?”

周梁抱头:“他当个护卫杀手的我信,怎么会还能有调令有功绩有将衔?”

少擎也摸起了后脑勺:“还是傅家的东宁卫调过来的……谭绍也是东宁卫出来的,那他这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呀?”

倒是少见这位京师小霸王犯怂。

当初敌视霍溶就数少擎敌视的最凶。后来虽然知道他来历之后有所改观,可仍然觉得他当初不该冒犯长缨。

长缨除了拍拍他肩膀叹口气,表示无能为力。

当然,她也并不觉得霍溶到南康卫来还会闲得无聊要跟他们这些人穿小鞋。

太子借助漕运运输官银,而程啸事败在漕运上,不管怎么看码头都是接下来该清扫的地方。

霍家替皇帝办事,而霍溶一来就直奔督造指挥使一职,这要不是有备而来,长缨简直能把手里的卷宗给活吞下去。

这几个人都是她的近随,她去督造司,他们自然也得跟着,但就算刁难他们,中间还隔着个她呢。

她觉得,再怎么着,凭着她与霍溶之前在长兴那点互助互利的交情,他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

来之前霍溶就已经对南康卫的情况作过一番了解,看到沈长缨时他当然不会意外。

但没想到的是沈长缨居然也从千户所调到了督造司……

“方才那位沈将军,她在徐将军麾下当差?”

与徐澜进公事房议了一轮事务,他翻着卷宗的间隙,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是近日才调过来的。”徐澜吩咐人沏茶过来,然后热心地道:“长缨是我们南康卫很有前途的年轻将领,小弟也不忍放着这样的人才不用。

“总之她当差尽心尽力,难得的是还智勇双全,总之日后霍兄你就会知道了。”

霍溶轻轻地咬着舌尖,点点头。

第053章 不认识她了吗?

霍溶到达南康卫的时候,恰逢程啸也到了京师。

朝廷派出的押解钦差是金林卫总指挥使,皇帝的亲军将领,路上十分顺利。

随后吏部又派了钦差和接任官吏前往太湖核查知府何翼,何翼被罢免,同时也被带进京师接受审讯。

随同一起的自然还有一些衙门属官,包括方桐的夫人。

宫中近日风声紧得让人呼吸都觉得多余,顾家却岿然不动,倒显出几分坦然的气势来。

冯少康接到弟弟捎来的消息是程啸进京之前三日,彼时他正在牡丹初开的后花园吃茶。

看到信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往对面看了一眼。

他的对面坐着凌渊,执着杯子在手的他分明在望着栏外的牡丹,却好像侧面也长着眼睛看到了他似的,慢吞吞吐出一句:“老五信上说什么?”

冯少康从容一笑,将信折好入怀:“说西北天还冷,让我给他捎点厚衣裳去。”

……

天牢已作打点的回信于十日后送到了长缨手里。

长缨收了信继续埋头吃饭。

冯家五兄弟,老五冯少擎最是暴脾气,老二冯少康最是沉稳,却都是同样的讲义气。

信虽然是给少擎的,但里头还顺带提到了几句政事,这自然是说给长缨听的。

凌颂已经进了吏部观政,而凌述进了屯营,朝上除去程啸这案子议得凶之外,漕运司近来也被屡屡提名,朝廷也许还会派钦差直接南下巡视。

“隔壁苏老爷应酬回来了,又喝得醉醺醺的,苏夫人在跟他吵呢。”

盈碧小声地报告着消息。

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馨容如愿到了徐澜手下当差,隔壁消停得很。

当然,其实闹腾得厉害的一直只是苏佩容,苏馨容虽然满肚子歪心思,但是轻易不会撒泼。

只有苏佩容老鼠肚子里装不了三两油,动不动就整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跟谁喝?”长缨有时候需要留意身边这些信息。

“不是新来了个知府齐大人吗?卫所里请齐大人吃饭呢。”盈碧素日嘴甜,在街坊邻居间诸如此类的消息经常能打听回来。

长缨知道这个“齐大人”。

前世纵然程啸之死未曾大曝天下,何翼在湖州知府的位上却也没能坐得长久。

接任的官员就是齐铭,是长沙知府举荐的庆隆三年的进士,前世里这会儿长缨已经在湖州府任捕快,在齐铭手下当了将近四年的差,她自然是清楚。

这个苏焕,居然跟才来到的齐铭已经搭上交情了?

“吃完了未?”

少擎跨门进来,他们下晌还得去码头。

长缨立时收住了苏焕这边的心思,三两下喝完汤,然后出门。

督造司专门辟出了一个两进院落作为衙署。

这次同批要造的船有四艘,码头有现成的船厂和工匠,拟定的开工日是在四月初三,这几日正紧锣密鼓地整理到场的木材。

由于各级官府也有职责协理漕运,因此邢沐负责跟官府方面的事务,卢鑫负责总账,长缨管用料,苏馨容管输送。余则事务则分摊。

“工部运送的楠木已经到库,今日送到的是杉木和松木,一共有九船,长缨你是负责木料计数的,下晌去码头负责清点。

“此外还有运送桐油石灰等物料的船到来,这边就我来,正好我下晌要去趟码头斟选工匠。”

徐澜话毕,长缨也已经往卷宗堆里找出了木料清单。

苏馨容看了眼他们,说道:“不如我也同去看看,我也还没有去过船厂的。”

她负责的是物料押送,只需要从库房跟到船厂,其实跟码头不搭干。

长缨心知肚明,不掺和他们的事情,麻溜地拿起卷宗先出了门。

码头距离衙署十余里路,船厂就在码头东侧。

“我就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刚下马,就听前面有人慢吞吞地发着话,木栈桥上站着七八个人,穿着盔甲挎着长剑的那人忒地熟悉,分明是霍溶。

脚步声显然也惊动了他们,他身边那个叫佟琪的近随当先看过来,并且当先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将她扫视了两眼。

“霍将军也来了。”她笑着打招呼。

霍溶目光滑过她脸上,注意力又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上,然后示意身边人跟着下栈道。

长缨眼珠儿一直跟随他们顺着石阶下到河道,才挑眉收回来。

霍溶的到来,这些日子已成功地让人把话题从再立奇功的她身上转到了他这位新来的香饽饽身上,卫所上下现议论他,包括跟苏馨容交好的那几位女将在内。

除去他的身份之外,议论的更多的还有他的五官身材,长缨虽然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与加官晋职,但也不能不承认,脱离了护卫身份的霍溶,穿上盔甲的模样还的确挺养眼的。

尤其他在公事上的专注与严肃,一不留神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敬畏。

然而,长缨私以为曾与他多少还有几分共事之谊,就算不能当众透露出两人曾见过,那么私下遇见了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总是情理之中——毕竟看他从前的样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可他这副模样……

其实也不算偶然,因为之前就算是有时候大伙一起议事,他看过来时眉梢眼角也总透着几分淡漠,就跟不认识她似的。

之前她还以为是她的错觉,如今看来,他确实跟在长兴有点不一样了。

难道是因为他是有妇之夫不便再与她攀交情?

还是因为他上次要她的手印求什么答案,结果终于发现她根本不是沈琳琅?

哎,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她耸耸肩转身,却又发现被人堵住了去路。

苏馨容环着胳臂冷笑斜睨,已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滋味好受么?”

长缨两眼一眯,她却放下手来,转身漾出一脸的亲善温柔,与已经带着几名官兵过来的徐澜道:“徐将军,方才我看见霍将军也在这里呢。”

徐澜点点头,与长缨道:“时间还早,霍将军是来验料的,他对漕运事务很为了解,先一起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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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你比我想象中更豁达

霍溶受命监督湖州码头,在来之前已经恶补过湖州、嘉兴、杭州三地的漕运近五年的状况,今日来码头不是偶然,在以程啸为典范的江南道各地官府普遍敛财成风的现状下,漕运码头剥削工匠的事情并不鲜见。

湖州码头要肃清,则必须先刹一刹这风气,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情况却不甚乐观。

船坞都近码头或海湾,官办船坞的工匠有工钱发放,但杂工的都属服役,每日里开工的约有上千人。

河岸上敲敲打打的,忙碌不堪,但仍有工头挎着大刀从旁吆五喝六,在看到他们到来时更加声势夺人。

“回头去查查湖州漕运司长官的背景。”他扭头示意佟琪。

长缨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她过去对黎民百姓生活的认知。

苏馨容一路上眉头紧皱,不发一言,脚尖踮着,手掌虚掩在鼻前,走到半段耐不住铁锈的臭味,一把推开长缨,扶着一旁木料呕吐起来。

好在徐澜离得近,眼疾手快把长缨给扶住了,避免了栽向一旁的噩运。

“长缨,真是对不住,我昨夜偶感风寒,方才有些不适,没撞到你吧?”

苏馨容“诚恳”地看过来。

长缨掸掸衣袖,笑道:“撞到了。”

苏馨容扯扯嘴角:“那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长缨微笑,“毕竟苏将军身子娇弱,有目共睹。”

都当将军了还说人身子娇弱?这不是侮辱人嘛。

苏馨容脸色变了。

场下一时无声。

徐澜清着嗓子,招手让人端了几碗茶来:“说了这老半日了,先喝点水润润喉。”

船坞里只有熬出来的大碗粗茶,但这不是讲究的时候。

霍溶看了眼苏馨容,又看了眼淡然拂袖的长缨,手抚着粗陶碗的边缘,内心平静无波。

苏馨容接了茶,心里沸腾得跟煮粥似的,一时间却又无可奈何。

见霍溶正冷眼瞥沈长缨,又想起先前他不搭理她的模样,遂笑道:“长缨你素日里口无遮拦倒罢了,当着霍将军的面,你怎地也不收敛收敛?

“这里可不是你从小生活的北地,江南是风雅之乡,向来是讲究礼仪的,长缨你很应该多学学,别一天到晚尽顾着抢功出风头。

“霍将军,您说是吗?”

苏馨容无声地笑起来,带着胜利者的资态。

正晃着碗里茶水的霍溶闻言瞅了她一眼,显然不能忍受自己被拖下水:“苏将军这么讲究礼仪,为什么不呆在内宅?”

苏馨容怔住。

长缨旋即发出令她感到无比刺耳的笑声来:“大约是苏将军一向都很稀罕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的缘故吧!”

苏馨容忿而咬牙,没等开口,长缨已眉头一挑,抱着胳膊走开了。

霍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冷屁股?她说谁是冷屁股?

徐澜呆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咳嗽着与苏馨容道:“你不是不舒服吗?先上去呆着吧。”

苏馨容脸色更难看了点。

徐澜也不再管她,朝河滩边的长缨走过来。

长缨站在一副龙骨架下,打量着不远处赶工的工匠。

由于突然调入督造司,改变了她原本的计划,近日里她少不得也捋了捋前世事。

程啸死后何岷被押,漕运这边其实很平静。

也正是因为平静,在揭开程啸罪行之前,她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但尽管如此,同年八月还是发生了一件事。

漕运为朝廷发挥的最大作用是贯通南北货物运输,江浙的漕船将粮食与丝绸等运送至京师,而商人又将北地的枣梨药材皮毛等运送到南方,比起陆地输送节省了许多成本。

可正因为运河的备受重视,朝廷一直以全力维护运河正常航运为宗旨,沿河两岸的里运河时常受到水患侵扰,多地码头的纤夫与水兵也为水运所苦。

大学士宋逞因为是湖州人,从小在湖州生活,当时就提出兴海运而废河运,结果被东平侯世子顾廉当朝驳斥。

顾廉认为在当前海盗横行的情况下宋逞提出开通海运作为民运是要将大宁陷于危险之地。

宋逞则据理力争,列举河运数道弊端。顾廉则直指其疑似与海盗勾结,最后逼得宋逞最后只能离任以求自保。

此后便再也无人提出废河运。

如顾廉不愿废掉河运的原因,一则定然是因为漕运司在外戚与东宫手里把着,废掉运河等于失了阵地,输送财物再也不像如今便利。

二则大约是倘若大兴海运,则海道归由五军都督府掌管,外戚手伸不到军营里,一旦让武将掌握了这道要塞,顾家一党在朝中倒势是迟早的事情。

不管宋逞的提议最终得以贯彻的可能性有多少,他不惧外戚,在未来将与顾家交恶倒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被顾家几乎一手笼罩下的六部的文官,能够站在了朝廷大局考虑,逆风与外戚对抗,至少说明他还有些风骨……

“这些工匠除了舟师,都是来服役的,有些三年轮服三月,住地的则是一月服一旬。”

徐澜顺着她眼看着的方向,解说起来。“你在北地长大,应该没怎么接触过船坞吧?北地风光怎样?”

长缨进营捏造的履历说自己是北地小将领门户出身。

“气候恶劣,远不如江南。但碰上季节好,塞外风光也别有一番情趣。”长缨笑了下。

徐澜顺势凝视她侧颜,说道:“还以为你会因为苏将军的话介怀,看来是我想多了,你比我想象中更豁达。”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浓密的睫羽和挺俏的鼻梁,以及精致的唇线轮廓和下巴线条全部都突显出来,于夕阳下仿佛一副绝美的剪影。

“徐将军过誉。”长缨转过脸来,抱着胳膊似笑非笑:“苏将军总是跟我过不去,其实我也很介意。所以有些时候我也是说开打就开打的。”

苏馨容自诩出身好,处处以她当初为了入伍而捏造出来的小户出身奚落她,因的就是徐家家世好,她得通过贬低她来抬高自己。

这点长缨的确不在乎,但她也犯不着让徐澜误会她沈长缨有什么特别之处。

徐澜凝视她半晌,继而温柔地扬起唇,轻嗔了一声:“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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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夕阳辣眼睛

“其实我跟苏将军只是父辈的交情,而且我并不喜欢公私不分,所以在衙署里,她在我看来,跟别的女将没有什么区别。”他扶着身前的木栏说。

又道:“我父亲长年不着家,后来我们与苏家都在金陵住过,于是两家女眷那段时间经常走动,我才得以与她认识。”

长缨没想到他会跟她唠起家常,抬起头来。

“所以你也不要误会我,免得影响差事。”徐澜扭头望着身旁的她。然后又笑着直起身来:“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后方的苏馨容望见这一幕,眼里能滴出血来。

仍端着茶碗立住的霍溶望着那两人视线交汇,只差没瞬间电光火石拉出道霹雳来的模样,也不由放了碗。

碗底碰到石板的声音惊醒了咬牙切齿的苏馨容。

苏馨容略懵,扯扯嘴角:“霍将军怎么了?”

“太晒,辣眼睛。”

一道斜阳自云彩后头刺过来,金光灿灿的,可不是辣眼睛?

……

长缨回到原地时霍溶已经跟舟师们聊过一轮,因着差事,随后各自散去。

船有九只,赶到码头的时候木料已经差不多卸完,清点数目自有人去,长缨让黄绩周梁跟着,自己拖了张小马扎过来,在木料这边提着笔墨归档记数。

事情清闲,足够她开些小差。

据她所知宋家是耕读世家,是湖州本地的望族,家族庞大,宋逞的祖父原先还在行人司任过司正,是名符其实的天子近臣。

当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如今,宋家在朝中不如从前声势大了,但身任大学士的宋逞仍然在士子文人间颇具威望。

前世里宋逞辞官之后,宋家上下韬光养晦,在长缨死前,子弟们都没再参加过科举,想来是对朝局寒了心。

长缨没见过宋逞,但因差事之故,与宋家人偶尔打过几回交道,倒忘了眼下这时期的宋家是何光景?

托腮正出着神,一只手突然将她手里的笔抽去,在她虎口处留下一道触目的墨迹。

苏馨容站在面前,拿着笔在指尖转圈,居高临下望着她:“沈将军这是在当差?”

长缨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让她冒犯,看到这里,就啪地放下账本站起来:“苏将军有何指教?”

苏馨容不比她矮,但竟也因着她这豁然起身的势头弄得凛了一凛。

她扔了笔,沉脸道:“沈长缨,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的人,当着澜哥哥他们的面你装得纯良无害,背着他们你就丑态毕露,你这个人,心机怎么这么深沉呢?”

长缨笑起来:“深沉一点多好啊,好过你这么肤浅。”

苏馨容冷笑,瞥她一眼:“论牙尖嘴利,真没人能比得过你。”

长缨懒得跟她罗嗦,重新取了枝笔记数:“没事就给我撤,没工夫浪费在你身上。”

苏馨容咬牙丢过来一张单子:“这是库房发下来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仔细看看!”

单子上有库房的印戳,是核批用料的文书。长缨拿起来看了几眼,只见木料这一项上勾出好几道勾来。码头收料要经几道审核,比如木料,长缨这里不光要对数量,还得做初步的检验,断的,弯曲得厉害的这些都不能要。

但这上面勾选的都是不应该出现输去库房的木料里。

这怎么可能呢?她分明都检查过。

长缨方抬起头,苏馨容又忽然把单子抽回去,沉着脸走了。

这事非同小可。长幽起身跟漕运司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往库房去。

到半路她忽然又停步,不对,既然她肯定木料在她手里没有问题,那么就只能是离开她这里去往库房里这段出的事,可输送的事情不就是她苏馨容负责的吗?

她立定想了想,然后又倒转回头,挑了条木料之间的偏僻道走回去。

只见原先堆放着淘汰过的木料的地方,这会子竟有几个工匠往木头两头套绳索。

抬木头的人动作又快又利索,很快便把四五根好料换回了劣料,并将好料抬了出去。

船坞木料都由官兵把守,这些人想必是有正规通行令的。但怎么这么巧,苏馨容来给她看过单子之后就有人来抬她的木头?

她这是要跟她玩阴的?

长缨背贴着木料想了想,皱起眉来。

“快走吧!别磨蹭了!”

身后又传来声音,那几个人抬着木头开始走了。

她收敛神色,不动声色跟在了他们后头,出了木料场。

苏馨容坐在库房,给刚刚清点完漆料的徐澜递上条帕子:“还没用晚饭呢,澜哥哥饿不饿?我让厨下给你煮碗面?”

“我不饿。”徐澜徒手擦汗,坐下来抖开扇子,又翻看起账目来。

苏馨容被冷拒,站了会儿,走过去:“你是不是因为先前我说长缨的事情生气?”

徐澜扭头看一眼她,接着翻账。

“我不是故意要针对她,她小门小户的出身,什么礼数也不讲,爬得再高也是上不了台面的,我这也是为她好。

“她嘲讽我倒不妨事,这要是得罪了霍将军这样的人……再说,我也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呀。”她恳切地说道。

“小门小户也不是什么过错,何必总是揪着这点不放?”徐澜抬起头,“出身好的人未必就值得人敬重。

“这是你和同僚之间的争执,我只是你的上司,只要不影响到正事,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么多。

“此外,办差的时候记得叫我徐将军。”

苏馨容咬着下唇,心底下渐渐有气浮上来。

“我知道了。”她咬牙道。

徐澜看看面前神情别扭的她,再想想先前长缨的直白,又说道:“我觉得长缨没有什么坏心眼,你为什么不试着跟她做个朋友?与优秀的人为伍,能学到不少东西。”

苏馨容简直气笑了。

他明目张胆地偏帮着沈长缨不说,还拐弯抹角地夸沈长缨比她优秀?

那沈长缨就真那么好吗?

不过她咬了咬牙,又平下心气,说道:“我听你的便是。”

徐澜暗觉自己可能严厉了点,便缓了缓神色,冲她点点头,拿着账目出门。

第056章 除到只剩中衣…

长缨跟着抬木料的人又回到了码头,放下之后几个人擦着汗坐着木头上唠磕。

这会子夕阳已经落尽,船灯还未曾全部亮起,长缨吃准他们是打算偷她的木料为难她,正打算着人去唤周梁他们过来,忽然坐着的那几个人站起来了。

朦胧暮色里,只见他们左右看了几眼,然后大约发觉安全,便迅速抬着木头到了斜坡处。

接着便见几个站在上方将木头往下一推,那百余斤重的木料便一根根地滑入了河道。

扑通的声音隐没在周围的凿打声里,没有引来任何动静。

长缨皱了下眉头,埋伏下来。

苏馨容这是还打算毁灭罪证不成?

她微微吸气看着暮色里的几道人影,没等她有更多动作,忽然恢复了平静的水面又开始泛出波纹,紧接着冒出几颗头颅,跟岸上的人打过什么招呼之后,旋即以奇怪的姿势游走了。

为什么说是奇怪呢?

因为冒出头的三四个人仿佛肩扛着什么东西在水下游走似的,一边肩膀僵硬不动,而且是呈两两对开的形式。

而这里刚走完一拨,随后又浮上来几个人,如法炮制,走了有三四拨。

看到这里,长缨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先前被那些人投入水下的木料,便经由水底这些人又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苏馨容为了坑她,难不成还掘了个大坑?

她心里犯疑,静等着河面平静了,码头上抬木料的人也撤了,才顺着暗处走了过去。

河岸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岗哨,但往下游走出船厂这段却明显人少了,而这段距离方才的地段有两三里路之遥。

通向里运河的拐角处是一道河湾,河湾中正泊着不少民运船。

她沿河又走了半里,就听前方又传来水声,初升的月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如同先前抬着重物下水游行的一般,那几个人又自几条船之间冒了头。

接着有海碗粗的木料浮出水面,等船上的人接应着拖了上去,却正是先前自码头抬出来的那批木料!

一条船的航行寿命与木料息息相关,漕船用的木料都是从各地斟选过来的好料,每一根都价值不菲。

眼下这些人居然暗中偷运船料,而且挖漕运的墙角还做得如此隐蔽娴熟?!

——不,码头何等要紧之地?怎么可能会容许旁人混入水底偷木料?定然是有人暗中配合所致。

难道苏馨容……

长缨有些狐疑,不是她瞧不起苏馨容,而是要办成这样的事情得何其大的胆子?又得需要何等缜密的手段?

苏馨容资历摆在那儿,在调入督造司之前又并不熟漕运,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打点好的。

那这些人莫非不是她买通好给她挖的坑?如果不是她买通好的人,那她为什么要诱她走开?

“什么人?!”

船上突然传来喝斥。

她记住那船的徽记,随后遁入阴影里,循着原路撤回码头。

也许她应该去找徐澜……

回到原地上坡的时候突然撞到堵肉墙,她摸着脑门退后两步,面前人巍峨如山,月光下扶剑的样子显得格外清冷。

“……霍将军也在这里?”

长缨心思还游离在船上,陡然见到这位,有些没反应过来,情急之余便咧嘴笑了一下。

霍溶与徐澜等人一起跟漕运司的几个人吃过晚饭,知道今夜有船料到达,是打算盯着办完才回去的。

饭后出来溜达,不想就遇上了这位。他打量着她上下:“沈将军这是打哪儿来?”

方才饭桌上就没见着她,要不是徐澜在场,他还当他们俩另开小灶去了呢。

长缨想的就简单多了,难得他老人家肯跟她说句话,眼下哪顾得着叙旧?

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眼,她说道:“不知霍将军的护卫们会不会水性?能不能帮我个忙?”

佟琪脸色滞了滞。

霍溶扶剑未动。隔半晌:“什么事?”

“差事!”长缨走上与他同级的石阶,“有人偷码头木料,熟门熟路的,看模样,还不止第一次。

“我刚才盯到他们的船了,如果你有会水性的护卫,想请你让他们帮忙潜过去看看,那船上定有猫腻!”

霍溶凝眉片刻:“运河两岸皆布着卫兵,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官府内应?”

“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长缨眉头深皱。“有没有勾结不好说,但偷木料这事是肯定的。”

霍溶想了下,示意她带路。

很快又回到先前的河湾,船还在,看起来比先前凌乱了些,但没有多大变化。

“帆上绣着只鹰的那条船就是。”长缨指着河面。

霍溶冲佟琪使了个眼色,佟琪便抿着唇,扒去上衣下水了。

长缨听着几乎听不到的水声隐去,与霍溶道:“我竟不知那样重的木头他们负在身上潜水而行,竟能游上两三里。”

霍溶淡定遥望船只:“沿河码头多的是能拉几百斤的纤夫,一根木头于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长缨又凝眉:“但我不明白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偷几根木头……”

霍溶想了一下,望向下游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官船用料,民间船坞也许会很稀罕。”

这么一说,长缨就了然了。

沿河码头开办的船坞有官办也有私办,运河上官办制的船自然为官家掌控,而私办的船坞通常造的是商贾用船。

官家船管制得严,用料讲究,是民用船用料难以比拟的。偷官船的用料卖去船坞作私用,无论如何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而以今夜九条船的用料为例,少掉几根或十来根料,不细查其实根本查不出来,但官私勾结卖出的钱却直接落入了他们兜里。

她原本是要抓苏馨容的把柄,没想到竟扯出个窟窿来。

“爷,船上没有木头!”

说话间佟琪已经回来了,河边冒出头的他抹了把脸说道。

长缨顿住:“我亲眼看到他们拉上船的。”

霍溶定站了会儿,忽然也开始除衣。

长缨眼睁睁看着他脱到只剩中衣,口舌无措道:“你,你也会水性?”

霍溶活动着筋骨,瞥眼斜睨她:“能看到伶牙俐齿的沈将军也有口吃的一日,真是荣幸之至。”

第057章 无关紧要的前妻

长缨翻起了白眼。

霍溶活动完了,然后下水。

佟琪紧随其后,互打了手势之后分前后方上船。

这是条常见的货船,约载七八千斤重,船舱里有四个人在围着炕桌扔骰子,里头堆着许多麻袋,鼓鼓囊囊地,应是货物。

除此之外的确没有看到任何可放置木料的空间。

霍溶沿着舱壁查看了一圈,伏在甲板上想了下,又泅水到了隔壁一条船上。

船上只点了盏油灯,一个老头儿撑着额角在舱里打瞌睡,船舱里依旧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东西。

“爷,撤吗?”佟琪显然也是毫无所获,潜行过来。

霍溶沉吟道:“沈长缨是个谨慎的人,她说看到有人偷木料那就一定是有。

“今夜是漕船运行时间,商船行走不了,木料一定还在船上,再找找看。”

“既然肯定,那何不直接带着人过来搜查?”

“就是搜到了也只能查出这一次,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治标治本。”

霍溶打着手势,先行往瞅准了无人的尾板上去。

也许是长兴那段日子达成的默契,沈长缨即便不说,他也能明白她求助他,让他遣护卫前来察看真相的目的是为何。

倘若这些人果真是官私勾结撬官府墙角,那么这一定不是一两日的事,也一定不是几个工匠就够胆做的事情。

直接带人来搜,无异打草惊蛇,再想剔除他们,谈何容易。

“嘶嘶——”

前方传来虫鸣,是佟琪在招呼。

他潜过去,佟琪指指甲板:“底下有灯!”

甲板之下的确有灯,大宁的商船工艺也已十分高超,船身几乎看不到缝隙,就算有缝也早就拿桐油与漆料填实,但甲板上这一线不必沾水的缝里,底下却有光亮透出来。

霍深俯身将耳朵贴上去,随后又目测了下船身长度,随后复又下水,看了看船身入水的深浅,随后示意佟琪引开舱里的老人。

佟琪跃到水下“哎哟”叫了一声,舱里老头惊醒,而后走到门口,霍溶趁机入内,瞅准他身后的内舱门,

打开,进入,再合上,一气呵成。

底舱内点着两盏灯,满满当当,摆满了木料与桐油漆料等等……

长缨在岸上来回徘徊。

徐澜说霍溶对漕运熟悉,她想着霍家好歹是皇商,熟悉也就罢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识水性!

这于一般人家说不算稀奇,但霍家哪里是一般人家?

传说霍家的钱财买下整个徽州城都绰绰有余,而霍溶作为霍家长子,霍家的继承人,他们家居然舍得让他习泅水?

这霍明翟莫非是个奇人?

“哗啦!”

河边传来水声,先后上岸来两个人,当先的人身上中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在月光下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他的猿背蜂腰。

身后佟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套上了衣服,虽显凌乱却还是规矩地出现在人前。

长缨清着嗓子:“我先前听到有动静,你们没事吧?”

“木料藏在福字号的货船里,除去木料,应该是船坞里但凡能偷出来的东西都有涉及。”

霍溶边说边把上衣除下来拧水。

水哗哗滴在地上,经月光一照成了断断续续的银练,被迫看了两眼他半身鼓胀肌肉的长缨只觉他整个人也水淋淋地在散发着无耻而罪恶的光芒。

卫所里日常练兵天天有人光膀子,其中也不乏身材好体格好长得俊的,初看时自然也曾面红心跳,但是看多了真的也就那么回事。

眼前这月色底下跟卫所里比起来多多少少添了些忌讳,关键面前这男人又还是别人家的男人,长缨显然受不了这眼福,把他外衣捡起来抛过去:“那就先谢过你们了!明儿我和徐将军去官府查查这福字号。”

霍溶看了眼她,把袍子接过来:“你跟徐将军——很熟?”

“同袍两年,你说熟不熟?”长缨笑起来。

霍溶抖着袍角,望着夜色深处,良久后嗯了一声。

看徐澜对她那股劲儿,可不像只是同袍而已。先前河滩边,那一幕可太扎眼了。估摸着回头苏馨容得把枕头给捶烂吧?

长缨道:“怎么了?”

他垂头拿剑:“无事。祝你幸福。”

一个已经无关紧要的“前妻”而已,她找到了意中人,他自然不会吝于给出祝福。

只不过但愿她在凌渊找到她之前能修成正果,不然还没来得及尝到什么郎情妾意的甜头呢,就已经被凌渊给杀了,得多惨!

长缨打了个喷嚏:“谁咒我?”

霍溶斜睨她。

长缨放下掩鼻的手瞄他,总觉得他自长兴分别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霍溶却没再说什么,将手里待穿的袍子扔到她身上,走了。

长缨虽感谢他的好意,这衣服也不敢穿哪。

她走上去还给他:“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突然来南康卫?”

基于这些事都是长兴的事引出来的,又基于她发现了方才这桩事情,令他随后务必也不能袖手旁观,霍溶顿了脚,接了衣裳说道:“是奉旨行事。”

说罢,他将在霍家收到的程啸案子的后续简单跟她说了,然后道:“湖州码头的漕运事务很重要,你虽在徐澜麾下,但你务必也要以大局为重。”

长缨之前其实猜测过他是为漕运而来,却未曾知道得这么详细。

她点点头:“我会的。”又微笑道:“徐将军也很负责,是非黑白,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相信他也不会是那种算糊涂账的人。”

霍溶看了她半晌,收回目光也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你拿着我的手印去找什么答案,找到了吗?”长缨又问。

霍溶握着剑柄:“找到了。不过跟你没关系。”

长缨觉得就是这个原因不会有错了。

他从来到之后就冷冷淡淡的,既然确认了她不是跟他有过瓜葛的沈琳琅,那么他与她保持距离是很合情理的。

霍溶瞅着她一副笃定的样子却觉忒地无聊。

他道:“我去散散步,你随意吧。”

“你衣服不还湿着?”

“无妨。”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吃得太撑,得消消食。”

……

第058章 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长缨晚饭时未曾出现,徐澜注意到了,苏馨容也注意到了。

这是出乎苏馨容的意料之外的,她的确是做了点手脚,但她以为长缨很快就会回来。

“天色晚了,差事也办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差房里,她见徐澜立住没动,催起来。

徐澜心不在焉,没有回答。

虽然知道长缨机敏,此地也不可能让她出什么危险,但她迟迟未回,他还是遣了人出去寻找。

约摸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她奉命去嘉兴办过一回差。

嘉兴连续出现几起货商被劫的事件,官府拿不住,谭绍便派了他与她同行。

南康卫里有四五名与她同级别的女将,他也不是从未接触过,当时只以为她也如常人般只擅听命行事,对于她曾经立过的功绩也并不认为是她的实力所致。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不光是能够服从命令,而且总会不动声色,快速地找到有用信息。

差事办得顺手,他自然也会分出些注意力在搭档身上。

那时候只觉她满脑子里全是差事,一个姑娘家,长得又那么……想想挺有意思的,旁人拼命把差事办好是为了谋求富贵前途,而她身为拥有天生好资本的女子……想来其实不至于令她必须这么艰苦的活着才是,虽然看上去她其实也挺乐在其中。

后来就越发对她好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好奇心逐渐变成了更进一步的欣赏。

到如今眼目下,原本他完全可以先回去,此刻看不到那抹影子归来,却又升起了隐隐的牵挂。

“徐将军……”

苏馨容又在催促。

“我还有事,你忙你的。”

他终于打断她,凝眉踏入夜色。

从前小时候她跟前跟后的,他不觉得什么,他家族大,堂表姐妹多,自家的都认不很全,其实也不多她一个世交“妹妹”。

过去十九年并不觉得哪个女孩子招人心烦,但在对长缨有了不同的心意之后,如今却也觉得苏馨容的存在委实不值得多花心思去应付。

苏馨容望着他离去,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来。

但还没有等她自失望的情绪里醒神,她表情立时就卡了壳……

“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外,只见没有了徐澜的踪迹,才恢复神色转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缨坐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茶杯在手里端着,点心在手里吃着,活似呆在她自个儿家里。

“我去过码头了。”长缨道。

“那又怎样?”苏馨容冷笑着也拖了张椅子坐下。

她早已有准备,自然不会惧她什么。

“去给我端饭,我还没吃,饿了。”

苏馨容气得又要冷笑,长缨却先她一步射了道目光过来:“知道你让人偷走的木料去往了何处吗?”

苏馨容顿住。

她着人把木料弄走,不过是为引沈长缨上钩,坐等着看她丢个脸罢了。

她先是用动过手脚的库房单子做饵,猜想这么明显的破绽,沈长缨一定会起疑,所以又故意找了个士兵,买通几个工匠趁沈长缨离开时抬木料出来,再诱使她上当。

沈长缨看到有人抬她的木头,必定会怀疑是她干的,她有了证据难道还不会逮住这机会前来兴师问罪?

但等到沈长缨前来大闹,或者找徐澜揭发举报时,她会发现那几个工匠根本就不认识她苏馨容!

不但不认识,他们还会倒过来一口咬定就是她沈长缨故意买通了他们来诬告她!

而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沈长缨有这么阴险卑鄙的一面时,她则可以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人看看她沈长缨的人品,然后让徐澜也看看她心胸有多么恶毒。

同时先前在码头的那番风波她也可以重新拿出来再作一作文章,让徐澜看到她是多么的无辜,而她沈长缨又是多么的下作。

她安排的好好的,但她问她木头的下落又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知道什么木料的下落?木料不是你管着吗?”她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

长缨盘手笑了一声。“你不是买通了工匠坑我的木料吗?”

“这真是笑话了,”苏馨容啜了口茶,“我一直跟阿澜在一起,哪里有什么时间去买通工匠?你以为我像你,一天到晚就会瞅空子?

“沈长缨,就算要诬告我也不是这么诬告的吧?你好歹也拿出点真凭实据出来?”

“你先前给我看的那张运送木料的单子呢?”长缨不躁也不怒。

苏馨容抬眉:“关单子什么事?”

各司交接物件必须留有单据,这种东西没法儿轻易毁去。

先前她拿出来给她看的做过手脚的单子,随后就收了回来,她可以不给人看,但绝不能毁。

“你把它拿出来,我就不直接去找徐澜。”

苏馨容凝眉不语。

看模样沈长缨似胸有成竹,万一她抓住了她什么破绽去找徐澜,徐澜究竟会听谁的,说实话,她还真有些吃不准。

但那单子她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就算是传了库房司的人来看,他们一天到晚接手那么多物件,不可能还会记得清是不是他们出过的。

就算翻存根——呵,只要有手段,一张要不了命的清单存根,难道还动不了手脚?

她心里笃定,见长缨目光在紧逼,便自随身的锦袱里取出那张单子。

“你可小心了,若是挑不出什么刺来,回头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就是你!”

她冷冷瞥过去,将单子往桌上一拍。

长缨接在手里,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然后道:“你确定这单子就是你先前给我看过的那张?”

苏馨容凝眉:“自然是。”

长缨拿着单子的对角,缓缓道:“这单子落款的是库房司,这落款的笔迹却与库房司用的墨大相径庭。

“虽然都是松烟墨,但明显库房司的墨色更为细腻,不是上等清烟墨,却也不是制版书才用的混烟。但画勾的这几处用的却是实打实的‘混烟’。

“据我所知,库房司的纸墨与卫所衙署用的都是上头拨下来的定项,怎么会出现码头上工匠当涂料才用的混烟墨呢?

“你既承认这单子是你之前给我的这张,那我倒要问问看,你是自哪里找到的混烟墨画了勾,拿过来当诱饵让我上当的呢?”

单子再次被拍回桌上,这一次的响声莫妙地重如石锤,击得人耳膜心腔都在发跳。

第059章 等着我来教你做人?

苏馨容没有料到一张寻常的纸竟然能让她看出门道来。

苏家行武出身,跟大多数行武世家一样,几代都出不了一个文人。

她虽然认字,但于文墨一项无甚研究,品鉴什么的也只略些皮毛。

从未耐烦深入,又何曾会想到一方小小的墨石还能有这么多讲究——不是,她都不曾懂的东西,凭什么她沈长缨能说的头头是道?

“你信口雌黄,胸无点墨,在此瞎扯什么?”她斥着长缨。

“我不光会看墨,还会辩笔呢。”长缨嘴角一扯,“这画勾的笔与落款的笔也是不同的。

“落款的笔应是是湖州本地产的笔,中兼毫的长锋笔,但画勾的笔触,看起来却应该是斗提。

“斗提这种笔眼下衙门里基本不用,因为肚子大,只适合写大字。倒是街坊路边随处可见。

“而且这勾划上还留着落下的毛须,足见笔的品质不高,远不如供衙门所用的湖笔。

“你这是方才在寻我之前在码头随便找的笔墨作假诱惑我?”

苏馨容心跳如擂鼓,早已经在她这番话下浑身紧绷。

她想驳斥长缨,但无奈的是,她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不是错误的,她连判断她是真有见识还是滥竽充数都不能够。

“你不是自诩世家名门出身?怎么,连基本的笔墨用料都鉴别不出来?”

长缨以半仰的姿势靠在椅背里,手里拿着桌上一只沾过墨的毛笔,扬起下巴来睨视着她:“我以为但凡讲究的人家,终归是得学学读书写字的。

“文房四宝与字画诗赋上就算不必精通,至少也要识货,不然就算是将衔再高,看不懂兵书,写不出战略,仍只能是个莽将。

“看苏将军日常高傲得不得了的模样,还以为以你的底气,定然在家里深受过各种薰陶呢。”

长缨笑得刺目。

这模样,这做派,竟不像是个普通出身的将女子,而像是底蕴深厚的名门贵女。

苏馨容如坐针毡。

她长到十七岁,没有一个人当面质疑过她的出身教养,她一直也以为所谓的大家闺秀大约也是她这般。

反倒比起那些只会呆在后宅里扭捏作态的小女子们,她更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的气质,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会被一个她藐视了三年的沈长缨给批得体无完肤。

但她岂肯乖乖被嘲?

“你怎知我不懂?我不过是认为你不懂罢了!”

她情不自禁挺直了腰背,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看穿。

但长缨巍然不动的姿态与浑身散发出来的自信将她击溃。倘若沈长缨要跟她较真,要逼着她鉴赏,那她三两下就会被逼得露丑。

她咬了咬后槽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去把饭给我端过来!”

长缨将笔掷上桌面,两眼直接望进她眼底,那里头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苏馨容觉得自己优点之一就是沉得住气。

沈长缨既然不留情面的揭开了她的深浅,且她先前无故失踪了那么久,必然是真有什么要事。

那么,在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她无谓跟她硬碰硬。

她狠瞪了一眼对面,起身走出去。

厨下接到过徐澜的指令,早就给长缨热着热菜。

苏馨容阴着脸端出来,心里到底憋着口恶气未出,半路上瞧见一旁刷马留下的水,把食盒放下地,将汤盅里的汤倒出一半,随后捧了两捧进内。

回到屋内,长缨还坐在原处,只是眼神看起来更阴冷了点。

“吃吧!”

苏馨容把食盒一推,冷眼瞧着她。

长缨呲牙笑了下,将汤盅咚地放在她面前:“你喝!”

苏馨容脸色陡变。

“不给面子?”长缨笑得好开心,“不给面子我就带着你的澜哥哥去找木料了哦?”

苏馨容心里发堵,不知道面前的她究竟是什么吃人的恶鬼投的胎。

但更让她不服的是,沈长缨的武功竟然真的比她高?如果不是她在后跟随看到了她做过什么,她又怎么会逼着她喝这碗汤?但她居然都没有发觉。

而且,她居然吃定了她一定会在饭菜里做手脚?

苏馨容被折磨得没了脾气,抬手揉了揉额角,然后把那碗汤倒了,沉脸走出去。

这次老老实实,重新弄了碗干净的来。

长缨吃着饭,吞咽的间隙里才说道:“你找的那几个工匠,知道是哪几个吗?”

到了此时,苏馨容觉得倒没有必要再跟她打马虎眼儿了,她瞪眼端起茶杯:“不知道!”

长缨料准她也不会那么傻,因此往下问:“你打发去办事的那个人是谁,你总知道?”

不等她答话,她又已经接着往下说:“你便是不知道,也得把这人给我找出来。”

苏馨容冷笑:“凭什么?我把他找出来,然后好让你带着他一道去揭发我?”

长缨掏出帕子印了下嘴唇,面上一脸冷漠:“你不找也可以,你也可以自己去问,只不过他们却未必会让你查得出来抬走的木料去了哪儿!”

苏馨容略为怔愣。

她并不觉得她能捅出多大的篓子,但沈长缨从头至尾似乎都在暗示她犯了天大的错。

“身为卫所将领,监守自盗,且与商贾勾结营私,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长缨支着桌沿,声音不重,但字字敲得人心肝儿发颤。

“你什么意思!”苏馨容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她历来以自己的出身自居,自然不屑于作奸犯科,更因为徐家是口碑响当当的人家,更是不会轻易去碰这些明显让徐澜瞧不起的事情。

便是有过使阴司的时候,也只是针对沈长缨,而断不会蠢到去算计官家。

沈长缨讥讽她,拿徐澜要挟她,都可,唯独这么说她,她能自持?

监守自盗,官商勾结,拿住了就不光是她自己获罪丢脸的事情,连苏家都得被她连累!

“你莫非是说那几个人抬着木头出了码头?”她牙齿打颤。这怎么可能?

长缨轻敲桌子:“给我倒杯茶来漱口。”

她牙咬得要吐血,但仍是颤着手给她斟了杯茶。

长缨垂眼勾唇:“没人教过苏将军,敬茶得用双手么?”

苏馨容手上茶水乱抖,唾液咽了好几回才使出双手奉上。

长缨接在手里:“这次就算了,以后得记住了,敬人家的茶,不但得用双手,茶水还千万不能晃荡出来,不然就显得家里忒没规矩。

“苏将军生在有风雅之乡美称的江南,又是礼数周到的高贵的将军府出身,总不能连杯茶都敬不好,回回等着我来教你做人是不是?”

……

苏馨容肯定了,这个沈长缨一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转世!

第060章 霍将军陪你去的?

徐澜在码头溜达了几圈,没找着长缨,倒是遇见了霍溶。

霍溶猜着他在找沈长缨,原想告诉他她已经回来,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徐澜看到他湿了的裤子,以及被佟琪拎在手里湿了的中衣,微愕着问道:“霍将军泅水去了?”

霍溶淡定从容:“久未下水,一时兴起。”

徐澜笑着点点头:“甚为钦佩。”

差房这边,长缨漱了口,又喝完了茶,方才耐烦与苏馨容把话说下去。

“明日午前,把你下令过的人带来见我。”这次长缨已经没耐心等她的反应,“当然,做不做在你,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可以尽情想象一下自己这回捅了多大的篓子。”

她没有把话说的特别明白,因为虽然吃准了苏馨容在这莫大罪名之下,不可能会蠢到主动跟人提及福字号船上的事,但也得防着她说漏嘴。

而苏馨容固然可恶,这件事终究主谋不可能是她,跟她死磕是没有用的。

她的目标应该是查获出主谋来才对,至于苏馨容,眼下倒不必急着把她怎么样。

让苏馨容去顺藤摸瓜找到那些人,比起她去找要动静小得多。

再说,事情她务必得原原本本禀报徐澜,而即便今日她不说,到明日徐澜也会让她知道。

苏馨容气怒攻心,又添了几分的焦灼,脑袋嗡嗡之下仿佛只有默允这一条路。

她倒不是服栽,而是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倘若沈长缨把这罪名往她身上揽……为大局着想,她不敢不从。

而她同样不能容忍有人利用她来犯事而后拖她下水,左右出了事,那几个人迟早也得供出来,她且听她一回也无妨。

长缨出得差房时刚好遇上回来的徐澜。

“你怎么在这里?”徐澜也是一怔。

“哦,回来不久,刚吃了点饭。”

长缨心里有事,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就道:“方才出了点岔子,明儿我来衙署找徐将军。”

说完便回木料场找周梁他们了。

徐澜望见她背影,挑眉吐一口气,也着人去牵马来。

他年少得志,也未曾受过什么冷落。

方才围着码头转了好几圈,河风吹得人也乏乏的,想来得她几句问候也是值得的。

但不料她倒走得洒脱——罢了,她这个人一向心里只有公务,心里何曾挂过什么别的人?知道她没什么事就行了。

……

霍家在湖州有房产,要找处住地还不容易?

霍溶对外以租赁的名义住进了自家离南康卫最近的一座带小园林的宅院,离南风巷巷口也只隔着半条街的距离。

沐浴的时候他顺势看了眼自己身上,——挺结实的,线条还可以,肌肉不会很粗壮,也没有一丝赘肉。

难看?

不至于吧。

可先前自水下上来,那女人居然还塞衣服给他穿……

原先在坟坑里避敌的时候,她都已经自后方拦腰抱过他了——虽然那是为了捂住伤口,防止血流得太多他提前晕死,但那也是抱,不是吗?

还有他的胸,他长着肌肉的这块地方正有两道伤口,他当时看不见,她不想看着他死,就只能帮他上药,嗯,总之也看过了。

三年多以前他还是个嫩嗒嗒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个有着孔武身材的青年男人了,反倒嫌弃起来?

他觉得可笑。

佟琪掌灯进来。

霍溶看了眼他:“谢蓬近来在做什么?”

他想了下:“这会子理应还在京师。”

他们离开长兴之后,谢蓬还留在暗处盯着知州府。程啸暴露,直接影响的是太子,这个时候他必然会想到杀程啸而灭口。

因此即便是皇帝派了心腹前来押解,他也还是让谢蓬在暗中护送,一直到定案为止。

霍溶洗着自己结实有力的长胳膊:“明儿把漕运司长官背景打听过来,然后再去打听看看附近船坞情况。”

……

周梁他们在路上已经知道了夜里发生的事,少不得又要咒骂苏馨容一顿。

长缨倒不在意她,回府收拾完毕即歇下了。

翌日早起她先带着周梁黄绩去往府衙漕运司打听福字号船来历。

漕运司的人给出文书后,她看完直接又回到卫所衙署找徐澜。

“什么事情?”想来忙了一早上,徐澜声音微哑,脸上的神情也还十分严肃正经。

长缨把袖子里的文书掏出来:“是码头这边出了点事情。”

说着,她把昨夜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然后道:“因为霍将军确认过木料就藏在福字号商船里,同时还有些别的船料,所以我刚才又去府衙查到了这艘福字号船的底细,船的主人是湖州一个姓吴的茶叶商。

“同时我看到接料的那艘船是隆字号,隆字号船的主人是绸缎商,姓刘。吴刘二人有无瓜葛目前尚不清楚,但偷运船料的事上是一伙的,这是必然的。

“我觉得这事背后一定有人作为内应,两条船这边我还没有惊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商船参与。”

徐澜原打算喘口气,听到她说的竟是件这样的事情,拧着的双眉顿时又拧得更紧了。

仔细看完两遍,他道:“苏馨容人呢?”

“我昨夜已让她去寻买通工匠的士兵过来,她应该是去码头了。”

徐澜意外地抬眼:“她会听话?”

长缨笑道:“显然。”

徐澜笑着没再追问,苏馨容的过错不能饶恕,但却不是眼下重点。

他把事情捋了一捋,说道:“沿岸都有定点岗哨,他们能偷出一大船的木料,足见是惯犯。——你先忙你的,我去寻寻谭将军。”

他站起来。

走出两步他忽然又停下来:“昨夜,是霍将军陪你去的?”

长缨顿了下,笑着说了实话:“是。”

徐澜也微微笑了下,抓着那文书走了。

霍溶昨夜里说去泅水了他就觉得奇怪来着,哪里有人泅水不脱衣衫的?

既然是替长缨帮忙,这就合乎情理了,他总不能够当着个女将的面剥光了身子下水。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他霍溶为什么要跟他隐瞒了这段,说是去泅水?

走在前行的路上,徐澜嘴边慢慢浮出了和气的笑容。

看来这位霍将军,真的是很有意思。

第061章 吃她一顿饭是应该的

长缨早上打发了黄绩跟着苏馨容,吩咐倘若她去了码头也一并跟着,估摸着午时前后能够回来,因此衙门里日常事务处理完毕就回了府。

吴妈和厨娘芳婶儿买了两只湖鸭,问她想怎么吃,她答了句随便,然后着盈碧把她日前拿回来的湖州近十年的漕船停泊方面的卷宗取出来。

码头在这次督造司成立之前,一直是由官府漕运司负责管治。

漕运司下又有宣课司,提举司等,卫所虽然也派了将士,但只是负责边防,不参与管辖。

这次何?被捉,换了新官上任,同时又把漕运划归到南康卫,能感觉到皇帝这是在抗争。

码头两岸的堤上有几里路之长的“塌房”,也就是官府建来租凭给货商的铺面和库房,而堤下上下五里皆是驻军布防之地,这些人他们能顺利偷走木料,只能是码头有人放水。

但这放水的人是官兵还是漕运司的人,还是南康卫的人,如今还不好说。

而接手木料的那两艘船,船舱里既还发现有造船所用的漆料等等,那必定是盗来卖去私家船坞的无疑。

长缨并不想事先把精力放在船坞那边,因为只要找到这放水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便迎刃而解。

她想了下起身,准备再去趟谭绍那里。

吴妈跨过院门追上她:“回得早么?早的话就顺路带点姜回来。”

街口就是集市,刚来的时候家里没那么多人手,捎菜这种事情长缨没少做。

她答应着,出了门。

霍溶和徐澜都在谭绍公事房。

让佟琪去查船坞,霍溶不单是为帮沈长缨的忙,霍明翟转给他的皇帝的密信上,口吻比他转达的还要郑重很多。

话说回来,倘若不郑重,也就不必他亲自来了。

所以刚到湖州,刚由南康卫接管码头,就冒出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理会。

“这里是码头舟师的花名册,关于擅长的技艺及行事资历都有记录,子澶拿回去挑选。”

谭绍着人抱出来几大本羊皮薄子,推给霍溶道。“此外还有工匠的花名册,数量庞大,想来你也轻易用不着,我回头让人直接送去给你。

“至于码头盗料的事情,此事的确该彻查,这是若嶷职责内的事,便还交给你和沈长缨。”

徐澜点头:“交给我了。”

衙役上了茶点,谭绍示意喝茶。

刚端上茶杯,长缨跨门进来了。

见人都在,便先打了招呼,然后与谭绍道:“谭将军先批个条子给我,我去湖州府调两本档。”

谭绍批完了条子,问她:“要坐下喝杯茶吗?”

“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无事,跟你客气客气。”

“无事那末将就先谢过将军,茶留着改天再来喝,吴妈还等着我买菜回去呢。”长缨拍拍腰上荷包。

与谭姝音的关系,在他们家常来常往的,她跟谭绍和夫人也很熟了,知道他直来直去,并不是爱打官腔的人。

徐澜笑道:“吴妈又做什么好吃的?”

“子姜鸭。”

徐澜笑得意气风发:“真是好久没吃过湖鸭了。”

霍溶捧着杯子,在手心轻轻转动了几下。

他堂堂徐公子的府上,难道是买不起鸭?还是没个能煮鸭的厨子?

像他就——

“就他们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谭绍放了杯子,笑说道:“说起来本将也是很久没吃蜀中菜了,今儿孩子娘也不在家,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她菜名都报出来了,要不咱们几个就上她家里蹭饭去?

“——子澶,去尝尝她们家厨娘的手艺?”

被点到名霍溶看了眼长缨,把揭开的茶碗盖合上,扬唇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虽然不像徐澜抱着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思,但是都已经帮沈长缨下了次水,想来吃她一顿饭也是该的。

徐澜笑微微地瞅了他一眼。

长缨也瞅了他一眼,原本以为他不屑跟她这种人私下为伍,怎么,如今还要吃她的鸭?

但这基本没有长缨拒绝的余地。

在座的可个个都是她上司,她这么混得开的人,怎么可能不识做。

“那我这就先回去通知吴妈备好酒菜,静候几位光临!然后您们收拾收拾就来?”

她还得赶紧去买姜……

谭绍掏出一锭银子:“拿过去,今儿我请。”

“不用……”

银子已经丢了过来。

长缨也就罢了,知道他们当老大的不会想占他们小将领的便宜。

徐澜先拿着头鍪站起来:“我手头无事了,先去换件衣裳,回头在衙门口碰头。”

谭绍没有意见,放他们俩先行。

霍溶收回余光,咂砸嘴也把杯子放回桌上。

回房换了衣裳,出了衙署门,抬眼就见徐澜在廊下站着。

他掸掸身上日常穿着的袍子,扶剑走到换了身剪裁极好的月白色锦袍的徐澜身边:“徐将军到得早?”

徐澜转身,爽朗笑道:“我回房的早。男人家嘛,换件衣裳的事,利索得很。”

霍溶亦点头赞同:“说的也是。”

到底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他。

他猜想沈长缨跟他说到探船的时候一定绕不开他去,所以本以为徐澜在这里等他,是为了要跟他挑破昨夜他扯谎的事。

没想到他倒挺沉得住气。

不过到底是着了形迹,这白花花的衣裳一看就是特地换上的,少了些城府。

看来沈长缨这个女人人品不行,挑男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徐澜也没闲着。

他暗度面前这个男人入营数日,不显山不露水,除去长的过份惹眼了些,体格也过分招人了些,行为上也没瞧出来他哪里扎眼。

可他昨夜里不声不响地就帮了长缨,事后还跟他扯谎,这就莫名让人看出他城府透着那么深沉了!

做人嘛,还得坦荡,成天揣着满肚子阴险算计,累不累。

……两人各怀心思寒暄了几句,谭绍就来了,边说边往南风巷来,气氛立时活跃。

吴妈听说营里几位上司都要来,其中还有徐澜,便立刻又加了几道大菜,随后又让吉祥再去买条大草鱼回来。

还没等到苏馨容和黄绩回来而进了厨院来的长缨觉得没必要,因为菜实在已经够多。

吴妈却道:“我看徐公子挺喜欢吃我做的水煮鱼,上回承蒙他在谭将军面前维护您,我得让他吃好!”

第062章 他家缺厨子吗?

“那不得更应该感谢谭将军?”今儿这顿还是谭绍出的银子。

“谭将军的自然也有。”吴妈挥着锅勺,“除了子姜鸭,还有他喜欢的宫保鸡丁,拿来下酒的腊味,都备齐了!”

长缨看完,也觉无语可说。

霍溶浑然不知自己看起来就是个凑数的,一会儿三人已徒步到了沈家。

长缨与少擎早立在门下迎接。

少擎如今在卫所里等于长缨的副将,对私则算此间半个主人,因为长缨说他是自己远房表弟,不然没法儿解释这么个挺好的小伙儿为什么会赖着不走。

如此也好,但凡有些需要陪席的场合,长缨又不方便的时候,便往往由他顶上。

霍溶随着谭绍进门,头一眼先打量这院落。

是有些年头了的庭院,收拾的挺干净,门庭中央种着株大桂花树,这会儿绿叶葱葱,透着生气。

江南常见的白墙黛瓦,墙下也种着几株绿柳,几只麻雀跳跃其上。

过了月洞门,天井里石桌石椅,墙角有蓬竹子,挨着一架绽了蕾的紫藤,墙那头有栋小楼,窗门半开,一盆垂吊在窗下的兰花半遮了窗内光景。

霍溶已经让沈长缨占据内子的位置长达三年有余,眼下这却还是第一次踏进她的地盘。

当然,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儿他就纯粹是来吃饭的。

少擎引着入了紫藤下方的宝瓶门,便吩咐富贵端茶——卫所有规矩,当差不饮酒。

此间有个三间房的小小院落,幽雅又清静,又有门廊直达厨院,十分方便,是素日里长缨拿来招待贵客之处。

这边厢长缨已经让周梁带着人上菜,紫缃也早就把折扇什么的给备好了。

谭绍与徐澜熟门熟路,看着先上桌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招呼起霍溶,便不客气地先举了箸。

长缨交代少擎和周梁他们好生招待,出了门来。

看看天色,已经日近正午,黄绩还没回来,莫非是苏馨容那边出了什么夭蛾子?

倒先不管了,且招来吉祥,让他拿着谭绍给的批文先去府衙取档,然后才回饭厅。

长缨在卫所虽难免经常与同袍同桌,此间席间又并不饮酒,按说可同席,可终究单门独院。

谭绍自然也没有留她,不过趁她帮手上菜的时候扶了茶杯,说了几句公事:“眼下并非运粮之际,船工上要加紧,最好是能赶上今年的秋收,万一不济,明年也要争取下水。

“漕运司近来屡屡出事,南康卫此时接手码头,多多少少有点临危受命的意思。

“子澶也是东宁卫出来的,当知广威侯麾下将士一心为国。

“你与若嶷皆属长江后浪,我掏心窝子说句话,督造司的事务,为国也好,为民也好,你们务必尽心才是。”

漕运因管着南粮北运的民生大计,按说漕运总督不受任何管制,直接对皇帝负责。

但自皇权受外戚压制日起,这要紧军事与民生重阵逐渐大权旁落,如今不光是樊信是顾家当初一力推上来的人,朝中各司以及宫中都有顾家渗透,漕船每每觐见皇帝,须得过上三五关不说,还得受些剥削。

不如此,又何至于说外戚专政?

因之,皇帝即便是大力抬举武将,手里也有重兵实权,可漕运不在手里管着,他们掌控着河道运送,掐住了又手握十万水师,终究做不到翻盘。

所以谭绍这话说的虽然隐晦,但漕运接下来会是皇帝稳固皇权的重要阵地,勿庸置疑。

长缨想到漕运总督樊信,便记起他前世里也没落下好果子。

她死于朝局最为混乱,宫闱斗得最凶的那段时期,那会子,她这世里要等的那个人跟太子与外戚斗得你死我活。

当时樊信被拿下,东宫与外戚仿佛一夜之间断了臂膀,那个时候,虽然面上看去风平浪静,但她收到的秀秀的传报里,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刀枪水火的气息。

但樊信却是死在三年以后,是那个人回到京师很长时间后的事情。

“鱼来了!”

吴妈宏亮的嗓门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过神,谭绍他们三个已经聊上了,看到吴妈手里端着的麻辣鲜香的鱼盆,又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

“这是才买的最新鲜的草鱼,几位将军请尝尝!”

长缨将鱼盆接过来放下,吴妈即跟几位行起了礼。

徐澜看了一眼,笑道:“吴妈居然还做了这道水煮鱼。我记得上回就是这道菜,让我生生多吃了两碗饭。

“现在闻到这味道我已经馋了,在想是不是应该交钱给长缨,日后索性到你府上来搭伙?”

众人皆笑起来。

霍溶夹着一截鸭脖子,目光清凉清凉地投过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合着徐家不光是没有会做鸭的厨子,连会做鱼的厨子也没有。

“子澶兄有没有兴趣?”徐澜笑问。

霍溶但笑不语。

难道天天在卫所里看他们俩眉来眼去还看不够,还要送上门来被他们辣得再眼瞎一次?

他早早就作了跟沈长缨一刀两断的打算,自然不会掺和这些无聊的事情。

一个女人但凡有点能耐,有人爱慕这多正常。

一个男人因为爱慕着的女人而草木皆兵,这又多么正常。

而这些,跟他又有什么相干?

他只管旁边坐着,看看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就成了。

“徐将军当真要来咱们这儿搭伙么?”吴妈惴惴的声音里还含着些许欣喜,“那奴婢可就太荣幸了!”

“是啊。”少擎也道,“你反正一个人吃,跟我们搭伙也挺好。”

少擎因是长缨的“副将”,在卫所里混得很开,又因为他东阳伯府五爷的身份,从小养就的行事作风跟大将军府出身的徐澜颇为志趣相投,显然对此提议喜闻乐见。

霍溶觉得这戏看得有点堵心。

“说笑而已,我与长缨同个衙署,怎能走得太近?”徐澜目光自他脸上漫过,漫不经心地露出微笑,“你们若不嫌我叨扰,我不时过来讨杯茶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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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说搭伙是玩笑话。

长缨此时心里头谁的位置都没有,贸进只会引起她反感,得不偿失,他才不会做这种事情让旁人幸灾乐祸。

长缨打发吴妈下去端菜,笑着给谭绍添茶:“都是特意做的一桌蜀中菜,将军慢用。”

“长缨,把茶壶递我一下。”

徐澜跟她招手。

她执壶走过去,顺手帮他斟满。

霍溶单手搭在椅背上,看了眼默契十足的他俩,发现不光是戏看得堵心,这嘴里的鸭肉味道也怪怪的。

“子澶兄怎么不吃鱼?”徐澜道,“尝尝,这辣子挺带劲的。”

他笑了下:“不怎么爱吃。刺多。”

“我倒觉得还好。”徐澜笑微微,“可能因为我不怎么挑刺。”

“不挑刺岂不卡喉?”

“卡喉怕什么?”一旁没怎么说话的谭绍这时望着他俩,“多整两壶醋喝喝不就行了?”

……

霍溶被谭绍怼徐澜的这句弄得心情舒畅,但终究由于有些画面太刺眼,所以一顿饭吃出什么味来他没有太多感受,总之到最后也没怎么吃饱。

佟琪给他端羊肉面进来的时候暗里觑他:“昨儿夜里爷跟徐将军扯谎说去泅水,是故意的吧?”

霍溶挑起一大撮面,冷眼睨他:“出去。”

佟琪从善如流,出了门来。

这么大的事情,沈长缨必定跟徐澜原原本本禀报。

徐澜知道他私下里下水替沈长缨帮忙,能不吃味?

所以他昨夜分明就是暗藏着故意挑起人家醋意,想看看人家徐澜到时候吃醋丢丑贻笑大方的心思。

可如今这会儿人家没跌份没露怯,反倒是回过头来把他给不动声色地盯上了,落得处处被针对,这又怪谁呢?

他说没吃饱?

佟琪觉得,他这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午饭后徐澜是与长缨一道回的卫所。

他虽然被谭绍怼,但是见到霍溶没怎么动筷,却吃的很开心,而且还吃得很饱。

所以说起正事的时候也显得精力充沛。

“上晌我让人去查了查库房,咱们这四艘船的船料缺的倒还不算多,但随着后面的材料运到,估摸那伙人还会有动作。”

长缨点头,看了眼外头,说道:“苏馨容还没回来,不如我还是去码头瞧瞧吧。”

徐澜想了下,拿起头鍪来:“你等我片刻,我与你去。”

苏馨容未必会听她差遣,而这么大的事情,他也必须去看看。

长缨他们出门的时候,霍溶吃完面,也已经在他的府里得到了佟琪打听回来的消息。

“船坞那边还没有消息。

“湖州提举司这边的长官姓林,但是地方上的提举司都没有什么实权,属下了解了一番,码头这件事应该不是一个小小提举司长官能扛得下来的。

“而沿河岗哨都是总督府那边派过来的水师,南康卫原先实则只负责岸上兵防。

“就算是这次皇上借着程啸私吞官银的案子强势让南康卫插了进来,负责码头扩建与造船的事务,实际上也伸手不到其余的船只。”

霍溶靠近椅背,凝眉道:“也就是说,倘若这次南康卫不能借着造船和扩建码头的势拿下整个湖州码头的管治,想要全盘接手漕运都督府,基本不可能。”

佟琪颌首认同。

霍溶长吸了一口气,支着扶手:“可是码头本就是由漕运司管治,南康卫就是明抢也抢不回来,这又如何是好?”

他不明白的事情,佟琪又如何能明白。

霍溶起身走了几步,伸出修长食指勾开门下琥珀串成的珠帘:“看来只能想办法,逼着樊信让权了。”

“从何处想办法?”佟琪问。

霍溶负手:“备马,先去码头。”

……

长缨与徐澜到了库房,先问了苏馨容去处,刚要去寻,黄绩却就和苏馨容一道绷着脸往码头门下来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

她先行迎上去。

苏馨容原在赶路,猛地停住脚步,一看徐澜又跟她在一起,下意识地浮出一抹愠色。

但想到此番来意,又不自觉地收敛神色,跟徐澜先见过礼,然后拽着身后一名士兵与长缨道:“这厮狡猾,此处人又多,先找个地方说话。”

长缨抬头看了看,走向前方一处无人货栈。

站定打量了这士兵两眼,只见这人生着双三白眼,八字眉,果然看着不似个善类。

“就是他?”徐澜将马鞭交与近随,也凝眉端看起来。

苏馨容道:“我来到码头便寻到了这厮,未动声色,只说让他跟我回卫所取些东西,他答应的好好的,说是去牵匹马来,结果就跑了。

“我和黄绩追了他十余里才把他给追上,问他那几个工匠去向,他竟推说不知情。

“不知情你给我跑什么跑?!”

说着,她一脚怒踹在他腰上,硬生生将他给踹下地来。

长缨望着向黄绩,黄绩点点头,证明所言不虚。

“那就拖回去用刑,先往他身上割他十道八道口子,往皮子里头灌气。要是不说就往皮子里塞烙铁。”

长缨垂眼睥睨,云淡风轻望着地上的人。

士兵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

徐澜与苏馨容也轮番往长缨脸上看来。

她像是没看见,慢吞吞地又接了一句:“记得口子要开在腰侧脖子和大腿这些皮薄的地方,皮厚的达不到效果。”

士兵白了脸色,只剩下一双眼睛红通通地。

黄绩伸手来拖他,他忽然就软成了一股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是真不知道哇!”

“你不知道什么?”

“小的,小的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长缨呲牙:“那就受刑的时候慢慢想。反正你也不会那么快死的。”

黄绩拖着他上马。

他吓得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一面挣扎一面鬼哭狼嚎:“小的真的不认识他们!

“只收过他们几回孝敬,让小的帮忙介绍活计,其次只知他们常在和记粮仓那边走动,其余一概不知!”

一个二三十的爷们儿,抱着马脖子号啕大哭,裤裆里水哗哗往下流。

徐澜皱着眉头,让身边人带了下去。然后道:“长缨能不能认出来那几个人?认得出来我们就往粮仓那边去看看。”

“没有问题。”她回道。

第064章 来的什么大人物?

“不过我认为直接过去没有什么用处。”她道。“码头上下数里皆是货栈,不时还会有南下游玩的官眷船只经过,每日里不知多少人来往。

“士兵所说的和记粮仓不是什么打眼的货栈,此时又值日间上货卸货的繁忙时段,四处是商贾与官兵还有匠户与杂工,找人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

徐澜凝眉:“你能不能把那几个人画出来?”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长缨点点头,示意黄绩去拿纸笔。

苏馨容扬唇:“看不出来,沈将军还会画画?”

长缨看着她笑了一下,没搭理。

苏馨容于半垂的眼皮底下瞪她,继续出着昨夜里没有出完的气。

一会儿黄绩到来,长缨接了纸笔。

日间席上风云诡谲,她不是没看出来,但她觉得诡谲的是徐澜与霍溶之间竟然会有暗涌。

在她看来这两人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矛盾,徐澜端正开朗,霍溶她虽然不是太熟,但总的也说既然会因为她害死凌晏而鄙视她,就应该不会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

她记得昨日在码头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夜就闹上了?

不过她跟他们俩都不是那么熟,以正常的同袍关系而言,这种事情她不便过问。

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复杂,她做好自己,不逾矩就成。

方才等待的当口已经仔细回想过那几个人五官特征,沾墨的当口她胸有成竹,几笔下去,轮廓便出来了。

再添几笔,三四十来岁的一名带着猥琐神态的男子便活灵活现跃于纸上。

徐澜从旁瞧着她从容落笔的样子,眼里带着赞赏。

而苏馨容瞧着却似是在煎熬了。

昨夜里看她讲笔墨鉴赏讲规矩讲得头头是道,当时委实是一张脸面跌到了谷底,但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她不可能该有这样底蕴,说不定是刚好家里有人开笔墨铺子学了些皮毛,故而底气又上来了。

这一看她居然还真会丹青描绘,那颗心便就五味杂陈,总觉得这脸丢了就再也捡不起来。

长缨画完交给徐澜。

徐澜看完,喊人把士兵带了回来:“认识吗?”

士兵乍见之后即变了脸色:“认识,简直一,一模一样。”

苏馨容脸色更灰了点。

“拿去拓印几份,寻几个人拿着往和记粮仓附近找找。记住不要露出行藏,也别让漕运司的人疑心。”

徐澜交代下去,然后又看向长缨:“在保证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我们自即刻起兵分几路,你负责寻找那几个工匠,苏馨容在案破之前守住库房与码头,我则带人去查查几条船看看。

“还有那些木料的去向,这些统统都是线索。能掌握到的,最好都尽快掌握到,免得夜长梦多。”

案子要破也许不会太难,既然发现了,顺藤摸瓜下去迟早有戏。

难的却是摸不清楚这背后的究竟是什么人,漕运司独立执政,不受三司六部所辖,就算逮住这人,能不能处置,怎么处置都属未知。

苏馨容摊上了看上去最重的差事,心里不满,却也自知眼下不是取闹的时候,当下包揽不提。

长缨也没有什么意见,如果只为了抓到人而已,那昨夜里大可直接带人去搜船。

既是要彻底挖出这蛀虫,自然需得从长计议。

……霍溶没着盔甲,常服到了码头,旁人只当他是哪家公子,无人特别注意。

即使是到了昨夜河湾处,也只有几个船夫试探着问他是否有什么货物要拉。

昨夜里河湾停靠了十几条船里,装木的福字号与隆字号船都是当中容量较为突出的一只。

眼下那两条船却已经不在,多半是已经拉木料去了船坞或者别的地方。

虽然他对徐澜隐瞒探船的事情确实是揣了些小心思,但昨夜里之所以亲自下水,却非为了沈长缨。

沈长缨一头撞到他身上时,他正在想着船头工匠衣衫褴褛的光景。

大宁国运近几年还行,各地粮储没有多少空亏的时刻。

工匠们虽然是无偿服役,但饭食上,码头总还是管的。

按匠户们三年才服三月的时间长短来看,不至于面黄肌瘦,除非是他们另有负重差事,又或者供给上有所苛扣。

沈长缨说有人偷木料,他就想,倘若真是码头有人苛扣,而工匠们出于报复,偷了码头的木料去卖,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

但她却指着两艘商船给他看,这就让人意外了。

如果是工匠自行偷卖,他们不可能联系得到商船。

探得的结果则令他肯定了这一点。

苛扣工匠,又勾结商船撬官家墙角,不管背后主事的是谁,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去库房看看。”他离开河湾。

虽然推测得出来放水的人是漕运司的人无疑,但眼下却仍猜不透会是什么人。

眼下贸然搅动这锅水,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霍将军?”

刚走到半路,迎面而来的一名将领打起了招呼。

霍溶停步,认出是昨夜里同席吃饭的把总胡唯。

“将军今日又来巡察?”胡唯带着三分谄媚问道。

霍溶微微一笑:“没办法,还有大半个月就得开工,上面催得急,这不,还想着好好吃顿饭呢,这半道上也只能先过来了。”

胡唯打了个哈哈:“看来谭将军还是虎威不减!让人不得不服啊!”

霍溶垂眼望着他手上拎着的笠帽,笑着道:“胡统领这是要上船去?”

“可不是?”胡唯扬了扬笠帽:“今儿淮安府有船来,在下得去码头侍候着。这大太阳晒的!——”

霍溶收住了要前行的脚步,负手寒暄:“还得惊动胡统领前去,来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

“其实也不是有大人前来。”胡唯拿着笠帽扇风,作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是淮安府的官眷携着公子小姐去杭州探亲游玩,路经湖州码头,要停上半日,上头便吩咐下来要小心去侍候着。”

“淮安府?”霍溶扬眉,“是漕运司的?”

“对头!”胡唯答道,但也没肯多说。

第065章 傅容在任监审…

霍溶垂眼瞅了下他手上笠帽,扬唇道:“既然胡统领忙,那我就不耽搁了。”

胡唯给了个无奈的笑容,戴上笠帽拱手前去。

霍溶站了会儿,侧首看了眼佟琪。

佟琪会意,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去了码头。

长缨沿着码头溜达,上岸没走几步,就看到换了身不同于日间吃饭时衣裳的,浑身收拾得齐齐整整,跟个纨绔子弟似的站在树荫下的霍溶。

“霍将军?”她走过去。

霍溶心里想着正经事,还真没料到跟她遇见。因此扭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便还带着几分残留的冷肃。

他看了眼她身后,说道:“一个人?”

“可不是一个人?”长缨莫名好笑,“难道霍将军有很多人?”

霍溶目光长久地在她脸上停留,直到表情回归了正常,然后才利落地滑过,忽略掉这句调侃。

长缨指了下前方茶棚:“天这么热,不如我请将军过去喝碗茶?”

霍溶觉得她摆明了无事献殷勤,不过反正也要等佟琪,喝茶就喝茶。

找了两张小板凳坐下,小二支开小桌子,问了几句,随后便颠颠地回去端来几碟盐水蚕豆什么的。

茶上来之后,长缨望着渐渐沉底的茶叶,说道:“您可知程啸那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她知道他肯定比她得到的消息要多很多。

秀秀虽然也有渠道,可是正因为知道她是她最信任的人,凌渊一定会派着人盯住她,她往这边传消息也不会那么方便和及时。

而她很需要知道,在程啸这件事与前世有着那么大不同之后,朝局将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转变。

“天牢已经发生过两次险情,一次是饭里有毒,一次是有人冒充狱卒入内,不过金林卫还不算吃白饭的,程啸没死。”

霍溶漫不经心地捏着蚕豆吃着:“他私吞官银的证据十足,他翻不了案。但如今,他也还是没有吐出东宫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她:“听说傅容这次是监审之一。”

他记得当初拿着那块豁了口的玉佩给她看时,她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傅家的东西。

跟傅家有这么熟么?

“是么。”长缨眼望着桌旁地上,答得略有些心不在焉。

天牢遇险自然是太子想遣人灭口,这勿庸置疑,程啸若知他守口如瓶太子还要杀他,他能不能撑到最后可不好说。

倘若他把太子供了出来……以目前顾家和东宫的势力,皇帝想就这么废储,还是不太可能的。

不然的话,他也就不会做两手准备,又让霍溶到南康卫来盯湖州漕运了。

这么看来跟前世局势还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作为皇帝最强有力也最出人意料的一着暗棋,她记得她要等的人是明年出现的——

五皇子一经临世,震惊了整个朝野,几乎是从骨子里将东宫与顾氏的底气击溃……

居然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甚至连他那些年养在哪里都无人知晓!

而他就是这样杀了他们这么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朝局没有大变,那么看来她还是可以照计划往下走的。

她努力地创下功绩,努力奋勇向上,是因为将来需要借五皇子的权势来保全自己,也要借他的东风东风爬到更高处。

然而眼下她心底下又生出一些不踏实。

傅容与凌渊以及冯少康他们这几个都是从穿开裆裤起就结下交情的发小,如今傅容却任着程啸的监审……

她垂头抿了口茶,不提防舌头被烫,疼得她险些杯子都未曾拿稳。

对面的霍溶撩了撩眼,继续漫不经心地轻吹着碗里的茶。那股雍容姿态,倒颇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意味。

长缨忍着舌痛吃了几颗蚕豆,最后沉一口气,决意不去杞人忧天。

有些事情,还真不是她能够一力操控的。

“你呆会儿往哪里去?”她顺口问,准备起身了。

码头这边她打算交代周梁黄绩先盯着,她先回卫所算船料单子。

霍溶端茶还没说话,佟琪回来了。

“船上来的,是嘉兴至杭州这一段的理刑官的家眷。”在得到霍溶示意可以说之后,他当着长缨的面直言道,“此人叫钱韫。”

一个河道理刑官,霍溶还真没怎么关注过。

漕运司底下有管督粮的,有押运的,有巡防的,还有监察的,权力最大的自然要属总督。

而总督之下,有参政有御史还有水师各级统领,码头日常事务巡防的执办,其余各司另有专职。

佟琪嘴里的理刑,实则就是沿河负责刑法相关事务,以及督察船坞的官员。

不过一个理刑官而已,家眷过境靠岸,居然还得码头上的统领上船侍候?

佟琪又道:“漕运理刑钱韫,是理漕参政柳烁的侄儿。”

听到这里,他才侧了侧目。

随着漕运总督的权力突出,总督以下的巡察御史与理漕参政在河道上也有着的举足轻重的地位。

“此外,钱韫在理刑任上已经呆了三年有余。”

按常理论,漕运理刑官隶属刑部,由刑部指派,任期往往是一年,多则三年,钱韫在理刑任上呆了超过三年,已经有违官制。

“意思是说,钱韫仗着柳烁的势,在河道上成了地头蛇?”霍溶看向他。

“倒是没打听出什么格外突出的地方,但他任期过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而且柳烁近年督收粮食立了许多功劳,似乎也没有人将此事引以为忤。

“所以任期这件事究竟是柳烁暗中操作,还是刑部那边特意给的面子,如今还不清楚。”

霍溶手指在桌面轻击了几下,扭头道:“钱韫来湖州码头的次数多不多?”

“每月里有一旬会在湖州。”

每月里都会在湖州停留十日,便说明还是有机会与码头官员串通的。

从钱家家眷过境,码头统领都需要前去应卯,以及任期拖长的迹象来看,有作威作福的嫌疑简直好比是写在了明面上。

再加之钱韫又管着刑罚……

“他下一次到湖州该是什么时候?”

佟琪想了下:“离上次离开还不到半个月,再来,约摸还得几日。”

霍溶微微抻了下身子,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望向对面:“我打算去城内几家船坞走走。”

长缨顿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但不管了,她问:“方不方便带上我?”

他扶桌起身:“先把茶钱付了。”

“……”

第066章 你为什么会失忆?

答应带沈长缨一道去船坞,霍溶自认没有半点私心。

跟徐澜的那段风波,他当成是无聊任性而为之,但他任性的时候毕竟不能太多。

有了长兴州配合无间的前例,在他们如今目标再次相同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放弃这么一个搭档。

更何况沈长缨还知道他的来历,那么这之间就少了许多麻烦。

长缨显然还在琢磨佟琪的回话,看模样霍溶是盯住了钱韫,前世里樊信倒台时,跟着被牵连的官员有很多,湖州当时还有几个望族受了牵连。

她记得齐铭那会儿也还自省了一阵,齐夫人甚至有接连两个月时间未曾外出,但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这个钱韫在前世什么地方出现过。

不过那会儿她并没有关注河道上的事情,没印象似乎也正常。

湖州有大大小小四五个私办船坞,这种厂不像铺面作坊般遍地开花,皆是本地商贾联合创办,论气势规模自然不如官办船坞,但是因为这里的舟师工匠都是出钱雇请,因此有时制作工艺要显出比官船过硬得多。

霍溶谎称是有意向来订船的,以他皇商少主的身份,装个有钱商贾当然不在话下。

往往对方打量他几眼,旋即便邀进船坞观看起来。

虽然没有事先打好商量,长缨也会借着这时机一路仔细辩认,到了河滩,又细细地认船。

徐澜说他来负责商船与船坞这片,此时也不知道他来过了没有?

“走了。”正游走着,方才还在与厂主“谈生意”的霍溶到了跟前打招呼,然后往外走去。

“有什么收获?”她边走边问。

她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想来他们也不会这么张扬的摆出来。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不会这么傻的。

“收获就是了解了解私办船坞与官办船坞的区别。”

霍溶招手让护卫牵马。

长缨微顿,随后笑了起来。

看来是她想多了,她还以为他到这些地方来是为着木料的事,却忘了他到南康卫原本就有他目的。

不过她倒也不算亏,想起自己手里的几样小物件,她从善如流上了马。

夕阳已经尽落于远山之后,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些马速。

霍溶瞅着她:“赶时间?”

长缨含糊地嗯了一声:“少擎他们会等我吃饭。”

霍溶瞅着她不像是说笑,静默了一会儿问她:“这几年都是跟他们在一起?”

长缨被打断思绪,缓下马速看了他一眼。

霍溶走了几步,也逐渐地停下马来。

旷野里暮色正变得深浓,远处有炊烟,几声犬吠将这一幕薰染出十分的烟火气。

“冯家的老五,一直追随着你?”他问。

在离开长兴决意不再对她有任何念想之后,所有一切关于她的疑问也都终止于那一刻。

他不去挖掘不去探究,因为觉得不值得。

哪怕是在成心挑起徐澜的醋意时,他也没想过当真要与他争风吃醋别什么苗头。

——真要争,日间那顿饭还能吃得下去?

但他终非神仙,那段时间她曾经给过他的陪伴,她就此而别带给他的怨忿,以及这三年多里梦中的纠缠,终究也不能像是这眼前的炊烟,风一吹就散。

以至于眼下随便一两句话的触动,就能勾起他原本想要掩埋的那些好奇。

“显然。”她笑了下,略带着几分疏离。“这孩子傻,认定了就不回头,也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擎比她小两岁,是冯家最受宠,也是最无法无天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因为被她治了一顿然后竟然被她降服了。

三年前她离京时他还在养伤,而大半年后没想到他居然到了湖州,化着名小心翼翼地寻“沈璎”。

她那么害怕凌渊会发现她踪迹的人,最终也还是忍不住露了面。

霍溶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到冯少擎时,眼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这温情刺着了他,他别开脸,缓步走。走到路边的槐树下,他终于问:“你为什么会失忆?”

他想,不管他如何对待她以及当初那纸婚书,有些事情他终究应该问问清楚。

“失忆?”她怔在那里。

“三年前的事情,有些是你不记得的,不是吗?”

这或许也是促使他下决心要斩断过去的原因之一,她都已经完全忘了他,他再留念过去岂不可笑?

“我没有失过忆。”长缨道。

耳边忽然只余下风的呼声。

霍溶凝视着面前的她,一时间仿佛定住。

“你怎么会认为我失忆?”现在换成是长缨疑惑。

“这么说来你记得三年前在通州的事情?”

没有失忆,那就是伪装不认识。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沈长缨,你这是想告诉我你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想认我?”

没有人甘心被愚弄,他也不例外。

身后护卫微怔之余,纷纷牵着马转身背对。

霍溶心里有无名之火,也从未觉得眼前的她是这般可恶。

也许跟发现她是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比起来,她抛下他远离他,而后忘记他或者不认他更让他觉得不能忍受,人,本来就对自己的切肤之痛感受更高于一切其它。

他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未能免俗,他也有他不愿意被人忽视的骄傲。

长缨下意识地抽手,抽不动。

她扭头看了眼护卫们,对他这番话语感到心惊:“我听不懂霍将军在说什么,但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三年前在通州见过面?

“而且我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我认识你,但还有某种理由故意不认你?”

手抽不动,她就不抽。

但眼神却一点点冷下来,那下意识的排斥,果然处处都写着请勿越雷池半步。

霍溶定了半晌,将手放了。

眼前的她和当初在长兴与他相见任何一面的她,没有分别。

他侧首望着远处,那眼里被天光照到的地方,有些许寒芒。

“三年前的那个冬月,你在自通州回京师的路上,遇到过什么?”

他声音已恢复常态,不紧不慢的语速伴着不咸不淡的口吻。

第067章 霍夫人会怎么想?

因着他这一抓,长缨近日对他升起的那丝熟络顷刻又荡然无存。

她静默半刻,说道:“三年前的冬月,我的确去通州住过几日,但是我回通州的时候是凌渊接我回去的,路上很顺利,甚至连天气都很好,阳光普照,我躺在马车里,什么人也没有遇到。”

霍溶逆着天光看向她,也像看一个陌生人。

但长缨很坦荡:“我对我这十八年里,或者从记事起任何一段时期都有可对照的印象,我没有失忆。

“而之所以对这段过程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总共也就去过通州两次。一次是很小的时候随姑父姑母去通州祭凌家祖先,这是第二次。

“霍将军,看来你还是认错人了。”

她忽然回想起来,曾经有一次他也问过她脑部是不是受过什么伤,这么说来他一直以为她失忆,而不曾认为自己认错人?

显然他还是把她当成了沈琳琅。

而他这样执着地寻找着“沈琳琅”,也令她终于忍不住好奇。

在他已经有了妻室的情况下,如此执着于寻找另外一个女人,似乎并不那么正常。

霍溶没有吭声。

看到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忽然想笑。

如果她不是跟他在山神庙躲了半月之久的沈琳琅,那她的指印与婚书上的指印一模一样怎么解释?

那是鬼吗?

“沈将军不肯认我,莫非是因为徐将军?”

他能理解她不愿对外承认认识她,但眼前没有别人,承认她失信于他,答应他给钱家送信,结果却没有做到,在他都没有先寻她提及的情况下,她坦诚几句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

跟他承认跟他在山岗上呆过的那半个月,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自然能理解她需要维护自己身为闺中女子的名誉,但仅仅当着他的面承认也不能够,又是为什么?

除了徐澜,似乎很难有别的答案。

长缨微顿,随后道:“我跟徐将军的关系跟霍将军您一样,是再也正常不过的同袍关系,虽然我不必跟你解释这么多,但我不想拖不相干的人下水。

“我认识你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用不着因着别人而去遮掩存在的事实。”

徐澜抱持对她什么心情她知道,但他始终有礼有节,想来也应该明白她什么想法,而她也从无回应。

他们之间,的的确确是没有半点文章可作。

霍溶看她半晌,忽然轻哂:“是么。”

“自然是。”长缨道。

又看他:“既然你问到徐将军,而霍将军又数次三番地把我错认成别人,那么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那位沈小姐,跟霍将军您又是什么关系?”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能打听她,想来她反问一句也没有什么要紧。

霍溶盯着她仰起的脸看了半晌,撩唇道:“仇人。”他又补道:“不共戴天的那种。”

长缨双眼微眯。

就算是他在误会为她是沈琳琅的最初,他看她的时候虽然没藏着什么好,但也不至于生死不共戴天。

看来他还是不想说实话。

“怕了?”他忽然倾身,凑到她耳边细看她的眉眼,“你要不要当心一点,省得哪天我心情不好,一不小心把你当成沈小姐给掐死了!”

气息扑落在长缨脸上,仿佛都带着寒冰的沁人气息。

长缨把脸别开,不去嗅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

离得太近,这要叫做持重可就见鬼了。

但她活过两世,总不至于在他这点手段下就露怯失态。

她纹丝未动,只扯了扯唇角:“霍将军既见人就说自己有妻室,想必素日也是敬爱着妻子的人,不知道您这样随便跟女同僚暧昧的行为,尊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谁在乎她怎么想?”霍溶淡漠地从她精致到仿佛雕凿出来的鼻梁,看到她线条细致而分明的下巴,“我猜那女人搞不好还会盼着我三妻四妾。”

毕竟当初撕婚书的时候她撕得那么干脆利落。

长缨笑了。

三月天里晚风倒是舒爽,她缓缓吸了两口,目光也凉凉瞥到他脸上。

霍家财大势大,他自身条件又摆在那儿,她怎么可能还真指望他是个为妻子守身如玉的男人。

不过,说到底这些跟她也无关系。

她与他今日能把话题说到这种程度,无非是因为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来历,有些东西不必遮掩。

除去这层,只要他这身本事与将军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不给督造司拖后腿,她管他是什么人,又管他要找的是沈琳琅还是张琳琅?

一把匕首自袖筒滑出到了她手上,接而又毫无阻碍地抵上了他的颈窝。

“有种你再靠近一点?”她以同样的淡漠回应,手下也未曾留情。

霍溶目光落在匕首上。

三寸长的一把精巧小刀,寒意彻骨,刀柄呈棕黑色,刃上有祥云刻纹。倘若她的手再往上移开一点,也许会让人看到那里刻着有几颗圆珠——当初她给他剔开伤口的刀,应该就是这一把。

霍溶没有动,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地掠到耳后。

长缨刹那间钝成木头……

“我是不是挺有种的?”

他凉薄的嘴角略带哂意。

长缨自他意外的举动里回神,握紧了匕首往前伸,他却已经从容退了身回去。

他高倨马上,睥睨的目光显出轻微的嘲讽。

夜色更加浓重了,好在月光已经出来。

淡月将他的身影勾成巍峨的一道剪影,隐隐游离于他周身的气势强到让人无法逼视。

长缨心里怒火翻腾,两脚一踮要出手,还未起身,腰已经让人掐住:“闹什么?”

他一手扣住她在胸前,另一手夺下她手里匕首,顺手插入她腰间。

紧张的气氛令远远站着的护卫也有所察觉,马蹄声乱糟糟地,似随时准备过来。

霍溶反复看了两眼她,接着将她轻轻一推:“老五不是还等你吃饭?还不走!”

说完他掉转马头,已先行打马离开。

马蹄扬起的尘土飞卷而来,长缨坐于马上,咬着下唇,喉头狠狠滚动了几下。

他武功比她高,她从来都知道,但从来也没想过她居然在他手下都翻不出一个跟头。

第068章 少夫人她不靠谱

霍溶回到府里,直接跨向房门:“打水来!”

庑廊下的人唯唯喏喏,佟琪跟他们狠命打眼色,随后也快步跟着进了房。

霍溶背对门口站着,琥珀制的珠帘在他身后啪啪乱响。

“爷……”佟琪不敢高声。

“拿些金创药过来。”

霍溶声音缓慢低沉。

他垂头看着右掌,横跨整个手掌的一道伤口经过回来这一路,已有皮肉外翻之势,鲜血正自那开裂的缝间源源不断涌出,瞬间在地上滴出一小片血迹。

再看袍子上,则已经是早就脏污了。

佟琪连忙催喊着打水,又马不停蹄地去拿药。

霍溶掏出帕子随便一擦,坐到罗汉床上。

她的力道与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那一招若让她使出来,他少不得也要伤胳膊动腿。所以即便是徒手握住了刀刃,也还是落下了这么深的伤口。

……是挺疼的。

不是指身体,是指……折腾,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当初她救了他,为了无损她的闺誉以及报答她,他矢志娶她,只要等她回来说个住址,他去提亲成亲然后也就完了。

结果她跑了,跑回去还把她亲姑父给害死了,改名换姓躲到卫所里,三年只在梦里露面,折磨他,戏弄他。

好吧,他打算跟她心平气和聊聊从前了,结果她说不认识他而且也没失忆!

所以三年前他当真是遇到鬼了,还是那半个月只是他做的梦?

……人都进来了。

忙碌了一小阵,伤口处理好了,佟琪也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知道眼下不是个直谏的好时候,他也仍然忍不住说。

霍溶靠在椅背上,望着包扎起来的手掌,没有吭声。

“少夫人她——那女人若实在是不靠谱,咱就算了。”

佟琪等了半日,不见回应,便又躬着身子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再说,您不是说过您跟她两不相欠么?既然如此,咱们犯不着在她这儿折腾。”

霍溶也不想折腾。

谁想跟个没心没肺的人穷折腾?

他仰身吐了口气,然后抽开靠墙的抽屉,拿出放在里头的婚书,将它折起来凑近拎开了罩子的琉璃盏。

当初要救她是她自愿的,留下来不让他死在那儿也是她自愿的,就算有损名誉也是她自愿的,凭什么她跟他立了婚书,在白首偕老永结同心的字样上按了手印,如今却轻飘飘一句不认识他,就把他给踢开?

火苗红艳艳的,纸张也已经很干燥。

只要轻轻一碰,就什么往事也都能化成灰烬了。

……

少擎他们果然在等饭,饭厅里他们有搭没一搭地唠着磕。

黄绩没在,想来是还在码头,没回来。

紫缃最先看到长缨,盯着她脸看了会儿,说道:“怎么脸色不好?”

她溥衍了两句,交代吃饭。

到底饭不能下咽,随便扒了几口便回了房。

洗漱完了,就着灯把翌日的事情理了理,紫缃又端着碗奶羹进来。

她索性就放了笔,问她:“在长兴之前,你对霍溶有过印象吗?”

紫缃怔了下,摇摇头:“没有。完全没见过他。”见她神色凝重,又问:“怎么了?”

长缨窝进椅背,左手抵着额角:“他今日问我三年前有没有去过通州,我听他的意思,像是那会儿在通州见过我似的。

“我的确是去通州,但我也想不起来见过他。

“我一直都在那小院里养着病,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他住在徽州,怎么可能会见过他呢?”

霍溶冒犯她的事情的确让人恼火,但显然更大的问题在于矛盾本身。

他为什么会一再坚信她就是沈琳琅?

明明她不是,她从来没叫过这个名字,而且也确实不记得他。

三年前的冬月,她确实去了通州,而且那次让她印象深刻。

她与几个世家子弟去通州别馆小住,期中与兵部侍郎秦甚的女儿秦希云闹了些不愉快。

秦希云向来跟她不合拍,那日许是看凌家没别的人在,居然讥讽她是个孤女,还说她素日行事太张扬了,凌渊讨厌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她面前秦希云摆尽了优越姿态,结果被同行前去的子弟见到了打抱不平,然后双方就起了冲突。

她终究不想扫他们的兴,留下张字条给他们就先回京了。

谁知没走多远就遇到打斗,她下车与车夫商量绕行小路的时候,马匹受了惊,载着她坠下了山崖。

醒来后她就在附近村庄里住着,救她的佃户起初不知道她的身份,在那里养了半个多月,后来她又发烧晕迷,许是说胡话透露了信息,佃户这才寻到凌家,然后是凌渊把她接回去的。

凌渊眼窝下黑黑的,脸色黑到极点,透着压根就不想管她,而她却还尽给他们找麻烦的不悦。

那的确是他比较忙碌的一段时间,她知道凌晏为了锻炼他,给他制定了许多任务,她也没敢解释,耷着脑袋就上了马车。

那一日的确风和日丽,沿路太平得不行,她没有碰上任何人,更何况这么扎眼的霍溶。

“会不会是弄错了?”紫缃不由道。

长缨收回思绪,吐气坐起来:“绝对是弄错了。”因为没理由她会分身术。

“但他却很笃定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我就是那个沈琳琅?更不知他如何笃定我去过通州,他遇到的就一定是我?”

以霍溶这样的身份,倘若不是特别的缘由,他没有道理会执着于一个连面容都记不清楚、或者是见都没见过的女人。

理智地说,她也不太相信这是出于什么情份上的纠葛,因为至今为止,他的表现不像。

那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使一个年轻男人念念不忘呢?

当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自嘲地抚了下后脑,又开始觉得脑仁隐隐作疼。

而居然这么巧,也是三年前……

她在通州病了那许多天,时昏时醒,醒来时头痛欲裂,佃户跟她说她躺了半个月之久,她还小小吃了一惊。

而去过通州回来不久,就遇上了凌晏被围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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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霍将军挂彩了

三年前那个冬天于她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有心力能回顾的时光。

“先喝汤吧。”

呆呆坐了一阵,紫缃催促她。

她端了碗在手,借着咽汤的动作把心口的浮动给压下去。

然后长吁出一口气,又扭头去唤紫缃:“把我荷包拿过来。”

紫缃却拿帕子包着匕首走过来道:“这刀子上怎么会有血?”

这把刀的来历其实长缨也说不清楚,当时连串事件给她冲击太大,很多当时发生的小事情后来记忆都变模糊了,也不记得它什么时候就在她身边。

只觉得大小合适,素日也就藏在袖筒里,这也正是先前她在马上拿来抵住霍溶颈窝的那一把。

她顿了半息,接过来。

刀刃上两面皆有血,且有不同程度的擦拭过的痕迹,想来是插在腰间时被衣裳磨蹭的。

这血肯定不是她的,但她先前也并没有当真扎破他的脖子,那会是……想到他后来夺她的匕首,她心下恍然,坐了起来。

这血迹还不少,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那就只能是他手掌心的了。

原来终究还是受了伤……

她想了下,把刀子扔回桌上:“去洗洗。”

而后又把荷包接在手里,将里头几样物事掏出来。

这是她在船坞里顺手牵羊来的几样东西,零零碎碎,无非是制船所用的木楔铁屑之类。

“把这些交给周梁,让他明日去查查,这些东西他们都是自哪里购回来的,或是哪些工匠制的。”

紫缃看了下:“挺眼熟的。”

长缨没说什么。

自然会觉得眼熟,她也觉得眼熟,因为督造司里前阵子工匠制成的船料跟这些差不多。

当然配件这样的东西大同小异,但毕竟是人手做出来的,打制习惯终究有迹可循。

……翌日例行去衙署,出门时刚好在巷子里遇见苏馨容,脸色黑黑的,眼下还有倦容,仔细看,施了薄粉也掩藏不住。

看到长缨时她停步狠狠一瞪,连面子情都不顾了先行走人。

长缨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她,但想着她们姐妹有这副德行也不奇怪,遂也懒得理会。

今日是下旬日,卫所每旬头一日都要碰头集议。

从前长缨不够格,如今调到督造司,少不得也要到场。

时间还早,人才到了三成,长缨刚坐下与关心着码头之事的卢鑫邢沐二人唠了几句,门口那一片忽然一肃,接着跨步走进来两个人,一色的高大英挺,左首的俊逸非凡,春风拂面,右首的,嗯,过得去,正是徐澜和霍溶。

两人顿时夺去大片注意力,边走边说笑着进来,昨日里在沈家的风云诡谲,像是并不存在似的。

长缨留意了一下霍溶右手,只见果然缠着纱布。而有眼尖的已经惊呼起来:“霍将军怎么挂了彩?”

惊呼的是位女将,长缨认识,管码头扩建的李灿将军那头的,也是跟苏馨容她们那一挂的,叫黄慧祺,父亲是卫所里的参将。

这些仗着家世从军的将门女子多半都不是为了挣功名,不过是为着面上好看,又不耐烦跟那些女红好学问好的大家闺秀比素养,从军捞个将职度过婚前时光,显然是很好的选择。

长缨倒没有看不起她们,要知道若不是因为她跟凌家的事,她也许比她们更加活得像只米虫。

只是沽名钓誉不要紧,没事跟无辜之人过不去就不太对了,这丫头跟着苏馨容,往日没少挤兑她。

眼下她冷眼瞧着,只觉得昨夜里轻描淡写说不必在乎妻子怎么想的霍溶跟这位怎么那么配。

霍溶被提醒,抬手笑了一下:“黄将军眼睛可真尖。”

“要不要紧?有没有传军医好好看看?”

来的人还不多,霍溶又刚好处在督造司这一片,见他有回应,黄慧祺便红着脸关心起来。“卫所里的胡军医是我表舅,医术极好的,回头我请他给霍将军好好看看?”

霍溶笑了下,没搭话,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那刀子又薄又利,她的力道又凶又猛,那样子抽下来,怎么会不要紧。

要不了命,至少也徒添了不便。早上洗漱,左手使不来,嗯,是佟琪代劳的。

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他不在意。

长缨瞧着那手背微肿的样子,估摸着也是点疼。

但疼的人又不是她,她的同情心不会浪费在一个咎由自取的人身上。

“回头我送点药去你那儿。”徐澜拍拍霍溶肩膀,也坐下来。

长缨坐在他们俩侧后方,默声不语。

徐澜扭身投过来一个大大的笑容:“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缨从他们的对话里估摸着他已经知道霍溶昨夜在码头大概,但料想他也没那个脸会说出来手是她的刀子划伤的,便气定神闲地扯谎:“天没黑就回来了。”

“哦?”徐澜讷然了一下,“天黑前我到你们家,少擎说你还没回来?”

“那是因为我临时又去了趟点心铺子。”她安然若素地圆着谎。

“是么。”徐澜笑望着她,“点心好吃吗?”

长缨顿了下,看了看左右。

左右人皆把头扭得开开的,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她收回目光,正想把话引回正事上,他却又已经看向还在盯着霍溶的黄慧祺:“黄将军既然有这份美意,回头请胡军医到卫所来给霍将军仔细看看也成啊。”

请医看病根本不必看谁的面子,一旦将领有伤病,军医须得到场。

但黄慧祺表现得太明显,显然令徐澜都看不太过眼。

黄慧祺却当成了徐澜在给她提供机会,立刻道:“那稍后我即带着军医去求见霍将军。”

霍溶左手轻握抵在腮边,横刺了一眼徐澜,慢吞吞回应道:“本来我早早地已经跟医正约好了时间,看来胡军医的医术也许更强,不如我就推了医正,专门候着胡军医到来?”

医正之所以为医正,自然术业上有强项,更别说还有个上下职级摆在那儿。

黄慧祺的表舅医术再好,显然也不可能直接夺了医正的差事。

人人都往黄慧祺看过来,她脸色红了又白,硬撑着扯了两下嘴角,退了下去。

徐澜冲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霍溶看了两眼,也笑着收回了身势。

第070章 我是有家世的

长缨看着漏刻,暗忖着谭绍今儿可迟了,这时候门口就进来个人,一屁股坐在她身旁。

她觑了觑,是苏馨容。

这丫头今儿怕是吞了火药,长缨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目光幽怨地盯着她座位前方的徐澜后背,心下冷哂,给眼色与远处的卢鑫,换了个位置。

刚起身,果然苏馨容就把她这位置给坐了,又身子前伸跟徐澜说什么,反正听不清楚。

路过的时候衣袖不经意挨着了霍溶的后背,好在他没发现,坐在那儿纹丝没动。

没片刻谭绍等人就到了,气氛立时肃穆。

例行的公会说的无非是秩序军纪,然后通告了几条前军都督府下发的指令,再然后就提到了船舶开工的事。码头木料失窃的事情没有人提,在没有查清楚之前,显然不宜大张旗鼓。

这些都轮不到长缨他们插话,她负责记个大概就行。

半个时辰后事议完了,众人纷纷起身,长缨越过仍然绷脸坐着的苏馨容,走回公事房。

苏馨容追上她:“沈长缨,你给徐澜究竟下了什么蛊?”

长缨猜着她就没别的事儿,仰头望了眼天,她笑道:“你想知道啊,不告诉你!”

苏馨容紧咬牙关,却也没说什么。

黄慧祺自远处瞧见了,走过来:“沈长缨你又跟馨姐儿说什么呢?”

长缨笑了:“黄将军怕是忘了自己身份。我跟身为同僚的苏将军说句话,你这是想插手本司事务?”

黄慧祺要发作,长缨懒得理她,只跟苏馨容道:“有功夫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去办你的正事,别忘了,你陷害同僚的事还没结呢。”

她可没有兴趣跟别的女人争抢男人,苏馨容既然喜欢徐澜,就应该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他才是,否则的话照她的话说,她要跟她争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自己得不到,便把忿恨发泄在对手身上的行为最可笑了,何况她还根本就不算她什么对手。

不过这些道理苏馨容未必不懂,她之所以还来为难她,不过是因为徐澜那边无计可施。

“沈长缨,你既然对他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让他断了念想?”

可不,苏馨容听完攥着剑柄,目光深深地看过来。

长缨觉得滑稽:“我凭什么要跟他说?你要搞清楚,他不喜欢你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对他不管是什么态度,都不必跟你交代。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去跟他说明什么?再说了,他和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必须说明的立场吗?”

徐澜的心情从来没有影响她,她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去跟他表明态度?

苏馨容阴寒脸站着,看到她将要离开,又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我都要告诉你,徐澜是徐家长子,你不可能会有资格进得了徐家门第当大少奶奶!

“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别再拿什么我陷害你的事情做文章,别忘了我是有家世的,不像你。”

这“有家世”和“不像你”几个字她说得尤其慢和轻佻,摆明了在提醒长缨毫无势力。

长缨望着她笑了下,直接走了。

她倒不是荣辱心作祟,而是苏馨容说的是大实话,她的确没背景,没家世,也没人给她撑腰,跟她没得比。

没走几步上了庑廊,迎面遇见回公事房去的霍溶,她没停步,勾着头走了。

霍溶也目不斜视,回了房间。

昨夜里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到底是肿了些,医正已经在房里等待。

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完了他又与约好的徐澜去了见谭绍。

“昨日我去河湾守到半夜,终于见到了那两艘船靠岸,随后又着人查了查这两人背景,暂且没查出跟漕运司有什么干联,但是发现他们有做海上生意,船上亦有东瀛人所制物资,你昨日既去过船坞,有没有什么收获?”

徐澜拿出几页纸摆上来给他看,并问。

他草草看了几眼,也把去船坞的事说了,然后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官料一样不见。

“不过标号为‘定旺’的那家东家在漕运司似有人,我已经派了人去深查,这一两日或许会有回禀。”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跟东瀛人做生意?”

在长兴时便查到太子与东瀛人有勾结,不想到这里又有了他们踪迹。

“这几年海禁抓得怎么样?”他问。

谭绍道:“说是说禁,但天高皇帝远,哪里能完全禁得住?

“海湾一带时有倭寇相扰,甚至于还有人假扮在沿海村庄里埋伏,官兵来时扮作村民,官兵走时四处抢掠,这里头有大宁的人,也有倭人,总之是乱得很。”

他苦笑道:“湖州嘉兴虽然不靠海,但近海,倭寇虽然没直接犯到平原,但商船若与倭人有接触,便须得仔细查查。”

霍溶深以为然。

在已有东宫与倭寇合谋算计国库的事件在前,但凡有这等迹象的都不能放过,更何况东宫的案子至今还没有对外披露。

“这件事我去办。”徐澜道。

霍溶斜睨了他一眼,建议谭绍:“不如给他找个搭档。此时全因苏将军而起,我提议就让苏将军随同查访。”

徐澜闻言扭头,他这是公报私仇?

他笑了下,拍了拍扶手:“那我就申请带沈将军,我曾与她共过事,有默契。”

霍溶手抚着腕关节,神色不变,但也没有什么表示。

“沈长缨就算了。”谭绍斟酌道,“过几日河道理刑官又要来码头了,到时少不得得等到开工之后才走。

“你万一不在,她留下来还能独挡一面,要只留苏馨容他们几个,我倒没那么放心。

“你让邢沐或者卢鑫跟你去。”

说完看着霍溶,也道:“船料的事原本不归你管,但目前为止,两条贼船上的情况你只有你清楚,少不得先配合配合。

“你就帮忙查着吧,尽早查出来,不管告不告,最起码心里要有个数。”

霍溶点点头:“竭力为之。”

谭绍又瞧着他这手:“怎么搞的?”

“码头的铁钎割的。”他面无波澜道。

“那这铁钎可挺厉害。”谭绍于端起的茶杯后头瞅他。

“何止厉害,简直要命呐。”徐澜没好气。

第071章 找个会写字的来

徐澜不知道霍溶手伤具体怎么来的,但是他和沈长缨说到昨日都有点躲闪,他觉得肯定有鬼。

不过他信心还是有的,再怎么说他跟长缨都共事了两年,他霍溶一个新来的,难道能越过他去?

出来后他唤来近随:“看少擎在哪儿,说我晌午请他到家里吃饭。”

霍溶瞄见他得意洋洋的笑容,面色稳如泰山。

苏馨容连受几番冷落,晌午早早地回了府,迎面见苏佩容闷声坐在庑廊下,不由皱了眉头,走过去往正院那头扬了扬下巴:“还闹着呢?”

苏佩容咬着下唇,眼眶一红,似是要哭了:“昨夜到今早一直在折腾,到方才才消停下来。我母亲说要带着人去那贱人家里闹来着,被我父亲给打了。”

话音落下,终是没能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苏馨容凝重脸坐着,看着她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心情更坏了。

苏焕不知什么时候在外头养了个小的,被夫人曹氏发现了,苏焕不承认,昨日里让曹氏给盯出地方来了,结果闹了整日,夜里徐澜路过门前时都看到了,让正好出来劝架的她简直颜面尽失。

而更让她恼火的是,徐澜之所以会路过门前,居然是因为才从沈家出来!

想到这里她起身走到正院门内,听了会儿里头动静后,传人来:“送个信去金陵,请太太过来一趟!”

苏佩容听到这里,连忙也站起来。

太太就是苏馨容的母亲,在他们二房全家在苏馨容面前都得赔着小心的情况下,可想而知长房夫妇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这要是庞氏来了……

“姐姐!”她想劝。

“难道你还想把人丢光吗?”苏馨容沉脸瞪她,“就是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我也丢不起!

“徐澜孝期马上就要过去了,说话间就要议婚,你们难道是挑着这个节骨眼儿来给我添堵不成?”

徐澜原本早就到了议婚的年纪,但他迟迟也定不下来。而正好他的外祖父过世,他便自发要给他守孝两年,眼下孝期将满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可逃避了吧?

苏佩容被怼得无话可说,发白的下唇几乎让她咬破。

长缨晌午回府的时候见邻居几位嫂子正聚在门口唠磕,少不得打声招呼:“聊什么呢?”

几个人便就七嘴八舌地指着苏家压声说起来:“……闹了两天了都!”

苏焕跟曹氏吵架的事长缨早前也曾听家里提及过,本没有当回事,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外头养小的!

但人家的家事,她看不惯也不好说什么,笑了笑便就回府了。

霍溶手不能干活,上晌看了几卷文书,午前回了府,一个人瞧着满桌子菜,拿勺子挑了几样尝了,只觉索然寡味,撂下又起了身。

窗前站了会儿,他扭头问:“船坞那边有什么消息?”

“目前还没有。”佟琪上前。

“不过,”他顿了下,又思索道:“谢公子那边倒是又传来点消息,说是日前东宫把漕运总督樊信传到宫里去了。

“然后顾家这边,似乎开始在哄着程啸,此外何岷已经松口,把程啸以往如何自他手里讨要河道通行令的事情交代了出来。

“现在他让我们把这边的情况也传过去,看能不能自东宫那边得到新的动向。”

霍溶听完,轻揉着手腕走回来,停在珠帘下:“那就写。”

佟琪颌首,立刻前去备纸笔。

霍溶睨着他:“你写?”

不然呢?佟琪望着他伤了的右手顿住。

霍溶淡漠地继续踱步:“你那字能看吗?”

佟琪:“……”他好歹自小也跟着他一起读过十年书啊!

“去找个会写字的来。”

霍溶垂头看看手腕,又慢吞吞地踱回了窗前。

……

长缨下晌不去码头,去了也没有什么用,事情都有手下人在办。

正吃着点心,谭姝音忽然派人传她到府里吃茶,她撂下盘子也就过来了。

作为整个卫所的指挥使,谭家宅子自然不小。

谭家母女坐在小花园里说话吃果子,面上一派闲适。

长缨上前见了礼,谭夫人笑着跟她招手,让她坐下:“听说近来很忙?姝姐儿说你去了趟长兴,人都瘦了。”

长缨简略地回了几句,然后也问:“夫人近来腿脚如何?”

谭夫人素来有风湿的毛病。

“极好。说起这个,你上次给我找的虎骨贴膏甚为好用。你在哪里弄的?回头我自己叫人去买。”

那贴膏是秀秀从太医处替长缨讨来的,去年长缨在信上提了提这事,她就趁着太医上门的时候弄到了,然后好仔细地包裹着捎到了湖州。

来历殊然,长缨自然不能说起它的出处。

只笑道:“几副贴膏而已,我常在外面跑,方便就给夫人带回来了,何须再特特地使人前去找?”

谭夫人许是想着也确实不值什么钱,便没跟她客气,坐着寒暄了几句,然后起身让她们俩说话。

长缨起身目送她出门,然后坐下道:“巴巴地找我做什么?”

“苏家出了个新闻,你知道?”谭姝音立时端出了八卦脸。

长缨笑起来:“你倒管得宽。”

“什么我管得宽?我是为你!”谭姝音重重拍她的胳膊,“那苏家什么人家?苏家姐妹满肚子算计,还学人装什么大家闺秀!

“再看看你,你有本事有长相有脑子,关键是还没那些害人心思,徐家不要你这样的儿媳妇难道要个她那样半桶水的‘世家女子’?”

“太难听了。”长缨还了个眼神回去。“你找我就为这事?”

“当然不是。”谭姝音捏了颗蜜饯在手里:“齐知府的女儿过生辰,齐夫人要给她办个小宴,他们家才到任,我估摸着是要顺便邀请城内将官以及官眷过府交际应酬的意思。

“我跟那些小姐们不熟,又不能不去,于是想起你来。怎么样,去转转?”

长缨听完笑了下。

茶上口的功夫,也回想起前世里这次的小宴的确声势没那么小,齐铭因为是顶着犯事的前任差缺而来的,少不得被多方盯住,因此这次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先拢络好关系,介时会来不少人,那么去转转倒也无妨。

便问:“什么时候?”

第072章 你的刀哪里来的?

“还有十来日。”谭姝音瞄她,“到时候徐澜也会去,你好好把握机会,别尽让苏馨容给抢了风头。”

“怎么又扯这个?”

姝音鼻子里哼气:“人家徐澜多好,你怎么就是看不上。”

“哪里是看不上,明明是配不上。”长缨纠正她。

“说你两句你还矫情上了,哪配不上了?”

长缨笑了下,不跟她争论。

姝音说她:“你就是老实!”

长缨轻哂,她老实?她才不老实。

倘若有一日他们都知道她就是间接害死了武宁侯凌晏的人,这满卫所的人还不知会怎么唾弃她呢。

“姑娘,紫缃姐姐过来了。”

谭家的小丫鬟前来通报。

紫缃快步进来,给双方施完了礼道:“方才佟琪来传话,说霍将军有事寻姑娘。”

长缨去拿蜜饯的手停下来。

谭姝音也扭转头来:“就那个新来的昭毅将军霍溶?”

长缨没答,只问:“什么事情?”

昨夜才挨了她一刀,还来找她,不应该啊……

“没说,只说是公事。”

“管他私事还是公事,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谭姝音又怂恿她。

长缨无语:“你到底想把我搓合给谁?”

“都行!只要能配得上你的。”姝音笑嘻嘻。

长缨想了下:“他在哪儿?”

“在卫所里。”

……

佟琪觉得霍溶若想找沈长缨说话,真的直说就行了,拐弯抹角地让他几乎想破了脑壳,这种事情难道很好玩吗?……

长缨到达霍溶公事房,还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饭菜香,进了门,只见他坐在书案后,面前书案上摆着文书卷宗,还摆着几样几乎没动过的饭菜。

这人手执着一柄汤勺在慢吞吞地舀菜里的炖萝卜吃,另一只伤手摆在桌面上,十分显眼。

原本昨夜里被他一招制住,长缨还因此生了些不确定,以往总觉得自己别的方面不说,自保的能力总是有的,没想到他这么厉害,以后遇到他,或者别的练家子岂非还要加倍小心?

后来察觉他伤了手,这心便也就安定了。原来不是她技不如人,不过是他豁得出去。

因此佟琪说他找她,她也就来了。

“霍将军的伤怎么样了?”她坐下问。

霍溶左手拿勺,慢吞吞拨弄着萝卜底下的黄豆:“托你的福,残不了。”

长缨扯了扯嘴角。“寻我什么事?”她看着左墙上的画。

霍溶目光指指置在桌角的一沓纸。

她便拿起来,只见是整理好的一些昨日去过的船坞的讯息,她目光在东瀛两字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下看。

看完后抬起头来:“所有五家船坞,有两家原先是走海运的,而两家之中如今还有一家与东瀛人做生意?”

这有点出乎她意料。

朝廷为防海乱,已经禁了海运好几年,虽说民间禁不住,但明面上是不敢有人如此的,更不敢大张旗鼓与倭寇交易。

这定旺记船坞既然能让他这么快就查到有这种事,必然素日也不曾遮掩,那么他如此大胆的原因,只能是有后台。

那这后台会是……

“京师那边有什么消息?”她想起了东宫。

霍溶把两颗黄豆咀碎咽下肚,没回答她,倒是先取出帕子来拭了拭唇,说道:“你那把刀挺锋利的,哪来的?”

长缨食指顶了顶额角,说道:“凌家给的。”

凌家谁给的,她记不清了,但凌家上下给过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倘若那些全部都还在,她也不见得能一样样说出来,给刀的人,也许是凌颂,也许是凌述,也可能是凌晏。

总之不会是外人。

从小父母亲就不让她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而除了凌家的人,也不会有别的人会给她武器这些。

霍溶看了眼她,又喝了勺汤。

“你说你那年去通州,是凌渊接你回去的,这么说来,你是跟凌家人一道出的门?”

长缨定坐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与几名世家子弟。我们六个人,以及各自的扈从。”

看来寻她谈公事只是借口,想继续昨夜的话题才是真。

不过虽然昨夜的事情让她恼火,这件事她却觉得没有必要回避。

倘若能打消他的猜想,让他死了心,于她来说也等于清除了隐患。

“那凌渊为什么还会去接你?”

“因为我途中遇了点变故。”由于昨夜回顾过,长缨说出来已经流畅自如,“那一天我傍晚回城,走出没多远即遇上了打斗,我不愿惹事,又因为是晚上,因此让车夫掉头,但突然有人撞在我马车上,马受惊带着我坠下了山崖。

“后来是附近的佃户救了我,我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我姑母得知消息,才让凌渊来接的我。”

霍溶握着的勺子停在碗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长缨扶额想了想,道:“冬月下旬,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

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她不可能记得清楚。

霍溶盯着勺子看了许久,最后放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自马车里摔下来就昏迷了,然后被佃户所救,直到凌渊到来?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你病了半个月的?”

“我昏醒数次,是有印象的,虽然没有深刻到能记得住醒来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总归不至于连躺着还是站着,清醒着还是浑沌的都不清楚。”

长缨扶着额:“再说了,那佃户所说的救下我的地方就是我出事的地方,现场还有我受伤的血迹。”

她并没有什么损失,佃户也经凌渊确认过不会武功,昏迷之前的事情她记得,确认自己是被马车带落了山崖。

在这样的情况下,佃户照顾了她,还给她请医,试问谁还会揪着他们生出各种猜疑?

毕竟从后期看,这件事也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坏处。

凌渊到来后给了他们许多钱财,而她身上的东西是一件没少的。

霍溶长久地未语。

她去钱家那日是冬月十八,冬月下旬……那就是说凌渊来接她,她恢复了清晰记忆的时候是离开他多日之后的事情。

而在那之前,她坠下山崖,以及遇见他并与他在一起的这段记忆她没有了,却变成了是在佃户家里养了半个多月。

就算养病是真,那自冬月十八始,到月底也不会有半个多月之久。

佃户口中这半个多月,是如何来的?

第073章 沈璎要藏不住了吧?

如果她没有故意说谎,那就是她在离开他之后的确遇到了意外。

而这个意外也许致使她在对她履行承诺的时候有了闪失,她身上落着伤这就是证明。

因为在她伴着他在山神庙的时候,她只有些许皮外伤,——她这种人啊,救他的时候一路骂骂咧咧,都恨不得按着他的头让他管她叫大姐,倘若被他连累的受了伤,还能不让他知道?

她在离开他之后又受伤的情况下遇到了佃户——就算是她自己意识不清,佃户也可以在事后告诉她事实,可显然佃户没有,而是选择了说谎。

佃户为什么要说谎?

他抬眼看着对面,眼下的她双目微垂,长睫毛覆住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管佃户为什么说谎,如今事实都证明,这个谎撒得十分之成功。

她坠崖之后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能证明她没有昏谜,或者没昏迷那么久。那么佃户做为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人,他们的话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但可惜,她“养病”的那半个月其实是跟他在一起,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他,能证明这中间出岔子了。

然而如果只是佃户撒谎,她为什么又有生病的模糊记忆?

这段记忆,是怎么来的?

“你的饭菜凉了。”

也许是沉默得太久,她已经在示意他。

他举起勺来,又抬头看过去:“你醒来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长缨平视过去:“能有什么不对呢?凌渊都仔细盘问过的。我回了凌家后,姑母也请了太医给我诊治,我的确是身上有伤,而且伤口引发过高热。”

“既然给你请了医,为什么还会引发高热?”

长缨静默了一下,语气已不如先前平稳:“我小时候身子弱,生病是常有的事情。”

屋里安静下来,连饭菜的香气都逐渐淡下去了。

霍溶默坐了会儿,再道:“伤在哪里?”

这语音轻缓,竟让长缨错听出了一丝温软的意味来。

她扯嘴轻笑,笑容轻慢:“将军逾矩了。”

他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外男,怎有脸来打听她女人家的伤?

霍溶手抚着碗边:“还记得那佃户住哪儿吗?”

“叫什么柳儿屯?在通州城的西面,离驿道不远,他姓孙。”

猜得到他想做什么,长缨索性和盘托出。说完她站起来:“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有事先退。”

霍溶望着门口没动,半日后才将举起的勺子放下,唤来佟琪:“遣两个人去通州看看。”

稍顿,他又道:“另外把码头的事再写封密折,即刻送去宫里。”

……长缨出了卫所,走到空旷处深吐了几口气。

她从来不是逃避现实的人,过往的所有种种她都认,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回想起那段时间,她还是会莫名抗拒。

从坠崖昏迷,到凌晏出事前那一夜的昏迷,再到他出事之后的昏迷,每每想要细想就觉得压迫人得很。

其实算起来那也是她生病最频繁的一段时间……

回府后长缨神色如常,没流露出任何不适,只跟紫缃和吴妈说了要陪谭姝音去知府府上做客的事。

紫缃便开始翻箱倒柜:“这几年压根就没有去赴过什么宴,天天泡在卫所里,也没有正经制过几件撑场面的衣裳,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有衣裳穿?

“还有钗环首饰——这些倒好办,城里也有现成的买,自己也还有一些,这衣裳也没那么快赶出来呀!”

赶不出来的原因主要还是,长缨昔年在京师是盛名在外的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宴会与权贵后宅本就该是她的地盘。

如今阔别三年,终于有机会绽放绽放光彩,怎么着打扮也得讲究起来,让苏馨容她们看看真正的大家闺秀该是什么样子!

然而却找不到两件出彩的衣裳,怎能不急?

长缨听着也有点上心了,别的不说,总毕不能丢了谭姝音的面子:“一件都挑不出来?”

“挑得出来也是三四年前的了,穿出去也不像样!”

紫缃斗志昂扬:“算了,天色还早,我这就去城里找家靠谱的裁缝铺,多给点钱,想来也来得及!”

说完便一阵风地出了门。

南康卫里按部就班,事情虽有但也不至于乱了步骤。

霍溶的密折送到乾清宫时,皇帝拿着在殿里缓缓踱了几圈,翌日早朝后便就留下了几个人来。

“长兴的案子未了,湖州又在造船,在建码头,南康卫庙小怕是镇不住,如今得派个人南下去盯着,你们谁去?”

帘栊下站的是武宁侯凌渊,广威侯世子傅容,以及东阳府世子冯少殷。

傅容看了下另两位,说道:“少殷家很快办喜事了,惜之上有母亲,也不便离京太久,不如就臣去。”

冯少殷道:“是少康成亲又不是我成亲,我自然去得的。

“你们家老太太正在病中,你身为长孙,不宜在此时离家。更主要的是你如今兼着程啸一案的监审,此案至关重要,又怎可能离开得?

“惜之也是,他是家里的主心骨,凌伯母身子骨也不是很好,还是留在京师好些。”

傅容听完笑着摇头,没再争辩。

凌渊也没有推让,与皇帝道:“倘若皇上差遣,臣定当竭力办好差事。”

皇帝点点头,逐个地看向他们,说道:“你们谁去朕都放心,倒也不急于一时,再议吧。”

殿门外艳阳高照,几个人退了殿出来,午门下立着说了几句,便就各自分了道。

冯少殷回到府里,直接就进了冯少康房中,得知他在后花园练拳脚,又走到后花园。

“老五是不是在南康卫?”他问。

冯少康光着膀子正挥汗,手顿在半空半天才想起放下来。“谁说的?”

冯少殷凉嗖嗖一记目光将他从头扫到底,又从底扫到头,然后负手踱到石桌旁坐下来:“皇上要派钦差去南康卫,方才传了我与允焘还有惜之一道进殿,要我们三个当中去一个。

“允焘多半是去不成,倘若是派了惜之去……”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过来:“沈璎怕是就藏不住了吧?”

第074章 你会当这个钦差吗?

少康到底也默然起来。半晌道:“这事你早知道?”

“也不算早,更不能肯定。”少殷睨着他,“但现在肯定了。”

少康凝眉擦着身子,说道:“你该不会跟惜之说过?”

少殷指甲掐着风吹落在桌面上的豆荚,没回答是,但也没显露出多少赞同他这做法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南康卫,老五也没明说,但他跟璎姐儿在一起是肯定的。

“不过,凌伯父这事究竟如何还待深究,惜之如今被恨意蒙了眼,我也是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将来后悔的事来。”

少康过来坐下,“她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突然之间做出那样的举动,我总觉得背后有原因。”

“你这话于惜之来说不公平,你我能觉得她有苦衷是因为事不关己,你该知道,她害死的那个是惜之的亲生父亲。”

少殷眼里透着冷静,“你不能要求一个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的人来替一个杀人凶手设身处地着想,不管她有什么苦衷。”

“凌伯父并没有直接死于璎姐儿之手。”少康凝眉,“杀他的人是官兵。”

“但她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她,凌伯父至少不会受到刺激而冲上去质问。如果他不动,官兵们不见得会放箭。”少殷将指问掐碎的豆荚弃了。

接着道:“是她害死的就是她害死的,何必帮她辩驳?毕竟她自己都没有替自己辩护过,不是吗?”

少康撑膝思索良久,点点头:“你也有你的道理。”

说完他抬头:“你会帮皇上行这趟差事?”

少殷端起他的茶来,慢条斯理喝了两口道:“两年多了,去瞅瞅那小子也行。”

……

霍溶那日给长缨看的卷宗最终还是由佟琪送到了她手里,花了几日时间,卷宗琢磨透了,该办的事情也办下去了,但同时也勾起她那点心病。

这夜里试穿过裁缝送来的衣裳初样,她就跟紫缃道:“当初我在通州养病的佃户家,你还记得吗?”

当时与凌渊一道来接她的还有紫缃。

虽说霍溶错认她是沈琳琅的机率很大,但是在那之前她确实很少高热昏迷,在那之后却接连几次病得厉害,回忆是很痛苦,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霍溶如此执着,那么她重视一下总是没错的。

“记得。”紫缃点头。

“那你与少擎再去那村子里找找那佃户,打听打听当时我当时受伤的细节。”

紫缃不知她要做什么,去当然没问题,唯一的要求是先帮她做好衣裳,打点好赴宴的细节。

长缨没有意见,反正这事又不急。

码头的事没有特别大的进展,在追查的同时库房那边为了引鱼上钩,也没有做什么改变。

但是这些日子也没有再出现偷盗的情况,当然,也可能是最近新料没来,而原先的又都已经按例整扎成堆,不好下手。

她灵魂续接于前世,原本算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无奈当时未曾涉足漕运,于是这一块便成了短板。

不过不必多猜她也知道皇帝的意思,既然她要追随的是皇帝早就安排下的、来日能与太子与顾家分庭抗礼的五皇子,那么在五皇子出现之前,她只需要顺应着皇帝意思去行事便绝不会出错。

徐澜近来在卫所的时间不多,没有碰头,也不知道商船那边什么情况了。

公事房里记完了几笔账,她抬头道:“霍将军近来在忙什么?”

虽说提到不负责他们这边事务的霍溶有点奇怪,但是船料的事情他也在查。

“他不是伤了手吗?还能干嘛,养伤呗。”

邢沐头也没抬地说。

长缨可不认为那家伙会因为伤了手而安份下来。

“头儿!”

正说着话呢,周梁回来了,在门口拼命冲她打眼色。

到了门外,他旋即道:“那几个人找到了!已经让黄绩盯上,您这就去,能跟上!”

那几个人自然说的是抬她木头的那几个人。

“什么情况?”她问。

“四个人里露面了三个,果然是在和记粮附近出现的,经仔细比对,就是他们无疑!”

长缨也就不多话了,拿起马鞭,立时出了门。

两刻钟到了码头,弃了马随着人流直接前往粮仓。

黄绩已经在招手了,长缨上前,他指着粮仓东面一间茶棚里的人给她看:“就是角落里那几个。”

长缨眯眼细望,目光瞬间锁定围桌歇息的那几个人,果然正是那日她跟踪过的工匠。

如今他们身着镶了补丁的布衫,混在人群里毫不显眼。

“把他们引过来。”她示意身边人。

周梁与黄绩对过眼色,旋即黄绩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到了那四人面前指手划脚说了几句什么,那伙人便按捺不住,拍桌子跳起来。

很快几个人打在一处,周梁这便又带上几个兵丁,大步走到茶棚里,几声吆喝之后,接而把那三个人包括一道押了过来。

长缨走到差房里停住脚,人就到了。

她自桌上抓了把瓜子:“我出去站会儿,你们随意。”

那几个人原本老早地换了副嘴脸,苦脸叽叽地,成心要在长官面前扮委屈的模样,见她居然出去了,各自又都对起了眼色。

但还没等有更多表示,那房门地被带上了,接而一条板凳当地横拦在了面前……

长缨站在门口树下磕着瓜子,耳听着屋里噼哩啪啦的声音从渐起到高潮,再从高潮回落,如此这般反复了有两三回,她也照旧闲散不为所动。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开了,黄绩小跑着出来:“招了,说以往这种事情是提举司一个叫王照的典史交代他们的。

“这姓王的是湖州本地的一个举人,早些年走了何岷的关系入的提举司,正是在水务这块当差。”

“船料卖去了哪个船坞?”

“他们说不知道,只是负责运送入水,不过倒是把如何与商船那边联系的路子给招了。”

长缨听毕看了眼天色,扔了瓜子:“让周梁去查姓王的所有底细,你押个人出来,让他领着往河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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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爷要不要吃碗面?

天色已经不早,跟当日长缨抓到他们现形时差不多。

她找到当初藏匿的地方躲下来,未几,几个工匠打扮的人抬着木头出来了,到了岸边,中有人往水里投了什么。

约摸片刻钟,透过薄薄暮色,她看到的水面起了波纹,有人自水下浮头,抹着脸上水跟岸上搭话。

长缨看清楚此人,也不多话了,趁着他与岸上人说话的当口,飞扑上去,直接一条长索套中他腰身,再往岸上一拖,那人猝不及防,便如条鱼一般摔到了地上!

“押回去!去看看徐将军在哪儿?请他过来!”

徐澜这几日都在查探两艘商船底细,经过连番接触,他已经成功与福字号船上掌事就一批茶叶谈得颇为融洽。

“茶叶走水运,防潮是第一要务,不知道先生之前押送茶叶是做的什么措施?”

掌事的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们有很老师的舟师与船工。”

徐澜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近随胡恩便前来耳边禀报。

听完他温雅地冲掌事拱手:“在下家中有信传来,先告辞,改日再与先生详议。”

掌事热情地把他送下了船梯。

辗转到了码头,他还是一副年轻富商的打扮,见到长缨在树下磕瓜子,连忙问:“怎么回事?”

长缨打量了他两眼,然后笑着引他进了门:“……那个姓王的,已经让周梁去打听了,家住湖州东城的止安巷,世居湖州,家里略有薄产。

“但此人学问一般,因为是家中独子,又养了身公子习性,早些年其父怕他坐吃山空,便咬牙出钱帮他在提举司谋了个差缺。

“据左邻右舍说,近几年手头明显宽裕了,其妻儿在用度上也挑剔起来。

“何岷被押解之后,他一度闭门不出,近些日子才逐渐松卸,日前,发现他在打听新来的齐知府为人嗜好。”

简单来说,这王照就是个典型的擅于投机钻营的小官吏。

徐澜听完,进屋扫了眼押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然后又走出门来说道:“越是这样不起眼又贪欲重的人越容易被人当成索财的工具,不要掉以轻心,既然已经有了目标,那就顺藤摸瓜,从他身上找出他上下家来。”

既是个差吏,那么就不能当成眼前人照样画葫芦抓来痛打逼供了。

长缨琢磨着,又说道:“刚捉到的人嘴里也吐出点消息来,他们说福字号和隆字号船是一年多以前才停靠在河湾干这勾当的。

“他说不清楚沿河的士兵为何没有发现他们泅水偷料,但是确实从来没有人拦截过他们。”

“一年多前?”徐澜凝目,思索着道:“难怪我与那掌事的说及河道运输的时候他竟并不怎么懂行。”

“让苏将军即刻去查查库房船料,看能不能发现是什么时候开始数目不对的?”他扭头交代胡恩。

长缨问他:“你这是打哪儿来?”

徐澜便把去船上的事说了。

“线索比较零碎。这么查下去,查出涉事船坞虽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子澶说定旺记船坞还涉及海上生意,这就扯的范围大了,如今也捋不出什么清晰的脉络。”

长缨闻言点了点头。

这边黄绩已经出来:“头儿,这几个人要怎么办?”

长缨望着徐澜。

徐澜想了下:“不能放出去。回头趁夜把他们带回卫所,也先关起来。”

黄绩麻溜去了。

徐澜收回目光,看向长缨:“吃饭了吗?”

“没呢。”

“我也没吃。”他道。“要不,回城找个馆子随便吃点儿?”

长缨想了下:“南风巷外杏林记的面做的不错,正好顺路,去那里吧。”

说完也不容他拒绝,先笑着上了马。

……

霍溶连日没怎么去码头,余事都交代下面人在办。

京师那边还不会有那么快回信,当然,即便是没有回信也是正常的。派去通州的人也已经走了四五日,理应已经抵达,但回来少说也得是十天半月后的事情了。

晚饭后他照例在庭院散步,佟琪忽然进来,庑廊下远远看他一眼,然后又抿抿下唇走过来:“爷,今儿天气好,不如咱们去外头走走?”

霍溶仿如没听见。

他常年在外呆的日子多,这美妙安静的晚上,显然犯不着再往外跑。

佟琪想了下,又道:“听说南风巷那带市井云集,到了晚上也行人不断,是个了解民生的好去处。”

霍溶还是不为所动。

佟琪只好道:“巷子口的杏林记听说卤肉面卖的不错,徐将军和沈……沈将军看起来都喜欢光顾。”

信步往前的那两条腿这才停下,而后整个人也偏了一半身子过来。

卤肉面是杏林记的招牌,长缨最先知道这里是谭姝音带她来的。

谭姝音从小跟随其父各地驻军,对如何寻找这种小吃馆子经验比她丰富。

先前她出城的时候没有告诉吴妈,想来她不会留饭,现做也麻烦,于是顺从了徐澜的提议。

店里地方小,两个人找了角落里的一桌。

“能吃饱吗?吃不饱就再添一碗。”长缨埋头吃了半碗后见他慢条斯理的架势,不禁笑起来,“万一不行,就先垫垫肚子,回去再让厨子弄点好吃的。”

“能。我又不是个饭桶。”徐澜咀嚼着卤肉,露出无可奈何的笑。

原本好不容易请她吃顿饭,就想找个好点的地方,结果被她拖着来了这里,这表情能舒坦才怪。

长缨不以为意,埋头吃自己的。

她从前也吃不惯这些,总觉得上不得台面,但当跌落到尘埃里,还管它什么台面不台面?

徐澜望着认认真真吃面的她,目光放软:“长缨,你怎么会这么小一个人出来历练?”

他知道将门女子大多需要下军营历练,但他又记得好像从来没见过她的亲人来探望。

长缨笑而不语,垂头挑起一撮面。

徐澜默想了一下,也继续动了筷子。“你父母亲身体好吗?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虽然日日相见,却发现自己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她成日间笑微微,却又似与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第076章 我们去拼个桌?

长缨笑着道:“怎么会是一个人?我家里还有个表弟。吴妈紫缃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你这么说,仔细吴妈听到了会难过。”

徐澜笑意深深地:“那你可千万别告诉她,我还想着将来能吃一辈子她做的菜呢。”

长缨听出话外音,笑了下,没再答话。

徐澜素谙点到为止,吃着肉,又换了话题:“我有个妹妹,性子跟你一样随和,年纪与你也差不多。

“她喜欢虎丘何梦山的田园画,那日我看你提笔很有风范,想来也是此道中人,来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你指点指点她。”

长缨笑道:“我哪里懂什么丹青?不过因为记性好,所以才不假思索画了出来。你妹妹喜欢何梦山?……”

话题就此转移。

徐澜素来一帆风顺,所以看起来什么人也都是可包容的。

他不会因为苏馨容对长缨的针对而觉得罪大恶极,同样也不会因为长缨的冷淡而觉有损颜面。

也许他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君子之风吧。

长缨不同,她有壁垒。

沈家数代戍边,虽然一直没能进京,但历年宫中行赏,他们家总在沐恩最隆的那一列。

祖父只生下儿女两个,老武宁侯调任西北领兵的时候相中了当时的沈佩宜为儿媳。

一年后沈佩宜嫁入侯府,祖父也因旧疾复发过世。

父亲沈寰在三年后迎娶了她的母亲何氏,没等母亲诞下更多子女,他便就在战场上牺牲。

她在父亲膝下承欢只得三年,母亲膝下也只得五年。

那几年确实安乐,她家世好,父母亲也恩爱,没有后宅纷争,父亲同袍的圈子里也都得身份地位相当的人物,她有底气骄横肆意。

加上北地民风开放,能给她活动的天地简直大到不行。她以为那是她永远的坦途,但结果不是。

父亲去世时她不懂事,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她第一次成长。

而第二次,是她到达凌家,重新适应新身份的那个阶段。

这些事情,是养尊处优从未遭受过什么了不起挫折的徐澜无法体会的。

当然,对她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没有必要与之深谈。

“……我大约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徐澜摇头叹气,“在你面前大约要属于班门弄斧。”

他也很无奈,明明一开始话题是围绕着她的,几句话之后不知怎么就绕到了他自己身上。

“您太谦虚了。”长缨道,“您是我的上司,我可是一直很尊敬您的。”

徐澜嘴微张,还想说什么,到底抿唇笑笑,把话止住了。

长缨望着对面充满着朝气的他,心思忽然又跑开了。

她小时候身子弱,姑母时常在饭后牵着她在花园里散步,经常会跟她说起姑父凌晏与父亲沈寰之间的同袍情谊化解她初来的拘谨。

记得有一次她说:你姑父啊,他很想有个女儿,可是我们连生三个都是儿子,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凌晏与姑母是恩爱的,哪怕后来几年不如年轻时外放。

要不是因为沈家无后了,她想,那个时候或许她就真的改姓凌,成了他们的女儿吧?

凌家在大宁很有声望,她在京师闺秀圈里,交往起来也游刃有余。

也开始有人暗暗地想跟凌家求娶她,但姑母千挑万选,贵眷们之间以爽朗和气著称的她,却屡屡说出“我们小铃铛儿还小,方士说过得满了十六才好说亲”、“他们家小子那么皮,我们家小铃铛儿怕是三天两头要被气哭”,诸如此类的话来。

凌晏那件事出之前几天的夜里,凌晏还曾把她叫到书房问功课。

她在那里把她自己写的一篇千字长的治兵策完整地背了下来,凌晏奖给了他一把宝剑。

她当时甚至还暗戳戳地告了凌渊个小状,把他前几日冷着脸把某大户人家的姑娘给骂哭的事情告诉了凌晏。

凌晏捋着须哈哈大笑,指着她说她也就这点背后告小状的能耐。

……凌晏尸体领回府来的那个早上,姑母两眼空洞地跪在尸体旁侧,不说话也不哭。

凌渊十八岁的高壮少年,双目通红,睚眦欲裂,两只拳头握成了青白。

独有凌颂凌述年少藏不住情绪,趴在父亲身上号啕痛哭。

“外子他哪里对不住你?”一切都消停下来时,姑母问。

他怎么会对不住她?

他没有一处对不住她。她想他的亲生父亲在世,也不过如此。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问她。

她把嘴张张,倒底也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时隔两世,她仍记得姑母最后走时的目光。

还未曾来得及换下的织金缎子的裙摆从她眼前漫到门槛,又漫过她跑了十年的庑廊,最终消失。

“怎么了?不舒服?”徐澜的声音打断她遐思。

她把揉额的手放下来,扯开微哑的嗓子道:“没有。就神游了一会儿。”

自打霍溶那日谈及过之前的事,她最近经常会时不时地回忆这些,虽然自己并没有觉得委屈,但是头疼这个事情却是真的避不过去。

也许,下一次她应该要秀秀再替她跟太医讨点头疼药来,隔三差五的这样也不是办法。

“那怎么不吃了?”

徐澜把盘子里切了片的熟卤肉夹进她碗里,又夹了几片卤猪肚给她:“你介绍地方不错,这里东西便宜,但做的挺好吃。”

从来没有一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心情一好,就连他看不上的食物也觉倍加美味了。

长缨笑了下。

霍溶走到面馆外头,正好就见到她笑微微地看着徐澜夹菜的模样。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知道正说什么,桌上摆着一大堆大小盘子,环境不咋地,气氛倒是融洽的很。

家里有厨子不用,跑这里来吃,这可是真有情趣!

佟琪紧张地看看店里,又紧张地看看他:“爷……您饿不饿?要不,咱们也进去跟徐将军拼个桌?”

霍溶一言不发,眯眼遥望了半晌,随后稳如泰山地抱臂觑过来:“你觉得我会去做这种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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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我与沈将军有缘

长缨说了几句公务,正想说说船舶开工的事情,抬头的当口忽然望见门外朝这边匆匆走来的人,心下略顿,随后便改了话题:“你订亲了不曾?”

这道弯显然拐得太急,徐澜筷子停住,半日道:“不曾。”然后极缓慢地夹了个凤爪,又问:“那你呢?”

“我也不曾。”长缨余光瞥着他身后已经将要跨门进来人影,慢吞吞道:“但是我不能议婚。因为我母亲从前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注定天煞孤星。”

徐澜停住动作,又看了她半晌:“这些也不见得可全信。”

“我这个可以信。”长缨吃着肉说,“因为我父母的确早早已经不在世,而且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这人八字太大。”

徐澜再次定住了,这次定得很顽固很彻底,手里的筷子都呈奇怪的姿势架在半空。

长缨依旧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食物,挺平常的样子。

这句话也等于是回答了他先前关于她的家庭的所问。

母亲当然没给她算出过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数来,她孑然一身不过是诸多原因造就的巧合。

但她需要这么个理由,哪怕她的确觉得不需要跟他刻意表明什么立场,她若不让徐澜明白她无心身外事的决心,苏馨容也将会一直纠缠她。

徐家那样的门第她太清楚了,别说命数的事,只凭她孤女的身份,他们就绝不会轻易接受她。

让他的家族使命感来打断他的念想,显然比她直言拒绝要体面得多。

“澜哥哥。”

话说到这里,苏馨容娇腻的声音就适时打断了徐澜的怔忡。

他看看对面,又凝眉扭转头:“你怎么来了?”

“路过。”苏馨容看了看这边的长缨,在空着的凳子上坐下来。

扫了一眼桌上,又皱眉道:“你怎么会在外头吃这些东西?厨子做的不合胃口吗?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

长缨扬唇,不受其扰地挑出葱蒜,一颗颗围在碗里的卤肉旁边。

“这有什么不好,我一直都还挺喜欢的。”徐澜眉眼间有些隐藏不住的恍惚,而苏罄容的到来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不耐。

他道:“你看不惯可以不要来,大晚上的你应该呆在你在内宅当你的大家闺秀不是吗?”

当着长缨的面被批,苏馨容脸色也不好看:“我不过是为你好,你怎么时时不忘教训我?”

“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吗?”徐澜放了筷子,“难道是我请你来的?”

苏馨容面色通红,见长缨还在气定神闲吃着,牙齿一咬,身子转过来:“看沈将军素日吃的住的也不差钱,不是请这个上司到府吃饭,就是请那个同袍,也犯不着故意扯着徐将军到这种地方来卖惨吧?

“你这是吃准了徐将军心善人好好欺负?”

长缨抬头:“关你什么事?”

她拒绝徐澜归拒绝徐澜,该怼的人她还是一定要怼的。

苏馨容噎得眼里都快滴出血来了。

徐澜眉头松了松,见她还待要说,便先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去。

苏馨容跟着起身,又回头瞪着长缨中,最后咬了咬牙,到底走了。

长缨端起店里的粗茶,轻啜起来。

店堂里依旧人来人往,在她的余光里,如同一幕幕皮影戏。

霍溶轻拈袍角,在她侧方坐下。

扭头看过来的她脸上有一丝微讶,双唇微张的样子,是难得一见的傻气。

“今儿这面馆好旺。”长缨道。一个个轮番上阵?

霍溶没答,垂眼打量桌面,目光停在她碗里:“既然不喜欢吃蒜葱,为什么不拒绝?”

碗里的葱是裹在卤猪肚上的,徐澜夹给她,她没动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蒜?”长缨有些好奇。那日他们和谭绍在家里吃饭,她是没有一起吃的。

“我心细如发,当然知道。”霍溶执扇轻敲桌沿。

半个月的相处,又是荒山野岭,如果不寻找些话题来聊,那不是很难捱?

所以他不光知道这位大小姐其实很挑食,而且还知道她在衣着上也很难侍候。

“脸皮倒厚。”长缨道。

“好吃吗?”他扬眉指指她的面。

“我觉得挺好。要不要请你吃一碗?”

“不必。托你的福,尚且手不能执箸。”

长缨畅快地笑起来。

有了之前的教训,虽然无时无刻不能不提防这个人,但终究除了吴妈少擎他们之外,他是唯一知道她过去的那一个,所以在他面前也还是不自觉地会卸下很多不必要的伪装,抗拒和厌恶,似乎都可以来得更为直接。

霍溶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移目看向门外:“今夜里星子不错,你吃的晚,要不要去走走?”

“跟你?”长缨勾唇。

“你也还可以叫上你乐意叫的人。”

长缨笑意深深,透着凉意。

面钱徐澜已经付了。她站起来,拿起长剑要走。

“沈长缨。”他在身后唤她。

她狐疑地停步。

人影绰绰之下,他眼眸里也有暗光游移:“好好吃饭。”

长缨浑身一抖,加快速度出门了!

“这么巧!霍将军与沈将军也约在这儿吃呢?”

刚出屋外,身后即传来几道大嗓门。

她扭头看了看,凑在霍溶面前打招呼的是督造司几个副将。

她收回目光,大步走了。

霍溶望着她背影,再扬唇望着面前几位:“没约。只是我与沈将军比较有缘,恰巧碰上的。”

……

徐澜出了面馆,到了一篷凌宵花下立住脚,回头问道:“你怎么会追过来?”

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的苏馨容并不做声。

“谁告诉你的?”徐澜又问。

苏馨容默了半刻,抬头道:“是有路过的将士在门外说起,丫鬟恰巧听到了告诉我的。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吗?不管是谁告诉的,总之我知道了就会来。”

“可我并不乐意看到被人这么盯着。”徐澜垂首,凝起的眉头带着浓浓的冷拒,“苏小姐,你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死缠烂打,真不是个淑女所为。”

“那你为什么又对沈长缨穷追不舍?”

徐澜没答话,只是垂下的目光更加幽寒了。

“可见我们都是一样的,在别人看来是死缠烂打,在我们自己看来却都是锲而不舍。事落到自己身上,总是会无端变得高尚起来。”苏馨容倔强之下流出一丝嘲弄。

第078章 霍将军早就成亲了

徐澜静立无语。

苏馨容的话他原有无数句可以当场反驳,但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忽然间心绪不宁的原因。

长缨说她家人全无,这虽然解释了她之前为何没有家人前来探望,却也切切实实地在他继续前进的路上推来了一颗巨石。

他知道长缨说的这些意味着什么,而她的坦言,无疑就是一种隐晦的拒绝。

凌宵花随风飘落在面前地上。他缓缓吸气,说道:“我言尽于此,你高兴就好。”

也许她说的有道理,就如同长缨劝不退一个认准了死理的他,他自然也没办法去让一个倔脾气的苏馨容退怯。

“但我仍然要告诉你,追求长缨的过程我很满足也很开心,就算她拒绝我,我也不会太难过。

“因为除了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同时我还很欣赏她,尊重她。

“但在苏小姐眼里,你欣赏我什么地方,你有没有尊重过我,你都不会好意思说出口吧。”

苏馨容怔住。

徐澜不再看她,掉头走了。

徐苏两家相识多年,他即便与苏馨容不熟,也深谙苏家家风。

也许他是有些公子哥儿的挑剔,但是总不至于盲目起来真连对方的家风都不顾。

沈长缨纵然无父无母,也谈不上家世,至少她本身很值得。

……

长缨故意落后了一点才回府,因为怕不小心撞到徐澜与苏馨容。

在她看来苏馨容就是闲的,像她,成天忙着如何维护与完成自己的既定目标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那个时间争风吃醋?

但她显然又低估了这顿便饭的影响力。

翌日初一,又是集议的日子。

由于还有两日四条船便要开工,来的人还挺多,长缨到的时候徐澜已经到了,他正抱臂坐着,眼下有一些些青影,看来是失了眠。

不过跟当年凌颂向纪家求亲受阻的样子比起来可轻多了,估摸着她那番态度给徐大公子的心灵也造不成什么了不起的阴影。

苏馨容坐在他身后,同坐的还有黄慧祺。

长缨猜想黄慧祺是猜着霍溶会与徐澜坐一起,想了想便就主动挑了角落坐下。

徐澜扭头时发现了他,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好在也不是什么幽怨的目光,而是正常的很。

紧接着霍溶也来了,跟徐澜打了个招呼,坐在离他隔着两个位置,离长缨却只隔一个位置的她的前排。

长缨生怕黄慧祺也跟着要换位置,连忙拿出带来的吴妈做的小点心分给周围的同僚。

集议要来的早,她昨夜里也没有怎么睡安稳,所以没来得及吃早饭。

而在座有些并没有专门请厨娘,或者也是粗糙惯了的将官,就更可能是空着肚子来的了。

霍溶扭过头:“沈长缨,我的呢?”

长缨也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大胆高调,一块点心吃了一半,忘了咀嚼。

他这声音又不低,椅子与椅子挨得也近,议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并且都看了过来。

来的人虽然还不多,但也有十几个。

徐澜右臂搭在椅背上,双眼微眯看着这边。

苏馨容觑着他,又看了眼黄慧祺,黄慧祺眼里早就已经有刀子丢出来。

长缨把嘴里点心咽下去,然后笑道:“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怎么每个人都有点心,就我没有,你是不是故意不给我?”霍溶慢条斯理看着自己伤了的右手,字里行间透着一本正经。

长缨觉得跟无赖纠缠不是个好主意,她把纸包递过去:“您海涵。”

霍溶瞥了眼她,拿起一块瞧了瞧,放进嘴里。

这时不知谁揶揄了一句:“长缨你真没眼力劲儿,明儿起可得记着帮霍将军带早饭!”

屋里响起了会心的笑声。

长缨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有人说:“昨夜里我还见着霍将军跟沈将军吃面呢,您二位可真有意思,放着两家好好的厨子不用,偏生在外头吃小馆子!”

这便又炸了。

笑声立刻催生出许多追根刨底的声音。

知道他们闲得慌,长缨索性没搭腔。

但这下不光是黄慧祺脸色阴沉,就连徐澜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唯一光彩些的大约要数苏馨容?但她的眼底也有鄙夷。

长缨看了一圈,说道:“哪里跟霍将军吃面?只是碰巧遇见。点心你们也看到了,我周围的每个人都有份。”

“但您却只跟霍将军去面馆啊!”

起哄的声音响亮极了,并且很快就赢来了诸多附和声。

徐澜有些不淡定,明明昨夜里跟长缨吃面的人是他……

“昨夜里我与子澶兄和长缨一起去面馆,我有事先走的,你们别瞎起哄。”

黄慧祺也跟着扬声:“真是没的都被你们说成有的了,人家沈将军都说了只是正常的同僚,为什么非说人家搞特殊呢?”

“我们可没说搞特殊,只不过觉得霍将军好有眼光!我们长缨这么好,她给霍将军带早饭我们很开心啊!”

一旁才接过长缨点心吃的将领帮腔回应。

黄慧祺咬着下唇不吭声了。

长缨见霍溶举着点心慢吞吞吃着,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便道:“一个卫所的同僚,别说根本不是你们想的这么回事儿,就算真是约好的又怎么地?

“平日里咱们相互串门的次数还少吗?再说了,你们千万不要再乱说话,人家霍将军早都已经成亲了!”

大伙原本就是说笑,长缨在卫所三年,什么性子大家还能不知道?

再说眼下人也不多,都是平常走得近的。

但她末尾这话扔出来,却着实把众人给弄惊住了!

包括霍溶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扭了头过来,停止了咀嚼定定地望着她。

“沈长缨,你胡说什么呢?”

黄慧祺最先出声,顶着一脸的不可思议看着她又看向霍溶。

苏馨容也是一脸怔忡,这下,反倒是徐澜愉快起来。

“长缨说的可当真?”他春风满面,声音听着都快飘起来了,“原来子澶兄已经小登科了,失敬失敬!”

“自然当真,”长缨道,“这可是霍将军亲口说的,他不光是成亲了,而且成亲都好几年了,不信,你们问他?”

第079章 少夫人她真不识相

众人目光又齐刷刷地往霍溶看过来。

毕竟他们当中谁都没听霍溶说过自己有妻室,而更多的人是没想到过他年纪轻轻就有这么些成就,居然还有时间成亲!

霍溶对着长缨看了好久,才缓慢地把那半块点心给吞下去。

但始作俑者气定神闲,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他默了会儿,随后道:“沈将军说的没错,我已经成亲三年有半。”

长缨当众披露这个事实,目的有两个,一是杜绝大伙的玩笑,避免有人以假当真,再出现几个苏馨容这样的人。

二则也是提醒霍溶,不管他是本来就喜欢拈花惹草也好,还是她误会也好,公开他已婚的身份,总之会多些约束。

听到他直认不讳,上扬的唇角便又勾了勾。

那边厢三个人的神情又有了变化,苏馨容牙关紧咬,黄慧祺则咬唇别开了目光。只有徐澜的笑打心底里泛上来。

“不过,”说完上句的霍溶又慢吞吞往下补充起来,“内子未及过门,就已经过世了。”

刚才火热的气氛倏然又已冷下,人们赶不上这变化,舌头打结的同时,仿佛连呼吸也屏住了。

长缨笑容僵在唇角,如看陌生人一般地看向霍溶。

霍溶微微朝她一瞥:“虽然没过门,但由于婚书早就立了,所以她是生是死,都是我霍溶的妻子。

“我与她在婚书誓言上同按下过指印,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她就是转世投胎,也逃不掉霍家少夫人的身份。”

长缨屏息望着他,只觉他背后就差没散发出万道圣人光芒来了!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不论生死都是他霍某人的妻子?

不要这么搞笑好不好!那天夜里在外撩拨女同僚,说根本不用在乎媳妇感受的难道是头猪?

她转头看向众人,一屋子人为之动容,仿佛倾刻间已经被感化了。

“没想到是这样,”身旁有人抱歉起来,“霍将军情深义重,实在让人钦佩。”

“是啊,尊夫人已经过世数年,霍将军至今思念如昔,可见当年您二人情分至深!”

“太难得了,霍将军您这么好的条件——”

就连黄慧祺也激动起来:“沈长缨,你怎么这么莽撞呢?你这是在揭霍将军的疮疤你知不知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善念都没有!”

说完她缓下语气又安慰霍溶:“将军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您还年轻,还得往后看。”

霍溶紧接着点头:“将军所言甚是。所以倘若我以后真跟沈将军正常地约着吃个面什么的,你们不会再说什么吧?”

黄慧祺愕住,众人也愕住。

徐澜坐直身子,看完长缨又看向他,搭着的椅背都快被他攥出油来。

前一瞬他还被他感动来着呢,下一刻他就打蛇随棍上,来卖惨搏支持了?

阴险,太阴险了!

长缨的确也没想过是这个样子。

忽然就有种挖坑挖到了沼泽地的感觉,还是深到摸不着底那种。

从前在长兴跟她装贞洁烈夫的时候看不出来呀,其人实际里居然如此狡诈?

他这不光是把他自己洗了个透白发亮,还顺便把她给扯进了泥坑,居然还来问大家意见?低估了!

“这都怎么了?这么安静,不对劲啊各位!”

没等长缨想出来如何扭转逆势,谭绍已端着头鍪走进来,扫视着众人。

随着一片咳嗽声,气氛逐渐恢复了一些温度,有人打起哈哈。

长缨瞅了眼斜前方依旧气定神闲的霍溶,镇定地跟着站起身见礼。

……今儿集议的时间有点长,出来的时候已经近午。

长缨也且不去公事房了,直接回府。

吴妈在天井里跟少擎讲述新学回来的炖鸡的做法,她停了停脚,扭头一看,周梁在月洞门下站着,便走过去:“这两天手头有没有事?”

周梁想了下:“没什么急事,你原先交代我去查的那些配件有结果了,写好放在你桌上。然后商船和船坞这些如今都不必咱们管,我就只管去码头管管杂务。”

长缨点头,说道:“你抽两天空,去徽州给我打听点事儿……”

霍溶这事透着蹊跷,她直觉还是去徽州打听一嘴才为妥当。

周梁哎了一声:“徽州也不远,我这会儿走,指不定后天也就回来了。”

长缨抓了颗碎银给他,回房了。

霍溶大步回府,佟琪连忙接了茶奉上。

“爷,少夫人她也太不识相了!”

霍溶捏着杯子,立在珠帘下沉吟:“你说的对。”

那女人想什么他还能不清楚么?

不过是想发动道德舆论之力来约束他的操守罢了。

一天到晚地专门想着怎么让自己的丈夫下不来台,有趣!

到了南康卫之后他就再没提过自己成过亲的事,天知道她当众曝出来的时候,他有多想掏出那婚书一把糊在她脸上?

但这种事想想可以,真要干出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能坐到集议厅的人个个都是傻子么,能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突然有了过去而暗中盯上他们?

他入营的档案无懈可击,他是不惧,但她不同,盯着她的人多了去了。

再说了,就算不会有身份泄密的风险,看上去完全没关系的两个人,突然之间由他单方面说是夫妻,如果不是他疯了,难道不会是他彻头彻尾对她居心不良?

难道他还嫌堵心的人太少了吗?

“爷,要不要私下跟少夫人把这事给挑明白了?毕竟您是她自愿立下婚书的对象,她不能不认账!”

霍溶合上茶碗:“浅薄了。你以为抛出那纸婚书就能逼她就范么?”

佟琪顿住。

“跟不跟她挑明一点都不重要,这压根就不是能让她服气的关键。她若不想认,有的是办法不认。”

“那至少可以让她知道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

霍溶望着窗外鹦鹉静默,随后道:“她失忆必有内情,何必着急逼她自揭伤疤。”

佟琪无话可说。

正要走,霍溶又唤住他:“回去告诉秦陆,跟他说这几日若有人来打听我,让他招子放亮点。”

第080章 当继室有何不好?

黄慧祺出了卫所后追上了苏馨容:“你二叔他们怎么样了?”

苏馨容因为家事心事正乱,听到她打听这种事情又添了些烦躁。她扯扯嘴角:“就那样吧。”

黄慧祺却没有察觉出来,跟她走了一段,忽然碰着她胳膊肘:“你说霍将军成过亲,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没听他说么,他妻子也已经死了。”苏馨容略感不耐。

先前听到沈长缨说霍溶成亲了,她内心是灰暗的,在那之前她并不知道霍溶也盯上了沈长缨,虽然到如今为止她也不信霍溶才来就对沈长缨起了心思,可是倘若是这样的话,于她岂不是有好处?

敌之敌人,我之友嘛,霍溶若是真跟沈长缨有戏,对徐澜就得死心了。

但谁知道他居然成亲了……那一刹那她的心真可谓是荡到了谷底。

然而谁能想到,他那媳妇却是个短命的!这岂不是件大好事?

霍溶待娶,若是把沈长缨缠住了,她也落得轻松。

“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居然就早已经成了亲,我看他那行动作派,倒不像是寻常将门呢。”黄慧祺道。

苏馨容回想着霍溶容貌身材,还有他的举止气度,也忍不住说:“是不寻常,这样的男人放在整个大宁怕是也不多见。”

话说到这里她却忽然又停住了步,扭头看过来。

黄慧祺会想些什么她能不清楚吗?

黄家家世不怎么样,霍溶品阶又不低,之前黄慧祺想接近霍溶那是有些痴心妄想。

但如今霍溶说他丧妻——男人家不管身份如何,一般再娶可就不像结发夫妻讲究了。

这个黄慧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万一让她给得了手——

倘若霍溶被黄慧祺勾搭走了,那落了单的沈长缨岂不是又成了她的威胁?

她心里算计着,又笑道:“再不寻常又怎样?终究是个成过亲的男人了。

“嫁给他那可只能算是填房,将来诰命封号什么的,也于继室没什么份。

“尤其是逢年过节祭祀什么的,到了原配灵前,还得执个妾礼。好好一个黄花闺女,还是个有官身的,你犯得着吗?”

“我也没说是我——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黄慧祺道,“去牌位前执礼一年才得几次?就是没有这层,那些当正室的怕是就不会在内宅里受委屈不成?

“跟原配若没有儿女,也就是诰命上吃点亏,可他还年轻,将来升迁的机会有的是,等有了儿女,天长日久的,说不准这诰命也有机会夺过来呢?

“我倒觉得,只要家世靠得住,这倒没有什么要紧。”

她的野心已经藏不住。

苏馨容暗咬后槽牙,面上却语重心长:“你好歹也是个正经官户小姐,大把的子弟任你挑选,何必这般自轻自贱?你是这样作践自己,我可不跟你好了。”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说说,还来真的了不成?”黄慧祺缓下语气圆场,二人挽着手,又往前走了。

……

与苏馨容在苏家门前分了道,黄慧祺回到府里即着丫鬟传饭。

桌子前坐着喝了口水,她忽然又起身,走到镜前打量起自己。

镜子里的人鹅蛋脸,柳叶眉,虽然眼睛些许吊梢,但是鼻子够挺,加上她已经发育得玲珑的身段……她对镜略想了一阵,走回来坐下。

苏馨容心里的小九九,她也明白。什么填房继室吃亏,说到底不过是为她自己着想。

可是她能为了个徐澜而打算把霍溶往沈长缨面前推,她为什么就要眼睁睁地为了个什么姐妹情而舍弃了自己的前途呢?

她打听过,霍溶出身将门,凭他自己的成就已经将超出黄父来看,无论如何都是比黄家要强的。

最主要的是他本身的条件……千好万好,也敌不过嫁人嫁个心头好。

他英武过人,相貌俊美,气势上比起徐澜来还要胜上一筹,简直已无可挑剔。

一定要说的话,那就他身份还是比不过京师里那些世家子弟。

可真有世家子弟在她面前,她也没有那个底气生出什么念想啊!

像霍溶这样的则刚刚好,身份成就比黄家高一些,又高不太多,恰恰好可以满足幻想,又成全体面。

体面自然是要紧的,苏馨容仗着与徐澜的世交关系,以及与徐澜的无限可能,时常在她们几个流露出来的优越可不是一星半点呢。

“姑娘,饭来了。”

丫鬟掀帘进来。

她瞅了眼,问道:“明儿就得去齐府赴宴了,衣裳都熨好了吗?”

……

齐铭已经在湖州上任一个月,程啸的案子还没有定案。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少康的婚期,下晌忙里偷闲,他请了一干发小到府商议催妆的事。

护卫忽然带了小太监进来:“皇上有旨,着宣武将军傅容即刻前往刑部准备升堂,着武略将军冯少康前去天牢押解程啸受审。”

一桌子喝茶的人纷纷抬起头,包括正执壶的凌渊。

……少康赶到天牢的时候三司已经有人在了。

程啸形销骨立,狱卒忍着恶臭将他自牢里提出来。

少康看了眼人群,与才跟三司的人打完招呼的傅容打听:“怎么突然又要主动招供?”

傅容凝重脸色,借着锁链拖动声遮掩着与他道:“听说程啸的长女突然得暴病死了。消息不知怎么传到的天牢,程啸知道了,当即就反了水,方才提出要主动招供。”

少康闻言了然。

程啸的长女程潆在吏部尚书府住了好几年了,从前大伙并没有怎么留意,程啸出事之后,很多事情大家就回过神来了。

罗源为了脱罪,早前曾经写了封折子告程啸,以示公正之意,虽是马后炮,但也是种态度。

而做为程啸一心谋求成为皇亲的工具的程潆在这个时候死了,程啸自然会认为太子这是用意不善。

“武宁侯来了。”

正猜想程溹会是谁下的手,士兵就前来禀报。

他心下咯噔,抬眼看去,果然见街头驾马行来几骑,为首的那位冷冽威武贵气逼人,正是先前还在他府里吃茶的凌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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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 她如今叫“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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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容迎了两步上去。

“出了什么事?”凌渊下马。

“程啸那边……”

“快把人押去三司!”趁着傅容正在复述,少康立时转身低斥士兵。

在此之前程啸已经跟狱卒提过多次想见凌渊,由于已经被沈璎算到而让他有了防备,因此屡次也未能得逞,但谁也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凌渊会过来。

然而凌渊的到来早已惊动了被押解着的程啸,他在囚笼里扭头,随后疯也似的扑向囚栏:“武宁侯!是武宁侯吗?!我有——”

“把他嘴堵住!”少康厉斥,并亲身上前揪住他脑袋按下来!

凌渊闻声回头。

笼中的程啸死命挣扎,被堵住的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一双眼睛却瞪大了看向他。

士兵们纷涌上前,匆忙将囚车拉走了。

“疯疯癫癫的,为了活命狗急跳墙了都。”少康扶剑笑了下。

凌渊定望了两眼,收回目光。

燕京暮春的夜晚清凉。

凌渊回府时已经夜深,头枕着椅背看了会儿屋顶,他忽而又自抽屉里取出封信笺。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他看了两眼,放回去,又十指交叉覆在腹上,望着窗外深沉夜色。

……少康回府时则已天色大亮。

少殷在庭院里喂鸟,问他:“怎么样?”

“原本在牢里说的好好的,也很配合,但到了刑部又变卦了,前后磨了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才松口,不过到底是招了。”少康就地褪去盔甲,坐在石凳上。

略想,又道:“刚到那里的时候又遇到点意外,程啸出牢狱时正好遇上惜之来了,程啸嘶喊着要见他,真是好险。不过好在是被我阻住了,没让他得逞。”

少殷捏着一撮米碎回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二爷!武宁侯方才代为去刑部宣旨,回来半路上忽然绕去天牢了!”

护卫陡然而来的禀报,瞬间吸引去了两人的注意力。

少康立时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刻钟前,是金林卫的兄弟来送讯的!”

……

天牢里,凌渊端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默然望着程啸已有良久。

程啸从说完到现在,也已经吞咽了不知多少口唾液,但每过一息,面前的男子都像是更加冷肃威严了一分,这沉默的每一刹那,都让人窒息。

他简直开始怀疑,沈长缨当年究竟是不是有遁地之能,才会在他手下带着小命逃出京师的。

“她如今,叫‘长缨’?”

就在他压抑到几乎坚持不住的刹那,凌渊开口了。

这声音清透缓和,听不出一点情绪来。

“是,就是叫长缨,沈长缨!”程啸仿佛死里逃生,愈发地加重力气。

凌渊还是那么看着他,半晌,起身拿起一旁的折子,缓步转身。

“侯爷答应我的事——”

凌渊止步,转身瞥向他:“我会交代刽子手,把刀磨快一点。等我来日到达了南康卫,也会焚香一柱,遥祭程大人。”

“侯爷!”

程啸嘶喊的声音都已经破了,但很快就变成他一个人的嘶吼。

……

周梁查出来当日长缨在船坞里捡来的配料的确不算是她捕风捉影,至少开凿榫钉的的确是曾经在官办船坞服过役的工匠。

这当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但是如果在官厂服完役的工匠又去往私厂帮工,至少说明官厂里很多事情,私厂的东家或者管事是有可能很了解的。

船坞这边的消息几乎帮不上她什么忙,而看谭绍的意思,目前也并没有在水落石出之后把谋事者往死里摁的决心。

——谭绍在湖州嘉兴是权势在握,但放在大宁,放在朝堂,要跟漕运总督府拼高低的话,份量还是轻了些。

所以谭绍眼下投鼠忌器,意思是查是肯定要查出来的,但办不办,就看情形再斟酌。

长缨虽然遏制不住自己想多立功快立功的念头,但大局势如此,欲速则不达,也不能强求。

晌午饭后就开始梳妆。

紫缃早前两日就捧回了新衣裳,藕合色的一套正着织缎春衫,不夺目,不扎眼,但襟前绣的团花西蕃莲图案又极为不落俗套,另还有一身杏黄色,一身樱草色随身备用。仔细地拿沉水香薰过,又挑了几件头面出来搭配。

谭姝音穿的湘妃色,长缨不能抢她风头。再者她有官身,也得庄重。

大户人家吃茶也讲究,如今虽然处处要低调,但细节处最见真章,不能马虎。

“奴婢陪着姑娘去完回来,就与五爷去通州,泛珠和盈碧奴婢是仔细调教过了,哪儿不衬手,等奴婢回来再说。”

紫缃一面说着,一面帮她绾发。

她五官轮廓线清晰,稍稍上些妆容就能显得特别精神,穿上这温淡的颜色,相辅相成。

长缨嘴里嗯着,继续束衣襟。

衣着上她驾轻就熟,分点心也不碍事,她此刻在想的是今日此去除了吃茶还能做点什么。

周梁前两日曾去打听过王照一番,徐澜认为不能轻举妄动,省得打草惊蛇。

王照原系何知府提携,如今换了新官,他必然想方设法搭上齐铭,而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又是作为衙署辖下的提举司小吏,想必是要到场表表心意的。

眼下最便捷的方式便是从王照嘴里套出他的上家,但这事得做得圆滑。

“马车备好了。”盈碧来说。

正好最后一枝珠花也攒上鬓了,她拂了拂衣袖,翻开针线篮子,抓了把随身小玩意儿让紫缃带着。

谭姝音今儿穿的妃底起银缠枝纹样的春衫,她性子外放,底下衬白底绣缠枝牡丹的裙子,很漂亮。

站在谭家角门内,俏生生的如同一枝虞美人。

谭夫人也不弱,虽是已近四旬的年纪,却珠圆玉润,和气的面容透着大气端方。

姝音显然已经跟母亲说好了,见长缨露了脸,便携丫鬟径自上了她这马车。

随后她与车夫道:“先往北走,然后从白桐巷绕过去。”

“这又是何故?”长缨狐疑看她。

姝音笑嘻嘻:“咱们这么走,说不定正好顺路碰上徐澜。”

第082章 别有心机

长缨简直服口服。

“你的小竹马给你写信了没呢?”她也问。

姝音已经有了未婚夫,是三岁起就跟她滚着泥巴一路长大的男孩子,长缨没见过,但常听她提起。

“他敢不写么?”谭小姐道。

长缨哼笑:“是啊,迫于你的淫威嘛。”

苏馨容刚出门,黄慧祺就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她海棠红的裙子,又打量着她脸上精心的描绘,头上的各色发饰,腕上的翠玉镯子……

知道她对霍溶贼心未死,心里暗暗冷笑了两声,面上却安然自若道:“少见你这样打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黄慧祺脸上闪过一丝暗喜,很快道:“哪里,就随便拿了一身出来。哎,我还真不习惯涂脂抹粉。看你这样就挺好的,改天也指点指点我。”

苏馨容但笑不语。

黄慧祺看了眼隔壁方向,又问:“沈长缨走了吗?”

苏馨容看着她不时摸腕上镯子的动作,看出她是想跟沈长缨比高低。

待要刺她两句,想起那日夜里在码头,沈长缨凭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豪门规矩将她拿捏得服服贴贴,心念一转,又改了口道:“谁知道啊,说不定正满地找人配衣裳呢。”

她是已经领教过沈长缨的恶毒,想来她在笔墨上都能捋出一堆有的没的来,在穿着上定然也会有些讲究。但黄慧祺自己想招惹人家,她又干嘛拦着?

“底子摆在那儿,穿上龙袍也不会像太子。”黄慧祺撇嘴说。

苏馨容没搭话了,正好还有两名女眷,也是父亲在卫所里任职的,已经到来了,便就登车出发。

齐府的住地实则也与长兴知州府类似,前衙后宅,只不过是知府的地盘到底气派,有完全能独立的门庭出入,内庭也大,东西花园,还有鱼池假山小园林,相对于衙署来讲,已算阔绰。

长缨当然没让车夫绕道,径直过来的。

由于齐铭也请了谭绍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卫所高阶将领,前庭处已宾客盈庭。

她以谭姝音女伴的身份出席,苏馨容也是以苏焕侄女的身份到来,黄慧祺是跟着父母亲,因此都不必要去前庭打招呼。

谭绍因为掌着南康卫,在湖州算是与齐铭地位相当的人物,又因为谭绍资历老,才到的齐岷难免在他面前多有迁让,谭家母女的到来就备受礼遇,齐夫人带着两位小姐自门口一路迎到内后花园。

湖州城里没有几个官员,有身份的看来看去也只南康卫里谭绍他们几个。

当然也有几个家里做着官的大户,不过人家派来的大多都是女眷,既是混官场的,自然都知低调行事的道理,家里子弟若无必要,一般不会出席这样的场合。

长缨跟着谭姝音前往,一路默辨着这些前世里熟口熟面的人物,也恰到好处地与她们打着招呼。

毕竟她要回京师,要攒下资本跟五皇子自荐,光是靠加功晋爵尚且不够,她还得有附加的价值。

不然人家凭什么把你引为强助?

“回头有机会,咱们去前庭走走。然后你也帮我留意下这个人。”到了僻静处,她在谭姝音手心写下王照的名字,简单把他的情况给说了。

谭姝音点点头,拉着她走向了齐小姐正准备引领走去的水榭。

水榭里许多姑娘,几乎个个娇小玲珑,一口吴侬软语,一看就是本地大户家的小姐。

当中有好几个是长缨认得的,脾性都有基本了解。

但眼下气氛却不算热烈,齐家姐妹到达湖州才方一月,除了个别人,几乎都还是第一次见面,齐家又是沧州籍,口音不同,也造成了障碍。

“这位是沈将军,闺名长缨,是家父甚为得力的副手,也是我的好姐妹。”

谭姝音这么说开,姑娘们仿佛终于找到个话题,纷纷上来见礼,又表现出了对卫所生活的浓厚兴趣。

明显为了化解尴尬而生起的热情,立时使屋子里布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长缨把贺礼带了给今日过生的齐如绣,而后想起妹妹齐如缦喜欢珍珠串儿,便把带来的一串小珠子也送了给她。

“这珠子虽然不大,却颗颗圆润,色泽也好,真是难得。”

座中不乏识货的闺秀,大约原以为长缨也是个粗人,珠子出来后便又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又打量起她的服饰。

再开口时,那语气就比先前多了些亲近:“沈将军这身衣裳绣纹也挑的不错,这样的团花,我倒还见得少。”

姝音闻言,便笑道:“这花儿,可是长缨自己描出来又绣出来的。”

会打仗的女将军不少见,会打扮的女将军也不少见,这精于女红并且描花样子的女将军可就不多了。

再加上她居然还会亲手刺绣,关键还绣着这么精巧……

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聚在长缨身上,细细看她的装扮,陆续地有人点头。

江南姑娘们衿持,又是见过世面的,通常不会太形于色。

长缨见惯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打算给谭姝音撑场的,自然不惧与她们切磋。

苏馨容与黄慧祺相携着由齐夫人引着到来时,就见着一屋子十几个闺秀把沈长缨和谭姝音团团围在了中央,一艳一雅,占尽了风光。

纵然猜想过沈长缨今日会有不同,却也没想到她会精致到这样程度,她掐了下手心,看向黄慧祺。

黄慧祺自然大感意外,虽然说在她看来长缨这身素色就是别有心机的装扮,但她也不能不承认,除去这“别有心机”的装扮,她坐在珠围翠绕的姑娘们中间,本身也够落落大方不显怯色,跟素日在卫所朴素随性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姑娘们坐下说话吧。”齐如绣用官话邀请着。

两人坐下来,黄慧祺跟身边见过面的闺秀打完招呼,目光还在往长缨身上瞟着。

打从她对霍溶有了想法,便连对沈长缨的看法也有了改变。

原先基于苏馨容对她的介意,少不得跟她同声共气,只觉她可厌的很。

如今又不同了,总觉得除去可厌之外,她还时时刻刻地扎着人的心。

第083章 指桑骂槐

想到这里她就道:“沈将军这袖子上的花看着绣的不错,衣裳哪儿买的?”

讲究的人家是绝不会在外买成衣穿出来见客的,最起码也是要请裁缝量身定做,讲究的就专请绣娘专制,女红好的就自己裁制。

她这话的意思就透着瞧不起长缨的眼界。

苏馨容闻言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长缨,也不说话,就看着她沈长缨怎么跟黄慧祺过招。

长缨明明听到了的,却依旧与邻座的姑娘说话,没搭理这边。

黄慧祺也想在苏馨容露两手,便又微笑道:“正好我们家厨娘也说想制几件新衣裳,沈将军介绍个铺子给她?”

紫缃目光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急着行动。

长缨笑着示意她:“拿爪葡萄给我。”

她拿了爪葡萄过去,长缨接在手里,一面不紧不慢地回答着身边姑娘的问话,一面掏帕子拭起葡萄来。

黄慧祺见她还不搭腔,就已经有了些不耐。

偏生长缨把葡萄拭完了,接着又把这帕子塞给了盈碧:“留着回去给吴妈擦镜子罢。”

这是条绣满了同色白梅花的绫帕,梅花绣得极有技巧,随着明暗光影的变换能展现出不同光泽,任谁都看得出来不是寻常能得的。

而她就这么随随意意地就让她带回去给下人擦器皿,倒也不大不小地让众人讶异了一下。

盈碧站着没动,看向紫缃。

紫缃慢言道:“不过是姑娘随手扎两针绣出来的小玩意儿,磨唧什么呢?没见过世面就别出来露丑,省得落在人眼里成了笑话。”

谭姝音托腮清嗓子:“是该骂。”

她这里搭了台,紫缃便就笑微微跟黄慧祺和苏馨容她们这边福起身来:“让姑娘们见笑了,这小丫鬟眼皮子浅,不知道我们姑娘身上衣裳都是她自个儿执的针。

“别说是衣裳帕子,枕头被面,就是纨扇绢花这些,要我们姑娘亲手做出来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儿。

“瞧她还真把我们姑娘当成那等只会舞枪弄棒,一条帕子一双鞋都得出钱请人做的人了。

“我们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财主,东西还是要紧的,也就只有手头这些小玩意儿不放在眼里。”

黄慧祺两颊一阵颤抖,指甲快刺破掌心。

齐如绣闻言,拉着紫缃的手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小玩意儿?这样的女红,我可是专门习了七八年都做不得这样好。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嘴,明着自谦呢,实则把你主子夸到了天上,你到是说说,你主子到底怎么调教的你?让我也学学。”

几句话,便把这气氛调和好了,但也彻底把黄慧祺给漠视了。

紫缃再福身:“奴婢就仗着我们姑娘好客,抢在我们主子前头欢迎姑娘们改日上家里吃茶,请我们姑娘跟您们好好说罢。

“奴婢这嘴笨,简直不及我们姑娘所知所学一枝一末,就是学也学不像。”

谭姝音笑道:“就你会拐着弯的夸!”

黄慧祺脸上早已经挂不住,她是真没有想到那衣裳上的花是她们自己绣的,谁会想到呢?

她在卫所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从来没见她们主仆自己握过针线——就她们黄家自己,也绝找不出一个能把针线做得这么好的人来啊!

细品着紫缃方才的话,竟是句句戳到了她的心窝子上,好个沈长缨,倒连她的丫鬟都能来指桑骂槐奚落她了!

一心强按着不发作,无奈脸上却忍不住火辣辣,坐在那里到底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苏馨容也不舒服。

她虽然没有出声,姑娘们也不会把她算进去,但她就是能从紫缃话里听出来把她给捎上了。

心里也窝囊,抻抻身子,别开了脸跟身旁姑娘搭起话来。

长缨余光瞥了她们两眼。

黄慧祺很显然是被苏馨容给挑拨了,不然她不会蠢到苏馨容都没出声,她却当着这么多人给自己找没趣儿。

对于这种人,她自然也是要当场拿出点姿态来搓磨搓磨。

但她今日是陪衬,焉能盖过谭姝音光芒?便接过话头来:“你们不知道,姝姑娘才厉害,她很会相马,我们卫所好几位将军的马都是她相下来的呢。”

……如此说了两轮,谭姝音给长缨轻使眼色,跟她招手起了身。

齐如绣要陪她们去,姝音按下道:“你忙你的,我们不出园子,就随便走走。”

沿着湖岸到了一株石榴树下,她拉着长缨:“你说的那个王照是小吏,方才我问了两嘴身边的,今儿不一定能进得来。就是有来,也未必能到后宅。

“不过听说今儿西南角门下有账房设了个台子,可能是供小吏们想来孝敬提供的礼金台。”

长缨思索,以王照与刘铭如今的关系,进不来正庭也正常,且前世里她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无,只怕是后来也没在这条路上得偿所愿。

齐家的这道角门是给下人出入用的,自然后来也是作为某些有求于齐铭的人的出入之道,她身为客人,也不好乱闯。

便打消了念头,一心一意消遣起来。

没走两步,齐如绣又带着两名丫鬟追上来:“沈将军请止步,谭将军在前庭请将军过去吃茶。”

谭绍不是无聊之人,齐岷今日相邀,定然是出于公务所需,既然是传她,那多半也是有公事了。

便与姝音点点头,去了。

丫鬟直接把她引到了署名“册雅”的小花厅,独立的一排三间屋子,两藤古老紫藤一左一右往中间攀爬,正好将屋子拢在下方。

门下管事通报过了,她跨进门,果然厅内是谭绍,霍溶,徐澜,以及李灿,另两位是同知张博文与吴敬宜。

齐铭坐在主位上,如今他未至四旬,颌下墨须衬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比起前世里长缨对他最后的印象显得年轻很多。

“这位就是沈将军,沈长缨,长缨,来见过知府大人。”谭绍招手唤她行礼。

徐澜自她出现就觉眼前一亮,连原本呈闲适状的坐姿也不由变得端正。

霍溶倒是岿然不动,只是手里端着的茶不知怎么的也停在了左手心。

他看完两眼,挪开目光,在屏风上停留一瞬,又情不自禁地转了回来。

第084章 姐姐你好厉害

长缨见完礼坐下,也看了眼对面,徐澜笑眯眯的,霍溶不知在想什么,一脸高深莫测。

“明日即是船舶开工之日,齐大人要听听码头备料事务,你来说说。”谭绍道。

长缨预着也只有这个了,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绪,遂将手头所管事务一一禀述出来。

齐铭全程专注聆听,等她说完,他就微笑捋须:“小将军言辞缜密,有务有理,果然不愧是谭将军麾下,听说程啸的案子就是小将军办下来的?”

长缨抬头,见到座上众人一色笑微微的神情,疑心谭绍把她传来是要显摆显摆。

这么一想,她倒是也落落大方地颌了颌首:“回大人的话,长兴的案子的确是在下经办的,在下运气好,关键时刻,亏得谭将军和当时诸位将军去得及时。”

“你就别谦虚了,齐大人说皇上那儿都知道你了,兵部也说回头再给你个嘉奖令。”谭绍笑呵呵地。

这倒是意外之喜。长缨连忙又朝北道了声“谢主隆恩”,又顺道谢过座上二位。

齐铭打量她几眼,说道:“沈将军智勇双全,让人钦佩,我也有两个女儿,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了,改日得闲,可常来府走动。”

长缨也应了。

前世毕竟身份有别,她对齐家姐妹了解不算很深,但看方才齐如绣待人接物,倒不算难相处。

而齐铭她则算是很熟悉了,这番话也不过是客套,一方知府权力不小,哪里能真这么抬举她。

长缨捋过齐铭未来几年的履历,认定自己不必与他有什么交集,便静坐着听他们聊。

话题倒是全围绕着码头的事项与湖州境内的匪情展开,前世里齐铭刚上任那会儿倒也攒过一股子干劲,但无奈他才能平庸,素来行事又瞻前顾后,以至于后来也没少被南康卫埋怨。

“大人方才的话可都记住了?”说了有片刻钟,谭绍就转过脸来问她。

“记住了。”她颌首。

“那就下去吧。”谭绍使了个眼色。

长缨心底暗松气,端端正正行了礼,退下了。

谭绍又与霍溶徐澜道:“你们也去吧。”

齐铭唤了人来引二人出门,望了眼门口,又问谭绍:“将军麾下真是人才济济,不光是霍徐二位将军堪称人中龙凤,先前这位沈将军也谈吐不凡,举止衿贵大方,不知她出身哪户高门?”

谭绍笑了下:“英雄不问出处,齐大人何必打听出身?”

齐铭略显尴尬,笑了笑请起茶来。

长缨沿着庑廊走出院子,缓步踏上通往后花园的穿堂。

齐铭这边目前没有什么可值得她费精力的,王照也没出现,而今日来府的人里,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几个有可主动结交的价值。

这么看来,还不如早些抽身回去,让紫缃准备与少擎去通州把当年的事情打听个明白才是正经。

想到这里她就抬步加快了速度,然而才走两步,前方宝瓶门那头却忽然冲过来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胖乎乎的,身上衣着很讲究,跑得气喘嘘嘘,瞅着她这边廊下几株牡丹便要躲进来。

“嘘——”

男孩躲在牡丹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紧张兮兮地冲她比手势。

她以为是小孩子们玩捉迷藏,没打算理会,然而这时候又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气势汹汹追了过来,脸上一脸怒色,东张西顾的,远处还有传来的下人的呼唤。

两人进了门槛,对了个眼色,便先在一蓬美人蕉后藏了起来。

等到下人们闯进来,四处看了几眼又退出去之后,美人蕉里头那两个才钻出来,团团环顾着。

看到长缨带着丫鬟在庑廊下站着,便走过来道:“你没有看到个死胖子?大概这么高这么壮。”他们比划着。

长缨垂目,眼角余光溜过栏杆与牡丹之间的瑟瑟发抖的小胖子,淡定道:“没看见。”

“奇怪,明明看到他进了这里的!”

当中一个咕哝着,然后看到了牡丹,抬脚就要走过来。

长缨顺手摘了颗硬梆梆的花苞在手里,指尖一动,弹到了他们身后的墙壁上。

啪地一声立时止住了两人前进的步伐,回过来的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惊讶与错愕。

转而,他们彼此相视一眼,就撒丫子往外跑了。

小胖子自花丛后探出脸来,见着确然没了动静才长呼一口气,站起来。

“谢谢姐姐。”他走出花丛,冲长缨深深鞠了个躬。

长缨打量他,只见他衣裳虽然讲究,但多处地方皱皱巴巴,仔细看,且还有不少泥泞印子,脖子下方还有几道红痕,似乎是利物抠过,带起了两三道翻起的油皮。

“你这么怕他们?”她问道。

“打不过啊。”小胖子看上去很无奈,但是并没有意料中的受到欺负之后的可怜巴巴。

“那为什么打架?”

“说来话长。”小胖子叹气,“也不是我想跟他们打,是他们要打我。

“我是新来的,他们欺负我说不好湖州话,总取笑我,然后诓我捉迷藏,结果丢下我一个人园子里,自己跑了。我朝他们丢了几颗土坷垃,他们就扑上来打我,我跑了。”

长缨这才留意到他果然一口北方口音。

她道:“下人们呢?”

“早就被他们给支跑了,他们可鬼得很。”

长缨觑着他,忍不住道:“你长这么多肉,下巴都这么厚了,怎么白白被人欺负?”

“那能怎么办?”小胖子摊手。“我三叔说的,让我打不过就跑。”

长缨无语。她放下纨扇:“我教你两招。”

说完她抬起他手脚,指点比划起来。

小胖子依样画葫芦学了几次,然后跟被推上来的盈碧过了过招。盈珠不过两下便被他扭转了胳膊,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家姑娘。

“太好了,姐姐你好厉害!”

他把盈碧扶起来,又高兴地赞赏长缨,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光彩。

“那可不,我们家姑娘可是卫所里的将军呢!”紫缃见他大方,也笑着跟他道。

“下次可不要再被人欺负了。会打架了,这本事也不能拿来欺负别人,倒是可以帮助别人。”长缨嘱告他说。

小胖子重重点头,扑闪扑闪的眼睛里全跳跃着星芒。

第085章 他母亲来了

长缨再度打量他身上,总觉得这胖子家教穿着都不像是一般人,齐家又没有这么小的男孩子,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

“我叫煦哥儿,我家住在南城鹿山寺下面。”

南城鹿山寺那带富贾云集,还有不少书香世家,小胖子虽然说不全来历,但长缨心里也有数了。

“盈碧带他去找他的下人,别让他再野了。”

长缨看他谈吐有礼,也没有那些浮夸习气,猜想他家长辈是读书人。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姑娘家的闺名怎能随便问呢?”长缨摸他的脑袋,明显不想告诉他,“回家面壁思过去。”

胖子表示还有话要说,盈碧已经扯着他走了。

霍溶与徐澜出了小花厅,迎面就有几个常在府衙与卫所两边走动的小吏等着来见礼,站着说了几句,再一抬头,长缨已经不见了人影,便就一道往其余年轻官员所在的偏院里走去。

黄慧祺先前出来时原信心满满要跟霍溶打个招呼,但被长缨主仆奚落之后已打消念头。

她虽有企图,却也不是那等痴傻之人,明显今日沈长缨已胜过她,而她倘若还要上赶着去争高低,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但也心恨着苏馨容,怪她明知道沈长缨有些底蕴,却还故意误导她上前丢脸。

可让她跟苏馨容就这么翻脸,目前却也是做不到的。

就算她敢,家里也不会让她这么做。

苏家在江南多少算是个世家,不像黄家,到她父亲这辈才挣出个官身来。

苏馨容终究底气比她足,她与另几个女将多年来在苏家面前逢迎附和惯了,这种情况下跟她闹掰,那她回头日子也不好过。

但这样她就越发攒住了一口气,伏低做小一阵子倒不要紧,怕的是她一辈子都要被苏馨容这样的人压在上头,想来想去,她就还是得想办法拿下霍溶。

接下来的时间就耐着性子低调做人。

入宴之前沈长缨又换了身衣裳入席,衣襟前的团花改成了盛放的莲花,又让满座闺秀惊艳了一把。

不仔细看其实还看不出来,因为式样颜色都相差不太多,只是绣出来的花很巧妙。

黄慧祺还道她花样多,可仔细看齐如绣她们都换了衣裳,式样其实差不多,只是在绣花上做了微调,知道这恐怕又是讲究的仕人家庭的作派了。

反观什么备用衣裳都没带的自己,又觉得被无形间被打了一巴掌。

再看看苏馨容,衣裳倒是备了,却色系式样跟本来的衣裳大相径庭,跟沈长缨她们那股子暗戳戳藏心思的心机比起来,简直就如同恨不得人人知道自己做了新衣裳,要等着诏告天下的小户女子似的。

整个席上压根也没有人针对她们,可她们自己就已经觉得窘迫起来。

别的闺秀倒也罢了,这沈长缨到底是怎么做到驾驭起来这些游刃有余,且又比起旁人来还要出色的呢?

这完全没有理由!

齐家宴开得早,宴散得也早。

回来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快进南风巷了黄慧祺才按捺不住地说道:“这个沈长缨心机也太深沉了,平素装得不拘小节,没想到还藏了一手!”

苏馨容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自从上回被沈长缨打脸,她知道她是有几分本事,但也没想到她应付起这样的场合来也如此从容!

这么看来她岂止留了一手?简直是让人摸不着深浅。

不过因为身边坐的人是黄慧祺,她也不能尽长了沈长缨的志气:“也不过如此。”

又道:“我方才见霍溶的护卫还牵着马候在门口没走,你觉得要是霍溶看到今日这样的沈长缨,再看到你,心里会怎么想?”

黄慧祺望着她:“如果霍溶在那里,那么徐澜也应该在那里。”

苏馨容瞅了一眼她:“不。徐澜不在。”

“你怎么知道?”

苏馨容勾唇:“因为我母亲已经到了,而他的母亲,是跟我母亲一起过来的。”

苏家和徐家只有父辈交情,这份交情能够从少年时期延续到现在,大半功劳得要算母亲庞氏的功劳。

苏馨容屡屡在沈长缨手下落败,又遭徐澜亲口拒绝,如何能不想主意?

徐夫人如今盼着徐澜成亲的心情急迫难耐,她就不信,这次以相邀着前来看儿女的名义请她过来了,徐澜还能那样置她于不顾?

黄慧祺深深望了她几眼,终于不再说什么。

也许她自己也是盼着徐澜和沈长缨能成的?

毕竟只要他们俩成了,不光苏馨容会被气死,她走向霍太太的道路上也会顺利起来。

……长缨与谭姝音刚出齐家就打了个喷嚏。

紫缃帮她把披风系上。

跨出门就见霍溶骑着马立在街旁大柳树下,跟佟琪说着什么。

谭姝音停了脚。

她的一颗媒婆心早在听说霍溶娶过妻之后就对他死了,而且无论如何也活不起来的样子。

眼下迎面见着,也只是礼貌的说了一句:“霍将军还没有走?我父亲好像先走了。”

霍溶闻言笑道:“谭姑娘。我方才与几位将军多喝了两杯,没赶上,与谭将军一起。”

话说着,他目光又自谭姝音脸上漫到她身后的长缨身上。

新月还没出来,大门下灯光悠悠地照着她的侧脸,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描绘得精致绝伦的脸庞,每一处都无可挑剔。

谭姝音在清嗓子。

霍溶扬眉:“二位回府吗?正好顺路。”

谭姝音道:“徐将军怎么没跟你一道?”

霍溶道:“徐将军的母亲来了,他先走。”

长缨听到这里眼珠儿就动了一下。

徐澜进卫所两年多,只除了去年他弟弟来过一回,住了两日之外,就只有家仆会不时过来送信传信。

他的母亲居然来了……来了也好!他母亲来了,想必就不会有那么多空跑她家里来吃饭了。

这些人一天到晚地干扰她上进,实在应该来个人治治了。

“那我们就上车。”谭姝音跟霍溶颌首,拉着长缨上了车。

霍溶挑眉望着马车,不紧不慢随在后头。

第086章 我要开个铺子

到了南风巷,先送谭姝音回府。

霍溶一直都在后头跟着,长缨知道,自然也知道到达镇子岔道上时他就别路走了。

下地后姝音道:“徐澜的母亲来了,你这些日子多跟他在一起呆着。”

长缨笑道:“谭小姐待字闺中尚且如此操心,等到来日嫁为人妇之后,是不得去当冰人?”

“我就是看你太孤单了呀。”谭姝音望着她,“你瞧你,谁家都有父母兄弟姐妹,就你没有。”

长缨语塞。拍拍她手背,没再说什么了。

她知道就像谭姝音怎么劝说她去接近徐澜她不会听从一样,她无论怎么表示自己不需要成亲谭姝音也不会听进心里。

无所谓,她高兴就好。

就像前世里她最后死之前,姝音到她床前攥着她的手说的一样:真正在乎你的人,怕的是自己终有一日不再被需要。

姝音觉得自己对她当时的濒死无能为力,不再被需要的感觉是最扎心的。

长缨重生回来,也是这样想,她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好在她有了重新再活的机会,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力挽狂澜一把,让凌家避过那道灭顶之灾。

她赔不起姑母一个丈夫,但是会拼了命地把凌家保住,赔给姑母。

霍溶回了府,命下人备水。

佟琪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跟少夫人再多说会儿话?您看她今儿穿那么漂亮。”

霍溶一声没吭除了外袍,撩开珠帘走到椅前坐下。头枕着椅背的他看起来十分放松,但微眯的双眼又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佟琪在门帘下打量,比起三年前来霍溶更像个有能力养妻活儿的男人,但沈长缨显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不,也许她是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有时也难免替霍溶纳闷,一个女孩儿家,这么拼了命地打拼仕途图的什么?

下人端了醒酒汤上来,他接了端过去。

霍溶喝完汤,拢了拢衣襟道:“写封信回去,让二爷差个伶俐的掌柜过来,我要到巷子口开间绸缎铺子,让他供些上好的料子,再派两个手艺精湛的裁缝过来驻店。”

佟琪微顿:“爷要开铺子?”

霍溶把碗给他,没听见似的一声没吭沐浴去了。

长缨回到府里天已擦黑。

少擎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们,紫缃进屋就开始打点行装。

长缨等送走了他们才回房。少擎的假她早就请徐澜批了,只谎称是去邻县查什么事情。

半个来月的样子,不妨什么事。

尽管霍溶作死地冒犯过她,但仔细想来,他那日问及三年前时的神情与反应不像是假的。

他就是吃准了她就是沈琳琅的样子,所以大约也把她当成了沈琳琅在欺负。

这又令她对沈琳琅的好奇重新浮了上来,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令霍溶始终坚信她就是沈琳琅?

再想想他也有些奇怪,每次提到他妻子他都一副坚贞不渝的模样,那他找沈琳琅究竟又是为何?

“姑娘,黄绩说明日码头上王照也会去。”

正泡浴桶的时候紫缃进来了。

长缨擦了把脸,立时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给甩去。

翌日码头四条船开工,按例得有一番仪程,还得焚香祭拜。

卫所里尤其是督造司的人须得全部早早到场,可以预见琐事一大堆。

长缨到达码头的时候霍溶徐澜他们都已经到了,谭绍正与几位副指挥使说着什么。

在差事面前,每个人呈现出来的面貌都肃穆了很多,谭绍双手扶腰,眉头微凝,身边围着一圈人随时听候差遣。

徐澜忙着指挥人各司其职,霍溶管的是现场监督,在他面前也站了五六个舟师,正在排着队领牌子。

人群里的霍溶神情冷峻令行禁止,很难让人把一个会欺暗室的主儿跟他联系起来。

长缨走过去接了谭绍手里今日将要到场的官员名单来看了看,在最末尾的一排看到了王照。

而河道上的几个官员则在谭绍他们以上,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霍溶当日留意过的钱韫赫然在列。

此前她也打听过两嘴这钱韫背景,今年四十二岁,江西人,妻子是理漕参政柳烁的侄女。

在理刑官任上多年,任期早就超出了规制。

他这位岳叔权力也很大,仅次于漕运总督樊信,但权力大到能让钱韫不合规矩地连任,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眼下他腆着个肚子由一群官吏伴着,四处巡察,派头十足,一双水泡眼倒是聚光,犄角旮旯里都能让他挑出点什么不对来。

再看看人群里,苏馨容和黄慧祺都来了。

祭祀仪式什么的不关她们这些低阶将领的事,长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而后帮手协调开工之初的一些问题即可。

正要去木料场值岗,徐澜忽然抹着汗过来了:“你今儿跟着我,手头事情太多,很容易让漕运司钻空子。”

长缨看了眼周围,当仁不让应下来。

苏馨容见状也走过来:“徐将军,那我呢?”

“今儿船料输送任务繁忙,你管好不要出错就行了。”徐澜道。

苏馨容睃了眼长缨:“好。那待会儿回营的时候你等我,我去跟徐伯母请个安。”

长缨瞅着她走远了,才瞅向徐澜。

徐澜面上有些郁色,不知道是因为受差事所扰还是因为苏馨容的话。

苏馨容的母亲庞氏过来了的消息是她今早听吴妈说的,据说庞氏到来之后,终于把吵了多日的苏焕与曹氏的争执给摁平了,从昨儿下晌她到达之后到今儿早上,隔壁愣是没再有动静传出来。

而吴妈买完菜回来打听出来的消息是,庞氏跟徐夫人居然还是一块来的。

这事虽然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以苏徐两家的关系,两家夫人同时到来,不是约好的还能是什么?

本来她对这种事情不上心,但却觉得凡事扯上苏家,就不那么简单。

“走吧。”徐澜说着,递了个不知自哪儿拿来的林檎给她,然后大步往前走了。

第087章 想掉霍溶这个坑

祭祀安排在辰初,两刻钟长短结束。

随后是巡视,接下来又是午宴,行程安排得密密麻麻,等到霍溶与钱韫一行相互见过的时候已经是宴席上的事了。

自打钱韫出现时起霍溶就已经瞅见了钱韫,早已打发人在左右跟随。

钱韫虽然摆明了是个贪官,但见了众人面却依旧笑眯眯,看不太出来什么官架子,至少当着谭绍霍溶他们的面是如此。

不过霍溶他们官职本就比钱韫高,又手握兵权,奉旨督造,他钱韫想要耍派头也还没有那么容易。

今眼目下最值得留意的人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盗料的人,最起码他身上窟窿多,值得接近。

“南康卫人才济济,驻守湖州功劳有加,这是我大宁之福啊!日后河道事务还要承蒙几位多加协助,钱某这里就先干为敬了。”

宴席设在差房正厅里,厨下有准备,席面也还可观,团团而坐坐了两桌,钱韫敬了谭绍齐铭又敬起了霍溶徐澜他们。

原本卫所里当差不许饮酒,但今日在座的并不全是卫所的武将,又因是开工吉日,因此破例。

以钱韫为首的漕运司这派对皇帝突然派遣南康卫插手码头事务心知肚明,不过是笑里藏刀。

而以谭绍为首的南康卫这一派也是要替皇帝在虎口夺食,也自然是要先捋顺着他们的毛再行事。

余下的齐铭虽然两边皆不相干,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愿意造就皆大欢喜的场面,因此一桌饭吃得气氛高涨,将两厢这虚情假意发挥到了极致。

席间霍溶跟钱韫喝了两轮,说道:“我等初初接手船务,还得请钱大人多加指点才是,回头我上大人处讨杯茶喝,好好跟大人讨教讨教。”

钱韫身为理刑官,与随行官吏有自己的一条船,方便往来巡视以及处理公务,同时也解决了巡视时的住宿。

谭绍在介绍霍溶的时候着重强调了他是奉前军营之命自东宁卫调过来的,东宁卫为广威侯府傅家所执掌,钱韫虽是在东宫与顾家把持的漕运上当差,也不能不怵上这背景几分。

闻言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钱某的船就靠在东边半里处,随时恭候将军和大人们光临。”

徐澜入宴的时候长缨也在隔壁差房里吃饭,王照就坐在她隔壁那一桌上。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细瘦男人,行动举止仍像个读书人,但一双眼睛却十分灵活,谈吐间多显世故,符合黄绩周梁打听后对他的描述。

与他同桌的都是提举司的小吏,众人对王照态度正常,也看不出来什么。

这两日长缨都已经着人查过提举司的几个长官,没有什么证据表明王照跟他们有过甚私交。

看来,背后此人就只能是河道上的了。河道上的人她却是不熟。

夹了块萝卜吃着,又瞅了眼那边,她忽然压声说:“呆会儿想办法,跟同桌那两个典史套个近乎。”

那两名典史跟王照很熟的样子,既然不便正面逼问,那就侧面打听着。

霍溶吃完饭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叫来佟琪:“去打听钱韫喜欢些什么?天黑之前能办的都办到手。然后再去跟他的师爷套到他接下来的行事历,顺利的话明儿去他船上看看。”

佟琪哎了一声,走了。

霍溶远远看到码头下又有两条官船靠岸,隐约是河道上的人来,站着凝眉半晌,便找来杯茶把身上酒气散去,然后走过去。

半路却被人先挡住了去路——

黄慧祺自斜刺里走出来,伸了只小瓶子给他,说道:“将军喝酒了吧?这里是可以醒酒的药丸,是我表舅亲自制的,将军应酬多,不妨带在身上备用。”

霍溶扶剑看她两眼,勾唇道:“黄将军还随身备着醒酒药?”

“自然不是。”黄慧祺面上一红,“只是碰巧,昨日给家父备在身上的,今早忘了拿出来。”说完她抬起头,“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这药当然不会是她给黄父备的,昨夜里回去后她就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接近他,想到今日码头必然有宴,睡前便将它塞进了衣服里。

在他出现之前,她都已经在这里等了有多时了。

“爷,这是醒酒的。”

护卫管速拔腿赶上来,自荷包里掏了几颗药丸也递了给霍溶。

霍溶接来掂在手里,说道:“多谢黄将军美意,无奈手下办事的都太尽心,只能辜负将军了。”

黄慧祺手僵住,随后又快速地收了回来,面上难堪死命地压着,倒也不怎么显形。

见霍溶往前走,她又咬咬牙跟着他一道走来:“将军虽然之前在东宁卫,可是几次集议下来,我却发现将军对河道事务甚熟,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了解到这么多的?是不是有什么典籍可供参考?

“我也想提升提升,霍将军可有什么书籍介绍?”

就算有人碰到他与沈长缨在面馆里吃面,她也认为霍溶未必就是真的对沈长缨有什么意思。

也就如他们自己所说,同僚之间请吃个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觉得她还是有大把机会可以达到目的。

霍溶先是不曾搭理,后见她自顾自又往下念叨,走了几步便停下来,转身正面向她:“公务上的事我认为黄将军应该请教李将军,毕竟他是你的上司,你来请教我算是越了规矩。

“而眼下我也没有什么时间闲聊私事,所以黄将军请自便。”

说完他颌颌首,顶着一脸淡漠往前走了。

长缨坐在树下吃着果子等黄绩,早就看到了他们俩。

原本她还以为黄慧祺在听到霍溶成过亲之后会像谭姝音一样对他态度改变,但她没想到的是这姑娘不但没退怯,反而心思都压根不想藏了,看来这也是打定了主意要掉霍溶这个坑。

“沈长缨,去库房催催苏馨容,让她赶紧派人运料到船坞!”

正琢磨着,谭绍雷鸣般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来,她赶紧扔了果子,拂拂衣摆往库房去。

黄慧祺眼睁睁看着霍溶撇下他大步下了码头,紧攥着手里药瓶好一阵,也深呼吸几口气,转了身。

第088章 出了阁就得相夫教子

长缨到达库房,只见满仓库一团乱,工匠们询问吆喝的声音快把屋顶都要掀掉。

苏馨容哑着嗓子立在派料台前指着面前几个人大骂,原来是各处都抢着要先拖料过去好干活,她这里没排开,两厢便僵持起来了。

长缨看了两眼,拿起一旁鼓槌来往地上画了一排五六个圆圈,然后击了两声鼓。

等到众人安静了,她指出围出在苏馨容身边的几名小吏,示意他们站在圆圈处:“每人搬个台子在这里,同时下批条派料装车。

“谁再拖怠,去谭将军面前领罚。工匠们谁不排队按规矩来,则去徐将军面前领罚。”

场中静默了两息,苏馨容怒道:“沈长缨,谁给你的权力插手我的事情!”

“不好意思,是谭将军差我来的。”长缨慢条斯理答着,同时目光漫过众人。

被点到的小吏随即散开去搬桌子,而工匠们先是嗫嚅着,后来也都推推搡搡地按她说的站好了队。

方才还乱成一锅粥的库房立时成为了长缨的主场,苏馨容咬牙瞪着,却也无可奈何。

长缨见着秩序稳了,便也绕到木料场看了看。

这边厢虽然也是苏馨容手下的人负责押送,但是因为黄绩安排人在管着,倒没出什么乱子。

徐澜因为船坞要用料迟迟未到也到了库房,原待是要斥责一番,不料到达一看却井井有条,排成了几条队伍的工匠极有秩序地轮流着排队装车,而一排过去的台子后坐着的小吏也都正卯足了精神头办差,火气也不由消了一半。

远远站着的苏馨容将他神情全数收进眼底,心念一转,也把恨着沈长缨的那颗心且给按下了,走过去道:“方才工匠们不听话,欺我是个女子,在这里跟我较劲,我便动了点真格的,把他们给降住了,徐将军瞧着可还有哪里不妥?我再去调停。”

徐澜道:“这是你安排的?”

苏馨容面不改色:“这是我的差事,不是我难道还会是别人?”

徐澜没说什么。打量了两圈,他说道:“去当差吧,别误了事。”

说完又问她:“长缨有没有过来?”

苏馨容微吸了一口气,依旧面不改色地指着码头:“方才见着她往那边去了,许是去寻霍将军了吧。”

……

长缨在木料场呆着,手下小吏们给她搬来了椅子又捧来了茶,一个个殷勤得跟侍候猴王的小胡狲们似的。

她坐在小杌子上抿了半碗茶,黄绩就回来了。

“那两个典史是王照的狐朋狗友,据他们说,王照跟提举司的长官关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跟河道上的官员却都有密切往来。

“包括钱韫,每每有事差遣时他也会首先安排王照去办,但是具体跟河道上的谁有往来,究竟是不是钱韫,他们看模样也不清楚。”

长缨对结果倒不算意外,王照此人虽是个小喽罗,但他有弱点,他要求财,若不谨慎,他将一无所获,对方抓准他这点,便吃准他不会在外胡说。

“上回抓了那几个人,王照没有什么反应吗?”她问。

“有。”黄绩道,“王照在侧面打听那几个人下落,而且似乎已经听说了那日咱们抓人的事,也因为这还打听了咱们督造司,我觉得他是已经有了疑心。”

长缨听完沉吟起来。

王照既在疑心,那他背后的人也必然起了疑心。

到底顾家如今已未能一手遮天,顶多也就是拉着太子一道与皇帝分庭抗礼。

漕运司虽然在顾家与东宫手上把着,但朝中还派了有监察御史监管河道秩序,他们也未曾敢明目张胆地把撬朝廷墙角的事摆在明面上。

他们起了疑心,很可能接下来就会有所收敛。倘若收敛了,他们又上哪儿去揪他们尾巴?

“把河道上所有官吏的花名册给我打听来。”她说道。

霍溶到码头转了两圈,看着那几艘官船靠岸,又接连下来了好几批人,才又往岸上来。

上坡时刚好遇见徐澜,彼此说了几句,而后又各自忙活。

长缨留意着王照,霍溶盯着钱韫,徐澜也没有闲着,两艘商船他还着了人在接触。

因此这一日是实打实地忙碌了一整日,下晌放工时已经暮色四合。

巷子口苏馨容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徐家,看着徐澜今日面色还算和善,她便又打消了主意。

自己劳累一日状态未必好,也就罢了。

回到府里刚跨了门,就听发母亲庞氏房里有哭声,仔细一听就是苏佩容母亲曹氏的。

知道是还在说着二房的事,她索性没进去,先回房把丫鬟唤来,将日间着人准备好的几盒点心打发人先送到徐家去。

“就说天色晚了,我就不过来打扰徐伯母歇息,明儿下衙早再过去给她请安。”

“慢着。”恰巧庞氏已经打发走了曹氏,已走进来,看了几眼点心,她又挥手让丫鬟去取了一对绣好的枕套另拿包袱裹了。

“徐家可不会在乎你当差尽心不尽心,到底你将来出了阁,还是得留在内宅相夫教子的,有一手拿得出去的女红才叫有份量。”

说完又嘱丫鬟道:“就跟徐夫人说,这枕套是姑娘绣的,点心也是姑娘做的。”

苏馨容望着庞氏:“这些我可不会做,万一穿帮了如何是好?”

庞氏微微一笑,坐下来:“所以你在南康卫呆了快三年了,还是没能锁得住徐澜的心。

“就算不会做,你不是可以学?就算学不会,你不会装?装也装不会,你就该投其好。只要他母亲认可了你,你这事可不就成了?”

苏馨容暗里并不这么觉得。

倘若有这么简单,徐澜还能由着性子拖到如此还不成亲?

徐家的规矩是要紧,徐家夫妇的话份量也重,但在徐澜不违规矩的情况下,却不一定能押着徐澜做什么。

但庞氏说到女红上,她这心里就发了沉,沈长缨在齐家露的那一手,简直将她和黄慧祺碾成了渣,倘若让徐夫人知道徐澜看中的人有这么一手好技艺,那徐夫人多半是要高兴的!

可恨她怎么早没发现她沈长缨还藏着这一手呢?若是早知道,她也不至于任由庞氏把徐夫人邀过来了。

第089章 他当你女婿你也增光

黄慧祺回了府,对镜拔钗准备沐浴,想了下她又把头发重新挽上,整整衣襟出了门,去了前院。

黄家只有黄父黄建德与她父女两人,以及一个随行打点黄建德起居的姨娘周氏在此地。

黄建德这会儿许是在用晚饭,屋里传来说话声,年轻的周姨娘娇腻的嗓音带着吃吃的笑漫出来,以及也还有男人的调笑声。

黄慧祺咬了咬牙,转身想走,但石阶上停了停,最终又还是重重咳嗽了两声,转身捶起了门。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随后黄建德道:“进来。”

她跨门进去,寒脸瞪着面上潮红,正侧转着身子扣衣襟的周姨娘,阴沉脸色跟黄建德道:“我想调个差职,父亲再帮我去跟卫所里说说。”

这会儿的黄建德脸上看不出来一点猥琐神情,他抓起筷子来:“调什么差职?”

“我想调去霍溶手下当差,只要能跟着他,什么差职都成。”

“霍溶?”黄建德把筷子放下,“你以为这卫所是你爹开的?你想调哪儿就调哪儿?霍溶的级别比你爹都高,你如今让我去寻卫所把你塞他手底下?

“当初我说让你跟着徐澜,你不干,说还是呆在李灿手下清闲,如今霍溶管着督造,你这倒是不嫌累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想法不同当初了。”当初调派的时候她又不知道新来的将军会是个这样的人物,自然挑着清闲的来。

“父亲都知道霍溶官职比您都高,你就算不为我想,怎么也不替自己想想?倘若能有个他这样的女婿,难道你不也面上增光?”

黄建德闻言屏息,扣好了衣襟的周姨娘也被话题吸引过来。

“你看上了霍溶?”黄建德直起身子,“不是听说他娶过妻了吗?你情愿当继室?”

黄慧祺没吭声。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她已经完全不介意继室的身份了。

周姨娘轻推了黄建德一把:“那霍将军英挺俊美,看着比徐将军还要英武些,大姑娘眼光独到,嫁给他当填房夫人有什么不好?”

说完又堆着笑与黄慧祺道:“大姑娘可得抓紧了,我看这位霍将军家底也不薄,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来日只怕您要享福了。”

继室也就名头比妾好听些,黄慧祺当了人家填房,看她来日又还怎么在她们面前鼻孔看人?

黄建德还在犹豫。

早不耐烦等下去的黄慧祺却站起身来:“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了,父亲必须尽快想办法把我调过去!”

说完她再瞪了两眼周姨娘,出来了。

等她来日有底气有势力了,头一个要整死的就是这姓周的贱人!

家里不在了几个人,沈家显得格外安宁。

少擎不在家,平日里常来串门蹭饭的将军们也不怎么登门了。

长缨沐浴完,吴妈就端了饭菜进来,说:“隔壁苏家大太太今儿白日往徐家串门去了。我下晌在巷子里见到了她们,徐夫人倒是个有福气的,笑眯眯的,看着也和气。

“苏家大太太就显得精明很多。”

长缨边吃饭边看着文书,心不在焉地嗯着:“本身家世就不同,自然气度也就不同。”

“我看这苏家太太此番来的目的不一般呢,只怕不全是为着苏家二房的事来的。”吴妈又说。

长缨也觉得是。但她并不关心。“管她为什么来的,反正不影响咱们就成了。”

吴妈便也就不说什么了。

看她还在边吃边忙,便走过去轻轻压住了文书:“这可不像是个大小姐了,若是太太看到——”

说到这里她戛然止住,将后面半席话咽下去,把文书抽走放在了一旁,而后替她妥起汤来。

长缨筷子也停了一下,说道:“若是姑母看到了,自然又要罚我背功课了。”

吴妈可不敢顺着她把话说下去,给她帮汤盛满,便就唤盈碧来给她铺床。

盈碧来说:“姑娘,徐将军着人送了一篮枇杷,还有一盒香料来,说是徐夫人自金陵带过来的。”

吴妈立在门槛下看过来,长缨也是凝眉顿了一顿。

吴妈道:“姑娘身为晚辈,都没曾送什么去给徐夫人呢,徐将军怎么反倒先送起来?这不合规矩。”

盈碧把篮子提了提:“可来人说这果子是徐夫人带给徐将军的,将军吃不完这么多,才匀了些过来。”

“就我有还是都有?”长缨问。

盈碧摇头:“奴婢没问。”

吴妈斥道:“不问清楚,东西怎么能乱收?这要放在从前,也该逐出去的了!”

如今虽然沦为了长缨的厨娘,但当年沈大姑娘身边嬷嬷的威严却还在。

盈碧肩膀抖瑟,可怜巴巴地往长缨看来。

长缨想了下:“先去打听看看。”

盈碧连忙去了。长缨与吴妈道:“行事是还不够老练。回头好好教教她们这些道理。”

出了凌府之后她身边总共也只有吴妈秀秀和紫缃等几个亲近人了,尤其是带病南下那段路程,以及初初到湖州又只得三人相依为命,倘若不是吴妈和紫缃拼死照顾,她早就不知死了几回。

一路走到今日,她将她们俩视如亲人,是有道理的。

盈碧他们几个还算诚恳忠心,就算有些道理不懂,闭着眼日子也能过下去,毕竟整条南风巷里能强得过她们的下人也不见得有多少。

但是不讲究就容易掉坑,就如徐澜这篮枇杷和这盒香……

倘若只送了她一个人,这么贸贸然收了,那么就算她不会与徐夫人有什么交集,终究要落个没教养礼数,在长辈面前拿大的坏名声。

也不是没法子补救,但关键是补救的话她就得亲自去回礼才像话,而这却是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

盈碧一刻钟后回人,这次就清晰多了:“还送了谭将军和霍将军,李将军府上也送了。谭夫人回了两罐亲手做的柚子蜜,李家回的也是果子。

“霍将军那里因为是徐将军亲自送过去的,目前不知道回的什么,但想来也应差不多。但是……”

“但是什么?”

盈碧捉着衣角嗫嚅:“徐将军只给姑娘一个人送了香……”

第090章 打起来了

长缨木着脸坐了半日,末了又还是摆摆手让她退了下去。

自己选的丫鬟,能怎么办?

她吩咐吴妈:“明儿好好蒸几笼点心,再捎点茶叶什么的,你去趟徐家吧。那盒香还回去。”

徐澜独独只给她送了香,自然有他的用意在。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去这一趟能改变什么,在她看来,这也不过是他徒劳的挣扎罢了,她不可能跟他有将来,徐家也不可能因为她让步。

吴妈遇的事多,也沉得住气,有她去自己也放心。至于合不合礼数——既然都笃定日后不会有交集,又何必瞻前顾后?

吴妈深深点头,说道:“奴婢定当把事情办好。”

徐澜这个人是不错,过往这么长日子,帮过她们不少忙,他这么做也许没有恶意,不过是想让徐夫人也见识见识长缨的魅力。

但是长缨若真去了就成了送上门被相看了,长缨若是有意,有这个机会也是好的,徐家门第不算低了。

可关键是她没这个意思,自然就犯不着去放低身段。

长缨把这事撂下,然后把几上的文书又摊开来。

文书是黄绩打听回来的河道官吏的名册,她归纳出来了几个嫌疑大的,包括钱韫在内。

她不知道霍溶对钱韫有什么想法,今儿一整日也没有机会跟他聊上两句——其实如果这人若真是钱韫,事情反倒不那么好办。

钱韫后头是柳烁,柳烁又是紧跟着总督樊信的,要拿钱韫,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是交由监察御史,从如今朝局看来,也动不到他们筋骨。

别的不说,就太子跟倭寇勾结那事,证据摆在眼前,皇帝都没办法废他呢,何况这点事儿?

可是如果不顺着这口子往下撕,他们想要跟漕运司争权争地盘,会更加艰难。

不过,如果真是钱韫的话,他又是否太高调了些?

徐澜在霍家坐的不久,吃了杯茶,简单说了几句公务就走了。

霍溶饭后在书房里看佟琪带回来的茶叶与丝绸。

“这钱韫因为是靠夫人发的家,却与程啸不同,此人颇为能屈能伸,对夫人柳氏百般迁就,听说府里不但没有侍妾,而且每每外出回府都皆要捎些小礼回去。

“柳氏爱绸缎首饰,钱韫又爱茶,属下便自城里找自家商号临时取来了这些。”

霍家商号遍布大江南北,不说处处城镇皆有,至少如湖州这样的地方是少不了的。

霍溶拿着看了几眼,说道:“今夜里可有人在船上?”

“有。”佟琪道:“先前天将擦黑,属下便已经派了两人潜入船上。”

霍溶点点头:“去准备准备,明儿去他船上看看。”

佟琪颌首将茶叶和丝绸抱了下去。

霍溶起身出了珠帘,看到正搁在桌上的枇杷,拿了两颗在手里瞧着,忽然问左右:“徐家还送了谁?”

护卫上来道:“方才瞧着往谭府李府都去了,还有人往巷子那头去,不知道是去苏家还是去沈家。”

霍溶想了下,勾起唇来:“徐夫人跟苏夫人结伴自金陵来的,徐家怎可能还送到苏家?”

护卫搔了搔头。

他把枇杷剥了,吃了半个:“去打听看看,还送了沈家什么?”

……

翌日早起,吴妈早早地把盈碧他们几个唤起来立了规矩,交代了大小各项行事禁忌,以及赏罚制度,然后便挎着篮子到了徐家。

徐澜看到篮子的时候将要出门。

他拎着站了会儿,又拿起里头原封未动的香看了两眼,问:“吴妈还说别的什么不曾?”

“没了,只说特意做了两笼点心,赶早送来给太太尝尝,并且还谢过爷和太太的馈赠。”

徐澜坐在廊栏上,沉吟了会儿,然后把枇杷赏了给护卫们,走了。

长缨到卫所的时候苏馨容和邢沐他们已经到了,徐澜说要议事,大伙便到了他公事房。

“船坞那边也不必时时盯着,你们自己安排好当差的人,保证时刻都有人值守,并且不出差错就成了。我这两日要跟一跟商船的事,不一定会时时在码头。有什么事情可以请求要霍将军和李将军协助,不着急就等我回来再说。”

徐澜面上一派如常,长缨自然也坦坦荡荡。

苏馨容道:“你要去几日?”

“说不准。”徐澜道,“多不过三五日,少则一两日。”

苏馨容点点头。

余下说了几句日常公务,随后便散了。

长缨打算去码头找找霍溶,刚准备着人去牵马,忽然远远地驶来一骑,到了门前不远下马,竟直接走过来,原来是衙司里的部下马允。

长缨以为码头有急事,不料他却道:“将军,提举司的王照在镇子上赌钱,跟人起了冲突,打起来了,黄绩让属下来告诉将军!”

听到是提举司的人,苏馨容也跟着停了步。

马允喘了口气说:“黄绩昨儿不是就跟着王照么,船坞开了工,也不关提举司什么事,他清闲了,于是去衙门里应了卯之后就上镇子里来了。

“原来他平日竟然还有着几个常聚的赌友,今日尚早,便约着出来吃茶,刚才不知道什么事,就吵起来了。”

长缨只知道王照是个纨绔,却并不知他还赌钱。

“前面带路。”她跨下石阶。

苏馨容瞧着,也了跟上来。

马允说的茶馆是在镇子东头,镇子离城里还有十来里路,离码头却只有几里,也是自湖州城里到码头的必经之路。

王照家在城中,居然在这镇上结交起了一帮赌徒,可见没少在这地方混。

长缨到了地方,远远地就见茶馆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几道声音特别高的争吵。

近前一看,两厢竟然已经打得都挂了彩,几条板凳倒在地下,其中一条还断了腿。

王照捂着额角指着对面人放狠话:“你这忘恩负义之人,可都忘了当初涎着脸跟我讨钱给儿女治病了么,如今捕风捉影对我动手,来日仔细天打五雷轰!”

对面那人则道:“你还敢不认,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厢骂骂咧咧地,又厮打起来。

人群里的黄绩看到了长缨,快步走过来。

长缨道:“怎么回事?”

黄绩道:“王照勾搭了这汉子的老婆。先前三句话说出来,露馅了。”

第091章 别说你没有野心

长缨怔住。

黄绩嘿嘿一笑,又得意地压低了声音:“实则是我做了点手脚,是误会,误会。”

长缨更是无语了:“乱给人扣绿帽子,回头让那妇人怎么做人?”

“放心,等事成了,属下自会跟那汉子明说,再说他那妇人也是重娶的,从前给人做过小,不规矩被赶出来的,这男的敢娶她我就不信他心里没点数。

“我也是瞅着这帮人跟王照私交匪浅,又有空子可钻,这才使了点手段。回头我定替你挖出些要紧的来。”

长缨虽然觉得他这路子太野,但事已至此,也不至于再多说什么。

看了眼场下,再想想,便使眼色给他:“去劝个架。”

黄绩说的她自是认同的。

王照能这赌友们聚着吃茶,这种交情便与衙门里官吏之间的交情又不同,同个衙门里由于某种利害压制,相互之间未必会有真话,可没有利益相干的狐朋狗友就随意很多了。

从这汉子被稍加挑拨就真的相信自己妻子与王照有染就看得出来,王照定然是拥有足够的机会接近他,才会使他深信不疑。

“这不是提举司的王大人嘛,怎么大白天的在这儿打起架来?”

黄绩拨开人群走进去,大嗓音就立时压住了场内大半声音。

打斗中的两人听到这官腔也住了手。

那汉子不认识他且还罢了,王照一见他却是迅速往人群里一望,目光对上长缨以及她身旁站着的苏馨容,微顿之余,随即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王照看了眼周围,跟长缨拱拱手,说道:“沈将军。”

长缨余光里已见黄绩已经与那汉子交涉了几句什么,把他哄出去了,接而他自己也跟了出去,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王照身上,和颜悦色道:“王大人怎么大白天地在这儿?为什么会跟人起冲突?你这伤,没事儿吧?”

茶馆里东家也认得是卫所里的将军,连忙地挥手驱散起围观的路人来。

王照放下手来看了看,手指头已经染上一片血,他随即掏出帕子来擦了手,又捂住额头:“有劳将军关心,些许小伤,不足碍也。”

长缨扬了扬唇,自荷包里掏出金创药来:“王大人是读书人,还是上点药再出去为好。”

王照推脱了两句,末了也就接了过来,倒出些许粉末,敷在了伤口上。

伙计见状又打了些水,让他就着水把伤口周围的血迹给清理了。

王照原本与长缨不熟,方才见她出现也只当她因着朝局的关系,要替南康卫来借机踩上他们提举司借题发挥一把。

却不料她竟会伸手,此时也只能卖个乖:“将军古道热肠,改日若有差遣,还请将军直言。”

接而客套了两句,他便捂着头匆匆别过的。

长缨眼望着他出了门,随即与马允道:“去看黄绩那边如何了?”

说着也出门来。

王照到了街头,停步回头看了两眼,而后咬咬牙,解下树下拴着的马一路奔到了码头。

到了提举司差房,同僚见着他这副模样,纷纷前来相问。他谎称是骑马磕的,而后进了自己房中。

房里坐了一阵,他咬咬牙,又走出去找了个人进来,掏出一锭银子来道:“你带几个人,帮我去龙潭镇上办件事……”

无缘无故挨了打,又在沈长缨他们面前丢了脸,自然这口气咽不下去。

打发了人下去之后,王照靠在椅背上回想了会儿,又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随后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下往外看去,窗外一切如常,并没有沈长缨甚至是南康卫的人的身影。

他眉头皱皱,站了会儿,又回到桌前写了张条子,塞进了袖口。

出门往东,到了沿河一小片林子附近,他找到河岸碑石,取出纸条塞进碑石之下的缝隙,仔细看过没有破绽,才又拔了两棵草,覆在碑顶上。

藏在树梢的长缨将这一切尽收在眼底,等到王照走远,方才将绷直的腰直放松下来。

“不去取出来看看?”苏馨容跟了一路,也没看出来她想搞什么名堂,到此时便忍不住出声。

长缨扭头望着她,带着微哂道:“苏将军觉得他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苏馨容初时凝眉瞪着她,后却是又想到了什么,抬眉往四面望了望。

只见这石碑设于河畔空旷处,而它的东面西面各有两座排楼,一座是水师营的差房,一座是漕运司常驻码头的官员的差房,而不管是哪座楼,都可以望得见这石碑。

她顿了下,随后道:“你是说人就在这两座楼里?”

长缨眯眼望着对面的楼,说道:“反正此地只有这两处衙司能看得见碑头。而我要是没有估错的话,或许漕运司的人更有可能。”

她目光定在西侧的那座排楼上。

王照往碑上放草,很显然是在发出讯号,从方位上说,漕运司这栋楼离碑更近。

水师营当然也有可能,但是水师营听命于漕运司,从盗料一案涉及的范围来看,藏在漕运司的人都更有可能是背后的那只手。

苏馨容不再说话了。

既然楼上的人看得见石碑,那么倘若她们下去取纸,自然也很可能被瞧见。

苏馨容心里纵然对沈长缨有万般的怨气,此时也不能不再生出几分服气。

原本总以为自己也有几分能耐,这千户长的官身就算来得容易些,也不算全属浪得虚名。可每每跟沈长缨一比,自己就成了个陪衬。

想想昨夜里庞氏跟她灌输的相夫教子那一套,又想想几乎没被什么事情难倒过的沈长缨,她又忍不住瞅向她:“你连徐澜都看不上,到底想高攀个什么样的人?”

长缨回头瞅了眼她眼,随后扬唇:“苏将军觉得什么样的人配得上你的澜哥哥?”

苏馨容瞪她:“你难不成还想进宫当娘娘?”

长缨望着底下笑而不语。

“别说你没有野心。”苏馨容不以为然,“你在卫所抢功晋职,私下里却又处处附庸风雅,把自己一味地往权贵上靠近,不是为着想嫁个好——”

“闭嘴!”

话没说完,长缨突然抬手扣住了她的嘴,狠狠地瞪了眼她,然后快速收回目光看向树下。

第092章 难道真的是他?

通向河边的小路上,这时候已出现了一个典史打扮的小吏。

他迈着腿快步到达石碑处,左右看看,拂去碑顶的草,又轻车熟路地掏出根簪子,自缝隙里挑出那张纸来打开。

随后他看完,又匆匆地往来路跑去。

苏馨容被扣住口鼻,险些背过气去,到此时方腾出手来打了长缨胳膊一下。

长缨放开手,目光又投向远处。

“你怎么还不追!”苏馨容道。

长缨没吭声,皱眉想了想,随后跃下树,穿过林子到了码头,而后上岸进了差房。

看到桌案上有纸笔,她拿过来三两下画出来先前那小吏的脸,然后飞快卷起来出了门。

苏馨容还没来得及问话,见她又已经出去,脚一跺,便也跟着出来了。

……

霍溶一大早到了码头,带着茶叶丝绸登上了钱韫的船。

船分三层,下舱是卧室,中层则隔成了几间小小公事房,上层也有舱室,布置成了一间大的会客厅。

钱韫引着霍溶在厅内落了座,霍溶即着人把茶叶与丝绸呈上,说道:“早听闻钱大人是爱茶之人,正好手头这两罐茶成色也还过得去,带给大人尝尝。”

钱韫于此道上是个老手,茶叶拿罐子装着,自然也看不出好赖,因此面上倒也泰然。

只不过在看到那一撂颜色各异的绸缎时,目光仍不自觉地闪了闪。

“霍将军破费了,这罗荣发号的妆花缎说句价值千金,可一点都不为过。”

金陵的织锦缎子“专供上用”,虽有律令官职在身亦可穿着,到底此物难得,不见得有官身的个个都穿得起,即便是穿得起,也不见得能买得到。

“钱大人是个讲究人,霍某怎好空手来讨大人的茶喝?”

霍溶微笑回应,恍如听不出来钱韫的刺探似的,一贯和言悦色。

钱韫哈哈笑起来:“霍将军年少英雄,原来竟还是个有趣之人。看将军的见地,想必家中父辈也在朝中举足轻重,不知令尊是——”

“说来惭愧,霍家族人虽然不少,也出过几个读书人,但都不曾有什么建树。

“不似大人,不光学识渊博,亦有铁腕手段,这几年将河道治理得井井有条,令霍某十分佩服。”

钱韫摆手笑笑,摇起头来。

随后他看了手畔的茶叶与绸缎几眼,又目光深深道:“想必将军此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钱某向来图个爽快,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霍溶顺手执壶给他添了茶,说道:“说有事也谈不上什么大事,说无事也不尽然。

“我年纪轻轻,初初接手船工重任,又是负责的现场督造,难得遇上这样好的历练机会,许多事上惴惴不安,唯恐有负皇恩。

“因想到日后自不免与漕运司下各衙多有接触,比如水师营这样的重中之重,也不知如何疏通这层关系才好。

“大人在湖杭几处巡漕久矣,因此想请大人帮忙牵个线,让我回头也做个东,请水师营里大人信得过的几位长官出来叙谈叙谈?”

盗料的人能泅水运木不被发觉,若非水师营成心放水,几乎不可能。

钱韫打量了他一会儿,便就拈须呵笑起来:“霍将军虽自谦年轻,但目光长远,心思缜密,非同辈人能及。依我看将军也不必心急,来日方长,将军定会有大放光彩之时。”

霍溶微笑执茶,又往身后佟琪使了个眼色。

佟琪随即又自怀里掏出个扁方盒子,送到桌上将盒子打开,是两方清透莹润的寿山石。

钱韫目光凝住,抬眼看向霍溶。

霍溶扬唇回视,淡定如常。

……

有了画像,又有明确的寻找范围,如此打听倒也容易。

长缨持着画像找到督建码头的将军李灿,请他帮忙遣人去漕运司走了两圈。

两刻钟人就回来了:“漕运司的监兑吴莅,是画像上这人的顶头上司。而这个吴莅,则是走钱韫的关系进入漕运司的。”

长缨收了画像,沉吟起来。

苏馨容走近道:“看来定然就是钱韫指使的无疑了!”

长缨将画像丢回桌上,未置可否。

……

船上江风轻拂,茶香四溢,已经冲去了初时的客套。

钱韫捋袖拿着石头来,把玩片刻,抬眉道:“将军如此诚意为国,实乃我大宁之幸。水师营里我没有特别熟络的将领,不知霍将军想结交的是分管河面上的统领,还是河岸上的统领?”

霍溶道:“我由于只管督造,河面上非我辖内事务,因此目前只想先结交分管岸上的统领。”

“据我所知分管岸上的统领就有五六个之多,让将军见笑,由于琐事诸多,这下面的人我委实不熟,但将军诚意难却,又令我备感不安。

“湖州水师营掌事的两位正副统领,兴许能给我几分薄面,不如,我替将军邀邀他们二位?”

霍溶扶杯微顿,扬唇道:“能请到两位正副统领,那是意外之喜。”

钱韫笑笑,举杯抿茶。

回到岸上已是小半个时辰后,霍溶进了差房,兀自坐了一会儿之后,与佟琪道:“去看看沈长缨在哪儿。”

长缨也在差房。

画像上的人经证实之后黄绩未过多久也回来了。此刻她正听他气喘嘘嘘回话:“那人招了,说王照之所以有如今这般滋润都是因为在漕运司里有人,常听他提起一个姓吴的与他有瓜葛。这个姓吴的好像在漕运总督府也有人还是怎么着。”

“吴莅?”苏馨容立时道,“一定就是钱韫了!”

长缨还是没吭声,但眉头已愈发皱紧。

“沈将军,霍将军那边有事请您过去。”

门外士兵在传话。

长缨思绪被打断,想了下然后起身,出了门。

穿过两排差房就到了霍溶房间,一进门,只见他也是神色凝重坐在那里翻文书。

“霍将军寻我有事?”

她扫了眼他手里文书封皮,并无文字,不知道是什么。

霍溶示意她坐,然后道:“我先前去见过钱韫。”

长缨抬头。

霍溶道:“此人倚权敛财这点毫无疑问,但他对水师营不熟,而且对于所有码头事务皆不曾回避,包括岸上水师驻防。”

“所以呢?”长缨道。

第093章 他们也不团结?

佟琪沏茶上来,给他们俩一人一盏。

霍溶揭开碗盖,顺手把刚才正看的两本册子轻抛给她:“所以我觉得他嫌疑不大。”

长缨静坐,恭听下文的模样。

”昨日我已经遣人在船上守了一夜,带回来这两本文书。”

长缨接过来打开,埋头看起来。

这是两本记录着钱韫在督粮道上收缴银两的小册子,不局限于谷粮,还有茶叶,盐,丝绸,桑麻等各来路进账。

上面虽然没有登记数额,但是从可供敛财的渠道数看起来,每一季能到他手上的绝不会是什么小数目。

“钱韫在理刑官位子上已经做了好几年,倘若要盗料生财,不至于近一年才动手。

“而重要的是,他在督粮道上敛财的手段已经驾轻就熟,能开拓出这么多渠道,而且还保持得这么稳定,再加上这般不显山不露水,他没有必要再去费那个工夫盗船料。”

霍溶说。

长缨听完沉吟,随后抬起头来:“可是我跟踪王照之后得到的最新消息,却都指向钱韫。”

说着,她把先前探查线索直指吴莅的事情细细说了,然后道:“虽然我也觉得倘若此人是钱韫,他便不至于会有如此高调。

“可是那去取纸条的人是吴莅的手下,而吴莅又是钱韫的提拔上来的,难道吴莅一个小小监兑,他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不知会钱韫?钱韫知道了,还能不抽上一股?”

霍溶听完,看向旁边站着的佟琪。佟琪忙道:“至少昨夜里潜伏了一整夜的护卫说并没有发现钱韫与岸上漕运司和水师营有牵连。”

没发现的可能性有两个,一是还没到发现的时,一是的确没有。

霍溶想了下,说道:“不知道徐澜那边商船查得怎样了?”

长缨环臂未语,垂头想着自己的心思。

事实上她在此前已然把钱韫给划出去了,但王照这条线跟踪下来却反而又得到了这样的结果,确实令她始料未及。

再想想王照先前那鬼鬼祟祟的姿态……

她忽然抬头,说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王照在撒谎。”

霍溶看过来。

她说道:“之前黄绩打听来说王照对于关押在卫所里的几个工匠的下落有所怀疑,由于当初人是士兵们抓的,那么他会疑心到我们也在情理之中。今日黄绩拿下了他的赌友,若他回过头来加以试探,自然会设些迷障。”

“你是说指使他的人不会是吴莅?”霍溶凝眉靠进椅背,思索道:“可是据你所说,王照的赌友与他翻脸是黄绩起意使的计策,这就不应该他们双方事先有商量。

“而且你也说王照与河道上挺熟,钱韫甚至都时常会差遣他做事。”

“如果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用以应对如今局面的呢?”长缨问。“此事动静太大,即便当初全是漕运司一手把握码头,的确也难免树大招风。

“王照是不是撒谎,钱韫是不是无辜我不能完全肯定,但这背后的人既有这样的胆子,则必然应该想过退路。”

“可他们为什么会瞄准吴莅?”霍溶提出疑问,“钱韫安插吴莅为监兑,监兑管的正好是督收,这些年应该为他揽了不少财。

“王照他们敢动吴莅,钱韫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乃至是钱韫后头的柳烁都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不考虑后果?”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又一闪,接着又说道:“除非,此人在漕运总督府势力也十分不小。”

“没错!”长缨点头,“如果栽赃钱韫的人来头不小,那么是否也可以说明,漕运司内部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团结?”

漕运司从原属皇帝直接管辖,逐步沦落到由外戚把控,最大原因之一就是各级职务均由顾家斟选派任。

多年来虽然兵权仍在皇帝手上,但漕运由于卡住了南北航运的命脉,各处也让顾家一党把得跟铁桶一般紧,也未能奈何得了他们。

倘若他们之间当真勾心斗角到了不惜栽赃陷害对方的地步……

屋里蓦然一派静默,不止是长缨在迅速梳理这个可能,霍溶也起身走到了窗下沉思。

“不管怎么说,得先确定这件事与钱韫有无关系。既然查到吴莅头上了,那就再往下查。王照这边你继续盯着吧,今夜里我也会让人继续上船潜伏,然后去贴身跟踪吴莅。”

稍顷,他转身交代佟琪了几句,又跟长缨道:“上次去的定旺号船坞与福字号商船皆与东瀛人有往来,船料的事不一定跟东瀛人有关,但至少说明兴许有勾结。你若发现了什么,记得留意辩别。”

说到东瀛人,长缨又想起来:“上次在长兴,被灭口在树林里的黑衣人,知道是什么来路了么?”

霍溶自茶杯后抬眼:“怎么?”

长缨迟疑半刻,说道:“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东西可挖。”

霍溶沉吟着,道:“目前还没有线索,也许会是个悬案。”

长缨点点头,没说什么了。长兴那事儿京师还没有传来定案的消息,扰人的事情说起来其实还有一大堆,哪里能这么快全部解决。

她站起来,拿起解在桌上的剑退下。

走到门口正好遇见回来了的管速,不熟,她看了眼急匆匆的他便就出门了。

霍溶端茶望着她背影,直到管速躬身到了近前才看过来。

管速喘着气道:“爷,周梁回来了!”

……

长缨回到差房,苏馨容还在等待。

问她霍溶找她干什么,看在公务的份上,长缨浅浅说了两句,立在门下想了想,码头这边实在无事可忙,便又着黄绩牵马,先回府去。

方才与霍溶把线索一理,她已觉得钱韫被栽赃的可能性颇大,漕运司由顾家把着这么多年,这么大的盘子,又涉及重利,没有分岐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居然会有人直接把祸水东引到钱韫头上,凭借着钱韫背景,此人若不是有把握,那也是够胆大的了。

而眼下除了她与霍溶这边的进展之外,不知道徐澜那边又有没有什么突破?

进府她把马给了吉祥,周梁就迈腿奔了出来:“头儿!”

第094章 他走火入魔了?

长缨进了书房,周梁跟进来之后说道:“那霍溶说的没假,他果然是三年前跟人议过婚,差点就要成亲了。

“那新娘子没福,在过门头一天暴病而亡,据说还是京师哪个权贵府上的表小姐,因为最终没做成霍家少奶奶,城里的人也就淡忘了。”

权贵府上的表小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长缨窝进椅背里眯了眼:“她妻子姓什么?”

“据说姓沈。”

长缨目光定住。

姓沈?……那就是沈琳琅无疑了。

沈琳琅是他没来得及举得婚礼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对她念念不忘,然后偏执地把声音相似、同样姓沈,而且还都属权贵的亲戚的她沈长缨也当成了沈琳琅,这是说得通的。

但他不是说沈琳琅已经死了吗?

死了还执着地疑心她是沈琳琅,难不成怀疑沈琳琅假死逃婚?还是说沈琳琅的死有疑点?

她再想了想,觉得这想法虽然有些对头,但假死逃婚这种事未免荒谬。

然而,他既然说她的声音酷似沈琳琅,那么他就应该见过她才是,为什么还能固执地错认到如今?

总不能,她连长相也跟沈琳琅肖似?

还是说没见过面?

倘若他是没有见过沈琳琅的,那他嘴里那番深情厚义又岂非可笑?

“你在哪里打听到的?”回想起他数次追问她三年前的事情,她又问道。

“就在霍家铺子里,属下为免他们起疑,还临时雇了旁人一道入内的。走了三家,都是这么说。此外也在霍家较熟的富户人家打听了几嘴,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长缨盯着桌面看了会儿,没再说什么。

霍溶当日说他妻子死了,她出于疑惑才去求证,既然真有这回事,她又没有再往下挖掘的道理。

至于他把她当成沈琳琅……不对,如果沈琳琅就是他的妻子,他又把她认成沈琳琅,那岂不就等于是把她误认为成了他的妻子?

那他那天在集议会之前当众说出来的那番话岂不就——

长缨只觉一阵恶寒。

她还以为上次跟他开诚布公地把她没失忆的事情说明白了之后,他不会再那么死心眼儿,合着他根本没听进去,而且那番话还很有可能就是说给她听的——这就真是很搞笑了,他娶的是哪家的闺秀他不知道吗?

他已经知道她是沈璎,随便一查就能知道有没有弄错,为什么还要坚持?

这家伙,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长缨心里,开始生起一股莫名的惶恐。

……霍溶紧跟在长缨后头回到的府里,还在喘气的秦陆派来的护卫把经过给说了。

“周梁在霍府周围尽打听来着,行事十分隐蔽,秦先生说要不是事先收到了爷的去信,很可能已经让他得逞。

“不过他收到信后已经及时做过了周密安排,如无意外,不会有什么问题,秦先生让小的快马前来告知一声爷。”

霍溶在珠帘下点头,而后撩起的帘子放下。

跟沈长缨三年前那段他迟早需要摊牌,不管她认不认,也不管她是不是失忆,先让她有个准备没有坏处。

眼下倒不是非得将这段过去做个什么处理,只是倘若她所说无假,在她昏迷之前的经历就很值得细究了。

毕竟这件事里头还梗着个钱家,钱家被杀的那些人命,他势必不能当做没有发生。

那么背后这人究竟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钱家来的,又或是纯属意外,终有一日他都要弄个清楚。

“去歇着吧。”他打发人走了,除了外衣,又问起佟琪,“通州那边怎么样了?”

佟琪算了算日子:“去了有十余日了,再有几日,应该也要回来了。”

又走上来几步道:“昨儿徐将军虽然给少夫人送了香,但是今儿一早吴妈去徐家还礼的时候又把香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霍溶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把中衣也除了下来。

虽然对于沈长缨说自己没有失忆的事,至今为止也只有她的一面之辞,但他仍然选择相信她的话,因为她身上的确还有疑点。

“爷,黄,那个黄将军来了!”

刚刚才下去的管速又快步冲了进来。

霍溶光着膀子站在帘下,手还搭在正解了一半的裤腰带上。

他目光微一停顿,随即阴冷地扫了一眼过来:“好好想想怎么回话,回不好就罚你扫一个月院子。”

管速猛地被口水呛到,咳嗽着出去了。

黄慧祺候在门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费尽心思挑出来的一身素雅衣裙,又探头看了看屋内。

管速走出来,为难地冲她笑了一下:“抱歉了黄将军,我们将军今儿请了伶人在听曲儿,眼下不方便见客。”

黄慧祺顿住,随后道:“将军还喜欢听曲?”

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她能接受,这养粉头听堂会这种——诚然,男人嘛,尤其像霍溶这种男人,若独身住着没点乐子,多少有些不合理。

可他霍溶素日拒人千里,她屡次主动他都不给机会,私下里难道会是这种人?

黄慧祺并不相信。“别是管护卫根本没去通报吧?”

管速笑道:“黄将军可冤枉死我了,我们将军这些年长年在军营,闷了累了就爱听个曲儿消遣。

“谁让我们少夫人不在呢,要是我们少夫人在,别说闷点累点,就是让我们将军日日吃斋他都是高兴的。

“黄将军要是不信,索性您就进来陪我们将军听一曲儿喝上两杯?”

黄慧祺再怎么说也是个官家小姐,更莫说如今还混了个官身,听他一口一声的少夫人心里已跟扎了刺似的。

若跟他霍溶坐坐吃吃茶倒是美事一桩,可两人坐一处,喝着酒听伎人奏曲又算怎么回事儿?

这不成心羞辱她么?!

不管真假,她但凡说个好字,岂不都让人看扁了?

她纵然决心坚定,此刻脸上也禁不住有些热辣,深深看了眼他,走了。

管速看她走远,屁颠颠地跑回内院来回话。

霍溶泡在浴桶里,听到前半段时他神色舒畅。到了后半段,他静默半刻然后看过来:“谁跟你说过有沈长缨在,我日日吃斋都高兴?”

管速愣住。

霍溶头枕着桶沿,闭上眼来:“下去,罚禁一个月荤食。”

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一个沈长缨而有所不同?

幼稚。

第095章 徐将军受伤了

周梁回来后,人手宽裕些了,长缨让他去了盯王照这边,黄绩仍在木料场管着派料事务。

接下来几日徐澜没来卫所,霍溶也没有露面。

但长缨还是在惦记着案情这边,于公于私,查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安心坐得住的道理。

便打算下晌去趟码头看看,结果晌午谭姝音着人送了一篮子新鲜大樱桃来,她少不得又先拐去谭家串串门。

路过苏家时恰好遇着苏馨容伴着两名妇人自门内走出来。

这两位年纪不相上下,一位与苏馨容面容眉眼相似,瘦削身材。

另一位则富态些,言语温和,行动也衿持,八分新的锦衣绣服,头插着两三枝金钗,不扎眼也不显寒酸。

长缨猜着是谁,便收眉敛目,打算直接路过。

苏馨容瞧见了,简直是成心给她添堵:“沈将军这是往哪里去?”

长缨无奈,扭转身打了个招呼:“是苏将军啊。我去谭府,您有事么?”

说着她将目光移到庞氏与徐夫人脸上顿了顿,颌首致了致意。

苏馨容扯扯嘴角:“我无事。看到你路过,就想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还以为有什么急事。”

“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您要是无事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回头衙署里再叙。”

长缨皮笑肉不笑地与她唱完戏,点点头,转身走了。

徐夫人对着她背影看了会儿,扭头问苏馨容:“这位就是你们家隔壁住的那位沈长缨将军?”

苏馨容神色微顿:“徐伯母也知道她?”

徐夫人微微一笑,没说什么,抬步上了街。

长缨到达谭家的时候霍溶刚好在听佟琪带回来的禀报。

“连续在船上潜伏了三日,拿下不少钱韫贪赃妄法的罪证,但却没有得到任何他与王照以及商船有勾结的线索。

“而吴莅这边,也派了人时刻跟踪,他到过钱韫船上四次,但同样没有发现他有与王照有私交。”

“王照这边呢?”霍溶问。

“王照这边就问题大了。”佟琪随着他走到窗前,说道:“王照前往河岸石碑传信的当日夜里,他就造访了漕运司另一个监兑刘蔚,虽然碰面时长不过两刻钟,但却是挑在夜里见的面。

“而刘蔚与吴莅同为漕运司里督收地谷粮的监兑,据传曾经有过龃龉。”

霍溶侧了侧身:“刘蔚?”

“正是。”佟琪道,“随后小的又着人去查了查此人的住处,发现他与吴莅的公事房窗口方向,刚刚好都面朝着石碑。”

霍溶神色渐沉,抬手抚了抚窗棱,他道:“有点意思。”

他负手转身,沿着屏风踱了几步,而后道:“深查刘蔚背景。”

佟琪称是,又扬扬手里的卷宗:“钱韫这些罪证,可要呈交皇上?”

霍溶接在手里翻了两下,还了给他道:“暂且不必。就这么撂倒他,太不值了。”

长缨跟谭姝音说了几句话,谭绍就回府了,原来是前军都督府有信来,让至浙江都司亲领。

见她在,随即也停步问及船坞里的事,长缨顺势把早前几日她和霍溶探得的消息也说了,谭绍未曾有明确批示。

长缨也理解他有自己的顾虑,在没有足够的后备力量之前,贸然跟漕运司宣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再说了几句日常,也就出了来。

正待要回府牵马往码头去,不想吴妈竟然迈着小脚儿急匆匆地来了:“徐将军受伤了!”

长缨愣在那里,谭姝音走出来:“怎么搞的?好端端地怎么会受伤?”

“奴婢还不清楚!方才也是听隔壁苏家动静挺大的,就出来看了看。

“然后见苏家两位姑娘皆急急地往徐家去了,他们家大太太也去了,还交代下人赶紧传军医到徐家给徐将军医伤,奴婢这才赶紧过来禀报的!”

谭姝音迅速地与长缨对视,接而都抬步上了街头!

徐家这会子已经挤满了人,长缨迈进角门,只见下人们皆纷纷在正院里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张惶,连进来了她们也未曾抽出空来加理会。

徐夫人沉稳而凝重的声音也正在传出来:“先来人把大爷衣服剪开!不要堵在床前!”

长缨听到这声音,心下不由一沉,到了需要剪衣服的地步,这已经不会是皮肉小伤了!

她以为他这几日只是去商船上暗查,不知怎么会落下这么一身伤回来的?

“别着急,我们先去跟徐夫人见个礼。”姝音捏了捏她的手,引着她朝已经走出来的徐夫人走过去。

长缨顿感好笑,徐澜受伤她是担心,但又何至于着急?

不过这当口也不便跟她拘泥这些,毕竟徐澜的伤情更加重要。

到了徐夫人面前,她施了礼:“徐将军麾下的副千户长沈长缨,见过夫人。不知徐将军他伤势如何?”

苏馨容姐妹亦在旁侧站着,庞氏也在,都对她的出现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关注。

徐夫人因为造访过谭府,早已经认得谭姝音,与她见过礼后就转向了长缨,打量了她两眼后她说道:“伤在腰背和腿上,人清醒,只是有些疲倦。

“他是昨夜里出去的,听随从说也是昨夜里出的事,今日一早辗转摆脱凶手脱的围。回头等大夫来过,你们或许可以进内说话。”

长缨谢过,立在廊下往房门处望去。

好在很快大夫就来了,随后就近的几位将领与妻眷也来了,徐夫人一时间要张罗大夫诊治,一时间又要张罗待客,但一番行事下来却不慌不忙,眉眼之间忧色甚浓,却未到忧急哭泣的地步,也令长缨暗暗起敬。

比较起来,一路吆喝乍乎不止的庞氏倒像是比她这个正经母亲还更忧心似的。

长缨坐在西厢小厅内,望着下人们自房里端一拨接一拨端出来的衣裳碎片与血水等,不由得攥拳别开了眼睛。

“怎么了?”姝音有察觉。

她摇摇头:“无妨,可能太久没见过这场面,有点犯晕。”

说来也怪,她本不是这么矫情的人,这几年大伤虽然没有,小伤却也没少过,哪里会这么沉不住气。

可不知怎么,刚刚看到这些的时候,她脑海里莫名就浮现出了一些凌乱模糊的血腥画面,就仿佛她曾经亲眼看到了谁伤成了什么模样似的。

第096章 一定是魔怔了

但她印象中又绝没有见过谁重伤的样子,就算是凌晏最后的模样,也不至于血肉模糊。

一定是魔怔了吧?她甩了甩头。

她自恼的模样,落在姝音眼里显然又有了不同含义,姝音捉住她的手捏了捏:“不会有事的。”

隔壁苏家两姐妹也看了过来,苏馨容眼里有明显怨气,而苏佩容眼里却是毒光。

长缨未曾理会她们,勉力保持镇定坐着,这时候那边厢帘子一撩,却有人走出来了,直接到了这边屋里:“禀太太,大夫已经清理完伤口,大爷问沈将军是否在,若在,请沈将军进屋,我们爷有要事嘱告。”

屋里人尽皆站起来,徐夫人目光倏地落在长缨身上,随后问来人:“伤势要不要紧?大夫呢?”

“大夫马上出来,说是没有大碍,只有肋骨处的伤需要仔细将养。”

徐夫人点点头,与长缨道:“若嶷请沈将军进内,必是有要紧公务,将军去吧。”

长缨颌首,快步随家丁入了徐澜屋里。

苏馨容起身跟过去:“澜哥哥没传我么?”

家丁面有歉色:“爷只交代请沈将军进去,苏姑娘还请稍坐。”

苏馨容咬唇,停了下来。

跨进房门,迎面便涌来一股浓浓血腥味,金创药的味道都不能完全将其覆盖。

长缨情不自禁攥起拳头,到了帘栊内,徐澜面色苍白平躺在床上,身上覆着薄被,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尚有几道浅浅的刮痕。大夫与几个家丁在窗下各自整理器具。

长缨在床边站定,仔细打量着徐澜神色,他似乎察觉到了,慢慢睁开眼,示意道:“坐。”

然后又抬起手来摆了摆,窗下家丁们颌着首,引着大夫出去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见他精神果然还算可以,长缨在床头凳子上坐下来。

“事情出乎我们意料,那两条商船是船主赁了出去的。”

“赁出去的?”长缨目光微顿。

徐澜轻轻嗯了一声,往下道:“大约一年前,有人跟船主赁下这两条船,以跑杭州至淮安段短途河运盐茶丝绸的名义。

“而后我又走访了几家船无情,追踪了一晚上,最终在其中你与子澶查过的其中一家船坞里找到了有隐秘徽记的官料。

“但据审问,他们也不知道这些船料来自码头。”

“那他们船料从哪里来的?”

“是一家工料坊。”徐澜轻喘着气说道,“两条船将船料运到这工料坊,而后再以低价抛售给船坞,因为数量大,又常有之,船坞并不知道其来路不正。

“很明显,这工料坊就是盗料的人特意开设的,而我昨夜里前往工料坊的时候,果然发现当初与我在福字号船上接触过的掌事就在坊内。

“撤退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对方人多,我们寡不敌众,又怕被他们看出来历,于是绕道去了嘉兴,辗转回来的。”

说到末尾他的喘息已经明显了一点。

长缨连忙停止话题,将他因为挪动而下滑的被角往上拉了拉。

被角抬起的当口他胸口被包扎着的几处进入视线。

她神思微晃,忽然又有一些不受控制。

熟悉的伤药味道以及那不大的画面瞬间让她心绪变得涣散。

她不知道被子底下他究竟伤势怎样,但是她莫名紧张,仿佛透过这层被子看到了他胸前皮肉都被带翻起来的伤口,还有他腰腹上突突冒血的血洞。

怎么会突然这样?

这不应该。

“接下来的事情,你先负责着。”徐澜稳住轻喘,又说道。“回头我跟谭将军说说,日常问题你处理,有什么难事再来问我,或者直接跟谭将军禀报。”

说着他略略地侧过头来,微微扬唇望着她:“不是一心想晋职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就看你的了。”

长缨心血涌动,说道:“你别操心这些,好好养伤。”

徐澜笑着,轻轻闭上了眼睛。

长缨望着他苍白侧脸,不自觉地把手抬了起来……

“霍将军来了。”

门口忽然传来通报声。随着话音落下,霍溶已经挎着剑走了进来。

霍溶刚回府就听到了徐澜受伤的消息,索性连房都没进就直接挎剑到了徐家。

进门后他头一眼便看到了床头坐着的沈长缨,随后目光即落在那只距离徐澜脸庞只剩两寸的手上。

“子澶兄?”

徐澜听到声音已经睁开眼。

长缨倏地把手缩回,改为掩唇清了下嗓子。

霍溶攥紧剑把,走到床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将目光转向徐澜:“怎么样?要不要紧?”

徐澜浑然不觉方才暗涌,扬唇道:“残不了!咱们从军的,谁身上没过几道伤?”

长缨却脑子里嗡嗡的,舌尖都快被自己咬出泡来。

她刚才想干什么?

她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想去触摸徐澜的脸?

她怎么会突然对受了重伤的徐澜生起不忍之心?

她是不是真的魔怔了……

“长缨?”徐澜唤醒她,温和的目光投过来,“叫你几遍呢,你怎么了?”

她清了下嗓子,看到他温润目光下苍白唇色,又情不自禁停留了半刻。

霍溶从旁坐着,只见她神思恍惚,目带忧郁,从三年前的从前到三年后的如今从来没让他见到过过彷徨关切,此刻居然在徐澜面前全部浮现了出来。

他的脸色一点点阴下去,手搭在扶手上没有吭声。

“爷,该吃药了。”

小厮端了药进来。

长缨起身让位,亦自觉犯了魔怔,不能再呆下去,便跟徐澜道:“你好好养着,我回头再来看你。”

徐澜扬唇:“衙门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霍溶等面前人影闪过,扶着攥出油来的长剑也起了身:“衙门里的事不用担心,好好养伤比什么都重要。”

长缨走出门外,院子里已经清静了,徐夫人也不在,想来都已经转移去了别处说话。

她站在院门下,眯眼望着天空,四月晌午的阳光已经很猛烈,刺在脸上也有痛感,但终于让人觉得真实。

她略略咬了咬牙,将要抬步,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第097章 “霍夫人”的震惊

她下意识地走出徐家,恍惚间觉得又该停一停,便就在路边树下停住,转了身。

霍溶到了她身前,垂眼睨她:“沈将军看起来很担心徐将军?”

这声音不太友好。

长缨抬头看了看,他脸色也不是很友好。

她没有答话。

霍溶漠然望着她:“徐澜大部分成就来自家族赋予,靠他自己,日后恐怕顶不住家族压力。”

长缨心里很烦闷。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两世里她虽然没有对谁动过心,但对徐澜她从来都理智清醒的很。

两年多以来关于他各种暗示她都完美的避过了,从没有想过居然会败在他的伤病面前。

被霍溶这一拷问,她太阳**又隐隐作痛。

“所以霍将军是在劝告我什么?”

她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霍溶面色沉了一点:“徐家要找的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你是吗?”

长缨神情一顿,一言不发转身往前走去。

霍溶捉住她手腕,将她猛地带转身来。

她满脸寒意,眼底里隐藏着戒备和怒火。

霍溶满心里的气劲忽然就跑没了,他手掌下滑,改为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低声道:“沈长缨,你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长缨使劲将手从他右手挣脱,目光如冰凌一般冷冽:“谁是芝麻谁是西瓜?霍将军自以为比徐澜高出一等吗?就算我对徐澜有想法,与你霍溶又有什么关系?

“我跟徐澜共事两年多,他为人热情坦率,最重要的是对我从不乏尊重,你霍溶又觉得自己比他强在哪里呢?”

霍溶垂眼凝视她,面沉如水。

长缨言语未止:“即便霍将军的确就是那只西瓜,你年轻有为,又家世优渥,更有了不起的后台与前途,而我连大家闺秀都不是,既然连徐澜都配不上,你又何必坚持认定我就是沈琳琅?难道就不怕我辱没你身份吗?

“我不是沈琳琅,更不会是你妻子!

“收起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猜测,我与徐将军如何,跟霍将军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面前的人巍峨如山,给她以强劲压迫之感,但她选择无视。

就算凌晏出事前后她有过一段时间的记忆模糊,那也绝不足以使她有着跟人谈婚论嫁的过去还不自知!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办法浪费在应付他不着边际的猜想上!

“你再说一次跟我没关系?!”霍溶上前一步。

长缨沉气,稳稳出声:“我跟霍将军没关系,跟沈琳琅没关系,我是沈璎,我是沈长缨!”

霍溶望她半晌,牙一咬,忽然拖着她便往街头走。

长缨虽有武功,但怎么也强不过一个使上了蛮力的精壮男人。

她挣脱不开,逐渐察觉掌心潮湿粘腻,低头一看,他牵住她的手竟是受伤的那只右手,因为她的挣扎已经浸出了血来!

她不想当街喊叫闹得难看,只得随着他走,一面低喝:“你放手!你手出血了!”

霍溶压根没理会,黑着脸牵住她直接往霍府方向走去。

片刻工夫就进了府门,门下佟琪正与护卫们交代着什么,见他回来正要张嘴,定睛一看居然还拖了个人,当即便瞠目结舌呆在那里。

霍溶拖着长缨到了房前,抬脚将掩着的门一踹,黄花梨制就的一扇门哐啷一声就被踹落到地上!门板上还落着斗大一个窟窿。

栏外两个正在种花的家仆吓得锄头都掉了,院子里顷刻静寂如坟,唯有房里断续地传来长缨的喝斥。

匆匆跟进来的佟琪到了半路也停下,到了院中也不敢再往前了。

进了门,霍溶又直拖着长缨到了珠帘内,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婚书往桌上一拍才撒手:“你自己对着你的手指头好好看看,你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

长缨忍了一路的怒火,见得此刻,亦且忍耐着将这纸打开,这一开她就愕了愕。

“婚书?”

霍溶拿出印泥与纸张又拍在她面前,不由分说捉住她右手拇指粘上印泥再往白纸上一压。

长缨对比着两个指印,脸色就开始发白……

婚书上写的是霍溶和沈琳琅的名字,但印在女主名字上的指印跟她右手的指印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这……”

她在做梦吗?

怔忡片刻,她迅速地走到窗前,将婚书暴露在阳光底下。

婚书上不论是写的字还是按的印都无比清晰,虽然无法证明的确就是真的,但是也看不出来任何作假痕迹。

而沈琳琅三个字——这是她的笔迹!

她五岁读书六岁写字,十几年里从未断过,且她还活了两世,不可能连自己的笔迹都看不出来!

“‘霍夫人’辨明白了吗?”霍溶给自己灌了杯茶,青寒着脸对着珠帘下方的那人道。

长缨完全无法形容心里的震惊。

她真的是“沈琳琅”……

可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人的?

又是什么时候跟他签下婚书的?

她低头看着日戳,隆庆十一年六月初三。

她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随后她迅速睁眼,说道:“隆庆十一年是将近四年前了,亦是我姑父出事那年的夏天,我及笄的月份。

“那段时间我尚未遭遇任何变故,在燕京城里呆得好好的,我怎么可能会跟你签下这婚书?

“就算是我忘了,难道凌家的人还有我身边的人都会忘了吗?

“我不知道霍将军使的什么手段伪造的这份婚书,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但是这么容易穿帮的手法,也太拙劣了吧?”

她把婚书又拍回桌面上。

霍溶持杯冷笑:“立六月初三是你自己的主意。

“首先我要提醒你的是,这张婚书是你摔下山崖之后自称昏迷的那段时间签的,那段时间你跟我日夜在一起。

“婚书是你提出来要签的,落款与指印也都是你自己加上去的,要说企图,我是不是更应该怀疑‘霍夫人’你是否有什么企图?!”

长缨觉得这声“霍夫人”忒地刺耳,但眼下她脑子里嗡嗡地,又哪里能顾得上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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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它不能约束我

日夜相处,且她自行提出要签婚书?

长缨头皮发紧,揉起了太阳*穴。

婚书既然不是假的,他又说事情发生在她昏迷那段时间,那就说明,她在佃户家的那“半个多月”的确是有问题的了。

否则她既然昏迷了,又怎么会与他见面签婚书?且还捏出个假名来?

虽然说这背后可以有无数种阴谋猜测,但以霍溶的身份,似乎用不着拿张易了名的婚书来下什么圈套给她。

关键是在长兴遇到时,她明显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意外,如果说这婚书真是他蓄意用来坑她的,那么这三年里他干嘛去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如今?

那么,显然关键就在于佃户了。

佃户为什么说谎?他们又是什么人?她究竟遭遇过什么?

霍溶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她脸色煞白白,手指在桌上蜷曲又伸直,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沈长缨……”

长缨心乱如麻,想来不会有人在这样的惊天消息面前还能淡然处之。她迷朦地看了眼他,眉头皱了皱。

“你怎么了?”他问。

长缨指了指自己头。“一想起从前这些事情就头疼。你说的这些,我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霍溶探手覆上她的额,然后按着她坐在椅子上,站在她身前帮她揉起两边额角来。

长缨没有拒绝,疼痛面前,容不得她讲究那么多。

“多久了?”他问。

“这几年一直这样。”

“平时吃什么药?”

“城里大夫开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霍溶手停下来,垂眼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脸色虽然泛白,但神色很镇定,像是历经风雨之后的湖面。

“一想就头疼?”

“嗯。”

霍溶低头望着她看不出一丝波澜来的面容,手劲不自觉放得更加轻缓。

“那就别想了。”他道。

“总得说说这婚书的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长缨抬头,语气恢复沉稳。事情总要弄清楚,回避也不是办法。

霍溶继续帮她揉着,眼望着窗外,半日道:“你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成了,其它不重要。”

长缨皱起眉头,接而偏头把他的手躲开:“可是就算是我知道了这回事,我也不会跟你履行婚约。”

霍溶定住没动。

“虽然你不肯说原委,但我也知道自己在清醒状态下,绝不会无缘无故跟一个陌生男子日夜独处,更不会冲动地签下婚书。”长缨继续道。

她平静地望着他:“算起时间,我与你相处前后最多也不过半个月。这么短时间里签下这份婚书,一定有缘故。你该知道,你说不说出来,我都不会把它当成约束。”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她要倚借五皇子救下凌家,她要跟姑母赎罪,要接出秀秀好好报恩,成亲嫁人从来不在她目标范围内。

霍溶脸色又开始不那么好看。

他顺势也坐下来。

“那你是想怎么样?当做它不存在?”

“霍将军难道想当它存在?”长缨看回来。

霍溶冷眼不语。

长缨扬唇:“恕我直言,霍将军心里本也没有对这张婚书多么重视,又何必揽些困缚上身?”

“你怎知我不重视?”霍溶漫声道。

“这婚书写在三年前,你若真是看重它的话,理应在三年前就该来寻我取个结果。

“霍家家大业大,霍公子你又有勇有谋,属下众多,要找区区一个我,无论如何也用不上三年。

“但你却是在长兴意外偶遇到的我,之后又并没有提及,可见你对于这婚约也不是那么上心。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冲动地拿它出来给自己添堵?”

霍溶定坐没动,脸色已经阴沉到不能看。

“当年之事定有阴谋,把这婚书销毁了,而后待我把事情查清楚之后,再给你一个交代,岂非皆大欢喜?”

长缨说着,伸手就来取婚书。

慵懒坐着的霍溶却出手如电,蓦地将她的手连同婚书一道压在掌下,随后腾出受着伤的那只右手,将婚书抽了出来。

长缨脸色微凝。

霍溶目光清冷如霜,半日道:“你说对了,我也没有把这婚约当回事。找你确认是不是沈琳琅,只不过是为了把这纸婚约彻底交割清楚。

“既然你现在想不起来,又说要查清楚给我交代,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把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了,再来交割,免得你说我对你有什么企图。”

长缨无语,收回身来,静默半日,到底放弃交涉了。无论如何,她的确都应该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霍溶冷眼望了半日纸上“百年好合”那几个字,也没有再吭声。

随后他将婚书折好放入贴身怀里,起身道:“那我就静待沈将军的‘交代’。还有点事,就不陪了。”

珠帘啪啦啦作响,他出去了。

长缨对着地面静坐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最终也出了门。

这婚书约束不了她,但来历到底离奇。

她万没有想到霍溶各种古怪举动的背后居然是这么样一个真相,看到婚书的那刹那她不是炸懵了,而是快炸糊了。

但是仔细回想种种,她又无法把这当成天方夜谭。她在佃户家一昏半个多月,这点确实曾让她感到过意外。

这婚书的存在不论因由,至少证明了佃户在说谎,可她两世至今都没有从中发现任何阴谋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后续事情跟它有关,那么这谎话底下,究竟又藏着个怎么样的秘密?

对于霍溶提出的这个解约条件,她倒是不曾纠结。

总归他不提出来,她也终是要设法弄清楚的,她目前没有婚嫁需求,只要霍溶不变态到拿这个要挟她成亲,她倒不会有什么压力。

至于公开……她也不认为他会这么做,既然涉及到三年前的事情,本该在通州的霍溶为什么会在通州?她相信这背后也有内情。

他需要隐藏身份,不会对外提及这个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也不应该有这么无聊。

但她同时也对紫缃少擎他们这趟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如果佃户说谎,那么十有八九他们早已经撤了,不可能还留在原地等着他们去查,且很可能最终会连任何线索都不会有。

第099章 她的心里没有你

霍溶立在书房窗前,看着长缨走出去,方才回来坐下。

佟琪在门口咳嗽:“爷,您这手该上点药了吧?”

他这才将目光移到右掌上,只见在掌心整片包扎的部分都已经被血浸透,尚有些许血迹盈了出来。

佟琪上前将纱布剪开,看着伤口忍不住叹气,随后清洗上药。

湿布刮过翻开的皮肉,到底是有些疼的。

他皱着眉,说道:“我是不是太急躁了?”

佟琪停了下,没吭声。

霍溶素来沉稳,今日这样失控,是不多见的。

毕竟当初听说钱家出事后,他都能保持极度冷静,并没有认定沈琳琅是抱有企图心留在他身边。

他没有回答,霍溶也没有追问,只道:“她头疼,你写封信去乾清宫,讨些好点的药送过去。”

……

长缨走到苏家门口才想起来刚才神思恍惚地,居然把谭姝音给撇在徐家,自己就这么走了。

正心乱如麻,便索性等到改日再去说明,先回了府。

门下泛珠看到她手上血迹不由惊叫:“姑娘怎么了?”

她这才又回想起方才霍溶先前的伤手,算起来那伤也有好些天了,按说都快好了,出那么多血,可见用了多大力气。

就算婚书是存在的,算起来也顶多不过半个月的“缘分”,不知道他在较真什么?

长缨轻哂,进了屋里。

谭姝音她们都进了徐夫人院里,大夫说明伤情之后众人都松了气,纷纷安慰着徐夫人。

这一日徐家来客络绎不绝,到傍晚时谭绍回来了,听说后也旋即到来看望。

徐澜趁机把公务暂且移交给长缨的打算禀告了,谭绍思绪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反对。

苏馨容在徐家呆到晚饭前才走,庞氏怂恿她,趁着这机会也很是在徐夫人面前表现了一把。

徐夫人身为母亲,不心疼儿子是不可能的,但是良好的教养又使她做到了从容不乱,等到所有人尽皆散去,她便也就着人掌着灯到了徐澜房中。

徐澜服完药睡了两个时辰,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好了些许。

徐夫人给他掖被子,打量他道:“弄了一身伤回来,还这么眉飞色舞的?”

徐澜冲母亲扬唇:“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徐夫人抚他的头发,温声道:“我也习惯了,从嫁给你父亲开始,就没停止过操心。都是我自己选的,能怨谁呢?

“如今这年头,不用上阵打仗,不用让我日日担着生死之忧,我已经要冲老天爷千恩万谢了。”

徐澜侧脸挨着母亲手掌,乖顺得像只猫。

徐夫人望着他,忽然又道:“下晌来的那位沈将军,就是上回你交代要送枇杷过去的那个吧?”

徐澜点点头,下意识想撑身坐起,无意牵动伤口,疼得他又立时挫了下去。

“激动什么?”徐夫人埋怨他,“我这才起了个头呢。”

“母亲觉得长缨怎么样?”徐澜两眼亮晶晶地。

“什么怎么样?”徐夫人淡淡的。

徐澜笑了一下,敛色道:“怪儿子没说清楚。母亲,我认识长缨两年多了,我们几乎朝夕相处,对她的为人我很了解。如果我能够跟她在一起,我会觉得做什么都很值得。”

徐夫人点起一枝香,慢慢地插在香炉上,说道:“我有眼睛,也看得出来,从她退了你送的香就知道,至少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模样也是一等一,礼数上,虽然见面不多,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家世怎么样?”

徐澜神色凝重了一点。他说道:“她没有家人。”

徐夫人目光微顿:“没有家人?”

徐澜点点头,又道:“可是我觉得这不重要。她有那么多好的品质——”

“可是徐家会觉得很重要。”徐夫人也很郑重,“品质好的姑娘有很多,门当户对的婚姻才更稳定。

“尤其你是宗子,承担的责任更重,也需要倚借女方的力量稳定家族。

“沈将军虽然优秀,但是她缺少扶持,显然,她不适合做徐家的宗妇。”

徐澜凝眉:“事在人为,我认为这些都可以克服。就算她缺乏扶持,我可以加倍努力,力争达到你们的期望。”

徐夫人轻哂:“可是失衡的付出是会蹉跎姻缘的。无论多好美好的初衷,一旦双方不对等,都会败兴收场。”

“您怎么能肯定我的付出是不对等的?”绷紧下巴的徐澜回道。

徐夫人悠然捧起茶来:“因为她的心里没有你啊。”

她轻抿了一口,又看过去:“她那么聪明,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可能会无视你的努力,差人把你送的香又退回来?又怎么会在路上偶遇我,却一副丝毫也不想引起我注意的样子?”

“她只是还没有考虑婚事。”徐澜默然片刻,说道:“她不只是拒绝我,是谁她都没打算接受。”

就算是霍溶也如是,他相信。

徐夫人瞅了眼他:“既然她还没有考虑,你跟我说这些不也是没有用吗?先养伤吧。”

……

徐澜没有坚持跟徐夫人争论。

诚如徐夫人所说,长缨心不在他身上的现实摆在那里,他即便是跟徐夫人闹僵了也没有什么用。

但只要长缨不曾先挑中谁,他终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来日方长。

……

长缨躺在床上辗转半日,并没有睡着。突如其来的“沈琳琅”的身份,到底令她辗转反侧。

但查佃户的事情终究只能先等紫缃他们回来再说,她想起徐澜探得的消息,书房里便忙到半夜。

吴妈给她送汤圆进来,催她早些歇息:“本来就睡不好,再晚睡,就更缺眠了。”

长缨吃着汤圆,想了想还是问起她来:“吴妈还记得那年我在通州佃户家养病的事情吗?”

吴妈点头:“自然记得,那次可把我们给急坏了,一连十多日不见人影,又不敢张扬,太太着人去找罗家少爷侧面打听,才知道姑娘受了秦家姑娘的欺负。

“世子——侯爷怕太太气坏了身子,自己去的秦家理论,愣是让秦姑娘跪地磕了百十个头,并撂下话来,姑娘若出了什么事,必得让她偿命。——听说后来额头上还留下个硕大的疤。”

第100章 你质疑谁?

关于这些,长缨也依稀曾听身边人说过。

她捏着勺子道:“连累凌渊去秦家干这种事,他自然也恨极了我。”

凌渊那个人,倘若不是看在姑母面上,想来也不会替她出这个头。对秦家撒的气,搞不好还有一半是要撒给她的。

吴妈默了下:“太太后来其实也训了侯爷,说他素日里要不是对姑娘各种冷落,人家也不至于欺负姑娘。”

凌渊对长缨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坏,总的来说也就是把她当成了个透明人。

只是落在别人家还好,他这样的冷落放在把长缨宠得跟什么似的的凌家,就未免太显形了。

旁人如秦家姑娘等人见了,就不免在背后兴风作浪,长缨背地里也确实听过不少这样的话语。

只是她从来不跟凌夫人说,也就从无人知道。

长缨对吴妈说的这些印象不深。

自通州回去后,由于头痛,她还躺了有几日,但姑母知道情况后会斥责凌渊,这却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并不想这样,因为越是这样,凌渊就越是会讨厌她,她虽然不必讨好他,但如果能受到旁人温和以待,自然是一件好的事情。

眼下思量这些毫无意义,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你再想想,当时来送讯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她回到正题。

吴妈思索着:“太太日夜颂经礼佛,心疾都犯了,好在菩萨显灵,那日终于有人拿着姑娘的钗环求见太太,说是姑娘在通州庄子里养病。

“那一瞬间简直是阴霾散尽,侯爷立时就着人张罗车马去把姑娘接了回来。

“倒没觉出任何异常来。”

长缨听后无语。

霍溶给出的婚书的存在告诉她,她的记忆的确出了问题,而且是很大问题,而她从那时起就有了头痛的毛病,那是不是说,她头痛的症状,实则跟她记忆出现问题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她后来几次的生病头痛又是否——

她抬头道:“我记得我回来后又病了有两回,一直都昏昏醒醒的,可是这样?”

吴妈回想着道:“回来后确实是身子骨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太医诊治是摔伤引起的刺激什么的,奴婢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些日子是药罐子没断。

“反倒是老侯爷出事之后——”

反倒是凌晏出事之后,她当场尖叫昏迷,再后来像那样的昏迷却基本不再有了。

正如到得湖州后这三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我生病期间可曾出去过?”

“自然没有。”吴妈道,“太太等到姑娘回来,都恨不得把姑娘含在嘴里,哪里还会放姑娘出去?”

长缨拨弄着碗里汤圆,没有再吭声。

烛光照耀着深夜的书房,又让人有时光紊乱的错觉。

吴妈望着光影下的她,温声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些?不头疼吗?”

长缨叹气:“疼。”

就是因为疼才更想找出原因。

她不光是在庄子里“昏迷”过,后来回到凌家也经历过两次昏迷,虽然程度不那么深,但是折磨人的程度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果说在庄子里的昏迷是有阴谋的,那她后来两次呢?

……

这一夜显然又没有睡好。

翌日天蒙蒙亮,她早起想到暂代了徐澜的职务,便整理好徐澜提供的消息,然后到谭绍公事房里先把公事给禀了。

昨日谭绍虽然去过徐家,但因为也只草草说了几句,并没有理的十分清晰。

“工料坊毫无疑问是王照他们专门设立用来销赃的,如无意外,两条商船的船主跟此案无关,而船坞虽各有违纪的现象,但与此案本身也无关。

“关键就是工料坊,对方居然隐藏了有数十名之众的保镖打手,可见暗合之前的猜测,此人定然在漕运司有不凡背景。”

经过长缨这么一归纳,就清楚多了。谭绍点点头,问了几句,又传人把霍溶请过来。

长缨看到霍溶,脑瓜仁里又起了莫名的疼痛。

她揉着额角,装作垂头看文书。

霍溶面色如常,进来后自顾在另一边坐下来,先把手里一沓卷宗递给谭绍,然后道:“这是这几日连续跟踪盯梢过后的结果。

“据查,刘蔚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他的后台经估测很可能是漕运总督府的参政彭燮。

“徐将军追查的工料坊,昨夜我让人捉住里头的伙计审问过,确实有与刘蔚特征极其相符的人时常趁夜出现。

“钱韫已经确定跟盗料一案无关,但是值得关注的是,钱韫与吴莅在三年前曾经为着催粮的事起过冲突。

“具体情况虽然无人知晓,但是,这二人直到如今依旧暗中勾心斗角,而看起来钱韫也没有过从中调和的意思。”

谭绍凝眉翻看了两遍,说道:“钱韫没有从中调和,但吴莅却是他的人,也就是说,刘蔚与其背后的人,很可能与钱韫这一党形成了两派?”

“漕运司里已经出现了有着明显分岐的两党或者多党,已是可以确定的。如今要破这个案子,将案犯捉拿归案,已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霍溶道。

“嗯,”谭绍扬眉,“既然证据完整,那就直接去寻漕运司拿人。”

霍溶默了下,然后道:“证据在手,拿人的事倒是不急。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过段时间我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长缨听着他们说话,一直没做声,听到这里却情不自禁坐直身子:“这是徐将军辖下的差事,你——”

“你还想干什么?”谭绍抬手止住她,问霍溶。

霍溶扬唇:“不干什么。总之我保证不会违反军纪便是。”

长缨冷眼瞧着这厮:“船料由我们这边分管,转交给霍将军多有不便,就不劳霍将军费心了,还是我来。”

案子都办完了,现在由他单独接手?想得倒美。

“虽然是你们的案子,但是徐将军重伤在身,不便操劳公务。”霍溶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徐将军已经把公务暂交给我,交代我可以随时找他商议,而且此事他也已经跟谭将军禀报过。

“霍将军这是质疑徐将军的能力,还是质疑谭将军的决定?”

长缨正面回击,不留火力。

第101章 你是无聊小器的人吗?

霍溶半眯着眼,脸色有点难看。

“你们俩干什么?”谭绍自卷宗后抬眼看了半日,“吵得来劲了还!要不要我把地盘让出来,你们吵完了再说?”

长缨不再吭声。

谭绍又发话:“这事就由霍将军接手。徐将军在养伤,沈长缨你还是先把手头差事办好。”

长缨抿唇半日,挤出个“是”字。

霍溶笑起来。

长缨深吸气,扭头看向了别处。

“对了,还有件事。”谭绍呷了口茶,说道:“昨日我去都司,接到一封军令,朝中已经派出钦差来南康卫坐镇了,估摸着还有两三日就能到。

“所以现如今咱们也有了后台,码头和船坞上的事情你们只管放心去办。”

长缨心念微转,把脸转了回来:“钦差?”

“对,钦差。”谭绍道。

长缨顿了下:“来的是谁?”

“目前还不清楚,总之来了就知道了。”

谭绍舒坦地捧起茶来。

长缨沉吟。

之前霍溶似乎也跟她提过一嘴京师会派钦差,她考虑眼下局势,皇帝就是要派人来大约也不至于把身边亲信派过来。

想来不过是宫里抽个太监,再自中军都督府或者各勋贵手下调个信得过的将领过来坐阵,因此也就未加深想。

没想到如今倒成行了,京师里认识她的人不少,万一来的那个刚好认得她呢?

她便又问:“到时候钦差来了,住哪儿?是在卫所设公事房,还是设在府衙?”

霍溶闻言,瞅了她一眼。

“你说的这也是个问题。”谭绍双手合十覆在腹上,“既然是朝廷派来南康卫监督船工的,自然不会那么快回去。

“按理该落脚在南康卫,但钦差来头大,咱们这镇上也找不出好地儿来招待了,显然又还不如安顿在城里。”

“那就安顿在城里,显得咱们有诚意,再说钦差大人长跋涉,哪里能让人家随咱们吃苦?”

长缨提议。

只要不在南康卫落脚,免去了日常接触的可能,那么哪怕是熟人,对她来说威胁都不大。

谭绍对钦差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再说了几句,也就打发他们出来了。

长缨跨出衙署,在门下站定。

后面出来的霍溶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越过她走向督造司。

长缨道:“船料被盗的案子明明就是我的份内事,且还是我手下暴露的,霍将军有什么理由大包大揽,连让我插手也不成?”

码头这案子自暴露之初,本就是她辖内事务,哪怕是到如今,案情也不能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原本她卯足了劲要把这案子破个水落石出,不指望它再添功绩,也不能让它拖后腿。

但是查到王照和吴莅这里的时候,事情变得微妙了,漕运司里也存在相互陷害,这显然里头大有文章。

来日樊信还是得败在五皇子杨肃手上的,她提前打入漕运司,掌握一定的主动,会对将来极其有利。

霍溶去路被挡,凝眉垂目:“我以为谭将军已经给出了最合适的决定,沈将军这是要抗命?”

长缨凝眸打量他,笑起来:“霍将军这样,可真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故意针对我,你是这样无聊小器的人吗?”

霍溶扶剑睥睨,亦扬起唇来:“漕运司这块骨头有多难啃沈将军应该清楚,比起你来我至少多出很多便利。

“我现在就是把这案子后续让给沈将军,凭你一个小小副千户,你能发挥多大作用?”

长缨缓吸气,说道:“我无意跟你争功,但我必须跟进它。”

这案子里霍溶和徐澜都确实出了不少力,这功劳轮不到他。

可哪怕是她目前没有能力利用漕运司做些什么,她至少也要知己知彼。

霍溶定立半晌,忽然道:“你已经是副千户,享从五品俸,对于女将来说,能凭自身能力短短时间爬到这个位置,来日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差错,哪怕光熬资历也一样能有不少晋升机会。

“凌渊手握重权,离京都得经过御批。他一辈子也不大可能有机会跑来湖州遇见你。

“你这么急迫地要立功晋职,显然是想要争做锋芒,这与你想要躲避凌渊求得安稳生活的意愿相悖。

“那现在你说说,你这么拼着想出头到底是在想什么?”

“这个跟你无关。”

霍溶脸色冷下:“那就等你觉得有关的时候,再来跟我讨差事好了。”

……

长缨铩羽而归。

回到公事房刚坐下,苏馨容也进来了。

她一屁股在对面坐下来:“沈长缨,你好手段啊,就这么暂代了督造指挥使之职了。

“老邢老卢资历比你高出不知多少,你暂代徐将军职位,不亏心吗?”

早上她才到衙署就知道徐澜昨日里不光只传了长缨一个人去见,而且还把手头公务也暂时移交给了长缨,一早到如今她脸色就没顺畅过。

去了趟码头回来,见沈长缨在案后头安然坐着,那一肚子怨气便就有了主儿。

无辜被点名的邢沐与卢鑫原本正啪啦啦忙着打算盘,闻言抬头看了看,对了个眼色道:“苏将军言重,我们俩没有那金刚钻,不争那瓷器活。

“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准时下衙回去,担不起这么重的职,沈将军有勇有谋有魄力,徐将军的决定英明神武。”

长缨喝了口水,冷眼看向对面,没有吭声。

漕运司的事务她未曾涉及,对未来的走向掌握不清楚,也导致了近来案情的进展缓慢。

但明年二月五皇子杨肃就该出现了,她必须在二月之前得到进京的机会,才能得见他。

可是若不能晋职到参将,捞上个正儿八经的将衔,她也不会有机会获调进京。

就是进了京,一个小小的低阶将领也不定能见得到杨肃,得到赏识。

还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里若不能成功晋升为参将,那她就必须要在漕运上做出点成绩来。

可霍溶居然将她排除在外,那不等于把她前进的脚步给阻住了吗?

“呀,孙将军来了……”

门外传来的招呼声打断了她,她探头看了看,是卫所里吏治司下的吏官孙鉴,正往北面三间督造指挥使公事房走去。

北面三间分属徐澜和霍溶,李灿与属将占据着东面整排的屋子。

眼下徐澜在养伤,余下就只有先前跟她同在谭绍房里的霍溶在屋里了。

霍溶有人找倒不稀奇,关键孙鉴身后还跟着黄慧祺……

她心念微动,起身走至廊下。

第102章 女追男,隔层纱

霍溶回到公事房,叉腰立在窗后看着那个人慢吞吞进了西边屋子,才若有所思地把佟琪唤了进来。

“京师里没来消息,说派过来的钦差是谁么?”

佟琪思索:“最近的消息是说考虑在傅容,冯少殷,以及凌渊之间选一个。

“但是傅容正任着程啸一案的监审,凌渊寡母在堂,而且他还在中军都督府任着职,这两人都不那么合突破点,所以估摸着冯少殷来的机会挺大。”

霍溶沉吟着,说道:“凌家近来什么情况?”

“老样子。”佟琪道,“据说在张罗给凌渊议婚,宫里老太后还有指婚之意,但没有确切消息。”

霍溶十指交叉覆在腹上,半日道:“想办法去来路上打听看看。”

佟琪答应下来。

霍溶这才说起正事:“你安排几个人,今夜里去码头……”

佟琪仔细听完嘱咐,即掉头出门。

霍溶正筹谋着接下来的事情,门外光影一黯,忽然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霍将军,经过吏治这边调派,黄将军自今儿起就调到霍将军麾下当差,这是调令。”

孙鉴进门先打了个哈哈,然后把调令递上,又引见起身后的黄慧祺来:“黄将军来见过你的上司!”

黄慧祺抿嘴上前,响亮地唤了一声:“霍将军!”

霍溶定在椅背里,凝眉半日,才把目光转向孙鉴:“黄将军不是在李将军手下当差么?突然调到我这儿,回头我怎么好见李将军?”

“这个霍将军就不必担心了!”孙鉴笑道,“李将军那里已经有人接替,他也很满意。”

说白了,军营里女将是来干什么的大伙都知道,几个像沈长缨这样一心为公办事得力的?

黄慧祺走了,卫所再派个使唤得动的男将过去李灿没有理由不高兴。

可是道理霍溶都懂,又为什么要把黄慧祺调给他?

欺负人吗?

“这不合规矩。”他把调令又递回去,“我这里已经满员。何况事先也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孙将军再看看别处可还有差缺。”

黄慧祺涨红了脸。

那夜里自管速跟前碰壁回去后她越想越气,便又催起了黄建德,黄建德半夜替他跑了趟孙鉴家里,编造了她想跟着霍溶临场历练的“正当”理由。

又说动黄建德手下一位男将调去李灿手下填补差缺,足足斡旋了两日,这才把这事给摆平。

结果临了他居然连孙鉴的面子都完全不顾?

“霍将军,这是卫所的决定,还是不要为难孙大人了吧?”她放软了声音说道。

霍溶十指交叉搭在腹上,勾唇道:“也不是我想为难孙将军,这是二位将军在为难我呀,我霍溶只按规矩办事,没有提前与我交涉好的,对不住,这调令我没法收。”

气氛僵住了。

都在一个院里,霍溶这边又门户大开,说话声总有那么几句传出来。

长缨在廊下徘徊了两转,隐约间也听到了“调令”之类的字眼,见小士兵路过,便唤过来使了个眼色。

孙鉴自知理亏,可这是上头走了关系的,他也不便说什么。

只好道:“这是正常的公务调动,黄将军虽然年轻,但大家都是年轻一辈走过来的嘛。

“霍将军就多操操劳,给朝廷给皇上多栽培栽培几个人才出来,将来也是霍将军的功劳。”

他是军中镇抚,少不了要说几句场面话。完了他又上前压低了些声音:“调令已经下了,总也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霍将军就看老夫的薄面,给黄将军分派个差事?上司下职,你派你的差事,人家干人家的活儿,不就玩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但霍溶摆明了软硬不吃。

他指尖敲着桌面,神色冷漠,一言不发。

他是奉旨自东宁卫调过来的,孙鉴被这么架着,也拿他无可奈何。

黄慧祺额角已经有些汗意了。

她哪里会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强硬?她就有那么讨厌么?就连正常的职务调动他都容不下她?

她心里负气,却又舍不得就这么走掉。

长缨廊下站了站,派出去的士兵就回来了。

垂首听完,她即又往霍溶房间方向看了两眼,若有所思起来。

苏馨容刺了长缨半日不见她下文,一直盯着她这边。

此时看她与士兵交头接耳,便走出来:“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长缨纳闷的是卫所何以会突然调黄慧祺去霍溶手下?料理这中间少不了猫腻。

这会儿听苏馨容也插了进来,便觑着她,又想起那日在齐府,黄慧祺被她怂恿着露面出丑的事来。

略想,她就道:“黄慧祺调到了霍将军手下当差。怎么,她没有告诉你?”

苏馨容眼底浮起一丝讶异。

这件事她的确没有听黄慧祺说过,知道她一心想当霍夫人,却没有想过她居然能耐这么大,都私下里把职位都给调动了,直接调到霍溶手底下去了!

她这是想做什么?翅膀硬了?公然地不惜跟她产生嫌隙,也要接近霍溶?

不过她倒也犯不着让沈长缨看这个笑话。她硬着头皮道:“自然跟我说了。她到霍将军手下当差不好么?”

长缨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霍将军看起来来头不小,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这万一她要是成了霍夫人,将来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这位好姐妹?还会不会成天跟在你苏将军屁股后头跑?”

苏馨容瞪着她,却也无话反驳。

她当然清楚黄慧祺脑子里在想什么,黄慧祺面上虽然各种逢迎巴结她,但私下里却恨不得有朝一日能爬到她头顶上。

她宁愿给霍溶做填房也要嫁给他,这不就很明显了么?

她咬了会儿牙,想了又想,瞄长缨道:“既然你不想她当霍夫人,那么为什么不把她调到咱们这儿来?

“徐将军在养伤,咱们不也缺人么?”

等到把黄慧祺调过来了,看她怎么拿捏她!

“虽是缺人,但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长缨道。“而且你可要弄清楚,我可没有不想让她当霍夫人。”

苏馨容脸色阴下:“你想干什么?”

第103章 你怎么报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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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缨这么明显的挑事儿她不会看不出来。

长缨收敛神色,说道:“我听说你二叔手下缺人管仓房?”

苏馨容顿了下,睨了一眼她。

……

屋内久攻不下,孙鉴也无可奈何。

正要再作努力,门口忽然传来咳嗽声,外头衙役走进来,凑上去与他耳语了几句什么。

孙鉴面上微怔,立时看了眼岿然未动的霍溶,又看了眼仍抿唇立着的黄慧祺,忽然就抻了抻身子。

“看来这调令霍将军是用不着了。”他清了下嗓子,与黄慧祺道:“苏誉之将军那边正好缺个守仓房的典史,觉得黄将军很合适。既然如此,黄将军,咱们走吧?”

黄慧祺懵了,苏誉之便是苏焕,苏焕在卫所里是管粮库的,他怎么会想到来要她?

“怎么会这样?”她自然是不肯走的。

不光是黄慧祺吃惊,霍溶对这个变化也投过来狐疑的一眼。

但孙鉴磕不开他这颗硬核桃,眼下好容易有个台阶下,怎能不赶紧撤?

当下他先道了声“告辞”,而后使眼色给黄慧祺,抬腿跨门了。

黄慧祺算盘落空,居然还被弄到去守库房,自然是一肚子火。但看了一眼冷着脸的霍溶,也只能气鼓鼓走掉。

孙鉴带着黄慧祺出了院门,长缨掸掸衣裳,也往霍溶房里来了。

她在书案这边坐下:“我帮霍将军解决了一个大麻烦,霍将军要怎么答谢我?”

霍溶身子靠在椅背上:“黄慧祺是你弄走的?”

长缨点头。

苏馨容和黄慧祺,一个防着她看上徐澜,一个硌应着她盯上霍溶,同时把给当成了必须扫除的障碍,听着都让人觉得自己怎么行情那么好!自然她也没有傻到只能让他们盯着针对的道理。

这两人相互间称姐道妹,背地里却小手段使个不停,有文章可作她还能不作?

帮霍溶打发走黄慧祺,也不全是为着霍溶,对她来说也有好处。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不惧奸佞,却不能不防着奸佞。

把黄慧祺借苏馨容之手“发配”到仓房,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霍溶轻哼着:“沈将军好手段。”

“雕虫小技,入不了霍将军法眼。不过我帮你解了个围总是事实。”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霍溶斜眼。

“何必明知故问?”长缨道,“我要继续协理盗料案,并且还要从你这里获得接近漕运司的机会。”

“胃口不小。”霍溶笑道。

长缨也笑:“虽然想吞的有点多,但说不定日后我还可以帮你解决掉今日这类麻烦。”

没有什么能阻拦一个怀春女子的思慕之心。尤其还是黄慧祺这种带着别的样目的的。

黄慧祺去了苏焕麾下守仓房,要不了多久定然会知道是苏馨容干的。

她们俩那交情本就不牢靠,这么样一来,黄慧祺要么就够胆跟苏馨容为敌,要么就还是维持表象,暗地里则发狠启动下一波动作。

可无论哪种,都关乎霍溶。

所以哪怕她不从旁推波助澜,黄慧祺较起劲来,诸如今日的这般麻烦,霍溶还会有的是。

霍溶冷眼觑她,没有吭声。

“怎么样?”长缨问。

霍溶轻瞥着自己右手,漠然道:“不怎么样。”

长缨敛色。

他呲牙道:“我就乐意把这些麻烦当乐子。就不劳沈将军费心了。”

……

长缨接连铩羽,晚饭都少吃了半碗。

霍溶却心情不错,自回府到熄灯,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没消失过。

黄慧祺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基于苏馨容与苏焕的叔侄关系,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认定了这是苏馨容在踩她,心里憋屈可想而知。

苏馨容要搞她,却连换个衙门都不曾,而是直接让苏焕把她要了过去,这分明是不怕她黄慧祺知道记恨,或者说其实是故意让她知道!

她黄慧祺抱着想踩她的目的,她苏馨容心知肚明,只轻易一手就能让她知道什么叫不识趣的滋味。

黄慧祺越是细想,就越是不能咽下这口气,是夜黄家自然又没怎么安宁。

苏馨容听完丫鬟回话,难得心情好地把手头一只珠花送了给苏佩容。

长缨听见后却只是吐了口气。

霍溶把住了盗料的案子不放,她该如何把手伸入漕运司是好?

……码头这边,佟琪按照霍溶嘱咐行事之后,当天夜里,码头各司就掀起了波澜。

吴莅早起照常上衙,路过栈道步入衙署的时候,便觉衙役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气氛有些异常。

再走入衙署大门,又听见隔墙有人在说话,声音影影绰绰,也听不真切。

他便就皱了眉跨过去:“大清早地议论什么?都不用当差了吗?”

被惊止了的衙役看到是他,尽皆神色慌张,一哄而散。

吴莅越发觉得不对。

上楼进了房,属下典史就急步走了进来:“大人!码头出事了!”

他凝眉:“出什么事?”

“昨夜里有人盗取南康卫负责在造的那几条船的船料,被人逮了个正着!”

吴莅端茶的动作停在半路:“船料被盗?什么意思?”

典史拍着大腿走上来:“南康卫的船料被盗,昨夜让霍溶将军手下的将领逮了个正着!

“原来竟有人泅水盗木谋取私利,据查,是有人指使岸上的工匠监守自盗,而水师营的人居然毫无所觉!

“他们连夜彻查,核查库房的时候又发现其余船料数目也不对,然后追查发现了大窟窿,据查这种事情由来已久,还不是最近才发生的!

“而他们查来查去不知道怎么就查到了漕运司头上,据说他们已‘请’了好几个人去问,其中还有咱们的人!”

“我们的人?”吴莅微顿,显然未能适应这个转折,“关我们什么事?

“要查也应该查水师营,无缘无故查我们,南康卫这是怀疑本官盗取船料么?!”

“这是明摆着的!”典史道,“传去的人是冯亮,偏巧冯亮近期手头突然宽裕了许多,他家中也不过是普普通的庶民,也没有什么富庶的亲戚。

“方才我听人说,前两天夜里,衙门里居然还有同僚见着他油头粉面地上了花船!”

第104章 他要搅浑这锅水

冯亮也是典史,典史的月俸只够糊口,便是有养廉银子,加起来也绝不能供其花天酒地。

能打扮得油头粉面上花船,这定然是手头宽裕了。

而家世普通,无富庶亲戚,突然多出来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吴莅面色凝住,他道:“赶紧去查查他家底!”

典史应声退了下去。

吴莅扶了扶额,定坐片刻,又传了近随进来:“去打听看看南康卫是怎么对待冯亮的?速来回报!”

长缨到达码头的时候,码头已经把昨夜之事传的沸沸扬扬。

“……愣是又整出了一桩‘抓现行’来,不知道闹的哪出。”

黄绩这么说道。

长缨思忖着,假装无意地在霍溶所在之处附近徘徊。

霍溶面前立着好几个人正在回话。

“……吴莅派了人去冯亮家中,此外还在暗查咱们找上冯亮的根据。”

霍溶道:“再放点消息下去,务必让吴莅上钩。”

佟琪带着人下去。

长缨琢磨了一下,问黄绩:“这冯亮是否就是当日去河边石碑下取纸条的人?”

黄绩道:“就是他!”

长缨心里便有数了。

漕运司出现内讧,恰巧刘蔚想栽赃吴莅的证据又全被霍溶拿在手里,这时候再把盗料的事揭开,要想搅浑漕运司这锅水就很容易了。

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心痒难耐,可恨眼下又拿霍溶无可奈何。

吴莅没出一个时辰,就拿到了典史带回来的消息:“据冯亮母亲说,冯亮自一年前起就开始不时往家里放钱。

“初初每月里只有一二两的增项,后来逐渐增多,到如今已时常十两二十两的银票往家里拿,他称是与人搭伙做买卖赚来的钱财。”

吴莅随即问:“那南康卫这事出了有多久了?”

“据说已经查到了大半年前的单子,自那时候起就有问题了,但究竟自什么时候开始却不清楚。”

吴莅凝神。

大半年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往前自什么时候开始,而冯亮已经钱财来路不明有年余,这无论如何是说不清了。

冯亮是他的属下,他一个小小的典史若非背后有人支持,岂会有这等本事撬官家墙脚?

南康卫捉冯亮,却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这又表示什么意思?……

想了片刻,他神色倏变,忽然拿上官帽,快步出了门。

江南四月美景如画,即便是这嘈杂的运河两岸也如是。

钱韫在船顶乘风的当口,吴莅哐哐地踏着楼梯上来了。

“大人,出事了!”吴莅带着微喘俯身施礼,而后道:“南康卫查船料被盗事件,把下官手下的人抓去了!”

“船料?”钱韫凝眉,“什么船料?”

“码头有人胆大到偷运船料出去卖给私家船坞盈利,昨夜抓了现行,现如今又查出来大批被盗船料!”

吴莅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然后道:“下官绝未染指过什么船料,但目前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冯亮有重大嫌疑。

“冯亮乃下官手下一个小小典史,他有何能耐制造出这么大的案子?下官怀疑,这是有人指向下官而来!”

钱韫执着的茶壶早已经被放下,他抬眉:“有人栽赃你?”

“绝对是要栽赃!冯亮没有任何条件盗取船料,就算他有本事盗出来,也必须能瞒得过水师营耳目。

“倘若没有足够的背景手腕,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大人想想,能办到这些的人,整个湖州漕运司分署的人,乃至是提举司的人都数不出几个来呀!”

钱韫抿了口茶,说道:“些许小事,慌张什么?你先回去,静观其变。”

吴莅称是,出门下了楼梯。

钱韫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唤了人来:“去看看南康卫那边什么情况?再去打听,他们还抓了谁?”

打发来收集消息的人两刻钟后就上了船:“的确是捉了好几个人在审问,都是漕运司及提举司的人,吴大人说的冯亮被单独看押了起来,此外,提举司的王照也在里头!”

“王照?”

“正是。据说王照已经招认与冯亮勾结,冯亮现也已经供出了吴大人!

“现如今南康卫那边正有人提议霍溶越过申报浙江都司与巡漕御史,直接去漕运司拿吴大人!”

钱韫倏地转身,面色阴恻:“他敢!”

来人哆嗦着,没敢再出声。

钱韫却自行怒躁起来。

南康卫虽然只是个卫所,但那也是皇帝掌着兵权的卫所,在河道上确实没太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可是眼下是漕运司的人犯了事,是南康卫占着理,他们拿住了把柄,要捉人,难不成还有他们说不的权力?

真到了动粗的时候,就没有他们这些土匪不敢的事!

“霍将军在哪里?”回想起日前霍溶的登船,他忍了忍,问道。

霍溶歪在差房榻上翻书,一面听着佟琪来禀报,一面漫不经心的做着批注。

管速走进来:“钱韫来了!”

佟琪止了声,霍溶把眼抬起,脸侧了侧,随即也放下书,站起来。

门外光影一黯,钱韫果然已大步跨进门来。

“霍将军!”

“钱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霍溶微笑。

钱韫拱了拱手,说道:“方才听人说起,码头库房有船料被盗,也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钱大人消息灵通,的确是有这么回事,不过眼下正在追查。”

霍溶让着坐,又着人上茶,年轻英挺的面容上毫无波澜,全然看不出来什么深浅。

钱韫暗咬牙,说道:“不知目前已有了些什么线索?”

霍溶扬了下眉头,伸手请茶,没有立时开口的意思。

钱韫便又道:“在下任着河道理刑之职,有权过问案情,还请霍将军直言相告。”

霍溶看了眼门下他带来的几个人一眼。

钱韫微吸气,使眼色让人退下。

霍溶这才收敛神色,说道:“不是霍某有意相瞒,实在是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按理在定案之前,本不该议及太多。

“但霍某之前曾承过大人的情,也相信大人不是那等于置朝廷王法不顾的人,在此便问大人一句,漕运司监兑吴莅,大人对其评价如何?”

钱韫沉气道:“吴莅乃在下门生,他为人踏实忠厚,这么多年在任上没出过什么差错。怎么,他有问题?”

第105章 下黑手的人更可恶

“既是大人的门生,那我就直说了。”霍溶顺手自书案上取来一个信封:“据我目前查得的结果,可对吴大人十分不利。

“提举司王照,及吴大人身边的典史冯亮,皆一口咬定是吴大人授意盗料。

“供词在这里,霍某也难辩真假,还请大人帮忙鉴别。”

钱韫把信封打开,愈看则脸色愈沉。两人供词虽语句不同,但词意却都清楚地指向了吴莅!

他把供词合上:“这供词疑点颇多,盗窃官料当以王法问罪,吴莅身为漕运司官吏,定不敢知法犯法,还望将军将这二人转交于在下,由在下来审出个结果回复将军!”

“霍某又何尝不想顺从大人?

“无奈昨夜里抓了个正着,知晓此事的不光是码头上的人,亦还惊动了整个卫所的指挥使们。

“更别提日前徐将军暗查此事的时候还曾遭到追杀身负重伤,此事霍某也万万不敢造次。人,只能留在南康卫。”

钱韫见面前这年轻将领始终语意谦和,但不该让步的却丝毫未曾让步,暗中也不禁咬紧了牙。

“可此事事关重大,将军还当慎重。”他道。

“若非慎重,我就不会与大人关起门来说这些了。”霍溶道,“不管怎么说,木料被盗都是事实,且走水路水师营都未曾拦阻发觉也是事实。

“眼下证据确凿,这可都是漕运司的失职。

“谭将军把此事交给了霍某,霍某总得有个交代给他才是。钱大人您说呢?”

钱韫咬牙沉吟,片刻道:“那不知将军眼下是何决策?”

霍溶眉宇之间已透着为难。

他侧首道:“说起来我与大人也不算是外人了,大人如认为此事有诈,那不如这样,我给大人十日时间。

“您这就回去查个清楚,十日后漕运司给我个交代,如此既既全了吴大人的体面,也能让我回去跟谭将军及都司府交差,您看如何?”

钱韫静坐沉吟。

霍溶道:“还望钱大人多加体谅。”

钱韫凝眉攥拳,半晌道:“将军仁致义尽,如此决策合情合理。

“那就按照将军所说,十日后漕运司来给将军一个交代。但是这十日里,还望将军勿要着急行动。”

“大人放心,在漕运司有回复之前,霍某定然按兵不动。”

……

钱韫走出差房,随即步下码头回了船。

门下站了片刻,他道:“即刻去查刘蔚跟王照冯亮有无瓜葛,再把吴莅传过来!”

幕僚张允道:“这霍溶会不会有意刁难?”

钱韫负手咬牙:“便是有意又如何!倘若此事当真,那刘蔚便是想动我钱某人的筋骨!你要知道,比起霍溶的刁难,意图对我下黑手的人永远更可恶!”

张允称着是,遣人下去了。

……

经过这半日的操控,整个码头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众人这才知道竟然还出了这么大的事。

当中也自有揣着暗鬼的人心虚遮掩,但由于昨夜里被抓了现行,事实上再遮掩也是无计于事。

南康卫手里握的是刀枪,不是笔杆子,占着理的他们要动手,随时都能拿人发挥一把。

长缨自得到钱韫去过霍溶差房的消息后,即交代周梁:“这几日记得日夜盯着钱韫动作,看看他矛头会指向谁?”

霍溶自然不会直接把刘蔚指出来给他,钱韫是个精明人,讯息给的太少,耽误时间,给的太多,容易露馅。

从目前钱韫所得的信息,已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疑心到他的敌人身上。

即便刘蔚不是他的敌人,只要他以此开始出手,那么霍溶想要搅动漕运司那汪水的目的就都达到了,自然,她也能从旁捞点便宜占占。

霍溶一盘棋布下来,南康卫暂且即掌握了主动权,各方且静观其变。

码头上各项事务经过几日的磨合,如今也步上正轨,下晌巡视了几轮,长缨心里有了底,也就先撤。

霍溶自手下将领处得到了钱韫最新动向后,也准备回府。然而刚拿起马鞭,佟琪就快步进了来:“爷,钦差到湖州来了!来的人是——是武宁侯凌渊!”

霍溶在帘栊下停住,正要弯腰拿剑的身势也蓦然定在半空。

……

长缨回府歇了会儿,回想起码头今日的动静,觉得应该去找找徐澜,便先遣吉祥到徐家去看看。

吉祥回话说徐澜才醒来,在吃药,她便让吴妈装了几样点心,拎了到徐家。

徐夫人在院子里浇花,夕阳照着穿着家常衫子的她十分恬淡雍容。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气,盖住了已经淡了许多的药草味。

“家里厨娘做的几样点心,带给夫人尝尝。”跟徐夫人见了礼,长缨道:“我有点公务想跟徐将军聊聊,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沈将军客气。”徐夫人接了点心,微笑打量她,“公务上的事情,不敢耽误,你随时过来就好。”

长缨谢过,便告退进了徐澜房中。

房里窗户大开,徐澜平躺着,许是有些无聊,正望着帐顶发呆。

养了两日,精神比起最初回来时好了几分,但因为伤在肋上,不能动,姿态与当日却无分别。

脸色也还是有些不好,好在一双眼睛明亮又璀璨,保留住了不少光彩。

“想什么呢?”长缨进门他都没发觉,便就自行在床头椅子上坐下来。

徐澜略顿,把脸侧转来,笑道:“瞎想。你下衙了?”

长缨点头:“今儿去码头了。”

说着,她把昨日谭绍的决定和霍溶的作为,以及今日码头上的变故皆跟他说了。

“这是霍将军设的局,意在让钱韫他们狗咬狗,总之南康卫占着理,漕运司便无论如何也得给咱们个交代。”

徐澜嗯了一声,说道:“让钱韫去寻漕运司给南康卫交代,的确比咱们自己上阵好多了。”

说完他又道:“这两个月你多加努力,我听说都司府新拟了一批名单,大约是要论功行赏。

“南康卫今年还没有什么人立下特别大的功劳,你本事摆在那里,只要接下来不出差错,加上你之前办程啸案子攒下的功绩,到时候再往上提一提,没问题的。”

第106章 家里催婚催得急

这倒是意外之喜。

下个月就是五月,五月会有晋职的机会长缨知道,原本她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没想到她进了督造司还有机会。

她默了下,笑道:“这算不算是走后门?”

徐澜也笑:“不算。因为到时候倘若你办事不力,误了正事,那么就算是你之前立过大功,我也是不会往上申报的。

“而就算报上去了,审核的人也不是我,你就是想走后门,也无门可走。”

长缨点点头,不出声了。

床上的他依旧爽朗,但终归不似往常威武,然而如同那日一般带给长缨的怪异感觉又没有了。

眼下对他,她清醒冷静得很,脑子里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念头。

“爷,苏姑娘来了。”

胡恩进来通报,顺道看了眼长缨。

长缨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有进展了我再来告诉你。”

“长缨!”徐澜唤住她。

长缨在原地转身。

他说道:“你不用走的。再坐会儿。”

男人的脸上满是诚恳。

长缨默立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走。

她点点头:“天色不早,我改天再来。”

长缨走出门口,迎面就遇上苏馨容。

苏馨容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只剜了她一眼便就进了门。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薄暮下的南风巷简朴又安宁。

长缨漫步走到家门口,见路过的商贩挑着有菜在卖,索性停下来,一面冲门内唤着“吴妈”,一面低头挑了几棵萝卜,两把小葱。

不远处一辆马车帘子,这时候就被一柄精致象牙扇给挑开来。

马车里的人目如幽潭,透过挑起的车帘望着那专注拣菜的身影,凛冽而利落五官在车内幽暗光影下,深沉得像水里的倒影。

车下立着的郭蛟侧首看了一眼车内,双唇微翕,到底不曾说什么,闭上了。

“今晚上吃点素的。”

长缨把菜给了吴妈,顺手掏了几个铜板给商贩。

眼角余光瞥见街头似有目光,抬眼望去,一辆马车路过,车帘掩得严严实实。

马车里郭蛟问凌渊:“今夜里宿在镇上还是?”

“进城,找客栈。”

……

徐澜既然指了明路,长缨自然是要把握好这一个多月的机会。

她知道五月有机会晋职是因为前世里湖州知府也参与了斟选,原本军中的事不关于衙门,但近年来由于剿匪而官兵接触频繁,因此作为知府添上两笔也算是锦上添花。

程啸的案子给她加分不少,但与此同时卫所里也有别的将领在别处立功,因此不能说十拿九稳。

这就容不得差事上出差错了。

晚饭后她把接下来半个月的事务都作了批注,然后又捋了捋近期湖州境内将出现的事情,挑出几件可能会带来影响的做了提醒注录,以免到时候被突发干扰。

一切做完之后,她又拿起早前多日霍溶给她的一本漕运司官吏花名册来打开。

这本花名册上记录的各司官员十分周到详细,甚至有些官员之间的关系都标注了清楚,可谓做足了功课。

但是长缨也有疑惑。

霍溶身为皇商之子,有足够的财力供霍家栽培这位少主不消说,有霍家在皇帝面前受到的信任与重用,霍溶私下里能够得到诸多帮助便于行事,这也顺理成章。

可是他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详细的官吏名册,是不是还是有些出乎人意料?

“姑娘,霍将军请您去街口的面馆。”

长缨看看天色,道:“我晚饭早就吃完了,吃什么面?”

盈碧因着此前出的差错,如今做事已很小心:“奴婢反复问了,但来人不肯说什么事儿,只说姑娘去了的话,不会后悔的。”

长缨暗哂,待不理会的,半刻后又还是放下名册,起身出了门。

到了当日与徐澜吃过面的面馆,人家果然已经在座,身上还是在码头时穿着的盔甲,头鍪放在一边,束起的浓密发丝有些许几根的凌乱,但这专注地埋头开吃的样子,却看不出来什么潦草的痕迹。

“手好了?”她坐在对面打量他。

他右手上还绑着纱布,但举起箸来已十分灵活。

霍溶埋着头没理她,似是没听见似的,直到把余下半碗面全吃完了,才举杯漱口,掏出帕子来把唇拭了。

他抬眼望着她,面馆里灯不是很亮,将她素日略带英气的五官照出几分柔美,身板在夏裳之下也显得有些单薄。

“漕运司的事有没有什么想法?”他问。

长缨睨他:“霍将军不是不让我过问么?”

“是不让你过问,但问问你的想法并不妨碍我。”

“没想法。”她说道。

霍溶包容着她的小性子,语气如常:“头还疼吗?”

长缨凝眸:“你找我来,该不会是为了唠家常?”

霍溶打量她,道:“你这么刁钻,当初到底是怎么活着出京师的?当年凌渊就算没杀你,也应该把各处关口卡得死死的了,你莫非是插了翅膀?”

“吉人自有天相。”

长缨不想与他多说。

霍溶对着窗口抿了口茶,片刻道:“找你来是有点要紧事。

“我家里最近催婚得急,咱们有现成的婚书,反正你也没看上谁,要不要帮我这个忙,索性把这门给过了?”

长缨在桌面轻叩着的手指蓦地顿下,随后她以一种看痴傻儿的目光看过来。

霍溶却气定神闲,仿佛说的正是件再也正经不过的事情。

“霍将军莫非身患什么隐疾,娶亲困难?”长缨睨着他,从头瞄到被桌子挡住了一半的胸腹。

“我五官端正,体格健壮,品行良好,爱干净,不打女人,没通房侍妾,也不在外头拈花惹草。娶亲不困难。”

“那你是逗我玩儿?”长缨玩起了辫梢。

霍溶没回答,举箸夹了块羊肉,慢条斯理边吃边望她。

长缨觉得好笑。

那婚书是她亲笔签下的没错,事发那段时间是有蹊跷,很可能他没骗她什么,对此她也没否认,但说到过门就过了吧?

“听说派来的钦差已经到湖州了,倘若来的是凌家的人,你怎么办?”

霍溶咽下羊肉,缓声道。

第107章 如果他是凌渊呢?

对面的长缨静默坐着,没有吭声。

她心情有了一点浮动。

来的是谁都好办,唯独来的是凌家的人,知道她在这里,她大约只能立刻滚蛋撤人。

之前她认为不会有这个可能,正如他所说,凌渊手握重权,不可能轻易出京,而凌颂刚刚入仕,担不起钦差重任。

凌述更不用说了,这个时候他应该还被他大哥摁在军营里玩命操练。此外还能有谁呢?

凌家旁支的人,相隔甚远,其实已与普通的熟人无异。

但霍溶这话又挑破了她这层脆弱的自信。

倘若皇帝要派够分量的人来南康卫,那么为什么一定不能是凌渊呢?

而来的倘若就是凌渊,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是他不知道她在此,这样的话她倒是还有不少机会保全自己。

另一种是他知道了她,这就比较难办了。倘若他已经知道了她在这儿,那她还逃得掉吗?

霍溶望着她,目光下移,又落在她面前杯盘上。“如果来的人是凌渊,你要不要选择过门?”

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长缨没赶得上趟,看过来的目光还带着些懵然。

霍溶慢慢说着,似斟字酌句:“我们家也算有两个臭钱,至少聘礼不会少给的。

“又是行商,所以没太多讲究和规矩。能娶个女将军回来做大少奶奶,还会觉得面上增光。

“我对外头的莺莺燕燕没有兴趣,婚后也不会乱应酬,给你戴绿帽。

“我想反正你暂且也查不出来什么真相,也不太可能一夕之间恢复记忆理出前因后果,所以眼下也没法儿跟我‘和离’。

“倒不如干脆帮我一把,挺了这难关过去。回头你有什么事,我肯定也会报答你。”

长缨盯着他看了半日,笑起来:“那你找黄慧祺不就得了?”

霍溶略顿:“你我毕竟知根知底。”

“可就算凌渊来了,我也不会成亲。”长缨望着他,“对不起,帮不了你。”

霍溶这是抬举她了。

她这境地,哪里有轮到她来挑别人的份?

她还有凌渊这个大敌人,谁摊上她不是招了大祸?

她不能拖着霍溶落坑垫背。

凌渊报复她,一定会殃及池鱼。即便是霍家,也不见得经得起他操练。

她造的孽,自己受着就够了。

霍溶因着她的话静默了有半晌。

长缨话说到这里,忽又抬头:“你知道钦差是谁?”

霍溶抿唇未语。

长缨略默:“是凌渊?”

面前还是寂静,只有那双目光在定定看过来。

长缨顿住,身子下意识地绷直。

霍溶喝了口水,慢吞吞地转动着杯子:“明儿开始,把你手头的差事料理料理,衙门这边就交给邢沐他们,然后你一早到码头来当差,漕运司的事情,由你来跟进。”

长缨脑子里嗡嗡地,无暇思考他在说什么。

皇帝派过来的钦差还真的是凌渊!

她扭头看向窗外,路上人熙熙攘攘,不管喜怒哀怒都透着从容,分毫不似这面馆里仓皇的她。

“这个时候选择承认你我那纸婚书,也不失为一种应变。沈长缨,过门做霍夫人吧。”

对面的霍溶在幽幽说着什么,她听的不是那么清楚。

等她回过神,她摇头道:“这不能。”

霍溶目光落在她下掩的眼睫上:“你心里有人?”

她还是摇头:“没有。”

跟任何人都无关。

她知道霍溶的能力和魄力,也知道霍家具有一定实力,但首先这样拉人下水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其次她没有忘记,凌家和霍家在将来都会在那场夺嫡之争里沦为牺牲品——

她虽然不知道霍家被屠的真正原因,但霍溶都已经替皇帝办事办到这样程度,想必也逃不过夺嫡的原因吧?

她眼下无力去关心霍家命运,但是至少她没有理由让本来就有着隐患的霍家还来背负因她而起的恩怨。

不光是霍家,任家一家想与她结下姻亲的人都是。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挟恨而来的凌渊,让他看着她独自一个人苟活得卑微狼狈,也许反倒还能令他稍感舒心。

“不管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来应付催婚,都多谢你的好意。”她抬起头,“公务上的差遣我接受,但私下就不必了。那张婚书,你还是趁早撕了吧。”

免得将来引火上身。

霍溶未置可否。良久后只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想了下,“不想束手就擒,当然只能逃了。”

……

长缨走出面馆,看了眼天上月光,快步往谭家走去。

她祈愿凌渊此番只是单纯的奉旨来办差,而不是因为知道她在这里,那么一切就还来得及。

谭绍每夜里戌时才就寝,此时还早,院里也还有灯火。

长缨叩开了门,跟门房道:“我有要事求见将军。”

门房自当直接开门,请了她入内。

谭绍跟妻女在天井里赏月,将近五月的天气,庭院里十分凉爽,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氛让人眼酸。

听说她到来,谭姝音立刻站起来,拉着她要她坐。

她说:“不了,我有事禀明将军,不知将军可否移步书房?”

谭绍以为是码头的事,端起樱桃盘子来,伸给她让她抓两把,然后自己边端着边啃着去了书房。

长缨抓着樱桃,进了书房道:“将军能不能帮我写个调令?我想调去嘉兴那边百户所管管军务。”

“去百户所?”谭绍吐了颗樱桃核,又拿起一颗,同样以看痴傻儿的目光看着她:“你好容易爬到副千户位置,如今又管着督造,人家若嶷受伤,还特地让你暂代了差事,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你却跟我说你要去百户所?你没毛病吧?”

长缨笑道:“我没毛病,就是觉得爬得太快也不好,还是再踏踏实实去百户所干个一年半载再说吧。”

凌渊来了,她理应躲得更远,但她这一路是谭绍提拔上来的,如今小有所成,却让他写出调令把她调去别的卫所,那她无疑于又是忘恩负义。

更何况眼下徐澜还伤着,若是去了别的卫所,手头差事怎办?

是以这样的请求她说不出口,谭绍也绝无可能放她走。

倘若不经批准就离开,那便是逃兵,不过是又多出一道官方通缉令来困缚自己而已。

嘉兴那边的百户所距离南康卫也有上百里,日常绝不会有需要她回卫所的可能。

就算是有,也不一定就会与凌渊碰上。

至于差事,她让周梁他们往返代为交接,总算也不至于出什么漏子。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第108章 也许是我欠你呢?

这话意便又暗合了下晌徐澜跟她说的晋职的事,但长缨已无暇考虑晋职的事情。

“知道将军爱护我,但晋职的事迟个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想去嘉兴。”

迟个一年半载,虽然必然会错过“遇见”杨肃的最好时机,可是情况也还不会算太坏。

“这件事情你说了不算,实话跟你说,我已经拟了名单预备你晋职了。就等着码头盗料这案子一结,立马上报。你要是临阵脱逃,你说说你对得起谁?”

谭绍终于也严肃起来。“而且我估摸着,若嶷也已经跟你提过这件事了吧?”

徐澜和谭绍都提过了,她要是再坚持,那辜负的就是两个人。

长缨沉默良久,终究是败下阵来。

……

霍溶立在谭家对面槐树底下,望见凝着眉头走出来的长缨上了街头,挎剑走了上去。

谭绍这里碰壁,调出卫所衙署当差的希望落了空,长缨一时也想不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糟糕的是少擎又不在身边,倘若他在,以他冯家五爷的身份,兴许还能替她想点办法,但现在,只能是先小心躲着了?但躲又能躲得到几时呢?

“行了,先去码头跟漕运司的案子,回头我再把你调出去。”

面前传来沉稳的声音,停住脚,才发现不知几时霍溶又凝眉站在面前。

她纳然片刻,不知道是先问他为何还在这里,还是先问他无端端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日清早就直接过去,这几日你都不必去卫所了。凌渊就是来寻仇,他必然也得先顾着公务。

“谭将军这边我来应付。

“西江卫我有点关系,下晌我已经着管速快马过去了,等到他们派出调令过来跟卫所要人,就不算是你对不住谭绍了。”

霍溶又道。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凌渊还不知道她在这里,以及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所有的努力就还会有效果。否则的话,他也想象不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毕竟他跟凌渊还没有打过照面。

长缨心念微动:“管速下晌就走了?”

霍溶点头。

日夜相处过半个月,多少也对她有点了解啊。凌家把她宠成了金枝,她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意志?

她若能答应过门,他操办起来不会有什么难度,只可惜也早就料到了她不会肯,所以才赶早让管速去了西江卫协调。

长缨心有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她仍记得之前在听说她是沈璎时,他不愿苟同的态度。

霍溶望着她幽黑的瞳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想证明证明自己多少有点本事吧。反正这于我也是举手之劳,你就当是我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都到了不惜娶她过门的地步么?

长缨失笑,再抬头,说道:“多谢了。”

纵然她察觉得到他的帮助来得有些异样,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需要这个帮助,也就不必再矫情。

能名正言顺调去几百里外的西江卫,不必落下什么什么后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纵然还是可能辜负了谭绍的栽培,也还有日后弥补的余地。

“这份人情我收下了,日后会再回报霍将军。”

来日霍家的确也有难,她想,纵然她之前没想过伸手霍家的事,但承了他这份情,少不得将来也要回报一二了。

“不必觉得亏欠我。”霍溶道,“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欠你的呢?”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说凌渊来找她是之于她之前的“恶行”的报应,那么她当初救他时的善举呢?

凭心而论,当初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被他带落山崖,没有抛下他,反而带着他逃跑,掩护他,留下来守着他,更是不惜立下婚书来带他脱困,光凭这些,已无异于再造之恩吧?

更别说她离开他,帮他去钱家送信路上遇到的尚且未知的意外。

他想,如果他当年坚持不让她去的话,如果没有那么一些意外,那么如今他是不是已经与她儿女绕膝了?

她还说要造金屋藏他,金屋许是难办了些,但他确实是想过要给多少聘礼才配得上她的。

如果时光再回头——如果时光能再回头,就好了。

“你怎么会欠我?”她在叹息。

他目光又落回她脸上,说道:“你不是帮我挡掉了黄慧祺么?你就当这是我报答你。”

长缨笑了。不置可否。

……

跟霍溶在路口分别,长缨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吴妈仍然还在灯下等着。

长缨把门推开,沉了口气把门掩上,说道:“凌渊来了。”

吴妈手里绞线的剪刀吧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长缨上前把剪刀捡起来,放进针线篮子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刚才我跟谭将军请调令,他没批,然后霍溶说帮我派了人去西江卫疏通关系,调我过去。

“这几日我会在码头呆着,直到西江卫调令到来为止。你也尽量不要出门。少擎和紫缃应该也该回来了,切记避免他们去卫所。”

吴妈将她的手攥得紧紧地:“可靠吗?会不会有意外?”

“不知道。”长缨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排除过多次,觉得凌渊不会是钦差,但结果他是。

他既然是,那京师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猜测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或许他是知道了消息,有可能是秀秀无意间走漏了消息,更可能是程啸,总而言之,凌渊向来敏锐,他既然来了,就算是真知道她在这里,似乎也不是特别奇怪。

“在京师侯爷都没对姑娘下毒手,可见还是顾忌着太太,这会儿来了,就算找到了姑娘,一定也不会的!”吴妈完全坐不住,又站起来。

“难说。”长缨冷静地分析。

在京的时候没杀她,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忌着姑母吧。

但如今就不同了,她逃跑了近四年,对凌渊来说无疑是挑衅。

而且她身在江南,他就算一怒之下杀了她,回去就称是失手杀的,又或者是她自己倒霉撞到他剑上来死的,还不是由得他说?

第109章 侯爷想见沈长缨

姑母纵然对她还残存着些许情份——不,不存在的,她害死的人是她沈佩宜的丈夫啊,就算知道凌渊杀了她,她一定也不会怪他。

这么合适的时机和条件,凌渊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当然,这些都还是目前猜测,她不过是先做着最坏的打算。

吴妈走后,长缨即刻把该办的事交代吉祥送到邢卢二人府上。

翌日大清早,也就出门去了码头。

谭绍如常到了衙门,屁股刚落下衙役就来了:“齐知府来了,同行的还有朝廷派出来的钦差!已经到了大门口,来的人是,是,是武宁侯!”

“武宁侯”三个字如同炮仗,立时炸响了整个院子……

不光是谭绍手里的纸镇险些没抓稳,隔壁几间公事房的同知、佥事,以及在衙的千户等,闻讯也皆都走了出来!

武宁侯凌家是大宁的将门世家,三代前受封侯爵,数代以来皆是贵胄中的贵胄。

尤其是上一任战功赫赫的武宁侯枉死之后,年轻的凌渊一力扛起其父遗志,将手下兵马管治得服服帖帖!

这样放在京师都当首屈一指的勋贵,居然亲临了南康卫来督造的钦差,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谭绍咽了好几嗓子唾液,然后才抖抖身上衣甲,大步流星迎去了大门前。

半路还不忘交代:“把有将衔的将军们赶紧全都召集过来!利索点儿!”

通报的士兵到达码头的时候,霍溶正领着长缨在船坞里巡视。

“漕运司暂且这几日不会有动静,但消息会不断传回来。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要,我不在就问佟琪。你想干什么可以去做,但前提是不管做什么,务必小心。漕运司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跟长缨交代。

长缨一一应下。

她纵然有豪情壮志,可目前她还欠缺东风是事实,在有足够把握之前,她不会做出打破目前局面的事情。

霍溶的消息渠道很强大,他能把漕运司的消息分享给她,这已经令她很满足了。

只是想到很快就要弃阵而去,心里未免又落下些遗憾。

“霍将军!”

走到半坡,坡上就有士兵气喘嘘嘘地冲下来了:“将军!钦差来了,来的是武宁侯!谭将军有令,传您和李将军即刻回营!”

长缨到底被武宁侯三个字震到,抬起头来。

霍溶看了眼她,眼神略过士兵,抬步上了坡。

……

霍溶回到卫所时是谭绍接到了凌渊的一个时辰之后。

卫所门口拴着好多匹骏马,其中一匹枣红色汗血马皮毛丝光水亮,高大威武,格外耀眼,引来了许多将士的关注。

他收回目光,走向谭绍院子,门下又立着好几个精壮汉子,一色的青衣长剑,看得出来是身手强健的护卫。

护卫们看到他,也皆不约而同地冲他打量起来。从他的面容打量到体格,又从体格打量到武器,再从武器打量到步伐,最后大约连肩背肌肉的力度都估测过了。

他目不斜视,跨过门槛,几声透着敬畏的寒暄就传了出来。

卫所里有将衔的将领大约都已经到了,谭绍正在介绍。

霍溶脚步稳健,到了门口,示意士兵通报。

“霍将军到了!”

声音传进屋里,谭绍遂就停止了寒暄,道了声“传进”。

而后顺势与坐于上位的凌渊道:“霍将军便是前阵子中军都督府下令前军营,从东宁卫调过来负责督造的将军。”

霍溶进了门,抬眼见到上首坐着的凌渊俊朗夺目,气势天成,一身侯爵官服,金冠灿灿,贵气凛人。

旁边原有几分儒雅的齐铭,以及虎虎生威的谭绍,相形之下都已变得庸碌普通。

他道:“昭毅将军霍溶,参见钦差大人。”

打他跨门之初,凌渊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先只是淡扫一眼,随后目光却禁不住也落在他面庞与体格上。最后望见他腰间的长剑,他凝眸看了两眼,说道:“霍将军请坐。”

谭绍笑呵呵道:“除去前些日子负伤的徐将军之外,卫所但凡有将衔的将军便都到齐了。”

凌渊看了眼诸将:“我听说前阵子办下程啸一案的女将叫做沈长缨,不知她在哪里?”

霍溶闻言,旋即往上方看了一眼。

谭绍浑然未觉异常,听到提及长缨却很高兴:“对,沈长缨呢?她在哪里?把她传过来!侯爷要见她!”

“禀将军,沈长缨来不了,她被末将派到码头去了,这几日兴许都无暇回来。”霍溶起身道。

凌渊的目光,倏然间就又回到他身上。

霍溶定立回望,从从容容。

两人隔着半个厅堂对望,纵然身份悬殊,却诡异地气势相当。

“这么不巧。”凌渊道,“不知码头离此处多远?”

谭绍察觉气氛不对,笑着道:“侯爷长途跋涉,岂有让您亲去码头见她的理儿?

“她总归是要回卫所的,回头末将传话给她,让她忙好了手头差事之后,即刻来见侯爷便是。”

凌渊看向霍溶,半会儿道:“可是霍将军刚才说接连这几日沈长缨都无暇回来,为了见见这位朝廷的大功臣,我不亲自去去,又怎么办呢?”

谭绍看着霍溶。

满堂的人都看着霍溶。

霍溶屹立不动,扶剑道:“之前是不知道侯爷真心诚意想见沈长缨,所以才说无暇。

“既然侯爷那么想见,自然是腾出空也要让她来的。佟琪,你这就去把沈将军请回来,就说侯爷要见她。”

佟琪对上霍溶眼神,响亮地道了声“哎”,下去了。

凌渊深深望着堂中人,微微侧首,也道:“郭蛟,你去码头传我的命令,请副千户沈长缨回卫所。就说——故人凌渊,想跟她叙叙旧。”

郭蛟也响亮地道了声是,跨门走了。

凌渊这话撂下,屋里便开始呈现出一幕尴尬的死寂,包括世故的谭绍都屏住了呼吸。

武宁侯的名头如此响亮,身份如此显赫,没想到他凌渊一来便指名道姓执意要见沈长缨,而且居然还自称是沈长缨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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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承让了,侯爷

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又带着几分不那么友善的意思?

满座都是地位高过沈长缨,且有正式将衔的将军,自不会当场说出什么。

可是他们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与长缨十分熟络,这一时之间,便都有些被这“故人”“叙旧”几个字给绕晕了头……

久居江南的沈长缨什么时候跟世居京师的权贵有了干系?

他们之间到底又有什么干系?!

屋里涌动着无形而汹涌的气漩,凌渊余光落在霍溶身上,眉间微凛,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而霍溶眸色深沉,也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佟琪出了卫所,牵了马疾速前往码头。

议厅里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凌渊执意要见沈长缨,而霍溶不让他见,只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码头,真让他去码头把沈长缨给带回来么?

当然不是!他想他得让她赶紧走,在凌渊见到她之前赶紧离开南康卫,哪怕是当个不光彩的逃兵!

刚出门不远,他便听到身后又传来的马蹄声。

都是行家,听音辩马,来人不是寻常脚色。

他扭头望去,认出是先前门口那帮青衣人里头的一个,他迅速收回目光,脚下用力跨着马腹,如箭一般驶向前方。

但后面的人仗着骑的是匹好马,却穷追不舍,且隐隐有超越他之势!

卫所距离码头不过十里路,这么一跑已经是几里路过去。

佟琪自打跟随霍溶,便只以霍溶的意志为意志,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完成任务。

看准了前方田地,他心念一转,忽然打马加速,作速要跨过农田抄近路!

算着身后人马将至,他又以极纯熟的动作突然勒马,然后再偏身一闪,拐回了正道!

庄稼农田是江山之本,朝廷有明确律法毁坏良田稻粮者需得处刑,凌渊身为钦差,他的人若是驾马下田,那他回头也得惹上一身膻。

关键是,郭蛟下了稻田,便必定会落后于他!

郭蛟到底对去码头的路途不熟,只知紧跟着霍溶的护卫便能到达。

哪里想到他居然这么狡猾?

确实也不由自主跟着到了稻田边沿。

但他十岁起跟着凌渊,这么多年的经验也不是吃干饭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狠勒了马头,楞是将快要踏下去的前蹄给拉了回来!

佟琪得了这片刻的功夫,闪电般地领先往前方冲去!

长缨自霍溶走后即回了木料场。

经历过昨夜之后,其实也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惶,这一天没来的时候仿佛很怕他到来,但其实真的来了,又好像命中注定。

当初答应留在长兴把程啸这案子办完,就预想到会有这一天,所以让少擎写了信回京补救,但可见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想怎么亡羊补牢都是徒劳。

不过真到了先前谭绍派人来传霍溶他们去见凌渊的那一刻,她又有了不怎么好的预感。

也许是当年在凌渊手下走投无路的阴影还在,秀秀舍身送她出京的撕裂感还在,又或许是自己心虚,总之听到他名字的时候仍有心悸之感。

“——沈将军!”

刚走到库房门下,准备倒杯水喝,身后忽然就传来焦急的呼唤声。

长缨回头转身,只见佟琪驾马到了跟前,落地后脚都没站稳就扑过来了:“沈将军!凌渊他知道您在这儿,他要见您!

“您快跟我走,我带您离开这儿!回头我们爷会跟谭将军交代的!”

拿着茶碗的长缨立定没动。

“他要见我?”

“对!”佟琪上气不接下气,“他知道您在这儿,他刚才自称是您的故人,要跟您叙旧!”

长缨手里的碗禁不住一抖,茶水溅出来几滴。

他怎么……

“沈将军,侯爷在卫所,还请拨冗一见。”

她还未自这突然的消息里回神,一人一马就随之到了跟前。

通往库房外的木栏旁,郭蛟已在马下站得笔直,手扶着马背,面上未有丁点波澜。

长缨定在那里,看着这个从来不多话,当初在凌家奉命守着门口不让她出去,却在好几次她都想偷偷溜出门去玩的时候仍然还是会盘着手仰脸看天空,假装看不到她这小豆丁溜过去了的郭蛟。

她咽了口唾液,背转身来。

……

卫所的议厅里,气氛持续凝滞。

谭绍尝试了几次寻找话题,都在三两句后告终。

唯独看上去不受影响的只有凌渊,再有一个就是霍溶。

谭绍周旋不了,又不便主动提出出门巡视中断这场尴尬,便只好使眼色命不断地续茶添果子。

大约走了有两三轮茶,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了脚步声,到达门下又快步进了屋,这才算是划破了一屋的宁静。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郭蛟直接走到凌渊身边,凑上去说了几句什么。

随后,又有脚步声自外传进来。

一直支着肘未语的霍溶闻声朝外,眼眸里忽而闪出了锐光。

来的人是佟琪。

佟琪跨进门槛,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朗声道:“回将军们的话,码头方才有在押的犯人突然逃跑,沈将军闻讯,已即刻率人追赶去了。

“沈将军说,承蒙侯爷及谭将军齐大人的厚爱,基于她官职在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因此,等差事完了,再来拜见侯爷。”

凌渊边听边抬眼,目光如矩,看向霍溶。

霍溶眼里那抹锐光不知何时已经熄去,他仍是自如地坐着,岿然不动,稳如雄踞一方的林中之王,仿如这一切变故跟他丝毫关系都没有。

议厅里先前缓和了那么一丝的气氛瞬间又凝滞起来。仔细品品的话,也许还会发现比起先前来更加让人难受了。

“霍将军好谋略。”凌渊缓缓道。

霍溶受伤的右手虚撑在膝上,手指轻轻地叩着膝盖,扬了唇道:“承让了。”

议厅内再度响起一片倒吸气声音!

霍溶不过是个三品昭毅将军,放在南康卫是算拔尖的人物,可在武宁侯面前……

他到底哪里来的胆子,不但是敢跟凌渊正面杠,且居然还敢这么气势夺人地回话?

不想混了吗?!

第111章 霍将军真是热心肠

片刻后一班人马出了议厅。

齐铭陪着凌渊走在前列,刻意落后的谭绍一把扣住了霍溶手腕:“你小子跟沈长缨玩的什么弯弯绕?侯爷要见她你居然不让见?你知道你杠的是谁么?!”

他霍溶是有来头不假,但再有来头还能大得过皇帝的股肱重臣么?也不掂量掂量!

霍溶漫不经心地笑笑,并不答话。

谭绍简直要被他气死,瞪着他指了两下,看凌渊已行至院门,遂抬步追了上去。

霍溶看着他们出了门,扭头问佟琪:“她人呢?”

“还在码头。”

霍溶打马去往码头。

找到长缨的时候她正坐在树荫下小马扎上。

霍溶停在她面前:“为什么没走?”

“走不了的。”长缨摇摇头:“既然已经直言说是找我叙旧,又派了郭蛟过来,那是吃准了我插翅难飞。

“我就是再跑,也不过变成只四处乱蹿的无头苍蝇,徒增狼狈罢了。我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视死如归吧。”

先前佟琪情急之下放出了王照,让她借机追赶暂且避过了与凌渊直面相见的尴尬,因此并不是没有机会逃,但逃走了就真的一路太平了吗?

打从凌渊知道她在这里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计划就注定要受到致命的冲击。

她逃不掉,只能选择面对。

霍溶听完,叉腰道:“也好。”

怎么样都好。他无非就是纵着而已。

长缨听着,却抱歉地叹了口气:“卫所那边怎么样?”

他直接让佟琪来带她走,这行为太大胆了。作为手握实权的武宁侯,要拿捏一个武将简直容易。

“也还好。”霍溶回想起凌渊数次投给他的目光,轻描淡写道。

长缨点点头,沉气道:“我先回房,这两天有劳你费心了,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既然跑不掉,那她就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吧,今日虽然没见着,但迟早得遇上的。

霍溶回到差房,佟琪立刻跟上来:“现在怎么办?”

他解下佩剑,坐下来:“先写封信去宫里,请皇上换个人来南康卫,就说凌渊应该在中军营坐阵。

“然后再派人去京师打听打听凌渊原先都对她干过些什么?

“对了,谢蓬也该回来了吧?顺便把他也给传回来。”

佟琪愣了下:“别的事好办,让皇上下旨撤凌渊,这可不合规矩,皇上不可能会答应的。”

霍溶自盘子里捏了颗花生在手,睃了他一眼。

佟琪清了下嗓子,转而道:“但是今日凌渊也没直接对少夫人做什么?”

他觉得,他要是想杀人,理应一过来就动手了。

“像他这样的人,杀人何必亲自动手。”

霍溶端详着手里花生说。

“爷,”佟琪有些迟疑,“其实属下觉得,照少夫人做过的事情来看,凌渊就是想报复也是正常的。”

“没说不正常。”霍溶睨过来,“他复他的仇,我护我的人,这有冲突吗?”

佟琪:“……”

一个要杀一个要护,这他母亲的还没冲突?

……

卫所因为早就收到了将有钦差到来的消息,谭绍因此早就准备了一间公事务,就在他指挥使公事房的隔壁,一间一排三间的小院子。

上晌先是巡视了一圈卫所各司,晌午饭后,凌渊进了房,看过四壁之后,谭绍就道:“这镇子上也腾不出什么好房舍给侯爷下榻,四周又皆是乡民百姓。

“早前已经着人在城内安排了馆舍,又配备了车马,回头侯爷下了衙,末将便来给侯爷引路。”

凌渊负手望着壁下书架,漫声道:“何必麻烦?

“我看那南风巷就不错,随便找间院子落脚就成了。再不济,我便是住卫所差房也成。”

“那怎么行?”谭绍正色:“南风巷里都没有什么好住处了,余下的不是破就是小,岂能用来招待侯爷?

“差房就更别提了,那是给往来传信的军士临时所用。万万不可!”

“住在城里,还需车马接送,若有紧急公务,哪里来得及?”凌渊抽出本书来,翻着道:“谭将军该不会以为我是来享福的?”

谭绍赧然。

“我看南风巷就挺好,都在那儿住,走动起来方便,也便于我了解卫所将领的情况。”

凌渊逐字逐句地浏览着书上字句,说道。

谭绍站了片刻,最终也放弃了劝说,出去了。

凌渊合上书本,走向书案:“她如今在哪里?”

“在码头。”郭蛟道。

凌渊闻言侧首。

脚步停了下来,又问:“霍溶是什么来历?”

郭蛟递了卷宗上前:“长兴那案子过后未久,皇上便下旨给兵部,从东宁卫调了个将领过来担任督造指挥使。

“这个霍溶家里祖籍云南,家里父辈都是朝中将领,但却没有特别大的建树,据说其父不过是个宣威将军。

“但这个霍溶却在东宁卫立过接连好几次功,传说武力过人,能百步穿杨,刀枪剑戟都不弱,其中剑与戟最是纯熟。

“此外他还颇通文墨,据说所有经手的文书皆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就连一笔字也不输科举出身的文士。

“但这些都是卫所卷宗上所录,南康卫里并无人见识过他这些本事,尚不知真假。属下自卫所取了两份他亲笔的奏报,请侯爷过目。”

凌渊接过来,端详着上方笔锋刚劲的几行字迹,漫步道:“不光是锋芒收放自如,就连他的手下都具谋略,看着可不像是什么寻常将门出身的人物。”

郭蛟未语。

凌渊收回神思,又问:“她跟霍溶又是什么关系?”

郭蛟沉吟,说道:“就是平常的职级关系。目前打听到的情况是,督造司三名正指挥使,一个是霍溶,一个是李灿,还有一个是徐澜。

“璎姑娘原在徐澜手下当差。但前些日子徐澜办案负伤,养伤期间便把公务暂且转交给了璎姑娘。”

凌渊目光落在纸张上,依旧波澜不惊地问他:“那霍溶为什么护她?”

郭蛟凝眉,回道:“据先前在码头打听到的情况,南康卫前阵子船料被盗,行事的人查出来是漕运司的官吏。

“璎姑娘之前在办这案子,而霍溶目前已经接手处理。璎姑娘最多也就是从旁协助的关系。”

“协助?”凌渊缓缓地扬起尾音,“那这位霍将军还真是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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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侯爷住在南风巷

郭蛟没接话了。

凌渊将卷宗放回案上,又道:“她藏在湖州三年,无人知道她下落。整个南康卫,无任何人知道她跟凌家的关系。

“独他霍溶不由分说站出来护她,且还示意扈从让她逃跑,足见他知道她是谁,干过些什么,你觉得这是正常的职级关系吗?”

郭蛟默了片刻,说道:“东宁卫是傅家麾下掌管的卫所,不如,去封信给傅世子,请他周旋,把霍溶调回东宁卫去?”

凌渊看了眼他,没理会,只眼望着门外。

半晌,他说道:“差个人去东宁卫查查他底细。然后把她这三年多的履历拿过来。”

长缨在码头呆到暮色渐起。

凌渊整个下晌都未曾有后续动作,基于对他的不了解,她也实在估摸不到他究竟想怎么收拾她,不过在打定主意留下来直面这一切之后,她反倒从容踏实了许多。

她现如今不怕他动刀子,她有官身在身,想来他不至于会冲动到不惜触犯律法来杀他。

但他即便不杀,也有的是办法让她陷入绝境,比如说把她来历公开什么的——

他一定也是知道如何能将她兵不血刃地逼上绝路的,否则便不会当众暗示跟她过去有交集。

这事儿一旦公开,于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这三年基业也不容易,如果有办法能保住,自然还是想要保住的。

但嘴长在他身上,她又有什么办法不让他说?

一路上心思不断,傍晚时分踏入南风巷,她又觉气氛非常不对。

巷子里往常人也多,但今日格外多,而且倚门唠磕的各家下人也明显比平时要兴奋,而来来往往扛着家具什么的的的将士们又透露着这当中一定有异常。

到了家门口,她看到斜对面的宅子前格外热闹,未及细看,早早侯在门下的吴妈旋即将她扯进了屋。

“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吴妈拉着她到饭桌旁坐下,拍着心口道:“今儿整个卫所包括南风巷都传疯了,说才到的钦差是威震南北的武宁侯!

“还说武宁侯当着满座将领亲口说要跟姑娘叙旧,吴妈这魂儿都跳了一下晌了,想去码头寻您来着,又惦记着您的嘱告,还好还好,可算是回来了!”

长缨也挺庆幸自己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安慰她道:“没事儿,他那剑不是还没搁我脖子上来么。”

吴妈感叹了几句,又数落了几句,到底又还是在她安抚下平静下来。

长缨问她:“你刚才说整个南风巷都知道了这件事?”

“岂止南风巷,简直是整个卫所上下全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吴妈又立马挺直了腰背,“侯爷他不光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了,而且他还住到了南风巷!

“您去看看,就在咱们家斜对面,过去不到二十步!”

长缨想起那座宅子,愕了下:“那不是林将军兄弟的住处吗?”

“就是从前的林家!但下晌谭将军与林家兄弟同回来的,发动了差不多半个百户所的兵力,火速把宅子腾了出来!

“又打扫干净,将原先安排在城里别馆的一应器具全部拖了过来,两位林将军如今的住到东边两座三进小宅子里去了!”

长缨恍然大悟,合着方才看到的情景竟是因着凌渊。

凌渊来头这么大,陡然降临南康卫肯定引起轰动,这是能预见的,住到南风巷,自然就更轰动了!

她虽然早做好各种设想,但他此举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居然不但当着面暗示跟她有恩怨,而且还索性放弃城里的住处直接住到了她对面?

“姑娘!谭将军伴着武宁侯回府了!武宁侯带着好多人,街头好热闹!”

盈碧快步进来,面上也有慌色。

她们虽然不知道长缨有着些什么样的过去,但是来头那么大的武宁侯一来就指名要寻她叙旧,议厅里的那幕经由将领们已在卫所传得沸沸扬扬,也早就催生出来了许多揣测。

自家主子素日为人如何她们自然晓得,眼下便也没来由地替她担忧起来。

长缨听闻,起身走到前院东角门下,只见街头果然人影绰绰,好些将士在斜对面宅子里出入,看得出来都是随同凌渊他们一道回来的。

而宅子门前这会儿也已经有了禁卫,门下立着几个挎剑的青衣护卫,个个她都认识,且还能张嘴就说出他们的轶事来。

“东西都拿好了吗?没想到跟侯爷成了对门对户的街坊,定是要去认认门的了!”

这时候隔壁门开了,苏家也走出几个人来,是苏涣夫妇以及苏馨容与母亲庞氏。

苏佩容也跟在后头,穿着簇新一身烟罗纱夏裳,头上插满珠翠,脸上两团兴奋的红霞,连暮色都掩不住它们的样子。

长缨目光与苏馨容姐妹先后交汇,而后收回来。

苏馨容想了想,却拐路走到她面前。

“沈长缨,听说侯爷认识你?”

她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质疑,她的神情同样如是。

长缨瞥了眼已经到达对面、并且被郭蛟他们直言拒进的苏家人,没那个心思搭理她,转身回了屋。

苏馨容也没有追问。

自打得知钦差就是武宁侯,这一整日卫所里话题就没停止过,当中之一就是武宁侯跟沈长缨的关系。

她不知真假,故而前来相问。眼下纵然没有答案,但她心里也有了点数了。

不管是真是假,沈长缨又多了个人盯着也好,省得她惦记着徐澜。

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来了个霍溶盯上了她,如今这赫赫有名的武宁侯也盯上了她?

她究竟什么背景?

长缨回到院里,开始觉得有些头疼。

凌渊搬到南风巷,还挑了这么微妙的位置住下来,定然是为了威慑她了,他可还真是来势汹汹啊!

居然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长缨!”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声音,她转过身,是谭姝音。

姝音快步走进,看到院中的她,大步过来道:“外头都在传你和武宁侯是旧识,还猜测武宁侯与你有什么过节,是不是真的?”...

第113章 你跟武宁侯什么关系?

岂止是过节?简直仇大了去了。

长缨一时之间却没想好如何跟她说明。

姝音端详她脸色:“所以,你昨日跟我父亲说要调去嘉兴,是因为他要来吗?”

长缨知道她一向聪明,不知道再沉默下去她会不会迅速意识到她是谁,正打算开口,姝音却浮出了一脸的八卦:“我听我父亲还有将军们都说武宁侯又俊美又贵气,你连徐澜都看不上,说说你跟武宁侯究竟什么关系?!”

长缨微微一叹:“不共戴天的关系。”

姝音怔住:“开什么玩笑?”

长缨在她眼里看到了认真和关切,将出口的话忍了忍,又改道:“虽不全真,亦不全假。”

前世里到死的时候她姝音不知道她沈长缨曾经做过些什么样的事,到了眼下,她终究也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过去抖落在擎友面前。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我确实认识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具体的日后我再找机会跟你详说。”

姝音点点头,也未勉强。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造访了,是街坊里几个婶子,跟吴妈唠磕,依稀也是在看到凌渊落脚在南风巷之后,在打听长缨跟他的关系。

长缨心里叹气,知道凌渊随手放出的第一招已经落地生效。

当初从凌家出来,凌渊也没有再对她动手,甚至连照面都没再打过,但就是让她在京师街头四处碰壁,寸步难行。

他是有权有势的武宁侯啊,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随便一点小动作,就能让她走投无路了。

后来如果不是秀秀瞒着她委身给荣胤,才跟荣胤换得了一张五城兵马司的通行令给她,她怎么可能逃得出京师?

她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十分棘手。

就连谭姝音跟她告辞,她都无心多说。

这一夜街头的喧闹直到夜深才渐止。

傍晚谭绍将用作钦差府的宅子收拾得齐齐整整之后,又领着凌渊前后里外皆走了一遍才离开。

宅子是两位林将军自己找到谭绍提出腾院子的,他们原是两家人,住进这里也不过半年,妯娌间时有龃龉,早恨不得能各立门户,眼下又有公中补贴,自然是高兴了。

谭绍再三斟酌过后做了决定,然后将宅子里寝具,桌椅,一应器皿,全皆换过了。

凌渊在南风巷里落了脚,翌日起与将领们同作同息,卫所里以及巷子里很是振奋了几日。

其中自然有对这位武宁侯的好奇,但同样也有皇帝派了这么大一员重臣前来坐镇卫所的背后用意。

毕竟凌渊到达南康卫乃是坐镇主持督造之事,焉能由私事盖去了本职?

但好在对长缨这边他没有新的动作,长缨和吴妈她们,接连这几日都没有遇见他。

长缨白提了几日心,后来也“死猪不怕开水烫”,听天由命了。

而武宁侯到达南康卫这消息也就很快传遍了漕运司。

漕运司里将消息发至淮安城内的漕运总督府时,钱韫也刚刚步入柳烁的府门。

当日跟霍溶碰面有了约定之后,钱韫回到船上找吴莅来问清楚了来龙去脉,随后又很容易就拿到了手下查到的刘蔚与王照冯亮等人接触的证据,是夜他即上岸驾马回了淮安。

赶到柳府,也不顾门内还有人客正出来,他大步就寻到了正在内庭里拈花戏鱼的柳烁。

“三叔雅兴!”

柳烁负手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彭燮都已经指使刘蔚栽赃隐害我,恨不能将我一把除去了,我还能不回么!”

钱韫说着,将带回来的证据呈上:“您看看这,这是南康卫负责在建的那几条船被盗料的案情,而这一份是与案人员的供辞,再这一份则是刘蔚与吴莅手下私下往来的证据!

“刘蔚于一年前就开始设计盗料中饱私囊,从盗料到运送再到出手,简直瞒天过海完美无缺!

“但他留下的后手居然却是收买吴莅的属官来做下这些,他这是想一箭双雕,既捞了油水,又把祸水引向了咱们啊!

“彭燮有太子撑腰,近几年风头可越发劲了,前年他跟三叔争夺粮额,落败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运司那么多可使唤的小吏,刘蔚偏偏挑中了吴莅手下的典史,这若没藏着嫁祸之心谁都不会相信!

“他们如今竟敢明目张胆犯下这样的事,咱们可定要通过总督大人禀报世子才是!”

柳烁未及看完神色已变得凝重:“他们犯事年余了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三叔明鉴,侄婿虽然担着湖杭河段巡察任务,可您也知道,咱们总督府虽然独立为政,但是水师营由于之前替太子运送程啸等人吞下来的赃银,自前年始已由太子指派的参将掌管。

“这彭燮亦是太子插在总督府的,刘蔚通过水路偷运船料,只要水师营不说,谁还能往外透露?”

说白了,彭燮与水师营明面上仍听命于顾家,实则却已由太子掌控。

前不久程啸一案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提出的派遣程啸等人前往江南主持敛财的是太子。

出于运输保密的需要,太子与如今顾家的当家人东亭侯世子顾廉交涉,在未惊动朝中任何耳目的情况下将水师营指挥使这职派遣了自己的人坐镇。

而后未久,漕运总督府一位参政涉事而折损,太子当即派遣替顾家与户部侍郎陈廷琛有过节的户部郎中彭燮顶上了这个位置。

在当时看来这两次任免都是出于共同的利益所需,但近年从河运禁备完全牢牢占据在太子手上,且彭燮上任之后屡次有意无意地在总督府里与柳烁别苗头来看,这局面已经有了一些不受控制。

总督府里原本从樊信到各地提举司要职,都可以说是由顾家一手把控。

然而如今却暗暗已分成两派,以至于柳烁与彭燮有了前番冲突,而这次嫁祸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是要紧的是被栽赃的事情本身吗?

绝不是!而是彭燮一党究竟是想干什么?他们在漕运上的阴险企图才真正让人觉得心凛!

“看来太子也是心有不甘了。”

柳烁看完将几纸证据皆都折起来,负在身后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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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狭路相逢

钱韫道:“三叔,咱们是否该立刻将事情上报东亭侯府?”

柳烁踱了几步,停步道:“要报。但是,不能直接告状。”

“这证据确凿,分明就是太子有心与顾家争权,如何还不能直接告状?”

“太子是有异心不错,但眼下局势,容不得太子与顾家之间有半点分岐。顾家没了太子,皇上要收拾顾家不会有任何顾忌。

“而太子没了顾家,他这储位也将摇摇欲坠。他们两方就如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此刻最讲究同心合力。

“一个栽赃的案件跟皇权比起来算什么?

“你就算是直接把证据呈上去,世子也只会反过来降罪于你我,或者直接将你我调离都有可能,而绝对不会任由你我在此时挑拨生事,掀起波澜扰乱军心,懂么?”

钱韫怔住。“那此事又该如何处理?”

“老爷,樊大人着人来传话,说是有紧要事情相商,请您移步总督府。”

话音刚落,柳家家丁便疾步前来。

柳烁示意钱韫:“你先吃杯茶,我回来再议。”

钱韫颌首。

刚在花厅落了座,又听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大人怎么亲来了?”

“皇上暗中遣了武宁侯坐镇南康卫,本官方才才收到消息,钱韫何在?”

钱韫听到这宏亮嗓音,旋即又抬起屁股起身,快步到了门外。对着粗壮身材,一身织锦缎袍的常服官员下拜:“下官见过大人!”

“你不是管着湖杭河道么,怎么未及早上报此事?!”

钱韫听说凌渊奉旨坐镇南康卫的消息方才心里也是懵了。

再听得这声怒斥,当即跪下地来:“回大人的话,下官四日前自湖州出发,出发前未曾听到任何关于钦差的消息,委实不知武宁侯到了湖州!”

“那你回来做什么?!”

面对责问,钱韫少不得又把来龙去脉跟樊信说了,随后柳烁也将手上证据递了上去:“下官正打算要去衙门与大人禀明此事!”

樊信翻看完毕,也透着震惊地看向钱韫:“如今人都在南康卫手上?”

“承办此案的昭毅将军霍溶不肯放人,并言明十日之内让漕运司给出交代,否则便要拿人处理!”

樊信咬牙片刻,重又翻开手上几页纸看了看,而后负手凝眉,深吸起气来。

……

长缨接连往码头上忙了几日。

这几日除去卫所人对她与凌渊关系的猜测之外,即便是与凌渊同住一条街,也至今没有碰过面。

她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假装凌渊根本没有到来,反正他不来找她,她当然也就没有反过来送上门去的道理。

黄绩打听来的消息,钱韫于码头事发当日便回了淮安,她估摸着凌渊到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总督府,东亭侯府纵然原先不知情,此刻也定然知道了。

距离钱韫答应霍溶交代的日子还有几日,应该他们也会对此有些措施。

眼下她琢磨的是柳烁究竟会不会答应钱韫去找彭燮要说法,因为杨肃明年回京,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在朝局上有所布署的,至少也该是埋下了火种,只等杨肃一回去便开始全面点火。

那么这个时候作为外戚重大阵地的漕运司若是出现内讧,让南康卫看了笑话,显然于他们无利。

近来码头上倒是十分平静,吴莅虽然没被捉,但是也处处小心,霍溶借机增派了兵丁在码头驻守,眼下正处于平静期。

如何搅乱漕运司是霍溶的事,她不想伸手,但是她也得想办法给自己挣点价值,以及保命的本钱了。

当初虽然因为官职在身遗憾无法做逃兵,但她仍应该为自己拥有官身而感到万幸,既然凌渊不能知法犯法私杀官员之外,那么她当然要利用好本职保护自己。

但这一切得在他不会公开她底细的前提下才能产生……

这日大清早地踏出门口,刚要驾马往码头去,却见苏馨容也跨出门来了,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

长缨略想,才想起今日初一,正是例行集议的日子。于是赶忙又着吉祥把马牵了回去,又回房取上卷宗文书什么的去往卫所。

漕运司的案子已经公开了有好几日,至今还没有正式集议过,今儿的议程注定要紧。

五月的朔日,清晨微风里夹杂着槐花的清香,也有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

长缨抱着卷宗匆匆地顺着人流走在庑廊下,举目望去毫无特征可言的戎装仿佛保护色,使她夹杂在人流里也毫不起眼。

跨入门槛时里头正好有成队的士兵出来,她退后让了一让,拢手等着一队人马过去之后再进门。

队伍最末尾的两个士兵漫过视线,将要跨步,三步外的门框那边,由郭蛟等护卫跟随的凌渊就赫然出现在面前。

没有了队伍的阻挡,同样穿着银甲的他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

四年时间能把昔日的娇气大小姐变成宠辱不惊奋力向上的女将军,自然也能将一个当年还透着青涩、不假辞色的少年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

眼前的凌渊跟印象中的他相比除去更冷凛了些,也多了些让人无法抵挡的锐利的光芒。

长缨抱着卷宗的手指蜷缩了两下,躬躬身子,垂下头去:“侯爷。”

长缨在凌家十年,与凌渊同个屋檐住了十年,从来没向他低过头。

初初去到凌家那两年她不知死活,也曾经去撩拨过成天板着个脸的他,但每每换来的却是他的不耐烦。

长缨确实有点怕他。

她不怕姑母,不怕姑父,不怕凌家或凌家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但就是怕凌渊。

他太冷,太严肃,太一板一眼,太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开手脚了。

长缨并不想做个惹人讨厌的人,如果实在是改变不了这一点的话,那就只好学会知趣点。

后来她不再去招惹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他们,也谈不上谁跟谁赔礼这样的话。

也许在她眼里,凌渊比凌晏看起来更像一个“严父”。所以偶尔她犯了错,他会骂她,但也能包容。比如秦家小姐欺负了她,他也会去让人家赔罪,但回来同样也会斥责她,去佃户家接她的时候没有一点好眼色。

第115章 不逃了吗?

今非昔比,她为鱼肉,人为刀殂,她必须得更加知趣点。

面前的她姿态谦卑极了,像是真正需要巴结着上司的低层将领。

这模样与那日在路边随意而娴熟的挑蔬菜的她一样,看上去都透着那么陌生。

郭蛟张了张嘴,扭头看着凌渊。

凌渊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一息,倏然寒光迸射,他向前一步,右手一伸锁在她颈根上!

长缨如同被铁骨锁喉,力气全贯注于腰身与腿上,勉力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倒。

全身血液都在往头上灌,她眼眶被血液胀得酸痛,想起来那个早晨。

凌晏身受数箭从她眼前滚落马匹,她在自己的尖叫声里昏迷。醒来也是这样的,凌渊掐着她,怒吼着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她眼前闪过一团接一团的黑雾,眼圈胀得疼死了,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记忆这东西就像马蜂窝,你不碰它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旦触及,便再也阻挡不住。

说凌家驱逐她其实也不准确,虽然说姑母在最后一次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的时候,也曾说过与她恩断义绝,让她离开,但凌家并没有真的出手将她赶出门。

所以她走出凌家大门的时候也还不至于真的像条落水狗。

她自行收拾了自沈家带来的东西,带着吴妈秀秀和紫缃出了门。

原本她想回西北,这在当时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当她准备好了之后,结果四面城门没有一道她走得出去,守城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曾与凌晏有八拜之交,没有凌家发话,他们不放人。

凌晏当夜只是身负窝藏钦犯的嫌疑,并没有谁拿到确凿证据,官兵即便是围住了他,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到要就地正法的地步。

他死之后,朝中上下,包括市井百姓,因此便皆知道了这个杀人凶手叫沈璎,是凌家当亲生女儿养了十年的内侄女。他们的英雄,是死在了一只白眼狼手上。

她一夜之间自云端跌落,人人得而诛之,出不了城门,便只能寻地方暂且落脚,但无论是谁,只要知道她是沈璎,回应她的只有冷眼与诅咒痛骂。

她自诩口齿伶俐,但在那个时刻却也无法回应半个字。就像当初凌渊质问他时一样。

她四处碰壁,就连拿着银票去钱庄兑钱,钱庄里认出她,也如同看一只过街鼠。

最后她一掷千金,在城西以贵出五倍的价钱买了座小宅子。

但如此就太平了么?并没有。

她自凌家出来,除了几件父母亲的遗物以及父母留给她的家产,什么也没有带,当时太天真,以为手头有银子,再置就行。

却不知这人世间,终也有她揣着钱也买不到吃喝的一日。

吴妈去买菜受阻,紫缃去赶制寒衣被拒门外,秀秀帮她去请大夫,人家行医济世的大夫,袖子一拂甩到了她脸上。

辛酸,怎么不辛酸呢?

放在如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当初,那是她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境地。

除去日常受阻,原先手头几间铺子也算是退路,却也因为她,生意一落千丈,从日益兴旺到彻底无人问津。

凌渊虽然没杀她,但世人皆都明目张胆地往她命上踩,替凌家在伸张正义。

再换个房隐姓埋名的住着么?谈何容易,燕京城里就没有她能瞒得过去安生住下来的地方。

惨。也是有点惨。

对此不怨恨什么,但也实在不堪回首。

被全天下抛弃针对的日子,真的不那么好过。

最心灰的日子,当然也想过死。

但终还有口气撑着她。

前世里她南下之后到死还算平静,却也毫无建树。

这世里有了雄心,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

可见命运本也是矛盾的,哪里由得你两全齐美。

“不逃了么?”这声音无波无澜,却又透着沁人的寒意。

长缨定了定神,眼前黑雾逐渐散去,她睁眼看到了周围好多双脚,原来,这眨眼的工夫,面前已经围起了这么多人。

大伙在屏气凝神,也有偶尔一两句在替她担心的声音,应该是素日与她有些交情的将领。

郭蛟频频地看向凌渊脸色,但可惜那张如古潭般沉静的脸上,未曾透露任何讯息。

长缨喉头有些腥甜。

她望着面前银甲,勉力压住。

“末将有罪,不敢逃。”

营里女将为着方便戴头鍪,束的都是偏男子式样的简单发髻,脖颈全无遮挡,她察觉到颈上的手指动了一动,然后再过了两息,就撤了回去。

长缨闭眼熬过那瞬间的眩晕,直起腰来。

面前人脸上依旧寒意沁骨,她又勾了头。

凌渊默望了她半晌,带着郭蛟他们进了门。

等到面前声息全无,长缨才极缓极缓地吸了口气。

劫后余生,莫过于此?

但她深知,这才是刚开始哩。

有熟识的将领关心地走上来:“长缨你怎么得罪侯爷了?”

倘若说昨日间还有人猜测这冷面侯爷与美貌女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往事的话,看过刚才那一幕,就很难人再继续往某些方面想了。

凌渊怎么可能会在有着旖旎往事的情况下,还对一个女子下这样的“毒手”?

长缨没办法跟他们说清楚,抚着脖子虚应了两句,便先撤走了。

人群里的黄慧祺看着她背影,目光里滑过一丝冷哂,也走了进去。

这一日南康卫的集议也许是有史以来的最充满肃穆气氛的一次。

也是武宁侯凌渊参与的第一次集议,因此全卫所上下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全部到场。

谭绍依旧坐于上首正中,凌渊坐于他左首,护卫们即便是在外头呆着,也显得比平日要拥挤。

女将们的目光毫无疑问都落在凌渊身上,就苏馨容除外。

包括当初绞尽脑汁想要接近霍溶的黄慧祺落座之后,也频频地看向上方。

但自长缨进门——座中不乏也有好事者,难得看到她与凌渊同时出现,加之先前在门口的风波,此时便不时地往她身上投来目光。

显然接连几波上次凌渊当众说过要跟她“叙旧”,以及直接又搬到了沈家对面住着,众人仍想试图从中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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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你算不算渎职?

长缨要做到完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但好在处世经验还算丰富,尚且能面不改色。

霍溶进来的时候目光直接落到她脖子上,停顿两息之后滑过,按位落坐。

黄慧祺凝望了已有凌渊良久,此时见到霍溶也来了,便禁不住咬了咬牙。

再看看沈长缨颈上那红红一圈,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便就戳了戳苏馨容。

虽然说她知道凌渊这样身份的男人不可能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比她还没有资格踏入高门贵户门槛的沈长缨居然跟这个男人很可能有瓜葛,她原本只能说是失落的心情就陡然变得尖酸起来。

凭什么什么好男人都跟中了邪似的盯上了沈长缨呢?

哪怕凌渊先前的确是对沈长缨动了手,可是他终究是没怎么伤她。

关键是霍溶没收她在麾下,结果却答应了沈长缨,而且他还不惜跟凌渊杠上,公然护着她!

她沈长缨什么便宜都占了,而她居然连个霍溶都得不到!还日日守在库房里,得等到下一拨岗职轮换才有机会调出来,她不憋屈么?

就算她憋屈,也不能看着她沈长缨快活!

苏馨容顺着她目光看到长缨颈上,才探究地看回来。

黄慧祺趴在她耳边:“有好戏看了。”

苏馨容昨夜里试探过沈长缨,沈长缨虽然没有直面回应,但她就是感觉她是认识武宁侯的。

不然照她的性子,倘若不是,还不得怼得她四肢发麻?

这时候听黄慧祺把先前门外的事一说,她立时就往上首的凌渊看过去。

这男人端底是很出色。

最先时她只以为徐澜是世间少有的男子,后来出来个霍溶,她才知道这天地广阔,是她见识少了。

霍溶这个人其实有些难以捉摸,因为不管放在哪里他似乎都是不输人的那个,他不会耀眼得出格,但也绝不会让你敢小觑他。

他给人的感觉,是不管呆在市井百姓里也好,文官武将里也好,他总归会是扎眼出挑的那个。

且哪怕就是呆在王公贵戚堆里,他也依旧会比周围人要淡定从容那么一点儿,让你绝对无法忽略似的。

然而,凌渊他天生勋贵的身份摆在那里,那么无疑他是更耀眼的。

但这个耀眼的男人,他居然见了沈长缨的面就掐她的脖子?

真要掐断了倒也罢了,关键没有,而只是留在道红痕明目张胆在她后颈上,仿似警告着什么似的。

难道,这凌渊跟沈长缨有仇?

可是沈长缨与他能有什么仇?

她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沈长缨,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挖掘挖掘她底细了?

凌渊作为钦差,他不插手南康卫的军务,在漕运司上他算是至高长官,有权对任何事情做出决断,但对日常事务也有权力旁听。

军务说完之后便到码头的事情。

“徐将军不在,沈将军来说说情况。”

李灿与霍溶相继作过陈述之后,谭绍看向了长缨。

一时间满屋子所有人目光也都投了过来。

长缨镇定地拿出卷宗,站起身来:“船料这方面我们目前正常。漕运司那边因为已经移交霍将军,目前进展尚且未知。

“此外我也已经提请霍将军严格筛查在场工匠,以免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谭绍点头,道:“徐将军约摸还要休养一两个月,你只管处理好接收及保管船料的差事即可。”

长缨颌首。

将要坐下,凌渊忽然放了手头卷宗下来:“既然只需要正常行使差事,为何卫所里日日见不到沈将军的影子?”

一屋子人的呼吸忽然凝聚成了气流,袭得腰弯了一半准备坐下的长缨刹时又定在那里。

“我这个钦差到了五日,直到今日才见到沈将军,手头积了一堆的公文要跟沈将军对接,也找不到人。

“沈将军既然暂代了督造指挥使的职位,就该留在卫所坐镇才是,却一天到晚留在码头,这算不算渎职?”

凌渊清冷的目光投过来,盔甲于身的他看上去给人的压迫感更强了。

长缨扫了眼四下,黄慧祺冷笑看着好戏,苏馨容若有所思,还有少数的几个人则在抱臂看戏。

长缨暗地里攥了拳,回道:“回侯爷的话,末将只是担心钱韫那边又出夭蛾子。”

凌渊神色不动:“钱韫能有什么夭蛾子出?”

霍溶神色漠然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目不斜视,靠着椅背岿然不动。

“刘蔚曾经与吴莅在督粮的事上起过冲突,据查,刘蔚的后台是理漕参政彭燮。

“彭燮于两年前经顾廉的幕僚推荐入衙,当任后与同为理漕参政的柳烁磨擦不断。而柳烁则是举荐吴莅的钱韫的岳叔。”

凌渊凝眉:“这个我已经知道。”

“此事定然会导致双方水火不容,钱韫回淮安,我若猜得不错,应是回去告状,让柳烁去跟樊信交涉,拿出刘蔚来给南康卫做交代。

“但我估摸着樊信不会答应他跟彭燮起冲突,因为按照目前局势,漕运司里头不宜闹出内讧。”

凌渊略沉吟,再道:“为什么?”

长缨接着道:“漕运司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落了这么多把柄在南康卫手里,倘若交了刘蔚,那么损失了干将的彭燮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将会与柳烁针锋相对。

“若是不交,那么他们就得交出吴莅,如此钱韫又岂能甘心?

“因此樊信将会比较难办。但他们也不太可能会轻易认栽。要想平衡,就只能找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厅内众人听她胸有成竹地说完,俱都愣了。

大伙原以为凌渊要拿捏她是轻而易举,她一个个小小千夫长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再加之她先前在凌渊手下的熊样,自然是不曾希望她有什么好表现。

可谁能想到她不但没有受挫,反倒是思路清晰地把事情分析得有理有据?

霍溶手扶着杯盏,舌尖轻轻地抵着唇角,仍是没看这边,但目光却格外清亮。

凌渊静默而长久地望着长缨,没有肯定的意思,却也没有说话。

第117章 她是我凌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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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慧祺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苏馨容也拧紧了双眉。

只有谭绍毫不吝啬对得意爱将的赞美,高声道了个“好”字!

长缨微微松了些气。

“你怎么能肯定樊信想要‘平衡’?”凌渊又看了过来。

长缨凝神道:“因为,漕运司不可以分裂。”

东亭侯重病不能理事之后,朝中文官有不可小觑的一部分人被皇帝替换,漕运是皇权的命脉,眼下顾家与东宫最大的筹码就是它了。

彭燮具体有什么底气跟柳烁作对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大宁两代皆受外戚专权所累,若再任其流毒下去,那么不管谁坐那个位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太子能够与皇帝周旋这么多年,且还能未被顾家完全控制,足见不会是没有主见的人,也不会甘心做傀儡。

那么他就不可能没想过将来继位后的事情,若万一他上了台,顾家仍是掐住漕运,掌控朝廷来架空他,他怎么办?

他一样不会甘心让外戚掌控。

那么他想跟顾家争权,介时继位之后总揽皇权,也就太正常了。

不然的话,前世里又怎么会斗得那么惨烈?

而皇帝又怎么会处心积虑的把杨肃隐瞒到最后才暴露出来?

所以他想跟顾家争夺漕运司,一点也不奇怪,如今自是没有证据证明彭燮是太子的人,但除去太子,显然也不会再有人赋予他底气不是吗?

樊信同意交出刘蔚,那就等于是打了彭燮的脸,不管彭燮背后是什么人,他敢于跟柳烁斗,那在这件事上都是不可能让步的。

长缨这番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众人对这短短一句只能参悟。

但上首几个人望着她的神色却都越发郑重了,霍溶目光已投过来,虽依然镇定,但已显深沉。

谭绍在沉思,凌渊却直接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旁人参不透她说什么,可作为掌握着一手信息的他们几个,是不可能参不透的。

面前这个年岁不算大的丫头,素日表现是很不错,堪为卫所里的佼佼者,但没有人会想到她还会谙得透朝局——

行伍和弄权可是两回事,她究竟是如何在当差的同时对当下朝局还看得这么明白的?

长缨心底却涌出些无奈。

她岂只才知道这些?

她所知道的有些东西说出来,连信都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既然说到这里,她索性往下道:“我猜想,他们能牺牲吴莅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如果他们真的这么选择了,那么彭燮后台是谁,我想我也会有答案了。”

只要他们选择牺牲吴莅,那么彭燮身后一定就是太子。

凌渊望着她,没再说话。

他不出声,屋里就开始静下来。

长缨不敢坐下,突兀地站在那里。

霍溶收回目光,起身道:“沈将军还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漕运司的事确实我已经接手,有什么不是,回头我来给侯爷赔罪。”

凌渊目光倏然挪到霍溶身上:“沈将军是我凌家的人,怎敢劳驾霍将军替她赔罪?”

这话,毫无疑问又让屋里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来。

长缨也怔住。

四面的窃窃私语声轰得她脑子里嗡嗡声不断,她直直地望向前方,凌渊冷肃的目光在与她对视。

“是不是凌家的人,那得沈将军自己承认。”霍溶缓声道,“侯爷觉得呢?”

凌渊看了一眼他,又看向长缨,仿佛在等待她的答案。

长缨攥了攥拳头。

她怎么可能是凌家的人?她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凌家的人?

“铃铛儿,你是最听姑父话的……”

熟悉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在她脑海里翻滚冲撞,先前涌上喉头的腥甜仿佛又要往上冲。

那声潮撞击着她,终于要把她紧闭的心门撞出裂缝来的样子。

她拳头攥了又攥,说道:“侯爷抬爱,末将孤家寡人,不敢逾矩。”

她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冷到刺骨的目光,但也顾不得了,毕竟有些东西她还没有做好当众揭开的准备。

……

长缨不知道怎么走出议厅的。

她有些神不守舍。

“沈长缨,你是凌家的小姐?”

苏馨容到了跟前。

长缨看看左右,只见仍有许多路过的目光在冲她打量。再看看苏馨容,虽然脸上布满了探究,但更多的却是凝重和疑惑。

长缨没有理会她,但一时间也没有能抬得动步。

“既然知道有可能是侯爷的小姐,苏将军还能这么不客气,也真是让人很钦佩了。”

霍溶已然走到身边,搭在腰上的手臂正撑在长缨背后,隐隐有环护之意。

他睥睨着苏馨容,眼底尽是阴冷。

苏馨容抿紧双唇,深深看了眼长缨,折身走了。

霍溶扭头睨着长缨:“跟我来。”

长缨定站了会儿,望了眼长天,吐气跟上去了。

进了公事房,霍溶示意她坐下,然后拉开抽屉拿出只四四方方的木匣来,推给她。木匣上方还搁着只小瓷瓶。

长缨支额道:“什么?”

“盒子里是治头疼的药。上面这瓶子里则是化淤的,你自己涂涂脖子。”

霍溶示意她。隔桌投过来的目光沉静又晦涩,让人看不懂内容。

长缨打开盒子看了看,里外都新净得很,还有太医院字样,她停了下,抬眼道:“霍将军在宫里很有面子的样子。”

霍溶不置可否。只是沉默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长缨此刻也无暇顾及这些,她道了声“谢过”,便拿起来要走。

霍溶道:“没想到我去接了盒药的工夫,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沈长缨,你学武功是干什么用的?”

长缨望了他一眼,顿了会儿又坐下来。

凌渊虽然扣住了她的脖子,但却是扣的后颈,因此并没有掐住她要害,她要脱身不是做不到。

但她凭什么反抗?

看到凌渊的那一眼,她整个人,就瞬间已经被罪恶感制压得服服帖帖了。

如果不是她,她想,凌晏一定连孙子都抱上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了吧?

“是我对不住他。”她道。

霍溶目光深深,半日道:“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话。”

第118章 你会离开吗?

长缨笑了下。

不管她说不说,事情都摆在那里,凌晏的死她推不脱责任,她不说,就表示她不自责不内疚吗?

她若不自责不内疚,又何必重生之后以保住凌家为己任?

前世里的事情到这一世还凄凄怨怨地,她会觉得自己矫情。

霍溶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凌渊并没有想杀你。”

长缨嗯了一声:“也许。”

也许他真的没想杀她,也许是也还顾忌着他的母亲,沈家就只剩下她这根独苗,以姑母对娘家的感情而言,倘若凌渊杀了她,来日又将令姑母如何自处?

当然,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但她实在也想不到他既然都追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扬扬手里的药盒起身道:“我先告退。”

“你有没有想过,凌晏的死或者跟咱们俩那张婚书隐隐约约也有点联系?”

霍溶看着她侧影,说道。

长缨顿住,倏然转身。

……

凌渊回府进了房门,眼底的深沉还没有退去。

清风灌入窗口,撩动窗下的铃铛,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他伸手托住垂下来的缨络,微微一攥,那铃声便渐渐静止了。

郭蛟把手里的信件呈上来:“二爷来的信,说是侯爷到湖州来的消息已经都知道了。

“太子这两日动作频频,樊信听说也进了京,顾家那两日倒是平静,如今也看不出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渊眼里无波无恙,半晌,他把手收回来:“让她到府里来。”

郭蛟会意之后,略为迟疑了一下:“璎姑娘她去霍将军屋里了。”

凌渊这才转身,深凝地看起他来。

……

卫所这边,霍溶还是坐在椅后,从容而认真地望着长缨。

最初知道她就是害死自己亲姑父的沈璎时,他确实也曾对她产生过排斥。

但人总归有血有肉有知觉,从她对他们俩的婚书毫无所知,对那段往事也完全茫然,再到凌晏死的时间又恰恰在这件事情之后不久,她在这些事情上的反应,都说明凌晏的死背后有原因。

见过她头疼的样子,她不肯说,他也不会逼问。

但事到如今,凌渊来了,且还对她动手了,她这个坎能迈得过去吗?

事情总要解决,她总归需要面对。

虽然她跟他那半个月,看上去跟凌晏的死不相干,但时间挨的那么近,又万一有联系呢?

长缨怔怔站着,抿紧了双唇。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没有。”

霍溶凝眉:“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长缨深深看了眼他,没说话。

屋里陷入静默。

半晌,霍溶又幽幽道:“如果凌渊要带你回去,你会离开吗?”

长缨收回目光,攥着手上盒子,这次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迎面而来的太阳光刺疼了她的双眼。

凌晏是她害死的,凌渊不杀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她回去?她还有什么脸回去?

她心血翻滚,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快控制不住了,眼下,她急需要快些回去沉静下来,不然会失控的,一定会的。

“沈将军,侯爷请你过府议事。”

刚走出卫所大门,郭蛟便挡住了去路。

长缨停步望着他,再度将手里盒子攥紧。

凌渊还在找她?他找她做什么?是为了斥责她,惩罚她,还是跟她面对面地把先前中断了的讨债算得更彻底些?

郭蛟看着她失血面色,沉气换了口吻:“璎姑娘还是去吧,免得侯爷等久了。”

长缨抿着唇,指甲抠进了盒缝里。

凌家东边小花园里建了座敞轩,这会儿上铺了玉簟,换了装束的凌渊正坐于上方。

四面景色还不错,一小园子的牡丹正盛开着,硕大一朵的花肆意又张扬,是极惬意的纳凉之地。

长缨看了一眼四周,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定。

她知道凌渊选在这里见她不过是他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品行无可挑剔的他,就是要收拾她也得选个敞亮的地儿,免得有损自己的名声。

“侯爷。”她行了个礼。

凌渊抬眼扫着她,神色是真正的静如沉潭。

长缨也垂眼望着足下,不动也不吭声。

“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半晌,他问。

长缨没想到这个开场白,抬起头来。

他没有表情。

长缨默了下,说道:“我自己。”

凌渊翻开面前几上一本薄薄簿子,再道:“自称长缨,不到四年时间又从最基础的士兵做到了如今从五军副千户,还对漕运事务也努力在深究,这是打算要在卫所里闯出一番名堂,来日跟凌家分庭抗礼?”

“不敢。”对这样的苛责长缨反倒显得平静,也许是早就了然于胸的缘故。

她哪里来的底气跟他作对?总之他想怎么样,她受着便是。

这一日从早上到如今,也去了有小半日,她情绪激起又压下,压下又被激起,已然疲惫不堪,倘若逆来顺受能让他心里好受点,早点放她回去,她会很感激。

可惜事与愿违。她这念头才刚生起,那双穿着精致绣靴的脚就迈入了视野里。

她把腰再往下躬了躬,做出那俯首贴耳的样子。

但才到半路,一只手却突然捉住她胳膊将她整个人拎直了:“你在凌家十年,凌家教养你十年,结果就教出你这么一副小气卑微的样子来吗!”

被挟住站直的长缨被迫与他对视,隔着两尺远的距离,他目光冷冽如霜,仔细看的话,当中竟还含着些许怨躁之意。

这,怎么可能?

在凌家十年,他不搭理她,讨厌她,嫌弃她,都是有的,怎么会因为她而怨躁?

除去恨和怒,他不应该对她有别的情绪。

“凌家出来的小姐,不光是有副敢于害死亲姑父的铁石心肠,还有副软骨头吗?”

他的声音是冷到刺骨的,让长缨怔忡。

他五指仍扣着她肩臂,声音缓到似是自喉底深处一个个字爬出来:“家父真是失败,不光是命丧在你手上,连他引以为傲那么多年的凌家的风骨也给败在你身上。

“再容你逍遥几年,你是不是连凌家教给你的女红诗书也都要败掉了?”

第119章 你说,我信

长缨脸上血色全数尽退。

活了两世了,自打离开京城,便没有人再这么直接地指出她的罪行,虽然事实摆在那里,但说出来与不说出来是两回事。

尤其当这个人还是凌渊——

如果说她之前还有些自欺欺人,能够权当自己是只真的白眼狼,到了如今眼目下,她也有些顶不住。

“是我有罪。”她承认。

“你当然有罪!”凌渊红了眼眶,“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长缨被奔涌而来的罪恶感袭卷,没有去在意他说的是他而不是凌家。

反正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她,他和凌家都不会变得这么愁云惨雾,姑母不会早早守寡,他们三兄弟也不会那么早地需要怀着丧父之痛扛起家中重责。

她垂首道:“等过了这几年,我自会去姑父坟前谢罪的。但是我请求侯爷——”

“你还有什么资格对我提出请求?”凌渊打断她,逼近半步,“我的母亲是你沈璎的亲姑母,如今京师凌家内宅里的沈氏,她当年跟丈夫把你宠得跟心肝肉儿一般,被你生生从夫人变成了老夫人。

“而你口口声声地‘侯爷’,这是在提醒你早就想跟我们凌家脱离关系?!”

胳膊还在他手里,长缨使不上劲,望着他腰间绣着的团花,双眼刺疼。

眼前有了点模糊,她扯了扯嘴角,仍想勉力自持。

但被扣住的地方已经传来疼痛,使她忍不住缓吸了口气,说道:“侯爷请放手……”

凌渊怒目而视,少顷,手劲却缓了,松了下来。

长缨有点眩晕。

这点毛病总使她看起来透着那么矫情,一个女将哎,动不动就发晕,娇弱给谁看呢?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有人说你死了。”凌渊目眶仍是红的,“你怎么还活着?”

长缨没吭声。

虽然他可能对她还健在感到很失望,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一次?所以传言也没差吧。

凌渊垂眼睨她,语气仍是冰冷的:“居然都能想到自荣家手上想办法,讨到出城的通行令,也算是有本事了。”

长缨听到这里,却未免有些微失语。

他居然知道是荣家……

荣胤是朝廷的宣威将军,凌晏与他以及少擎的父亲东阳伯皆是发小,也算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秀秀其实不是她的丫鬟,是沈寰手下一个小把总的女儿,西北不像中原热闹,她出生之后也没有什么玩伴,正好秀秀的父母亲也过世了,跟着老祖母过活,沈寰便接了她们到府里,让她跟着长缨。

后来老祖母过世,秀秀便就在沈家留了下来,再后来又随着长缨到了凌家。

秀秀不是丫鬟,但她什么事情都能替长缨打点好。那些年里也跟着学了读书习字,行起事来明明白白,加上一副好相貌,很招人喜欢。

荣胤既与凌晏同辈,即便三个人里排行最小,年龄自然也小不到哪里去,但他相貌颇好,人也讲究,因此人至中年依旧风度翩翩。

只可惜发妻早逝,家里长女又跟继室闹得乌烟瘴气,便时常与凌晏及东阳侯同出同入。

在长缨眼里,荣胤是很温和很精致的“荣二叔”,她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看中虽然招人喜欢但也算不上格外扎眼的秀秀。

在她带领着她们落魄街头的时候,他曾经来找过她一次,提出可以帮她离开京师,但条件是他要纳秀秀为妾。

长缨当然不肯,还曾指着他的鼻子冷笑骂过他老匹夫,但她万万没想到,秀秀会趁着她病中私下去找荣胤,而后就此留在荣家。

三日后荣胤就将她和吴妈紫缃三个安排出了城。

由于秀秀是个极大的目标,容易让凌渊察觉痕迹,因此荣胤还遵守承诺将秀秀藏着,直到三个月后才将她接回府里。

但是她相信以荣胤的能力,不可能会为了纳个妾,而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

她即便离开了京师,也猜想到他一定能把自己撇开净,不让凌渊找到自己头上来。

那凌渊这……

凌渊冷眼望着她,又道:“以为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吗?”

长缨老实地没再吭声。

凌渊胸脯微微起伏,移目看向园里的牡丹,他道:“回去收拾收拾,立刻回京师!”

长缨静默,半晌道:“侯爷恕罪,我不回去。”

她怎么能回去?怎么有脸面对姑母的愁容?有脸面对昔年日日混在一处的凌颂凌述他们的目光?

即便是能厚得起这张面,她这几年打下的基业岂非全没了?

她回去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末路吗?再然后自己束手无策地也跟着再死一遍么?

“我的目标是建功立业,在我晋职成为真正有实力可证的将军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那就把你当年那么做的原因说出来!”

凌渊脸色倏然冷下,那忿而出口的语速,让人相信这绝对已经在他心头萦绕许久。

长缨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回避了他的目光。

“把头抬起来!”他在喝斥。

长缨不得不又抬起头,把溃乱的神情袒露在他面前。

这简直是要命的选择。

如果京师那么容易回去,她便不必把自己逼上从军这条路。

倘若那真相有那么容易说出口,她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姑母失望离去,看着自己沉陷在人人喊打的境地里。

“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做?理由是什么?”

凌渊声音微哑,正在追问。

长缨脑袋里有擂鼓一般的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猛烈。

她感觉有沉重的巨木,像冲击城门一样正在一下下地冲击着她心里的堤防。

长缨眼眶终于酸出了湿意。她吸气摇头:“求侯爷别问了,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她没有被人利用,她清楚得很。

她活了两世,能有什么事情不清楚啊,是不是被利用,是不是跟那张婚书有关,她能有剥得了程啸的皮的脑子,自然也就有反省回顾捋清楚事件的脑子。

可惜都不是。

她冲去寻找凌晏的时候,她脑子是清醒的,为什么说那些话,她也是清醒的。

凌渊却漠然垂眼,道:“你说,我信。”

长缨微怔,抬头看了过去。

第120章 我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长缨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回避过无数次的事情,如今当真要说出来吗?

“说吧。”凌渊道。

长缨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她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姑父,是姑父让我这么做的。”

“你胡扯!”

凌渊怒吼,暴喝的声音响彻了花园,将对面庑廊下的郭蛟他们都震得跳了一跳。

长缨默然无语。

凌渊逼近她:“我虽说信你,但你编也要编得像一点,他怎么会让你这么做?

“他出事之前的那天还交给我几本军报,让我练习如何治军,等过段时间再亲自带我实操。

“他军务顺利,未曾卷入任何朝党纷争,在朝中甚至连得罪的人都不曾有,他有什么理由会让你这么做?

“将近四年的时间,结果你就想出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来糊弄我,来为自己开脱?!”

面前的他言辞犀利,目光阴冷,透露出一个当权者的铁腕一面。

长缨环抱着双臂,望着庭中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看过来:“你看,我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他哑声又问,“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长缨望着足下,摇起头来。

脑子里头那根弦噔地绷断了,潮水纷涌而至,仿若冲开了堤防,瞬间将人淹没。

……从通州回京之后,她断断续续地生病,姑母给她请了太医,日夜以药补身。

她浑浑沌沌地,并没有清醒过多少时候。等到终于渐好,也是七八日后的事情了。

难得那几日又天气晴朗,她在各个院子闲逛散心,看到凌述在被逼着写治兵策,她技痒,也提笔写了一篇。

夜里凌晏回来,看完她的文章,便传她到了书房,奖励了她一把宝剑,然后又听她告了凌渊的状,再之后便令她把门掩上,引着拿起宝剑的她到了他素日存放典籍珍品的密室。

“你的病好些了吗?”他先是问。

“好多了。除了体力差些,没有什么大碍了。”

她回答说。

虽是在佃户家里养了半个月,但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回来的时候上马车她的脚还是软的。

直到回到凌家她才逐日地松泛。毕竟习过武,便是体力弱些也能坚持,自然算是好了。

凌晏点点头,然后说及正事:“朝中有个要犯,是官家要杀的人,此人与姑父有过命的交情,这次必须助他离开。但因为是钦犯,所以姑父不可能直接救人。

“你几位表哥因为是我的儿子,行起事来也多不方便。小铃铛儿要不要帮姑父一把?”

那时的凌晏也是像凌渊这样,身姿笔直地站着。

长缨出身将门,在凌家也对精忠报国四字耳濡目染,心内充满了热血。

姑父要做的事情,她当然是要答应的。“我要怎么做?”她问。

凌晏拈须踱了几步:“倘若这个消息不走漏,自然无事。倘若走漏了,那么你便等到我被围困之时前来指证我,说出我藏匿钦犯的地点,官兵必然会宁肯相信你,从而调兵前去搜查。而我则趁此机会暗中着人布署,将人挪走。”

长缨怔住:“那回头姑父又如何自证清白呢?”

“这个你放心。”凌晏微笑,“你哪里会知道人藏在哪里?随便说个地方,让他们去查。查不出任何痕迹,自然说明我是清白的。”

长缨还是觉得不妥。窝藏朝廷钦犯,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万一皇帝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呢?

凌晏应该是看出了她的迟疑,说道:“你放心,姑父自然还有安排的。你只需要照姑父说的去做就是了。

“等事情办好了,姑父再带小铃铛儿去西山打猎,猎了狐皮子,回来给我的乖侄女儿做衣裳,可好?”

有了这番话,长缨相信他了。

毕竟就像凌渊说的,哪里有人会像他这样,拥有着祟高的地位,和睦的家庭,官家的重用,以及对未来日子的规划,还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安排来呢?

事情很快来了。

初七这日她跟姑母一道准备了要做腊八粥的食材,下晌凌晏陪她们去城里官户家做客,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

初八早上她吃药的时候他却进来了,坐在她桌前,眼底有些让人看不懂的凝重。

她问他怎么了?

他笑了下,只嘱咐她好生歇息,而后便走了。

然午饭后凌宴出门前,又把她唤到书房,提到了那件事:“如无意外,就是今日了。

“乖铃铛儿听话,只要听到消息,立刻驾马来寻姑父,可好?

“不过千万答应姑父,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免得你姑母担心。”

长缨重重点了头,还说会给他留腊八粥。

他笑了笑,揉了揉她发顶:“委屈我们铃铛儿了。”

说完,他昂首走了。

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吃腊八粥,直到夜半还不见人回来,只有长缨心里有数。

她在桌子底下攥着的绢子,已经被手汗浸得濡湿。

约摸凌晨时分,消息来了,他身边的扈从跌跌撞撞地冲进府里,报告了他在城外被官兵围住的消息。

她浑身血液沸腾,虽说好不会有事,但听到他被围住的这一刻,她还是莫名觉得难以接受。

毕竟他对凌家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知道的。

她让人牵来胭脂马,领着几个护卫抢在凌渊之前先出门到了城外。

她看到被官兵团团围住的凌晏驾着马傲立在旷野里,四面的火把光将穿着银甲的他映得寒光凛凛。

气氛那样凝重,她将马缰攥得紧紧的,目光停留在凌晏身上一动未动。

“铃铛儿!”

凌晏在喊她。同时也扬手给她挥了个手势。

她心血翻滚,屏气凝神,将他事先交代好的那席话放声说了出来:“凌晏窝藏了钦犯,就藏在凌家位于城西的庄子里!”

她声音放得那么宏亮,就等着能给他解围。

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就在这个时候怒吼着冲了过来,人群里飞出好些长箭,枝枝都直指向他心窝!……

第121章 乖,我们回家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长缨望着他,嗓子好像生了锈。

这些事情啊,每回忆一次就如同将她的皮剥去一层,事后那几个月的重病,无不是心病而起。

后来她也就不想了,因为总归还得留着这个躯壳赎罪。

当然后来的后来,她也曾经仔细梳理过,凌晏前后的表现是矛盾的,事前他对她的嘱告充满了信心,令长缨觉得那就是在交代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十年里,她见识过他的谋略和魄力,对他的信心不是盲目存在。

但是当时他的震怒又那么突兀,她至今记得他狂奔而来的速度,那仿佛就是在寻死。

而他之前所有的表现,也像不过是为了使她相信那真的只是一场胸有成竹的救人的预谋。

但他怎么可能故意寻死呢?

抛去所有种种不合理不说,他即便是想不开要自尽,他至少也该对姑母和凌渊有几句遗言不是吗?

可他一句话都没有,彻头彻尾就像一场真正的意外。

而且,他若要寻短见,又何必大费周折选择这样的方式呢?

关键是——她落得后来的境地,可以说是凌渊造成的,但那些年他对她的爱护并不是假的,那他又为什么要害她被天下人误解呢?

她想不明白。两世为人她也想不明白。

姑母质问她的时候她无法张嘴,凌渊逼问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出声。

不是成心不说,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得清楚的真相,又如何能说得出口让人家相信,让姑母和凌渊他们相信?

凌晏让她跨的,无异于一个死局。无论她怎么开口,都显得那么漏洞百出,透着给自己开脱的意味。

自然,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深掘他这么做的原因,可是究竟要从何查起?

那完全是只有凌晏一个人才能清楚的事情,他不在了,便所有线索全都断了。

而唯一一个察觉到他有寻死倾向的人是她,是她这个百口莫辩的白眼狼!

他的尸体被带回来的那个早上,她其实也曾跪在他面前把话说出来了的,但是没有人信她,或者连听都没有人肯听。

前世里她也只能在湖州苟且偷生直到最后,眼睁睁听着凌家灭亡的消息传来。

这一世重生回来,她就想,比起寻找这个逝去的真相,挽救凌家即将到来的噩运才是更为紧迫的事情不是吗?

何况她无法踏足京师,便不要再提什么替自己辩白澄清。

“我说完了。”她竭力忍住太阳穴底下翻涌而至的潮涌,“如果可能的话,你容我再多活几年,也许我还能给你个交代。现在的话,我真的什么也给不了。”

凌晏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凌家终究于她有恩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凌晏故意害她至斯,姑母与其余人也不曾有半点对不住她,她总得设法保住他们。

更何况,若有可能,她仍然还是想知道凌晏为什么要赴死?

立在原地的凌渊静默得如同一道影子,却又似蓄藏着巨大的气势。

他冷肃的表情裂开,透出复杂而难言的情绪。

这个男人,明明已经愤怒痛苦到睚眦欲裂,却还是保持着挺拔的站姿,内敛的仪态。

长缨没有再吭声。

除去那么多未解的疑问,她又何尝不后悔?

如果当初她不曾听从他的嘱告跟姑母保密,而是提前告诉了她呢?

如果她不那么天真,觉得他当真会安排的妥妥当当,而不肯照他的话当众指证他呢?

不必他指责,她自己也知道的。

可惜人生最可恨的就是没有如果。

最最可恨的就是她哪怕是重生回来,也还是没能回到所有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刻。

可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只要对未来的结果还是未知的,她也许还是会选择照做吧,对于凌晏,她始终还是信任的。

十年的养育之情,不是她自以为是的一点顾虑就能打败到底。

但,这些都无法抹去她没有说谎这个事实。

“如果侯爷没有其他话要问的话,那就容我先告退了。”

她实在快顶不住了。

虽然说三不五时的眩晕和头疼显得矫情,但她终究不愿展露给人看。

凌渊下意识将她拽住。

她身子一顿,那眩晕终于借着这一晃荡冲出了闸。他脚下打了个踉跄,栽向地面。

“铃铛!”

……

霍溶在原位坐了好一阵。

她走前对他问题的避而不答,让屋里的空气也似是变得稀薄。

半晌,他端起她那杯没有被动过的冷茶,凑唇喝了一口,站起来。

“爷!出事了!”

刚走到门下佟琪便狂奔而来将他拦住:“少夫人被凌渊传到了府里,刚才他身边那个护卫郭蛟闯到卫所来请大夫,来的时候神情慌张极了,说是少夫人突然之间昏倒了!”

霍溶目光倏然冷下……

郭蛟正领着军医走到家门口,迎面就见到寒脸而至的霍溶。

没等他出声,佟琪身边两个护卫已不由分说上前来押住了军医,拖着便就往霍府的方向走去!

小花园敞轩里,凌渊双眉紧拧席地而坐,望着面前玉簟上半躺着人事不省的长缨,她上身被抬起靠在他臂弯里,整个人脸是雪白的,即便是昏迷中两拳也攥得死紧。

霍溶大步到了屋里,扫了眼同样抬头看过来的凌渊,二话不说蹲下去抱人。

“干什么?!”凌渊手压在他胳膊上,漫出口的声音气势迫人。

霍溶凝眸回视他:“带她走!”

凌渊抿唇不语,眼底浮起凛色。

霍溶面上亦有寒意:“她受过创伤,很多事情不是不想给交代,是她给不了交代。

“或许在侯爷看来她承受的所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在我看来不是,她是我要护的人,侯爷要找她寻仇算账,如今得先迈过我!”

“你是谁!”凌渊双目如刀。

“她丈夫!”霍溶掷地有声,“她是有主的人了,以后她的事情,有我霍溶来担!”

凌渊手里一柄折扇,啪地被折断。

霍溶趁势将长缨抱起在手里。

手里的长缨轻得像只纸鹤,他将她揽紧了点儿,转身步下石阶:“乖,我们回家。”

第122章 想早生贵子吗?

“郭蛟!”

凌渊定坐未动,暴喝之下郭蛟却已经领着护卫将敞轩围了个严实。

抱着长缨的霍溶如同孤胆英雄,被迫陷在重围与凌渊相对。

“她的家在京师,霍将军确定能带走她?”凌渊甚至连身都没起,凌厉的目光与冷冽的面色已足够使他拥有磅礴气势。

霍溶雍容自若:“侯爷不妨一试!”

护卫们闻言要齐攻,郭蛟扬手阻止,咬牙看向他怀里的长缨。

凌渊也在看长缨,目光在盛怒之余,却另有些波涌。

霍溶目光更是落在长缨脸上,看着她紧绷的神情,逐渐地浮出戾气来。

“让开。”凌渊忽然出声,声音也沉慢了下去。

郭蛟怔愣。

凌渊目光投过来。

郭蛟咬牙,遂领着护卫们把路让开。

霍溶回头看了眼敞轩内,大步出府。

回了府,佟琪已带着大夫侯在门下了。

霍溶把长缨平放在床上,回头跟大夫道:“她有眩晕的旧疾,你好好给她看看!”

长缨两拳仍攥得紧紧的,很是影响大夫诊脉。

霍溶又坐在脚榻上,一手轻抚她的脸颊安抚,一手慢慢地试图让她手臂发松。

她的脸在他的大掌里显得小小的,拳头也不过他的一半大小,可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当年架着满身是伤的他躲过了强敌的追踪,又以她大大的胸怀爽利地以一纸婚书将他带出了生天。

大夫诊了脉,说道:“是气血上涌,肝气郁结,积郁所致。吃点安神的汤药,好生歇息即可。”

霍溶凝眉:“能不能开些药调理调理?”

大夫想了下:“老朽只擅金创外科,不过城内有家济安堂,是老字号了。

“大夫姓汪,擅长内科调理,据说能药到病除,便是顽疾也能有明显起色,因此远近闻名。

“将军不如去请这位汪大夫来看看?”

霍溶点头,看了眼佟琪,佟琪立马找发人去济安堂,领着大夫下去。

走到门下,大夫略显迟疑地看了眼这边,又道:“沈将军这病,还得让她少些束缚才好,她身上的甲衣,最好是能除下来。”

大夫话说完,都不敢再看霍溶,掉头走了。

霍溶微怔了下,回头看向床上,床上的人仍吐气如兰,仿佛一只熟睡中的小羔羊,但裹着甲衣的她看上去并不安稳。

霍溶望着被佟琪虚掩起来的房门,脸颊微微有些泛热。扶腰转身,再看了眼脸色苍白的长缨,随后便咬咬牙,绷脸掀开她身上被子。

他将她扶坐起来,一手稳住她上身,一手去解她的盔甲。

姑娘家软软的身子靠在怀里,像个软乎乎的糯米团子,简单束着的发丝有幽幽的清香,绒发轻搔着他的下颌,把他一颗心都抚弄得化成了水,想余生将她揣在心窝里好好疼爱。

他目不斜视,飞快将盔甲除了,扶着只穿着薄衫的她躺回去,又仔细地盖上被褥。

屋里忽然间就有了些旖旎。

他重新在脚榻上落坐,凝视着沉睡中的这张脸。

昔日他总想揭开盖头一探究竟的那张面容,如今就真真切切摆在面前。

他垂首望着足下,攥攥拳,再把头抬起。

她的头发都束着,脖子上露出残留着的凌渊落下的红痕。

他凝着眉,取来药膏,轻轻挑了些涂抹在那片淤红处。

……

凌渊回到房里,窗下铃铛正一声接一声地回荡在屋里。

郭蛟远远望着,走上去:“侯爷——”

凌渊定立不语,凝望着那铃铛,仿佛已经入了神。

半晌,他把手收回来,喝了口冷茶:“她怎么样了?”

“霍溶已经另请了大夫看过,应该无碍的。”

凌渊放下杯子,扭头道:“着人去查卢恩与父亲往来的详情,然后把方才她说的原原本本写信回去告诉母亲。

“让母亲和颂哥儿去重启父亲的书房,仔细翻查线索。”

……

佟琪以最快的速度进城带来了汪大夫,诊完后,结论与军医差不多,而后凝神半晌,提笔留了个方子。

霍溶付了诊金。

汪大夫道:“尊夫人虽然勤于锻炼,肌体尚可,但心事太重,长久下去十分不利。

“这是散郁化结的药,好生煎服,回头还需要再来诊脉吃上几副。”

霍溶对这声“尊夫人”感到十分受用,另赏了二两银子。

汪大夫笑了下,拢手又道:“看二位还很年轻,尊夫人的脉象也不像生育过的样子。

“若想早生贵子,除去得设法让夫人放宽心来才好,还得另加汤药仔细调养,目前这体质可怀不上。”

霍溶神情略显僵硬。

随后他摆了摆手,佟琪便又去取了五两银锭来。

佟琪着人去城里抓最上等的药材回来煎药,霍溶回到桌前坐下,拿着先前反扣的书翻看起来。

从他的角度一抬头就能看到床上熟睡中的她,屋角他已经点起了香,缭缭绕绕的,伴着徐徐吹进来的清风,安静宁馨。

他凝神良久,举着书靠入椅背,床边静守着。

“阿溶……”

床上人有点不安,嘴里在咕哝。

霍溶心念一动,旋即倾身握住她一只手:“唤我吗?我在。”

长缨将他这只手紧紧攥住。

霍溶从未曾像现在这样被她需要过,一颗心被春水包围,歪身坐在脚榻上,再也不能挪开。

那会儿在山神庙里,她就是这么喊他的,阿溶阿溶,一天到晚在耳边叽叽喳喳的,有了她,真是一点都不寂寞。

她梦见他了?还是想起来了?

他将她散落下来的额发轻轻拨开,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期盼。

“爷,沈家的吴妈她们都过来了。”

佟琪在门下咳嗽,委婉地使眼色提醒他。

他扭头看了看,把手心里的柔胰放进被褥,起身道:“让她们进来吧。”

凌家离沈家这么近,或许郭蛟去请大夫的时候吴妈他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登门来,可霍溶直接把长缨自凌家抱走,这前后一两里路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会听到动静了!

吴妈他们其实早就到了,只不过佟琪拦着,又说大夫正在看诊,愣是拖到这会子才进得院来。

第123章 他不是认怂

霍溶让开了,几个人便疾步到了床头,前前后后地打量长缨,直到确定她没有任何不妥,这才红着眼眶,相互张罗着给她扇着风喂起水来。

长缨醒来时已经天黑。

仿佛连续奔跑了数百里,令她疲惫不堪,面前闪过的人影又个个张牙舞爪,直到最后才有个人牵住她缓下了脚步。可惜眼前光景太黑,她看不到人脸,只隐约觉得耳边有人告诉她那是“阿溶”。

后来逐渐消停,就闻见一股让人无可奈何的药味。

她睁开眼,吴妈她们围过来,自有一番念叨,她也无意理会。

折腾了一上晌,会撑不住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头还有点疼,她抓起被子还想歇一下。

刚躺下去,就发现这被子帐子十分陌生。再坐起来看看这屋子,更是不认得。

“这是哪儿?”她问。

“这是霍将军府上。”吴妈道。“是霍将军从凌家把姑娘接出来的。”

长缨怔了下。

又是霍溶。

“将军来了。”

泛珠掀帘进来道。

吴妈犹豫了下,见霍溶已经进了门,再看了眼长缨神色,便就退下了。

霍溶在床前坐下,先看了看她脸色,只见好多了,便点点头。又觉她神色平静,不像是想起什么的样子,便将吊着的心又且打回去。

再看看这光景,她坐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身后是他的枕头……都是他的。

这一想,那心里头便又有潮涌浮动。

先前回来得急,哪里顾得上想那么多?直接就抱进正院来了。

他每三日换一次被褥,也日日至少沐浴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味道让她嫌弃才是……

他攥了下拳头,别开脸道:“好些了吗?”

长缨点点头:“叨扰将军了。”

她心里也疑惑,为什么她晕倒在凌家,却是他把她接出来?

他把她接出来,沈家就在凌家对面,他为什么又把她带回了自己府里?

霍溶没说什么。看到几上还有正晾着的药,便端起来,探了探温度道:“来吃药吧。”

长缨望着他喂过来的那勺药没动,片刻后自己伸了手,把碗和勺接过来。

“多谢将军帮我请医。我没什么事吧?”

霍溶望着她重新又武装起来的神色,说道:“没事。”说完往后靠了靠,又道:“沈将军英勇,能在武宁侯手下全身而退,让人很钦佩。”

长缨闻言笑了下,就着碗把药吃了。

霍溶问她:“他对你做了什么?”

有了早上的先例,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情,才会致她如此。

长缨收敛神色,沉吟道:“他没做什么,不过是问我为什么害死他父亲。”

霍溶沉默。

“他从小就有板有眼,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何况这种事上。”不等霍溶回应,长缨又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我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我想也许是我这病救了我一命吧。”

她可不指望凌渊会相信她所说的,若是有这么容易相信她,当初又何至于让她需要用那样的方式逃离京师?

霍溶可不这么认为。

最早之前他也没有多想,只当作凌渊是来寻仇的,所以不惜催婚,甚至是顺着她的意思帮他逃跑。

可是早上凌渊看到她时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粗暴冷情,后来他又当众承认她是凌家的人,——那个时候凌渊可还并没有跟她对面谈过什么,不可能是她干了什么让他有所转变。

那也就是说,在他还身负着父仇未报的情况下,在延续着三年之前对她恨意的情况下,他还在下意识地要接纳她。

而他在敞轩里揽着她,让她靠在臂弯里,俯首凝眉注视她的神情,那可绝对不会是什么看仇人的眼神。

徐澜与她不过两年同袍之情,凌渊对她,那可是足足守了十年……

这么说来,先前他让郭蛟让路放他走,就不可能是认怂了,而只不过是怕争执起来会伤及到她。

“爷,少——沈将军的饭准备好了,要传么?”佟琪在帘外道。

霍溶微微侧首。

未及说话,长缨已道:“饭就不必传了。不过我还有件事,倒是想跟你打听一下。”

霍溶看过来。

长缨道:“我刚才把凌渊父亲的死因告诉他了。”

稍顿,她接着道:“虽然我并不是罪魁祸首,但这里头还扯到很多疑点。

“我想了下,你之前说的那句话也有道理,我在佃户家昏迷的时间与凌渊父亲出事的时间挨的那么近,不一定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你能不能把当年我跟你的事情告诉我?”

霍溶维持原来的坐姿,道:“才刚刚醒过来,何必急在一时?”

长缨默然,说道:“本来也不着急。可是先前回答凌渊问话的时候,我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除去我在佃户家里醒来那一回的昏迷,凌晏初八出事,初七那日他带着我与姑母去兵部侍郎孙如晦家里作客,其实我在侍郎家腾出来的厢房里小憩时也曾过昏迷过一回。”

“什么情况?”

“那次昏迷是从下晌直到当日夜里。跟今日是不同的。

“孙家当日办婚宴,来的客人多,我当时病好没多久,体力不济。

“应酬了一会儿有些撑不住,孙家便安排了一座小偏院儿让我歇息。

“我记得紫缃在院门外守着没让人进来打扰,但我那一睡却直到天色近黑还没醒。

“紫缃掌灯进来的时候据说看到我满嘴胡话,孙家立刻传了大夫,没用,后来还是姑父请了太医过来施了针才醒。但我醒来后除去身子疲乏,又并无哪里不妥。”

今日这是有原因的,而那日是无端昏迷。

凌家都认为她是病症还没好透,原本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无法解释。

可是直到后来霍溶拿出了一张无法造假的婚书,这便证明了她在佃户家的“昏迷”是有猫腻的,那么,她在孙家的那次昏迷,她是不是也能认为是有蹊跷呢?

如果真有蹊跷,那么凌晏的反常又会不会真跟发生在她身上一连串的事件有关?

因为奇怪的是,自从凌晏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无缘无故地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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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你对我始乱终弃

霍溶定望了她一会儿,道:“凌晏的死是怎么回事?”

长缨撑着额角:“也许是他自己设好的一场预谋,也可能是别的,我也说不好。”

但凡迈过跟凌渊坦述的那一坎之后,如今再复述,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她简单说过,然后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可是我不管有没有人信,我现在都想对当年那段时间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一点。”

霍溶默然半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长缨抬头。看到他目光灼灼,让人无法逼视。

霍溶轻拍了下扶手,又道:“当年传言凌晏窝藏的人是詹事府詹事卢恩,但事后官家查过,凌晏却是清白的。”

“对。”长缨揉着额角,“他当时虽然没有跟我明说是为了藏谁,但后来官府与各路消息都爆出来就是卢恩。然而,卢恩后来还是被抓捕了。”

卢恩被抓捕了,经查,与凌家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后来凌渊才能继续袭爵,并且再受官家重用。

那这就存在三个可能,一是凌晏当时窝藏的就是卢恩,但他的确也布署得很仔细了,没有让凌家沾上半点干系。

二是凌晏藏着的另有其人,卢恩不过是个幌子,而这个人也躲过去了。

第三,则是凌晏根本没有窝藏任何人,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顺势而为做上一场戏,以自己的死来达到什么目的。

前两者无法探究了,倘若是第三,那么他这么做也总该有什么人受益才是,可是她所知的一切人,都不过是顺着他们应有的轨迹在过日子,并没有谁格外安好。

反倒只有被他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她不得不在舆论之下背井离乡苟且偷生。

所以,究竟是出于什么,也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霍溶一时也没有吭声。

他跟她相识之后未久凌晏即出了事,原本他想着会否跟她导致她昏迷的人有关,如今既是凌晏主动求死,这就不好说了。

而她居然彻头彻尾就是被冤枉的,这让他深觉在情理之中,但又有意外的震惊。

他如今案头就摆着佟琪粗略打探来的关于她事后这几年的遭遇和消息,那字字句句皆是简略。

但被略去了的地方究竟藏着多少辛酸,不是他能够想象的,更不是凌渊能想象到的。

“凌渊要是再为难你,你不要怕。”他垂眼端茶。

“我不怕。我都做好准备的,反正我也打不过他。”

长缨显然跟他想的不是一个方向。都说虱子多了不咬,冷遇多一点少一点,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说回正题吧,”她道,“那婚书怎么来的?”

霍溶敛神,半日道:“得从你那会儿坠崖的事情说起。”

长缨凝眸:“怎么样?”

“咱们俩,是一起坠崖的。”

长缨:“……”

霍溶眉头深凝,斟字酌句:“你坠崖之后发现我受了重伤,扶着我躲避掉了追兵。后来我们辗转找了处山神庙落脚,一呆便是半个月之久。

“后来我们立下了婚书,婚后跟着商队穿过通州城的。所以佃户跟你说的昏迷的那段时间,其实你跟我在一起。

“我要是推测的没错,你在佃户家里最多呆上了两三日。”

长缨被“婚后”硌了一下,她很快道:“那你我可有夫妻之实?”

霍溶神色十分凝重,捧着杯子,半晌道:“圆房,没来的及。”

长缨松了口气。她就知道!

“但是——”

长缨心又提起。

“虽然没有圆房,但是那半个月里,你帮我除过衣裳。”霍溶放了杯子,十指交叉搁在腹上,拇指对拇指,慢声说,“你还抱过我,主动的。你还摸过我的……这里。”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和腰。

长缨面红如血。

“你还像汉武帝对陈阿娇那样许诺,说以后会金屋藏娇,好好待我。”

长缨听不下去了,扭转头,抬手揉起额来。

她确实很喜欢司马相如的文采,《长门赋》能倒背如流。

金屋藏娇的故事她印象也十分深刻,日夜相处半个月,会跟同行的人无聊提及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居然跟他做过这些,说过这些?这就绝无可能的!

他是什么人她不清楚,但她自己是什么人她还能不清楚吗?

“你定然是骗我的。”她道,“我从小被父母和姑父姑母严格管教,怎么会做出这么放荡的行为?”

“我可不认为这是放荡。”霍溶睨着她,“夫妻之间,即便亲昵些也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说到这里他语气忽而沉缓起来,“你对我做了这些,最后却抛弃了我。”

长缨又屏息。

霍溶幽幽望着她:“我们出了通州城,你说替我去送讯,结果一去不返,而我则瞎着两眼在原地等了你三个昼夜,最后也没有见你回来。

“一直到长兴,在酒馆里我听到你的声音,才开始怀疑那就是你。沈长缨,你不光是抛弃了我,你还把我忘得彻彻底底。”

他眼底又深又黯,如果之前让长缨还觉得有些胡扯,此时他这模样,却令她不敢再轻易质疑。

难不成他之前在长兴对她态度那般古怪,就是因为她始乱终弃?

但是,她真的有那么无耻吗?

“当然,”霍溶喝了口茶,话锋一转,又道:“直到前不久你不肯承认婚书我才知道,原来你是遇到了意外,所以才没来找我。

“可是你对我还有承诺在,如今我们又相见了,你要是还不承认那份婚书,你就真的是始乱终弃了。”

长缨怔然无语。

她道:“所以我得因为你的一面之辞过你的门?”

霍溶顿了下:“你要是实在不愿意,那么只要承认我说的这些就行。”

“你对这婚书这么执着,是对我情根深种?”

霍溶默坐着,睨她道:“不行?”

长缨笑了下,想想道:“等我把事情都想起来再说吧。”

“要是你想不起来呢?”

“那我就祝你早日梅开二度,欢欢喜喜迎来第二春。”

霍溶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第125章 表哥莫非想毒死她?

很明显长缨对他的话并不相信,这让霍溶也因这个食古不化的家伙而有点恼火。

但你也不能说她回应的不对,关键是,他还舍不得逼她。

他绷着脸陷入沉默。

长缨虽然禀持原则,绝不轻易受到诱引,但是暗里琢磨,除去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之外,但其实是符合之前的疑惑的。

首先她能在佃户家养上半个多月就曾让她觉得有疑,反倒是霍溶说的她跟他在一起相处过半个月,从而有了那张不知什么情况下得来的婚书,以及推算她在佃户家里只呆了三日左右的时间来得合理。

那么,他的话虽不全真,至少也可以信上一半。

想到这里,她道:“不知我当时是给你送什么讯?”

“给钱家送讯。”霍溶道,“不是卢家。但钱家也是詹事府主薄厅的主薄,是太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东宫属官。

“那年詹事府因为内斗出了个不小风波,好几个官员受到波及,钱家和卢家都在其中。

“钱家公子因与我有些交情,去信跟我求助。我便北上到了通州。但是没想到被人盯上了,在通州城外跟你撞上。

“我们穿过通州到了城外,由于当时我收到的消息是钱家还没出事,因此想着还来得及,于是仍想赶去钱家。你代我去了,但此后就没了你的消息。”

长缨听得如此,却也想起来东宫那桩风波。

事情过去不久,她因此还勉强有印象,东宫太子妃势弱,娘家实力不足,又因太子正值培植党羽之际,几个侧妃搅得东宫很不平静。

也因此带动了前殿政局,那年太孙险些遇害,太子妃因为此事才被稳住了正妃地位,詹事府里与卢恩同批遭灾的官员,说起来都与宫闱之争有关系。

凌晏出事之前,东宫里损失了两名侧妃,京师还传说太子又要往宫里进人,不过随着凌家家变,这件事她也没再关注过了。

听霍溶这话,这个钱家倒不像是与凌晏窝藏卢恩有关系的样子,那么凌晏究竟又是安排的哪出呢?

……

郭蛟匆匆进了角门,径直到了书房。

凌渊面前摊放着许多书籍卷宗,正席地而坐,在逐一翻看。

郭蛟上前:“看起来霍溶请来的大夫还不错,璎姑娘已经醒来了,吴妈先回来弄吃的了,但姑娘人还在霍家。”

凌渊道:“接她回去。”

郭蛟道了声是,退出帘栊。

凌渊望见他手里盒子,又道:“是什么?”

郭蛟停下道:“璎姑娘日间落下来的,属下想给她送去。”

凌渊放下书,招手接过来。

精雕细刻镂花的檀香木盒子里放着几小樽丸药,盒盖上还刻着御制字样。

他抬眉道:“这是宫里的东西。她哪来的?”

郭蛟回想了下:“早前姑娘自霍溶房里出来的时候就有,不知道哪来的。”

凌渊顿住,半晌没有吭声。

郭蛟想了想,索性停下道:“霍溶自称是璎姑娘的丈夫,目前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辞,璎姑娘虽然离京数年,但她既然从了军,那么便不见得会随意许嫁。

“属下以为,霍溶这璎姑娘丈夫的身份,还有待验证。”

凌渊眉头紧拧,半日道:“可他若无恃仗,贸然出口,也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以及,”他低头看了眼手上:“这盒子的药可不是一般人能讨得到的。”

郭蛟默而不语。

“去探探究竟看他们什么情况。”凌渊看了眼他,“东宁卫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那么快。”

“加紧。”

凌渊言毕,又拾起书来。

……

凌晏这事不可能立时得到结论,长缨也无意多做纠缠。

正要起身告辞,佟琪却又神色不定地进来了:“爷,武宁侯跟前那个姓郭的护卫带着人来了,说是来接他们家表姑娘回府去。”

长缨身姿顿住:“回哪个府?”

霍溶侧首看了眼她,起身道:“不劳他侯爷大驾,我送沈将军回去。”

“不必了。”

长缨虽然人事不知了一整日,也察觉得出来霍溶与凌渊肯定又杠上过。

不管怎样,没必要为了她弄得大家面上难看。

“我自己回去,先多谢你。”

霍溶帘栊下站了会儿,也没有强求。

长缨走到门下,忽又转身问他:“对了,我从前怎么称呼你的?”

霍溶目光微闪,说道:“阿溶。”

长缨神色倏变。

她先前梦里也有个人叫阿溶,难道她是梦见他了?

这也太让人无地自容了!……

郭蛟侯在门下,看到长缨出来,先施了个礼,而后便随在他身后往沈家方向走去。

长缨没跟他说话,不知道说什么。郭蛟也没有开口,他反正跟他主子一样,向来话少。

到了家门口,郭蛟却抢前两步在前面拦住她下来,拿了几瓶药给她:“这是姑娘的药,姑娘收好。”

长缨看到瓶子,方想起来霍溶送给她的药,记得是带去了凌家,但不是这个。

便道:“这不是我的。”

郭蛟道:“侯爷请大夫看过那药了,姑娘的体质,服这个好些。”

说完,他躬身退走,回了对面。

长缨心内震惊,看着手里的药瓶她只觉手抖,从小到大凌渊连正眼都没给过她几个,怎么会好心到照她的体质送药?

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境下……她这表哥,莫不会是想毒死她吧?

长缨叹气,握着瓶子进了门。

凌渊自然不会用使毒这样的手段,但这药她也委实不敢受。

不知道是那位城里请的汪大夫管用,还是因为吐出了堵在心里头的结,夜里她倒是没再有预期中的难捱。

只是晚饭后执箸时牵动了胳膊上的痛处,少不得除衣看了看,只见肩膊处青有巴掌大一片,正是凌渊扣住过她的地方。

泛珠来替她上药,她又走到镜前去看脖子,脖子上倒是好很多了,只有极淡的一道红痕,估摸着最多到明早便能消褪干净。

这就怪了,明明那么明显的一道印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正想着,吴妈又抱着她的盔甲进来:“佟护卫来送姑娘的盔甲,还把剩下两剂药给带过来了。”

长缨更加心凛,吴妈她们皆是后来再去的,去的时候衣裳已脱了,霍家也没有丫鬟,那究竟谁替她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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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徐将军来了

长缨整日都呆在凌家和霍家,外头什么声音都传不到耳里,但这三个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举动却早就已经传开。

卫所里同袍们闲谈议论自不消说,反正自霍溶到来之后衙署就不缺谈资,此番来了个来头更大的凌渊又更如冬夜寒星那么亮眼,这就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凌家与苏家正对门,郭蛟去寻大夫回来,结果在门下被霍家人截走的动静早就惊动了苏馨容。

原本在议厅里听到凌渊当众说到沈长缨是凌家的人,她就已经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结果她又在凌家晕倒,被霍溶直接闯进去把人带走,这究竟说明什么?沈长缨当真跟凌家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

她思索了一夜,翌日早起就到了徐家。

徐澜养了十来日,已然能下地。

苏馨容进门来的时候他正披着衣在廊下踱步。

“早上露重,澜哥哥怎么不进屋歇着?”她觑他神色。

徐澜没理会,垂眼往前走了两步,下了阶梯。

“自从武宁侯来了,这南风巷可热闹了,澜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她又问。

徐澜还是没理会。

苏馨容走到他身侧,再道:“昨日集议上,武宁侯说沈长缨是凌家的人。后来又在南风巷闹出了风波。

“但是她又不姓凌,澜哥哥常去京师,可曾听说凌家可曾有个沈长缨这样的小姐么?”

徐澜眉宇之间略显不耐。

武宁侯凌渊才到卫所他就已经知道了,昨日之事也自有身边人告诉了他,正如苏馨容所说,因着家族在朝中还算有些体面,他也时常进京。

武宁侯府他自然也也知道,凌家自家并没有小姐,倒是有位表小姐被他们宠上了天,京师都知道。

但前几年他们老侯爷意外横死,凶手却正是他们家这位表小姐。

长缨是三年前来到湖州的,从时间来算,她是凌家被驱逐出来的表小姐对得上。

她说她没有家人,凌家的表小姐也是因为没了家人才去的凌家,这也对得上。

最后凌渊一来又直言她是凌家的人,那么,除去她就是昔年间接害得凌晏横死的沈璎又会是谁呢?

他已经认定这个事实,但从昨夜至今日,却并没有接受。

她处处进退有度,从不利用人也不占用别人便宜,除去对晋职的渴望,几乎没有别的欲望,她怎么会是起心害死自己亲姑父的人呢?

“澜哥哥——”

“行了。”徐澜停步,“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丢下这句话,他迈上了台阶。

苏馨容站在原地,那腮帮子鼓得能有馒头那么高。

徐澜回房站了站,看了眼衣橱,走过去把衣橱打开,拿出件衣裳,片刻上又放了回去。

头抵着手臂对着地下看了会儿,他压着肋骨走到书案旁,提笔书写起来。

早饭后长缨如常到了卫所。

基于昨日凌渊说她成天看不到人,怪她渎职,因此今日便不再往码头去。

原本去码头也是为了避开凌渊,如今自是连心头那点压力都没了。

但是进了衙署还是明显觉得气氛不同,从前跟她很是熟络的将领如今客气起来,见面也不再插科打诨,反倒是添了几分拘谨。

知道这是昨日那接连几出戏给闹的,也只能装作不知,照样打完招呼进房,提起笔来办公。

眼睛看着卷宗,心思却飞了出去。

霍溶不知道都趁着她昏睡的时候对她做了些什么,至少甲衣肯定是他除的,脖子上红痕是他弄去的也肯定没跑了,好在是手臂上的伤还在,看来应该是不至于做了别的。但终究令人郁闷,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再者,少擎和紫缃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通州顺不顺利?

她估摸着佃户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但若找不到,起码是能证明她的昏迷的确是有人操纵的了。

确定了这一步,接下来便该确定她在孙家那次的昏迷究竟是否可疑。

如果这样也能确定,那么,至少也可以锁定操纵她的这人身在京师。

不过,当年的事情迷雾重重,她明明怀揣着线索,却可惜毫无印象,让人伤脑筋。

“呀,徐将军来了!”

旁侧坐着的邢沐突然的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她闻声望去,果然徐澜正缓步跨进门槛,停在门下。

“你怎么来了?”

长缨立时起身迎上去,打量着又有数日不见的他。

除去略微消瘦了一些,脸色看上去白皙了些,气势因伤之故收敛了些,其余倒没什么变化。

“来看看你们。”他微笑望着大家。然后拿出手里折起的一份文书,跟她道:“我闲着无聊,把差事理了理,你到我房里来,我跟你说几句。”

长缨点点头,随在他身后出了门。

到了他门下,长缨下意识往隔壁霍溶屋里瞅了眼,门开着,不见人,但里头传来轻微的咳嗽,想来人是在的。想到他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她脸色未免又寒了寒。

进了屋,徐澜压着伤缓缓坐下,望着她道:“喝茶得你自己倒了,我才勉强能动。”

“勉强能动你又巴巴地过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可以传人喊我过去。”

长缨笑着,同时伸手来拿他放在桌上的文书。

徐澜扬唇望着她:“近来还好吗?听说昨日请了大夫?”

长缨扫视了两行文字,抬起头来。

“挺好的。”她把文书放下,“请大夫是一点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徐澜点点头:“听说侯爷昨日找你了?”

长缨沉默半晌,将双臂缓慢地抱住。

他虽然说的隐晦,但话到这里,她怎么会还看不出来他突然到此是为了什么?

徐家虽非勋贵,但在朝中地位也算举足轻重,对于当年的事情霍溶都知道的那么清楚,徐澜不可能没有听说。

卫所里旁的人或许一时之间还猜不透,但他心中必然是有数的。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拐弯抹角。

她道:“侯爷是我表哥。他找我说点从前的事情。”

不管他如今是怎么想的,她只知道他之前对她颇为尊重,而且公事上确实对她也有所照顾,她并不想言语糊弄他。

第127章 她要红杏出墙

徐澜扬眉点点头。

她向来是个很坦率的人。

不管是拒绝他的心意,还是接受他公事上的正常关照,从无狎昵。

世间男子,能像她这般坦率的也不是那么多。

他说道:“这么说来少擎就定然是东阳伯府的少爷了。”

长缨佩服他心思敏锐。

“大夫瞧过没什么大碍吧?”徐澜又问。

“无妨。”长缨道:“眼下直接上战场都行。”

徐澜微笑,说道:“那往后若在卫所碰到什么麻烦,记得禀报你的上司。”

长缨没言语。

“我既然纳你入我麾下,自不好劳烦霍将军。”

徐澜双手搭在扶手上,笑了笑。

凌家如今怎么对她的他不清楚,他不曾深入了解凌家当年的事情,也许传言是对手,也许不对。

但是在凌渊当众指证她,而她又将所有指责全部认下之前,他似乎没有理由去因为传言而否定这两年时间里对她的了解。

未来的事情不好说。

凌渊会怎么对她,他无力干预。

但如果她向外求助,他却希望被求助的那个人是他。

“徐将军……”

长缨反倒有些歉然了。

她太了解徐家那样的家族束缚,本以为他来求证是为的要与她保持距离,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想的。

她松下手臂,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算了算,他这才养了半个月不到呢。

“好。”徐澜点点头,也爽快地撑着椅子站了起来。“这文书你仔细看看,大约可以帮你应付钦差大人可能会问及的问题。”

长缨收下来。

派去通州的人早上刚刚回到了,霍溶在府里耽搁了会儿才到卫所。

果然不出所料,此去已经查不到沈长缨所说的佃户的任何痕迹,同时他们又绕去钱家附近打听昔年详情,钱家如今已经没人了,当年的宅子也已经荒废。

附近倒还有几个当初在钱家帮工的村妇,说及当夜,确是有人到过钱家,不过钱家没当做回事,后来也让人走了。

现在不管长缨昏迷跟凌晏的决定有没有关系,总之她离开他之后究竟遇到过什么,这是紧迫的。

只要知道她遇到了谁,很多疑问将迎刃而解,是不是跟凌晏有关,也能有分析的方向。

然而现如今她又恢复不了记忆,又该如何是好?

一看皇历离钱韫给答复的日子也近了,他回到公事房准备了下,便要去码头。

才到门下就见着马上将走到院门口的那两道背影。

一个自然是昨儿才说要他早日梅开二度的那位,另一位则是这时候很应该呆在府里好生将养的徐澜。

看背影这俩有说有笑的,慢吞吞竟活似把卫所当成了后花园在漫步!

这哪里是他要找第二春,分明好像是她要红杏出墙?

“爷,那好像是少夫人和徐将军啊!”管速自身后钻出来,愣指着前方那两人给他上眼药。

霍溶扫了他一眼,再看了两下,说道:“侯爷呢?”

凌渊昨夜在书房呆在将近天明,长缨所述的那段话被他写了下来,逐字逐句地看了三四个时辰。

他不出来,郭蛟自然也不能歇着。

长缨那段话他也是听到了的,他不敢说信也不敢说不信,说信的话未免太超乎人意料,说不信……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信?他们的璎姑娘,本来从小就又善良又可爱,会做出那种事,多么让人不可思议。

打发去京师的人已经启程,他渴望着,一向睿智又细心的太太能够捕捉到一点什么。

好在凌渊没呆太久,天亮前回房洗漱,按步就班地到了卫所。

谭绍有事商议,齐知府派了帖子来要设宴款待,漕运司这里钱韫该有答复来,这件事也很要紧,关系到未来朝局,不能不付出精力。

午前抽空吃了杯茶,护卫林州就进来了:“侯爷,方才霍将军的护卫说他又要跟璎姑娘一道去码头!”

凌渊凝眉坐着,没动。

郭蛟道:“侯爷反正还没去码头巡察过,何不一起?”

凌渊放了手里军报,便就起了身。

刚走到门下,只见庑廊那头慢吞吞地走过去两个人,一个当然很容易认出来是谁。

另一个他却没见过,仔细看去,那人却身量颀长,举止斯文,面像上磊落大方,英俊温和,俨然一个家世极好的世家子弟。

他们俩边走还边说着什么,她一手扶剑一手比划,嘴畔有轻松而淡然的笑意,仿如面对多年挚友。

“那是谁?”他问。

“璎姑娘的上司,徐将军,徐澜。就是前不久受伤的那位。他父亲便是前军都督府的佥事徐耀。”

“徐耀的儿子?”

凌渊凝眉。

随后他道:“着人护送徐将军回府养伤。”

林州说是。

凌渊走了两步,却忽又凝眉顿住:“你在哪里听到说霍溶要跟她去码头?”

“……门前。”

凌渊凝眉扫了他一眼:“下回办事长点脑子。”

略想,又道:“传话给她,我要去码头巡视,让她带路。”

丢下这句话,他便抬步往门外去了。

林州不知哪里错了,郭蛟跟他使眼色。

新来的,不知人间险恶。

凌渊如今与霍溶互为强敌,门口听来的霍家护卫说的这种话也敢随便相信传禀?

八成是霍溶也看到这幕了,自己不出面惹姑娘不高兴,阴险地放火让凌渊去灭,他霍溶好不费一兵一卒清除阻碍。

还好凌渊不是吃素的,雕虫小技随便看破。

……

“武宁侯半路倒确实把少夫人截下来了,可是他着人把徐澜送回去之后,立刻又让少夫人陪着她往码头去了!”

这边厢,佟琪唾沫星子都快溅出来了。

这可真家始料未及,他家主子向来料事如神,原算着凌渊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见长缨,怎么这回就翻了船呢?

他家少夫人是下级,他身为钦差的武宁侯要命令她跟着,她还能不跟着?

这不等于是把羊羔扔进了狼窝里么!

失策,真是失策!

霍溶靠在椅背里也是一脸阴冷,凌渊这么难缠,搞不好他这“丈夫”的名份很快要保不住。

凝神想了想,他拿起头鍪道:“备马,去码头!”

第128章 有人想出幺蛾子

徐澜回到府里,院里浇花的徐夫人看到他,道:“去过卫所了?”

他点点头,缓慢步下石阶,停在她面前,执壶浇了棵牡丹,说道:“母亲也知道凌家的事对不对?”

徐夫人望着他:“还是不放手呢?”

徐澜放了壶,说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她不会是那样的人。”

徐夫人笑笑,漫声道:“想争取不是不行,但要适可而止。”

徐澜看向母亲:“再给我些时间,实在争取不到,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徐夫人温柔地轻拍他臂膀:“知道就好。”

目送他回了房,身旁执帕子的嬷嬷走上来:“太太这样开明,大爷不会走弯路的。”

徐夫人笑了下,又执起壶来:“活到我这岁数,也见过太多因为儿女婚事意见不同而母子闹僵不可收拾的前例了,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清楚?

“与其逼压他,还不如站在他的角度替他想想呢。大家都让让步,家里才能和睦。和睦了,才能拧成一股绳儿来一致对外啊。”

说到这里,她望着花壶里浇出来的水幕,向来开阔的眉宇也蓦然浮上几分心事。

“太太仔细鞋子!”

嬷嬷看到水洒出了花盆,忙上前托住壶嘴。

徐夫人稳住壶身,问她:“老爷进京,也快回前军营了吧?”

……

凌渊不消半个时辰后即从护卫处得到了徐澜信息。

“徐耀的夫人姓陈,是翰林院学士陈宛的妹妹,徐夫人知书达礼,徐澜自幼和父母影响甚多,在金陵家人称小郎君。

“前阵子徐耀奉旨进京,是为着辽东布防的事。估摸着是徐耀要调去辽东。

“徐夫人如今也在徐澜身边,此番来意却不甚明确。”

凌渊听闻未语。

郭蛟想了下,说道:“咱们出京之前,皇上似乎已经提及过五军都督府各府主将调动的事情。”

凌渊这次嗯了一声。

五军都督府除去幕兵外的主将调兵是为常事,距离上次大幅度的调度已经过去五年。

但这次凌渊听到的动静不大,可见不会是大幅调动。

“此外,二爷入了吏部观政的消息已经下来了,目前虽还没有收到府里来的确切消息,但是昨儿属下去府衙办差,倒是听到了风闻。

“属下觉得,太太让二爷年初入仕,也许不算冒进。至少有些消息打听起来比外人方便。”

郭蛟斟酌着进言。

凌颂年初会试考得名次不错,原有机会挤入翰林院,但凌夫人却坚持让凌颂入仕。母子俩当时还曾有过一番小小的争执。

凌渊依旧没有发表意见。见门外护卫又进来了,隐约又见长缨身影在外移动,便起身道:“走吧。”

长缨拿着徐澜列出来的事项看了看,清晰明了,简明扼要,倒果然是她近日琢磨的公文重点。

她虽说在凌家读过不少书,做起文章来也算是头头是道,军营里行事也还能做到心里有数,但终究纸上谈兵多过实践。

没经历就不可能与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将领比肩,凌渊回头若要问及,还真不一定能做到万无一失。

她至今不知道凌渊如何看待她说出口的那番真相,不过去往码头的一路上他都冷肃无话,她自然也就只能且忘却那些私事,全力以赴当好她的沈将军。

“去准备条船,先去船坞看看,出来再去看看江面。”

钦差大人发话,长缨立刻唤来手下小旗去备船,而后伴着进了船坞。

龙骨尚未呈现出规模,长缨伴着看了两圈,也从旁讲述了目前进展,周梁适时来报,说是木料场那边得核两笔账,她便请来李将军作陪,而后趁机溜了。

凌渊冷眼看着她屁颠屁颠跑远,接着往下去。

少擎不在,近些日子便由周梁黄绩带领人马看管手下差事。

长缨到了地方,周梁便拿着叠单子过来说:“今夜里咱们有批木料要运到码头,原本是早就跟水师营打好招呼在申时正靠岸的,结果突然有商船插队,把我们挤后了一个时辰。”

长缨接了单子看看,有三船之多。

便道:“哪来的商船连咱们的码头也敢抢?”

周梁看看旁侧,才与她说:“头儿不知道,我们也是近来才打听到的情况。

“漕运司包括水师营这些年守住码头,但凡过江的商船除去必要的公账之外,皆是还得私下里上交一份的。

“这钱不一定交给固定的某个人,通常是看商船走谁的路子办的河运关碟。

“而后这管事的此后便每逢船只经过都要抽个成,漕运司的监兑、督催几乎都有这方面的收入。”

长缨凝眉:“那今儿这条船又是属谁的?”

周梁道:“刘蔚!”

长缨听完,情不自禁地抻直腰来。

霍溶大张旗鼓地将盗料案揭露开来之后,吴莅与刘蔚均都还在任上好好呆着。

没想到这事儿还没了,钱韫那边还没给出结果回来呢,这刘蔚不但不低调些,居然还敢公然插队夺南康卫的码头?

他这是瞅准了自己必将安然无事,蹦哒着要出幺蛾子?

“派些人过去,守住码头,申正一到,除了咱们的船,谁也不许靠岸!”

不远处正使唤人装木料的苏馨容往这边投过来几眼。

……霍溶逼得钱韫回去淮安讨说法之后到如今也有八九日了,这些日子虽说霍溶——包括南康卫都没再有什么动静。

但漕运司这边却多少受到了些震摄,王照和冯亮至今在押,尤其朝廷又派了武宁侯来坐镇,这可是再也没法让人还能明目张胆作奸犯科的。

吴莅近日提心吊胆地在等淮安那边结果,是非黑白他心里有数,但扛不住上头要弃卒保帅。

刘蔚却很淡定,原本他也没有想到霍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局势,但随着时日过去,那点本来就不多的忧心便早就按下去了。

“大人,南康卫有人带着兵马把码头给守住了,是徐澜手下的人,看架势应是不服气咱们插队!”

衙门上事务不多,眼下也没到催粮的季节,反倒是大部分可用来算计手头油水。

这里他刚拨完算盘,算好即将要入账的这笔孝敬,底下人就进来禀道。

第129章 她知道他看不上她

“什么人?”他撩眼问。

“是个女将,叫沈长缨!”

刘蔚皱眉,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来人倒是有眼色,见状就释疑了:“就是前两个月在长兴把程啸给弄倒台了的那个副千户!据说徐澜受伤后,她如今暂代了徐澜的差事。”

刘蔚终于有了印象,程啸那案子倒的确影响甚大。

但他道:“即便是拿下了程啸,也不过她运气好。她一个小小副千户,也敢跟我争地盘?”

来人想了下,还是多了句嘴:“今儿这个沈长缨,是跟武宁侯一道来的。”

刘蔚听到这里,才停下拨算盘的手来。

凌渊巡视两圈,趁着船还未备好,便就转到差房这边看了看。

苏馨容早上自徐家出来就径直来了码头,徐澜的屡屡冷拒令她心中怨怼愈积愈深。

细想与他之间,她也仅就一点世交的情谊得到在徐家常出常入的权利,余者徐澜的关注没有,徐夫人稍有意向的暗示也没有,当初的信心,如今已在摇摇欲坠。

她直以为徐澜听到昨日的事情会对沈长缨改变态度,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是帮着她说话!

那沈长缨除了会附庸风雅装装大家闺秀,仗着谭绍的关照立了几个功,又拿着家里下人的厨艺拢络住了一帮将领,究竟还有什么好?!

她牙关咬了又咬,只觉得心里头隐隐有火周身乱蹿,找不到出口。

凌渊进了门,传令所有当差的将领过来集合,还是旁人戳了戳她才回过神来。

长缨到来库房时恰好与急匆匆行过来的刘蔚打了个照面,看了他两眼,她一声没吭地进了屋。

刘蔚也打量着她,直到看不见她人才收回目光。

他一个漕运司小官吏,再怎么有背景也高不过堂堂武宁侯去,沈长缨他可以不放在眼里,凌渊他却万万不能。听说他到了码头之后,又怎么能不来?

长缨也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跟刘蔚打照面,看他目光直盯着自己,猜想他是因着抢码头的事惦记上了。倒也无所畏惧,心里盘算着,一面听凌渊训示。

这是凌渊首次前来码头巡视,自然看到的各处都要询问几句。

到了长缨这里,他仔细地看着手上的卷宗,问她:“可知造一条船该用到多少木料漆料?”

长缨张嘴就来,回答得明明白白。

凌渊声色不动,又问:“一条船工序几何?工期多久?”

她也答上了。

凌渊再问:“码头堆着这么多木料,如何在最短时间里应付码头突发情况,如何调度?”

“末将已经做好各项预案,分别对于匪情,盗情,火情等突发情况有了详细备案,请侯爷过目。”

长缨向来习惯把手头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接下徐澜的嘱托,又怎么能不细加琢磨?她自周梁手里接了卷宗过来呈了给他。

凌渊接在手里仔细地翻看,仿佛忘了在场还有其余人似的,逐字逐句,连个停顿号都不肯放过。

末了,他抬头道:“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长缨颌首。

凌渊再看她两眼,又落目在卷宗上。

纵然从前凌晏与两个弟弟百般夸奖过她的才学,他也曾经自凌颂手里得到她的文章看过,但终归对其印象不过是这小丫头有些灵气而已。可是时隔三年有半,她亲自呈上的这份预案却思路清晰,一针见血,针对各项不同突发事件呈现出了极为合理且老道的部署。

回想起昨日她在集议上的表现,他也不能不暗里惊叹。

摆摆手让其余人皆退下,他皱眉问她:“你对朝局那些自以为是的说辞是怎么得来的?”

长缨看到他这副态度就妥妥地猜想到他看不上自己,由于向来如此,她也未放在心上。

说道:“回侯爷的话,不过是在卫所里呆的时间长,四面八方收集到的小道消息有点多,故而有了那么一番胡乱猜测罢了。”

凌渊望着她,未置可否。

他自是不信这就是全部理由,凌家虽然对她多有栽培,但也没有到神化的地步。

她这只能是她自己在这几年里摸爬滚打的成就了。

默了会儿,他又问:“这眩晕的病,又是怎么来的?”

长缨不愿跟他唠家常,笑了下,垂首没吭声。

凌渊也觉自己话多,一时不再吭声。

屋里又陷入静默。仿佛只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就总是冷的。

少顷,他把卷宗放到桌上,揭开茶盅,又问:“你跟霍溶怎么回事?”

霍溶去船坞里点了个卯,又监了会儿工,再听留守在码头的属下将领说了说近况,回来走到库房外,便见郭蛟带着护卫们正守在门口。

木栏外的树下另有人拢着手缩头缩脑地往里头瞅,正是他前阵子盯了许久的刘蔚。

便走过去:“刘大人这是想求见侯爷呢?”

刘蔚对他自然是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王照和冯亮都栽在他手里,到如今还重兵看押着没放出来,弄得他是生生断了条财路,即便回头钱韫会交出吴莅息事宁人,自此之后这份油水他也是再也捞不着了,他岂能不恨?

今日里跟沈长缨抢码头,还不是为了给商船多争取点时间靠岸,好多捞点钱填补这空缺?

但心里的恨终归不至于浮于面上。

他眼神凛了下,端出笑容,拱起手道:“听说侯爷到码头来了,下官恰巧当值,正想拜会拜会。”

说完他瞅着他,又道:“要不,烦请霍将军引个路?”

霍溶好歹也是个正三品的昭毅将军,他这小小监兑大言不惭让他引路,这是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霍溶扶剑笑了下,涵养极好地道:“那刘大人稍等,我这就给您去通报一声。”

刘蔚笑着又拱了拱手,对这句“给您通报”并无谦让之意。

随着众将领走出门来的苏馨容远远地望见这幕,想起先前在木料场所看到的,又再想起早上徐澜对自己的态度,心内转过了几道弯,随后便也挎着剑到了刘蔚跟前。

“刘大人想见侯爷,怎么也不挑挑时候?”

刘蔚自是认得她,南康卫督造司里这拨人,但凡有点来头的,他没有不识的。

听得她话里有话,就扯出抹笑来道:“还请苏将军指教。”

第130章 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馨容勾唇:“侯爷如今正跟沈将军在屋里议事呢。刘大人可知道沈将军是什么人么?”

刘蔚静候她下文。

苏馨容道:“沈将军在南康卫炙手可热,不光是谭将军关照她,霍将军惦记她,就连才到来的武宁侯也对她关注有加。

“刘大人孤陋寡闻,难道不知道昨儿她被侯爷当众宣称是凌家的人,而后传了沈将军到府上,结果却让霍将军闯上门去把她接出来的事?”

听到这里刘蔚倒是实打实地愣了下。

南康卫被谭绍把着,向来守口如瓶,轻易不会有什么风声传到他们耳里,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么劲爆的事情?

不过,听苏馨容这意思,凌渊跟沈长缨之间还有点什么瓜葛?

可凌渊自幼居于京师,便是出京也不见得就到过湖州,怎么会与南康卫的女将有瓜葛?

他想了下,说道:“那苏将军这意思是,下官得敬着沈将军点儿?”

苏馨容眺望远处江面:“你敬不敬她,我可不能帮你拿主意。

“我只是提醒你,莫说只是跟刘大人你抢个码头,她沈长缨想要治你,只要跟武宁侯说两句什么,哪怕你刘大人身后有势,只怕也要让刘大人你过不去。”

刘蔚缓吸了口气,深深望着她未曾言语。

苏馨容望着前方,余光也在觑他。

刘蔚连霍溶都未放在眼里,这次盗料的事明显是他干的,可所有证据都指向吴莅,足见他背景强大。

霍溶和沈长缨查出来盗料之事,阻断了他的财路,他能不恨?

也就难怪他会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了。

而在他财路被阻的情况下沈长缨还要跟她抢码头,他的火往哪儿撒?

往霍溶身上么?他还那那个本事。

只能是往沈长缨身上撒。

可凌渊如今究竟怎么看待沈长缨的她还不清楚,方才那么一说,她相信,刘蔚肯定会去替她挖掘的。

想到这里,她轻飘飘地又往火上浇油:“我听说,刘大人的背后是京师里头的贵人?”

刘蔚豁然变色:“这话从何说起?”

漕运司如今掌在顾家手上,皇帝早已经被架空,这是举朝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漕运总督府内部的矛盾却是从来未曾对外公布,苏馨容居然张嘴直指核心,如何能不让他内心震撼?

卫所集议事项皆属机密,禁止对外泄露,昨日沈长缨也未曾挑明刘蔚与彭燮身后究竟是谁,苏馨容也不确定是谁,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出口气而已。

但是此刻刘蔚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她默了片刻,说道:“我也是无意间听沈将军说及而已。”

说完她又觑他:“莫非这还说不得不成?”

刘蔚神情晦涩,说道:“这无凭无据的话,将军还是不要乱说为妙。刘某哪里有什么贵人后台?

“若一定要说,那刘某的后头是皇上,与满朝文武一样,也与苏将军一样,刘某是为皇上卖命!”

苏馨容看了会儿他,未置可否。

她原只想唆使刘蔚对沈长缨起疑心,让他去给她添堵,没想到地却让她意外探出点蹊跷。

刘蔚听到她提及背后有人时面色骤变,之后又满口是忠君为国,这是在掩盖什么?

他生怕旁人觉得他对君不忠?那他效忠什么人才会算是对皇帝不忠?

她立定想了想,蓦然脑子里也有了灵光闪过……

眼下跟皇帝做对的,可不就是顾家吗?!可顾家里头还闹内讧,那就只能是太子了!

刘蔚和彭燮居然是太子的人?

她抬头再看过去,扯嘴笑了笑。

难怪这厮敢于做出挖官家墙角的事来,合着他还真有几分底气。

他有底气,那就好办了……

她道:“刘大人勿恼,这话也是我从沈将军处听来,你要怪罪,可怪罪不到我头上。”

刘蔚深深望着她,随后跟她拱了拱手:“苏将军胸有丘壑,这沈将军究竟是何来历,将军又何不跟下官明言?

“未来你我常在码头行走,碰头的机会多了去了,刘某自然也不会忘了苏将军的好处。”

苏馨容心念转动,半晌,她勾了唇道:“我问我,我也不知,只不过昨日武宁侯几乎把沈将军给掐死在卫所众将面前,却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的。

“所以我也很好奇,这武宁侯究竟跟沈将军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刘大人路子广,回头打听到了,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

长缨对凌渊会打听她和霍溶的关系感到了些许惊讶。

但她想凌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猜想是昨日霍溶去凌家把她接出来的事引起的,便简单把她跟霍溶和谭绍等将领平日里相互往来的情况说了说。

凌渊未来得及说什么,郭蛟已走进来:“侯爷,霍将军来了。”

他转向门口,果然就见霍溶闲庭信步地在门口踱步。

收回目光,他漠然又看向长缨。“你说的那些我会去求证。不过你宁愿把隐藏了近四年之久的真相说出来,也不肯回凌家,可是觉得凌家亏待了你?”

“哪敢?”长缨道,“凌家对我恩重如山,无一丝亏待之处。”

她把话说得至诚至恳,心意是有了,却何尝又不是拒人千里?

凌渊看着这样的她,无法说出更多什么。

昨日至今,他觉得有无数话语想出口,可终是拣不出哪句出口才合适。

于他而言,在有线索支撑她那番言论之前,她仍算得是他的仇人,可她这个仇人当得有多么不合常理,他不是不清楚。

当年的事梗在那里,纵然他有万般纵容之心,又哪里容得他罔顾人伦宽恕于她?

他宁愿凌晏是直接死于她手,那么他手刃她为父报仇痛快利落。

她不是亲手杀的,又有那十年的时光摆在那里,让他怎么对待她好?

宽恕她,那他配为人子?不假思索杀了她,那十年光阴都是假的吗?何况她的指证仍透着不合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那么,她想出府也成的。在外受些折磨也是成的。

她若不如此,又何以平息民愤?何以让来日他们再寻契机选择要不要宽恕接纳她?

他的父亲毕竟也曾将她视如己出,她就是在外受个一年半载的苦难作为惩罚,也是该的。

第131章 她又闹小性儿

但他没想到,不过几个月时间,她居然逃出京师了,且是逃得彻彻底底杳无音讯的那种。

外头都说她已经死了,描绘得活灵活现,他渐渐地也当了真,程啸在街头囚车里看他的那一眼,他只觉得有问题,却不料竟然是关于她的消息。

他是带着恨意来的,但那股恨意已经不纯粹,在杀父之仇之外,还衍生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拿她很难办。

积蓄了四年的情绪什么滋味都有,要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她,他都拿不准。

昔年没有能提起来的刀子,在她斗胆逃亡又被他捉到之后,本应该不加迟疑地落下去,但居然却更加提不起来了。

“先出去吧。”他抚抚额角。

长缨看了眼他,退出门来。

郭蛟送她到门下,然后转身,走到凌渊跟前:“姑娘还是变了。”

凌渊手扶着杯盏,半晌道:“谁没变?我也变了。”

郭蛟默然。

凌渊却似对此感受平淡,说道:“昨日过后,定然会有些传言出来,在京师有消息回来之前,不要另掀出什么波澜。

“此外,她眼下既不肯回京,那就先把带她回去的事情压下来,且不要跟府里提及。”

如今不肯回去,来日也总会回去。

她这身份终有一日会传开,到那时,则必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倘若她毫无自保之力,那么即便是回到凌家也只会变得不伦不类。

反过来想想,能为自己挣得一身功绩,于她而言便是锦上添花。

郭蛟听后微笑:“侯爷是真的变了。假以时日,姑娘知道了侯爷的用心,定会有所触动的。”

凌渊睨了眼他,却道:“她不会的。”

郭蛟顿住。

霍溶被挡在门外,脸色很不好看。

但凌家护卫们门神似的堵在门口,也让他无可奈何。总不能再来次强闯?

此时见长缨已经出来,便迎上去:“没事吧?”

长缨摇摇头。

她也能感觉得出来凌渊态度比起当年缓和很多了,除去她昨日说出真相后到如今为止他主动的探问,昨夜里他着郭蛟送来的药,就是在那之前,他没有直接扑过来寻她,昨日在卫所也没有对她下重手,仔细想来,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

是仇恨随着时间淡去了吗?

她不这么认为,别说才区区四年,就是十年,也不能让一个人忘却这样的事故。

那他是在选择相信她的话?

这也让人不可思议。

不过,倘若能这样的话当然是最好的,除去她实在不想在努力晋职之余还要应付他以外,想要查出凌晏如此行事的原因,必须还得他凌渊参与。

无论如何,她和他是不适合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

她还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她身上发生过的这些离奇的事情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

往前走了几步,见霍溶立在原地望着他,她神思微顿,便忽然冲他瞪起眼来。

这家伙,昨日他胡说八道编排的那些倒罢了,又怎好伸手脱她的衣裳?

可是眼睛瞪了半日,又到底没张嘴。

本来那件事就是个意外,他除她的盔甲,想来也不至于存着什么龌龊心思吧?否则他大可以把她外衣也给碰了。

她若是脱口问罪,便反倒显得煞有介事。

如此想想,好像除了瞪他两眼,也没有别的办法。

霍溶看她自屋里心事重重地出来,原本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的。

在她面前,他着实没有什么可跟凌渊相比的,即便他有张婚书,那也不是指婚圣旨,有些东西真不是圈地盘那般靠抢就能得到。

但被她这一瞪,他又抻身笑起来:“我又怎么惹你了?”

“你自己不知道么!”长缨没好气。

霍溶因她这小性子心里反倒变得软乎乎起来,一下子连距离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他走上去:“药吃了不曾?还有哪里不舒服不曾?回头我让那汪大夫定期来给你诊诊脉,那大夫说了,你心事太重,不能总是生气。”

长缨没吭声。她何曾总是生气?她这么大气的人。

心里腹诽两句也就完了。正想问问那“汪大夫”,郭蛟忽已走到跟前,绷着脸与霍溶道:“霍将军,您不是要求见侯爷吗?”

霍溶望着他,半晌都没能缓上气来。

长缨见状,则道:“刘蔚跟我抢码头,我得去看看,你们去吧。”

……刘蔚与苏馨容分别,哪里还在门外呆得下去?

苏馨容透露的信息太多了,沈长缨不光是跟凌渊有瓜葛,而且凌渊还跟她寻仇,这件事像根针一样刺在他心头,并且狠狠地扎了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苏馨容那席话,一个沈长缨算什么,要紧的是武宁侯府!

堂堂武宁侯居然跟一个小小副千户寻仇,这背后有什么内幕?又有什么空子可给他钻?

凌家傅家这些勋贵都是皇帝一党,此番凌渊作为钦差压阵,的确让人心生忌惮,可如果拿到了他什么把柄,或者钻上了什么空子,那就难说了,不是吗?

太子与顾家除了水师营几万兵马,其次并无兵权在手,他不知多稀罕这些勋贵!

这次盗料的事被揭露,回头就算有吴莅背锅,可他终究少不了要受顿斥责。

倘若凌渊这里的确有机可乘,于他而言岂非反倒是件好事?!

所以见不见凌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应该先顺着苏馨容的话去挖掘挖掘这个沈长缨!

……

郭蛟打断霍溶跟长缨叙话,把霍溶引到屋里,凌渊还坐在原处,面前却已来了几个将领,议的是他巡视下来看到的一些疏漏。

大家各抒己见,现场也拟出几条方略来,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在私事上。

长缨出来去码头转了转,直守到船料全部运送到之后才上岸。

从头至尾刘蔚居然没再遣人来添堵,这令她有些意外,按他那气焰,她可原是料他要牛气一把的。故而即便他没出来闹腾,也还是交代了人下去,仔细看管份内差事,免得再出什么漏子。

码头上尚算平静,湖州城外驿道上,此时却疾驶而来两匹骏马。

马上的少擎与紫缃风尘仆仆,一路到达城楼之下下,抬眼看看城门,而后才又打马进城,穿城而来……

第132章 皇帝在给他铺路

长缨接到吉祥来送信说少擎两人已经到府的消息时正在往回赶的半路上,闻讯自然是扬鞭打马加快了速度。

此去也不过一二十日,但却觉得过了有一两个月那般漫长。

回到府里只听见人语声不止,少擎正拿着只猪蹄边啃边跟吴妈绘声绘色说着什么。

她快步进门:“可算等到你们回来了!”

众人皆站起来。少擎放下猪蹄又道:“半路听说凌家老大来了,已经马不停蹄往回赶了!”

“刚听吴妈说侯爷昨日还弄伤了姑娘,可把奴婢急死了!”紫缃也道。

“无事,先吃饭,然后书房里说话。”

长缨安抚他们。

凌渊由于还登船去了江面,比长缨慢回来,刚回至府门口,护卫就过来了。

“冯家五爷和紫缃回来了,他们风尘仆仆的,听门下小厮与之对话,原来是去了通州。”

凌渊自知少擎是跟着长缨一起的,自他来到湖州也确是还没见到少擎露过面。

郭蛟道:“五爷他们定然是照璎姑娘的吩咐去的,只是不知他们去通州做什么?”

凌渊沉吟:“什么时候去的?”

“约摸二十日之前。”

“少康恰好是那阵子成亲,他也不曾回府去?”

“算是路程时日,应是未曾回去,否则的话冯家不可能这么快放他回转。”

凌渊门望着门下,半日道:“传他到府里来。”

长缨回房把饭吃了,洗了把脸,又把吴妈端来的药服下,少擎他们俩就进来了。

看他们都还精神,她便坐下问:“此去可还顺利?”

“除了途中遇到几场大雨,此外没有什么不顺的。”少擎道,“我们途中换了几回马,到达通州直接去了柳儿屯,打听那姓孙的佃户,当地村民说根本没有此人。

“而我们说及三年前你在孙姓佃户家借住过的事,这才有人有印象,说那孙姓佃户已经于三年前迁出柳儿屯了,不知去向。”

佃户不可能让人查到长缨已经猜到,但亲耳验证到这消息,又还是让人心头微凛。

“还查到什么?”她问。

“此外也没什么了,我们没进京,通州转了转就回来了。不过,倒是得到京师不少消息。”

少擎咽了口茶道:“凌家老二已经入吏部观政,程啸的案子也已经盖棺定论了。

“据说,太子被皇帝召去乾清宫严加斥责,虽然没有提出废储,但却已将此事通告了三司六部,等于是是公布了罪状。

“说到这里我就看不明白了,眼下几个皇子,太子先不论,二皇子早夭,三皇子魏王有顽疾,四皇子也不在人世,五皇子楚王是上扶不起的阿斗。

“皇上既然没有废储之意,那么理该把这事捂着不说。

“他这又不废储,又要弄得人尽皆知,让太子为人所指,皇上就不怕来日太子承继大统之后,会得不着民心么?”

长缨道:“皇上自然是有深意的。”

谁让她知道未来会有个真正的五皇子出现呢?

皇帝不废太子,又要将他推入被动境地,自然是为了给杨肃铺路。

这么好的机会,即便是不能把太子一把拖下来,至少也能一步步将他推向深渊。

“唉,只可惜魏王与楚王都指望不上,否则的话,随便一个上台指不定也比杨际上台要强。”少擎叹息。

长缨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情况下太子都能够不完全受顾家掌控,足见是有些手段的。

宅心仁厚,可不见得就能治理好江山,真正能凭本事坐上那位子,就没有几个手脚干净。

当然,这也不是说太子杨际就适合为君。

不过说到凌家,她又问道:“有没有打听到凌颂为何匆忙下场参加会试?”

“不曾。我们没有进城,只在郊外镇子上打听了几嘴。”

京师郊外很多权贵们的田庄,在镇上溜达,也能听到不少消息。

长缨总觉得凌颂比前世提前了一届入世有些问题,但她一时也推测不出来会是什么缘故。

可两世里凌颂都是入的吏部担任观政,那么想来未来厄运也不会逃得过去才是。

“还有什么?”她问。“荣家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少擎道,“听说荣家那位大小姐跟继房斗得死去活来,秀秀每日里夹着尾巴做人。”

长缨嗯了声。将要再问问荣大小姐,门外泛珠又走了进来,说道:“侯爷那边来人了。”

一语落下,一屋子人便都不由自主地支楞起了腰。

郭蛟走到门下见状,不动声色地躬了身:“侯爷听说五爷回来了,特命属下来请五爷过去叙叙旧。”

冯少擎平日挺威武的一个少年,此刻却连话都已经说不好:“他他他,他找我做什么?”

当初他出京来寻长缨,瞒了所有人,如今让他逮了个正着,回头还不是得被他攥在手里随便折腾?

关键是,凌渊知道了,他家里的老爷子肯定也会知道,回头他还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呢!

郭蛟道:“五爷不必慌张,我们侯爷真的就是请你过去喝个茶。”

“我信他才怪!”少擎跳到长缨身后,却又不敢直言说不去。

长缨也道:“你回去跟侯爷说,是我让五爷帮我保守秘密的,侯爷有火气,还是一并算在我头上吧。”

郭蛟瞅了眼她,仍是道:“侯爷只想请五爷喝个茶,五爷若不去,侯爷就得亲自过来了。”

凌渊亲自登门那还得了?长缨这才好不容易松下口气来呢。

少擎无奈,咬了会儿牙,出门了。

事情到了这步,他就是不去这趟,他爹也会知道他下落的。

长缨不放心,打发着吉祥瞳光轮流去凌家面前转悠。

苏馨容等码头船料押回库房才回府。

刚到家门口就见冯少擎跟着郭蛟往凌家去,原本跟刘蔚说过话后这一整日心就没踏实过,此时见久不曾露面的冯少擎居然被郭蛟毕恭毕敬地请去对面,心里又禁不住一咯噔。

冯少擎素日在沈长缨面前唯命是从,却居然又被凌渊的护卫这般敬着,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厮见她立在门口出神,便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馨容瞅了眼他,想起刘蔚背后极可能是太子,便又停下步,说道:“你帮我去趟码头……”

第133章 杀死老侯爷的刽子手

吉祥与瞳光在凌家门口徘徊,见苏馨容盯了这边半日,便就戳了戳瞳光手肘,使了个眼色。

紫缃不免关心起长缨跟凌渊的接触。

长缨料着凌渊不会真对少擎做什么,想着也该让她和吴妈知道当年事了,便着她把吴妈唤来,将那日跟凌渊所提之事原原本本复述给了她们听。

俩人听到半路已经抹起眼泪来,等她说完,便相继道:“我就知道姑娘那么做是事出有因,可怜您自己闷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不说!

“你当时说出来可多好啊!奴婢们就是日日跪在侯府门前替姑娘请愿,也是中的!”

“自然是不能随便说的。”长缨一手拉住她们一个。“姑父当年嘱我这么做,连谁都不曾告诉,自然有极要紧极要紧的原因。

“倘若你们去侯府跪求了,又或者让姑母他们信了你们,然而宽恕我,那么他当初又为何不直接跟姑母他们通气呢?”

她始终相信凌晏此举背后有了不得的原因,尤其是在她知道将来凌家有大难之后。

她不能说,既顾忌着不会有人信她,也因为凌晏或许是另有原因,因此守口如瓶多年。

但如此令得吴妈紫缃越发难受,相互又抹着眼泪说了会儿当年事才收场。

刚刚说完,正好瞳光就进来了:“方才苏馨容盯着五爷去凌家,古古怪怪地瞧了半日。”

听到苏馨容,长缨就蓦地想起前日自卫所议厅出来后,苏馨容堵着她跟她打听的那番话。这个苏馨容,竟然对她这么好奇?

“姑娘,这事儿您不能对外说,那您岂不是得一直背着这锅下去?”

紫缃担忧起来。“侯爷来势汹汹,即便后来没拿您怎么样,可当初一定是想要收拾您的。这要是有人从中猜出了您的身份可怎么办?”

长缨沉默起来。

那日凌渊当众对她动手,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摆平。

别的人倒罢了,像苏馨容这种时刻盯住她的就得十分当心,而如今凌渊并未对她完全消去恨意,也保不准哪日他突然报复心又起,再说出点什么来呢?

她丢了差事,于他来说无关紧要,可能对他来说断了她的官路他还觉得这是轻的。

但她可不一样了,这可是她重生回来的最大目标!

她若把当初真相说出来,先不说不会有人信,就算信了,于她来说也是自损八百,万一凌晏当初这么做的原因真的藏着莫大秘密呢?

到时候总会有些人会相信的,而那时她和凌家岂不是变得更加被动?

“明儿我再去见见他吧。”

这是跟凌家也相关的事情,她必须跟他在这件事上达成默契,哪怕是暂时的。

说完未久,少擎就回来了,神色自然,举止淡定,看模样果然不像是被教训过的样子。

“奇了怪了,他不但没有拿我爹来威胁我,居然还说要我好好跟着你,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长缨想了下:“据我所知,他就是有阴谋,好像也犯不上使在你我头上。”

“我觉得也是。”少擎琢磨着,然后下去了。

长缨对着夜空默了会儿,才回屋。

翌日早饭前,她琢磨了一下今日该办的差事,收拾好便准备往凌家去。

刚到门下,早起去卫所应卯回来的少擎就一路狂奔进来,见着她劈头便道:“长缨,不好了!卫所里到处都在传你是凌家的表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传出去的?!”

长缨立时顿在门下。

听到动静的吴妈他们也纷纷跑出来。

“怎么回事?”吴妈塞了簸箕给吉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跟咱们不怎么熟络的那些将领,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全都知道了长缨是凌家表姑娘!

“有些都已经公然在骂长缨是害死老侯爷的刽子手,在吆喝着要去凌家问个清楚了,看模样倒像是要把长缨拖出来将她手刃似的!”

少擎抹了把汗,又急又怒之下五官都变了形。

长缨万没想到事情会传得这么快,这没道理!

凌渊遇见她并掀起风波也不过是前日的事,虽说他当时言语极易引人联想,可是湖州距离京师千余里路,一部分人连当朝有哪里权贵都不清楚!

剩下一部分即便知道武宁侯府,也不见得就知道凌家有没有小姐。

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从凌渊话里确定她是凌家的表姑娘?!

换句话说,即便是如徐澜这般,碰巧真有知道当年事件的,在有证据之前,也不敢贸贸然出声认定她就是沈璎,所以,事情又是怎么会失控的?!

“我没有往外说过,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只能是前日在卫所里侯爷对我动手的那一着。

“你们都去查查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怎么传出来的?!回来报我!少擎也去卫所里转转,看看究竟又是怎么掀起来的?”

即便是她的身份暴露,如此大声势地散播也不正常!

这都到了要去替凌渊伸张正义的地步了,还能只能指指她脊梁骨而已?

“其余人各司其职,我先去对面看看!”

她交代完后,随即跨下石阶。

“姑娘!谭将军与诸指挥使们都已经往卫所去了,好些人都已经到达侯府门外,要求见侯爷了!”

扫着院子的吉祥抓着扫把踉跄着冲进来,将一众正准备分头行事的人皆堵在了门下!

周梁怒道:“眼下侯爷都未曾发话,是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小的都不认识那么多,但是,黄慧祺的父亲黄建德也在其中!”

吉祥道。

长缨心下微顿,快步走到前院,街头喧哗声已经传来,到了花窗之下张眼望去,果然凌家门下已站了四五个将领,当中一人,不是黄建德又是谁?!

这就很明显了,是有人在故意针对她!

她倏然又想起昨夜里吉祥禀报她的,看到苏馨容在盯着少擎看的事情,苏馨容一天到晚地盯着她,这么说来,这事莫非跟她有关系?

但她又哪来的渠道知道确定她的身份的呢?!别的不说,凌渊这会儿还在这里呢,她就不怕万一搞错,把凌渊给惹怒了?

第134章 她就是沈璎!!

她沉了沉气,望着面前众人道:“少擎你们几个先出去,务必尽可能地查出源头,我等你们消息!”

凌家门家的动静早惊动了整条街,原本时间还早,卫所里的传言还没怎么传到南风巷,但经黄建德等人这么一闹,很快左邻右舍知道了。

再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便陆续有人前来围观,恰巧是沈家与凌家又当门对户,此时便只需锁住一个地方皆可张望。

素日与长缨过从甚密的街坊邻居,有大部分皆三三两两指着沈家大门交头接耳,言语里的鄙视轻蔑仿佛写在脸上。

当中一些言语,更是让人听来浑身皆不是滋味。

凌渊方走至院中,郭蛟已快步进来:“据查,这话是自码头生起来的,眼下尚未寻到具体源头!属下已经遣了人往码头去,但——恐怕也于事无补。”

无论如何当初长缨当着那么多人面致死凌晏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如今即便是知道有人借机针对,也没有办法下令定性为谣言。

而即便是寻到了散播这消息出来的人,也无法斥责其有什么不对,毕竟,死的那个是凌晏,是他们的老侯爷,凌渊要么不承认她,要么承认就不能对她有任何偏袒,否则他就是不孝!

凌渊负手凝眉,说道:“她呢?”

“璎姑娘还在府里,但方才冯五爷和周梁黄绩他们都出门了!”

凌渊默了片刻,道:“让她在府里呆着,不要露面。”

郭蛟称是,出去了。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露面!风口浪尖上,露面无异于火上浇油。

不光是长缨不能出去,凌渊也不便出去,一旦出去他就得有个态度出来,这种情况下又给什么态度好呢?

而不管他怎么说,只要他承认她是沈璎,都将决定舆论走向更失控的地步。

可要让凌渊站出来包庇她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凌晏的死对凌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伤痛。

凌家这里闹腾着的时候,霍溶也已经带着佟琪他们出了门。

卫所已经到处都是传扬这件事的声音,从凌渊与长缨碰面时起的交锋到后来种种,如今已让人有了恍然大悟之感。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身边活生生的那个热情谦和的沈长缨,居然会是传说中丧尽天良恩将仇的凌家表姑娘!

到达谭绍门下时霍溶脸色已沉得滴水,而谭绍却去了议厅,他又即刻转道去议厅。

眼下之计只能请谭绍出面先且中断这议论,在没有证据反驳的情况下,任何人的据理力争都是徒劳!

“将军!”

霍溶进内环视了一眼在座的四名副指挥使,而后跟谭绍拱了拱手。

谭绍摆手,沉脸道:“沈长缨呢?”

霍溶回道:“沈长缨在卫所呆了三年,才能人品大家有目共睹,她怎么会是害死老侯爷的凶手呢?

“还请将军莫要因为这件事而否定了她的全部。末将请求将军立刻下令制裁造谣者,以正视听!”

“霍将军还真是会偏心。”他话刚落下,门外就传来苏馨容的声音。

苏馨容在一屋子人注目下漫步进来:“沈长缨究竟是不是凌家的表姑娘沈璎,事实已经摆在这儿了,侯爷就只差没亲口说出来了,霍将军连这都还要替她遮掩?

“如果说连害死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亲姑父这样的事情都能有情可讲,那么王法还有什么威性可严?

“我们大宁可不缺一个小小千户长,对于这种恩将仇报的白眼狼,绝不能还容她留在南康卫!”

霍溶睨着她,凝眉道:“说到恩将仇报,我记得似乎码头发现盗料案起因之初是苏将军陷害沈将军而起。

“事后到如今沈将军未有一个字提过要处置苏将军,苏将军不记得人家的好便罢了,如今却跳出来指责沈将军恩将仇报,敢问,要处置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是不是得从你苏将军先开刀?”

苏馨容噎住,脱口道:“这两者岂可相提并论?我那只不过是跟沈将军开了个玩笑,无奈她当了真。

“她害死凌老侯爷的事能算是玩笑么?那可是几百官兵亲眼看见,她亲口指证自己的姑父,于公来说她的做法是残害忠良!

“于私来说,她是恩将仇报六亲不认!霍将军连这都要护着,难不成是沈长缨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

“那苏将军与凌家非亲非故,你这么急着替侯爷出头,是打算从侯爷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霍溶从始至终脸上连波澜都没有一个,但他这反应却让人也禁不住屏息。

“我警告你,诽谤同僚造谣生事可一样得论罪,苏将军要是有证据就拿出来!

“要是没证据,那就别妨碍我等彻查这造谣生事之人,早日将她捉拿归案,以还沈将军清白!”

苏馨容不料他竟然这般语锋犀利,只觉他话里有所针对,一时扶着剑,便不再与他往下杠。

只跟谭绍道:“将军,此事影响甚大,还是传沈长缨到场听听她怎么说吧,也免得说我们南康卫不仁义,不肯给她申辩的机会!”

谭绍看向霍溶。

霍溶此刻反倒是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语了。只是掩口轻咳的时候顺便看了下门口佟琪。

谭绍发声:“去请沈将军!”

霍溶瞅着苏馨容,神色阴阴的,莫测高深。

苏馨容在他这轻轻一瞥之下心头发凛,不敢再与他对视。

但她也决不会退缩!

昨夜她遣的小厮去往码头时,果然刘蔚已经与漕运司里几个有来头的官吏喝上茶了。

刘蔚是太子一系,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能在各码头理政的官吏多少都是有背景的,有了她提供的这么多线索,他只消寻得熟悉京师的几个人一问,立时便就有了结果。

凌渊一来就针对沈长缨,还忍不住当众跟她动了手,加之又说到她是凌家的人,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再加上冯少擎被沈家人称作五爷,而与凌家交好的东阳伯也姓冯!他们家五爷相传正是两年多以前离开京师的,综合种种线索,沈长缨怎么可能不是沈璎呢?!

她有绝对信心!

第135章 怎能让那白眼狼继续逍遥?

这个消息令她整个夜里都未曾睡着,最终半夜爬起去与苏涣把这事说了,然后往黄家找到黄慧祺,跟黄家父女密谋了这件事。

不出所料,不出两个时辰就已经在卫所官兵里传开了!

想她在南康卫与她沈长缨共事两三年,沈长缨仗着自己挣下点功绩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在徐澜的事情上她还总一副骄傲姿态。

她还当她真是无一空门呢,这次根本都不必她出手就抓了她一个现成的把柄在手里,她岂能放过?

难怪她在凌渊面前逆来顺受,还被凌渊传到府里问话,结果人晕了才被霍溶带出来,敢情凌渊上南康卫明着是为当差,暗着却是来寻仇来了!

虽说凌渊至今也没见对她下重手,可是沈长缨是他的杀父仇人,难道他还能不认不成?!

只要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沈长缨就是凌家的表姑娘沈璎,把她当年干过的事情再度从人们记忆里挑出来,那么自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了讨好凌渊,而让沈长缨好看的!

介时她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扒下她的皮给徐澜看到她的真面目,让他徐澜看看,他迷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看了眼谭绍,索性又道:“这件事情事关侯府,我看不如也把侯爷请过来吧?”

省得到时候沈长缨来了,也跟霍溶一般对她白眼狼的身份拒不承认!

有着与苏馨容私下达成的默契,黄建德等人在凌家门口迟迟不肯离去。

先还只是跟郭蛟他们恳求进府,后来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有些针对长缨的不堪入耳的言辞也吐了出来。

长缨坐在石阶上,细听着外头的怒骂,依稀间又回到了昔年。

但这跟当年又不同了,当年她是自甘被人唾骂,如今她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成绩,为何要眼睁睁被人口水摧毁?

所有隔墙传来的指责谩骂,都只能催生她直面一切阻碍的勇气!

哪怕她洗不清自己,哪怕凌渊不能全信她的无罪,她也得争取留在南康卫,保住她历尽艰苦打下来的的阵地!

她拂拂袖子站起来,走到门下豁然将门打开——

满街的人听到门板哐当声,皆纷纷回头看过来。

长缨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走向卫所。

只那短短一眼间,她认得出来表情里带着震惊与鄙夷的是些什么人,也从声音听得出来哪些人在事情未明之前对她百般苛责。

他们当中不少人曾在她家里蹭过饭,也曾经大半夜地因为私事请她代替夜里轮值。

他们也曾经万般感慨过她是个好姑娘,但所有种种,显然都经不过一桩当事人都未曾出面证实的传闻冲击。

人们总是更容易相信不好的一面。

这无所谓,她知道世态炎凉,前世人生告诉过她该怎么对这些世态保留一颗雍容心。

何况,他们终究也影响不到她。

谭绍派出来的衙役到了卫所门口,就见长缨稳步往这里走来。

“沈将军,谭将军请你即刻到议厅去!”

就连衙役都不似平日殷勤,传话的同时眼神还在她脸上溜。

“长缨!”

“沈将军!”

少擎与佟琪分别自不同方向飞奔过来,同时瞪了眼那衙役,而后又相互瞅了两眼。

一个道:“我陪你去!”

一个说:“我们爷有话,请将军回头进去,只要拒不承认就行了,剩下的有他来!”

最后这句话是佟琪自己加上去的,但他想他家主子肯定也就是这个意思!

长缨点点头,抬步跨了门槛。

原本她就是要抵死不认的,她反正都当了四年白眼狼,脸皮早就练厚了!只要凌渊不出来指认,谁能把她怎么样呢?

等到甩开了衙役,她停下步,少擎又上前来:“霍溶去议厅了,几位副指挥使都在,苏馨容也跑过去了,方才还跟霍溶杠上了,我看这事跟她脱不开干系!

“凌渊到目前为止没有出来,——反正你去了就先听霍溶的吧!”

佟琪从旁听着,连溜了他好几眼,很显然对他直呼霍溶名字感到不满。

但他末尾那句话又令他稍感顺心,因此闭着嘴没怼。

长缨默吟半刻,抬步便走。

凌渊持卷坐在书房,面前香炉里一枝香已经燃尽。

郭蛟走进来:“侯爷,璎姑娘出门往卫所去了!”

他目光微闪,视线落回书页上:“她去送死吗?”

郭蛟顿住。

凌渊翻了两页,明显精神已不在书上,又问道:“门口怎么样了?”

“他们还在。”郭蛟伸手把香炉挪开。

凌渊望着面前光影忽闪,随后把书放下,起身道:“去卫所。”

长缨出门的时候门外的人已经跟着走了一部分,但眼下凌家大门外仍聚集着不少人。

门外将门一开,黄建德等人立刻蜂拥而上,以仿若长缨杀的是他们自己的老子似的激愤地询问他:“侯爷,敢问沈长缨当真是害死老侯爷的罪魁祸首么?她可就是凌家那恩将仇报的表亲?!”

黄慧祺想嫁霍溶,已无希望,才到的这个侯爷年轻有为,家底又比霍溶不知好出多少!

黄建德昨夜听完苏馨容与苏涣陈述,已对凌渊生出万般亲近之心。

想着纵然黄慧祺没那福份做武宁侯夫人,那么他能着这个东风,在凌渊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值得的!

凌渊脚步未停,漠然跨步往卫所去。

郭蛟等人将们均拦在身后:“各位将军,不管沈将军是不是我们的表姑娘,这都是我们侯府的私事!

“侯爷可是钦差大臣,有生杀大权,各位堵住府门已属无礼,侯爷不计较,不代表不能计较。

“若是因此而耽误了公差,闹出了什么篓子来,到时候恐怕就不是由在下出来劝劝这么简单了!”

黄建德等人立时噤声。

郭蛟深深睨了眼他们,亦跟随凌渊走去。

旁人望着他们背影,纷纷道:“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咱们是要去卫所‘声援’侯爷的!难道还能让那白眼狼继续逍遥不成?”

黄慧祺的声音插进来,目光亦粘在了凌渊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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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那她是凌家的什么人?

她自知凌渊不是她黄慧祺该肖想的,但霍溶的心全落在了沈长缨身上,还令她至今呆在库房司,眼下这现成的把柄,她没有理由不跟着苏馨容去抓一抓!

……

议厅里人不多,谭绍与几个副指挥使皆坐在主位。

霍溶也设了坐处,但他此时站着,正面五步外是藏不住狠戾与得意之色的苏馨容。

长缨进来的时候他看了眼她,没吭声,但目光里藏着些东西。

“听说将军传我。”

长缨进来先施了礼,而后直身扫视着众人,目光回到谭绍这边。

“沈长缨,今儿一大早卫所里都在传你是凌家的表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

向来没架子的谭绍此时面色阴沉,不怒自威,目光灼灼回望过来,不给丁点机会与人逃避的样子。

长缨平声静气,回视过去:“回将军的话,末将不是凌家的表姑娘。”

屋内屏气凝神,忽然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长缨抬起头来:“末将也不知道何以生出这样的传言?我沈长缨就是沈长缨,跟凌家没有关系。”

方才的那幕寂静,在经历过瞬间的愕然之后,此刻就活跃了些许。

“沈长缨,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苏馨容上前,“三年前你害死了于你有养育之恩的亲姑父,之后隐姓埋名逃到湖州从军,时间上就是符合的!

“也正因为如此侯爷才会一见你就对你动手,你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否认?

“你丧尽天良,你杀害了国之忠良,有什么资格享受朝廷俸禄?又有什么资格还在军中立足?!”

长缨敢于否认,自然是对凌渊的态度有一定把握。

她想他至少不会急于在他派去京师的人回来之前对她有什么新动作。那么他又何必因为一个单纯的苏馨容的挑拨而选择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弄得失控呢?

在她把真相陈述给他之后,他再放任这种事情宣扬开来,无论对他,对她,还是对南康卫,都没有好处。

他可以不顾她的处境,但务必得顾忌凌家甚至是他身为钦差此来的目的。

她道:“我不是,又为什么要认?我所享受的俸禄是我凭拳头挣回来的,比起苏将军这种无功受禄之人,我自以为要心安理得的多。

“不知道苏将军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说我没资格?

“再有,你口口声声说我就是凌家表姑娘,那么你可曾亲眼在凌家看到过我?又可曾亲眼看到我如何害死的老侯爷?”

苏馨容冷哼:“昔日数百人众目睽睽亲眼所见,这难道还有假?

“倘若不是你做的,你又何以会隐姓埋名跑到湖州来从军?且从来也不提自己身世?

“如果不是,那侯爷为什么当日一到来便说要寻你叙旧?为何一见你面便锁住你脖颈对你动手?又为何会当着卫所众人之面说你是凌家的人?

“据我所知,凌家并没有小姐,你倒是说说,你不是凌家的表姑娘,又是凌家的什么人?”

长缨目光灼灼:“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知道你一定要在毫无证据之下逼得我承认又对你有什么目的?”

她苏馨容前日还对她毫无所知,昨夜里还在疑惑少擎,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连凌家没小姐都知道了?

这断断没有道理!因此她也就更加不能承认。

“你别管那么多,只需回答我!回答不上来,你就是沈璎!”

“她是凌家的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门口这时候传来声音,随着轻微衣袂响,凌渊跨步走了进来,那目光如同雪夜的光,将她苏馨容冷冷地拂过了一遍:“她不承认,就是沈璎?那倘若我说你是沈璎,你承认吗?”

一屋人瞬间肃然。

苏馨容语塞,她是盼着凌渊能来,但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

霍溶往长缨看去。

长缨望着凌渊,眉头紧锁,咬起来下唇。

凌渊不会当面指证她这多少在她意料中,可是,接下来他又要怎么解释前些日子的奇怪举动呢?

事情被挑到如今目前的地步,不是他一句她不是就能服众的。

她认为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出来,只要他不出来,她死活不认,苏馨容就算刀架上她脖子也不能跟众人证明什么!

她可以否认,但他若否认,却必须对他当时的作为做出解释。

回头他要怎么解释?

“侯爷来的正好,”谭绍他们几个原先坐着的纷纷站起来,迎前两步跟凌渊拱手道:“今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老侯爷昔年遭遇令我等深为抱憾,沈将军究竟是与不是侯府的表姑娘,还请侯爷给末将们一个明示。”

事情到了这步,作为一司之长官,这是难免要当面问个结果的了。

霍溶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凌渊一会儿,扭头招来佟琪耳语了几句。

凌渊瞅着苏馨容:“我以为比起求证此事,谭将军更应该去追究谣言如何生起的才是!无缘无故挑起这样的风波,这是嫌南康卫太团结了么?!”

苏馨容纵然理直气壮,眼下在凌渊这番看似无甚表情的凝视下却忐忑起来。

凌渊的态度太坚定了,难道刘蔚给她的消息有误?沈长缨当真不是沈璎?

不然凌渊怎么会对一个害死了自己父亲的人心生偏袒?

纵然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些表兄妹情份在,他凌渊威名在外,又怎么会如此优柔寡断不分轻重?

他就不怕世人指责他不孝吗?

苏馨容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道疑心,但这些疑心没有一个能将她最终打败的!

她决不相信沈长缨是清白的,她绝对有鬼!

“侯爷这么说,显然是已经证明沈将军是为谣言所累,”

谭绍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出声了:“这起心造谣之人实在其心可诛!来人,传话给宋黎二位轮值的将军,着他们即刻彻查!”

苏馨容心头剧凛!

她分明说的是事实,谁知道凌渊会帮着杀父仇人说话?

一旦彻查出来消息是她发出去的,那她这官身便别想要了!

她脱口道:“侯爷当日当众说沈将军是凌家的人,这话可不只我一个人听到!

“既然她不是侯府的表姑娘,那她是凌家的什么人,还请侯爷给个明示,也免得日后我等再生误会!”

第137章 我能证明她不是沈璎

长缨听到这里,便禁不住深深地沉了一口气。

她就担心凌渊出现之后苏馨容会刨根问底,眼下果然来了!

但此刻她却不适合说任何话,因为她不知道凌渊是否有了计划,已想到怎么应付这道坎,而她作出的任何一个回应都有可能打乱他的计划。她只能保持缄默。

方才已缓和下来的谭绍,在瞪视完苏馨容之后,此刻神色又开始紧绷。

抱臂静立的霍溶眼内则透着幽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她是凌家的人,就一定是凌家的表小姐?她是家母看中的未来武宁侯夫人人选,不行么?”

这句话流畅而自如,仿佛是早就顺理成章,因而不必任何思索。

而话之主人的神情也很笃定很从容,仿佛正在回答着一个多么无聊又弱智的问题。

负手立着的凌渊仍然是自如的,但其余人却各有了各的反应。

苏馨容面肌一阵颤抖,难以自抑地睁大了眼睛。

满堂正紧张等待着他作答的人,包括已经赶到的黄家父女与苏涣以及诸将,也无一例外皆瞠目结舌愣在那里。

长缨望着面前她这表哥,周身已经布满尴尬,——未来的武宁侯夫人?

即便只是为了对付苏馨容,为了给全卫所的人一个交代而已,他下的这本未免也太大。难道就不能说是堂妹或者别的?

“虽然我回答了苏将军的问题,但我想请问,我对于一个注定要做凌家人的人动手是粗鲁还是温柔,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事?不知道这跟苏将军有什么关系?

“区区在下我到底是个御指的钦差,难道我到南康卫来,还得先把个人事情交代清楚了才能胜任?”

凌渊语气平稳,尾音微挑,凉薄地看向苏馨容。

苏馨容脸色煞白,而长缨已经快无法思考。

即刻此举是为了给她解围,可编出这样的谎言,将来又该如何收场?

姑母怎么可能会挑中她做武宁侯夫人?她和凌晏是拿她当女儿的呀!

当然,她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可他又何必给自己挖下这么大个坑?

即便是他如今对她的话有了些许信任,在京师的他的母亲也不见得会信,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他来日又该怎么跟世人解释?

更何况,霍溶手里还持着一张跟她的婚书……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往始终抱着双臂没曾吭声的霍溶看去。

霍溶原在注视凌渊,此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那目光里火辣辣的,刺眼得很。

“爷……”

管速忍不住戳了戳霍溶。

霍溶却将目光又投回到凌渊身上,没有吭声,仿佛凌渊说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苏馨容嗓子都发哑了:“沈长缨身上明明诸多疑点,侯爷却对她诸多包庇,可沈璎再怎么说也是您的杀父仇人!

“就算侯爷出于幼时情份想包庇沈璎,您难道忘了昔日切肤之痛吗?

“老侯爷就算不是她直接害死的,也是死于她蓄意指证!

“侯爷包庇她,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您对得起老侯爷在天之灵吗?!

“您怎么不想想骤然丧夫的您的母亲,还有侯爷您自己?不过区区三年,您真的已经这么心安理得了吗!”

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凌渊居然会不惜以未来武宁侯夫人的身份来替她解围!

这完全不合理!

“我就不信这种事能隐瞒得了一辈子!如果来日证明沈长缨就是沈璎,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理由怀疑老侯爷的死是不是出于什么阴谋了!

“毕竟您现如今要包庇的人是害死他的凶手!而侯爷身为他的儿子,谁知道你们当初是不是图谋什么而对他做了什么呢?!”

苏馨容怒恨到了极点,控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议厅。

整个议厅因她这番话而瞬间气氛寒意漫布,如果长缨没有眼花,苏涣都已经开始腿抖。

苏馨容也知道自己狂妄了,但她怎么能不怒?

她明明没有骗人,没有说谎,但他们却联合起来怪她造谣,要治她的罪!

倘若她不戳穿他们的谎言,那么要倒霉的人就是她!

郭蛟拔剑怒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长缨脸色已有些发白。

苏馨容对凌渊的质问仿佛全都化成了刀子,直接扎在她心窝上。

她受不了这样的问罪。

哪怕凌晏不是她杀的,她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那番话下。

她受不了,凌渊必然也受不了。

她迟早有一日会以南康卫出身的沈长缨身份出现在京师,那时候凌渊今日的“证言”都会不攻自破。

作为害死凌晏的“凶手”,凌渊却当众说她是他看中的婚配人选,纵然她和他都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外间不会这么认为!

就算外间有人不这么认为,也绝对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机推波助澜,将凌家直接推于风口浪尖!

但眼下她若承认就是沈璎,凌渊要么放过她,要么严惩她。

严惩她的结果是她放弃前途离开南康卫,甚至是再也不可能会在从军路上拥有前途。

而凌渊若放过他,来日他还如何凭他的威信去与漕运司的人周旋?

“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是站在凌家的立场,恳请侯爷三思后行,莫要做出令老侯爷以及拥护爱戴武宁侯府的失望的事情来!

“老侯爷是朝中的大将,惩罚蓄意害死他的凶手,这是我就算当着皇上的面也敢于直言的!

“侯爷您该想想,这些年您是怎么从丧父之痛中过来的!尤其害死他的这个人还是他的亲人!他九泉之下该有多难过!”

苏馨容仍在叫嚣。

凌渊脸色青寒,不发一言。

郭蛟也暗里咬紧了牙关。

要承认和否认,想手起刀落拿捏个小小千户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身为凌晏的儿子,在长缨那番话真假未辩之前,凌渊心里那些伤痛真的有那么容易迈过去吗?

要命的从来就不是敌人的逼迫,而是自己面临着的选择。

议厅里仿佛还回响着苏馨容的质问,谭绍等诸将均未曾再做声,事实上已经没有他们插话的余地。

长缨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在出油,如今眼目下,似乎已容不得她再有别的选择。

与其看着苏馨容将矛头指向凌家,她宁愿承认自己就是沈璎,也宁愿放弃这历尽艰辛得来的前程。

“爷,东西取来了!”

她话将出口,这当口门外就传来佟琪哼哧哼哧的声音,蓦然打断了她。

众目睽睽里,虚倚着椅背站立的霍溶接了他呈上来的两张纸,挑眉看了一眼,然后看向苏馨容:“苏将军说这么多,也拿不出来沈将军就是凌家表姑娘身份的证据。不巧了,我这里倒是有证据能证明她不是沈璎。——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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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外子说的对

自打长缨和凌渊到来,苏馨容就没再把霍溶放在眼里,此刻闻言,却微微地怔住,皱眉望起他手上的物件来。

那显然是两张纸,一张泛着微黄,一张还算新净,但上头印着几个指印。

不光是她在看,满屋子人除去瞬间失语的长缨,其余人也都在看。

“苏将军只针对侯爷,怎么把我给忘了?

“你通篇下来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缜密到连我都叹为观止。怎么就不想想,既然沈将军是未来的武宁侯夫人的人选,那为什么侯爷当日又要容我带走自己未来的妻子呢?”

“妻子?”苏馨容皱紧了眉头。

黄慧祺也看向沈长缨。

凌渊似被这两个字刺到,也回了神,凝眉看过来。

“你的这些质问根本就经不起推敲。”霍溶抻抻腰站直,举高手里的纸展示给众人,“侯爷容我带走沈将军,是因为沈将军已经是我霍溶的夫人。

“而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他看中的人嫁了给我。这是我与内子的婚书。看清楚上面的名字?”

他摊开展示给人的那张纸,再清晰也不过地写着他的名字,而配妻那一栏上,赫然写着沈氏琳琅。

“看清楚日期,再看看这婚书上的徽印。日期是四年前的六月,上盖的是通州衙门的官印。

“琳琅是内子从前的闺名。

“你可以去问问京师所有人,问问看四年前的六月凌家的表姑娘在哪里?

“还有这张是前不久我家夫人按下的指印,现成的可以比对。

“当然,你要是不信,现场让她再印一印,我也是答应的。

“但是仅止于这一回。以后谁要再针对我夫人生事,那得看我霍溶答不答应!”

霍溶背倚着椅背,依旧散漫平常,但这散漫的语气背后还带着多少阴冷狠绝,旁人不知,他面前的苏馨容怕是领会得不轻。

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这确实是婚书。而且有年头了,不是临时拿来糊弄人的。”

靠最近的谭绍脸色和方才一样凝重,他望着周围人,最后目光落在苏馨容身上。“至于验证指印,苏将军认为有这个必要么?有的话我便传人上笔墨。”

苏馨容望着婚书上那刺目的沈琳琅三个字,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得死紧。

霍溶既然如此笃定,怎么可能会在指印这种问题上再作假?

而这婚书上写的是沈琳琅,连沈长缨都不是,这便使得她之前孤身带着家仆至此落脚,连个来探访的亲友都没有也有了解释!

因为她是易了名,所以才无人探访。

她往凌渊看去,沈长缨一定是沈璎,刘蔚有背景,他不会弄错的,如果有错,那他故意误导她又图什么?

难道就为了让她在南康卫激起一场转头就能戳穿的毫无意义的内讧?

如果她不是沈璎,那先前凌渊在她苦口婆心规劝下的沉默又是为什么?他甚至都忘了怪责她的无礼!

但此刻凌渊也在怔忡地望着那纸婚书,世人眼里老成持重的武宁侯,此刻在失神。

“既然苏将军对婚书的真伪没有异议,也没有要找人证来求证当时凌家表姑娘身在何处的打算,那么我就来请问诸位将军了,通州离京师那么近,倘若内子真是凌家的表姑娘,难道侯府的人会不知道吗?

“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凌家还会瞒着不对人说吗?侯爷就在此地,连他都不知道这张婚书,诸位认为,内子就是凌家表姑娘的可能还存在吗?”

霍溶口中的“诸位”早已经只剩下默然倒吸气的份。

刚刚赶到门下来的徐澜撑住门框,稳住自己倏然止住的身形。

众人没有作答,但相互交换中的眼神却说明赞成这个说法。

凌家表姑娘,就算再不受宠,以凌家身份也决不至于许配婚事都毫无动静。

别的不说,且看看凌渊这愕然失神的模样,也知道凌家是不知道这份婚书存在的了。

凌家都不知道,那沈长缨怎么还可能会是沈璎呢?

而凌家老夫人看中的这位儿媳,显然是后来又跟霍溶有了真正的婚姻的关系。

大家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好事情,那为什么瞒着?”谭绍最先发问。

“瞒着是不想影响公务。再有,”说到这里霍溶瞅了眼神色飘忽的长缨,将到了舌尖的话转了转,“毕竟还没有举行婚礼,长缨又这么有上进心,我依她的。”

他语意恳切,听着像真的一样。

长缨望着地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他这番做戏的工夫不免叹服。

“这不是真的!”苏馨容喃喃出声,“前不久你还当众说你的妻子没过门就得暴疾过世,怎么又成了沈长缨?

“——沈长缨,你当时是没表态的!你说跟霍将军只是正常的同僚关系!你出来说,他究竟是不是你丈夫!”

她冲过来拽长缨。

凌渊目光灼灼地望过来,也带着足能融化人的温度。

那张婚书已经被他持在手上,已经被握出褶痕。

长缨内心里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化解危机,也并没有想过要做霍夫人,但眼目下,在她反复斟酌过之后,认同霍溶的做法绝对要比出面否认来得明智。

“外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婚书都拿出来了,苏将军还不信?”

她攥着拳头,带着讥诮,尽量在这股凌乱心绪下强硬地面对苏馨容。

“铃铛!”凌渊忽然喝道。

长缨心头微震。

如果她没有领会错,他表情里似乎蕴藏着几分——心伤?

一只手将她握成拳的右手紧紧包裹住,她下意识看着身旁巍峨的霍溶,挣扎了一下,没能抽出来。

凌渊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小名,或者说,从来没喊过她名字,这声铃铛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他为什么要喊她?

“苏将军听到了?”霍溶清越的声音带着悠然。

苏馨容神情已经垮塌,到了这地步,她还有什么话说?

刘蔚告诉她,沈璎在凌家深受宠爱。

那么凌家不可能会让她悄无声息地嫁人,更不会容许她私下婚配,霍溶也不可能提前几年整个婚书出来应付今日局面,所以,是她输了。

即便她如今仍然对这张婚书有万般疑惑,也终是再找不出破绽来揭开她。

“要是没有什么疑问了,那接下来就该收收尾了。”霍溶牵着长缨,宛如走在礼堂,“今日因为这突来的谣言导致南康卫整个上晌都未曾处理到军务,更且险些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来。

“此人其心可诛,我以为这是个阴谋,末将军恳请侯爷与谭将军下令彻底!尽快将造谣生事者捉拿归案,从严惩处!”

第139章 我不肖想你什么

屋里人随即纷纷附和,军营内部闹出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可小觑。

苏馨容闻言,白着脸往后缩了缩。

黄慧祺直接已经腿软,额上汗已经往下流了不知几道。

苏涣与黄建德虽然是见过风浪的,此时此刻也变了脸色!

“传令,彻查!”

凌渊深深望了牵住长缨手的霍溶半晌,转头去看向苏馨容。

谭绍朗声接了军令,随后即开始分派人手。

长缨看着围观诸将陆续退了出去,至此才缓缓吐了口气。

垂头看看自己手心,都不由已经汗湿。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但却是暂时的。

事情迟早会穿帮,为免下次再落入被动,她接下来便越该加快速度查清楚凌晏背后有无隐情了。

倘若真有隐情,她得知道是为什么。倘若没有,她也得做好背着这锅直到死去的打算。

不然的话若下次质疑他的是连霍溶也得罪不起的人,那便再也不会有人能帮她解围。

感觉到前方投过来的目光,她看向苏馨容,接而也深深回视起她来。

“谣言”是苏馨容掀起来的应该是不会有错,但是,她究竟是自哪里知道这些线索的?

她相信徐澜是不会说的,徐夫人看模样也是个有教养的人,自也不会搬弄这些是非。

苏家的家世不可能具备这些消息渠道,那告诉她消息的这人究竟会是谁?

她凝神想了想,再定睛,苏馨容却已经被请走了。

“怎么了?”霍溶跟佟琪嘱咐了几句事情回来,握着她的手摇了摇,“事情完了还不高兴?”

长缨想高兴,但高兴不起来。

眼下她和凌渊以及霍溶的各种古怪算是有了解释,可是从此以后她就多了个霍夫人的身份……

她又想到凌渊先前的那声喊,她跟凌渊除了仇怨便没有其它,凌渊为什么要跑出来把自己卷进这是非里?先前他喊她,是想阻止她?

可那种情况下,他理应知道她承认霍溶妻子的身份才是对彼此双方有利的事情。他为何还要阻止?

再有霍溶公布了那纸婚书,从此她跟他便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霍家的命运也是被人操纵在手里的,再把她这堆麻烦揽到了身上,来日他自顾不暇时会不后悔?

想到这里她把手抽出来,叹道:“你也太轻率了,这种事情不能意气为之的。”

霍溶目光微凉:“是么。”这是嫌他轻浮?

长缨知道他成心要误会,再叹:“我只是觉得这次虽然是赢了,但终究你们也被我连累了。”

其实不管怎么都好,霍溶刚才的做法都确实解决了她的危机,同时也给凌渊解了围,总的来说她并不吃亏。但是她自觉欠他们的也就更多了。

“你们家,现在还好吧?”想到这里她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溶眸底幽黯,轻哂道:“这是在关心夫家?放心,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也够你挥霍三五辈子。”

长缨被他说得心底烦意更甚。

之前虽有婚书,那意念到底还只是模糊的,可一落实到细处,再谈及未来,就倏然现实起来。

她是真有丈夫了?要接受自己有个富甲天下的皇商夫家了?

她在语意里挣扎:“我跟你的婚姻,不是真的。我又不肖想你的什么。”

她不喜欢这种会被不时干扰到她目标的感觉。

婚书是他拿来给她解围的,她领情并且深存感激,但一经这么高调的宣扬跟她并不存在的婚姻关系之后,将来他要怎么洗清?她又给不起他什么。

霍溶低头听着,轻睨她道:“过河拆桥。”

她不肖想他,他肖想她还不行么?

“刚刚还当众承认我是‘外子’呢,这就打算把我抛开了?”

长缨抬眼瞪他。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下了点力。

在她翻脸之前又自如把手收回来,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

“你先回去,我还得去找找谭绍,之前的事还得想想怎么跟他说才妥当。”

又道:“办完事我再来找你。”

长缨只觉被他捏过的地方如同抹过红辣椒,抬起手背来擦:“还找我干什么?”

霍溶不准她擦。又好笑地看着她:“如无谭绍,今日也不能这样顺利散场。”

这倒是实话。谭绍明面上看尽是在说公道话,可细想想,他说出来的话句句都透着给台阶的意味。

“所以呢?”这跟回头还要来找她有什么关系。

“听说南风巷门口新开了个绸缎铺子,佟琪说那里头货色还行,所以回头咱们‘夫妻’俩得去看看,买点什么拿去谭家当成谢礼。”

……

长缨完全被霍溶打败。

他对这个“丈夫”身份倒是兴致勃勃的。

但此刻心烦意乱,也打不起精神与他言语争勇,便就依了他先回府。

霍溶目送她回去后到了公事房,交代佟琪:“去看看谭将军回府不曾?有消息来报。”

佟琪打发了人去,然后回来:“今儿这事怕是会传到皇上耳里。”

他无原则支持他是一回事,有些事该提醒还得提醒。

“他迟早会知道。”霍溶翻找着什么,注意力似在手下,言语里浑不在意。

直到找到了夹在几本军报之间的一份文书,他眉头才松开,又道:“回府取两盒好老参,再备两盒医正给的驱风膏来,回头拿到谭家。”

先前在卫所,苏馨容处处质疑都站住了脚,这才令得长缨被动。

如今形势虽然缓解,但要想彻底打消疑虑还得谭绍这个指挥使出来发话方为好使。

而他若不能给谭绍一个关于长缨身份的合理解释,谭绍必然也不会轻易认可。

跟霍溶分别后,长缨冷静了会儿才回府。

凌渊传了令,如今整个南康卫都陷入了一片追查造谣生事者的紧张气氛之中。

侯府的护卫与卫所将领们一道分头在行动,路上随处可见捉拿并且询问的官兵。

这动静不可谓不小,长缨总觉得像是故意的。

被苏馨容弄得十分被动,无奈投鼠忌器也不能怪别人,她知道。在她设法替自己洗清罪名之前,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苏馨容会在这个时候快速地得到这么多消息,长缨也觉得也是有人故意的。

第140章 你给过我机会了解你吗?

长缨先进了家门。

吴妈他们在安心她迈过这一坎之余,不免对霍溶出示的婚书感到震惊。

毕竟她们形影不离,并不知道她四年前怎么会与一个她们完全没见过的人立下婚书,而且她们还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长缨以四年前在外头为了帮助意外受伤的他而先且简单应付过去。

“铃铛,琳琅,听着怎么那么像?”紫缃咕哝。

长缨咀嚼了几遍,也觉得像,想起的确没有在别的地方提过这个名字,难道,当初在霍溶面前是存心拿这谐音糊弄他的?

这是极可能的,毕竟那种情况下,孤男寡女的,就算是本着救死扶伤的宗旨救了他,总归还得顾虑他回头寻到凌家来毁她的名声。

不过如今倒好了,没找去凌家,倒找到军营来了。

总的来说,大家对婚书这事首先还是有些排斥的,因为总觉得是霍溶占了便宜。

少擎负手徘徊了几圈,最后黑着脸走回来:“要不是看在他替你们解了围的份上,我这就去拆了他!”

紫缃捂着良心出来说公道话:“霍将军也是为大局着想。”

说完又觉得良心痛:“不过也很奇怪啊,他怎么会拿着一张随便写写的婚书藏了四年?而且在长兴分别之后,又还那么巧的找到南康卫来了呢?”

盈碧弱弱地说:“其实奴婢看着霍将军对我们姑娘挺好的呢。姑娘几次被侯爷为难,都是霍将军解的围。

“你们说,他是不是喜欢上我们姑娘了?”

小姑娘们心里总不缺这些幻想。

“话不能这么说。”紫缃轻睨她,“若是这样,侯爷今儿表现也是可以的。”

从前在凌家,凌渊虽然不跟长缨往来,但他当年为了长缨,可是对欺负过长缨的秦家姑娘发过狠的。

何况,他们之间可有十年情份呢。

霍溶对长缨这样算什么特殊的?

在没出这些事情之前,凌家哪里会缺给长缨出头的人?

霍溶这样就是喜欢上长缨了的话,那岂非凌渊说她是武宁侯夫人人选,也是真的看上了长缨?

这不是笑话么!

但是如今长缨的真身份没有公开,这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行了,都别说了。”吴妈瞅着长缨神色,阻止她们道:“婚姻岂是儿戏?哪能这么轻易下结论?

“咱们姑娘还没到必须嫁人求生的地步,侯爷也好,霍将军也罢,今日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闭嘴!咱们记着他们的好就成了,别的不要多想。”

“那,那我们以后要称霍将军为姑爷么?”泛珠在吴妈威严下挣扎着问了一句,“现如今都知道霍将军与姑娘是夫妻了,那日后两府要怎么办?”

长缨屈指抵着额角,这的确是个很切实的问题。

“公开便公开了,回头再看看霍家那边怎么说吧。以公务在身的名义维持原状即可。这不是霍将军自己说的还没跟咱们姑娘正式成亲么。”

吴妈又出来解围。

但她眉眼里也藏着隐忧。

虽然说婚姻不是真的,可长缨到底年轻,来日凌晏之事查清楚之后她洗清冤屈,碰上合适的人,也还是可以有个归宿的吧?

这有了跟霍溶立婚书的历史,将来议婚又不知会遭受到什么?

如若假戏真做……出京到现在,倾慕她的人也不是没出现过。长缨若能这么轻易放弃要走的路,又何必这么辛苦坚持三年?

“侯,侯爷!”

院门外黄绩的大嗓门惊断了屋里的话头。

长缨站起,透过窗户只见凌渊正已跨步进来。

看到窗内的他,这位一向持重的侯爷似乎忘了这不是在凌家,已径直朝着房门迈入。

吴妈她们下意识地护在长缨身边。

“出去!”

凌渊目光落在长缨脸上,吐出口的字眼声音不高,却凌厉如刀。

吴妈她们望着长缨。长缨手指蜷了蜷,道:“出去吧。”

屋里又静了会儿,才散了干净。

“婚书怎么回事?”

长缨知道避不过这坎。“就是他说的那样。”

通州的事在没跟霍溶商量之前,她不确定能不能对外提起。毕竟他如今易名潜伏在南康卫,而凌渊又是个机警的人,一旦露出马脚,他很可能会查到霍溶背景。

“他?”凌渊冷笑,“一个自称祖藉边陲的寻常将门子弟,却拥有过人的胆识超常的沉稳,屡次跟我当面杠,到南康卫不过两月却与你有着长达四年之久的婚书!你了解他吗?!

“婚书上的日期是你及笄之后的第三日,这么急迫地跟个我们全不知情的男人私订婚书,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凌家吗?!”

凌渊气场本来就强,平常即便安静坐着不出声都让人无法逼视。

如今被他逼迫质问,长缨立时觉出了无边的压迫感。

长缨确实也觉得对霍溶并不是特别了解。虽然知道他是霍家少主,为皇帝做事,可偶尔他的能耐未免太出乎人意料了些。

她道:“我不了解他。”

“不了解他你还跟他私下立婚书?!”

“那侯爷了解我吗?”长缨眸光沉静,转了话题。除去凌晏的事情之外她都不必卑微。

如果了解,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吧。

他至少应该知道在他们凌家住了十年的她,对凌晏夫妇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她怎么可能会想害死凌晏呢?

她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他,但他应该知道霍溶这么做是为什么,所以又为什么还要纠结婚书起因呢?

凌渊在她的话下怔忡,片刻,他望着窗外:“你给过我机会了解你吗?”

这话里听着带了些许丧气。

长缨不知从何说起。她和他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谈不上让不让人了解。

但这个话题又是她嘴贱挑起来的,自然也只能由她来结束。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忽然道:“你从来不喜欢凌渊。”

他面向着窗户,窗门是开的,一蓬盛开的木香瀑布般铺满对面整幅院墙,视野里满目皆是耀眼的黄。

第141章 我能陪她下地狱

“你到凌家头几个月,面上好好的,背地里却总是躲在屋里哭,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讨好过谁,对什么小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也不清楚。

“却得每日奉母亲的命令四处搜罗好吃的好玩的来讨好你,让你开心。有时难免要去问别家的小姐打听这些,也给我招来不少麻烦。

“我挺讨厌你的,我想凌家不是你的家吗?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你只管好好的呆在侯府当你的大小姐就是了,你若想撒泼,让你撒便是,你若要淘气,我也最多让郭蛟睁只眼闭只眼。

“谁敢欺负你,有我帮你出头,我若打不过就父亲来。这还有什么好成天哭叽叽的。

“我的确是很烦你。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比起我讨厌你来,听到你跟母亲说你不喜欢我,这更加让我受不了。”

长缨瞬间失语。

她很少跟姑母表达过对他的恶感,仔细想想,印象比较清晰的一次,她记得还是十岁。

那年也是这样的季节,姑母坐在木香花下给她梳头,跟她说,小铃铛儿长大了嫁给渊哥儿做媳妇好不好?

她说,我不喜欢他,我才不要嫁给他。

姑母问的随意,她也答得随意。

其实也谈不上不喜欢,但是他一天到晚板着个脸,看到她就跟没看到似的,都不像凌颂凌述他们那样把她当好兄弟好姐妹,想想就让人泄气。

原来,他听见了。

“我何曾真的讨厌过你?”凌渊上身半倾,撑着窗台,幽幽望着那蓬木香花,“我嘴笨,家里又没有过姑娘,别人家的女儿我又嫌太矫情。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我看你跟父亲很亲近,便想学着他沉稳些,老成些,也许你会觉得心里踏实些。

“我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而你却说不喜欢我,不要嫁给我。

“我再讨厌你,也是心里有你的,我想,你怎么能那么轻飘飘地说出你不要嫁给我这样的话呢?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你当初的举动有违常理。可是我即便知道,也依然恨你,甚至恨意更甚。

“你在通州失踪那几日里,我已经在恨我自己。我发誓,如果你能平安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可你转头就把我父亲害死了,你亲手把你我之间的未来给葬送了。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从此你不能够再是我挂在心窝里的人,我不能再为你着想,不能暗暗地规划着将来,而只能把你锁定成我的仇人。

“否则我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不是不再,是再也不能够。

“你让我突然丧父,又从此我困我在悔恨里,留我一个人煎熬。”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逆光下的眼睃如同无底的漩涡。

长缨在这样的坦述面前变得窘迫,她唇翕了好几次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天早上我多想掐死你,四年时间并不短,你出了凌家,又逃离了京师,竟连一点消息都不曾漏给我。

“我去找荣胤,找秀秀,无论怎么盯梢,也找不到线索。你这么狠,让我狠不了心杀你,连让我留你在身边看着你也不肯。

“如今你跟我说当年那么做是父亲授意的,我信了,我也想给自己一条生路。

“可你呢?竟然早就四年前就给自己找了个丈夫!是你,把我所有的希望变成了绝望。”

天光将他的身影全数覆在长缨身上,使她如同隐入了黑夜。

长缨完全不知该怎么克化凌渊这番告白。

原以为霍溶把婚书亮出来,她也承认了,事情变简单了,没想到却变得更加复杂。

“对不起。”

“我来不是为了听对不起。”

长缨攥着手,半日道:“你这样,真是不值得。”

“若不为你,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我自己已经身在泥沼,而且我已经跟霍溶有了婚书。我总不能在他帮了我之后过河拆桥。”

何况就算她将来这样做,也一定不会是为了投向另一个男人。

“我会拉你出泥沼,至于霍溶,我自会找机会帮你摆脱他。”

长缨沉默。

……

霍溶带着文书老参什么的,在谭府呆了大半个时辰。

婚书的由来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但好在谭绍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议了几句正事之后,话题转回来,谭绍问:“我只想知道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璎?”

书房里主位上坐着的他自有一司长官的威严,凛然正气之下隐藏的精明也证明了他的城府。

“她是。”霍溶坦然自若没有回避,“但我以为,无论她有没有对老侯爷做过什么,有资格惩罚她的都只有凌家的人。

“她是南康卫的干将,也是将军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她的成就不是踩在凌家肩膀上得来的,凭的是她自己的实力。

“就算不提人品,她的才能也足以对得住她在卫所受到的官职待遇。当时我与侯爷皆矢口否认,是因为不值得为了这个在卫所里大肆引起波澜。

“倘若真依了苏馨容之言而以此让长缨丢了官职,我以为这不是公平的做法。”

谭绍扶杯说道:“侯爷到来之前的夜里,她曾经来找过我想调离南康卫,是我没准。你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到如今才来替她找我?”

霍溶沉默,良久后才抻腰笑了一笑,男人的无奈尽显其中。

谭绍过来人,也没有往下深究。他道:“你和侯爷既然要掩护她,我可以帮着把流言压下去。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你们得想清楚,在她给不出害死老侯爷的合理解释之前,你们对他的偏袒,都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将来事发,你得问问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他在卫所里摸爬滚打多年,说句爱兵如子或许有愧,可他爱惜沈长缨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娃,也不是因为她跟自家闺女投缘。

一定要说有这些原因,那一切的爱惜也都建立在她本身努力自强的基础上。

正因如此,在他眼里,他霍溶也是一样的,徐澜也是一样的,甚至于对于年纪能当他儿子的凌渊,或者也有些许同样的心情。

他一碗水端平,该爱惜的他爱惜,该提点的也得提点。

霍溶咀嚼了这话半刻,点点头:“行事之前,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凭她是我的妻子,未来便是下地狱,我也会陪着她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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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霍将军有什么目的?

长缨抱着胳膊沉默。

其实她并不是完全不记得凌渊的过去。

她住的町兰苑里,有一座秋千,是她八岁时候姑母使唤凌渊给她架的。

凌家仆从如云,完全不必劳动他这个世子爷,但显然姑母发了话,不管是凌渊还是她,都只有遵从的份。

她知道,姑母是想让凌渊跟她多亲近点儿,因为他们俩太生份了。

姑母常说,小铃铛儿没有兄弟,渊哥儿他们都是小铃铛儿的哥哥,不管将来怎么样,有他们照顾着,将来才会好好的。

可大她几岁的凌渊显然已经有主见了,即便是拿着锯子铁锤还有木头到了她院里,也是一声不吭地忙碌。

不管她是主动接近,蹲在旁边看他干活也好,是趴在窗台上暗中观察他也好,他总是拉着个脸,低头干自己的活,一副干活归干活,不搭理归不搭理的样子。

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那个秋千在不到十一岁的他手下被稳稳当当地立起来了,而且过后那么些年,一直也没有动摇过。

他说任何一句话也都很认真,所以仇恨是真的,就连刚才说的,他想必也是认真的。

她也不确定倘若这番话放在四年前会不会有不同结局,她只知道此后无论如何,她再不能做凌家人。

她知道他肯对她说这些话,是带着他的妥协的,哪怕听上去依旧高高在上。

他向来骄傲,如何肯把自己的心思暴露给人看?尤其是在她面前。

可是凌晏的死横在他们中间,无论她最后能否洗清自己,也无论凌晏此时的失态是带着多大的诚意,无论他多么想把一切扭转回过去,过往再多的可能,都已经不再可能。

“我不要。”她缓缓道,“正如你所说,我受的惩罚是我该受的。那么泥沼也好,地狱也罢,该怎么爬出来,我不想再拉扯上任何人。”

……

谭绍在廊下目送霍溶离去,没来得及转身,身边就走来了谭姝音。

“确定了吗?”

谭绍点点头,又探究地扬眉看着女儿:“你准备怎么做?”

谭姝音深吸气:“一定是苏馨容害人,这没跑了!长缨真可怜,我得去看看她!”

说完她转身走了。

谭绍望着女儿背影,眼里有些欣慰。

行武之人向来讲究个义字,能有这样义气的女儿,他自然高兴。

霍溶出了谭家,管速即送来官手彻查造谣者的进展。

虽然目标是谁已经十分清楚,凌渊要拿捏苏黄两家也是极容易的很,可是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凭证据解决,又何必落人口实呢?

“不出半日,定然就妥了。”佟琪道。

霍溶在路旁站了站,看了眼街头,又前行往凌家去。

似是等着他来似的,到了门下都不必通报,郭蛟已经引了他进门,径直到了书房。

凌渊盘腿坐于玉簟上,左手支额,正让他望着出神的,是右手里那张婚书。

这满堂富贵,竟似盛不住他周身的萧寂。

霍溶缓步到了他跟前,也看着他手上。

先前在议厅,佟琪呈上去的婚书被凌渊拿走后一直揣在他手里没还。

这东西他自然是要来讨回去的。所以,凌渊就算是等着他上门,也是有道理的。

“知道它的来历吗?”霍溶自行拖来张椅子,自若地坐在他对面。

凌渊保持原有的姿势静默了又有半晌,才缓缓直身,扬起手里的纸放到一边,“她去通州的次数极少,十年里总共也只有两次,第一次还很小,第二次是在那年冬月。

“这婚书她是怎么跟你签的?这指印又是怎么按下的?这‘沈琳琅’又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炯炯,自有上位者的气势:“你履历写的是祖籍云南,听这口音却不像。——做了假的?”

稍顿,他半阖眼打量他,又漫声道:“做了假档案的霍将军从兵部到卫所都没有人看出破绽,看来来头不小。四年前就盯上了她,四年后又追到了南康卫,霍将军对她有什么目的?”

这便是当下盛名远播的武宁侯,即便句句犀利入骨,也不见他有半分失态。

霍溶望着他,缓缓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听说侯爷去找过她了?”霍溶不躲不闪回视过去,“侯爷久居高位,一定还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今日要承认这纸婚书。”

凌渊眼内有锐光。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霍溶收敛神色,散漫靠住椅背坐着的他,隐隐间也有着睥睨天下般的泰然,“她的昏迷是个阴谋。你们以为的她在佃户家昏迷的那段时间,实质上她跟我在一起。”

凌渊抬头。

“你知道是年遭灾的钱家吗?”霍溶道。

凌渊收回目光,半日道:“詹事府主薄钱滁,三年前卷入东宫内政,犯事被诛。”

“她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答完,他问。

“她跟我一道坠崖,后来其实并没有被什么佃户救下,反倒是她救了我。所以失踪到钱滁家出事这段时间,她都因为被追兵围困而跟我呆在通州城西的山上。

“婚书就是那个时候立下来的,那半个月里她一切正常,但是之后她离开我,却是在佃户家醒来。”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包括佃户在内的这伙人他们并不知道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我。

“只有我知道,那是他们编造的谎言,而这纸婚书,就是证据。”

凌渊紧锁的眉宇掩藏不住寒光也藏不住惊愕。

“当真?”他嗓子眼有些干哑。

“如果是假的,这张婚书不可能会存在。”霍溶漠然回道,字句之间尽显凝重。

屋里陷入静默。凌渊再度失神。

半晌,他道:“她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

“她自己都不知道,你让她怎么提?”

凌渊又看过来。

霍溶执起婚书,端详着上方字眼:“她在离开我之后到佃户家之前,遭遇了一些事情,她受过重创,结果也就是你们在佃户家看到的那个时候的她。

“她把和我在一起的这段记忆全部忘却了,包括我这个人。从始至终她只记得坠崖到醒来后她是在迷糊昏睡之中。”

第143章 徐将军凭什么质问我?

“你的意思是,她当年的创伤是人为所致?”凌渊瞬间找到关键,“佃户是什么人?”

“不清楚。”霍溶收了婚书,抬头看过去,“前阵子我派了人去通州查过,但她说的那佃户已经找不到了。

“这跟我预想的结果一样。

“可是毕竟我没有实地去过,当时除了大病初醒的她之外,也只有你算是最有力的见证人。

“所以我以为,比起纠结她的归属,或者想要针对我,眼下的你更应该立刻遣人回去,或者亲自回去调查这件事情。

“不管怎么说,武宁侯的势力和实力都大有用武之地。我觉得,这些人不曾杀她,却只是让她失忆,一定不是偶然的事情。”

凌渊凝眉沉思。“你认为是什么事情?”

“目前已知有关联的事情是钱家。但是她告诉我,她回到京师之后,又无故昏迷过一次,而那个时间,恰恰好是令尊遇难之前的那一日。”

凌渊默然,半晌道:“那是初七。她跟着家父家母去兵部侍郎家做客。”说完他看过来:“你的意思是,她的昏迷,也跟家父的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她失忆的缘因委实蹊跷。”霍溶道,“查出这段往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目前看来很可能事关我们三方。

“我想知道既然她昏迷在佃户家,那当初去给钱家送信的人又是谁?而她失去了那半个月的记忆,她也需要找回来到底是谁干的。

“至于侯爷你,她从通州回到京师后的那几次昏迷,导致她持续了多年的头痛眩晕之症,而这几次事件又距离令尊出事的时间那么相近,我以为,这里头也有着某种联系。”

凌渊虚望着前方,扶着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攥动了几下,最后停在杯沿。

屋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住,让人隐隐透不过气来。身旁窗下悬着的铃铛在不时地发出一两声脆响,如同小姑娘压抑着的呜咽。

“你是谁?”沉默的最后,他问。

……

凌渊走后长缨又坐了一阵才出来,吴妈他们先前均是站在门外的,看模样是都听到了,神色都有程度不同的不自然。

不过都没说什么,进屋收拾的收拾,传饭的传饭,安静得很。

长缨胡乱吃了些东西,又整理了一下手头事,少擎回来了,说及凌渊正派人声势浩荡地接连传讯所有传过谣的将士,谭绍方才又发布了命令悬赏通告,整个卫所如今都是躁动的。

长缨琢磨着,又问:“码头那边呢?”

“有小部分人在传,看模样还是昨夜里传谣的那一帮,目前还没有新的消息。”

没有消息不等于就是好消息。

卫所里尚且有谭绍他们压住,码头那边又如何是好?

自然,她也不是漕运司的人,不受他们约束,就是当面议论她,她也不会在乎。

可河道直通京杭,消息到了码头,便也很可能会传去京师——

说着话的时候谭姝音来了,她提起精神准备解释。

谭姝音压着她手背什么也不让她说,反倒劝着她喝起她带过来的参鸡汤。

“你看看你这小身板,要不是武功好,苏馨容都能徒手把你干倒,多吃点!回头才有力气剥她的皮!”

长缨听完便知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但苏馨容这里好办,关键是她这消息渠道究竟哪来的?

想到这里她把汤喝了:“你坐,我先出去一趟。”

苏馨容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会一败涂地。

她带着绝对的信心去到卫所,以为沈长缨这次一定是逃不掉的,要知道她害死的可是凌渊的父亲啊!

他堂堂武宁侯,怎么可能会包庇自己的杀父仇人?

就算他那番托辞是真的好了,就算他真对沈长缨有什么想法,又怎么可能会敌得过仇恨呢?

可结局彻底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当中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而刘蔚没有告诉她!

可是当年凌家对沈璎的绝情又是摆在那里的,凌渊这次一来也的确对她动了手,到那儿还是正常的,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对了,定然是那日沈璎在凌家发生过什么,自从霍溶闯到凌家把沈长缨接出来之后,翌日凌渊还让她引路去了码头,后来还留她在屋里说话,也就是那时她才上前跟刘蔚搭的话!

那究竟又是发生了什么,使得凌渊改变了态度?

“徐将军!徐将军——”

正坐在窗下干等着凌渊的人上门的时候,院门口丫鬟的慌张的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

她也生出了一股慌张,站起身,只见本该在养伤的徐澜正不顾伤势阔步自外面走进来。

他在庑廊下看到了她,寒冰般的目光立时锁定在她身上。

苏馨容反复攥了几下拳,走出门去,扯了个笑容:“澜哥哥怎么来了?”

又睨向丫鬟:“还不去备茶?”

“谁告诉你的那些?”徐澜垂眼盯着她。

苏馨容敛了色,没吭声。

“长缨究竟妨碍了你什么?你要下手这么毒?!”

“我下手毒?”苏馨容神情瞬间崩塌。

她笑了一下:“你一来就质问我毒,看来你这也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妨碍我,可我说的难道不都是事实吗?

“我只是傻在没想到居然你们这么多人都帮着她说话!不过她跟霍溶婚书都有了,你还替她来质问我,你图什么?”

徐澜神情顿显晦黯。

但很快他又斥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的?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己多行不义招来的报应?”苏馨容冷笑。“倘若她当年不做那些事,怎么会受到侯爷针对?侯爷不针对她,我怎么会起疑心?

“既起了疑心,再顺藤摸瓜岂非容易?

“你不觉得可笑的是你们吗?一个个帮着一个白眼狼说话,还对我这个揭破她真面目的穷追不舍!

“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没有帮着你们一道掩护她包庇她吗?!”

她承认她是讨厌沈长缨,她讨厌因为她的存在而让徐澜永远都看不到她,也讨厌她毫无背景却能跟优渥出身的她平起平坐,得到那么多的拥趸。

可是如果不是她沈长缨自己做错事,她哪里来的机会将她逼出原形?

反过来倒是她错了么!

第144章 你自求多福吧

“你对凌家的事情什么都不清楚,你凭什么申张正义!”徐澜厉声道,“人家武宁侯都没去问责,她有没有害死谁,她做过什么,跟你相关吗!

“她若有罪,难道不是应该朝廷王法去判决她?就算她犯过错,古人还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隐瞒身份又妨碍到你什么了?!”

“是跟我无关,但你不能说我揭露她就是我的错!”

她也受够了,在他面前委屈求全那么多年。“什么时候指责一个杀人凶手也成了有罪了?我知道凌渊和霍溶就等着查到我头上呢,无所谓!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将军了,我回去!”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皇上派武宁侯过来是来应付漕运司那帮人的,倘若你之前得了逞,逼得侯爷无路可走,那么他要么继续跟长缨寻仇,要么则不管不顾的包庇!

“他若包庇她,便很可能会成为漕运司的人拿来反制他的理由!他这个钦差变得被动了,到时南康卫还怎么当差?!这是你撂挑子不干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苏馨容心头发凛,她没想这么多。“那他可以选择寻仇!逼走沈长缨!”

“这功绩官职都是她自己挣下来的,她凭什么走?!再说她走了,这后患就不存在了吗?!”

徐澜因为伤在肋骨,怒斥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捂胸咳嗽起来。

苏馨容有些慌张,她想伸手扶他,被他一巴掌甩开,后退了两步。

她眼眶发热,咬起下唇,蓦然想到了刘蔚。

凌渊对沈长缨出手的消息是她透露给刘蔚的,是因为她急于想知道沈长缨的秘密。

徐澜说这件事影响到的是凌渊,那么足见是刘蔚蓄意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刘蔚是太子那系的人,他会做什么,不管他做什么,都决不会是有利于南康卫的事情!

这样的话,的确就不只是她之前想过大不了回苏家去能解决的了,她终于也明白先前凌渊何以会几次怒视于她,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整个苏家都要被她拖累进来了!

“你等着侯府的人上门吧,”徐澜勉强平息住喘息,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你身为南康卫的将军,却听信外间谗言扰乱军纪,意图干扰钦差行政,会付出代价的。

“我只希望你不是跟漕运司的人私下勾结,否则,你就自求多福!”

“徐澜!”

徐澜撇下她,捂住伤处缓步往外走了。

苏馨容踉跄两步,脸色已经变得雪青。

长缨在徐澜离开之后走进门来,一眼望见苏馨容抱着膝盖靠墙蹲着,将泪未泪,失魂落魄。

她大步过去,停在她面前。

“沈长缨?”苏馨容倏然间将背直起,怒恨地盯着面前人,“你怎么进来的!”

苏家下人不可能让她轻易能进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我要进来还会有人敢拦我吗?”长缨冷声道,“没功夫跟你闲扯,对你的败相也没兴趣落井下石,我过来只有一件事,你从哪里知道凌家这么多事情?昨夜里是谁把消息传给你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苏馨容站起来,瞪着通红的眼怒声道,“你是个杀人凶手,我比你双手干净,但如今你们却合起伙来对付我!”

“比我干净?!”长缨冷笑,“要我把黄慧祺抓过来,让你们狗咬狗,咬出这些年你们私下里干的勾当么?!

“你跟我同僚两年有余,自你进来时起就看我百般不顺眼,我哪次搭理过你?你倒是有脸说手脚比我干净!”

苏馨容怔住。

她咬紧下唇,咬着咬着眼泪就出来了,擦了两把,也没止住。

她是败军之将,也无话可以反驳。

但她是有理由委屈的,她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码头上的事情,也不是她能预料到的。

她固然也猜测过刘蔚会怎么做,但她没有想到凌渊会包庇沈长缨,更没有想到霍溶竟然能拿出一张四年前的按下过沈长缨手指印的婚书!

连她自己都觉得凌家不会悄寂无声地把沈璎给许配掉,旁人又怎么可能会怀疑?

但刘蔚若无把握,他是不敢在码头放出消息来的。

“你总是太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审时度势,看准契机。但往往你又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最终连被人当了枪使还觉得自己无辜,是全天下人有错!是世人都瞎了眼在帮我!却不曾想想你肩头还扛着什么责任!”

长缨凝紧的眉头下闪烁着利光,逼近半步:“废话我就不说了,我问你,那个人可是刘蔚?”

苏馨容牙齿用了点力,嘴里有了些腥甜。

……长缨出了苏家,门外站了一站。

今日参与事件的三个人里,她是最为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凌渊和霍溶。

凌家和霍家后来的灾难她相信不会是无缘无故,凌渊因为她而缚手缚脚,霍溶则因为她而把自己给套牢,而这两个人,无论哪个受影响,最后被影响的都是皇帝。

在皇帝与太子顾家夺权的道路上,她和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就凭这点,盗料案的结果,无论如何都得有点变化了!

霍溶出了凌家还在回想凌渊最后的探问,他唇角微勾,进房解了衣袍。

他跟凌渊不可能走到无话不谈的那步,虽然某些事上可以互通有无,但基于男人的立场,他们之间还梗着最大的冲突。

所以最后他给出的回答是让他自己去查,他相信,也期待这位武宁侯能查到他想要的答案。

管速来报告码头新换的一批服役的船工到位,佟琪又过来问日后跟沈家两府如何走动方好?

婚书公开了,夫妻关系已存在,按理是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显然两人又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她满心眼里还当他这是权宜之计,他也不能操之过急。

饭没吃完码头又来人了,除了送文书,还顺带说到钱韫答应的十日时间,明日就到。

正想去码头看看,管速说:“少夫人来了。”

一屋子人立时躬身迎出门外,从里到外分两排站着。

长缨刚跨进院门,便如同进了王公府邸,气氛慎重肃穆得不要不要的。

第145章 不能便宜了他们

“爷正在用饭,少夫人用过不曾?”

佟琪笑眯眯,折着腰问她,与昔日在长兴初见时的警惕戒备有天壤之别。

长缨长长地瞥了他一眼,想要纠正,又觉跟个扈从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霍溶坐在饭桌旁,停箸正看她:“怎么来了?”

旁边就有人递上碗筷,又来撤桌上的残羹,这是要重新上饭菜的意思。

长缨无心跟他闲唠叨,说道:“我来是有正事的。跟苏馨容提供消息的是刘蔚。”

霍溶目光微凛,接过帕子印了印唇。

长缨便把方才去寻过苏馨容的情况说了。“昨日刘蔚在码头曾与我争过码头,后来又曾求见过侯爷,但我出来时没再见到他,并且,后来我们卸船时顺顺利利,他再也没出夭蛾子。

“如今出了这件事情,钱韫不管给出什么交代都已不能让我满意。”

霍溶手搭着椅背思忖了片刻,就道:“如果是这样,那的确便宜了他们。”

“所以我想揽下这件事。”

“你有想法?”

“我是来请调兵令的。”

霍溶想了想,说道:“我跟你去。”

“不用你去。”长缨道,“你去了反倒施展不开。”

霍溶被阻在半路,想想她在长兴时的表现,收了势回来:“也行。侯爷那边也打算收网了,正好我得盯着。给你五百兵马,你自己斟酌着来。”

佟琪火速掏了调令上前。

长缨接过来,行礼退下,随即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

一屋子扈从目送她远去,带着意犹味尽的恭谨的目光又转回头看向霍溶。

霍溶重新执起牙箸:“慢慢适应。”

……

谭姝音还在府里等,长缨揣着调令回来,旋即打马要去往码头,谭姝音听说后也跟着要去,长缨想想,也就把她带上了。

时近端午,堤岸柳树下四处都是卖米粽的摊贩,刘蔚挑了个顺眼的摊子——端午节将至,他也得投几个粽子入江保保平安。

昨夜里他把消息悉数传达给了苏馨容派来的小厮,不出他所料,是夜起苏馨容就让流言在南康卫驻守在此的将士之间传开了。

他虽然无法自卫所之内得到任何内部消息,但他猜到这些流言最终一定也会流向卫所。

沈长缨会得到什么下场他不在意,反正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他在意的是凌渊,是南康卫,如今,凌渊想必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吧?

皇帝想派凌渊到南康卫坐镇对付漕运司,没想到才刚才就败在他区区小计之下,无论如何,这次彭燮总会让他将功折罪,依旧重用他了!

沿河这么多码头,彭燮手下又不是他一个跑腿揽财的,他不动点脑子,还真别想有什么前途。

“大人,盈丰号掌柜的有急事寻您!”

刚拎着粽子起身,身后就传来了声音。

小吏带着急色出现在这里,目光还瞟了两眼码头方向:“方才霍溶的人忽然带着兵马过来驾船把盈丰号给拦住不让走,说什么昨日他们卸的几船船料数目不对,怀疑盈丰号有人偷船料!”

“霍溶?”刘蔚站起来。

“就是霍溶!”小吏道,“现如今船上两个掌柜正急得不行,已经着人来寻过大人一次了,但没找着,这不方才看到小的,便托小的来找!”

小吏说着靠近了些:“这船被堵住,不光是走不了,如今连货也装不上,这还不知得耽搁多久,拖一日那损失的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刘蔚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南康卫这会儿不正乱着吗?怎么他没听到卫所出乱子的消息,反到是霍溶着人给他添堵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船上掌事的人在哪里?”

“正在跟他们交涉呢!”

刘蔚到了码头,远远地望去,只见果然原本靠岸等着装货的两条船已经被南康卫的三条船堵住了去路。

而岸上上货的路口也已经由将士把住,一大批等着往船上装货的货商已经被挡在外头聚成了人堆。

仔细看去,船上似乎还有官兵在走动——这的确是被困住了!

“领头的人是谁?”

“是,是沈长缨!”

“沈长缨?!”

这就更奇怪了,沈长缨这个时候正应该四面楚歌,她怎么还能跑到这儿来?!

难道苏馨容……

“刘大人!”

正纳着闷,坡下忽有人三步并两地到了跟前,竟正是昨夜里与他交接过钱款的盈丰号主事。

“刘大人!眼下咱们两条船都被无缘无故阻住了,您看这是怎么回事?

“该走的门道我们可已经走完了,昨儿你让我们挪到夜里卸货我们也认了。如今你可得拿个章程出来!

“这耽搁一日下来,我们得担责不说,要是货商上不了货了,回头要赔的可是真金白银!”

刘蔚日常皆是被这些人捧着的主儿,哪里受得了他这埋怨?

只道:“你冲我嚷嚷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得罪了南康卫的人?”

昨日沈长缨不肯让步,他后来也没再跟她较劲。他就想不出来她这么样又是闹哪出?

“刘大人!”主事的见他这架势,脸色也沉了沉,“我们盈丰号在河道上行走七八年,这各处码头该给的孝敬只有多不能少,就是几位参政面前,我们东家也混了个脸熟!

“我们怎么可能去得罪南康卫?

“眼下您若是要坐视不理,我们东家要往巡漕御史跟前投个状子也是不必费丝毫力气的!”

说白了,能在河道上走的船家哪个背后没点实力?若不是为着巴结刘蔚这样的人背后的人,谁会把一个小小监兑放在眼里?

能在河道上走,他们自然也不能不想想万一被人掐着脖子的时候,要怎么才能不坐以待毙。

刘蔚的确被震住,忍耐着先放缓语气:“你急什么?伸手给银子试探过不曾?”

“这层不必大人提醒,我们不只是伸过手,而且伸了还不止一次!

“但那位沈将军身边还有位姑娘,她是谭将军的女公子,谭绍为人严谨的很,我们也不敢太过份,眼下就只能请大人出面去帮忙疏通了!”主事作了个揖。

第146章 她这是针对谁?

刘蔚收了他们的钱,既是他们都已经试过,也没理由不出面。

这件事盈丰号得罪沈长缨应该不可能,他们没那个胆。

不过沈长缨此时不在南康卫,却兴师动众到了这里,且还偏挑了这两条船,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他一时摸不清深浅,打听到沈长缨在差房,便行过来让人去通报。

哪知道人家道:“我们将军这会儿在会客,刘大人有事还请回头再来。”

刘蔚皱着眉头:“见谁?”

周梁皮笑肉不笑:“这就不便跟大人说了。”

刘蔚明知他在推托,却也无可奈何。

正准备要走,屋里却有笑声透过窗户传出来:“快给你们姑娘上茶,她这着棋也下得太刁了!

“对了,再去码头买些糟鸭信糟凤爪什么的过来,这码头还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呢,得先弄点吃的来祭祭五脏庙才成!”

这声音又清脆又透着慵懒,清清晰晰地传进耳里。

刘蔚忽然想起先前主事说谭绍的女儿跟着沈长缨在一起,听这话里的意思,合着沈长缨会的就是谭小姐这个“客人”?

她们两家同住一条巷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算哪门子的会客!

刘蔚心里恼火,却不明她一个小小卫所副千户为何要跟他过不去?

他走回码头,与等候在此的小吏道:“去水师营找吴把总,让他带人来把码头的官兵驱散!”

紫缃买了鸭掌鸭信回来,长缨和谭姝音已经下完两局。

周梁进来道:“刘蔚让水师营的过来驱赶咱们了!来了有一两百人,人数跟咱们的差不多!”

盘腿坐着的长缨拈了颗子,找了个地方落下:“让五爷带着屯两里外的兵添上去!”

周梁道了是,出去了。

船上主事再找到刘蔚的时候,刘蔚已经在公事房里来回踱起了圈。

“现如今怎么办?!”

一个压根就摸不着头脑的事件,如今南康卫已经调集了两三百人马围堵,船是商船,他们求的也只是几个银子,眼下这阵仗,如何不着急?

要比人头,无论如何也是拼不过南康卫的。

刘蔚早已经收到消息,眼下听他催促,不禁更加心乱如麻!

这船要是走不了,耽误了装卸货,盈丰号便得赔银子。这钱可不会是什么小数目,商人谋利,关乎钱的事情哪里会轻易认栽?

而他收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供奉,到了眼下这关键时刻,不光是有损他脸面的事,且还必须要担责!

主事上前道:“其实在下很是不解,南康卫这找出来的理由分明就是站不住脚的,我们正经行商,怎么可能会去盗他们的船料?

“眼下他们围堵着我们,又不曾有别的动作,这到底是我们得罪了南康卫,还是大人得罪了南康卫?”

这话恰恰就问中了刘蔚心事。

纵然先前他不明白沈长缨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何故,到了此刻,他怎么着也有数了,除去他昨日跟她抢码头,还有便是苏馨容来跟他打听她底细的事。

抢码头他也没拦她到底,这么看来,就只能是苏馨容那边出了漏子,可到底出了什么漏子?

这沈长缨不肯明说,却偏生只给盈丰号安个盗料之名——眼下盗料案还未结案,她莫不是要借机生出事端?

她一个死丫头片子,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生什么事端?!

刘蔚心里恼恨,直恨不得将她徒手撕碎了,无奈这盗料二字仍如同一双寒刃,悬在他头顶上,他多少也添了几分忌惮。

“我再想想办法!”他道。

主事的已觑他半日,闻言凛然抻身:“眼下天色不早,大人可得尽快拿个主意才好!耽误了正事,不光是咱们盈丰号有损失,大人这边也不会好过。

“这回头要是让南康卫在船上查出点咱们接触的首尾来,要是让上头知道让您给落在了南康卫手里,大人怕是也不会什么好结果。”

行商的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日里我给钱你办事自然相安无事,眼下钱收了事情闹大了,自然也要给他施点压力。

刘蔚负在身后的双手攥了又攥,手心一片潮湿。

顾家与太子最忌讳的就是把柄落到了五军都督府手上,盗料的事他设计让吴莅背了锅,却被霍溶抓了个正着,如今他也还得想办法在彭燮面前赔小心,倘若今日又失手在沈长缨手上,累及了彭燮,那他这辈子起不就完了?

想到这里他道:“我去找那几位大人想想辙。你先回去。”

主事深深看了他一眼,退出去了。

长缨啃完了凤爪,周梁进来说:“刘蔚请来了漕运司几个理事的官员,往码头去了!看模样是要直接跟咱们较劲。”

“来了就好!”长缨接来帕子把手擦了,“去码头!”

码头上早就已经人头涌动,除去船上的人,南康卫的人,水师营的人,剩下的便是闻讯前来围观的人。

刘蔚带着几个漕运司设在湖州码头的最高长官立人群里,正义辞严地与少擎交涉着什么,少擎板着脸如若关公,横竖就是不理睬。

“沈将军来了!”

黄绩扯嗓子一吆喝,人群双方静了静,往这边瞅来。

长缨挎剑到他们面前,扯扯嘴角望着刘蔚等人:“刘大人这气势汹汹地是怎么了?”

“沈将军带兵扣押商船,扰乱在码头秩序,反倒说我气势汹汹?你可知道干扰漕务要负什么责?”刘蔚拂袖冷笑。

“刘大人别气,在下也在是办公务!昨日我督造司卸了几船船料,结果发现数目不对。

“当时这两条船离咱们的船最近,而且还跟我抢过码头,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也是盗料案中的同伙,此事跟大人不相干,大人犯不着为此动肝火。”

长缨气定神闲,顺道也看了看他身旁几个官员。

“盗料案不是已经判定了么?最迟明日钱大人就会有交代给你们,如何又旧事重提?!”

“主谋没曾现身认罪之前,怎么能说定案?更何况,这两日扣押着的证人又交代出了新的证词。

“上头有命令,这案子要严密重视,我一个小小的千户,回头出了事怎么担得起责任?

“你说呢,刘大人?”

长缨和言悦色地瞅过来,却瞅得刘蔚眉心一惊。

第147章 这是他自己引来的祸

当日钱韫去见霍溶刘蔚是亲眼看到了的,钱韫跟霍溶有约定在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霍溶既代表了南康卫查办此案,理应是不会再变卦,这怎么又说什么证人有新的证辞!

“你少胡说八道!都什么时候了,他们怎么可能有新证词?有也是假的。”

他张嘴怒斥,却愈发心虚。

冯亮王照的家人他肯定是打点好了的,再者盗料这种事也不至于送命,关个几年刑狱出来照样无事,何况他还允诺过他们,就算进去了,他也有办法让他们减刑。

所以关于这点,他信心还是有的。

但是,毕竟证人在人家手里,至今他也没能见到他们,谁知道南康卫会不会使什么手段,让他们背后反水呢?

“您急什么?我可没有让刘大人您相信,您只要不妨碍我的公务也就行了。”

长缨敛了神色,扭头跟少擎他们下令:“仔细地搜,仔细地盘查,不要着急,慢慢来!”

听到末尾这句,船上两个主事立时就变了脸色,扭头往刘蔚看过来。

这个“慢慢来”是能多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三五个时辰甚至一日?

这要是查上两日三日,甚至五日七日,那他们东家赔得还不得只能上吊?就连他们随船的也别想混了!

“刘大人,这——”

这番狠逼之下,他们可再也按不住了。

刘蔚心急如焚,又窘迫难耐,急得的是他也拿沈长缨没办法,窘的是给不了交代他就得认栽!

他耐着性子跟长缨周旋:“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盯着船上兄弟们干活呢。”

长缨依旧满面春风。

刘蔚咬着牙,只能道:“我知将军心里有话,既然如此,何不给个章程出来,也好过如此僵持?”

“刘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是奉上峰之命要查出真正的盗料主谋,以绝后患罢了。

“我可是在霍将军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这主谋不找出来,我是不回营的。

“人证都是漕运司的人,刘大人身为漕运司长官,肯定盼着主谋早些查出来以正视听,对不对?”

刘蔚猛地吞了口唾液,气血上涌,眼前都已经开始发黑。

盗料案背后主谋就是他,沈长缨这又是什么意思?!

主谋怎么可能让他查出来?

他已经收到彭燮的信,钱韫此时已经在回湖州的路上了,只要他一到,吴莅铁定就会顶下他这口锅,只要熬到钱韫来,他就万事大吉了!

他怎么可能在此时让她查出什么主谋来?!

就近的谭姝音一面磕瓜子一面觑着他,半路戳了戳长缨胳膊肘。

长缨脸都不曾转,沉声道:“再去调一百人来,守住四面八方!

“船上船下全给我搜个遍,尤其是那些堆了货的箱子,一个个撬开查看,不许漏过任何一处,一直查到主谋现身为止!

“谁要是敢不落力,回头军法处置!”

黄绩一声“得令”,如同刑台上的鼓点,立时把主事的人肝儿都惊颤了起来!

“刘大人!”

刘蔚也已经汗如雨下。

倘若没有传消息给苏馨容这回事倒罢了,他再怎么样也有的是底气请示上级前来处理!

事情闹大就闹大,不管怎么说,漕运司没理由降不住一个小千总!

可关键是他不但把消息传给了苏馨容,而且事情还弄坏了,沈长缨安然无恙地出现,足以说明她不是沈璎——至少她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沈璎,那就是说凌渊并没有被挟迫到!

而这样一来,他提供给苏馨容的消息不但没有达到让南康卫内讧的目的,反倒是引来了南康卫的针对!这便等于是他自己招惹来的祸事,这样情况下,他捂得住就算不错了,又哪里还敢禀报上峰前来平事?哪里还敢把事情闹大?!

沈长缨这句“查到主谋现身”,这不明摆着就是冲着他来的么?!

关键是,她还偏挑了这节骨眼上查“主谋”,那么多半是早就知道了主谋是谁,难道说之前他们只是诈做不知,在由着他们漕运司上蹿下跳?

一旁的主事都是精明人,到此刻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南康卫这摆明针对的就是刘蔚,自家两条船不过是被沈长缨拿了来做筏子!

这让他们怎么能甘心呢?

原来日落前就该离开的船,如今走不了,还不能上货,这已经是要赔款的了。

再往下拖,即便是明后日能走,到时候钱还不是他们这边出?责任还不是他们自己摊?他刘蔚还能帮着分担不成!

就算能,他们行商在外,也决不能把口碑坏在他手上!

“刘大人,这船我们是定然要走的,早走一刻,于咱们好,也于大人好!大人若与沈将军之间有什么事没说开,还请大人早做打算。也省得回头咱们难办!”

主事这边撂下了硬话,刘蔚抬眼望着他们,额间汗已经出来了。

长缨温声吩咐紫缃:“去准备晚饭。今儿都留守下来。”

说完她目光漫过他们这边,又撩唇道:“刘大人既不肯下衙,要不要给您也备一份饭菜?”

“刘大人!”主事们已然接近喝斥。

刘蔚太阳穴猛跳,未及说话,对方已经围过来:“这要是传到巡漕御史耳里,恐怕就是彭大人出面也会保不住你的官身了!”

“你们这是威胁我?!”他发起狠。

“不敢威胁大人,小的们只知道大人收钱就得办事!如此无故扣押我等还解决不了,那这钱就是你白收了!”

主事们的神情也开始狰狞。

码头上的官吏这么多,他们是不在乎得罪个把两个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过后他们总能找到肯替他们行方便的人!

刘蔚知他们有恃无恐,刚才架起的那股气势瞬间崩塌。

他若承认罪行,吴莅的下场便将成为他的下场,彭燮也保不了他,谁都保不了他,他会入狱徒刑,从此沦为阶下囚。

可他若不认,那么沈长缨绝不会放人!水师营区区几百人哪里抵得过南康卫五六千的人马?

她这是来硬的,船走不了,盈丰号的东家不会白白认栽,不知内情的他们定会将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还会告去御史面前!

那时,不光是事情闹大,他有绝不亚于认罪之后的后果,还将会连彭燮都要被连累!

彭燮可是他的后台,他若受了牵累,回头还不得把气撒在他身上?

那么他还能不能活着自牢狱里出来都成很大问题!

若认了罪,至少不必惊动南康卫和巡漕御史往上递折子……

“来人!去打听御史船只何在?即刻去——”

“慢着!”

刘蔚怒声喝止主事二人,死命咬住牙关,瞪着血红的眼看向长缨。

长缨恰好也在看他,目光对上之后,她玩着双臂,挑了下眉头。

第148章 我这个钦差无权?

佟琪预测不过半日即有结果,但实际上霍溶撂下饭碗未久谭绍就派人来通知了。

原来黄家父女自卫所回去之后即惶惶不安,相互指责埋怨之后又前往谭绍面前主动招认了昨夜的事,有了指证,自然就不必再整那套虚的,直接遣人到苏家便将苏家叔侄带了回来。

苏家妯娌两个以及苏佩容皆鬼哭狼嚎自不必说,徐家这边,徐夫人立在门内听完下人禀报,最终念在当时同来的情份,也还是到苏家坐了会儿。

庞氏妯娌只是哭着骂沈长缨如何如何,随后也哭请徐夫人帮忙求情。

徐夫人听了几句,趁着丫鬟来报大夫来给徐澜换药,起身告了辞。

霍溶接到刘蔚主动招认盗料案主谋时,正与谭绍在凌渊公事房商议对苏黄两家的惩处,以及于此事的善后,黄绩把话说完,屋里三个人就开始面面相觑。

让长缨带着五百人去码头,霍溶原以为她是要直接跟刘蔚动粗,跟他逼问与苏馨容互供消息的事的,并没有想到她居然不声不响就逼得刘蔚主动招认了罪行!

船料案主谋本就是刘蔚,当时的态度是不管漕运司交出谁来,于南康卫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们的目的已达到。

如今钱韫眼看着就要来了,刘蔚抢在他们之前主动认罪,那么对漕运司来说便等于临阵倒戈,这一下彭燮还不得跳脚?

在坐三位都是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的主儿,相互看了两眼,几乎同时起身,拿起马鞭便出了门!

江边红霞漫天,暮色里码头火把已经亮起,人群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漕运司官吏与沈长缨为首的南康卫将士分成了东西两边阵营,刘蔚躬身怂立在人群之中,如丧考妣。

他身后的吴莅劫后余生,却也给不出来畅快的神色,他下晌收到消息,钱韫和柳烁已经在赶回湖州的路上,说话间人就要到了,他也早就做好了无奈出来替罪的准备。

可谁想到临了,刘蔚会出来主动招认?

与他同样心思微妙的还有他身边的小吏们,南康卫不好糊弄,倘若吴莅倒了,他身边的人自然也得跟着倒霉。

这年头即便是在码头当点小差也够养家糊口的,谁乐意陪着吴莅当这冤大头?有这个转机,自然是激动又紧张。

余下的人自然多是隔岸观火,便是有那么一两个跟刘蔚交好的,这会子沈长缨带着兵马气势汹汹地围在这里,还是刘蔚自己把罪行给招出来了的,他们不明哲保身把嘴闭上,难道还上赶着过来沾腥?

霍溶三人到达码头的时候长缨正挎剑冷视着面前这一干人,率领着诸多士兵的她看上去举重若轻,镇定得不像话。

凌渊下了马,满码头的人便皆矮下了身子。

他看了一圈之后目光落到长缨头顶,最后盯住了刘蔚。

刘蔚只觉身上一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阴寒目光,又禁不住瑟然颤抖了几下。

“押去差房关起来!”凌渊挪开眼。

“柳大人来了!钱大人来了!”

众人正要退散,人群外忽然又传来振耳的高呼声。

长缨抬头,果然远处马蹄声嗒嗒声而至,领先的两骑一直冲到人群外围才止住速度。

官服于身的两人捂着乌纱快步行至,到了跟前,气喘嘘嘘地冲凌渊俯身躬下来:“漕运总督府参政柳烁,理刑钱韫,参见侯爷!”

凌渊直接发问:“十日期限已到,你们有什么交代给南康卫?”

柳烁目光在刘蔚身上盘旋两转,勉强匀了下呼吸,而后扭头看向钱韫。

那日他们与樊信议定之后,就当场做好了牺牲吴莅将此事大事化小的决定,谁知刚进湖州就接到了刘蔚自首的消息!

这便等于之前的谋划全部被搅乱了,刘蔚什么都招了,他们之前想好的说辞,以及他们对此做好的善后的准备,所有的便都无用武之地。

眼下还能有什么交代?

不过这事不是他们捅出来的,也不是坏在他们手上,实在也不必诚惶诚恐。

柳烁遂拱拱手,说道:“刘蔚已经主动认罪,那么下官这便就遣人前去淮安请示樊大人!”

“请示?”凌渊凝眸,“此去淮安单程都得三四日,你的意思是我这个钦差还得在这里再等上十来日等你们樊大人的回音?

“没他的回音,我这个奉旨前来的钦差,是不是连个主动投案的小小监兑都拿不了了?”

“侯爷恕罪,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柳烁抬头觑了眼上方,旋即心头一凛,散去了所有意气:“刘犯在此,但凭侯爷发落!……”

凌渊走后各路人马皆开始崩散,盈丰号主事虽然等到了他们要的结果,但心情也随之几起几落。

如他们这等人又几次近距离面见过武宁侯这等人物?没想到居然惊动了他,更别说刘蔚居然背地里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看到柳烁与钱韫这模样,便是再不知内幕他们也看出来出了大事,眼下连抬个眼都是不敢的。

等跟前动静小了,见长缨还在,便就抖抖瑟瑟起身前来作揖:“敢,敢问将军,我们的船可以装货离岸了么?”

长缨瞅了下江面,挥挥手让他们撤了。

随着凌渊和柳烁的先后到来,漕运司与船坞两边人也皆出现了好一阵骚乱。

刘蔚被南康卫的将领带人关押起来,至此盗料案便从南康卫督造司手上结束,接下来便由凌渊这个钦差直接上折子进宫,介时再由皇帝指派三司定案。

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基于朝局,当中却很有文章可做,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长缨随着凌渊他们留到半夜,趁着押上刘蔚回公事房寻册簿的当口,一行人顺势也理直气壮地造访了一下漕运司。

平日里不曾予外人涉足的衙署内,几乎间间公事房里都有穿着绸衣的商贾出没,看得出来这些年河道油水丰厚得就连门房哨兵都成了受供奉的菩萨。

出来后长缨跟谭姝音胡乱吃了些饭食垫肚,便奉谭绍命令先回了府。

说及先前漕运司官吏们的窘态,路上少擎他们眉飞色舞,与以往每次他们顺利办完差回来一样。

长缨也在笑,却仍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同他们一起闹。

第149章 沈家的小姐都会调教人

吴妈准备好了饭菜在府里等,长缨留姝音下来好好吃过,才送她到门外。

天上月芽儿出来了,幽幽地被天幕衬出一弯莹亮,她抱着胳膊看了会儿,才回身关门。

南康卫突然把刘蔚拿下,打破了之前钱韫与霍溶之间那股心照不宣的平衡,柳烁未免留下来得查查前因后果,不出一个昼夜,他便把消息送往了淮安。

樊信收到柳烁来信,心里耐不住震惊,刘蔚因是彭燮的人,他招了也就招了,之前不肯交出他来不过是为的怕伤了顾家和太子的和气。

眼下是他自己认的罪,哪怕是败在一个小副千户手里丢脸的紧,可正好他们还可以保留下一个吴莅,这没有什么好值得发怒的。

他震惊的是除去这层之外,底下还有张纸,纸上短短几句话,带来的是另一个消息!

“沈璎居然藏在湖州?!”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咀嚼着这份意外。

昔日沈璎被驱赶出凌家,在京师流亡数月,之后便不见其踪,世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不但没死,而且还在湖州活得好好的!

而凌渊到南康卫来了,与沈璎朝夕相见,却还不曾揭露她杀父仇人的真面目?

他拿着书信踱了两圈,最后提笔也写了封信,唤来扈从:“传去京师!”

漕运总督府关于刘蔚盗料的函文传到凌渊手上时,已经是好几日之后,而这时折子早已经拟好送往京师,这道函经郭蛟读过,凌渊看都未看便压在公务底下。

“璎姑娘出手可真是不同凡响,听说,漕运司那边因为刘蔚的突然伏罪,已经生了乱子。

“整个河道各个码头近日也收到了多项禁令,再有当夜咱们趁势前往漕运司衙署里也顺来了不少他们贪墨敛财的线索,即便别的什么也不做,只顺藤摸瓜也能拖出不少硕鼠来。

“昨日集议上听谭将军的意思,像是又要给璎姑娘立功呢!这可真是喜事。”

凌渊正提笔写字,听到郭蛟这么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在最后收笔的时候漠然道:“你话越来越多了。”

郭蛟垂首。

凌渊看了眼他,又道:“父亲栽培她那么多年,她若是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还枉想晋什么职,当什么女将军?”

郭蛟微顿,再也不敢吭声。

凌渊把写完了的书递过来:“让楼湛带两个人回京,从府里调几个人,拿着这些线索去通州。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太若问起,只说是回来替我办差即可。”

郭蛟接了他递来的一张纸,略看了两眼后问道:“二爷三爷他们也不能说么?”

“没必要说。先去办。”

郭蛟称是转身。

走到门下,忽又被他唤回来:“上回的那些药呢?”

这没头没脑地,郭蛟愣了有片刻才意会到是上次长缨落在他们这里的御药:“还在橱柜里搁着。”

凌渊望着窗下铃铛,半刻道:“给她送回去。”

刘蔚的事由凌渊揽下,南康卫这边则主理苏馨容的案件。

凌渊因为有先斩后奏之权,谭绍将苏黄两边供辞呈交上来之后,他即下令解去与案各人的官职。

苏馨容与苏涣皆须前往端州徒刑服役,黄家父女因为是主动招供,量刑较轻,只卸去了官身,恢复庶民身份。

自然,这些也需要跟皇帝报备。

说起来不过几句话的事,但真正有公文下来,已是后面许久的事情。

事情初起之时,隔壁苏家也闹了几日,庞氏甚至堵过沈家的门,责怪长缨害了苏家。

长缨倒没说什么,只少擎不耐烦,连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的原则也抛到了脑后,拔了剑沉着脸赶到门口,楞是活活把庞氏给瞪了回去!

黄慧祺走时长缨在南风巷恰好与她遇上,被她想瞪又不敢瞪地“瞪”了一眼。

长缨觉得此刻做什么都像是落井下石,索性面无表情路过了。

她这一生结的仇家太多,也懒得琢磨什么明哲保身的道理了。

接下来几日凌渊和谭绍很忙,均无暇来搭理她,有这几日时间,她心也定了下来。

就想起同样无条件信任她的徐澜。

正好吴妈跟紫缃她们围桌包粽子,桌上摆着雄黄酒,瓶里插着艾叶,吴妈边搓着青团边说起明日过节该预备的菜式。

她想了想,就让泛珠拿来竹篮,每样吃的都装了一些,跟她往徐家去。

盈碧说:“要不要给霍将军也装一些?”

说到霍溶,这几日长缨与他碰面的次数也不多,都是在卫所,也没有聊到私事。

“凌家表姑娘”的身份再也无人提起,至少面上已无人提。

她与霍溶之间的“夫妻”关系,却是很快地传开。

过了极尴尬的那日,未曾前往围观的与长缨交好的将领们,碰了面也会试探着打趣一句“霍夫人”,本着做戏做到底的态度,她往往也只有硬着头皮受下。

“去徐家是礼仪,徐将军受着伤,且还有徐夫人在。霍家又怎么同呢?便是要送,也是他们先送到咱们家来才是。”吴妈教小姑娘们做人。

长缨不愿听她们掰扯这些,带着泛珠先出去了。

徐夫人自苏家回来之后便没出门,徐澜也哪里都没去,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消息不曾漏过,却总是不曾参与。

丫鬟来说沈将军来了,正做着针线的她手下微顿,而后抬头就见长缨如一枝移动的小青松般进了来。

长缨踏进院子,唤了声“夫人”,而后接过篮子走上来:“家里做了点粽子,给夫人和徐将军尝尝。”

徐夫人微笑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这不是寻常家厨娘的手艺。果然,沈家出来的小姐都很会调教人。”

这话一语双关,沈璎和沈佩宜都是沈家的小姐,沈璎五岁就到了凌家,也算是沈佩宜调教出来的。

而吴妈她们都是打她在沈家就跟着她,行事作派,自然也受她的影响。

长缨想徐澜早就知道了她的来历,徐夫人定然也是知道了的。

这几日都不见他们露面,想来这话也不过是侧面暗示她自己已经知情而已,想想便也就大大方方再福了福身,算是回应了。

第150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不介意的话,院子里先坐会儿吧,若嶷在换药,这会子屋里药味重。”

徐夫人说着,看人搬来了座椅,又让人去端茶。

长缨道:“将军的伤怎样了?”

“慢慢行走已经无碍,驾马什么的还得养些时日。”

“夫人住的还惯么?”长缨打量着院子里的花木。

她才来这些日子,这院子已经多了不少看头,可想而知,在徐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致。

“住的倒惯,只是我也该走了。”徐夫人道,“外子传了信来,着我这几日便赶回金陵去。”

“这么快?”长缨以为至少得等徐澜伤好了才走。

日常听徐澜说过,家里弟妹们都大了,不需日夜照管,中馈如今又有徐澜的大妹妹与两位婶娘掌着,怎么看,都是徐澜这边更为重要。“将军这边,不要紧么?”

“他也要走的。”徐夫人眉宇深深,温声说道:“他来南康卫也有两三年了。

“这次他父亲要调去辽东。我们商量着,辽东与湖州南北相隔太远。虽说我们举家跟过去不太现实,但是中军都督府已经在筹备让若嶷调去中原。

“因此,趁着他还养着伤,早前两日已经跟谭将军打过招呼。”

这消息有点突然。

以同袍之情来讲,徐澜对长缨做到了仁致义尽,打从出京她身边便谈不上有什么朋友,两世里也就只有谭姝音格外交心,此刻听到徐夫人说徐澜要走,接而也有好半日未曾出声。

“沈将军也是快要回京师的了吧?”徐夫人望着她,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话透着那么些感伤的意味,却又让人不能不服。世间父母同胞都未必能永世相守,又何况只有同袍之谊的他们?

“我,目前没有回京的打算。”长缨回应。

明年二月杨肃才会进京,在他出现之前,她显然只能留在南康卫。

丫鬟走过来:“大夫走了,大爷问谁来了,奴婢说沈将军来了,大爷便来请沈将军进屋说话呢。”

徐夫人便点头:“给将军引路。”

徐澜看来是刚刚换完药整理好装束,正立在帘栊下捋袖口,脸上神色温淡,跟过去的他一样。

看到进来的长缨,他微笑了下:“这几日外头都在说你一个下晌的时间,没动一兵一箭,便把钱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你这一出手一个准,放眼整个前军营的年轻将领,怕是也不多见吧?我这个上司,也与有荣焉啊。”

长缨有点汗颜:“真是惭愧了。”

抓刘蔚这个,跟之前她承办的差事都不同,这次没有任何她可利用的预知。

但是她功课做的足,头天黄绩说刘蔚跟她抢码头的时候她就留了心,让黄绩周梁去查了查那盈丰号的背景,倘若不知道盈丰号压得住刘蔚,她也不敢贸然跟霍溶提出要调令。

不过也还是不值一提,因为证据什么的霍溶早就查清在那里,她不过是顺势一用。

“至少也是锦上添花。这次晋职你板上钉钉了。”

长缨顿了下:“有消息了?”

“我昨日去谭府,听谭将军说的。不出明日,他应该就会找你。”

长缨心下陡然松快。再想到他去谭府大约是为了调离,又忍不住看向他:“你要调去哪个卫所?”

徐澜神色微敛:“没定。不过要先回金陵是肯定的了。”

他望着她,半会儿,又出声道:“你……”

唤出个字,随后他又移目垂首,笑了笑。

“怎么了?”长缨问。

他道:“本来想说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想想你这么努力上进,衣锦归乡是迟早的事,来日我若去京师,自然是能得见你的,自然也就不必说了。”

长缨默然未语。

片刻后才问他:“怎么突然之间要调去辽东?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事?”

地域跨度这么大的调遣,是不大常见的。

神色本已经恢复的徐澜听到这里,又倏然定住。

长缨也算是活过了两世,看到他这样子便知猜中了。“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说说。无论如何,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徐澜有些动容。他双手反复攥了两下,最终却又只笑了笑:“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要离开了,心里头总有些不舍。”

长缨没有再勉强。

她知道凭徐澜过往对她的关照,她应该刨根问底看看有什么可帮的,可是眼下她与凌家那官司仍然未清,而她终究也还只是个小将领。

这种情况下如果徐家母子都觉得棘手的问题,她基本是不可能帮得到,一味追问,便有些不自量力。

但还是告诉他:“金陵也不远。如果你觉得可以用得着我的地方,可随时着人来告诉我。”

徐澜这次没再拒绝,望着她虚握着的两手,点了点头。

徐夫人着人打包好了两只火腿,正要往厨院去看看,徐澜就伴着长缨出院来了。

“怎么就走?不多坐会儿?”

“不了,徐将军该多静养,我不打扰他,先告辞。”长缨望着她,又道:“夫人和徐将军什么时候启程,回头遣人告诉我一声,我让家里仆人做几个合您们口味的菜,给您二位饯行。”

徐夫人闻言,微笑道:“唤伯母即可,不必太生份。”

又着人把火腿拿过来:“这是我们府里厨子亲手腌制的,跟你一样,我也喜欢吃自家做的东西。”

长缨心内温软:“多谢伯母。”

徐夫人笑着点头,这才目送她走了。

徐澜立在门下,望着空荡街头,久久也未曾转身。

徐夫人道:“是个好孩子。可惜……”

徐澜回过头,脸上仍有倔强:“霍溶跟她之间那纸婚书,不过是权宜之计。”

徐夫人望着他,扬唇道:“我倒觉得是步步为营。”

徐澜怔住。

徐夫人手抚着面前一簇青翠的松针:“这么样的女孩子,连我都觉得心疼了,默默藏了婚书四年的霍将军,又怎么会舍得‘权宜’呢?

“更何况她还有个幡然醒悟的武宁侯表哥,可谓是左有狼右有虎,——傻孩子,就你这点城府,争不过的。”

第151章 霍将军送礼来了

五月的京师同样也已经有了几分暑热。

随着近日接连进京的几匹快马,乾清宫里皇帝与东宫这边都收到了消息。

皇帝看完密奏之后没说什么,想了想,只将折子凑近灯苗销毁了,然后传了广威侯世子傅容进宫问起程啸案件之后续。

东宫这边气氛就微妙多了。

太子坐于书案之后,拿着手上信件连续看了好几遍:“消息准确?沈璎没死,的确就在南康卫?”

“应该假不了。”深躬着身子的来人道,“为此彭大人还遣小的亲自去湖州码头去探听过,据与刘蔚事发前同坐吃过茶的官吏们说,刘蔚问出的许多疑问,句句都锁定是当年在阵前指证凌晏的沈璎。

“而小的查到沈长缨到南康卫的具体时间,以及她的身边人,也都跟沈璎对得上号。”

太子执着信纸,紧拧的眉头下薄唇也紧抿。

他离案起身,走到殿中:“如果是沈璎,凌渊为什么会没有动静?当年凌晏怎么死的他忘了?这没有理由。你们没去南康卫找人问问看吗?”

“南康卫防卫固若金汤,底下将士无谭绍命令,从来不将信息外漏。”

太子瞥着他头顶:“那他们住所附近呢?”

“他们所住的胡同皆是将领,外人路过还可,若在里头停留,不出两个时辰就得被盯上。而且因为街坊都熟悉,陌生人在内十分扎眼。小的不敢泄露身份,因此未曾探听到什么。”

太子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他抖抖手里信笺,垂头又看了两眼:“那跟沈璎有了婚书的霍溶又是什么来头?”

“听说是东宁卫调过去的一个昭毅将军。祖籍是云南的。”

“昔日里名冠京师的沈大姑娘,就这么下嫁给了个小小的昭毅将军?”

“也不算嫁了,目前还只是签了份婚书。”

太子又沉默。

门下太监进来:“殿下,顾世子求见。”

太子眸光晦黯,扫了眼门下,随后将手里信纸捻成团塞入袖口。

“回去把凌渊对沈璎的态度摸清楚。那个霍溶也要去查一查。湖州多派几个人潜伏,再告诉彭燮,倘若凌渊舍不得动沈璎,那就找个机会把那霍溶给杀了。”

……码头事务已入正轨,衙门里不多,近日多是去卫所里应了卯便就回府。

满园子都是艾香。

霍溶立在窗下想心思的当口,佟琪拿着几封信进来:“刚收到的,京师那边程啸已经行刑,蓬三爷已经准备南下。

“淮安漕运总督府,据说彭燮与柳烁之间已经有过争执,咱们的人亲眼看到二人在同席酒宴上针锋相对。此外,武宁侯那边已经派人北上了。

“宫里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估摸着还得几日。”

霍溶目光幽幽,转着手里茶盏:“让淮安那边盯紧些,彭燮损失了刘蔚,多半会迁怒到柳烁身上,让他们借着这把火再加点油。”

说着他又扭头:“拟个折子,把婚书的事说说。再遣个人回徽州也放个话。好好写,别出什么篓子。”

天光照着他精雕细琢般出色的五官,加上这点不经意溢出来的威严气势,使得书房气氛也庄严起来。

佟琪称是。

管事陈襄恰在这时走进来:“今儿端午,沈家那边,爷可有什么示下?”

两个人都默了下,霍溶凝眉道:“按例应该怎么做的?”

“既是有了婚书,按理是照一家人的排场过。”

霍溶未置可否。他这如今跟沈长缨又怎么能算一家人?打从那日过后到如今,他连半句私己话都没跟她说过。

“那若没成亲呢?”他问。

“没成亲,则有定例的节礼,咱们作为男方,也得有点表示。”

窗下默了片刻,霍溶把茶碗盖揭开:“那就把礼备好。”

陈襄称是退了出去。

霍溶轻啜了两口茶,接而放了杯子,走到镜前正了正衣襟。

早上长缨去到衙署,果然被谭绍传到公事房,告知兵部下发的委任令与将印已经下达,从今儿起,她就是从四品宣武将军,担千户之职。并将诰封与印信等当着同在的几位副指挥使们交代。

长官们均纷纷表示祝贺,又打趣让长缨做东,这自是应该的,便避开了今日端午节,让周梁去城内杏花楼订了个整院儿,又请了堂会,约定明日午前去吃饭听戏,再把各人家眷也带上,一道乐呵乐呵。

黄绩把消息带回府里,吴妈他们自然欢喜不已。

虽说从四品也不算什么大官,但怎么说也是连升了两级,且如今有了将衔,便是货真价实的将军了。也算得是正式迈入了官途,来日好好把握,五军都督府内诸将名单上未必没她一席之地。

“我去加几个菜!”

吴妈高兴地回了厨院。

长缨吃了杯茶,也进书房打开柜子,将压在最底层的一本蓝皮册子取出来。

官职总算升了,接下来她便可放心筹谋将来事。

离杨肃回京还剩下八个月,至今仍未见有任何异动,前世里他仿佛是从天而降出现在京师似的,连让人想顺藤摸瓜寻找蛛丝蚂迹也没有办法。

她没有见过杨肃,但关于他那几年在京师的举动,她倒是多少有听闻。

传说其能屈能伸,举重若轻,虽无一日宫闱经历,却周旋在各党之间又似游刃有余,说不上多么厉害,可结果又总是会比对手强上那么一点点,让人摸不着深浅。

这几年她便把关于他的事情尽量回忆记录下来,按照时间推算,皇帝如今应该是给他谋划得差不多了,他在某个地方应该也就等着行事了。

但就是不知道由重生的她而导致的程啸与漕运司这两件案子会不会使朝廷那边产生什么变数?

毕竟这两件都事关太子,朝局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姑娘,霍将军来了!”

正捧着册子出神的当口,紫缃进来了,脸上带着些兴奋。“还带来好些节礼,奴婢看了下,吃的用的倒是齐全的很!”

长缨回过神,才想起昨日她们讨论的那节礼之事,愣望着门口,良久也未曾挪步。

第152章 你让我好没面子

卫所里的事情不多,可手头其实还有很多事,但霍溶还得决定要上沈家一趟。

吴妈让进了门,冯少擎又把他请到了花厅。陈襄上前把礼单奉上了:“这是我们爷给少夫人的节礼礼单,还请五爷帮着先点点,看看有哪里不周到的,回头我们再送来。”

少擎望着面前一字儿排开的十几只大小箱笼,愣了半日才吐出声来:“你这是送节礼还是送聘礼?”

“当然是节礼。”霍溶道,“聘礼怎么可能这么寒酸。”

少擎觉得他这是赤-祼-祼地在摆阔。不过霍家有钱也是事实,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该不会当真了吧?”他提着袍子坐下来,把当初在长兴时面前这位对长缨无礼的耿耿于怀发挥了极致,“抑或是霍家家财万贯,你向来出手都这么大方,连做场戏都这么认真?我们长缨可没有打算嫁人的。”

霍溶泰然自若:“你出来两年多,怎么还不回去?”

少擎黑脸:“关你什么事!”

“你是不是想帮徐澜撬我的墙角?”

“长缨怎么可能是你的墙角?”少擎哂道,“她胸怀大志,不会甘心呆在内宅相夫教子的。”

长缨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她究竟有什么目标,但她这些年,实实在在没有在任何事上给成亲生子留有余地。

也因此,他纵然与徐澜交好,也知道他对长缨怀着什么心思,却从来没有违逆她的意思给徐澜提供过什么近水楼台之便。

霍溶笑了下,没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长缨也觉得霍溶此举有些煞有介事,但来都来了,她自然得去见见。

刚跨进门,陈襄就带着人上来了:“给少夫人请安。”

长缨有片刻失语,看向座上的霍溶,坐下来道:“你是不是做戏做上瘾了?”

霍溶静默了下,看过来的目光有点受伤:“你这样说让我在他们面前好没面子。”

长缨看着沈家霍家两边皆面朝这边看过来的下人,居然诡异地被他说出来两分罪恶感。

她缓下语气:“我只是觉得并没有外人,就不必来这套。”

“可是我们已经是分府另住了,要是我一点表示都没有,外人也会说我这个男人太不靠谱。也许会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问题。”

霍溶小眼神水汪汪的,声音也软得像棉花糖,“大过节的,夫妻之间没有来往会显得好奇怪。你也不想外人揣测生事吧?”

“谁有那个工夫……”

“隔墙有耳。”他坐回去,眉眼深深的,“咱们这事八成也已经传到京师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埋伏在这南风巷伺机探听?

“还有,我也很怕有人挖出我霍家少主的身份来。

“你表哥权大势大,我屡次顶撞他,他如今虽没动我,不过是拿捏不住我是什么人,若知道我只是个皇商之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伸两个指头过来就把我给捏死了。”

长缨自诩也还算持重,此刻听着却想翻白眼。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还得留下吃个午饭?”

“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就这么定了,午饭在你家吃,晚饭你回我那儿吃。”

长缨:“……”

她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小题大作,并没有留你下来吃饭的意思。”

脸皮怎么这么厚?

“是么?”他散漫地道,“还好我是诚心的。陈襄,今日过节,少夫人今日又大喜升职,你晚饭要好好安排。”

少擎已经翻起了白眼,捂着前额把脸侧转过去了。

吴妈老成持重,看不出波澜,几个小姑娘包括紫缃在内却都两眼如灯亮晶晶地照着这几位。

……

凌渊恰好大清早地也接到了沈夫人遣人带来的几身暑衣与吃食,衣服底下还夹着有一封信。

他拿着信看了好久,最后把郭蛟叫了进来。“父亲书房一无所获。”

郭蛟看了下他,并不太能捕捉到他的意思,是指沈长缨说了谎,还是指凌晏当年做得太干净?

“如果真有那么容易被找到,他也不必瞒着我们所有人,而让她来背这个锅。”凌渊自己道,“可越是这样,这件事就越发非同小可。

“从今而起不要再声张了,到回京之后我着手再查之前,你只管让她认为我对她还在戒备中,很快会有人盯着我们的。”

说到末尾他把信又再看了两遍,然后撕碎了。

郭蛟看着他把纸碎投入痰盂,说道:“有件事,霍溶方才带着节礼往对面去了。”

凌渊看过来。

“看模样,是以沈家姑爷的身份过来的。”

凌渊透过窗户望着对面沈家方向,本能地皱起眉头。

他心里如今对她的心情很矛盾。

她说跟他之间没有可能,很久之前他也认为没有这个可能,可是意念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一面排斥着,一面又渴望着向她靠近。

在孝与不孝之间挣扎了那么多年,霍溶一纸婚书逼得他不顾一切在她面前告白,但她却说不需要他。

她怎么会不需要他呢?

当年她哭的时候是谁蹲在墙外头陪着她的?她被欺负的时候是谁替她出头的?

她想要个秋千,是谁去工部找人拿了图纸,琢磨了一个整夜,帮她搭出来的?

明明她在他的羽翼下度过了十年,如今却说不需要他。

他心里有些烦躁,漠然的面上却仅仅只呈现出一丝难以捕捉的不耐。

“尽快安排,让她离开南康卫。”

冲过去阻止是不明智的,也难看。

“如今她是有正式将衔的将领,轻易不好办。何况目前的状况,也不太适合回京。”郭蛟看了他一眼。

回京他们会很容易,但她会很难,四年不到的时间,没有人会那么快忘记那场事故,她回去也无异回到樊笼。

从前倒不成问题,看着她再遭受一遍道德舆论的遣责,凌渊或许会痛快些,如今他可不肯定他还会狠得起这个心。

“不一定回凌家。”凌渊道,“中军都督府里头任何一个屯营呆着都行,只要离开南康卫,离京城近些。”

离开就好了,回到燕北他至少随时可以看到她,她也不必再受流言束缚,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让她摆脱那纸婚书。

第153章 我这里,是你的

长缨不愿意下人们看着他们俩做戏,最后把霍溶带到了书房。

房间不大,摆设也不多,但很雅致。窗下挂着个铃铛,此刻南风一拂,那铃铛便叮铃铃的响起来。

“你小名叫铃铛?”他轻托起坠着缨络的铃铛胆。

长缨在给他腾坐,看了眼他之后嗯了一声。

霍溶记得凌渊窗下也挂着个铃铛,心里蓦然间就有些晦涩。

“坐吧。”长缨指着腾出来的椅子。

她这里平日很少来人,就算来了也不见得需要招待,也就没备什么椅子。

霍溶坐下来:“你骗我。”

长缨站住。

“你在山岗上的时候,我问你是不是叫沈琳琅,你没有否认。你怎么连个重伤之中的瞎子都要骗,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眉眼里布满深深的谴责,仿佛要直击她的灵魂,看她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

这话长缨是真接不上。至今为止关于那段往事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反正横竖黑白都只由得他说。

但她不想纠缠这种问题,眼前的局面才使她迫切地需要跟他达成共识。

“你不要入戏太深。最多还有八个月,八个月后我要离开南康卫回到京师,那个时候无论是谁也阻止不了我的。

“所以,不管你是好玩也好,是真的有那么想过也好,不要太指望我会真的安于霍夫人这个身份。”

霍溶脸色本来就不太好,听完之后便有点阴翌。

他想了会儿,问她:“为什么是八个月?”

“你不会懂的。”长缨环着胳膊,“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虽然八个月后我就会要与你分道扬镳,看上去的确是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我决不是针对你,也不是故意的。

“而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成为一个困在内宅中什么也不能做的无能妇人。”

霍溶睨着她:“冠冕堂皇,听起来跟扔了银子就走的无情恩客有得一比了!”

长缨沉了脸色。

霍溶心里也是气。嫁给他怎么就成困在内宅里的无能妇人了?

“你要是真喜欢从军,我又不是不能让你一直从下去。”

不想呆在内宅什么的,绝对不会是真正拒嫁的理由。

“女主外男主内?”长缨喝了口水,轻哂道。

霍溶十指交叉。这个是真有点难度。眼下就算他答应,他身边人也不会答应。

长缨自然也不是指望他让步的意思,见他似认真思索,便不愿多生事端。

她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为皇上暗中做这么多事,难免会招人注意。

“说句不该说的话,有些事你能推托的还是推托掉吧,毕竟你们家在朝中没有根基,说不准哪个不好,就惹祸上身了。”

目前没头没脑的,她也只能提醒他这么多。

倘若他知道霍家将来面临的灾难,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焦灼悲痛?

这么想来,如今眼前的闲适散漫都如同是在挥霍了。

而前世里霍家出事后他的失踪,究竟是死了,还是逃生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也替他生出些许不忍,他跟徐澜和凌渊都不一样,他这个人要外放的多,常常口无遮拦,还带着点玩世不恭,让你觉得他可恶又可厌。

可每每她需要或想拒绝的他又总是恰到好处的给予或者点到为止,这样随性的一个人,将来居然也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局面。

霍溶听到这番话时则立刻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揶揄,像是发自心底的劝诫。

那一刹那间他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洞穿了自己什么,下一瞬,他收回目光,说道:“你想怎么做?”

长缨沉思。少顷,她放下抱着的胳膊道:“要不,你把婚书给我?”

放在他那儿她总不安心,总觉得他拿着它在手里,日后时不时还要捣鼓点什么事儿出来。

霍溶在端茶的间隙里斜睨了她一眼,喝了茶,放回杯子的时候他说道:“你过来。”

长缨凝眸。

他指着自己心口:“不是要婚书吗?在这儿,想要就过来拿。”

长缨可没那那么蠢,轻瞪了他一眼,没出声也没动。

他就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过来,然后捉着她手心压在他心窝上。

眼下这暑热天气,他只穿着单薄的锦衣,手掌正正压住的地方他的心在有节奏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强劲又有力。

长缨猝不及防,脸上倏然热了,下意识要抽手,却被他按得动弹不得。

“我这里,是你的。”他声音低缓。

掌心下正跳动的地方仿佛更灼人了。压住她手背的那只手也如同火炭。

长缨怔忡,低眉抽手:“别闹了。”

“长缨。”

“叫也没用,我要不起。”

“你要得起。它早就是你的了。我知道你知道的。”霍溶手下更用了点心,哪怕压得心口传来闷痛。

长缨放弃挣扎,垂下头来。

他另一只手把她整个人拉过来站着,捏着她的手背问她:“大热天的手也这么凉,汪大夫那里你后来到底去过没有?”

这话题也太跳跃,正努力沉下心来的长缨也忍不住抿紧了唇。

“大夫说你肝气郁结,身体状况其实并不怎么好。你是不是连我给你的药也没有吃过?”

还真让他说中了。

汪大夫那边她吃完那几剂药之后压根没想过还去拜访,至于他给的药,落在凌家之后她因为不想跟凌渊碰面,于是也没有去拿。

不过前几日郭蛟倒是又把药给拿回来了,她也还没顾得上吃。

“不妨事。”她别开脸,“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又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她站着,他坐着,她一只手还压在他心口,人便只能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再往前一点就……

再没有比这更暧昧的了。

换成别人,她该动粗了。

“你既不顾忌自己的身体,又满脑子想晋职,还计划得明明白白八个月后要回京师,你究竟在筹谋什么?”

他捏着她手掌的这只手也稍稍用了点力,“四年前就对我始乱终弃,四年后还要抛弃我去奔你自己的前程,你良心呢,嗯?”

长缨木着脸望着地下,没有吭声。

“说吧,你这么拼,把自己的路计划得这么明白,是不是因为凌晏?”

第154章 你也是我的正业

霍溶这话并不重,但长缨却似被捅破了什么。

她这么拼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没有必要说。

报答凌家的十年养育之恩,以及向凌家表达愧疚是不需要让人知道的,说了旁人也只会当成个笑话。

自然也从来没有人疑心到她做这些努力是因为凌晏。

霍溶究竟是有多敏锐,他能觉察到这点?

她愣住,并望进他眼底。

那瞳光里有华光缱绻,稍不留心就能蛊惑人的模样。

“不是。”她目光旁移。

即便他猜到了,也没必要承认。

霍溶盯着近在咫尺的她的侧颜默了半晌,随后攥了攥她的手,腾出一只来,从怀里摸出枝金钗,插在她发髻上。

“升职了,要奖励的。”

他声音缓慢,带着些许低哑。

长缨有片刻恍惚。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得过“奖励”了。上一次还是凌晏跟她在密室里述说天机之前,奖励了她一把剑。

但她很快回过神,并顺利地将手收了回来。

霍溶这次没再阻拦她,等她站直,他又道:“明儿请营里将领吃饭的事情我来安排,杏花楼一个院子的地方太小了,回头我让佟琪包下整间楼。

“名单你来定,人员多少都随你。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必须得由我这个丈夫出面张罗。”

长缨皱眉稳住心神:“我不认为这么做是好事。终有一日你不再是我‘丈夫’,这样于日后的你我都是麻烦。”

他也不可能在她身边直到永远,除去她这边还有责任重重之外,他自己将来必然还得顾着霍家那边。

站在她的角度来说,眼下立足于儿女情长都是不理智的做法,话都跟他说明白了,她也没有什么地方误导他才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非得这么死心眼。

“那就到那日再说,在那之前,就先这么决定。”霍溶起身睨着她,“你以为眼下会很太平吗?

“纸里包不住火,你在这里的消息早晚会传到京师,你我还有凌渊都会被人盯上,为了大局,就不能不拘小节一些?”

长缨想翻出些话来反驳,最终也没说了。

她已经绕不过他。

但有句话她还是得说:“私下里对我动手动脚不在顾全大局的范围内,希望霍将军也谨记。”

“那不叫动手动脚,那是我在跟你告白。而且咱们什么都不做,手都不牵,也不会有人再认为我们是清白的。”

“我不能因为别人这么想了,就破罐子破摔。我不管别人,问心无愧就好。”

霍溶看她良久,最后捏起她的脸:“你还想对谁问心无愧?”

长缨捂着脸:“你一个大将军,能不能务点正业?”

别说她如今根本没对他有什么想法,就算是有,在她保全凌家之前,她又能给得起他什么呢?

眼下的所有种种承诺,都做不了数。

她跟随杨肃走的是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吉凶的路,谁知道她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总不能还要拖上他们一起卷入这漩涡。

“谁说我不务正业?”霍溶又捏了她一把,“你也是我的正业。”

……

吴妈眼看着长缨送霍溶出门,走出门口来道:“怎么走了?”

长缨顿了下:“你还怕他没饭吃?”

“这怎么好?大过节的……”吴妈有点歉然。

她虽然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假姑爷还持保留意见,但再怎么说他拿着婚书出面也是为的帮长缨和凌渊。

他自己白担了个丈夫的名声,忙前忙后的什么都没捞着,这巴巴的送节礼来连饭也都没捞上一顿,这也太让人心酸了点。

长缨被她一说,脑子里更乱了,哪里有心思跟她讨论?敷衍两句就回了房。

到了房里才发现髻上还插着枝亮闪闪的金钗。

拔下来一看,式样有点眼熟,依稀记得从前也有枝这样的钗,但这枝十分新整,也更考究,显然不是原来那枝。

她长吐了一口气,坐下来。

霍溶回了府,家门口佟琪探头往外瞅了瞅,然后才随他进屋。

“沈长缨八个月后要回京师,留意留意是怎么回事。”

离开沈家的霍溶脸上已看不到那股嘴欠的气质,屏风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他的身影颀长又冷峻。

佟琪算了算月份,抬头道:“那似乎也是咱们该起事的日子……”

霍溶没有否认他的结论,他坐下来:“她落得如今境地全是因为凌晏,但她对此又无半点悔怨,素日不卑不亢,到了凌渊面前却任其宰割。

“她这么拼,又这么掐着时间回京师,虽然不清楚她具体是想干什么,但若不是为着当年之事,也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下:“她该不会是听说了什么,所以才要掐准时机回京?”

佟琪摇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再有多余的人知道,也绝不可能走漏风声。”

霍溶显然认同他这个说法。

但她为何偏偏挑在八个月之后的正月呢?

目光扫到桌面上的信笺,他拿起来交代道:“去办明儿做东请客的事吧。晚饭前去找她要来客名单。”

佟琪沉吟了下,又问他:“倘若就这么让少夫人回京了,到时候婚书怕就成不了约束了。”

霍溶目光顿在看了一半的信笺上,想起凌渊来。

那个守了她十年的男人不会那么容易放手,而她又不是他能够狠得下心去困禁、也不是他能够困禁得住的人。

一旦回到京师,她所有过去的关系全部会复苏,她八成更不会分多少心在他身上,凌渊也不会再像在湖州一样有所顾忌,的确很多事情将会失控。

他合了信笺:“夜长梦多。手头的事情加紧去办,跟她的婚事也得尽快办成了。”

前者好办,佟琪觉得后者有点难度。“少夫人会答应吗?”

霍溶身子后仰,靠住椅背,回想着先前道:“我会努力的。”

第一次他不过凑近了点她就跟他动了刀子,上次脱她甲衣她也冲他闹了脾气,但先前他告白的时候她却并没有跟他动手,虽然不见得是不想动,但只要没到动刀子的地步,他觉得还是可以拼一拼。

第155章 他算哪根葱?

晚饭长缨当然没去霍家吃,好在霍溶也没勉强,只是派了佟琪来请,她不去也没说什么。

不过却说还是要买点什么答谢谭绍,让她到巷子口新开的绸缎铺子去挑几匹锦缎。

紫缃看着开店让利的几匹料子不错,便也给长缨买了两匹。

那掌柜的居然手松得很,听说她是破了程啸一案的沈将军,居然双手奉送了给她们。

长缨还没见过这样的掌柜,更不知自己居然还有这样大的名声,再三确认真是开张让利,这才揣着狐疑收下。

掌柜的还推荐铺子里的裁缝和绣娘,夸手艺一等一的好,长缨看过,倒果然是极好的。

一问工钱也不贵,日常穿的衣裳倒很可以直接在这里制了。

回到府里佟琪又来跟他拿来客名单,说是要张罗明日的宴请。待要不给的,又觉得这样拗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便琢磨了半会儿,写了给他。

那家伙说的也对,他们有了名份,谁还会认为他们是清白的呢?

她如今都是名正言顺的宣武将军了,保不齐这条道就直接走到底,只要不狎昵暧昧,又纠结这些做什么?

……

名单上的人还是不多。

佟琪说长缨并不愿大张旗鼓。

霍溶除了依她,能怎么办?

不包整个杏花楼,便就包下带戏台的后院,正儿八经地写了请帖,落款是“夫婿霍溶”。

头一个收到的就是徐澜,徐澜盯着落款上的官眼瞪了半日,最终忍下这口气,起身去换了衣服。

凌渊是在卫所里收到霍家送来的帖子的,拿到手之后他脸色阴沉了半日,接下来的集议里,与座的将领鸦雀无声,气氛极之沉重。

手下护卫们自然是护主的,看了也不觉窝火:“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得由咱们侯爷来张罗,结果这厮挂了个丈夫的名,就敲锣打鼓地宣告起来了!

“他究竟算哪根葱?!”

郭蛟心里也气。

然而气也没有用,当初他们费了老大劲才把长缨身份从凌家择出去,霍溶也出了力的,总不可能因为这口气咽不下,就闹腾得前功尽弃。

但这就更显窝囊了,因为不光是得忍气吞声,还得配合着他霍溶做戏!

他也觉得,的确是时候该让璎姑娘早点离开这鬼地方了!

长缨因为霍溶,到底添了几分心思。一面不愿他靠得太近,一面被吴妈那一提点,也觉得抱歉。

她不知道当初是怎么会心甘情愿跟他立下婚书的,但为人在世应该重信重诺她知道,按理说当时在立婚书的时候就应该想过会有需要承担的后果——那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责任要负,并且已经在为之奋斗,便不能因为这些意外半途而废。

但霍溶也说当年他在原地等了她三个昼夜——姑且就当做是真的吧,对于当时不能视物的他来说,想必是极难受的。

不管婚书怎么立下的,他也拿着它等了四年,如今她同样又无法承认他,这都不能说能让她心安理得。

早饭后去卫所里点卯,沿途好几个在她名单上的将领都在爽朗地跟她停步打招呼,还当面打哈哈说今日要跟“你们家子澶”好好喝几杯。

长缨基于昨夜里反思之后冒出来的那点“良心”,这次比较坦然地应了。

今日午宴,长缨不止谭绍一家三口,以及诸副指挥使与素日颇为关照她的几个将军,也还有与她交情不错的几个低层将领。

反正是霍少主出钱,兄弟们素日也难得与上司们同席混个脸熟,这样的机会,该拉的她自然也要帮着拉一把。

除去徐澜,她也还邀请了徐夫人。

徐澜举家要北迁,源于徐耀的调遣,自徐家回来,她也曾想过这事儿。

在没有大战的情况下,做到像徐耀这样地位的将领大距离的远调是不常见的,这两日她又与别的将领聚了聚,也没有听到朝廷有大幅调兵的消息。

前世里她印象中也没有大量调将这回事,这么说来,徐耀调去辽东,是极小范围的了?

对镜梳头时,佟琪又把下过帖子的名单送过来,她又在徐澜名字上停留了许久。

她不明白徐耀为什么偏偏调去辽东?

辽东自辽王之国之后已多年无战事,这些年也消停得很。在她记忆里,那片地方在她死之前都没有闹出任何夭蛾子。

那么,徐家这是遇到了什么坎儿?

她对辽王的记忆也不深。

一代辽王是太祖的皇子,到如今这代已是七代,也等于是皇帝的侄儿辈,太子的堂兄弟。

辽王远在辽东,到了近代又早就与京师关系薄弱,皇权之争辽王未曾有份参与,也多年不曾进京。

但是在杨肃回京之后的翌年,他曾经奉诏回过京师一趟,同时进供了一批骏马。

那批马是精挑细选的蒙古马,体型矫健,很快被太仆寺纳入,传说当时龙心大悦,给了许多赏赐。

辽王的名字,当时便也在朝中令人耳热了一段时间。

如无意外,前世里徐耀也应是这个时期调去辽东的,不知道他此去跟辽王有无关系?

没片刻谭姝音来了,谭夫人因要与徐夫人同路,她们便同乘先进了城。

杏花楼在最近的城门内大街上,不算太大但还算讲究的一间酒楼。

妙的是城中很出名的戏班子就在不远,因此生意极旺,但今日也腾了地方出来供霍将军为夫人宴请同僚。

“霍将军一掷千金哦!”

刚进门谭姝音就打趣。

她是知根知底的,长缨也就随她说去。

谭姝音原先支持长缨跟徐澜,是因为徐澜实在是难得的人选,后来霍溶来了,她也曾想过霍溶也可。

但没多久霍溶爆出丧妻的传闻,自然被她隔离在候选人之外。

没想到阴差阳错,他口里的妻子居然就是长缨,她有点可惜,总觉得徐澜一腔心意空付。

但后来想想,霍溶肯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声援,且知道她是谁之后也未曾有别的想法,徐澜偏生那个时候不能伸手,这又许是天意。

至于凌渊——

咹,照长缨的性子这婚事还不知前途如何,便暂且不去费这些心思。

第156章 我是你姐夫

霍溶早早的处理完手头事,又看了几封信件,到了杏花楼。

男女宾分东西两厢,一个四合院儿,戏台在天井里,三面都视野好。

先到的两位是李灿和另一位将领,霍溶先招呼喝了杯茶,走出门来。

长缨安顿好谭姝音与已经先到的两位女眷,也出来打算到东边打个招呼。

霍溶在庑廊下望着她走过来。

“回头吃了饭别四处跑,我带你去看大夫。”

长缨真不必他这么处处周到:“你告诉我那铺子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

“不行,这样别人会说我不够体贴。”

长缨瞅他半日,说道:“你脸皮那么厚,还怕人说闲话?”

霍溶笑而不语。

长缨不说话了。

霍溶要进门,目光瞟到院门口,随即又转了身看去。

徐澜正负手走入院门来,一袭白衫的他温润如玉,倜傥风流,却又一点儿都不失英气。

霍溶扭头看了眼身边,脸色变得不太好。

长缨看到徐澜便不由得把神情放软,而且还迎了上去:“你来了。怎么一个人?”

“还有邢沐卢鑫在外头拴马。”徐澜自身后拿出套玲珑袖箭来给她,说道:“祝步步高升。”

长缨转给紫缃拿着,正要说话,门外谭绍的大嗓门又来了,原来他与几位副指挥使一起,伴着凌渊一路来的,而同行的还有长缨派去接请长官们的少擎他们。

长缨的名单里只有包括谭绍在内的四位正副指挥使,徐澜,以及同僚的刑沐卢鑫,另两位关系较好的年轻将领。

再就是督造司另一个指挥使李灿,与自家的少擎和周梁黄绩。

少擎作为“表弟”,与霍溶同为“男主人”招待宾客,算是比较恰当的。

周梁黄绩如果还只是才混上的小军头,级别差点,但大伙都知道他们跟长缨的关系,往常在府里请吃饭也是这么着,谭绍他们也不会计较。

所以原本是没包含凌渊的,因为她想不出理由为什么要请他?

眼下看到他,她立时就侧转头看了下霍溶。

霍溶却唇角弯弯,稳步迎了上去。

帖子当然是他让送的。谁都不请,也要请凌渊,谁让他窗户下还垂着铃铛呢?

凌渊停在门槛下,看一看长缨,又看向他。

帖子送到手他就知道出自谁手,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的也不多见,铃铛承认他了吗?他们成亲了吗?就恬不知耻地以夫婿自居。

他也不认为她会想请他参加这样的聚会,但这没皮没脸的家伙气焰太高,他不来,岂非正中他下怀?

他与长缨道:“你的马我给你带过来了,拴在马厩里,回头记得牵回去。”

当日在议厅里他亲口招认过她是凌家的人,后来被霍溶一纸婚书打回了原形,在卫所人眼里,他已经是那个求婚不成被撬了墙角的形象了,他也懒得理会那么多。

但眼下他与她这样的口吻说话,在场人纵然不会再震惊,多多少少也捏了把汗——这是情敌相见,分外要命啊,侯爷这是要砸场子?

长缨也有点紧张,霍溶在玩火吗?惹谁不行专挑着凌渊来惹?

霍溶倒是从容,吩咐管速:“把少夫人的马看好。”说完就笑眯眯跟凌渊拱手:“侯爷请!”

全程倒是一丝窘迫都没曾显露出来,如同是位涵养再好不过的雅士。

凌渊扫了眼他,带队进门。

徐澜也扫了眼他,负手跨上石阶。

长缨给了霍溶一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眼神,也往西厢去了。

东边厅内摆着两张大圆桌,一桌是黄绩周梁陪着邢沐等几位低阶将领。另一桌是霍溶少擎陪着凌渊,谭绍与三位副指挥使,以及徐澜。

凌渊自然居于客首,左首是谭绍,右首按理说是霍溶,但他坐下后谭绍被先请去了隔壁桌唠磕。

他看看隔了个座坐着的徐澜,搭话道:“徐将军伤可大好了?”

徐澜至今还未曾跟这位武宁侯正式见过面,方才也是在想着应该拜会拜会的,可因着霍溶整的这出,他又摸不透时机对不对。

此时听他问及,自然就顺势开了口:“多谢侯爷惦记,已经好了六七成了。”

凌渊点点头,指着谭绍那个位子:“坐过来说话吧。”

徐澜挪了位。

“听说令尊要调去辽东?”

“的确是收到了调令,不过还没有定好动身的日期。”

唠了两句家常,凌渊自盘子里捏了两颗花生,就望着门口问他:“徐将军今日能喝酒么?”

徐澜微顿,也往门口看去,抬眼就见到门下正跟李灿说话的霍溶。

与凌渊才打交道的他,瞬间就对这句话心领神会。

他微微一笑,说道:“大夫嘱过酒不能多喝。但今日这样的日子,怎么着也得敬霍将军几杯。”

凌渊深深看了眼他,给他添了杯茶。

霍溶转身就看到坐到了一块的那两位,看了半瞬,他扭头看到少擎,招手唤他过来。

“我是你姐夫,回头有什么事,你得帮着我点是不是?”

“凭什么?!”少擎怼回去。还姐夫呢,就是个假的,他都跟黄绩周梁商量好了,一会儿准得撂倒他的。

霍溶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死心塌地跟着长缨,最初其实是因为你闯祸,然后她让你挨了打。”

“那又怎样?”

“我还知道你当年本来不想闯祸,是被人硬拉过去的。然后被泄了密,才闹上街头,让长缨逮着了。”

少擎倏地皱了眉头。

“我知道是谁泄的密,害的你挨打。”

少擎脸上有了震惊。

“你要是想知道是谁干的,就暂且认下我这个姐夫,回头你去找佟琪,他就会告诉你那人是谁。”

少擎简直不能言语……

他不回京两层原因,一是他找到了长缨后跟着她一段日子,觉得这日子过得相当自由相当舒坦。

二是他当初在外头闹事,长缨把他揪回冯家,被父亲一顿胖揍的时候他说过自己是被拐进去的,但他们都不信,总觉得他天生是个祸根孽胎,所以他才离家出走,一直不肯回去。

这个姓霍的他居然对他的黑历史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居然把背后泄密的人查了出来?!

他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

第157章 姐姐还记得我吗?

西厢女眷也有两桌,除去谭夫人徐夫人等几位长辈,余下的就是几位姑娘,今日都是跟长缨合拍的,自无龃龉。

由于长缨升职,话题未免也在朝局上停留了一会儿。

“朝中现如今正有人提出要兴海运,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座中副指挥使吴仲谦的夫人说。

长缨在隔壁桌剥着花生,听到这里也侧了侧首。

兴海运的事情她知道,是大学士宋逞提出来的。

早前刚入督造司,也就是跟徐澜他们到码头,正好碰上盗料那件案子的时候,她就琢磨过这件事。河道开通这些年,沿河水灾时有发生,且两岸拉纤的百姓时常不堪重负,远不如海运来得省力便捷。

果然,谭夫人问是谁挑的头,吴夫人就道:“听说是宋学士。”

宋逞家就在湖州,是本地望族,他的动向会比较引人注目,甚至连内宅都在关注,这也算情理之中。

皇帝之所以被动,其实以长缨这个未来者看来,跟他死死盯住河运不放而摒弃海运也有关系。

他不敢开放海运,便让顾家把住了河运,从而也就扼住了南北商贸的咽喉,那么皇帝受制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长缨也很难说开放海运一定就是条突围的路子,因为海面不平静,贸然开放的确也有不小隐患。但至少皇帝的完全不考虑,也更加助长了顾家的气焰。

宋逞起码是提出来解决的办法,顾家却极大程度上是在为了一己之私。

最终宋逞落得被顾家一党排挤,不得不含怨告老,长缨至今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她前世里跟宋家的人没怎么打过交道,这一世里也还没有找到机会,遗憾也是多余。

“……姝音婚事也快了吧?”

这走神的当口,夫人们又换了话题,长缨侧首看了眼谭姝音,抿嘴笑了笑。

闲坐不过片刻工夫,酒菜已上来。

桌上各人都随意,霍溶先敬了在座一轮。

冯少擎原本不把霍溶的话放在心里的,可肚里头那点心事已经闹得他至今不甘心回京,想想还是没能坐得住,端着杯子过来接位了。

这两年沈家几乎都是他出面陪酒应酬,酒量还可以,然而其实被先前霍溶那话给勾着,他就是酒量不行也得往上冲的。

徐澜看了两眼,说道:“子澶代表长缨在此作陪,那我也得回敬你一杯才是。”

霍溶把酒喝了。

徐澜还要再来,少擎就冲他打起眼色,他还指着这顿酒喝好,回头找佟琪要线索呢,有怨气回头再说。

徐澜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凌渊看到这里,漫声道:“少擎你拦着徐将军,是不想让霍将军给徐将军这个面子?徐将军敬完,这里还有满座的将军排队等着呢。”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一听就知味了。

除去徐澜,上首还坐着他这尊佛呢,平白地让霍溶凭着一纸婚书当上了沈家姑爷,这两位心里能过得去?

那位可是钦差,你说是巴结着帮他出气也好吧,是起哄也好吧,反正这话已经撂出来了,那这酒他们还能不敬?

同袍不同袍的,今儿怎么着也得往上冲了。

“侯爷说的对!若嶷还负着伤呢,少擎怎么能抹他的面子?子澶你来!”

李灿当先吆喝着说道。接下来便有无数人击掌起哄。

霍溶闻言就知道绕不过这一出了,让少擎出来替酒原本是想回头再陪长缨看大夫的,知道她若回了卫所必定又不会再想到进城就诊。

眼下被架到了半空,算准今日已去不成,也只能摆开架势,然后招来佟琪嘱咐了几句。

最后一道菜上来时请的堂会也到了,这边便就咿咿呀呀地先开了场。

长缨将坐处安顿好,小二又上了茶点,陪着看了两出,紫缃就凑到耳边道:“霍将军让佟琪带姑娘去汪大夫铺子里求诊。说是侯爷和徐将军缠住他敬酒,不放他,不能带姑娘去了。”

长缨看了下在座:“不能把大夫请过来么?”她这怎么好意思走。

“那城南有大户家少奶奶生孩子难产,铺子里人去了,他走不开。姑娘不妨请谭姑娘帮着先陪陪,左右奴婢也在这里的,您也不必太长时间就能回来。”

长缨想了想,也就罢了。

身子是自己的,作践了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便就先跟谭姝音通了气,然后与谭夫人徐夫人打了声招呼,带着泛珠下了楼来。

佟琪在楼下等,此处距离济安堂两条街,乘马车去不过片刻工夫。

汪春铭居然还记得长缨,看到她时就撩了撩眼:“肝气郁结,气血攻心晕倒的那位。”

长缨坐下来:“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生育都不顺了,还说不严重?”汪春铭轻哼,抬手覆上她脉搏。

佟琪张口说“慢着”,另拿了一方帕子覆在长缨脉象上才伸手道:“请。”

汪春铭瞅了他一眼,没吭声。

他既然记得他家夫人的病症,自然也会记得他家主子是个豪爽的人,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长缨被这句生育不顺弄得微窘。

她也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虽然没想过要生孩子,可生不出来至少说明她身体确实出现了问题。

“服药期间禁止行房,”汪春铭收了手,拖过纸来写方子,“眼下以调理为主,万一怀上了于你来说是雪上加霜。”

长缨大窘!

她扭头去看佟琪,当日霍溶那家伙到底怎么跟大夫说的?

佟琪也没想到这大夫这么直接,连忙道:“您别说那么多,好好开方子便是,有话回头再跟我们爷说!”

长缨完全无法直视,扭转身站起来。

刚起身,便发现面前多了个小胖子。

胖子圆滚滚的,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乌溜乌溜,皮肤白润,一双眼睛如同两颗亮晶晶的黑曜石,颈上还套着项圈,富贵喜庆得跟年画上画的福童一样。

长缨瞧着有点眼熟,还没琢磨出来的时候胖子已经跳起来:“姐姐!真的是你!”

长缨愣了下,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弟弟。

胖子已经抓起她胳膊来:“您忘了我了?上次在齐知府家里您给我打了掩护,还教了我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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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当年没敢对她做的事

说到齐铭府上,长缨就想起来了!

上次齐铭府里设宴,半途齐铭要见她,她自厅里出来半路上,可不就是遇到过他,还教过他两手?

“你怎么在这儿呀?怎么又是一个人?”

“我跟我三叔出来的!三叔三叔!这里这里!”

胖子嗓门响亮,反应又快,说着话的工夫已经转身朝那边厢立着的一名年轻男子招起手来。

“幻哥儿四处乱跑。”

男子把手里方子给了下人,快步到了跟前,先轻嗔了一句。

胖子道:“三叔,这就是我上回跟你说过的那个姐姐,她是个将军,会武功!”

男子略带讶异地打量长缨,接而躬下身去:“在下宋遇,敢问将军贵姓?”

长缨听到这个“宋”字心里头立时动了动,再细琢磨这“宋遇”,便道:“在下是南康卫的宣武将军沈长缨。敢问阁下可是南城宋家的三爷?”

宋遇凝眉点头:“正是在下。”

长缨微顿,半会儿才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南城宋家在湖州光耀了百余年,在整个江南来说都堪称大族,而宋家最为出名的那位,便正巧是当下正在朝廷里提出兴海运废河运的大学士宋逞。

宋逞正是因为家住在湖州,对河道上沿岸情况知之甚多,才会力争兴海运而废河运。

上次在齐家她见这孩子举止有度,眉眼一色的澄净,只猜着出身书香,没想到居然是宋家的子弟!

这可真是再巧也没有的事情。

再想想胖子这一口的燕京话,她心念一动:“这位又是?”

“姐姐,我祖父是文渊阁大学士宋逞,我叫宋钧,你可以叫我幻哥儿。”

胖子简直是自来熟,边说还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看着长缨。

长缨心里已经有数,亲耳得到证实还是忍不住有些动容。

宋逞入阁多年,原先在京时她也面见过他几回。

这老爷子颇有建树,人品也端正,也正因为此顾家才未能在前世里排挤他至归田之后将他赶尽杀绝。

先前在酒楼她还暗自感慨过一番,没想到她居然已经与宋家子弟有了交集而不自知。

佟琪跟大夫打听好好些话,又抓了药回来,见长缨跟个带孩子的青年聊得火热,留了个心眼儿,旁听了几句之后走过来:“少夫人,客人还在酒楼里等着,咱们是不是先回去?”

他打量着这年轻人,只见清秀尔雅,透着灵气,打扮也不俗,不过比起霍溶来还是差出不少。

长缨的确无暇多留。

宋遇听闻这声“少夫人”,也随即道:“幻哥儿才回湖州不久,尚且没结下什么伙伴,上回多亏了将军解围,回来后他念叨将军不止,却又未曾问得将军尊名。

“可巧今日遇上了,先行谢过。改日在下再带幻哥儿登门致谢。”

客套话而已,长缨也未放在心上。她弯腰跟宋钧打招呼:“下次若再见,我还教你几招。”

酒楼这边,凌渊发了话,诸将们哪里还敢懈怠?烈酒一轮接一轮地上,少擎挤都挤不上去。

霍溶初时还有些周旋之意,到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喝到日落黄昏,堂会唱的什么压根没人关心。

好在多是驾着马车来的,醉醺醺的一个个丢进车里也不妨事。

凌渊没醉,徐澜更没醉,出来看到瘫成了一团泥的霍溶,二人勾唇互视,潇洒倜傥地打马回去了。

谭绍看到站都站不好的霍溶,当下指着长缨:“这是你家的,你带回去拾掇着!”

长缨对霍溶今儿要遭罪早有预料,凌渊那人虽然话不多,也轻易不斗心眼子,可动起手来绝不会有什么软和的余地。

但霍溶这是自己找罪受,她虽然看着觉得挺不是模样,却也没打算搭理。哪里会想到谭绍居然直接指了给她?

旁边李灿等人还纷纷附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事儿换谁也不合适。”

长缨站了半刻,上了马车。

出城一路霍溶大半个身子都斜压在长缨身上,长缨好在是学过武,扛得住,没言语什么。

到了霍家,佟琪管速接手扶着他进了屋里,又打了水来,她看了看四下,没有丫鬟,便拧了帕子帮他擦了手脸。

冷水帕子压在脸上,霍溶被压得清醒了两分,睁开眼看到她,迷迷糊糊抓着她的手坐起来,喊她“琳琅”。

佟琪他们点了灯,而后皆退出去,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在烛光下看着她,问她:“冷吗?”

眼下五月天,冷什么冷。

长缨静静看着他发癫。

他却将她手拾起塞入怀里,含糊地道:“放里头捂着,这里热,不然回头又长冻疮。”

酒气随着他气息一波波扑在脸上,把长缨也弄得脸上热起来。

她抽手道:“躺下吧,醉成猪了都。”

霍溶不肯躺。反将她抱在怀里,头低在她颈窝之间,深深吸气:“琳琅,琳琅。”

长缨沉默着,推开他。

烛光映着他的眼,星亮星亮的,竟有几分无邪的味道。

他还抓着她的手,低头将她的手心贴在侧脸,半阖着眼在蹭她,仿如一只沉溺于冬日阳光里的小狗崽。

长缨心绪随着光影也有些摇晃。

她想起他当初在酒馆里跟她搭讪时的孟浪,他在程家小姐面前的无谓,在湖州再遇她时的冷淡,再有后来的种种面目,没想到他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凌渊问她了解他吗?她不了解。

眼下他醉话里唤着琳琅,在提醒她,他还有着一段跟她的过去,而她脑子里却找不到痕迹。

“琳琅。”

醉酒的嗓子嘶哑,就在耳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凑到跟前来了。

他今日上的全是杏花楼的招牌美酒杏花春,此刻虽然酒罢多时,那酒香却未泯,仍旧透着淡淡芬芳。

长缨回了神,静静望着他。

霍溶是醉了,醉到身体不受控制,但心里又没那么醉,至少他知道眼前人是谁。

他知道琳琅已经变成了长缨,但此刻他仍固执地喊着她“琳琅”,因为长缨是大家的,只有琳琅是他的。

他抬手摩挲她的脸,想要亲近她。

也许当年就想过要这样做,但他未敢,现在呢?是时候了吗?

第159章 她生气了

长缨并没有在他的亲昵里迷失,他俯首下来的刹那,她倏地后退了半步。

霍溶没让她逃,勾住了她的腰:“躲什么,我是你的啊!”

她目光冷下,扬手朝他肩头劈了一掌,紧接着又往正使着力的他胸腹一踹,利落地摆脱了束缚。

霍溶对她又不曾设防,实打实挨了两记,闷哼着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长缨刚准备拂袖离开,窗户处突然传来哐当重响,十来名青衣护卫持着长剑杀气腾腾出现在屋里,并且倏然之间就将分成了两批,一批护住了蜷在地上的霍溶,一批则逼住了她!

那刀刃上的寒光与这七八双眼里透出来的光芒都是杀气,不带丝毫含糊的那种。

房门哐当一声又被人撞开,佟琪慌慌张张进来,正要喝斥,看看地上的霍溶,再看看被长剑围攻的长缨,脸上倏地变了色。

霍溶难受地道:“琳琅过来。”

面前几把剑放下了,长缨没有动。

霍溶扯了扯她裙摆。

长缨忿气地把裙摆夺回来。

霍溶略吐气,扭头道:“她生气了,你们都想想该怎么做。”

一圈人立时撂了武器,纷纷朝长缨屈膝跪下来。

……

回到家已经快深夜,吴妈他们都还没歇着。迎面问:“霍将军怎么样?”

长缨顿了有半刻,看了眼他们,径直回了房。

支额默坐了片刻,紫缃便已打水进来,她吩咐:“把五爷请来。”

少擎很快进了书房,长缨问:“京师现如今什么光景?知道宋逞近况吗?”

由于凌渊徐澜的目标都锁定了霍溶,少擎反倒没沾什么酒。

他把朝局说了几句,道:“宋逞向来跟顾家不怎么合拍,但是也没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冲突。

“前阵子程啸的案子,还有漕运这边虽没什么了不起的,总归有风声传到京师,湖州种种状况不断,朝廷没人言语是不可能的。

“听说宋逞那些人在提出重兴海运的事。莫非你也听到了?”

“我不光听到了,今儿还见到了宋家的人。”她喝了口水,凝眉道:“我想结交宋逞。”

少擎有点愕然。

她想升官晋职他能理解,想她孤家寡人的,能凭自己本事挣个前程,将来即便为世人所不容,也不可能再遇到四年前那样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境地。

可她身为武将,结交朝廷文臣这又是唱的哪出?

长缨也没打算跟他解释那么多,只道:“宋家在朝中有底蕴,结交到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前世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宋逞告老还乡,这可比凌家霍家结局好多了。

少擎愣完了道:“可是宋逞那样的老学究,若知道你是沈璎,肯与你交往吗?”

长缨沉吟:“这个确实没准。但我还是想试试。”

徐家母子还有谭家三口都知道她是沈璎,如今待她也没有丝毫偏见,可见有些东西不能说死。

宋逞是当朝大学士,宋家又家风端正,子弟出彩,最难得的是他与顾家道不同不相与谋,她有信心,杨肃一定是会想要得到宋逞的。

而她若能与宋逞结交,杨肃定然也会高看她两分——没有办法,想保住凌家她只能攀上杨肃,而要攀上杨肃,又只能不断寻找机会替自己扩大优势增加成功的机率。

“那,明儿去拜访拜访?”少擎道。

“不着急。”长缨道,“你这两日先把宋家三爷宋遇的底细摸摸清楚再说。再有宋家老宅的情况也打听打听。”

宋逞上头实则还有个老母亲,由其兄弟伴随左右奉养。

宋逞多年来皆与妻儿定居燕京,京师宋家她倒是了解,要是没弄错,宋钧小胖子应该是宋逞长子宋遥的儿子,因为她记得出京之前,宋家还只有宋遥成了亲。

少擎出去后长缨又对着面前空位静默了许久。

原本她没想过主动结交宋家,能认识自是锦上添花,万一结不上也没有什么损失,但因为霍溶,她不能不主动了。

她不知道那半个月里她究竟做过些什么,不算长的一段时间,却令得他念念不忘,而他的不断靠近,也令她从最开始的敬谢不敏到如今一度忘了保持距离。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应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的目标上,或者说是放在杨肃上,杨肃才是她的追求。

再有,先前冒出来的青衣人与当初在长兴行事的那批应该是一起的,如果她没猜错那应该是霍家给霍溶养的影卫。

霍家还给身为长子的他随身配备影卫,足见对他的重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硬得了头皮答应这门婚事,霍家也不会这么随便的。

所以他的那些话,终究也只能随便听听罢了。

……

霍溶看着影卫们跟长缨赔了罪,又死皮赖脸的拖着她留了一阵,原是还想要好好赔个小心,只可惜不甚酒力,终是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天色已经大亮,对着空空如也的手里还是看了半日。

他揉着额角靠在枕上喝了醒酒汤,问佟琪:“大夫看了吗?说什么了?”

佟琪把大夫的话全数转达了,然后道:“爷,少夫人在济安堂还遇见个人,是文渊阁大学士宋逞的侄儿宋遇。”

霍溶正准备喝的汤停在下颌前。

“宋逞祖籍就在湖州。宋逞早前提出过兴海运废河运的事,皇上没有答应,年后未久他即让夫人带着孙儿回湖州来了,以探望老母亲的名义。

“此后至今,又当廷提过不下两次重兴海运,但被顾廉一党反对,近来动静有点大。”

“长缨怎么会认得他?”

“看模样是才见面,真正认得少夫人的应该是他们家一个小孩儿,他就是宋逞的长孙宋钧。”佟琪禀报说。

末了贴心地加了句:“爷放心,属下已经让宋遇知道少夫人名花有主了的。”

霍溶睃了眼他,沉吟起来:“眼下兴海运不实际,但不表示将来不行。宋逞有资历也有见地,这样的人是值得留在朝中的。”

佟琪道:“既如此,那可要找个机会去宋家走动走动?”

第160章 我会恭迎她

“眼下不是专注这些的时候,顾家必然也把宋逞当成了眼中钉,这时候结交,很容易引人注目。”

霍溶摇头。“而且宋逞在京师,就算去宋家走动,也只能接近他家人。太迂回了。日后再说,先把进京之前的事项安排妥当,不要到时候出乱子。”

佟琪也就没再往下说了。

看他揉着眉心,神色还似不爽,便又道:“早知道昨日不请凌渊了,看看他跟徐澜狼狈为奸,简直得不偿失!”

霍溶未置可否,盯着纱帐想了下,却道:“昨夜她有没有怀疑什么?”

佟琪只顿了半刻,立时明白他指的是影卫现身的事情:“没说什么。之前他们在长兴也现过身,应该还没有怀疑上。

“不过少夫人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迟些就不好说了。”

“发个话下去,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佟琪称着是,也给弟兄们求了个情:“其实他们也是出于对爷的安危考虑,才鲁莽了一点。”

霍溶端起粥,说道:“别的时候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行。就算她不怀疑,我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外人。”

佟琪垂头。

霍溶把粥吃完,又问:“霍家那边怎么还没消息?”

佟琪默算着日子:“估摸着这消息太突然,也得容老爷太太有个时间想想。但肯定不会太久,也就这几日。”

“催催。”

……

凌渊自与徐澜联手在酒楼里将霍溶放倒,这几日也挪开了心思,眼下那纸婚书既然能够保护长缨,那么他出过这口气也就暂且算了,没有必要真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戏码,让人钻了空子。

期间郭蛟把去调查了霍溶一段时间的结果拿了回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一说之处。

不过在见过徐澜之后,他算是留下了印象,抽空问了郭蛟:“徐耀调去辽东,查出什么内由来了么?”

“不曾,明面上都是走的正常章程,看不出异样。”

凌渊又问:“那徐澜调离南康卫之后又要去哪儿?”

“也不清楚。他自己也没准,只听说中军都督府里已经打过招呼,估摸着会是在中军营旗下,具体哪家的卫所手上却还未知。”

凌渊听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徐澜年纪轻轻,不是那等轻狂人,履历也出彩,关键是看得出来对长缨是真的没曾有什么偏见——不过三年多时间,她身体拖成这副样子,想来受过不少苦,有个人从旁关照着也是安慰的。

但又正是因为他,才使得苏馨容处处针对长缨,结果弄出上次这事件来,他也难辞其咎。

因着这层,却是又打消了心里一些念头。

再者,长缨不久便是要调回京的,也许他私心里也并不希望有个这样的男人还存在于她周围。

“她调职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问。

比较而言,目前还是这件事情更为迫切。也只有她离京师近些,才更利于凌晏背后的那些事情早日揭开。

“已经写了信回去,让罗霖办理,最快也得月底才有消息。”

凌渊没再说什么。

……

从霍家回来后,长缨没去招惹霍溶,他不知道忙什么,这几日也没见到人影,少擎打听了他好几次,长缨无可奉告,也不知道少擎寻他做什么,瞧着倒是蛮要紧的。

她近来一心一意地规划着接下来的事情。

最多八个月她回京,那么从如今开始她便得先解决好一些琐事,好在她对京师熟,写信回去让秀秀帮办即可。

此外便得解决调职的事,到时候少不得去找谭绍帮忙,这次不同上回,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讨到调令的。

再有就是霍溶这边,原本她打算回京之前跟他把婚事的事解决了,但看他如今这模样,恐怕得费一番折腾,不过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走的。

大不了再把当初使在徐澜身上的那招再对霍家使一次,把自己无依无靠,乃至是白眼狼的身份搬出来,总有人会替她拦住霍溶。

……稍嫌没心没肺,但,顾不上了,拖泥带水,烦恼的事情会更多。

此外,她抽空就还得捋捋对霍家前世里出事前后的一些线索,虽然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至少她对霍溶得有点回报。

不过这层倒不是那么急,万一不行还可以回京之后再琢磨。

宋家的情况长缨到手的很快,但她没想到的是,宋家前来致谢的动作也很快。

这日与少擎刚回到府,吉祥便拿了张帖子进来:“姑娘认得南城宋家的人么?”

长缨扇子停在半空,打开帖子看过,原来是小胖子宋钧的母亲,宋逞的儿媳宁氏投的帖子,说是要带着宋钧翌日前来拜访!

当日在齐家不过是路过顺手帮了把宋钧,长缨并没有放在心上,因此那日宋遇说会来登门致谢,她还觉得是客套话,没想到宋家还真正儿八经地来登门了!

她猜想是宋钧撺掇的,便道:“紫缃去趟宋家,就说我明日在府里恭迎宁二奶奶。”

宋钧是年后跟着祖母与母亲回湖州来的,以代替宋逞回乡奉养老母亲一段时间的名义。

但长缨知道,此举应该没这么简单,宋逞在朝多年,此番与顾家杠上,他不会感觉不到危机,送妻眷回乡,一则是避去一些麻烦,二则大约也已经做好了形势不好便抽身而退的准备。

长缨认为他未必真愿意告老,前世辞官不过是对当下朝局的灰心。

她若要争取宋逞,来日为杨肃所用,那至少须得帮他挺过这一关,让他仍然能够留在朝中。

可她深思熟虑过,要想保宋逞,说服皇帝兴海运显然是最效的,但她自认还没有那个能力,也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人脉推动这件事情。

更重要的是,究竟海运好还是河运好还需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商讨,她若只是为了挺宋逞而支持,就显得草率。

总之哪怕是宋逞最终有自己的立场,不接受参与助杨肃夺嫡,她若能助他应付好这一关,对彼此也不会有什么恶果。

第161章 我想让人记得她的努力

翌日早饭后宁二奶奶就带着宋钧来了。

宋逞上头还有个兄长,宋钧的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二,因此宁氏被称二奶奶。

宋钧穿着讲究的小锦袍,手里执着小折扇,门下跟长缨行礼打招呼,随后引见母亲,俨然一个大人。

长缨笑着回礼,又迎请宁氏进入正厅。

昔日在京她见过宁氏,但凌家是勋贵,自然与勋贵之间往来得多,即便见过,也未能留下什么印象。

宁氏二十四岁,少擎打听来的消息称她生过长女未久,因此稍显富态,但是面容恬淡,温厚亲切。

屋里话题便围绕宋钧展开,长缨见宋钧端坐着装大人装得辛苦,心下好笑,便唤来紫缃带他下去玩。

宁氏道:“才满六岁,淘气得很。家里姐儿才半岁,我也分不出心力照管他。那日去知府家,我们老三本不肯带,他自己悄摸地上了马车。哎,让人头疼。”

宁氏摇头笑着,又看向长缨:“将军也许过婚了吧?”

长缨猜想宋遇回去定然将佟琪那声“少夫人”给提过了,宁氏说的委婉,她也没有解释:“的确有了婚约。不过还未成亲。”

宁氏笑微微点头,端茶的当口,顺势打量沈家的下人。

吴妈听说有小客人来,还是长缨有心想结交的宋逞的孙子,早就准备了许多吃的。

这会儿见到真人,打量他这体型,便又多拿了几碟子出来,问他:“哥儿平时在家喜欢吃什么菜?奴婢下去准备。”

宋钧目光巡视着满桌子的点心,伸手拿了只饼子闻了闻:“好香的玫瑰火饼,你居然会做这个?”

“奴婢在京师住过很多年,城里几家有名的糕饼铺都熟。”

宋钧吃了两口饼,高兴了:“好吃。那你会做烤鸭么?我出了京就没吃过了。”

吴妈笑道:“会做。但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要不,奴婢今儿给哥儿做东坡肘子或红烧蹄膀先尝尝?”

宋钧吃完火饼又吃了个鸡油酥,一点都不挑了。

……

霍溶很快收到霍明翟要到湖州来的消息。

由于霍家人不便在南康卫露面,为了到时候腾出空来去见他,于是这几日他忙着手头事情,连长缨也没有去见。

早上刚起来,管速就把霍明翟身边扈从带进来了:“老爷已到城内,在城西宅子里等侯少主。”

霍溶遂把穿上身的盔甲又除下,到了城西。

霍家这宅子挂在湖州这边大掌柜名下,内外五进,霍溶穿过弯曲长廊到了后花园,霍明翟负手立在湖边柳树下,看着池畔一丛莲花。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看过来,负着的手也放下:“这么快?”

霍溶还嫌慢了,但面前这位是养了他二十一年的父亲,总不可能出声抱怨。

他道:“我母亲可好?”

“你说呢?”霍明翟反问。

霍溶笑起来,退身半步坐在树下石墩上,架起腿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给您和母亲娶了个有模样有本事的女将军做儿媳妇,你们应该高兴才是。”

“这事儿我要能做主,怎么会不高兴?”霍明翟在这边的石墩上坐下,自怀里掏出封信笺推过去,“前两日收到皇上的密旨了,在这儿,你自己看吧。”

霍溶没接,也没打开。

霍明翟也不勉强,只道:“你看中谁不好,居然看中凌家的沈璎?沈璎当年被凌家驱逐出府,在京师臭名昭著。

“虽说她于王法上算不上有罪,终究名声不好,皇上怎么可能答应你娶她?

“你也知道你将来会是要做什么的,她这样的名声,如何胜任你的妻子?”

霍溶望着面前的莲花,敛了神色道:“凌晏的死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一定要说的话,朝廷派出去的官兵才是刽子手。

“她因此名声不好,难道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世人无法对皇上对朝廷苛刻,转而将怒意转移到她身上?

“她背负着白眼狼的名声,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哪怕她害人是真的,也别想把罪名往她一个人身上推。大家都是罪人。”

霍明翟沉吟不语。半晌他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成亲,回京之后再定夺,不是更显重视?”

霍溶静默半晌,说道:“她努力得来这些功绩不容易,我不想让别人认为她是凭借我而走了什么捷径。

“倘若回京后再成亲,日后所有人便只会记得她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有人再记得她这些年的付出。

“我想让她嫁给普普通通的霍溶,然后心安理得地差遣我这个丈夫,而不是被人冠上高嫁之名放低姿态嫁给我。”

“婚后你带她一道回京,那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不一样。”霍溶道,“先嫁给霍溶,日后我就还有办法让她是沈将军。回京再成亲,她就被动了。”

霍明翟没法再往下接。

想了半日,他道:“你告诉她这些不曾?”

“当然不曾。”霍溶道,“告诉她全无益处,不过给她徒添危险罢了。”

霍明翟凝眉望着湖面,没有言语。

霍溶站起来:“您得在湖州多留几日,想办法把答应这门婚事的态度给她摆明了才行。您不给出点诚意,她不会嫁给我。”

霍明翟没好气:“我不同意。我也没有诚意。”

霍溶笑笑,搓了搓两手走到湖边:“您若不同意,那就先安心在湖州住下。我让佟琪天天请名伶给您唱曲儿解闷,隔三差五遣人跟母亲报个平安。”

霍明翟沉脸要发作,末了又白了他一眼,按捺住了:“你至少先看看皇上给你的信!”

“不用看。”霍溶折了他几枝莲花,边欣赏边道:“您代我看过就成了。”

面前花叶摇曳,清风扬出一池子碧波。

霍明翟待他走后,还揪着眉毛在原地坐着。

穿着布袍的清矍老者步到树下,叹道:“这可怎么办好?”

霍明翟扭头望他:“他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以在下的身份,没有办法跟他硬拗。

“眼下这当口,大局才为要紧。这亲看来是非结不可的,皇上那边,还请公回去之后代为疏通。”

老者点点头,负手又叹道:“殿下还这么年轻,日后还不知有多少闺秀要排着队往他身上扑,为区区一个沈璎执着如斯,值得么?”

霍明翟闻言屏息,半日道:“也许吧。”

第162章 暗箭难防

由于长缨是宋钧误打误撞结识的,宁氏从未接触过,因此难免需要了解一番。

她也是大家闺秀,嫁到宋家又是终日书香环绕,恪守高门礼仪,在不动声色评估过沈家下人规矩礼数之后,对长缨便添了几分赞许。

又与长缨聊了几句,发现她学问上居然也底蕴不浅,话题便也逐渐宽阔起来。

长缨虽非成心卖弄,可既有结交的心思,自然也用了点心,从女红到诗书,从棋局到音律,午饭桌上又聊到湖州本地菜式,虽然谈的不深,话题上却都还算用心迎合了这位学士府少奶奶的口味。

“听说城西有座茶楼位置不错,改日碰上将军休沐,我来做东,请将军喝茶。”

临走时宁氏作出邀请。

按理说该邀长缨到宋家吃饭回礼,但湖州宋家是祖籍,宁氏上面还有老太太以及婆婆。

宁氏跟长缨属于私交,贸然邀请她登门,宋家的重重规矩反倒会给长缨带来诸多不便,因此,相对而言请在外间反倒显得有诚意些。

长缨应下来,送他们到门下,吴妈又拿来一大摞包好的点心给宋钧。

宋钧道:“母亲,吴妈还会做烤鸭呢,我过些天还能来找沈姐姐吗?”

宁氏有些不好意思,这娃也太能吃了。

她道:“沈姐姐公务忙,哪有时间总是招待你。”

长缨笑道:“我也不算忙,衙署里按步就班,钧哥儿想来,随时可以过来。只是路上要当心。”

吴妈连忙躬身:“奴婢明儿就开始做烤鸭,备好在这里等着,欢迎哥儿过来尝鲜。”

宁氏便没再推了,笑道:“难为你们。”

长缨目送他们远去,回身赞赏地看了眼吴妈。

她跟宁氏初次接触,就算想争取长久往来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明显,还是吴妈有办法,靠一手厨艺就帮她拢络住了小胖子。

小胖子能来,宁氏日后往这里来的次数还会少么?一来二去地先接触着呗。

她昨夜已经给秀秀去了信,让她留意宋逞在京的动向。

宋逞被顾家最终逼得离开朝堂,是被顾家栽赃他与海盗有染,虽然对方拿不出真凭实据,但宋逞显然咽不下这口气,这才离任。

也就是说顾家终究是给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宋逞才逼迫成功,那么,她能够使得上劲的点,似乎也只有这里。

回房她让人把少擎喊回来,少擎手里却突兀地捧着一大把半绽开的莲花。

她问:“哪来的?”

“你‘丈夫’让我捎给你的。”少擎有点晦气地帮她找了个花瓶插上,又让泛珠拿出去灌水。

长缨闻言:“你去找他了?”

“你说怪不怪?他居然知道当年暗算我的人是谁。”少擎把那日在杏花楼的事给说了。

长缨皱了下眉头。

霍溶也不过是认得她之后才开始跟少擎有的交集,他居然不声不响地把他那点子事都给打听到了?

关键是,少擎自己也不是没去打听过,后来并没有结果,那么霍溶又是怎么打听到的?他要做到查清楚,可得下不少功夫。

不过他有那么多影卫……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里,影卫们那样的身手,以及那样的反应速度,要不是知道他是霍家少主,她还真不会将他当成一般人。

“宋家你怎么打算的?”少擎打断她。

她回神把面前一撂文书打开,先问道:“漕运司近来怎么样?”

“刘蔚被抓之后,彭燮虽然没有与柳烁钱韫直接起冲突,但柳烁二人近来却有些气焰上涨,刘蔚走后空下的位子顺手就让柳烁塞人给补上了。

“如果一定要把漕运司分为两派的话,那么湖州码头提举司已经差不多被柳烁掌握。”

长缨从文书里抽出张纸来:“程啸那案子里,当初涉及到海盗的部分并没有查明,究竟太子是跟哪伙人订下的契约,我们还不清楚。

“最近我跟宋家的人接触,反正你也不方便留在府里,索性就去杭州呆几日,想办法把它弄明白。

“但你记住,我的目的不是太子,是顾家。”

太子不是她能动得了的,顾家也不是她能动得了的。

但前世里顾家之所以拿宋逞跟海盗勾结无非是只有这样才能反驳得了宋逞,她须得未雨绸缪。

少擎说句是京师家喻户晓的公子哥不为过,宁氏未必没见过他,这节骨眼儿上,还是先不要露面节外生枝的好。

少擎起身走到帘栊下,忽然又扭头:“对了,霍溶说凌渊给你带过来的马还在他那里,让你有空了去牵回来。”

……

霍溶跟霍明翟撂了话,果然翌日起就把佟琪派到城西去了。

霍明翟沉脸抵抗了三日,终于这日来信说可以答应他。

霍溶下了衙,便就打马又进了城。

“沈家没有父兄,这件事,得请你母亲出面。我已经着人回去了,不日等她来了,再登门沈家。”

霍明翟满脸的不畅,手上一只大玉斑指仿佛都不似往日有光彩。

霍溶虽然觉得这仍有拖延之意,但也知道到这份上也不能再冒进。

霍家怎么说也算家大业大,生意场上以及朝廷里都算有头有脸,若全无规矩,来日霍家没面子,且也难以让长缨心平意顺,再者将来在皇帝面前他自己也会少个帮腔的。

便就退了一步,笑道:“那儿子就先谢过父亲。”

霍明翟完全被缠得没了脾气,背着手去了饭厅。

饭桌上霍溶格外孝顺,到底对霍明翟使手段太不道德,但他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宫里那边他先不管,如今也很难说十拿九稳,霍家这边他就无论如何他要争取,至少他得让她踏踏实实地当霍夫人,还得让她风风光光回到霍家。

吃完饭霍明翟也不敢多留他,说了几句家常便让他走了。

明月初升,夏夜清风十分怡人,出城之后两边稻香扑鼻而来,惬意舒畅。

霍溶驾在马上默算着霍明翟派去徽州的人一去一回得多久,又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宫廷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行至岔道处,余光里突然寒光一闪,一道劲风已经直副向咽喉!……

第163章 带着杀戮气息的他

月光底下,原本寂静的稻田里突然如流星般蹿起来十来个人,以迅雷之势将他及佟琪管速围在当中!

不等他们有更多反应,手执的弓驽已经再次拉开!……

箭声在月色里噗噗作响,佟琪管速忙乱之中吹响口哨,随即与管速前后护住了霍溶。

十来把弓箭从不同方向袭来,仅凭三双手臂怎么可能挡得住?!

霍溶错步与他们俩拉开三角,反守为攻,静谧稻田里顿时只剩刀剑交撞之声。

驽箭比刀剑要阴狠得多,三人几乎只有招架之功!

霍溶心凛,望见身后瞬即赶至的影卫,手脚大开杀出包围圈。

管速随后跟到田边,抹着脸上汗望着前方:“什么来路?!”

“不是寻常人!”素日稳健的佟琪此时也不禁对着那彪悍的一伙人沉了脸。

黑衣人原本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的模样,陡见大批影卫跟至,这时忽有短暂的错愕。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掀起更加激烈的厮杀!

空气里开始有惨叫声,有血腥味,月光还幽幽地照着大地,但再也不见先前的惬意畅快了。

霍溶紧盯着这一幕,忽然道:“抓个活口过来!余下的一个也别放走!”

自影卫们出现之后事实上胜负已分,佟琪瞅准了一个臂上受了伤的回来,扯去面巾,踹倒他跪在地下。

霍溶垂眸望着他:“谁派你来的?”

刺客抬头望着他,突然诡异地一咧嘴,随即他嘴角就流出了血来!

佟琪一惊,去捏他下巴,他却已经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死了!”管速起身。

在场三人神色都有些凝重,霍溶凝眉望着仍在厮杀的两方,蓦地腾身,如猎鹰般敏捷俯冲下去捉了个黑衣人在手。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右手便扼住了他脖颈,另一手撕开他上衣去看他背上!

月色下,汉子的肩胛骨下赫然出现了一道圆形暗迹!

“你有宫里侍卫的刺青!是杨际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倏然受制早已陷入惊愕,听到这话双眼又倏地睁了睁。

霍溶看了他半刻,手下用劲,便听喀嚓一声,黑衣人喉间喷出一股鲜血,倒地了。

“竟是东宫的人?!”佟琪管速立时上来。

霍溶望着前方没有答话,深邃双眼在月影覆盖下宛若幽潭。

过半晌,他道:“把所有人全部击毙!你们俩带几个人去方圆半里内搜查,看看还有无同伙!但凡有人,无论是谁,一律击杀!”

佟琪管速称是离去。

霍溶跨剑上前,站在路旁望着打斗场中,皇家秘训的影卫不是吃白饭的,对方一十二个人,如今已经被击毙四双。

还有两个在负隅顽抗并在伺机逃走,但就在他清点人数的当口,这两个也已经被击倒。

“全部埋了,清理现场!”

他望着落到跟前的一具尸体,寒声下令。

影卫们皆无声而利落地行动起来,如同真正的影子。

但如果他们是影子,那这些尸体就显得异样诡谲。

月亮当空时佟琪管速已回来:“方圆五里皆是稻田,四周并没有发现可疑人。”

霍溶卷起马鞭在手:“是杨际的人。但杨际怎么会突然冲我下手?”

“难不成是皇上那边走漏了消息?”管速说出了疑惑。

霍溶缓声道:“如果是消息走漏,他们就应该会知道我身边有影卫才是。但他们看到影卫只有惊愕,可见根本没有提防,这不像是天机泄漏的样子。”

面前沉默下来。

佟琪抬头:“如果不是冲着爷的身份来,那就只能是别的事情针对。但爷又未曾与杨际有过什么交集,又怎么惊动到他太子爷亲自派遣侍卫前来暗杀?”

霍溶望着远处正埋尸的影卫们,目光愈发发寒。

……

长缨打听到霍溶晚上不在,便决定趁这个当口去把马牵回来。

她十二岁开始有了自己的一匹小马,一匹红色的汗血马,取名赤霞,跟着她一直到她离开凌家的时候。

她离开凌家当然不可能带走它,凌渊说带了她的马过来,那就只能是赤霞了。

刚到霍家门下,几匹马却突然如劲风般疾驰到了身后,险些将门下她直接撞进屋里!

长缨错身退开,看着马上人。

马上人也在看她,脸色是凝重的,阴寒的,眼波翻转之间处处是收不住的杀气。

他就这么坐于马上,浑身散发着狠戾和杀戮的气息,只有望过来的眼里带着些许错愕,夹在尚未来得及调整好的神色里,减去了他两分威势。

这又是长缨所未曾见过的霍溶,一时间她也忘记了说话。

霍溶没想到她大晚上的会过来,神思顿收下了马:“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身上还有挡不住的冷冽之意,长缨看他身上,宝蓝色锦袍上落着片片深色印子,血腥味扑鼻而来。

“你在哪儿受的伤?”她问。

霍溶看了眼身上,道:“进屋再说。”

他转身将马鞭递了给护卫,跨进门径直入了书房。

长缨走进来,看着背对着门口斟茶的他,眉头皱起来。

霍溶举杯轻抿,看着杯沿上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指节逐渐恢复血色,才转过身来,漫不经心道:“方才路上遇到一伙流寇,你也知道世道不太平,我杀了两个人,没受伤,血不是我的。”

长缨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流寇?

“你去哪儿了?”她问。

霍溶执着杯子走到帘栊下:“我父亲过来了,我进城陪他吃了顿饭。”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长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也不是没跟她卖过惨,这满身的血,现成的把戏,要糊弄她简直伸手就来,他居然张嘴先澄清他没受伤……

她没有吭声。

霍溶扭头看了眼她,又贱兮兮地扬了唇:“过些日子我母亲会来,跟你议婚。”

长缨把脸垮下,方才那点心思也被打断。

霍溶再走过来,抬手撑住她身后门框,将她整个人覆在自己身影之下:“接着咱们就下聘定婚期,你说好不好?”

长缨冷冷扫了他两眼,转身出去了。

霍溶望见她走出院门,方敛色退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帕子抹了把脸。

第164章 长缨,我疼

佟琪走进来:“少夫人牵着马走了。”

霍溶瞅了眼他,把袍子脱了。

镜子里映出他精壮上身,以及一道正渗着血的新口子。

他撑着镜框,目光落在伤口上,看着血缓慢地往下流。流到一定程度了,他徒手擦一把,再拾起帕子把手擦干净。

旁边有茶,他端起来,一口灌了下去。

……

长缨牵马出了霍家,赤霞还认得她,一路上脑袋不住往她身上蹭。

她抚着马脖子,先是也有些激动,后来就有些心不在焉。

她就知道见了面霍溶便要说些没皮没脸的话,八字没一撇呢,他居然就直接跟她说到了婚期……

霍家能接受她固然说明他们的胸襟,能来提亲也能说明态度,但问题不是在他那边,而是在她这里。

霍家夫人真来了,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当然,她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怎么走心,但他之前行事都算有分寸,不知今日怎么突然之间这么急切?

她抚着马鬃,走了几步,逐渐停下来。

……

霍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没动。

新伤落在左肩下两寸,是道箭伤。再往斜下方三寸,有道老疤。

这些年虽然不断地出外历练,身上也落下不少疤痕,但左胸这处是最明显的一处,也是最要命的一处。

当年围截他的他本以为是杨际的人,按理说也该是他的人才合情理,但后来他在霍家多年,都没有等来后续,这又变得不合常理。

他能肯定那些人是为着阻挠他前往钱家,却不能分辩究竟是哪拨人。

后来宫里也没查出什么线索,为免节外生枝,这件事也没有再往下查。

自今夜之事判断起来,就更不该是杨际的人了,否则他怎么会不顺着蛛丝马迹将他赶尽杀绝?

暂且不提当年截他的人,只说杨际,眼下他究竟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杀他?

“爷,少夫人又回来了!”

拿帕子来拭血的时候,拿着药的佟琪又快步进来了。

长缨走回房里,霍溶正在束衣裳,快速的动作显露出一丝忙乱。

长缨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落到他脚下沾了血的帕子上。

她抬头望回他,目光自他脖颈一寸寸挪动往下,最后停在他左肩,她伸手解开他腰带,翻开他衣襟。

左肩下的血洞触目惊心,她再看了眼他,忍着脑仁疼,拿帕子冷静地将血洞周围擦拭干净,而后拿过一旁已经备好的药汤喷洒上去,然后再拧开药瓶上药。

霍溶握住她的手,嗓音喑哑:“怎么回来了?”

长缨没吭声,把手抽出来,照旧有条不紊地往伤口周边洒药粉。

她怎么回来了?没说两句话他就把她给气走了,若不是想掩盖,还能是为什么呢?

霍溶没想过她会回来,被她翻开衣襟的时候他是不知所措的,此刻她离他不足一尺,发上有幽香飘进鼻腔,短暂的屏息后他也放弃了抵抗,站在原地任她摆弄。

“长缨。”

伤口不算很厉害,虽然是箭伤,但没有伤在要害,长缨把药上了,听到他这么低喃,准备拿纱布帮他包扎的手又停下来。

声音像靡音一样,直接钻进她脑子里。

“什么事?”

她漠然道,纱布围了两圈才恍觉自己默认了他的亲昵。

霍溶低笑,将她扣到怀里。

长缨想要退避,伤口下方不远的一处旧疤又映入眼帘。

疤有好几寸长,位置有些凶险。

“这也是你帮我治好的。”他言语缓慢,听着似有些骄傲,“那次要命多了,你带着我从坟坑里逃出来,伤口还沾了土,给我洗的时候,可疼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差点没晕过去。你还数落我,还说我要是死过去了就把我挂到树上。

“长缨,我死了以后不想被挂树上,那太孤单了,我想跟你合葬。当初是你带着我从坟坑里逃出来,将来我们要入土的时候,你也要带着我。”

长缨神思有些恍惚。

她就知道不该跟他碰面的。

他除了会给她心里添乱,还会干什么?

“长缨,我疼。”

霍溶捉住她的手捂在那疤上,在她走神的当口,他又将她圈了过来。他头低在她肩膀上,声音软软的,仿佛人畜无害。

长缨心口紧缩,蜷着手想退出来。但这次是她自己半路失了力。

“真的很疼啊,长缨。”

耳边轻语呢喃,长缨心里软烂成泥,想推开他又使不上劲,她强撑着抵住他:“疼就坐下来。”

他不坐。

长缨抵抗片刻,也放弃了。

她想,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不过伤口那么深,的确也很疼吧。

可他跟流寇打斗受了伤,为何要瞒着她?

这伤口小而深,明显是箭伤,什么流寇会用箭对付他?

霍溶知道长缨的性子。

在山上那会儿,她嘴里数落他,埋怨他带累她,可是他伤口化脓引起发烧昏迷的时候,是她彻夜守在旁边照顾他。

他疼得咬牙忍耐的时候,又是她跟他说男人流几滴眼泪也没什么。

她心是软的,他知道。

他的琳琅从来就不是铁石心肠。

受伤瞒着她,是整理好思绪之前,不想她追究伤怎么来的。

可是既然让她发现了,他怎么忍得住不向她索取?

他才不是徐澜那种无私奉献的傻瓜,也不是凌渊那种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只为感动自己的呆子。

长缨是他的,媳妇儿是他的,他要疼,他要宠,他还要索取。

“你伤是怎么来的?”

他耳边忽然响起这句问话。

长缨并没有再推他,这次是他自己松开了。

方才的旖旎瞬间消散,面前神情没怎么变化的她比他想象中更冷静。

屋里气氛有些僵持。

就在霍溶思索着如何作答,长缨又环臂收回了目光。

她不是十几岁的无知小女孩,有了疑心便一定要追根问底。她是有着近三年资历的女将,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有资格和有心力探究的。

她走到帘栊下,想了想,终是回头道:“就算给皇上办事靠得住,也不见得就无人敢动你。朝堂不太平,往后多注意点,仔细搞不好将来万劫不复。”

第165章 沈璎才是关键?

长缨其实也不肯定这宫里的人具体指谁,不管怎么说,皇帝有密旨给他是事实,他不交代给她听也合乎情理。

但她需要借助这些契机提醒他防备敌人,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够回报他的地方。

其实想想,能杀霍家全家的人除去太子和皇帝之外,还能有什么人呢?

霍家为皇帝办这么多事,不管皇帝是不是仁君,到了必要的时刻灭口总是不奇怪的。

这么说来她追随杨肃也算是刀口舔血,但她没得选择。

霍溶直到长缨出门许久还立在原处。

佟琪走进来,看看脸色也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霍溶把袍子又脱了,看看包扎好的伤,说道:“以后尽量不要再让她撞见这种事。”

佟琪捡起衣裳,道:“少夫人察觉了?”

霍溶没吭声。

听她后面那段话,应该是没有发现的,但总得未雨绸缪。

他并没想瞒着她受伤的事,没什么好瞒的,如果杨际不是因为他的秘密而来暗杀他的话。

但眼下杨际的意图并不能确定,便没有必要说得太细。

他的秘密注定只能有核心一批人知道,虽然人数细算起来也不少,但却是这么久以来方便行事而不能不设立的人。

再减,是无论如何减不了的。再多,也是绝无必要的。

理由当然是涉及到保密的问题。

这种天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知道的人是谁,随便哪里一个不妥都可能酿成大祸。

筹谋了这么多年的计划不容许有任何情况的轻率举动,若有意外,不光是他自己的危险,身边参与的所有人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外界知道的人也同样悬着脑袋——杨际若有一日提前知道了他的身份,在向他下手的同时,还能不把知情之人斩草除根,而等着自己杀戮手足的风声传出去?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杨际想十拿九稳地等到承继大统,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

“倘若真成了亲,可就躲不过了。”佟琪神色凝重。

霍溶手扣着椅背,眉头也皱得生紧。

佟琪的话有道理,倘若成了亲,不管他们出于何种原因结就的婚姻,都不可能瞒她瞒得滴水不漏。

他无法保证杨际这一次刺杀失败之后,会不会再派人来,再派人来,又会不会从他这里发现异常。

只要杨际盯着他,长缨与他成亲都是极为危险的,倘若杨际知道了他,那么她跟着他就好比跳入了火坑!

可另一方面他又正努力地想要成为长缨名正言顺的丈夫,辅佐她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她在他心里烙了印,也结了疤,这辈子是过不去的了,他多想趁着眼下这股势头将一切定局。

“先确定杨际是不是提前知道了机密再说。”他揉着额角,抬头道:“即刻安排人埋伏在老爷现住的宅子周围,一旦有人盯梢,则设法拿住。

再送信去宫里,禀报方才之事,让皇上尽快提防。再有,让淮安的人盯住彭燮。”

佟琪道:“爷莫非觉得彭燮这里跟暗杀有关?”

霍溶看着左胸上那道旧疤:“如果老爷那边无人盯梢,那便可以确定不是杨际收到了消息,而是因为他只是想除掉霍溶。”

……

紫缃吴妈看到赤霞也很高兴,直夸“大姑娘”了。

瞳光吉祥就更别提了,围着转了半日,就连周梁也啧啧声称赞。

吴妈问长缨:“怎么去了这么久?”

长缨皱了皱眉头,说道:“他受伤了。”

“那伤得重不重?”吴妈赶紧问。“奴婢炖点鸡汤送过去吧!”

长缨没说什么。

她也没法儿说什么吧?这是吴妈的自由。

……

关于成亲隐患的话题对霍溶来说这太过尖锐。

这么多年里每每危机关头,为了保全自己他也曾杀过无辜,他并不曾手软过,也不曾皱过眉头。不想到她这里,却变得需要斟酌又斟酌。

发去宫里的信连夜上了路,城里宅子连守了三日没有任何被盯梢的迹象。

可见身份泄露的可能暂且还是不存在的,霍明翟这边,他便暂且停住了让他们见长缨的打算。

这日天未亮,他刚趿鞋下地,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谢蓬。

谢蓬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脚榻上,不知道是有多赶,头发都已被晨雾打湿,他不讲究地随手扯了条棉帕擦着,又顺手抹了把脸。

霍溶面无表情望他:“你就不怕那是我擦脚的?”

谢蓬顿住。

霍溶扬唇盘起一只腿:“擦吧,我才不用这么粗的帕子擦脚。”

谢蓬受不了他这么无聊。擦完脸道:“你近来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霍溶看了眼他,下地推窗。

“你指的是什么?”

近来遇到的事情可多了。

谢蓬抻腰靠着床:“出京之前我自东宫得到的消息,彭燮的人自刘蔚被抓之后进了宫,杨际给了他密令,让他如若发现凌渊舍不得沈璎,便安排侍卫对你下手。

“咱们的眼线虽然不能直接入正殿,但既然有消息出来,那定然会是真的。”

霍溶推窗的手蓦然就停在了窗台上,侧了一半的脸看上去宛如冰雕。

谢蓬皱了下眉头,又道:“他们走的水路,比我先出京,我估摸着也该有行动了,所以紧赶慢赶地过来。怎么,并没有么?”

霍溶原地定站了会儿,冷冽眸光转过来:“早几天夜里来过了。”

屋里一阵安静,谢蓬坐起来:“怎么样?”

霍溶没答他,只顺手执壶倒了杯冷茶喝了,半晌才转回来道:“你说杨际的意思是让彭燮在凌渊对沈璎难舍的情况下,才对我下手?”

谢蓬眉头紧拧:“虽然我还没有弄懂什么意思,但那话的确是这么说的。”

霍溶把余下半杯冷茶喝下肚,杯子放回桌上。

他让佟琪去盯彭燮,不过是因为在排除杨际知道了他的存在之后,直觉只有刘蔚这件事惊动了杨际。

他没有想到杨际让彭燮酌情动手的前提是凌渊对沈璎的态度——凌渊若舍不得动沈璎,便杀他霍溶?

这是什么道理?若凌渊动了沈璎,他霍溶反倒已无关紧要?

那这里头岂非沈璎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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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从前可有人登门求亲?

可沈璎不是三年前就已经被驱逐出京?出京之前她也没跟朝局扯上什么关系……

他脑子里有根弦仿佛忽而间动了动。

他无意识地看了下窗外,又把杯子凑到唇边。

仰杯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又把空杯子拿在了手里。

……

凌渊的公务不算多,日常往衙署去的也少,除去码头公务,他也让郭蛟带领手下去查了查湖杭一带的匪患,自己抽空也往杭州湾去了一趟。

这一带流寇不多,以海盗为甚,沿海村庄时常出现匪情。倘若真要废河运而兴海运,这是必然的阻碍。

他微服在杭州府附近住下,这日却被冯少擎找上门,原来少擎与黄绩连日潜伏在附近,想拿顾家与太子跟海盗勾结的具体对象,发现他在客栈下榻,便跟了过来。

听说长缨要他查这个,他免不了疑惑。

“长缨近来跟宋逞的儿媳结交做朋友,又听说宋逞为着海运的事闹得动静颇大,便让我来查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把柄。”

凌渊听完有好一阵没吭声。

每每听到她在公事上的举措,他都会生出种距离感,当年只会撒娇淘气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在军营里能独挡一面,这令他仍然无法接受。

仿佛她往前已奔跑了很远,而他却仍一个人留在她还蹦蹦跳跳暗戳戳告他小状的年代徘徊。

杭州呆了三日,他留下两名护卫听凭少擎行事之后回了湖州。

马刚到府门前,就见霍溶挽着袖子,两手叉着腰在他门下树下来回踱步。

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越过台阶又越过门槛。

凌渊原要下马,也不下了,倨于马上睥睨过去:“你这是打算寻我打架,还是打算拆我的房子?”

霍溶停在树下,笑道:“哪敢?斗不过表哥你。”

凌渊倏地寒脸。

霍溶扬了扬手里文书:“有军务求见侯爷。”

凌渊将他领进了书房,书房里只有一把椅子,凌渊自己坐了。

霍溶也不在意,把文书放在案面,然后望着他窗下铃铛,说道:“你派去京师查探的结果如何?”

凌渊凝眉:“你怎么知道我派人去京师?”

霍溶笑了下,拖过他一张花几过来坐着。

花几差不多与书案同高,这么坐上去,那双大长腿一撑,气势便似要盖过书案后太师椅上坐着的主人。

凌渊也不能跟个无赖端什么架子,瞅了眼便就收回了目光。

“长缨十五岁才出京,在那之前也没人登门求亲?”

凌渊眼望着公文:“怎么,有的话你还想一个个碾过去?”

他起过一万个念头想捻死面前这没皮没脸的,但想到用不着多久就能看着他欲哭无泪,便又不必做出这有损自己体面的事情来。

“不碾。我只是想,东宫当初四处招揽权贵府上的小姐进宫,他就没把主意打到凌家?”

听到这里,凌渊顿了下,随后抬头。

面前霍溶环臂坐着,那层浅淡的玩世不恭之下有着些许莫测。

凌渊定了有半刻,道:“你什么意思?觉得我们会让铃铛去东宫做妾?”

“你们让不让,跟东宫有没有这个意思是两回事。”霍溶道,“漕运司里刘蔚被抓,长缨在这里的消息八成已经传到京师。这当中可少不了会有落井下石的,就算东宫没有,你不担心旁人会对她有什么动作?”

凌渊靠进椅背,凝了会儿眉:“是什么事情导致你想到这个?”

“坦白说,早几日夜里,有杀手冲我下手,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宫里侍卫的刺青。

“我想来想去并没有得罪过宫里人,近期只有长缨抓了刘蔚,而长缨又与我有了夫妻之名。

“如果是东宫要为码头的事杀人,那应该先杀的人是长缨,但他却指着我来,这不合理。”

霍明翟那边连续几日无可疑人出没,已经可以确定杨际不是盯上他别的,那么被刺杀的事没必要再死捂着。如果刺杀他事关长缨,那么之前不应该没有迹象,而作为凌家家主,凌渊应该是比长缨还要更知情的那个。

凌渊瞳孔微缩,盯着他看了会儿,讥讽道:“后悔了?”

霍溶未置可否。

凌渊收敛神思,半日他道:“我上有父母,她的婚事怎可能让我过问。”

末了他又看过来:“你怎么能肯定你被暗杀是铃铛带来的?”

“当然不肯定。”霍溶直身,“不过猜一猜而已。”

凌渊皱眉望着他出门,将手里文书放回案上,唤来郭蛟。

“你听说过杨际有跟凌家结亲的意思么?”

郭蛟微怔:“没听说过。就算有,老爷太太当时也绝不可能会答应。”

凌渊想想也是。就算他们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他把文书重新拿起,又道:“还是去个信问问太太。”

……

霍溶回了府,园子里正避暑的谢蓬立时到了书房。

“怎么样?”

“凌渊也不清楚有没有这回事,但是他也说了婚事是由凌晏与夫人掌着,所以有还是没有,凌夫人必然知情。”霍溶靠在椅背里喝了口茶说。

谢蓬点头:“这层凌渊多半会去问的,我们不必操心。可即便是杨际想过要拉拢凌家,如今就是把你杀了,难道他得到了沈璎,凌渊就会倒向他?只怕适得其反吧。”

早前在外,谢蓬就已经对湖州这边的事知道的七七八八,这几日因着刺杀的事,便又抽空把他跟沈璎以及凌渊之间这些事弄清楚了。

由此便也明白了霍溶的思路,沈璎是凌渊的表妹又是心上人,以凌家对她的重视,当年杨际若能纳她为妃,那么凌家就算不会站在她这边,至少暂且也不会跟他们作对。等到来日承继大统,他或也可拿沈璎与凌家相互牵制。

可四年前又出了那样的事,霍溶如今又是沈璎的“丈夫”,沈璎对凌家来说究竟还有没有影响力并不确定。

所以杨际在听到凌渊掩护了沈璎之后,作出如果凌渊舍不得动沈璎,便杀了霍溶的决定。

因为凌渊在杀父之仇之下若还舍不得动沈璎,那么沈璎对凌渊来说还是重要的,如今凌渊是整个凌家的掌家人,只要他还重视沈璎,那沈璎就还有价值。

但若杨际要纳沈璎,心里惦记着的沈璎的凌渊又怎么可能把她拱手相让呢?

第167章 这才是麻烦的地方

霍溶端着杯子浅抿了一口,漫声道:“若他杀了我,是为了让凌渊如愿以偿呢?”

谢蓬怔住。

杀了霍溶,凌渊对沈璎志在必得。但终究沈璎还面临着一系列的困境。她已婚过的身份,她对凌晏的罪行,都不可能让她顺利成为武宁侯夫人。

相较之下,杨际放弃纳沈璎为侧妃而改为对凌渊适时伸手,替凌渊扫清娶沈璎为妻的障碍,甚至是运用手段给沈璎一个洗清罪名的方式,让她能够重新清清白白现身京师——别说凌渊,就连霍溶自己只怕都很难会拒绝。

这种情况下凌渊承了杨际的情,也就只能为杨际所用了。

这样看来,的确是比直接再打沈璎的主意要有利得多!

“那看来杨际很快就会找上凌渊了。”他看向霍溶,“你这亲怕是结不顺利了。”

霍溶目光深深:“看凌渊怎么选择吧。”

说到这里他又道:“成亲的事先搁着,等凌渊那边的消息来了再说。

“眼下头疼的是杨际要杀我,他派来的一批人全死,必然不会善罢干休,再来的话不一定会刺杀,倒有可能是盯住我。

“这才是麻烦的地方。影卫们不能随便露面了,日后出入的确要当心些。”

谢蓬道:“原本还可以做做戏让他相信你和你的小娇妻没有可能在一起。如今侍卫全部灭了口,想瞒过他也不容易了。”

但在事发当时,灭口又是必须的。但凡走漏一点消息出去,让杨际知道他身边有诸多宫廷影卫,便将引来无穷后患。

霍溶没有吭声。

管速在门口道:“爷,吴妈炖了鸡汤让吉祥送来了。”

谢蓬闻言看了下霍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

长缨没再过问霍溶的伤,反正吴妈总会把吉祥带回来的消息跟她转告。

吴妈每日给霍溶炖汤,弄得家里一天到晚飘着一股子补药的味道,如今她看到活鸡都要绕道走,也不知道连日喝汤的霍溶感受如何。

接下来这几日也没再听到霍家有关于婚事之类的动静,长缨基本已经相信那天的话不过是霍溶为了气走她而信口胡诌,后来在衙卫里遇见,于是也停步问了句伤情。

他回应淡淡的,长缨也没有放在心上。

比起提亲,她更愿意思考太子刺杀他的用意。

事发四五日之后,长缨自佟琪处知道了他们遇险经过,自然也锁定是太子所为。

相比较起来,皇帝就算想对付霍家,似乎也没理由突然在这当口下手,因此还是太子嫌疑大些。

她也觉得此事是因刘蔚而起。

但如果是因为刘蔚,那显然她也应该在针对范围之内,如何却不曾动她?是来不及还是有别的原因?

想的心思挺多,可惜缺少线索,实在难以琢磨出什么名堂。

因着霍溶遇险,长缨也分了几分心思到湖州近来民风上,获知的结果是依旧匪患颇多,时有流寇扰民的消息传来。

下旬收到少擎来信,才知凌渊居然也去过杭州。

凌渊近来跟她都毫无交集,她不知道姑母那边有没有给过他关于凌晏的线索,但想想也不可能会有,有的话凌晏当初又何必瞒着他们?

不过有他留下的护卫在杭州帮忙,少擎也要顺手些。因为杭州比起湖州,更不平静。

这日宁氏打听到她休沐的日子,请她进城看戏。

正梳头的时候徐夫人又登门来了,原来她和徐澜已经订下启程的日期,就在当日,特来辞行,说饯行的话就不用了,来日都在朝官为将,总归还有碰面的机会,不差这一时。

长缨便着吴妈封了几样精致小礼,先至徐家送行,与徐澜寒暄了几句。

临走时徐澜把他即将调往的屯营说了给她,竟是中军都督府麾下卫所,他此去是任卫所副指挥使。

“我先北上,等你早日风光进京!”他笑着说。

长缨也替他高兴。

进城的路上想想,如今快六月了,之前的八个月又只剩下七个月了,等待了三年多,也快接近曙光了。

宁氏找的这间戏社排场不小,出入的也都非富即贵。

宁氏订的是位置极好的包厢戏座,居然只有她一个人,长缨还以为宋钧也会跟着来,只好把带来的点心拿了给她。

“他父亲来信了,还捎了玩偶给他,他玩得不想出来。”宁氏笑着,又敛了敛色,“不过我也没告诉他我来接你,带着他听戏,听不成。”

长缨就顺势问:“宋学士他们在京还好罢?”

宁氏笑容敛了敛,给她添了茶,说道:“家翁精神倒是极好。”

长缨点到即止,不再问了。但也没有忽略她眉宇之间一线浅愁。

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奶奶,能带着长子与婆母一道回来祖宅,想必在夫家的地位是不必忧虑的。

此刻提到宋逞时她眉间的愁色,就只能是家里的事。

而眼下这时候,除去宋逞在朝跟顾家作对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呢?

宁氏点了几出文戏,两人边看边说话。

底下锣鼓声响,一出结束,正要转场的时候园门处却起了些骚动,好些人纷纷地起身往外走,边走还边议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宁氏起了疑惑。

正好转场中锣鼓歇下来,长缨侧耳细听片刻,说道:“街头不知出了什么事,很多人吵闹。”

宁氏微微变色。

长缨身为军门中人,遇到这种事自不能袖手旁观,但顾忌到宁氏是高门少奶奶,便道:“我下去看看,您先坐着。”

宁氏点点头。

湖州城很繁华,戏园子做的又是有身份的人的生意,沿街四处便商铺林立。

出事的地方是个酒楼门口,几个人正在打斗,原本大约是围满了人,此刻众人却因为打起来而纷纷退向四处。

对打的双方都是练家子,但人数却是三对一,招式像是江湖人,被围攻的这人已经受了伤,而对方三人的言行举止透出几分别扭。

周围一片骚乱,好些摊贩已经撞翻在地,当中还有老人的呼喊与小儿的哭闹,有人在喊报官,亦有人跟着起哄。

长缨今儿出来没带剑,便招呼紫缃回戏园子里取武器,然后问身边人:“我是南康卫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立时有人道:“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那三个人似乎是东瀛人!”

第168章 朝局不稳,海患之乱

湖州已久未有东瀛人作乱的消息,长缨听完往前方看去,只见果然那三人武功招数十分怪异,但被打的人则有明显的中原人的口音。

正好紫缃已拿了把长枪出来,她接在手里:“何人在此闹事!”

对打的双方看到突然来到跟前的她,有片刻的无措,但紧接着又发起了狠。长缨抡起枪竿往那三人扫去,腾身踏树,再来一记回马枪,立时将他们挑翻在地!

那受伤的男人捂着腰腹爬起来,指着身后酒楼:“那里头还有他们的人!快去捉!”

他面目狰狞,使唤长缨的口气也带着命令。

长缨才皱眉扫了眼他,顿时,那酒楼上头又飞过来一道寒光,擦过她耳际直射向身后男人!

紫缃眼疾手快,将他往旁边一拖,那寒光避过要害直接没入他右肋!

酒楼里原本躲着没动的人纷纷尖叫着冲出来,紫缃见状要扑进去逮人,长缨拉住:“不要去!把这几个抓起来!”

周围的嘈杂在打斗休止那片刻暂静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往这边聚拢。

受伤的汉子倒在地下大口喘气,长缨将他挪到树下靠着,问他:“你们哪路的?”

汉子口气恶劣:“问我做什么,你去追凶手啊!”

长缨一掌劈在他臂头:“老实点!”

汉子控制不住地往旁侧翻。

待要口吐狂言,紫缃往他这边又是一记:“这是南康卫的沈将军!你敢叫嚣!”

汉子一时被镇得不能言语。抬头见长缨还冷冰冰看下来,便咬咬牙忍住肋上传来的痛感,说道:“他们是海面上混的。”

“倭寇?”

“差不多吧。”

长缨皱了下眉头,又问:“那你是什么人?怎么跟他们起冲突的?”

汉子吐着血,道:“我给他们备货,出了点纠纷。”

备货是江湖话,沿海倭寇们原先多是在海面打劫商船,后来海运禁了重开河运之后,出海的商船锐减,倭寇们便转为上岸搔扰黎民百姓。

抢劫掠夺,或是偷盗,再后来便出现了倭寇与岸上个别心术不正之人合伙牟利的现象。

比如这些线人会瞅准一些门户不严的大户,或者趁运送财货之际勾结倭寇,到时间伪装本国匪徒打家劫舍。

汉子说的备货,便逃不过这些人范畴了。

“怎么回事?”

长缨刚问到这里,身边即传来宁氏的声音。长缨看了眼她,继续问这汉子:“你给他们备的哪户的货?”

汉子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是个行家,踌蹰着张了嘴:“你没必要问哪家。这跟哪家也没关系。”

“那你跟他们起的什么纠纷?”

“我,我扣了他们一包货。”汉子说到这里,急喘气道:“帮我止止血,我快死了……”

长缨冷眼觑着他,给紫缃使了个眼色。

虽然死不足惜,但对方那伙人未免也太猖狂,此处离杭州还有百余里,一个杭州城都不够他们祸乱的,居然都把手伸到了湖州,相较之下,这汉子暂且还有点存在价值。

宁氏双手紧攥:“江南海患竟已到了如此程度么?”

长缨闻言,顿了下说道:“是早就很严重了,只不过往往都只是耳闻而未有目睹。

“杭州沿海的村庄深受其害,甚至于有些倭寇伪装成大宁人驻扎下来,每每官兵巡察便装成百姓,官兵一走则开始四处搜罗财物。”

宁氏面有惶惑。

长缨看着她,接着又道:“倭寇不止,只会带来无边灾祸。浙江都司近年已经在努力派兵攻打镇压,但朝局不稳,连影响到前线战事。

“目前这模样,想要彻底根治海患是不可能的。”

开通海运,固然可以增加国力,同时打破朝局僵局。

可海患不治,开通海运就只能带来引狼入室的结果。

要治海患,又必须得先安内,包括宋逞乃至宋家在内的诸多高官,不曾亲下民间,很多决策如同纸上谈兵。

顾家反对宋逞,诚然是为了私己利益,但他们的阻止,也顺带阻止了海盗进一步祸害。

宋逞的动机不错,但如若他真的在朝上赢了,介时后果谁来承担?

宁氏望着她,有好半日不曾出声。

“姑娘,官府的人来了。”

紫缃打断了这席谈话。

官府派来了两位捕头以及数位捕快。初步了解过之后,需要长缨配合录供。

听说这位是南康卫的将军,捕头们立时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由于还得追查逃掉的凶手,以及汉子招供出来的案情,长缨一时间也走不开,便跟宁氏致歉:“事出意外,改日再请二奶奶。”

宁氏忙点头:“你去忙吧。”

她其实也没有心思再看什么戏。

这次回湖州本就是奉家翁之命暂且撤出京师,朝中风云诡谲,他们在湖州何尝不是捏着把汗?

日前丈夫来信,又说到朝中现状,又给人心头添了层阴霾。

因着顾家气焰喧嚣日上,加之太子前不久爆出那样的丑闻,姜桂之性的家翁便不畏风险提出来禁河运,大户家族自然是需得上下拧成一股绳,宋逞要如此,整个家族自然也紧跟他的脚步。

但皇帝都拿太子与顾家无可奈何,光凭宋逞那些士子,真能胳膊拧过大腿么?

她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应该,但眼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海患到了这样地步,她内心里便难免踌蹰。

宁氏走的时候长缨是望着她上马车的。

方才跟她讲述那些实则是临时起意。

她思考过,目前她所能施行的让宋逞能留在朝上的最好办法是让他暂且打消兴海运的念头,而让他打消念头,便只有通过宋家人将复通海运的弊端传达给他。

老爷子也许固执,却不会置国运不顾,只要力度到位,他打消念头的可能性还是颇大的。

但她却并不知道宁氏究竟能在这之后发挥多大作用,眼下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人我就先带回去了,先多谢沈将军帮忙维持。”捕头姓赵,跟她拱手。

城内外日常秩序由官兵把控,而匪类则是卫所的份内事。

长缨收回目光道:“案情牵涉到倭寇,回头审出了情况,还请赵捕头及时传个讯到南康卫。”

“那是当然。”

第169章 她不会在乎你的吧?

宁氏回到府里先去了婆婆屋里。

宋夫人带着宋钧和姐儿在房里玩耍,看到她回来不由惊讶:“不是去见客了么?”

宁氏坐在榻沿,接了姐儿在手里道:“突然发生点事,沈将军去忙了,我就回来了。”

“不是休沐么?还用当差?”宋夫人逗孙女儿吃蛋羹。

宁氏说:“是要紧的事。我们在戏园子里看戏,突然外头有人打斗,沈将军去了,才知道原来是海面上的倭寇与岸上的人勾结算计大户们财货,闹起了内讧。

“好几个人打一个,那倭寇十分嚣张,不光是敢于当街杀人,且暗中还埋伏着人。以往只听说江南闹匪患,今日可算是亲眼见着了。”

宋夫人停下手来。

宁氏神色凝重,抱着姐儿的手在她腰身上掐出好几个肉窝窝。

宋夫人沉吟半晌,说道:“这光天化日地都敢欺上大宁国土,也是够狂妄了。”

宁氏望着她:“还不是朝局不稳。若朝局稳当,朝廷也能专心治理海患。”

宋夫人捧着碗沉默。半晌,她低头搅着蛋羹道:“怎么着才能算是朝局稳呢?”

宁氏也默然。

以往朝局不宁,要么皇储未定,要么权臣当道,眼下是皇储定了,却与权臣联手对抗皇权,皇帝还连废储另立的想法都不敢有,所以这话也是啊,怎么才算是朝局稳当呢?

等到太子熬到皇帝驾崩,而后太子成为新帝的时候么?

即便是,太子与顾家又会永远默契下去么?

“不要胡思乱想,湖州离海边还隔着个杭州城呢,哪里真能猖狂到闹到湖州来的地步?兴许是贼人徦称的也未定。”

宋夫人舀了勺蛋羹送到姐儿嘴边,道:“老太太七月里的寿日,咱们好好伴着她老人家过寿。”

姐儿挥舞着小手,张着嘴儿嗯嗯地要吃,宁氏看了眼婆婆,没说什么了。

……

长缨饭没吃就回来,吴妈也很意外。

但她没多说,只找来周梁:“去打听打听宋家在府的几位爷吧。”

周梁摸了下后脑勺:“头儿得说个方向才好,没头没脑地我这也不知如何打听。”

长缨想了下,就说道:“就看看他们当中谁最学问最好就成了。”

宋家子弟们都挺出色,性子各有各的不同,但于家族来说,最受重视的自然会是学问好有前途的那一批。

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宁氏身上不靠谱,宁氏身在内宅也不太方便插手这些事务,她得双管齐下,再寻目标同时出击。

吴妈端汤进来,道:“霍将军家来了位公子,好像是他朋友。姑娘知道吗?”

长缨怎么会知道?但一个篱笆还有三个桩呢,霍家大少有朋友是多正常的事。

长缨没有接话。

她蓦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霍家大少之外,其余对他一无所知。

两个互相对彼此生活环境以及人脉圈子全无了解的人,居然要以夫妻名义对外示人,怎么看都有些不可思议。

但她喝汤时又未免想到他的伤,那伤口深,必得敷草药的,也不知道他后来请大夫不曾?

……

霍溶连日未怎么在外走动,一方面是有意地避免杨际加强针对,一方面又确实是因为忙。

京师里来了信,皇帝对他执意要与沈璎成亲免不了指责,不过倒也未再这节骨眼上明言阻止。

对杨际派人行刺的事信里也有交待,说杨际近来忙着与顾廉应付宋逞一党,应是不曾疑心别的。

“淮安这边可以动手了。”霍溶折了信道,“之前拿到的给彭燮孝敬的那批货商名单,选出一部人让他们倒戈柳烁。”

“名单上一共三百零八人,有五十八户已经完全被掌握。五十八户也占了近两成,就算接下来没有新的商户被拿下,也足够令彭燮暴跳。”

谢蓬窝在躺椅里说。

他又将手里整理过的两份文书又递过来:“这是顾家族人近年来霸占良田侵占私产等等的记载,你看看有没用。”

这些罪状于别的官员来说也许足以心惊肉跳,但于顾家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把柄。

霍溶就着他的手看了两眼,摇扇扇着敞开的左胸伤口处,然后示意管速:“先收着。”

“还有件事,影卫不能随时露面,你这里要是再出事就比较危险,得想个法子解决。”谢蓬又道。

“佟琪他们虽然身手了得,但又常被你派出去行事,难以做到万无一失。再者你也不知对方用什么法子下手,我建议,你还是再传两个人过来比较保险。”

霍溶喝了口茶:“传谁?”

“梁绾。”

霍溶瞅了眼他:“打住。”

谢蓬笑着道:“梁绾是梁家这代医术最好的传人,有她在,至少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耽误。”

霍溶漫声道:“除了她,谁都行。”

谢蓬道:“我是为你考虑。你看看你这回的伤,请了大夫本该早就好了的,就是因为怕消息走漏引来麻烦,自行敷药所以拖了这么久,说句该忌讳的,万一伤口再深点呢?”

霍溶踱到窗前,看着庭院里花木说:“就算要请,梁家也不是只有她医术好。”

谢蓬看他半晌,又躺了回去:“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排斥。梁绾知根知底,关键她是女人,不会为人注意,留在身边比较安全。

“我知道你是顾忌沈长缨,可沈长缨至今未把你当丈夫看待,她要真不肯嫁你,你还能把她绑起来?

“莫说梁绾只是来帮忙,就算她有什么想法,我看沈长缨也不会在乎的吧?我听说她还冲你动过两次手了?”

管速从旁听这话听得有点心惊肉跳。

霍溶脸色不怎么好。

半晌后他道:“梁家医术最好的是梁凤,不是梁绾。他人呢?”

谢蓬微顿:“前阵子回长沙府了。”

“让他过来。”

谢蓬无语。片刻后望着他道:“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情种也得看是对谁。人不对,一个回眸都是多余。人对了,别说守身如玉,就是化骨成灰都没关系。”

霍溶伸手理着衣襟。

谢蓬静默。

佟琪这时候走进来:“爷,方才收到的消息,凌渊疏通了兵部那边,要把少夫人调到吉山营去!”

霍溶倏地停了手,看过来。

第170章 不打算回去看姑母吗?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佟琪道:“据说调令已经到了凌渊手上,只不过不知道几时走。”

……周梁很快打听来了长缨要的消息。

“宋家如今在老宅的子弟六个,其中老三宋寓学问与老六不相上下,但宋寓在见识上又略胜一筹。”

长缨想起那日在药铺里见过的宋寓,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倒果然沉稳。

再者上次去齐知府那里也是宋寓代表宋家去的,想来这消息不会有什么偏差。

便道:“找几个人在宋家宅子附近宣扬宣扬海患扰民的事,最好是宋寓路过的时候,然后留意留意宋家近来对此事的反应。”

周梁去了。

紫缃走进来,神色有些紧张:“郭大哥过来了,说是侯爷请姑娘过府。”

长缨也有些意外,凌渊自上回跟她吐露过那些话之后便没再找过她,她不知道有什么事?

到了霍家,凌渊盘腿坐在敞轩里,手里摇着扇子,身上只着了件家常的白色道袍,衬着那美颜墨发,仙人似的。

长缨稳步上阶,在帘幔下立住了:“侯爷唤我?”

凌渊瞥了眼她,收扇道:“坐吧。”

长缨屈膝在几案这边落坐。

“最近忙什么?”他打量她。

长缨有点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没被他这么温和地关怀过。想了下,她说道:“算不上忙,也就是衙署里的事。”

凌渊默吟。她明明让少擎去了杭州,也明明知道他知道,却根本不打算跟他说。

“宋逞最近为着海运的事在朝上闹的动静挺大,你知道吗?”他端茶道。

长缨点点头。

“宋逞跟顾家杠,难免引火上身,你跟宋家的人,不要走太近。”

长缨没吭声了。

她不吭声,敞轩里就安静下来。

凌渊感觉到她的抗拒,却不知道要如何跟她寒暄,索性说正事:“你如今的处境,不适合沾上太多麻烦。

“苏馨容揭过你的底,彭燮他们必然对你身份心知肚明,你留在南康卫迟早会要穿帮,我帮你在吉山卫弄了个位置,你下个月便调过去。”

长缨蓦地抬头。

吉山卫是东阳伯府冯家麾下的屯营,就在京师南郊,距离城离不过百里。他这是要把她弄回京师?

她想了下:“我眼下不能走。”

凌渊停住喝茶动作,脸色沉了沉:“你想再为千夫所指?我敢说如今南康卫至少一半人已经认定你就是沈璎,倘若再出来个苏馨容,你指望你那纸婚书还能保护得了你?”

长缨深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

凌渊目光凝住。

“其实,这么多年了,如果我还那么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是根本走不到今日这步的。”

长缨望着桌上茶杯里的倒影说:“当初的确是很害怕,那些突如其来的指责和冷眼,道道如刀子,但是害怕是没有用的,我得自己站起来。”

凌渊静默不语。

“我如今也害怕,我很小心翼翼,很多时候都不太敢承别人的情,生怕将来还不起,再次变成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是我还有意念在支撑着我面对这一切,在夙愿面前,只要前进的道路不受阻,其实旁人怎么待我,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已经是有了正式将衔的宣威将军,她最大的“仇家”是凌家,只要凌家不针对她,其实不会再有人跟她过不去,非要让她在军营里无容身之地。

而那些流言蜚语,对她已经造不成实质伤害。离杨肃露面的时刻越近,她越是不会怕身份暴露。

凌渊扶杯的指节有些僵直,心底如同被划了一刀。

“你在怪我。”他屈起指节。

“没有。”长缨摇头:“与其花心思怪你,我更愿意用来查明白姑父当年那样嘱咐我的背后原因。”

凌渊没有说话。

这番话懂事得让他挑不出毛病。那个会背地里对他做鬼脸,一天到晚只顾着玩的她不见了。

面前的她平静又平淡,像说着别人事情的无关人。

他握着扇子:“可惜不光是流言,还有危机。”

长缨望着他。

他道:“我才收到母亲的信,她说你及笄之后未久,杨际曾经暗示过想纳你进宫,是父亲当场回避了,他投鼠忌器,才没有立刻得逞。

“铃铛,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姑母吗?”

凌渊声音低沉,气息虚浮。

长缨怔忡。

她怎么不想?但她不敢想。是她把她沈佩宜的丈夫害死,她还有什么资格奢求她垂怜?

“将来再说吧。”她垂眼道。

凌渊脸色不是很好。

事实上在她到来之前,他脸色不好已经有很久了。

杨际打过她主意的事他确实没有意料到,当初他日日被凌晏赶往屯营里操练,回来能见到她便已觉难得,何曾会去提防那些。

但杨际竟曾想让她进宫为妾,他敢动这样的念头,也是让人难以气平。

长缨更是愕然。她从来没听说过。

她知道那年因为詹事府出事影响到东宫后宫,杨际的确是有在群臣之间物色妃嫔的迹象,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居然还瞄中了她。

她想跟凌渊质疑真假,可这种事显然不需要多加怀疑,她是凌家的宠儿,当时又未曾许婚,杨际瞄上她又多么合乎情理!

这么说来,要不是她做出那件事,她现如今要么已经进了东宫,要么凌家也已经处于与太子明显对立的立场上了?

“你是说他知道了我在南康卫,还打算盯上我?”

这多么不可思议。即便他曾经这么打算过,如今她成了凌家的罪人,且还与霍溶有了婚书,他再盯着她又有什么意义?

不……太子?

她眸光微闪,忽然定住。

霍溶才刚遇刺未久,刺杀他的人太子嫌疑最大,而太子刺杀霍溶,难道是为这个来的?

“现在不清楚。”凌渊目光晦涩,“但你若去了吉山卫,会比在这里安全得多。”

杨际从前确是有纳她的意思,但是这次他却不确定了,杨际杀霍溶,也许并不仅仅为了想纳她入宫这么简单。

但他并不想跟她提及太多,也并不想提及杨际对霍溶下手是因为她,因为他不想让她对霍溶抱歉太多。她跟霍溶,必须断得利落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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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你安心做你的事情

“我如今在兵部已有档,就算去了吉山卫,他要找,同样能找到我。”

长缨冷静下来,又抬眼看他:“他针对我的目的,其实还是因为侯爷你吧?没有凌家,我对他而言毫无价值。只要侯爷不再关照我,他自然不会再针对我。”

凌渊脸色转寒。他掷了扇子:“给你一个月时间,下个月郭蛟会送你北上。”

“侯爷——”

“我是你表哥!”

长缨怔住。

凌渊胸脯起伏,垂下眸来:“出去。”

屋里很快响起衣袂窸窣之声。门庭静了很久,他才将目光自桌面抬起。

园里清风依旧,但如今她连句表哥都不肯叫了。

郭蛟上来添茶,觑着他脸色:“咱们也不适合跟太子硬碰硬。要不,就先依了姑娘的?”

太子毕竟是皇储,虽说勋贵们都跟皇帝亲近,但来日皇帝归天,这江山还不是他杨际来坐?倘若此时闹得太僵,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凌渊眉宇晦暗,长久地没有作声。

郭蛟知他烦心,也不再打扰他,折身退出门去。

到了门槛下,后方又有喑哑声音传过来:“她必须走。”

郭蛟立在门下。

凌渊道:“杨际又不傻,怎么可能这时候还会把精力浪费在她身上?一旦凌家与她脱离关系,他付诸的心力将如流水。

“所以他宁愿杀霍溶,给我做个顺水人情,直接拉拢凌家。可我凌渊怎么能被他玩弄于股掌?”

要帮她跟霍溶解除关系也好,要让她来日还能进凌家也好,一切他都不愿假手他人。

郭蛟闻言退回来,眉头紧皱:“太子与皇上这么斗,他们究竟分别想取得什么结果呢?”

凌渊扇子望着上方的墨竹:“一个想早日承继大统,一个想废储另立。”

郭蛟想想当下几位皇子,眉头仍是纠结。

目前的皇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与太子抗衡,不出手或许还能保得平安,一旦冒头绝对陷入水深火热,废储另立多么不现实。

但皇帝禅位,太子承继大统,顾家必然又将把持朝政,便又将再度重蹈外戚掌权的覆辙。

这朝局,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没有信心。

……

长缨出了凌家,心里如同塞满了棉花,还是湿的那种,让人压抑得很。

她不认为凌渊会不知道问题出在他自己这边,只要他与她保持距离,杨际不可能还会在她身上浪费心力,他也没有必要再针对霍溶,所以他还要把她调去吉山卫是没有道理的。

他这么做,最终招来的还是杨际的注意,受害的还是霍溶。而他明明知道却还成心这么做!

她怎么能让霍溶来陪她下这趟这狱?

她回头看了眼门墙内,凝紧了双眉。

她不会回吉山卫,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去。

她回想起当夜霍溶负伤归来时的戾气,他知道是宫里的人,只怕多半也猜到是太子下的手了,那么他又会怎么做?

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要与宫闱保持距离,与她保持距离,还是说依旧如故为宫里卖命?要固执地留下那纸婚书?

即便不为他,宋家这里于她虽不算至关要紧的一步,但能够改变宋逞的轨迹,对将来的她乃至杨肃甚至都大有裨益,她已经在宁氏那里撕开了口子,也必须坚持下去。

不管怎么说,凌渊让她下个月走,那就是还有一个月时间,不见得她就真要被逼上梁山。

“太阳这么晒,站这里做什么?”

身后忽然有声音,平稳不失温暖。

她转身,看到霍溶在面前,穿着家常袍子,双手随意搭在腰间,垂眼望着她。

他额间有点薄汗,带着点气音,像是从哪里奔跑过来的样子。

长缨气血浮动,没想到他会来。

“跟我来。”

霍溶弯腰牵起她,往家里去。

门下与谢蓬迎面碰了个正着,长缨立住,霍溶道:“谢蓬。这是,我夫人。”

谢蓬被这称呼愕了一下,立时注视起长缨,察觉到霍溶锐利眼光,才行了个礼,让开了。

进了房,长缨埋怨:“什么夫人?”

霍溶捏她的脸:“霍夫人。”

长缨抚额,闷声坐下来。

霍溶端来切好的鲜果到她面前,帕子擦擦手道:“凌渊想调你走?”

这片刻间,长缨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吉山卫是少擎他们家掌着的,这样挺好。”

霍溶看了眼她,把手里一份文书抛过去:“这是宋逞与顾家近来在京分别就海运之事的动向,听说你近来跟宋家女眷有接触,兴许对你有用。”

长缨接过来翻了翻:“你怎么会得到这么多消息?”他又怎么知道她用得上?

“谢蓬带过来的。他从京师来。”霍溶打量她:“你既然想结交宋逞,眼下离开岂不是功亏一篑?”

长缨猜想这个谢蓬便是他近来才到的那个朋友。她注意力停留在他后半句上。

“我又没说立马就走。他给我的时间是下个月,所以我还有时间。”

她垂头细看着文书上所列条目。

霍溶望着她头顶沉吟,时间不是问题,只要她不想走就行,调令的事他可以解决。

他道:“你结交宋逞做什么?”

“多条人脉总归有益无害。何况我这种在朝中没什么根基的人。”

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但眼下要紧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凌渊。霍溶坐上她对面的椅子,靠住椅背道:“杨际当年是不是跟凌家求过亲?”

长缨抬头。

霍溶看她这模样便知猜对了。

杨际冲着长缨来,凌渊应该知道杨际图的是什么,但凌渊还是选择了要这么做,大约是不惜利用杨际的意图来逼退他。

他拿了块桃子,道:“杨际图谋的是凌家的势力,不是我霍溶,你安心呆着,做你想做的事情便是。”

长缨合上文书:“你没必要沾惹我。聪明的话,就该立刻和我划清界线。”

当然最好的局面是他和凌渊统统都离她远远的。

但凌渊这边由于她的目的在凌家,因此跟凌渊一刀两断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不见得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要保凌家,将来必须还得凌渊乃至是凌家上下跟她配合。

“我不聪明。”霍溶道:“我要是聪明的话,三年前就不会让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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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戳死我就死心了

长缨抿着唇,别开目光。

她不知道他对当年那半个月究竟有多念念不忘,每每总不忘跟她提及,弄得她真像是始乱终弃似的。

话题到底是没办法再往下继续了。

她无意识地接过他接到面前来的桃子,咬了一口。

但她又不觉得他有跟凌渊对着干的底气,凌渊动了真格,他是没办法拗过一个重权在握的侯爷的,她也不想霍溶去跟凌渊起什么冲突。皇帝器重他,也不会放任他会跟自己的大臣对着干。

她又想起他的伤来,看过去。

他侧对着这边,正右手抵额,专注地吃着果子。

侧颜落在长缨眼里,挑不出一丝毛病。

认识他这么长时间,倒是也没曾认真看过他。这男人皮相骨相都极好,放在哪里都是被追捧的对象。

别怪程家小姐和黄慧琪缠着他,放在三年前没出事那会儿,说不定她也有可能会对着他眼里放光。

可惜她已经过了犯花痴的年纪。

她想了下,决定先把婚书的事略过去:“凌渊那里你还是尽量不要去招惹他吧,你斗不过他的。

“还有往后我们也少见面,太子势力大,这种情况下他做出什么激烈举动都是有可能的。你就算是本事高强,也没有必要以卵击石。”

霍溶没吭声,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长缨等半晌,他没回应,便忍不住想去戳戳他。半路却被他捉住手指,当成果子轻咬在两排牙齿间。

他捉住这只手往下挪,指着自己心口处:“你该戳这里,索性戳死我,我就死心了。”

长缨有好一会儿没能回上话。

霍溶把玩着这根手指头,指甲干净整齐,指根手指莹白莹白的,触感微凉,像玉琢的。

他把手松了,面上又平静自如,仿佛做了件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事。

长缨无语了很久。

面前这人眉梢眼角,话里语里全是笃定,她都不知道他怎么时时刻刻都会这样笃定,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张早就烂熟于心的棋局,无论怎么走,他都有信心走到最后胜利的那一步。

管速行至门下,看到屋里又连忙退出门槛,咳嗽起来。

霍溶道:“进来。”

管速进来:“沈家那边五爷回来了。紫缃在外头等少夫人。”

长缨站起来,少擎回来了?

……

沈家已经准备开饭,在长缨去往霍家这段时间里,少擎已经洗漱完,在房里擦头发。

长缨迈进门,问道:“有什么情况?”

少擎将头发随便一绾,说道:“不去不知道,杭州海患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潜伏在杭州知府与在码头日夜查探,发现光是前来骚扰的贼船就有七八艘之多。

“另有零星倭寇也会时不时来闹腾两下,城里也被他们祸及了,但这种往往在卫所将士手下撑不了多久。

“顾家跟太子的痕迹也搜罗到一些,你看看。”

他拿出一卷纸塞给她。

长缨信手翻了两下,只见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罪名,便是有两桩问题大的,也缺乏足够的线索可在短期内抓到确凿把柄。

凌渊给她的只有一个月时间,显然是无法顾及了。

“回头去六扇门里催催那几个人审得怎么样了?”看完她跟周梁道。

翌日原本要去码头巡视,但因为霍溶给了宋逞在京动向给她,便哪里也未曾去。

看完之后思绪又回到昨日凌渊话上。

先撇去调职的事情不说,杨际曾经瞄上过她,这是值得深思的事情。

凌晏舍命要保的卢恩与霍溶当初要保的钱滁都是詹事府里的人,而詹事府在经历那次动乱之后,杨际便想要再纳妃充盈后宫,钱家出事未久凌晏也出了事,事情都发生在那关头,也令长缨无法不深想。

凌晏不愿把她嫁进东宫,后来她就果然没有被收入东宫,她背负忘恩之名离开了凌家,而后虽然历经了磨难,但这从点上说,她至少还保有了自由。

她没有被动地卷入政斗漩涡,也得以还能进入军营,得到了如今的成就。

那么,凌晏当初选择让她来当这个“凶手”,难道是有深意的吗?

如果是,那么岂非可以证明,他当初在阵前突然暴怒,是真的在求死?

长缨心血翻涌,如果他是真的在求死,那么原因呢?

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摆脱杨际让她脱离凌家?

……

继程啸一案之后近来朝中议得最热的便是复通海运一事。

宋逞是大儒,在士子之间颇有影响力。振臂一呼,近来这事便闹得朝上朝下沸沸扬扬。

杨际与东平侯世子顾廉刚在前殿议过事,冯素就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殿下,有淮安来的秘信。

“日前派去刺杀霍溶的侍卫全军覆没,至今没一个人回来,彭燮怀疑是遭了毒手,连夜遣人送了信来。”

杨际提着的笔顿下,冯素便转身把来人带进了殿。

杨际看完信,凤眸转寒:“霍溶不过是个昭毅将军,如何能敌得过十二名之多的宫廷侍卫?没有一点线索留下来,他也没有去查查因由?”

来人道:“查过,毫无踪迹,甚至霍溶一切如常,都看不出来有遇到过刺杀的模样。

“侍卫们到达湖州后是自主行动的,因此就连我们大人也不知具体何时何地下的手。若不是他们行动前有信传回淮安,我等连他们是否有过行动都不知道。”

杨际执信沉吟。

冯素道:“江南匪患多,会不会是动手之前先遭遇了什么意外?”

杨际不置可否。看了眼来人,将信折起来:“南康卫近期如何?”

“卫所里没什么消息传出来,凌渊与沈璎也按部就班,没发现有什么多余的接触。霍溶与沈璎要密切些。

“——对了,”说到这里来人抬头,“凌渊前阵子去了趟杭州微服巡视,虽然很快回来了,但回来的时候身边护卫少了两名。”

杨际双目微阖,神色明显又寒了些。

来人下去之后,冯素转到杨际跟前:“霍溶不除,那凌渊便无法对沈璎再起心思,不拿沈璎绊住他,他只怕要盯上海面。殿下,要不要即刻再派人南下?”

杨际捋袖:“这事太蹊跷,人可以派,但不急着再动手。”

冯素垂首。

“眼下要紧的是杭州。”杨际缓声,“吩咐下去,暂且让他们低调些。”

第173章 他想亲眼目睹

周梁去了衙门回来,直接把赵捕头跟前的衙役带回来了。

说是已经审过那日打斗双方,除去对汉子侵吞财物的数量有分岐之外,基本确认汉子所说无误。

倭寇们也是近来被浙江都司的兵马打击得久未捞到大头,这才铤而走险进入湖州作案。

一问人数也不算很多,不算很大案子。

“要不要查?”周梁问。

这种小案子,查的话其实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

长缨想了想,又问了句宋家那边情况。

“照头儿吩咐的做了。不知道宋三爷会怎么样,但话是肯定传到他耳里了。”

宋寓不是宋家四房的长子,与二哥宋寰感情最好。既然话已经传到了宋寓耳里,那把这动静弄大点便有必要。

她便道:“咱们不查,宋家便不会觉得有什么要紧。你去衙门把案档转移过来,再去跟谭将军报备一下。”

目前行凶的人都抓到了,再往下查,只能顺藤摸瓜把这伙倭寇全部端掉。

但他们老巢在杭州,不在南康卫辖内,要查就得跟谭绍请批公函。

正好谭姝音着人来请她过府,她便顺道直接去寻谭绍。

谭姝音找长缨不过是许久没见她,找她唠唠磕,另则是她与未婚夫的婚期已定,过不多久也将回祖籍完婚。

长缨难免有些突然,前世里她们是不曾久别的,这一世她选择不同,于是连长聚也不能了。

长缨简单问了一下她的嫁妆,预备提前给她添妆,又说了些体己话。

谭绍回来后她顺便就把公函请到手了,谭绍留下她:“听侯爷说你要调到中军都督府去?”

长缨没料凌渊已经跟他说了,只好道:“他是有说过,不过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走。”

顺着这话,她也就顺便把她将来要走的事先给他打个底。

谭绍有些感慨:“老子一手栽培出来的将领,临了倒给吉山卫做了嫁衣裳!”

长缨心底也十分过意不去,笑道:“谁也抹不去您的功劳。”

谭绍便又笑起来,道:“你想好了就行。”

于她而言最好的出路其实是留在远离京师的地方稳定拼搏,江南富饶,她又上进,即便不能深入朝堂也必少不了荣华福禄。

去了离京那么近的中军营,来日日子哪里能平静。

谭绍这是在委婉提醒她。

长缨无法对谭绍坦言,也只能领了他这番心意。

回府她交代紫缃准备去杭州,说完又道:“让吴妈做些钧哥儿爱吃的,再送到宋家去。”

想了下,又转口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

……

城南这片多是书香世家,因着这里有座文庙,历代文人士子在此停留定居,逐渐地也成了气候。

宋家所处的东山巷,沿途不乏粗壮的古木,青石板砖与爬满凌宵花的斑驳墙壁,连空气里都透着清幽雅致,不愧人杰地灵四字。

长缨到来的时候宁氏正带着姑娘们在庑廊底下做针线,闻讯迎到了二门,自然有番寒喧。

前院里玩耍的宋钧听到动静了,趴在窗口说了声“沈姐姐来了”,便开始四处找鞋。

正躺在摇椅里读书的宋寓抬头:“哪个沈姐姐?”

“就是上次在济安堂遇见的那个啊。”

宋寓目光停住,眉间凝了一凝。

长缨见了家老太太,又拜见了宋夫人,宋寓便带着宋钧到了二房,宁氏伴着长缨在前厅见了他。

“听说将军前些日子在街头遇上了倭寇行凶,不知案子结了不曾?”见过礼后,他问道。

长缨道:“前两日审出来倭寇们还有同伙在杭州,尚且未结。”

“失盗的人家可查出是哪户?”

“便是城西做茶叶买卖的于家。”

宋寓听完眉间添了丝晦涩。

当日出于对宋钧安全的考虑,事后他也着人到南康卫附近打听过,知道这位沈长缨将军是卫所里锋芒正劲的年轻将领,因此也郑重跟家里提及过她。

后来宁氏约她看戏,在街头遇到了海患的事他也听说了,这几日关于杭州海患的消息频频入耳,听到她登门,他难免牵动心思。

家里隔三差五收到京师消息,宋家在湖州虽然人脉上盘根虬结,但因着从文,患乱之事总归难以知闻详情。

顾家与太子反驳宋逞提议,举的例证也是海患太甚,但前阵子程啸一案扯出太子利用漕运所作的勾当,谁又会他们的所谓举证放在眼里?

但沈长缨又不同,如今五军都督府掌在皇帝手里,南康卫指挥使谭绍是广威侯傅家的部下,沈长缨又是谭绍的部下,她是不可能会倒戈顾家而故意夸大其辞的。

如果海患既是她所说的严重,这通海运的事就不能不慎重了。

“三叔三叔,倭寇犯到了湖州,会不会犯到京师啊?祖父和父亲都还在京师呢。”

宋钧扯扯宋寓衣袖。

宋寓抚了下他头顶,又问长缨:“既然审出来倭寇还有同伙在杭州,那这案子还会不会往下办?”

长缨没有立刻回答。

她今日有备而来,周梁暗地里已经使过劲,她需要实地来看看宋家对此究竟是何反应。

案子肯定是要查的,不但要查,她还打算去杭州把动静闹大点,直接让宋家不得不去信给宋逞。

没想到眼下宋寓竟然主动问起来,她也就不妨把这话题说下去。

“案子不大,但兹事体大。我打发了人准备明日启程去杭州。”

“沈将军不去?”

长缨微顿,扬眉道:“我手下部将倒也得力,我不去也成。”

宋寓点点头,不再吭声。

长缨看到这里,心念微转,又道:“三爷莫非有兴趣去杭州海边看看?”

宋寓没有马上回话,但眉眼之间也有刹那的动容。

耳闻千遍,也不如目睹一回,究竟海患如何,实地看看总比起在湖州四处打听要有效得多。

便是要去信京师,能亲眼所见也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宁氏道:“老三,杭州可乱着呢,你又不会武功。”

长缨道:“若三爷想去,我陪着去趟也无不可。”

宋寓看她片刻,随后微笑点头:“既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将军启程之时,在下与将军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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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得讨颗定心丸吃

长缨最初没想过宋寓跟着去,出差办案带着外人毕竟有些不便,但宋寓能去这趟,岂非省去了她不少麻烦?

双方说定,回到府里长缨即传来少擎他们,当夜把此去计划敲定了,而后预定翌日下晌启程。

翌日正好卫所集议。

谭绍说完正事之后,即又宣布调了两名将领到督造司,确切地说是长缨这边,由于徐澜离开,她也有了要走的打算,这边添加将领是必须的。

霍溶和凌渊都是此时才知道她要去杭州。

因为少擎回来,凌渊留下给他的两名护卫也回来了,下衙回府问了些细节,他也没再说什么。

虽说他不赞同她跟宋家结交,但眼下他就算说了也九成九没有用,她倔强得根本不会听他的,索性日后再论。

霍溶直接到了长缨公事房。

“去杭州几日?”

“顺利的话三五日就回来了。”长缨整理着军报。

霍溶想了想:“那我让佟琪跟你去。”

长缨手下动作慢了慢:“干嘛让他跟我去?”

“多两个人办事方便。”

长缨笑了下,不以为然。

但没想到下晌正准备出发,佟琪果然带着两名护卫,牵着马到沈家来了。

“我们爷说少夫人出门他要是没点表示,旁人看了肯定要说闲话。爷有事去不成,便派了属下来。”

他笑眯眯地拍着身上包袱。

长缨不去纠缠这些,驾马进城与宋寓在城门下会合,便前往杭州。

杭州沿海虽乱,城里却十分繁华,毕竟倭寇盯上这里也正是因为它的富庶。

进了城门佟琪自告奋勇打前站,将长缨他们一行引到了客栈。

长缨少擎与宋寓各自一间上房,其余人随意。

安顿下来后众人心里都有些讶异,客栈条件在城里不算数一也要数二,卫所里给出的差银可供不起这样的好房间。

佟琪瞅了个空子到了长缨房里,就压着声道:“少夫人只管安心住下,这客栈是咱们自家的。您想要什么想吃什么,说一声就成的。”

话音落下,门外掌柜的就带着三个伙计进来,躬着身哈着腰端来吃的喝的,样样精致可口。

长缨算是明白了,霍溶哪里是派人过来帮她办差,分明就是派了佟琪过来给她当管家的。

不过有了这番安排,倒也真是省了不少心,当夜先住下来,翌日开始,长缨让少擎带着黄绩周梁去办六扇门那件案子,而她则带着紫缃伴随着宋寓在城里四处私访。

随着谢蓬归位,霍溶手头的事项增多。

谢蓬冲漕运司下手之后,很快就有了消息回来。

“那六十余户商船倒戈之后,彭燮即时展开追查,在我们的暗中推动下,他很容易就查到了柳烁头上。

“彭燮带着人闯到柳府时,柳烁手里正拿着这月孝敬银票,以及商户名单。两位大人顾着体面,没打,但是彭燮当夜就进了京。

“算算时间,最迟前日消息就应该传到了杨际手上。”

谢蓬掸着手里一封信,扬起眉头下有显而易见的畅快。

霍溶隔着帘子在沐浴,直到洗完之后他披着衣裳自帘子走出来才接了信,看完道:“把早前掌握到的樊信侵吞杨际赃款的证据想办法让彭燮拿到手。十日之内我要得到杨际问责樊信的结果。”

谢蓬记下,又道:“宫里也来了信,确定还朝的日期定在明年二月初二。从眼下开始,当年永和宫的旧人开始回召,约摸下月就会在通州会合。

“届时你将需要前去见一见,人只有几个,但都是当年娘娘的贴心人。皇上的意思是你若是用得着就用,用不着也得让他们在身边呆着。”

霍溶擦着头发,走到帘栊后。

谢蓬看着他背影,又道:“回去之后你仍然沿袭从前的晋王封号,王府已选址原先一座老王府,当然为免泄露机密,暂且未动,得等你回去之后才能再兴修缮之事。”

“还有别的么?”里头传出声音来。

“没了。”谢蓬跟进去,望见还未被衣裳盖住的他胸口的疤,“梁凤已经在路上了,约摸三日就能到。”

他又道:“南康卫这边实则你已经可以撤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霍溶挑了件袍子套在身上,望着窗外暮色没做声。

虽然还剩下半年,但基于他回京这件事即将给朝野带来的轰动,接下来必然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打点,事情有人做,剩下的也不算大头,终究需要他经手。

按理这个时候是该撤了,但他蓦然又想到了长缨——

最先的计划他想在进京之前与她完婚,但他没想到的是长缨的露面引来了杨际对他的针对,这种情况下再执意成亲,就未免任性。

但若要他就这么走,他又无论如何做不到。

他不知道就此离别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但毫无疑问会是棘手的。他不一定还会有精力来等待她回眸。

他也不能不承认,谢蓬早前那几句话捅到了他心里。

他想知道,三年前对他的照顾,究竟是不是也含着一丝的绮念,三年后的如今,她出去又回来看他的伤,是不是也在关心她?

越在意的越难自知,说是不计回报,怎么可能?

他又不想强抢,还是很在乎她心里怎么想的。

也许,等她这次回来,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先跟她讨颗定心丸吃吃。

“先等漕运司这边结果出来再说。”

他道。

……

杭州城的繁华之湖州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由于海患,许多商户已经将重心转移至金陵及苏州,但这片阵地也没有人舍得彻底放弃。

由于距离近,长缨与宋寓都算是杭州的常客,两人在城里走动这两日,入目浮华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沿途路人以及茶楼酒肆里的传闻。

但出乎长缨意料的是,这两日里她所见所闻皆无多少倭寇扰民的消息,少擎打听回去的明显有祸患的几个点,也都安静如常。

宋寓因是个文人,往日接触这些不多,目前倒也还好,长缨内心却起了疑。

是夜与宋寓各自进房,她留了少擎他们下来:“不是说城内东瀛人四处可见?还时常行凶?”

少擎也是满脑子不解:“明明是啊,我回去那日还见着了呢,也不知道怎么这几日就突然消停了!”

第175章 诡异的海岸

黄绩也作证:“就那几日里,我跟五爷在府衙附近住下的小客栈里,都曾有许多琉球人高丽人出没,东瀛人最多。”

东瀛岛内也正四处战乱,属群龙无首之时,大批东瀛人因此离岛盯上了大宁,琉球高丽倒还算老实。

“钱塘那边又如何?”长缨问。

钱塘江为入海口,周边村庄正是海患重地。

“我暂且没收到那边的消息。”

“黄绩去看看。”

天亮时分少擎带着周梁黄绩回来,道:“钱塘那边还是乱,倭寇们没有收敛的迹象。”

这就怪了。城外还是乱,城里倒突然之间消停起来,是杭州知府忽然间开了窍,想到如何治理了?

有程啸那案子在前打底,杭州知府怎么可能会有多干净。

长缨托腮想想,道:“城里先不管,明日我引着宋三爷出城去钱塘看看,三爷是个读书人,到时候你们带着从旁多跟着点。”

顿了下,她又道:“见机行事吧。”

此番宋寓同行,按理说他们是该严密保护,不能让他涉险才是,但既是来巡视的,又怎能不深虎穴?

入了虎穴,便总难免有些隐患,总而言之,虽然会有风险,却又非去不可。

为免发生意外,翌日早起她也跟佟琪打了招呼,他和两个护卫身手不错,让他们跟着宋寓,又添了一份保障。

总而言之他们不生事,只让宋寓知道海边究竟什么情况便成。

宋寓看到身边这么多人,骑在马上也笑起来:“难为沈将军了,我是不是给将军添了麻烦?”

长缨笑道:“保证三爷的安全,是在下份内之事。”

不过她也认真地给他说了实况:“钱塘确实不怎么平静,三爷过去了,届时也还您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这几日结伴在城里走动,彼此已算熟络,宋寓知道出点什么事情她也难以交代,也就没再说什么。

心里也暗暗思量,沈长缨是南康卫里凭实力上位的将领,此番如此慎重,莫非钱塘一带当真已到了她所说的地步?

原先还半信半疑,此时也不由添了两分凝重。

出发之前已经商议好,一行十余人皆扮作陪着商户家公子哥儿的随从入村。

佟琪是霍家的人,对于如何以商人身份露面经验丰富,此外宋家在湖州也有田有铺子,长缨两世在外历练这么多年,也不至于驾驭不住。

路上人不少,都做大宁百姓装扮,五官也与中原人无异,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从中看出来好些言语举止不自然的人,应该就是夷邦人无疑了。

街头街尾都有人冲他们注视。

长缨看到了,未免横生枝节,只作未见,低头跟宋寓商量着往村子里去走访。

少擎和周梁黄绩有衙门里的案子要办,他们走他们的,但由于挑选的地方就是顺着办案之地不远,因此集合也方便。

出了镇子不远就到江口了,江水连海,沿岸许多渔民,岸上三三两两的人在劳作。

长缨没挑近海的,近海的匪类多,危险。

她在离岸较远的村庄停下来,佟琪先与紫缃去寻人打招呼,而后长缨再与宋寓上前攀谈。

这座村子还算是本土的人口多,长缨伴着走了几圈,就听得了不少倭寇犯事的案例。

宋寓脸色已远不如来时轻松,甚至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心绪不宁。

长缨因在意料之中,倒还算平静。但同时看到沿海海患依旧,杭州城内却一派平静,仍是感到有些狐疑。

钱塘海患依旧,是没有理由杭州城内会不受影响的。这是什么缘故?

“头儿,五爷已经锁定那伙人的下落,让我来传话给你!”

走出村尾时正好碰上黄绩回来。

长缨想了下,转头看向宋寓:“我去前面看看就来,三爷先走走,佟琪紫缃你们好好护着。”

当日在街头暗器使得那么利索的凶手必定工夫不错,为免意外,她自然不能让宋寓跟过去。

这里留下佟琪带来的霍家两个护卫,再加上紫缃和宋寓自己的人,应该也差不多了。

宋寓内心里正波涛汹涌,正需要时间好好捋捋,闻言便道:“将军去忙便是,我去前面茶棚里等你。”

早就说过要办这案子不必废太多心神,当日街头闹事的人已经被收进监里,老巢在哪儿审审便知。

少擎他们探得的地方在靠海的一座村庄,徒步过去也不远。

此时太阳西斜,天边有着火烧云,夕阳铺在海面,渲染出一副诡异的艳丽景象。

入耳也只有海水的声音与海鸟们的啼鸣,沿途没有人家,也没有渔民。

“头儿,我怎么觉得气氛不对……”

走了一小段,黄绩放慢了脚步,举目四顾起来。

长缨也察觉了异样,但太阳尚未下山,四面也没有可以埋伏之处,她实在察觉不出危险会在什么地方?

她紧握了系在腰间的软剑,扭头道:“先赶过去会合。”

黄绩点点头,落在她后面,转过身与她背朝背,倒退着往前走。

刚走出十来步,这时突然哗啦啦一阵水响,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蹿出十来个人!

而与此同时后方的沙滩底下也突然有人蹿出来,前后夹攻,瞬间便把他们包围在中央!

黄绩已经乱了阵脚,长缨忙道:“别慌!我来顶住,你投信号霰!”

他们这些长年刀里来枪里去的,自然随身有备应急之物!

长缨抢在对方伸手之前先杀了过去,这边厢黄绩趁机甩出弹药,随后也拔剑加入战圈!

这是极为严峻的一场较量,对手二十来人竟然个个是高手,即便是当初在长兴州,遇到的刺杀程啸的杀手也不曾有这样利落的功夫!

但这又能怎么办?

在援兵到来之前,也只能拼尽全力厮杀!

“过来我这边——”

厮杀之中她招呼着胳膊上已挨了一刀的黄绩。

却就在这时耳畔疾风忽至,她本能地转身闪避,身后此时却恰恰迎来一掌,正中她后背!

“头儿!”

“长缨!”

长缨随着那力道飞了开去,疾速转头的当口她看到从两边赶来的少擎和佟琪,但还是晚了,她已经收势不住,整个人撞上了岸边礁石!

第176章 她受过重创吗?

长缨知道自己受了伤,后背和胳膊腿都疼,但那些尚且要不了命,最难受的还是头部,撞向礁石的时候她特意避开了要害,可强烈的冲击力还是使得她眼下脑子里如同有海水翻腾,一波波的痛感让人眼前发黑。

“这半个月你跟谁在一起?……”

闭目的间隙耳畔忽然传来男音,缓慢又幽长,但异样清晰。

长缨蓦地睁眼,面前却只有模糊一片,并没有男人。

她极力捕捉仍然萦绕在脑海里的声音,但带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刺痛……

霍溶与谢蓬忙着布署漕运司,连日不曾停歇。但很快也有新的反馈传来:“顾廉被杨际召见,连夜传了柳烁回京,斥责其不识大体。

“柳烁不承认——他当然不会承认,因为那些商户倒戈转投他,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廉大怒,要调走柳烁,柳烁方承认下来,接而去东宫请罪。

“而后柳烁回到淮安没过三日,彭燮遇刺,身边小吏被杀——人是彭燮自己动手的,我买的杀手没杀——被逮到的杀手经重刑逼供,买凶的人除给了银票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彭燮翌日便凭着银票自钱庄里摸到了这批银票应被柳烁执掌在手的证据。”

谢蓬说到这里,一双瑞凤眼已微眯起来,声音也透着惬意:“这一切都按照你的布署在稳步向前。

“彭燮与柳烁已经水火不容,樊信已经奉命回京。据说东宫近来的火气不小,加之有宋逞提海运的事压着,估摸着他是不会有那份心思和时间去琢磨来龙去脉了。

“樊信大约是要被当靶子的了,杨际正好,拔除他,顺理成章把自己的人添上,漕运司在你的推动下,就成他太子爷的了。”

霍溶捏着枝羊毫在手里把玩着,沉吟道:“也不一定会有这么顺利。

“杨际算是沉得住气的,他们毕竟也还要合着伙对付乾清宫,要想杨际顺着计划走,还得加把火才稳当。”

“怎么加?”

“樊信不是进京去了吗?”霍溶喝着茶,道:“安排他见见皇上。”

谢蓬愣了下:“你这是想把皇上也拉下水?”

“这才有说服力。”霍溶道。

谢蓬望着他,抚手道:“樊信此刻被杨际针对,皇上拉拢他简直合情合理。

“这种情况下,只要他往乾清宫呆上两个时辰出来,无论是杨际还是顾家,都不会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

“你这不声不响地,是要把樊信逼上绝路啊。”

霍溶看向门口的眼里有寒光:“当年他们逼我母妃上绝路的时候,比这还要绝。”

谢蓬默语。

管速几乎小跑着冲进来:“爷!出事了!少夫人在杭州遇袭受伤了!”

霍溶保持往外望的姿势石化片刻,随后跳起来。

门外进来的梁凤被他一堵,不得不挎着包袱又退出去:“您这是上哪儿去?”

霍溶定睛看他半瞬,旋即拖住他的手往外冲了!

凌渊刚好回府,下马时望见对面吴妈拍着腿与吉祥说着什么,也冲郭蛟递了个眼色。

郭蛟去过对面又回来:“侯爷!璎姑娘在杭州出事了!”

……湖州过去路程不远,凌渊与霍溶前后脚到达客栈。

路上梁凤已经听回来送信的护卫说及了经过,下马之前已经从包袱里将医具执在手里,进房他看过平躺在床上的长缨伤势之后,随即开始施救。

床上长缨双目紧闭,眉头皱着,额上有大滴汗珠,双唇也雪白,手脚皆在颤抖,嘴里还有糊话。

霍溶与凌渊以及宋寓等人皆被挡在外头,在屋里传不出任何消息情况下,只好转向少擎与黄绩询问来龙去脉。

“……看到信号霰就过去了!那些人是身手极强,跑了许多,被捉获的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审!”

少擎急得一路上汗流未止,此时亦是口干舌燥。

宋寓懊悔:“沈将军把人全留了给我,早知道这般凶险,我是绝不肯让她这么做的了!”

在场的不光是有沈将军的丈夫,且还有武宁侯凌渊,他目前不知道长缨跟凌家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她是为着护他而遇到的危险这没错了。

想起最初的最初,他还曾把倭寇扰境当成是与己无关的传闻,此番亲眼坐实,内心又是难过又是羞愧。

凌渊看了眼他,说道:“老五去把那几个人严密看住,郭蛟带人去事发地附近搜索,看看可还有有疑之处。”

二人散了。凌渊又问宋寓:“先前事发,少擎他们皆前往助阵,那个时候三公子在哪里?”

宋寓立马道:“说来也巧,当时有漕运司的船正巧在江口泊岸,佟护卫和紫缃商量,便就临时跟漕运司的人打了招呼,称我是来游玩的,借他们的船歇歇脚,这才放心去的。”

“漕运司?!”原也在听佟琪禀报的霍溶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与看过来的凌渊对视上了。

“是漕运司,”佟琪道,“上头不光是挂着他们衙门的徽旗,还有穿着漕运司官服的小吏!”

此处虽是入海口,可漕运司的船最多也就是到在江口以内便停止,这怎么会出到海面来呢?

“伤势不算极重,只是撞击得太厉害,将军尚在昏迷中。”

这时候屋里门开,梁凤身边的小姑娘走出来:“我们二爷正在施针,让我出来说一句,屋子太小,目前还不能进去,留下丫鬟在侧侍候照应就好。”

一屋子人听到这话,俱都沉默了片刻,但逐渐也有了吐气声与衣袂摩擦声。

霍溶望着面前人,凝眉道:“先安顿下来。佟琪让掌柜的去腾住处,然后去看看那漕运司的船。”

话音刚落,梁凤忽然抢步出来:“这位沈将军,从前头部是不是受过重创?”

众人皆定住。

“她后脑处有明显重击过的痕迹,而且根据骨缝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属于有针对的砸伤!”

霍溶凝神,随后蓦地看向凌渊。

这一刻里凌渊倒是与他有了默契!

他上前两步,打量着梁凤,目光落在他右手一只银斑指上:“你是蜀中梁家的人?”

“在下梁凤,见过侯爷。”梁凤躬身。

凌渊屏息半刻,吐出的声音有些虚浮:“四年前的冬月,她受过一次伤,正是伤在头部!……”

第177章 这是为了灭口?

“当时大夫怎么说的?”梁凤问。

凌渊凝眉:“太医说只是轻微撞击。”

“轻微撞击?”梁凤尾音扬起来,“现如今在下徒手都可以摸到将军枕头异常,怎么可能会是轻微撞击?

“敢问侯爷,还有——霍爷,沈将军素日可曾时常头疼?而且还时常眩晕,哪怕不是因为劳累或者外伤也会无故发作?”

霍溶看了眼四下众人,先迈步进屋。

凌渊与梁凤稍顿,随后也都走了进来。

屋里只有他们仨以及躺在床上的长缨,霍溶才说道:“她不止会头疼会眩晕,她还失忆了。

“三年前的冬月,也就是她受伤那段时间的记忆不见了,她只模糊记得自己在反复发热以及养病。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对?”

他声音缓慢又沉重,梁凤闻言,立时便在床边弯了腰。

凌渊很快明白霍溶意思,之前对长缨所陈述的话他们虽然相信,但除去佃户不对劲之外,仍然缺乏足够的证据支持。

而眼下梁凤的话无疑替她作了铁证,当年她的伤不是摔伤的,更不是白来的,而的确是有人蓄意击伤她!

但这么明显的症状,太医不可能看不出来,当年又怎么会只跟凌家说是轻微撞伤呢?

是梁凤在撒谎,还是太医在撒谎?

但蜀中梁家那是有口皆碑的神医世家,他有什么理由撒这种谎骗人?

况且,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的模样也并不像是轻微撞伤。难道是太医一边替她医治,一边却隐瞒了实情?

“其余倒没什么异常。但受击的这片区域是直达经脉之处,西洋人说是脑部之根本,这处受损,重则丧命,轻则则有程度不等的后遗症状。将军失去了一段记忆,不像是意外所致。”梁凤褪下薄丝手套说。

转而他又道:“如果是蓄意,那后来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么?”

“没有。”凌渊神色凝重,“她好了之后,关于她受伤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谈得上异常发生。”

他很纳闷霍溶居然跟梁家的人有往来,但眼下这不是重点。很显然梁凤已经知道长缨与他的关系,对此他无须多做隐瞒。

“那就怪了,”梁凤思索,“这若不是蓄意,很难会刚好伤在这里,难道对方只是为了消除她的记忆?

“可如果是消除记忆,从这力道拿捏得这么好来看,他要取命也易如反掌。

“如果他让将军失忆是害怕她醒来透露什么,他岂不是直接杀人灭口更为妥当?”

霍溶与凌渊闻言皆往他看来。

梁凤道:“将军当年遇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的意思是,凶手有足够的条件杀人,但他没杀。”

屋里陷入一阵静默。

凶手是蓄意伤害,这是肯定的了,从佃户说谎也可以得到证明。

但梁凤说的也的确是很值得深究的问题。

至今为止也没有获得凶手的任何线索来看,当时就是把长缨杀了,也神不知鬼不觉。

更甚至可以说,就算查得到霍溶头上也查不到她的下落。

那凶手究竟又何必多此一举,还留下她性命在世?

再者,梁凤既不会说谎,那就是太医撒谎,太医又为什么要撒谎?

“当年给她看病的太医是谁?”霍溶问。

凌渊略想,神色忽变:“是左青然。他已经死了,前年得暴疾死的。”

在场人又是一愕。

这么巧,唯一可能的知情人,或者说嫌疑人,居然死了?

几个人都同时想到了什么,又都同时沉默起来。

太医是宫里的,左青然说谎,必定是受了此人指使而为之。

但能指使得动太医瞒骗凌家的人又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太子?”不明状况的梁凤试着提了提。

霍溶与凌渊同时看过来,随后又相互凝眉对视了一眼。

根据目前证据所指,仿佛也只有杨际符合条件。

但当年凶手拦截长缨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是钱家没能避过那场浩劫,钱家当年也不过是詹事府里一个官员,杨际作为东宫里的“君”,若要对付一个属臣,实在用不着如此迂回。

更何况那时他还打着要纳沈璎入宫的算盘,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防备长缨,也大可以先使手段把她弄进宫再说,那会儿便连凌家都得受到牵制,又何必出此损招?

再者,如果是杨际,那他在知道长缨在南康卫之后,也不可能还有心思玩心术杀霍溶。

明知道她可能对自己造成隐患,岂不是应该立刻堵住她的嘴再说?

想到这里霍溶又把环着的双臂放下来,屏息半晌,道:“今日那些人,也许就是冲着她来的!”

凌渊先是怔然,随后也倏然之间有了凛色:“你是说,刺杀的凶手是知道她在南康卫出现,特意来灭口的?”

霍溶目光阴深:“这三年里,她没得罪过任何一个她对付不了的人,这伙人目标清晰,如果不是为了灭口,还能是为什么?

“她身在南康卫的消息杨际既然知道,就必定还有其他人知道。

“其他人知道,也就必然会传到那神通广大的凶手耳里。这次刺杀,十有八九就是蓄谋的。”

凌渊面色如铁。

“她醒了!”

梁凤扭头招呼,随后来到床前。

帘栊下的两人也随即跟了过去。

长缨睁开眼,看到床边肃穆地立着的这三个人,神思也顿了一顿。

而这三人显然都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里,望着她,俱都没有作声。

“你们这个样子,好像在瞻仰我遗容。”

还是长缨先出口。

三个男人都差不多地挺拔英武,神情也是同样的凝重肃穆,这个样子望过来,是真的有点渗人。

蓦然听到这话的男人们开始怔愣,随后面面相觑,纷纷别开脸清嗓子。

长缨动了动身子,好几处都传来痛感。她想起来,除去头痛昏迷,她也是受了伤的。

但除去痛感,她又还能适当活动,想来应该不会很严重。

“你们要不要先告诉我伤得怎么样?”她勉力地撑起身子来。

霍溶先回神,让出位置给梁凤:“你给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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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你想起什么了?

凌渊退立在帘栊下,沉默地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人,内心里有着异样强烈的刺痛漫延。

从前摔个跤也会跟姑父姑母撒个娇的她,如今变得这样要强,对自己身上的伤都满不在乎。

关于凌晏的死他至今也没有找到证据证明她说的是真的,但她表述过的事情,却已得到了验证。

如果说当年她的创伤的确是有人预谋害之,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认同霍溶的话,认为凌晏的死也有可能跟她失忆这段有关系?

而不管有无关系,她失忆都明显是个阴谋,但至今为止,除了凌晏,最终却只有她承受了所有。

即便当初接了她回府,他们也听信了太医的诊断,认为她不过是出于体质虚弱才会长时间未曾康复。

在他们都松了一大口气的时间里,她又正承受着什么?

背后的凶手究竟又对她做过些什么,狠击她的枕骨,以至于让从未受过苦难的她承受那样的痛楚?

她说如果她知道凌晏会死,早些把他的话说出来就好了,此刻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如果他当时再能多些关注在她身上就好了。如果他当时不那么信任太医就好了。

凌家上下,虽然看上去最为无辜,但他们至少还有个她可以渲泄。

她呢?却带着这么多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苦楚捱过了四年。

他侧首望着窗外,咬咬牙走了出去。

长缨看到他开门又关门,然后与霍溶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让佟琪过来,可不是让他来散心的。”

霍溶拿帕子帮她擦脸,擦完脸又擦手,连指甲缝里都过了一遍。

凌渊出去的时候他有察觉,但他无心理会,在与他们讨论到方才程度之后,他自己心里也无法安生。

太医是宫里的,如果杨际不是凶手,那么除了皇帝还能有谁具备莫大嫌疑?

诚然能够指使太医隐瞒真相的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长缨那会儿毕竟只是个将门之后,她没有官身,要做假还是相对容易的。

但他仍是害怕那个可能,如果幕后这只黑手真是皇帝,很多事情就不再如他之前想的那般简单。

收拾医具的梁凤从旁暗觑着他们,道:“我先让人去煎药。”

然后带上门走了出去。

长缨早已经想避让他的不见外,望着扣上的房门,便将手抽了回来。

霍溶与她眼神较量了会儿,最后沉默地往她腰后抽出枕头,要扶她躺下。

长缨在身子歪下的时候撑了撑,然后抬头:“少擎抓到行凶的人了吗?”

霍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旦顺着这个话题展开,那么她会追问起昔年太医说谎也是迟早的事。

以她的敏锐,要把皇帝疑心进去也是迟早的事。她终究会对皇帝有所提防,那么,对于他呢?

他未回应,长缨却自行往下说起来:“刚才我昏过去之前,忽然回想起一些事情。”

霍溶顿在半路,保持弯腰的姿势望着她。

长缨靠回去,望着他道:“那是个蒙面男人,他问我,那半个月我跟谁在一起?”

霍溶仿若有股电流自脚底升起,直击心脏。

“那半个月,就是指的你我同在山上的那半个月。”

霍溶僵硬地站了片刻才坐下来,自喉咙里找回声音:“你想起什么了?”

“不算全部想起来,但是我忽然有了很多印象。”长缨头攥着袖子,眉头皱紧,“我是在山道上被人围住的。

“我们对上了,他们有很多人,都很强干,我没有武器,打不过,受伤了,然后被他们押了回去。

“最先出来见我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人。”

像做梦一样,随着她眩晕时脑海里的痛感,那些画面当然突然就冒了出来。

深深浅浅的,不是特别清晰,但又能意识到它的确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因为就连回想到当时身上的伤,她都还能找到深切的痛感。

“那管家看到我,好像吃了一惊……”

霍溶没有接话,他完全没有防备她会在这个时候恢复记忆。

“记得他的模样吗?能画出来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记得了。”长缨道,“很模糊。他们一个我都不认识。那蒙面人年纪比管家轻,我不认识他,他的声音我也不熟,他们都会武功这是肯定的。

“但他们好像都认识我。那人是管家带进来的,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问了我那个问题。”

霍溶静默了下:“还问了什么?”

“他没有再问我别的,但也曾提到过一个人,他们管他叫‘五爷’。”

长缨说到这里目光也有了疑惑:“他们对这位五爷似乎十分恭敬,哪怕那蒙面人显得格外倨傲,在提到五爷时也是透着小心的。他们似乎在说请示五爷如何处置我。”

霍溶不再言语。

满天下,不,就说满京师排行为五的有势力的人也多不胜数,他自己也排行为五,如果这是线索,要找岂非等于大海捞针?

即便是认识她的人里——作为凌家的娇娇小姐,京师里又有几个人会不认识她呢?

这同样也等于不是线索,唯一可证明的是对方当时不是冲着她而来。

剩下便只有那句问话有些含意了。

对方问她那半个月跟谁在一起,从这个时间上的信息可以判断,凶手显然是知道她什么时候坠崖的。

而这些人之所以会这么问,那岂非是——

“我猜,他们应该就是当初追杀过你的那些人。”

刚想到这里,长缨已经平静地开了口。

她抬眼看过来:“他们不是冲我来的,是冲你来的。当夜我离开庄子,半路出事,必定有风声传出,他们看到坠崖半个月后出现的我,自然惊讶。

“但随后就想到寻找了半个月也未曾有踪迹的你是跟我一道坠崖的,所以料定你我那半个月在一起。”

醒过来后她心情是没法平静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述说。

但是经过那片刻的整理,她已经捋出了脉络。

“他们既然阻止你去营救钱家,足见目的也是不想让钱家逃脱。但他们同时也想要抓到你。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吗?”她问。

第179章 让人无法面对的提问

霍溶没有立刻回答。

当年皇帝说钱家罪证确凿,杨际也不想护钱家,当时等待钱家的只有绝路一条。

他在皇帝这边碰了壁,便避开宫里带着佟琪去了通州,所以皇帝在不知道他会行事的情况下,把他当成寻常人拦截也是可能的。

但他回到霍家之后疗伤医治的阶段都十分平静,不光是皇帝没有针对此事而来信,霍明翟也没有提到皇帝。

而如果那批人是皇帝在不知他会出手的情况下派出来的,最起码他事后再去信宫中请他彻查时,皇帝也没有理由再隐瞒。

可以说从始至终,皇帝除去训斥他擅自行事之外,并没有半个字可以让人疑心到他是幕后凶手。

而长缨又说到对方对她的审问,这么说来,他的身份应该在整件事里是不曾泄露的。

那么,如果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杨际,这凶手究竟又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他道,“我目前没有头绪。”

说完他站起来:“你先歇会儿,我去少擎那儿看看。人是抓了几个,审审看有没有线索。”

长缨只觉他在这件事上沉默得太明显,但她也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好道:“帮我请一下宋三爷。”

凶犯的事情宋寓插不上手,听说长缨已经醒过来之后便回到房间,准备整理这几日的信息。

霍溶来敲他门,说长缨想见他,他便立时起身,去了对面。

少擎捉到的人关在柴房,霍溶刚准备过去,周梁却已经来请他了。

凌渊与冯少擎都在场,而屋里绑着三个人,皆受着伤,双目如鹰望着凌渊手上,一口牙却咬得死紧。

“有什么发现?”

在前后与凌渊及长缨皆预测过杀手来历与当年之事有关之后,他对扒出他们后头真凶已不抱期望。

对方既然在行事之前做下这般周密布署,不可能会留下线索让人顺藤摸瓜,能有些不起眼的发现已经算是不错了。

凌渊扶剑走出来:“没有任何发现。着装上哪怕是质地都很常见,他们不吭声,也听不出口音。身上没有任何印记,且他们嘴里还藏着有毒药,随时都有舍命的可能。”

说完他又凝眉扫视他,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普通出身的三品武将,近来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不应有的气势。

而这气势又是他的自信与底气所致,是他的错觉吗?

他又想起来,跟长缨说过要调她回京之后至今也已有小半个月,按说他霍溶应该有所反应,可至今也未曾见他有一丝着急焦虑的样子,这又是何故?

再想想先前在霍溶面前随意但又不失礼数的梁凤,他心里疑团逐渐成形。

以霍溶外放的性子,他兴许交游广阔,但梁家……

宋寓对长缨满含歉意,长缨知道他心情,把伤情告知之后,特意没怎么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

“三爷这几日可还算有收获?”

宋寓道:“不瞒将军说,我在湖州这么久,素日听到海患传闻也皆觉不痛不痒,这一趟行程,总算是眼见为实。”

长缨点头:“此番我也所得颇多。其实之前我也曾听说宋学士正在朝中极力上谏复兴海运,我认为这是好事。

“以当下朝局,开通海运便可摆脱漕运一权独揽的困局,但事后细想,却觉此事不能想当然。

“当下倭寇横行,海岸百姓饱受搔扰,这自然也有禁海的一些成因在内。但可惜的是朝廷无暇顾及这边。

“如此情形之下,贸然通海将会引来更大的祸乱。

“我以为,海运之事可以考虑,但不宜选择当下此时,不知三爷意下如何?”

宋寓何曾尝不是这么想?而沈长缨带他此行的目的,不也就是让他这么想么?

但宋逞是他的叔父,也是如今家族的龙头,他内心里再如何受触动,也只能回去之后去信劝说,眼下不可能明确表态。

因而他也只能颌首:“将军深谋远虑,让人钦佩。”

长缨又道:“人人皆知,顾家掌着漕运多年,东平侯府对海患情况的了解必然多过你我。

“事情发生这么久,顾家却至今未曾拿海患来反对宋学士,这便让人不解了,这些事只要摆在台面,宋学士的提议便不可能得到拥护。

“于是我在想,倘若到了宋学士深陷其中难以抽身之时,顾家再拿倭寇的事出来作文章,到时候宋学士乃至宋家,只怕就要落个措手不及了。”

宋逞骨头硬,顾家驯不服他,对不驯不服的人,到底就只有集中力道击他的七寸。

毕竟前世里顾家还真就是这么做的,令得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的宋逞最终只能黯然收场。

宋寓平日还算沉稳,此刻闻言不免怔住。

倘若说前面那些话都还算是空话,那到这里,就再也不能令他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顾家对海患情况有了解这绝对是事实,而他们至今为止也没能拿这条来阻挡宋逞,也是事实……

他下意识地伸手,端起一旁盖碗在手里。

长缨知道火候够了,遂又道:“听说下月便是老夫人华诞,不知宋学士有无回乡伴老夫人过寿的打算?

“宋学士多年不曾还乡,这季节旅途也轻松,若是能回来走走,既能与夫人小聚,同样也对老夫人尽了孝心,也是好事一件。”

宋寓再度凝神。

海运的事的确也只有宋逞才作得了主,可他若去信给宋逞,却未必三言两语能打消他主意。

沈长缨这话分明是在提议让宋逞回湖杭实地看看,这是在给他出主意递台阶,让宋逞自行斟酌然后衡量轻重啊!

想到这里他也无法再掩饰,感慨道:“将军所言令在下深以为然。不过冒味问一句,不知将军与侯爷是?”

她跟宋家非亲非故,就算是结交也还是宋钧主动接近,她一个在职武将也谈不上对宋家有什么明显图谋。

那么她这么上心地促成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她与宋家之前还有别的渊源?

想到凌渊先前对她的紧张,他不禁问出来。

长缨却未料他突然问及,正准备喝药的她,也停下手来。

第180章 没想到是他解围

屋里陷入静默,就连紫缃也愣住看了过来。

凌渊本该在南康卫好好呆着,但他偏偏因为她出现在这里。

她应该跟宋寓说她跟凌渊没关系,但眼下是她在图谋结交宋家,她再睁眼撒谎,有好处吗?即便是眼下混过去了,又能混多久?

恐怕他回去后随便往南康卫一打听,就能把她披着的皮给扒下来。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直言相告,谁又能保证宋寓会接受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呢?

倘若他不接受,那她这番心血岂不完全泡了汤?

“她是昔日戌边将军沈寰的独女,也是我们凌家的表姑娘。”

很快门口就有声音划破了这片宁静,凌渊走进来,看了眼他们,最后与宋逞道:“她是家父家母最疼爱的侄女。不听话,跑出来从军,说什么要建功立业,好像凌家麾下没有卫所似的。”

说到末尾他轻睨了长缨一眼。

长缨没有料到他会给她解围,虽说她已经做好了坦陈相告的准备,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跟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宋寓虽然早觉得这当中有蹊跷,但亲耳听到这番话还是忍不住怔愣。

自家叔父在京当差,京中里各府大小事他们又怎可能未曾听闻?凌家那事当时可是震动了朝野上下的。

本以为凌家与沈璎定誓不两立,此刻听凌渊的意思,却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这么说来,沈将军便是当年——”

他知道这么问不合宜,但他实在也需要一个解释。

凌渊道:“很多事情不能道听途说,尤其是看上去有违常理的事情。宋学士是朝中大儒,今日一见,宋公子也颇有令叔父之风。”

他没有解释,反倒是语意深深地把宋寓夸了一把。

宋寓暗忖了会儿,想想也就罢了。凌晏之死他未亲目睹,自己也的确是道听途说。

再说身亡的是凌渊的父亲,既然身为儿子的他都能够视沈璎为常人,出面承认沈璎深受其父其母疼爱,他宋寓总不至于还要替他出头惩戒凶手?

便拱拱手,算是揭过了。

长缨怕再节外生枝,晚饭时便趁少擎进来时提出回湖州。

霍溶没从杀手身上得到线索,再听说长缨急着走,便又问过梁凤的意见,得知没什么问题,也就安排下去让翌日早饭后动身。

少擎他们三个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不过总的来说都是轻伤。为防再留下首尾,原先的案子索性就移交杭州这边卫所接手,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京师近来没有新的大事发生,这也许是因为顾家与东宫都在忙着应付宋逞突如其来的复通海运的提议,以及漕运司里已经将要掩不住的内讧。

连日来东平侯世子顾廉频频入宫,就算是消息捂得再严实,也多少漏出了些许不安的气息。

宋逞接到宋寓的信已经是十日之后,是他正摇着蒲扇在府里信步纳凉之时。

初夏的热风里夹杂蝉儿的鸣叫,信件内容令得本缓步行走在庑廊下的他,倏然间顿步在阶梯上。

长子宋寅察觉异样:“家里说什么?”

宋逞沉吟过后,直接把信递过他。

宋寅看完,也倏然间抬起了头。

这封信足有十来页之多,多是陈述在湖杭两地走方所得,清晰到连地点及走访的百姓姓名都全无疏漏。

这跟他们的预想是完全相反的,他们知道海面不平静,但从未看到过这样直接的陈述,照宋寓所言,这哪里只是不平静,分明就已经是祸害!

“倘若这确然都是老三亲自走访得来,那——”

他望着宋逞,余下话却是说不下去了。

如果当真乱成这样,在如今朝局之下,重开海运绝对有害无益,甚至有可能更加失控!

宋逞厌恨顾家把持朝政已久,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这次也是横了心要帮着皇帝肃清朝堂,眼下都已经与顾家拉开了架势,他又怎么会轻易休止呢?

是他轻率了。

前阵子妻子也曾写信来,说曾亲眼目睹东瀛人在街头闹事杀人,但,这些显然不会成为拖住宋逞脚步的理由。

“钧哥儿母亲前阵子是不是也曾给你来过信?”

没想到他截断的话头,宋逞自己倒是提起来了。

宋寅静默了下,也只好说是。

“寓哥儿亲自走访得来,消息自不会有假,钧哥儿母亲亲眼所见,也不会有假。

“顾家称霸漕运,钱塘一带乱成那样,他们必然知情,但距为父提出重开海运到如今,顾家未曾有任何一次拿出这些做为打击我的工具。”

宋寓默然抬头。

面前宋逞目光深深,透着让人心凛的锐利。

如果这是真的,那岂不是顾家早已经替他们宋家挖好了坑?

“那咱们接下来要如何做?”他抬步上前。

宋逞负手凝望了会儿云天,又步下石阶,往前走出几步,停在树下道:“天时地便,也许是该返乡看看了。”

……

“宋逞要告假回乡?”

杨际蓦地停在殿中央,扭头望着喘着气停步在面前的冯素。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上晌!皇上已经批了,准了他一个月的省亲假!”

杨际拧眉思索,连日被漕运司的事情扰得颌下已冒出来的青茬儿仿佛又浓了几分。

“那倒是批的挺痛快的。”他自语般道。转而,他抬步过去坐下,又抬起头:“老头儿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返乡,这是准备弃阵了?”

冯素上前:“就是不弃也顶不住多久,也算他识相。”

杨际微微凝目:“只怕是有人背后指点。”但说完他又撂下了这话题,问道:“樊信这两日呢?”

“殿下!”正问到这里,门外就有太监小跑进来,“樊大人方才被宣进乾清宫了!已经去了有大半个时辰!皇上还是传他带着近半年来漕运通行卷宗进去的!”

杨际面沉如水,半晌道:“那好得很,本宫和顾家争的时候,倒让皇上钻了空子坐收渔利么?”

冯素上前:“皇上前头放了宋逞的假,后头紧接着又把樊信宣进了宫,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杨际手搁在冰鉴上放了会儿,冷声道:“樊信必不能留了。请世子进宫来吧!”

(啊啊啊啊发完才看到标题序号错了,抱歉抱歉,明天再找编辑改过来)

第181章 这是仇人

梁凤怎么说也是名医,长缨伤好得快,未出一旬就已经行动无碍了。

养伤的间隙宋寓带着宋钧到家里来拜访过,侧面提到了宋逞已经决意回乡探亲,照日程来看,赶在老夫人寿日前面到达是不会有问题的。

长缨放下心头大石,这几日心情也轻快了很多。

她早知道只要宋逞心思活动了,回乡省亲不会是问题。

他提出开通海运虽是对抗顾家的一种方式,但又何尝不是把皇帝架在炭火上烤?

皇帝驳他不是,不驳他也不是。这节骨眼上宋逞突然提出要回来省亲,皇帝不乐颠乐颠才怪呢!

而他能够弃阵回来这趟,便说明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八九成。

剩下一两成便得在宋大学士面前露个脸了,毕竟她做这一切的初衷就是因为他。

谭绍因给了她几日伤假,近来她没去卫所。剩余的时间不是谭姝音,便是霍溶与凌渊来,左右交好的那些将领也偶尔来坐坐,如此反倒比起从前还要热闹的模样。

吴妈少擎他们得知她当年的确还有段记忆,个个都感到震惊。

等到回过神来,就没有一个人能淡定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佃户那番谎言背后,长缨还曾经承受过那样一番折磨!能够把人的记忆都给弄没的撞击,那该有着多么强烈的劲道!

而当时却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她求助不了任何人,那时的她又该有多么绝望!

“倘若找出这人来,奴婢都想亲自拿刀将他给剐了!”

吴妈颤着声音说。“当年就算侯爷那么恨姑娘,也不曾对姑娘这么做过,而我们大伙却都还被他全蒙在鼓里!”

长缨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前世里她就被蒙骗了一世,她是直到重生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曾被愚弄,这么说来,也就是前世她根本就是直到死时还稀里糊涂的!

但即便如此,事实上除去那日所述,别的她也还是没想起来,究竟是怎么跟霍溶在山上相处的,后来又是怎么去往佃户家的,记忆怎么会被佃户的几句话给粉饰过去的,钱家怎么样了?她究竟去没去?她统统不记得。

唯一有印象的是他们捉住她对她施下重击的时刻。

那样的痛楚,的确是足够让人疯狂!至今回想起来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抱着双臂颤抖。

原来这几年的头疼不是因为她有疾病,而是因为当年那股疼痛的记忆,强烈到透过她被封闭的记忆还停留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令她但凡思及就觉得恐惧。

之前还不觉得,眼下既知她的确是为人所害,她便强烈地想要知道害她的这个五爷是谁,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伤害过她这总是事实。说句仇人,也不为过吧?

霍溶在跟她说她失忆,她还不觉得多么要紧,一旦记忆回来了,这种想要求个真相的念头就极其强烈了!

她想知道所有细节,她更想知道后来在兵部侍郎家的那次昏迷,究竟是不是也与这些人相关?

如果是,那么凌晏决意赴死的决定,便多多少少跟这件事有关系了。

如果凌晏的死也是他们推波助澜造就的,那才叫做是她必须手刃的真正的仇人……

“报仇的事过后再说,眼下是长缨的安危要紧。”少擎在杭州经历过最初的暴躁之后,此时也已经镇定下来,“有人想杀长缨,暂且不管是不是当年那伙人,都说明她现如今有危险了。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接下来得想好怎么应对这个事情才是。”

众人纷纷赞同。

黄绩道:“打今儿起,我就和紫缃寸步不离的跟着头儿。”

“治标不治本,防患虽然是必要的,但是太被动了。”少擎道,“最好咱们能想法子反制他们。”

长缨也思虑着,在南康卫范围内她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但离开这儿就不好说了。

身边要是他们都在,是不会有问题,毕竟她自己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

可终究谁也无法保证她没有落单的时候,再碰上这样的险情呢?

“如今最难解的是敌人在暗,我在明,他不暴露出来,想反制他会很艰难。”

“可他们又怎会轻易暴露?”周梁摊手。

长缨踱步道:“如今也不能肯定对我动手的就一定是当年的人为了灭口。首先得确定这点。

“如果是,那他们只怕是防着我暴露这个五爷。因为目前我回想起来的这一段都连接得上,当中基本没有什么遗漏的。所以最值得的注意的只有那个五爷。”

少擎愣了下:“就只有个代称,就是暴露出来又能怎样?”

长缨也吃不透。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为什么杀她呢?

是还有什么重要的把柄她没想起来,还是说她压根就还没摸到他们脉门呢?

他们当年不杀他,此时却毫不犹豫地开杀。是说明当年不害怕,如今害怕了,还是说当年不杀她,是因为她还有价值,如今她的价值已经不存在了?

珠帘哗啦啦响,紫缃端了几碗莲子羹进来。

长缨止住心思,道:“近来发生的事情挺多,暂且先不要轻举妄动。侯爷让我去吉山卫,你们自然都是要跟着去的。

“到时候离京近了,消息多了,也就有更多机会找出眉目来了。不回去,永远也没办法取得进展。”

虽说最初她想回京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但这些真相,她也必须揭开不可。

至于凌渊想尽快让她离开,最近她确实也是在考虑,毕竟她调去吉山卫,也并不影响她等待杨肃。

“这话有道理。”少擎点头。接了莲子羹,道:“哪儿来的冰?”

“佟琪送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紫缃说。

从前他们在京师,夏日里能吃口冰爽是常有的事,这几年却是没有过了,也难怪少擎会惊奇。

紫缃说完,又与长缨道:“街口那绸缎铺子的掌柜,今儿见着奴婢了,说是铺子里又来了好些新料子,夏日里穿着极凉快。

“姑娘还没制夏衣的,要不去制几身?到时候宋学士来了,您也还得去串个门的吧?”

长缨没有意见。

第182章 你喜欢霍大哥吗?

长缨伤好的快。

霍溶总是不顾她的拒绝让人送药材来,吴妈紫缃她们又侍候得好,很快就活动无碍了。

这几日凌渊往府里来的次数频繁了些,许是从少擎那里听说的,关于当年的事他也来问过她几句。

长缨也事无巨细跟他复述过。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与他并肩作战,保护凌家,她自觉应该主动地跟他建立起默契。

除去说正事,凌渊有时候也会留下来坐会儿,吃杯茶什么的,或者逮着少擎又训两句,但话仍是不多。

长缨偶尔会觉得像是从前在凌家似的,他成天板着个脸,看到凌颂凌述路过,也会嘴痒似的训几句才过瘾。

长缨又不免想起之前说宫里预备给他指婚的事,她想起前世,虽然最后并未曾真的指婚,但也是说好了人家的,但他还未完婚就死了。

所以这世里她不光要让凌家避开那桩大祸,还要让他们三兄弟欢欢喜喜的把媳妇儿娶回府安慰姑母才行的。

也许是近来闲的,长缨很怀念那样大家宅的热闹——虽然已经回不去了。

梁凤最后一次着小姑娘来看过她伤口之后,表示伤口已经无碍。

小姑娘也姓梁,叫梁小卿,十三四岁的样子,瓜子脸,粗眉大眼,白白净净,其实长得很可爱,吴妈都忍不住想要做点招待她吃。

但可惜的是态度不怎么样,还时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盯着长缨看。

长缨有时候发觉了,回看过去,她又没事人一样地调着草药。

长缨如今也知道梁凤是蜀中梁家的人,对这小姑娘未免有些好奇。

但除了名字,以及知道她是梁家旁支的姑娘,跟着梁凤学医之外,她并不乐意回答任何问话。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凌渊也在,走时他留话:“郭蛟弄了几只野味回来,让吴妈去两只过来做给你吃。”

这语气让长缨无法拒绝。

梁小卿看见了,那脸色不知怎地刷地就拉了下来。

长缨目送凌渊出门后转过身,就见她站在桌旁,将一医箱的瓶瓶罐罐放的啪啪响。

长缨只觉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是意会错了,毕竟自己跟她可谈不上什么冲突。

但最后撕膏药的时候她还是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抬头看着梁小卿明显厌弃的目光,便肯定她这是故意的了。

“我有什么事得罪过梁姑娘?”她问。

梁小卿没吭声,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过程里瞟了她一眼,道:“你这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霍大哥知道吗?”

长缨嘴角微抽,原来是替霍溶鸣不平。

想跟她解释她跟凌渊不是那种关系,又想到她跟霍溶同样也没有什么关系,跟她解释实在多余。

梁小卿见她无动于衷,缓下手上动作,又道:“你喜欢霍大哥吗?”

长缨整理衣裳的手顿下来。

“听说你跟霍大哥不过是当年有过半个月的交情,应该谈不上喜欢吧?”

许是技艺傍身的缘故,小姑娘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透露出超乎年龄的成熟:“霍大哥真可怜,从小到大半点委屈没受过,只有被人追着捧着的份儿,如今却要因为道义与你捆在一起。”

长缨目光已经有些泛冷:“道义?”

“你还不知道?”梁小卿把最后一只药罐收进去,把医箱盖上,“你与他朝夕相处半个月,又立下婚书,他是个端正的人,承认这门婚事,当然是因为道义。

“不然的话,你觉得他有可能因为那半个月就对你动心吗?”

长缨勾唇:“为什么不行?”

“如果行,那你为什么到如今也不曾对侯爷动心?”

小姑娘像个魔鬼,从头至尾表情温温淡淡。“两个人如果不了解,不熟悉,凭一时的感觉就能说‘喜欢’么?

“就算是一时的喜欢,这样没基础的情份,又能坚持多久?难道你不认为他是出于道义?”

长缨觉得小姑娘真是脑子活跃得可以。“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我怎么配喜欢他?”梁小卿道,“只上世上最可爱最温柔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子才配得上她。”

“谁是世上最可爱最温柔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子?”长缨问。

“你们在唠什么?”

门外有人进来,是霍溶与少擎,以及还有去准备茶点了的紫缃。

长缨回神,扭头往梁小卿看去。

这顷刻之间,梁小卿如同换了个人,走到霍溶面前仰起头来:“霍大哥,我在跟沈姐姐说一些愈后的注意事项。沈姐姐她不听话,还是你来说说吧。”

这天真乖巧的小可人儿,哪里是方才频频露爪的恶魔?

霍溶闻言凝眉,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方子,随后与长缨道:“之后就只有服药了。不想服药?”

长缨瞅了眼梁小卿,触到她冰冷目光,鬼使神差接了句:“苦。”

霍溶虽觉这个“苦”字不像她素日风格,但没见过她示弱,顿时心里暖意哗哗,招来梁小卿道:“把你哥叫来,给她开点丸药。”

说完又哄着长缨:“丸药没那么苦的。乖乖地,伤好了回头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

长缨不置可否,凝眉望向前方抿唇的梁小卿。

最后梁凤过来,开了些药丸给长缨,然后霍溶才又与少擎边说边出了门。

长缨看着手里药丸,神情始终有些玩味。

霍溶是来寻少擎的。

这几日他很忙。跟谢蓬布下的漕运司那条线已经频频有了进展,樊信被贬,漕运总督易人,而新上任的总督果然与杨际有密切联系,基本上大方向都控制在自己手里。

漕运司到此便算暂且打住,接下来自有人暗中监察。

这几日令他挂心的是那几名刺客,解决长缨危机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但连续关了几日,毫无所获。

之前二十年他虽然历练的次数不少,总归是没有后顾之忧,但眼下不止是他被杨际盯上——

虽然杨际杀他也不是志在必得,到底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他担心长缨被他牵连已是有了顾虑,而长缨居然自己也遇到如此凶险的事情,便令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第183章 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说对方当年重创长缨的原因是怕她透露出什么,而这次来杀她又是为了灭口,那当年他们到底为什么没有直接杀她?

那个五爷,又究竟是什么人?

“这几日有没有想到什么辙?”刺客是在少擎与佟琪同时负责的。

“没。”少擎瘫在太师椅上,“死活撬不开口,连口音是哪里的都听不到,又不敢用强,用强他们则会服毒。一服毒,便白忙一场。”

霍溶轻叩着桌面不语。

佟琪想了下:“要不要想点办法,诱出他们招供?”

霍溶看了他一眼。

他接着道:“比如说,故意留出破绽,让他们有机可趁逃出去,我们再在暗处相随,看看他们究竟会去哪儿?”

“他们迟迟不服毒,便是吃定了我们拿他们毫无办法。这法子太笨,换一个。”少擎道。

佟琪没想出来。

霍溶叩着的手却忽然停下来,他目光闪了两下,说道:“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

夜里长缨刚准备睡下,佟琪忽然来了:“爷让属下来请少夫人即刻出去一趟!”

周梁他们几个都开门出来:“什么事?”

佟琪道:“那几个刺客有动静了!”

几个人包括长缨皆是一愣,随后立时着好装束出了门。

霍溶所在之地是府邸后方的一条胡同,在两旁灯笼光照耀下,正在打斗着的几道黑影正难解难分。

长缨不知怎会这样,到达时霍溶与谢蓬少擎都在场,霍溶竖了根手指在唇间,而后示意她留意那三人:“注意看他们的武功招术。”

灯光不算很亮,但是看清楚招式还是不难。

都是习武多年的练家子,这一提点,长缨很快进入了状况。

但看着看着,她吸了口冷气,周梁他们也吸了口冷气,紧接着连紫缃也纳闷起来:“这些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这样狠戾又讲究配合的出手,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长缨再看了片刻,蓦然就道:“是长兴州!是杀程啸的那伙人!”

身旁略略静默,谢蓬转头看了眼她,又看向场下。

任何有组织的行武者,比如说江湖上的的杀手组织,又比如说宫廷里的侍卫,军营里的将士,只要是需要相互配合而训练出来的成员,哪怕身手高低参差不齐,也一定有他们固有的招术规则。也可以认为类似是江湖人所说的“门派”。

眼前这几个人出招的习惯,配合的方式,招式的形态,可不正是与当夜闯进长兴州的那伙人一般无二?他们身手也同样不弱,且那些人同样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没错。这几个人的武功路数,跟当初那些人是一样的。”霍溶眉头皱得死紧,“当夜我也在暗中观察他们有很长时间,这绝不会有错。

“先不管这几个人是不是当初害你的人,至少当初问程啸要那账簿的黑衣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佟琪提出诱使刺客逃走启发了他,下晌他便让护卫们有意识的放松警惕,露出空门。

他们也许不会当真把人引到巢穴去,但看到有机会,也多半会尝试逃脱。

也只有铺设下这样的情境,才有可能让机警的他们全力以赴地把武功招式展露出来。

“一个人的衣服饰物可以做到抹灭所有痕迹,一个人嘴巴也可以做到极限严密,但武功招术是瞒不了人的。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能看出什么,不过是因为没别的法子可想才会有此一计,没想到,会在暗中动手的人果然都是有联系的。”

长缨眼望着还在打斗的那伙人,早已屏息。

当夜那些黑衣人是冲着太子留下的账薄去的,基于程啸是太子的人,所以黑衣人是太子的人这又排除了。这么分析起来,像是皇帝行事的可能性又比较大,但是霍溶也是皇帝的人啊,皇帝总不可能派两拨人前去抢东西?

所以刺杀她的人连皇帝也基本可以排除了,可除此之外,又还会是什么人呢?

她快速在脑海里搜寻着前世记忆,发生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完全想不到究竟哪件跟这有关,又有哪个人跟这背后人有关。

这个人同时具备需要夺太子账本和视她如盯中钉的条件,符合后者条件的,京师里也许人数不少,但符合前者的可不太多!

“不管怎么说,长缨这是摊上事儿了。”少擎道,“倘若他们跟四年前的是一伙人,那这背后人可就——”

余下的话他也没再往下说。

都知道朝局严峻,但大伙都以为也就目前这样了,皇帝和太子,要么是东风压倒西风,要么是西风压倒东风。

然而这里抽丝剥茧的结果,却是很可能还有人在趁势推波助澜——关键是如果不是长缨扯出来这些,他们所有人还全都蒙在鼓里!

“这三个人明显成为弃子了。”长缨回想起小树林里被灭口的那伙人,“他们隐藏得这么隐秘,自然会把防范做到万无一失,我们越是紧盯着不放,他们越是不会露出丝毫信息。”

“那怎么办?难道就不查了?”少擎问。

“不要钻牛角尖。”她说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只不过是他们想取我的命,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忌惮我而已。

“而且我估摸着,他们也不一定就知道什么。背后人应该也没那么傻,会派出知道机密的杀手来做这种最基本的任务。

“当初能在长兴州城内带跑那六个人的必然也手段不低,而这些人至今再没有露面,但他们既然想夺取太子的把柄,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哪怕不是乾清宫的人,也至少不会是太子的盟友。”

少擎听完觉得很有道理。

但这又更棘手,他们在场的都是拥护皇帝的,倘若这人也是皇帝这边的某股势力,那介时他们究竟如何应对?

霍溶想了下,扭头跟佟琪道:“杀了吧。记得留口气,然后丢到树林里。——长缨记忆恢复的事大伙暂且不要外泄,不然会更危险。”

知道这件事的无非沈家人,霍溶的人以及凌渊的人,这些都可控。

在场的都点了点头。

第184章 你有野心?

至于为什么要杀掉——人留下来,敌人也不会放心,霍溶自然也不会想他们总是盯着,放跑了,反倒还会引来猜忌。既然没了价值,那当断则断。

……凌渊直到翌日早起才知道这件事。

同时收到的还有郭蛟呈上来的一封信。

看完之后他凝眉半晌,而后便揣着信去了霍家。

霍溶听完佟琪对刺客们情况的回禀,正立在窗前抿茶的功夫,看到凌渊一袭家常的宝蓝色锦袍,银缎滚边,腰间配着羊脂白玉,手上执着把湘妃扇,一进门便迤逦在他的庭院,敛敛神便也走出门槛。

“霍将军果然家底不薄。”凌渊停在庑廊下,道。

霍溶莫名觉得他有点来者不善,笑了下:“我这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哪里比得上武宁侯府底蕴深厚?”

凌渊瞅了眼他,进了屋。看了圈四下,又在霍溶引领下坐下来。

“昨儿夜里的事情想必侯爷已经知道了?”霍溶道。

既然说过要保密长缨的事,那么相信少擎已经跟他碰面打个招呼。

凌渊点点头,没就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道:“听说你这宅子是赁的?”

霍溶扬眉:“侯爷该不会是对我这宅子感兴趣?”

“感不起。”凌渊语意淡漠,“你是富甲天下的霍家的少主,这大宁天下几个能跟你拼家底?”

霍溶嘴角笑容微滞。

廊下的佟琪管速,以及刚好跨进院子来的梁凤俱都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不光家底不薄,人也不少。”凌渊看着这院里,又道,“蜀中的神医,出彩的扈从,排场甚大。”

霍溶端起茶来。

“她知道吗?”凌渊又问。

“知道什么?”

“你的身份。”

霍溶未置可否。

他吃不准凌渊知道了多少,眼下不出声要比出声安全。

但凌渊忽然也不往下说了。他不紧不慢喝完茶,又不紧不慢地起了身。

霍溶目光微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渊停步,冷眼扫回来:“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听说你这宅子是赁的,闲着无事就查了查。

“层层抽丝剥茧,就发现经手这宅子的某一任账房,堪堪也曾出现在霍家名下的买卖上。

“再查了查,就又听说霍家前几年把药材铺子开到了蜀中——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梁家子弟定然是你在东宁卫时期结交上的,对吗?”

霍溶捧着茶杯,面色平静,看不出来受到什么影响的样子。

“据说霍家家主霍明翟这些年时常蒙旨入宫,我说难怪霍将军会底气十足,原来是有皇上为恃。”

凌渊负手冷哂:“一个皇商少当家,轻易不曾露面人前,私下里却混迹军营数年,捏造身份获任正三品的武将,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要继承家业的样子。难道霍将军私下里还有别的野心?”

屋里屋外的人都静默成了石雕。

凌渊会把霍溶的身份查到这儿,实在出乎人意料,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堂堂武宁侯备受皇帝器重,若是至今都未曾发现问题,也愧对他这名声。

霍溶握着杯子坐了会儿:“男儿志在四方,就算我有野心,不是也正常?”

“既是正常,又为何捏造身世?”

霍溶抻身吐了口气:“侯爷是好奇我,还是好奇长缨的仇家?”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凌渊冷声。

“追究我没有意义,如果实在想知道,去问皇上。”霍溶好整以暇看过去。

凌渊对他这回答实在也不能满意。

但霍溶的档案是兵部审过的,这件事如果不通过皇帝允许,也不是能不到。

此时再执意追究,就显得有些跟自己过不去。

他复坐下来,道:“刺客这案子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不了就搁着。”霍溶靠进椅背,“是狐狸,总会有尾巴露出来的。”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细声品茶的声音。

凌渊虽然查到了他是皇商霍家的霍溶,但其实霍溶觉得这个速度还是对不太起他武宁侯应有的利落。

之所以拖到如今才查出来跟他摊牌,不过是因为长缨夹在里头。而时间再往后,他也不确定凌渊会不会查到他隐藏最深的那个身份。

凌渊若查到了,就难保旁人也查到。

从种种迹象来看,背后这人极有可能就是朝中人,长缨不涉政,但霍溶不但涉政,未来还要朝着执政的方向走——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背后这人他都得查出来不可,而这人究竟会不会是当年伤害她的五爷,他也得弄个清楚明白。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有他回到京师才能发生改变。

谢蓬让他提前撤,他忽然不再那么排斥。

……

刺杀的事情没有进展,查到这里,其实能够努力的都已经努力过,已经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即便是有危机,也只能是见机行事。

南康卫的安宁逐渐将这桩刺杀事件带来的阴霾冲散,日子重新按步就班。

这日下衙归来,忽然有了个好消息。

紫缃欢喜地随着长缨进门:“宋逞已经到湖州了,接连两日都在府里传见族中子弟,连齐知府登门拜访都给推了,但是来人说今日一早宋学士便在跟宁二奶奶打听姑娘您!

“看模样,大约是有心想要见见姑娘!”

长缨听着也着实欢喜:“有没有说谈的结果怎么样?”

宋逞会问及她,这自然是跟宋寓聊过了杭州乱象,既然宋寓已经跟他打过底,这就是好事情。

“这就不清楚了,但奴婢觉着,总归是好结果,宋学士才会频频提及姑娘。”

紫缃帮她除了甲衣,又轻快地替她更起衣来。“对了,侯爷昨日到了宋家,宋学士是见了的。”

论起官职,武宁侯不比宋逞低,论起权势,也不比他弱,凌渊弱的资历辈份,前去拜访,这是情理之中。宋逞见他,这也是情份之内。

“姑娘!宋家又来人了,这回是二奶奶派人来的,说是请他们老爷请姑娘过府一叙!”

刚说到这里,泛珠碎步迈进门槛,声音都是雀跃的。

长缨顿了下,旋即把身上的家常衫子换下,道:“才制的夏衫呢?!快拿过来!”

第185章 我欠你一个人情

一个时辰后,长缨在宋家前院见到了这位宋学士。

幼年时期在京师,其实各种场合上见面的次数不少,时隔多年,长缨也还是觉得时光走得很慢。

宋逞五旬不到,瘦,但是精神矍烁,两鬓略有斑白,蓄须,打理得一丝不敬,丝毫未影响他俊秀仪容。

简单一袭道袍穿着,浑身上下只腰间坠着块玉,穗子还是半新的,简单里又透着超然。

如此看起来,实则与当年的他未有什么分别。

宋逞接待她的地方是座敞亮偏院,在座的还有宋夫人,宁氏,以及宋寓。

但宋夫人和宁氏都只是走了个过场,寒暄了几句就让出了地方。

宋逞道:“你是凌祟云的侄女。”

他不是问,而是陈述。对于这样的开场,长缨只能直面:“是。”

宋寓生怕闹出不愉快,连忙出声打圆场:“长缨跟侯爷关系很好,侯爷对长缨很照顾——”

宋逞瞥了他一眼,他立时噤声,把话收住了。

宋逞望着长缨:“听说程啸的案子也是将军办的?”

“是。”长缨道,“程啸的案子是在下负责攻破,不过也离不开卫所将军们的支援。”

宋逞点点头,伸手请茶。

宁氏心里头倒有点惦记长缨,出来之后便立在庑廊下未曾离开。

自打长缨在戏园子外头与她说及海患之事,再者后来宋寓又实地走访得来让人震惊的沿海真相之后,她隐隐也觉得长缨成为了影响到宋逞改变决策的最有力的人。

也许她是有些妇人之见,不能具备公公的高瞻远瞩,但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去跟权势滔天的顾家对撞,她实在是做不到。

但她也听说了长缨的身世,她也深怕宋逞会因为长缨的过往而对她有所偏见——

诚然,昔年她听说凌晏之死时心里也是震惊的,对凌家这位侄女也是鄙夷的。

可是相比较海运这件事而言,此时的她又自动地忽略了她做过的事情——好吧,她承认她是利己的,自私的,但她此举并不曾伤害到别人,应该还不算是失德。

她认为,如果不是长缨,宋逞根本就不会知道海患实情,如果宋逞不知道,那么到时候多半要遭顾家对付。

所以不管怎么说,是长缨帮助他们悬崖勒马,避过了这场纷争,宋逞不但不应该对她有所偏见,更应该承下对方这份人情才是!

屋里仍在继续。

宋逞已经分别问过这几年南康卫、漕运、湖杭匪情的状况,更甚至因为早前就听说凌家对长缨用心栽培,还提了几句琴棋书画。

但就是不提海运,几次长缨明明快要挨近这边缘了,也还是被他转移了过去。

“湖杭海患严重,老夫也有所耳闻,终究未曾亲见。这次,多亏了将军带引修明深入乱象,目睹海患之乱,从而使宋家避免了窘境。”

就在长缨几乎要犯琢磨的时候,宋逞忽然说道。

“在下惭愧。”长缨谦辞。

“不必惭愧。”宋逞道,“顾家把持漕运,这次却前后表现异常,修明的家书到得及时,也才使我顿悟。

“我欠将军一份人情,不知将军有什么难处,是老夫帮得上忙的?”

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言简意赅是惯常作风。

长缨听到这里,觉得此时要是客套,倒显虚伪了。

但眼下又实在不必他还这个人情。

想了下,她说道:“宋家是江南望族,在下也仰望大人风采已久,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偶然,所知所得能为大人提供便利,在下已深感荣幸。”

宋逞沉吟着,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虽问得笼统,长缨却听懂了。

她如今身份已经等于暴露,凌渊也已经找到了这里,虽说目前已有袒护之意,但他也终究有离开的时候。

她在凌晏之死事情上若无个明确交代于天下,终究日子不会太好过。

“再过阵日子,在下也要调去京畿,总之不管在哪里,忠君爱国总不会忘记便是。”

“你要回京?”

长缨道:“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

宋逞点点头,沉吟之后,他道:“也好。”

宁氏等了约摸一个时辰,院子里好歹是有动静出来了。

她慌急急地走到月洞门下,便看到宋逞与长缨边走边聊着出来。

宋寓在他们身后,神色是轻快的。

她走上前:“父亲。”

宋逞停步:“打点茶水送去水榭,把棋盘设好,我与沈将军走几局。”

她颌首称了声是,而后眼神唤住了后头的宋寓。

“怎么样?”

宋寓看了眼前方两人,笑道:“自然是很好的。二叔跟长缨谈虎丘张子安的画作,谈金陵吴伯安的文章,不知多投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长缨竟然文武双全。”

宁氏倏地就松了口气。

虽然宋寓全程没说到宋逞具体对长缨有什么评价,但是她这位公公清高又挑剔,难得见他在晚辈将臣面前兴致如此之高,看上去这自然是投契的了。

也跟着高兴,高门贵妇也有高门贵妇的难处,日后她在京师,能多个这样有底气有实力,又受家翁赏识的手帕交走动,于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外界对长缨的评价——她打算还是不要去搭理了。

……

有些念头一旦生起,就跟发了芽的种子似的,没法儿往回缩。

连续的意外令霍溶觉得提前撤离南康卫是必要,但他同样觉得有必要的是还得跟长缨这里有个交代。

凌渊至今还卡死着时间等着她去吉山卫,他不能让她去,她若去了,来日他们在京师相见,就不会是霍溶和沈长缨了。

他必须带她一起走,哪怕是暂且不能成亲。

“少夫人去见宋逞了,听说还是宋逞主动要见的。”

佟琪巴巴地前来报讯。

虽然说长缨的上进每每都说得理直气壮,但其实,霍溶对她如此上进的目的还是带着些不解。

因为他近来才意识到,她与宋家人走得这么近,竟很有可能是为了结交宋逞。

她结交宋逞又于她一个武将有什么好处呢?

他发现,她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他竟然并没有摸清楚过。

不过也不止是他没有摸清,相较而言,凌渊是更加不懂她,这又让他心里略感平衡——对的,他就是把自己的底线放得这样低,不然不能开心。

第186章 你随我进京吧

“有京师消息么?”他随手拿起两份文书来。

“京师有大消息!”话音落下,谢蓬就拿着几封信自外头快步进来:“皇上来密旨了!”

霍溶抬起头来。

谢蓬停在门槛下,气息还不是很平:“宋逞突然告假离京,复通海运的事等于搁浅,顾廉五日前早朝上突然自行提出复通海运,并且还请奏要五军都督府抽调将士前往护航抗倭!

“皇上以饷粮不足为由驳斥,但顾廉穷追不舍,仿佛咬住人裤腿的疯狗,已经没有撒嘴的意思!

“他们这是看宋逞半路撤了,不甘心,想再拽宋逞入泥坑,而后把五军营将士一起拖入泥坑里赔上。

“出了事,到时候必定是宋逞背锅!”

谢蓬将信纸呈上去,快速道:“皇上让你尽快预备回京!——你先看看!”

霍溶看完,支桌站了起来。

……

长缨在宋家用过午饭即回来了。

少擎他们一看她脸色就知她此番颇顺。

虽然不知她究竟结交宋逞有什么用意,但任务再次达成,总归是好事。

回房后紫缃进来,说道:“秀秀也来信了,说是给咱们物色的宅子已经看好了,位置在顺天府学那边的桂花胡同。

“同街有一半都是京师的官吏,说是姑娘知道的。目前只给了定金,等姑娘介时亲自看过再付银款。”

上个月凌渊说要调她去吉山卫,长缨琢磨后便做好了打算,让秀秀那边先帮着打点,万一不行回去也不至于临时寻宅子。

但目前凌渊并没有再催促,长缨也决定暂且装个傻。

虽说是早就作好了回去面对的准备,心里头又岂能当真那般坦然?全无痕迹般地面对故人故土,真是做不到。

这些事情便交给紫缃打理,接下来两日,她仍按时在卫所里当差。

码头已经不需要她日日过来监督,由于新增了将领接替徐澜和苏馨容,人手也够了,也没有什么夭蛾子,长缨通常两三日来一回。

下晌去了趟船坞,看着天光还早,就找了惯常呆着的河岸树荫乘凉。

此值盛夏,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码头也多有经停载着官眷的大船,江对面有孩童们在河滩上奔跑嬉戏,斜阳照着他们自制的略显粗糙的纸鸢,风里有草木香,是惬意的江南夏景。

“长缨。”正眯眼神游着,身旁有人来,霍溶扶剑站在她面前。

近来他们并不常见面,即便是见了面也跟之前那些糟心事有关。

半躺着的长缨坐些,点了点头:“你来了。”

霍溶在她身旁草地上坐下来:“宋家那边的事情办妥了么?”

宋逞最终打消了跟顾家杠的念头,是好事,朝中敢与跟顾家和东宫作对的大臣已经不多了,何况宋逞背后还有宋家这种有底蕴的世族。

长缨前阵子做的事情皆是为了让宋逞收手,她做到了,他暗里也庆幸,宋逞还在朝中,如此,来日他回到京师,便还可以争取得到他的支持。

“妥了,”长缨道,“听说老夫人寿日过后就会回京。”

南风吹得人慵懒,连声音都比平时缓慢。

霍溶折了面前一根草尖,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确定要听从凌渊的去吉山卫吗?”

长缨望着江面:“这倒还不确定。吉山卫是冯家麾下的屯营,我若去了,东阳伯可能会有些为难。

“不过就算不去吉山卫,回头我也会寻谭将军帮我调去京师,——说不准什么时候走,时机合适,说不准说走就走了。”

少擎的父亲跟凌晏是结拜兄弟,跟旁人不同,对于凌晏的死,他必然是十分痛心的,也不可能会像凌渊这样容易相信她。

尽管凌渊把她安顿在那里,她也在琢磨,回京是要回京的,但能够不给他们造成不便是最好的。

而这个忙,谭绍也可以帮到她。

算起来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职级升了,宋逞这里也已经让他欠了自己人情,只待回京之后再见机深交。

余下只剩半年,运气好的话可以再立点功,但要想短期内立大功也许不太可能,她从前世过来,对未来事情心里有数的。

所以,时间看起来已经不那么紧迫了。

“你呢?”长缨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是替皇帝在这里出任务,想来也不会在南康卫呆太久。

堤下传来纤夫的号子,码头的喧闹隔着一两里的距离传过来,反而衬得树荫下更安静了。

霍溶没有回答,反倒是扬起下巴,指指不远处:“还记得那你在这里撞到我,让我帮你盯商船吗?”

长缨记得。也不过三四个月的事情,怎么会不记得。她扬唇道:“你当时还对我冷冰冰。”心里把她当成了“始乱终弃”的坏女人。

霍溶也笑:“以后不会了。”

长缨靠抵着树干,抱着膝盖,没有做声。

所有的“以后”她都没法想象,近来虽然该作的事情都还在继续,但等她离开后,她会做回沈璎,这个名义上的他的丈夫,会变成她的“前夫”。

她跟身边这个人,在将来某时某地重遇,也只能遵巡身份客套而有礼的面见。

她忽然间想起有些抓心的片段,他不顾一切地闯到凌家把她带出来,他无惧无畏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站出来声称是她的丈夫,他说他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很多时候也不是没受触动,可到底她是没福气的人。

他出现的太不是时候,如果再晚个几年或十来年,她心愿已了,而那个时候还能活着遇见他,说不定结局要好得多。

“我也快走了。”霍溶道,“我这边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樊信已经调离,如今漕运司的走向已经在掌控之中,剩下也没有我什么事情了。”

“是么。”长缨喃喃地。知道他会走,却没有料到这么快。“接下来要去哪儿?几时走?”

“短则十日,长则半月。”霍溶看过来,“很大可能我也会进京,你也知道,朝局乱成这样,而皇上又时有差遣……

“长缨,”他顿了下,抬起来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恳切,“如果你不想去吉山卫,那么,跟我走吧?”

第187章 她开心就好

面前依旧草木摇曳,长缨觉得有些虚幻。

“我一直把那纸婚书当成是真的。如果说当年还有些懵懂,有些赌气,如今已完全只剩下一件,就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跟你成亲,做你真正的丈夫,我想跟你朝夕在一起,我们一起查凶手,一起治兵,一起打坏人。

“我不让你做困在内宅的主母,我让你去升官晋职,做贞安侯那样的旷世女将。

“长缨,你说好不好?”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这河风,但又字字清晰。

长缨看了他良久,才将目光投回前方。

“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不妨这样想。”

长缨想了想,摇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她不想去争取,也不是排斥世间美好的人生,是因为身为将门世家出身的她太明白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权力斗争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前世死的时候杨肃还没有最后成功,所以,其实她是不知道跟随是不是能赢到最后的。

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让所有人都有个好结局,却不能保证。

一时间树下只剩风声。

霍溶掐着手里草尖,半日道:“我也知道凌家的事在你心里是难以迈过去的坎儿。不过,你或许也会需要帮手的吧?

“你不想去吉山卫,那我就让你去别的卫所,让你还是能呆在京师,你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找我帮忙——或许,是我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你帮忙。”

“可是,我还是不可能跟你成亲。”

“那就不成。”霍溶道,“你跟我走,日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不管成不成亲。”

成亲的事情,他当然以她的意愿为主。时间的选择于他而言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

回京之后他和皇帝要面临的必须是百般纷乱的局面,这个时候不但他无心婚事,皇帝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逼婚。

相比较起成完亲再回京,唯一的不好是他跟她未来会多出不少变数。

但她不松口,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只要她能跟他回京,跟他在一起,他相信事情总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她跟了凌渊走……他不能想象那后果。

长缨没有说话。

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六根清净,这番话下,她已经有些不可抑制地动摇。

然而,即便他接受她依旧留在军营,不必禁在内宅,可他难道会答应她追随杨肃从龙么?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把父母同胞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干这种大事的。

想到这里她收回目光:“万一我将来要为凌家走上不归路,你不怕被我连累么?”

霍溶顿了下,接而清亮眼眸里摇曳起了云水草木:“我不怕。”

长缨笑起来。

随着这一笑,心尖儿也摆了摆,她觉得自己的意念又更加可耻地动摇起来。

她若不去吉山卫,凌渊必然还会把她安排去别的地方,她接受,那凌渊将被世人如何评价?

她不接受,凌渊又会不会恼羞成怒?

答应霍溶,真的就有那么难么?

罢了,即便没有她,霍家前世里也依旧遭了大难,不是么?

与其竭力防备,倒不如顺其自然了。

她看他良久,扬了扬嘴角:“那我好好想想。”

霍溶攥紧她的手,随着缓缓吸进的气息,整个人也开始焕发了生机:“好,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长缨这一次,没再急着把手抽回来。

……

霍溶回府之后,府里人明显觉出了他的好心情。

“回信进宫,就说十日后我会先离开南康卫回到霍家,而后北上与众部会合,拟七巧节前归朝。”

佟琪闻言不由振奋:“何以如此痛快下决策?”

“因为长缨很可能跟我一起走。”霍溶脸上有灿烂晴光。

佟琪狂喜:“少夫人答应成亲了?”

“没有。虽然没答应能成亲,但是她答应跟我一起回京——我不急的,她开心就好。”

佟琪浑身上下都透着熨贴!

谢蓬皱起眉头:“这不太好吧?你可是要跟杨际夺储的,你这么用情,到时候她成了你的牵制,拖了你的后腿,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她不会拖我后腿。”霍溶望着他,“长缨自己本身就具备独挡一面的极高素养。这世上,如果她不合适合我,就再没有哪个女人值得我注目了。

“这种话,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

谢蓬不吭声了。

他是很不赞同他为了个女人这样劳心劳力的,但是他又没有什么立场质疑他的决策。

这些年他们运帱帏幄,从十年前正式布局,到五年前五皇子势力成为稳固体系,再到如今这股势力变成如蛛网一般渗透在朝野内外,皇帝在此中占据的功劳其实只占三成。

余下的全都以霍溶为首打造出来,即便这些年他对他已结下亦主亦友的兄弟情,又哪来的立场去否定他?

“那你打算继续瞒着她还是告诉她你才是五皇子?”想到这关键之处,谢蓬又问道。

霍溶头也未抬:“当然要告诉。不过不是现在。回到霍家再告诉她。”

眼下他都已经准备回京,早几日让她知道跟迟几日让她知道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由于这里人多耳杂,终究不必急在这一时,自然又还是离开再说比较好,霍家是个比较理想的处所,方便他从头到尾跟她细细解释。

“为什么不干脆等回宫了再说?你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别人。”他问。

“长缨不一样。她有权利知道我是什么人。”霍溶淡淡答。

谢蓬瞄着他,终于看出来他这是铁了心。

……

长缨夜里认真的考虑起了霍溶这个建议。

为免自己钻了牛角尖,夜里她也找来吴妈紫缃合计了一下。

紫缃道:“好是好,就是侯爷那边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奴婢前儿跟郭蛟闲唠,听侯爷的意思,大约是想姑娘回京之后,还住回凌家去的。”

“如今姑娘也不是凌家的人了,要怎么做,侯爷也管不着吧?”吴妈试探着看向长缨说。“再说都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怎么好回去呢?”

这话听着是有些没情没义的样子,但却是事实。

长缨是在那么狼狈的情况下离开凌家的,这时候不时不白地再住回去,难堪的不是凌家,是长缨才是。

日后在侯府出出入入的,这不是摆明了提醒人家把当年那桩事情提出来洒口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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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发生什么大事了?

长缨沉吟:“住回去自然是不会的。”

事实上虽然一门心思筹划着回去,但回去之后究竟要如何面对从前的人和事,她都还未及深思。

她在京师十年,除去凌家这个大瓜葛之外,昔日仗着侯府表姑娘的身份,也可谓肆意得很。

也许暗地里没少得罪人,在褪去那层高贵外衣之后,会不会再度掀起风浪尚未可知。

自然,这些都还不要紧,要紧的还是凌家,她该如何面对姑母及凌颂凌述。

想到这些,一时间也忍不住心乱如麻。

“还是跟霍将军走吧。”紫缃望着沉默未语的她,叹道:“越是知道后面的日子不好过,便越是要寻条自己能好过些的路来过日子了。

“霍将军虽然权势不及凌家,到底比咱们强,便是不为夫妻,便为同袍至交也可啊。”

长缨思虑良久,觉得已经被彻底说服。

但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拿好了主意,不过是借她们的口来稳定自己的军心。

不过都没差了,如果已经决定这样做了的话。

……

宋家老夫人是散寿,原本不符办寿宴的惯例,但是宋逞省亲这是多大的事情,于是即便不正式开席办宴,府里也还是办了几桌,请了城中各有头有脸的人去热闹了一回。

宴罢第三日,宋逞即启程回京,由于海运的事情已经解决,宋夫人与儿媳孙儿一道返京。

南康卫里照常平静,这日卫所集议之后霍溶便找到长缨询问结果,得到肯定答复,他即笑得合不拢嘴地大步走了。

长缨对着天空吐了口气,想想这事又还得跟凌渊说一说。

下晌自码头回来,看到对面门口立着好几个护卫,以及还有几匹马,猜想着凌渊在家,便直接走了过去。

进了门又不由停下来,——霍家门槛下不止立着护卫,同时还立着好几名侍卫以及两个着皂服的小太监。

长缨扭头:“出什么事了?”

护卫都是侯府的老伙计,自然接口者众多。请了她到一边道:“宫里突然来人传旨,眼下乾清宫的安公公还在屋里,不知道什么事情,看模样还挺着急的。”

长缨望着静寂的门内,忽生起点不妙之感。

她先回了府,吩咐瞳光看着点,而后进书房等待起来。

约摸过了两刻钟的样子,瞳光来说太监和侍卫已经走了,她才又立刻返回凌家。

凌渊在书房,此刻果然正拿着幅黄绫凝眉细看。

“怎么突然有宫里人来传旨?”她进门见状,便问起来。

“皇上让我尽快启程回宫。”凌渊紧皱的眉头透着凝重,但也满是疑惑。

长缨也不解了。

凌渊是作为钦差到湖州来督造船只的,当初之所以会动用到他这样大官,为的是要镇住漕运司,让他们不敢在湖州闹事。

如今漕运司已经换了风水,也差不多稳定了,凌渊确实是不会呆太长时间了,但也不至于突然之间调他回去。

“没问是怎么回事?”她道。

近来朝中风波不停,她实在也吃不准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夭蛾子。

“圣旨没写。我刚刚问了问安公公,他也没透露具体详情,只私下暗示不光是我要回朝,到了半路的宋逞也接到了圣旨要加速行程。

“此外昨日我刚好也收到少康来信,说是近日皇上突然降旨让京畿附近屯营皆操练起来,还有——”

说到这里他目光里已露出了浓重的疑惑:“据说最近还有宫里人去过十王府。”

十王府?!

长缨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了。

十王府是历代皇子在之国就藩之前于京师的住所,除去奉旨留在京师的皇子之外,均需住进十王府里。

如今几个封了王的皇子都已经去了封地,余下年纪尚小的皇子还在宫中,也就是说十王府应该是空置的,宫里人突然去十王府做什么?

再加之皇帝近来又连连有举措……这绝对不简单,这怎么看都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而这件与十王府有关的大事,自然与皇嗣有关,难不成是杨肃?是杨肃要提前回京?!

她如同被针刺了,连坐都已坐不安稳了,也顾不上规矩,起身上前接过他手里圣旨看起来。

圣旨上果然未写任何因由,只是让他急速回朝。

是啊,他是权势在手的武宁侯,倘若五皇子归朝这样的大事,又是在虎狼环伺的局势,怎么可能不被传回去呢?

还有宋逞,宋逞虽然提出复通海运的事极不合时宜,可他毕竟朝中的大学士,是士子文人里的翘楚,尤其他又是顾家和东宫的政敌,这样的大事自然也不能少了他!

再有京畿附近屯营——

一定是了!

京师突然冒出个在宫外养到这么大的五皇子,怎么可能会没有躁动?军队是一定要提前准备预防的,这样才能做到像前世那样平稳过渡。

这半年里朝局这么乱,事态频生,与前世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相比,可以说是波澜汹涌也不为过。

虽然她不能肯定是不是由于她掺和着的几件事推动了皇帝的决策,但眼下看来,只有杨肃回京这件事才符合这些迹象了!

要知道,杨肃不可能在京师立即拥有王府,他乍然回京,必然是先住在十王府啊!

她脑子里快速地滚过这些念头,随后接而只觉喉头发紧,握着圣旨的双手也有些颤抖。

她等了近四年,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么!……

“赶紧去收拾,再请谭将军过来一趟。”

凌渊的吩咐声唤醒了长缨。

她看看转身离去的郭蛟,问他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最晚晚饭前。”

凌渊边说边动手收拾桌上军报,又道:“你也别磨蹭,正好你过来了,我也省得再着人去传话。你这就回去收拾,跟我一块走。”

眉头一皱,他又加重了语气命令:“必须跟我走,没得商量!”

长缨宛如被凉水当头泼了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凌渊道,“这是军令!”

长缨紧吞了口唾液,望着他,还是没有能够动弹。

第189章 他想让她好好的

长缨回到府里,吴妈和盈碧正边剥着莲蓬边唠磕,看到她进来,两人皆同时站起。

“侯爷那边怎么了?”看来是都知道了宫里太监来传旨的事情。

长缨扶着剑柄,道:“侯爷奉旨即刻回朝,他要我跟着一起走。”

吴妈愣住:“那霍将军怎么办?”

长缨不知道怎么回答,抬脚进了书房。

太监临时传旨,宫里派人去察看十王府,离前世里杨肃归京的时间不过半年,种种迹象在旁人眼里是看不出端倪,但在她这前世回来的人眼里,她反复思索也找不到别的可能。

这绝对是杨肃要归朝了,绝对不会有错……

既然他要归朝,那她的确是该立马就跟凌渊走了。

皇帝都下旨下得这么急,肯定杨肃归朝的日程已经很紧。

她必须赶在他回京之前先抵达京城,才有盈余的时间来筹谋如何求见他。

此去京师也得好些日子,眼下不走还等什么时候呢?

可是吴妈也说的对,她跟凌渊走了,那霍溶呢?

即便她不会跟他成亲,但既然答应了跟他走,便也并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可霍溶还得先回霍家,而后才会北上,时间上肯定无法迁就她。

她若是言而有信,她就将会错过最佳的求见杨肃的时机——

她知道杨肃进京之前会在城外驻扎,而后等到皇帝诏告天下才会入城,而非直接自京城里冒出来说他是五皇子。

他在入城之前就是她最佳求见的时机,她必须提前进京把控好这一切!

所以她若还按原计划跟着他一起,一定是会错过的。何况他身边人多事多,途中还不知会不会耽搁……

到了这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决定。

她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她不能瞻前顾后。所有的人和事全都是其次的。

此时此刻,她立刻朝着杨肃奔进才是正确的!

“泛珠,”她转了身,“你去霍家问问,看霍将军他具体什么时候动身?问问他能不能提前动身?”

如果他可以提前走,又可以不再回霍家,那还是不打紧的。

“姑娘!”一刻钟后泛珠回来,气喘嘘嘘道:“将军不在,府上的人说将军早就发话了,最少要三日之后才能动身,手头事情还很多,没有办法提前走,也必须得回一趟霍家。”

长缨枯坐着未动,过了良久,才点点头:“把五爷他们全都请过来吧。”

……

一旦做好了决定,行动起来就快了。

吴妈带着泛珠瞳光他们收拾打包,紫缃留下给长缨收拾东西。

由于此去基本上是不会再回来,这宅子也得处理,长缨斟酌之后便留下周梁和瞳光吉祥三人,等到把宅子处理之后再回京。

抽了个时间她还是去了一趟霍家,霍溶却刚好与谢蓬梁凤他们进城还没有回来,她想了想便就让护卫拿出纸笔来写了几行字,嘱他们当面呈交。

太监们在等待,凌渊赶在两个时辰之内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又到沈家催长缨。

长缨因为留下了周梁他们,自己只带着用得上的东西走,也很快就收拾停当。

“乘马车还是骑马?”凌渊察觉她有些心不在焉,问她。

“骑马吧。”

她翻身跨上赤霞。

霍溶得到长缨答复,但仍有些不真实之感,生怕夜长梦多,近日便已经在加快速度收尾。

由于还得先回霍家,今日一早他已经先打发陈襄与管速先走。

霍明翟上回对长缨似乎有些微辞,为此,他得让人提前回去跟他说好,不能让到时候去了霍家的长缨有丝毫难堪的感觉。

当然,他相信霍明翟夫妇也是不可能会让他为难的,但他心底里又希望他们不要表现得太过热情。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然而长缨答应跟他走,答应跟她去霍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跨出去的破天荒的一步,至今为止他仍觉着不踏实,便情不自禁地慎之又慎。

他想,当初百般抗拒承认那份婚书的她,如今能答应随他一趟离开,这是对他的鼓舞。

他得尊重她的意思,只把她当成是结伴同行的同袍。

“回去即准备行李,三日后我们出发。”

赶回卫所的路上,他忍不住打马跟谢蓬他们交代。

三日对他来说还是紧了点,但他得尽量快。

在霍家呆的时间不会太久,顶多三五日,而后他将会在北上半途中与前来面见他的永和宫旧人会合。

他会在那个时候告诉长缨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里他其实也是略有些吃不准,不知道她会不会对他身份的转变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想法?

但他又无法再顾忌那么多,无论如何,他已经迈出这一步了。

等到他们回了京——是了,回京之后他还得先把京师对她的流言掌控住。

目前是没有办法给她洗清罪名,让她清清白白的出现在世人面前,但权势可以让人闭嘴。

他至少得让人知道她是他身边最要紧的部将,那么,除去他的政敌之外,其余人便不会再有人敢有胆对她口诛笔伐。

至于政敌要怎么看待她,那倒不成问题了,反正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端掉他们,谁伤害她的多,到时候谁的下场便最难看也就是了。

他想,从今以后,他得让她好好地在他的羽翼之下,安安心心地过着日子才是。

脑子里零零碎碎地瞎想着,却满心窝窝里都是充实而跳跃的,他简直已迫不及待地想要飞跃到三日之后。

他道:“走快点!”

抵达府里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霍溶直接进了房。

护卫走上来:“少夫人方才来过,留了封信给爷。还有之前泛珠也来打听过爷准备什么时候走。”

帘栊下的他停住解衣的动作,接了信封。

递信的护卫躬着身才退到门槛外,猛然间就听身后传来乒乓几道声响!

未及回头,霍溶已经一阵风地冲出门来,大步往院门外去了!

“爷!”

护卫不知出了什么事,追了两步再回过头来,只见屋角几只硕大青花瓶被撞得东倒西歪,瓷碎自帘栊到门口一路洒在地上!

第190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

霍溶到达沈家,门开着,他闯进去,问目瞪口呆的周梁:“长缨呢?!”

周梁看到他这样子,蓦然间也有些心虚,道:“走,走了。”

“走多久了!”

“两三刻钟的样子!”

霍溶喉头发紧,转身又出了门。见到门下拴着有马,当下解了,跨上去直接冲上了街头。

夏日黄昏的风原本很温和,但因为速度的缘故,扑在脸上还是疼的。

霍溶眼前起了红雾,轰得他已经顾不上后方拼命追喊的佟琪他们。

长缨他们出发得急,但谭绍也还是尽可能地请来几位副指挥使以及带着请求跟来的谭姝音送他们到了五里之外。谭姝音背着人扯长缨的袖子问霍溶呢?长缨不知道怎么答她,只能说是她得先走。谭绍他们也不时地往她这里投来迟疑的目光,想来,他们心里也都有同样的疑问。

长缨尽量做得若无其事,辞别,感慨,以及互道珍重,一丝不苟。

进城又出城,昔日同袍已远远落在身后,日光已渐斜,举目望去是遍地金芒。

上了驿道后,斜阳便更显薄了,远处的晚霞开始肆意漫上大片天空。

长缨想,这三年多的生涯,真好比是一世人生。而此去京师,好比又是一世人生。

“姑娘,有人追来了!”一旁同驾着马的紫缃低声在唤她,睁大的眼里满是惊异:“是霍将军!”

长缨从思绪里抽身,顿了下,已听到紧密的马蹄声。

再回头,已有人驾着马箭一般冲到跟前,马儿被勒得太急,前蹄高高气扬,嘶鸣的声音逼停了所有行进中的人马!

“什么人!”

伴着太监同行而来的侍卫瞬间厉斥,并举剑围了过来。

霍溶眼眶红红的,眼里只有长缨一个人。

长缨情不自禁抓紧了马缰,指甲也许抠进肉里了吧?却也没有办法把它松开。

霍溶翻身下马,大步到她马下,长臂一伸,将她自马上抱下来,大步牵着走到了远处。

“为什么要变卦?”

长缨挣扎着停下后,他的声音像经年未启的门,在竭力克制的力道下,生生变得嘶哑。

侍卫们以及凌家护卫们皆要上前,凌渊抬手止住,遥望着他们未动。

风儿带来青草香,这个季节,原本可真是个美妙的季节。

长缨望着脚下的野花,听着自己依旧平淡而平静的声音:“宫里忽然传旨,让侯爷即刻回宫,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想我反正是要回去,趁这个机会,一起走也是好事。不然回头我一个人走,路上也怕再遇到什么意外。”

“不是说好了一起吗?!”霍溶声音变了形。

长缨道:“我让泛珠去问过你府里的人了,他们说你暂且走不了,所以我才改变了主意。霍溶,我必须尽快回去。”

她等不了,她越早回去越有利。

但她又没办法跟他解释。她无法跟身边每个人解释,凌渊逼她一起走——就是不跟凌渊走,听到这消息,她自己也会走。

但跟凌渊他们同行,至少她不必担心途中再遇到什么意外,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这么选择。

霍溶攥住她的手:“你明明说过打算明年正月才回京的。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说必须尽快回去?”

“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长缨道:“坦白说,这三年多里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我所有的努力至少有一半是为着遇见他。

“如今他就快回来了,我得赶在他回京之前进京。霍溶,如果你现在能跟我一起走,那我在这里等你,好么?”

霍溶望着她,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他是谁?”

长缨双唇微翕,道:“我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却是一个很可能帮我从痛苦内疚之中挣扎出来的人。”

她欠了凌家十年恩情,还欠了姑母一个丈夫、凌渊三兄弟一个父亲,不把痛苦自责挂在嘴上,她就不痛苦么?

她重生了,能再活一回,除了还凌家的恩情,保住她应该保住的人,她也想让自己这一生能过得好点儿。

她想往后余生能过得踏实心安,而不是像当初见到凌渊一样,负罪感使得她只能卑微,只能在他面前逆来顺受。

她也不要像前世一样,一直到死都是灰暗无望的。

因为凌晏的死,前世里她已经自责悔恨了一世。

这一世,她想换个活法。

这一世,她一直一直都在努力地朝着阳光奔进。她想尽可能地跨过这一坎去,续接一段明亮轻快的人生。

可嫁人成亲不是能解救她的办法,目前只有反哺凌家才是,虽然凌家尚不知道这一切。

所以,你让她怎么选择?

选择现在走,她知道,霍溶必然难过,她会变成个薄情寡义之徒。

而选择等霍溶,倘若来日错过了良机,她便是为了一己之私冲昏头脑而罔顾初衷的家伙。

老天爷从来没有打算让人好过。让她在凌家幸福圆满了十年,最后给她狠狠闪了下腰。

她刚刚有了些自私的想法,想试试跟霍溶顺其自然,偏偏杨肃又提前回京。

不负如来不负卿,她也想,但也要她能做得到。

霍溶抓住她胳膊的手,渐渐松下来。

“你是说,不管我现在能不能跟你走,你终究还是要走的,是不是?”

长缨没有吭声。

事实就是这样,但说出口的话又未免太扎心。

“回头你进了京,我们还一样会碰面的。”她道。

“不一样!”霍溶嘶声。

怎么会一样呢?回了京,他就是晋王杨肃了。

再见面,她会把他视作高高在上的皇子,再也不会这样把他视作平等。

“长缨!”他重又把她的手攥住,“你不要急在这一时,你等等我。”

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攥得她的手掌发白。

当然他是不自知的,往日散漫而不羁的他,此刻性情全露在脸上。

长缨望着他,蓦然发觉自己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这样无良得可以。

“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让管速先回去给你收拾院落,让他先跟厨子商量好你喜欢吃的菜,我们只在霍家呆几天,我保证只有几天而已,而后便会立刻北上。

“我会对你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争这几日。”

他声音一低,便连姿态也给放低了。

这不是早走迟走的问题,是这一别,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问题。

“你想想,你在我受伤的时候倒回来给我上药,想想你最近已经不再排斥我接近你。

“长缨,你心里是有我的,你不要自欺欺人,觉得自己真有一副铜墙铁壁,以为自己心如铁石。

“你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也会有想要个臂膀的时候,我也帮你报凌家的恩情,你跟我回去!”

他开始横心,甚至不惜用这样的语气。

他知道他独断了,但他是实打实地不愿意就任她脱离他的计划——从他定了心的那日起,她就在他的计划里,也许,他不惜来硬的,也要让她改变主意!

“霍溶!”长缨吸气,“我于凌家,除去罪责之外,还有责任。他们是我的家人。

“你还记得吗?你当初也曾在知道我是沈璎之后,说过要我‘好自为之’。”

霍溶像个桩子一样,杵在风里。

长缨侧开了脸。

命运早就把她磨成了铁石心肠。说起来,其实他们之间从未曾真正开始。

她想,宫里恰巧在此时传来旨意,杨肃恰巧在此时提前归朝,只能说都是天意,连老天爷都让她选择凌家。

“真的要走么?”他问。

“嗯。”她点头。

“你之前已经抛下过我一次,加上这次,可就是第二次了。”

长缨没有接上话。

霍溶忽然伸臂将她抱住,头脸深深埋在她肩窝里:“我知道凌家对你很重要。三天,三天后我立刻就走,好不好?”

长缨听他声音响在耳边,神思有些恍惚。

她道:“如果那么想跟我一起走,为什么你不能现在走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明明不守信用的那个人是她。

但抱着她的霍溶却渐渐松手了,他没有能回答上来。

“铃铛!”

远处传来凌渊的呼声。

长缨回头看了眼,再看向霍溶,良久,她垂下眼帘:“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收回目光,转了身。

霍溶伫立原地望着她背影,仿佛没了生气。

马蹄声远去,原野里很快恢复寂静。

几只归林的倦鸟在前方树梢停了停,旋即又往前飞去,渐起的暮色里,终于连残留的痕迹也不再有。

“爷!”

佟琪赶到,马未停稳即下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他跟前:“爷!少夫人呢?”

霍溶默然立着,仍在望着前方。

“爷!您说话呀!”佟琪有点慌。

霍溶缓缓收了目光,恍惚之间笑了下:“我以为她心最软的。原来不是,她心如铁石。”

佟琪怔住,转而道:“那咱们可以追啊!烈女怕缠郎!您看最近情况不是好多了么!”

“没有用的。”霍溶道,“在她心里,我永远不如凌家来得重要。即便此番没有冲突,他日也会有的。”

她是对他没感觉么?是他的努力不够么?

不是的。

无论让她怎么取舍,也许,她都只会选择凌家。

……

凌渊远远望着长缨走来,原本就不怎么显红润的脸色此刻变得跟天际的浮云一样白。

他下了马,替她牵住缰绳让她上去,问她:“没事吧?”

“没事。”长缨扯了下嘴角。

低头的当口,眼里却似有什么掉落在马上,瞬间没入草尖隐匿不见。

凌渊收回目光,没再说话。

前路暮色渐浓,再努把力,他们能赶在下个城廓住店了。

但,她居然为霍溶哭了。他想。

第191章 故人依旧

抵达京城的时候是初一上晌。

七月的阳光热辣地洒在地面上,城门外驿道上操着燕京口音的百姓已经比比皆是,路两畔熟悉的景物也逐步在唤醒长缨对这座城廓的记忆。

时别多年再度归来,长缨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索性放了帘子,闭眼坐直。

片刻她又睁开眼,唤了停车。

凌渊就在车旁,车停了他还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然后勒马倒回来。

长缨下车道:“我们在这里分道吧。”

凌渊这一路维持了十来日的温和瞬时散去:“分什么道?郭蛟会直接带你去侯府。”

他是钦差,还朝时会有官员在城门口迎接,长缨不便与他一道,但可以先走。

“不了。”长缨道,“我已经让秀秀帮我看好了宅子。找客栈住两日,收拾收拾就能住进去了。”

“你——”

“迟些我会去见姑母的,但眼下我还没准备好。”长缨攥着手。

这个时候怎么能去凌家?眼下还没进城,当年那些事儿就已经争先恐后往外冒出来,她连进城之后能不能保持平静都没把握,这个时候去凌家,她能说什么?

她还有着一个不光彩的身份,京师里有无数的人等着冲她吐唾沫,就凭这些,她就已经处在被动。

要想不乱阵脚,从眼下开始,她就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投入这场较量,她不会,也不愿意再以当年孤立无援束手无措的形象出现。

凌渊站定看了她良久,寒声道:“随你便。”

话虽这么说着,却又沉脸看着别处未曾行动。

长缨先上车。

他又伸手攀住车窗:“你什么时候回去!”

长缨掐着手尖,道:“过阵子吧。”

凌渊望着她波澜不惊的脸,这瞬间也觉得她真绝情得可以。

……

再启程时长缨着黄绩加快了些速度,他们有三辆马车,但终究不比归朝来的武宁侯队伍庞大,加速走出三五里,便抛开了距离。

在长缨安排下,少擎跟着凌渊一道走。

进城时长缨看到城门下一位官服齐整的官员与中军都督府一位武将一道候在门下,此外还有翘首以待的冯少殷和冯少康。

仔细看去,另还有两位常服的世家子弟,当中最瞩目的那个,清雅温和,俊美异常,是与凌渊齐名的广威侯世子傅容。

这些都是从前凌家的常客,如今故人皆依旧,独她不同了。

长缨收回目光,道:“先去栗子胡同外找间客栈住下。”

两刻钟后在客栈里要了房间,长缨先打发紫缃:“你去荣家送个讯儿给秀秀,看他出来方不方便,让她抽个空到客栈来。”

荣府就在栗子胡同,她选择住在这里,是为了让秀秀出来方便。

等人来的当口她推开窗户,窗外呈现出京师城景一角,民居与官宅,大街与小巷,窗下园角散布着的北方树木与藤蔓,与久远的记忆切合着,又与近年对江南的记忆产生了摩擦,这角角落落,再带给她的都已经不再纯粹。

“姑娘!”

身后门开,脚步来得急促又顿得突兀,长缨闻声一颤,回过头来。

面前扶门站着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子,昔日离别时长长的青丝已经挽成了妇人髻,昔年本就不怎么丰润的身段更显瘦削。

她颤着双唇,含着眼泪,心急到来的缘故,上半身还往前倾着:“姑娘!”

“秀秀。”长缨上前,一开口才知声音也已沙哑。

秀秀提着裙扑通跪下,眼泪砸在地上:“可算让秀秀还活着的时候见到您了!”

话到末尾,情绪到底决堤,声音破碎不堪。

长缨竭力忍下心头潮涌,蹲下去拥着她在怀里:“你受苦了。”

紫缃顶着通红的眼退出门外,轻轻把门掩上,唤来泛珠下去端茶。

背抵房门,听着屋里传来的轻咽,她也禁不住低头拭了把眼角。

昔日在沈家,在凌家,那些欢快又安生的日子倒罢了,离开凌家之后患难与共的时光才叫刻骨铭心。

连当有尊严地活着都成了奢侈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分什么主仆?

她们竭力地维护着似乎随时都可能会被逼死的长缨,而长缨反复挣扎在放弃与坚持之间,最终也还是怕她死去之后,她们几个更加无所依靠而咬牙挺了下来。

那会儿,每个人想的都很简单,那就是活着。

从这点上说,她们总算也是成功了。

门口传来的剥啄声打断了屋里的啜泣。

长缨拉着秀秀起身,泛珠端着茶点进来,跟秀秀福了福,出去又把门掩上了。

秀秀把帕子递过去给长缨拭泪,一面稳住情绪说:“路上还好吗?听说是跟侯爷一块回来的?”

又打量她,眼泪又冒出来:“还是那么瘦,在卫所很辛苦吧?三年时间就从军士做到了宣武将军,你当初,可是连绣对枕套都会说累呢。”

“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长缨缓声道。“你呢?有儿女了吗?”

“……还没有。我挺好的。”她说,“到底是宣威大将军府,吃穿都是有定例的。

“荣胤终日在家的时候少,我几乎都不怎么出房,前面要吵,也没有我什么事情。我挺好的。”

她重复道。

长缨望着她:“若是挺好的,怎么会至今连儿女都没有?”

秀秀脸色有些不自然,掠了掠头发。

长缨道:“等我安定下来,会跟荣胤交涉,接你出来。”

往南去的书信秀秀总是甚少提到她自己,对她在荣家的处境,也只能凭自己从前对荣家的了解以及书信里的信息侧面得知。

跟着荣胤三年了,运气好的孩子都能生两个了,至今没儿女,要么是荣胤冷落她,要么是怀上了没留住,再要么,就是根本有人不让她怀。

内宅里这些龌龊事,她有什么不清楚的?何况秀秀又曾经是她的人,她在荣家多没地位,她能想像得到。

原本从前还想着,要是她有了儿女,她也就再看她的意思做决定。

如今这样,她又还有什么继续放任她留在荣家的理由?

秀秀眼睛再度泛红。双唇翕翕,还想分辨两句,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第192章 听说沈璎回来了

阔别近四年,想说的话哪里能指望一次见面就说完?

相互拣了些重要的体己说了,而后秀秀便把带来的尺长木匣子打开,先拿出最上方的文书跟她道:“这是牙行那边给看好的宅子立下的契约。

“宅子在桂花胡同,那里地段好,原先住的是礼部一个官员,外调了。我估摸着姑娘会喜欢,先下了五十两银子的订金。

“我说我是荣家的人,他们便答应这个月中之前要退,也是能退的。

“此外还有间南城门内的宅子,那里离城门近,进出方便,也不与官宦为邻,应该多是不认识姑娘的商贾与一般官员所住的地方。

“那间宅子大,有四进,价钱却与桂花胡同这里差不多。”

置宅首选地段,这自不用说。但以长缨的情况,与高门贵户为邻,也未必会住得舒心。

果然长缨拿着南城这份宅子轴线图看了许久才放下。

秀秀又把匣子推过来:“这就是这几年铺子的经营所得了。姑娘当时留下三间铺子,一座田庄,我先把铺子赁了出去,等城里风声过了,才请了掌柜,自己经营。

“后来用利润又买下了三间,如今除去地段稍差的两间仍租了出去,余下四间营利都很可观。

“加上庄子的收入,每年都能有近两千两的纯利。

“账目和用来作周转的三百两现银,以及除去送往南边的银票外,余下还有千两银票,都在这里。

“此外还有当年老爷太太留下的古玩字画,今日苍促,回头我再送过来。”

长缨望着满满一箱的银锭银票以及田产地契,也不由惊异地看了眼对面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她知道秀秀会经营,这些年在湖州接到她捎过来的银票就知道,但也从没想过她居然这么会经营。

当年她留下的铺子庄子是因为走的太急而未处理,因此交了给她打理,当时是想着她在荣家日子不会好过,有两个铺子收点赁钱在手里应急也是好的。

没想到……

“你怎么这么厉害?”她笑道。

秀秀也忍不住弯了唇:“我也不知道。当年我就是在姑娘随太太理账的时候也听了听,觉着姑娘劈里啪啦打算盘算盈亏挺有趣的。

“我从小就去了沈家,你自己需要接受凌家庇护,也没有抛下我,后来我就想着,我绝不能把你铺子给废了。

“就试着做,而后手里有了余钱——我在荣家也不好持有太多钱财,不安稳,索性就变现买了铺子,慢慢地,竟然都有了赚头。”

到此时,长缨才从她脸上看到些许生气。

长缨想了下,把房契地契什么的都拣出来,剩下现银在匣子里又推过去:“经营上,我如今也没这个心思,索性你还帮我管着。

“要怎么做,你放手去做便做。要用钱周转,你也只管开口。”

秀秀愣了一下:“姑娘回来了,自然就姑娘亲自掌管了。”

“无妨。”长缨道,“你当我的大掌柜,我有银子收就好。”

秀秀沉吟,点点头:“那我就听姑娘的。总之您回来了,我胆子也大点儿了。我尽量不负厚望。”

长缨拍了拍她手背。

秀秀把匣子放好,而后又看向长缨:“姑娘会去凌家见太太吗?”

长缨扶着桌上杯子,止住言语。

“太太前些日子,来找过我。”秀秀抿唇又道。

长缨抬头。

……

钦差一行到达城门下,与官员武将们相互见过,少擎被少殷少康两人同揪着训了顿,而后押回冯家,而凌渊则还须得先进宫见驾。

此番被召回得急,原以为皇帝见面会说些什么,皇帝却并没有急着交代,听他简略说过,就漫声问他:“你把沈璎带回来了?”

凌渊垂首。

皇帝手抚着骨扇:“不是听说她已经有丈夫了?”

“只是小孩子胡闹,无媒无聘,当不得真。”

皇帝摇摇扇子,没再问了。

凌渊回到府里时间便还算早,刚刚是素日饭点。

进门解了披风,问:“太太呢?”

答曰在房里。便径直去往后院。

凌夫人一身家常素裳坐在美人榻上。

凌渊唤了声“母亲”,她肩膀微动,即站起身来。

她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瞬,随即歪着身子去看他后方。但他后方是院子,除了几个丫鬟,空空如也。

“她呢?”她问。

凌渊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凌夫人望着他,眼里光亮一点点熄下去。

“知道了。”她复坐下来。定坐半晌,又抬头道:“连日舟车劳顿,辛苦了吧?”

凌渊垂眸:“不辛苦。”

凌夫人坐着,末了终是道:“下去洗洗,用饭吧。”

凌渊原地站了会儿,弯腰拜了拜,出了门。

屋里变得异样安静。

但很快外面又传来明显压抑着的激动女声:“快去快去!鸽子汤隔水蒸,时间要够够的才端上来。

“还有河豚,一定要捡最新鲜的做了送上,姑娘习惯怎么吃,你们都忘了么?!

“这会儿太太跟姑娘正说话呢,让她们说完话再传过来!”

凌夫人听到这声音,把脸偏了偏。

门外接着又有话音细声响起,接而静下来,稍顷,挽着袖子的妇人快步跨门,提着一口气到了屋里。

屋里只独坐着她们的夫人,姑娘?并没有。

凌夫人把目光收回来:“荷露,别忙了。”

荷露交握着的双手垂下,整个人成了霜打的茄子。

……

今日荣胤不在,继室俞氏也回了娘家,长缨便留秀秀吃了中饭。

饭间吴妈紫缃她们都进来,相视而泣诉了番别后之情,长缨看荣家丫鬟在门外频频探目,知道这是催秀秀回去,心里不舒服,但此时也不便做什么,便先打发紫缃送秀秀先回去。

紫缃回来后房里还没撤桌,她道:“这丫鬟是秀秀刚跟着荣胤的时候给她的,叫可儿,据秀秀说她还算贴心。

“但房里别的几个简直夭蛾子频出,成天装得老实乖顺,背地里就想着怎么爬荣胤的床,秀秀管不住,也懒得管。”

长缨问:“那荣胤又收了几房妾?”

“那倒没听说再纳别人。”紫缃道,“他儿女都有了,就算他人模狗样的,除了身边丫鬟们,外头也不会轻易有人跟着他了吧?”

对于当年荣胤的无耻,大伙都还记在心里。

长缨心里烦,拿起桂花胡同的宅子文书道:“收拾收拾,吴妈带着泛珠留下,紫缃你跟黄绩带着盈碧随我去看看宅子。”

第193章 有皇亲回京?

桂花胡同因靠近顺天府学,府学附近又近衙门各司,离宫里也不算很远,一向为达官贵人所青睐。

长缨下了定金的这宅子,规规整整的三进,带着座小园子,东西还有跨院,比她在南康卫的宅子要来得简朴。

但面积比那边大,房间数也不少,又宽敞,通风照明都极好,住她和身边人绰绰有余。

长缨了解了一下,通街住着两位六部侍郎,一位大理寺少卿,还有一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算得上是高门林立了。

又去南城那边看了看,果然如秀秀所说是座近城门的大宅子,周边却只住着些平常的官吏。

若是选择这里,倒确是能图个清静。

但此处离内城远,而她又是要图谋发展的,不说远的,如今宋逞已回京了,她至少得与宋家这边保持联络,住到南城,终是不利往后。

如此便作了决定,去往牙行把契书写了,银钱付了,而后下晌就开始打扫庭院,购置家具,热火朝天行动起来。

少擎被哥哥们押着回府里,正碰上荣胤自东阳伯书房出来,看到这兄弟仨儿,这俩也愣了愣。

少擎还没来得及唤声“荣三叔”,东阳伯就开始团团转了:“我的鞭子呢?我的刀呢?我的剑呢?!”

少殷少康赶忙撒开少擎又把他安抚住:“回都回来了,不急在一时!不急在一时!”

东阳伯如同虹怒的雄狮,拗不过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那咆哮声却把里里外外的人全给招了出来!

东阳伯夫人与妯娌纷纷出来了,骂的骂,训的训,劝的劝,这前院里简直已热闹得不行!

荣胤望着怂成麻花的少擎:“你一个人回来的?”

“哪能呢?”他揣手道,“跟凌家老大和长缨一起回来的。”

“‘长缨’?”

“……就是璎姐儿。”

方才喧闹的宅院,倏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东阳伯怒睁的圆眼里微光忽闪,随即一脚又踹在少擎屁股上:“畜生!你还知道回来!”

……

长缨安排好了手头,到傍晚时也让紫缃送了个信给秀秀。

秀秀与紫缃在角门下说话的时候听到前院动静,猜着是俞氏回来了,遂匆匆别过回了房。

荣家是将门世家,荣胤的祖辈也是朝廷的勋贵,只是到他这一代已经降等降完了,年轻时立了战功,如今已是朝中从一品的高阶武将,府宅很大,秀秀一个侍妾,也能得一个独立的院落。

秀秀不敢跟俞氏撞上,借着暮色,绕道回了房。

丫鬟已经把饭传进来了,她掌着灯,仔细看过,又取了银钗准备逐样试一试。

刚坐下,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可儿说了句什么,接着脚步声又径直往屋里来了。

她落回去的心又提起,放了钗子,低眉顺眼走到帘栊下,视野里出现的却是双锦靴。

意外之下秀秀更紧张了,头埋得更低:“老爷。”

荣胤在面前停了停,而后缓步走到屋中,看了眼桌上饭菜,又看了眼桌上银钗。

秀秀心凛,随即上前把银钗拿开,揣进袖子里。

“怕有毒?”

荣胤声音不粗,四十出头的人,还是个武将,日常不着盔甲,看模样看谈吐,倒温雅得像个读书人。

秀秀不敢说话。

与彪悍主母同个屋檐,不谨慎点是没活路的。

面前衣袂挪动,荣胤在她之前坐过的位子上坐下来:“这么谨慎,跟沈璎学的?”

秀秀微怔,抬起头来。

烛光映得面前男人神色忽明忽暗,看不出来什么意思。

“见过她了?”荣胤拿起牙箸,就着她的碗,夹起面前的鸡丝来吃着。

秀秀掐着手心,心血一波接一波地往上冲。“……见过了。”

荣胤不再说话,专注吃饭,仿佛来这里本来就是为着来吃饭似的。

他从来没在这里吃过饭,秀秀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侍候,最终,想起长缨说过会接她出去,她便还是立在原处没动。

荣胤正值盛年,饭量大,等他放下碗筷,面前饭菜已经被吃干净了。

秀秀递茶给他,他漱了口,站起身,也许看了一眼她,也许没看,秀秀反正没抬头,便看到他抬脚到了跟前。

“她还回来做什么?”

秀秀咬着下唇,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这京城别人来得,她自然也来得。”

面前人长久地没有后文,最后倒是脚尖一转,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秀秀望着空荡荡的碗盘,想起被俞氏掌控得死死的厨房,吐气揉了揉额角,看来今夜只能饿肚子了。

……

通过半日的劳作,宅子里统统被清扫了一遍,缺的家具不算很多,长缨把缺的都给补上,而后把床给换了。

都是自城中各家木器铺子选的现成的,当夜便陆陆续续地送达,临时又请了些伙计摆好,翌日只管再把锅碗瓢盆等置齐,便可勉强入住了。

再缺的,逐日再添补也不迟。

此番跟着凌渊回来的,并没有先回凌家去,长缨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去吉山卫报到。

除去日后她终归还得与他保持融洽关系,不能惹恼他以外,此次回来得急,有些事情得临时安排。选择听从安排去吉山卫,她会更有把握。

为着落实去卫所的事情,早饭后她便先着黄绩去冯家打听了一下少擎。

少擎到底是被他爹给踹了两脚,随后又接受了府里从上至下的车轮战式训斥。

这一日一夜怎么过来的,简直闻者心酸听者不忍。

随后她又前往街头四处走了走,挑着最可能传出消息来的那几座朝中官吏常去的茶楼转了转,至今也还未曾听到有关于杨肃的消息。

不过类似京畿各营都开始练兵的事情倒是听说不少,比如九道城门近日管制得都更严了,宋逞回来后朝上又闹起来了,而皇帝越发淡定了。

到了夜里,琢磨着可以布署了,她便把紫缃与黄绩叫到房里:“朝中不日也许会风向大变,将有身份非同凡响的人归朝,十王府那边可能会有点动静。”

紫缃在京呆了那么多年,听到十王府有动静,就愣了一下:“难道是哪位皇亲奉旨回朝?”

第194章 让人凌乱的宫闱

“准确地说是朝中的五皇子。”长缨道,“你们知道二十多年前永和宫有个陈淑妃吗?”

“知道。永和宫的陈淑妃,听说皇上登基没多久就薨了。后来永和宫一直没住人。”

黄绩不太了解这些,紫缃却是知道的。

长缨道:“你们如今知道的五皇子楚王,其实是六皇子。真正的五皇子是陈淑妃所生的杨肃。

“昔年陈淑妃腹中的孩子还是生了下来,由于种种原因,皇上一直将他养在宫外。而他,很快就要归朝了。”

紫缃与黄绩均倒吸了口冷气。

如今的楚王成年之后就之国了,就是回来也正常,因此紫缃先前听长缨提及他,便没怎么惊讶。

但五皇子不是五皇子,而是六皇子?!

永和宫的事又都是什么年间的事情了?当初他们自沈家过来,就听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七八年。

淑妃是临产前死的,据说事前一直健康活泼,孩子甚至是压根就没有生出来就一尸两命亡了。

虽然外头没有怎么提及死因,但想想那让人迷醉的后宫,怎么着也不会是死得那么巧。

这突然之间又冒出淑妃所出的五皇子来了?

“真的假的?”紫缃第一次对自家主子表示出了疑问。

“应该是真的吧。”长缨叹气。现如今人未出现,她也不便把话说得太肯定,以免看着有妖的样子。

“我们是冲着出人头地来的,当时回京回得太急,很多事情也来不及多说。

“皇上留下杨肃定然是有想法的,在此时此刻让他回京定然也是有深意。

“东宫不仁,对他俯首称臣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的,所以,我们可以先接近杨肃看看,只要他比东宫强,我们就选择跟随他。”

黄绩昔年和周梁是剪径的,劫皇杠盗官库什么都干过,自打被长缨收服,才走上立功晋职的康庄正道。

当时跟随长缨就是冲着升官发财光耀门楣来的,听说要辅佐皇子,哪里会有不乐意的!

他道:“听头儿的!您说,咱们要怎么做?”

长缨道:“计划我已经有了。首先,明日紫缃去十王府外头盯着点儿,然后再盯着点儿顾家和东宫这边。

“黄绩你则去南郊二十里外的盘龙镇走走,花钱找几个钱盯住那一带,如果发现有人数不少的外乡人入镇,立刻来告诉我。

“咱们人手少,但拣要紧的来。我明日则先找侯爷落实去卫所的事情。剩下的晚上回来咱们再合计。”

黄绩紫缃皆领下了。

长缨又写了新宅子的位置着客栈伙计送到冯家去交给少擎,冯家日后想来不会再放任少擎跟她往来,但把住址给他,这却是必须的。

凌渊回府后休整了一日,晚饭前至母亲房里说了几句家常,便又去了凌颂房间。

凌述却也在这里,似等待他的样子,见他进院便已经迎到房门口。

“璎姐儿怎未回来?玉骨头下崽了,生了五只,接生的时候母亲都连夜守着的。”

凌述比凌颂嘴快。他比沈璎小,但小时候玩在一起,从来没想过要叫她姐姐。而玉骨头则是璎姐儿从前养的一只白猫。

凌渊坐下,也没有吭声。

凌述迟疑着,望着他道:“是不是大哥你,不肯让她回来?”

凌渊侧目,凉凉眼刀甩了一记过去。

凌颂瞅着,清了下嗓子:“回来了就行,住哪儿都没有什么要紧。

“前些日子漕运司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也有关于璎姐儿在南康卫的消息走漏出来了,各家各府私下里都有议论,这当口,整得太张扬也未必是好事。”

凌述看看他们,又迟疑道:“那个,璎姐儿说当初父亲是主动跟她说那她那么做的,到底是真的吗?”

屋里沉默下来。

凌渊甚至已经有些回避。

当年他们百般不相信这件事是她做的,可她最终没有能给出让人心服的答案,于是一心一意地把她认成了仇人。

时隔四年,她把真相说出来了,他们又都情不自禁地信了,但如今却没有能够证明她真伪的证据。

“倘若真是有因由,日后总会见真章的。”凌颂道,“朝中近来风波也多,低调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凌渊看着他添在杯里的茶,道:“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我和宋逞回京么?”

“圣旨上没说?”

“没说。”

兄弟仨儿便又沉默了。

翌日上完早朝,皇帝就留下凌渊与冯少殷去了御书房。

“传你们过来,是有道极机密的旨意。”皇帝语速仍旧缓慢,但神情却格外凝重了。

凌渊与少殷齐齐俯身:“请皇上降旨!”

皇帝道:“昔年陈淑妃所出的皇子杨肃,不日便将归朝。你们作为朕最为信赖的爱将之一,须当竭力办好这趟差事,使五皇子回宫之事安稳顺利。

“自即日起,你二人各自下营挑选精兵三千,听候朕的旨意行事。五皇子归朝当日,尔等即刻率兵前往迎接。”

五皇子?……

底下二人闻言,倏地抬头望向了御案后。

……

盈碧在筒子河这边等到了驾马出承天门来的凌渊。

她走过去:“姑娘让奴婢来请问侯爷,何时可去卫所报到?”

凌渊定了定神,道:“她在哪里?”想了下,他又改为问:“你们现如今住哪里?”

长缨下晌便搬入桂花胡同了。

秀秀瞅准荣胤与俞氏出门饮宴的当口过来,买了挂大大的炮仗,为宅子征吉。

一家子正准备开伙的时候,泛珠盈碧又领着人进来了,是穿着官服的凌渊。

秀秀下意识地站到长缨身边,勾头行了个礼。

凌渊望着瞬间安静下来的院落,缓步往里踱了一圈,眉头自然是皱着的,想起昨日凌颂的话,再回头看了看交握着手跟着后头的长缨,却也没说什么。

“这是委任令,你随时可过去。吉山卫如今在少殷手上,你过去先任千户长。”

他自怀里掏出印信说。

她虽有从四品的宣武将军将衔,到底是个虚衔儿,能掌实权才是有用的。

千户长的官阶虽只有正五品,手下却掌着千余人的兵马,初到即能掌正五品的实职,长缨已经满意。

“侯爷留下用饭么?”她问。

凌渊看了眼拘谨立着的其余人,垂目道:“不了。我还要去趟傅家。”

走到门下,又回头道:“回头有空了,也记得回家去看看。”

长缨点头,送他到了门外。

凌渊上马走出胡同,于街口回头看了眼,随后嘱郭蛟道:“从府里挑几个身手好的,老练些的护卫过来护院儿。”

第195章 不能再让他出风头

收了郭蛟带来的侍卫,长缨静静在京师安了家下来,除去极少的那几家之外,似乎没有惊动什么人。

但杨际还是知道了。

近来乾清宫动作频频,即便他精力都放在针对宋逞上,也还是没有漏过这些细节。

“宋逞被催着回京倒罢了,皇上急召凌渊回来又是为何?”他捏着手里的信,抬眉望着对面:“沈璎也跟着回来了,她那个有婚书的丈夫霍溶,没回来?”

“不,据说霍溶也已经跟谭绍办过交接了,根据兵部调档,他已经被调了出来,去向也是京师。

“但奇怪的是,自他离开南康卫之后便杳无人踪!至今已有十来日,仿佛自他出城之后就消失了。”

杨际皱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此外,他在离开南康卫之前曾经频繁外出过,去的都是湖州城内外茶楼酒肆等地,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次数太过密集,实在可疑。”

杨际默坐了下,情不自禁站起来。“之前让你们盯着他,没盯出他别的什么来?”

“卫所里口风向来很紧,盯不出什么。而且他身边护卫身手极之厉害,属下怀疑,之前那批弟兄至今未有消息,多半是已经死在了他们手下!”

“他有这么厉害?”杨际蹙起的眉头间起了惊疑。

“没有证据,但属下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了。”

杨际负手立了良久,道:“埋伏在京郊驿道,他若出现,捉他来见我。若抓不了活的,就直接干掉。”

……

根据前世秀秀寄过来的信里显示,以及长缨从多方渠道打听所得,杨肃这番进京并非顺利稳当的。

这也在意料之中,即便是皇帝瞒过了所有人,也把杨肃的存在瞒得死死的,总归到了归朝前夕会有风声走漏。

而杨际和顾家一旦听到风声,自然又会赶在他进宫之前下手,只有在进宫前杀了杨肃,那才叫人放心。

若等他进了宫受了封,身边侍卫如云,再动手就没那么方便了,也必然多出不少顾虑。

于是杨肃在进城之后,入宫途中妥妥地遭遇了袭击。

这倒霉蛋居然还亲自出手擒了贼,挂了彩,当然也风光了一把就是了。

但这次的风头长缨可不想让他来出。

隔日她便立即去了吉山卫应卯。

京畿六大卫所这次都将挑选精兵护驾,吉山卫作为排名前列的重营,自然少不了它的份额。

冯少殷自与凌渊同时接旨时起,就呆在卫所里提着心打点差事。

长缨到来的时候他去了营中,长缨就拖着凳子坐在树下等了一会儿。

她小时候也跟着凌颂凌述到这里来过,由于凌晏没那么多时间教她,凌渊又不搭理她,她的骑射技艺拜下的师父挺多,具体也没个准儿。

总之只要到相熟的卫所来,总不乏会有技艺高明的武将指点她,所以融汇贯通之后她自成路数。

她曾经还跟冯家老四在这里赛过马,十个子弟里她得了个第三,凌晏还是乐得哈哈地,没多久便托太仆寺正卿帮她选了匹小母马,就是赤霞。

“璎姐儿。”

有人在唤她。

她抬起头,面前站着下巴上已有了青茬儿的冯少殷。

少殷比凌渊大三岁,反倒是少康与凌渊同年。但因为少殷与凌渊又都是勋贵世子,来日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他们交情同样很好。

差不多四年没见,二十四岁的他看上去比从前更加稳重,更像个需要仰视的大将军。

长缨站起来,俯身道:“宣武将军沈长缨,见过指挥使。”

少殷扶剑垂眼,望着甲衣头鍪下的她,半日道:“来吧。”

长缨随在他身后进了衙署,少殷着人上了茶,然后接了她的履历。

冯少殷逐字逐句地翻阅着,最后放下来,看向对面:“听老五说你很拼命。”

长缨颌首:“应该的。”

少殷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当年在京师,她是他眼里的小妹妹,那时候的她是活泼的,打趣她,揶揄她,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现在却仿佛隔了道宽渠,轻易跨不过去了。

他总算也有些明白凌渊为何放任她自己置宅另住,如今的她,自发跟他们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就算是想要再声讨她当年作为,只怕也不会让人看到她更多情绪吧?

喝了口茶,他又拿起头鍪道:“走吧,带你去千户所看看。”

长缨在卫所里呆了一整日。

卫所里的将领们都知道了她就是当年害死凌晏的那只白眼狼,自然有些意料之中的反应。

城府深的还能不动声色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城府浅的,却是当场就把那鄙夷不齿的目光露了出来。

更有些藏不住话的,当面就阴阳怪气地提起了凌晏。

她安之若素,这一日,把手头该做的事情整理得妥妥帖帖。

冯少殷看在眼里,并没有插手其中,这是她选择回京必须面临的状况,作为一所指挥使,他也不可能强行制止将领的个人想法。

夜里回府,紫缃和黄绩也回来了。

“十王府确实有异动,今日早上内监局带着人前往里头,以撤换值守宫的名义裁掉了一批人,又加进了一批人。

“而盘龙镇上没有动静,但是镇上的人说近来却频频有外地人出没,当中有些下巴光溜声音尖细,一看就是太监!”

盘龙镇是距离京师最近的大镇,根据地理环境,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此常应锁定了它。

长缨挑水洗着手,越发肯定杨肃归朝的日子已经逼近。

再一想想今日在卫所,冯少殷似是在挑选士兵,就有了准头。

“长缨!”

正走着神,院里传来少擎的呼喊。

抬起头,人就进来了,跟黄绩打过招呼,径直与她道:“听说你今儿去吉山卫了?”

“是啊。”长缨端茶给他,“你怎么来了?怎么样?没被你爹打到哪里吧?”

“我没事。”少擎道,“他踹完了我就没搭理我了。前两日我去寻当初害我被打烂屁股的家伙算账去了,没想到霍溶给我的消息还真是!

“我寻他挥了两拳,人家就招了,就没顾得上过来。对了,我已经跟我大哥说过了,我明儿也会去吉山卫!”

长缨望着他,什么也没听着,就听见了“霍溶”两个字。

第196章 他的存在如影随形

翌日早上,吴妈给长缨饭桌上上炖汤:“姑娘把这汤喝了,这是霍将军身边那个梁大夫开的药膳,说是吃了对姑娘身子很好。”

长缨停止咀嚼,含着嘴里春卷抬起头。

出门时天刚亮,黄绩顺便帮她牵马过来,遇上街口正卸货的铺子,黄绩道:“那是霍家的铺子。”

长缨已经有些凌乱了。

霍溶已经被她抛在湖州,但却又还处处存在。

她都进京这么久了,那么他应该也已经进京来了吧?

“走吧。”她打马道。

少擎果然进了卫所,在衙署外头等她。

“我在你手下当百夫长。”他把委任令给她看。

长缨边走边看过,脚不停地道:“你大哥在哪里?”

“在校场。”

长缨直奔校场。冯少殷正在检阅。

等他完毕,长缨上前:“我看方才都是骑兵。我昨日看了下,我所内有百来人箭术不错,看了看他们的阵法,应变也还行。

“将军如果信得过我的话,给我一日时间,我把这百人整合出来,夜里将军来检阅,倘若还行,便让我带他们编入精兵营可行?”

精兵是用来保护杨肃的,她必须争取这个机会加入进去。但显然冯少殷不会有那么容易把这种差事派给她一个新来的。

而且她仔细想过,杨际最有可能下手的还是入城之后,城外开阔,随行精兵多,将领们心神集中,反倒难得手。

而城内四处是民宅,藏匿几个杀手不会太难。相对于城内街道环境,她也有数,使用驽箭防御以及反击是最有利的。

冯少殷道:“一日时间?”

长缨重重点头。

冯少殷当然是不信的。他道:“一日时间你选人都不够,还能整合出来给我检阅?”

长缨不吭声,神情却是认真的。

少殷道:“戌时之前。”

戌时之前对于长缨来说足够了。

她先把少擎唤来,然后有黄绩在,两人分别先把人召集起来,先挑出公认箭术不错的十个人,而后再把剩下千来人分成十组,每组百人,同时射靶。

那十人分别守住一个组,掐时算箭数,射出去最多的再比较靶心,如此几轮,最后挑出两百。

再花了一个时辰精拣,到午前,一百人已经挑得妥妥当当。

因为人数少,晌午就在草棚里讲解阵法阵形,根据士兵功底调整阵形,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下晌太阳偏西,便开始练阵。

傍晚时凌渊自卫所出来,也惦记着长缨,正好少康在,便一道到了吉山卫。

跟少殷碰了面,却不见长缨人影,问他,这才想起来长缨今早上夸过海口。

几个人便边聊着边踱到了校场,刚到木栏处,就闻听噗噗声箭响不绝于耳。

停步看去,只见场内百来人血性大发,持着弓箭驾马走阵换阵如同沙盘上被急速移动的机括木人!

而那般杀气腾腾,竟使他们这见惯了场面的悍将都瞬间挪不开步了!

场外将士皆远远地观摩,四面人群鸦雀无声,只剩下场内兵器响。

再看向将台上人儿,面色自如,目含凝霜,在满场练阵的士兵衬托下竟很有几分横扫千军之势!

“是璎姐儿……”

少康喃喃道。

少殷凝眸看了会儿,道:“这怎么像是凌二叔创的阵法。”

“不,”凌渊目光深深,有掩饰不住的惊艳,“被她改进过了的。原来的阵法是枪阵。”

少殷思索:“如今我那三千精兵名额里,刀枪剑戟都满额了。她偏挑了弓箭,原来是有把握的。”

但即便如此,一日时间能够将自己手下完全不熟的士兵操练出这样的默契度和灵活度,都已经很难得了。何况眼下离戌时还早呢。

“传沈将军过来。”他吩咐士兵。

长缨过来了,少擎见到他们仨都在,也过来了。

“这阵法你之前练过多久?”他问。

长缨微顿。少擎抢答道:“晌午才调整的阵法,出了草棚开始练,你觉得练了多久?”

少殷惊了惊,连被他怼都忘了训回去。出草棚才练,也就是说总共才练过一个下晌?

“这么说你是临时改进的?”

“稍做了些调整,还请将军赐教。”长缨俯身。

三个人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

以他们各自的建树来看,这当然不算什么非人成果。但从前也只是听过凌晏对她的栽培,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识过,眼下突然就显露出来,怎不让人讶异?

冯少殷忽然就对她履历上的成就感到心服了。

他点点头:“把你这百人团名目报上来给我吧。”

长缨笑着道了声“是”,下去了。

凌渊被她笑靥闪了下眼,最后才随着冯家兄弟回了衙署。

长缨这边收了阵,开始挑人出来登记名目。

远处围观的将领逐渐有靠过来的,有人去看地上箭枝,有人与参与练阵的士兵搭讪,还有人在指着扶剑而立看着他们争先恐先记名的长缨窃窃私语。

无一例外的是,目前是没看到什么鄙夷目光往她这边瞅了。

长缨在南康卫三年多,晋升得那么快,难免有人不平,她因此也练就了自己的一套军营处世的哲学。

常言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想在这里立足,只能拿出真本事,否则说干了嘴皮子都是白搭。

讽刺鄙视什么的她没办法管,但不让人小瞧了还是能做到的。

吉山卫这边也暂且没什么问题了,接下来就等杨肃进京。

但他究竟什么时候到来呢?长缨知道,凌渊他们肯定这件事,而且已经知道了很多日,他从凌家拨来护卫,想必就是为了应对杨肃进京之后的混乱,怕她这边又让人逮住什么空子。

但她又知道,她问也没有用的,这绝对是不能对外说的机密。

在卫所里用过晚饭,她碰巧跟他们一块出来。

冯家兄弟让了路让她和凌渊同一侧。

他们这样刻意拉拢,长缨便打了马,带着黄绩率先绝尘在驿道上。

少殷少康没想到会这样,停步望着,随后转头又望着凌渊:“她还倔着?”

凌渊定立半晌,道:“不是倔,是真的不愿意。”

第197章 期盼已久的一刻

长缨回了府,紫缃拿着封信来:“周梁来信了,是冯家送过来的。”

“说。”

“他说有买主已经看好宅子了,出价也不比姑娘定的要低,也是南康卫的将领。

“如果谈妥了,这两日就会进京。又说谭姑娘也准备返家了,留了住址讯息给他,让姑娘收到后务必给她去信。

“还说,还说徐将军似乎也到燕京来了,但是不知道进了卫所没有,也不清楚是在哪个卫所。”

长缨听到末尾才扭头看了一眼她。

见没了下文,便跟黄绩道:“我们既被编入了精兵,必定会提前收到消息准备行动。

“为免惊动旁人,所以盘龙镇上暂且不必再去跟了,这几日好好练兵,而后等着便是。”

黄绩拍了胸脯,便就先回去歇着了。

事情安排完了,似乎已经想不到还有可补的漏,长缨便唤泛珠打水。

她坐在椅子上揉胳膊,练了一日,也着实累了。

这里比南康卫安静,屋里没有人,便静得心跳都听得见。

各种迹象皆已紧锣密鼓,她却逐渐又生出些彷徨之感。

她忽然也想,万一杨肃这里行不通,她又要怎么办?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容得她多般顾虑?

她是一定要冲着打动他而去的。

随着七巧节临近,街头卖花灯什么的也多起来了。

初六傍晚,所有精兵领队收到机密消息,冯少殷突然下令,翌日寅正,所有人均须带着麾下战士前来校场集合。

长缨心如潮涌,立时意识到是杨肃来了。

回府后她旋即唤来紫缃黄绩:“杨肃应该已经到京郊了。你们即刻去查明他确切住处!明日他便得回宫,今夜里我先设法先见他一面!”

紫缃黄绩即刻换了夜行衣前往。

长缨卸了盔甲,顺着帘栊紧走了几步,紧接着又去往书房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撂好几本册子拿在手里。

再又回房换了身简单大方的衣裳,头发重新梳过,结成利落的发髻。除了腰间一只璎珞与绾发的一只玉簪,其余所有饰物全部取下。

做好这一切,她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

心还在怦怦跳,十指也略微有些颤抖。

她是做了两手准备的,明日那百人驽箭团的作用是其一,趁他在进宫之前去见见他,这是其二。

这些册子都是她这三年里花尽了心血写出来的,杨肃才进宫,没有任何政绩可露于人前,除去皇帝的暗中扶持,他也没有任何人脉根基可言。

所以他必须尽快建立政绩拉拢民心才有底气与杨际抗衡,而事实上,前世里他回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皇帝也确实是安排了他各项政务。

而她作为昔日被凌家用心栽培出来的有“文武双全”之称的沈璎,也作为前世未来的见证者,她的这些策略,一定能为他带来莫大作用。

就算杨肃不识货,他身边也一定有识货的人。

她端碗喝了口冷茶,屋里静得连吞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姑娘!”

紫缃推门的声音惊醒她,“打听到了,是随商队进京的!就在前几日黄绩打探过的盘龙镇上的客栈!”

“怎么确定的?”她咽了口喉头气涌。

“盘龙镇上四间客栈,唯独只有这间今日早日来了一行二十来个人。打听了客栈对面的铺子,说几乎都是男的,只有两个姑娘随行。

“而且说,一看那几个就不是寻常人。那东家也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模样身材都极扎眼。关键是,他们包下了整间客栈!”

长缨听到半路已经站起来了。

种种迹象都显示这群人不寻常,不管他们是不是杨肃一行,他都一定要去看看了。

“走!”

走到门下她又把他们叫住:“黄绩别去了,府里不是有护卫么?你即刻带几个人去承天门外和顾家外头蹲守,留意看东宫有没有什么动静。有动静即刻来报我!”

……

盘龙镇距京二十里,四面开阔,近代逐渐成了大镇。

杨肃在灯下听谢蓬说及明日事:“寅正朝廷精兵会到达,辰初宫里会下旨,同时宣布封号。

“王爷需在出发之前更换朝服完毕,午初百官会在承天门下迎接,午正入乾清宫面圣,随后入宫叩见皇太后。

“再之后就看皇上怎么安排了。明日是没有宫宴的,要是没安排,就可以直接去十王府。”

谢蓬把绢册又呈给他看过。

杨肃粗略扫了几眼,然后揉了揉眉心:“去歇着吧。”

谢蓬与佟琪颌首出来。

杨肃看着帘子落下,而后背抵在椅背上养神。

帘子一响,佟琪又进来了,脸上透着惊疑:“爷,护卫说,客栈外面有人求见您。”

“什么人?”

“不知道。”佟琪也透露出了万分紧张。

他们行踪应该是不会敢有旁人觑觎的,但这当口来人可真不好说。

“去看看。”杨肃凝眉坐直。

佟琪轻声出来,到了前堂。

来的时候给掌柜的付的三倍银子,于是得来全客栈最好的招待。

掌柜的指指窗外头,他走过去,透过半开的窗门看向外面,街上此时人迹已经稀疏,但仍能看到梧桐树下立着两个人,看模样是两个女子,且还是主仆打扮。再看看,那身为主人的女子背影又似有点眼熟……

长缨把心攥到了手心里。

杨肃选在客栈落脚,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里头不知道潜伏着多少侍卫影卫,暗闯耍心思,是绝对绝对讨不着什么便宜的,不符合她此行的动机。

所以她选了最直接也最实诚的法子,让掌柜的进内通报。

但掌柜的进去已有片刻之久了,她吃不准里头如今是什么情况。

想了想,她自袖口里又掏出封早就写好的拜帖,交给紫缃:“再敲门,让掌柜的递进去。”

佟琪在窗户内正使劲琢磨着这背影是谁,这时就见那俩人都朝这边侧转身子了,而那穿浅色衣裳的姑娘——他倏地瞪大了眼睛,而后又看向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的紫缃,一口气岔在喉咙,竟是卡住再也不能动了!……

第198章 你说可笑不可笑

杨肃解开衣带,预备歇息。

房门又被人推开了,这次还是带着比较不敬的力道。

“爷!您知道外头是谁么?”六岁起就开始练武的佟琪气喘嘘嘘,眼里泛发出异样的锐光。

杨肃手顿下来。

“是——是沈长缨!”佟琪声音发颤,同时递过来一封拜帖。

屋里陡然间静得跟坟地一样,只有佟琪控制不住的气息还在微喘着。

杨肃伸手,拿起那张帖子,对着沈长缨三个字注目了会儿,忽地抬步出门。

到达店堂,透过窗户看出去,窗外两丈远的街边,她环抱双臂侧对着这边,正等待徘徊!

杨肃收回目光,半晌,他笑道:“叫个面生的侍卫去问她,找我什么事。”

说完他走回房里,立在门槛下,一时间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对面尚未掩上的长镜映出他的身影,烛光下,脸庞半明半暗,自己看着都有些恍惚之感。

“回爷的话,沈长缨先是问东家是不是姓杨?随后说她有要紧的文书要呈交。随后属下问她,她说是关于未来三年政事的要本呈献。

“她语意十分恳切,一直请求见爷一面,又呈交小的看过将印,不像是别有用心的样子。敢问爷——”

侍卫话没说完,杨肃已经转过身来。

他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再半刻,人也躬着身退下去了。

杨肃逆光而立,脸色晦暗。

佟琪心里很慌:“爷……”

杨肃听不到他的声音,此刻他脑子里只回响着当日她那席话:我这三年里都在等待一个人。

所以,她等的这个人就是他?

他笑了。

转身走回屋里,坐到椅上,看看桌面简单的文房四宝,觉得可以随便写点什么来打发时间,但提了笔,他手又颤抖起来。

那笔尖抖得厉害,仿佛怎么也不肯架到他手上,他嗤笑一声,将笔投了。

“爷!”佟琪忧心,“是属下的错,属下不该拿这些糟心事来禀您,您别急,明儿就得进宫了,从前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了,这当口可万万出不得篓子。”

佟琪眼也红了,他甚至也已经有些怨起长缨,她走了就不该再出现,她不但出现了,却还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到来,或许,她是杨肃的克星也未定?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要找的竟然会是我。”杨肃道,“难怪我问她那么多次为什么要这么拼,她不肯说。

“她也说过会在明年年初回京,而我们也原本是订的那个时间回京,我提前先回来了,而后她也急着要先回来,我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冲着我来的……”

佟琪攥心望着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也没想到!

杨肃站起来,下意识地前行几步,又停下道:“她跟我进献政事文书?她早就知道朝廷有个杨肃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等了我三年多了,三年多以前,又发生过什么?

“她说是为了凌家回来的,难道是想要拉拢我拉扯凌家?可凌家需要我拉扯么?

“我还以为我是了解她的,可是上次被她撇下,我发现我并没完全了解她,这一次,她更是让我觉得陌生了。

“佟琪,你说她究竟想干什么?这些年,有几桩事情是我掌控不了的,怎么在她这里我就总是束手无策?”

佟琪再理解他的心情,也不能钻进他肚里去当知心的蛔虫。

“爷,您别太把她当真了,这沈长缨的心是沤不热的。”

杨肃望着窗外,接着道:“我倒奇怪了,她都没见过我——不,她从来不知道霍溶就是我,又怎么能知道我能怎么能帮她走出来呢?她到底知道多少?”

“爷……”

“真是可笑,她撇下我,如今又以四品武将之身,半夜三更前来曲意求见我。”杨肃说着可笑,当真又笑起来,“你说她好笑不好笑?”

佟琪已经张不开嘴了。

“你让她进来,我问问她怎么找过来的?”

佟琪“哎”了一声,转身就走。

“慢着!”杨肃又把他唤住,“不必见了。她敢亮名姓,自然有备而来。你说的对,此刻出不得篓子。”

佟琪看他站了半晌,想了想还是道:“爷,属下还是去把她传进来吧。让她看看她想见的人究竟是谁?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不识抬举。

“当初您视她如珠如宝,她却不管不顾舍弃了您,如今她还要对她自以为的上位者卑躬屈膝,您可以让她无地自容,让她从此消失在您眼前。”

杨肃没动,屋里静得仿佛只剩烛光在摇曳。

“爷——”

“你不必激我。”杨肃背朝他,缓声道,“我和她没到那地步。纵然我不会再惦着她,也不会想着报复她。让她走吧。”

佟琪没再言语。

垂首走到门下,只听身后又传来闷响。扭头看去,桌上一只茶杯在他掌下已被压成了瓷碎。

他慌忙退回去,惊恐地望着他的手掌。

杨肃把手挪开,随便拖了件衣裳擦了擦。

佟琪一看,还好,并没有留下口子。但这手掌上,却有原先沈长缨给他留下的一道刀口。

他想起来,杨肃左胸上也还有两道沈长缨治过的口子,他后腰上也有两道,肩膊后头还有胳膊的伤也都是当年在通州留下来的。

杨肃的身上,居然多的是沈长缨留下的痕迹。

时间一点点消逝,依旧安静的店堂让长缨的信心也一寸寸被磨灭。

从先前来问话的青年人体格及态度,再有这磨蹭的时间来看,她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今夜住在里头的就是杨肃一行。

杨肃就是冲着夺嫡来的,拜帖里都已经提到了她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而且她还申明了自己吉山卫将军的身份,可以说是很有诚意了,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见她一面,为何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他太谨慎,在此当口不敢轻易露面?

但不露面他也可以把她引进去,让身边人来见她,且他既然能一回京就搅乱京城风雨,也不见得是个瞻前顾后之人。

她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状况,断没有一样是眼下这状况。

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么?

从她递了帖子进内开始就透着不寻常,可到底是哪里出错?

身后门吱呀一开,先前来问过话的青年人又走了出来:“沈将军请回,我们东家对姑娘的东西不感兴趣。”

长缨走上前:“进去这么久,就只有这句话?”

这青年人竟很傲慢:“沈将军还想有什么话?”

长缨被一语噎住。

青年人进内,又当着她的面把门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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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是他!

长缨以为就算不成功,至少能和他身边的人见上一面。这是压根连让她挨个边都不想让她挨?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强闯,看看天色也不早,好在她还有下一步棋。

回到府里先把那撂册子重新仔细收起来,然后且往卫所里去。

黄绩那边还没有动静,不知道会怎样?

午夜的宫城宛如沉睡中的巨兽。

杨际本就没睡安稳,蓦然间听到脚步声,他就睁开了眼。

“殿下!京畿六大卫所不知何事,突然赶早就行动起来,养心殿那边皇上似乎也起来了!”

杨际意识瞬时清醒,他掀帐坐起来,扰醒了身旁的美人,他扭头看一眼,趿鞋到了外殿。

“确定不是还没歇,而是起来了?”他问。

早朝三日一轮,今日不是早朝的日子,此刻不过丑时,没道理会这么早。

“确定!”冯素道,“皇上昨夜里也歇得早,两刻钟前起来的。”

“殿下!”正说到这里,殿外有侍卫由太监引着进来,“凌渊,傅容,还有冯少殷等六名勋贵武将方才皆着盔甲出城了,还有包括沈长缨在内的十几名卫所将军!他们的去向皆是各自所属卫所!”

杨际未及说话,门外又来人了:“殿下!东亭侯世子求见!”

杨际看看漏刻,刚交寅正,他道:“传!”

刚把衣带穿着完整,顾廉已经来了,见面即问:“乾清宫想干什么?我听说之前把十王府的宫人给换了。方才又大批武将出城,总不至于是有之国的皇子要回来?”

杨际沉吟:“之国的皇子也不至于突然间回来!就是回来也动用不到朝廷军队连夜护驾。”

“殿下!”

冯素再进来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六个卫所同时派出精兵数千,沿着驿道往南城门外驿道方向去了!合起来人数有五千人之多!

“同时傅容还奉旨带了两千人马,直接进城来了,如今正往皇宫进发!”

杨际与顾廉闻言同时站了起来!

“还有,”冯素气喘嘘嘘,“乾清宫那边已经在传旨召百官入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冯素话音落下,震耳的鼓声及钟声便接连响了起来。

杨际旋即出宫,登至至高处往下望,只见四处灯火通明,兵甲声不绝于耳。

“皇上有旨!宣太子入乾清宫!”

杨际怀揣着心头巨涌回头,面前已站着高举着圣旨大步而来的乾清宫太监一行。

……

精兵前往的去处果然是盘龙镇。

寅正前一刻长缨率兵随队伍到了才离开未久的客栈前,镇上所有人都已经被先到的将士清理过,整条街上现如今只听得见马蹄声与脚步声。

客栈掌柜的还在,但与伙计白着脸跪迎在门阶下,完全已不同昨夜笑眯眯迎客的样子。

长缨经过昨夜失败,更是不愿意在接下来的筹谋中落下疏忽,她一鼓作气把重心放在百名弓驽团上。

黄绩正好到来把城里情况禀报了:“顾廉半个时辰前匆匆进宫!随后宫里一系列举动,我出来时他也没出宫,定然是察觉不对去寻杨际无疑了!”

长缨算了算时间,猜想东宫就是尚不知情,要不了多久也会知情了,便先打发了他回去。

等侯了两刻钟的样子,太监抱着圣旨出来了,随后是侍卫,再然后是几个着锦衣的,人多起来,长缨远远站着,已经看不清他们面目。

凌渊与少殷他们这些主将站得近,而他又是在场爵位最高的武将,看到人出来他即引领众人与礼部尚书等几位文官迎上了前方。

太监侍卫站定两排后门庭变得肃静。

稍顷,这肃静里又有了脚步声与衣袂声,凌渊扶剑而立,望着自店堂之内走出来的那这穿着王服的高挺身影,至今仍觉得皇帝这步棋走得太让人措手不及。

昔年永和宫陈淑妃的腹中胎儿,并没有成为死胎,而是顺顺利利来到了这世上,而且还让皇帝瞒天过海在宫外养大了到了现在,这多让人不可思议。

但偏偏这就是真的。

这须臾间,面前朱衣一闪,杨肃已经到了跟前。

凌渊俯身先行参见,而后抬头,对上这张脸,他全身上下忽如雷击,难以自抑地后退了半步!……

杨肃目光落在他脸上,静静停留了一瞬,而后抬步登上王辇。

长缨级别不够,只能远远地望着那朱衣王爷登辇入内。

想起昨夜里她求见未果,如今这人近在咫尺,也不能有更多动作,遗憾自然是有的,郁闷也是有的,但与心头豪情相比,已不算什么。

号角声响过之后,队伍启程。

王驾所经之处,无不引人驻足。

人群里有人看到杨肃面容,旋即也露出震惊之色,随后擦眼再看了看,立时撤身走了。

……

乾清宫里此时气氛就完全不如外头轻松了。

宋逞已经宣读了五皇子杨肃归朝的诏书。

在朝从五品以上官员除差事在身外全部到齐,诏书宣布完毕,除去事先已经被授命的部分大臣,举朝皆惊!

朝中皇储原本就是太子杨际一家独大,其余几个虽然成年但也被压制得残的残,弱的弱,无人可与有顾家拥护的杨际抗衡。

这当口突然又请回个五皇子,怎么能不让人震惊?

杨际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出声道:“昔年陈淑妃腹中胎儿并未降生,当时宫中都有载录,时隔二十一年,突然冒出来个五皇子杨肃,父皇此举让人如何心服?

“且他还是养在宫外,又如何能证明他血统无疑?”

“谁说淑妃生产时孩子没有降生?”皇帝睨过来,“东阳伯手里有太医院及国史均有档案记载,五皇子出生时的手足拓印与每年生辰的手足拓印皆在其中。

“该有的东西现如今都持在东阳伯手上,你还有什么异议?”

皇帝话音刚落,那边厢怒眼横眉的东阳伯即拿出厚厚几本史册大步走到殿中,环视起了众人。

满殿立时鸦雀无声。

首先,乍听之下他们疑惑当然是会有的,可是这皇子是皇帝自己领回来的,难不成他还会为了跟儿子争个权,再弄个赝品回来混淆血统拿江山儿戏不成?

除非他疯了!

再者,宫里档案皆专门官吏掌管,这做不得假。

太医院与内宫监共同掌管着后宫册簿,他们的记载必须是连续而连贯的,也难以作假。

这就等于铁证如山了,还让他们怎么质疑?

第200章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一时间百官都又开始左顾右盼。

一部分忙着克化这信息,一部分则暗觑着顾家与杨际神色。

而总有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大无畏地前往东阳伯跟前,当真开册细阅起来。

“档案与史册均无,均无破绽……”

终于有人颤着声声作出结论。

紧接着看过的人也陆陆续续表明结果。

杨际阴沉脸与顾廉对视,顾廉凝眉看看他,又将眉头锁得更紧地收回了目光。

毕竟眼下只是回来个皇子,并不是要废储另立,还不至于办了阵脚。

有太监走到身边,扯了扯杨际袖子。

他冲外望了眼,自旁门走到了甬道。

有侍卫满脸焦灼地在这里等:“殿下!出大事了!沈璎的丈夫霍溶,就是五皇子杨肃!”

杨际神情一僵:“你说什么?!”

“南康卫那个我们当初刺杀过的霍溶,就是眼下正回宫的杨肃!”

杨际立定在那里,双眼怒睁,却半晌未曾有话出口。

“出什么事?”顾廉也走出来。

“南康卫的霍溶,就是杨肃!”

杨际转过身:“也就是说那个在东宁卫里凭着功劳攒下正三品衔,摧毁了湖州漕运司,并且还把我派出去的侍卫全数杀灭的霍溶,早就是在暗中被培养的五皇子!

“而我们却居然直到他回来了才知情!”

沉稳了一早上的顾廉到得此时,腰背也禁不住僵直!

“原来这竟是乾清宫早就预备好的一招棋!”顾廉也禁不住咬起牙。

随后他又道:“此人身具实力,那么得想办法阻止他进宫!一旦进了宫,受了封,日后再下手就难了!”

杨际随即转身吩咐侍卫:“找几个弓驽手,赶紧给我看准了行事!”

“是!”

……

王辇走的慢,比驾马的时间多花了两倍。

长缨带着人走在队伍后方,驿道两旁皆是树木,树木那边远处又是村庄。

“头儿!”黄绩通过冯少殷这边穿过关卡靠近她,压声道:“方才有发现不成队的侍卫频繁进出承天门,但吃不准是哪宫里当差的!”

长缨同样不好判断是哪里的,但可以肯定杨肃此时必然已经知道今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便打发黄绩先去打前站,她又跟少擎打了个手势。

少擎目光一聚,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半个时辰后,顺利进入南城门。

回宫的街道早已经做过清扫,一路上皆有木栏围挡。两旁百姓议论声欢呼声被紧紧压制,但还是如潮水哗哗传到了耳里。

杨肃看了眼换上了锦衣的佟琪。

佟琪过来,杨肃凝眉:“谢蓬在哪里?”

“正在保持队前半里的距离潜伏。”

杨肃道:“此段容易藏奸,留意四面人群。”

佟琪收身回去,眼观六路,察看起了四周。

城门至承天门走最直的路也得迈过三条大街,行至中途,便是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南市,道路开始变得宽敞,但被隔离的人群也更远,更看不到人群里面的动向。

长缨攥紧了剑柄,频频打手势提示警惕。

却就在收眼回头的某一瞬,左侧民宅内突然间噗噗噗冒出无数枝驽箭,径直往王辇袭来!

“有刺客!”

侍卫厉声高呼,随行精兵立时划分职责开始应敌!

但在场将士大多数手持刀戟,完全无法机敏应对这样的突变!

“启阵!”

长缨一声令下,身后百名士兵旋即分两行包抄之势潜向前方,百把弓箭将除去地面之外的所有角度完全填得严严实实!

——别的卫所自然也配备了弓驽手,却完全连杨肃及身边人衣角都没曾碰上一片!

而与此同时少擎又已经带着早就有了默契的十来名士兵杀向了民宅,很快窗户内就打斗声!

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几乎连别的将领的阵形都还没拉开,王辇里的杨肃也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自己要不要亲自出手,身边的佟琪刚刚腾身到半路,这一切就已经让长缨给安排完了。

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岿然不动坐于马上指点江山,并不曾让她沈将军动根手指头,场面就已经控制住!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眼里的杀机那样明显,那刺客的尸体在反应过来的侍卫加入之后一具接一具地抛下来,这几乎要让人以为这只是她与宫里配合好的一场闹剧!

杨肃望见顷刻间已将王辇护得严实到连只蚊子都要飞不进来的弓驽手,也猛地扯开帘幔往后看去!

只见那套着沉重盔甲的纤小身子此刻正以淡定之姿坐在马上,那神情也泰然得仿佛只是校场里随便演练了两回似的。

他咽下喉间气涌,把帘子甩下,收身坐回,又拧眉抚额闭上了眼。

“收队!”

长缨看到少擎回来,知道清完了,遂朗声号令。

方才如游鲫一般的百来名士兵,又立时遁着原路未错分毫的退回,不过一个喘息的工夫,整个队伍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这速度,这效率,使得整个街道都倏然变得安静,驾马走在王辇之侧的凌渊看了看长缨,又看了看已然收身坐好回去杨肃,喉结滚动了一下,扬鞭沉声:“出发!”

“方才那位是哪个卫的将军?怎么没见过?”

行走的途中有将领按捺不住激动,压声好奇地问。

自有刚刚才热血了一场的弓驽手接话:“是才从南康卫调到我们吉山卫的沈长缨将军!”

冯少殷把目光自长缨身上收回,打马的同时胸脯也不觉挺了挺。

此次八千精兵里吉山卫占了一千五,其余一千四百人展现出来的素质如何他说不好,但璎姐儿带着一百弓箭手,这次是实打实的给吉山卫长脸了!

乾清宫里好转的气氛在王辇遇刺的消息传来后再度变得凝重。

杨际立在人前,听完耳畔太监传回的消息,负着的两手都绞成了青白。

余下的进程十分顺利,杨肃到达承天门,又有礼部及宗人府率队前来迎接。

杨肃这半程心思便已凌乱如麻。

他料到路上会有变故,却没料到沈长缨会在随行队伍里!

就算她在随行队伍里,他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在那么短时间里露出那么精彩又强悍的一手!

这死丫头,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居然这么卖力吗?!

第201章 功臣来了

下辇前一瞬杨肃方收敛神思,伸足下地。

垂眼看看面前人,又看看四面宫城,他沿着甬道往乾清宫而去。

宫内诸臣早已经翘首以待,等着瞻仰这位长成归来的五皇子的风采。

依旧是太监先入唱号,随后是侍卫分立在宫门外,再就是杨肃行至门下。

杨际目光瞬间锁这道身影,印象中的陈淑妃是个温婉美人,龙椅上的皇帝哪怕已过近六旬,也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出众。

但眼前这个理论上首次踏入宫门,却自信从容得像是走在自家宴厅一样的杨肃,却有着比他们俩还要让人瞩目的外形!

这世间不乏美男子,美的背后都得由各种底蕴气质支撑,杨肃这种就是睥睨天下的散漫之气,而这股气势,很显然又是经过他在外长年历练之后得来的。

他扭头看向皇帝,皇帝此刻的表情除去激动之外,也透着几分恍惚。

——也对,即便是亲生儿子,多年未见,突然看到,难免要做做样子。

但他们私底下应该已不知见过多少次!杨肃既有那样的身手,这皇宫里,必然也不是头回踏进。

他咬咬牙,看回了殿堂。

“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肃跪下行了礼,传旨官再次宣读赐封圣旨。

随着“钦此”落地,满殿人又开始山呼。

这一刻起,五皇子杨肃便成了晋王杨肃,获赐王府,落址京师,世代承袭。

承天门下太监将诏书一读,驻守在城门下的兵马便纷纷退出城门。

长缨回卫所路上已经被率领的那百名士兵百般套近乎了,先别说今日他们做的是件多么正气的事情,只说他们入营这么多年,虽然时间有长有短,但这么露脸的时候几曾有过?

糙汉子一个个,他们也说不上什么熨帖话来,但新来的这个头儿让他们心服,这是很明显的。

长缨眼下却无心与他们周旋,她处心积虑的露这个脸还有她的用意。

她昨夜里已经失败,眼下不能错过这机会,得赶紧去完卫所交差回来之后,再趁热打铁去到十王府。

否则的话,照先前她在街头造成的轰动,用不了多久全京师的人都会知道她已经回京了,从这点上说,她能尽快给自己拉个后台也是好的。

士兵们便先交给了少擎,冯少殷正在公事房里与几个将领议事,她也就没打招呼,径直出来了。

根据她的了解,皇亲回朝当日在宫里所呆的时间不会太长,皇帝必然会有接风宫宴,但这杨肃这消息属于临时发布,御膳房必然也不会提前准备,因此宫宴必然也不是今日。

总而言之,她估摸着至多杨肃留在养心殿陪皇帝用过午膳就会回来。

马不停蹄地回府换了衣裳,又取来那撂册子,而后便前往十王府。

退朝之后,杨肃随皇帝前往永福宫拜见皇太后,随后回到养心殿用膳。

屋里只剩父子俩,皇帝道:“又长壮实了。”

杨肃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笑道:“霍家养父母待儿臣无微不至,处处体贴,又从未放松过对儿臣的管教,父皇若觉得儿臣有哪些好,便有大半是他们的功劳。”

“知道感恩就好。”皇帝扬唇,布菜给他。

……

凌渊不知道杨肃怎么会是霍溶,诚然在他查得他是霍家少主的身份后,对他也还是有些怀疑,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怀疑到他会是皇帝养在外头的皇子上!

而关键是,这个杨肃在回京之前,还曾经历过被长缨抛下的惨烈局面!

他不知道长缨回头要怎么面对?惊愕自然是免不了的,但除去惊愕之外呢?她会不会难堪?

会有多无地自容?

他不敢想象,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说给长缨听。

而先前长缨在街头将那箭阵施行得堪称出神入化,倒仿佛是有备而来,这便令他有些迫不及待,要尽快见见她。

回了卫所之后把事情交待完,接而便也驾马回了城。

……

长缨到达十王府时,杨肃刚刚回府。

他住的是十王府的其中一处,晋王府尚在修缮扩建,大约需到年底才能搬进。这一处的宅子自然不比正经王府大,但就他一个主子,倒也还行。

典史什么的自然全都配备齐了,侍卫宫人也早都来了,原先在他身边的秦陆升了长史,佟琪升为了侍卫长,谢蓬无职,与梁家兄妹一道追随左右。

他刚回殿换了衣裳,太监便来报有姓沈的将军求见。

猜到是沈长缨,待直接要打发回去的,又想起先前街头那番凶险——他初来乍到,还得要在外人眼里落个口碑呢,回头宫里必然还有赏赐给她,眼下她作为“功臣”前来求见,倒不好不让人进门了。

便唤来秦陆:“你去。”

长缨如愿跨进了王府大门,被引着进了用来招客的安庆殿。

“听说今日回宫路上有刺客行刺王爷,是沈将军机变,及时护住了王辇,还击毙了敌人。

“这个功劳回头我们王爷自要替沈将军请下来,那么不知沈将军急于求见,是还有何事?”

秦陆微微带笑,语气不温不凉。

长缨瞧着这年轻男人,文文净净,但目光倒是极锐利,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样子。

谁让人家是王爷身边的长史呢?又谁让她是来自荐的呢?难免是要放低身段的了。

她释然道:“不瞒秦大人,我想求见王爷。”

“王爷进宫还未回府。”

长缨自然不信他的鬼话。

她径直把带来的小包袱打开,里头是一撂七八本不薄不厚的小册子。说道:“王爷未回府,那么秦大人先看看我这些东西于王爷有无用处也成。”

秦陆看了眼她,拿起其中一本翻开来。

杨肃在内殿先见过属官们,看了会儿他这屋子,又沿着庑廊走了几步,望见庭中两株有叶无花的茶花树,只觉京师光秃秃地不如江南可爱。

他摘了片叶子在指尖掐着,又往安庆殿看了两眼。

“这些是哪里来的?”

秦陆看了几页,声音较之先前少了几分怡然,而明显多了几分凝重与讶异。

第202章 穿王袍的男人

“一字不虚,都是我所作。”长缨道。

她重生之后一面拼搏一面回忆前世事,未来三年可供杨肃发挥的要政基本都罗列分类在这里。

她好歹也是算是被誉为过文采斐然,诸如用人用谁,朝局走向这些她不敢列举,怕露马脚。

但关乎江南匪情,南北旱涝灾害,以及各地民情评估等等,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分析列举让人信服的。

当然同时她也挑出了几个要项针对根源问题作出了解决应对的方案,所以基本上,杨肃闭着眼睛拿这些去操作都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秦陆望着她,已然不能再端出先前的傲慢来应对了。

杨肃一个才回朝的皇子,是带着跟杨际夺嫡的使命回来的,又没有强势外援,他不可能不需要政绩傍身。

就连杨际这等人,他都曾做过几桩于民于国有利的事情摆在那里撑门面,天下士子亦非傻子,于民无利,岂能不管不顾拥护他?

所以杨肃不但需要政绩,他还需要通过这个在短时间积攒政绩拢络人心,招揽贤才,才能将人心变成实力与杨际抗衡。

而沈长缨提供的这些策略,都是针对当下朝野各地已经出现的问题所作。

他不敢说字字珠玑,但这里头随便挑一件出来着手实施,只要皇帝不反对,不出三月,他们绝对也能看出成效。

秦陆看完两本,再翻到第三本时,抬起头来看向了沈长缨。

长缨淡然若素,依然可以等他把剩下所有全部都看完的样子。

但秦陆把册子盖上了,他想了想,而后道:“将军让人刮目相看,不过,王爷才刚回京,将军这些政略却看得出来缜密严谨,是经过长久准备所作。

“那么不知将军是何缘故会提前做好这些准备的呢?莫非,将军早就知道我们王爷?”

长缨道:“朝局纷乱,江山必出贤主,作这些,与知不知道王爷无关。而是匡扶社稷,匹夫有责。”

秦陆目光深深:“当真?”

长缨略默,轻叹了口气道:“看来秦大人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我不知道秦大人知不知道我与凌家当年的往事,就算不知道,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坦白说,当年凌家出事之前,太子殿下曾有心利用我拢络凌家,而前不久在杭州,我过去的身份暴露之后,又曾莫名遭到杀手暗杀。

“我想要这身才学有用武之地,又对东宫有忌惮,同时因为自身陷入舆论窘况,想要寻找一个庇护。

“此时恰逢王爷归朝,我认为这是我的最佳契机,对皇上在此时宣王爷归朝的决策也绝对信服,因此愿意为王爷效劳。”

昨夜里杨肃派出来的侍卫没有明确他们就是皇子的身份,长缨连杨肃身边亲近的人一个都没见着。

这样也好,她自然也就不必再提及昨夜而装个糊涂,省得他再问及为什么昨夜会寻去客栈?

秦陆明知她这弯子绕得不小,听到这里,倒也无可反驳。

但他道:“可是沈将军终究身负骂名,我们王爷又该如何信任将军才是呢?”

长缨道:“我若有二心,大可直接凭这些追随太子殿下。但不瞒大人,在湖州时,太子殿下还曾着人暗杀我夫婿。

“即便我曾经当真害死至亲,就冲太子的无德,我也断没有背叛王爷,而绝自己活路的道理。”

秦陆目光微闪:“你夫婿?”

珠帘后把玩着兰花的杨肃抬起头来。

长缨沉默了一下,道:“是。”

殿里诡异地静默下来。

秦陆忽然道:“那你夫婿呢?”

“他,稍后进京。”

长缨说到这里,心头莫名而起了一阵慌。

秦陆迟迟舍不得放下这册子,但想想这俩人的来龙去脉,也只能道:“这些政略的确价值连城。

“但可惜我们王爷暂且没有涉政的打算,将军的心意,我也只好代我们王爷心领了。”

长缨望着他推过来的册子,略扯了下唇角。

没有涉政的打算?

没涉政的打算他前世里还跟杨际斗得你死我活?都已经这么高调地归朝了,他没涉政的打算是等着被杨际把他剁成肉酱吗?

她不知道她到底哪里犯着杨肃哪点忌讳,总不会真是因为她那点黑历史?

可即便是她真是个白眼狼,杨肃一个等着上位的人,也不至于瞻前顾后到放着明摆着有用的人不用的地步。

但她仍作着最后尝试:“今日街头那功劳不必王爷费心替我请了,我只想当面与王爷谈谈。”

“沈将军何必固执?”秦陆道,“将军才学傍身,来日定有大展宏图之时,不必心急。”

长缨不再吭声。

杨肃不见她一定是有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一味强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左右秦陆翻过册子后的神情她已经看在眼里,况且今日街头那番作为多少还会发挥些作用——既然已经错过先机,那么只能寄希望于来日。

她就不信他们当真不担心她会拿着这些去投靠杨际——若是不怕,也就不会怀疑她靠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准备起身。

杨肃就在这个时候伸手掀了帘。

长缨听到珠帘响,先只当是宫人,余光却瞥见一方朱色衣袂,上绣的金丝龙纹在天光下贵气逼人,那步履又径直走到秦陆身旁停下。

她心头剧动,抬起头来。

“听说沈将军要见我?”

杨肃温淡地看向对面。

长缨全身血液骤然僵凝……

“不知沈将军想要如何为我效劳?”杨肃望着她,又道。

长缨说不出话来,一个个字都变成刀子卡在她的喉咙口!

她怎么会想得到杨肃竟然会是霍溶?

可他就是他!纵然天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绝不会有这一模一样的眼神!

她回想起在南康卫初初发现新到的昭毅将军是杜渐时,当时他温温淡淡的,差不多也是这个表情!

那时候他的疏离是误以为她四年前成心抛弃他,那现在……

霍溶就是杨肃,那前世里霍家的结局……

震惊使她又坐了下来,以外人看起来有些不敬的姿态睁眼注视着这位晋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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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如果是另一段人生

她怎么能不震惊?

不但因为他是霍溶,也因为他是霍溶那霍家就不应该落得那样的结局,还有很多很多信息一股脑儿涌出来,她脑子里嗡嗡的,已经不知道先抓住哪条往下想才好,哪里还顾得上敬不敬?

难怪他昨夜不见,先前不见,宁可不要她的献策,宁可说不涉政也不见她,原来只是因为他是霍溶!

“沈将军为了‘杨肃’,连夫婿都给抛下了,怎么到头来却又只声不出?”杨肃还在望着她。

长缨神思恍惚了一下。

是啊,照他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当初她舍下他不就是冲着杨肃来的?

而这本该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刻,她理该抓住机会进行游说,可当眼下这人是曾经百般想与她有个结果,但她偏偏给不了结果而撇下的那个人,她又要怎么游说?

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将鬓边碎发掠到耳后,垂头来收拾桌上册子。

杨肃看着她手下动作。

她动作不慢,与其说是麻利,倒不如说有些匆忙,那些册子,有的怎么也捋不整齐,有的掉到了地上,但纵然如此,也还是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规整,并放回小布帕子里包了起来。

他忍不住道:“怎么,要放弃?”

长缨没有吭声。

作为接受过贵女教育的她,自生下来起就有着不低的出身的她,当初会下这样的决心当然是做过权衡的。

纵然她做出这样谄媚攀附的事情可以不顾旁人如何看待,但她为之献丑的对象居然是他——

他不知道在那帘子后站了多久,她让他看尽了丑态,也已经无地自容。

但是,上述种种即便都是撤退的理由,也都不是最要紧的撤退理由——

她眼下思绪纷乱,不管是继续投靠还是偃旗息鼓,这个时候,都绝不是她做决定的好时机。

杨肃被她弄得气浮:“先把话说清楚再走!你怎么会知道五皇子要回京?”

长缨麻利地把包袱打好结:“猜的。”

“说实话!”

长缨脱口而出:“说了实话,你还能原谅我不成?”

话说出口,两人蓦然都静默了下来。

长缨觉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而杨肃则被这么直接的逼问弄得有些乱了阵脚。

长缨侧首看看,秦陆与宫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已经退下了。

她站了片刻,见他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遂道:“如果我当年离开京师后不选择从军挣功绩图前程,你猜会怎么样?”

杨肃目光挪回她脸上。

她缓声道:“那样的我便不会去长兴,不会因此认识霍溶,霍溶不会因为我的参与而提前完成漕运司的布局,东宫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会为着凌渊而来刺杀你。

“你自然也不会提前回京,今日这样的时刻,我也只是在异地他乡隐姓埋名做着沈长缨而已。”

杨肃默然坐着,双唇抿得生紧。

“简单说,那样的话我们不会有任何交集,世事只会沿着另一个轨迹前进。”长缨道,“你不会知道我,但我却会知道你。

“因为你终究会回京,世上还有个叫做杨肃的五皇子的事情会传遍朝野,而我不管在哪个角落,必将会知道你。

“所以,我就是从这个‘假设’里知道的你。”

她停顿片刻,又道:“人世间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比如我们那样分开,又这样相遇,再又面临现如今这样匪夷所思的状况。

“你不必追究那么多。如果能相信我对你没有祸心,那么这件事,就当我是意外知道的好了。”

目前的说辞是她交付理由的最大诚意,若将重生之事和盘托出,那霍家的事她是说还是不说?

杨肃听完坐着没有动。

当初为了知道凌渊究竟如何对待她,他曾让人回京打探过。

凌渊未直接对她下手,却对她不闻不问,任其在流言与指责里自生自灭,她还是依赖于荣家才逃出了京师。

那种情况下,她能活着就不错了,她的坚韧令他震惊和欣赏,但他真没有假设过倘若她没有那么坚韧会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哪怕他是杨肃,他也不可能怀疑她会提前知道他的下落。

因为如果她知道,便不会等到他回京才找上门。

她最多也就是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而凌渊的突然被召回京,使她联想到了是他。

但他大致上是听明白了,如果她不从军,那她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而她那段人生里,不会有他什么事儿……

所以她究竟还经历过什么?

长缨拿起包裹好的那摞册子站起来,望着似乎仍然沉浸在她话里的他,想跟他说声对不住。

想起他当初孑然立在风里看着她远去,又觉得这大概也不是一句对不住能抹得平的,便跟他施了个礼,退了出去。

从中殿走到外殿要穿过长长一道庑廊,长缨走在廊下,混沌的意识逐步清醒。

她想,霍家少主的文韬武略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帮着皇帝出各种任务还无提防之心,果然也不是没理由的。

她自然没有想到,原来生活在她身边的,切切实实的那么一个人——

他会跟人争风吃醋,他会撒赖耍痴,就连装起知州府的护卫都那么得心应手的这么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距离她如隔着九重天一般遥远的杨肃。

当霍溶与杨肃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叠在一起,于是,很多平常的事情,就都需要重新看待了。

……

杨肃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梁绾端着医具走进门槛,见他正怔然出神,便把盘子轻轻放在他面前桌案上。

“从今日开始,每月这个日子得跟王爷请平安脉。”

她温声说着,而后伸手来收拾桌上残茶。

茶碗抬起来,搭在杯盘之间的一本巴掌大蓝皮小本吧嗒掉下地。

她看了一眼,弯腰去捡,一只手却抢在她前面拾起来。

杨肃垂眼望着扉页内写着一行小字:五城兵马司预理要案。

“这是什么?”梁绾问。

杨肃默然望着册子里的内容未语。从前只听说那丫头学问好,原来她在政事上的手腕也这样好。

她这么默默努力,所以都是在积攒实力,为了有朝一日能顺利进入“杨肃”帏下么?

第204章 你觉得我狠心吗?

凌渊回城先到了桂花胡同,正杀鸡的吴妈说长缨到十王府来了。

他马不停蹄,又立刻赶往十王府。

长缨跨出王府大门,一抬头见到跨下马来的他,蓦然止住万千心绪。

想到他也应该知道了真相,便先道:“你怎么也来了?”

凌渊望着她青白不定的脸色,也猜到她应该什么都见识过了。索性看看街头:“吃饭了吗?”

福星楼就在街头,他知道从前她常跟凌颂他们去附近的那里吃卤鸭。他不想多问,也不擅长安慰,只能带她去吃点喜欢吃的。

长缨摇摇头:“没有,不过吴妈她们在等我。”

凌渊默了下,终是问道:“他是不是给你难堪?”

长缨扯了下嘴角:“那倒没有。就算有难堪也是我自找的,跟杨肃没关系。”

“他不是对你隐瞒了身份吗?还说跟他没关系?”

虽然他能够理解杨肃为什么隐瞒身份,但如果杨肃能早点把身份告诉她,她今日也就不必难堪。

“我还没想那么多。”

长缨道。她的确还没来得及想,等着她理清楚的事情太多了。

说完她目光落在他盔甲上,又问:“你觉得我是个狠心的人吗?”

这话凌渊接不上来。

她狠心不是公认的吗?除去凌晏的事不说,她当年说走就走,三年里音讯全无。如今回来,也至今不肯踏过凌家门槛。

不止对凌家狠心,她对徐澜也狠心,徐澜与她同袍两年,细微周到,也没能捂暖她。

更别说被她转身抛下的霍溶——即便他不待见霍溶,但他也能感同身受。

说起来,他们三个谁都没在她手下讨着什么便宜。

可除了他们,她对身边每一个人好像都还不错。

吴妈他们个个都铁了心似的跟着她,秀秀不惜委身大她一辈的荣胤也要帮她换取一场出城令。

紫缃跟着她风里来雨里去,死心踏地。如果说她们都是出于天生的忠心,那么,少擎和黄绩周梁呢?

所以她究竟算不算狠心的人,他也不知道。

他吸气抬头,目光忽然在她身后门口定了定,随后又缓慢挪回到她身上:“你后悔跟我回来吗?”

长缨凝眉想了下:“仔细想想,后悔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其实即便当初我提前知道他是杨肃,选择跟他回京,有朝一日当他知道我是为什么会这样选择,他也还是不会感到好过。

“所以问题不在于我跟谁一起回来,而是我对他确实不够好。”

换言之,她就算眼下追随杨肃,为的也是凌家,从情份上说,对杨肃还是不公平。

即便这次他原谅她了,那下次若她还是要在凌家和他之前做选择呢?不是她纠结,就是杨肃失望,而不管哪桩,她都不想再看到。

如此,两个人还不如就此没有交集来得好些。

凌渊默语。

“那你到底是在做什么选择?”他又问。

长缨顿了一下,笑眯眯冲他道:“我要回去了。吴妈他们等着我。”

凌渊凝眉,点点头。

长缨往前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她是骑马来的,又快步折回到王府门口,解了赤霞跨上去。

凌渊望见她来来去去,又沉默了一瞬。

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个迷糊的人,但是今日见了那天杀的杨肃,她连骑出来的马都给忘了。

……

门内角落里的杨肃收回目光,看看自己这行径,也禁不住面红耳赤。

她只当她出尽了丑,却不知他私下里早已经丑态毕露。

他扭头看看空荡荡的门外,回想起凌渊与她那番对话,又沉了口气。

原来凌渊还不知道她抛下他是为了凌家,这个人渣!

长缨回到府里,吴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她端起碗,扒了几口,到底在他们的欢声笑语里把碗放下,说道:“杨肃就是霍溶。”

屋里的热闹持续了短暂的时间,接而就戛然而止。

在场人悉数震惊。

紫缃瞠目结舌看了长缨一会儿,发出平生对她的第二次疑问:“真的?”

“真的。”长缨环着双臂,往椅背上靠了靠,“刚才我在王府里,跟他碰面了。”

屋里人继而化成了石雕。

良久才有黄绩道:“那这是不是好事儿啊?晋王是霍溶,那他是咱们姑爷啊!一家人啊!”

“好什么事?”紫缃瞪他,“姑娘当初怎么回来的你忘了?”

黄绩瞅着长缨,便也不吭声了。

长缨坐了半日,道:“你们先吃。”

说完她站起来,起身去了书房。

案上还摆着她带去又带回来的那撂册子,沉甸甸的,已不记得是几易其稿之后的成果。

有实力继承大统的除去杨际就只有杨肃,她自然是不会把这些交去给杨际,而杨肃——

她屈指抵着太阳穴。

真是滑稽,筹谋来筹谋去,她居然筹谋到了霍溶头上。

回想起来,他在湖州被刺杀,当时带着那样暴戾的神情回来,是因为的确恨着杨际了。

还有当时他说要帮着她避开凌渊,答应调他去别的卫所,他的神通广大,都是因为他身份殊然。

还有很多很多……

但他怎么偏偏是霍溶呢?

前世里霍家遭遇横祸,是在杨肃回京之后的事情,确切地说,是凌家被灭以后的事情。

凌家被灭的时候杨际已呈弱势,他一则需要保身,理应分不出心来杀他们,二来又何必杀他们?

霍家倒了,对杨肃顶多也就是少了笔财力,在朝廷角力上不会给他带来太多损失。

就连凌家那样压根没有站过队的、在处于胜负未分之时都轻易不应该引来杀机的人家,霍家就算是养育过杨肃,也没有理由令得杨际在那个时候急切地下杀手。

如果不是杨际,那就更没有理由了。

皇帝和杨肃谁会杀霍家?

霍家一个皇商,能碍着他们什么?忌惮的话打压就成了,何必杀戮?

当然,就算杨肃要杀霍家,跟她本身来说没有什么相干,关键是,在霍家倒霉之前,凌家也摊上了谋逆大案而被灭族啊!

长缨也不能肯定这两件事有没有联系,但杨肃这边,为免事态变得更复杂,目前应该搁置下来是肯定的了。

第205章 因祸得福么?

杨肃基本上把长缨与凌渊的对话都给听全了。

她的话虽然锥心,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她顾虑的有道理。

她既是为着凌家而求上“杨肃”,即便具体他还猜不透是什么原因,那么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存在。

目前等待他的是混乱的朝局和危机四伏的现状,他必然需要全力以赴。

而眼下保证一定能够坚定不移地对她再次可能因为凌家舍下他而完全不受影响,未免有些轻率。

既然还没有把握给出承诺,那么暂且也就不必强求。

早在他决定带着她回京之初,其实他就已经考虑到将要面临一堆麻烦,当时只想跟她早日成亲一劳永逸,却没想到她竟然比他想象的坚定得多。

说起来,终究是他不够用心,若是早些对她有这番了解的话,他也就不必孤注一掷地选择以那样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长缨花了一夜时间调整心情,翌日早起仍旧抖擞上路。

随着晋王回京的新闻轰动了朝野的同时,王驾半路遇袭的事情紧跟着就被皇帝严令了三司严查。

谁动的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可能还会有痕迹留下来,就算是有痕迹留下来,有之前私吞官银而无恙的先例在前,也不可能让杨际得到什么惩罚。

但以往这种事大家不过做做姿态罢了,可如今遇袭的不是别人,是晋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回来跟太子夺嫡的皇子!

也就是说从前死了个杨际也许大宁国运堪忧,如今杨际就是死了,也还有个如此俊朗英挺的晋王承接。

大家掂量掂量,这件事还能跟从前一样犯马虎吗?

于是不管有没有结果,总之就先大张旗鼓地追查起来。

杨肃很快投入了政事运作之中,长缨预料得十分准确,他回京第一件事便是需要尽快借助渠道入朝参与朝事。

只有插手了政务,才能有机会展现才干以及凭政绩拢络人心,摊上了政务,也才能够入朝参政。

但因为顾家把持着朝廷,皇帝能够腾出来的政务也有限,这几日杨肃进宫听取为他归朝而举办宫宴的意见时,顺便皇帝就给了几道折子让他斟酌。

折子上都是底下呈上来的几件待处理的政务,他需从中挑选有把握的负责实施。

好在身边人手都是现成而且有默契的,不需要怎么磨合就进入了状况。

随着刺客案的审理,关于这场刺杀的后续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搬到了台面上。

街头巷尾热议了两日,在迎接半途以极漂亮威武的姿态狙杀了刺客并保护了晋王的那位女将的身份来历也被抬了出来。

京师百姓这才知道,她就是吉山卫的宣武将军沈长缨!

而紧接着再一探讨,关于沈长缨就是才从南康卫调回京的、三年多前阵前害死了亲姑父的凌家表姑娘沈璎的消息,也就猝不及防被掀到了风口浪尖!

长缨已经重整旗鼓,目前打算仍把重心放在建功晋职上。

接连这两日在往返卫所途中都听到了关于当年事情的回顾讨论,她却照旧该练兵练兵,该摸鱼摸鱼。

少擎自然也已经知道杨肃就是霍溶,本来对她就有些担忧,听到流言更是担忧:“卫所里都到处在说你,你都不生气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她仰脖喝了口水。

退步说,就算是生气又怎样?

当初她是想的挺好的,等杨肃一进京就投靠他,只要有了后台,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敢当面跟她过不去。

谁想到事与愿违?

这些冷眼当年她也不是没受过,总不至于当初熬过来了如今还熬不过。

既然前路堵死了,她就只能转身直面困境。

别说他人,她知道,就连冯少殷他们这帮人,虽然接纳她了,但这件事在他们心里终究还是硌应着的。

她这样的人,要想过得自如,除了脸皮厚起来,其余还能有什么办法?

少擎道:“各门各府都知道你回来了,你从前可没得罪人,日后要出门应酬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长缨放了碗。

下晌冯少殷转给了她一道兵部嘉奖令,同时被提上来的还有官职。

她如今便从四品的宣武将军升到了正四品明威将军,此外还有些御赐的银帛珠玉什么的。

少擎黄绩与百名士兵也都有程度不等的奖励。

这都是意料中事,毕竟他们护的是皇帝高调接进宫来的皇子,不升官不赏赐不足以显示对儿子的重视。

士兵把东西送来长缨公事房,长缨拿来看了两眼,随手抛在纸皮篮里,而后仰入椅背里闭上了眼。

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虽然投靠杨肃的计划失败,却又因为杨肃而立了功晋了职……

杨肃这边如何决定长缨没想好,但凌家她觉得应该提前给出些警示。

但是眼下这情况再回凌家是绝对不合适的,凌家要是让她进了门,那些口水将会连凌家也不会放过。若不放她进门,凌家也不可能做得到。

夜里她交代泛珠,让她翌日找找凌渊,让他来桂花胡同一趟。

紫缃恰恰走进来说:“秀秀被俞氏欺负了。”

正解衣的她回过头。

紫缃道:“可儿说,俞氏前几日听得姑娘随着侯爷一道回来的,对秀秀略为收敛了点。

“但这几日城里流言肆起,处处都是指责姑娘当年举动的,先前秀秀要出来,被她撞见了,便当着秀秀的面挖苦起来。

“秀秀顶了嘴,就被俞氏给打了,又罚跪了几个时辰。”

长缨听着,就把衣裳重又穿好。

“去荣家。”

荣家不远,穿过街口的钟鸣坊就到了。

荣胤发妻姓吴,早年留下一儿一女,可惜吴氏过世后,独子在翌年也染上天花死了。

大姑娘荣璧如五岁的时候荣胤再娶了俞氏,俞氏又生下一子,如今已有十岁,一直在城东老宅荣老太爷跟前养着。

吴氏娘家是沧州的望族,虽然不在京师,但荣璧如的两个舅舅都在任上为官,也很疼她。

荣大姑娘是原配嫡长女,有人有势,荣胤素日也不是个严厉的人,便从小惯就她一副泼辣性子。

而俞氏是个填房,家里虽然也是做官的,终究势弱三分。

第206章 他就不嫌丢脸吗?

也记不清是哪年起,这对继母继女就对上了,最初还只是来些阴招,明面上保持和气。

后来有一次被大姑娘抓到了俞氏把柄,撕破脸之后,荣家后宅就再没个清静。

当初长缨还没少被姑母牵着到荣家来劝和,但这种事哪里是外人劝几句就能消停下来的?

那年秀秀被荣胤带回府里,显然更加刺激到了俞氏,从此荣家鸡飞狗跳,过招的过招,保命的保命,适者生存,各显神通。

长缨凌家要保,秀秀她也要护,她觉得,是时候该跟荣胤见个面了。

叩开了门,门房乍然见她,便要婉拒。

被长缨一把把门给推到大开:“你若不让进,我今儿就把你这门给拆下来你信不信?!”

门房抖瑟着,让了路给她进去。

内宅里俞氏本打算歇了,听说沈长缨来了,少不得又把衣裳穿了起来。

这边厢荣璧如听说,也出了门。

“入夜了还来打扰荣夫人,是听说我们秀秀不听话,我来管教管教她,希望荣夫人不要介意。”

长缨握着马鞭,目光看向俞氏身后的屋檐:“就请荣夫人带个路,毕竟我是她的娘家人,她要是惹恼了夫人,那我得批评她,给夫人出出气。”

俞氏从前还顾着凌家面子对她亲善有加,如今却瞧不起她。

知道她来者不善,便道:“你算她哪门子娘家人?你自顾不暇,还来给她出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如今什么德行!”

长缨没等她说完,突然撒手一鞭子抽在她身边石桌上,那啪地一声震耳欲聋,俞氏浑身肉都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俞氏颤抖地道,“你不过一个四品武将,还想对我行凶不成!”

“不好意思,看来荣夫人御下无方,这院子不够干净,蚊虫比较多。”长缨自鞭子上取了只蚊子尸体伸到她跟前。

“不过我四品武将还能站在这里称你声夫人,已经够客气的了。”长缨接了帕子擦手,又道:“荣将军的诰命在吴夫人身上,你除了荣夫人的身份之外,敢问还有什么?”

俞氏脸色一白,沈长缨这话戳中了她的短处,朝中官眷诰封的确只传嫡母或者传嫡妻,荣胤少年成名,诰封早就给了吴氏,她是没有诰封的。

荣璧如哈哈笑起来。

“荣夫人若不肯带路,那敢问我姐夫呢?”长缨挽起长鞭,再度木着脸直视俞氏身后正房。

荣璧如那个疯丫头从前常到凌家来,她们俩熟得紧,就她眼下把俞氏的脸按到地下磨蹭这样的行为,那疯丫头自然高兴,但如今她并不想搭理她。

“什么姐夫?!沈璎你比我们老爷还低了一辈,你哪里来的脸!”

荣胤在朝中颇受尊敬,地位也高,俞氏虽然自知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但素日也没少被人尊着敬着,可谓夫荣妻贵。

沈长缨竟敢当着这么人的面闯到荣家揭她的底,居然还敢当着她这正妻的面直称姐夫,她岂能忍得?!

“秀秀不过是个妾!她有什么资格当老爷为丈夫!”

“哟,瞧不起妾呀?”长缨睨着她,“我要是没记错,荣夫人也得在吴夫人灵前执妾礼吧?”

俞氏浑身一抖,整个人都发毛了。

她几曾见过这等处处堵死她生路的做法?

“对对对!”荣璧如摇着扇子,“每年都要的,毕竟我们家是个有规矩的人家。”

长缨道:“荣姑娘,令尊呢?”

“他不在!”荣璧如扇子指过来,“人是她打的,你找她!”

俞氏好歹还要出去见客,还不至于跟荣璧如一样不顾脸面。

沈璎来势汹汹,她也怕她真为了秀秀跟她闹出个好歹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便咬牙道:“来人!带她去秋桐苑!”

秀秀早就被前面动静惊动了,慌得下了床,要出来。

长缨迈步进来,伸手架住她,将她扶回床上。捋开她裤腿一看,两只膝盖已经紫青,肿成了大馒头。

紫缃赶紧取了药要过来擦。

秀秀连忙按住,说道:“别忙了,好容易来了,说说话吧。”

长缨猜想她身上还有别的伤,想起此刻荣胤不在,也不能跟他立时做交割,便且忍了。

想问问她因由,又因为听紫缃说过大概,再重复也不过徒添心酸,索性也不问了。

看看这屋里四处,倒是该有的都有,也还有几件货真价实的官窑。

但这又如何?终究这不是她该过的日子。

长缨不知道荣胤原本挺讲究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任凭内宅闹成这样?

他就不嫌丢脸吗?

不过也对,连她的秀秀都可以觑觎,他还要什么脸呢?

秀秀把可儿唤了出去,与长缨道:“你不要为我动气。这也没什么,你自己别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才是。如今这日子挣来不容易,来日你前程似锦呢。”

长缨未置可否,只问:“荣胤去哪儿了?平时俞氏欺负你,他真就不闻不问?”

秀秀默然片刻,道:“他在府的日子也极少。”说完这句便不多说了。

长缨心里暗嘲自己。她进这牢笼因着就是帮着她逃出京师,所以又怎么会跟她诉苦呢?

也不问了,起身道:“药我留下,回头你自己擦。下次——”想说下次她别那么傻了,又觉得不应该让她有下次,又戛然而止。

秀秀点点头,眼眶一热,目送她出去了。

可儿把长缨送到大门口。

长缨停步想了想,自荷包里掏出两张五两银票塞给她:“你主子说你侍候得好,你就好生照顾她。有什么事情就来告诉我。”

可儿推托不收。紫缃劝道:“你收着吧。”她这才没推了,磕了个头,进门来。

回到秋桐苑,把银票呈给秀秀看:“将军给的,让奴婢好生侍候您。”

秀秀微默,随后道:“你收着吧。”

可儿便收下了,捋起她裤管,拿起长缨留下的药来给她抹着药,一面道:“既然将军给我留下话了,那我就直说了。

“你下回就别顶嘴了呀,不然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你看这身上……这得有多少日子不能服侍老爷了。”

秀秀忍着痛道:“我总不能任她编排铃铛的不是。服侍不了就找别人服侍,有什么要紧。”

又道:“对了,下次这种事,别动不动跟紫缃说了。”

第207章 有没有想过站个队?

荣胤官位到底比长缨高,虽说他不见得会跟长缨计较,终究她不想看到长缨被她拖累。

“你糊涂了?”可儿注意力都在要紧的上,“原配太太留下了大姑娘,太太又有二爷傍身,老爷也还年轻,又够招人的,回头再纳个回来,你怎么办?

“你不但要侍候,还要侍候好,不但要生,还一定要生个小公子出来才能有出路啊。”

秀秀静默半日,道:“怀了也保不住,费那心思做甚。”

这荣家她自是不留恋,生孩子的事她却是想过的。

即便她将来出去了,她也不想再嫁,那么身边留个儿女,自然也是好的。

但这种事岂能由她决定?

莫说荣胤留在她这里的次数并不很多,就算是真有了,那是他荣胤的儿女,他还能容她带走不成?

所以还不如不怀呢,省得走了还惦记。

可儿望着她:“其实我觉得老爷还是疼你的,你看你,每次跟老爷顶嘴,他就从来不说你。

“你老是往外跑,正房里不知告了你多少状,他也没管。

“他行武出身,按说不是什么体贴的人,可闺房里头从未跟你动过狠劲。这都三四年了,每次老爷出来,你身上连丁点青印子都没落下过呢。”

秀秀脸红如血:“你别说了。”

可儿闭了嘴。又恨她顽固不化,擦药的时候便难免用了点力。

……

长缨回到府里,想起荣家情形,问紫缃:“荣胤跟俞氏关系究竟怎样?”

“也就那样吧。”紫缃端了杯茶给她,“当初荣胤娶俞氏,不是老侯爷做的媒么,很多人都说俞氏不管哪方面都高攀了,也不知道这门亲事怎么会成。

“但这些年也没听说过他们之间起冲突,荣胤要拿捏俞氏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那么做。”

长缨想起说凌晏当初给荣胤做这媒,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正因如此凌夫人才会带着她去荣家劝和。

荣胤若与俞氏貌合神离,会想纳个妾倒也不奇怪……但关键是他纳了秀秀又并不曾善待她。

当初说是看上了秀秀才跟她谈那条件,结果接回去之后又任她在俞氏和荣璧如的夹缝里求生存。

还连儿女都没让她落下一个,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相信他是个善始善终的人了。

……

荣胤回到府里,直接去了秋桐院。

睡在脚榻上的可儿被惊醒,他摆摆手,可儿连忙躬身出去了。

荣胤撩开帘帐,床上人儿背对外头睡着,他弯腰掀开被子,撩起她衣裳看了看。

秀秀终于有了察觉,侧过身来,对上背光里他的脸。

荣胤凝望着她半晌,将衣裳放下来,又把她被子覆好。

俞氏被长缨那般打脸磨蹭,心头也略有些发虚。

前些年沈璎自凌家出来后仓惶凄惨的模样她印象深刻,只当她即便是当上了将军,此番回来定然已变得畏畏缩缩明哲保身。

却不料她居然张狂尤胜当年,当年她还顾忌着她是世家婶婶,见面有礼有节,如今却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

心里自然是气的,却又不知该怎么跟荣胤说这事才好。

翻来覆去没睡着,丫鬟又进来说老爷回来了,于是再次爬起。

荣胤踏进屋里,马鞭随手抛在桌面上,提着袍子缓缓坐下来。

“这是第几次了?”

他略略抬眼,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俞氏攥着拳,说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连训个侍妾的权力都没有吗?!”

荣胤望着她:“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说是我的妻子?”

俞氏脸色一白,攥着拳的手颤起来。

荣胤坐半晌,起身走到她面前,自怀里掏出枝金钗往她鬓间一插,声音如同从冰窟里钻出来:“不要再碰她。”

……

翌日早上,秀秀听可儿说荣胤昨夜里在正房过的夜,还送了枝金钗给俞氏,也松了口气。

俞氏被荣胤哄过了,怕是也不会再计较昨夜里长缨给她没脸的事了吧?

长缨这里则准备见荣胤一面,但是紫缃说她基本上白天都不在府里。

“他成天不着家,都在外头都做些什么?”她问紫缃。

他堂堂一品将军,虽掌着龙虎卫,但眼下非战时,手下又大把悍将,哪来那么多事要忙?

“务公访友,风花雪月,无非这些。有时候也会去城东老宅。”紫缃掰着指头数。

长缨料她是瞎猜,但也没再说什么。

“你让人盯着点儿,看荣胤什么时候在?我去找他谈谈。”

……

凌渊手上掌着骁骑卫与建阳卫,其中骁骑卫又是重镇,平时事务不算轻松。

杨肃归朝之后,朝中各部都有预料之中的躁动,虽与武将关系不大,但事关重要,也没有谁会真正撂手不管的道理。

长缨被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悉数看在眼里,只是自己也身在局中,无计可施。

下晌他到了沈家,跟坐在天井里的长缨对坐吃起茶来。

之前在凌家朝夕相处十年,从来没正经交谈过一句,如今这仇不仇亲不亲的身份,反倒能坐下来了。

“凌家的未来,你考虑过么?”

没等他先问出来,长缨已先斟字酌句地开了口:“古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杨际是很想争取你的,杨肃必然也想,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中站个队什么的?”

有底蕴的人家一般都不会急着在宫闱之争中站队,因为他们不需要靠扶立新帝来稳固地位。

所以前世里凌冯傅三家,包括贞安侯他们这些都保持中立。

长缨说这话,自然要斟酌。

前世里凌家这事儿谁干的她还不知道,目前也没有线索可供分析。

凌颂是在任上被人抓了把柄,而后牵出了谋逆大案,但凌家怎么可能谋逆呢?

自然是栽赃。

不管皇帝是不是凶手,“犯”了别的罪,兴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这谋逆是天大的罪,是万万不可能被纵容,二是也不敢让东宫与顾家抓了把柄。

背后下手的这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冲着把凌家斩草除根而来的。

第208章 真断还是假断?

可关键是没有人能看得明白那些看上去没有问题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更何况所有没有弄明白的真相里,还有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五爷”。

如果说没有湖州那几个月,她兴许也有可能会怀疑杨肃。

但即便有这个可能,也难以解释他一个归朝未久的皇子正在用人之际,又如何会使这样的重手?

所以不管凶手是杨家父子仨儿,还是其他人,她对杨肃的信任都是相对最多的。

“没有这个必要。”果然,凌渊淡淡道。

长缨望着手里浮沉的茶,又道:“二哥什么时候有空?”

要对影响力巨大,又根基如此之深的凌家下这样的套,这绝不是偶然能成之,一定是有预谋的。

既然是预谋,那在事先有提防的情况下,将来一定也会有迹可循。

前世事情是从凌颂处引起,既然凌渊确定不会站队,那她当然得让凌颂先提防起来。

“他除了去纪家晃悠,天天有空。”凌渊漫不经心地。

长缨笑了下,给他添了茶。然后道:“这两天我想见见荣胤,你知道他一般都会在什么地方吗?”

……

交给杨肃的政务,皇帝给了他三日时间斟酌。

杨肃回来后他翻了几遍,都是京畿内的政务,这自然是方便他就地处理。

“怎么样?”与谢蓬同在殿里的秦陆问。

杨肃看了眼他们,把折子递去。

谢蓬就近接来看过,皱了下眉头:“难度倒是挺小,但是也太琐碎。

“比如这负责给皇陵筹备物料的事,不光是事多,而且邀功的意味太明显,倘若到时候办成了,皇上一嘉奖,反显得急功近利。”

他问秦陆:“你说呢?”

秦陆也边看边点头:“除去东宫一党,朝中剩下的人都在观望。倘若皇上偏袒的意味太过明显,不光是东宫容易当成把柄用来闹事,臣子们也难以心服。

“咱们还在积攒阶段,眼下也不适合跟东宫直接交锋,还是得选个稳当的先参了政再说。”

说到这里他看向杨肃:“其实那日看过沈长缨的政略,倒觉得深得我意。”

满屋子人都看了眼他,咳嗽起来。

杨肃支肘没动,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谢蓬道:“要不就还是从咱们原来的方向下手,去漕运码头寻个差事?

“码头不光咱们有了经验,而且漕运司内部我们也摸得挺透,再说还可以顺便再想想法子找找顾家和杨际的把柄。

“难度有,但要想出政绩,也不会很难。”

凝着眉的杨肃看向他。

秦陆道:“漕运司是不可能让王爷进去的,除去漕运司,就只有附近的卫所,但王爷也不可能掌正式军队,又有什么差职可让王爷担?

“再者,去了码头,咱们也得有个目标,否则只能去耗时间。”

杨肃斜撑扶手,看着窗外烈日:“眼下快八月了,江南早稻也收完了,正该是北上入仓的时候。

“入不了漕运司也入不了卫所,把这漕粮入仓的差事揽下来倒不成问题。”

谢蓬想了下:“这个我赞成。往年漕粮入仓都少不了猫腻,此事关乎满城权贵官户嚼用,也跟民生相关。

“到时候只要不出错,皇上恩赏王爷参政,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关键是,漕粮输送是漕运司的事,介时有冲突,王爷只管揭短。”

秦陆表示没有意见。

杨肃看到佟琪在探头,与他们道:“去办吧。”

佟琪走进来,道:“王爷回京后还没上街走动过吧?”

杨肃低头望着手指甲:“怎样?”

佟琪清着嗓子:“近日街头可热闹了。昨儿属下跟兄弟们在四喜楼撮馆子,听见都在传说凌家的表姑娘临危不乱,挡住了杀手,护住了王爷平安。”

杨肃目光定在指甲上,随后抬起头。

佟琪接着道:“又说凌家那个白眼狼又回来了,怎么还有脸回来?简直是给朝廷抹黑。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不该留在这世上。”

杨肃坐了会儿,忽然直起身来,深深望着他。

……佟琪又被逼着去四喜楼搓了顿馆子,然后找掌柜的来聊了几句心里话。

随后再有食客在店堂说着沈璎的八卦,掌柜的便就出来了:“不管沈将军从前是什么人,她如今是朝廷的将军,也于晋王爷有救命之恩。

“各位在此滔滔不绝,若是让王爷听到,是出来教训你们还是不教训你们?

“教训的话,你们受苦,不教训的话,你们这岂不是将王爷置于忘恩负义的位置?

“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冲着为自己好,说点别的吧。”

这么一来,城里流言果然就少了很多。

朝上近日围绕着杨肃的话题不少,杨际方方面面也得到了不少信息。

早上听说完皇帝打算交给杨肃的政事之后,他拿着折子踱到了小花园。

“沈长缨跟杨肃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冯素道:“沈长缨是跟凌渊一道回来的,在杨肃回宫当日她去过十王府,而且头天夜里她也出过城,前往过盘龙镇。不过据客栈掌柜的说杨肃并没有见她。

“沈长缨自十王府出来之后,也再也没有去找过杨肃,这两个人,似乎是真的断了。”

冯素随在杨际身后,跟着他下了石阶。

“怎么断的,没查出来么?”杨际停在一株凤凰树下。

“没法儿查,这种事大约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冯素道,“本来看着像是凌渊的原因,但又不像。

“因为回京之后沈长缨与凌渊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沈长缨更是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只不过凌渊倒是越发不再把她当仇人的样子。

“此外皇上也没有对他们俩的事出手干预过,这就只能是他们自己断的了。”

杨际停下来:“断了就可惜了。”

说着他转过身来:“会不会是故作姿态?”

冯素微顿。

杨际阴阴半阖了双目:“设法刺探刺探。”

“……还请殿下明示。”

杨际望着垂到头顶来的树枝:“杨肃府里不是有个看着跟他很熟的梁绾么?

“隔几日就要宫宴了,把沈长缨这个救了晋王的功臣请上,再让臣子们请旨,提议让杨肃把身边有功之臣也请来赴宫宴,彰显皇恩。

“到时候都到场了,杨肃跟沈长缨真断还是假断,总归会有痕迹的。”

第209章 是晋王殿下

凌渊说了几个荣胤常去的地方。

居然是茶馆,棋院这类的地方,而没有娼楼妓馆,可真是让人讶异。

长缨巡视辖下百户所的当口想着这事,忽然间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严肃练兵的少擎忍不住回了头:“你能不能坐远点儿?影响我发挥!”

杵剑坐着的长缨便就把小板凳给挪开了点。

黄绩给她递茶递扇子,也搬了小板凳一旁坐着观摩。

上次长缨升成明威将军的时候他也从把总跟着升到了六品校尉,长缨身边缺人,暂且不能放他去任实职。

少擎不同,他是武德将军了,而且他的前途有冯家掌着,她不必操心。

接下来等周梁回来,得想办法把他也往上面挪一挪。

上次跟着她立了功的那百名弓驽手如今又各自回到了百户所,事后每每下来巡视,他们都会主动前来参见。

有几个身手好的擅号召的募兵,也许可以单独先提出来栽培栽培。

杨肃那边倘若当真靠不住,那她赤手空拳的冲,也不能不培养几个副手出来,不然太难拼了。

不管是从龙还是不从龙,自己手里有权才是硬道理。

回府路上她把这意思跟黄绩少擎给透露了,他们会负责斟酌挑选。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在有意识地培养羽翼,只是觉得她已经做到正四品武将,理该有几个亲信拥护才是。

进了府门,泛珠来端了解暑汤给他们,紫缃来道:“秀秀的伤已经大好,但接连这些日子荣胤都不在。

“不过,先前秀秀说他似乎提过明日下晌要去灵山寺外头的揽翠居吃茶,但她也不知道同行的是哪些人。”

长缨想了下,管他同行的是什么人,总归都要过去看看的了。

……

宫宴定在七月廿八。还有些日子。

时间之所以往后拖了,是因为突然回京,很多事情无法提前布署,只能挪到人到之后才能逐渐安排。

不过反正这场宫宴只是个形式,时间早晚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皇帝在听过杨肃与秦陆对于政事的安排后,给了他负责漕粮入仓这个差事。

筹备了两日,便就走马上任。

杨肃之所以没有立刻采纳长缨的政略,是因为她总共只落下了五城兵马司这本,没得选择。

而眼下他未有根基,又并不适合先拿五城营开刀……

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竟然说放弃就放弃,这事令他近来也有点焦躁。

长缨因着要去堵荣胤,因此上晌去了趟卫所就回来了。

她也不打没把握的仗,唤了两个护卫先去揽翠居守着,荣胤露面了再回来知会她。

进门未久就来了传旨赴宴的太监。长缨很是意外,虽然说她救了杨肃的急,但她品级摆在那里,朝中权贵如云,哪里轮到她?

又还不是还顶着凌家表姑娘的身份。

但听说王府的属臣都会进宫,她便又安下这颗心来了。

只要她不是出头橼子,那她无谓在意。不过是注定少不了要硬着头皮见几个熟人罢了。

紫缃听说她要进宫,又紧张起来,但这次不必挑衣裳,长缨品级虽然不顶高,但也有女将规制的朝圣礼服,发钗也需要戴按规制打就,能够发挥的实在有限。

最多也就是腕上镯子与一些小配饰可选,但其实不花心思也没有什么区别吧?她又不是以闺秀身份去钓金龟婿的。

午饭后护卫来禀报说荣胤与两名将领果然去了揽翠居吃茶。

长缨遂带着紫缃盈碧前往。

荣胤在楼上雅座,她就找了楼梯下方一张桌子坐下了。

店堂里人客不少,做的也都是非富即贵的生意。

长缨刚沏了茶,外头大街上又响起来不紧不慢的一路马蹄声,一行人马穿街而过,当先的那位朱衣金冠,这一瞥之下也让人觉出贵气非凡。

门外正伫目观望的摊贩们窃窃私语:“是晋王殿下!”

茶水烫手,长缨把杯子放下来。

身旁那桌穿着七品官服的几名官吏又捏着花生说道:“前几日皇上下旨让晋王揽下了负责漕粮入仓的差事,这是出城的方向,八成这是往码头去了。”

长缨拿着帕子擦水,想起漕粮这件事。

码头漕粮入仓长缨知道,江南种两季水稻,每年夏秋两季稻米收割之后会有大批糟粮运送京师,眼下七八月季,正是早粮进京的时候了。

杨肃要忙政绩长缨也知道,但没想到他偏偏找上了漕粮?

前世里他也揽过漕粮的差事,结果跟杨际硬碰硬来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交锋——

她对漕运司内部不熟,是因为她前世里没有接触,里头的消息也不会传得满城风雨。

但宫里的交锋都摆在那里,且这种事本来就与民生相关,传播的人多,也正因为对这些事情掌握得七七八八,所以她当初才会那么大的信心决意追随。

通过刘蔚事件,杨际对漕运司的野心昭然若揭,在湖州时杨肃已经在漕运总督府内部埋下了隐患,想来前世里他也做到了这一步才回的京。

但终究整个漕运总督府还控制在顾家和杨际手里,所以前世里杨肃揽下漕粮入仓这事,还是被杨际用来大作文章。

而杨肃为了挽回损失,虽然挖掘杨际把柄反击,最后漕粮的事情是不用担什么责任了,但也让杨际搅和得乱了阵脚。

前世这事还是发生在他回京半年之后,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如今这状况,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可想而知。

她喝着茶,目光漫无目的地散开。

邻桌的几个人已经结束了话题,并且已经拿上官帽准备离去。而楼上还没有动静。

她叉起一块枣泥糕,颤巍巍到嘴边,又放下来。

事情虽然与她不相干,但她终究不希望杨际来坐这个江山,杨际早些倒台,至少对稳定朝局有好处。

于朝廷于社稷,就算她不知道杨肃能不能做好一个未来皇帝,她也理应站在曾经能替凌家指责她这个白眼狼的杨肃的这边,至少他是个有良知的人,对不对?

但她即便有这个意思,也没道理再去趟十王府当面劝谏。

就算她有这个念头,那也得能摆得出理由让杨肃信服。

她回想起十王府那一幕,把枣泥糕重新叉起来。吃完之后她喝茶起身,先上了楼。

第210章 为他担心

荣胤正与五城兵马司两个副指挥使吃茶,门口守着的护卫忽然进来:“沈,沈长缨来了。”

原先京师人都称长缨为沈璎,如今她官身是沈长缨,逐渐地又还是叫这个名字叫顺口了。

荣胤下意识看了眼门口,门当然是关着的,但他仍然目光停留了一瞬,而后转向了同坐的两位。

收眼端了茶,他慢吞吞道:“什么事?”

“只说要面见老爷。还说她既然来了就定然要见上一面的。”护卫道。

两位副指挥使开始有点坐不住。“不如末将先告退。”

荣胤没说什么,二人便就起身出去了。

长缨进了门。

荣胤雍容坐在靠窗罗汉床上,相貌依然出色,时隔三年半,跟当初相比竟也没有丝毫改变的样子,体格依旧紧实健硕,裁剪合身的袍服更突显出他的充沛精力。

长缨深深看了眼他,回头示意紫缃出去。

荣胤也打量她,等门掩上,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重新沏茶,道:“寻我什么事?”

“秀秀在你那里过的并不好。”长缨直视他,“我为我当年的疏忽感到后悔。

“如果不是我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不会没有防备到她居然去找了你,以至造成那样的后果,以及如今这样的局面。

“她在荣家受俞氏欺压三年,我不怪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立场。

“但是错误是可以纠正的,秀秀我必须要接回府。我不能让她这一辈子毁在你的手上。”

长缨从小叫他三叔,他也总是叫她璎丫头,在长缨心里,他是她的长辈,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迫以这种姿态跟他交涉。

现如今让她尊重他,她是尊重不来的,让她私下里也以下级敬称她,她也是做不到的。

但男人显然不同,他们哪怕是纳了自己孙女辈的人为妾,也许一样会像这样泰然自若。

荣胤道:“既成了我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让你带走?”

“大将军可以考虑考虑。”长缨道,“我是不在乎飞短流长的,但我若点拨点拨她,荣家后宅被个侍妾闹得天翻地覆,好像也不会有什么面子?”

荣胤眉眼莫测,看不出深浅。

“你若要困住她,那恰好给了我一个去都察院告状的理由。

“你虐待侍妾,我不图让你名声受损,也不图让你仕途有损,纯粹只以娘家人的身份想把人接回来,想来都察院也不会太难为我。”

别说侍妾,就是丫鬟下人也是人命,从王法上说,虐待当然是不行的。

若侍妾娘家没人,没人替她们出头是一回事,而若有人去告,自然是不能不受理的。

荣胤扬眉未语。

“或者,你有什么条件也可以说说。”长缨望着他,“就当是我欠了大将军一个人情。”

她的目的只是要回秀秀而已,犯不着跟他较劲,把话撂过头了。

荣胤看她良久,道:“那我要你丢官弃甲,从此出京再也不回来。”

长缨沉脸:“荣胤!”

“不是该叫姐夫?”荣胤凉凉望过来。

长缨气极而笑。

“你心里没她,何必留着不放?!”

荣胤垂眼添茶,不接话。

……

长缨走出茶楼,门下站了站。

荣胤提出别的条件她都可设法满足,想也知道唯独丢官是不可能的。

但万一他真就软硬不吃怎么办?

上了马,她与紫缃道:“回头让少擎查查荣胤软肋!”

回到府里,吴妈在择螃蟹,斗大生猛的一只只,肥美可喜。

“哪来的?”

“颂二爷送来的,说是今儿刚好自南边船运过来的。”吴妈道。

长缨一看,除了一篓子螃蟹,还送了几只野味,以及还有几斤月饼。

她算算日子,竟已是七月底了,院子里已经有隐隐桂香,再过些日子,就中秋了。

回来这一个月竟然也还没有去过凌家,如今外头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再听到船运,又不由想到先前挂怀的事情。

杨肃挑了这么一桩差事,少不了又要落个跟前世一样的遭遇。

当然,不管他挑哪桩,杨际都不会让他很好过就是了。

所以说来说去,揽下这事也没有差别。但他遇到杨际捣乱怎么办?

前世里杨际就闹了个“天火焚仓”的夭蛾子,结果后来被杨肃调查出完全是他人为的。

燕京夏秋之季雷雨多,此时杨肃又碰上这个时候,京师粮仓装着整座城的米粮供应,这要是漕粮被毁,米价又得上涨。

即便是杨肃最终能替自己证了清白,买不起粮食的百姓也得挨饿,吃不起饭,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行,这事儿她不能当成不知道。

“姑娘在想什么?”

紫缃迷惑地望着抓着螃蟹出神的她。

长缨把螃蟹放下来,洗了手道:“喊秀秀回来吃饭吧。”

……

杨肃到了码头,问佟琪:“事情办了么?”

佟琪道:“办了。沈将军肯定知道王爷管漕粮的事儿了。”

杨肃睃一眼他,下了栈道。

“她在忙什么?”

“大将军荣胤四年前霸了她身边一个叫秀秀的姑娘,她忙着把这个秀秀讨回来,但荣胤好像躲着她。”

……

书房里长缨忙了个把时辰,秀秀就来了。

俞氏去了官户家串门,秀秀下晌去了趟铺子,收了银票就来了沈家。

回到沈家的她也变得快活起来。

吴妈炖了参鸡汤,还蒸了新鲜的大螃蟹。长缨隐晦地告诉她今日见过荣胤了,但是还没能让荣胤点头。

秀秀倒不急,反正三年多都等了,当初也是做好了一辈子呆下来的最坏打算。

回来后来不及唤人点灯,先倒了杯茶吃。

天擦黑,暮光幽幽照着桌上摆着没动过的饭菜,她看了下,拔了钗子又要来探探,身后榻上忽然火折子响,屋里擦地亮了起来。

秀秀吓了一跳,回身看去,荣胤半靠在榻上,两条笔直大长腿交叠着,正于点着了的灯影里看过来。

“上哪去了?”

秀秀愣了半晌,道:“去了趟沈家。”

“吃了吗?”他问。

“……吃了。”

秀秀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饭菜,不知道他怎么会摸黑在这里。难不成还会是在等她吃饭?

她心里涌上些不该有的罪恶感。可她不该感到罪恶的,毕竟上次他还故意害她饿肚子。

荣胤坐起来,端起碗来吃。

秀秀真的罪恶了。“饭都凉了吧?要不要重新上?”

“你还知道关心我?”荣胤夹菜的间隙里瞥她。

秀秀脸红了。

荣胤不紧不慢地把饭吃完,而后漱口吃了茶,坐椅上看着她。

秀秀被看得发窘,找了针线准备做。

他忽然道:“月信走了吧?”

秀秀脸红到颤抖。

他怎么知道她几时来月信?真恶心啊这个禽兽!

荣胤起身,边除着袍子边去里间:“备水。”

第211章 山怎么还不来就我

长缨早上起来,先让人递了个帖子去宋家。

漕粮的事儿杨肃如今已经揽上身,让他放弃是不可能的,因为得顾忌在朝臣们眼里的形象。

所以这事还是得办,办好的前提是避免祸事发生。

其实从码头运粮到南仓,从头至尾最容易出事的环节是路上。

因为自码头回城,需要经过一条引河,引河水深,而桥梁窄,若有不慎车翻入河,粮食入水再打捞,一则难,二则八月入秋了,天气渐坏,稻谷遇水,若不能遇上接连烈日暴晒,必然会霉变。

但正因为这段危险,杨肃肯定也会加强戒备。

杨际想暗算,只能从别处下手,从前世看来,他显然是算准了途中没有机会而改为下手粮仓。

粮仓重地,重兵把守,按理不会出错。

但杨际偏偏就做成了,可见要么是五军都督府里有有他的人渗透在内,要么是防守有问题。

她纵然不去十王府,这事儿也不见得操作不成。

宋逞回京之后即忙着应付顾廉反过来重掀海运的事,接连几日忙于宫里与内阁之间。

直到杨肃回京,顾家和东宫有了新的重大针对目标,这才使他松了口气,得了闲在家里赏桂吃茶。

接到沈长缨的帖子,他只顿了半刻即让人唤请。

“湖州晤面之后,沈将军别来无恙?”

宋逞引着长缨在收拾好的敞轩蒲团上落了座,着人上了茶。

“不如宋大人雅兴,家里两棵桂树,开得十分寂寞。”长缨笑着拉开了气氛。

又拂手闻了闻茶香,继而道:“‘邻父筑场收早稼,溪姑负笼卖秋茶’。眼下刚入白露,这应是今年头批白露茶,宋大人看来是陆放翁的知音。”

宋逞盘膝深望她,笑道:“将军竟是个行家。我这茶也算是上对了。”

“惭愧。”长缨道,“顶多是个杂家。各行门道涉足的多,却无一精通。”

说着她品了茶,顺赞了两句。

宋逞含笑执起茶则,道:“将军素有豪气,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长缨没有回避。

把盏放下,略沉吟:“晋王前不久揽下了漕粮入仓的差事,不知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宋逞道:“这只是正常的任命。晋王能为朝廷分忧,也是好事。”

“但晋王初入京城,于京师有些事情未必清楚。”长缨道:“漕粮事关民生,我却认为这差事隐患颇大。

“这里有份文书,是我仔细琢磨过南仓防卫之后写就的,想烦请大人帮我个忙,递送给晋王,劝他在漕粮入仓之后,务必留心南仓的守仓将士。”

宋逞接了文书看过,凝眉道:“将军吃定南仓将士有问题?”

“谈不上确切把握,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长缨微微敛目,“如今这朝局,谁也不知道哪里就会出个夭蛾子。

“漕粮若出了岔子,累及的是京中官户与百姓,实在没有必要。我至少对京师熟,南仓也去过几回,兴许用得上。”

宋逞闻言将文书再看了两遍,又道:“将军既有先见之明,如何不直接面见王爷?”

长缨扬唇:“在下人微言轻,又无证据,便是去见了王爷,他也不见得会见我。就算见了,只怕还要防备我几句。

“大人德高望重,拜托您出面转告提醒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并不想直接去见杨肃。

宋逞是朝中大儒,本身具有威信,只要他提,杨肃无论如何会给他面子。反而比起她去更好些。

宋逞想想,抬眉道:“明日早朝后,我去见见王爷。”

……

荣胤是朝中大将军,他霸了长缨的人,杨肃觉得他很不应该。

但他眼下才刚在朝中立足,没办法帮她去荣家要人。

加之她不来找他把这事儿说明白,他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也不可能冒冒失失地去寻荣胤,憋着便觉有些郁闷。

再加之等了个昼夜还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便一整夜没睡踏实。

他简直不敢相信,漕粮这事这么要紧,这还是他打入朝廷的第一战,她做了三年的准备,把“夫婿”都抛下了,就为了来辅佐他,到这节骨眼上了,真的不来给他提个醒出个建议什么的?

早起准备上朝时他忍不住问:“桂花胡同那边,就没点什么异动么?”

佟琪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听说那日见了荣胤回去后就杀鸡蒸螃蟹,快活得很。”

杨肃只觉心底气躁,一言不发倒拎着翼善冠跨出了门。

宋逞与杨肃在朝上所立位置不远。

退朝的时候他在阶下等了等,杨肃就出来了。

“王爷请留步。”杨肃心情不好,但看到是他,旋即也衿贵温和地含笑拱手:“宋大人。”

宋逞亦拢手微笑:“听说王爷近来承接了漕粮入仓的差事。先跟王爷道声贺。

“漕粮事关重大,这差事看似轻松实在不容易,王爷若是办好了,不光是替朝廷效了力,也是体恤了这燕京城里的子民。”

杨肃进京这大半月,虽有与朝中各府接近之心,却未曾轻举妄动,与哪家有过接触。

此刻见向来刚正又清高的宋逞等他,已是疑惑,再听他主动说到漕粮,更是愣了一愣。

遂拱手:“小王初出茅庐,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宋逞微微垂颌:“南仓重地,将士良莠不齐。粮到之后,晋王当需提防天干物燥,库房灯油走水。”

杨肃这份意外又加深了点。

至目前为止,他已经接收数十船漕粮,预计以每日十余船的平均速度,还需半月方接收完。

所有漕粮都将集中收入位于城南的南仓。

他知杨际不会老实,不可能不防,途中引河路段容易出事,他便将防备的重心全移到了运送路途上,至今没出过差错。他也认定只要继续保持警惕,显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反倒是南仓一向来是兵家重地,由中军都督府直接派将士驻守,可谓固若金汤,没有明显可防犯之处。更何况为免疏漏,他也是派了人入内监守的。

但宋逞却特意在此等他提醒他南仓并不安全……

第212章 他不听话!

杨肃好歹也是历练过多年的,南仓这么明显需要重守的地方,宋逞却特意跑来提点,他不可能不疑惑。

望见拢着手老神在在立着的他,他心思忽而一顿,施礼道:“小王回去之后定当严守包括南仓在内的各个关卡。

“只是恕小王冒昧,大人特意提醒,可是曾有人跟大人进言?”

宋逞捋须望着他:“王爷何出此言?”

杨肃定望了他片刻,忽而笑了笑,又再深施了个礼:“改日小王再登门拜访!”

出了承天门后杨肃即吩咐佟琪:“赶紧去打听,看她昨日有无去过宋家!”

沈长缨结交宋逞就在不久之前,他怎么可能忘记?

宋逞欠着沈长缨的人情,这事儿如果不是宋逞成心接近他,那绝对是沈长缨嘱他转告的!

而宋逞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攀交他呢?

反倒是因着与沈长缨结下的那段忘年交而极有可能接受嘱托!

他这里回府更了朝服的当口,佟琪就回来了:“爷!王爷!宋家沈家两边口风都探不到,不过小的问了宋家对面的铺面,是说昨日有个威风凛凛的姑娘驾着马到过宋家!”

杨肃听完这话,一张皱巴俊脸就以罕见的速度舒展开了。

他咬着唇角,又神游了会儿,道:“把南仓那边防守的人再添加一倍!”

……

长缨听到南仓添加了一倍的金林军,知道宋逞的话生了效,也放了心。

隔日又至宋家,带了两缸东郊梅前寺下的活泉水与宋逞煮茶。

宋钧缠着要学武功,长缨教他蹲马步,先练着。

一晃又去了几日,糟粮已经到了好多批。

杨肃猜着是长缨在背后指点江山,此时寻过去,她脸上肯定挂不住,不会承认,索性一门心思先当起差来。

他着佟琪他们亲自押送,每批五十车粮食,每日数批,因车马量大,便都需得在城门关闭之后再凭令牌运送进城。

如意料之中,入秋以来连日天干,城里城外已出现小幅火情好几起,但自前日开始降起秋雨,至今断断续续未有止歇的样子。

而距离漕粮全部运完已不过三两日工夫,大可赶在宫宴之前办妥,这三两日里哪怕是天晴,看上去也不至于就会走水出状况了。

晚饭后正议事,管速来报:“马上下大雨,但还有三批粮食在路上,急需人手,还请王爷示下!”

皇帝专门调集了五百金林军给杨肃办差。途中下雨倒不怕,因为车上会覆油毡。

他道:“还有多少人?”

“南仓那边去两百,码头一百,途中一百,可调人马只有一百!”

五十车粮食,天干气爽时一车四人足够,但天要降大雨,难免突发状况,这就难办了。

“要不,把南仓那一百调回来?”谢蓬建议。

南仓那边本来安排的是一百人,还有三十名侍卫,加上守仓将士,这个配备已经显得很郑重了。

后来宋逞那一说,杨肃又调了一百人过去。

但实际上这十来日里风平浪静,码头这边三百人忙得气喘不停,那里两百人则闲到日日蹲在墙下抠脚唠磕,显然分配不均。

这个时候,按理是应该把人调走的了。

但杨肃凝眉沉思完,却道:“先把手头这一百加过去再说。”

管速领命。

窗外传来道轰隆雷响,闪电将宫宇照出一片雪亮。

秦陆上前将窗门掩了起来。

紧接着雨声沙沙地响起,很快掩盖了除雷声以外的一切声音。

屋里原本正议事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都缄默了,秦陆道:“要有事,也就是今夜了。”

谢蓬支肘望着窗外,起身道:“这模样,杨际只能在途中行事了。”

杨肃持卷良久,这时靠入椅背,说道:“传令将南仓驻守的两百人分一半出来!……”

……

东宫这边杨际也在窗前看着这场雨。

冯素进来:“杨肃将南仓的两百金林军抽走了一半。方才咱们的人亲眼见到他们冒雨整队出的营门!”

杨际扶窗的手顿住,接而转过身来:“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就传令高琥动手!”

……

雷声轰隆,暴雨倾盆,长缨睡下又坐起。

两刻钟前护卫来报,南仓前几日添加的那一百金林军又让杨肃突然给撤走了!

她推窗看了看,几经锁眉,到底戴上笠帽出了门。

……

雷雨之下的南仓如同被打趴伏了的群兽,沉默而笨钝。

穿着蓑衣的杨肃环胸立在暗影之下,与侍卫们一道凝视着面前的仓廒。

即便是粮仓重地,这样的夜晚也多少透着些困乏之意,远处差房里传来隐隐的吃酒说笑之声——

雨夜更加需要付诸警惕谨防出事故,不喝些酒,唠唠磕,瞌睡便将接踵而至。

巡视的队伍加快了密度,往常两刻钟走一圈,今夜是一刻钟走一圈,即使是在风雨下,仓廒之外点着的灯也始终保持亮起。

这样的看守,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破绽。

埋伏的侍卫里开始有人扭头暗觑杨肃。

杨肃岿然未动,清冽的眉骨之下目光同样清冽。

雨声已逐渐转小。随着忽来的又一道闪电,仓廒被照得雪亮。

紧接着雷声轰隆传至,而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墙角攀缘到了仓廒顶上的通风窗,随后又如鬼魅般迅速翻了进去。

侍卫们瞬间来了精神,杨肃也蓦然握住了剑柄!

他跟管速打了个手势,管速即瞅准巡逻隙潜到了的墙根下。

不过片刻,已经转成细雨的雨幕里又传来道闪电!

紧接着雷声传来之时,仓廒顶上传来巨响,紧接着便有火球燃起!

“是天火!快来人!”

就近的将士以最快的速度鸣锣召唤。

杨肃声如冷冰:“胡刻带两个人接应管速,郑源带人看管住营门口,务必联同金林卫将士死死把住!其余人都按计划行事即可!”

仓廒里被雷劈中走了水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南仓!负责镇守在此处的晋王府侍卫联同一百金林军顷刻到齐!

仓门很快打开,将领们大声喝令分批带着油毡上房遮雨,一面着人在仓内熄火。

粮食不同别的,自然不能以水灌浇。而仓内为了防潮,还置放了许多干燥之物。

于是即便粮池上方已经盖上了防鼠患的油毡,也还是因为火势猛烈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

门下定睛的管速看到衣服上布满污渍的人影混迹在人群里出现,旋即跟身边人使了眼色!

……

长缨冒雨赶到南仓,骤然传来的轰隆之声将她立时震住在门栏下!

她一把掀去笠帽,睁眼望着出事的仓廒,漫天火光照亮天地,也照亮了雨幕里她青白的脸!

第213章 都已经回到我怀里来了…

有赖于事先计划得周密,侍卫们兵分几路,不过片刻都已经在掌控之中。

杨肃带着人去仓廒里看过,眼看着管速归队,走过来,管速却忽然睁大眼睛,指着他身后道:“王爷快看!”

杨肃转过身,只见仓廒外头走动的万千人影里,面朝粮仓正立着道忒招魂的身影……

长缨顺着进出士兵进入的营地,闻着空气传来的焦味,望着满地狼籍的仓廒,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明明看到杨肃在粮仓添加了兵马,以为他的确把宋逞的话给听了进去,没想到他事到临头居然把人给撤了!

她攥紧着剑柄转身,走出两步便被人挡住了去路。

杨肃带着微微喘息停在面前,扶腰站着的他巍峨如山,双眼幽黯如若深潭。

时隔多日没见,长缨有一瞬的停顿,随后她凝眉:“你怎么把人给撤了?知道这样的疏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现在不是一桩差事的问题了,是这满仓几百万石粮食你该拿什么来填补?就算你填补了你知道又将会给你带多大的坏影响?

“满朝那么多人在盯着你的表现,现如今他们的粮食毁在你手上,他们怎么可能会对你有信心?!”

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她能张嘴指责的霍溶了,这样的语气不应该。

可是这样的错误原可以避免,为什么他还是让人得了逞?

他疏忽到不曾防备会有人趁夜偷袭,甚至把原本添加的那一百人马都给撤走了,他当真就有那么刚愎自负,连宋逞这样的人出面提醒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吗?

还是说他骄傲到在此时此刻就想跟杨际一决高低?

亏她当初结交宋逞还是为了他!

杨肃望着努力克制着但仍然难掩激动的她,心里也汹涌澎湃,他走上前抹去她脸上雨水,牵着她往仓廒里走去。

长缨挣扎,他索性把她一把搂在怀里,一路蓑衣裹着她进了门。

屋里许多人,侍卫们都在,正与营地将士交流什么,门口说王爷回来了,声音即止,齐刷刷往门口望来。

杨肃满腔火热,直接牵着她到了粮池前:“来人把油毡掀开!”

巨大几个粮池上方均密密实实地覆着油毡,此时因为屋顶破损,雨水仍浇灌进来,将油毡上方的木屑瓦砬浇得一片狼籍。

旁边侍卫闻言将就近的油毡一角掀开,底下是鼓鼓囊囊地无数只大麻袋,有些甚至已经被烧损。

接到杨肃示意,侍卫又把当中一只麻袋拿刀子扎开,散状颗粒哗哗流下来,但却压根不是稻谷,而是沙子!

长缨愣了下,立时蹲腰查看,果然是沙子!

“往下三层麻袋都是沙子,不是粮食。”杨肃解下蓑衣望着她,“我听到宋逞那么说,回来后就立刻布署了。

“我让佟琪亲自负责拖来这些沙子伪装成粮食覆在粮池上,瞒过了所有人,这样万一有什么疏漏也不至于毁到粮食。

“沈长缨,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个白痴,被提醒过了还连这点防备都没有?”

长缨对着这满粮池的麻袋屏息,她没有当他是白痴,是他骗杨际的时候连着把她一道骗过去了。

她抬头道:“那你撤出的金林军呢?”

“出去淋了一圈雨又回来埋伏了。”杨肃指着周边。“我不出这招,也引不出杨际。与其防着他,倒不如借此机会引鱼上钩!”

他脸上也有雨水,先前分明还算干爽的衣裳此时也沾上了雨珠,随着他胸脯的起伏而往下跌落。

长缨别脸看向周围。

周围一圈的将士衙役以及金林军,果然看上去人数不少,而他们所忙碌的重点也不是抢救粮食,甚至连清扫都不是,而是在计算如何处置这三层厚的沙子。

“除此之外,我事先也早就让管速他们仔细查看过仓廒周围,在最容易进出的风口涂满了锅灰,如此,只要有人爬入,身上必然会沾上灰尘。

“而他们为了伪造天火现场,平安撤走,并没有穿夜行衣,果然事发之后官兵入仓,管速就已经把犯事的人与前来接头的人一并在仓外小巷里捉了个正着。”

“既然出了仓,你回头又要怎么举证他们?”长缨道,“你拿到证据了么?”

杨肃指着她脚下:“你看看地上?”

长缨低头,借着火把光只见地上一路暗色水滴状的痕迹辗转延伸向门口。

她走出门外,只见那痕迹又蜿蜿蜒蜒在满地泥泞里伸向营门方向。

“你在那人身上做了手脚?”她问同出来了的杨肃。

“必须做。做了就有了证据。”杨肃道,“管速在他趁乱出去的时候一路跟上往地下滴了红漆,沿着他的路线从仓廒到营房再到巷子里,他撤走的路线已显示得明明白白。

“而两刻钟前,营地指挥使已经带人在他更衣之处将他藏匿好了的脏衣找了出来。

“如今,三司的人正在准备赶过来的路上。”

即便倾盆大雨,漆却没那么容易被浇洗掉,何况地上还有泥泞。

粮食没损坏,人也抓到了,三司一来,介时情势便就大白天下。

长缨望着仍有火星的部分毡布,一颗心方逐渐稳了下去。

没出事就好,那她这趟雨也算没白淋。

杨肃低头望着沉吟中的她,忽然间却牵着她大步跨向对面的排房。

进了屋,他着侍卫找来几块干净大棉帕来,然后脱下外袍包在她身上,拆开她的发髻帮她擦起头发来。

长缨拒绝这样的接近,但杨肃铁臂已环住她的腰:“都回我怀里来了,还想去哪儿?”

长缨耳畔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头顶是他沉重而压抑着的呼吸,而她整个人被他压着背扣在了胸前。

“既然这么不信我,不如留下来,好好看着我?”他微哑的声音跟靡音似的。

她浑身濡湿冰凉,杨肃想变成火炉,把她整个人烤化。

他没有想到她会来,他知道她去找过宋逞,以为她心里为他所留的位置顶多如此,毕竟她这么狠心,一走个把月,再也不曾来跟他见面。

但她居然冒雨来了,她还冲他发脾气,她在责备他,她言语里全部都是对他的失望和不满。

如果她心里不在乎他,她怎么会失望会不满?

第214章 你就当我有病

长缨侧首看着窗外。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先前的雨柱变成极细的银练。

来的时候只想到要帮他防备着,没想到会遇见他,遇见他,也并不意外,因为他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耳边他这一声又一声的弄得她的心很乱,她更没有想到之前十王府那一面见得那般尴尬,这一重逢他竟完全不同了态度。

她道:“你是不是有病?”

没病的话不会对一个“抛弃”了他晋王殿下的人这么热情吧?

“那你就当我有病。”杨肃腾出一只手,拿来帕子继续帮她擦头发。语音淡淡地:“我就得了一种不被人欺负就不得安生的病,看来看去就你能治好。

“我这种病,俗名就叫做贱。”

长缨怒目。伸手想抓住帕子自己来擦。他把手举高,让她够不着。

杨肃笑起来,看她一会儿,把帕子给了她。

他退身坐在椅子上,背抵着椅背静静望着她。

灯光从窗下幽幽照在她身上,映出她修长而细腻的脖颈,她纤瘦但窈窕的侧影。

她的长发又浓又密又顺滑,一直垂到了腰窝上。

她有着他眼里最美丽的脸庞和最美妙的身材,而她的坚韧更使得她这些天赋变得尤其灵动和有生命力。

她站在哪里都是耀眼的。

他心里满满当当,但又泛着点疼痛。

她担的事太多了,有凌晏的死,有凌家,有荣胤的小妾,有身边人,还有“杨肃”,他这个夫婿,早就被这些人挤到了犄角旮旯。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他不怕她跟他发脾气,也不怕她不帮他,她要怎么对凌家他也无所谓了,但是他真的怕以她心性之坚定,什么时候一走就真的再也不回头。

他对她的“铁石心肠”已然无可奈何。

投入的越多,也就越害怕失去,他害怕她对他的情还不够深不够重,会在每一次的比较中把他筛选出去。

也害怕自己在未来的较量里变得被动纠结而无暇满足她,以至到最后将来自己还是要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

但要让他再跟之前那样忍受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煎熬,他又是无论如何熬不住的。

他是有野心,但此时此刻,看着重新回归到面前的她,也有刹那间愿意放下刀戟而守住她的想法。

他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未必不能与野心共存。

“长缨,”他仰首望她,“你来帮我吧。就当是除了军功之外,为自己另外再挣一份前程。”

即便不从私,只从公,他再不挽留她,那也是他傻。从长兴州到现在,他们已经是最好的搭档。

长缨也觉得方才那刻的旖旎来得太突然。

如果说她的心分成了很多份,给亲人的,给友人的,那么分给儿女情长的那一份,她无疑是独独给了霍溶。

回京这些日子处处受挫,连荣胤这边她都不顺利,方才便也有刹那间想要在他肩膀上靠一靠的冲动。

杨肃说出这句话,她便对着跳跃的灯苗静默起来。

“你就做你本来要做的决定。”杨肃道,“你本来是冲着‘杨肃’来的,不过是被‘霍溶’捣乱了。

“如今我们拨乱反正好不好?

“杨肃觉得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让你走了他很后悔,他府里的长史都感到惋惜。

“长缨,不要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好不好?继续追随杨肃,去得取你原本想从他那里得取到的。”

长缨侧首,望着他。

“我们可以往下走试试看,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他握住她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握:“生怕被你抛弃的我,或许有一日也会有足够强大的能力让你不必费心取舍而能拥有圆满。

“而背负那么多的你,也或许有一日会愿意再跟我说说‘金屋藏娇’,会再有愿意跟我立下婚书的心情。

“长缨,我会努力的。”

灯光下的他看起来格外深沉和认真。

长缨不能不承认他是最好的说客,把她心底的那点念想与顾虑挑得明明白白。

他有野心,她也有雄心。

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设过极限,最初她是不得不追求权势,而今是她与权势互生互存。

追随杨肃是她再三权衡过的道路,她当然知道这条路能让她上行的速度更快些,也知道她在官场的进取跟她追随他并不冲突。

“王爷,三司的人到了——”

恰在这时秦陆跨进门口,看到这一幕怔住,立时又退了出去。

杨肃没有起身,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改变过丝毫。屋里的空气都仿似没有被搅动过。

长缨默语半日,重新拿起帕子擦头:“你先忙你的。我想想再回复你。”

杨肃答应了。

撑膝望着她抬手挽髻的样子,他以往想象过的他们闺房里的模样,这一刻忽然就变得切实。

他想,只要她答应回来,那么一切都好说。

长缨挽了个素日里简单的髻。想了下,又问他:“霍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将来打算怎么对待他们?”

这话题太过跳跃,杨肃凝眉顿了下才把身子直了直:“那是我养父养母,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如今的成就。

“眼下不方便让他们暴露,等到我有能力保护他们,自然会尽我之能反哺。怎么了长缨?”

长缨看不出他有任何遮掩粉饰的意思。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南仓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不少人。

长缨回府路上已经接连撞见好几拨赶往南仓来的官员,路过凌家的时候看到角门开着,想必凌渊他们这些中军都督府的官员也都闻讯赶去了。

回府热水沐浴又喝了祛寒汤,想了会儿心思,而后跟起床了的黄绩说了会儿话,天就亮了。

少擎快马赶到家里来:“你知道吗?昨夜里南仓出了大事!”

随后他把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然后脸色沉浮不定地道:“没想到杨肃居然这么能耐,这背后使鬼的人为了这阴谋没少耗脑子吧?

“光是打入中军营策反守将士为暗线就不容易了,可杨肃居然从头到尾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这回对方想逃也逃不脱了,简直也太神了!”

长缨忽略掉他所有的惊叹。道:“如今怎么样了?”

第215章 谁的功劳?

“晋王连夜掌控住了所有证据,随后就等来了三司的人,当场就勘查的情况写下来让三司各衙皆立字画押。

“这等于是回头让他们翻盘的机会也不给了,而后就闹到了宫里。

“与那暗线接头的人都被带回宫了,早上在扯皮,但最后东宫把兵部员外郎高琥推了出来,说是他自作主张坑害晋王。”

“这鬼话谁信呢?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今日站在晋王这边说话的臣子有不少,看起来,他虽然是险些被坑,但因为没有哪里落下疏忽,倒是因为这番机变而赢得了不少支持。”

这结果便跟长缨后来预测的差不多了,其实只要粮食没有被毁,他便不会落下什么不是,而如今居然他还抓到了行凶之人,那定然是要让人刮目相看的了。

诚如长缨所猜,宫里这边,以杨际处决了犯事的暗线以及兵部员外郎高琥结束了纠纷。

今日虽非朝日,但相关衙门,比如三司,再比如中军都督府里的凌渊以及东阳伯父子,再有傅容父子皆到了宫中,此外还有宗人府,以及内阁里几分学士都在。

宋逞昨夜里就已经知道了南仓出事的消息,听到之后他也再也未有合眼。

这几日他也关注了杨肃押运漕粮的事,得知他各路防守皆做到位了也感到放心。

他没有想到还真让沈长缨给猜中了,果然太子出手,而且还真就是事出南仓!

整个早上杨肃以压倒性的姿态与犯事凶手论罪,他一面从旁静望着这晋王,在一面也扼制不住心内震惊。

即便是杨肃早有预料,但他防备得无一疏漏也实属不易。

卫所里也皆在传昨夜里的事,冯少康来了,跟少殷校场说话。

看到她来也招她过去提到了昨夜,大意是要以此为戒好好当差做好防备之类的嘱告。

自长缨在杨肃回城半途露了那一手之后,冯少殷对她态度也有观变,最初也许把她仍当小丫头,如今终于以看一个战将的正常目光在看她。

练兵的空闲时间长缨也杵着剑坐在杌子上想杨肃。

她在想他昨夜里那番话。

她对当年那半个月仍然没有什么印象,不知道留给他的是一段有多难忘的记忆。

但是,湖州的印象却是历历在目的。

面子不面子,跟长远比起来,她倒不计较。

杨肃对霍家那番话一定程度上也在帮着他游说她。她想,关于未来那些事情,不管凶手是不是他,答应他了,至少她会离真相更近一点。

卫所里无军情,下晌都没什么事。

晌午才到家,宋逞就派人来请她过府吃茶。

“南仓昨夜里的事情听说了?”这位内阁大学士,见了她面连寒暄都省了。

他直接道:“竟让你算得丝毫不差,犯事者趁夜于南仓借雷电之便假造‘天祸’,让晋王捉了个正着。

“说说你是怎么算到的?”

长缨笑着道:“晋王回京对东宫来说是莫大威胁,路人皆知。所以晋王不管是揽下什么差事,对手都定然会想办法给他个下马威。

“至于我为何猜中将事出南仓,也许是因为早些年前我随同姑父去往南仓时,就觉得那里不大太平。”

她重生预知世事的能力是巧合,路遇偶然也是巧合,这么说不亏心。

宋逞道:“那又为什么偏偏是晋王?”

知道他这是在探究,长缨想了下,又笑道:“晋王也好,旁人也罢,晚辈只站在社稷与百姓的立场作事。

“谁能够爱惜贤臣良将,能够体恤百姓,我便愿他千秋万代,永世昌隆。”

宋逞一笑而未再言语。

杨肃直到午前方凯旋归府。

杨际这次虽然滑脱,但好歹这第一场的交锋杨肃大胜。

回府后秦陆谢蓬等所有人全随同进了殿。

谢蓬道:“此番当真险恶。虽说我们事先也提防过走水,但按说雨夜他们行事不便也该收敛,没想到竟出了这奸巧的主意,借着雷火制造天祸。

“好在昨夜里没曾调走那一百金林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真调走也出不了大事。”佟琪道,“有那三尺厚的沙袋挡着,怎么着粮食也不会毁去多少,只是调走了就无法捉到他们,到头来也只能吃个哑巴亏。还是我们王爷英明!”

他咧嘴跟杨肃弯下腰来。

众人都舒心而笑。

杨肃却支着扶手道:“这事我顶多摊个三成,真正的功劳……得算宋逞的。”

“宋逞?”

“是啊。”杨肃道,“如果不是宋大人特意在宫门口叫住我,我也不会上心。

“我即便是提防,也绝不会谨慎到拿沙袋来装成粮食护粮的的地步。所以这个人情,我不能不认下。”

长缨暗中托付宋逞来嘱告他,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是她的主意。

他还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拉不下脸,或是有别的顾虑,总之她既然没有事先说,他也不想冒然说出来,让身边人误会她这又是在变着法地想巴结他。

众人略默,皆纷纷点头。

秦陆道:“王爷回京至今毫无根基,宋逞是内阁学士,可称位高权重,又颇具风骨,在士子间颇具号召力。

“难得他这次事先提醒王爷警惕南仓,使王爷避去了一大劫,此番自然是要设法换取他的赏识,为王府增添助力才好。”

杨肃琢磨着道:“以宋逞的为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他撂下道:“你先去备礼。”

宋家这边由于宋逞是出于对长缨的托付才出面提醒,杨肃虽有亲近招揽之意,但的确不曾抱过多希望。

携礼登门,如意料之中寒暄小坐了会儿,便就结束了这次会面。

长缨说要想想,杨肃就由着她想。

但终究不是那么放心,想起上次他让她跟他一道回京,她也说想想,虽然是答应了,后来却又突遭那变故,便似有了些阴影,深怕她那边再出什么事。

想去催催她,却又怕催来不中听的消息,加上差事未完,便暂且把精力安心放在余下几日正事上。

荣家这边他自然也让下面人帮着盯了盯,但是人家内宅之事,他实在也所获甚微,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为好。

第216章 他往你屋里跑的多?

南仓之事尘埃落定。

杨际这边失了手,接下来漕粮事上就顺利了,余下三日将最后一批粮顺利运送入仓,与南仓驻军指挥使办理了交接,差事就算正式完成。

此事过后,晋王逐渐在朝政之中有了存在感,臣子们之间每每提及,也终于由自出身民间的皇子变成了“年轻有为”的晋王,自然这是后话。

这日在卫所,少擎把长缨前番嘱他办的事回讯了。

荣胤居然没有软肋,或者说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作文章的软肋,甚至是儿女方面都没有任何空子让人可钻。

儿子从小放在老宅教养,女儿战斗力十足,犯点事压根不需要他这个爹出头。

除此之外他公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疏漏,在外头也并没有养什么粉头。

这简直是……

长缨回想起当日看到的俞氏那骄横模样,也不觉揉起额角。

下晌回来再看到紫缃送进来的宫宴的袍服,想到不日即是宫宴,她不禁又想到荣胤必定赴宴,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再找他说说?

想到这里她道:“去接秀秀回来,我问她几句话。”

……

近来荣胤不知怎么回事,在府里时间明显多了,除去隔三差五要到秀秀这里吃晚饭,便连留宿的次数也跟着多起来。

秀秀日间还要算账以及偶尔跑跑长缨的铺子,常有体力不济,到了夜里听荣胤说到备水,内心便已经有点拒绝。

这日下晌,荣胤身边的长随来传话:“明儿个是给晋王殿下归朝举办的宫宴,老爷去了东阳伯府,让姨娘不必等晚饭。还让姨娘别出去。”

秀秀掐着手心:“知道了。”

松了口气。

最近他往这边来的这么勤,除了她自己辛苦,隔着院子她都感觉到俞氏攥到颤抖的拳头了。

她当初就是冲着闭眼跳火坑来的,谨守着自己为妾的本份,从来没想过要专宠,更没想过恃宠生骄。

他便是不来,她觉得也没有什么,俞氏那边也正好能少惦记着她点儿。

但可儿说要是老爷一次都不来,那正房下起手就更加无所顾忌,为了安生,后来这两年她也就看淡了。

收到紫缃传话,她把荣胤的嘱咐抛到了脑后,收拾收拾就出了门。

正院那边气氛紧张,这两日荣璧如跟俞氏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对上了,秀秀绕道走了素日基本没有人走的西角门。

西角门通常上锁,但秀秀跟荣胤撒谎说那边离长缨的铺子近,很早之前就找他要了钥匙。

刚至门下,隔墙传来话语声:“……是舅太太娘家那边的人,家里是犯了事儿的官户,才十六,水灵灵的,会弹曲儿,又会侍候人,不比秋桐院差。”

秀秀停了脚步,侧首看去,爬墙虎遮住的镂花窗那头站着两个婆子,是正房里做洒扫的。

“那大姑娘吵吵什么呢?”

“太太要办的事大姑娘都不乐意呗。人家是嫡出的大小姐,连填房都不放眼里,怎么会任凭着填房还往老爷房里塞人?

“秋桐院也就算了,那是老爷自个儿往回领的,大姑娘也管不着。这太太要塞人,大姑娘自然就看不顺眼了!”

秀秀垂首咬了下嘴唇,抬脚往前走了。

长缨让吴妈炖了参鸡汤,在小花园里菊山旁等她。

看她面有疲色,且神色不定,只当她是在荣家又穿了小鞋,便直接忽略了去问那些糟心事,说道:“我是想问问你,对于离开荣胤,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秀秀掐手想了半日,说道:“我还是回来吧。”

长缨望着她:“荣胤那边我感觉他并不想放你走,你觉得可能会是什么原因?”

秀秀凝着眉头:“我不知道。”

荣胤从来没有管过她行踪,她一个大将军府的侍妾隔三差五在外头走,他也不理会。

他怎么会不想放她走?

近来他们之间确实是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但也仅止于闺房之内的交流,男人在闺闱事上给予的融洽,无非也就是满意女人的乖顺而已,怎至于到不舍的地步?

长缨望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秀秀叹气,撑额说出来:“这两天俞氏跟荣璧如又闹起来了。刚刚我出门的时候才无意听到,原来俞氏又给荣胤房里找了个人。

“我觉得这是因为荣胤往我院里跑得多引起了她的忌惮。我总觉得,接下来后宅又要不平静了。”

长缨眨眨眼:“荣胤往你屋里跑得多?”

秀秀恍觉说得太多,红脸道:“也没有……就近来多一点……以前一个月也只有七八次……”

说完觉出越说越详细,便更加乱了,“总之就是俞氏要给他屋里添人了,以后会更加热闹。”

长缨脸上也有点不自在。

她知道这次数代表什么意思。

以前一个月七八次,现如今是比七八次还多了。那姓荣的居然还挺勤快!

——不对!从前次数七八次,近来还多了,那荣胤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秀秀:“他什么时候开始来的勤的?”

秀秀掠了下耳边碎发:“就,上次我从这儿回去。”

上次她从沈家回去,正是长缨找荣胤聊过的当日,这么说来,他是知道她明确有要接秀秀走的意思之后就立刻行动上了?

他想干什么?

长缨内心响起警铃。

但这事还不同别的,秀秀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父亲是小将领,后来到了沈家又到凌家,也都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

虽然不像自己一样正经研学过什么,但凌家在她上私塾的时候也让她读了很多书,跟寻常四五品官员家的小姐比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要是不出那档子事,凌家定然也是会替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的。

因此,她跟荣胤也不至于聊不到一起。

且她性子乖顺,大约更合荣胤这种有权有势男人的胃口。

所以荣胤万一真舍不得她,也不奇怪。

但天知道他这种人的不舍能维持多久呢?何况合胃口并不等于真心喜欢。

别说他在荣家掌有绝对的权力,想添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这里还正摆着个俞氏忙着给他塞人夺宠呢。

他近来这么勤快,难道是想困住秀秀?

第217章 我是梁绾

“你觉得荣胤对你怎么样?”她问。

秀秀手下搅着鸡汤,道:“不怎么样。”

“那到底是怎么样?”

秀秀沉吟:“那要看把他当什么人,如果是当老爷,我是妾,那他是好的,因为至少他自己没欺负过我。

“就算俞氏欺负我,她是妻,我是妾,这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是丈夫——我怎么可能会把他当成是我的丈夫呢?

“铃铛,我若把他当丈夫,那吃亏的是我自己。

“所以,我对他没有期望,也不可能有期望。只要这样想想,其实日子也不至于不能往下过的,你该相信我,我也还是有一定的本事能让自己呆得舒坦。

“荣胤这里,他若实在不放手,你就算了。毕竟我们没有办法怪他什么的。”

长缨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竟拎得这样清清白白。

沉吟了会儿,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端起汤来喝。

……

为晋王归朝举办的宫宴如期而至。

正四品武将礼服是绯袍,四梁冠,素金带,女将服制大致相同,一样是绯袍与素金带,襟前绣金丝豹纹。

只男服为袍,女服为上衣下裙,配四色云鹤花锦绶,四梁冠改成镂空的六尾金孔雀等等。

总体来说较之男臣多了几分柔婉,而较之诰命女眷自然又多出不少官威。

长缨穿戴完毕,紫缃和黄绩快看直了眼。

而后挑着不早不晚的时间出了门。

她对今日这场宫宴无可期待,但仍然想再换个方式找荣胤说说。

由于在京的高品阶女将不多,又因为之前少擎都替她担忧过的现状,这注定会是长缨两世以来最为无聊的一场宴会出席。

长缨甚至都觉得皇帝下旨让她入宫赴宴,都透着那么点煞有介事的意思。

但这些对她来说影响不大,毕竟她脸皮已锤炼至厚。

杨肃进宫进的早,府里奉旨随行的除了身边侍卫,还有秦陆,谢蓬,梁绾和梁小卿,以及当初永和宫几名旧宫人。

梁凤进京第三日就离京办事去了。杨肃望着原该他站的位置站着梁绾,默算着回来的时间。

他交代佟琪:“回头看着点儿,她今儿多半是一个人。”

这没头没脑的,佟琪也听懂了,就应了下来。

秦陆和谢蓬他们进来,杨肃又说:“我打算回头亲至沈府,请沈长缨入幕。”

漕粮的事也完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催催她了。

谢蓬微顿:“她是有官身的,怎可入幕?”

秦陆清嗓子:“有官身并不影响给王爷出谋划策,王爷应是这个意思。”

谢蓬看了杨肃一眼,没说话了。

凌渊伴着凌夫人到达承天门外,与早等在这里的傅容还有少殷少康会了合。

他道:“铃铛今儿一个人,回头帮我看着她点儿。”

傅容失笑:“人家都堂堂明威将军了,谁还能敢吃了她不成?”

玩笑归玩笑,倒是都应了下来。

长缨的确是一个人。

好在她对皇宫里很熟,所看见的也全都是熟人。

虽说瞧不起她当年行径的人挺多,但也有那些城府深的本着都不得罪的心态与她正常寒暄。

她跟在一班武将后头进殿,远远地先拜见了皇帝,然后就出了殿。

宴厅设在太和殿,百官们在保和殿等待,而中和殿则作为了晋王的临时更衣休憩之处。

后宫无诏不得入,三殿能供人消遣的地方实在不多。

举目望去四面都是高高低低的殿宇,朱漆描金的门墙廊柱,除了站露天底下晒太阳,上侧殿里吃茶唠磕,就只能沿着长廊数柱子玩儿了。

长缨不想跟任何人主动攀谈,她想找找荣胤。

她先进了保和殿。

举目望去,熟人一窝一窝地,凌渊他们这些人大约另有去处,一个都不曾见,跟同僚一起的宋逞看到她,跟她招手过去吃茶。

她过去行了礼,略坐了坐,看向四面,不见荣胤。

想到他大约应该与东阳伯他们一起,便又告辞起身,打听到东阳伯他们在武英殿,果然荣胤也在内,便跨过右翼门,往武英殿去。

从右翼门前往武英殿得穿过一片小花园,今日武英殿无人当差,几株紫藤长得高大,虽然无花也枝条蔓妙,又因为园圃里各色秋菊已开,因此也有游人两三只。

长缨不知荣胤在里头做甚,主动求见也没有这个必要。

便唤紫缃去端茶,然后找了处石墩,垫上帕子坐着,打算来个偶遇。

面前宫宇重重叠叠,墙面有些年岁没修补,显出斑驳痕迹。

这宫城里记不清易过多少主,不知道前世里杨肃究竟有无上位成功,倘若成功了,他就会是这里的下一位主人。

木棚架上垂吊着几盆花草,她信手掐了片青碧细叶的草,一面把玩一面打量着对面。

“这是石斛。”

身旁忽然来了道温软的女声。长缨打量她,是个十六七的锦衣少女,雪颜墨发,明眸晧齿,气质清雅,说着话的时候目光透着光亮在打量这株石斛。

她说着也抬手撩起草枝,“石斛生长在苦寒之地,没想到在宫里也能养活。”

“你会辩识药材?”长缨倒有些讶异。

今日能入宫的长缨几乎都认识,但这一位她并没有见过。

“家中世代行医,因此也知道点皮毛。”少女说着,侧首看向她。

看到她这身服饰,她又微微地愣了下,然后目光落到她脸上。

“那很好。”长缨道,“女孩子家有个长处,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想起自己,当初要不是因为在凌家学了那么多东西,出了京城别说挣下官身,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少女看了她一会儿,道:“您是沈长缨将军吧?”

长缨扭头看她。

“我在十王府看到过您给王爷的政略册子。”少女温和而大方,“听说今日奉旨进宫的女将除去贞安侯府两位女将军以外,便只有沈将军一人。

“我是梁绾,梁凤的妹妹,我哥哥给将军医过伤。——见过将军。”

长缨顿了下,她并不知道梁凤的妹妹也在十王府。

更加不知道自己还会有政略册子能让她看到……想起那日走时的匆忙,猜想是落下了什么。

便道:“梁姑娘跟着梁大夫在十王府?”

第218章 没事儿别招我

梁绾道:“当日王爷回京回得仓促,我哥哥当时去湖州也是去得匆忙,因还有别的事情未处理完,所以就把正好在霍家的我一道带上了。现如今,我哥哥已经离京。”

长缨恍然。

杨肃已经是奉旨留京的晋王,按理他完全可以享受太医请脉问诊的待遇。

但是宫里的太医——

长缨想起四年前给她看病的太医居然隐瞒了伤情,可见宫里太医也不靠谱,那么谨慎的杨肃把梁凤留在身边也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她说她在霍家……

长缨目光又落回梁绾脸上。

“梁姑娘跟霍家很熟?”

梁绾望着她,樱唇弯起:“我很小就认识王爷。”

长缨愣住。

“将军是四年前遇见王爷的吧?”梁绾也铺了帕子在隔壁石墩上坐下来,“其实我比将军还早三年。

“当然最先是我二哥认识他,我小时候常跟着二哥在霍家小住。

“对了,他四年前眼睛着了暗算那次,就是我二哥带着我帮他医治好的。

“我和哥哥接到佟琪传来的消息,在半道上看到他们,他整个人失魂落魄,不说话,也不肯开门见人,让人心疼得不像话。”

说到这里她轻轻侧首,道:“当时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一去而不知影踪的将军您。”

长缨没有说话。

梁绾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好在病好之后他就很快恢复了。他在东宁卫当差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到梁家来。

“他喜欢吃我母亲做的卤牛肉,经常跟我二哥就着家里的腊味下酒,经常使唤我帮他们干这干那。

“那会儿我们都还不知道他是皇子,我就觉得他跟寻常的世家少年没有什么两样,很张扬很不羁,甚至很淘气,经常带着手下士兵偷偷去打架,可是他又那么不同……”

说到这里她戛然止住,目光转向长缨:“将军当年离开他,其实是有苦衷吧?王爷是个至善至美之人,若无苦衷,想来将军不会心无挂碍地离开。”

长缨眯眼望着前方,并没有答话。

梁绾等不到回应,望着前面紫藤,又道:“盘龙镇上住着的那天夜里,你走之后王爷整宿没睡。我从来没见他为谁这样屡次三番的伤神。

“将军真的很幸运。

“想想当初你若为他留在湖州,跟他一起回京,得到的会比现如今要多得多,将军当初,真是失策了。”

长缨听完,笑了下。

“姑娘,管侍卫在找咱们。”

丫鬟走过来,轻声催着梁绾。

梁绾站起来:“我先回殿,将军要不要一起?王爷定然也很想见到你。”

“梁姑娘先走。”长缨微笑。

梁绾点点头,转了身。

长缨望着她背影,思索着收回目光。

“好看吧?”

身边又有人说话。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梁小卿停在她身边,冲远去的人影扬着下巴:“她就是世上最可爱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明的那个人。”

长缨收眼看她。

梁小卿轻哂:“我知道你文韬武略,但你文武皆未必天下第一。

“梁绾就不同了,她除了美丽聪慧,医术也是天下所有女医里最出色的。沈长缨,你比不上她!”

她的脸上带着傲慢与微笑,还有毫不掩饰的魔鬼般的恶意。

“梁绾七年前就认识王爷了,后来王爷在东宁卫那几年,身上带的药,都是她调配的。从前写军报的时候,他还经常让她帮着磨墨。

“梁绾那么出色,她还跟王爷有着七年的交情,沈长缨,你有吗?”

长缨没言语。

“我早就说过,王爷于你就是道义。你不要他,他自然没有追着你不放的理由。你说呢?”梁小卿道。

她背着手往下说:“梁家虽然不做官,但家底可不弱,梁绾的父亲,昔年曾为皇太后医治过顽疾,也曾是皇上南巡时的座上宾。

“梁绾性子温和,会处处迁就王爷。王爷高高在上,是那云巅龙凤,怎么可能甘于低声下气对别人?

“沈长缨,王爷不是非你不可的,没有你,他还有千千万万的选择。而且你性子太刚,根本就不适合他,梁绾才适合。

“梁绾心胸宽广,她知道王爷也喜欢你,但她一点也不介意。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长缨望了她半晌,说道:“杨肃喜欢她么?”

梁小卿顿了下:“当然。”

长缨笑起来:“既然这么有信心,那又何必处心积虑来激我?”

梁小卿愣住。

“这么样激我,难道不是在害怕我有朝一日杀回马枪么?”

长缨轻扯着唇角:“可惜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适合’他。我站在什么位置看他,由我决定,不是你们。

“既然心胸宽广,又何必八字没一撇就开始防这个防那个,跟我细数跟他的交情?

“将来真成了亲,不还得时刻带着对大灯笼挂身上防着他三宫六院?”

梁小卿无言以对。

长缨望着她渐凝滞的脸色,又敛色道:“倘若是梁绾让你来的,那你转告她,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这条路谁都知道不好走,得靠防备着男人来保证自己的地位有些愚蠢。

“想走这条路,要么就接受他雨露均沾,要么就凭本事让他付出绝对忠诚。

“既然怕我回头,又为什么不给自己留点退路?

“我这人心狠手辣,能狠得下心当白眼狼,狠得下心抛弃杨肃,对旁人自然更不会心慈手软。

“我若是看谁不顺眼,说不定哪天就是豁出去也要给自己出口气,你信不信?”

梁小卿噎住。

“记住,没事儿别招我。”

长缨伸手压扶着她头顶,起身睥睨她两眼,缓步走远。

武英殿内正负手走出来的荣胤与同行的太医及东阳伯刚好望见这一幕,看着被按趴了身子的梁小卿匍伏在下如同俯首称臣,再望着远处那袭绯红绣金的耀眼礼服,皆停步站在门廊下。

那远去的背影分明纤细,但又透着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威严。

“那位是?”太医疑惑。

“明威将军,沈长缨。”

荣胤出声,缓缓道。

第219章 她神色怎么样?

杨肃在中和殿更衣,谢蓬走进来:“王府的人都已经在保和殿了。”

挪步到殿里,群臣都已在了。漕粮入仓的顺利完结,令今日的气氛也远比归京当日要热烈。

除去部分文武官员的攀谈接近,路过的女眷们也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都知太子后宫美人无数,挤不进人了,这位晋王倒是身边干净,又一表人材,让人惊艳得很。

只不知究竟实力如何?虽是爱慕,暂且也只能观望,免得是个绣花枕头,来日跳了火坑。

杨肃应酬了一轮,看到种种别有目的的目光,只觉索然寡味。

倒是怀念起在湖州跟长缨一起替她办庆功宴那回,即便那日他被凌渊那个人渣和徐澜合伙灌醉了酒,也显得那么恣意痛快。

不由问管速:“她在哪里?”

佟琪小碎步走进来:“爷!先前梁姑娘在武英殿前跟沈将军说上话了,后来梁小卿又在沈将军面前说话了,沈将军后来就下接撇下她走了!

“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杨肃手顿下:“那她神色怎么样?”

佟琪道:“属下看不出来!”

杨肃紧走两步,停下又问:“她去武英殿做什么?”

“属下不知。不过荣胤与东阳伯都在武英殿喝茶,还有太医院的太医。”

……

长缨离开了梁小卿,立在园子这边的爬墙虎下,低头玩了好一阵腰上挂着的药玉,直到听到武英殿那边动静才转过身来。

武英殿那边已经有人走出来,太监与护卫们陆续走前,紧接着又有吱呀门响,人都往右翼门方向去了。长缨神色如常地望着对过方向,等着官服于身的荣胤自人流里出现,而后便走上前。

荣胤跟东阳伯他们分道而行,见她至跟前,垂眼望着她,停下来。

“大将军贵体不适?”长缨不动声色望着他身后反方向离去的东阳伯与太医。

荣胤目光深深,未置可否。

长缨拂了拂袍袖,省去寒暄,直接道:“记得上回大将军给我开出了条件,不知道若我愿意辞官,大将军是否就真的肯把秀秀还给我?”

荣胤闻言,微抻身,敛下眉眼。

长缨进而道:“哪怕秀秀有了身孕你也肯让她跟我走么?”

荣胤目光落到她肩膀豹纹上:“沈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近来的作为,难道不是有目的的么?”长缨道,“既然将军开出了条件,一面私下里又动作频频,那么我想知道,大将军最终是会放人还是不会放人?”

荣胤垂眼未语。

长缨却在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他终于道:“是她跟你说不想再留在荣家?”

“她当然不会。”长缨敛色,“她不是食言之人。当初是她自己求上你的,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只是我受了她的大恩,恰好又不甘心看她受苦,所以才想请大将军通融罢了。”

长缨不打算再跟他争论,她也争不过他。理论上说她没有立场让他放人,因为当初本就是他和秀秀你情我愿的事。

只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秀秀呆在火坑里出不来。

既然秀秀也有这个意思,而她又做不到辞官,那她就只能放下身段试试。

“我若不通融呢?”荣胤道。

长缨顿了下,随后就拱手深揖了下去:“那我就只能拜托大将军善待她了。

“秀秀自小失怙,从小到大寄人篱下,难得的还有一片至诚待人。

“她原也有寻常少女对婚后生活郎情妾意的向往,是因为我而断送了前程。

“大将军执意不放,我无法强抢,只能祈求你不要让她活得那么憋屈。”

如果秀秀只是遇到了纯粹的不公平,她自可手起刀落替她筹谋摆平。

但这种事情,又如何能理得那么清晰明了?

莫说荣胤不放人在情在理,就算是他真虐待她冷落她,长缨就凭这去抢人也理亏,毕竟当年他答应她的事情是做到了的。

“荣叔。”

正僵持着,面前又有人来,称呼的这人一张脸俊美异常,是穿着世子服的傅容,同行的还有冯少康。

两人唤完荣胤之后,均开始打量今日女将礼服出行的长缨:“铃铛这是怎么了?”

荣胤望着她,准备抬步。

长缨道:“荣胤!”

荣胤止步,半晌负手看回她:“她生是我荣胤的人,死是我荣胤的鬼,要怎么对她,你无权过问。”

他凉凉收回目光,跨门远去。

长缨攥拳,眉头锁得生紧。

傅容道:“傻姑娘,荣叔当初不就是因为喜欢秀秀才接她回府的么?你一回来就要拆散他们,他岂能对你客气?”

长缨转身:“世子觉得他那是喜欢么?”

她从前称傅容为傅大哥。

傅家家世同样无可挑剔,祖上行武,也出过文官。傅容从小就受祖父母与父母疼爱,真可谓娇生惯养。

性格也是凌渊他们这帮人里最为温和的一个,只是为被惯得格外挑剔,寻常人要入他的眼也难。

原本她也是敬着他的,但他们这些人,居然都把荣胤对待秀秀的这种行为轻描淡写地认为是“喜欢”?

“完了,惹毛了这小老虎,咱们也要落不是了。”少康笑起来,又敛色道:“走吧,回殿里吃茶。”

长缨不想跟他们一起:“你们去吧。”

“你不走,难不成还真想去荣家抢人?”少康道。

“为什么不能?”长缨道,“他若再放任俞氏伤人,我迟早得拆了他家!”

少康与傅容对视,笑道:“沈将军要发威了。”

长缨心里烦躁,行了个礼想走。

冯少康却冲她使了个眼色。

长缨顺着他眼神指引看向他后方,只见影壁后藏着个小太监正探头探脑。

她顿了下,立时看回他们。

傅容道:“好心好意过来提醒你,倒还落了你一身埋怨。”说罢他又道:“是东宫的人,不知道跟了你多久了,方才你跟荣叔说话他就在。

“我们刚刚才听说,这次让你和晋王身边的人都来参加宫宴,是杨际提议的。”

杨际?

长缨倏然再往那太监看去,已经看不到人影。

“别看了。”少康催她,“走吧。”

长缨不知道杨际把她和晋王府的人召进宫来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想了下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便跟着一道走了。

第220章 将军原谅我

杨肃陪着皇帝与诸臣叙话,由于暗里盯着长缨的佟琪方才回来了,他让人找了长缨一圈没见人,心里便总有些不踏实。

杨际瞥着他,笑道:“皇弟今日可有些心不在焉,莫非惦记着什么人?”

殿里众人都瞧过来,包括皇帝。

杨肃一笑,说道:“今日进宫来的文武诸臣这么多,我光惦记着哪几位也不合适,自然都得惦记惦记。”

说完他起身行礼:“今日各位大人进宫都是为的给儿臣捧场,儿臣也想去外殿打个招呼,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扬唇:“去吧。”

贞安侯看着杨肃走远,微笑收回目光:“今年南边收成不错,听说已经入仓数百万石……”

杨肃听着身后声音消去,到了中和殿先把梁小卿叫过来:“你跟长缨说什么了?”

梁小卿由于医学上悟性高,时常故作老成说大人话,在梁家族里被纵着。

她受了长缨的气,正无语,如今又被招过来责问,更是按捺不住:“我就是看到她跟绾姐姐说话了,然后就告诉她说绾姐姐跟王爷有多年交情。

“还说绾姐姐很温婉很善良,跟王爷很般配,再然后说她撇下王爷是她的损失……我又没说别的,而且都是实话呀!”

杨肃听完青筋暴胀,笑起来:“很好。”

梁绾豁然色变:“小卿!你跟将军说这些?!”

梁小卿看到杨肃这般也知道不好,支吾着要再言语,秦陆已沉脸走到面前:“王爷怎么对沈将军那是王爷的事情!谁给你的胆子在朝中女将面前胡言乱语?你当王府是梁家吗?!”

梁绾瞪眼望着梁小卿,胸脯起伏,随后咬牙冲杨肃跪了下来:“王爷息怒,是我管教无方,出宫之后,我必定亲至沈府跟将军赔罪!”

杨肃寒脸捉着一只纸镇把弄,望着门口只声不出。

“是该立立规矩了。”谢蓬看了半日,这时候也凝眉出了声,“虽说沈长缨应该不止那么点肚量,为这几句话捻酸吃醋,但秦陆说的对,这里不比蜀中,眼下也不是从前。

“朝中危机四伏,咱们本就该齐心合力一致对外,哪里有从咱们自己就冒出破绽来的道理?

“于私我就不说了,这是王爷自己的事。于公就是你们不对。今日为逞一时之快挤兑了一个女将,来日若又为着心气不平干出更出格的事来,咱们这些人岂不都得被你们拖累了?

“不但不成体统,还要坏大事!”

梁小卿伏在地下,哭出来了。

但杨肃居于座上,仍是铁青脸不发一言。

“王爷!王爷!”佟琪这时候快步回了来:“找到了!沈将军她,她跟武宁侯在一处!”

……

长缨原本以为只是场寻常宴会,吃完走了就罢了,没想居然还让人盯上了,杨际居然派人盯她?

既然让她进宫也是他提的,那很显然是打着什么算盘了。

漕粮这事杨肃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他会有后着这在意料之中,但他该盯的是杨肃不是吗?

她目前还有什么可让他盯的?

之前在湖州不过是为了凌渊而针对她和霍溶而已,他总不能还在想着拢络凌家?

跟傅容他们进了保和殿后,便找了位置先坐下来。

少康新婚未久,殿里打了个转儿又被媳妇儿派来的丫头招走了。

傅容推了一盘子鲜果到长缨面前,道:“好丫头,出去几年回来,连哥哥也不叫了。亏我们家敏哥儿时常跟我念叨你。”

长缨跟傅家老三傅敏是发小。

他们俩同月生日,但她鬼灵精,傅敏愣头愣脑,傅敏常常被长缨带着有些鬼马的举动,旁人看着他俩在一起就喜笑眉开,活似是双开心果。

但那是从前,傅敏听说已经说好亲了。

其实除去傅敏之外,这些世家里还有好几个她的发小,但那又怎样?

过去被娇养在蜜罐里的沈璎已经死了,如今回来的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沈长缨。

她拿了颗葡萄,看着面前这位广威侯世子,说道:“少康都成亲了,世子怎还未有好消息?”

傅容在侯府居长,他跟凌渊少康一般儿大,傅敏这个老三都说好亲了,他这个老大还未说好亲是真说不过去。

傅容对着手里银叉叉住的一颗葡萄扬唇:“想成,但知己难求。”

长缨深以为然。

茫茫人海里要找个处处合契的,的确也是难求。

坐了会儿,紫缃俯身下来道:“姑娘,秦希云今儿也进宫来了。”

秦希云便是四年前跟她在通州庄子里起过冲突,而后又被凌渊捉着磕过头的秦家小姐。

秦家朝中地位不低,她会来,长缨不意外。

但她也来了,总归让人多出些阴郁来。长缨可没忘了,紫缃说过,当初凌渊看着她磕了百十个头才放人,额头上还留着消不去的疤呢。

“她如今怎么样?”长缨问。

“听说嫁人了。”

长缨点点头。

没顾上多问,殿门口就有太监鱼贯而入,紧接着“晋王殿下到”的唱声之后,穿着玄色蟒袍的杨肃进来了。

他身材英挺,今日做正经亲王礼服装扮,浑身上下更是透着高不可攀的尊贵,加上那副夺目的五官,进门后立即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殿下!”

殿里此时有身份的不太多,像傅容这样衿贵的也只是少数且还是年轻辈的。

长缨埋着脸,跟在傅容后头弯腰行礼。

杨肃唤着“不必多礼”,随后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被傅容挡去了大半身子的长缨身上。

而后径直走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抬臂拱手,竟冲着长缨深揖下来,行起了大礼。

殿内人都有点震惊,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包括身旁傅容都愕然眯起了眼睛。

“沈将军于小王有再造之恩,小王须当有这一拜。今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将军原谅则个。”

由于殿里人都被杨肃这一举动给震住,因此十分安静,他这句话也就清清晰晰传到了众人耳里。

大伙便很快想起来,早前晋王回宫路上,正是被这位沈将军所救。

第221章 王爷这么有心

长缨盯着他后脑勺看了会儿,俯身还礼:“王爷不必客气。下官也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杨肃直起腰,看了眼长缨脸上,只见平静如镜,想想,说道:“将军当日用兵惊艳全场,令小王深感钦佩,小王想请问将军至侧殿喝杯茶,不知是否赏面?”

长缨怎么可能不赏面?他可是皇帝的宝贝儿子。

她施礼,应下来。

杨肃眼里光采隐现,转身走向东面侧殿。

侧殿也不是什么隐蔽之处,不过是以屏风隔开的一处小厅,所以注定也不可能说上什么体己话。

杨肃进来后回身望着长缨,清嗓子道:“将军这几日还好?糟粮的差事刚完,我还没来得及顾忌其他,今日宴散后,我到将军府上拜访。”

又轻问:“可好?”

长缨瞥了眼他,没有吭声。

杨肃看她这样心里就有点悬,想要就地跟她解释,殿里这么多人,又犯不着让人听见了瞎猜疑。

长缨缓缓吸气,说道:“王爷这么有心,那下官就恭候王爷大驾。”

杨肃心下石落地,冲她衿持地点了点头。

凌渊不想长缨难堪,本没打算跟她人前碰面,知道她来了保和殿便出门了,听说殿里这一遭,又便回了来。

进门便见到跟杨肃说完话的她,看了眼杨肃,他收眼道:“你姑母也来了,在坤宁宫,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长缨顺势便走了出来。

出了保和殿,看看天色,距离开宴还早。

又想起说凌夫人也来了,一颗心便有些按捺不住。

当年她由姑母亲自从西北接回来,那些年不知道挨着她睡过多少个夜晚,她又怎么会不想她?

不过是因为凌家那道门槛她没有勇气迈,凌家里头的一草一木她皆不敢触目罢了。

眼下人就近在咫尺,她即便不能上前看,总归也得远远观望一回吧?

她站了站,便往坤宁宫去。

长缨以官身出席,一路过来引起不少人侧目。

宫里没有皇后,今日整个殿都被收拾出来用作宴厅。女眷们级别高的去了后宫陪太后和娘娘们说话,余下的只有二三品命妇。

在座都熟,长缨让紫缃先进内看看,紫缃说人不在,她便打算殿外找个地方等等再来。

“沈璎?”

走到避荫长廊下,面前就有人来。

长缨抬头,来人正是秦希云,四年不见,她模样竟然变了很多,原先也算是闺秀里的标致人物,可如今这初入秋的天气里,却厚发覆额,神情阴狠,透着鸷戾之气。

算起来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却如同深闺里熬不出头的怨妇一般了。

“还真是你!”秦希云轻哼了下,露出讥诮。

长缨跟她其实无话可说,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恩仇。当年的冲突严格说起来也没到结仇的地步,而且过了这么多年,长缨不可能再惦记她不放。

但她知道秦希云肯定不会这么想,凌渊是为了她出头的,如今她不在凌家了,秦希云怎可能还有顾忌?

“还没嫁人?”秦希云望着她,“也对,像你这样的白眼狼,谁敢娶?”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尖厉又刺耳。

长缨觉得没必要搭理她,转身要走,被她一把拽住了:“这就想走?!”

长缨回头,望着被她紧攥住的手腕。

“胡夫人!”长缨未及言语,面前突然间已响起沉声,锦绣于身的贵妇人缓步到了跟前望着她,“胡夫人,凌家的事情自有凌家处理,不劳你关心。

“你的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沈将军造成的。与其怨天忧人,不如好生相夫教子,换取下半辈子的安生。”

秦希云面红耳赤望着面前人,咬牙切齿离开了。

长缨不能自抑,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凌夫人,是她的姑母!

长缨心底里那些曾经刻意封闭着的记忆一时间全如浪涌涌了上来,她两膝一软,跪了下来:“姑母!”

凌夫人望着跪伏在面前的她,缓缓弯腰拉起她的手,将她手掌翻转,放了两颗糖进去。

是两颗御膳房的牛角酥糖。

长缨五岁第一次进宫,看到宫里贵人时害怕得都不敢走路,姑母便拿了颗两颗牛角酥糖给她攥着,说只要心里想着好吃的就不会害怕了。

后来不害怕了,但每一次她进宫,姑母也还是会记得拿两颗牛角酥糖来给她。

回忆是最折磨人的,把不好的情绪封闭得再牢固,也抵不住突来的温情。

她抖瑟着剥开糖衣放进嘴里,抬起含泪来。

“姑母,姑母……”

四年没见的她已经老了,她的两鬓有了白发,她原本明亮的双眼黯淡了很多,而她差一年才到四十岁。

她是大同府的美人,长缨还依稀记得,那会儿母亲常跟她说姑母是西北军营里又傲气又娇气的那只鸿雁。

这雁儿在四年前分明还是娇憨的,四年而已,她已经成了被撇下的孤雁。

长缨眼泪止也止不住,嘴里的糖使她连哭声也变得不完整。

凌夫人攥紧她的手,没有说话,但指节与手掌部因为用力而显青白。

凌渊离开保和殿到达廊下,远远望见趴伏在凌夫人面前失声痛哭的长缨,停下站了半晌,他走过去道:“宫里人多眼杂,今日又是晋王的好日子,先不要多说了。”

凌夫人定望了长缨片刻,弯腰来拉她,长缨却摇着头不肯动。

凌夫人落下泪。

凌渊蹲下来:“铃铛听话。”

长缨拭泪抬头,又朝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凌夫人被荷露搀着回了坤宁宫。

长缨直到忘不见她了才止住哽咽。

凌渊递了帕子给她,她摇摇头,自袖口里取出自己的帕子来把脸擦了,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凌渊看看左右,想起中军都督府就在大清门外,索性道:“此去中军营衙门不远,离开宴还有点时间,先过去把妆容理理。”

长缨跟着到了他公事房,郭蛟着人打了水来,紫缃拧帕子给长缨擦脸。

凌渊隔着博古架坐着瞧着,只能透过镂空的架子隐约看到她在内敷眼擦粉。

第222章 头皮发麻的晋王殿下

他收回目光:“荣叔那边你找过他了?”

长缨道:“找过了。”说到这里她扭头:“他这些年跟凌家关系如何?”

当初凌渊恨她恨得要死,而荣胤却在那时候把她放出了京,这中间她曾经听秀秀说他们是存在了隔阂的。

但荣胤昔年与凌晏以及东阳伯都是金兰之交,往上两辈也有交情,就这么断了也不可能。

凌渊沉默了片刻,说:“自父亲过世,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凌家。”

“那在外呢?”

“在外没什么差别。”凌渊望着那头她的影子,“铃铛,我没有执拗到拎不清的地步。”

他当时是恨过荣胤也恨过她,但如今他对荣胤竟然有些感激。

如果不是他放走她,那么她被困在京师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其实对他们来说,难道又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外被人欺压而半点都不动容吗?

她的离京,如今反过头来看,对大家来讲竟然都是种解脱。

只是当时的他放不了手,也无法确保金丝雀一样的她究竟能不能好好生存。

也许当时她来求求他,他也会安排人送她出去的。

但是她走的那么急那么决绝,他甚至都还没有缓过神来,更谈不上什么安排。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没让秀秀有儿女吗?”长缨注意力放回到她原本关注的事上。

凌渊略顿,轻瞥她:“这个我哪知道。”

“我前阵子跟荣胤提过想要回秀秀,结果他回去就缠上她了,我觉得他只是想占着秀秀,觉得把人还了给我很丢份。

“所以连秀秀活路也不给,想让她怀上身孕而后名正言顺地留她在荣家,让我也没有理由带走他儿女的生母。”

虽说秀秀吃准了不会怀上,但荣胤却十足险恶。

凌渊道:“他不至于这么无赖。”

长缨没跟他争论。

有了傅容和冯少康的态度在前,不必多想,凌渊八成跟他们是一样的。

不过他们的态度对她来说不会产生影响。

凌渊略有无奈,支起二郎腿道:“那回头我帮你问问。”

虽然没办法过问世叔内宅里的事,但侧面了解下也是不难。

长缨嗯了一声。

凌渊端起茶,又望着她:“听说南仓出事那天夜里,你去过仓廒?”

长缨在上胭脂,没有回答他。

“你跟他又和好了?”

里头还是没动静。

凌渊望着正在上唇脂的她,半日道:“可真出息!”

长缨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先前在殿里跟杨肃的几句话,觉得是挺没出息。

理好妆后便回殿入宴,时间刚刚好。

往上看去,坐在皇帝身旁的杨肃穆如朗月清辉,自有一股拔山举鼎的气势,位至皇储之尊的杨际坐在东侧,也是让人不能忽略的存在。

冕毓后的皇帝面庞看不甚清楚,九五之尊的气息却被两个儿子生生撑到了极致。

长缨宴罢后即归了府。

看到黄绩在练拳脚,她说道:“我写封信给周梁,你拿去发了。”

回府路上她想了想,霍家这边她不能放松,他们与皇室的联系其实比凌家要近,既然有了这个线索,她不能当不知道。

周梁不知道动身没有?

如果还在湖州,那他去徽州暗中打点两个眼线监视着倒是容易。先找人盯着,总归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但若周梁回来了,那就只能再派人南下去一趟了。

黄绩走后,想起日间事,她又把紫缃唤来:“秦希云嫁到了哪家?”

紫缃先前赶至长缨身边之后便已知道了来龙去脉,自然也顺道打听了一番。

她道:“嫁给了吏部郎中刘如海为妻。”

“那不错。”长缨道,吏部郎中至少都四品官了,过门就是四品恭人,难怪有资格入宫宴。

“但刘如海已经娶过一房妻了,留下一双儿女,秦希云又瞧不起刘家寒门出身,跟姑子关系处得不好。

“素日里听说对原配子女也不尽心,据说那大姑娘冬天还穿着露着棉絮的衣裳出来见客。

“秦希云虽然也是填房,却比俞氏还强些,因为刘如海是发妻过世后发达的,因此诰命落在秦希云这里。

“刘如海倒是老实人,原本也觉得自己娶了秦家破了相的小姐是自己得了便宜,因此对她还是尊重的,但久而久之被她这样一搞,便也灰了心。”

长缨终于也明白凌夫人先前怒斥秦希云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但这姓秦的居然把她在刘家的不如意怪到她身上,这种人也不能不防着点儿。

她道:“把素日与她交好的人家打听打听,心里有个数。”

……

宫宴散得早,杨肃拜别皇帝,乘着王辇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府,率先沐浴更衣,然后带上佟琪轻车简随又前往沈家。

长缨也懒得来那些虚礼,在书房里接待了他。

“那日在南仓王爷说的那件事,我仔细想过了,没有什么问题。”

她起身自书柜暗格里取出当日带去王府的那撂政略册子,直入正题:“目前为止我总共是列了八本,也就是八桩于王爷夺权会有大益的政略。

“刚才我清了下,王爷给梁绾看到的是五城兵马司那本,这里还有七本,王爷可以先拿回去逐本研究。

“余下的事情就等先开展之后再议。”

“长缨——”

“不过这都是有顺序的,”长缨不紧不慢,却让人插不进去话,“因为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我想来想去,目前唯一能着手的反倒是王爷给梁绾看的五城兵马司那桩。

“掌着五城兵马司的都是皇亲国戚,虽然不说五城全部拿下来,只要拿上三城,你这个晋王都能算是真正有席一地了。”

杨肃听到她说答应了下来,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但她一口一声地说他给梁绾看她写的册子,又让他头皮开始发麻。

他挪到书桌旁坐着:“长缨,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听我解释,你的东西我压根就没让她看,她只是我王府的大夫,我怎么可能会让他接触政事?”

长缨望着他:“看了也无妨,我写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223章 长缨,长缨儿

“长缨——”杨肃拉长音。

长缨岿然不动。

杨肃想了下,缓声道:“我跟梁绾确实认识很久,但我对她,就像你对凌渊一样,认识的时间长短于我没有特别意义。

“梁小卿那边我见完你回去就会发落,梁绾的话,原本我就跟梁凤说得很清楚,我心里装着谁,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我从来没跟梁绾有过过份的接触,我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想法,但我从未给过她机会。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我要的那个人。

“至于为什么她会在王府,完全是因为她需要顶替梁凤,长缨,这和我对你忠不忠贞是两码事。

“你也知道,我这个晋王,如今只是看上去风光,而前行路上举步维艰。

“我身边没有几个谋士,也没有拥趸,没有势力,我所拥有的也就一个王府的人,以及皇上的默许。

“我需要时刻提防东宫和顾家,还需要放低身段在朝臣们面前温和谦让。

“我父皇能帮我的十分有限。

“我需要凭自己的能力跻身朝堂,谢蓬,梁凤,秦陆,他们都是我的至交。这些年,没有他们的帮衬,我也走不了这么顺。

“当初让梁凤去湖州这个决定做得匆促,他手头还有别的事情在处理,也是因为我的急召而半路撇下到了湖州。

“我决定回京时间同样也仓促,梁凤是要长期跟随我的,所以他必须得把未处理完的事情办完才能安心随侍我左右。

“我回梁家时,梁绾正随她叔父南下置办药材在徽州停留,正好缺人手,梁凤就把她带上了。

“我也早跟梁凤兄妹说过,梁凤回来,梁绾就会立刻回蜀中。”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接着道:“事情就是这样。你该知道,我对你的情份没有那么脆弱。但我还是要给你赔罪,是我御下无方,让你着恼了。

“梁凤十日后就回来了,呆会儿我会着人送梁绾走。”

“因为我?”长缨道。

杨肃默了下,凝眉道:“不全是。”

梁小卿先前在交代的时候带着义愤填膺的心情,如果梁绾没在后头做过什么动作,那么梁小卿不会那么理直气壮。

既然梁绾动了心机,不管她针对的是谁,显然都不适合留下。

但他不需要跟长缨说的太透彻,有些矛盾,不应该被激化。

将来长缨需要跟王府的人共处,在她真正接触到他身边的人并且有自己的判断之前,他不希望她因梁绾而对梁凤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看法。

杨肃说完屋里就静了下来。

长缨也没有说话。

梁小卿虽然让她不痛快,但她也没有让梁小卿痛快,所以这件事情她是真没怎么挂怀。

她没有幼稚到觉得一个男人需要通过肃清身边所有女人的方式来力证自己的清白的地步,杨肃出色,可以令她动心,自然也可以令别的女人动心,这是常情。

你总不能去阻止旁人对一个优秀的的人有正常幻想——如果梁绾的心思单纯的话。

杨肃如今的处境是明摆着的,他如果不是这么艰难,她当初也不会有信心能得到他赏识。

倘若他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因为梁小卿那番话就送走梁绾避嫌,她也会觉得他少些理智,毕竟梁绾本身是能够发挥所长的。

杨肃没说原因,她也不会追问,管理好王府的人,原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于她而言,他能有个交代,就够了。

但梁绾的出现以及梁小卿的话却一定程度上都提醒了她,她为之动心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杨肃选择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她和他将来会面临什么……

他的父皇后宫那么多人摆在那里,彼此心里对将来应该都很有数。

就像她奉劝梁绾的那番话一样,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儿,她做不到看着自己的男人接纳别的女人,便就没必要跳入火坑看着他三宫六院雨露均沾——

不,别说三宫六院,于她而言,哪怕是半宫半院都是不成的。

可即便过去的程家小姐以及黄慧琪,乃至眼下梁绾是不成威胁的,将来呢?

即便他不愿多娶,而时势逼着他不得不纳呢?

谁也说不好。

“长缨。”杨肃轻声。

长缨看了眼他:“我没有生气。”

她只是有些泄气,在南仓时他说也许未来没有那么糟糕,可以往下试着走走看,她刚迈出第一步,就面临着新的现实的问题。

她不再理他,转过身来,提起笔来列流水账。

杨肃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却无计可施。看到桌上纸笔,便也拖过来开始写字。

天光斜照着埋首中的两人,倒也和谐。

一会儿一张纸被塞过来,上书着力透纸背的一行字:一生一世一双人。

长缨笔尖微抖了下,看着这行字,蓦然有些痴。

她收回目光沾墨,依旧往下落笔,但那笔划终是越写越慢,越写越不成样子。

杨肃却还把纸直接怼在她眼皮底下,生怕她看不到似的。

长缨脸色漠然,把它拨开。

杨肃再怼。

她凝目。杨肃望着她绯红脸颊,笑着蹲下来,摇着她膝盖唤她:“长缨。”

长缨被摇得没法儿写字,坚持了会儿索性停笔。

大约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他,她扭头瞅了他一会儿,就顺手往他鼻尖点了个墨团,接而又再往他左右脸上各画了三道。

长缨望着他,冲他“滋滋”学了两声鼠叫。

杨肃道:“喵呜!”

长缨笑起来,心口像灌入了春风。

杨肃拉起她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长缨。长缨儿。”

长缨轻抚着他的脸庞,仔细端详他,这男人骨相真是极好,眼神深深,睫毛长长,眉宇之间有着一丝憨气。

她抽出帕子给他擦脸,他乖乖地,一动不动,就像从前她在凌家养的那只常趴在她膝上打盹的猫儿。

心意不动则已,一动则覆水难收,长缨想,他怎么偏就跟个牛皮糖似的。

紫缃在门口咳嗽。

长缨将帕子覆到他脸上,看着他起身背转身去,才唤进。

紫缃看了眼那位对着墙壁默默擦脸的衿贵的晋王殿下,俯身凑到长缨身边:“荣家请大夫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长缨抬头。

第224章 健脾胃的药

今日宫中有宴,俞氏无诰命,进不了宫,荣胤不在府,这也正好成为俞氏与荣璧如的战场。

因着俞氏要给荣胤纳妾,早饭后她把那女子带到了府里来,荣璧如瞧见,闯到正房给了俞房一番冷嘲热讽,那女人也给赶出去了。

俞氏的如意算盘被搅黄,随后也躺下了,直喊着心窝子疼,秀秀少不得去正房侍候。

紫缃收到荣家这边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俞氏请了大夫过来又躺下之后了。

秀秀给俞氏掖着被子,准备端药,俞氏却盯着她抬了头:“沈璎不是想接你出去吗?你为什么不走?”

秀秀拿勺子一勺勺地搅动着药汤,没有吭声。

俞氏半靠在床头,三十出头的人,模样却狰狞扭曲,跟荣胤的精致从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是不是心仪他了?”她冷笑着道:“当初进来的时候如同贞洁烈女,如今也还是掉坑了。他又能对你有多好呢?只要我还在,你就永远都是个妾!”

秀秀手下微顿,随后试好了药温,端过来喂她。

俞氏被她的温吞激恼,手一扬把碗掀翻在半空。

温热的药汤洒遍秀秀身上,她偏头没避及,发鬓与脸颊也沾上一片。

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秀秀静默片刻,弯腰去捡拾。

一双锦靴停在跟前,将她正要捡的瓷碎踩住。

她停了会儿,站起来。

床上俞氏紧抿双唇,也坐直了起身。

荣胤掏帕子帮秀秀擦了脸,说道:“先回去。”

等到门被掩上,荣胤在床前坐下,看向靠着床头的俞氏。

俞氏攥了攥拳心,张嘴想说两句什么,他却忽然自怀里摸出个纸包来,丢了给她。

“这个你应该认识。托你的福,我也在秋桐院喝过不少。”

俞氏指尖颤抖,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抬头望着他。

荣胤接着道:“她年轻健康,却三年多都未怀上,我以为是我不够勤快,但结果是你不想让她怀。

“我拿了些茶叶进宫,今儿见了太医,他告诉我,这种东西每年吃一段时间便接下来整年都不会怀孕,还不易察觉,真是安全可靠。”

俞氏脸色开始发白。

“为了怕出事,所以红花麝香都没用,而选择了柿子蒂是么?”荣胤手搁在桌面,不紧不慢地。

俞氏颤唇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荣胤道:“因为她贪睡,夜里我得自己起身倒茶,无意间发现茶叶罐里混着有粉末,觉得怎么都不正常。”

俞氏面容扭曲:“你自己沏茶?”

荣胤望着她:“她年纪小,不肯侍候我,我总不能跟她计较。”

俞氏紧咽了口唾液,全身紧绷,两眼瞪到发红。

“你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

“你不配。”

“我怎么不配!”俞氏激动起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明媒正娶娶回来的!”

“我就是很后悔这个‘明媒正娶’。”

荣胤起身,睥睨她:“我常常想,当初要是没听晏二哥的该多好。”

……

秀秀回房只能直接沐浴。

刚穿上衣服回到卧房,就见荣胤已经半靠在枕上了。

他手里倒弄着一只小瓷瓶,看到她来,目光在她松松垮垮的襟口顿了顿。

秀秀背转身,把衣拢好才走过来。

“怕什么?”他说道。

秀秀想起他这阵子的表现,不敢抱怨,只能闷声道:“我也不是铁打的,哪里能经得起你那么折腾。”

虽是四十的人了,但精力旺盛到不行,她都怀疑他是怎么同时应付她和俞氏的。

荣胤道:“原来是嫌多,我还以为嫌少。”

秀秀索性起身走开。

荣胤扯住她袖子,把手里丸药递给她:“每日三顿,每顿两颗。按时服用。”

“……做什么的?”

“健脾胃的。”荣胤道。

……

荣家这边传大夫,长缨已经没心思陪杨肃取闹。

一来她猜测是秀秀有了身孕,二来则担心是她又着了什么暗算,好容易等到可儿把信传了出来,知道是俞氏出夭蛾子,才又把心安下。

又想到俞氏出这夭蛾子是因为要给荣胤塞人,目光就不由落到旁边埋头看她小本本的杨肃身上。

好在杨肃行武出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得紫缃回完话就立马关心起荣家这桩事来。

长缨跟他说了。

杨肃听完,又觉得还不如不听。

荣胤这分明就是不想放人,若是个小官小将的还好,偏人家是个大将军,有官位有实权,他虽然是个皇子,眼下手头没人又没权拿什么跟他大将军去交涉?

别的事情他还可跟皇帝请奏,这种事情,就算是皇帝,似乎也不好无缘无故说让放人就让放人?

长缨瞥见他出神立着,便道:“这件事跟王爷没关系。”

杨肃听着更觉不踏实。

但硬着头皮揽下来也是愚蠢,便且没回话。

回到王府,坐着想了一阵,而后把秦陆传过来,将去沈家跟长缨聊过接下来走向的事情说了,秦陆竟松了口气。

说道:“不管怎么说,沈将军才能都摆在那里。她是个有志向的,所知所学也撑得起她往高处走,有她为助力,怎么说都是好事。”

秦陆看过长缨写的政略,确有实力,在作出成效之前,如今说惊才绝艳还稍嫌早,至少值得尝试。

杨肃沉吟:“你先把这些都仔细看看,她建议我接下来拿下五城兵马司。回头我们再合计。”

秦陆出去了,杨肃又把谢蓬传进来。

“你安排几个人把梁绾送回蜀中。”

谢蓬看着他:“梁凤还没有回来呢。”

“他快回来了。”杨肃道。

谢蓬想了下,点点头:“也好。”说完他又深深望过来:“沈长缨,真的值得吗?”

“你这是两个问题。”杨肃靠入椅背,“首先,她值得。其次,我为什么送走梁绾,你应该明白。”

谢蓬扬眉。

梁绾终究是内宅长大的姑娘家,只因为与杨肃识于微时而以为自己拥有先天优势,却没想到杨肃心里早就住进了个沈长缨。

不管杨肃是怎么想的,至少站在他谢蓬的角度来讲,就算没有沈长缨,动辙使心眼的梁绾也不适合晋王妃的位置,她驾驭不住,只会添乱。

可她又是梁凤的妹妹,留下来若再出夭蛾子,回头大家脸上都难看,也于他们谋事不利,自然早些送走是好的。

第225章 我们帮你接风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想半日,他说道。

总之他是觉得没有必要为着个女人费这么大功夫。

……

沈家这边,傍晚秀秀就回来了,说道:“荣胤刚才把我屋里的人全换了,只留下可儿。”

长缨看不懂。“他怎么说的?”

“他要更衣,有丫鬟把衣裳拿错了,他闷不吭声就让人喊来牙婆,把人全换了。”

长缨愣了下:“那俞氏呢?”

“被荣璧如气着了,回娘家了。”

“荣胤也不管管她们?”

“几乎不管。”

长缨真是由衷佩服。捉着下巴又寻思,荣胤居然这么喜怒无常么?

她道:“先走着瞧吧。”

基于荣胤的强硬,她目前只能搁着观察,反正不这么做也没有用,她目前是真没实力跟他硬杠。

下晌不去卫所,她理了会儿军务,便又整理了一下日间宫里的事。

梁绾跟她的描述与杨肃的描述明显有出入,她可以不追究,但不能不想想明白她是个什么路数。

杨肃是半路当上的晋王,像梁绾这样的人难免会有些优越感,这种事情放在杨肃这里倒不稀奇。

但这件事显然侧面也说明,王府目前的架构还窄。

杨肃由于谨慎考虑,任用的大部分都是亲信,这无可厚非,但长远来看,也很容易会阻碍发展格局。

然而目前也没法改变,只能先如此。

而后是今日杨际着人盯她的事情,虽然没看出来事关重要,总归不能忽视。

再有就是姑母,回想起上晌那幕她仍旧心口戳痛,不知道她回府之后又会不会神伤。

思绪乱飞,总之这是纷纷扰扰的一日。

东宫里杨际正在听冯素回话。

“凌夫人帮沈长缨出头?”书房里批着漕运司折子的他撂下笔,“这么说来,凌家的确还是很在乎她。”

“不但在乎,而且还隐隐有冰释前嫌的迹象。”冯素上前,“奴婢觉得有些纳闷,再怎么说沈长缨也跟凌晏的死有关,哪怕不是亲手所杀,也有间接责任。

“凌渊肯接纳她还可说是情难自耐,这凌夫人活生生因她守了寡,怎么也会对她态度改观呢?”

杨际也在凝眉思索。

片刻他道:“王府这边呢?”

冯素道:“沈长缨先是跟梁绾以及梁小卿对上,后来晋王为了沈长缨而在保和殿当众跟她赔礼,宴散后晋王立时去了沈家。

“王府内部什么情形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晋王和沈长缨,没有断,不光没断,私底下还往来密切!

“奴婢还以为杨肃能有多能耐,原来只是个情种。”

杨际瞅了他一眼,踱回来坐下,道:“他若只是个情种而已,如何能办成漕粮的差事?”

冯素失语。

杨际望着窗外:“最近街头怎么安静下来了?找人写几本戏文,提醒提醒凌家端正下态度。”

……

卫所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小规模的演练。

少擎和黄绩负责挑选的士兵有了眉目,一共四个,首先他们都是募兵,不存在将来长缨调走而他们不能跟着走的情况。

其次都是没有家累的,纵然还有老父老母,家中也还有兄弟奉养。

再者是素日在卫所里口碑人品不错,并且善于号召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是当日百人团里表现突出,而且对长缨呼声较高。

这个月的演练安排在中秋之前,长缨有意识地唤了他们几个到公事房,任命他们成为百人团的头领,并率领百人团参与本月演练。

她并没有直言告诉他们要将他们收归麾下,但是从千名战士里被选择出来的荣幸使得四人都热情高涨,接下来几日带领士兵用心操练自不必说。

到了演练这日,冯家兄弟来了,东阳伯也来了,凌渊和傅容也溜达过来观摩。

长缨是实打实挣下的这身功绩,比他们公子哥儿出身的得多付出不少心力。

在南康卫她不但要出当差办案出任务,还要治军操练,眼下掌领一个千户所自然游刃有余。

百人团当初的表现在座除了东阳伯都是见识过的,今日再展风采,大伙也有了闲心细细琢磨,便全程全神贯注,看完了整场。

到最后东阳伯作为都指挥使亲自各赏了士兵们十坛酒,接而整个百人团都热闹起来。

四个头领自然也受到了肯定,散场时围着长缨兴奋地说个不停,还不忘总结疏漏,对长缨的称呼也改了,随着黄绩一道唤起她头儿来。

长缨的目的本就是让他们在东阳伯他们面前露脸的,对此笑而不语。

回到营署东阳伯已经先走了,傅容提议:“难得这么齐,索性夜里找个地方聚聚?”

都说没有问题,凌渊看着长缨:“走吧。”

长缨依旧不太想参与。

傅容笑道:“当咱们几个给你接风成不成?”

长缨笑了下,便使少擎去把黄绩也叫上,骑着赤霞与他们进了城。

公子哥们自有常去的去处,东城醉仙楼紧挨戏园子,此时过去吃了晚饭再去看两场戏很合适。

说的无非是卫所里的日常,很顺口地说到了长缨手下百人团今日这表现。

在座除了少擎和黄绩,都是有正经将衔的,凌渊傅少殷与傅容除了凭借祖荫在中军都督府衙门另有官职,本身也都是三或四品的将军。

冯少康比长缨级别低,跟少擎一样是正五品将衔,——世家子弟不需她那么拼命,有祖荫的情况下能爬到这样位置已算不错。

因此杨肃当年以三品昭毅将军去往南康卫,也算是身份不低。

长缨不光是骁勇,且还擅练兵,是理当成为话题的人物,就算不是少年时的那段交情,也有足够资格与他们为伍。

她却对这些荣耀不太热衷,她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但她对实际的东西更感兴趣些,比如官职与权势。

“江北匪情怎么样?”饭后在戏园子里落了座,少康问她南边海患的时候,她顺口也问过来。

四品将衔虽然不算低了,但如今她仅只是个千户长,官职不够,便是将衔再高她也没法入朝堂。

不过剿匪捉贼这些晋升已然不合时宜,还得围着朝局打打转。

第226章 多出来很多戏码

“不如江南。”少康道,“倘若西北辽东安稳,倒是不必忧虑。”

“辽东不太平?”长缨问。

“谈不上不太平。”少康道,“只是老辽王太妃前几个月殁了,辽王太妃在位时比较强势,手下部曲不少,王府内部几个郡王与辽王有过几次纷争。”

长缨听到这里,不由想到徐澜的父亲徐耀早前调去辽东的事,至今她还一直不知什么缘故。

难不成是因为辽王府内部出纷争,所以皇帝才把徐耀调了过去?

辽东是辽王地盘,虽然与朝廷关系已经不紧密,但终归是受皇权控制的。

在夺嫡事上辽王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意向,事实上也鞭长莫及,在中原安稳的情况下要想杀回京师虎口夺食也蛮不容易的。

其次是没有根基,之国亲王极少奉旨归朝,也拉不到朝中诸臣为助。

但这不妨碍他成为夺嫡某一方的助力。

倘若是的话,那辽东那边定然也会有些异动。

朝局未稳的情况下,为防增生事端,皇帝调领南边将领过去压阵也就说得通了,至少南边去的将领与辽东军勾结的可能性要大大降低。

周梁来信说徐澜也到燕京来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屯营?

“……换换换!谁点的这戏呢?!让不让人乐呵了!”

正出着神,忽听少擎气哄哄地指着台上大骂,拍桌打椅的不知逞什么少爷威风。

长缨看看左右,却见在座几位都有些神色尴尬,而凌渊更是脸色铁青,她问傅容:“怎么了?”

傅容神色也很古怪,看了眼她,执杯把茶喝了,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今儿就到这吧。”

冯少殷他们皆有默契地起身,等着凌渊。

凌渊阴沉脸默坐半晌,抬眼扫视着戏台上,缓缓站起来。

长缨直觉出了什么事,可惜方才走神竟没看到。

黄绩走到她身边,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回头说,她就定下心来。

一行人走出戏园子,天上明月正好,但气氛明显落了下去。

长缨索性道别,傅容他们皆未挽留,只点点头就与凌渊他们同路而去了。

拐出街角,黄绩就按捺不住地道:“戏园子里不知何故,接连好几出颂扬老武宁侯生前伟绩的戏码。”

长缨停步。

难怪先前凌渊神色难看,她这个“杀父凶手”与他同席看戏,看的却是说他父亲的戏,怎么会不难堪不愤怒?

关键他还没法子阻止,外头人颂扬亡父,当儿子的难道还不让颂扬吗?

由此看来傅容他们急着走也是怕她难堪了。

这么说来长缨是更该愤怒的,但只要想到这事来得不寻常也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凌晏都过世四年了,突然之间四处被传颂,能不是有心人操纵?

“长缨!”

正想着,少擎又驾着马赶上来了:“我刚刚才知道,原来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传凌二叔的事情!

“好多酒楼说书的,包括戏园子里都现编了他的戏码轮番上场!前阵子消散了的流言,如今又因为这些戏目重新掀起来了!”

长缨凝眉:“什么时候传开的?”

“我刚才问了问,也就是这两日突然传起来的,方才当着凌大哥的面都在传。

“这也就算了,有些愚民甚至还在讨论你住哪里,还说要去都察院告状,说你,说你这样的人不配为官为将!他们要请士子写状子停了你的官职!”

“这不胡闹么!”黄绩道,“头儿的将衔可是拼着命得回来的,又不是凭凌家得的,凭什么不配!难道由得他们说配就配,不配就不配吗?”

长缨想了下,掉转马头:“先回府。”

少擎也跟了上来。

到沈家,长缨递了马鞭,说道:“黄绩去找叫个护卫,看看流言主要集中在哪几处,再打听打听源头。”

黄绩走了。

凌渊与傅容他们分道回了府。

凌颂也迎了上来,随他进了正院:“街头传言怎么回事?”

凌渊在门下停步:“你也知道?”

“晌午我去教坊司办差,听到许多人在说。”

凌渊凝眉进屋,说道:“有人挑事,不排除是东宫。”

他把剑解下,接而道:“在南康卫,漕运司里有人借着铃铛的事情起过风波,后来杨际才知道她在湖州,接而又针对……霍溶,这都是冲着凌家来。这次手法变本加厉,是他的可能性极大。”

凌颂道:“他想借铃铛来逼迫咱们?”

他讶异:“即便他这么做,使得你与铃铛陷入漩涡,也不见得咱们就非得他杨际出面解围,而承他这个情,他哪来的这么大把握?”

“如今不见得是让我承情了。”凌渊道,“照这架势,他怕是忌惮着我跟晋王府有牵连。”

他唤来郭蛟:“把我从南康卫带回来的箱笼打开。”

一早起来长缨就收到了护卫谭奕带回来的消息。

“打听了一圈,具体都是各大戏园子里传出来的。街坊百姓都是自发煽动,倒是无人操纵。

“属下们又打听了两轮,最后发现是教坊司那边的人写的本子传到戏园子里唱出来的。”

听到这里长缨心里就有数了。

这事儿若不是杨际干的她能拿她的脑袋发誓!

但杨际没拿她说事儿,反倒是抬出凌晏来,这是既要拿舆论堵住凌家的嘴让他们不能发声,又要将她架到刀口上。

而居然都还编出了戏本传唱,这大约怕是打算要传遍大江南北。

她想起前阵子宫宴被东宫太监盯梢的事情,这么看来他是盯出后续来了,但理应不可能会是再打算撮合她和凌渊。

他这次把凌晏抬了出来,只能是防着凌家因为她而跟晋王府扯上关系。

她跟晋王府走得近,按世人的想法,凌渊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再跟晋王府有什么牵连。

原本皇帝的对手只是顾家,杨际再怎么说也是皇子,没了顾家,要收拾他很容易。

当年若不是东亭侯顾哲以辞官相逼极力挺他,以皇帝对外戚的痛恨,他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储位。

也正因如此他虽然位主东宫却依旧惶惶不安,不光在朝上做动作,后宫里也不放过,不断地想倚借裙带关系来给稳固并扩展自己势力。

第227章 他的反击

按理说有了顾家,他就该照着从前那般夹着尾巴低调做人,由着顾家出头,自己且当个便宜太子便是。

但偏偏他又要倚借顾家防备皇帝废储另立,又对顾家并不放心,想要站住阵地以备将来自己皇权独揽。

自她沈璎露面之后,他就频频出手,按捺不住了。

本就是因利益而联接起来的关系,顾家对他的心思会不知道么?

联想到之前漕运司里的内讧,杨际借势把漕运总督樊信给端了,而放上了自己的人坐镇,顾家如今的低调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想必也是在等着看他杨际栽跟头受教训了。

所以这两厢关系并不那么无懈可击,可想而知,只不过利益令他们目前不得不紧密起来。

那么,再想到前世里杨肃回京后把漕运司彻底拿到了手里,多半也是如今生这般,不动声色地打点好了,后来才趁虚而入。

但杨际已经知道杨肃就是霍溶,想必也是知道漕运司之前刘蔚那件事是个坑了。

霍溶借着盗料案从中挑拨离间,让杨际误以为换了自己人顶替了樊信,便赢了一招,结果发现始作俑者竟是杨肃,这口气未必咽得下。

近来的频频动作,以及这次抬出凌晏来堵凌渊,除去防备凌家因为她而倒向杨肃,以及对于平空冒出的夺嫡对手之外,是以恐怕也还有几分为当初那闷亏出口气的意思在内。

“姑娘!”刚坐下,紫缃进来了:“咱们家胡同里来了好些人指桑骂槐,在认咱们家门呢!”

长缨来到前院,透过花窗看去,果然府门前徘徊着好些人,均指着沈家在咒骂着。

谭奕开门出去驱赶:“官宅门前肆意喧哗,想干什么!”

众人望着她威严神色,怵了怵,回道:“沈长缨害死自己亲姑父,哪里来的脸当朝廷的将军?她该自刎谢罪!”

谭奕怒斥:“我们将军是朝廷钦封的将军,几时轮到尔等指手划脚!这是要造反不成?!”

门口人愣了下,接而被轰散。

谭奕回来见长缨站在墙下,要说什么,被长缨阻止了。

“不过是些愚民,不必理会。”

她的官职是兵部定的,将衔是朝廷给的,杨际还没那个能耐削了她,他目的其实不在她,也不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

说到底令杨际如鲠在喉的是凌渊和杨肃,但他却不知道,凌家压根就没想过要站队。

这事弄得除了她耳根子不清静了些,实际上是带不来什么损失的,他唯一激怒的只会是凌渊,就连杨肃都未必会搭理他。

既然如此,便先看看凌渊如何决定再说。

……

杨肃得知这件事是长缨与凌渊他们在戏园子回来的翌日。

漕粮的事完了,他又得开始下一拨。近日与秦陆谢蓬忙着合计五城兵马司的事,余事无暇顾及。

佟琪在他议事的空隙里把事情报给他,他停笔思索着,没有立刻答话。

事情谁干的显而易见,杨际惦记着什么他不管,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相互是敌人。

他只想着长缨,凌晏这事不解决,长缨这身骂名便永远也掀不了。

要解决这事便得证实长缨指证凌晏是凌晏主动授计,但凌家方面并没有证据证明她,更加不知道这证据在何处,这又该如何才能证明她清白呢?

佟琪道:“要不要再着人去外头放放话?”

“不必。”杨肃坐起来,“先看看凌渊会怎么做。”

杨际出手刁钻,戏园子里颂唱凌晏生前事迹,并没有提到半句长缨的不是,至少百姓看完戏后如何做,跟他可没有半点干系。

甚至连凌家都不能凭这点正面回应。

你若正面回应,那便正中了奸人下怀,反过来站在道德高端指责他不是。

而他若是出面帮长缨,也容易让事情变复杂。

但杨肃连等了两日,也没见凌渊有什么动静,而街头议论愈发热烈。

到早朝这日,他早早到了宫中,自凌渊到来起就眼不错珠地望着他。

凌渊却神色如故,依旧冷脸一张进了殿,就连杨际到来时也未曾流露出半点波动。

杨肃开始凝眉,几乎要怀疑凌渊是不是真打算认怂?

照例是轮流议着朝政日常,身旁不远的凌渊眼观鼻鼻观心十分镇定。

杨肃开始琢磨倘若凌渊真不应战,那长缨被杨际整的这一出,他又该怎么拉她出来为好?

就觉得身边有人走出来,而后举着厚厚一本折子朗声朝上:“漕运总督府多年疏忽治下,自总督起至督催,上下各级贪赃枉法官官相护,臣亲查证据在此,恳请皇上严查!”

满殿文武,包括门槛外头立着的官员们听闻此言,俱都齐刷刷抬头望着殿中的凌渊。

杨肃也蓦然顿了一下,看过来。

漕运总督府为顾家总揽多年,后又在刘蔚事件事被他设计让杨际撤换了自己人担任总督,不管怎么说自皇帝与太子有皇权之争日起,除去顾家门生及太子拥趸,余下大臣均以中立之姿临朝。

更莫说如朝中几户世家,更是轻易不会掺和宫闱之争。

杨肃是预想过凌渊会有反击,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样的雷霆之势进行反击!

他以武宁侯之尊公然出列弹骇,竟是要拿漕运下手直捅东宫的心窝子?

杨肃扭头看向侧上首立着的杨际,来了点精神。

杨际眼底有锐光,皆落在掷地有声的凌渊身上,看模样确实也没防着凌渊会来这一出。

漕运在东宫与顾家手上的事朝野皆心知肚明,但明面上没人敢说。

如今凌渊告的是漕运司,岂非与他抬出凌晏来逼迫他端正立场的手法如出一辙?

往年弹骇漕运的不过是些不怕死的士子小官,他武宁侯手握兵权,一呼百应,居然以这样决裂般的方式,拿漕运司的事来与他争锋打这场暗战?

凌渊奉旨前往南康卫,他手上定然持有漕运司不少罪证!

前不久才好容易让他把漕运总督换成了自己人,得知霍溶就是杨肃后,他近日正忙着亡羊补牢生怕杨肃再逮着漏洞。

凌渊要是此时再告掉几个官员下来,他岂非功亏一篑?!

杨际紧拧双眉,往神情冷峻又沉着自如的凌渊看了又看。

第228章 他已经赢了

“武宁侯是否夸大其辞?倘若漕运总督府如此腐朽,为何都察院并未曾收到奏报?”

立时有都察院御史站出来反驳。

“张御史确定是没收到奏报而不是洞察悉知却隐瞒不报?”

凌渊仿佛料到了似的,紧随着话音冷冷扫视过去,同时又掏出份折子来打开:“据查,过去两年里湖州府以及南康卫共往都察院上报弹本四十七道!

“道道均指向漕运司官吏中饱私囊官商勾结,但有回馈的无有其一,张御史既然提出来了,那本侯就顺道将都察院也参上一本!

“都察院欺上瞒下,渎职枉法,臣请奏皇上下旨彻查!让与案者依法重惩!”

这番话掷地有声,满朝皆已哗然!

打从东亭侯摘冠求去之事件后,这大面积并且力度这么大的弹骇可是从未再有过!

谁都看出来凌渊这是动了真怒了,却不知道究竟东宫哪里惹恼了他?

有机灵的很快联想到了近日街头的事,随即拢手围观起来。

“皇上,武宁侯这是诬告!”

锅从天降,没想到御史出来应战都被他凌渊给算准了而有了准备,都察院都御史也不能不出列了。

“湖州码头与南康卫确有不少弹本上奏,但经都察院核实,几乎都是无中生有捏造事实!”

“再不是事实,文武两边衙门一共四十七道折子,是否也得呈交皇上定夺?”凌渊寒眼看过去,“还是说衙史大人们认为可以代替皇上决策?!”

都御史道:“你这是强辞夺理!”

“是不是强辞夺理,都察院先帮着皇上看看这份弹本以及罪证值不值得重惩再说!”

凌渊本就严肃冷峻,轻易也不搭理人不开口,加上他武宁侯实力在身,此今日却来势汹汹重击出击,顿时将素日抬起鼻孔看人的都御史给怼得无言以对,殿堂里也肃静下来。

站在前列的宋逞看看凌渊又看看杨肃,拈须未语。同为内阁学士的顾廉也在短暂的凝神后拢着手冷眼旁观。

余下如东阳伯父子与荣胤傅容等,虽是未曾出声,立在凌渊身后,却如同在无声中声援。

杨际渐感呼吸沉重,凌渊声势明显压住了场子,则勋贵带头弹骇起了漕运司,正中皇帝下怀,照此下去,皇帝是绝不可能会打马虎眼的!

他深吸了口气,看向顾廉,想冲他使个眼色,无奈顾廉压根就没往这边看来。

于是乎又只得转头给眼色与詹事府。

詹事于翼举笏上前:“启禀皇上,河道上之事或有疏漏,但水至清则无鱼,漕运南北数千里,官吏与船工无数,底下人纵有些许失仪,也无法杜绝。

“臣以为武宁侯所奏之事无须郑重其事,只须责令御史勤加监查即可。”

“于大人,武宁侯告的可不是底下人,而是漕运总督府上层十几位官员。”傅容一贯笑微微。

“漕运总督新上任未久,武宁侯所举之事与其无关。”

刑部也有外派官员在河道上,当即有人站出来。

“跟总督无关,那就抓巡漕御史和理漕参政,总得有个出来担责的。”冯少殷道,“武宁侯奉旨前往湖州,当廷呈上官吏贪墨罪证,总不能任凭诸位几句话就和了稀泥了吧?”

杨际抗不住凌渊步步紧逼,又见皇帝脸色愈发坚定,便抢在旨意下来之前道:“此事亦不能听凭武宁侯一面之辞,不如暂且将弹本先交付三司,容后再行定夺。”

凌渊道:“太子此言未免轻率,这弹本是呈与皇上的,都察院有欺瞒先例,怎可再交付与他?臣恳请皇上亲断!”

杨际开始气息不稳,再度看向顾廉。

顾廉却抱着玉笏站着,打定主意凝眉不语。

“文渊阁大学士宋逞接旨!”座上皇帝终于开了口,将弹本给了宋逞:“着尔监查此案,该审的审,该抓的抓!”

宋逞跪地接旨。

杨际咬牙怒瞪着凌渊等人,却也无计可施。

退朝后凌渊与傅容等先行出殿门。

长缨其实预测的很准确,凌渊对杨际的动机不以为然,尽管一定程度上杨际这么做的确遏制了他靠近晋王府,但杨际抬出已故的凌晏来往他们伤口上撒盐,这却让人无法容忍。

除此之外,他又还堵着一股气,不泄愤不平,杨际当年意图借长缨来拢络凌家,又有着湖州时他的暗算,所以即便是杨际阻断着他扶立杨肃,前仇旧恨一道,令他对东宫的态度也从之前的无感终于变成了恶感!

出宫之后他直接与傅容及冯少殷回了府。

杨肃回到王府,谢蓬与秦陆皆上来打听结果。

“精彩。”杨肃将冠取下给了秦陆,笑吐出两个字。

凌渊的强硬与勋贵的齐心促成了这次结果,有凌渊这番紧逼,东宫若不豁出去争个鱼死网破,便只有妥协。

但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会跟勋贵争个鱼死网破呢?他争不起,顾廉也不会让他争。

想想杨际先前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谢蓬道:“趁着凌渊这番来势,把他那弹骇的几个漕运司官吏撸下来,咱们倒可制造机会趁机让皇上塞人进去。

“但杨际那边多半不会答应罢官,他只会跟凌渊妥协,摆平戏园子事件,而后顶多撸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出来作作样子。”

秦陆道:“如今就看凌渊什么态度了。”

凌渊虽然反击了杨际,却未必是打算要倒向杨肃,他只图达到自己敲打过杨际的目的,并不会管对杨肃有没有好处。

所以今日将杨际逼到了两难境地,凌渊已是赢了,无论杨际是妥协还是不妥协,都得认这个栽。

杨肃当然知道凌渊没那么容易把他放在眼里,除去想因为凌晏的事出口气,凌渊同时也是在替长缨出气。

不过凌渊为她出气也是该的,长缨为他们凌家二话不说舍弃所有,还贴心地瞒着凌渊,凌渊要是什么也不做,这口气也会让他心里憋得慌。

当然,基于长缨的缘故,杨肃也没有指望他会扶立自己。

他斜倚着椅背道:“咱们手头关于漕运司的内幕更多,倘若要插手,使得杨际栽个跟头的话,也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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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陪侯爷闹腾闹腾

说完他抻了下身子,接着道:“如今顾家还会出头,杨际估摸着不会那么跟凌渊容易妥协,这次顾家故意拿捏他,就是要低头,他也只会先跟顾家低头。

“这样就不好了,杨际接下来将会重新被顾家拿捏,这样他们气势不对等,对我不利。

“所以还是得想办法往火上浇点油,不能让凌渊有机会被杨际哄得气收住了手。”

凌渊既未下决心站队,那么他不一定会与杨际争个你死我活。

他不争,那他杨肃岂非少了个好机会?

想想看这也真是个奇怪的局面,基于皇权的真正威胁是顾家而非东宫,所以他一面需要跟杨际斗,一面还要用他来牵制顾家,不能让他声势落后顾家太多。

虽然说今日凌渊与杨际双方的事情,可说起来伤脑筋的反而是他。

想到这里他与秦陆道:“去把我南康卫带回来的东西整理出来,咱们就帮着武宁侯闹腾闹腾。”

……

长缨没管外头风言风语。这两日早出晚归,利用夜里时间把五城兵马司的事做了份备案,把可能出现的阻扰列了进去。

正准备让人送去给杨肃,谭奕就进来了:“侯爷早朝上把漕运总督府给弹骇了!”

她抬起的脚就停在门槛上。

凌渊奉旨在南康卫任钦差时曾多次出营深入民情,甚至还曾前往杭州海湾,因着监督漕船一事,前后几个月更是将漕运司的事情摸透不少。

他弹骇漕运司自然是有根据的,但同时也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为没想到他这次会直面迎击杨际……

“那如今什么情况?”她问。

“听说两方在朝上闹将起来,如今侯爷回府了,宋大人奉旨监查。别的目前还不清楚。”

长缨听到皇帝把差事交了给宋逞,就猜到朝上大约什么情况了。

多半是顾廉因着樊信被换掉那事未曾出声相护,东宫又不可能自己站出来领锅,这才令皇帝与凌渊极默契的打了个配合。

这么看来,杨际这次是注定要落个里外不是人了,顾廉那边损失了个樊信,这次是必定要教教杨际怎么做人的。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静待后文就成了,把手里文书交了给谭奕:“送到王府,交给王爷。”

……

杨际回到东宫,即沉着气与跟进来的詹事道:“凌渊怎么会拿到那么多罪证?历年手下都不曾清查吗?”

詹事是顾家门生,闻言回话:“查自然是有查的,但现如今追究这些也无用处,凌渊弹劾漕运司是事实,眼下他拿到了罪证也是事实,以及他连都察院也给一并算进来了更是事实。

“眼下殿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他硬杠到底,要么就妥协,把凌渊的怒气给平息下来。”

杨际寒脸握拳,他自然不可能跟凌家撕破脸,不光是不值得,而且也不明智。

但要跟凌渊妥协,他又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戏文事件想来多的是人猜出来是他所为,若是这次让凌渊反过来拿捏住了,他还有什么脸面?

他便是要妥协,也定不会先跟他凌渊妥协。

他沉吟了会儿,看了眼詹事:“你去趟顾家,就说过两日淮安将有两船丝绸到来,随船而来的还有五万两银票,若世子有空,让他遣个人去接接。”

詹事回道:“先前世子已经留下话了,说侯爷近日气色不佳,世子需得随侍左右,无暇出府。”

杨际瞪眼抬眉,咬起牙关。

……

接下来几日各方便皆开始关注三司及宋逞这边的动静。

凌渊也收到不少消息,宋逞连日坐阵都察院,不光是把他弹本名单上的人全皆传唤进京,又顺便把都察院也给捋了一遍。

这位文渊阁大学士也是真不怕得罪人,都察院御史们个个已暗地里咬牙切齿,他却还是从上至下照审不误。

而东宫这边,自那日早朝过后顾廉就以需要奉养病父为名没上过朝。

据说东宫也派出不少人次前往顾家探望,顾廉都未曾往东宫伸过一腿,这想要给杨际脸色看的意图也是很明显了。

因利益苟合的关系有利而可合,无利时则分,很是清楚。

观望了几日就到了月底,离皇帝给出的半月日期也近了。

荷露提了一竹篮子猫崽儿过来,道:“五只崽满月好些日子了,今儿趁母猫不在,太太让奴婢捉出来,侯爷拿去给姑娘看看。”

凌渊停下正舞着的长枪,揉了揉毛绒绒五只粉团儿,接过来便更衣出了门。

长缨没太主动关注朝上的事,因为自有谭奕往返于凌沈两府之间传达消息,她不问也能知晓不少。

中秋当日周梁与瞳光吉祥回到府了,听完长缨进京之后所遇之事感慨了一遍又一遍,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当初的霍将军就是如今高高在上的晋王杨肃。

又问及她是否打听到了徐澜?

自然是没有。长缨眼下既没有功夫去做这些,也觉得没有必要刻意打听,有缘的话自然有机会相见。

周梁回来了,显然是写去的信他没有收到,长缨便安排黄绩去徽州一趟,最适宜的自然是直接挖到霍家内部的人作眼线,但这个难度比较大,只能看运气。

歇了两日长缨就带着周梁入了卫所。

百人团里挑出来的四个头领分别唤作:程春,刘啸,王炳,杜舟。

长缨除去点了他们出来当百人团的监军,每日操练的同时也监督着所内状况。

但凡有出任务的机会,也都会算上他们几个。

除此之外,她得空也会指点几下他们刀枪剑戟,而他们但凡有事皆向少擎禀报,层层下来,堪称井然有序。

接连这几日都呆在卫所,早出晚归,城里怎么闹腾她都眼不见心不烦。

这日是吴妈生日,她特意早些回府吃饭,刚进门就遇到凌渊拎着拿布罩着的竹篮过府来了。

耐不住稀奇,凑上去打量,凌渊把布揭开,里面一窝五只奶萌奶萌的粉团儿便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是玉骨头生的吗?”

长缨激动得都快手抖了,玉骨头是她当初自街头捡回来的小白猫,是狮子猫的种,毛长,鸳鸯眼,捡回来洗干净后竟然很漂亮。

养了半年,离开凌家时它还没成年,那会儿日日趴在她膝上粘人打呼噜,没想到如今孩子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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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她不会信你

“第二胎了。”凌渊在院里石桌旁坐下,“去年生过一窝,四只,傅容抱走一只,少康媳妇儿抱走一只,还有两只留在府里抓耗子。”

长缨听闻瞅了眼他,想想让这位威风凛凛的侯爷挎着一篮子猫过来也是难为他了。

再看向这几只怯生生立在石桌上喵喵个不停,便道:“那我留几只下来吧。”

“全留下都行。”

凌渊没意见,本来就是给她带过来的。只是从前他怎么就不知道她这么爱这些玩意儿?

“那不行,全留下了,玉骨头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会伤心的。”

凌渊望着她,没再说什么。

长缨捞了了两只在怀里揉着,问他:“东宫那边怎么样?”

“早些日子看来是不想跟我低头,所以不断往顾家跑,可惜顾廉不搭理他,这几日也就去的少了。”

凌渊接了紫缃端来的茶道:“我估摸着他来寻我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皇帝只给了宋逞半个月,而半个月已经快到了。

他倒并非定要与杨际较这个劲,杨际若肯认栽,他也不是不可以去见宋逞放他一马。

眼下皇帝手头能任用的人有限,要一下顶住十几个缺也不容易。所以宋逞虽然奉旨监查,应该也不会太执着。

当然,能把杨际撕块皮下来他当然也是乐意的,毕竟谁不想把作妖的踩到地下磨擦?

但杨际显然不会这么做,所以也不必这么想。

“侯爷!”

长缨正想说话,这时候郭蛟疾行进来道:“都察院那边又有了情况!晋王于早上也向都察院呈交了状子,告漕运司参政柳烁贪赃枉法!

“且同时递交了证据,并且还连带拉出底下好些官员来!那些罪状里还有跟倭寇勾结的,看模样,比想咱们的还要有力得多!”

凌渊端到了嘴边的茶旋即停下。

他看了眼长缨——

长缨也没防备杨肃会来凑这个热闹,这事跟他不是没必要出风头吗?

他居然这么不安份,且他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快到期限的时候把罪状怼出来,这是打算借着凌渊这股势头推着宋逞把漕运司挖下一大块肉来?

不不,这不是他要针对漕运的事,而是他这么一来,是弄得杨际想跟凌渊妥协都妥协不了了,他这不是逼着杨际跟凌渊撕破脸么!

这家伙!

刚想到这里,凌渊这边就冷着脸把茶杯往桌面一摆,起身往门口走去了。

“侯爷!——表哥!”

长缨愣完之后来唤他,人家却已经消失在门外。

杨肃安排好漕运司的事后,就进宫见了皇帝,把有意接管五城兵马司的事说了。

皇帝道:“朝中没有皇子掌五城营的先例,尤其如今中城兵马司是你六弟媳楚王妃的父亲在担着,更别说你还要总揽三城。倘若违例给了你,只怕臣子们不会服。”

“儿臣知道五城营指挥任职规章,但父皇不觉正是因为掌管的都是宗亲皇戚,才会弄得城里四处乌烟瘴气么?

“昔日于危急之中救下儿臣的沈长缨,自打回京之后多番被人言语攻讦,近日更甚至有居心叵测者闯到沈将军居所闹事,这都是五城兵马司当差不力的表现!”

皇帝撩眼看了看他:“她被欺负了你跟朕嚎有什么用?”

杨肃噎住。

皇帝看完折子,撑膝又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但你得先拿出政略来。空口夺权可不容易。”

杨肃把长缨写的政略呈上去:“已经有了。”

皇帝接来翻了几页,点点头:“倒是写的细致。但还是得先找几个人通通气再说,没人附和,不容易通过。尤其又是这节骨眼上。”

杨肃此来目的是说服他,他答应了他也就不再多说。

揣着册子回府,想着忙得连中秋节也没曾跟长缨一块儿过,这会儿终于能去看看,刚准备起身更衣管速就来道:“王爷,武宁侯来了!”

凌渊跨进殿门,径直走到他书案前:“你这当口举报柳烁,几个意思?!”

杨肃索性靠入椅背:“能有几个意思?东宫自作自受,连顾家都不搭理他,我若是不伸脚踩两把,也太说不过去了不是?

“再怎么说咱俩也算是有共同的敌人,这事儿不值得动肝火。”

“你倒是真有脸!”凌渊道,“东宫固然居心叵测,可你杨肃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起来你也不过只是想就此把东宫对凌家的那点念想给斩断而已,跟东宫对凌家使的那点子手段有什么区别?”

这兄弟俩简直是一个比一个奸滑!

杨肃赶在这当口把漕运司罪状呈上,便无异于火上浇油,宋逞受理了此案,便再无因朝局而周转的可能,杨际此番必然败在他们手下,付出十几个不同阶层漕运官员的缺额来。

而此事虽说他杨肃已经下了水,但算起来“主谋”还是他凌渊。

因而事后这笔账,杨际少不得得算在他凌渊头上。

这样一来,杨际想要再打凌家的主意,拉拢他凌渊,是绝无可能,他不会干,杨际也绝不会放这个心。

也就是说这天杀的是趁着他反击杨际这股势,既把杨际给踩了,又让他凌家转投东宫的念头彻底绝了,一个人给占尽了便宜!

他当然是不可惜不心疼,但让姓杨的这混蛋把他给利用了,这口气怎么顺得起来?

“我要是个良善之辈,早就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杨肃笑了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岂不可惜?

“你就当成是咱们俩联手打个配合不就成了?放心好了,就为这么点事,不会有人疑心你武宁侯跟我杨肃有猫腻的。”

说着他坐直身,正色道:“当我欠你个人情。”

话说到这份上,凌渊倒也不便再较真,只是心里仍是窝囊的,深剜了一眼他,他寒脸道:“你这么无耻,她知道吗?”

杨肃敛色:“侯爷该注意一下措辞。我这是审时度势,决策英明。”

凌渊冷笑:“你猜我要是跟她说你亲自承认这么做是为着逼我归顺你,她会怎么样?”

第231章 为的是你们凌家

“你这是诬蔑我,她当然不会信你的。”

“你敢说你没这个念头?”

“真没有。”杨肃舌尖轻抵着唇角,似笑非笑:“这事儿还得你情我愿不是?”

“谁跟你‘你情我愿’?!”凌渊道,“别以为你几句软和话哄好她就万事大吉,她跟凌家的关系,我只要肯说,她觉得她会不会信?”

杨肃阴阴侧目,望着他没动。

这点他倒真有点吃不准,毕竟长缨心里满满地装着凌家。偏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压根没有时间花前月下,这人渣要是在长缨面前瞎说些什么,回头长缨又不理他,他是真顶不住。

没有胜算,便没必要跟他斗这气。

他想了下,说道:“其实杨际这事你也没有什么好气的,我虽然卑鄙,但你反正也不会投靠东宫,我即便真是这么想的,你也还是没损失。总之你告你的,我告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投靠东宫?”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杨肃点头,不多说。

凌渊也没有往下怼。信手端茶来消火,一揭碗盖,又道:“你这么有信心,那当初是怎么被甩的?”

亏他还一度还因着他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如今冲他这德行看来,真该再被甩个十次八次!

杨肃倒觉得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青寒脸道:“你知道她撇下我,那你可知她为什么撇下我?”

“为什么?”凌渊道。

这下换成杨肃冷笑:“你猜?”

凌渊猜不出来。但他本来也不是那么好奇,因此懒得搭理他。

杨肃却道:“为了凌家!”

凌渊抬头。

杨肃目光如刀:“让你失望了,既不是我不够用心,也不是她对我不够动心!

“她对你们凌家贴心贴肺,老子为了这揣了一肚子窝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贴你们,只能由着她来,而你居然还有脸来挤兑我?!”

凌渊定望他半日:“你什么意思?她为凌家?”

杨肃冷哂,灌了半杯茶下肚才道:“她跟我说回京要见一个人,这个人能帮她。她没说帮什么,怎么帮,却一再地说凌家对她来说很重要!

“结果她回京之后锲而不舍地来见的人是我!那么撇下我不是为了凌家是为什么?”

凌渊凝眉立着,视线漫无目的。

他一直都当长缨撇下杨肃是因为天生狠心,她是为了凌家?……

“你当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杨肃微眯眼。

“不知道。”凌渊缓缓沉了口气。

杨肃冷冷睨他,没有再吭声。

这其实有点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就算凌渊不知道长缨是为了凌家,至少如今也该知道她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凌家面上看起来是坚不可摧,但长缨筹谋这么多年,投靠“杨肃”应该有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凌渊居然感到茫然?

这多没有道理。

凌渊站半晌,忽然道:“我去问问她!”

……

长缨没唤住凌渊,想了下应该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便把要带回去的两只猫仍拿竹篮装着,等着他。

果然没多久门外有马蹄声响起,凌渊回来了。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匀了口气说道:“你当初急着费那么大劲见杨肃,是为什么?”

经杨肃一提醒,凌渊才想起来前后确实透着不对劲。

她肯撇下霍溶跟他乖乖回京,本身就很异常,再之后在杨肃回京途中耍出那么一手击灭刺客,最后又上赶着去往十王府见他,都透着不寻常。

但他却只以为她是为着自己着想,如她所说想要出人头地为自己挣个前程,也就一直没问过,而杨肃却说她是为了凌家!

长缨也未提防他突然之间提及这茬,隔了许久才抬头。

“他跟你说的?”

“我倒是想自己知道,可惜你从没有想过要告诉我。”凌渊有些气浮,“你为什么要为凌家去挣这从龙之功?”

他脸上写满了不解。

但倘若能说,长缨会不说么?她想了想,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凌家不需要我做什么,我这也是为我自己。

“不过,”说到这里她抬头,“我即使是自己想要爬高一点,也确实是希望凌家有什么麻烦的时候能搭把手。

“朝局这么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坚持不站队也许是明哲保身的方式,但也许正因为不曾站队,又给自己招来了忌惮呢?

“这种事,谁都说不好。”

事关凌家,总归不是她一个人能扛下来的,他知道了也好,哪怕她不能把话说明白,也至少要借此机会给他提个醒。

激流之中,没有什么办法能确保万无一失,而做那个掌权的人,总归会比手无寸铁任人宰割要强。

而掌了权的人,占据主动也总比落于被动要强。

在如今对手未曾露头的情况下,她也得做好找不到他的准备,而无论如何,防守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

凌渊双眉紧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长缨静默片刻,说道:“我只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她眼神澄静,入眼皆是镇定。

凌渊想起不久前,她也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

杨肃因着凌渊的突然离去,心情也被勾得有些浮躁,耐着性子把衣裳换了,随后也拿起马鞭出了门。

长缨自凌渊走后即回了书房。

凌渊走时什么也没有说,这事他知道得是有点突然,但长缨觉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眼下基本上都是各行各事,如果能够拧成一股绳,总归是好事。

当然还得看凌渊怎么想。

杨肃跨进门来,看到她扶着帘栊在出神,微垂首沉默的样子让人心疼。

他走到她背后:“长缨。”

长缨身子微顿,侧了侧首。

“凌渊走了?”杨肃问。

长缨点点头。目光又落回他脸上,一段日子没见,倒像是清瘦了些。她道:“忙完了么?”

“忙完了。”杨肃微笑,执着她的手坐下,“我方才进宫去见了皇上,把五城兵马司的事说了。皇上觉得挺好,正张罗着要联合几个臣子在朝上说说这事。”

长缨沉吟:“杨际他们怕不会轻易答应。”

“再难我也要拿下来。”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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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你惹了多少风流债?

长缨点点头。紫缃来上茶,然后微笑问杨肃:“王爷留下用饭么?”

杨肃看了眼长缨。清嗓子道:“我今儿也没什么事了。”

紫缃会意,便又问:“那王爷可有想吃的菜?”

杨肃想了下,道:“我记得吴妈做水煮鱼做的挺好的。”

垂首吃着茶的长缨想起来,那是徐澜爱吃的菜。

等紫缃下去,她道:“你心眼儿能不能放大点儿?怎么总跟别人过不去?”

杨肃道:“哪里是我跟他们过不去?分明是他们跟我过不去。他们都明知道你心里有我。”

长缨白了他一眼,顺手来整理散放着文书的书桌。“你就是会强辞夺理。”

杨肃抿着唇,略噙着一些得意。

随后他上前帮忙,一面又嘱她:“以后不许你让吴妈惦记着给别的人做吃的。”说完凑到她耳边:“我会吃醋的。”

话说着,她鬓上传来的发香毫无防备地盈入鼻腔,令他有点神摇。

再望着她细腻又吹弹可破的肌肤,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些许。

长缨理着理着书见他停在耳边没动,不由侧首,见他目光深深望着自己,便道:“你吃的哪门子醋?”

明明该是质问的语气,偏偏听在耳里又魅惑得很。

杨肃吐出口的声音不觉也有点飘:“我也不知道是哪门子醋。你走到哪里都那么多人追着围着,谁知道你除了那两个,还在外头惹下了多少风流债呢。”

长缨心气浮动,懒得理他。

“长缨,”杨肃望着她,忽然道:“我们成亲好不好?”

长缨顿住。

“你看,我前前后后都三四年了,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名份了?”杨肃道,“我想,做你真正的丈夫。”

长缨脸倏然红了。这家伙还真敢说……

都是实话,杨肃觉得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都二十一了,过了年就二十二,婚书都立了四年了,像他这般大的,成亲早的孩子都打酱油了,于情于理,她是否应该过门了?

当然,原本他也没这么急,只是他低估了自己,原以为她接受他了就满足了,余事可以慢慢来。

可他竟然是贪心的,从前只觉得能说会儿话,能牵牵手就是好的,如今却总嫌不够。

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也是有着他的,就总忍不住心潮涌动,想索求更多。

“那十王府那么大,除了我就只有谢蓬秦陆他们,每次走在里头我都觉得空荡荡的,更别说我想见你都还得挑时间。

“我如今才知道,在一起的时候靠的越近,分开的时候就越是孤单。

“长缨,我们成了亲,就可以日夜相见,我再忙都会抽时间来见你,一有时间就可以一处说话,这样不好么?”

长缨垂头望着案头笔架,没有吭声。

“长缨。”杨肃唤她。

长缨看了他一眼。

她还没想过成亲的事,这对她来说太急了。

她道:“怎么突然这么急?之前二十年也没见你上心?”

“有你才上心的。”杨肃说,“倘若没有你,成亲生子就跟当差一样,是冷冰冰的任务。”

长缨略无语。她抽了手,继续理桌子:“我还没想好呢。”

“哪儿没想好?我来帮你想。”杨肃绕到桌子这边,“我也读过好几年书,教我念书的也都是大儒,我功课也好。”

长缨停下来,望他道:“南仓那会儿不是说好了慢慢走着瞧吗?你要办的事八字才一撇,就成什么亲?”

这么快就此一时彼一时?

再说了,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她为了凌家抛弃他的事了?

就算他不长记性,她还有记性呢。

“长缨——”杨肃直身,“没成亲,我连想抱抱你都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咱俩对外还没名没分的,对你不够尊重。我做不到慢慢熬。”

长缨脸腾地红了:“那你不能不想吗?”

“这我哪里控制得住?”杨肃说着也有点不自在了。

“你要是等不了,不如去找别人。”她背转身翻着书。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呢?”杨肃来了点气,“我又不是图的成亲,我是图的你!”

长缨立着没动。

杨肃又暗悔自己语气重,刚要说句话来缓和,长缨又转过身来了,探究地冲他瞄过来。

杨肃心口微提:“怎么了?”

她说道:“我看你于这种事上挺老道的,过去没少跟姑娘家一起混吧?”

“哪有……”

长缨顺势坐上书桌,手撑着桌沿与他平视:“我所知道的就有三个了,我不知道的呢?

“晋王殿下你前二十年虽然不在宫里,可是又自由又富可敌国,还凭本事做到了昭毅将军,长的还这么俊,没姑娘跟着你,你觉得我会信?”

“这个我绝对可以发誓!”杨肃举起手,“这辈子除我养母之外,唯一跟我亲近过的人只有你。如果还有第二个,那绝对只有咱们将军的女儿!”

长缨蓦然噎住。

杨肃抿唇忍笑,伸手轻抚她的背哄她:“好了好了,不恼不恼,是我口无遮拦。”

长缨看了眼屋顶,别开脸。

杨肃咬着唇角想了下,又凑上去软乎乎地问她:“长缨儿,你真觉得我长得俊么?要不你说说,到底是有多俊?”

长缨敛色,索性下桌。

杨肃不让她下,手下用了点力,不慎就把她拉怀里来了,他的脸距离她只一寸,气息扑到她脸颊上又返了回来,烘得人面红耳臊。

杨肃喉结滚动,手下放松了些:“长缨,早点成亲吧,嗯?”

长缨心里有些乱:“过段时间再说吧。”

杨肃屏息望着她,想她今日并没有再直接表示不会嫁,至少也是好结果。

便不再催问,放她下去,看着她背影,清了下嗓子仍帮她递东西。

正想着是不是聊点别的转移一下,她却又转过身来了:“漕运司里要是空出缺额来,你有人补上去么?”

“今年才刚过春闱,多的是候补士子,调动几个,再添补几个,总会有的。”他回答说。

说到这里他倒是又想起来:“凌家和傅冯两家关系真的很铁么?”

当日凌渊在读弹本的时候傅容冯少殷最初都没有做声,看得出来凌渊没跟他们通过气。

但后来二人又皆同声共气在帮腔,若不是极要好极深厚的交情,做不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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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囡囡”?!

“几家都是长驻京师的世家,又皆为武将,自然关系不错。不过广威侯前些年调去了戍边,与我姑父他们就未常联络。

“傅容他们这辈子弟却都是一起长大的。”长缨边说边想起些早些年的光景,那时候哪里会想到她会以同袍的身份与他们共处。

杨肃道:“既然他们几家有这么亲近,那么当初凌晏出事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做过什么?”

长缨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已经记不清了,当年事出之后她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旁人?出凌家后又面临各种自云端跌落后的冷遇,冯家怎么样,傅家怎么样,她从来没想过。

即便是荣胤主动找到她,那也不足以令她去想她在害人的时候,别人在干什么?

她直腰坐起来,想了想凌晏死后如今依旧辉煌的各家,如今不知道凌家后来的横祸与凌晏的死究竟有无干系,但至少可以排除,凌家的横祸至少不会是朝廷忌惮勋贵兵权所致,否则各家都不可能毫发无伤。

想到这里她又记起来还未曾见过凌颂,也是该跟他见见面的了。

杨肃将她的手压在心窝,说道:“你夫婿就盼着能早日帮你洗清冤屈,让你一天到晚高高兴兴地。”

长缨抬眼道:“又说浑话。”

杨肃正色:“怎么是浑话?你亲口跟秦陆说我是你夫婿,我都听到了!”

长缨微想,被他压在胸口上的中指随后勾起来,猛地弹了他心口一下。

杨肃颤抖了,心底血往上涌,不管不顾扣住她后脑,飞快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

杨肃走的时候长缨送他出来,泛珠在捉着猫儿晒太阳。

长缨蹲下来摸着它们的头,温声地道着“囡囡乖”。

杨肃闻言满额头黑线:“‘囡囡’?!”

“它们的娘是我的小伙伴儿,小伙伴儿的崽子我不叫‘囡囡’叫什么?”长缨倒显得理直气壮。

杨肃简直不能理解女人的想法。

但他立着看了会儿,忽然也蹲下来,挑了只头顶带了撮黄毛的入手道:“我也捉只回去。”

长缨抬头看他,他已经揣着猫走了。

……

杨肃那份状书一递,杨际这边旋即雪上加霜,原本做着准备要让詹事府的人出面来跟凌渊交涉了,这一来什么也不必做了。

这日早朝,宋逞宣读过与三司官员一道做出的结案之后,皇帝即当廷下旨撸去除总督之外,自参政以下共七人官职。

另还有十四人记过贬职。又即时补任了几个要紧职缺。

这动作这么快,不难想象就在杨肃递交状子之后皇帝就已经立时在斟选官员。

杨际虽然败得难看,目前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朝上如今是男人们的天下,杨肃与凌渊联手把杨际按住磨擦完之后,近日晋王殿下的名头又热了一拨。街头戏文是早就停了,流言安静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接连下了几日雨,天气凉了不少,雨停了这日,长缨让少擎和周梁管着千户所,而后他去寻凌颂。

凌颂在吏部观政,今日他休沐,长缨约他在城北从前他们常去的茶馆里见。

雨后的街道散发出泥泞的味道,虽然地上皆铺了有石砖,仍扑面而来湿凉的气息。

长缨乘的马车,路过海子河集市的时候行人渐多,车速慢下来,车外人语声也开始清晰。

紫缃沿途看着窗外街景打发时间,将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忽然扯了扯长缨袖子:“奴婢好像看到俞氏。”

长缨闻言,往外看去,只见前面绸缎铺子门口下了马车来的人,仔细瞧瞧竟真是俞氏。

荣家住在城西,俞氏居然跑这么远到海子河来买绸缎?

想想她终日闲得慌,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她出来了秀秀还舒坦些,便就又收回了目光。

茶楼就在前面不远。

长缨上了楼,凌颂已经在了,除了他之外还有凌述。

“铃铛!”

凌述先跳起来,十八岁的小伙儿比从前高了也硬朗了,但还是改不了他身为老幺的跳脱习气。

窗前立着的凌颂也迎上来,较之四年前他也更显稳重。

原本是也少不了尴尬的,但是长缨已回京两个月之久,加上凌渊与凌夫人都已经与她见过,仅剩的那点尴尬便没有人当回事了。

“我点了你喜欢的四喜丸子和桂圆鸡,你还想吃什么?”凌述张罗着。

长缨点了两样他们爱吃的,便坐下叙话。

“吏部侍郎罗源近来势头如何?”长缨先问。

罗源便是程啸的妻姐夫,程啸的长女曾经养在罗家,作为东宫侧妃备选。

这原本就是用来拢络程啸这样的人为走狗的一种手段,程啸事败,程家小姐也在程家死得不明不白,罗源倒是没听说受到什么牵连。

“他是东宫的人。”因着她如今的官身,凌颂与他聊起官场事自无顾虑,“东宫跟顾家暗里不和已有些日子了,但他们掩饰的好,从前没有苗头,直到漕运总督樊信被换掉才泄露出点讯息。

“这次大哥和晋王把东宫推到了沟里,东宫在顾家面前势弱了很多,罗源也跟着老实些了。”

“你如今管不管事?”长缨又问。

“六部观政不管事,三司和五军都督府的才管,我期限将至,应是下个月就要正式调职入仕。”

观政任期往往半年至一年之间,凌颂这边算起来刚好半年。

长缨想起前世里凌颂是下届才下场参试,不由问:“你怎么会选在今年下场?”

“母亲让我下的。”说到这里凌颂也凝了凝眉,“母亲坚持让我下场,为此大哥还跟母亲起过争执。”

长缨微顿:“那姑母为什么坚持?”

“冯家伯母的娘家侄儿,你还记得么?他原本是早两届就该下场考的,但当时觉得还可以再苦学三年更有把握,就又苦学了三年。

“结果上届下场,却遇上意外错失良机,结果名落孙山。世事难料,母亲也许是被意外整怕了吧,就催着我下场了。

“好在,最后也不算辱没恩师。”

凌颂说到这里笑了下,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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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俞氏是犯了事?

长缨想到前世他是在吏部观政任上着了人暗算的,但如今他快离任而正式入仕,尚没有什么动向,那么显然这横祸跟他这职位是没有什么特别联系了。

沉思了会儿,她便道:“凌家位高权重,你与大哥又都入了仕,当更加小心谨慎。尤其在衙门里待人接物,需得特别留心。”

凌颂凝眉:“发生了什么事情?早两日大哥也曾这么劝诫我们来着。”

“没有。”长缨道,“但是树大招风,小心为上。”

凌颂沉吟着,点了点头。

……

一席饭下来,已经很快活了。

长缨觉得自从见过姑母之后,心里那份负担反倒放下了许多,这么看来果然她还是对姑母的愧疚感更多。

而她迟迟未肯有勇气主动去见她,也是除去愧疚之外,还有些害怕她再拒绝她的意思。

但越是这样,她心下就越是迫切地想要快些把这些查个水落石出。

为免让人得见凌家人与她同出同入,她先下楼来。

恰巧酒楼里伙计正吆喝着他们的招牌腊味,长缨想起杨肃,挑了几样让伙计包起来,而后出门走去街口上马车。

俞氏带着人挑了几匹新到的绸缎,因着这货还在库中,便被掌柜的亲自引到了内院吃茶等货。

自她给秋桐院投柿子蒂事败,荣胤随即把她送遣送回俞家,紧接着又把秋桐苑的人换了,连日里她呆在俞家没出门,荣胤也没有来过,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拿她怎么办?

休了?这当然不可能,再怎么说她也是他儿子的生母,她不过是没让那贱人怀上而已,并没有害她的性命,他怎至于休她?

她身为主母,就是真把个侍妾弄死了,难不成还犯了七出?

但即便不休,他把她送回俞家,却没说几时再接她回去。

初回娘家时她心里还带着几分怨怒之气,到如今她却已只剩下惶恐。

她从来没见过荣胤对哪个女人这样上心,照他那架势,哪怕是让她一辈子在俞家呆着不接回去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荣胤这个人鲜少发怒,即便是揭穿了她投药给秋桐院避子,他也不曾跟她翻脸,但他却总是能精准地捏住人的弱点,轻轻松松拿捏得你动弹不得。

“荣夫人,缎子来了,还请过目。”

掌柜的亲自带着人捧了绸缎上来,笑眯眯呈到她面前。

俞氏拿着缎子在手里,辨别得出来这是上好的妆花缎。这样的缎子,又是很适合她的颜色,做成衣服理应是会增色不少的。

荣胤人至中年依旧风度翩翩,外出不时有人示好,她纵为正室,但却仍有着不踏实感。

那样的男人,但凡有机会,有多少人会不想将他据为己有不让旁人觑觎呢?

她还是得回去跟他服个软,否则回头让秋桐院给霸了位,岂非得不偿失?

“包起来吧。”她道。

掌柜的立时行动。

出了店门,将上马车前,她想了想,又倒转身道:“给大姑娘也挑两匹。”

长缨刚刚好与紫缃走到这里,便听到马车下的俞氏说了这么句话。

她停下来,打量停着的马车,檐角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俞”,这不是荣府的车。

长缨想起来,上次秀秀来说过俞氏跟荣璧如争执,被荣璧如气得回了娘家,这都好些天过去了,难不成她还在俞家住着?

一想,果然俞家是住在城西。

可她身为主母,离家这么久了,荣胤再不管内宅,怎么着也得有个说法吧?

不……不太对劲,俞氏既是被荣璧如气走的,又为什么还要给荣璧如买衣料?

她倏然转身看着紫缃:“秀秀近来回来过吗?”

紫缃道:“前几日白天来过,姑娘去了卫所,她坐坐就走了。说俞氏还没回来。”

长缨皱起了眉头,扭头往店堂里一瞅,随后折回几步,且隐到人群里站着。

自打跟这继女撕破脸,俞氏便几乎没在荣璧如面前低声下气过,而这次若不是为了跟荣胤服软,又怎甘心做这番姿态呢?

她着掌柜的同裁了两身云锦缎子,包着出了门。

马车直往俞家。

长缨眼睁睁瞅着马车进了府门,才又放下车帘来。

俞氏在娘家一住多日不曾返家,还特特地给死对头荣璧如买缎子,怎么瞧着不像是气走的,反倒像是犯了事儿被遣送回来的呢?

再想想秀秀当日说荣胤为了点小事就把她屋里人全换了,她心底疑云更深。

倘若俞氏真是犯事儿走的,那这事儿看起来犯得还不小,且极有可能跟秀秀有关,既然这样,秀秀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她与紫缃道:“先去荣家看看。”

……

俞氏不在府,秀秀的确要轻松很多,但她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她便是受再大的气跑出去,也终有一日会被荣胤哄回来,想想过去这几年哪次不是这样?

也许,荣胤虽然谈不上亲近她,但心里终是有俞氏这个妻子的吧,毕竟当初俞氏嫁过来前也是清丽温婉的俞家大小姐。

长缨到来的时候秀秀正在管教新买来的下人,她虽是侍妾,可这院里从上至下,也有十一二个。

这些原本该是俞氏这主母该指派人调教的,她不在,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荣璧如是大姑娘,总不好让她来,荣胤就更不可能了,管几个下人还能劳动他大将军?

“他不在?”长缨解下披风说。

“不在。”秀秀给她奉茶,“不过也快回来了吧。这些日子回得早。你找他有事?”

“无事。”长缨打量着她这院里的人,倒是个个目不斜视,不似原先那班妖里妖气的。

她收回目光:“俞氏这么久还没回来,他也坐得住?”

说到这里,秀秀眉间也有了郁色:“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要照平常,荣胤放着正妻在娘家不管,却日日早归,又歇在她这里,借题发挥一下,也算是“宠妾灭妻”了吧?

但俞氏在府,她实在是没几天是安生的,荣胤要去接俞氏,她绝对不会有半点不爽,但她虽然不争宠,却也没有量大到还主动劝着男人去把她接回来的地步。

长缨缓了缓:“那你近来可觉得府里有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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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她很乖顺

秀秀:“什么异常?”

长缨道:“我总觉得他小题大作把你院里的人统统换了有些突然,而且我刚才在外头也意外遇见了俞氏。”她把先前之事说了。

秀秀也觉得讶然了。

她是真没有想过这背后还有什么不对劲,倘若说是俞氏犯了事,才使得他把她屋里人给换了,可这事前事后她也没有半点不妥,俞氏能犯什么事儿?

关键是荣胤那边也完全看不出来犯了事,只除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你要说实在有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他那天给了我一瓶药。”

“什么药?!”长缨直了直腰。

秀秀起身把荣胤给她的那瓶药拿过来:“他说是健脾胃的,可我脾胃并没什么大问题。”

长缨打开瓶盖,浓浓药味即扑鼻而来,她倒出来两颗在手心,也就绿豆大小一颗。

“你吃了吗?”她问。

秀秀点头。

“他给你什么你都吃?”长缨训她。

秀秀红了脸:“那我也没理由不吃啊。他要是想害死我,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害死她倒不至于,长缨就是觉得她对荣胤那渣渣也太放心了点儿,怕被他给卖了还帮他数钱。

她把倒出来的两颗药揣起来,道:“先别跟他说我拿过这个。”

秀秀重重点头。

长缨拂拂袖子准备起身,目光滑过她脸庞又收了回来:“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不少,看着也胖了些。”

秀秀抬手摸了摸脸,想起些事,脸又红了。

长缨没理会她的小女儿态,抬脚出门。

上马车后,她说道:“去王府吧。”

……

自成亲的念头再起,便在杨肃心里扎了根。

跟杨际那笔官司一了,接下来,他便把五城兵官马司的事着手办理起来。

长缨说得很对,倘若不曾捞上个够份量的职务在手,他终究没有底气立足。

不能立足,便不会招引贤才归附,说到底,还是得他自己先把这招牌立起来才成。

而长缨指给她的这条明路,正好可以解决目前问题。

这日早朝上便就把事提了。

杨际近日忙着在顾家面前伏低做小,好歹是把见好就收的顾廉给哄好了,又忙着收拾漕运司的首尾,没料到早朝上杨肃会提出要从楚王妃父亲赵志程手上的东城兵马司。

在听完东阳伯为首的几名大臣表示附议之后,他即道:“朝中可无亲王直接接手兵营的先例,除去就藩。何况晋王还要总揽三城,儿臣以为此举有欠妥当!”

杨肃道:“五城兵马司也不曾王法规定必须皇亲担任,也有寻不到皇亲任职而恩科选拔的先例,以此足以说明可因人而异。

“臣弟倒以为太子殿下当以国事为重,如今臣弟能递交出整改方略,掌管兵马司治理京城又有何不可?”

“王爷此言差矣。”顾廉听到这里也不能再淡定,已然走出列来:“赵大人未有失职,无缘无故将其撤掉,王爷此举是否也欺人太甚?”

被点到名的赵志程抹着汗站出来:“晋王,晋王殿下……此位,此位有德者居之……”

“不知所谓!”顾廉轻哂,“晋王虽然年轻有为,但也难免气盛。同胞手足之间,还是顾及些情分为好。这件事情,臣不附议!”

顾廉表了态,立刻大批人出声表明了立场。

散朝后杨际回了东宫,踱起步来:“中城兵马司辖内最近皇城,他居然要连贯东西总揽三城?杨肃想干什么!”

顾廉道:“东阳伯这伙人必定是皇上出面游说的。但他们今日联合了东阳伯等人,搞不好明日就会联合内阁,我听说前不久晋王还曾拜访过宋逞。

“宋逞跟咱们可不怎么对盘,这俩人要是搞到一起,这三城兵马司搞不好还真要落到他手上。”

杨际在帘栊下站定,望着窗外琉璃瓦,深深沉了一口气。

在皇帝操作下,接下来的两次早朝果然内阁有学士参与了支持杨肃,这次占了上风,但顾家仍死不松口,势力太大把持了方向,事情便也僵滞下来。

到今日又再上朝时,仍是各持己见,皇帝望了底下半晌,最后道:“既然赵志程说有德者居之,那么关于晋王能不能总揽三城兵马司,可以让他亮亮本事。

“兵部择日于校场设个擂台,进行文武比试,胜者出任指挥使,如何?”

顾廉看了眼曾经凭本事拿到过昭毅将军的杨肃,沉声道:“晋王乃龙子之身,岂有亲身下场动刀枪的道理?皇上三思。”

“王爷不下场,那就指派人下场,否则就请顾大人给出更好提议?”东阳伯这边有了皇帝这话,立时将顾廉怼了回去。

皇帝道:“就这么着。晋王不亲身下场,即便他掌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官位也属文职,他可派人下场参战。”

就是能一举定乾坤的主意,杨肃没理由不赞成。

他亲身下场确实危险,但他若不下,则明显人手不够,能出任的目前无非一个谢蓬,他一个人要战三个,便是身手再扎实,也难保有意外。

不管怎么说,朝上很快有了决议,择日将在吉山卫摆擂,介时皇帝与太子以及百官将会亲自督阵。

杨肃回府即跟谢蓬与秦陆合计,这场擂打下来难度不小,但因为势在必得,因此容不得退却。

议到差不多时佟琪进来说“沈将军来了”,几个人齐齐扭头,又目光聚焦在杨肃脸上。

杨肃冷凝的一张脸很快冰雪消融,摆摆手让他们先退下,而后起身:“人呢?”

长缨着紫缃把几包腊味从车里拿上,太监将她们引到杨肃所在的东书房。

她停在门槛下,忽而抿唇跟紫缃说:“你先拿着,我让你进来再进来。”

紫缃笑着称是。

男人已经在殿里头徘徊,看到她时已经往门口走来:“这么慢?”

长缨道:“好歹是来‘觐见’王爷,我总不能不顾仪态跑着进来吧。”

杨肃笑了:“是是是,不能有损沈将军威仪。”

看她解披风,又伸手来帮忙。

长缨扬起下巴,倒是乖顺。

杨肃近来总能从她这里意外得些甜头,忍不住动作也变得温柔,轻轻捏了捏她的小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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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专门买给我的?

随后他把披风放到旁侧,扶着她肩膀看了看她,而后道:“这雨才停呢,这会儿过来,莫非是想我了?”

长缨好笑道:“要不是呢?”

“不是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已经被你操练出了一副钢筋铁骨。”他边说拿了本折子坐下来打开,接着道:“说吧,找爷什么事情?”

长缨想说来着,看到他折子,又先问道:“五城兵马司的事决议了?”

杨肃点头:“诀议了。”接而他详细跟她说了,道:“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就来了。”

长缨听说要打擂,皱了眉头:“你手下有人吗?”

“头疼的就是这个。”杨肃道,“我在想,万一到时候谢蓬顶不住,就让佟琪上好了。咱手下当官的没有,会打的倒是不缺。”

长缨沉吟,没有将此接话。

“你的事呢?”杨肃又问。

他拉起她的手来,逐根逐根地摩挲。

她体寒,入了秋就更显得手指沁凉。他想起早前在湖州时大夫说过,她体寒到将来受孕都困难,交代她去开方子服药的,没盯着她,想必也是断了。

便又道:“回头让梁凤给你好好调理调理,北方天冷,入了冬你就难受了。”

长缨倒不惧严寒,行武的人哪里讲究那么多。

不过也用不着跟他争辩,她想了下,唤了紫缃进来,把带来的纸包先拿给他。

杨肃顿了下:“是什么?”

“梁绾说你喜欢吃腊味,我刚刚正好去醉仙楼,就买了他们的招牌,你让厨子做给你吃吧。不过也许味道比不上梁家太太亲手做的。”长缨说。

纸包打开,是薰得喷香的几样山货。

杨肃一颗心变得滚热:“你专门买给我吃的?”

长缨双手扶杯:“你要是不喜欢,赏给佟琪他们吃也可以。”

杨肃把纸包全给盘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我最近做了什么,你这样赏我?”

长缨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掠了下头发,看着窗外:“你不一直都挺好的么。”

杨肃心花怒放,咳嗽了好几回才把脸绷住。

他道:“偏提梁绾,你这是变着法儿地硌应我呢?岂不知你就是捡块土给我,我也会当成红烧蹄膀吃下去。”

说完又道:“这么说来是真想我了?可巧了,我也想你。”

长缨托腮扬唇,垂下眼来。

“梁绾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居然令你耿耿于怀这么久。”杨肃捉住她的手问她。

“也没什么。”长缨抽回手道。本来刚才就只是为逗逗他,不至于那样小气,揪着这事不放。

紫缃说梁绾果然在事后不久就已经走了,这事已经办的利落,不管梁绾究竟说了什么,自然她也没有再跟他搬弄的必要。

杨肃看她似真不在乎,又抑不住心里冒甜水,嘴角不住地上扬。

原道她如今是个冷情的人,便是从了他,答应跟他往下走,也未指望过她还真惦记着他,没想到她不但惦记了,还给他带吃的。

他拿着纸包逐个地看过,想了想,又问她:“凌渊和徐澜有没有收过你的东西?”

长缨瞥他:“收过。”

杨肃脸色有点不好。

长缨笑道:“徐澜生病,吴妈做了好几次点心让我带去徐家呢。”

杨肃恨她:“看我不痛快你就开心。”说完又问她:“你到底几时才想起咱俩从前的事来呢?”

说到这里长缨神色敛了:“这我哪知道。”又道:“要不你把我给砸晕试试?”

杨肃道:“傻瓜。”

气氛如此美妙,人也跟着轻松起来。杨肃亲手端了茶给她。

长缨接了茶,而后道:“回头你帮我进宫去找太医验个药吧。”

她把带来的两颗药丸拿出来。

杨肃接来看了看:“哪来的?”

“你先别管。帮我拿去问问就是了。”

杨肃笑道:“何必进宫?让梁凤看看,反正我还要他给你开方子。”

长缨想了下,说道:“你还是给太医看吧。”

她对梁凤没有意见,但梁绾确实让她不舒服,她纵然不至于“厌”乌及乌,但也不想承他的情。

杨肃猜到她心思,劝道:“长缨——”

“方子我自己会去开的。你帮我把药拿去看就行了。”长缨道。能够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没必要纠结。

杨肃拗不过她,应下来。

门外典史来回话,她见势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回头问出来了就告诉我。”

杨肃伸手让她按下:“别着急,我正好要出去一趟,一起走。”

长缨等了他片刻,他忙完了便起身拿上披风帮她系好,而后又逐个地把纸包包起来,给了太监:“亲手给厨子,我晚膳要吃。”

说完自己也穿戴好,同出门来。

长缨落后些走在他身后,宛如正常上下级。

杨肃仿佛没察觉似的,边出门边与她唠了两句早朝上的事,到了拐弯无人处才敢偷偷牵牵她的手,而后迅速放开。

亲昵的事情,在房里做做还好,跨出门来却不能够,他自己不要紧,要紧的是长缨是朝廷的将军,没的让下面人瞧见,低看了她

……

荣胤近日都回得早,虽然除去在秋桐院的时间多了些,其次也没有别的变化。

长缨走后秀秀看看天色,就让可儿泡好茶在屋里等了。

虽然从未交心,但好歹也处了三年多,他平日里有些什么习惯她还是有数的。

事情都打点好了,坐下后脑子里却又回想起长缨那番话,俞氏回娘家这么久没回来,荣胤安之若素这模样,是不对劲。

但如果俞氏真是犯了事被遣走的,荣胤为什么要瞒着她呢?如果是犯事,那犯的是什么事?

荣胤回来时她正捉着棋子出神。

他进屋解了袍子,道:“让人打水来。”

秀秀敛神起身,唤了人回来,见他已经衣裳后背上湿了一大片,这才发现他身上都是汗渍。

她上前帮着更衣,看到他胸上也还有汗迹未干,问道:“做什么去了?”

“陪皇上去了趟吉山卫。”

秀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他。她鲜少问及他的事,就是问了他也通常不会跟她说这些,方才不过顺口一说,没想到他倒应了。

可儿带着人抬水进来了,荣胤去了耳房沐浴。又道:“过来帮我擦擦背。”

秀秀想起长缨的话,接过可儿递来的帕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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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他成亲没有?

歇下来的当口,秀秀试探道:“太太走了好长时间了,老爷怎么还不去接她回来?”

荣胤漫不经心道:“想她了?”

秀秀顿了下:“我想她也是应该的,内宅里不能无主,她是府里主母,老爷是该去接她的。”

荣胤没有吭声。

秀秀怕他起疑,也不敢再问。

过了半晌,荣胤道:“去歇着吧。”又道:“让可儿进来。”

秀秀出去了。

可儿进来,远远地立在帘栊下施了个礼。

“今儿谁来过?”

“……没,没有谁来过。”

荣胤手扶着桶沿,静静望着她。

可儿额头逐渐乏热,随后跪了下来:“沈,沈将军来过。”

荣胤目光微闪,神色有点黯。

……

在王府时长缨虽未对打擂这事发表意见,但心里却没把这事儿放下来。

杨肃打算谢蓬不行再让佟琪上,但下场若赢了是要担任指挥使一职的,佟琪武功应该是没有问题,但他擅长护主却不擅为官,且如今杨肃身边也少不了他,他留在王府当左右手绝对要比划出去任这个指挥使要强,这怎么能算是好的办法呢?

因为地点选在吉山卫校场,她早早地起了身。

当初带过去给杨肃的政略共有八本,落在王府的正是五城兵马兵那本,当时也是综合京师现状而写下建议总揽三城兵马司的策略。

杨肃采用了她的建议,这很好,但这打擂可是真刀实枪的家伙,不能取巧,还胜负透明,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还没出门,佟琪就把杨肃去太医院问过的结果送来了。

“太医说,那药是太医院制的固本护元的成药,后宫娘娘们常用做经前经后调理之用。对本元有损的女子来说药效颇好,不是什么毒物。”

长缨听到是太医院的药,立时想到宫宴那日曾见过荣胤与太医在武英殿见过面。

难不成他见太医是为给秀秀求药?可本元有损……秀秀并看不出来哪里不健康,好端端地给她求这种药做什么?

即便是想让她怀孕,要用到这种药是否也太猛?

药可不是能乱吃的,除非……

想到这里她心下咯噔,立刻唤来紫缃:“让秀秀下晌回来一趟。”

……

昨日没能从荣胤嘴里套出半点消息,夜里他又去了书房,秀秀心里疑云渐重。

收到长缨消息,用罢午饭就到沈家来了。

长缨到吉山卫未久,杨肃也来了。冯少殷伴着他往营地走了两圈,营地四面都很空旷,周边远处有村庄,千户所百户所都散布其间。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长缨要去千户所,冯少殷因着她是全营的希望,又主动地跟晋王殿下介绍这位年轻的明威将军,并且邀请他一道前往千户所观摩观摩。

晋王殿下在表示过钦佩之后,欣然受之。

百人团重新选出来,由挑出来的四人领队,负责到时候擂台外围的安全。

长缨不是主帅,再加上宫里还会有金林军前来,随同前来护驾的大将也会很多,用不着她挂心什么。

冯少殷有心显摆,给这位晋王开开眼界,让长缨着百人团演示了一下。

杨肃眼不错珠地看完,原本带着点散漫的姿态也逐渐端正起来。

在湖州几个月,还曾在长兴共过事,他不是不了解她。

但看完这里,他觉得长缨在湖州一定是隐藏了实力。

因为眼前的明威将军,绝没有一点南康卫时期左邻右舍眼里老好人的感觉,也看不出来一丁点会容忍黄慧琪与苏馨容那样的人的随和,她这活脱脱看上去就是个靠刀戟吃饭的将领。

杨肃凝望了校场半晌,逮了个空子问长缨:“冯少殷他成亲了没有?”

长缨瞥他:“成了呀?你还想给他说媒不成?”

“哪里,我得祝他夫妻永结同心才是。”

不然真是不放心……

卫所里人多眼杂,长缨也没法跟他多说,他走后,她在卫所用过午饭也回了府。

到家秀秀就来了。

长缨把药的结果直接告诉她:“俞氏回娘家这么久,又想着给荣璧如买衣料,荣胤把你屋里的人给换了,结合种种,我猜想应该是俞氏暗地里对你做过什么,而这件事可能跟你三年未孕有关。”

其实她还猜想荣胤大约是真对她有些心思的,不然不会把俞氏赶回娘家。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他心里有秀秀,那她终归是个妾,就算他们将来可能会有孩子,那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庶子女。

长缨自己当然不会对庶子女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可这世情如此,倘若庶子女不必比嫡子女低人一等,又何必分什么嫡庶呢?

荣胤哪怕对秀秀有那么点真心,她也终归要在俞氏面前伏低做小。

秀秀听完果然有一阵恍惚。

她拿着那药呆呆看了半晌,说道:“我以为他只是不管俞氏而已,没想到他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还要替她遮瞒。他这是怕我跟俞氏过不去么?”

长缨道:“你没有犯傻吧?”

她害怕她对荣胤动情。

秀秀静默半晌,道:“没有。只不过我若有孩子,不也是他的孩子吗?

“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还帮俞氏瞒着,把我傻乎乎蒙在鼓里,以为是自己的原因生不出来?”

长缨听得心里难受。她道:“你不要难过,我来想办法对付他。”

秀秀扶桌起身:“我先回去问问他。”

……

在沈家用了些点心秀秀就回了荣家。

可儿看她神色不对,也不敢多话,夜里早早地侍候她上了床。

秀秀睁眼望着纱帐,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荣胤进房来的时候以为她睡着了,躺下来将她上身轻轻抬起,手臂枕在她颈下后方准备歇息。

秀秀攥了下拳,坐了起来。

荣胤睁眼望着她,顿了下:“没睡着?”

秀秀道:“俞氏回俞家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去接她回来?”

枕上荣胤目光深深,随后也坐了起来。

“你把我屋里的人换了,又把她遣回俞家,是不是她对我做过什么?”她接着又道。“她对我做过什么?”

第238章 他有把柄么?

荣胤眉头紧皱,没有吭声。

秀秀伸手,自枕下把那药瓶拿出来:“这是补偿?”

她望着瓶子,道:“老爷可真是抬举我了,当初我跟着你,是因为想救铃铛,不是我真贱,贪图富贵,想要走这条路。

“我既然是为铃铛走的这条路,自然不后悔,但这火坑有我跳下来就够了,犯不着再生下孩子陪着我。

“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从前是顺其自然,以后是连顺其自然也不会了。”

说到这里她把药瓶放在床上,接着道:“你也是太小心,我不过是个妾,她是你名媒正娶的太太,就算她对我做了什么,又怎样?您们夫妻情深,我还能为着这个跟她寻死觅活不成?

“这药是多余的,我不打算生,老爷就是不给,我也不会怨。”

果然铃铛训她训得很对,他给她什么她都受,对他一点提防都没有。

铃铛说她近来脸色比从前红润了,原来不过是因为从前俞氏一直在暗害她。

荣胤定望着她,目光愈加深黯。

秀秀只觉讽刺,嘴角微扯,又道:“我自认安份守己,不敢跟正房争长论短,在你面前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心只图着大家太平。

“没想到这份太平终究还是求不到,往后这样的事你们不妨直说,你也忙,犯不着为了我还费心忙来忙去,说出来贱妾照做就成。”

她又觉得可笑。

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她的良人,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妻子,他们压根就是不平等的。

谈公平,不是可笑么?

但不说出来,心里又实在是憋得慌。

荣胤沉默半晌,垂眼拾起药瓶。

秀秀心口如同堵了团草。

当初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眼下却气怒憋屈——她当然不后悔,她只是自觉太蠢了。

倘若没有铃铛,这件事情她根本连知道都不可能会知道。

俞氏只是提防她怀孕,又没有真正害到她的孩子,荣胤送俞氏回俞家这么久,也许于他而言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现实真是给了她个大耳刮子,其实当初决定跟他的时候,早已经把什么坏结果都想过,之前三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事情临到这份上又生出诸般不忿?

果不其然,得到教训了。

她心灰意冷,只觉已无话可说,也没有必要再说,重新理着被褥准备躺下。

荣胤却道:“沈璎告诉你的?”

她跪坐在床上,背朝他道:“我倒是希望是我自己知道的。”

她倒宁愿自己有铃铛一半的敏锐,而不必被他们合着伙当成傻子愚弄。

“你跟她说,你想走?”他又道。

秀秀垂首整理枕头:“你若能大发慈悲放了我,我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您的恩德。”

“我若不呢?”

“那我自然还是恪守本份,侍候老爷太太下去。”

荣胤看她半晌,忽然间起身下了地:“你倒是想得明白。”

停在帘栊下,他又道:“你对沈璎就这么忠心?”

“她于我有恩,我自然该于她有义。”

荣胤转身:“她这个于你有恩的人,可是害死了她的亲姑父。”

“那又如何?”秀秀也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害她的人,我忠我的心,并无矛盾。”

她抬头凝视他:“你是大将军,自然还有大把人巴不得跟随你。不如你放我走,行吗?”

荣胤长久地没有说话。

随后他赤脚走到桌前,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来喝。

茶是早前可儿沏了给她的,早已经不知放了多久。

屋里生起让人窒息的静默。

半晌,他放了杯子:“当初是你自己找到我,如今沈璎回来了,你就求去,你觉得我可能答应吗?”

……

长缨因着杨肃的事入夜也睡不安稳,写着写着字打起喷嚏,紫缃连忙给她披了件衣裳。

“早些睡吧,天色不早了。”

长缨答应着,又问她:“秀秀那边不知怎样?”

紫缃也有点担心:“我看她下晌神色不是很好。”

长缨想着,说道:“我总觉得荣胤瞒着秀秀不太对劲,你说他纵容荣家闹成这样,是不是故意的?”

紫缃略怔:“他为什么要故意?”

长缨也说不出所以然,这都不过是猜想而已。

但俞氏回俞家若真是因为犯事,那荣胤就不见得是真纵容,既然如此,那以往也不见得没有管过,也许是连秀秀自己都被骗了过去。

那么,荣胤训俞氏,又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呢?难不成还真是护着俞氏颜面?

可看他上回在宫里跟她撂话的样子,又不像是会和稀泥的人。

那他是有把柄在俞氏手里?堂堂一品大将军,被个内宅妇人拿捏住了,也不至于。

再说了,倘若俞氏真有把柄能拿捏他,为什么不索性拿这个压制秀秀?

“明儿你还是去荣家看看。”她道。

……

荣胤衣衫齐整进了书房,问起身边近随:“俞家那边怎么样?”

近随道:“太太近来往老宅那边去了两次,还在老太爷跟前奉了孝。”

荣胤对着窗户沉默半晌,道:“明日把她接回来。”人将走,他又道:“沈长缨近来跟凌家怎么样?”

……

俞氏制好的新衣裳还没有派上用场,荣胤就着人来接她回府。

原先的那点要做低伏小的心也立时变成了认为荣胤到底还是要顾着他大将军的体面,不能传出宠妾灭妻的名声。

回到府里,自然还是先去荣胤处做了番姿态。

秀秀听到消息,对镜坐了会儿,随后起身去正房行礼。

跨门的时候有些头轻脚重,险些被绊倒,可儿忙扶住她:“你可小心点,这要是碰着哪儿了去晚了,又得被在老爷跟前上眼药了。

“我看你近来神思恍惚的,也不把规矩放心上了,昨夜里那样对老爷,我心肝可都快被你给吓出来了。你看看哪家当姨娘的像你这么大脾气?”

秀秀停在廊下,扭转身道:“你也跟了我这么久,要不,我让老爷收了你吧。”

可儿愣住,随后眼眶一红,脸也急得胀红了:“我不过是怕你吃了亏,你倒好,反倒冲着我来!要是恼我你就直说,干嘛说这些来刺我?我是那样的人不成?”

秀秀没吭声,站了半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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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你可长点心!

长缨刚收工回府就碰上可儿来府传话。

听说俞氏被接回来了,她立在门下愣了一愣。荣胤早不接晚不接,偏在她把事情告诉过秀秀之后就把人接了回来,什么意思?

“秀秀呢?”她问道。“昨儿跟你们老爷没什么事么?”

可儿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昨晚上本来好好的,后来奴婢听着他们在说话,之后老爷就出来了。再后来也没回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长缨皱着眉头:“你们老爷有没有责备她?”

“那倒没有。”可儿道,“老爷从来没跟姨娘说过重话。”

长缨沉气。她料想到是秀秀跟荣胤把事情给说了,但荣胤这模样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把俞氏接回来,到底是在妥协还是有了什么打算?

打发走了可儿,屋里坐了阵,长缨又唤来谭奕:“带人帮我盯着荣家后宅的情况,尤其是荣胤和俞氏。”

看荣家这情况她是猜对了,俞氏定然是在秀秀身上做过什么手脚,而荣胤不管怎么说都在帮着俞氏遮瞒。

这荣家是一日也不能让秀秀呆下去了,她必须尽快把她接出来。此外荣胤的不对劲也令她想要弄出个究竟,她想要看看,这位一品大将军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擂台定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这是朝议后定下的时间,上晌祭祀完,下晌便移驾吉山卫。

提出来的却是礼部,长缨回想了下,礼部左侍郎也是顾家那伙的,自然也猜到东宫也要插一脚,弄出点夭蛾子来了。

这两日除去当差,余下时间便帮杨肃留意着。

杨肃如今唯一的难题在于人手,当然皇帝要派的话则有的是人可选择,但皇帝的人到底不等同杨肃的人,即便最后赢了,也不能为他所用。

目前看来,他还是打算让佟琪顶上。

正好黄绩也去徽州回来了,几个人夜里围桌吃饭的时候顺便也议起这事。

“要不姑娘下场吧?”紫缃说,“您下场,王爷就肯定输不了。”

“这哪行?”少擎摆手,“赢了可是得走马上任的,长缨现如今在卫所是从五品的军衔,五城兵马司不过正六品,长缨下了,那不是反倒还低了一级?

“她堂堂一个有功之将去做个小小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得不偿失。”

周梁黄绩他们一致附和。

长缨却没有吭声。

东宫这边,也在议擂台的事。

“杨肃手下人不多,他不下场,最有可能就是谢蓬一人出来扛大梁。谢蓬此人武功看上去偏江湖路数,猜测他原先是江湖人。

“但是据东宁卫那边的消息说,杨肃在卫所服役的时候谢蓬已经在他身边,那么也就是说为官为将他皆能胜任。

“有他出马,赵志程他们这边未必能顶得住。”

詹事曾贻如是说。

“既然杨肃可以不亲自下场,那么赵志程他们也不见得必须亲自下,挑几个得力的编入五城城兵马司,出来与谢蓬斗,不见得会输。”另有詹事说道。

其余几人都在附和。

“那看来你们都忘了,杨肃身边还有个沈长缨。”杨际抬眼望着他们道,“我这里收到的消息,沈长缨与杨肃近日过从甚密。

“她可是一路拼上来的将军,只要她下场,你们找的人只怕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詹事们面面相觑。有人道:“沈长缨如今有正四品将衔,担的也是正五品军职,她若下了场,回头赢了可得改任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她会这么傻么?”

杨际轻哂:“虽说指挥使只有正六品,但晋王妃的位子可很值钱,她只要帮着杨肃拿下这一役,回头皇上必然会答应这门婚事。

“等到沈长缨成了晋王妃,后面很多事情就难说了。京师城里,跟这只‘白眼狼’有瓜葛的人家可不少。”

扶杯静坐了良久的顾廉听到这里,侧首道:“殿下觉得沈长缨会为着个晋王妃的位子下场么?”

杨际沉吟未语。隔半晌他挪了挪身子:“你说的对,沈长缨拼着命的立功晋职,怎么会为着杨肃下这么大本钱?她要是冲着晋王妃的位置去,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顾廉缓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还是得提防提防。”

……

重阳转眼即到,这一日秋高气爽,和风习习,大清早的便阳光明媚,简直让人充满了斗志。

上晌擂台就扎好了,冯少殷率兵布防,后金林军到来,两厢联合着把卫所里里外外守成了铜墙铁壁。

长缨立在树下眯着眼喝水的当口,少擎走过来:“听说五城兵马司那边几个指挥使还请了帮手,我看这回晋王可悬。”

赵志程他们有帮手这在长缨意料之中,不光是他们自己不甘心输阵,杨际和顾家也不会让杨肃赢。

看王府这边情况,搞不好确实得让佟琪下场才有赢面——这都是势力不够惹的祸,可想而知前世里杨肃逐渐与杨际对抗的过程有多艰难。

“长缨,你会下场吗?”少擎问。

长缨手扶着木栏,望着远处的擂台没有回答。

“你可别犯傻,你这身功绩可是拼着命得到手的,千户长的军职是不高,但是有前途!

“你可别因为男人几句软和话就冲昏了头脑,我告诉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还是靠自己强!是傻子才会放弃千户长军职不要,去争个混混头儿!”

长缨斜睨了一眼他。

少擎绕到她这边,又开始劝:“他来日可得三宫六院,等到他大事已成,哪里还会记得你为他付出?

“我提醒你,像他这样的亲王,按例成亲后可是一次能得十个侧妃侍妾的!更别说将来!

“到时候人家可快活了,你呢?人老珠黄,还不知道被他忘到哪里——”

“老五!”冯少殷率兵路过,一嗓子把他给吼住了:“你搁那叽叽咕咕什么呢?差事办完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少擎撂了两句。抬出脚来又叮嘱长缨:“可长点心!别乱来!”

长缨杵剑笑了下。

第240章 他该明白的道理

宫里上晌祭祀,下晌就得前往吉山卫。

杨肃午前回到王府,对谢蓬与佟琪各作一番耳提面命。

谢蓬他倒是放心,佟琪这边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别的都好说,主要是侍卫是侍卫,为将是为将,从官是从官,即便是佟琪能赢得下这场擂,将来不一定能带得好手下兵马。

这指挥使之职,可不光是当差而已,主要是还得配合好他。

“王爷有没有想过请沈将军帮忙?”窗前沉吟的时候,后方整理文书的秦陆说道,“若将军能出马,今日定不在话下。”

杨肃望着庭中青松:“你以为京师六卫千户长之职是那么好拿的么?”

秦陆不再吭声。

京师六卫几乎等同近卫,而五城兵马司却只有城内辖治权,不是正式军马,为着个擂台而把正五品的军职弄没了的确不值当。

杨肃拿起搁在几上的冠:“人都安顿好了么?”

秦陆躬身:“已经替换在王府侍卫里,先前已经都交代过。”

杨肃点头:“走吧。”

过了晌午,皇帝与文武百官就驾着马简行直奔吉山卫来了。

皇帝与东宫同时出行原本该避免,但因着路途并不远,且又是军营之中,加上两派都不希望仅对方到场而使场面失去控制,因为反对的人几乎没有。

自然,防卫措施也是做到了极致,不光是六卫皆派了兵马沿途值岗立哨,校场之内的看台上,甚至都按杨际的要求,在他与皇帝坐着的北面看台下方命侍卫设立了人墙与铁栏。

长缨围着那看台走了两圈,又眯眼盯着那铁栏看了会儿,才走开。

东阳伯以及负责掌着龙虎卫的荣胤先至吉山卫候驾,长缨路过与兵部尚书打招呼的时候,荣胤目光在追随她。

东阳伯道:“那丫头已经今非昔比。”

荣胤静望半日,扶剑别开目光:“是骡子是马,还得遛遛才知道。”

东阳伯抬手捋须,神色有些深沉。

长缨随在冯少殷之后跪地恭迎圣驾。

杨肃位列杨际之后,在马上看到了列队恭迎的长缨,眼神短暂交汇之后即继续入场。

他目光笃定,倒是看不出来忧心的样子。

赵志程他们也是带了不少人来,光是刀枪器械就拉了不少。

自然都需要检查,长缨主动揽了这差事,与金林卫的人逐样看过,确保没有问题才放行。

东宫的人还拖来了两大车酒,说是要给今日胜出者的奖励,持着宫中令牌畅行无阻,那恣意嚣张的模样,仿佛认准了王府必输。

长缨懒得理会,带着人巡场去了。

看客围坐四面,皇帝与杨际杨肃呈品字形坐于北面,其余三面百官坐了。

长缨带着黄绩周梁找了个人群间隙走进去围观。

随着鼓声开始,两边人马开始就位。谢蓬提着长戟下场,凛凛风姿委实尽显着英雄男儿的气概。

再看赵志程他们这边,也下了位健将,长缨不认识,但看姿态体格,不会是一般人。

她顺眼又看向他们座中,只见如这位一般的汉子还有好几个,赵志程不过是凭皇亲身份担的这份差职,自身并没有什么能力,他不可能会找得到这样的人对阵。

想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坐于皇帝左下首的杨际,恰好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长缨微微勾唇,随后看向场中。

杨际同样也移目看向已然打斗的双方。

谢蓬英武不在话下,台上精彩纷呈,四座叫好声不绝,一开始凝重的气氛,逐渐竟有些热烈起来。

一连三四轮,谢蓬所向披蘼,但赵志程他们那边却还有一堆人待上。

三城兵马司,正副指挥使就各有九个,而他们有备而来,成心再以手下差吏的名义再添多几个,也让人无话可说。

毕竟说起来这场相争看起来不过是为着个职缺而已,表面上看去即便是杨肃输了,也无伤大雅。

但杨肃怎么能输?

此战不利,伤了士气,那么则实在可惜了借着漕粮入仓得下的赞誉以及参倒漕运司一批官员的这股势头。

她明白的道理,杨肃想必也明白。

她抬头看了看四下,凌渊与傅容他们几个坐在西面,也就是皇帝的右首这面,荣胤则与东阳伯盔甲于身坐于东面。文官来的不多,六部三法司各只有一两个人在场。

本来不过是几下就能解决的武拼,却来了这么多人,且皇帝太子同时出行,谁还会当成是寻常事?

凌渊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轻易就与她目光对上了。

长缨思量着,转身走出场地。

立在擂台外围木栏旁站了半晌,身后有脚步声。凌渊到了身侧,道:“他有没有把握?”

长缨未置可否。却反过来问他:“我听二哥说,你把我跟你说过的事告诉他们了。”

这是自上回他来问过她之后首次见面,她不指望他作出太大改变,毕竟目前看起来没有一点凌家有难的迹象,这些事真说破了也显得玄乎,目前只要他们能正视起来就够了。

凌渊望着远方,也未言语。

两人接了伺茶士兵的茶喝了,长缨最后看了眼侍卫把守着的那两车酒,与凌渊前后脚回到场中。

谢蓬又战胜了两轮,擂台上的他依旧英姿勃发,但到底胸脯已经起伏,出招也不如最初精准有力。

她往杨肃看去,杨肃依然镇定,除了目光深凝了些许,除此之外没有变化。

“哐啷!”

这时台上突然传来的兵器落地的声音吸引住所有人目光,连战了七轮的谢蓬终于被对手一枪挑飞了长戟!

判官鸣金收兵,谢蓬捡起戟来,摇摇晃晃立着却未肯下。

看台上的杨肃双眼微眯,未有行动,反倒是詹事府所立之处传来响亮的喝彩声。

“晋王府败,西城兵马司胜!”

衙吏们的唱号简直是赤祼、祼的讽刺,所有人都在看向杨肃,但最应该感到舒心的杨际却没有动,他目光牢牢锁紧在长缨身上。

杨肃望着转身看过来的谢蓬,侧首给了佟琪个眼神。

佟琪深躬首,转身往身后侍卫里扫了两眼,最后望准其中一个,比出手势。

长缨扫了眼他们,忽而解下长剑给周梁,走出人群到了擂台下,亲手击了鼓:“吉山卫沈长缨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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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谁让她下去的?

周梁喃喃唤了声“头儿”!而周围的人语声蓦然安静下来。

杨肃浑身僵凝,倏然间站起……

凌渊也腾地起了身:“铃铛!”

随后傅容起身,冯少殷与冯少康起身,就连对面的荣胤也骤然拧眉在长缨与杨肃之间来回相看!

所有人都在望着台下那道实在谈不上壮硕的身影,杨际的拳头倏然止住,目光粘在长缨身上,将她所有动作神情收在眼底。

长缨望了眼谢蓬,伸手去接他手里长戟。

谢蓬握着长戟不放,拧眉瞪视的目光里有着明显不认可的锐芒。

长缨没理会,下力夺过来,越过他轻巧地上了擂台。

她如棵青松般立定在台上,掂着手里的戟,看向对面精壮汉子:“击鼓!”

鼓声响起,兵刃交碰之声如愿传来,杨际抻起的身子缓缓松下,呈慵懒之姿靠入椅背。

随后他侧首,看了眼另一方咬牙挺立着的杨肃,唇角微勾端起茶来,跟东面坐着的顾廉对上了眼神。

杨肃退身坐下,喉结滚动,看向身旁的秦陆佟琪:“她怎么会下场?谁让她下去的!”

秦陆佟琪也是满头雾水,杨肃自己都没这个意思,他们哪里来的胆子敢让她下场?

“现在都已经打上了,再回来也来不及了,沈将军不知道咱们有准备,站在维护王爷的立场下去应战很有可能!”佟琪安抚道。

但杨肃如何能被安抚得下来?

谁都知道她这一出场意味着什么,她又不像凌渊兄弟,也不像冯少殷傅容,他们生下来就有祖荫可袭,她那身功绩可是她一点一滴自己拼出来的!

她拼到这样的境地,做到千户长之位多么不容易,她怎么能下场去拼个五城指挥使?!

“打完这轮,立马让她下来!”

“下不来啊王爷!”佟琪从未见他如此急怒,也急得一张脸都拧巴了:“这轮看模样将军肯定赢,按规则,赢家不能离场!”

杨肃郁躁难言。

秦陆看了会儿,沉吟道:“都已经下场了,再请回来也于事无补。

“将军从不做冲动之事,属下觉得,既然决定下场,只怕将军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有她自己的考量,王爷先不必忧心。”

五城兵马司这条方略是她出的,该怎么做,谁还能比她更清楚?自然可以排除她是冲动。

杨肃咬牙深呼吸,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擂台上的对手的确身手不错,这更加使得长缨相信这是东宫一党的安排。

但正因如此,又更坚定了她的意念。

堪堪三十个回合,对方汉子被逼出擂台!

四座叫好声叠起,夹杂着少擎特别矛盾的愤慨的咒骂与喝彩声。

判官鸣金,长缨看了眼对过,屏气凝神,随着鼓声她又攻向了新上台者。

这次不到三十回合,对方已经被打翻。

再起的喝彩声已经高过先前,接下来两轮,赵志程那边已经明显沉不住气,待上场的几个不断被耳提面命,但即便如此,到得台上,也还是在身材体格都并不高挑,但是又无形间透出迫人的强大气势的长缨面前露了怯。

而长缨战了这二人下来,却仍旧连粗气都没有喘一声!

杨肃目不转睛盯着下方,面上虽已看不出波动,但心情却如趁浪乘船,说不清是高兴多些还是气恨她多一些。

望见旁边看直了眼的佟琪,他斥道:“还不端碗茶上去!”

赵志程这边已经有些坐不太住,频频地扭头朝杨际看过来。

至此,胜负结果已经差不多在眼前,长缨挑翻了台上人,台下便只剩下最后两个。

长缨喝了茶,提着戟走到台边,半蹲着跟对手呲了呲牙。

台下两人攥拳怒目,分左右举枪攻来,长缨戟挑上路,腿攻下盘,出手如有千钧。

而对方两人则直攻她面门,多为直击要害之路数。

无奈长缨身形轻灵,劲道却足,一招一式总有落脚之处,不到片刻,左路对手虎口震裂,鲜血染红枪柄,而紧接着右路这个又被了一戟刺中了肩窝!

“沈将军威武!”

看台上周梁黄绩已率先激动地扯开嗓子喝彩!

四面人声如潮,几百双眼珠子几乎要贴在擂台上!

长缨腾空一记鹞子翻身,使左右进击的两路扑空,径直攻向对面,最终以二人惨叫滚落擂台结束了这场比赛。

“还有谁上?”她杵戟扬声。

赵志程等几个人已然不敢出声。

“五城营若无人可上,那就是晋王府胜!五城兵马司三城指挥使之职,当归晋王!”

周梁黄绩均扬声宣告。

赵志程喉结滚动,未及张口,杨际出声了:“沈将军的确威武,不过你可是有军职在身的,你是打算拿下这指挥使的职位么?”

看台上散布四处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若是,那将军这可是违反规矩的,”杨际道,“沈将军越权竞职,乱了朝纲,这轮不能算数!”

“这若是乱了朝纲,那我倒要问问五城官马司那边人的来历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赵大人可以临时抱佛脚拉人助阵,沈将军就不能主动请缨?”杨肃紧随他话音投眼望过去:“谁规定的?太子殿下您么?”

他不想让长缨应战是一回事,她赢了,杨际不肯承认她又是一回事!

“沈将军是在职的将军,赵大人可以拉人,是因为他招人入营合乎法规!

“五城兵马司出阵的人皆是他们本署的人,沈将军上头可还有兵部、五军都督府以及吉山卫管着,皇弟不谙朝政,不识体统,你可以不吭声,免得贻笑大方。”

杨际口角噙霜,反击回来。

杨肃靠入椅背,笑了下:“得亏我是不谙朝政,不然今日哪里还有太子殿下坐着观阵的份儿?!”

杨际听出话意,目光瞬即寒下。

兄弟俩的争执声音并不大,听到的也无非这一面的近随与后方上首的皇帝。

皇帝瞄了眼他们,抬眼道:“沈长缨怎么回事儿?”

太监扬声传了话。

长缨闻言放下长戟,面朝北边跪了下来:“臣不敢瞒皇上,臣在出场应战之前,已将辞呈递交于兵部尚书。根据本朝法令,四品以下武官只要兵部受下辞呈,便可视为生效!”

全场哗然。

在座的兵部尚书懵然地往身边左右看去,结果一眼便见随从手拎的行囊口露出的半截信笺!合着他这是被强行收下了她的辞呈?

杨肃握拳深吸气,别开目光。

对过的凌渊已然脸色铁青,连傅容都看出不对,拖着他坐了下来。

第242章 她胃口真大

凌渊气的不是别的,气的是这吉山卫的军职是他当初给她谋来的,而她居然为了个杨肃就这么把它给不要了?

他抬眼瞪过去,杨肃原本靠着椅背沉脸坐着,见他看过来,又立即调整了表情,撑身坐直。

到会儿若还有人看不出来沈长缨是有备而来就奇了怪了!

她不但是高调下场帮杨肃,且还揣着这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气?

事情虽然是照着预期在往下走,但原本还尽显得意之色的杨际看到此时,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扭头看向顾廉。

顾廉扫视着纷纷攘攘的底下,说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御前岂可如此儿戏?沈长缨休得无礼!”

“下官正正式式递交的辞呈,御前大礼也行得端端正正,敢问何来御前儿戏之说?”长缨坦然回应。

顾廉道:“沈将军递交辞呈亦属逾矩,参战不算。”

长缨冷笑:“下官上台之始,至如今已近一个时辰,可没听大人说什么下官逾矩?

“既是擂台,又是奉行‘有德者居之’而所设,难道不是谁有本事谁都能上么?不然又打的什么擂?

“大人既不允,如何早前又不曾阻止?可见大人失职啊!”

顾廉冷哂:“我这也是心疼沈将军,以将军之功绩,留在军中来日定然前程似锦,何苦凑这份热闹?”

“苦不苦,就不劳大人操心了,下官只想问问在场诸位,今日凭我这战绩,这指挥使的位置是拿得还是拿不得?”

“自然拿得!”少擎自人群角落里挤进来,“你连战六人,凭什么当个五城指挥使都当不得!”

看台上东阳伯与冯少殷率先瞪过来,随后是凌渊傅容,荣胤目光却在长缨身上滞留许久才看向场中。

“我附议!”傅容站出来,目光锁定长缨,随后看向高台:“沈将军实至名归,顾大人也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能够轻松战下五轮,打败六个对手,无论如何也任得起这个小小指挥使了。

“说句得罪的,在座同辈将领里,不管级别高低,能胜过沈将军的也未必很多。”

傅容原是个极雍容之人,此刻出位声明态度,自然引起不少人侧目。

紧接着便有吉山卫本营几个将领率先附和起来。

在少擎与周梁黄绩吆喝下,加入声援的人越来越多。

但他们支持,同样也有人不支持,文官里有人出列:“皇上!这沈长缨纯属强辞夺理!”

几百人的擂台四周,很快分成了两派,基本上都代表着各自立场。

长缨却扶戟立着,望着地下,似纹丝不受干扰。

这也算是沈长缨回京之后杨际第一次正式看见她,望了她半晌,终究无法与过去与闺秀们扎堆的她联系起来。

场下仍争执不下,他略沉气,起身跟皇帝躬了身:“沈将军固然勇猛,她递交了辞呈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她终究是吉山卫的人,若是就此宣判,恐怕还是难以让人服众。

“既然有争执,儿臣以为便当以最果断的方法来定论。”

皇帝瞄他:“比如呢?”

“儿臣请奏加赛一场,让沈将军凭实力赢得五城指挥使之职。”

皇帝望着场下昂然定立的沈长缨,没有说话。

旁边却亦有官员请奏:“太子殿下的提议十分公允。眼下争执不出结果,倒不如一战定输赢。”

秦陆佟琪皆看向杨肃,杨肃寒脸未语。

皇帝不吭声,是因为骑虎难下。长缨赢得太过漂亮,东宫必然不会放过,而他又何尝不是?

他看着场下长缨,觉得她理应也猜到了这个局面,所以她眼下的静默看起来便像是在等着杨际出招——

事实上不管这场是谁赢下来的,杨际都不会甘心让晋王府占这个便宜,而倘若换成别的人上场,该如何应变,的确不如她来得有胜算。

但他终究不知杨际有什么夭蛾子,贸然答应了,若推了长缨入坑又怎办?

“我不答应。”他望着远处长缨果断道,“沈将军的实力已经有目共睹,她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行为,凭什么要加赛?如果一定要加,那就我来!”

“王爷!”

秦陆佟琪都忍不住出了声。

他堂堂皇子,敌人是东宫,比的不光是才智与实力,还得比声势。

倘若他亲身下场,危险什么的也就算了,料想没人敢在这种场合谋害他,关键是让人看轻了。

这满朝文武,谁不会仰望一个有尊贵气质的皇子?

加上他前二十一年又是养在外头的,不了解他的世人对他评价终归还是会觉得不如自小养在宫中的,即便宫里养出的皇子根本没几个中用!

总之,这当中也许还有潜藏着未来晋王府的拥趸,不管怎么说,对外这皇子的姿态是不能放低的。

眼下亲身出场,不是明智选择。

皇帝看了眼他们,抻身道:“准奏,加赛一场,定胜负!”

“父皇!”杨肃上前。

皇帝抬抬手:“就这样。”

下方的长缨抬起头。

杨际目如阴隼,冷笑道:“皇上有旨,准奏加赛一轮定胜负!沈长缨,你可答应?”

长缨道:“殿下既有了主意,末将又岂有不应之理?”

她看了眼杨肃,又与杨际道:“只不过末将赢擂台,在场诸位已有目共睹,末将答应加赛,但既然是加赛,那太子殿下也得答应我个条件才算公允。

“倘若末将胜,我可不满足于三城兵马司指挥使。”

杨际顿了下:“你想要什么?”

长缨嘴角轻扬,再次面向皇帝跪下来:“启禀皇上,倘若臣胜,臣奏请五城兵马司合为一衙,由晋王殿下总揽事务,增设都督一职!

“至于臣,能够任个副都督,为五城兵马司效劳就好!”

京师城治衙门不少,除去顺天府,巡城御史,还有六部三司也算,五城兵马司历代以来皆独立当差,互不干政。

本意是为与各衙门相互制衡,因而从未有过五城兵马司独掌一人的先例,也因此在其余各衙面前地位颇低。

眼下沈长缨不但提出要将五城兵马司合为一衙,居然还请旨让晋王担任五城兵马司都督——

五城集中为一人所辖,这“都督”权力即便不堪与五军都督府都督相提并论,与在京二十六卫随便一个卫的指挥使权力都不相上下了!

原先都只当沈长缨出战只为着向晋王府投诚才不惜舍弃军职来争这六品指挥使,没想到,她竟然有着这么大的胃口!

而且她神色如常,难道这一切都在她谋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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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只要我不死

长缨心里的确也没有波澜。

让杨肃夺五城营的主意是她出的,自然她对五城营所属问题研究得已十分透彻,正是因为这衙门不大,从这里下手杨际才会答应武拼定输赢。

倘若这衙门是要紧的,哪里会有杨肃走到如今这步的可能?她步步为营,就是为着捞下这大饼。

她猜想杨肃不会真让佟琪下场,但不管谁上,都不如她自己来得合适。

丢失了千户长,是可惜,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何况,她今日要的还不仅仅是整个五城营而已。

杨肃额间已经能感觉到血流在快速通过,他两眼望着她,到此刻反而镇定下来了!

“臣叩请皇上恩准!”

全场热议的当口,长缨又拔高声音伏首请奏起来。

杨际自不答应:“五城营各司其职,你们请奏一人总揽,这是想抢骁骑卫的差事么?!”

杨肃凝目:“既然不准,那你不妨承认她胜出,终止擂台!”

“这是父皇旨意,你休得胡闹!”杨际也寒眼瞪向他。

皇帝望着他俩,凝眉看向下方:“传旨!沈长缨若胜出,则合并五城兵马司,特设总署,加设都督一名,领正三品衔,副都督两名,领正四品衔!”

说完他转向东宫:“不知道你准备加赛的人又在哪里?”

长缨叩谢完毕,随后也面向杨际。

杨际攥紧扶手:“既然是最后一场,那自然要来点特别点的。——上栏围!”

说罢他又道:“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若等入了栏围,那可就没有你后悔的余地了!”

所谓栏围是种比武的器具,以两尺左右高度的铁栏围成两丈见方的小片场地,交战双方在栏围范围内交手,但凡有人出围则认定为输。

由于地方不大,因此难免近身相搏,受伤挂彩是常事,因此常用在生死局上。

杨肃听说上栏围,才刚刚强行安下的神色立时又冷冽起来,两面坐着的凌渊他们脸色也都愈加难看。

长缨提起长戟,对着栏围看了片刻,随后往杨际投过去一眼:“放心,只要我不死,该要的我都会要拿到手的!”

这个“死”字,莫名地让杨肃心底涌起些浮躁。

围栏很快架好,长缨跨进去,目光抬起,看了眼正绷着身子立在木梯上呆呆望着这边的杨肃,而后静立等待。

杨际牙关收紧,随后猛击了几下手掌。

掌声一波波传下去,这时入口处就突然拉进来两台车,径直往栏围处奔驰而来!

众人敛目,有人认得这正是先前东宫拉进来的装着酒的车。

纳闷的功夫,突然间擂台上就传来哐的一响,原先只有两尺高的铁栏,其中三面竟蹭地往上弹出来几节,高度瞬间到两三丈!

而与此同时,原先立在皇帝这面下方的铁栏也陡然之间升高了两尺,将看台与场下隔了开来!

众人不知杨际作的什么妖,个个提着心口观望着,这时候却有人先发现那两辆马车里传来杂乱的声响,仿佛是有不明之物在闷吼。

还没等人回过神来,那两车车门同时被打开,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好些只猛兽如箭一般自车内狂奔而出,朝着擂台上铁栏里直冲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快,人们甚至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

震耳的狼嗥声很快充斥整个擂场,冲入铁笼的猛兽居然是批健壮凶猛的狼!而它们明显是嗅到了台上的血腥味,疯狂地朝着长缨怒叫疾驰而来!

就在最后一匹狼冲入铁栏那一刹那,剩下的那一面围栏也被人按住机关升了起来。

方才还四面皆无遮拦的擂台,此刻只剩下一只高约两丈的铁笼,以及一人与群兽!

这便等于是长缨要被关在这斗室之内与狼群决一死战!

在场人全都惊呆了!包括詹事府与五城营的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侍卫太监们皆围在皇帝身边,而杨际自己亦如是,他紧握着扶手,望着那铁笼里饿了有数日的群狼,指甲都已经抠入了缝里!

尽管是他亲口吩咐侍卫去准备,也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让杨肃栽个大跟头,让沈长缨也知难而退,但这一幕冲击太大,势态太凶猛,仍是令他不由感到心悸。

“长缨!”

杨肃怒吼着起身往擂台上冲去,通身的惊骇与愤怒使得他声音都变了形!“——快拿弓箭给我!”他扭身大吼,旋即徒手掰扯着铁栏,声嘶力竭!

谢蓬他们都纷纷跟了上去,对面那边凌渊与傅容先后起身冲了下来!

东宫侍卫们挤过来持剑围住四面,并抬开木栏手持剑刃将他们隔绝出三尺远的距离!

“你要是帮她,那就是抗旨!”杨际怒声。

四面哗然!

不少人在将目光投向位置上的他,就连皇帝都咬紧了后槽牙在盯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皇帝起身,怒指着下方。

杨际言之凿凿:“这是沈长缨自己答应的局,父皇可莫错怪儿臣,以为是儿臣逼迫的。”

“混帐!”皇帝怒斥:“沈长缨是朝廷的将军!不是街头卖艺的伎人!传旨!把狼引出来,将沈将军救下!”

“父皇位列九五之尊,自当一言九鼎!旨意已下,沈长缨下场之前儿臣也一再与她确认,她心甘情愿下场,为的就是父皇许诺给她的那个位置。

“眼下父皇说停止,那岂非表示之前的旨意不算数了?还忘父皇三思,莫要失信于天下人,也莫要辜负了沈将军对皇弟一片诚心!”

杨际俯身道。

皇帝怒目咬牙,已然难发一言!

杨肃一掌击碎身边鼓架,抬脚腾身便要直接扑上看台,瞪红了眼的凌渊扶剑也往前冲,傅容佟琪等人连忙合手将他们摁下。

秦陆道:“王爷镇定!看台上还坐着皇上呢!”

他是皇子,杨际是储君,更莫说还有皇帝也在,他这一扑过去,顾家回头要给他给安个谋逆之名易如反掌!

杨肃死命挣扎,却无力敌过身前佟琪他们所有人,他咬牙收回目光,转身又扑向木栏,望着几乎被淹没在狼嗥声里的长缨,眼泪滚出来!

顾廉见状皱紧了眉头。转向杨际:“物极必反,见好就收!”

杨际攥紧的手蓦然松开,他睁眼瞪着铁栏内,只见沈长缨持戟正在奋战,八匹健壮公狼无孔不入地朝她发动攻击,栏围内狼吼声与她的怒吼声交叠传来,很快有血水四溅,溅上栏外侍卫身上。

他阴声道:“传令!本宫可以同意加赛停止,但沈将军须得放弃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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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讨个公道

“射杀狼匹,让她出来!”皇帝夺声。

旨令很快传达到擂台上!

杨肃他们也跟了过来。

弓箭手就位,长缨扭头一望:“不要放箭!”

杨肃顿住。

八匹壮年狼,哪怕是放在北地大漠也让人心怵,更何况是关在这铁栏里!

传旨官看得手脚发颤,瞅空就要开溜,旁边凌渊一把揪着他到了栏杆外,冲内道:“铃铛!你没听清吗?皇上下旨让你出来!”

长缨目光与他交汇了一瞬,随后移到另一边的杨肃身上,抬手将脸上狼血擦了,旋即又杀向了狼群!

长缨并不害怕。又或者说,害怕也根本没有什么鸟用。

首先,她早就注意到这两辆车了。从东宫侍卫叫嚣着持牌进入起,再看到皇帝看台下方的铁栏,凌渊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留意的就是停在远处的这两辆车。

她猜到马车里有鬼。

杨际自然知道杨肃拿到五城营后即意味着什么,前期与赵志程的人战得越正常,事实上就越不正常。

他有预谋,且这预谋是冲着她来的,她更是心知肚明!

他故意选址在吉山卫,又故意让赵志程带来那么多人,而后故意让她下场战翻了剩余人才出来刁难,为的就是入这生死局。

八匹狼,她怎么可能会有多大赢面?但,这八匹是狼还是虎,于她而言有什么区别?

杨际不过是在给她下马威,逼她放弃,他是真想要他的命么?当然不。

他吃定她战不过,会妥协,想给她和杨肃一个下马威,绝了他们的念头。

如今的杨肃不过是空有个亲王的名头,跟他太子斗,的确不自量力了点。

杨肃沉得住气筹谋,将来自然也能逐步打开版图,积聚实力,但她不能等,她必须让他早日强大起来!

他站稳了,才有实力领着王府的人,领着她往前跨步,否则他再有本事也将无用武之地。

所以,她怎么能放弃?

她和杨肃之间不管是利益也好情份也好,都分不开了!

杨际认定她怕死,她偏不怕死!她要亲手将他拖入他自己挖的坑!

她不做完全没把握的事!

她五岁以前生活在大漠,即便她没见过狼,跟她从沈家到凌家的身边人却见的多,她对狼性不说了解,至少知道它们进攻特点!

她也有满身武艺,畜生毕竟不是人,再狡猾也有限,她不至于拿它们束手无策!

她心里树起旗帜,紧绷的身躯又神采万丈!

八匹狼如同八个最凶猛的亡命高手,瞅准她所有空门卯足劲攻来。

狼匹的怒吼与惨叫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那铁笼之内只见身穿盔甲的她与狼匹如同走马灯似的穿梭不止,不时传来的霸气暴喝声将人震得头皮发麻,不知多久,开始有狼摔下地来了,落在地面抽搐了几下即动弹不得!

周边看台上的人,除去少部分人仍在原位呆着,大部分都情不自禁地来到了擂台下,四周连议论声也静止下来,这空旷校场里,陡然只剩下这位年轻的女将军与狼匹搏斗的声音!

或者,又还有一身沸腾的热血在浑身各处流蹿的声音!

杨肃睚眦欲裂,双手紧捉着木栏,到此时忽然咬牙退身两步,厉声道:“太子无德,残害忠良!佟琪听令,即刻带领侍卫将其拿下,以免其继续祸害朝堂,残害我忠臣良将!”

“属下听令!”

佟琪仿佛就等着这句话,迅速回应,并立时传出啸声,很快便有数十侍卫持剑分两路自外涌入,以迅雷之势径直冲看台上杨际包抄而去!

四面将士见状,已个个皆怒目往杨际望来!

杨际没有料到长缨竟然拒绝出来,他坐在看台上,目光几乎呈僵直状态地盯着铁笼。

他忽然升起些许恐惧,也开始有了些后悔。

他低估了沈长缨的潜力,也低估了她的气性,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要命的女人,那是八匹狼,不是八只狗,她明明有机会出来的,却还是选择为杨肃拼命!

到底是谁说她对杨肃爱理不理的?到底谁曾经说过她不过只是个可以用来拉拢凌家的棋子?!

王府侍卫攻到跟前,他手下情不自禁用了点力,指甲抠翻带起的疼痛立时扭曲了他的脸!

东宫侍卫持刀阻挡。

人数上东宫肯定比王府多,佟琪奋力顶上,杨际嘶声:“杨肃!你想造反?——金林军何在?!”

杨肃徒手推开侍卫,跨步到他跟前:“江山是父皇在坐,你有什么反可让我造!”

杨际红眼:“金林卫,给本宫上!”

顾廉站起来。

金林卫将士持枪上前。杨肃挺胸怼过去,士兵们竟在他气势下开始退缩。

凌渊见状,扭头与傅容道:“帮我看着铃铛!”而后扬声:“郭蛟带人随我护驾!”

说是护驾,郭蛟带着十几个护卫却跟着凌渊直接到了杨肃身后!

有了同为皇子的杨肃发话,大伙就好行动了!

这边厢冯少殷见状,扶剑回头:“沈将军是咱们吉山卫的功臣!弟兄们随我上前替她讨公道!”

这里是冯家本营,冯少殷话落,将士们当即响应。

长缨当日编起来的百人团,自长缨下场时起,四名头领就已经在场外候着。

冯少擎怒而出门振臂一呼,百人团立时以比当日护杨肃还要快的速度持弓占据了擂场外围的高处,百把弓箭将杨际与金林军为中心瞄得笔直!

东阳伯贞安侯等高阶武将也第一时间赶到皇帝身边护驾。荣胤双目一凛,也扶剑紧走到皇帝下方。

擂场里出了这样的动乱,两厢战势一触发,皇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冷静下来,不光是未再阻止杨际,更是任由他们争执而只声不出。

他看向场下铁栏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变得深沉,最初被杨际顶撞时怒而紧攥的双手也呈松懈状态背到了身后。

杨际在杨肃声势逼迫下紧抵着椅背,面前的杨肃身后是凌渊,是冯少殷,是吉山卫众将!

他并未曾看得起他,但眼下的杨肃却已经占了上风,哪怕这些人不过是因着沈长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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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我沈长缨够格吗?

顾家几个在朝的子弟已经到了顾廉身边。今日来的文官不多,如今敢露头的几乎没有。

顾廉大步上前,撩袍跪倒在皇帝跟前:“太子年轻意气,与沈将军赌气以致失仪,臣奏请皇上下旨宣沈将军胜,合并五城兵马司,由晋王任都督!另恳请皇上下旨令太子闭宫自省一月!以示惩戒!”

“顾大人和的一手好稀泥!”

杨肃冷笑起来,他反手指着场下:“沈将军还在狼群之中!生死未卜!你一句让太子闭宫自省就完了?!”

长戟撞击在铁栏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地上已经躺了有两匹狼尸,而沈长缨也已然浑身是血!

顾廉收回目光,望着杨际:“晋王殿下说的有道理,太子殿下,还不过来向皇上请罪?”

杨际握拳抻直了身子。

未等起身,杨肃道:“先别忙着请罪!

“太子引狼入室,包藏祸心,当着皇上的面以狼群围攻朝廷官员,难道不是怀着敲山震虎的险恶用心?

“他威胁皇权,又岂能以一句跪下请罪来揭过去?!”

顾廉拢手:“那晋王殿下是想要如何?”

“顾大人觉得皇权被威胁,朝中将领被恶意针对,又应该如何?”杨肃寒脸将皮球踢回过去。

人群里不知谁扬声:“德不配位,自该下台!”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杨肃扭声,目光如刀立时锁住文官群中一名官吏:“把他抓过来!”

官吏被扭过来:“敢问殿下,下官是为沈将军讨公道,何罪之有?”

杨肃冷笑:“废储何等大事,你一个六部郎中,也敢在此煽风点火,是何居心?!”

杨际纵然作死,这也是个赌局,若杨肃与众将就此废储,便正好给了个顾家告他“谋反”的理由,这是个坑,且明显是受顾廉所使!

杨肃不挑破他,将士若中计附和,杨际便成了被欺负的那一方!

众人安静,顾廉脸色也沉凝起来。

“敢问宋大人,这等趁势兴风作浪的奸贼,该当如何处置?”

杨肃转身向始终做着看客的宋逞俯身。

宋逞漫声:“既是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自是该杀。”

杨肃转向皇帝:“求父皇下旨!”

“杀!”皇帝敛目。

佟琪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顾廉身后一干人,齐声吸气,鸦雀无声。

杨际紧缩在椅背上,已只剩紧抓扶手的份。

如果先前他还曾期望着沈长缨败——只要她败,狼群定然将她拆吃入腹。

她死了就太平了!

但到了眼下,他再没有那样强烈的渴望她活着,她活着,他就还有被大事化小的希望!

她若死了,他根本没有办法遏制住面前这帮人的怒气!

他望着台下,被傅容带着人围护着周围的铁栏内,铁笼里传来剧烈的撞击。

两匹狼前后夹击,将沈长缨逼到了角落里,随后几匹狼则趁机而上扑向她下盘!

长缨没办法顾及看台上。

但她想,杨肃应该听懂了她的意思。他的主职不是保护她,而是朝着他的前路奋进!

狼扑来的刹那她踉跄起来,小腿上布料已经被撕破,有血快速地渗出来,她手里的长戟也变得虚软了,她终究只是个肉体凡胎,在先前轮番战过六人的情况下,怎可能始终能做到游刃有余?

她持着长戟,耳边全是狼嗥。

杨际十指紧攥,胸脯开始急促起伏!

扭头看过来的杨肃握着的双手也有些发白。

她从来不是莽撞的人,如果有需要,他当然可以下去替她。

但她不是个弱女子,她是个将军!这是朝堂,不必他小心翼翼护着。

她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努力赢得世人尊重,他为什么偏要把她当弱者?

擂台上,长缨背抵栏杆,喘息声已经粗重地传来。

面前血太多了,狼的尸体混合着血腥味,令她感觉有点眩晕,余下三匹狼仍在虎视眈眈,那狼眼泛着深绿幽光,仿佛与记忆里某些画面叠回在一起,但那些画面又太短暂太凌乱,她闭一闭眼的工夫,又已经不见了。

先前对战那六人时已经耗去她一部分体力,如今战了这么久下来,她确实已有些吃力。

但她还有斗志!

“嗷——”

终于那三匹狼也看到了她的势弱,俱都瞪着幽绿的眼睛同时攻过来!

长缨奋力一声长啸,握住长戟直插当中一匹咽喉!

随后再长戟着地借势腾身,借着俯冲之势又将其刺入其余一匹胸腹!

狼血四散飞溅时四面已鸦雀无声,而落了地的她又一声震天长啸,将余下那匹头狼直接以戟奋力挑向了空中!

百来斤重的一匹狼,被戳穿肚子高高抛起,越过两丈高的围栏往看台上飞来!

“护驾!”

侍卫看着方向不对,立时围在看台周围!

但已经迟了,那狼身如同陨石,恰恰好就摔落在杨际面前条桌上!

杨际惨白着脸失声后缩,但随后飞来的长戟堪堪又将准备挣扎着起身的狼直接钉上木桌!

狼身就在眼皮底下抽搐着,突突地冒着血,随着一声呜咽惨叫,旋即天地都归于了平静!

整整八匹狼!

全场响起大片惊呼与倒吸气的声音,以及尖叫!

杨际缩在椅背上,满头是汗,脸色已白如纸张!

而与此同时擂台上又传来一声暴喝,哐啷啷巨响声如潮水般袭来,先前那如牢笼般的铁栏,在长缨连环几脚之下踏中了机关,已然坍塌成一堆废铁!

始终紧扶剑柄凝视着铁栏内动静的傅容急促迎上去:“铃铛!”

长缨披着一身血腥,自废铁与狼尸里一步一脚走出来,停下冲他颌颌首,而后徒手拨开挡路的侍卫来到看台。

她目光如刀钉在杨际脸上,伸手握住他面前狼身上的长戟,猛地一下拔了出来!

“噗”的一声,带出来的血注瀑布般喷溅在杨际身上!他那张已然雪白的脸,也立时被血染花了一大片。

杨肃与凌渊带着人强行阻住了仍要扑过来的侍卫。

“得罪了。太子殿下。”

被隔出来的这小片空间里,嘶哑的女声透着疲惫,但落在众人耳里却又那么清晰震撼。

长缨持戟直腰,垂眼睨他:“敢问这五城副都督之位,我沈长缨还够资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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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恭迎殿下下场

她早前整齐的衣着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身上四处都是血,盔甲坚硬之处甚至还有挂着有小片狼的血肉皮毛。

这哪里是什么花季女子,是什么自小养在侯府内宅里的娇憨贵女,她分明就是个自地狱里跨出来的恶魔!

她眉梢眼角的冰冷,以及身上包括气息里还未褪去的杀气,都似乎在暗示着倘若他敢再多说一个字,下一个被刺穿当胸的便会是他!

杨际养尊处优,自诩有叱咤朝堂的本事,此时看看左右,几乎所有人都在以震惊的目光望着她而不能言语,而余下的人目光则围着他在打转!

就连一旁的顾廉,此刻神色也只能以凝重来形容。

他收回目光,指下用了点力,随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神色缓下来:“沈将军英勇过人,不输男儿,让人钦佩。

“本宫会替将军向皇上请奏授予官职,将军负伤在身,还请下去歇息。”

他一番话点醒了身边人,冯素立马赔笑上前:“将军辛苦,奴婢来搀将军下去!”

杨肃跨步挡在长缨跟前,伸掌压在冯素肩上:“倒是卖的一手好乖。”

冯素脸颤,强挤出笑来道:“王爷何意,奴婢听不懂。这,这不只是场擂台赛么?将军了,奴婢自然也高兴。”

杨肃冷笑不语,略为沉吟,忽然转身来看着身后的长缨:“还能坚持吗?”

长缨点头。

杨肃看了她半晌,目光深敛,转过身去直接看向杨际:“我状告太子殿下包藏祸心,谋害朝臣,不知道有没有人不服?”

杨际身后一片人立时凛声:“自然不服!”

杨肃道:“既然不服,那就拿出诚意来。”

杨际咬牙:“你要什么诚意?”

“很简单,”杨肃绕开半步,深深看向浑身血污的长缨,眼底流光浮动:“既然是擂台赛,狼又是太子殿下放出来的,如今狼死了,接下来就该让太子殿下接着入笼完成这个生死局!

“佟琪,你去搭好栏围,我们恭请太子殿下下场,应战沈将军!照他说的,生死不论!”

佟琪扬声应是,转身带着侍卫下了看台。

杨际站起来:“杨肃!——”

“我也是为皇兄着想!”杨肃没等他话音落下就调转目光看过来,“你身为太子,却设下这样恶毒的陷阱对付我大宁武将,储君失德,世人共睹!

“方才官吏说要废你,弟弟我没附和,对皇兄你可算是仁致义尽。

“但攸攸众口可堵不住,皇兄要是不下这一场,不知道回头御史言官会不会放过你?天下士子会不会放过你?这还立在你身旁的金林卫将士能不能信任你?

“哦,对了,江南尚有匪患,不知道听说朝中出了个如此无仁无义的太子会不会借机揭竿?你若引起了民乱,那你就是我们整个大宁的罪人!”

“闭嘴!”杨际怒斥,却也禁不住胆战心惊。

他下意识地看向周围,果然身边的金林军们虽然手持着枪杆,却回避起了他的目光!

他再瞪回杨肃,恨他竟然如此擅长审时度势趁势而为!

他咬牙沉住气,跪下冲皇帝伏地磕头:“父皇明鉴,儿臣与沈长缨事前是说好了的,儿臣正是因为沈将军有过人之能,才备下了狼匹,让其大展风采!

“如今事情呈在眼前,沈将军威慑百官,让我等都见识到了我大宁女将风采,父皇,儿臣不求赏,但窃以为,也谈不上过错!

“晋王与诸位将军这是威慑儿臣,藐视皇威!”

“原来倒是我错怪了你!”杨肃冷笑。

“但皇兄的话我自然该相信。”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既然是为了展现风采,而不是蓄意谋害,那太子殿下岂非更应该下场自证清白?!”

杨际看过来。

凌渊与冯少殷交换了眼神,缓步上前:“眼下内忧外患,大宁的武将不用在疆场上,却用来狼口求生,我等也不相信太子身为储君竟然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混帐事情!

“所以王爷的提议很是,还请太子殿下即刻下场与沈将军交战,亲身履行这生死局,让天下人心服!”

杨际看过来,眼里毒光不止。

“简直荒谬!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怎可下场涉险?!不知道武宁侯是在以什么立场替沈将军讨这个公道?”旁有詹事府官员出头,“沈将军昔年可是把老侯爷推上了绝路,难不成侯爷这么快就忘了?”

“我是中军都督府的佥事,也是朝廷的武将!沈将军与我凌家的恩怨且另说,你如今这意思难道是我不该站在维护我千万将士的立场劝导太子出手力挽狂澜,反倒应该借机公报私仇,阻止太子下场,继续让天下人误会国之储君?!”

凌渊厉斥:“你这奸贼!王爷明明在给太子台阶,让太子好澄清误会,你极力阻拦可是别有图谋?!”

官员噎住。

冯少殷站出来:“冯家以及卫所这么多将士对皇上对朝廷忠心可鉴,臣也恭请太子殿下下场,以您口中所说的实力让臣等心服!

“您是储君,自然比沈将军尊贵,我们也不必定什么生死局,方才沈将军杀狼杀了多久,杀狼出了多少招,只要您也同样战这么长时间也就够了!

“活着您就出来继续当您的太子,死了就按律国葬!”

杨际颤抖着又看向皇帝:“父皇!晋王联同朝中勋贵武将针对儿臣,他们这难道不是图谋不轨吗!

“他们这都是未将您放在眼里!”

“太子殿下多虑!”杨肃道,“我杨肃先前是看岔眼了,不知道太子殿下预备了狼匹是为了检验沈将军实力!

“终究口说无凭,殿下不拿出点行动来证明,百官与将士们说不定得对您这位储君寒心。

“就照冯将军说的,只要你能做到上述,不说日后你指东我杨肃不敢往西,只要你应战沈将军,我杨肃愿意当场自戕向殿下谢罪!”

这声音立时威慑了全场!

杨际望着他,槽牙都已经咬到发软。

能让杨肃自戕当然是好事!他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他能下场吗?

杨肃这是在逼着他把命送到沈长缨面前!

他再看向沈长缨,戾气尚存的沈长缨站在高大的杨肃身旁,正露出森森白牙,冲他这边咧嘴笑。

第247章 人争一口气

按常理,他身为太子,自不该被人当着皇帝的面欺到这个份上,但可惜,这个皇帝也是恨不得他死!

他自幼是学过几手防身招术,但那又哪里够与人过招?更莫说是跟一力杀死了八匹恶狼的沈长缨!

他当然是不会下场的。

他若绝口不回应,道理就全占在杨肃这边,他们会在朝上死死咬住他就是针对朝廷良将,且还会继练火上浇油挑拨武将士兵!

他必将节节败退,引狼残害朝廷良将的事情也将作为他们攻击他的最大把柄。

他望着面前这一圈人,与侧前方的顾廉对上了眼神。

顾廉凝眉半晌,拢手走出来,挑中了长缨开口:“沈将军英武过人,若论武艺,将军自是比太子殿下优秀。

“我想比试就不必了,不过让将军担个五城营副都督也委实屈材,不如沈将军还是留在吉山卫,官职再往上挪挪?

“以将军的实力,臣提议,至少可升任个卫所佥事,还请皇上恩准。”

他退身跟皇帝拜了拜。

杨肃和沈长缨要杨际的命,他们当然不会傻到把命交出来。杨肃他们自然也是吃准了他不会下场,所以才会以自戕相逼。

但逼迫到这地步自然还得有个结果,杨肃如此豁得出去,无非是想替沈长缨讨还个公道罢了。

他若还不代表顾家这边放低姿态,接下来必然又会以此为由撕咬着杨际不放,闹下去实在是划不来。

认输是免不了的了,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将军自有实力升官晋职,不必顾大人做这个人情。”杨肃道,“为了皇兄的名声,还是痛痛快快地出来应个战为好。

“我杨肃连命都摆在这里了,他连个沈将军都不敢战,谁相信他带来那么多狼是没有恶意?

“即便是我们信了,天下百姓呢?”

顾廉挑眉,随后压了压声:“倘若王爷想再往上挪挪,让沈将军做个指挥同知,我也可以考虑附议。”

“我不考虑。”杨肃望着前方,“太子要是不想跟沈将军打,那就跟我打也成!”

顾廉敛目:“都是兄弟,当着皇上的面,王爷这又是何必呢?”

杨肃轻笑:“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口气我要是不给沈将军挣下来,顾大人觉得我又得拿什么来回报她这股忠心呢?”

顾廉看看沈长缨,收回目光道:“那王爷究竟想怎么挣?”

“这话不该问我,该问沈将军。”杨肃转身过来,又看了看身边凌渊他们,“就算沈将军应了,你还得看看这些将军们服不服!”

顾廉凝眉自长缨起,依次从凌渊冯少殷他们脸上滑过,最后道:“金吾右卫还缺个副指挥使,我以为沈将军年轻有为,可以胜任。

“不知道诸位将军意下如何?沈将军又意下如何?”

金吾右卫乃亲军十二卫之一,既不属五军府管也不归兵部管,直属皇帝。

但因为皇帝父子相互防备,金吾右卫前些年也让东亭侯顾哲给占过来用来成了护卫东宫的一支兵马。

历年担任此职的都是朝中世家与功臣之后,能让长缨直接担任金吾右卫副指挥使,可以说的确有诚意了。

凌渊与冯少殷互视后,又看向了杨肃。

先前说逼杨际下场,自然实施到位的可能性不大,要这么废他,也阻力不小。

如今他们先低头,肯交代这样的职位出来,也没理由不谈。

长缨无所谓,五城兵马司如今反正是妥妥地到了杨肃手上,她进了金吾右卫,自然是比在五城兵马司又好上许多,甚至可以说比起在吉山卫当千夫长要高出一截。

杨肃看过他们神色,看向顾廉:“沈将军不要金吾右卫副指挥使,她要腾骧左卫指挥使!”

闻言,顾廉与杨际同时抬起头,长缨与凌渊他们也都露出了意外……

腾骧右卫与吉山卫一样隶属京师二十六卫之一,属御马监四卫,每一卫皆有内臣也就是太监监军,但指挥使仍是武将。

这四卫人马皆是昔年蒙古逃过来的勇士,虽为御马之职,但实为禁军之重,被称禁军中的禁军,除去防卫之外,还兼皇店打理等,俗务颇多,但权力极大。

这个位置,作为二十四监里排位第二的御马监下的位置,比起金吾右卫又要更显不同了。

杨肃居然要帮她争取腾骧卫指挥使……不,就算这个职位很重,关键是他为什么要跟顾廉和东宫争取?难道,腾骧左卫已经被东宫所掌控?

长缨听到这里,正在消散中的精气神不觉又聚起了些。

“这个恐怕爱莫能助,况且以沈将军的将衔,也还做不到正三品武官级别——”

“那就打。”顾廉才刚表态,杨肃就垂首拔出了管速手里的长剑,“看是跟沈将军动手,还是跟我来拼个死活,我随意。”

顾廉脸色有些不好。

皇帝道:“为着个小小五城指挥使,两个皇子当着百官闹成这样,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朕的过失。朕有罪。”

百官闻言,皆跪伏在地:“皇上!”

长缨屈膝要下地,皇帝上前托起她手肘:“行人司行人听旨,将太子与晋王今日狂妄放浪之举各自细拟折子送到乾清宫。

“此外,再拟旨,太子遇狼匹攻袭,命在旦夕之时得亏沈将军及时赶至救下,升沈长缨为从三品怀远将军,就任腾骧卫指挥使之职。钦此!”

长缨弃戟跪地:“臣叩谢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肃亦道:“儿臣领罪!”

百官唤起。皇帝瞅着地下杨际,久久未发一言。

顾廉拢手半晌,再跟长缨拱手:“我大宁将士为朝廷为国家出生入死,以血肉躯卫护社稷平安,太子愧对万千将士,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些年殿下也为国立下不少政绩,还望沈将军能不计前嫌,日后继续为国效忠。”

长缨听到这里,勾了勾唇。

一场生死之战,终于落幕。

仿佛九死一生,又仿佛预料之中。

夺嫡路上谁不是两手沾血,以尸骨为阶,踏上的那至高处?

趁着百官忙于启驾,她提着长戟往校场外走去,边走边抹着脸上血,神色适然到仿佛不过才打了场演练回来。

杨肃望见她,转身冲皇帝拜了一拜,而后带着王府部众追了上去……

第248章 她是称职的

随着长缨背影的消失,整个擂台开始沸腾,没有人想到最后竟战出如此惨烈一番战况,在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看着她离去时皆无人不为之动容。

须知以她如今这样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也不过是个娇慵的年轻女孩子,运气好的,至多是个嫁得不错还能手掌中馈的少奶奶。

而今日这场擂,也许多年以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是因何而起,谁有着什么样的表现,但无论如何,沈长缨手刃十狼的英勇,必然不会有人忘记!

那一幕太震撼,许多人甚至当场都来不及思考,所有心神都聚焦在她独战群狼的凶险与英勇上,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死局,她逃无可逃,不是活着出来便是成为饿狼的腹中餐!

但她终究是活着出来了,她在连战过五轮击倒六名对手之后还自群狼环伺的牢笼里脱围出来了,敢问京师,不,乃至是朝野上下,谁还能够低看她?

“可惜了她当年犯过那样的错,不然……”

人群里终有人开始唏嘘。

但亦有人道:“没听顾大人方才说太子殿下的话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至少作为武将,她是绝对称职的。”

人都是容易被情绪煽动的动物,除去当年之过,方才沈长缨威慑杨际那幕,到此时都几乎无人敢说不应该了。

定立着看完了整场搏斗的荣胤微微抻腰,攥在身后的双手亦缓缓松下来。

擂台上仍旧满目血腥残暴,这么样横得下心的一个女人,她想夺什么会夺不到?

五城兵马司一向不为人看得起,不过是因为权力分散,无人够资格出面倾轧其余势力。

如今五城共掌在杨肃手上,便等于整个京师除去宫城之外的巡防都落在晋王府手上,官员进出,各府往来情况,只要他想掌握,便基本逃脱不去。

沈长缨虽然是丢掉了一个千夫长的军职,但是她却捧起了一个有着足够高贵的身份却紧缺实职的亲王,杨肃有了这个台阶,他的局面便铺开了,自此之后,她也不再属单兵独马,杨肃也不再无用武之地,她与晋王府将因此一战而紧密联合。

从长远来看,她这步棋竟比她留在吉山卫地死抓住晋职这条路要开阔得多——

她的功绩摆在那里,今日这一战再成名,那么日后朝廷有事,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不会忘记她。

更不必说,杨肃又还将她推到了更高的位置,御马监四卫指挥使,那不是常人能胜任得了的地方,里头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牵涉全身。

但当这人换成是沈长缨——又莫名让人多出几分信心。

荣胤远远望见已移驾出场的皇帝一行,收目扶剑,跨步跟了上去。

卫所衙署这边,长缨靠坐在椅子上,满头满脸是汗,椅子上地上也如雨滴般不停往下滴血,她深呼吸不停,丝毫已没有了先前的自如。

她真没有面上看去的从容,那八匹狼,费去了她周身气劲,倘若杨肃与杨际还要胶着不下,她也不定能撑到如今。

“还是没真正上场杀过敌,我记得,我母亲说过,我父亲他们打鞑靼人,有时比这可要命多了。我这才八匹狼哪……”

她任由他们捂着血,喃喃道。

少擎急得都快哭出来:“姑奶奶你快别说了!”

“长缨!”

杨肃率着人大步进来,周梁黄绩赶紧让位。

他蹲地看了两眼,抱了她起身,浑然不顾地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亲了两下,随后扭头:“即刻传太医到沈家!”

谢蓬道:“我已经让人去传梁凤在沈家等着了!”

杨肃闻言,一面扯出帕子绑住长缨腿上伤口,一面疾声下令:“立刻备马车!准备回城!”

“已经备好了!赶紧上车!”凌渊边说边大步进来,看了眼长缨这模样,沉气别开了头。

冯少殷他们也全都进来了,看到杨肃在,皆行了礼,而后匆匆来唤长缨。

长缨如今也弄不清自己伤在了哪里,只觉得浑身都有痛感,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声音也源源不断,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皮倒是逐渐沉重起来。

“快走!”

杨肃看到她闭上了眼睛,二话不说已将她抱起出了门。

马车已由郭蛟赶到门口,杨肃先跨身上去,随后佟琪赶车,直去城中。

少擎与周梁黄绩随后跟上,凌渊他们得随同皇帝回銮而不能同去,一行人立在营门口望着那几骑绝尘,久久方收回目光。

……

马车到达沈家,梁凤早已经带着梁小卿在门口翘首以盼。

杨肃抱着长缨下车进屋的当口,他已在跟进来的半路迅速吩咐备水及掏出了洁净过的医具。

吴妈紫缃他们忧心激动,却也极力忍耐着配合行事。

“得除掉外衣!”梁凤粗略看了下伤势,立刻指挥梁小卿。

杨肃看了眼她,把她挥开,挽了袖子自己上去,招呼泛珠盈碧一道帮忙。

梁小卿愣住,梁凤倒没说什么,神色淡然地示意她走出来,让她放下帘子。

长缨身上还套着沉重的盔甲,上挂着的狼血狼肉恶臭扑鼻。

杨肃替她除衣的当口顺带看了下她身上出血的地方,好在盔甲遮住的地方还算伤处不多,四肢留下无遮挡的地方落下的抓伤较多,但他触及她左肋的时候仍明显感觉到她皱了眉头,想来应是有武器所伤。

他唤来梁凤:“快止血!她流了好多血!”

梁凤沉气,点点头,示意梁小卿以及刚好打水进来的紫缃前来帮忙。

屋里气氛紧张如巨石压顶,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水倒水,杨肃坐在窗下椅子上,怔怔望起那床上的人。

血腥味勾起先前那一幕,耳边仿佛还有狼吼,还有禁锢着她的铁笼。

闭上眼,还是她持戟在狼群里厮杀的身影,幕幕都似刀片在割着肺腑。

他后靠在椅背上,仿佛等着三魂七魄归位。但随后他又站了起来,跨前走进帘栊内,把泛珠唤了起开,接过她的手将长缨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

第249章 你最好还是“喜欢”她

屋里紧张的气氛也传到屋外,但无人敢进内。

谢蓬与佟琪守在庭中桂花树下,花已经谢了,树上光秃秃的,反倒是树下堆着的一座小小菊山在斜阳下变得更加金黄。

吉祥早就搬来了椅子让他们坐,但谢蓬披伤站着,望着那堆耀眼金菊如同已神游。

佟琪频频回头,道:“少夫人不知道怎么样。”

谢蓬看一眼他:“你很喜欢她?”

佟琪吓了一跳:“这话可不敢乱说,会被王爷剁碎的!”

谢蓬笑一下,目光有些幽远。

佟琪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谢蓬敛色。望着那堆菊山,半晌道:“没有不喜欢。”

佟琪想了下,说道:“你最好还是‘喜欢’,要不然也有可能会被王爷剁的。”

梁凤忙碌了两个时辰,天入夜的时候才算将把所有的伤口处理完。

而长缨也已经上药的途中醒过来了。

王府的人包括侍卫都留了下来,此外还有少擎,入暮时分凌渊傅容以及冯少殷冯少康皆已来过,后来又是凌颂凌述以及凌夫人与荷露。

每个人都不曾提到下晌的激战,但每个人的神色都是凝重的,眼神里含着许多想说而克制着没说的话。

凌夫人拉着长缨的手没说几句话,却迟迟不肯离开。

后来秀秀也来了,握着她的手在长缨床畔哭得不要不要的。

虽然说最后留了条命回来,可是校场里的凶险早已经经由众人传遍城中,就算是朝廷有心遮瞒,也自有人带着愤慨的情绪以各种方式传播出去。

基于皇帝如今最大的侍仗是勋贵武将,沈长缨的英勇,无疑是给各军营大大涨了士气。

行人司动作迅速,下晌便拟好训斥杨际与杨肃人前失仪的旨意给皇帝过目。

圣旨送到乾清宫来的时候皇帝正在屋角点香,脸上看不出来一点为着两个儿子弄出这么大纠纷而气怒的痕迹。

甚至他直到看着香烟袅袅升空才负手回头。

很快乾清宫就颁旨罚杨际闭宫自省一月,责令检讨,又罚杨肃自拟罪状,于次日早朝当廷宣读。

杨际拿到诏书,盘腿坐在案后一言未发。

良久后起身进内殿,看到帘栊下立着的美人,他停下道:“守在这里做什么?”

美人抬头:“殿下忧虑,妾不能做别的,陪着殿下也是好的。”

杨际略怔,随后挑起她下巴:“这么善解人意,将来我若倒了,你怎么办?”

美人咬着下唇,半日道:“不会的。”

“若会呢?”

美人咬唇,跪下来:“婢妾,自然是追随殿下。”

杨际看她半晌,随后蹲下身子,笑着摸了下她的头。

杨肃回王府后处理了些事情,又接了圣旨之后,把罪状给写了交给秦陆润色,随后趁夜又回了沈家。

吴妈正在喂长缨吃饭,问他吃了不曾,他说没有,吴妈便起身去准备。

他接了碗来喂长缨,所幸伤到特要害的地方不多,吃饭喝水皆不成问题。

杨肃自然不擅长伺候人的活儿,但也尽量慢,尽量轻柔,不慎洒了汤水在她嘴边,喂完后他拿着沾湿的帕子帮她洗脸,又往她脸上细细地抹了滋润的香脂,最后就坐在床下静看她。

长缨轻吸气,说道:“皇上说什么了?”

杨肃说圣旨内容说了:“只是走个过场,不打紧的。”

没到最终你死我活的那步,自然还得全全皇家脸面,他要的都拿到了,皇帝不会把杨际罚得太狠,也不会容他片叶不沾身。便是再疼他,也还有朝纲秩序在。

“腾骧卫是怎么回事?”长缨问。

“原先掌管腾骧卫的从上至下都是皇上的人不假,但谢蓬之前曾收到宫里线人的消息,监督太监赵俊实则已经在替东宫办事。”

长缨了然点头:“果然。”她道:“那皇上知道吗?”

“知道。不然我也不会直言要你去腾骧卫。”

今日胜的并不漂亮,至少在他看来如是。杨肃认为赢得漂亮,是不必搏命的,但能取得这样的结局,也只能说是目前来讲他们能拿到的极限了。

“你原本准备了几个人?”长缨又问他。

杨肃扭头:“两个,是我原先在霍家那边的几个伴读,我让他们隐在侍卫里。”

长缨听着,没说什么。

她也猜测过他会自哪里找人,首先想到的是东宁卫,因为他只在东宁卫服役过几年,但东宁卫由冯家所掌,想从那里调将领过来并不容易。

首先是得经过兵部,兵部审核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其次是东宁卫的将领,终究不算他的人。

昔年他得保守身份秘密,自然不能四处招摇,那么除去东宁卫就只有霍家了。

霍家尚有他的人在并不奇怪,毕竟要养成一个具有如此姿质的皇子身边不可能缺得了人。

回京至今,这前二十一年究竟在哪里养成,却无人知晓,他从霍家招人来,自然也得小心又小心,藏在侍卫里,自是安全得多。

吴妈端了饭进来,长缨看他坐在桌旁认真地吃,心里也格外安定。

等他吃完漱了口回来,她接着问:“人能派上用场么?”

杨肃伸手帮她掠了掠头发:“都是徽州的乡绅家里出来的,跟我一起读的书,习的武。家世清白,一共有四个。

“但我目前还并不想全盘露出来。他们身手不算顶好,但是从前也帮我处理过政务,担任五城指挥使还是不成问题。”

说完他又道:“改日我带他们来让你见见。”

“能用上就行,我如今也不进五城兵马司,不必让我见。”长缨道。

杨肃没说什么。看到她散落枕上的发丝,找来梳子,替她梳起来。

下晌紫缃她们已将她浑身上下清理过了,头发很顺,很长,他看到床头针线篮里有剪刀,便悄没声地拿起来剪了一小束放入怀里。

“不过从如今开始,就是要用人的时候了。外来的人也不怕,都是要靠磨厉的,不是天生谁就能用。”

长缨显然还在想着他的事情,又开口了:“驭人之术,想来你甚有心得体会,我就不帮你操心了。”

杨肃合手,点点头。

长缨缓缓匀气,也没再说话。

杨肃握着她的手,又问她:“疼不疼?”

长缨道:“能活着回来就挺不错了,疼点有什么关系。”

杨肃看看她高高被包起的伤处,心酸得紧,想抱她却又不敢抱,只能痴痴望着她。

第250章 别捅他心窝子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杨际下了陷阱的?”

八匹狼,如果她不是有了提防,不可能还能在完战之后有体力威慑杨际,又或者说,她还有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她不但从容应对了,而且还坚持到了最后,从始至终,没出现任何慌乱无措,如果不是有了防备,怎么会?

也正是在听到她不肯出来后,他才想到这点,转而去针对杨际——既然他帮不了她杀狼,总归是可以替她讨回个公道的。

“我在事前巡场的时候看到你们看台这边坚了铁栏就觉不对劲了。

“后来东宫的人拉着两辆马车来的时候气势很嚣张,又持着通行令,压根不给我们纠缠查看的机会就驶进了校场,再后来又拉在远处停放让人把守着,联想起东宫的立场,自然就猜到他们这是有了准备。

“我想你不管派上场的人是谁都不可能会强过谢蓬,否则早就该随你一道进京。

“因此写了辞呈,在兵部尚书路过的时候上前攀谈,并且将辞呈插入了他近随的行囊。”

杨肃是跟着仪仗一道进了营,自然不知还有马车送酒这段。

他想起她阵前的从容,说道:“你必定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才会那样镇定。”

“不对。”长缨眼望着帐顶,微微一笑,“我是抱着死也要胜利的心情。”

她就是这么倔,只做她认准了的事情。

虽然不是那么可爱,但至少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不是吗?

杨肃低头轻抚着她干干净净无一丝蔻丹的指甲。

他记得以前她叽叽喳喳寻他唠磕的内容里,就有很多姑娘家制胭脂香粉之类的琐事,那令未曾亲近过姑娘的他简直大开“耳”界。

但那凤仙水与油脂调和制就的蔻丹,自他再见她起,就从来也没有在她手上见到过。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日间在校场的满腹话语,此刻都已经沉淀在心底。

他曾以为她心里纵然有他,也定是有限的,从没想过她那么重视着前途功绩的人,为他能利落果断地舍弃前途光明的军职。

他想,早前被她撇下他跟凌渊回京的怨气,跟今日她的作为比起来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他肤浅了,他只知道他不该是被她舍弃的那一个,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有无法妥善取舍的一日。

照理,今日他是否该不顾一切挑翻铁栏跟杨际及顾家分庭抗礼?甚至连皇帝的处境也不顾?

但他自小所受的教育从未远离皇权,他知道那么做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而那是他掌控不住的。

将一切动乱彻底压制下来,让朝廷回归到正常的积极的秩序,走上那巅峰位置,那是他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

他没有办法冲动,但却意外地体会到了她当初的难为。

他多么庆幸,所幸他没有那么傻,当真把她弃掉。

剩下的便全都是满满的餍足,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她的坚定,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凌家而舍弃他的果决,却都成就了他今日所得的一切。

如果她不是那样坚定,在杨际放话妥协时她便已经妥协,如果她不是那么果决,今日也最多得到三城指挥使的职位。

总揽五城的四品都督,说实话,他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事前他压根没做这样的打算。

但因为有了她,有了今日她这一番舍身筹谋,一切都有了希望,都变得光明而蓬**来。

然而,这些也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是拼着命地在成就他。

他忍不住又侧首去看她,那些按理说应该很动人的话语,此刻都变得有些多余。

他不想说感谢,也不想表明自己有多感动,真正的入骨,也许正是不必言语的。

就这么握着手,直到她终于睡着了,最后梆子声响起来,他起身帮她掖了掖被子,而后弯腰在她脸上亲了亲。

枕上的她安静又听话,一点点的倔强和杀机都不见了。

不会有人想到,那个让人骇然的拼命女将军私下里会这么温和可爱。

……

擂台之事以惊人速度在各衙之间传播开来,同时传起的自然还有明威将军沈长缨高调投入晋王麾下的传闻。

自打晋王回京之后动静不断,但显然成就最高的就是今日这一桩,荣胤自卫所回城这半日,已听闻过多桩打听过晋王为人的人。

沈长缨的豪情,终是带动了一些人跃跃欲试。

而晋王与太子对待朝中良材的不同情态,自又让人私下里比出了一番高低。

入夜后荣胤还在五军营公事房里坐着,东阳伯跨进来:“这下能看出来是骡子是马了么?”

荣胤把手里的军报放下,自壶里斟出来两杯茶。“的确是马,但还不够。”

东阳伯在公案这边落座,说道:“晋王虽然初来乍到,但也很是会审时度势。

“今日凭他自己之力要想在顾家手上讨着什么便宜,是绝无可能。

“但他会把握机会,知道惜之他们几个不会看着璎姐儿吃亏,因此给东宫扣了帽子,瞬间凝聚了实力。

“不管他是否可靠,这一手终究还是不算太差。”

荣胤放下茶壶,扶杯道:“东宫不过被顾家当作傀儡,杨际越是离不开顾家,皇上对他越是忌惮。

“越是被忌惮,他越是离不了顾家。杨肃要想有胜算,还得先掌控住这个局才成。”

东阳伯目光沉凝,扭头望向他。

……

凌渊与凌颂凌述一道出的沈家。

回府后凌夫人的院里还亮着灯,窗内有人影在捏着佛珠不断徘徊。

凌渊顿下脚步,站了站之后折身去了书房。

凌颂二人跟进来,等不及地说道:“铃铛跟随了晋王,她为什么这么做?”

“铃铛喜欢他!”凌述扭头说。

凌颂看了眼凌渊,瞪回来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算从前大伙都不知道这位侯爷对待铃铛爱理不理的态度是因为太过在意,到后来在湖州他跟铃铛见面之后释放出来的“天性”也让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位侯爷的的确确就是心里藏着铃铛!

凌述偏在这时候捅他心窝子,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

第251章 你们话太多

凌渊淡淡瞥了眼他们,没说话。

凌颂看眼色道:“这晋王也是,他不过是个后来的,凭什么半路截大哥的胡?铃铛从前是我们凌家的人,那将来肯定也得是凌家的人。

“铃铛却被他哄得头脑发热,把大哥亲自给她弄来的军职给舍弃了,转而去投晋王,真是太气人!”

凌渊没搭理他这番谄媚。

凌述道:“大哥,我们怎么办?铃铛跟了晋王,我们往后该怎么跟她接触?

“她这么不要命,我可真担心她下次还会有被东宫逼到绝境的时候,她怎么禁得起这样折腾?”

凌颂闻言也往凌渊看来。

夜深的屋里有些安静,凌渊默坐半晌,道:“怎么这么多话?”

……

翌日早朝,杨际自然缺席。

杨肃当廷自读了罪状,之后宫里便传旨合并五城兵马司,并钦定杨肃为都督,衙署选址于如今的中城兵马司,归兵部统管。

传旨官走后杨肃便把人都传到了殿里来。

谢蓬也负了伤,但看上去状态还不错,至少行动无碍。

杨肃道:“五城兵马司已经到手,谢蓬出任副都督,底下五城指挥使,让苏恪与罗巍各任其一,而后让赵志程仍担北城指挥使,余下两城,回头再议。”

听到赵志程,大伙都互视了一眼。

谢蓬道:“赵志程确实留着有用,这两日我先着人去把他老底摸清楚,再来报王爷。”

杨肃听完,又道:“五城指挥使也不见得个个都是东宫的拥趸,能担此任的多是家中有些来头的,不要肃清,也不要因为擂台的事情打击报复,挑几个贤能又有主见的,仍然留在原位。

“至于那些尸位素餐的,又确实不靠谱的,全都换掉。留下的职缺,可以发通告招揽贤才。

“对了,记着趁机留几个文职出来,让士子也能得其门而入。

“秦陆那里有管治五城的方略,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成效。”

说到这里他目光变得犀利了些:“这职位都是暂时的,原先计划成事的时间,必须往前挪。”

一语撂下,殿里骤然变得安静。

谢蓬静默片刻,站起来:“行。”

人散尽后,杨肃坐在原位,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收腿起身。

如昨日这样的事情,他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长缨为他拼一次命,已经足够了。

朝中有了旨意,四下里行动起来就快了。

当日下晌,中城兵马司已经收拾出来,作为五城总衙署,自然地盘不够,秦陆又传来典史理账,算出缺额上报户部拨钱扩大公房。

谢蓬则理出了一批留任名单,同时放出通告张贴募人。

杨肃因为被斥责,即便是揽下了公务,也不便频频在外露面,但三日后五城兵马司衙署还是如计划挂了牌。

同时也有许多首尾需处理,杨际与顾家爪牙遍地,眼下五城营虽然到手,却难保他们背后又出夭蛾子。

晋王府声势渐响,连日杨肃上朝时都得到不少目光关注。

晋王谦和散漫的应酬手段有了用武之地,列队候朝时前后逐渐已有拱手致礼的人。

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之前的势态而言,要与东宫正式别苗头,自然还不够。

梁凤日日往来王府与沈家,长缨精神渐好,却仍需卧床。

杨肃抽空过来把衙门的事说了,随后也征询她的意见:“我想让周梁黄绩他们各自担任一城指挥使,即日则过去应卯,你看如何?”

长缨想了想,没有意见。周梁他们俩都是跟随她走动的,她如今虽然要去腾骧卫,但是有这样好的机会给他们,她自然没理由拒绝。

问了他们俩,他们也说听她的安排。

吉山卫那边百人团,她就交了给四个头领里的的两个,然后问冯少殷把少擎要了过来,带着另两个头领到时随她去腾骧左卫。

少擎毕竟后台硬,腾骧卫里关系复杂,牵连甚多,她身边需要有个人少擎这样的人。

这四人近日常随少擎周梁他们过府探望,长缨知道他们在擂台上出了力,也赞赏他们的应变速度。

如此一来两厢都亲近了不少,长缨简单说了几句百人团日后走向,算是给他们指了明路,后来自然也终有成就,便是后话了。

这日杨肃刚看着她吃过药后离去,紫缃就拿着张画走进来,眉开眼笑地说:“真是有趣,这画不知谁作的,倒把姑娘杀狼的勇猛描绘得唯妙唯肖!”

床前削着梨的秀秀探头看了眼,笑道:“果然是!”放下刀和梨,接了画来到床前:“你看看。”

那纸上的画是版印的,但仍能清晰看出来原画笔触流畅细腻,人物形态与狼的凶猛皆都极具张力,那绘图布局也很到位,以长缨的眼光看来,这定然不会是寻常之人。

“哪来的?”她问。

“吴妈上街买菜,看到好些人都有,说是茶楼酒肆里,包括戏社里近来都在传颂姑娘的伟绩。这些画,便是东家着人印的呢。”紫缃高兴地说。

“这么大动静?”长缨有些受宠若惊。当时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能败,哪里管自己姿态英不英武?

秀秀道:“我倒还嫌这动静不够大呢。你可知道,京师同辈的年轻子弟里,近来好些都不敢出门了,因为家里父辈都说拿你当榜样。

“我猜呀,改日你好了再出门,少不得还要被从前那些小伙伴们落不少埋怨。”

长缨闻言也笑起来。

近日心情委实是不错,五城营这里拿到手了,杨肃有了舞台,他与身边人也可以放手办事,再加之把她归附晋王府这层关系高调挑明了,这比起从前他们总隔着层似的总让人也坦然了不少。

“可去打听看看这是谁画的?倒是难得。”她道。

紫缃摆摆手,候在门外的吉祥就去了。

长缨吃着梨子,看到秀秀坐下来给她缝袜子,想起来她近日日日来到这里,便想问问她荣家近日的情况。

她道:“你总过来,荣胤会不会因为这个说你什么?”

第252章 妹子没眼光

秀秀笑容渐敛,说道:“没说过。就是说,我也要来的。”

长缨想起腾骧左卫指挥使便是正三品的官儿了,虽然还是比不上他一品大将军,但是若真要横起来抢人,也不见得一定落下风。

心里便又踏实了,反倒暗暗地希望起荣家再出点什么夭蛾子,好让她借机把人给夺回来。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荣家出夭蛾子,对秀秀能有什么好处?

她更希望能有更好的办法达成目的。

秀秀手里做着针线,心下却暗哂。

自上次荣胤半夜离开,这些日子压根就没来见过她,又如何能知道她回不回沈家?

……

经过十来日的接手与重整,衙门事务已逐步上了轨道。

杨肃任了都督,按例手下可有两名副都督,如今却只有个谢蓬任着副都督之职,因此任务奇重。

周梁与黄绩已然到位,赵志程留了下来,徽州过来的苏恪和罗巍临危上任,这几日杨肃除去审核各部的用人,便就是带着他们几个熟悉岗职。

而这个时候赵志程的作用就凸现出来了,他是楚王的岳父,掌管五城营已有三年,不说作用,至少流程上已是相当熟悉。

楚王远在湖湘,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建树,东宫对这位六皇子也不怎么上心。

赵至诚家里原也是世宦,但一直算不上显赫,家里子弟也不太中瞧,赵至程占着指挥使的位子,便混吃等死,直到这回才居然被杨际拖出来受了回夹板气。

即便杨肃手下留情把他留了下来,他也依旧战战兢兢。

杨肃将他丢了给秦陆,秦陆性子安静,心眼儿也多,让他去搓磨搓磨很是合适。

杨肃拿到五城衙门,除去为了要亲手干出一番事业,自然要借着这台阶往外扩展扩展。所以近日衙内事务只能交给谢蓬秦陆,而他则把精力放在了挖掘城中各户底蕴身上。

晌午在衙门里吃了饭,刚准备去寻赵志程说说话,衙役走进来:“武宁侯到访。”

凌渊随着引路的衙役入内,在都督公事房里见到了杨肃。

自擂台之后,两人这还是头回见面,但是为着当日拥护的情份,日前杨肃也曾着秦陆至冯凌几家登门拜访。

凌渊坐下来,抬眼望着亲手煮茶的杨肃:“听说人员都齐备了?”

“差不多了。”罗汉桌下置了茶炉,杨肃往茶壶里投下茶叶,又煮了水,回应道:“缺的也不是紧要的职务,近日在整理手下衙役花名册。”

五城兵马司就是琐事多,除去抓凶缉盗,管治城防,便连城内所有街道设施都盘算在内。

不过就这半个月的工夫,他已经先把要紧的几桩交代了下去,余事皆可以再慢慢查漏补缺。

衙门这边没有什么大事可说,杨肃望着他:“你寻我有什么事?”

凌渊望着开始瓮响的茶壶,说道:“无事,路过。”

杨肃可不相信。他说道:“无事你就该离我远点儿,擂台上你们那么嚣张,杨际会盯上你的。”

凌渊捏了颗花生吃:“我会嚣张还不是你招的?”

杨肃笑笑,没否认。

长缨虽然没说过,但他也知道她心里是希望凌渊能站他这边的,不光是因为他需要支持,也或许还有替凌家打算的想法。

可他到底也清楚自己目前实力去到哪,也清楚凌渊对他什么看法,他并不认为凌渊能不顾自家立场倒向他。

所以当时拉着凌渊他们助阵,也是出于无奈。

“你如今心里该平衡了,”凌渊道,“她虽然为了凌家舍弃过你,但这回为了你却连自己的命都能不顾。

“我们凌家至少于她有十年养育之恩,晋王殿下,我竟不知你何德何能?”

杨肃垂眼,扬唇没有吭声。

一会儿水煮好了,他拎起壶来,沏入杯中。然后道:“长缨是为了我,但她才不会是为了一个男人而不管不顾的人。

“我没有任何占得便宜的想法,只是很庆幸,四年前我曾被她所救。

“不然的话,在湖州我就没有理由对她穷追不舍,没有那段穷追不舍,也许她也是不会回头看我的。”

说到这里他把沏好的茶轻轻推过去,抬眼又道:“不知这样说,侯爷满意了吗?”

凌渊漠然未语。片刻后他伸手自怀里掏出份卷宗,伸到了对面。

“我们家老三尚无职位,他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不像铃铛一样受过家父栽培多年,但我也不曾疏忽过他,想来做个副指挥使应是问题不大。”

说着他手持碗盖,轻划着杯面又道:“小子大了,总不能日日无所事事,放远了家母又不放心。看到五城营正招兵,我来替他向王爷谋个职位。”

这话平心静气,仿佛当真就是前来给凌述谋职。

杨肃凝眉,撑膝道:“你什么意思?”

五城兵马司归他一人总揽,虽说不见得算是“自立为王”,但京师各家都知他与杨际关系进一步恶劣,投到他手下为官至少就避不了嫌,更莫说他凌家这样敏感的身份——

他如今却把凌述送到他这里当差,难不成还真不打算避这个嫌么?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凌渊道。

杨肃眯眼。

凌渊放了茶,缓声道:“因为妹子没眼光,找的男人不太有排面,作为娘家人,不能不帮她撑撑腰。”

杨肃定望了他三息,随后道:“你这——‘娘家人’?什么意思?”

凌渊嘴角抽出冷笑,没有解释。

杨肃保持前倾的姿势凝望他半晌,随后也禁不住笑了:“‘表哥’真不愧为大丈夫!”

凌渊睨他:“少卖乖,我可不是为了你。”

凌家栽培她十年,什么都教好了,就是没教出个好眼光来。到如今他都不知道她看中面前这家伙什么?

虽是王爷,却白手起家,要权没权,要势没势,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他——

如果不是遇见他,她完全可以不必这么辛苦。

然而,那又如何?她能为了杨肃拼命,而为了凌家,她又能把杨肃给抛了——终究也值了,他觉得。

第253章 很快要有姐夫了

“日后朝廷上你不必担心,凌家自会与你共进退。”凌渊接了他的茶。“至于对铃铛,狠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我们凌家统共就这么个姑娘,如今还不能回府,大家都盼着能有个好结果。”

杨肃起身下地,躬身行了个大礼。“表哥肯将铃铛托付给我,我自当竭尽全力,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凌渊捉着杯,又轻哂:“你是得好自为之,你和她眼下也算是才刚在朝廷站住脚跟,我看这当口她未必会有心思议婚。

“还有,擂台当日,几乎都是朝上权贵在看着,京师像她这样的姑娘可不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瞄着她。能不能娶回家,还得看你本事。”

说到这里他又睨过来:“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听说徐澜也进京了,人就在京师六大卫里头。”

“是么?”杨肃顿了下,直身道,“都是好朋友,那回头得把他请过来喝两杯叙叙旧啊。”

凌渊冷笑。

尝了口这贡品毛尖,茶是香的,喝着却又有点涩涩的。

过去四年里他积压了太多心情想对她释放,然而终究他不是那个对的人。

早就对这个结果有数了,不过是这次的事情成了推动他直面现实的推手。

也许她从来就不是他的,自她第一次踏进凌家大门,他回过头去瞪她的那一眼起似乎就已经注定。

“要不咱俩先喝点吧?”杨肃忽然说,“上我府里。”

凌渊瞅了眼他,没拒绝。

……

凌渊夜里回府,把安排凌述去五城兵马司的事宣布了。

凌述差点哭出来:“就算我戳了你心窝子,你也不能这么跟我过不去呀!

“那五城营的人都是混混,我堂堂侯爷三爷怎么能去当混混头子,还是个副的!

“我就不能去腾骧卫给铃铛跑腿么?这晋王哪里跑来的野猪,我还得听他使唤?”

凌渊没理他,自顾接着醒酒汤道:“你不但要去,还得好好当差,从今以后,凌家跟晋王府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晋王败了,咱们凌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也就是说,以后衙门里不管什么情况,你都得站在于晋王的角度行事。”

说起来他到如今还不知道长缨究竟为什么说回京师是为了凌家,上次是心里纠结着没顾得上深究,看来是该再去找找她了。

凌述瞧着他真不像是失落难过,便就那哭丧着的脸给收了,道:“这么说来我就快有个姐夫了?”

“别没个轻重。”凌颂道:“父亲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咱们不宜对外太高调,自己有数就行了。”

说完他又转向凌渊:“让晋王取代杨际的确是于未来最好的做法。但大哥有没有想过,当咱们成了晋王的强势后援,皇上对铃铛与晋王的婚事又会怎么看?”

皇帝如此痛恨杨际,是因为接连两代皇权皆被外戚压制,杨际跟顾家是分不开的,要除顾家,那自然是不该怜惜杨际。

而他之所以偏爱杨肃,自杨肃少时起就遣人悉心教养,也许正是因为他母族无人,凭自己本事继位,将来也不怕受制。

杨肃现处于这种情况,铃铛还舍身替他筹谋,作为她的家人,自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凌渊纠结到如今这地步才拿出态度,于他们而言,其实已觉得是极限。

但凌家终究树大根深,他们有了站队方向,难免又触了皇帝的忌讳,难不成他还能忌惮着长子的外戚,对别的儿子的外戚就睁只眼闭着眼不成?

凌渊举着的汤碗停在嘴边,道:“如今这不是最值得忧虑的。我们只需要知道,铃铛要他当皇帝,而他,目前看起来也确实比杨际更适合储君之位就够了。”

凌家与顾家不同,顾家的野心在于把控朝堂,而凌家没那个野心。

杨肃那家伙心眼儿是不大,但长缨自己是个极有主见的。

再者他一个能为着个女人当着面官面急得团团转的皇子,又能在他这个情敌转成的“大舅哥”面前能屈能伸的亲王,应该也不至于在君臣纲常上过份钻牛角尖,毕竟,他都那么不要脸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谁也不能保证他绝对不会出夭蛾子。

但哪怕做为臣子,冲着杨际对凌家起的那些心思,合力把杨际赶下台,这也是他们目前该选的路。

……

长缨已经能坐起来,早上刚洗漱完,杨肃就来了。

先是接了粥碗喂她吃完粥,又把方便拿取的点心送到她面前,然后才坐下把凌渊来找过他的事情说了:“我叫他表哥,他没反对。”他声音里透着点美滋滋。

长缨愣了下。当初她套过凌渊的口风,他可是态度坚决得很,这次不但是跟杨肃达成了共识,且还直接把凌述打发去了杨肃手底下?还还还,默认当了“表哥”?

她夹着块春卷怔怔望着杨肃,不知道该给出什么表情合适。

杨肃拿帕子给她拭唇,柔声道:“长缨,你是我的福星。”

长缨收回目光,放下筷子。

杨肃又道:“凌渊能这么想,我真是很高兴。比任何人做出这决定我都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长缨望着他。

杨肃握住她手,说道:“说实话,这次的事情让我很后怕,原先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坚定,便没有谁能够阻挡我们在一起。

“可事实证明我低估了这条路上的艰难,我不能保证凭我一人之力,能够完美解决所有压力。

“凌家能做你的后盾,能够替你撑腰,你将来就有了自己的保障。有强大的凌家护着你,便不敢再有人轻易冲你下手,于我而言,也是安慰。”

这次的事情,如果长缨身后有凌家,杨际是不敢如此嚣张的。

他杨肃也不是无欲无求,他也必须爬到至高位置才能够给她最好的余生,实现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

可是前进的路上谁知道还藏着多少凶险?

不说别的,只说眼下他的婚事还并没有提上议程,他并不知道随着他的势力扩大,在这方面会否增添无尽的烦恼。

他意志固然坚定,长缨的风采也固然少有人能及,可无论如何,有凌家撑着她,她的地位岂非更加稳固么?

长缨手指蜷了蜷,她望着被褥上的绣纹:“你不怕将来外戚干政?”

“也怕。”杨肃道,“但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够把外戚的强大,当成鞭策我前进的动力。倘若是凌家这样的人家,我巴不得多出几个有才干的子弟。我这个要朝那条路上的人,总不能输给他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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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死过一遍的人

长缨望着被褥,没有接话。

不管杨肃是担心着他和她的将来,还是担心着之后的朝局,这些事情她都想过。

但她想的最多的还是凌家目前潜伏的危机,凌渊这决定没有问题,让人松了口气。

只要对付凌家的人不是杨肃,那么凌家成为杨肃的助力是顶好的一条路。

原先最坏的打算是凌渊依旧不从,她只好一个人扛起这责任,但他如今有了决定,她瞬间也感觉到轻松了很多。

多个人携手并行,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多了不少底气和勇气。众志成城,又有什么是不敢跨过去的呢?

紫缃进来:“王爷用过早膳不曾?”

杨肃起身说不必麻烦。

他赶早过来,但也不好意思动用长缨的人给他准备早饭。

……

因着不必早朝,凌渊等到凌夫人起身,陪她吃了早饭,顺道把凌述送去五城兵马司的事说了。

凌夫人停下筷子:“那你怎么办?”

凌渊神色如常:“自然是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凌夫人沉默了会儿,也没再往下问。她道:“他们艰难,你当哥哥的,帮帮是对的。”

原先她与丈夫虽然也想过留着铃铛做儿媳妇,但无奈她没那个意思,凌渊自己又没个好脸色给人,她也就撂开了。

后来他去了湖州,传回来的信里透露出的信息才让他们有所察觉,但事到如今,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凌渊没能守住她,那便只能安安心心将她当妹子。

凌夫人心里其实也很害怕,怕最后真相大白,的确就是凌晏让长缨做下的那件事,如果真是如此,那凌家就欠长缨甚多。

那四年的颠沛流离,她甚至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但她又只能希望事实如此,因为这样,起码他们还有弥补的可能。

“你们多去桂花胡同走动走动,我就不去了。”她说道。

在真相未明之前,她如今已说不清楚究竟是丈夫的生死之仇于她重要,还是自己养大的闺女来得重要。

但她知道,如果当初死的是长缨,而那种情况下害死她的那个人是凌晏,她一定也不会原谅凌晏。发生这种事情,最为纠结的人是她,她是尚不知该如何毫无负担地与长缨唠磕说家常。

凌渊出了后宅,便直接去了沈家。

长缨挪到了窗下炕上,丫鬟们给铺了厚厚的褥子,身上穿起了月白小袄,简单绾着个髻,勾头翻书的时候,朝阳正自窗口照进来,将她耳鬓的绒发都照得清晰而光亮。

时光仿佛没流逝,依稀还是原先坐在町兰苑炕上养病的样子。

凌渊将趴在床尾打呼噜的白猫抱起在膝上,道:“他来过了吧?”

长缨抿唇:“昨晚喝了多少?”

“也就十斤八斤吧。”

“他酒量不好,大哥别欺负他。”长缨笑着道。

凌渊因着这声“大哥”,心里已然翻江倒海。

从前从来没当面叫过他哥哥,如今不过是成全了他俩,便叫得如此顺口了。

……罢了。

他道:“我来是想问问你,你之前说为凌家回京,又特地叮嘱颂哥儿他们小心行事,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事关凌家,眼下凌渊又跟杨肃达成了共识,长缨纵是口风再紧,也不好再死死相瞒。

她斟酌了片刻,看了眼他:“你想听实话?”

“那当然。”

长缨攥起双手:“我的确是收到消息,凌家未来很快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喵呜!”

屋里陡然传来声猫叫,被挪到凌渊膝上的猫崽儿被他手掌压得扯破喉咙发出了惨叫,它随后跳下地,一溜烟跑了。

凌渊目光与长缨的同时在猫身上收回,然后定在她脸上:“你再说一遍?”

长缨望着他:“我说,我选择跟你一起回京去找杨肃,是因为我提前知道凌家将被人以谋逆大罪整得满门抄斩。”

凌渊屏息半晌,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整凌家?这当口上,皇上又怎么会答应?”

“但事实就是如此。”长缨道,“至今我不知道对付凌家的人是谁,但我努力晋职,我想投靠杨肃,的确是想把他扶上去之后来护住凌家。”

她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相信,就好像现在她忽然听说有人要灭冯家傅家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事情,让人如何相信?

凌渊直身坐着,仿佛已忘了回话。

“侯爷喝茶。”

紫缃沏茶进来,很快也发现了屋里的不寻常,看了看他们,又退了出去。

“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凌渊问。

长缨沉吟了一会儿:“我现在也没办法跟你解释,总之你只要知道绝对可信就行了。”

凌渊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但又潜意识相信她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联想起凌晏也死得蹊跷,那么,难道是真的有人要对付凌家?

凌渊两手扶膝望着地下,沉吟了半晌,抻抻身子道:“我先回府想想,改天再找你说话。”

长缨点点头。

紫缃目送他出门之后回到房里,说道:“侯爷回府了,但是脸色很不好。姑娘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长缨道:“日后再跟你说。”

这种事情目前不好知道的人太多,然而事实上她也仅只是把凌家的危机跟他说了而已,还没来得及讲到包括霍家在内的别的事情。

当然这的确是有些不可思议,他会震惊兼疑惑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合理作出解释让他信服,所以又终归难免。

……

杨肃连日忙于公务,这日让典史胡笠带着原先掌管着的漕运司的卷宗去找凌渊。

凌家手上管着大兴卫,凌渊又任着中军都督府佥事,漕运司的事他也十分了解,能早日把漕运司扒下来,那对东宫来说会是致命重创。

没想凌渊却自己到衙门来了,进门往椅子上一坐,神情显得十分严肃。

杨肃知他不爱开玩笑,也懒得去惹火这位爷,跟他谈了会儿公务就又准备进宫。

第255章 你一定是在骂人

凌渊却拉住他说:“铃铛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要为凌家做什么?”

杨肃道:“没有啊。”

凌渊脸色便好看了些。

杨肃觉得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待要追究,户部侍郎又来催请了,只得撇下他才走。

……自然,凌家近来与晋王府接触频频,也引起了诸多人注意。

杨际还在自省期间,听到冯素来禀,他目光落在书卷上,嗯了一声便揭了过去。

擂台一事又太过刺激人心,顾家和东宫都需要应对变故,杨肃则需要韬光养晦,因此近期各方竟都收敛了气焰。

京师气氛竟变得相对平和,早朝上议的也都是正常政务,那些风云诡谲,似都消散了。

秦陆近日连聘了几个士子为衙门里的主事,原先在霍家时教授杨肃的两位儒士也被请到了十王府。

作为考究手下人学问前途的顾问,这些主事进门之前都是测过文章的,最后留下了四个,只是都无背景,乃为寒门子弟。

但已无谓了,只要才学够用,家世什么的都是其次。

因此杨肃忙得很,每次到沈家来都是来去匆匆。

好在长缨并不缺人说话。

她伤势渐好,先行去往腾骧卫应卯的少擎每日都会把卫所事务报给她听,同去的程春刘啸紧跟着少擎,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在府里,每日也能听得周梁黄绩每每回来报告说王爷又立了什么新规矩,在街头又罚了谁谁家滋事的下人,又跟谁谁谁府上的子弟使起他两面三刀的手段,把人堵得怨声载道偏还引来街头无数百姓叫好。

无非都是这些琐事,但听着就觉得气势不同了。

凌渊自那日过后连日未出现,不知忙什么,反倒是凌颂凌述来得挺多。

凌夫人开始在张罗凌颂与纪家女儿的婚事。

凌颂与纪婉清青梅竹马,两个人幼时便相互心许,但纪家老爷子认为凌颂这娃子太浪,靠不住,为了他们,长缨那会儿可没少给他们打掩护。

当然前世里他们最终还是成了的。

长缨也为他们高兴:“婉姐儿要是进了门,姑母就多个人说话了。过一两年有了孩子,又更热闹了。”

凌颂想说什么,到底是咽了回去。只说道:“母亲最大的愿望,大约就是看着咱们一个个地圆圆满满地,就满足了。”

又道:“对了,婉姐儿也时常问起你,纪家叔父升了户部侍郎,改日我带她来看你可好?”

长缨岂有不应之礼。

与凌颂同来的荷露又把带来的窗纱拿来,招呼下人们帮她糊窗纱。

十月里了,早晚已开始起霜,才回京时那股荒凉的心情,此刻在熟悉的人来来去去环绕之下,竟已荡然无存。

凌家能这么快放下过去,转身接纳她,其实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在姑父的事情未曾揭开之前,她到底没有脸踏凌家那道门。

而如今杨肃那边已经施展开来,既然各路人手都还用得上,目前要动用到她的地方也几乎没有,再加上她如今也跻身入了正三品,便也是时候该琢磨琢磨自己的目标了。

凌晏的死与凌家的危机终究是心结,揣着这些事,躺久了也呆不住。

这日宁氏带着宋钧来看望她,宋钧把近来蹲马步的成就展示给她看过,又催着她赶紧好起来。

等他们走后,她试着把盔甲套上,竟也不算吃力,便先行去往卫所里去报了个到。

御马监四卫跟金林卫、虎贲卫这些上直卫衙署分属宫城东西两侧,御马监四卫在西路,四卫共用一个衙署,但各分院落。

四卫为武骧左右卫、腾骧左右卫,每卫除去掌兵的指挥使,还有个督军的掌印太监,其次是掌管庶务的提督太监。

掌印太监与指挥使等级相同,但实际上因为这位是为皇帝办事的,自然又比指挥使还要来得有派头,只不过通常这些大太监都不会常出没,因此也算得是指挥使坐大。

长缨到达卫所,大太监王进果然不在,倒是提督太监赵峻的公事房开着门。

这赵峻便是杨肃提过的倒向了东宫的那位。

长缨想了想,还是折转去打了个招呼。

赵峻三十余岁,面皮白净,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和和气气,让人挑不出礼来。

反倒是同在屋里的指挥同知高诉明行起礼来笑意不达眼底。

长缨虽然是皇上御封的怀远将军,指定的腾骧卫指挥使,擂台一战也让人道尽了美言,至今称颂不已,但终究因为晋升太快,也不是战场杀敌得来的功名,终究不免有人私下里不服,尤其是一来就把他们头把交椅给掌去了的腾骧卫人。

这个高诉明长缨也不是没听程春他们提起过,她暂且也不以为意。

不过总的来说路遇的将士都很客气,个别的还真如秀秀所形容,看她的时候眼里带着点星芒。

如今不能上工,转了转便就出来。

承天门下遇上前行来的几骑,当先的那位盘领绯袍,腰缠玉带,目如朗星,因为未蓄须,看着比凌渊他们这些少年郎沉稳,却又比同辈的东阳伯他们要年轻。

这一身的威风尊贵,竟然是占了她的人不放的荣胤。

荣胤显然也看到她了,马速缓下,路过她身边时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但终究长缨没什么可跟他说的,跟他拱了拱手就打算等他走。

荣胤却停下道:“伤都好了?”

长缨扬唇:“多谢大将军惦记,将快好了。”

荣胤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先走了。

长缨面上但笑不语,目送他离去,心里却难免骂了几句。

“我来猜猜,你这会和是不是在骂人?”

这时候身旁忽然传来清越的嗓音。

长缨扭头,只见傅容不知几时也到了跟前,他广威侯世子同样玉带绯袍,颜美无双,一身官气底下又透着两分高不可攀的衿贵之气。“只不知是在骂人面兽心呢,还是骂他衣冠禽兽?”

长缨自不肯承认:“你又不是我肚里蛔虫,怎知我骂人?”

“蛔虫才不会知道呢。知道的只有我这种聪明人。”傅容眼底有难得一见的狡黠。

长缨也忍不住笑了。

第256章 怎么能驳他的面子

傅容打量她:“伤好了?”

“没大好,就是过来应个卯,看看,这就回去的。”长缨回着,又问他:“世子怎么在这儿呢?”

“我要去趟五城兵马司。唐家有子弟出了点事,让谢大人给抓起来了。”傅容边说边往五城兵马司方向示了示意。“家父不在京,亲戚求上门来,少不得得我操操心。”

傅家这位世子一直以来都有些清高,因为长得好,幼时他得了宫里皇妃喜爱,说他长了双跟皇帝相似的丹凤眼,后来便连带着皇帝也对他有了偏爱,傅家本来家世就好,又因着这层,慢慢地人家大少爷脾气就上来了。

当然绝不是动辙拿人出气那种,他只是挑剔,挑剔到熟人四处都是,但朋友却又极少的那种。

所以他居然肯这么有耐心把事情跟长缨说得这么清楚,还是让她有着些许意外的。

唐家她也知道,是傅家老夫人的娘家,如今的当家人唐骐应该是在兵部任郎中。

印象中唐家子弟都有教养,不是在外乱来的人,这次居然让谢蓬给抓了,该不是杨肃那家伙闹什么夭蛾子呢吧?

想到这里,便跟他搭了搭话:“唐家怎么了?”

“我也还不太清楚,”傅容道,“只知道我三表兄与顺天府尹孙燮的小舅子起了冲突,都被拿下了。”

孙唐两家都不是寻常人家,长缨想了想,就道:“我跟你一起去五城衙门看看吧。”

傅容道:“你伤才好,撑得住么?”

长缨指着外头:“我乘马车来的。”

傅容便没说什么了。

原先的中城衙门就在筒子河外头,改成五城衙门后,占地是原先三倍大,还没有完工,但正衙仍是人客往来穿流不息。

紫缃扶着长缨下了马车,傅容也搭了把手,而后入门直接去了左副都督公事房。

右副都督之位也已经有人了,是兵部侍郎荐过来的一名将领,原先在兴宁卫做百夫长。

谢蓬招了一众正副指挥使在房里议事,穿上绯袍的他较之从前也多了几分威仪,听说长缨和傅容到来,他先把人散了,然后迎出来。

出来的这帮人里倒有好些是长缨的人,周梁,黄绩,凌述,几个人出来立时高声与她打招呼见礼。

余下几位听说这便是沈将军,立时也过来凑了热闹,倒是把傅容这位贵公子与他们正经的上司给忽略到了一边。

长缨打发走了他们,傅容便笑道:“如今我们沈将军才是京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蓬没吭声,但面部线条看上去还挺柔和的,也跟傅容见了礼。

傅容道:“不知王爷可在?”

“王爷不在,世子有什么事情,不如下官代为转告?”

傅容品级与谢蓬相等,但谢蓬却自称下官,长缨虽然不了解他,但此刻也听出来点想打马虎眼的意思。

眼下五城衙门刚起,杨肃听了她的话,自是要大刀阔斧来番大手笔的,这才刚开始傅容就来走后门讨人情,五城衙门自然不欢迎。

猜想谢蓬是看出来傅容的来意,因此回避。索性不出声,看他们来往。

傅容微笑:“转告倒是不必,跟谢大人说也是一样的。”

谢蓬淡定若素:“那世子就屋里请。”

进了屋,紫缃扶长缨坐下来,谢蓬瞅了眼她,着上茶的人给她上了杯白开水。

“世子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言。”

傅容道:“久闻谢大人是个爽快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昨日被贵衙拿下的唐鉴,是在下的表兄。

“因听说是与顺天府孙大人的妻弟互殴,因此,不知谢大人能否卖在下个面子,把唐鉴放了?

“原本不该添麻烦,实在是因家中老太太惦记着娘家侄孙,昨夜里一夜未眠,作孙儿的也只能设法为其分忧。”

谢蓬道:“原来唐公子是世子的表兄。”他自案头文书里找了两轮,而后唤来衙役,望着他道:“去问问昨日街头闹事的唐鉴和陈江那桩案子,如今在谁手里?让他进来一趟,就说傅世子要看看。”

衙役应声,旋即去了。

谢蓬又起身走出公案,在傅容右首坐下,请茶叙话。

不多时,就有管着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苏恪进来了:“大人寻我?”看见傅容和长缨,也分别俯身行了个礼。

长缨知道这就是杨肃召回京的两个伴读之一,仔细打量,果然眉目清朗又透着机敏。

谢蓬把来由说了,苏恪脸上就犯了难色:“世子爷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这案子下官已经报送了都察院,眼下要放人怕是不合规矩。”

谢蓬道:“怎么办事的?才昨天的案子,怎么就这么手快?”

“回大人的话,王爷早前有令,公务需得及时办理,不能懒政,否则酌情惩罚,下官也不敢乱来。”

回得这么有理有据,长缨都看来劲了。

谢蓬斥道:“忒没有眼色,不知道唐公子是什么人,难道还不知傅世子是什么人么?即便是王爷有令,你也得长长脑子想想怎么周转!”

说到这里他淡漠地将他一扫,接着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可饶不了你!”

苏恪连声称是。

谢蓬转向傅容:“这事是我们粗心,让世子白跑一趟。您看要不,下官随您去都察院走一趟?”

傅容神色温淡,说道:“大人公务繁忙,哪好意思劳驾?”

长缨看到这里,就跟谢蓬使了个眼色,而后撑着椅子起身,道:“我去看看述哥儿。”

走出门来,拐角处停了停,谢蓬就出来了。

长缨道:“怎么连傅容的面子也驳得这么厉害?”

且不说傅家忠君,只说上回在校场,傅容也出现给她和杨肃撑了腰的,按说这事谢蓬不该不知道。

谢蓬道:“你可别小看了这桩事。起冲突的这两家,一个是唐家的子弟,一个是顺天府尹孙家的姻亲。

“事情起因是孙燮的舅子陈雄弄回个侍妾,结果却是唐鉴原先养过的外室,只是唐母不答应让人进门,侍妾才又转投了陈雄。”

第257章 王爷蹲下来了

“谁知道侍妾过门没多久就发现有了喜,陈雄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于是让侍妾把孩子落掉。

“侍妾偷偷着人告诉了唐鉴,于是唐鉴觉得陈雄不光是霸占了他的人,还要杀了他的骨肉,便结下仇了。

“这事明面上自然没法说,于是唐鉴就先拿陈家的庄子生事,后来不住打击逼迫,陈雄终于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就杠上了。

“前不久侍妾还突然死了,唐鉴认为是陈雄干的,而陈雄则认为是唐鉴作妖,昨日在街头两厢耍横打得头破血流。”

长缨没料到竟然牵扯上了人命,再想想这事的确不光彩,也难怪先前傅容没肯明说。

“王爷知道么?”她问。

“知道。昨日就禀他了。如今卷宗就在他手上。”

谢蓬眯眼看了下庭中的太阳说。“现如今是没办法给这个面子,陈雄死咬着人是唐鉴着人杀的,而唐鉴方面又反咬是他,如果他们俩都不是凶手,凶手就另有其人。

“本来我们的职责就是只管抓人就好,判案的事由别的衙门来,可唐鉴如果从我们手上放走,回头势必又要被孙燮问责。”

长缨凝眉,想到孙家和唐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事定不会由着唐鉴和陈雄胡来,回头还是会大事化小,私下了结,便问他:“王爷没说怎么办?”

谢蓬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他眼下正跟孙燮喝茶。”

杨肃找了孙燮喝茶,那多半是从孙家那边下手,想让孙燮摆平陈雄这边,而只要孙家不闹,唐家自会也会知趣收场。

毕竟那侍妾也是个不安份的,两家都要脸面,还能为着她闹得结下隔阂不成?

长缨认为傅容也不必忧心了。

她不能插手五城衙门事务,问了这么多也够了,想想谢蓬必定还要跟傅容说几句场面话,索性也不再进屋,转去黄绩他们那边看看。

此刻的湖边茶馆里,杨肃与顺天府君席地坐在阳台下露台上煮茶。

“昨儿的事情下面已经禀报给小王了,发生这种事也难怪大人愁眉不展。”

杨肃和悦地看向对面:“说起来孙唐两家都是燕京的老住户了,又都在朝中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大人就卖小王个薄面,撤回状子化解恩怨?”

孙燮拱拱手:“不是下官不给王爷面子,而是此事一出,外界众说纷纭,都说这雪娘死在陈家,怎么会是外人所为?

“诚然,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内宅里作妖的多,然而,下官这妻弟尚未娶妻,这回眼瞎看中了有主的雪娘,是不太合体统。

“但终究是个妾,也无妨,又因家中独他一个,他若喜爱,家里人并未反对。

“我又仔细盘查过内宅,确定无人冲她下手,而我这妻弟连她有孕都不在意,也自不可能动手,那就说明,这人必然是外人杀的。

“虽然说只是个妾,可既然跟唐家牵扯上了,还白白背了这锅,名声传出去了,将来于陈家,于在下可都不利。

“因此,此事下官是定要与唐家理出个黑白来不可的。”

杨肃扬眉:“这雪娘是如何死的?”

“一刀毙命。伤在咽喉。”

“难道唐家不知道?”

“知道。”孙燮道,“虽然知道,却因为凶器是我这妻弟房中所有,因此才被唐家认为是其所杀。”

杨肃皱了下眉头。

……

长缨去黄绩周梁处转了两圈,不过月余的工夫,两人已经熟络了手头事务,长缨看看他们案头,也分类别理得整整齐齐。

又转去凌述房里坐了坐,凌述如今在赵至程手下当副指挥使,与其余四个副指挥共享一间公事房。

那几个都是原来衙门里的人,政务甚熟,凌述虽然气盛,但总的来说还是虚心。

他是凌家老小,不用说以往被父母骄惯,长缨觉得凌渊把他放在这里,是个不错的决定。

杨肃与孙燮道别,而后就夹着公文到了沈家。

见着长缨坐在庑廊下写字,走过去一摸她的肩膀,竟是凉的,又除下披风覆在她身上:“怎么在这里吹风?”

“这不叫吹风,叫晒太阳。”长缨停笔道,“梁凤说我不能天天蹲屋里,得多晒晒太阳有益筋骨。”

杨肃便哦了一声,蹲下去看她腿部伤口。

他身后立着的一大群威武雄壮的侍卫,没料到素日不近脂粉的他竟突然间在长缨面前这么自如地矮下身段,连忙也齐刷刷单膝跪下来。

这浩荡阵势把端茶来的小丫鬟都吓得手抖。

杨肃瞧着眼生,道:“哪来的?”

“新添的。”长缨冲这丫鬟看了眼,盈碧连忙上前把人带下,训斥去了。

长缨道:“紫缃她们得侍候我,家里人手不够了,添了几个人。”

杨肃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段时间没来了。

梁凤用药用的好,她伤口都没落下了不起的疤痕,再养养也许只剩下些许痕迹了,轻的地方又或者可以消除。

再看她脸庞,白了很多,也圆润了些。

便又道:“听说今日去过衙署了?着什么急?往后的事情有我这爷们儿在,如今惜之也帮我了,我这边不至于让你再拼命。”

“就算不拼命,那也是我的差事。”长缨说。“更何况,我也想早点好起来。

“我总觉得,害我的那个人他就在这京师里,甚至是朝堂上,他既然怕我拿着他的把柄,不惜暗杀我,那么我回了京师,他肯定更加不放心。”

“那也不用这么急。”

杨肃说着,把她裤管放下来,坐上椅子,而后忽然又想起什么,挥退了所有侍卫,然后自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是盒蔻丹。

“早前在宫里拿的。”杨肃让泛珠取来染指甲的工具,“前两日进宫,宫里娘娘刚好在父皇宫里翻敬事房送来的胭脂花粉单子,我跟她讨的。

“一直想着拿过来,也没得空,揣在身上呢。是霍家采办的,应该不差。我帮你染染。”

长缨可不相信他能这干活儿,但也赏面伸出手指:“你去见过孙燮,怎么样?”

第258章 几个男人有这样的福气

杨肃把经过说了,然后道:“这雪娘人死了,反倒是闹出这么大风波,陈唐两家怕是都没有想到。”

她指甲是修长的椭圆形,小贝壳似的,虽然呆在军营明显没有精心打理,但底子还在,依旧漂亮。

只是十指都无月牙,果然是虚寒体质。

杨肃琢磨着想劝劝她接受梁凤开方子,又怕她多想,终是闭了嘴。

长缨道:“这侍妾听着可不是个安份的人。不管是落到唐家还是陈家,都只会徒生事端。陈雄倒罢了,这个唐鉴有妻有室,是真让人想不明白。”

杨肃久未听她这样与他唠嗑,撑膝笑道:“唐鉴只差这个女人么?他差的是这口气。

“那侍妾若不让人告诉他,他兴许也就忍了,告诉了他,他便不能装糊涂,更何况自己的孩子,如何能任由别的男人操控生死?想必这才跟陈雄过不去。”

长缨沉吟说:“孩子又如何?不见得他留了这庶出的孩子日后便会将他视如珠宝。尽是为争口气的话,又不知留下多少祸端,反倒是对妻子不公。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那些人,为了赌赢那口气,就真的不用顾女人死活么?”

杨肃知她钻了牛角尖,也不跟她争,只笑着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们不像我,有这么通情又达理的你。

“几个男人有我这样的福气,做豪情万丈的沈将军您的身边人?”

长缨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被他捧得不知怎么接话。只好道:“说起这些事,你总是一套一套的。”

又翘起涂完的一根手指:“你看,都涂外面来了。”

杨肃拿帕子拭干净,重新染上。

最后把染坏的几只重新染过,确定看得过眼了,这才收工。

他一面洗手一面唤来管速:“雪娘离开唐鉴之后才跟的陈雄,去查查她跟着陈雄之前住在哪里,再进内搜搜看。”

而后又坐下问起腾骧卫的事。

傍晚少擎和程春刘啸过来了,黄绩周梁也回来了,凌述也跟着过来了,他们怕长缨闷,近来无事便总要过来坐坐。

平日杨肃过来时总不至于大张旗鼓,谁知道今日这样巧,都赶上了,侍卫们不由分说便先挡了他们在大门外。

杨肃起身要走,吴妈来禀说做好了饭菜,他想想,便就挪脚去了前厅,让侍卫放了他们进来。

其实对他们这点事,亲近的这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尤其是少擎和黄绩周梁。

只是都不敢挂在嘴上打趣——主要还是怕长缨,她有威信。

杨肃虽是王爷,在与长缨的事上却绝无问题,这个不要脸的只怕恨不得他们天天把这事挂嘴上,好让他有机会借机催婚。

晚饭后一行人围炉吃茶,长缨那素了好久的指甲居然红了,而且染甲这手艺明显还不咋地,大伙便到底没忍住,目光不停在上头瞟来瞟去。

一会儿管速回来了:“雪娘就住在与陈家相隔两条街的提篮胡同,是原先唐鉴置给她的一座两进小院儿。方才属下们去看过一轮,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但有些碎布片看着有些价值。”

说着他自怀里取出帕子包着的一小包物事。

帕子打开,果然是几片碎布片,长缨眼利,看了两眼即道:“都是妆花缎,唐鉴哪来那么大手笔养外室?”

妆花缎费时费工,原料也奇贵,能穿这种的都不是普通人,像雪娘这样的妾身,只怕还不怕光明正大穿面上。

唐家虽然有名望,却并非顶尖豪门,就算他们自家穿用得起这缎子,却不可能在外室身上还能如此花费,何况唐鉴又并不当家。

“就玉玑坊那个唐家?”少擎道,“唐家几房都是正经人,也没听说过在外敛财,唐鉴确实不像能拿妆花缎子养小的人,他也没那么资本。

“该不会是这女的背着唐鉴还在外头勾搭了别人?”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杨肃看了眼他,拿着那包碎布起身道:“你们说话,我去瞧瞧。”

周梁黄绩连忙放了茶杯:“我们也去。”

凌述也只好起身:“那我也一起。”

长缨没拦他们,接下来跟少擎他们几个说到腾骧卫。

果然不出她所料,指挥同知高诉明与赵骏私交甚好,而掌印太监王进几乎不踏足腾骧卫,只每月会过来一两次应卯。

在长缨之前,军事上基本都是指挥使掌管,而监管皇店,打理马匹这些,则归赵骏揽了。

前任指挥使是谁的人长缨不好分辨,但如今这位子到了她手里,自然不可能再回到杨际手上去。

有少擎他们在顶着,她至少还能歇上个十天半月,这些事暂且还不必操心。

且说杨肃带着侍卫们到了提篮胡同,雪娘原先住的房子唐鉴给的,如今人不在了,按理这房契是该收回去的,然而许是因为唐陈两家近来闹的凶,也无暇顾及,因此空在这儿。

屋里倒还都留着人居住过的痕迹,一座三间小院儿,家什都有。

杨肃立在中庭,管速带着人四面搜罗,他环顾几下也入了正房。

房内看不出来多么奢华,顶多算得上精致,他拿起桌上茶盅看了看,黄绩就过来道:“找到一小束金线。还有橱内两三斤落花生。”

金线是女红所用之物,也不便宜。可跟落花生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落花生是舶来之物,向来只出现在高门贵户府里,这雪娘……总不至于唐鉴还自己从家里带花生出来给她吃?

杨肃望着衣橱:“即便这花生是唐鉴自唐家带出来的,也不可能带两三斤之多,定是在外头自行买的。

“她这笔钱财很是可疑,留几个人接着搜搜。管速去跟谢蓬传个话,让他到五城衙门来,其余人也随我去衙门。”

基于五城衙门合并,事务增多,扩建衙署的时候杨肃着人建了个小牢狱。

进了公事房未久,谢蓬便与提出来的唐鉴前后脚到来了。

唐鉴因为打架,蓬头垢面,满身狼藉,原先一身精致的月白色绣松枝纹的锦袍已脏得不像话,但腰身挺拔,不见畏缩之状。

杨肃请其入座,又着人上了茶,和言悦色问他:“唐公子跟雪娘相识多久?”

第259章 傅世子约她遛街去了

唐鉴俯首:“回王爷的话,已相识年余。旧年十月,在同窗处见得她。”

“不知道唐公子素日给雪娘多少嚼用?”

审案不关五城衙门的事,但他堂堂王爷,要审也没人敢说半句废话。

唐鉴搁在膝上的两手蜷了两下,回道:“小生给她二十两银子,还有个下人。此外支出都算我的。”

“唐公子手上可有产业?”

唐鉴默半日,声音低下去:“目前家产大多由公中掌管。小生除去两间赁出去的养家铺面,便只有公中每月支出的月例。”

“才两间养家的铺面,你就在外头养女人?”杨肃忍不住皱眉。

谢蓬睃了他一眼。

唐鉴胸脯起伏,攥紧拳道:“王爷不知,雪娘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是个贴心人。”

杨肃看了会儿他,跟管速招了招手:“这里是我自雪娘住处搜到的,唐公子认识这些吗?”

唐鉴望着那堆妆花缎碎片,以及坛子里装着大坛的花生,腰身立时变得僵直。

“我没给她买过这么好的缎子,这东西不是轻易能弄到的,在唐家,也只有主母们才有资格穿!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些?”

杨肃望了他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你说的‘贴心人’。”

唐鉴如同被打了一巴掌,脸上赤红,颤手拿着碎布不停咬牙。

他喃喃道:“她被陈雄掳走就罢了,她怎么会还——不!她不会骗我的!”

“那你觉得是我们在骗你?”谢蓬问。

唐鉴脸色又白了一点。

杨肃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接而撑额道:“除了唐鉴和陈雄,这个雪娘肯定还有男人,而且这个人,搞不好就是拿陈雄的剑杀她的那个人。

“所以她肚里孩子是谁的还真不好说。可关键是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她?”

谢蓬道:“回府之后我让人去她住处周围打听打听。”又道:“傅容这边怎么应付?他下晌投了帖子到王府。”

“能推就推。”杨肃道,“他来了我不能不给面子放人,人放了,孙家又必然不依不饶。”

谢蓬望着他:“我只是怕他会去桂花胡同。”

杨肃微顿,抬起头来。

……

晌午少擎带着程春刘啸过来蹭饭,少擎说起又将到了每年一度抽调兵马入京操练的事,今年由荣胤任总教头。

说到荣胤,长缨不免又想起那日在这宫里路遇过他,她问起紫缃:“秀秀这几日怎没回来?”

紫缃也纳闷:“好几日没见她来了。奴婢着人去问问。”

长缨点点头,也就略过了。

朝廷为着京师兵防,每年都要自指定卫所里调集数万兵马大练兵,作为禁军中的禁军,担负宿卫之责的腾骧四卫自然都得挑出一拨人参加训练,她得亲自负责拨人。

傅容到来的时候她刚把事情办完。

“唐家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她问。

“没进展。”傅容苦笑,“那日在五城衙门,谢蓬把我给挡了回来,我也知道这事难办,不怪他。

“可我们家老太太连日忧急,我这当孙儿的瞧着实在不是滋味,加之家父又不在跟前,唐家这事我便不能不管。

“但王爷那边我递过两回帖子,他也推说近日事忙,所以,我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缨其实猜到是这结果。

按说傅容终究在他校场上帮过他们,她很应该替他引见杨肃一面才是,不管什么情况,他知道杨肃难处也好。

但这事不该她掺和。

她道:“如今孙家陈家都拒不肯撤诉,眼下放人不合规矩,不如暂且先看两日再说?”

傅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长缨道:“老夫人无妨罢?”

“还好,老人家就是心急了些。”他端了茶。

长缨想想:“你怎么没想着去宫里堵堵王爷?”

傅容笑道:“你还不知道么?宫里太监说他这几日出城狩猎去了。”

长缨还真不知道!

傅容放下杯子,忽然望着她:“难得风和日丽,你也好久没出门了,不如我陪你走走?”

长缨笑着摇头:“不去。”

傅容望着她桌面文书封面上“腾骧卫”三字,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会让你有所收获的。”

……

杨肃关在王府里,看谢蓬新查出来的雪娘的消息。

谢蓬猜傅容会去沈家寻长缨当说客,他觉得也很有可能。可凭长缨与这些人的关系,他也不可能说不让长缨答应帮忙。

最好的办法自是假装不在,这样即便是长缨上门来了,也见他不着,彼此都不用为难。

“没有任何人见过雪娘屋里有除去唐鉴与陈雄以外的男人出现过,而且,陈雄跟雪娘这段关系还是出于半强占的性质。

“陈家家底实力都不如唐家,如果不是倚仗着孙燮,他们根本没法跟唐家别苗头。

“唐鉴都供不起雪娘这等花销,陈雄更不可能供得起。”

杨肃看完之后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抬起头来:“也就是说的确还有一个人存在,只不过他行动隐蔽,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他供给雪娘不少银子,按理有能力把她纳回自己身边,他没这么做。雪娘有这样的有钱人傍身,她也没有没理由反过头去缠着毫无进帐的唐鉴。”

“所以很不合理。”谢蓬抱臂,“而那个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肃抬手支腮沉吟半晌,说道:“有可能是冲着唐家来。”

“理由?”

“因为雪娘在发现怀孕之后着人送讯给了唐鉴。”杨肃看向他,“这样一来她就有可能是想凭着肚里孩子争取机会跟唐鉴在一起。

“于是又绕回来了,她明明有更好的金主,为什么还要缠着唐鉴?”

谢蓬凝眉片刻,说道:“唐家有秘密。”

“不。”杨肃沉思道,“或者应该是唐鉴有秘密。佟琪已经去打听过唐鉴手上两间铺子,一年赁钱加起来也不过他给雪娘的嚼用那么多。

“关键是,这笔钱还是唐鉴妻子管着的。所以他能支配的无非是府里每月的月例。

“可除非他不吃不喝不应酬,否则哪来的每个月二十两银子的花销养外室?”

谢蓬凝眉略想,起身道:“我即刻去着人提审唐鉴。”

佟琪险些与他撞个满怀,匆匆进来道:“王爷,傅容他,他约着少夫人遛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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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这家伙心眼不少

屋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杨肃直起腰:“这个傅容,心眼儿倒不少!”

谢蓬望着起了身的他:“去哪儿?”

杨肃停在帘栊下。

谢蓬道:“您这要是去了,可就上了傅容的当了。”

杨肃道:“如果唐鉴私下里还有进账,他跟我们撒谎说没进账,那他同样可以在妆花缎的事上撒谎,所以,杀雪娘的人也未必绝对不是他。

“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听听唐家这边的说话,眼下也有必要跟傅容碰个面。”

说完他又扭头:“你整理整理,不管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后,你拿着关于这案子的所有卷宗来找我。”

傅容带长缨来的是东城。

他们在福清寺前街畔找了个茶楼,在凭窗可见街景的位置落座。

整条街都是卖文玩玉器的,几代积累,也有了好几家出名的店铺。长缨以从军数年的习惯察看了几圈,也没看出来傅容想带她看什么。

上了茶,傅容就指着对面铺子里走出的几名颌下无须的中年男人说道:“那是东宫的太监陈望,你应该有印象。”

长缨看了两眼,问道:“他从前就是东宫的人。”

傅容让小二又上了杯白开水给她,道:“你可知道东宫后宫近况?”

长缨听出他有后话:“如何?”

“太子后宫有个吴侧妃,最原先是辽东那边官员送上来的,如今陈望就被拨去跟了吴侧妃。”傅容道,“而当初负责接她入宫的,是你腾骧左卫如今的指挥同知高诉明。”

长缨眨眨眼:“你是说高诉明是吴侧妃的人?”

高诉明是东宫的人这不是很奇怪,毕竟以高诉明与赵骏的关系,姓高的便是暂且不算东宫的人,也迟早会是。

只是她没想到高诉明效忠的会是东宫的侧妃,这么说来,东宫后宫依旧不平静。

“除了吴侧妃,别的人形势又如何?”

太子妃是皇帝指的,出身寒门,没有倚仗,但好在生了个皇长孙,因此急功近利的杨际目前也动她不得。

但他后来提上来的几个侧妃,却都是家里有些背景或潜力的,杨际登基之后,太子妃即便册封皇后,也定然有名无实,因此几个侧妃私下里争未来那个无名却有实的大位而闹腾不休。

按理说这种大局下,杨际应该严格管治后宫,哪怕做样子也该先捧着太子妃才是,但他又急于拉拢势力,终究令得情势失控。

四年前詹事府几位詹事看不过眼,后来终是不慎被卷入这漩涡里,招来杀身之祸。

后来是有所收敛,可杨际当年终究也还是起过想收她入宫的想法不是吗?

“东宫侧妃三个,还有选侍才人淑女,难以细究。三个侧妃仍旧是谁也不让谁,不过自明路转为了暗路而已。”

“那陈望在此做什么?”或者说,长缨更想知道傅容带她出来这趟的目的。

“这家玉器铺子,有高家的入股。”傅容捧起茶来。

吴侧妃入宫是高诉明负责迎接的,而吴侧妃宫里的太监又在高家铺子里出没,一个曾经游迹于京师权贵圈子里的她都不曾认识的高诉明,如今却当上了禁军指挥同知,在这条街上有着这样的产业,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作为杨际,虽然是要拉拢势力,可终究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高诉明与吴侧妃不管清白不清白,杨际也没有愿意看到这样事情的道理。

所以要整高诉明,简直不用太费脑子。

傅容让她来看这个,自然是在给她提供便利。

长缨想想,笑着道:“世子找我出来,应该也不是平白帮我这个忙吧?”

傅容笑道:“就凭你沈将军在擂台上大放异彩,我就算帮你一把,应该也不奇怪。”

长缨笑而未语。

傅容把杯子放下,望了眼她身后,又笑着看回她:“但你说的对,今日是傅二哥借了借你的光,所以刚才是为了回报你。”

长缨闻声扭头,只见店门口传来骚动,紧接着穿着玄色常服的杨肃脸色淡漠地带着侍卫踱了进来。

看到凭窗而坐的这两位,杨肃仿佛很意外似的,径直走过来:“这么巧,原来傅世子和沈将军也在这里喝茶?”

戏做的这么假,长缨都替他觉得尴尬。但人家没事人儿似的,面色坦荡极了。

她起身施了个礼:“见过王爷。”

小二连忙设座,傅容拱手,笑道:“王爷这是打哪儿来?”

“才刚出城上山跑了几圈回来,不想在这里就遇见二位,早知道沈将军伤好能出街了,就该邀上二位一道出城走走了。”杨肃一脸正气。

傅容招来伙计:“开个雅间。”而后道:“这里吵,不如我们上楼说话。”

掌柜的把房间开了,亲自前来恭请。

到了楼上,果然就开阔多了,也安静多了。

傅容给杨肃沏了茶,说道:“今日看来是个黄道吉日,不想在这里碰见王爷,正好有件事还想请王爷高抬贵手。”

杨肃拿了个桔子:“什么事情,世子请说,但凡我杨肃能办到的,不在话下。”

傅容道:“唐家与陈家闹纠纷这件事,在下也知家表兄确有不当之处,但终究也不算触及王法,傅家唐家一向拥护王爷禀公行事,只是这回闹得太难看,还要请王爷通融通融,全个脸面。”

杨肃把桔子一瓣瓣去了丝放在盘子里,然后道:“不知道世子与唐公子可熟络?与这雪娘之前可谋过面?”

“我与唐鉴幼时一起读书,情份算好的,事实上我这位表兄正因为自幼端正好学,也颇得家祖喜爱,我们老太太时常念叨他。

“至于这位雪娘,我有耳闻,却未曾谋面。究竟唐鉴如何会为之妄为至此,我也不知。

“怎么,可是这雪娘有什么问题么?”

唐家这事因为周梁黄绩都在五城衙门,长缨也算了如指掌,但她始终未曾对外透露过任何细节,包括傅容。

眼下杨肃并未回避,而是直接起问,傅容少不得正色回应起来。

杨肃交叉着十指,凝眉道:“不知唐家是怎么拜托世子的?唐家又可曾前往陈家私下疏通过?”

第261章 衙门里出事了

傅容沉了口气,神情更显出些凝重:“来求我们老太太的是唐鉴的母亲,也就是我表叔母,据说我这位叔母也是着人去过陈家的,但唐家这边不肯低这个头——

“其实在下也认为我表兄这事做的出格,唐家不愿为他低头,在下也是理解的。

“但终究家丑不便外扬,叔母私下里来寻家祖母,唐家未必不知,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那世子可能有些事情还蒙在鼓里。”杨肃道,“不瞒你说,前两日我见过孙燮孙大人,也是想从中斡旋,但他拒不肯撤诉,理由是雪娘死因不明。

“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不想背这锅,因此要告个水落石出,也情有可原。

“后来我又想,按照孙家的想法,告人既是对的,那么唐家也该上告才是,可为何唐家不但不告,反倒又要以放人为目的呢?”

傅容身形略顿,看了眼长缨,又问他:“王爷意思是?”

杨肃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不是小王不给世子面子,而是我怕稀里糊涂地放了人,回头反倒要连累世子落身不是。”

陈家不肯背锅,因此作为陈雄姐夫的孙家执意要替他们告到底,唐家既是正经人家,不肯告,而只求放人,就显得有鬼了。

傅容冒然来请杨肃放人,而杨肃若抹不开面子又答应放人——

孙燮是顺天府尹,也是个强吏,他不依不饶之下若是查出来唐家什么,到时候岂非他与傅容都难堪了?

傅容听完神色复杂,片刻道:“王爷可否明示,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恰在这时佟琪进来在杨肃耳边说了句什么。

杨肃点点头,而后看向对面道:“我在与孙燮交谈的过程中,发现了这案子里的一些疑点,后来就查了查,也有所收获。

“谢蓬带着卷宗过来了,我先让世子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话罢,门外谢蓬就拿着份卷宗进来了,同时拿在手上的还有自雪娘屋里找到的那些物证。

彼此见过礼,傅容就接过卷宗及证物看起来。

一轮茶后,他就抬起头来了:“照此来看,这个雪娘是很有些问题。不知唐鉴这边又交代过什么?”

“暂且没交代出什么来。”谢蓬道。

傅容沉吟:“既然是有内情,在下自然不能贸然行事。不过,倘若后面有什么进展,还请王爷及时告知一声。”

杨肃道:“按法例,都察院那边受理,我这边就得把人挪过去。人挪过去,跟我五城衙门就没什么相干了。”

唐鉴有功名,孙燮是顺天府尹,却让陈家直接将唐鉴告去了都察院,其决心可想而知。

之前为难的地方在于傅容要放人,而孙家要支持陈家告人,五城衙门夹在其中少不得为难。

如今傅容也明白了事由,不再坚持放人,五城衙门这边压力自然解除。等到把人挪去都察院,便是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关杨肃事。

“王爷言之有理。只不过我想,王爷应该不会那么快答应挪人吧?”傅容投过来的目光有些深意。

而杨肃扶杯浅笑,未置可否。

能够转给都察院的事,原本完全可以抛开,但唐家又或者是唐鉴的秘密令他有了兴趣,再加之雪娘背后的金主,以及谋杀她的凶手,这些都成了他往下挖掘的动力。

所以傅容说的对,这案子,他目前还真就没有打算尽快甩手。

“唐鉴这边,我迟些看看有什么说法。”他终是看向傅容。无论如何,傅家这个面子他得卖。

傅容点头,看了眼吃着桔子始终未插话的长缨,笑道:“既然在这儿聊上了,索性把惜之也请来,今儿晚饭我做东,如何?”

长缨看向杨肃,杨肃笑道:“世人都说傅贻芳惊才风逸,小王虽居乡野,却仰慕已久。

“做东就我来,听说东阳伯世子与世子及惜之兄亦是好友,不如佟琪这便去请侯爷及东阳伯世子至鹤鸣轩碰面,我与世子这便过去,回头一起聚聚。”

傅容与冯家兄弟这帮人,杨肃早有结交之意,但他沉得住气,知道他们这些人心高气傲,擂台上站在他们的立场帮他长长威风可以,却不见得会就此站队。

因此,事后杨肃也只是甚有分寸地着秦陆依次登门致礼,而未曾就此亲自登门显示亲近。

就连今日请吃饭,也不能拿答谢校场之事做由头,否则傅容与冯少殷定然会表明立场而拒绝。

总之既是傅容开了这个口,杨肃自然没有不借机而上的道理。

傅容和凌渊都来了,冯少殷也不可能不来,这便让他一不小心把人给抡全了。

长缨从旁把杨肃这家伙心思摸得门儿清,既然是有免费的宴席可蹭,她自然闷头跟着就是了。

到了鹤鸣轩,凌渊与冯少殷果然已结伴到了。

凌渊落座时不经意看到了长缨指上涂得如闹着玩儿似的蔻丹,又看了眼杨肃。

上位坐着的杨肃雍容自如,按品级来,他左首是凌渊,右首是冯少殷,傅容坐在凌渊下首,刚好就与长缨挨着了,长缨这边则是谢蓬。

杨肃看了一圈桌上,和颜悦色说道:“谢蓬跟世子换个位置,让世子挨着侯爷来,咱们好喝两盅。”

凌渊和谢蓬目光都嗖嗖地瞅了他一眼,随后谢蓬起身。

傅容笑了下,招呼长缨:“铃铛也挪过来。让谢大人陪着少殷也叙叙。”

长缨不可能不挪。于是变成了一边是傅容,一边是谢蓬。

杨肃笑吟吟地,牙齿白极了。

凌渊愉快地举杯:“来,我先敬王爷!”

有酒就好说话,一轮下来,彼此间话也多了。

长缨惦记着公务,琢磨着这几日便该销假归营了,高诉明和赵骏她自然都是要铲除的,腾骧卫担纲宿卫之职,必须保证队伍齐心,否则来日出了事,可都是她沈长缨的锅。

“冬月里就该下雪,届时可约。”

以目前的关系,桌上几人自然也不可能议政。无非说些诗酒武功,以及游历见闻。

不知谁提到杨肃去“狩猎”的事,凌渊便提议,改日几个约出城去小猎一把。

正说着,管速忽然带了个五城衙门的人匆匆进来,到了杨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杨肃神色微凝,侧首看向傅容:“出事了。”

傅容顿了下:“何事?”

“有人行刺唐鉴。”

第262章 一笔横财

满座气氛瞬时凝固。

傅容起身,走到管速身前:“唐鉴怎样?”

管速躬身施礼:“因为有防备,故而虽受伤,却无性命之碍,只是受了刺激,十分激动。”

凌渊站起来:“已经吃完了,就先散吧?”

众人没意见,冯少殷不像他们,他与杨肃无瓜葛,推说还要去岳母家接妻子,就先撤了。

长缨因为要早歇,遂跟冯少殷同路。

傅容自然得跟去看看,凌渊陪着他,一行人起身下楼。街口分了道,杨肃他们便直往五城衙门来。

衙门里已经点亮了灯火,牢狱设在西侧,已然来了不少人,黄绩周梁闻讯赶过来的,正率领衙役围护四面。

院中传来带着惊恐的呼喊,不必想,那便是才受过惊吓的唐鉴。

立时有负责宿卫的副指挥使过来禀报:“来的只有两人,一个行事,一人望风,看身手都不错,使的是剑,直奔唐公子而来。事发后他们撤走的也快,并不曾拖泥带水。”

说话间大伙已停在唐鉴面前,唐鉴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面无人色,大夫正在处理他身上伤口。

杨肃看了下他的伤,伤在肩上,划了道长口子,猜想应该是刚下手时已经被发觉,因此失了手,不过伤口并不深。

“得亏是在牢狱里,若是放了回府,今儿这命就没了。”周梁言语里透着庆幸。

杨肃想了想,跟他道:“把他带到房里来。”

衙役烧了水,沏了茶上来,这边厢唐鉴已被带进来。

杨肃也给他设了座,等他情绪稳定了些,而后拿出几张纸给他:“这是唐公子两间铺子的入账记载,以及尊夫人开出的收讫。我想知道,唐公子给雪娘二十两银子的嚼用,是从哪里出的?”

唐鉴腰背抻直,刚刚才经历过刺激的情绪明显又有了起伏:“是,是……”

张了嘴,话却又总是说不完整,让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唐公子有话最好直说,方才凶险你也应该看到了,倘若藏着掖着,不定还会有什么祸事等着你。”谢蓬支着扶手说道,“或者,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

傅容也看了过来。

唐鉴喉结滚动,目光凌乱而无神。

随后他抬头,伴着急促的喘息快速地道:“我不知道有谁要杀我,但是我几个月前去通州,遇到点事!”

“通州?”杨肃眯了眯眼。

“对。通州。”唐鉴道,“准确地说其实是通州与京师地界交界之处!

“唐家在昌山镇有庄子,我与几个同窗去庄子里赏花吃酒,那日沿着山路走,到了座叫做柳儿屯的村庄。

“上山后我们找了处破庙歇息,我进庙后头方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后院墙角拿衣裳塞住的一个洞——”

“慢着,”听到这里杨肃出声打断他,“你刚才说柳儿屯?”

唐鉴抬头道:“是柳儿屯。那村子就距驿道不远,我们这些京师里长大的子弟,多是在京郊及通州一带有地产的,打小哪里没去过?

“更何况那地方距离我唐家庄子挺近,我记得清楚!”

杨肃迅速与凌渊对了下眼神:“你既然熟悉燕京地形,那可知附近有几个柳儿屯?”

“两个!”唐鉴喝了口热茶,心神也定了定,回道:“我这个是在南边,另一个在北郊。”

杨肃又看了眼凌渊,凌渊也皱起眉头。

“你在洞里发现了什么?”凌渊问。

“那洞里有许多银锭,当中还有两柄剑!”

“银锭有多少?可有刻字?”

“五两一锭的银子,分成好几个包袱,足有上千两之多,有刻字,是四年前朝廷拨给陕西的一批禄银。”唐鉴说到这里话语声又急促起来。“银子我是从黑市找人化开的。”

杨肃扭头:“天亮后去户部查查庆熹十八年拨往陕西禄银的数量及下落。”

佟琪应声。

杨肃又望着唐鉴:“那两把剑呢?”

唐鉴咽着唾液:“至于剑,看上去是普通的长剑,没什么特别,在下并非行武之人,也分辨不出来。

“剑在哪里?”

“……如果后来没人去过的话,那么应该还留在原来的洞里。”

杨肃顿了一下:“那你是当场就把银子挪出来了?”

“不,”唐鉴道,“原本我并非贪财之人,当时并未动那些银两,这银子藏在此处,又有凶器在侧,我猜想是匪类存放于此,也不敢动。”

“那你养雪娘的钱难道不是出自这笔钱?”杨肃问。

唐鉴沉气,说道:“一开始不是,我并不怎么迷恋风月,因此原先手头还有些余钱。

“到了今夏时,明显局促了,我鬼迷心窍,离不开她,又拿不出银子来养她,百般思虑无果,就又想到这个。

“约摸两三个月前,我回去碰运气,没想到银子还在,也无外人动过的痕迹,我心一横,就趁夜取了出来。”

说到这里他头垂下去,声音也低沉了。

然而很快他又抬头:“但是我取了银子回来之后,一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雪娘的死你没有起疑?”杨肃问。

“难道不是陈雄杀的她么?!”唐鉴反问,膝上的拳头也攥起来。

杨肃唇角微动,再道:“你既然有了横财,那么想必雪娘的妆花缎,定然是你买的了?”

“不!”唐鉴摇头,“不是我!我纵然宠她,又何曾敢如此大手大脚?

“她也不过是个贫家女子,每月有二十两银子予她,还不必出家用,已经足够了。那妆花缎不知是谁买的!”

杨肃凝了会儿眉,看向傅容。

傅容始终面色阴沉,显然对此也是无以言表。

杨肃让人把唐鉴先带了回去,然后看向傅容:“妆花缎不是唐鉴买的,那就是说确定雪娘背后有第三人。而唐鉴却没有怀疑过雪娘是第三人杀的,也没有怀疑过雪娘,说明这人手脚做的挺干净。

“一个手脚这么干净的人,却偏偏盯上了唐公子,还借刀杀人灭了雪娘的口,挑起陈唐两家纷争,如果这个人不是这笔横财的主人,真是让人想不出别的身份来。”

第263章 他怕的是泄露身份

傅容抬头:“此人居心叵测,也难保不是借唐陈两家之事,故意挑起朝臣争端。”

“是有可能。不过,他就没有必要刺杀唐鉴了。”杨肃道,“钱让唐鉴得了,雪娘跟着唐鉴是在这笔横财之前,这说明雪娘原本并没有问题。

“唐鉴有了钱,后来这第三人也出现了,给了雪娘唐鉴给不起她的,这又说明此人财力不弱。

“她屋里搜出来的残余的落花生又说明她在去陈家之前还跟这第三人有往来,那么,这个有钱又有情的人为什么没保住她?而雪娘也只字未往外漏?”

“自然说明‘有情’是假的,有目的才是真的。”凌渊道,“这个人是有目的地接近雪娘,而雪娘但他不能露面,所以被陈雄带回陈家之后,这人也没有出面把她保住。

“他私下出主意让雪娘借着腹中胎儿想再入唐家门,没料到事情不顺,唐陈两家反而拉锯战似的斗了起来。

“此人怕雪娘泄露秘密,所以借陈雄的刀杀了她灭口,趁机又将陈唐两家矛盾激化。”

傅容沉吟着点头。

杨肃又接着道:“既然推测出来此人是为着唐鉴而来,那在唐鉴别无劣迹的情况下,他若不是为着这笔银子,又会是为着什么呢?

“但千两银子于一个能动辙买妆花缎送人的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重要的是这批银子上刻了有字。”

“没错。”凌渊道,“官银都有出处,放在洞里无妨,一旦到了旁人手上,尤其还是身为官家子弟的唐鉴手上,能酿出什么祸来,谁能预测得到?

“此人图的不是银子,应该还是怕银子露面泄露了身份。”

傅容吸了口气,站起来:“不知王爷可否容我去跟唐鉴问两句话?”

杨肃示意管速:“给世子带路。”

凌渊目送他出去,而后与杨肃道:“铃铛养伤的村子,就是唐鉴去的那个柳儿屯!”

“我知道。”杨肃目光深沉了些。

四年前长缨受伤醒来的地方就是在柳儿屯,而通州位于京师东南,自然不会是北郊那个。

那么也就是说,唐鉴去到的柳儿屯,就是长缨“养伤”的佃户家所处的柳儿屯。

“唐鉴方才情绪激动,应该确实不知道杀他的什么来路,我想他也没有说谎。而那批银子又刚好是四年前的官银,那这个人是否可能跟当年那些人有关?”凌渊望着杨肃。

“是还是不是,总得实地去看看才清楚。”杨肃说到这里拿起披风:“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带上唐鉴出城瞧瞧去!”

又回头跟谢蓬道:“交代轮值的人仔细看护,这当口,多的是人看咱们笑话。”

唐鉴今夜若真死在五城衙门,唐家就算不能怪罪到杨肃头上,至少也要被牵连,这可就中了东宫下怀了。

傅容这边也在问唐鉴:“唐家耕读传家,从未招惹过匪类,表兄陡遭大祸,定非寻常。

“都出人命的地步了,你可得说实话,除了那笔银子,当真没再得到别的什么么?”

唐鉴正迟疑着,杨肃二人就到了。

听说他们要去城郊看看,傅容自也是跟随同去。

顷刻间几骑飞驰出了城门,直奔南郊。

长缨与冯少殷同路到半途,少殷要去岳家,便分道了。

紫缃埋怨她出去没带人跟着,还这么晚回来,她笑了下,解释后来去了跟凌渊傅家他们一道吃饭。

说完又探头看了看周梁他们院里,见还没有灯,知道大约是去衙门了,也不知道唐家这事究竟怎么样?

“奴婢已经知道了。”正想着,紫缃笑道,“王爷傍晚着侍卫来回话了的。”

又道:“秀秀那边也来话了,说是这几日荣家不太平,她瞅了空再过来。”

长缨猜想是俞氏跟荣璧如又斗了起来,知道秀秀无事也就暂且先不管了。

……

杨肃三人带着唐鉴和随从,快马不过大半个时辰,赶到了柳儿屯。

时值深夜,万籁俱静,马蹄声却扬起一路的狗吠来。

好在天上有寒月,唐鉴引路到了山上破庙,杨肃且行且看,当初长缨遇险便是在这村庄,此地临近驿道,看地形距离当初他们俩坠崖的地方也相隔仅有十数里。

他与佟琪道:“你下山去找找那姓孙的佃户人家具体位置。”

当初长缨跟他坦陈过受伤之事后,他曾遣人前来寻找佃户,但那并非佟琪亲自前来。

旁边凌渊听到了,立在山坡上看了看四面,指着西南方一座月色下黑黢黢的村子:“就是那儿。”

佟琪旋即下去。

一行人进了庙,唐鉴径直带着他们入了内。

庙已经破落不堪,大宁早些年随着海运兴盛,佛教盛行,道观庙宇许多都坍塌荒废,除去当年杨肃和长缨呆过的那处,这处看来也如是,举目望去皆是残垣尘土。

唐鉴引着众人到了后院,院里杂草丛生,四处是断砖,草丛里扑簌簌传来响声,还有小兽们受惊后的叫唤声。

后头院墙下唐鉴停下来,指着草丛里一处洞口道:“就是这儿了。”

说完他蹲下去,徒手扒开草丛,侍卫打亮火折子,两尺见方的一个洞口就露出来。

唐鉴看看左右,忽然跑到东侧一堆烂木头里,寻找了一阵,拿了件衣裳过来:“这就是当初堵洞口的衣裳!我当时顺手抛在了这边,竟然还在!”

杨肃接过来。

衣裳竟然是绸缎质地,一半已经破旧,应该是露天的这一截,经风雨侵蚀,也随意一扯就撕开了。而另一半则差不多还保持着原貌,皱褶的缘故,新旧痕迹交错。

杨肃翻找着看了两遍,最后找着袖口与衣领处看了看,只见却光滑平整,并无磨毛痕迹,他又让管速掌灯,蹲身往洞里察看了起来。

洞并不深,还留有刨土的痕迹,应该是临时存放东西时所为。除去些许残土,便有两把锈迹斑斑的长剑,以及几片破碎的碎布片。

“这些碎片是当初包银子的包袱皮,银子重,我扒拉的时候扯碎了,留下了些。”

唐鉴他们都蹲了下来。

杨肃拿起那些布片就灯看了两眼,而后也交了给管速,接而再看起这两把剑来。

第264章 是匪类?是权贵?

剑果然是极普通的剑,市面上大约一两银子左右一把,早已经锈到快看不出锋刃。

杨肃站起来,问唐鉴道:“你确定这洞里当时只有千把两银子和两把剑,再没有别的?”

“银子是一千零一十两,我前后数过几遍,记得清楚!此外倒是有些书信舆图什么的,因为潮汽侵蚀,字迹都看不清了,我都全数丢弃了。

“关于这个,方才贻芳也问过我,这就是我方才未来得及说的。”他朝傅容道。

傅容凝眉:“那你确定全部都因为潮湿损毁了?”

“确定。”唐鉴道,“因为是全散落在坑里的,本来就湿了,连银子都发了霉,何况纸张?我扒拉出来的时候,更是揉搓得不成样子。”

说着他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堆白渍:“就是那儿了。”

这白渍遍布于砖土上,看得出来曾经是纸,但字迹已经完全没有。

“那你可记得是些什么样的书信?”杨肃收回目光。

唐鉴垂首:“忘了。当时在下慌乱失措,压根无法分神细看。不过零星几个字还是记得,当中有提到‘华阳’。

“字迹也是很刚劲的,看得出来字的主人读过不少书。而且,那些纸张看着也是宣州出的好纸,只是不知为何这两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

华阳是陕西境内的州县,跟官银的去处倒是合得上。

傅容道:“既然没有要紧之物,且书信又像是有来历,那这银子难不成是被人连着包袱行李一道劫了放在这儿的?若是有主的,不可能放在这里多年而无人问津。”

说着他道:“我猜想是这帮匪徒后来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变故,所以才舍了银子与凶器逃命去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又查到了表兄身上,从前表兄在唐家呆着,他们不敢杀人,如今被收在五城衙门,便打算混水摸鱼……正因为是贼寇,想来先前才会撤的那么快,也才不敢把雪娘接走。”

“也不是没有道理,”凌渊沉吟说,“只不过就此认定他们是匪徒还是太早了些。”

杨肃没有发表意见,他看了看这四处,走出庙来,又看向山下,说道:“去村子里看看。”

虽然时隔四年,但凌渊总归还记得路途,下山到达当日长缨养伤之处,只见房子门前已经拴了有狗,别的人家已经入住。

一栋屋子而已,委实也看不出来什么,杨肃想起长缨当年就是从此与他分别,心下却有些五味杂陈。

傅容看着这房子,又看向情绪低落的杨肃:“这房子可是有什么蹊跷?”

杨肃摇摇头,最终一言不发地上了马。

回到城里已经天亮。

佟琪与闻讯赶到的谢蓬先奉命带唐鉴回唐家去取余下的官银,而后仍押回五城衙门。

傅容要直接去卫所,在街头先分道,告别时跟杨肃拱手:“先谢过王爷为唐家的事劳心劳力,在下回府,定然会跟家祖母解释清楚。”

杨肃还礼:“改日再登门问侯老太君安康。”

凌渊伴着他走了一程,又缓下马速道:“这事你怎么看?”

杨肃勒马:“虽然傅容说的有道理,匪类也的确有不露面的理由,但如果是匪类,恐怕是没耐心从雪娘这边迂回下手的。

“既然今日可以行刺,那么之前他亦可趁唐鉴外出,或者直接在雪娘处将唐鉴拿下讨要。”

凌渊道:“这件事发生在柳儿屯,虽然不一定就真跟铃铛的事有关,也不可忽视。”

杨肃没吭声。

他无须吭声,但凡查出来,他自当要让此人也尝尝昔日长缨所受之伤的十倍痛苦!

凌渊最后道:“对方隐蔽得紧,不见得会因为一个唐鉴就露头,没有把握的话,我建议先不要打草惊蛇。毕竟目前并不排除是匪人所为。”

两厢说毕,也就分了道。

长缨早起便着谭奕送了个信给少擎,告诉他三日后她即归营上任。

腾骧卫责任虽重,却不如五军营下面卫所辛苦,她只需在衙署应卯及调兵遣将,没有问题。

周梁他们天亮才回,刚刚是她在后园子里活动筋骨过后,问起昨夜的事,周梁便迫不及待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昨夜唐鉴交代过他在柳儿屯——

“就是当初头儿差我去通州查过的那个柳儿屯,他在那里意外得到过一笔横财!

“后半夜王爷就与侯爷以及顾世子带着唐鉴往柳儿屯去了,不知后续如何。”

长缨闻知柳儿屯,也是愣了愣。唐鉴跟人斗气的事看上去跟她被谋害的事,简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这怎么……

“那王爷有没有说打算怎么办?”

“还没发话。谢大人只说好生看好唐鉴。”

长缨想想,看看天色,就跟紫缃道:“往王府去投个帖子,说我下晌过去拜访。”

帖子送到王府时,杨肃正与霍家铺子里请过来的掌柜看衣裳,同在的还有个年老但目光及双手都很灵活的绣娘。

“这是苏州丝织的锦缎,看袖口与领口,穿过的次数应不会超过五次。

“看剪裁,前后长短相当,应该是个意气风发之人,这样的人里年轻人居多。

“且这宝蓝的色泽,也是年轻男子穿着好看。”

绣娘仔细翻看过衣裳之后,以肯定的语气道,“且此人身量不低,应该属于出身不错的富家子弟。”

“能看出来这是多旧的衣裳么?”杨肃不动声色问。

绣娘仔细翻看着,又与我掌柜的对视了一眼,说道:“一件衣裳要旧到这样地步,少说十年八年。但看这上头的印子……”

“如果是塞在墙洞里呢?”杨肃又问。

“这个看不出来。”绣娘道。

杨肃沉默起来。

长缨进王府的时候与出来的掌柜与绣娘迎面碰上。

进了安庆殿,杨肃正坐在桌后对着件衣裳出神。桌上还有几锭带着霉迹的银锭。

长缨想唤他,他伸手拿了锭银子在手,等沉思够了,才侧首看过来:“昨夜我去过柳儿屯。”

长缨点头:“听说就是那个柳儿屯?”

第265章 “荣叔”是恶霸

杨肃手肘支在扶手上,把事情前后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我现在怀疑,这个人就是‘五爷’或者是‘五爷’的人。”

长缨环臂沉吟。

线索太少,究竟是不是,她也说不好。但唐鉴这事带出来的线索,确实蹊跷。

“不管怎样,唐陈两家这件事跟我们没有关系,但如果能确定那银子与书信的来历——

“如果它们不是被劫的,而是被有意藏匿的,那那批书信以及衣裳的主人,也许就跟‘五爷’有关。”

长缨道:“如果是五爷的人,那这些东西他就未必是知道下落的了,不然他绝对不会留下后患。可如果他之前并不知道在那里,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肃望着她:“有可能是因为唐鉴的异常?”

长缨问:“你有没有办法求证?”

杨肃挑起桌上那件衣服:“只能拿它当饵试试了。”

长缨挑眉。

杨肃靠进椅背里:“你在兵部侍郎府遭过暗算,当时能进入那里的又皆为京师权贵,可见,此人多半是藏在京师,至少他有爪牙藏在京师,而且还有一定身份地位。

“如果这件衣裳的主人在京师,别的人不说,至少制衣裳的裁缝会见过它。这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东西,而且质地做工都讲究,一般来讲,做它的人,以及熟悉它的人都会有些印象。”

“那你的意思是?”

“以捉匪的名义放在城门悬赏。”

长缨抬手支颐,凝眉道:“如果无人认领?”

“也没损失。我就从官银的出处下手再查。可但凡这衣裳有半点闪失,都能说明我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

“因为放银子的人,一定不会想让这件衣服被认出来。他那么害怕暴露身份,那么只要衣裳出了差错,就至少能说明些问题。”

杨肃的目光透着深意。

长缨心领神会,点头道:“那就先试试看吧。”

说到这里,秦陆匆匆进来:“禀王爷,禄银查得了结果,庆熹十八年发去陕西的禄银共有两批,一批是给陕西知府的三千两,一批是拨给华阳县的两千两。

“这两批禄银都全数入账,都有亲笔立下的收讫,经查,途中也未曾遇到过劫匪。”

杨肃瞬时凝目,随后起身:“当年接收银两的是谁?”

“陕西知府刘畅,以及华阳知县李知驿!”

“去查查这两个人!”

秦陆称是,退了出去。

长缨沉气,望见殿门口慢悠悠踱过去的胖猫,走过去把它抱了起来。

“该剪指甲了。”她道。

“是么,”起身喝水的杨肃扭了下头,随后便找了把小剪刀走过来,“我手重,你来剪。”

长缨便把猫给他抱着,捉了只猫爪子在手。

两人面对面坐着,视线都落在猫身上,斜阳将他们仨儿影子叠成了一片。

……

下晌五城衙门这边发布的悬赏通告就挂上了南城门下,自然且掩去了官银的来历,只声明寻找衣裳的主人,提供线索者给予最高百两银子的赏金。

但因为不能保证能否钓到大鱼,杨肃仍注意力放在线索明确的禄银上。

长缨这两日趁着还未归营,也上城门去溜达了几圈。

那衣裳虽然惨遭风雨蹂躏,但平铺在壁上的它依旧版形完美,让人能想象得出来其主人身段出色,当初穿着它的时候应又是多么俊逸风流。

她回想起她被困时逼问的那些人,个个也非寻常扈从,可京师里权贵如云,究竟谁符合“五爷”身份?

随着往来的人增多,自然城里也都传开了,百两银子的赏金,怎可能不吸引人?

荣胤担着校阅总教头的差事,连日于校场忙碌,准备迎接各路兵马汇合。

下晌回得早,进城时也望见了城内门聚集着围观壁上衣裳的一群人。

那衣裳破破旧旧,皱褶凌乱,却仍能让识货的人一眼看出其不凡的裁剪与质地。

“大将军也有兴趣?”

注目的这当口,身边有人出声。

他扭头,是张眉眼异常亮眼,但又透着些不太友好的脸。

荣胤把目光又转回衣服上,淡淡道:“搞什么名堂?”

长缨嘴角略扯,忽然笑眯眯:“墙上有通告,荣‘叔’自己看呗。”

“荣叔”冷冰冰瞅了眼她,看往墙上。

通告里几乎没透露出什么信息,一件衣服而已。

他调转马头,穿过人群缓步去了。

长缨望着他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每次看到他,她都会有种被恶霸夺走了小娇妻的心情,不能把秀秀救出来,终是心头之恨。

荣胤出了街口,忽然停下交代护卫:“这是五城衙门贴出的告示,看看这跟哪桩案子有关?”

护卫道:“属下已经查得,晋王近日为着唐陈两家起纠纷的事忙碌,早两日还跟武宁侯及东阳伯世子还有广威侯世子一道吃饭。

“而当日夜里,五城衙门出了事,似乎是有人行刺唐鉴。因着这件事,唐家上下也很不安,连日往五城衙门及十王府跑得多。”

荣胤听完凝眉,回头再看了眼城门处,说道:“傅世子这会儿在哪里?”

……

唐鉴被刺的事终究是瞒不住,原先还端着架子的唐家近日也主动关注起这件事来。

而陈家这边因为不明内情,也开始害怕了,生怕雪娘招来的祸事伤到了自己,因此找到孙燮提出撤诉。

孙燮掌着顺天府,明知此事不简单,又岂甘心就此罢手?因此近日也频频前往五城衙门找杨肃打听情况。

反倒是都察院那帮怂包生怕是个烫手山芋,并不提及要接手案件的事了。

长缨在路遇荣胤的翌日就去了衙署正式上任。

整个上晌少擎与程春刘啸就在她公事房里向她交接卫所当值状况,中途高诉明与另一名指挥同知庞格也进来参见。

庞格规规矩矩一揖到底,高诉明嘴里笑呵呵,腰身却不见得往下弯一弯。

这两日她也着谭奕他们帮着查了查吴侧妃。

吴侧妃的父亲原先是辽阳府同知,官位不高,但因为杨际重用,吴侧妃这几年在宫中也迅速崛起,从刚入宫的淑女一路升到了侧妃,又生下了一名皇孙,其父便也逐渐升到了登州府为知府。

第266章 果然是有联系的

吴侧妃有皇孙为恃,且目前来说跟长缨关系不大,她不至于去撩拨她,但高诉明却是要扒下来的。

二人出去之后她即与少擎他们道:“看住这姓高的,还有东宫那边包括后宫的动静也不要放过。”

事实上自打腾骧卫到了他们手上,对东宫的关注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杨际这里还跟皇帝这边不同,皇帝是绝不许后宫干政,但杨际却面上答应私下里借着后宫之势扶持党羽,这么一来,东宫嫔妃们的动态自然不能疏忽。

说到这里程春就禀报道:“昨儿个属下宿卫的时候路过东宫,听说林侧妃的哥哥担任了此次校阅的禀笔。”

校阅每年一度,因为是短期临时的,因此后勤方面都是兵部派人。

林侧妃的哥哥居然捞到了这样的差事,长缨想了想,就道:“林侧妃与吴侧妃冲突大不大?”

刘啸嗨了一声,说道:“去年林侧妃小产,有人指证过是吴侧妃下的手。但属下进来之后没发现她们闹腾,大约是最近太子宠幸的是个叫敏姬的美人。”

“这敏姬又是什么来路?”

“没来路。”说到这里少擎也插话进来了,“是跟着原先一个姓梁的淑女进宫的,但那梁淑女也是底下官员进献,但她福薄,没半年就死了,后来杨际不知怎么看上了她这侍女,还赐名为敏姬。”

一个侍女出身,居然还得了太子殿下赐名?这可新鲜了。

粗略了解了一番,正打算去衙门饭堂随便吃点儿,这边厢却有管速提了饭笼进来,原来杨肃今儿也在衙门里用饭,听说她上了差,便着人多做了一份,送到她这儿来了。

……

管速提着提篮回到五城衙门,杨肃也在吃饭。

他问起长缨食欲,管速高兴地道:“将军喜欢吃鲜笋豆腐汤,还夸鸡茸丸子也做得好。补身的药膳也吃了。”

杨肃很满意:“回头交代厨子,就这么做,慢慢地把药膳方子都渗进菜肴里,让她多吃点。”

这么说着,自己也埋头吃起来。

这边厢谢蓬却过来了,看他还没吃完,掉头要出去,杨肃看他神色庄凝,唤了他回来:“什么事?”

“陕西知府和华阳知县都查过了,知府没问题,并且银两俱皆发放到位,但这个华阳知县李知驿,是钱滁的表兄!”

谢蓬将带来的卷宗呈到他面前,“四年前华阳闹匪贼,官吏们犯怂不肯迎敌,朝廷斥责无果,后拨出两千两禄银作为当年给华阳县的赏银。

“其中拨给李知驿的恰是一千二百两,与唐鉴所说之数基本相符,之后诸官方才配合李知驿与官兵一道围剿山贼。”

杨肃迅速地看完卷宗,说道:“李知驿如今何在?”

“死了。”谢蓬道,“剿贼的过程里被山贼一箭射中胸口。”

杨肃道:“这是几月的事情?”

“当年九月。”

杨肃执着卷宗站起来:“我北上去通州救钱家的时候是冬月,而李知驿在九月死的,这前后不过两月时间,本该由李知驿收下的禄银却在通州破庙里被找到,这件事若跟钱家的事无关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了。”

他手搭在椅背上,喃喃又道:“李知驿是否真为山贼所杀亦不清楚,搞不好是有人故意设局坑杀他!

“不然不会那么巧,银子刚由他签了收讫,这边厢立刻战死,而银子转头又到了通州!

“如果李知驿果真死于谋杀,那么当年殂杀我的人除去这伙人还能有谁?”

谢蓬走到他身边:“钱家当年是败于东宫政斗,并非死于皇权之争。这些人当年察觉王爷要救钱家,所以半路阻拦,那么显然他们也是有参与东宫之争的。

“我们甚至可以推测,他们希望东宫失去钱家,又或者因此内乱。

“沈长缨救下你之后,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埋伏在山下,也许不是为着等你,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的来历,而只是藏在那里等着钱家噩运到来。

“只不过他们没想过居然会等来落单了的沈长缨,于是他们将她拿下,顺带逼问她王爷你的下落。”

杨肃扭转身来望着他:“没错,长缨说,他们认识她。”

正因为认识,所以才对她下了手,让她重伤失忆。

“所以他们当初伤害沈长缨应该只是意外,如果她不是沈长缨,也许他们压根都不会在意她。”

“那他们当初没杀长缨,是不是又正因为她是凌家的表小姐?”杨肃道,“因为她背后有凌家,而凌家又绝不可能容忍她被人谋杀。

“相比较而言,留住她性命,让她失忆显然是个相对保险的法子。因为只要她命还在,至少凌家不会再往下追查。”

事实证明他们这条路还是走对了的,至少如果他没有遇见她,这个秘密便会被一直隐藏下去。

“对方既然就在京师这圈子里,自然对沈长缨不陌生。我只是奇怪,那银子放在柳儿屯那么久,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拿,而似乎从始至终也只有唐鉴知道那个藏银的位置似的。”谢蓬仍在寻思。

不然的话不可能现场还会留在那件衣服,银子来历那么危险,他们理应尽快搬走化开才是。

杨肃踱了两步,收回目光,正要说话,这时门外急促声闯进两个衙役:“禀都督!城门口出事了!咱们悬在城门下那件衣裳,方才有人泼油放火!”

……

长缨是午饭后去的校场。

腾骧左卫有一千人参与了练兵,带队的正是高诉明。

荣胤是总教头,其余冯少康与傅容也各自带兵在列。

抛开荣胤人品不说,老将果然还是有老将的风范,那样战场上杀过来的举重若轻的气势是长缨这种尚未曾见识过战争场面的年轻将领难以比拟的。

看着台上的荣胤,长缨也有点担忧,秀秀若看到这样的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想着离开他?

又觉得幸好她终日呆在内宅,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见到这老不羞的英姿,遂又暗暗放心。

第267章 小灶好吃

她从旁看了整场,将散场时正打算与傅容他们打个招呼,南城门出事的消息就传来了!

二话不说打马赶到城门下,杨肃谢蓬已经到了,随后凌渊赶来了,包括唐家陈家都有人赶了过来。

墙下原先悬挂衣裳处火苗已被扑灭,衣裳大半已被烧毁,只剩下一只袖子抢救及时。

满城都是将士们与围观众人的惋惜声,长缨挤到杨肃身边,震惊地望着他!

这三日,除去她正式上差的今日之外,几乎每日都会来到这里观察人群。

图着那百两银子的赏金,指指点点的讨论说貌似见过的人自然是有的,但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能确切地说出来历,而她也以为不会有什么用处了,没想到——

杨肃挂这衣裳出来的目的,就是为着求证衣裳的主人。

如果衣裳的主人在京师,而他又坦荡磊落的话,终究会出来认领。

就算不认领,也不会无缘无故弄坏弄损,反过来说,会弄损衣裳的人绝对是害怕被认出其主人,什么人会这么害怕被认出来呢?

只有放置银子的人,他害怕禄银面世暴露他身份,才会不顾一切地毁去这衣裳!

“看来你猜对了。”她看了眼杨肃道。

这衣裳的主人即便不是掩藏银子的人,至少他们也该是同伙,而此人明知道这悬赏是坑还跳了进来,可见为了隐藏自己,他已经不顾一切。

“回王府再说!”

杨肃直起身,随后翻身上马。

刚到王府下了马,凌渊也赶到了:“有没有可能是对方故弄玄虚,故意让我们以为银子就是衣裳的主人或同伙放置的?”

“这样做毫无意义,”杨肃在书案后落坐,把手头卷宗拿出来:“因为我已经查到了那批禄银的来历,即便是没有这件衣服,我也已经能够认定这银子是怎么回事!

“而我相信,这个人也一定知道我会查,也知道我会怎么查,所以他烧毁衣裳,就真的只是在掩饰身份而已。”

长缨才知道禄银也有了结果,和凌渊看完后迅速抬头,眼内盛满了惊疑。

卷宗上给出的禄银的线索已经很清楚了,这银子来的不寻常,李知驿的死不寻常,而杨肃营救钱家的路上遇险,她受伤失忆,本该在华阳的禄银却到了通州。

这几件事统统都跟通州有关,五爷为了隐藏身份而不惜击伤她让她失忆,刺杀唐鉴的人为了隐藏身份,明知是坑却仍然放火烧毁了悬裳的衣裳,这些已足够说明给雪娘买妆花缎的人,很可能就是“五爷”!

“可如果他是五爷,那为什么我进京之后他没再暗杀我?”长缨坐下来,“还有,为什么这段时间他没有主动做出些什么行为,而只是藏匿?”

此人既然对禄银下手,还阻止着杨肃当年救钱家,那么可以肯定,他也是朝局中人。

那么这便又回到当初他们的问题上了,这五爷究竟会是杨际的人,还是皇帝的人?

如果是皇帝的人,杨肃至少应该知情,而如果是杨际的人——这倒也说得通,因为当初杨际也是要杀钱家的,五爷的立场与他的志向不冲突。

而且杨际也有能力左右太医对她的病情撒谎,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杨际就应该从五爷处知道她失忆的事……

想到这里她说道:“既然已经确定到这一步了,那就只能稳中求进,回头我先找机会去见见杨际。”

即便无法确定五爷是谁,知道他是哪路的也好,那么有这前提在,如今至少可以想点办法排除。

如果说杨际对她失忆的事不知情,那么则可以肯定五爷不是他的人。

杨肃与凌渊对视着,点头道:“也好。只是‘五爷’其人还是不宜声张出去,目前就我们知道就成。”

大家没有意见。

再议了几句唐家的事,杨肃就召来谢蓬:“唐陈两家这案子先整理整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留下来了,明日转给都察院,雪娘的死以及唐鉴得来的银子如数上报即可。

“而后记得再去传个话给孙燮和傅世子——算了,明日我亲自去傅家去问侯他们老太君。

“另外,华阳县李知驿之死还是派人去查查,虽然很可能早就被抹去了痕迹,但也不能直接略过。”

谢蓬俱都应下。

长缨在凌渊走之后还留了会儿。

“回头等你忙完了,我想去趟柳儿屯看看。”她说道。

对“五爷”的执着,其实她还并不如对凌晏之死背后的秘密来得更在意,毕竟如今无法断定五爷究竟是主谋还是也只是个爪牙,而且,很显然当初她落入五爷手下掌控之中,也是出于意外,也就是说对方不见得是直接冲她来的。

对于一件意外的事情,的确也有可值得深究之处,但比起凌晏的死,又都还可靠边了。

因为自身的危险还可对抗,来自良心上的不安却让人无可逃避。

“再过个三五日,唐家这事忙完,我带你去。然后再上附近走走。”

杨肃说。说起来,他们从认识到如今,都是围绕着正经事在转,还从未特地抽出时间带她出去过。

长缨道:“还有钱家我也想去看看。”

“都去。”杨肃攥住她的手,又道:“天色不早了,留下来用膳?”

长缨扭头看了眼外头,道:“不了,我回去吃。”

杨肃也没有过份强求,起身送她去门口,看着她上了马才停下来。

心想着一直以来总是在看着她离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家门口守着她回来,心里又有些空落。

长缨驾马上了街头,扭头看了眼,见他还立在门槛内望着,又倒了回来。

杨肃精神又起,跨出门槛,她俯身笑着,小声道:“午间的小灶挺好吃的。那鸡茸丸子,我吃了很多。”

杨肃捉着她的手,柔声回应:“喜欢吃就好。我琢磨着,吴妈也不能给你做一辈子饭菜,总得栽培几个合你口味的新厨子来接班才行。我交代下去了,让他们日日给你做。”

长缨掌心在他脸畔贴了一贴,而后垂眸浅笑。

第268章 姨娘生病了

谢蓬拿着卷宗走到庑廊下,刚好看到门口含笑低语的两人。

门下灯笼光辉幽幽映着,倒是好一副夜景。

端着簸箕的梁小卿来到他身旁,也跟着看起来。

谢蓬转身,不防身后有人,一脚踩上她脚尖。

梁小卿捂着脚尖跳起来,簸箕也掉在地上。

谢蓬捡起来,问她:“你在这看什么?”

梁小卿不服气:“你又在这里看什么?”

谢蓬没言语,簸箕塞给她,走了。

杨肃等到街口再无动静了才回殿。

秦陆谢蓬已经在殿里。

“案情都已经整理好,可是明日早间就呈交都察院?”秦陆呈上来。

杨肃翻看着,在长缨面前才有的温柔此刻全数退去,转而之的是一脸清冷。“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让都察院去管。李知驿的死去查清楚就行。

“东宫闭宫自省的期限将至,等到杨际复朝,定然又将兴风作浪。有这时间,去盯盯工部右侍郎的位子。”

谢蓬道:“工部?”

“长缨给我们的八道政略里,就包括明年春讯黄河的事,两湖一到春夏即雨水增多,时有水患,我们到时候把这政绩拿下来。

“而我最近收到的消息,工部右侍郎颜惜文名下似有几笔账目不清,倘若实属贪墨,那么正好找人把他顶上。”

拿下这右侍郎之位不但可以令得治理水患的差事顺利进行,还可以剔除隐患。

谢蓬道:“我们有可用来担纲此职的人么?”

秦陆摇了摇头。“武将这边咱们倒是不缺人了,但各大衙门的文职我们还未能涉入。如今文官大多依附顾家,便是保持中立的,也不见得靠得住。

“如果已有右侍郎颜惜文的把柄,拿下他不难,近来也有好些主动来投靠的清客,只是目前缺少有资历的士子上阵。”

毕竟杨肃回京才不过三个月,有些事情真急不来。

杨肃道:“不见得非得要心腹,去查查工部底下官吏们的底细。”

秦陆道:“王爷莫非要自工部提人?”

杨肃坐到饭桌旁,并未再言语。

想以心腹之力掌控整个朝堂多么不现实,做的狠了便成了第二个东亭侯府,东宫未倒的前提下,太过张扬适得其反,皇帝也未必乐意见他一手遮天。

所以任上的人是不是他的心腹不重要,只要能把杨际一步步蚕食下马,他何必去理办事的是人是鬼。

……

城门口的变故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荣胤进城时聚集的人已散了,同行回城的傅容与冯少殷都跟随着停了停。

少殷道:“唐鉴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连衣裳都被烧毁怕被人认出来,背后这人身负的秘密可想而知。唐鉴若出来,不定还能保得住性命。

傅容叹气:“就且让他在牢里呆着吧,吃点苦头也好长长记性。”

荣胤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却凝着眉头并未做声。

分道回了府,荣胤先入书房,坐了阵后唤来长随荣安:“俞家的事掌握得如何?”

荣安躬身:“大舅老爷与三舅老爷均无污迹。二舅老爷渎职的事情已经拿到了证据,与盐商勾结的事还在监视中。”

“还要多久?”

“……至少三个月方有结论。”

荣胤静默着,还未说话,又有人进了来:“可儿有事求见。”

荣胤望着门口,可儿轻步进来:“姨娘许是病了,连日胃口不佳。”

自打上回被她气出门来,荣胤算算都将有一个月不曾进过秋桐院。听到这么说,他便起了身:“请医不曾?”

可儿边走边道:“不曾请医,请医也得禀过太太,这几日太太情绪也不佳,姨娘说不必惊动。”

荣胤脚步缓下,看了眼她。

直接入房。纱帐里的人侧身躺着,将被褥隆起来一小方。他坐在床沿,伸手探了探她前额,正常。

把她轻轻转过来,仔细看她,却哪像是生病的样子?睡得又香又甜,小嘴儿红润红润的,瞧着还胖了一圈似的。

荣胤看了会儿,伸手往她下巴上捏了一把:“把我哄过来,又装睡?”

但被捏过的人却并没有睁眼,甚至还传出了轻微的呼声,让人觉出来这实在是场好眠。

荣胤望着可儿。

可儿忙说:“姨娘这几日精神都不怎么样,总是动不动就犯困,有时毫无胃口,有时又饭量极好。

“近来她往沈家去的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着沈将军受伤的事操了心,当日回来还呕吐过,后来还哭了几场。”

荣胤到底是过来人,他静默半晌,道:“多久了?”

“也就是沈将军出事前后吧。”

荣胤算了下日子,擂台是重阳,那会儿之前不久他还日日伴着她。

他伸手抚了抚秀秀的脸,而后手又轻轻移到她小腹上,目光变得温软:“月信多久未来?”

“……姨娘月信总也不准,上个月是月初来的,快两个月没来了。”可儿说着,忽然也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亮光跳了一跳,“姨娘她,她……”

荣胤目光落在秀秀脸上良久,低声道:“先不要声张。”

可儿跳起来:“是!”

……

荣胤走出房门,回到书房唤来荣安:“从今儿起,看好正房。”

荣安俯身。

荣胤摆手让他下去,原处坐了一阵,才又回秋桐院来。

秀秀早上醒来,听可儿说荣胤夜里来过,哦了一声便继续往耳上戴耳铛。

连续好几日俞氏都跟荣璧如在过招,她精神不好,又瞅不到空子出去,好歹昨夜前院里消停了,让她睡了个好觉,精神也好些了,她得回去沈家看看了。

可儿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要不,就别回去了吧?我看昨夜里老爷脸色不太好。”

秀秀道:“我去去就回,你别大肆声张就行了。”

她每每出门荣胤并没有下过禁令,她不觉得他脸色不好是因为她出门的事。

再者,他近来也没往她这里来,想来是心也被她气淡了,即便回来,也不见得会进她的屋。

可儿拿她没办法,也只好应了。

秀秀对镜拂了拂衣裳,出门走到庑廊下,丫鬟如意就迎面走来了:“姨娘要出去,还是绕道吧,前院里太太今儿来了客人,怕是不好走。”

第269章 恶毒的女人

上次跟荣胤摊了牌,秀秀也豁了出去,他不放人,总不能不让她回沈家,因此近来都走的前门。

荣璧如这几日不知道又抓着了俞氏什么把柄,夹枪带棒地针对了俞氏好多回,俞氏也不知怎地居然未曾正面回击,府里气氛诡异到不行。

秀秀也是因为怕被当炮灰才在院里缩了几日,今日有客人登门,想必是闹不起来了。

她边转身边问:“来的是谁?”

如意道:“说是南门下玉器铺里来送头面样子的。”

俞氏甚爱妆扮,这一看不知得等多久了,秀秀想了想,便又绕上院落之间的夹道,预备从掌着钥匙的角门迂回出去。

“俞氏那老贼婆要看首饰,那掌柜娘子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夹道尽头突然传来声音,秀秀心口一缩,听出来是荣璧如,连忙止步藏在门外。

“她就是装身金在身上父亲也不会喜欢她!我道她哪来的能耐当荣夫人呢,原来当年若不是凌伯父,她压根休想!

“能让她育下个衍哥儿就知足好了,还有脸装腔作势,尽出夭蛾子?我迟早撕破她的脸让她呆不下去!”

“姑娘小声些!”

丫鬟的声音紧随着荣璧如的声音转向了夹道那边的壁下。

秀秀听到这里倏然一顿。

看看镂花窗那头,荣璧如已经坐在石桌上,也不知是如何被气的,大初冬的天气她竟然热得两颊晕红,还扬着帕子在扇风。

丫鬟上了茶给她,看这模样,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琢磨着是等还是回去,那边厢又传来声音:“我心慌的紧,怎么这么奇怪?”

丫鬟拿帕子给她印了印额头,随后看了眼四下,躬身道:“不如奴婢回房去拿把扇子来?”

荣璧如没反对,甚至看模样很不耐烦。

丫鬟不敢怠慢,快步出了门。

秀秀也想退回秋桐院里,而这时候墙那头却又传来轻轻的喘息……

荣胤这样年纪的男人,于床笫间自然已很老练,对经过人事的她来说,这喘息太诡异了!

她咬着唇再往那头看去。

只见荣璧如脸色愈发潮红,两手已经在无意识地扯着衣领,素日高贵又孤傲的大小姐,呼出来的气息却异常轻浮!

这……

秀秀心下发沉,脚步如同生了根!

荣璧如这分明就是着了人暗算,而这偏偏还是在她自己家里,谁这么大胆?!

她紧攥着两手,只觉得不应该掺和,咬牙抬脚,她垂首往前走去。

“大姑娘,大姑娘?”

刚走出几步,那院里居然又传来道淫邪男声,秀秀气血翻涌,蓦然又在墙头下停下步了。

暗算荣璧如的不会有别人,定然是俞氏!

这俩人过招,她是应该有多远走多远,但这事终究关系到荣璧如清白……

荣璧如虽然泼辣,但从未为难过她,秀秀咬咬牙,看了眼同样瞪大了眼的可儿,一转身又回了头,自地上捡起石砬,扬手对着院子里那油头粉面预备去拉荣璧如手的男人奋力掷去!

“谁?!”

男人受惊,立时弹起来看向这边。

秀秀攥着心口贴住墙壁不敢做声,看到墙下有石头,却是又颤抖着捧起一大块在手里!

等了会儿,院内有脚步声快速离去,秀秀扭头,只见院里已只剩荣璧如一人。

她弃了石头,招呼可儿进院,把荣璧如拉起来往外头走。

这事既是俞氏干的,那么这淫贼必然也是她招进来的,淫贼跑了,多半俞氏就要到来!

想在荣家占有大姑娘的身子当然不可能,但哪怕是没让人得逞,只要让俞氏抓到她这副形容,那也不知道要被她抛出多少后招来!

俞氏敢这么做,她肯定是有准备的!

但荣璧如浑身瘫软,哪里拽得动?

秀秀抹了把汗,跟可儿道:“你去望风!”

可儿迟疑地看了眼她,想想后果,最后还是麻溜去了。

秀秀将荣璧如放到背上,背着她踉踉跄跄出门上了夹道。

荣璧如娇生惯养,可比秀秀结实多了,偏她这会儿又如同无骨人似的极不安份,便显得更加磨人。

秀秀走出没多远,已然满头是汗,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月洞门下,可儿看到她,吓得魂都快没了!

“我的祖宗!你怎么都背上了?!你都不知道你——我来背我来背!”

她赶紧地来接人。

秀秀把人放下,目测下距离,说道:“不能带回去,不能让人知道我们见过她,不然我们就麻烦了!

“离这儿最近的是佛堂,我来背着她过去,你去把大姑娘身边的人引到佛堂来!快点儿,得抢在正院前面!”

“您不能干这活儿——”

“还磨蹭什么!”

秀秀沉声。

可儿脚一跺,只得提裙跑了。

秀秀咬牙,又把荣璧如捞到了身上。

她打小跟长缨走路走惯了,体力倒是撑得住,只是腹部传来微微不适,不知是不是要来月信。

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俞氏恶毒至斯,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佛堂距此得绕过一座院子,她咬牙潜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背进院子,放到了未有铺床褥的禅床上。

手忙脚乱替她把衣服束好束紧后,便捂着肚子迅速出去藏身在侧壁后。

姑娘家的清白何等要紧,荣璧如也不是好相与的,要是让她知道是她见过她狼狈的样子,回头说不定怎么治她。

而若俞氏知道是她把人背走的,必定也会把账算到她头上,她才不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她不过是图着自己良心。

“姑娘?姑娘?您在这儿么?”

外头很快传来荣璧如身边奶娘试探询问的声音,秀秀攥紧衣袖。

可儿潜过来,凑近她说道:“我刚才搭话李嬷嬷,说好像看到大姑娘一个人往这边来了,把人引来的。”

秀秀还没回话,就听到里头传来的压低的“啊”地一声,心知不会再出事,安下心来来,走出侧门回秋桐院去了。

可儿紧张得要死,赶紧按着她躺回床上,不住地问她可有哪里不适?

秀秀没觉哪里特别不适,只不过十分遗憾,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沈家看来暂且是去不成了。

第270章 让那禽兽滚回来!

接下来府里便开始处于诡异的紧张之中。

秀秀其实也提心吊着胆,俞氏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下得去手,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恨荣璧如——

人家是荣胤的嫡亲女儿她都敢这么做,回头对付自己,又不知是何模样?

又想起先前她惊走了那人后即上去带走了荣璧如,也不知道那贼子在暗中看到没有?

这若是看到了,俞氏岂不已经知道是她坏了她的事?!

越想越是不安,又越想越是烦躁,总觉得这荣家让人呆不下去了。

这一急,又觉小腹有些隐痛。

可儿心里也跟滚油浇过似的,荣胤说不要声张,她便也不敢去请大夫,怕俞氏起疑。

又着人去校场送信给荣胤,去的人却回来说压根入不了大营的门,这几日陆续有外地兵马入京应卯,校场重地绝不允许外人进入。

看她这会儿脸色又白了,眼泪就下来了:“您别急,事情做都做了,有老爷在,断不会有事的!”

秀秀是不指望荣胤的,之前那么多次,他护俞氏还护得少吗?

总之这件事也不是她干的,她不害怕。对,她不害怕。

话是这么说,肚子却又痛起来。

“你帮我拿条裤子来,我好像身上要来了。”

她跟可儿道。

可她这当口怎么可能会来月信呢?她明明有身孕了!

正给她倒茶来的可儿吃着惊,茶盘打翻,一个箭步上来,颤着唇掀被看她身下,却因为全无经验,怔了半日竟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如意跨门进来,看了眼这模样,当即道:“赶紧去沈家,去请沈将军或者吴妈她们过来!”

……

因着要与杨际谋个面,长缨早早到了卫所。

距离杨肃出宫还得有几日,其实就是来了也见不着他。但这不妨碍她四处溜达先踩踩点。

巡视南三所的时候就远远地见到了太子妃带着皇长孙在散步,母子俩手牵手顺着庑廊边走边说话,看着倒是宁静。

太子妃住祉阳宫,杨际基本不过来,所以门庭瞧着也冷落。

禁卫军无事不得入后宫,长缨虽是女将,但也须得这禁令,门口瞅了两眼就走了。

路过左翼门时又遇见宋逞领着几位绯袍官员自门那边出来,看模样是要往大清门那边去,遂上前打了个招呼。

宋逞问候完她伤情,而后又跟身后诸官道:“这位便就是擂台上一戟挑八狼的沈将军。”

诸官其实都认识,但宋逞这样再介绍一遍,自然都皆俯身拜见。

宋逞又说到宋寓不日便要入京,约长缨到府吃茶,接而便带着人去了内阁。

回到衙门,管速送来的饭篮里除了饭菜,还有几朵盛开的小秋菊。

“哪来的?”她问道。

管速笑道:“王爷上晌去寻傅世子,才知世子近日都在率兵在校场参与校练。校场边上等待的时候摘的花,舍不得扔,让带给将军瞅瞅。”

长缨抿唇,笑道:“那这野花可不咋地。”

管速忙道:“可不是,王爷的好眼光都落在将军这儿了,哪里还能剩下什么眼光给路边野花?”

长缨笑起来:“你编排你主子,仔细他回头训你。”

“不会的,王爷让属下带花来,就是为着让将军高兴,将军看野花不高兴,但属下把将军说高兴了,王爷只会觉得属下办事得力。”

毕竟是在这事上栽过跟头的人,眼力劲儿总得有些长进。

长缨笑着把花插进茶杯里,拨弄出来一个好的花形,又问:“校阅那边可还顺利?”

管速道:“王爷说荣大将军很有挥斥八极的帅将之气,属下也看到将士们都很有秩序。”

长缨停手看了眼他,颇为不以为然。

荣胤或许是个好将军,但绝不是个好男人。

“将军!将军!”

正说到这儿,程春就突然带了个丫鬟进来:“荣家出事了!”

长缨看清是可儿,还未开口,可儿已哭道:“姨娘有孕在身,先前受了些累,不知道是不是要不好,我们老爷在校场,信送不进去,还请将军去荣家看看!”

长缨听说秀秀有孕已是忍不住心口一惊,再听说她不好,便一路带翻条椅板凳到了门前,睁眼半晌,随后交代程春:“拿我的令牌赶去校场!让姓荣的那禽兽想办法滚回来!”

旁边管速一抖,缩起了脖子。

……

荣胤在草棚下饭桌旁打了个喷嚏。

同桌的几个教头都是朝中扛鼎的老将,闻声都看着他笑起来:“这定然是夜里贪凉了。弟妹失职,竟然不给你盖被!”

荣胤漫声笑笑:“娇妻嘛,哪里舍得?”

众人都知道他素日纵着夫人,打趣两句便吃起肉来。

“大将军!”

荣胤才刚举箸,远处便有副将快步到来,拿着张将令呈给他:“沈将军着人来传讯,说大将军府里出事了!”

荣胤指尖一闪,筷头竟失了准头。

……

秀秀看出来可儿她们很慌,虽然不知情,但从她们透露出来的只字片语里也猜出自己发生什么事了。

腹痛之余有些慌张,更有些害怕,她万没有想到她真的怀孕了,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被发现!

她急急忙忙地暗中感受自己还有哪里不妥,还好除去有些腹痛,其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然而再想想,这点疼痛跟她将要面临的事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俞氏防她如防贼,她连她怀孕都不准,怎么可能会容许她生下这孩子?她可是连荣璧如都敢下手!

如果说先前她还能稳下来,如今却是无法淡定了!

照荣胤的态度,哪怕俞氏就是真把这孩子弄没了,他也不见得会替她这个妾出头吧?

他又不缺儿女!

“沈将军呢?她会来吗?她怎么还没来?”

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回沈家!

“已经去请了!定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姨娘沉住气!”

如意不住安抚她。拿帕子给她擦脸,一面又还惦记着正院,怕俞氏知道风声率先放出手段来。

想到荣璧如,她忽地招来个丫鬟,将早就藏在袖子里的一张纸交给她:“你是识字的,仔细认准上面的人名,去告诉大姑娘院里的李嬷嬷,今日被太太引进府里来的人具体都有谁!还有都是怎么进来的!”

第271章 大将军的孩子

荣璧如的乳母李嬷嬷,原先也是吴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自然是个有见识的。

荣胤对外做出那宠妻的名声,她便也教荣璧如对外收敛形态,省得俞氏借机编排荣璧如。

无奈荣璧如自幼失母,又无兄弟姐妹扶持,大家都怜她,她愈是被提点着装腔作势,便愈是看不惯俞氏,关起门来要跟她过不去,逐渐长成这泼辣性子。

荣璧如回房后,李嬷嬷未曾声张,先只管照顾荣璧如过了眼下这一坎再说。

这事谁干的心知肚明,她私下又让人去查俞氏把柄,无奈失了先机,已经迟了。

此刻听完丫鬟说话,李嬷嬷心下又喜又惊,喜的是有了这线索,总归得将俞氏扒层皮下来,惊的是居然让秋桐院的人掌握得清清楚楚!

心思略转,她问道:“敢问先前姨娘房里的人可到过佛堂?”

秋桐院的人如今全都是荣胤选下来的,丫鬟也能做到声色不动,屈膝道:“我不知。姨娘房里还有点事,我先回房。”

李嬷嬷目送她离去,攥攥手心,快步回了房里。

府里看上去平静,却并不平静。

遣去后院的人慌慌张张来报事败之后,俞氏立即打发掌柜娘子带着人即刻撤走!然后坐在榻上翻起账本来。

可哪里能看得进去?!

她看准了近日荣胤不在府,秋桐院又当起了缩头乌龟,便安排了人混进珠宝铺子掌柜娘子的人群里进府。

又着人给荣璧如茶里下了药,然后故意话语相激,激得她去了后院僻静地。

她找来的人就等在那里,等到得手后,她只要赶过去“捉奸”——

就算没机会造成事实,可只要她这个当家太太带着人堵上了,堂堂大将军府的大姑娘,居然做出这种事,倒要看荣胤还能不能忍得了她?!

而她不服她这个继母管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荣胤定然也栽不到她的头上,怪她教女无方!

她料定荣璧如都已经中了计,这次肯定跑不掉!

荣家的大姑娘居然与人暗中苟合,这事儿生出来就是她自己不寻短见,荣胤也绝饶不了她!

她就算不要脸,不肯寻死,荣胤也定然容不得她在府里丢人现眼,把她嫁出京城打发得远远的,那都是妥妥的!

到时候人仰马翻之时她若再弄点什么给荣璧如吃了,世人包括荣胤也只会认为她服毒自尽!

可谁能想到她找来的人居然没得逞呢?往院子里投石破她计划的人是谁?!

荣璧如后来又是怎么安然无恙回到云馨院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往秋桐院方向瞅去……

刚站起来,丫鬟就进来了:“太太,大姑娘要悬梁寻短见,李嬷嬷着人去请吴家舅太太了!”

俞氏手里账本掉落地上,荣璧如寻死觅活是意料中事,会惊动吴家也在预料之中,可荣胤都还没回来,荣璧如又没她把柄,李嬷嬷怎么会直接着人去请吴家?!

但不管怎么说,秋桐院这边稍后再说,她得先去云馨院看看!

“太太!太太!沈,沈,沈将军来了!”刚下庑廊,前方又有丫鬟快步过来了,“沈将军她,她是挎着剑带着人上门来的!”

俞氏脚下顿住,想起沈长缨上回来府时那一鞭子,禁不住又开始心惊肉跳——

她怎么也来了?

她来干什么!

……

长缨这一路上又是忿恨又是气怒,忿恨的是荣胤这禽兽果然还是让秀秀有了孩子!气怒的是既让她有孩子,又任凭内宅里弄得乌烟瘴气!

俞氏连原配嫡女都下得去这样的手,在这样的主母手底下,秀秀又能讨着什么活路?!

她带着几个护卫,一身戎装地赶到荣家,恰在门庭下遇见俞氏。

上次沈长缨来时还不过是个小小千夫长,如今却已经是威名在外凭身手拼出来的腾骧右卫指挥使,俞氏看到她这威风八面地进门,一时竟是连招呼也不知如何打。

长缨直接将她忽略,进了秋桐院。

秀秀听说长缨进门,她已经忍不住坐起身,要下地来。

身后如意眼尖,看到她腰身下一点红殷,当下已失声:“姨娘快躺下!可儿快去请大夫!”

长缨虽未出阁,却也知道这出血定不是等闲小事!

顾不上多问,她扭头跟可儿道:“让我的人去晋王府!跟王爷说务必请借梁大夫一用!”

可儿旋即扭身出了门。

王府这边,长缨走后管速即回到五城衙门找到杨肃,把来龙去脉说了。

杨肃当即抛下手里公文道:“那还等什么?即刻回府把梁凤派过去!大将军正在为国操劳,他的子嗣务必保住!”

管速这也麻溜地去了。

杨肃下意识往外跟了几步,停在门槛下握起了拳头。

穆秀秀对长缨的意义他知道,长缨心心念念要把她接回沈家,而荣胤却闷不吭声让穆秀秀有了身孕加以阻拦,眼下还因为荣家那堆破事伤了身子,长缨眼下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这丫头跑去荣家八成不会善罢干休,也不知道她回头应不应付得了荣胤?

想到这里他回房拿起马鞭,也跨出了门。

护卫刚到门外就见着管速领着梁凤和梁小卿来了,顿时喜出望外,管速没进门,看着人进去就在树下等候起来。

这是大将军府,内宅里出事大夫可以进去,那是保人家孩子的命。

他是王府的侍卫,眼下荣家内宅不知出了什么事,总之他是不必进内让大将军脸上不好看了。

梁凤几乎是被护卫推着进的二门,可儿在这里等,行惯了路的梁小卿背着医具竟然得小跑才能赶得上他们脚步。

长缨在门下迎到了他们俩,跟梁凤深施礼:“梁大夫帮我保住家姐母子安危,我沈长缨来日定然回报这个大恩!”

梁凤伸手制止住,随后快步进屋,先看着已躬起身子冒汗的秀秀,随后坐下把脉。

这边厢梁小卿已然麻利地把医具打开,并取出了银针站立在侧。

管速瞄准街对面一个豆花摊,刚想去坐着等等,几匹快马突然流星般扫到跟前,将他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都快闪劈了腿!

看清马上的人,他当下喊了声“大将军”,对方却直接撇下他奔进门去了!

第272章 你不配为男人!

荣胤快步进了门,边走边问荣安:“如今什么情况?”

荣安道:“沈将军请了王府的梁公子过来给姨娘稳胎,目前没有更坏的消息传出来。

“如意已经先着人把消息漏给了大姑娘,那边李嬷嬷已经去请吴家舅老爷和舅太太了,太太去了云馨院,正在安抚大姑娘,并且训斥姑娘身边人。

“今日随掌柜娘子来府的所有人都已经全数押住,消息没有走漏。”

荣胤停下步:“但你们还是让如姐儿中招了!”

“小的罪该万死,没提防到太太会弄到邪药!”

使药这种事防不胜防,可如果不是因为荣璧如中招,很显然穆秀秀也不会因她而伤身。

俞氏这一计之下,不光是害了荣璧如,还意外牵扯了穆秀秀进来,荣胤又如何不怒。

荣胤握紧剑把,说道:“去把俞家人喊过来。再把查得的那些东西准备好。着人把大门守住,书房里等我!”

荣安道:“俞家的事情时候未到,此时恐怕——”

“别‘恐怕’,去照办!”

说完荣胤抬步,去往秋桐院。

荣安又追上两步:“老太爷那边可要知会?”

“不必!”

秋桐院这边,得亏云馨院及时事发绊住了俞氏,经过施针,秀秀已经平静很多,脸色也稳住了。

梁凤起身去了耳房开方子。

长缨跟着过来,梁凤道:“有惊无险。母体还算健康,动了胎气,施针之后静养些日子便无妨。”

长缨点头,恰到这里,如意进来道:“老爷回来了。”

长缨扭头起了身,只见门外光影一黯,刀剑与盔甲交碰的细碎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进来,紧接着荣胤出现,径直去了隔壁正房。

长缨怒从心中起,随即也弃下梁凤跨步走了过去。

荣胤到了床前,把秀秀手攥住,目光直接投在她脸上,伸手捋着她额前被汗沾湿的头发。

“何必假惺惺!”长缨上前:“事后献殷勤,不觉晚了么!”

荣胤恍如没听见,持剑将她拨开,半垂脸望着枕上人的脸色,眉头拧起来。

长缨也怒而持剑敲在他撑在秀秀身侧的手臂上:“她怀孕两月,你既不声张,也不给她请医!以至于她莽莽撞撞险些出大祸!

“她在你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你纵容俞氏行凶伤人,跟那恶毒女人相比有什么区别?!

“不管是对妾室,还是对儿女,但凡俞氏害人,你荣胤都是帮凶!

“你用孩子困住她,一面霸占她一面又不珍惜,你荣胤其心可诛!你配当什么男人,又配什么为人父母!

“可知穆家父母若还在,她也是将门家的大小姐!

“她命运多舛,以至于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为了我不惜舍身为妾,这样知恩图报的女子,你数数你见过的能有几个?!

“你荣胤身在福中不知福,捡到了这样良善仁义的女子,反倒百般纵容着俞氏行凶!

“若我是你,疼她惜她还来不及,哪怕妻妾有别,总归也不至于过个日子都要战战兢兢!

“而你却这般糟践她!你不但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反倒对她所受的一切反而听之任之!

“即便当年她是自己找上门来要跟你的,但那也不表示她从此之后就要任你们宰割!

“今日我是定要带她走的,我沈长缨宁可背上这个过河拆桥的名声,也定要接她回去!

“我要为她臻选良人,筹谋好下半辈子!我要让她儿孙满堂平安到老!你荣胤给不起她的,我会给她找个统统都能给得起她的人!

“而荣胤,你会有报应的!”

屋里人都还在,此时却已在这番怒骂下鸦雀无声。

荣胤寒脸坐了半日,把秀秀手放进被子里,望着她眼睛回应:“我的家务事,旁人没资格插手!人你也是带不走的,我荣胤要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

长缨道:“那巧了,我沈长缨要做的事,也没有人能拦得住!”

“那你就试试看!”

荣胤说完站起来,“今日我荣胤若容你带走我妻儿,来日便让我众叛亲离孑然终生!”

“‘妻儿’?”长缨冷笑。“真是抬举了!她是你哪门子‘妻子’?!”

荣胤寒眼望着她:“会是的。”

说完他看向在这番争执下死命咬紧了唇的秀秀:“先歇息,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目不斜视出了房门。

而门外不知几时到来的府里护卫刷啦啦地立时把房间四面给守住了。

路过耳房,荣胤走进去跟梁凤拱手:“情况如何?”

梁凤如实回话:“胎象已稳,静养几日即可行动如常,大将军不必过于担心。”

荣胤点头,抱抱拳,出了秋桐院。

径直到了书房,荣安早已在此等待。

他道:“俞家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出发了。齐家两位舅太太已经去了大姑娘屋里。”

荣胤摘下头鍪,扯下盔甲:“去把俞氏传过来!”

荣安迟疑:“不先去看看大姑娘吗?”

荣胤垂头望着搁在桌面的长剑,半日复道:“去传俞氏!”

沈长缨到来后,俞氏撇下秋桐院里的不对劲,先到了云馨院,荣璧如由丫鬟们挽着坐在榻沿上哭泣,面前满地狼籍。

俞氏看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先前遇见沈长缨时积下的那点郁气顿时消散。

当即借着安抚的名,在她寻死的由头上作起了文章,句句夹枪带棒,仍勉力把荣璧如往死路上逼。

无奈李嬷嬷一帮人皆不接茬儿,没多久齐家两位舅太太来了,形势瞬即逆转!

荣璧如抱着她们好一顿痛哭,而齐家太太们只顾沉着脸搂着荣璧如安抚,对她这位荣夫人居然恍如未见!

这是不正常的,荣胤地位比吴家俞家都高,她虽没有诰命,可有荣胤“护”着,在外头几个人能敢不给她面子?

就齐家这俩,往日也是要跟她客套几句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就算荣璧如遭了暗算,她们又不可能有她把柄!

这当口丫鬟却进来把沈长缨请来了晋王府的大夫到秋桐院的消息告知了,她倏然就一惊!

秋桐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请大夫?还偏生惊动了沈长缨,请的还是晋王府的大夫?!

“太太,老爷回来了!传您即刻到书房去!”

耳边来的传话声令得她脑门倏然一阵冰凉——

荣胤回来了?!

第273章 时候到了

俞氏到了书房,屋里只有荣胤一个人在。

她暗里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房门却在身后啪地被关上。她吓了一跳,看回荣胤,脸上惊色明显。

荣胤道:“怕什么?”

俞氏沉下心来:“没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她抬起头,“如姐儿大家闺秀,居然学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知怎么了,你当父亲的,也不去看看?”

“你不是替我看过了吗?”荣胤望着她,“我向来都很相信你。”

俞氏神情一颤,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你是我荣胤宠着纵着的妻子,如姐儿不听话,你这个继母代我过去看了,我这个亲爹很放心。”

“荣胤!”俞氏沉声。

“吴家两位舅太太在如姐儿屋里,我想,她们没给你好脸色看?”荣胤接着道,“这就对了,如今谁不知道你是我府里一手遮天的主母,不是我百般纵着的娇妻?

“民间有句俗话,说有后母就有后爹,继女受了委屈,继母就是始作俑者,你说她外祖家的人怎么会对你有好脸色?即便她没有你的把柄。”

俞氏往前紧走两步:“你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荣胤道,“我越是不去,他们才会越是恨你。越是恨你,我回头才越是好收拾你。

“若我去了,岂非我就成不了‘后爹’?不也正好让你借题发挥,把如姐儿险些遭淫贼侵辱的事情当众兜出来?”

俞氏脸色发白,指尖也开始往回蜷。“你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才正常。你总不会以为,在你给秋桐院下过药之后,我会连半点作为都不会有。

“她是我的女人,为我荣胤生儿育女天经地义,你纵是被我明媒正娶的,又有什么资格阻断我的子嗣?”

“那你是因为这个才接我回来的?!”俞氏蓦然惊醒。

荣胤点点头:“你留在俞家虽然清静,可终究占着正妻的位置。你配不上这个位置,只好让你回来,自己挖坑。”

俞氏嘶喊:“荣胤,你可真是条毒蛇!”

“彼此彼此。”荣胤依旧淡淡,“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好人,是你蠢而已。

“你忘了这世道对女人就是不公平的,你以为我不管内宅,便是由得你乱来。

“却没有想过,男人就是再被人指着鼻子骂无仁无义,只要有朝一日把这恶毒继母给收拾了,世人也还是认为这男人浪子回头有药可救。

“你蠢就蠢在不明世情,以为我是真的纵容,却不知道我有退路,而你没有,我是在捧你上绝路。”

俞氏胸脯起伏,指甲都快把衣襟戳破了。

荣胤又道:“毕竟爬得高才跌得重。你若是老老实实,我反倒不知该拿你怎么办好了。”

俞氏颤声:“那如姐儿知道的我跟你联姻的事——”

“当然是我透露的。你厌恶了我女儿这么多年,我让她先治治你也不为过。”

俞氏大笑起来。随后狠戾地冲到他面前:“你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引我上钩,你连亲生女儿都搭上了!

“你就不怕今日我若得逞了,毁了她的人你也要占一个吗?!”

“毁她的人不是你吗?”荣胤道,“我是要引你入圈套,可没有让你毁她的清白,你的过失,为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就算是我做的,她是你女儿,你就不心疼?”

“心疼。怎么不心疼?”荣胤站起来,缓缓踱到她面前,“可是我只有这样放手冒险才能让你死,又有什么办法?”

“你真想杀我?”俞氏震惊后退。

“想。早就想了。”荣胤道。“不然为什么之前四年你都钻不到她空子,偏今日得手?”

俞氏神色剧变:“你敢杀我?!”

“本来不敢。如今不是时候到了么?”

“荣胤!”俞氏整个人在颤抖,“你若敢杀我,我——”

“怎么样?”荣胤道。

俞氏放下攥着衣襟的手,忽地横了心:“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成亲的了?我若把你老底兜出来,你说你这个大将军还有没有那么风光?!

“你想休我或许还有几分可能,若想因为内宅里这点事情杀我,恐怕你还得掂量掂量!

“毕竟,若没有三两三,我也不敢上梁山是不是?”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因为内宅里的事想杀你?”荣胤睨着她。

俞氏再惊怔。“那是为什么?!”

荣胤望着她,没说话。

俞氏懵然着,忽然间一惊:“你是为了那件事!”

荣胤还是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俞氏神情激动起来,她咬着牙,怒声道:“那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我杀的!”

“虽然人不是你杀的,但如果那天夜里你不是因为要算计我,而故意隐瞒了他出事的消息,我不会等到翌日事出了才知道。而他,也不一定会死。”

荣胤语气还是缓慢又淡淡的,但莫名又有阴森之气透出来。

俞氏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害怕起来。

她想起那个深夜。

因为嫁的不那么名正言顺,自从生下衍哥儿之后她就被他冷落而不再亲近,后来荣璧如又处处与她作对,荣胤对她的嫌恶已到了令她自觉地位不保的地步。

加上荣家老太爷始终不满这门亲事,她担心着老宅那边要给她纳妾,那夜里她便趁着他在府而盘算着留他在房里留宿。

等她沐浴完回房时他却已先睡了,门外护卫来报,说是凌晏在城郊外被官兵堵住了,她嫌凌家多事,于是说荣胤歇了,并打发走了护卫,也从始至终未曾跟他提及。

直到翌日事出,她才知道出了大事,凌晏死了!

那个在朝野上下呼风唤雨的武宁侯突然之间被官家盯上,说他窝藏反贼,就这么一箭射死了!

接连几日荣胤都进出匆忙,他没有寻她发怒,但他每每投过来的目光却总是让人胆寒。

然而再后来他把穆秀秀领回来,对她的态度却又有了转变,他开始完全撂开了对后宅的理会,任凭她们闹腾。

哪怕是她对穆氏和荣璧如做小动作,被他抓到后不但不会公开申斥,反而还会着人给她送首饰布料。

最初她当然是怀疑过的,后来时间久了,也看不出端倪,她便跟自己说,这一定是他没经她允许纳了妾,觉得心里愧疚,对她的补偿!

原来一切都错了,他竟然是在想着毁了她!

第274章 你能做到吗?

“你为什么会等到现在?”她哑着声音看他,“四年时间,怎么忍得住的?”

“要想事情做得圆滑,总得需要点时间。”荣胤顿了一顿,又目光深深瞥过来:“当然,会选在这个时候,也还有些另外的原因,但却不能告诉你。”

俞氏五官全都扭曲了,她咽着唾液看看四面,呲牙道:“你能做到吗?我是你妻子,不是侍妾婢女!

“就算是你有我暗算如姐儿的把柄,顶多是把我休了而已,你没有权力让我死!

“就算我死了,外头口水也得把你淹死!我会让你背上宠妾灭妻的罪名,你就算杀了我,也未必得得了多少好处!”

荣胤望着她,道:“所以我让你两个哥哥过来了。”

俞氏呼气声戛然而止。

门外听到声音的荣安走进来:“禀老爷,俞家两位舅老爷已经在前厅等候了。”

荣胤望着脸色雪白的俞氏:“请太太到里间呆着,让她听着,不要让她出声。把舅老爷请到书房来。”

几个家丁进来,押着俞氏左右两侧便往里间去。

俞氏叫嚷挣扎,荣安走上前,拿起旁边一张锦袱塞进她嘴里。

屋里很快安静。

门外又有了脚步声,年过不惑的俞家大老爷俞志安与老二俞志平随在家丁之后走了进来。

荣胤虽是俞家姑爷,但这些年两家走动并不亲密,毕竟俞氏的事情外人不知,俞家自己总是知道的。

更何况当年的事情又总梗在那里,能维持客套就不错。

一路进来荣家虽然看着平静,但荣胤放着差事不当,大白天的请了他们到府,这事就透着不寻常。

“不知道大将军有何事相商?”俞志安沉静,开门见山先说起来。

荣胤神色平静:“请二位哥哥来,是为了点家事。

“今儿我们如姐儿受了委屈,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闺女,让令妹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引狼入室,险些给侵辱了。

“二位哥哥也是有儿女的,还请告知,这种事情我是忍得还是忍不得?”

俞志安惊怔:“有这种事?”

荣胤敲敲桌子:“请大姑娘过来。”

荣璧如见荣胤回来却不曾来见她,却只先传俞氏过去,也不知道回头又要被俞氏抢先编排成什么样子,当下又要抢着过去见荣胤来着。

是李嬷嬷拦住了,告诉她说沈长缨来了,俞家也来人了,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才先稳下来。

荣胤这边传话,荣璧如便腾地起身,擦了两把泪就到了他书房。

“为什么哭,跟你两位舅舅如实说来。”荣胤道。

荣璧如火了:“他们算我哪门子舅舅?!我舅舅姓吴!俞清华那个贱人,她就活该千刀万剐!”

俞家兄弟再怎么淡定,也坐不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大将军告知!”

荣胤便又道:“舅老爷不明白,那就把今儿逮住的那拨人传进来。如姐儿去帘栊后回避。”

荣安得令,出到廊下招了招手,便有扈从押了一行十几个人进来。

荣安揪着为首的掌柜娘子以及她身后油头粉面的一人进屋,看到屋里漠然坐着的荣胤,两人脚跟还没落地就已经跪了下来!

“交代吧。”荣胤目光落定在那男人身上,“怎么进来我这府门的?”

“大将军饶命!”

屋里顿即传来扯破喉咙的嘶喊,紧接着响起的是额头撞地的咚咚声。

“小的是随着掌柜娘子进来的,是荣夫人交代小的去后院等候大姑娘下手!

“掌柜娘子说大姑娘是荣夫人的眼中钉,只要成事了,荣夫人会有酬金给我小的!

“但小的没成事,连根头发丝都没曾碰到,求大将军饶命!——”

荣胤眼望着他,不言也不语。

俞志安腾地站起。

荣胤抬眼:“大哥或觉证辞不够?我还有证人。”

“够了!”俞志安道。他忍着胸脯起伏,拱手道:“既是家事,那就请大将军把人且先让出去,我们坐下好说话。”

荣胤挥手,人被带了下去。

荣璧如从帘栊后出来,挣扎着不肯走:“让我走可以,但这次您要是放过俞氏,我就去吴家,再也不认你这个爹!

“你就去守着俞氏那个贱人过日子!

“我就算背着丧母失父之名终身不嫁,我也再不会回这个家!”

李嬷嬷赶紧地把她拉走了。

门关上,屋里再度安静。

荣胤看着俞家兄弟。

俞志安面色阴沉,说道:“敢问舍妹何在?”

“这种事情,总不好当着她的面讨论,我让她回避了。”

“那大将军想如何作为?”

“俞氏阻我子嗣,害我嫡女,因妒乱家,已犯七出。”

“你想休妻?”俞志平站起来,“休妻是何等重要之事!穆氏无孕,你又哪里来的凭证证明她确实是因服用了柿子蒂而导致呢?

“万一她本身就是不孕呢?

“再有如姐儿的事情,舍妹虽然失仪,却终究未成事实——”

“忘记告诉你,秀秀肚子里孩子已经两个月了。那么巧,药停了不久就怀上了,你说是不是俞清华的罪孽?”

荣胤望过来,又道:“至于如姐儿,你是说我得等我闺女受辱成了事实才能处置她?

“她没成事实我就该大事化无,然后再等她下次逮着机会给她下手变成事实再理论,你是这意思吗?”

俞志平语塞。

俞志安顿坐半晌,与荣胤道:“清华纵有不是,她也育有一子,如何能休?你架着她可以,惩她罚她也是可以,如是休了,衍哥儿来日如何自处?

“再者联姻是本着结两姓之好的意愿,若是休妻,那不光是我俞家没面子,恐怕你大将军脸上也将无光。”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荣胤端起茶碗,说道:“毕竟俞家也还有几位姑娘待嫁,家里多个被休回来的姑太太,总归不像话。

“犯错的是她一个人,凭什么你我两家,包括衍哥儿都要被她连累?

“所以两位哥哥觉得,到底该想个什么样的法子,既能永绝后患维护纲常伦理,又能保全你我两家人的名声呢?”

俞志安闻言怔住。

第275章 谁说是我杀她?

长缨望着围在房门外的密密麻麻的护卫,拧着眉头站了已有半日。

要带着人闯出去是不可能的,但若不趁这个机会走,日后可就更难了,毕竟秀秀都已经怀了荣胤的孩子!

这会儿她倒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她就不该让程春去送讯,他若不回来,她先把人拐回去,到时候他找过来再说!真是失策了。

烦恼地回到屋里,看到靠枕躺着的失神的秀秀,心下又有些异样滋味。

荣胤离去多半是为了处理荣璧如的事情,荣家到今日这事事发,必然得有个说法,但即便如此,这乌糟糟的后宅在她看来,也毫无留恋之处。

但那是今日之前,如今秀秀有了孩子,且还保住了,岂能轻易走得了?

荣胤不会放人,她凭着几个护卫相帮,也逃不出去。

而且即便是闯出去了,只要荣胤不放手,他们之间终究不可能断得干净。

可是任凭她留下来吗?那她永远也摘不去为人侍妾的名声,倘若她沈长缨连让她拥有个让人看得起的身份都给不了,又谈什么回报她呢?

权衡来去,还是只有带她离开这一条路才算正确。

她拖来椅子坐在床头,凝着眉头问秀秀:“荣胤去了前院,听说俞家来人了,吴家也来人了,不管怎么着,我想荣胤对俞氏总会有个说法。

“我想俞氏即便留下来也很可能做不了恶,那么,倘若我今日接你回府,从此以后与荣胤割舍一切情义,你还愿意吗?”

秀秀望着前方,没有吭声。

长缨垂眸,别开脸道:“我知道,怎么说也有三四年了,他又愿意缠着你,你就是不舍得也是正常。

“但有俞氏在,你的存在终究不光彩,他若是真心待你,就该尊重你,他若尊重你,就该知道让你能够体体面面跟他并肩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疼你护你,让你能名正言顺地享受他的荣光,才是爱着你。”

说到底,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摆正,即便没有俞氏压着,也是失衡的。

秀秀额角靠着床柱,半日道:“我做了四年偏房,从来没希望过这个男人要怎么对我。如果能出去,我会觉得松了口气。”

长缨没再言语。

她实在不愿意正视荣胤对她的言行举止,但她又没法违心地说完全看不出来他心里放着她。

但错误的事情总得想办法纠正。

“铃铛,俞氏似乎有荣胤的把柄。”秀秀忽然道。“荣璧如在后院里时,我听到她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俞氏跟荣胤的结合有猫腻。

“可是这桩婚事却是老侯爷为的媒,这么多年居然也没有一点类似的风声传出来,你知道会是什么缘故吗?”

长缨微怔。她是觉得凌晏这桩媒做的不好,但从来没想过荣胤与俞氏的结合还有猫腻。

“你还有没有听到别的?”她问。

“没有了。”秀秀摇头,“但我仔细想了想,荣胤虽然在内宅纷争里并未端平这碗水,但真说他多宠着俞氏,也并没有。不然荣璧如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他又为什么不让我走?”

长缨闻言静默。

荣胤娶俞氏是十二年前,她到凌家时不久即见过俞氏,那会俞氏生下的衍哥儿也还不大,时常由她带着往凌家来串门。

前期荣胤偶尔会来接她,后来随着俞氏秉性露出,荣胤也不再这么做过。

如果荣胤与俞氏的结合有猫腻,那又会是什么猫腻?

……

书房里,因为荣胤的一句话,俞志安已经沉默了有半晌。

能保全两家的颜面的办法,可不就是让她去死这一条路吗?

那再不好也是他自己的亲妹子,他若能点头答应便如禽兽无异了。

“大将军这是早就筹谋好要舍妹的命了吧?”俞志安望着他,“府里出了这么大事,方才我一路进来,却未见到丝毫动静,看来这是早就做好了捂住消息的准备。”

“我也是为大局着想。”

“荣胤,清华毕竟与你育有一子,你连她性命竟也容不得?!”沉静的俞志安声音也沉了下来。“你忘了,当年如果不是我替你遮掩,你昔日害死刘家三郎的事情便要捂不住?!”

“我没忘。”荣胤扶着杯子,目光一点点的收敛,“当年我正意气风发,倚功凯旋,前程似锦。

“而我回朝之后第一件事却是杀了刘子昂,案子把柄落到了你手上。

“我晏二哥为了帮我摆平刘家,替我四处奔走,还瞒得死紧,未让外头人知晓风声。

“我也没忘了,当我晏二哥帮我求到俞家你的头上时,你却顺势让我娶了你想当将军夫人的妹妹。

“我晏二哥不忍我基业被毁,愿相让手上权益保我,你们不肯,硬让我允了这门婚事,我凌二哥无奈,才给我保了这桩媒。

“所以,帮了我的人是凌晏,不是你。俞氏我娶回来了,你俞家的人情我已经还了,我不欠你们。”

荣胤的目光幽沉,仿佛透过窗口望去了经年以前。

俞志安屏息,片刻后他站起身来:“那衍哥儿呢?那是你和她的孩子!你与她当真毫无情份?”

“与她情份自然谈不上。这门婚事不是我情愿为之。但既然成亲了,我自然也还是想有个好结果。只可惜她太不知足。

“她生了衍哥儿,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我里里外外只她一个人,虽然后来没亲近她,却也没亲近别的人。

“可她偏还要小心思不断,甚至在我凌二哥的要紧关头算计我。我不要她的命,该要谁的命?

“若我不惦着衍哥儿,我便不会三岁就将他送到家父面前教养,我总不能让他留在这里,受他母亲耳濡目染影响不是么?”

“可你今日就是要了她的命,我俞家回头也定不会善罢干休!当年刘子昂的案子,我也替你捂不住!”

“谁说是我要她的命?”荣胤看过来,“要她命的是你们。”

俞志安眯眼:“这话什么意思?!”

荣胤从荣安手里接来一叠卷宗,递了过去:“以刘家与吴家昔日之纠葛,这案子传开对我的确有影响。

“但我这里也有俞志平近年的劣迹,他渎职乱判,草菅人命,又与盐商勾结牟取私利,人你们可以不杀,若我杀,这些东西今夜之前就会摆在御史案台上。

“俞家在京也不过两代,做个京官也不容易。我的衍哥儿品行皆优,既不能有个被休的母亲,当然也不能有个亲手杀害母亲的父亲。

“是要为着个有失妇德的废物跟我撕破脸,赔上俞家前途和名声,还是全了大局,你们自己掂量。”

“你!——”

被点到名的俞志平踉跄着站起身。

第276章 娘家人

但这个“你”字之后,屋里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俞氏一字不漏听到这里,整个人已如抽去筋骨,放弃了所有抵抗瘫倒在地上。

她原以为荣胤要杀她已是至毒之极,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毒!他自己不动手,却让她的亲哥哥来杀她!

她死了,自然对外会称是暴毙而亡,人是俞家人杀的,自然也不可能会有娘家出来闹事!

俞家默认了,那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好说她死得不正常!

即便是将来衍哥儿知道了,人也是他亲舅舅杀的,跟他父亲毫无关系!

而且,而且,衍哥儿自小养在老宅,在她身边的日子本来就少,定然是荣家人说什么信什么,何况荣胤能把棋下到这个地步,他定然也会做好一切防患!

他荣胤人也杀了,到头来还落得干干净净!

俞氏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凉,她到底是怎么会认为他对内宅之事听之任之的?

又怎么会认为衍哥儿是她的筹码,他会因为他们共同的孩子而受到牵制的?!

他是有多恨她,才会不光要杀她,还要让她在这里一字不漏地听着审判?!

“一定要这么做么?”沉默了良久的屋里终于传来俞志安的声音,“以养病为名,将她置于庄子上软禁终生呢?”

荣胤手执着茶碗盖,吧嗒一声将之落在茶碗上:“如果连这都能宽恕,那我问问,俞家几个女儿,我改日是不是也能着人如法炮制来上一场?

“我若留着她,来日她不借着孩子继续兴风作浪,都对不起她这些年的狠辣。二位哥哥也是为官多年的人了,斩草要除根的道理应该都懂。”

俞志安攥紧卷宗,咬牙看向他:“那你想我怎么做?”

荣胤拿出纸来递给他:“把俞清华所作之罪孽一桩桩写清楚,再写上是谁杀的,或是自尽,都成,再落上私印。

“哥哥要是有兴趣,亲自喂毒给她还是亲自给她绑结勒死,都由你。要是没兴趣,写好了给我,我让人代哥哥去喂毒也无妨。”

俞志安撑膝望着面前纸笔,颓然握起了双拳。

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不必费思量,犯了错的人的结局跟无辜的人的未来哪个更重要?

俞氏不该蠢到把这个坐上了大将军之位的男人视如无物。

内宅里呆久了,看不到男人在外的手段,便以为他那身荣耀当真不过是徒有虚名。

……

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

梁小卿煎了药给秀秀服过,梁凤也给秀秀再确诊过,胎象已经稳定了。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荣胤还没有回来,究竟该怎么办?长缨还没有主意。

强闯的念头可以放弃。

求助?这是荣家内宅事,能求助谁呢?即便是杨肃贵为皇子,他也没有立场插手大将军的家务。

凌夫人虽然也算是荣胤长嫂,可显然因为秀秀有孕在身,也不可能做出帮她带人走这样的事情。

东阳伯倒是有些威信,可东阳伯是荣胤的义兄,人家凭什么要帮她?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跟荣胤当面交涉一条路可走。

哪怕他就是执意要留下她,她至少也得讨到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扶着剑站起来,望着秀秀:“我去见见荣胤,你在这里等我。”

……

荣胤望着盖好了私章的文书,折起来压在砚台底下。

“还要再见见她吗?”他问。

俞志安望着门外:“不必了。”

说完他抬步,出了门槛。

屋里再度安静。

荣胤扬一扬手,荣安将俞氏自屋里又“请”了出来。

扯去了嘴里锦袱的俞氏疾步冲到他面前,扯着嗓子嘶吼:“荣胤!你会不得好死!”

“是么?”荣胤道。

仅两个字,却使俞氏整个人如筛糠似的颤抖。

“老爷,沈将军要求见!”

门外扈从进门禀报。

荣胤眉头拧起,半日道:“带走。让沈璎过来。”

长缨进得院子,屋里只有荣胤一个人。

茶几上却另有两副茶盅。

长缨想想,出秋桐院到书房这一路上都挺平静,不见任何鸡飞狗跳的慌乱,甚至连荣璧如那边也没传出什么风声,倒是稀奇。

“还有什么事找我?”荣胤嗓子微哑,眉眼里似乎透着丝疲惫。

“您这是明知故问。”长缨道。

荣胤垂眸扯了下嘴角:“那你这是不自量力。”

“那我们就不比力气,来讲讲道理。”长缨扶桌看过去,匀了口气说道:“荣夫人怎么样了?”

荣胤道:“你在以什么立场问我?”

长缨道:“秀秀的娘家人。”

荣胤视线落到窗外:“从今日起,大将军府没有主母,除非扶正新的主母。”

“扶正?”长缨眯眼。

荣胤望着她,没说话。

长缨略微克化了下这消息,而后道:“你把她休了?”

说完想想俞家兄弟先前是自行离去的,她又道:“你怎么处置她的?”

倘若休了,定然是就此接走。既没接走,又要扶正,又是什么说法?

“你该不会……”杀了她?!

她愕了下,随后她又道:“为什么?”

“这问题超出娘家人的范围。换一个。”荣胤淡定地。

长缨靠入椅背,又花了有半刻钟消化这消息。然后她道:“这半日里这府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俞家人也没有闹腾就走了,看来你是早就打点好了?”

说到这里她腰背微僵,又道:“你该不会故意安排了一场局?”

不然没法儿解释秀秀说的,他并不是真的在纵容俞氏的推测!

荣胤捧着那杯冷茶,啜了一口。

秋桐院这里,自长缨走后秀秀便问起前院情形,如意说俞家两位舅老爷走了,俞氏去了荣胤出房后也回房了。

大姑娘那边去了趟书房后也回了房洗漱用饭,吴家两位舅太太还陪在那里,吴家舅老爷回头就到。

秀秀猜着吴家的人应该是在等着俞氏结果。

她心里也在等这个结果,又在为长缨担着心,怕她跟荣胤又起争执,而她又争不过他。

服完药,她就打发可儿去前面打听消息。

但可儿进不去书房,她咬咬牙,就自己下了地。长缨是为着她去的,这件事,她还是该亲自过去看看。百镀一下“裙上之臣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277章 我们都是俗人

梁小卿见状忙赶上来“你眼下可不能出去”

“书房不远,我只是过去看看,而且我如今也不疼了。”

“那也不行,你是病人呢”梁小卿坚持。

秀秀好言道“铃铛不定跟我们老爷怎么争呢,我不放心,定是要去看看的。”

说完轻轻拨开她的手,由如意搀着出门来了。

梁小卿见状,连忙放下医具也跟了上来,边跟着旁照应,边觑着她“你们怎么都那么稀罕着沈长缨”

秀秀冲她弯了弯唇,没有解释。

书房里。

长缨退回椅背,目光复杂地扫视着他“究竟什么仇什么怨,连亲闺女也不惜搭上”

“跟你无关的事情,没必要追问得太多。”荣胤道。

“谁说没关系”长缨探究地望着他,“连闺女都下得了手,我就有理由怀疑秀秀也是你的棋子。

“且我总觉得你当年突然跟我讨要秀秀的举止不太合常理,你该不会是早就想好了,要趁我之危拿无依无靠却又年轻貌美的秀秀回来专门针对俞氏”

秀秀比她大不到三岁,四年前她及笄前,秀秀已经有十八岁。

凌夫人那会儿已经准备替她物色人家拖到十八才说亲,是因为秀秀自己不想那么早嫁,她想等她定了归宿再说。

虽然荣胤看上了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秀秀容貌生得好,又温婉良善,不可能不吸引人。

但如果当初他的出现真是出于她所猜测的原因,那可真是其心可诛。

荣胤瞅了她一眼,半日道“她不是。”

长缨不以为然“这该不会是你想霸占她不放的说辞吧”

“我若不是因为想要她,又何必霸占她”荣胤道。

长缨未置可否。

她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俞氏被处死的推论还是在脑子里成形了。

她说道“你的家务事按理说我不该过问。但照你的说法,你既然喜欢秀秀,那就该为她考虑,喜欢不是霸占。

“她跟着你,就好比是大树底下的野草,长年缩在囚笼之下,这辈子就废了。

“她需要的是一个让她能够比肩的人,而不是以卑微的身份缩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我自然会有我的考虑。”荣胤道。

“你什么考虑扶正她”长缨道,“你就是把她扶正了,她也是从侍妾位置上扶上来的,俞氏纵然被治了,今日又是为什么事被治的,你敢对外说吗

“你不说,外人就会猜测是秀秀使的手段,来日她终究还是会被人戳脊梁骨,这样扶正的正妻又有什么光彩可言

“何况,以你的身份,扶正妾室终归不够体面,你们家老太爷能轻易答应”

扶正虽然合法,体面人家却不常见。

何况他要再娶,已经是第三任了,俞氏出了这样的事情,荣胤必然要对荣老太爷有个说法,荣家老太爷能不慎之又慎还能任他再娶第四任

“我既有扶正的意思,自然会让她光彩。”

长缨语塞。又道“那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荣胤瞅着她“我的意愿就是她的意愿。”

“你无耻”长缨道。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荣胤淡淡道。

“你为什么非跟她过不去”

“你又为什么非跟我过不去”

“因为你始终没有给我个说法,你既然是真爱惜她,为什么当年要借着要挟我而纳她为妾而不是争取给她一个足够尊重她的身份

“扶正的事,除非你能把你家里这些破事儿前后都说清楚,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也不会让她涉险”

荣胤这是个火坑,俞氏死了,俞家两个当官的哥哥都只能夹着尾巴走人,不管怎么说,她得认清是不是前车之鉴不是吗

“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荣胤听完,却忽然道。

长缨微顿。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在江南呆得好好的,又跑回京做什么”他又问。

长缨讷然。“你问这些干什么”

荣胤收回目光,又回到了先前话题“俞氏是咎由自取,具体什么事情,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必深究。

“人我是不会放的,一辈子那么长,不可能一路坦途,遇到点不顺就撤身走人,你沈璎坚持不到今日,我也不能。”

“你也没想过她稀不稀罕你的坚持”长缨哂道。

“那不重要。”荣胤道。

长缨环臂冷笑。

但话说到这份上,她再纠缠也没有意义。别说他话里还有不可说的内情,就凭她今日所做之事,也不该饶恕。

若他真能把秀秀体面扶正,秀秀也不反对,她也不好说什么。

但接而她又凝了眉“你好像并不希望我回京”

她忽然想起来,最早他就拿秀秀拿捏过她,还说要她弃官卸甲离开京师。

“大姑娘家家的,找个靠谱的人嫁了,相夫教子,不是天经地义么”荣胤瞥着她。

“那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长缨道,“你从前还指点过我的骑射”

“此一时彼一时。”荣胤道,“你姑父若在世,定然也希望你老死在外嫁人生子,不要做什么官,插手什么朝政。”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长缨紧盯他。

“因为我们都是俗人。”他道,“看着身边人都能平平安安的,也就比捞着什么都开心了。”

长缨屏息凝气。紧接着她倾伏到了桌面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荣胤睨着她“我能知道什么”

长缨望着他,只觉这张熟悉的脸深浅莫辨。

秀秀到了院门口,被家丁挡住。

她说道“老爷有说过不准我进去吗”

家丁说着没有,但还是不让。

秀秀想了下“沈将军和我什么关系,你们不清楚么再者,我不舒服,想跟老爷说几句话。”

这样说,家丁就不敢拦了,让了路。

“我姑父当年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长缨站起来,手撑着桌面“就是他遇害的事情”

荣胤看过来“他能有什么事情告诉我连惜之他们兄弟和他们母亲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难道你想不起来,出事那日我压根都没有到场我要是知道什么,怎么可能会直到翌日到场”

长缨看他半日,冷笑道“我可真是不敢相信你的话,毕竟你为了整治填房,连亲闺女都能算计”

刚走到廊下的秀秀倏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第278章 我玩不过你

家丁听到这里也倏然看了眼她,而后快步进门:“姨娘来了。”

屋里两人回头,便见秀秀缓步走到了门槛下。

长缨连忙敛色,并朝荣胤看去,从容淡然了整日的荣胤,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终于也站了起来。

秀秀走进来,停在屋中央,简单的衣着衬着她不太好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长缨心里略微有点慌,抬步上前扶着她:“你出来做什么?我说过很快就回去的。”

秀秀看了眼她,没说话,目光对向了荣胤。

荣胤走过来:“你屋里人呢?”

秀秀侧身:“铃铛,你先出去等我好么?”

长缨回头看了眼荣胤,出去了。

门掩上。

荣胤望着她还不太有血色的脸,说道:“什么时候来的?”

“不太久。”她把头抬起来,“铃铛是来跟你说要带我走的吧,你有没有答应她?”

荣胤静默半刻,望着她:“你想不想我答应?”

“如果可以不做妾,没有人会想要做妾。所以,我当然希望你能答应。”

荣胤捏住她的手,说道:“那以后不用了。我会八抬大轿娶你入门,入我族谱,你生的孩子,不会是庶出的儿女,我会亲自教养他们长大。”

“你娶妻,向来都这么随便么?”秀秀问,“我不过是你随手得来的一个侍妾而已,你就不怕我上位成功,会变成第二个俞清华?”

荣胤默半晌,望着她:“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不知信心从何而来。”秀秀扶着桌沿,“俞氏会落得什么下场,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不要扯上我,我从来没有补上她的位子,做你的妻子。

“这后宅里都是你说了算,你要纵着俞氏,只能由得你纵,你要休她,也只能由得你休,但我不想被人摆弄。你要休还是要娶,都跟我没有关系。”

荣胤没说话。

秀秀垂头看着地下:“也许对你来说,扶正我是给我体面,但是我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荣胤望着她眉眼。

她微哂了下:“你看,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会做个好妻子?”

荣胤皱眉:“四年情份,我认为足够了。”

“四年情份,这么说来四年之前你并未看上我?”秀秀道,“既然四年前没有看上,又为何要以收我为妾为条件为难铃铛呢?”

荣胤抿唇不语。

“你放我走吧。”她吸气别开脸。

“你怀着我的孩子,走去哪儿?”

“你又不缺孩子。”

“缺你生的。”

秀秀胀红脸,别开他的目光。

“我努力四年,你才怀上,我怎么可能放你走?”

“那我生下来把他给你养!”

荣胤敛目,说道:“你居然连亲骨肉都可以舍弃。”

“是你逼我的。”

秀秀视线有些模糊,心潮也有些难以抑制的汹涌。

荣胤沉默半晌,垂眸摩挲她手背:“真的就一点也不想跟我在一起么?倘若就我们俩,再没有别的女人,我们生儿育女,琴瑟和鸣。

“我主外,你主内,我们守着偌大的院子,每日操心着鸡毛蒜皮的家常,看着儿女们长大,偶尔也有这样那样的欢喜,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也不愿意?”

“不愿意。”秀秀摇头。“你休妻又再扶正我,也许是在怜惜我。可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你大将军的一个用来寻欢的侍妾。

“你把我当了四年卑微的侍妾,又怎么可能会一夕之间将我视作地位平等的妻?

“你不觉得你的决定太草率了吗?”

“真把你当侍妾,你怎么敢持有角门钥匙自由出入?怎么敢胡闹使小性子?

“怎么不想想,我对你做过最重的惩罚,也不过就是吃光了你的晚饭,让你饿了顿肚子而已?

“人人都说我纵着俞氏,可难道,我真正纵的不是你吗?”

这话一提,秀秀抱着胳膊:“你不要提醒我回想这些。没有用的。”

“怎么没用?我确是用了心的。”

“真的么?”她望着他双眼,“那你先告诉我,如姐儿今儿又是怎么回事?”

荣胤眉头皱着,撇开脸:“那是个意外。”

“就算她中招是个意外,可你算无遗策,事出到如今为止不见你有半点动静弄出来,但却已先后打发了俞家人,安抚了如姐儿,又跟我直接说到了扶正,难道不都说明你早就胸有成竹筹谋好了?

“既然是筹谋好了,那说明如姐儿也在你算计之中。

“而俞清华没机会对如姐儿下手,自然就会找机会对我下手。

“所以我和如姐儿其实都是你的饵,不过是这回刚好倒霉的是如姐儿而已,不是吗?”

荣胤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心惊。

秀秀笑起来。“你这么对我,却还说对我有情份!”

荣胤来拉她的手。

她避开了。

“如果你不让我走,我会寻短见的。”她道,“要脱离你,也不是没有办法。”

荣胤道:“你这么不信我?”

她望着帘栊。半晌道:“信不信你,都不重要。

“你当年并非看上我,却以此为由拿铃铛的出路来要挟她,我战战兢兢过了四年,本来就没有任何余力对你产生信任,大将军就不要奢求了。

“先前救你女儿的那一遭,就当作是我还了你当年的人情,我和铃铛都不欠你了。”

“当年你在凌家,你是璎姐儿的姐妹,而我有妻室,我就是对你有所欣赏,又怎么能越雷池?”波澜不惊的荣胤,声音也有了起伏,“丫头,你要讲点道理。”

“那你四年前又为什么要趁铃铛之危呢?”秀秀反问。“的确是不能不要脸地跟铃铛要我,可难道就可以趁我们落难时落井下石么?”

荣胤静望她半晌,说道:“如果我说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机缘巧合顺势为之,你只怕也是不信?”

“你心机那么深沉,我自认玩不过你。”秀秀吸了一口气。

她站直身,看着地面上的光影,又看了看门外庭院屋瓦,说道:“我走了。大将军保重。”

“你走不出去。”荣胤道。

她拔了簪子在手里:“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那簪子也泛着清冷的光,荣胤良久才将目光自它身上收回,移到她脸上。

秀秀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槛。

第279章 想着你是应该的

长缨抱着胳膊顺着庑廊徘徊,心里头乱糟糟。

荣璧如这事情一出,紧接着又是俞氏被发落,再又是荣胤这里……

跟荣胤其实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想要的态度荣胤已经给出来了,只要秀秀愿意,她不会再反对。

就算说他荣胤不见得靠谱,可终究也只能说是日后的事。

倒是刚才说到凌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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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报应而已

俞氏是下晌殁的。

府里包括荣安在内的两位管家负责操持,到晚饭前,丧报便已送到了城东老宅以及俞家。

正院里消息传出来后是吴家两位舅老爷赶到与荣胤叙过话,又与舅太太们离去之后的事情。

荣璧如在房里抹眼泪,猛然间听到俞氏死了的消息,也怔住了。

那满肚子对所有人的怨气顷刻间消失了大半,等听到李嬷嬷来报说穆秀秀也被沈璎接出府了,她更是呆怔不能自已。

“他,他为什么?”

李嬷嬷也不知如何作答。给她捋了半日针线,最后道:“也许是老爷也没有那么不称职吧。”

荣璧如回神,又有些不忿气。“不可能!”

李嬷嬷道:“今儿早上,是怀着身孕的穆姨娘背着姑娘去了佛堂的。”

荣璧如闻言惊呆。她听下人说过是秋桐院的人背她出虎口的,却没有想到是穆秀秀!而且她还怀着身孕……

“可是这跟他称不称职有什么关系?”她仍然很排斥。

“姑娘看不出来么?”李嬷嬷道,“穆姨娘进府四年,从未见她有失仪之举。而她今日悄悄背着姑娘去佛堂,又引着老身过去,便是不想让姑娘回头难堪。

“姨娘冒着被太太针对的风险把姑娘背出来,又思虑周全,替姑娘着想了,可见是个良善的。

“而太太屡次给姨娘挖坑,老爷后来也从来没有罚过姨娘,虽说之前也没有怎么下过太太的脸面,可终究如今她没得好报。

“老爷宠着心善的姨娘,说明他心里是知道是非黑白的。既然这样,又怎么会当真全然不顾为父之职责呢?”

荣璧如听完怔忡良久,咬着下唇,没说话了。

大将军府连夜操办丧事,丧妻虽不必丁忧,但因为正赶上校阅,荣胤这总教头之职也就暂且卸了给贞安侯与东阳伯。

翌日早朝上东阳伯领旨之后,即赶到荣家吊唁。杨肃在承天门下赶上他,遂也结伴前来。

荣家老宅那边荣胤的兄嫂与弟弟弟媳前来帮衬主持,衍哥儿自然也被领过来了,作为大将军府的独子他需得在灵前叩拜回礼。

杨肃拈香的时候荣胤的大哥领着他来拜见了。

杨肃看这少年温文俊秀,目光澄净,面对突然而亡的生母,脸上却也不失哀伤。

十一岁而已,却身量颇长。整个人看上去,恍如一个年少版的荣胤。

也不知道将来他杨肃的儿子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温和地垂询:“在读什么书?”

东阳伯则拉着荣胤找了个清静地说话。。

“秀丫头走了?”他问。

荣胤整夜未眠,有了些胡茬,凝眉未语。

“这璎姐儿也是胡闹。”东阳伯说。

“跟璎姐儿没关系。”荣胤道,“她自己要走的。是我报应而已。”

东阳伯也无话可说。

半日后他扭头望着庑廊下由荣胤大哥陪着,温厚亲切地跟荣衍说话的杨肃,又道:“这晋王看着与东宫那位是不一样。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说到“结果”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仿佛印证着他此刻心里的不确定。

荣胤也望着杨肃,没有说话。

同朝为官,长缨自然也是要来吊唁。

自然也看到了荣衍,少年仍唤她“铃铛姐姐”,长缨拍了拍他的肩膀。

俞氏死了,荣胤想必已经对这个儿子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保护,但没娘的孩子都是招人疼的。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长缨没看到荣胤。出来的时候倒是与秦希云迎面撞见了。

同行的还有几位官眷,秦希云看到她,脸上笑容瞬时收了,眼里掩饰不住的毒光射出来。但终究也不能不矮身行礼,谦卑地称着“沈将军”。

长缨冲她笑了下,与等在门外的少擎一道走了。

官眷们见着长缨上了街头,才看向秦希云:“这位莫非就是前阵子校场连杀八匹恶狼的沈将军?看不出来,你竟然认得她!”

“是啊,真没想到你人脉这么广,沈将军威名可传遍朝野了呢!昨儿我哥哥自南边回来,说南边的百姓都知道了!”

“而且她容貌这么出色,却听说还没有成亲,虽说年岁稍大了些,可是人家有本事啊!

“还自带官位权势,只要不越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议的都是军政大事,也不必看男人和公婆眼色,真是羡慕。将来也不知道谁家有这福气?”

“咹,不用操心那么多了,她可是给晋王殿下帮过那么大一个忙的,晋王殿下也未大婚,有沈将军这样的人选摆在眼前,怎么可能还会放她给别的人为妻?”

秦希云心里酸得不是滋味。

沈长缨不过是个寄养在侯府长大的孤女,她居然还想当晋王妃?

那她秦希云日后见了她,岂不得俯身行大礼才成?

她扯扯嘴角道:“只可惜皇家选儿媳条件严苛,这晋王妃之位……要是沈将军当年没对凌家犯那错儿就好了。”

众人被勾起往事印象,不便再议下去,遂转了话题,相携着走了。

沉府竟已来了不少人,是凌家三兄弟和冯家三兄弟,冯家老四身子骨不好,素日不出门。

少擎是跟长缨同进门的。此外傅容也来了。

荣家这事出的突然,大伙少不得揣着疑问。

长缨自然不能明说。只说她也不知道。接秀秀回来是因为她昨日跟荣胤据理力争讨回来的。

自然怀孕的事她目前也没有说,这须得等到过些日子才好公布,就当作是秀秀出来后才发现有孕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荣胤会让怀着身孕的秀秀出府。

大家便没怎么深究,都是亲近人,俞氏素日什么德行约摸有数。再者荣胤是世叔,内宅事不好过份关注。

午间便都留下来用饭。

长缨问凌渊:“我想给秀秀改籍,可是按规矩,得有荣胤出面才能改,如今怎么办好?”

傅容道:“改籍不是得去顺天府么?顺天府尹就是孙燮孙大人,回头我帮你说说。”

长缨笑道:“那就先谢过世子。”

傅容笑了下,没说什么。

第281章 我想给您添妆

改籍的事就托了给傅容。

长缨是日在府里陪了秀秀一日。两人在太阳下的庑廊里唠磕做针线,下晌凌夫人派荷露来了,送了些利用安胎的温补之物。

原来凌渊眼尖,看到了梁凤留下来的给秀秀开的方子,又看到长缨把盈碧拨了给她,猜着她是有了。

秀秀十分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荷露笑道:“有秀姑娘陪着我们姑娘,我们太太也放心些。不然姑娘独来独往的,也太孤单了。”

秀秀亲送了她到门口。

凌颂婚期定在来年二月,凌夫人也忙起来。

这让长缨不由也想到凌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遇到个对眼的人。

但这件事是绝不该她过问的,这点分寸她还是有。

唐鉴那案子转手给都察院之前,王府的人便把消息都告知了孙家唐家。

由于唐鉴的遇刺,唐家对处理结果没有异议,而孙燮也因为这件事重新调整了对案情的关注方向。

因着他是顺天府尹,又见他有往下深扒皮的欲望,杨肃便顺水推舟,给了前阵子前来自荐的一个年轻士子予他协理,顺便也掌握些进展。

唐家这事让杨肃处理得两面光,不但是让关注案情的人感觉意外,也让宫里皇帝找到杨肃了解了几句内情。

杨肃本着谨慎原则专挑不碍事的说出来,皇帝也没有深究。

再问了问衙门里其余政务,只见处理得都无错漏之处,最后也点头给予了肯定。

于是,这几日就又交了筹备除夕宫宴、需要采办宴酒的差事给他。

加之晋王府已经修缉完成,只剩下门窗描漆,近日又需要随同工部时常巡看。

月底下了场雪,连绵几日,整个京城都变得白茫茫。

杨肃把宴酒的事忙完,看见这茫茫白雪便有些按捺不住心情。

“佟琪去看看将军近日可有空?”

立业固然是大事,成家也不可疏忽,他得分出点心力努力增进一下感情了。

原本说是要去通州的,顺便办事,一举两得,无奈事不从人愿,眼下有空了,却又大雪,只好先顾一桩。

秦陆近日把工部查得的一批中层官吏的底细整理好了,佟琪出去之后他便呈了过来。

杨肃拿来翻过,然后看了下皇历:“都廿八了,这么说杨际出宫都有大半个月了。”说完看向门下:“怎么未见他上朝?”

秦陆道:“虽是撤了禁令,但近日罪己自省,勤于功课文章,连政务都未曾怎么插手,扮出了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来。”

说完又笑道:“想来是近来王爷贤良名声在外,也是急了,需要克己复礼,扭转印象。”

杨肃想起长缨最近也在盯着杨际,想跟他碰面看杨际是否知道她失忆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便还是放下公务,亲自去衙门找她。

……长缨今日却在府里。

沈家其实客人也挺多的。

沈将军名声在外,且她出得厅堂入得内宅,不光是有男客上门,同样也有女客上门。

来的最多的女客要算宁氏,宋钧如今每隔三日要过来交一下功课,长缨亲自指点他。

一来二去的,跟宁氏也逐渐无话不说。

这大雪天,宁氏也把宋钧送过来练功,人放下了,结果却邀着秀秀上街看绸缎去了。

长缨有公务要忙,没法儿同去,只好留下来看着钧哥儿。

杨际要克己复礼,她也没法儿跟他偶遇,近日便琢磨先把高诉明给踢出去。

她手头整理的就是少擎他们查出来的高诉明与吴侧妃私下往来的记载。

这俩人有利益勾结,虽然知道高家近年财路享通,她也得抓个现行,才能将他一举打趴下。

佟琪去了衙门没找到人,又到了沈家,打听得她没有别的客人在,便转告了杨肃的话:“王爷说这几日不忙了,大雪刚过,要是将军得空,便找个时间出城走走,王爷会着小的们打点好行馆。”

左右手头事情还办不成,长缨便答应明日去,休沐的日子可以挪一挪。

佟琪走后,憋红了脸蹲着马步的宋钧望着看指甲的她说:“沈姐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亲啊?”

“关你什么事啊?”长缨托腮瞄着他。

“我母亲说,你要是成亲的话,我这个徒弟得给你添妆,我得提前攒钱啊。”

长缨道:“你打算给我添多少?”

“……怎么着也得一百两吧。”

“那你攒多少了?”

“不多,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就十来两。我压岁钱都让我母亲给搜刮走了。”

长缨道:“那就等你攒够一百两再说呗。”

“别呀,我母亲说了,等您成了亲,我才能日日过来跟您学武功。”

“你如今也可以日日过来。”

“那不成,我母亲说,我日日过来吵着你,会让你没时间议亲。”

长缨一听就知道这是宁氏变着法儿忽悠他。

问他:“你近来功课怎么样?挨先生板子了吗?”

“姑娘!”

刚说到这儿,紫缃就拿着张帖子快步进门了:“徐将军进京了!他下帖子过来了!”

徐澜?长缨倏然抻身,“他在哪儿?”

“姑娘自己看吧!”紫缃把帖子递了给她。

长缨将信展开,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除去问候,就只有个地址了。

“四喜胡同,这不就在隔壁那条街么!”她折了信。

“是啊,”紫缃笑道,“听来人说徐夫人和徐家小姐也进京了,还说明日有空,要过来登门拜访。”

可长缨刚刚才答应了杨肃明儿出去玩,想了下,她说道:“你让人去备马车,我这就过去看看。”

说完她跟宋钧道:“我让吴妈给你炖汤,还蒸点心给你吃,你再蹲两刻钟就回房更衣,我去去就回,知道么?”

宋钧点头,看着她出门了。

徐澜离开南康卫的时候长缨都没有去送行,又想起他当时伤还未大好,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之前虽然知道他进了京,就在京师六大卫,但因为从前他揣着的那份心思,不便主动打听,眼下既然已经在京师落脚,自然得去会会了。

长缨重新梳了妆,拿了几色礼,披上斗蓬出门。

刚到前院,一人束着高冠,绾着玉簪,披着狐裘,拍着雪进来,恰恰在门槛下撞见,竟是凌渊。

第282章 你觉得我们般配吗?

凌渊看了下她这打扮:“你要出去?”

“徐澜进京了,就住在四喜胡同,我过去拜访拜访徐伯母。”长缨道,“你要不要同去?”

凌渊刚从宫里出来,为着入冬宫禁的事来寻她商议。

徐澜进京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知道他已经买宅安定了下来。便道:“那就去瞧瞧吧。”

……

徐澜目前在龙虎卫任指挥同知。

凌渊简单说了些他的近况,就到了四喜胡同,徐家宅子在胡同中央,有些年头,但透着庄重阔气。

因着早有人前来报信,此刻大门开着,门下徘徊走动着个锦衣男子,长身玉立,温雅端方,长缨认得正是徐澜。

长缨笑道:“徐将军,好久不见。”

徐澜立定看了她好一会儿,气息微动,微笑伸手:“来,屋里坐!”

徐夫人早已经在正厅等候,长缨凌渊上前见过,徐夫人回礼,完了她便拉着长缨的手,笑微微地同坐下来:“半年不见,当刮目相看了。

“校场杀狼之事传遍了大江南北,我们北上这一路,不时有听到传颂。”

长缨笑道:“夫人见笑。”

徐夫人拍拍她手背,没再说什么。

因着徐澜,当初对长缨的身世她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校场杀狼那样的事,说起来云淡风清,实际上又哪里有那么轻松。

只不过长缨不是那等爱夸耀吹嘘之人,她自然也没有必要提及过多。

徐夫人坐了会儿便去张罗晚饭,徐澜则引着两人去了跨院煮茶。

……

杨肃去腾骧卫没找到长缨,便又冒着雪前往沈家。

然而长缨还是不在,倒是宋钧在跨院内堂里扎马步。

“王爷找沈姐姐?”宋钧保持着马步姿态,转过脑袋来冲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虽然说彼此都来过沈家许多回,但碰面的次数却不多,当然能在沈家练武的小孩不多,长成这么圆的胖小孩更加不多,杨肃能猜到他是谁。

原本想走的,听他问起便在原先长缨坐过的位置坐下道:“是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去哪儿了?”

宋钧两眼忽闪忽闪眨了两下,把身子收了,走过来道:“你找我沈姐姐做什么?”

“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杨肃拿起脚下一只手炉,闻香味就知道是长缨留下的。她原来喜欢这种香……

宋钧攀着放兵器的栏杆:“你是王爷,有事相商,不是着人传召一声就行了么?你怎么还亲自过来?”

杨肃抬头:“小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我礼贤下士不行么?”

宋钧盯着穿着貂裘的他看了会儿,道:“王爷是不是想娶我沈姐姐做媳妇儿?”

杨肃挑眉:“这你都看出来了?”

“那当然。你穿着这么招眼,肯定是为了取悦姑娘家。我沈姐姐也是大姑娘,而且长得很漂亮。”

杨肃看她半晌,撑膝说道:“那你觉得,我跟你沈姐姐般配不般配?”

宋钧道:“凑和吧。”

凑和?杨肃抻身:“小子,你眼光不行啊!”

宋钧眨巴眼:“我眼光不好,沈姐姐眼光好啊,她刚才也穿得漂漂亮亮地,被人约出去了。”

杨肃愣住:“谁约的?”

“不告诉你。”

宋钧下了栏杆,回到原地继续练起来。

杨肃有点坐不住,看了他两眼,拖着板凳靠近他:“你告诉我,回头我给你买糖吃。”

“我母亲不让我吃糖。”

“那你想吃什么?”

宋钧道:“我是个成熟的小孩了,现在不想吃零嘴。”

杨肃深深望了他两眼,道:“街口开了家新馆子,蹄膀做的特别好。酱香浓郁,色泽焦红,肉质肥嫩,入口即化……”

“多少钱一只啊?”宋钧吞口水。

杨肃撑膝,笑而不语。

……

徐家这边。三人先互叙了一番别后情形。

原来徐澜离开南康卫后在金陵还呆了段时间,边养伤边入京,中途在沧州其姑母处又停留了大半个月,之后才进京来。

而徐耀调去辽东之事,原来果然跟辽王府变动有关,直到近来风声平定,他们这才在京落脚。

买宅安定下来也不过月余,中途徐夫人母女又去了趟沧州取物,来来往往的,竟到近日才算喘下气来。

长缨想到龙虎卫正是荣胤兼任着指挥使,不由道:“荣家正举丧,这么说你也去过?”

徐澜点头:“大将军担任总教头那些日子,龙虎卫的差事就是我与其余几位将军分担。”

长缨点点头,没说什么了。京城就这么大,虽说权贵如云,但说来说去不也就这个圈子。

徐澜不是在荣家手下当差,就是在傅家冯家或者其他家手下,这没有什么好值得扩开来说的。

俞氏还未落葬,荣胤因此也还在服丧中。

此时门外来人,带着惊色禀道:“公子,晋王殿下前来拜访!”

屋里人都被晋王殿下四个字弄得愣了愣,正吃茶的凌渊望着长缨:“他怎么找这儿来了?”

长缨哪里知道?

徐澜更是懵然不解,晋王他知道,凌渊与长缨与晋王府走的近他也有耳闻。

但他与王府素无往来,又素不相识,他登门拜见还说得过去,这怎么人家千岁殿下自己登门来了?不管怎样,他道:“快请!快恭迎!”

徐澜立时起身,并拂平衣襟,端正冠带,拱拱手便要出门相迎。

凌渊怕他回头被吓着,伸手按住他:“不必慌张,都是熟人!”

徐澜讷然。凌渊便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徐澜先是震惊,后是骇然。再看向长缨,长缨耸了耸肩,表示无话可说。

徐澜连沉了几口气,看了看门外,最后强行压下心头波涌,稳步出门去。

既然是王爷殿下来了,那么长缨也不好坐着,和凌渊对视了一眼,同起身出门。

徐家已经开了正门相迎,徐澜快步到了门外,只见外头如云侍卫队伍前方,已昂扬立着个身穿青紫貂裘的衿贵男人,身上锦袍衬着那朱颜星眸,金尊玉贵竟是他此生也所未及也。

加上身后青衣侍卫随护,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而看这人面容,不是当初跟他在南康卫明里暗里抢长缨的霍溶又是谁?

可是再看看,他手里居然还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第283章 猪队友

这孩子也是五官俊秀,锦衣绣衫,披着小裘儿,大大方方,一看就家世极好。

这搭配,就让徐澜有点看不懂了,甚至心下还咯噔响了下。

当初霍溶拿出跟长缨的婚书来时,都已经立了多年,眼下他又带着个娃娃追随长缨登门,这家伙该不会是……

“徐澜参见王爷!”他俯身道。

“徐将军免礼,好久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杨肃微笑打量他。半年不见,这家伙居然还是那么精神,一副清辉朗月的样子,当日那么重一场伤,也没让他风采有损,也是让人不能不服。

徐澜谢过,笑道:“一路过来只听说王爷独出手眼,威震朝野,今日得见,方觉一切皆在情理之中。”

他是万万没想到当日与他把臂同饮,却又会为着长缨而相互使暗招的霍溶居然会是个皇子,更是没有想到这位皇子竟还有着传奇的身世。

不过杨肃对当初那段没有回避的意思,他自然也无谓紧张。

寒暄过后,杨肃便慈爱地把宋钧揽过来:“钧哥儿,来见过你徐叔叔。”

宋钧依言行礼,十分得体。

徐澜听到杨肃这诡异暧昧的腔调,少不得再细细打量宋钧。

只见这孩子不但是长得俊秀壮实,又知书识礼,很是有几分文武双全的长缨的气质……

心下如惊涛骇浪,稳住道:“敢问小公子是?”

杨肃把徐澜神情全收在眼底,但笑不语。

但可惜胖子是个猪队友,看到长缨出来,他立刻高声道:“沈姐姐!”

徐澜心下又咯噔,“沈姐姐”?

长缨也是讶然。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又跟杨肃道:“王爷怎么跟钧哥儿一起?”

杨肃面不改色心不跳看了眼宋钧:“我刚好去你府上,见这小子在那儿哇哇地哭,说要找你,我没办法,就只好带着他过来了。是吧?”

他轻扯了下宋钧。

宋钧立时揪起长缨衣袖:“沈姐姐,你不在我好想你。”

绝对真心话,这个王爷太可恶了,吃他两个蹄膀,他不但问他要了姐姐去处,还要利用他当幌子。

长缨愕然。

凌渊则无声冷笑。

徐澜倒是浑身松下来,哈哈笑道:“来来来,屋里请屋里请!”

宋钧可都是被杨肃威逼利诱才过来的,此刻牵着长缨不撒手了。

而他另一手还被杨肃牵着,徐澜瞧着,虽然娃不是亲生的,可这怎么着也有那么点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长缨摸着宋钧小脑袋,问他宁氏知道不曾?

得知杨肃留了管速在府里等着面见宁氏,又留下话说回头会亲自送他回府,这才又放下心。

……

秀秀静养了大半个月,身子已经大好,只是逐渐容易肚饿。

买好了缎子,两人入茶馆坐了坐,吃了些东西,路过福清寺,宁氏因要给自家即将出阁的妹妹添妆,又邀着她下车看金玉。

由于沈家往来人客多,沈将军有个归宁长住的怀着孕的姐姐,这事儿也瞒不住。

关于她肚里孩子的父亲,长缨就跟她商量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没有刻意对外隐瞒。

她虽是妾,也是名正言顺的良妾,又不是私下苟合怀上的孩子。虽是不如嫡出来得高贵,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惹人猜疑。

要知道来日她若要议婚,男方也得弄清楚孩子出身,这也是得说明白的。

如此坦荡回应,倘若有能接受得了她身份的,自动登门求亲,再行斟选,反倒免去不少麻烦。

身份这东西,你是谁家的人,谁就是你的身份。长缨自认凭她这官身,还不至于让秀秀受冷眼。

秀秀对婚姻的事不作考虑,但却信服长缨的安排。

当然,她们自己也不会傻到主动跟人提及就是了。

俞氏停灵城郊寺庙,近日由荣胤几个年纪稍长的侄儿领着荣璧如及荣衍在庙里守着,等候不日落葬。

荣胤则须留在府中处理事务。

荣安每日驾马往返两地,下晌路过福清寺,看到秀秀与女眷进了金器行,停了停步。

回府禀报的时候说完正事,临出门就又还是顺带跟荣胤提了一嘴。

荣胤对着手上荣衍的功课静默半晌,说道:“她没带钱走,你给她送些过去。”

秀秀虽身无长物,但昔年在凌家开过不少眼界,见识和眼光还是有的。

帮着挑了对镯子又挑了整套头面,宁氏也很中意。

就要付账的时候,宁氏看到她什么也没买,便拿着对方才看过的耳铛笑道:“这个也挺好看的,可惜我脸圆,不合适,我看倒挺合适你的,你戴上吧,我看着挺好。”

秀秀笑着不收,打量起了这店铺。

掌柜的见她虽然什么也没买,但打扮精致,挑东西也有眼光,猜想也是潜在买主,便捧出了藏品给她挑。

秀秀才刚回来长缨就给了她五百两银子零用,买得起,但她一个不必出门应酬的人,没那必要。

那掌柜的取了个华光四射的镶宝镙丝镯子,说道:“这可是按照东宫里贵人们的喜好画出的样子款式,又贵气又大方,这位娘子确定不挑一件?”

秀秀拿着镯子看了两眼,道:“东宫贵人们的头面样子,你们怎么会有?”

掌柜的顿了下,随后露出微笑,别开了话头:“咱们金福记的东西,有口皆碑,娘子买了不亏!”

秀秀凝眸看了两眼,随后道:“你们东家贵姓?我们家也是买卖场上的,你说说,看看我认不认识?”

掌柜的不再说话了。

……

徐夫人因为知道晋王也到访,连忙又要加备丰盛的筵席。但因为钧哥儿来了,这饭便不能吃了。

长缨与杨肃他们坐了一阵,忽然问起徐澜来:“不是说令妹也到了京师?她人呢?”

她在南康卫的时候,徐澜曾经提及过他有个爱诗画的妹妹。

“因为不知道会来客,她晌午后就去福清寺赏梅了。”徐澜道。

作为老燕京,凌渊接口:“这时候的梅还不好看,最好是冬月中,下过一两场雪后方为得宜。”

杨肃说他:“你一武夫,对花花草草还有研究?”

“这京城里什么我不熟?”凌渊高冷地支额。

宋钧扒奶羹的空当里,忽然扯着长缨袖子:“沈姐姐,你和王爷约好明儿去城郊,能不能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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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遇上皇亲

长缨顿住。

凌渊道:“出城?不当差了?衙门不管了?”

“主要是有点事情要去办。”长缨看他这架势,连忙正色。

先前佟琪来传话的时候宋钧就在旁边听着,谁会提防他会公而告之,而且还想跟着去?

凌渊睃了她一眼:“城郊能有你一个禁卫指挥使什么事?”

分明就是不务正业。这才在一起多久?就学坏了。

杨肃深深望着宋钧,目光仿佛要变成钩子,将那蹄膀直接自他肚子里勾出来。

看凌渊还不信,他索性道:“积水潭码头不是正有工部营造吗?我去见识见识。”

凌渊啜了口茶,扬眉道:“那说起来我正好也有点事要去码头,不如明儿随你们一道。”

又问徐澜:“你不是才来京嘛,不如也去了解了解京畿地理,索性我们同去蹭蹭王爷的排场。”

有他武宁侯打头,徐澜还有什么说的?他笑道:“敢不从命?”

“公子!”

正说着,家丁又进来了,撩着袍直接到了徐澜身边,贴耳与他说起来。

徐澜神色微变。

长缨道:“出什么事了?”

徐澜凝眉望着他们:“舍妹在福清寺出了点意外。”

长缨愣住:“要不要紧?”

“据说对方是皇亲。”

皇亲?!

这里就坐着个皇子呢!

杨肃放下杯子:“走,瞧瞧去!”

……

大宁盛行佛教,城内佛寺诸多,福清寺是千年古刹,向来香火旺盛。

长缨一行到了寺门口,便见山门内种着数株红梅的空地上,正围站着许多香客。

清冷女声从内传出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如今都知道沈将军是盖世的女英雄,怎么,连皇上都钦封她为怀远将军,你还不承认?你不承认,还不让别人承认么?”

不是长缨自大,目前这朝中能兼备女将与沈姓两大特点的,也就只有她沈长缨一个人。

“小丫头年岁不大,口舌倒是刁钻。你画画可以,但你画的画传遍大街小巷,难道不是在煽动民心?

“谁指使你做的,老实招来!否则可莫怪我把你送去顺天府,受几日牢狱之苦!”

正疑惑着,又有带着几分阴鸷的男声传出来。

长缨越听越觉有异,遂率先带着宋钧下车,走向人群。

方才说话的男声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穿着织锦袍,一袭鹤绒大氅,看着富贵,却又虚张声势,如同一夜乍富的人披着金缕衣,口吻与姿态都透着狂妄。

面前这人长缨是认得的,东宫安侧妃的弟弟安晟。

刚好长缨这阵子在盯着东宫,几个妃嫔的来历正摸了个清楚。

安父是个京官,但门第不高,直到长女被选在杨际身侧之后才逐渐借着顾家东风一路往上,如今正在工部任郎中。

安晟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倒是与他家境颇为相搭。

而他对面这边则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天青色织锦绣袄,下覆月华裙。

鹅蛋脸庞,一双梨涡很是可爱,仔细看去,面容与徐澜有六七分相似。

总之清清爽爽,很是可人。

但此刻她丰润的脸庞上却布满了嫌恶。

这位不必猜,定然就是徐家小姐徐瑾若了。她没想到徐澜妹妹跟人起冲突,还能跟她有关系!

“那你倒是试试!”徐瑾若未见害怕,反冷笑回应起来。

安晟便道:“来人!把这丫头押到顺天府去!”

他身后随即涌上来几个人。

长缨道:“安公子?”

这凉薄声音一出,周围声音逐渐消下。

“是沈将军!”

人群里忽不知谁惊呼起来,怒目相视的徐瑾若与负手冷笑的安晟同时将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徐瑾若眉眼一亮,情不自禁地放眼打量她。

“瑾若!”

徐澜到了跟前,开口唤起来。

徐瑾若回神,把手里一枝笔往丫鬟手里一塞,快步过来:“哥哥!”

又顺道看向与他同行而来的杨肃和凌渊。那目光里也有探究,但却没有看长缨时的辉亮。

凌渊望了眼她,侧首看向安晟。

杨肃也淡定地缓步走到长缨这边,扬唇望着安晟:“原来是安家的二爷。”

安晟僵了。

安家走运也就是近来几年的事情,从前别说结交权贵,就是路遇也未必认得。

徐瑾若看着家世是好,无奈一口金陵腔的官话,令他并未当回事。

但面前这几位,他却不可能不认得,光是一个能直接跟太子当面杠的沈长缨都能压住他不得喘气了,莫说这里还来了个武宁侯,又还来了个晋王!

如今谁不知道这几位是一伙的?

“参见王爷!见过武宁侯!”

安晟下拜。

徐澜道:“在下是怀远将军徐澜,家父是远调辽都卫的副都督徐耀,敢问这位公子,舍妹有何得罪之处?”

安晟身姿又顿了顿,没想到这位居然也有来头!

徐瑾若道:“方才我看有老伯在这摆摊卖画,便跟他商量着借纸笔画了几幅画,结果这个人就缠上来不让我走了!”

徐澜脸沉了下来:“阁下这又是何道理?!”

安晟环视了他们一眼,将手里一张图展开给他们看:“这张画自上个月起至今,街头流传甚广,我连日在这福清寺走,至少已见过五张!

“而令妹方才亲口承认,是她所作。

“如今街头四处皆为擂台之事掀起不少流言,徐将军难道不应该说说看,她画这幅画,煽动民心的用意何在么?”

长缨看到这幅画,立时也愣住。

这画她书房案头就有一幅,这是幅绘着她当时手屠八狼的图画,她伤后未久,紫缃就自街头带回来给她看过。

不同的只是那张是版印的,眼前这张却是亲笔所绘。

原来那幅画,竟是徐澜妹妹画的?

徐瑾若赧然:“将军杀狼的事传遍朝野,满街的人都在描绘将军的英勇。

“那日我正好与哥哥进城,听他说他认识将军,我便央他形容了将军的容貌,随手画了一幅这样的图,不想传得满城都是。

“方才因听他在编排沈将军,我心下不服,有意又重描了一幅,不想竟被他找茬。”

第285章 虱子多了不咬

凌渊和杨肃同声道:“那画是你画的?”

徐瑾若点了点头。

杨肃笑起来:“好!这事做得极好!”说完他道:“安公子忧国忧民,想必素日必定奉公守法!

“佟琪,你去衙门把东城指挥使传过来,本王要问问他,这安家素日究竟是如何为人榜样的,列举事例出来,本王一件件地跟安公子请教!”

安晟靠裙带关系上位,安晟又敢在佛门清净之地喧哗,怎么可能没有把柄?

别的人好说,如今杨肃掌的可是五城衙门,各家各府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五城营耳目,端只看管不管罢了。

杨肃这话出来,安晟可不就连后颈窝里都冒出汗来了!

沈长缨归附晋王府,而当日擂台就是杨际故意设来刁难杨肃的,结果让沈长缨拼死破局,这事是东宫的耻辱。

街头传播的这幅画,以及各厢传言早已经成了扎在杨际心里的刺,安家作为杨际的爪牙,安晟又如何会放弃这样可在东宫面前露面的机会?

更莫说,姐姐安侧妃在后宫与吴侧妃林侧妃斗得水深火热,又至今未生下皇孙,他自不能给她拖后腿。

今日即便徐瑾若不是此画原作,他也是要作番文章,也是万想到杨肃他们竟与这丫头的哥哥是熟识!

佟琪领命走了。

安晟想跑,杨肃挥手,管速立时着人堵住了他去路。

凌渊望着已然慌乱的他,愈发觉得碍眼。便问徐瑾若:“他还说了什么?”

“他威胁我。”徐瑾若此刻神情已放松很多,“说他是皇亲,非要我交代背后有谁唆使我!大约,他是想逼供我交代出沈将军来吧?”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长缨。

凌渊冷笑了一声。

长缨倒是想起来,上次傅容带她来看过的高家那间金器铺子,就在寺门口,这安晟在这里……

她说道:“安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安晟微怔,随后道:“自然是来上香。”

“可刚才你说你近日常来此地?”长缨点破他。

安晟有些发窘。当然他也不会傻到会回应就是了。

长缨察觉不对。

高家入了股的金器铺子就在此地,而安晟则又近来常在此走动,那么这会是巧合?还是说安晟其实也盯上了那间铺子?

如果那铺子连安家人都盯上了,是不是说明背后大东家有可能是吴侧妃?

原本她这次目标不大,只想把腾骧卫肃清,而并不想破坏东宫后宫格局。

因为牵扯甚广,以她目前能力,未必能利用得好这番转变。

但如果吴侧妃与高家合伙经营,那要踢出高诉明,就绕不过吴侧妃了。

她转向杨肃:“东城指挥使是谁?”

“苏恪。”

“王爷让他帮忙盯盯几个地方。”

她指了几处地方悄声说给他。

杨肃又交代了下去。

安晟哪里敢真的跟杨肃凌渊杠上?见他动真格,好说歹说,百般求饶。

徐澜也不想为着点事跟安家撕破脸,当下求了情,杨肃便就把人给斥退了。

风波止住,徐澜引着徐瑾若来正式行礼拜见。

徐瑾若也确定这里的确是晋王杨肃,武宁侯凌渊,以及怀远将军沈长缨。

长缨想着明日出城的事,都已经添上了凌渊和徐澜,也无谓再多几个,便让徐澜把徐瑾若叫上。

又问杨肃:“王爷觉得呢?”

杨肃已然毫无脾气,任凭宰割。

陪了一路的宋钧道:“那我呢?”

杨肃睨他:“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宋钧哇地一声扑上去抱住他大腿:“爹,你怎么不要我了——”

杨肃:“……!”

……

好容易把宋钧摆平,各路人马就此在寺外分了道。

徐澜兄妹同走的,长缨随凌渊一道。

杨肃因为要跟宋逞碰面,只能亲自送宋钧回府,并且脸臭了一路。

宋钧怡然自得:“您就别气了,刚才在徐家,我要是当着徐将军的面喊您爹,您还不知多高兴呢。”

杨肃寒着脸剜他:“那你先前又不喊?”

“我沈姐姐可还没说答应嫁给你,您想占她便宜让她当孩子娘,我当然不能帮着你坑她。”

杨肃嗤笑。

放到别人那儿,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他倒好,吃了他买的蹄膀,当了个猪队友,眼下还振振有词。

但这祸害是自己嘴贱哄出来的,如今被反噬,又能怪谁?

“回头我问你爷爷,你爷爷要是不答应,你可不能怪我。”他冷笑睨着他说。

宋逞会答应才怪!莫说他们交情泛泛,还有政治立场要考量,只说这小子才多大,作为宋家嫡长孙,宋逞能有这么大方?

宋钧果然不吭声了。

到了宋家,宋逞亲迎到门下。

毕竟利用了人家孙子一把,杨肃温和又感慨地夸奖宋钧:“小公子聪明伶俐,活泼而大方,真不愧是宋家子弟。”

然后顺便把要带他出城踏雪的事提了。

宋逞果然沉吟未语。

宋钧紧紧拽着他爷爷衣袖:“沈姐姐和侯爷他们都去,我保证听话,不乱跑。”

杨肃心底里冷笑三声。

但看他着实想去,也就做个好人算了。

他跟宋逞拱手:“安全上大人倒是不必担忧,也顶多住一晚,后日便回来。

“小公子也启蒙了,出城走走,见识见识城外民情,也是于读书有益的。”

宋逞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宋钧。

宋钧又摇起他袖子,他也就抬头拱手道:“给王爷添麻烦,怎敢当?”

朝局避嫌什么的其实已经谈不上了,请奏复行海运之事,与顾家已成对立。

再者宁氏母子与沈家的交往,也都超出避嫌的界限。

安全上更是不用操心。

只是宋钧年幼,如今却要随朝中亲王勋贵同行,终究怕他失了规矩。杨肃言辞恳切,若不答应,倒显得刻意。

既沈长缨也同去,便罢了。

杨肃笑眯眯:“您多给他布置点功课就成了。虽是去玩,也不能荒废了学业,钧哥儿你说呢?”

宋钧深深沉气,抿唇不语。

杨肃在宋家吃了杯茶便出来了。

想想好好的计划败在熊孩子手里,未免有些可惜他那只二两银子买来的蹄膀。

再想想上回傅容他们也约过要出城狩猎——虱子多了不咬,索性敲敲车璧:“去广威侯府与东阳伯府传话,邀傅世子和冯世子同去踏雪。”

第286章 何必非做“嫂子”?

宁氏与秀秀回到府里,得知宋钧让杨肃给带去串门了,立时心生不安,也不知道钧哥儿会不会在杨肃面前造次。

自然也不敢去催,只好先在沈府等待。

却没想杨肃直接把人先送去了宋家,也只好再套车回府。

刚到府就听说宋钧明儿还要跟着晋王一道出城,又听下人说起他如何缠着杨肃,便不由训骂起来。

宋寰听说儿子在外认爹,也是气得浑身乱抖,按在板凳上拍了他几巴掌。

宋钧哇哇乱叫,道:“干爹也是爹呀!我认他做干爹还不行么!”

宁氏愣着,不知道是该继续下手还是停手。

宋寰先冷静下来了,看了宋钧通红的屁股两眼,劝道:“算了。我觉得晋王不被他盘就不错了。

“再说你还看不出来么?父亲对这位晋王的肯定,可比起对东宫那位高多了。”

宁氏愣道:“咱们家也要站队?”

宋寰道:“谈不上站队。于大局而言,多考察考察谁适合坐江山,总是不差。”

“大爷,大奶奶,老爷那边请哥儿过去有话说。”

宋寰听到这里与妻子对视:“瞧吧,这就来了。”

校阅已经结束,傅容和冯少殷近来也清闲,都答应明日早起在城门外汇合。冯少康也闲,也要一道。

从两个人的行程变成了十来个人,杨肃原本计划好轻车简随,如今是怎么着也轻便不起来了。

洗完回房的时候,想起日间长缨嘱他盯着的几处地方,察觉是跟东宫有关的,又想起今日去寻她本就是为着打听这桩事,结果被徐澜这事绕得,居然都忘了。

这边厢,徐瑾若去过徐夫人那里回话后,就直接到了徐澜房里。

“哥哥果然没有夸大其辞,沈将军果然气质出众!”

徐澜浅笑,走到薰笼旁烘手。

徐瑾若又跟过来:“我都想象不出来她这么和气的人,怎么会那么英勇?

“若是我,便是有她那样的身手,也断不会有那样的勇气。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当日画的她,竟不如她本人神韵之七八!”

“这也不算什么,”徐澜道,“早前长兴州知州程啸那案子也是她办下来的。她从军四年,立下的功绩可是不少呢。”

徐瑾若觑着他,又笑道:“既然这么出色,哥哥跟她同袍两年,如何未能把她娶回来做我嫂子?”

徐澜望着薰笼,唇角已噙着几分无奈。

他怎么没努力过?不过是有缘无份而已。

他不够凌渊那样的深沉隐忍,更不如杨肃的豁得出去,他终究也是匹配不上她的。

她图的那些,几乎都超出了他所想象,即便当初能在一起,也终归有一日会无法同步吧。

当初怪过她狠心,也曾不甘心,却不知她才真正看得清楚。

徐家多半是容纳不了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奶奶,他即便对她用心,也没有信心能背扛着整个家族,坚定到最后一刻。

所以为什么非得当“嫂子”?

当知己或朋友不也很好,站在合适的距离欣赏她,像这样一起围炉煮茶,日后又能常常见到,知晓彼此近况,也是另一种收获。

徐瑾若望着沉默不语的他的背影,拢手沉起气来。

……

长缨送走宁氏,先去了秀秀房里。

秀秀在写字,确切地说是在记账。

“我这几日把几间铺子的经营都总了一下,原先几乎都是赁了出去的,如今我回来了,也有的是时间,我想着还是留两间自己打理。

“这样既可以掌握些经营经验,再者也可以多赚点钱。等我慢慢上手了,到时候就全自己留着。”

长缨道:“不必那么劳碌,再多几个你回来,银子都够使的。”

“谁还会嫌银子扎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做的我就自己做,不能做的我就打发人去做,累不着。还好打发时间呢。”秀秀落笔说。

长缨也由得她。

靠在她榻上翻了几页账,她道:“明儿我要出城,兴许还要在城外住上一晚,你要不要同去?”

“算了,”秀秀道,“我还是留下来看家吧。每日里寻你的人也多得很,缺不了人。我也懒怠。”

说到这里,她倒是又忽然停了笔,抬头道:“是了,我今日在福清寺外头一间唤作金福记的金玉铺子里,看到他们有照着东宫贵人时兴的样式打造的头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金福记?”长缨想了下,“那是腾骧卫指挥同知高诉明入了股的铺子。”

秀秀道:“那姓高的能拿到内宫贵人们的头面样子,这可是真不一般。”

长缨也觉得是,并且坐直了身子。

宫里头面首饰自然都是讲究的,从用料到工艺,要配得上宫妆,自然需得加倍用心。

这些头面首饰倒不见得件件都有规矩限制着,素日也偶有样子传出来,这铺子是高家入股的,样子来历可想而知。

安晟连日在福清寺走动,该不会真的是盯上了吴侧妃和高诉明吧?

……

东宫内,吴侧妃刚卸了妆,太监碎步进来,道:“今日金福记掌柜的接了笔宋逞府上大少奶奶的单子,后来打听到,与她同行的是腾骧右卫指挥使沈长缨的异姓姐姐。

“那女子对掌柜的盘问了一番,似是有些怀疑起那些头面样子的来历。”

头面样子的来历倒没什么可挂心,毕竟没有禁令说这些样子不能外露。

只是听到沈长缨时,对镜理长发的吴侧妃停下手来,在镜中与太监对上了目光:“怎么这么不当心?沈长缨的人,他们难道不认识?”

她虽不出宫,便沈长缨跟杨际的矛盾纠葛她还是有数的。

“侧妃不知,沈长缨的这位姐姐,曾是大将军荣胤的如夫人。近日才被沈长缨接了回府的。”

吴侧妃听到这里,转过身来,“大将军的如夫人?”

她略想,又道:“大将军府近来不是在治丧么?荣夫人殁了,大将军把身边侍妾也遣散了?”

“是不是遣散说不好,总之这个穆秀秀,如今回了沈家。”

吴侧妃踱了两圈,说道:“让高将军把柜上头面撤了。沈长缨是晋王府的人,只要跟咱们没冲突,先防着她点儿就行。”

第287章 茶叶真香

太监称是。又道:“还有件事,安侧妃的弟弟安晟,今日也在福清寺,且还与龙虎卫指挥同知徐澜的妹妹起了冲突。

“这个徐澜的父亲,就是辽都卫副都督徐耀。徐家进京未久,看来安家是不认识他们,因此莽撞了。

“但据安晟自己说,他近日都在福清寺走动。”

吴侧妃神色也凝重:“安家想干什么?”

“尚不清楚。”太监走近她,压声道:“不管怎么样,郦阳宫那边,也不可不防啊。”

吴侧妃看了眼他,没说什么。

……

杨肃既然出了手,自然就没想过留什么情面。

安晟虽然放了,但不可不敲打,日间这事他还是着人去告知了安父安自儒。

安晟归家之后,安自儒就摆好了戒尺训斥他跪下。

晋王与太子有争斗无假,但如此明目张胆摆在台面上,那俩兄弟自己都不轻易敢,安家虽是得安侧妃才被抬举,可这么强出头,岂不是白白让安晟抓住了小辫子?

更莫说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五城兵马司管辖之下。

安自儒教训完了儿子,又打发安晟翌日与夫人提些礼,去徐家赔罪,此事就且按了下来。

翌日早上,护卫们早早地套好了马车,长缨原打算先去王府会合,不料凌渊早早地来了,而后傅容与徐少康也结伴来了,再后来徐澜也带着徐瑾若来了,一路人这便就浩浩荡荡前往十王府。

杨肃则一大早佟琪去接了宋钧过来。

宁氏把宋钧身边两个得力的嬷嬷打发着跟上,又派了两个行事沉稳的长随。

杨肃只打算在城郊走走,并没有想好具体去哪儿,昨日话赶话说到了积水潭,便索性就定下来。

昨日王府典史已先去打点行馆,因为近码头,差房多,附近也有不少官宅,最后选了一名王姓乡绅的四进府邸落脚。

马车一路往北。

徐瑾若与长缨同车而坐,宋钧就不能跟着她了,杨肃负责他。

半路上傅容敲了敲长缨车壁,道:“秀秀改籍的事我帮你问过孙大人了,说是可以不惊动荣叔,但无论如何也得你亲自去一趟。”

这个倒无问题。长缨道:“那回头我去找找他。”又道:“劳烦你了。”

傅容笑着走开了。

徐瑾若看着长缨待人接物,不觉就出了神。

长缨察觉到,看过来,只见少女坐在锦袱上,已扭头装作看窗外雪景,粉嫩耳垂有点红。

看她打扮,跟他哥哥差不多路数,简单的衣裳纹样,但用料做工很讲究,袖口上的玉兰花,绣得十分精美。

斗蓬是天青色,镶着白狐毛,一张白皙脸蛋在毛领衬托下显得乖巧可爱。

马车里有点炭烧的茶炉,长缨煮了茶,递给她喝。

一面笑道:“瑾姑娘擅拳脚还是擅骑射?回头咱们俩也上前去赶赶走兽。不吃他们的白食!”

大宁将门人家的女儿,多的是自幼习武的,完全不会的倒很少见。

徐瑾若笑起来:“那敢情好,我都会一点,不过却没有哪样精通。”

长缨道:“这燕京的林子不密,没有什么大的兽类,不必很精通的弓射技术。”

徐瑾若点点头,尝了口茶,见她拨炭火,便先伸手揭了小薰笼的盖子。

杨肃他们都骑了马出来,但因为路上枯燥,最后几个大男人也全都窝进了他的大马车,煮起茶来。

凌渊正替杨肃盯着漕运,说着说着当初南康卫的旧事,很容易话题就扯到了这边。

凌渊道:“近三个月的漕运船只运输量已经结了出来,总督陈之江比樊信圆滑,差事也办得还可以,早前水师营在各码头屡有苛薄纤夫河工的现象,如今也有好转。

“如果不是东宫挑上去的人,其实倒算是个能臣。”

杨肃问:“回头把陈之江的的履历弄来给我看看。”

“这得找我们家老二,他在吏部。”凌渊啜茶说。

凌颂已经观政期满,意外地还是留在了吏部任员外郎。

“茶叶在哪儿?”水开了,傅容问。

杨肃指着车壁下的小斗柜。

徐澜坐得最近,将之拉开,里头忽然啪嗒掉下几个盒子,还散发着幽香。

居然是几盒胭脂蔻丹。

众人皆都意外地看向杨肃,杨肃余光瞥见,也顿了一瞬。

胭脂盒子还是他上回佟琪自霍家铺子里拿回来的,一直丢在马车上没给长缨。

没想到居然被他们给瞅见了。

原本可以不在意,凌渊和徐澜都见识过霍溶往日情状,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装。

但这里还有傅容和冯少康在,就不能随意了。

他只作未见,平静地捋了捋袖口,看着窗外,倒是有那么几分处变不惊的味道。

傅容把盒子放回抽屉,没事人似的取出茶叶投入壶里:“王爷这茶叶,端底是香……”

……

长缨不在,秀秀早饭后做了会儿针线,就打算去长缨铺子里看看。

吴妈道:“天寒地冻的,何必赶在这当口出去?回头得了风寒也是不好。”

“铺子也不远,我去看会儿他们经营就回来。”秀秀披了斗蓬,“不然年一过,我指不定也不如眼下这么方便了。”

“娘子,荣家的大管家过来了。”

正说着,盈碧进来禀道。

吴妈一顿,看向秀秀。秀秀蓦然停在庑廊下。

“有什么事?”她问。

“说是要想面见娘子说几句话。”

秀秀默了半刻,说道:“没什么可见的。”

盈碧前去回话,完了又进来:“是说有东西要面呈娘子,非得见着了才能走。”

秀秀不出声了。

吴妈道:“来都来了,总是见见。不过是脱离了关系而已,又不是成了仇,有什么不能见的?”

秀秀缓缓吸了口气,抬步往前去了。

荣安在沈家前厅里坐了会儿,见人来,立刻起身行礼,而后把带来的匣子呈过来:“大将军着小的拿了些东西面呈给娘子。”

秀秀坐下道:“我已经出了荣家,跟你们将军一刀两断了,还有什么可送的?”

荣安道:“大将军纵有万般不是,也知道终须该顾着娘子生计。因此着小的整理出了这些送过来。”

第288章 他们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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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把匣子打开,往前推了推。收藏本站

东西理得明明白白,秀秀略略一望,也禁不住目光发怔。

她也算是手头经过不少银钱的人,这粗粗看过,光最繁华的筒子河外的铺子就有三间,还有别处房产地契。

外加厚厚一大叠的银票,银票面额不小,底下的文书似乎是个田庄,以及还有半箱子珠宝头面,算算少说也有几万两了。

当朝一二品之家小姐出阁,也不过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有些还没有。

光匣子里这些,已足够她能在京城很好的过一生了。

荣胤他这是什么意思?

荣胤少年起便带兵平过好几起战乱,敛财这种事是武将常事,她知道荣胤富足,可他也没必要这么大方。

“我能养活自己,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她说道。

荣安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躬着身子说道:“绝没有鄙薄娘子的意思,不过是大将军要尽责任。

“分也好,合也好,总归有过四年情缘。既如此,将军承担起娘子母子的生计,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说句僭越的,这也是娘子该得的。若是不收,娘子岂非妄自菲薄了么?”

什么也不拿,倒真像是遣散的了,来日外人知道,也难免生出闲言碎语。

秀秀久坐未语。

她就觉得荣胤这个人总是有办法让她照着他的意思做。

譬如眼下,她执意不收,便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足够的理由。

她道:“便是名正言顺,也太多了。”

“不多。”荣安道,“娘子青春无价。”

秀秀咬了咬唇,道:“荣总管来了这趟,不会再来了吧?”

荣安微顿。

“倘若你不再来了,那我就收下。你若还要再来,我便还给你。”秀秀道。

既然孩子父亲的身份不可能被抹去,那么这钱的确也没有什么收不得。

她虽然是打定了一刀两断的主意,但孩子总归要养,来日也得成家立业,的确也不至于要有志气到连他生父的赠与都不要。

但有了这一回也就足够了,日后的事情,不必再有瓜葛。

这不是荣安能决定的事情,他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躬身退走了。

回到府里,把事情跟荣胤告知。

荣胤面无波澜,也未表态。

荣安便又道:“昨日在庙里,大太太说,老太爷在问及娘子。”

荣胤抬头。

荣安俯首:“只是问了几句内由,其余倒并没说什么。”

荣胤又收回目光,继续打理兵器。

“还有件事,”荣安略有些迟疑,“小的方才自冯家回来,听说冯家二爷与晋王一道出城踏雪,此去还有许多人,包括沈将军,武宁侯,还有傅世子以及龙虎卫指挥同知徐澜。”

“徐澜怎么会跟他们一道?”荣胤问。

“小的不知。”荣安道,“但今日下晌,晋王到了徐家,还与武宁侯他们一道去福清寺给徐家小姐解过围。”

荣胤略想,记起了徐澜来历。

龙虎卫虽归他掌着,但他还兼着五军都督府的佥事,卫所去的不多,徐澜是徐耀的长子,他知道他在南康卫当过差,恰巧沈璎与凌渊也都曾在南康卫办过漕运司的事,因此熟识并不奇怪。

但徐澜又怎会与杨肃有交情?

他想了下,侧首道:“少擎近日在忙什么?”

……

少擎当然是忙着宫中禁卫,长缨重伤初愈,其实还在将养阶段,又因为队伍里还混着东宫的人,原本回京后养得脸庞圆润的他,近日下巴又尖了。

好在程春刘炳二人很是机变谦逊,两个月下来也形成了几分默契,因此未让人钻着什么空子。

荣胤到来的时候天放大亮未久,少擎正吃早饭。

“您怎么来了?”因着长缨,少擎对他也不如从前放得开了。

荣胤坐下,瞥他道:“你二哥跟璎姐儿出城去了?”

少擎称是。

荣胤又道:“听说我们龙虎卫的徐将军也跟着去了,他跟晋王挺熟?”

少擎吃了个肉卷儿,刚想回答,顿一瞬,戛然止住:“怎么会?不熟。”

荣胤扬唇,啜了口茶,出来了。

出了宫门,他与荣安道:“沈璎与杨肃看似是旧识,着个人去南康卫,找谭绍问问。”

沈长缨昔年出京之后,落脚地他很轻易从秀秀这里知悉。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过问。

沈璎、凌渊以及徐澜都熟络,他们相互是在南康卫结识,凌渊与沈璎倒罢了,徐澜若跟杨肃也是旧识,那就很可能杨肃也在南康卫出现过,至少他是在江南呆过。

至今为止,杨肃前二十一年的背景无人知晓,他在江南出现过,那这就是关于他过往的唯一线索。

晋王平空降临,无人对他感到好奇,是不可能的。

……

天雪行程慢,午前到了目的地。是座田庄,附近有座较高山脉,而此处距离码头也不算很远。

下车时早有典史与宅邸主人等候在此,恭迎晋王与诸上官。

宅子是主人素日休闲消遣之处,随着这几位到来,侍卫已将宅子围得如铁桶一般,远处许多村民披着蓑衣伸颈观瞻,原本静寂的雪原,陡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大门内两树红梅,开得比昨日徐瑾若摘回去的要好了,众人迤逦入了二门,便各自随着引路的下人进内,随后又有太监婢女捧着姜汤热茶等前往各人居住的院内。

杨肃自当带着宋钧住了正院,少不得先把排场给撑起来。

前来拜见的人很多,上至附近官户,下至本村庄的乡绅,杨肃倒是悉数听在耳里。

积水潭码头是漕运北端的终点,可想而知此地乃是杨际和顾家的地盘。杨肃近来重心虽然转向了五城衙门,但他知道凌渊并没有放松。

显然,在尚且没办法跟杨际硬碰硬的情况下,若能先挖掉个漕运司也是好的。

长缨则与徐瑾若一个院子,安顿好后,她让紫缃先去打听看凌渊在哪儿。

紫缃回来时,凌渊便一道过来了。

“找我什么事?”

他换了身衣裳,一袭盘领修身的银白锦袍衬得他如天上人一般高贵又洁净,看上去不如从前阴郁严肃。

第289章 侯爷很严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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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缨笑道:“你这动作可真快。”

凌渊也难得地扬了扬唇,撑膝坐下来。

长缨道:“我就想问问,这么多年,荣胤有没有跟你提及过姑父当年的事情?”

凌渊显然没料到她话题会跳到这上头,他抬首看了眼她,道:“没有。”

长缨目光转深。

凌渊道:“如何?”

“有件事情挺奇怪。”长缨皱眉,“荣家出事那日,我去找荣胤要秀秀,结果他问我为什么要回京?为什么要入仕?

“而我回京之后第一次去找他,他也跟我提条件,说是除非我丢官卸甲才肯考虑放人。

“我就觉得,他的目的就是不想我沾染朝政。

“但这不是很奇怪么?我怎么着,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对我的决定给出态度?”

“荣叔?”凌渊顿了下。

“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跟姑父的事情有关了。”长缨捧着手炉坐下来,“还有你记得么,当初出城的时候,还是他给的我出城令。”

这件事凌渊怎么可能不记得?简直已经成了他心里的疮疤。

他轻瞥了一下长缨:“你的意思是,他当初纳秀秀,也是有原因的?”

“我还没办法肯定。因为在他那里拿不到任何确切证据。”长缨想到那老狐狸就很无奈,“但我知道他跟冯伯父近年来一直都走得挺近的。”

凌渊凝眉沉吟。自打凌晏出事,荣胤就没怎么到过凌家,东阳伯次数多些,但也是近年他逐渐立起威名之后。

因为当年事出突然,府里上下全都乱成一团,翌日荣胤与东阳伯到来后都忙着帮忙处理后事,以及内外奔走,且当时所有人都没想过这是个预谋,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怀疑到他们会跟这件事有关?

至于后来荣胤纳了秀秀放走了长缨,自然他也心生过怨怼,因为他本意还是想她留在眼皮子底下。

秀秀跟了他,在他们同辈子弟里也略有微辞,但如今想起来,后来大家接受了这件事,竟然也是因为东阳伯给出了态度。

东阳伯认为沈璎是沈璎,秀秀是秀秀,而沈璎脱离凌家离开京师,便已经与凌家无关,所以荣胤纳着秀秀,是没有问题的。

那会儿大伙都碍着他,而不敢直言提及她的名字,自然而然,这事也就淡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什么,但以他们当年的交情,父亲会有什么线索留在他那里也不是很奇怪。”凌渊想了下,道:“回头我去寻寻少康,看看他们怎么说。”

长缨也正是这个意思。

目前为止,对凌晏的死还只有她一个知情人,如果说他们对当年的事情也是知道的,那么大家就应该把所有线索合起来还原真相才是了。当然他们别有企图有另说。

“这事先别随便对人透露。少康那里你也稳着点儿。”她嘱道。

不是不信任,而是“五爷”还没下落,既然锁定是在京师里,那么谁知道会不会传出风声去?

“我有数。”

凌渊道。

“姑娘,徐姑娘在前塘垂钓,问您去不去。”紫缃进来说。

长缨想先去找找杨肃,便跟凌渊道:“表哥先帮我过去布竿,我一会儿就来。”

凌渊看看天色,估摸着是得午膳后才能上山,便罢了,着人拿来钓竿,挑了一根往前塘去。

徐瑾若以为是长缨来,扭头一看是不苟言笑的武宁侯,一脸灿烂笑容情不自禁消去了一半。

凌渊察觉到她的失望,也是情不自禁瞅了她一眼,而后杵着渔竿看了会儿池塘,道:“郭蛟去砸冰。”

长缨到杨肃这边,宋钧早就出去玩了,两人围炉议了几句东宫,佟琪就来道徐澜他们已过来。

原来是打算先上山去踩踩点,以便下晌直接上山,问王爷殿下去不去。

杨肃好容易能跟长缨独处一会儿,真想不去,看傅容却跟长缨研究起回头打了野鸡怎么吃为好,又耐不住,遂道:“你们去外头等我,我这就来。”

长缨还得赴徐瑾若的约,巡山就不去了,她到了前塘。

只见半亩地大的一个渔塘,徐瑾若跟凌渊各据一方,捉着钓竿默默呈对立之状,明明是消遣的活儿,这气氛却肃穆而庄重。

但看看藤篓里,倒是已经有了不少收获。

“王爷他们上山了,表哥也去吧,这里我来。”

长缨坐在凌渊身旁。

徐瑾若见凌渊走了,便也抓着小杌子到了这边。

没了凌渊,徐瑾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长缨笑道:“侯爷是不是很严肃?”

徐瑾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位高权重,总要有些威信。”

长缨笑着。心想这姑娘可真会说话。

既是出来玩,京城里的事情就暂且放下了。

午膳就用了长缨她们俩钓的鱼,厨子是南边人,挑了几尾煮了一大锅。

余下菜式也完全是山野的风味,但在座都是可奢可俭之人,便是原汁原味的粗朴菜式,也吃得相当起劲。

饭后稍事歇息便去往山中。

山在东边,林子不算太深,所以注定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有杨肃这皇亲在此,也不至于会容许猛兽出没。

但好在大家都只是出来寻个乐子,也无所谓。

长缨和徐谨若一起,带着各自随从。

男人们先还耐心地陪走了一段路,到后来,几只兔狐蹿陆续出头,立刻就抛下她们俩不见人了。

徐瑾若身手明显是不如长缨的,但长缨又重伤初愈,两人就沿着山腰前进,顺手射几只走兽。

徐瑾若说道:“姐姐的伤都大好了吗?”

“算是吧。”长缨道,“其实也就是皮肉伤。”

徐瑾若说:“也很凶险了。”

长缨笑笑,瞄准树叶微动的丛林,开弓放箭。

一只鹿带着箭在雪地里狂奔,她打马追上去,边行又边瞄准鹿脖子。

一枝箭却抢在她前方射倒了它。

长缨收弓,只见几匹马自斜次里冲出来,为首的一袭狐裘,是傅容。

“这鹿是你的?”傅容下了马。边说边挥剑又往扔在挣扎的鹿脖子上抹了一剑。这一剑够狠,方才还垂垂危矣的母鹿刹时绝了气。

长缨也下来,看着这鹿道:“你们不是去北面了么,怎么又在这儿?”

“我就是从北面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傅容也问她。

第290章 会射箭吗?

长缨看了看身后,才发觉徐瑾若已经被落在了后头。

“无妨,”傅容笑道,“现如今也是两个人了。”

说完他着人把鹿带上,而后把斗篷除了,提着弓箭往林子里走。

长缨笑了下,索性跟了上去。

林子里雪深,地面还有泥土浸水结成的冰,行走十分不便。

埋头走了约摸一两里,傅容放慢速度,反身问她:“你跟晋王是旧识?”

长缨搜索着林子里动静,随口道:“这话从何说起?”

傅容笑了下,道:“先前在王府马车里,大伙都看到了几盒胭脂。”

长缨顿了下,扭头看向他。

傅容挑眉看过来,话锋一转,又道:“王爷这人面上看着随和,实际行事自有一套。如果不是极亲近的人的东西,理应不会随身带着。

“我想来想去,近来跟他亲近的女子,也就只有你沈将军一人。如果你与他不是有极深的交情,如何会到他送你胭脂的地步?”

长缨收回目光,披荆斩棘,继续往前。

杨肃的马车她轻易不会乘,但不代表别人不会乘,所以就算他有别的心肠,想送东西给别的女人,也不至于马脚露得这么明显。

再结合他之前给她染蔻丹的事,那胭脂多半是给她的,这点这应该不会有错。

但即便是,她也不想与人讨论这个。

“傅二哥可不是像会打听这个的人。”她道。

“那得看对谁。”傅容眯眼望着头顶飞鸟,轻笑道:“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长缨无法否认。

年少时总是自信爆棚,觉得对谁都很了解。年岁越长,阅历越丰,却越发不敢轻易说了解他人。

“你四年前就受过伤,这些年在南康卫,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傅容持弓射了只鸟下来,又望着她。

雪地里的他看上去高贵又清冷,面上的认真,莫名也比素日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多出几分严肃。

“也还好。”长缨道,“既是选择了走这条路,受伤吃苦总归难免。”

光是这一年她就伤过两次,过往那几年为了争功绩,怎么可能不流血?

身上伤疤也是多的,只不过吴妈她们护理得好,不至于看上去狰狞罢了。

而且,对于从伍的来说,提及伤口疤痕,总归太矫情了些。

傅容道:“明明有可以不受伤吃苦的路可走,为什么不多想想?”

长缨笑道:“如果不这么走,又哪里能够像如今这般堂堂正正回到京师?”

“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师?”

“又为什么不?”

傅容略顿,扬唇看看手里的羽箭,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想回来,不一定需要用这样艰难的方式。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你的。”

这话长缨不怀疑。至少当初冯少康就帮了她,也一直替她瞒着,少擎更是在她身边连呆了四年。为她鞍前马后毫无怨言。

但借着别人之力回来,又怎么会一样?

“你变了很多。”傅容声音听起来有些幽远,“我想当年的事情,也许你也只是身不由己。”

长缨唇角有苦涩。何止是身不由己,分明就是毫无退路。

“会时常想起凌叔吗?”他问。

长缨沉气,摇了摇头。

“不敢想。太深刻太扎心,没勇气。”

完了她抬头,又笑道:“傅二哥真挺有魄力的,一般可没人会当着我的面提到我姑父。”

傅容扬唇:“那大约说明我不是一般人?”

长缨笑着往前,看到前方有影子一闪而过,旋即放箭,一个箭步离开这林子了。

傅容立在原处,望了她那轻灵背影片刻,才又上前。

徐瑾若与长缨走散,寻了一圈不见人影,便沿着她离去方向往林子里走来。

没走出多远见着有人马行动,策马过去一看,一枝箭却险些贴着面擦过来!

徐瑾若惊翻在马下,凌渊也连忙过来,察觉过没伤着这才放了心,道:“你怎么一个人四处乱跑?”

“我找沈将军,我跟她走散了。”徐瑾若受了惊吓,这时便有点紧张。

凌渊瞅了眼她,说道:“跟我来吧。”

徐瑾若别无选择,驾马跟上。

“会射箭吗?”凌渊问。

“会一点。”

“一点是多少?”凌渊皱眉扭头。

作为一个少年时便被迫掌家掌军的侯爷,他轻易不能忍受旁人不够精确的表达。

徐瑾若却觉得跟这位侯爷可真难打交道,难道当一个人这么表述的时候,不是委婉地说明她技艺实在不怎么样吗?

为什么非得逼得人说明白。

但她又不能不答,便硬着头皮道:“就是,就是练靶的时候,十次能有两三次中靶吧。”

“那还真只是一点。”凌渊默了下,睨着她道。

徐瑾若无地自容。

凌渊想起长缨离京之前,已经十次能有九次中靶,就连中靶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么看来,果然还是凌家会栽培人。

内心骄傲感又起,看徐瑾若便如同看才入行的小把式,慈悲为怀道:“你不必射了,跟在我后头。”

徐瑾若可松了口气。

本来技艺不咋地,被他鄙视已经没面子,要是还当着他的面出手,那他不得嘲得她连他哥都不认得?

……

长缨收获颇丰,猎了一只鹿,两只麂子,还有几只兔子山鸡。

告别傅容后原本折回去寻过徐瑾若,但途中听冯少康说她跟着凌渊了,便自行开始在林子里游走。

长年呆在军营里的人,到了山林里是格外欢腾的,长缨很快乐在其中。

快下山时遇见了与徐澜同行的杨肃,看看他们,也是满载而归。

天渐暗时山下集合。

徐瑾若跟着凌渊翻遍了大半座山,就光顾着看他嗖嗖地放箭了,而且还箭无虚发。

她觉得自己空手未免丢人,将下山时趁凌渊没看见便射了只兔子。

中了,但没死,兔子还蹦着呢,为免凌渊笑话,她飞快下马,赶在他走过来之前扑上去拿匕首戳中它肚子,这才闷不吭声拎起兔子耳朵挂上马脖子。

凌渊瞅着兔子尸体上明晃晃的刀口,一直看到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才收回目光下山。

第291章 我真羡慕你

徐瑾若看到长缨,马也不要了,一路小跑越过凌渊,直接冲到她跟前:“长缨姐姐!”

长缨见着她陡然之间如释重负的表情,心里有些歉意,正待问她两句,徐澜已先问道:“你的呢?你猎的什么?”

徐瑾若还未及答话,凌渊已经自她马上拎起那只匕首捅死的兔子来:“不容易,弓箭匕首都使上了,只差没拿手直接掐了。”

几个欠扁的男人都哈哈笑起来。

徐瑾若脸红如血,抢下那只兔子,闷头要回马后去。

长缨拉住她,笑微微扫视男人们:“你们这么有本事,不如跟她比丹青女红?”

立时没人再吭声。

长缨转向徐瑾若:“十个手指头还有分长短呢,你会的别人未必会,武力本就是男人所擅长,你也不是靠这个吃饭,猎不到不是很正常么?别理他们,咱们优秀着呢。”

徐瑾若破涕为笑,要不是手里还抓着兔子,她都要抱住长缨了。

……

稍事歇息便准备回府。一行十来骑高头骏马,加上各自随从,驰骋在白雪茫茫的原野里,成了方圆好几里地的一道奇景。

是夜围炉叙话,堂中架起大大的铜锅煮肉。

宋钧由太监侍卫们带着在雪地里疯玩了一下晌,到夜里才想起宋逞交代的功课没做,杨肃见他吃着吃着就慢下来,不免问及。

这胖子却跟他咬起耳朵来,杨肃听完凉凉斜睨了他好半晌,才又唤了佟琪吩咐了几句。

吃吃停停到了戌时,大家才心满意足地散了。

长缨打算与徐瑾若回房,宋钧忽然跟出来:“徐姐姐,我吃撑了,你陪我散会儿步呗?”

徐瑾若没理由不应,牵着她去了前庭,长缨落单,刚拐弯,便见杨肃立在庑廊下。

杨肃竖指示意她别出声,而后牵着她出门去。

夜深的乡村静谧安然,远处传来零碎的几声狗吠,连风声都很细微。

杨肃闷头带着她走出半里路,而后吹着哨,前方山脚就忽地亮起灯来,仔细看去,竟然还是个支起的帐篷。

杨肃加快脚步,拉着长缨到达帐篷前,佟琪管速已经等在这里,接而四面的侍卫都如魅影般没入了周边夜色。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长缨不解,但她脸上也焕发着光采。

“吵一天了,来坐坐,说说话。”

杨肃拉着她进了帐篷,原来里面还铺着放着张长榻,铺上了厚厚的锦褥。

不大,但容两个人坐下来毫无问题。

篝火就烧在门前不远,寒意尽数被挡开来。

“怎么想到要来这里?”长缨坐下来,望着山下幽亮的雪原与仍亮着许多灯光的几座大宅院,竟是别有一番感受。

“早就想过想带你找个山岗静静坐会儿了。”佟琪他们不知几时下去了,穿着貂裘的杨肃自己拿着铜箸往面前小薰笼里夹红炭。“那年我们在通州那破庙里,点滴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眼睛看不见,总觉得是个遗憾。”

长缨看他夹炭煮茶,道:“那你怎么不干脆寻个破庙?”

“这不是没找着么。”

长缨笑起来,双手放松地后撑,撑着榻板,仰望远处天空。

浮云里夹着一两颗寒星,因着这寒夜而显得格外耀眼。而远处山峦影影绰绰,飘缈得像是梦境一样。

虽然的确有些清冷,但又很久很久未曾如此自在。

“其实我也没有在外看过深夜的雪,小时候去哪儿都一大堆人围着。

“一直到去了南康卫,那年我为了竞百夫长之职,也是披着雪和黄绩他们埋伏在山坳里等着剿匪,我记得匪徒出现时,身上雪都能当被子了。”

杨肃扭头看了眼她,道:“别的大家闺秀一辈子都遇不上的事情,到你这里,总轻描淡写得像家常便饭。”

长缨笑笑。

杨肃问:“你从前跟别人说过这些事吗?”

“当然没有。”长缨瞅了眼他。

杨肃满意了,揣起她的手塞进怀里:“我小时候就顽皮多了,霍家也是个大家族,又因为行商,旁支很多族兄弟姐妹都住在附近,且常来常往。

“父母亲宠着我,我也成了孩子们里的头儿,什么捣蛋的事我都干过,包括偷偷把先生茶杯里泡的玉米须换成草根。

“当然,也没少挨罚就是了。”

长缨头一次听他提到少年往事,不由问他:“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皇子吗?”

杨肃没有立刻回应,直到把水壶底下塞满了红炭,才说道:“十岁的时候知道的。十岁之前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比身边所有人都要严格全面的栽培。

“那年府里突然来了好些人,却不知什么来历。父亲母亲都很紧张,我母亲攥着我的手,整整那半日都没有放开。

“后来我被带到父亲书房,才知道自己身世。”

长缨点点头。这么机密的身份,过早地让他知道也不合理。

“来的人就是皇上。他呆了一夜就走了,那天夜里跟我说了很多话。

“我没法接受自己还有另外的身世,但我父母亲不断跟我强调家国朝局的重要,跟我说所有皇子里,只有我有希望改变现状,跟我说忠孝仁义,又跟我说到我母妃生前面临的宫闱之争。

“我可以不稀罕皇子身份,可我不能不顾他们嘴里的大局。所以后来,我也就闷头往这条路上走了。”

长缨没打算再问,他却自行往下说起来。

“说起来我还挺羡慕你,”他眼望着火堆又道,“你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自由。这朝堂你想进就一定能进,你想放,也一定能放。

“可是我不一样——也许不只是我,包括凌渊和徐澜他们都一样,他们承担的是家族重任,而我则被寄予改变朝局的希望,都是一样的受束缚。”

长缨想象了一会儿他过往那些年的经历,笑道:“可我之所以自由,无非是因为我孤家寡人而已。倘若我有父母双亲,有夫儿老小,我也同样不自由。又何必羡慕我。”

不过说到霍家,她又想起来:“这么说来,你的父母亲,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并且替皇上抚养你,不知皇上当年又是出于什么想法把你送出来呢?”

总不至于他还在襁褓里就被寄予了厚望。

第292章 为前途献身

“当时顾皇后还在,后宫里像我母妃那样命运的妃嫔有不少。不过不见得都是同样的结局罢了。

“母妃生我的时候难产,半途她落了气,由于我没动静,所有人都以为我也没命了,结果太医将我端出来后,才发现我还有气来着。

“父皇索性封锁了消息,将我的手脚印拓了朱砂留下底,而后交由当时正好在宫里面圣的我父亲抱了出去。

“宫中的存档,一经封存,没有天子御批是不能开启的,因此这么多年也就无人知道,当然,更不会有人想到我活了下来。

“当年送我出宫,应该的确是没有对我抱什么朝政目的。不过是当时情况下,我留在宫中也会迟早没命罢了。

“至于后来为什么选中我,一是因为我没有后戚之忧,二是楚王无能,魏王有疾,而皇长子成年,羽翼已丰。

“我之下虽然还有两个皇子,但年岁尚幼,根本成不了气候,相反只要冒头还极可能被东宫斩草除根。

“相形之下,在霍家野生野长,意外还有了些成就的我,反倒成为了更合适的人选。”

长缨回想起他十岁时,也就是十二年前,那会儿她九岁,已经在武宁侯府生活了四年。

皇帝当年出京的事她自然是已记不得,不过,当时也正是皇帝一门心思想与顾家较量的时期。

皇帝迟迟不肯立杨际为储,而顾家也不肯让他立别人为储,当时就这么僵着了。

后来没几年又出了东亭侯顾哲摘冠求去的事,这才逼得皇帝把杨际给立下了。

处于当时情况,皇帝会想把杨肃推出阵前也算合情合理。

“那你们这十来年筹谋得可够仔细。”她道。

“可不是?”杨肃往杯子里投茶,看着咕咚咕咚乍开的水说,“要推到朝堂里,要具备的东西又不同了。

“我身边陆续多了好些人,不说别的,为了保密身份,就费了不少工夫。前前后后,也死了不少人。

“一切安全起见,身边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招贤纳士。”

“那你们当初的计划,是准备怎么成事?”长缨问。

“十年。”杨肃道。“回京开府是第一步,攒政绩立口碑是第二步。在东宫与顾家同时视我如眼中钉的情况下,我们只能稳中求胜。

“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我进京。

“如今的计划跟当初相比已经前进了好多步,有你在,我也多出了不少勇气和信心。”

长缨就想到前世里她死时是四五年后,当时他已经稳稳占据了上风,他们的“十年”,想必是给出的最长期限。

而他能在那短短几年里就占据上风,不能不说厉害。

“接着。”杨肃沏了茶给她。

长缨接过来,是瓜片,她隔着帕子捧着暖手,看着红红火堆。

……

凌渊惦记着日间长缨叮嘱的事,回房洗漱完,还是去了少康房中。

少康因为吃的多,也还没打算歇息,见他来了便拉他出门散步消食。

两人沿着小道溜达了半里路,扯了些家长里短,凌渊道:“荣家出这事,冯伯父有没有说过什么?”

“能说什么?”少康嗨了一声,“人家家务事。”

“秀秀这一回沈家,荣叔身边岂不是没了人?”凌渊拢着袖子,又问。“要说也是奇怪,从前我怎么没发现荣叔对秀秀起了心,当初居然不惜得罪我,也要为了秀秀放铃铛出城?”

“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少康负手梗起了脖子。

凌渊停步,忽然道:“我记得你们家老四的腿,似乎是在我父亲身故之前未久伤的?”

“可不是么。就是那年秋天。凌叔出事那几日,我父母亲都忙着给他延医诊治,我们几个也是跟前跟后的,是以我们也是直到翌日才得到消息。

“家父原本就为着老四忧心,凌叔这一出事,他瞬间又老了好几岁。”

凌渊望着他:“冯伯父当时没说什么吧?”

少康略怔,半日道:“太久了,也仓促,想不起来了。”

凌渊没再吭声,信步又往前踱去。

……

杨肃张开斗蓬,将长缨拢在胳膊底下说话。

“晋王府将落成了。等王府落成,到时我来提亲好不好?”他问

长缨抬头看了他一眼。

杨肃道:“眼下都差不多上道了,也该议婚了吧?”

长缨手撑着锦褥,说道:“你觉得皇上会答应吗?”

杨肃把胳膊收回来,平静地道:“要说阻力,当初在湖州我就已经有阻力了。”

他不是不知道她顾忌着皇帝是为什么。皇帝最为忌讳的便是后戚干政,昔年在霍家,皇帝虽未下旨明言,但扶持没有后戚背景的他登上储位这是彼此皆知的事。

为着这目的,他从未松懈,但他终究不曾在皇宫长大,对于后戚并不如皇帝那样敏感。

他知道乱政不应该,也明白顾家这样的也并不是独例,凌渊是因为长缨才公然投向他,他比谁都清楚。

来日若真成了事,凌家就会是长缨最大的靠山,皇帝若担心养虎为患,也不奇怪。

但瞻前顾后岂能成大事?

他也不可能忌讳长缨。

“努力的意义,难道最终不就是让我们彼此面临的不得已少一点,再少一点么?”

他丢了棵柴进火堆,侧首道:“这些事情交给我,你不必操心。你只需要好好想想,愿不愿意嫁给我就成了。”

长缨没急着回答。

虽然说一直以为他以及还有身边人都在不断提醒着她成亲的事,但真正静下心来考虑,她还没有过。

“怎么这么急?”

“怎么能不急?”杨肃揉她的头发,“你不是也很想我早日成就大业吗?东宫都儿女好几个了,楚王魏王也都有了,我孤家寡人的,连个子嗣都没有,将来怎么跟人拼?

“实在不行,你就把嫁给晋王当作是为你的前途光荣献身总成?”

他知道她虽然肯为他拼命,但要说嫁人,跟他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却又未必豁得出去。

因此只能这么游说。

别的事他皆可由着她,这件事他没办法,与她成亲,与她生儿育女,也是他的理想。

长缨听着,伸手砸了他一拳。

第294章 不要乱说话

凌渊很快将试探少康的结果告诉了长缨。

翌日衙门里,长缨正吃着管速送来的饭,听他说完就想起来,冯家四爷,少擎的双生子哥哥冯少平坠马伤了腿,事情也是发生在四年前的秋天。

少平是与人月下遛马的时候摔下马来的,当时在郊野,马速快,他摔下来,命都去了半条。

好在最后保住命了,只不过左腿骨当时就断了,医治了四年,如今还是不能行走。

“你觉得这件事跟姑父的事有关系?”

“说不好。”凌渊道:“但当时少康回应我时有迟疑过,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就是了。”

长缨扒着饭,陷入沉思。

东阳伯与荣胤关系依旧密切,如果冯少平受伤之事东阳伯真的说过什么,而且还不能跟凌渊直言,那么也是很有可能涉及到什么秘密了。而荣胤若也有秘密,他们又从未对外透露,那这两人岂非就有些不寻常?

“头儿!”

正想着,程春急哄哄地过来了:“太子出宫了,今儿上了早朝,早朝后又去了詹事府!”

长缨听到这里,立时就加快速度把饭扒了,而后抓起剑道:“这事你先盯着,我先去巡个宫,你等我,我回来再跟你合计!”

凌渊站起来:“我正好也要去趟五城衙门送份卷宗,先走,这事回头再说。”

长缨也无意见,急急忙忙地往南三所那边去。

……

凌渊要给杨肃的是漕运总督陈之江的履历。

到了五城衙门,杨肃却进宫了,托了谢蓬转交,他又去往冯家。

冯少康的妻子连倩英是凌渊堂叔母的娘家侄女,算起来也该称他声表哥。

这两人青梅竹马,四月里成了亲,新近有了身孕,少康对妻子越见爱护。

但从昨日回府至今,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连倩英察觉了,帮他捏着肩膀,一面慢条斯理问他:“你这趟去,莫不是路遇到了什么姿色可口的小娘子?”

少康失笑:“你手痒想掐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连氏道:“那你为什么神思恍惚?”

少康吐气,却没说话。

片刻后又问她:“大哥在家么?”

连氏下意识往长房探了探头,道:“在吧,先前听大嫂说,在府里用饭的。”

少康起身,出门往长房去。

冯少殷没跟着杨肃他们出城,一则是真有事务要忙,二则是他并不想与杨肃走得过近。

毕竟他是东阳伯世子,也跟凌渊傅容不同。

凌渊是已经有了选择,而傅容父亲不在京师,他虽受皇帝喜爱,手里却没掌多少权。

加之又有之前唐家那事,两厢总算是有了交情,就是跟晋王府往来多些,也无可厚非。

因此他让少康去。

少康进来时他在后院里看一双儿女堆雪人,说了几句此去见闻,之后少康道:“前夜里惜之找过我。”

他抬眼:“做什么?”

少康凝眉:“他问及当年老四出事的事。他问老四出事当口,父亲可曾说过什么?”

少殷顿了下,转过身子:“你怎么回的?”

“我说记不清了。”少康面色凝重。“他还提到荣叔跟秀秀的事,我总觉得,他像是在暗示我荣叔这边有什么秘密,而荣叔跟父亲至今情份颇深,再加上老四当初——

“大哥,当年铃铛被逼入绝境,荣叔以出城令为饵谋求秀秀,真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么?

“而如果荣叔当年这番作为真有秘密,岂非这秘密父亲也有可能知道?”

冯少殷良久未语,他踱了几步,停在梅枝下道:“可你又有荣叔别的用意的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但是惜之对老四受伤之事的疑问,令我觉得可能不会只是巧合。”

“没证据就是猜测。”少殷转过身来,面色深沉:“朝堂水深,没证据的话,胡言乱语只会招祸。不要乱说话。”

冯少殷年长些,顾虑事情自然更加周全。他发了话,少康便抿唇不再开口。

“世子,侯爷来看望四爷,四爷请世子和二爷过去吃茶呢。”

少康与大哥一对视,神色又收敛起来。

……

长缨到了南三所,先跟少擎碰头把事情了解了。

原来杨际这几日便已经在为体面出宫做铺垫。到今日朝上,不但是附议了关乎赋税的两桩变法提案,更是递上了对减免漕运河工服役时长的一道奏折。

折子写的缜密精致,内阁大臣们也有半数人员附议,皇帝允准之后,校场余波便算是顺利过去了。

“方才与詹事段炀去了詹事府,约摸也快回来了。”少擎看了眼甬道说。

长缨也跟着看了一眼,而后摆手:“分批吃饭去吧,留几个人跟着我。”

詹事府这边,包括顾家旁支两位子弟在内的几位詹事和少詹事正在给杨际禀报近来廷议的政务。

“漕运那边陈之江上手极快,这小半年里已屡受肯定,目前值得担心的是晋王府。”

詹事甲说到这里,吐气道:“年前王府便将落成,据传皇上大约是想让晋王年后就入府,这么样一来,晋王的婚事便将提上议程。

“近来杨肃与沈长缨相熟的勋贵子弟走得颇近,若晋王与沈长缨成亲,未来必将给王府带来大助力,殿下须当重视方是。”

杨际盘腿坐在锦袱上,接了折子,道:“不必费这个神了。

“凌渊已让凌述进入五城衙门当差,等于是公然站队,杨肃跟沈长缨的婚事已经没有什么文章可做。”

詹事乙道:“那倒未必,皇上不见得会容凌家坐大。”

“可眼下正值晋王府用人之际,皇上也未必不会从权。”詹事丙说。

众人都看向杨际。

杨际握卷静坐了会儿,抬眼道:“眼下风口浪尖,咱们插手晋王府婚事百害无利。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沈长缨真成了晋王妃,那也得他们齐心才成。

“沈长缨可不是寻常闺秀,她是掌权的将军,不会由人摆布。杨肃娶了她,也不见得就会轻松。

“娶沈长缨就是握着把双刃剑,使得好了,有利是真的,可若使不好,只怕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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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没有人是不会变的

杨际走出詹事府,带着人回东宫来。

远远地见着有腾骧卫的将士在宫门下立岗,为首的将领个子不高,他想不起来谁,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沈长缨。

他停了脚,负手道:“沈将军?”

长缨扬唇躬身:“太子殿下。”

杨际垂眼睨她,道:“伤都好了?”

“托殿下的福,已当差好些日子了。”长缨回道。

杨际唇角勾勾,往前几步,停下道:“沈将军大难不死,想必有后福。”

“借殿下吉言,不过这个可难说。”长缨笑笑,“下官受伤也不只一次两次,光是四年前那次就已经吃过大苦头,至今也没见着享什么福。”

杨际眯眼:“四年前?”

“哦,”长缨道,“四年前我曾经受伤,还请过太医诊治来着。其实几个月前在杭州,也曾经遇到过一场刺杀,好在都还有惊无险。”

杨际想起来,四年前他曾起过要纳她为侧妃的心思,当时凌晏推拒的理由之一,似乎就是说她当时身体不适。

至于在杭州她被刺杀——

他看过去:“沈将军这么奉公守法,也会被人刺杀?”

“人心叵测嘛。再说南边海患重,见着朝廷官员想顺手捞几个钱财也正常。”长缨轻描淡写地。

杨际看了会儿她,道:“看来沈将军命中劫数不少。那可得小心了。”

“多谢殿下关怀,不过像我这等脑子不甚清楚的人……”说到这里长缨顿了下,接而又望着他道:“难免时常要做些傻事,大约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杨际深深看了眼她,与太监道:“既然沈将军脑子不清楚,那就送几枝老参到将军府去,给将军补补脑子!”

长缨目送他进了内殿,才收回目光。

“怎么样?”少擎问,“有没有什么苗头?”

长缨摇了摇头。

少擎还不知道“五爷”之内幕,她只说是要刺探杨际。

四年前她伤成如何,“五爷”最是清楚,倘若杨际是“五爷”,她但凡提及,他都不该是那副迷朦而需要仔细思索的模样。

他对她提及旧伤毫无防备,对请太医诊治也不敏感,对刺杀之事更是毫不回避,那么他是五爷的可能性其实很小了。

而他对她所说的“脑子不甚清楚”同样没有异常反应,便又把这嫌疑降到了最低。

这个结果其实已经在预料之中,如今得到进一步证实,便可以推测,五爷不是杨际的人,那定然也可以排除是顾家的人。

在当年杨际要杀钱家、皇帝下旨杀钱家,而杨肃却暗中想保钱家的情况下,这个五爷阻拦杨肃的行为,就跟皇帝和杨际的的目标是一致的。

既然不是杨际,那就有可能是皇帝。可皇帝难道会认不出来前去行事的会是他儿子?会把他困在荒岭达半月之久?

……

乾清宫里,杨肃正在给皇帝呈览五城衙门的奏折。

皇帝墨须之下双唇微抿,边看边说道:“两个月而已,京师治安明显见好,看得出来下了功夫。”

杨肃谦逊颌首:“也并非儿臣一人之功,除去整治的章程是沈将军列的,另有好些法令也有赖各级官吏配合方得以实施。而最大关键,是得益于父皇的支持。”

皇帝扬唇:“你就是会说话。”

杨肃笑笑,瞅瞅他神色,又拿出另一道折子,呈上去道:“还有件事。儿臣相中了怀远将军沈长缨为妻,想请父皇恩准,择日请媒,行三书六礼。”

皇帝目光从手里奏折上抬起来。

“沈长缨?”

“正是。”杨肃颌首,“儿臣认为她非常适合晋王妃之位。”

皇帝凝眉,目光在窗外一盆雪松上虚停了半日,说道:“你的皇兄弟们,可从未有娶高门女子为妻的先例。

“太子妃的父亲甚至只是个举人出身。

“沈长缨不但自己是朝臣,背后还有庞大的凌家,她如何能做晋王妃?”

“凌家忠君爱国,别说长缨不是凌夫人亲女儿,就算是,儿臣认为也无妨。”杨肃道。

“无妨?”皇帝轻哂,说着负手站起来,缓步踱到他跟前,道:“不要忘记了斗争的残酷。没有人是永远不变的。”

“变与不变都是相对而言。如果大家目的相同,变也不能称之为变。所谓‘变’,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而已。”

皇帝未语。

杨肃思量片刻,接而又道:“其实儿臣以为,为大局着想,才更应该在此时此刻成就这桩姻缘。”

皇帝侧首看着他。

他起身道:“沈长缨在校场上不顾一切地帮儿臣谋夺下五城都督之位,此举震惊朝野,天下人都在等着儿臣的表现。

“她又文武双全,确有治世之能,儿臣若聘她为妇,不但可满足天下百姓对儿臣的期待,同时也掌握住了一个人才,于眼下之情势而言,难道不是利大于弊么?”

皇帝凝眉未语。

杨肃往前两步,又道:“以当下之势,如何利用人脉安定局势方为当务之急。”

皇帝站了半晌,看他两眼,踱步道:“你这哪里是谋利?分明就是被那丫头给迷住了。”

“父皇明鉴,儿臣确是从大局考虑,只不过儿臣的个人意愿刚好顺应了大局而已。

“眼下最不愿看到我与沈长缨联姻的便是顾家,此婚若不成,他们指定抚掌称快。”

与皇帝纠缠后患与否无任何意义,眼下局势未定,倒不如述以利益来得有效。

但皇帝凝神半日,仍道:“搬了府再说吧。”他坐下来,递了张纸给他:“钦天监已经拟了日子,选在正月初五。你先看看。”

……

杨肃出了宫门,对等候在承天门下的秦陆道:“你去备份至诚之礼,回头随我去趟宋家。”

皇帝这边会有阻碍在他意料之中,但不管怎么说,他没再一口回绝,便说明路还没堵死。

遇上父子矛盾,直面起冲突求结果还不如请个中间人说合来得有效。

而当下除去宋逞,他竟是想不到还能有更好的人选——与宋逞虽然也谈不上有交情,可胜在宋家也是东亭侯府的政敌啊!

第296章 你懂“军令如山”吗?

杨际进了内殿,停步在门槛下,又情不自禁地往宫门方向看了两眼。

冯素迎上来。

杨际道:“沈长缨掌了腾骧卫,近日赵峻那边没有什么消息来么?”

“沈长缨入营之后没闹出什么动静,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连一把火都没烧过。只不过防卫上却让她带来的几个手下把控得滴水不漏。

“赵公公曾着人几次暗中试探,最终都无机可乘。”

杨际凝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又明知道腾骧卫是什么个状况,怎么可能没动静?

“不要疏忽她。”

冯素颌首。

……

禁军衙署里几乎日日按步就班,没有什么突发意外,上下衙时间算是比起六部三司来还要更稳定的行当。

少擎自宫里出来后就下了衙,府门前刚好遇见凌渊自家里出来,自家大哥二哥正送他上马。

他也停步送别,等人走了回转身,忽见冯少殷冯少康皆一脸深沉地望着凌渊离去方向。

他愣了一愣,眨眨眼再定睛,面前这两人却又已神色如常,轻睨着他跨了进门。

长缨回到衙门,高诉明就为着衙署里宫禁排班的事来寻她。

按例是每月初提交一次,三个指挥同知同时负责。

上个月长缨虽然没进衙,但少擎他们已进来了的,当时因为剩下来的老一批同知只留了高诉明在,于是便由他负责,这无可厚非。

但这个月又是他排,长缨就问起来:“冯将军与罗将军为何未曾参与?”

除去少擎之外,另还有个同知叫罗桐,是金林卫那边过来的。

高诉明道:“冯将军和罗将军毕竟初来乍到,末将就暂且代劳了。”

长缨抬眼,微微扬唇:“高将军倒是说得理所当然。将军这么爱护同袍,不知打算代劳到几时?”

“那就且看看二位将军对差事熟悉得如何。倘若能得心应手,末将自是求之不得。”高诉明皮笑肉不笑。

外头把面前这女将吹嘘得如何如何,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

这一个月来,他瞅着她行事下令,虽然井井有条,但要说多有震慑力,并没看出来。

想来当日在擂台胜得那场,也不过是凭着一腔憨劲而冒进。

论资历自己是从军十年的将领,进这禁军中的头领也有四五年的时间,论见识,不管是宫里的还是朝上的,他一年到头也都不知道要接触多少个。

不管怎么看他都该是这腾骧卫的一把手,一个黄毛丫头而已,竟爬到他的头上指挥他,还想提拔自己的属下,是不是太不知自己斤两了些?

长缨一言未发望着他。

眼下这表上,少擎与罗桐所领之人大多皆排在白日,高诉明跟吴侧妃有勾结,只能通过宿卫的时候伺机碰头,若排班的差事旁落到少擎他们手上,他跟吴侧妃的联络必然遇到阻碍。

掌握着排班便掌握着宫禁,到姓高的这里,所以还不单单是争权的事儿,他不放手,更多的自是跟他们私下里那勾当有关。

想到这里她再看了眼那班表,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高将军了。”

“份内事而已,将军不必客气。”

高诉明见她仍旧没有动怒,愈发认定她是只纸老虎。

“不过高将军的话也提醒了我,”长缨话锋一转,漫声又道:“眼下将近年底,进宫的官员日益增多,人一多,眼就杂了,高将军作为腾骧卫的老将,肯定也不希望出什么漏子吧?”

高诉明不知她卖什么关子,但问题来了,也只能应了声“是”。

“那就传令下去,将现有的四支千夫所人马洗乱花名册,重新组队,而后再按高将军所排的班次宿卫。”

长缨目光扫过来:“既然高将军认为冯将军和罗将军差事不熟练,那么我就让他们多磨合磨合,相互间取长补短。

“也免得到时候生出错漏,还得你我一起来担干系,你说呢?”

高诉明愣住。

他在腾骧卫数年,自然也聚拢着一批拥趸。这批人也往往被他引为大用,也正是他安排着夜里宿卫的这一批。

沈长缨要把队伍打散重组,那岂不是把他的计划全部搅乱了?

“这……”

“时候不早,高将军去办吧,申时之间须得办妥,这是军令。”

高诉明脸色更是难看了,眼下已午时末,到申时撑死了也就一个多时辰,这是说根本连私下周转的时间也没有?

“我以为——”

“高将军身为武将,懂得‘军令如山’四个字吗!”

一直不温不燥的长缨忽地将案头镇纸拍在桌面上!乍起的声音将屋里震出一片死寂。

高诉明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脸都憋成了青紫色,退了出去。

长缨寒眼望着他背影,半晌后把程春刘柄传了进来:“你们俩负责跟随高诉明重新组队,不要出差错,也不要让他钻什么空子。

“把原先的队伍的名单保留好,而后与组完之后的名单作对比,哪些人调去了谁手下,不但心里要有数,还要审核无误!”

二人领命去了,长缨再坐了会儿,也起身下衙。

宫禁防卫是重中之重,眼下将到年末,是最容易出乱子的时候,高诉明居然在这当口跟她叽叽歪歪——

本没想这么快与他对上,既然不识时务到能公务相挟,她自然也没有再容忍的道理。

高诉明出了门,迎面便碰上几个值岗的士兵。

士兵们显然是听到了先前的动静,此时看到他,均目光闪避,瞅向了别处。

高诉明咬牙,大步离开。

隔壁院里监督太监赵峻立在窗前看了看,挑着竹帘的手指收回来,立在阴影下久久未动。

长缨回府后即着谭奕送信去武宁侯府,转告今日自杨际碰面后得到的结论。

谭奕等着凌渊回来才亲自交付。凌渊看完信后他也提笔回了几句话,让他带给长缨。

凌夫人在门下又把谭奕喊住,让他带了个护身符,以及几身新制的冬衣回去。

符是昨日进香时顺求的,冬衣则是她自己裁的,让身边丫鬟新做的。

从前长缨在时,也常由凌夫人裁衣,尺寸都有数,身边丫鬟女红也是极为出挑,这几身衣裳,自然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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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成大事者

谭奕回到沈家把东西转交,长缨先打开衣裳一件件比过,又问了些家常,知道凌夫人近来忙着凌颂婚事,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

又想起她已答应杨肃成婚,而凌家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她得跟凌夫人通通气,这么着她回头得约时间见个面才成。

说到这儿,却也不知皇帝究竟态度如何?

再把凌渊给出的便笺打开,看完后又皱了眉头。

“侯爷说什么了?”折着衣裳的紫缃问。

“他去过冯家,打听少平当年摔伤的事,但少殷他们兄弟却都说印象模糊了。”

紫缃微愣,缓下手势:“怎么会印象模糊呢?冯家那么多人,便是有记不清的,也最多一两个,不至于所有人都记不得。”

长缨心以为然。

但总之这就更显得不寻常了。他们隐瞒着不肯说,也不知道是在顾忌什么?

原本还只是觉得荣胤这边有问题,这下可好,连东阳伯府都察觉出问题来了。

冯少殷他们都含糊其辞,那即便不是东阳伯示意过的,也至少是符合东阳伯意愿的。

而偏偏荣胤跟东阳伯还交情极好,他们难道真的有秘密?

而他们的动机,又究竟是善是恶?

晚饭前傅家又来人说傅容约她去顺天府。

秀秀改籍这事也很要紧,她便应了翌日晌午在顺天府碰面。

杨肃去往宋家,将来意诚恳说出,其实是没太费周折便请动了宋逞。毕竟有宋钧那大嘴巴在,杨肃和长缨之间什么状况,宋逞也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站在替皇帝着想的立场,杨肃始终是要大婚的,既然如此,于眼下而言,倒还不如娶了沈长缨。

宁氏却对此持不同意见:“嫁去深宫有什么好?规矩太多了。”

宋逞却道:“立规矩的都是成大事者,能成大事者,规矩又焉能轻易束缚得了她?眼界还是要放长远一点。”

宁氏脸红,不吭声了。

杨肃出了宋家又到了沈家,把请婚的过程跟长缨说了。

长缨仔细地咀嚼着皇帝的回话,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五爷的事情到排除了杨际与顾家这里,便又且停顿下来,凌晏的事故也止在了在荣胤与东阳伯有秘密这一步。

如今就看介时去通州,是否能带出什么新的线索来了。

临近年底,进京述职的各地官吏即将陆续抵京,杨肃自然是无暇他顾了。

五城衙门对京师防务的疏理刚有成效,规矩尚未成型,自不能倒退,谢蓬已到了三句话不离差事的地步,黄绩周梁他们也硬生生从昔年只懂行军的军头被逼成了干练的强吏。

在沈家坐了半刻,杨肃也就走了。

翌日到衙门,门下就遇见了走在一道的赵峻和高诉明。

长缨停步微笑:“赵公公早。”

赵峻拱手:“沈将军勤勉,日日早到,让人钦佩。”

长缨笑了下,看向高诉明。

高诉明神情木然,大约正处于理性上觉得应该要维持下面子情,但又因为心里愤然而无法弯腰的状态。

长缨回了房,先传程春刘柄来问昨日重组的事。

二人把名册呈上来:“照将军吩咐的,全程紧盯着高将军,没让他有任何做手脚的机会,但是末将看他的脸色十分不好,不知道回头会不会使别的绊子。”

长缨仔细看了两遍,说道:“你们谁到五城衙门找找东城指挥使苏恪,问问前几日我托他的事有没有眉目?”

赵峻与高诉明出了门槛,一路余光觑着他脸色,不急不徐地笑道:“高将军资历摆在那儿,何必跟后辈一般见识?”

高诉明望着他,也笑了下,同抬步了。

打发走程春二人,这边厢管速又送饭来了。

饭后长缨便直接往顺天府来。

说到顺天府,又不能不说到之前唐家那案子。

唐鉴与陈雄均被押入了牢中,毕竟不是大罪,关了一阵子便就放出来了。

唐鉴被刺杀过一次之后,后来居然安然无恙,再也没有意外发生,而陈雄那边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凶险。

这就更加肯定了刺杀的人是为着那坑里的银子——或者说线索而来。

杨肃派了个年轻的幕僚跟随孙燮在查这背后之人,想必是没有什么进展,因为不光是杨肃那边没有消息来,孙燮在看到他们到来的时候眉头也是凝结着的。

“穆氏原先入了荣府的籍,大将军没出面,我这里至多给她改个庶民,倘若要改入沈府户籍,就非得有大将军立字不可。沈将军你看如何?”

长缨当然是想让秀秀入她的籍的,她有官身,秀秀成了沈家人,就成了官眷,不管是来日对她自己也好,也孩子也好,都有莫大益处。她道:“没有别的办法么?您看,倘若我请王爷过来作保,可否通融?”

让荣胤立字是不可能的,她再也不想求他。倒还不如沾杨肃一点光。

孙燮疏离的微笑不变:“王爷能作保当然份量足够,可这是章程,得入档备查,本官也没有办法循私。”

说完他又道:“其实将军也不必纠结,等过到几年,再寻机会改改,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当口要一步到位,难免不合规矩。”

长缨想想,凝起神来。

傅容道:“便是去寻荣叔,他眼下也不见得搭理你,今日是荣婶下葬之日,这几日注定无空。”

长缨暗戳戳想起杨肃说要成亲的事,若是真成了,到时候她这个儿媳妇跟皇帝讨个旨意,要改个籍想来也不是很难,便就罢了。

俞氏落了葬,荣府尘埃初定。

晌午后荣胤正料理着府内后事,荣安便把沈长缨去顺天府给秀秀改藉的消息报上来。

“沈将军请了傅世子出面,拜托孙燮越过荣家给娘子改藉。孙燮因为陈唐两家那案子,与晋王府与傅家近来多有接触,已经受理了。”

荣胤道:“改成什么?”

“是庶民。”

荣胤把茶盅放下,盯着荣安看起来。

荣安纵然跟了他已有二三十年,这样目光之下,也有几分不自在。

半晌后荣胤收回目光,顺手拖纸写了几行字,而后加了个印递给他:“拿去给孙燮。”

第298章 我想一网打尽

裙上之臣正文卷第298章我想一网打尽长缨眼看着孙燮在秀秀户藉上落了印,旋即跟他施了个大礼,与傅容出了衙门。

傅容边走边望着她,笑道:“是不是挺高兴?”

长缨吐了口气,道:“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因为若不是为我,秀秀压根不必受这四年苦。

“但好在错误挽回了,改了这藉,她就真正自由了,又还是欣慰的。”

她收好了文书,又笑道:“有劳傅二哥帮忙。改日让侯爷作陪,我请你吃饭。”

傅容但笑不语,走了两步道:“听说太子已经出宫上朝了,你衙门里的差事办得怎么样?

“我听说,昨日你们卫所在重组,搞得动静挺大。这么快,你就要杀鸡儆猴了?”

长缨沿着街畔漫步走着,微笑道:“就是没有高诉明,有个赵峻在,我也是得有动作的。

“其实也不快了,我都已经调职两个月,正式入营也将有一个月,禁卫军不是等闲屯营,一切反骨都得清除。”

“高诉明与吴侧妃勾结的事查得如何?”

“目前掌握了部分证据。”

“那为什么没动手?”傅容问。

长缨笑容敛了敛,停步道:“就是除了高诉明,还有个赵峻。我尚且还没有可以足够将这两人踢出腾骧卫,并且还能不失控的把握。

“赵峻这个人比高诉明沉得住气,且他是有一定势力的,不像高诉明只是倚仗资历,所以我不能轻举妄动。”

傅容说道:“东宫疑心极重,此事只要捅到他面前,高诉明定然不保。

“至于赵峻,终究不过是个太监,你或许可从皇上这边下点功夫,只要皇上下旨撤他,便可无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赵峻倒戈东宫的事情我们知道,皇上多半也知道,为什么皇上却没弄走他呢?”长缨望着他说。

傅容轻挑了一下眉头。“你是想说有东宫撑着他?”

“虽然不见得东宫一定有这个能耐,但至少东宫是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棋子。他是一定会设法保住他在腾骧卫的。

“皇上没除赵峻,我想,还是不愿跟东宫起冲突,让禁军存在的漏洞公开出去。”

禁军是整个宫城的护卫,自然不同别处。而皇帝当时在校场听从了杨肃的建议,答应让她来担任指挥使,也许也是希望她能肃清卫所吧。

只是赵峻和东宫的猫腻她还没弄清楚,之前曾让少擎去查,不知道查出来不曾。

傅容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长缨笑了下,没说话。

赵骏是先帝还在的时候入的宫,原先是乾清宫的小太监,后拜了尚宫局的掌印太监为干爹,便一路往上,逐渐掌权。

皇帝上位之后,他又被调到了腾骧卫,据长缨近日着人暗访所得,赵峻在城西有座三百亩的四进大宅子。

三百亩地的宅子虽说算不上顶奢华,但一个太监,是断断用不了几百亩地的宅子的。

而他赵峻又并非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就算有赏赐,也不见得能撑得起他这样的排场。

所以他极大可能是借着腾骧卫掌管马务之便敛财……

“世子,老太太传话来,让您即便回府。”

两人正立在树下说着话,这时候傅家小厮却到了跟前。

傅容凝眉:“何事这么急?”

“礼部林尚书府上的大奶奶与林家小姐前来拜访。”

小厮边说边偷瞄了他一眼。

长缨听到林家小姐后会意,即笑道:“傅二哥先忙,改日再聚。”

说完上了街头。

傅容身为傅家世子,尚未娶妻,虽说是性子挑剔,可傅家长辈又怎可容得他任性?

不用说,日常说亲议婚什么的,自然也是常有的事。

傅容目送她离去,回头看了眼小厮,也上了马。

长缨直接回了衙门,恰在公事房里的少擎拿着一叠文书跟着她进了房。

“苏恪那边有了消息,说是自他盯梢开始,金福记柜面上所有仿照宫制的头面首饰全都撤柜了,近日连宫里前往走动的太监并不见有,若问起背后股东,掌柜的与伙计俱皆缄口不言。”

长缨道:“那这吴侧妃反应还挺快。”

“以及,安晟最近的确常在福清寺出没,就算是他不在,也有安家的人在,安家似乎真的跟咱们一样,盯上高诉明了。”少擎又说。

长缨凝眉:“这个时候才盯上,那这两人素日行事看来还算是谨慎的。”

可这么谨慎,也还是让傅容给揪住小辫子,并且捅给她了。

少擎道:“咱们现如今有姓高的和吴侧妃勾结的证据,先把姓高的除了不行么?”

“那有什么用?”长缨道,“赵峻是东宫的人,倘若我们贸然先动手了,不管成不成,他都会当那个在后的黄雀。

“而倘若咱们未能将高诉明一招致命,那么赵峻绝对会趁机堵死我后路,这样的话,我们就完全被动了。”

少擎道:“那怎么办?”

长缨静坐良久,杵着杯子喃喃道:“我当然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着她又想起来:“之前让你查赵峻是怎么倒向东宫,有消息么?他背景如何?”

“赵峻没什么大背景。”少擎道,“他祖藉岭南,没有父母家人了,原先有个姐姐嫁了人,与丈夫也先后死了,只留下个外甥。

“原先也是穷得要死要活的,后来赵峻发迹,这个外甥就成了赵峻的至亲。

“赵峻挺疼他的,如今也在京师,钟鸣坊那带一连三间米铺,都是他的。”

“那赵峻是怎么会成为东宫的人的?”长缨问。

“说起来还跟早两年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有关。”少擎道,“那大太监病死在任上。

“当时几个人,包括赵峻的师父也在争抢这个位置,后来让如今的掌印太监抢赢了。

“而大约赵峻师父这拨人当时用了些什么不光明的手段,输了之后就遭到了报复,赵峻师父落井死了。

“赵峻逃过一劫,后来调到了腾骧卫,刚开始日子也不好过,但之后就有人察觉到他在东宫出入。

“虽然不能肯定,但想必是东宫许诺过会保他,而他也答应当东宫的狗腿,把住这宫门。”

第299章 朝中的“新贵”

宫里进出,什么事能是禁卫军没数的?禁军都是皇帝的,太子没有资格掌管和过问,如今能有个赵峻暗中放水,东宫多了多少便利?

“总之近年赵峻不但安然无恙,而且手头越发阔绰,好些人都心照不宣了。”

长缨点头,坐片刻,道:“你刚才说,安晟近日都在福清寺?”

……安父安自儒如今是工部郎中,杨际将他提到工部,自然也是有用意在。

漕运上水利河工修造颇多,不让自己人掌管,免不了出乱子。

所以安自儒虽然至今仍是个正五品,但在东宫行走,体面还是有的。

以至于连至今未曾诞下子嗣的安侧妃也有的是底气跟吴侧妃等较劲。

那日福清寺里安晟莽莽撞撞跟徐家小姐起了冲突,翌日安自儒就着夫人领着儿子前往徐家赔罪。

岂料徐澜兄妹当时跟晋王出了城,想着只有徐夫人在,见不着徐澜,这事终是不成。

便等到他们回府之后,又探听了徐澜这日正在府里,这才登门。

徐澜知京师不比金陵,不是他们徐家能任性撒泼的地儿,总归是依礼见了安晟,又不卑不亢地回了几句话算数。

徐瑾若却对安家人是半点好印象都没有,出于礼数,去了徐夫人处见了见客。

没料到安夫人见她模样秀美,娇甜如人,行止又十分端方,再想想她又是这样的家世出身,便起了心思,问道:“也不知姑娘许了哪户高门?”

徐夫人捧茶微笑道:“亲倒是未许,不过她父亲自来疼她,说是要亲自为她选婿,我也乐得撂手。”

安夫人想想徐耀还在辽东,不知几时才调回来,便没再往下问了。

回到府里,见刚落脚的安晟又要出去,安夫人不免道:“你又要去哪?你近来忙些什么?”

安晟已经于去年中了举人,为了撑起家业,安自儒已经给他在光禄寺谋了个未入流的副使之职,以便在历练的同时,来日仍可下场参加科举。

如今房里虽已有了个侍妾,也新生了个庶子,可婚事没说好,看他近来成天在外游窜,总不免让人着急。

这满京城里,能跟他们这新贵合拍的人家,竟也找不出几个。

他们规矩多,在议定婚事并且娶进门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落什么话柄在外。

安晟道:“姐姐前几日给了我差事,让我盯着腾骧卫指挥同知高诉明,疑心他与吴侧妃有不轨之举,我岂能不遵?”

说到这里他又凑过来,道:“我还听说,这高诉明昨日让沈将军给拿捏了,命他一个时辰将卫所兵士重新组队,这么看起来,这个沈长缨是要跟姓高的过不去了。

“若我能将高诉明的把柄抓着,回头捅给沈长缨,借她的手把姓高的除了,曦和宫不也要遭殃么?”

安夫人闻言,便无话可说。想了下,又道:“你既去福清寺,也顺道去寺里给你姐姐拜拜菩萨,求个子嗣。

“你姐姐生不下皇孙,终是不妥。曦和宫就是倒了,指不定还能借着皇孙翻身呢!”

想到这个安夫人就头疼。

算起来女儿已经进宫三年,一直也是康康健健的一个人,宫里的三个侧妃,吴侧妃已经生了个皇孙,洪侧妃也生了郡主,就连最不受宠的太子妃都有皇长孙。

独她家女儿从无动静,虽说如今丈夫担着工部差事还算得力,太子也不曾亏待女儿,可终究不踏实。

安晟答应着,走了。

……

长缨回府,准备先把秀秀改了籍的事跟大家通报,刚跨进门,却见前来迎门的泛珠满脸喜色。

没等她开口,泛珠已道:“姑娘出马,果然一个顶俩!这下可好了,娘子日后就是官眷,大可底气十足地与人往来出入了!”

长缨纳着闷呢,黄绩嘴快,已在院子里接话道:“方才顺天府孙大人着人来送娘子的户籍文书。”

长缨更为疑惑,那文书她不是带回来了么,怎么又送来?

泛珠就飞快进了屋,把文书取了出来,接而秀秀她们也出来了,一个个脸上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傅世子这样能耐,居然直接把我的籍改进了沈家,我本想着荣家不出面,能改为庶民就不错了,如今这,这——”

长缨惊讶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掏出身上的文书,分明写的是民籍,再看看她们手上这张,又的的确确立归入了她将军府籍下,且还有顺天府尹的印章不假。这又是怎么回事?

“来人没说什么?”她问。

“没说。只让我们面呈给你。不过这里还有封信,是要给你的。”秀秀又从盈碧手里接了信给她。

长缨打开,看完后又忍不住愣了愣。

“说什么?”秀秀问。

长缨望着她,半日道:“没什么。”

信是孙燮亲笔写的,交代了之所以改成是官籍是因为荣胤那边提供了文书,顺天府因为章程齐全,因此顺利把她出身又改了。

荣胤会知道这件事倒也不意外,毕竟秀秀跟荣家有关,或许孙燮曾使人去知会过他也未定。

但他又是送钱来,又是这般配合着给秀秀改籍,是什么意思?

但这事似乎也不该她瞒着,想了想,她又还是道:“是荣胤配合顺天府改了的。”

秀秀怔住。

晚饭后长缨收到少擎传来的安晟又到了福清寺的消息,并且的的确确是在盯梢着金福记。而且还捕捉到他在菩萨跟前求子。

安家就一子一女,安晟未成亲,求子自然不会是为安晟自己求。

安侧妃至今无嗣,在皇室来说是大事,安家会为这个着急,长缨不意外。

吴侧妃是被献进宫的,只有一个叔父远在辽东任职,而洪侧妃父母健在,却放了外任。

所有嫔妃里,倒只有安家任着京官,如果不是因为无嗣,安侧妃早已经凌驾于吴洪二人之上,何至于形成如今这三英并立的情势?

不管怎么说,安晟此举,说明是冲着高诉明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吴侧妃来的,便毫无疑问了。

第300章 她想清除异己!

长缨连夜安排谭奕去办了几件事,这才就寝。

接连出了几日太阳,积雪已经在逐渐消融。

卫所人员重组之后,这两日班次人员一片稀烂,曦和宫的消息传不出来,外头的消息也传不进去,让人焦躁。

高诉明大清早沿着宫墙走了两圈,望着岗哨里那些生疏面孔,又恨起了沈长缨。

高家本不是什么殷实人家,最先是军户出身,到曾祖这辈才混上个将领,脱了军籍。

当年四处奔走托关系入了京师六卫,最后又进了腾骧卫,也算是勤勤勉勉。

可勤勉当差又能有多少油水?

他儿女三个,还上有父母要供养,而同辈的家底殷实的同袍将领们都成日里花天酒地,鲜衣怒马,他能看着不心动么?

所以当某天夜里,吴侧妃着太监寻到他,让他替其在宫外置铺子行事时他就应了。

早年吴侧妃进宫时他正好任着随行统领,当时有过接触。

后宫的女人日子像外头想象的那么好过?尤其这东宫后宫还不如皇帝后宫。

东宫里除去太子妃与低阶的选侍美人不算,光是侧妃就有三个,这三个为争高低,哪个不是用尽了手段?

而用手段又怎可能不需花费?

皇帝还有国库呢,太子有什么?

他也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段敛财。他和顾家死死地霸着漕运不放就是说明了一切。

太子敛财,谋的却是他的大事业,不可能有多少漏给后宫。后宫侧妃们要打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吴侧妃娘家远在辽东,跟前无人,托了给他,里应外合,她自己赚了钱,也没让他空着手,也算一举两得。

这两年靠着帮她在宫外打理事务,他已经挣下了一座宅子,手头也宽裕了不少,有闲钱跟同袍应酬。

因为他加入的圈子逐渐高贵,也让他多出了不少便利,也从中获得了很多好处,这都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

而这一切,又都是倚借着吴侧妃才达成。

眼下沈长缨将他与吴侧妃联络的方式拦腰斩断,吴侧妃的消息出不来——

虽说有太监传话,可终归有些事情不宜知道的人太多,而他这里也没法传东西进去——

东宫是太子一人的天下,让太监传送,当真那么安全?

而关键是,太监在后宫,他一个禁军将领,怎么进得去找到太监?

这一切做不到,很可能外头的事情也要受影响。

这影响的可直接是钱!

高诉明想想从前的局促,牙关紧了又紧。

“将军,连公公来了。”

听到传话声他立即后转,看到立在廊下的太监立时走过去道:“公公来的正好……”

……

午时不到,长缨就自谭奕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收纳下来,又交代少擎他们看好赵峻不提。

再说连福回到曦和宫,把高诉明的话跟吴侧妃说毕,吴侧妃将正舀着燕窝的汤勺重重一放,就站了起来。

“沈长缨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她针对的应该是赵峻,怎么会针对他?”

“沈长缨是利用手段当上的这腾骧卫指挥使,她一来定然是要铲除异己的!

“原先三位指挥同知只剩下高将军在,她自然不放心,得变着法儿地把他挤走。

“侧妃,沈长缨这一手可来得阴损,虽说排班的班次是高将军定的,咱们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瞅着空子,可终究不方便了。

“咱们还得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麻烦才是!”

吴侧妃沉凝脸,半日却道:“不必慌,这事儿动的不只有咱们的利益,就是咱们不动,殿下也会动的。”

高诉明担不起挑衅沈长缨而后招来祸事被吴侧妃问罪的后果,在连福面前颠倒黑白再添油加醋一番,便将吴侧妃一腔怒意全倾倒在沈长缨身上。

再说杨际复朝之后,近日与顾廉主攻手头政务。

杨肃自担了五城都督,一面狠抓京城防务,一面借公务之便招揽贤才,声势逐渐已呈火热之势。

据各部暗查得来的消息才知道,这两月不光是城内盗窃、寻衅滋事等案件急剧减少,入冬以来各城排水以及路面检修等等也得到了有效改进,城内商户与百姓也对五城衙门风评也大有改善。

而如今的十王府,确切地说是杨肃周围,已经有不下于六个幕僚,于各路政务出谋划策。

由于他招揽的又多是无身家背景的寒门士子,并对当中有识之士大加重用,又在士子之中博得了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相较于之前在校场展现出暴戾一面的杨际,这个进京入朝不过数月的晋王,声势上已有与东宫分庭抗礼之势。

杨际正翻着案上奏报的时候,赵峻来了。

“殿下。”赵峻行了礼,“沈长缨不知何故,这两日把宿卫队伍重组了。班次乱了,那素日需要进出东宫的那些物件儿可就没法儿顺利进行了。”

杨际顿了下,望着他:“她怎么突然如此?可是你们留了什么把柄给她?”

“奴婢绝未留下什么疏漏!但是前两日,沈长缨突然向高诉明发难。奴婢猜想,她是终于想要清除异己了!

“指挥同知尚余有高诉明是原先老将,不把他清走,彻底换成自己人,她是不会放心的。”

杨际当初找上赵峻,让他成为东宫眼线,就是为着方便他这边人和物进出方便。

眼下沈长缨突来这么一招——虽说自她进腾骧卫起,他就料到她会有动作,这时候才动手,他还觉得比意料中迟了,但她真操起了刀来,还是增添了不便。

他道:“传送的物件先走腾骧左卫。你去想办法,让她沈长缨先滚出腾骧卫!”

……

长缨很快自手下收到了吴侧妃身边有太监来找高诉明,以及赵峻去了东宫的消息。

打乱班次重组队伍并非她一时兴起,高诉明给吴侧妃办事,赵峻又给杨际办事,这两边必然都有了一批养熟了的禁军将士。

打乱了他们,也就等于扰乱了他们的阵脚,虽然不见得能彻底阻断,但至少会让他们恼火,所以高诉明会去找吴侧妃禀报这是肯定的,赵峻会去找杨际也在她意料之中。

而赵高两人,必然又会将锅甩到她身上,这也毫无疑问。

不过这都不要紧,反正就是没这锅,杨际也恨不能嚼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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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她有什么目的?

她二话不说,交代少擎仔细盯好赵高二人,而后便除下盔甲换上常服出了门。

回到府里,跟穆秀秀道:“你帮我办件事……”

说着附耳细述起来。

秀秀立时丢下算盘,换了衣裳,带着盈碧上了街。

长缨也唤上了谭奕带了几个护卫,随在后头前往。

穆秀秀进了金福记,让小二去唤掌柜的过来。

当初不过是浅浅一面,掌柜的自然是已经不认得她。

但看她装扮精致,面庞圆润,因孕态初显,自带有几分浑然天成的雍容,而身边的婢女也大气沉稳,猜着是家世不凡的大买主,当即迎出来。

介绍了几件不合意,又进内拿出几件上品。

秀秀看了十几件,才挑中了一对羊脂玉镯子,正待掏银票付钱,她忽然停住道:“我家官人在对面茶楼,这上百两银子的物事,我妇人家不会看,还得让他掌掌眼才好。掌柜的可否带着这镯子与我去对面走一趟?”

铺子对面是家也开了有许多年头的茶楼,百把两银子的东西,于他们开铺的人来说不算顶要紧,但于买主来说又确是不能疏忽。

再说就在对面,也不怕路上有什么闪失,掌柜的便将镯子包好,让穆秀秀押了只价值同样不低的金钗,然后带着几个伙计一道进了茶馆。

掌柜的看她们主仆行事不紧不慢这气派,更是不疑有他,上了楼,并到了当中一间雅间。

跨步进门,屋里果然已经有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听乍然声起,一声清脆的“拿下!”,接而被关上了门的屋里就已经蹿出来几个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给摁下了!

同来的几个伙计反应过来连忙相护,但哪里是对手?刚出了拳脚,这边厢则已经让人给按趴下来!

“看座!”

清脆的声音又起,面前来了个人,一双精致而秀气的官靴,往上是绯色绣金钱豹纹的三品官常服。

再往上看是具实在称不上魁梧的身躯,这身躯之上有凌厉目光下来,但那张绝尘的脸却带着三分笑意,晕晕淡淡地看着地下。

掌柜的被押着坐到了椅子上。长缨提着袍子在他对面坐下。

“您,您想干什么?”

猜不透长缨来历,掌柜的先凛声问起来。

“没什么大事,就问问你吴侧妃和高将军开这铺子,整这么大排场的用意是为什么?”长缨慢条斯理道。

掌柜的脱口:“当然是为了赚……”

说到一半才恍觉说漏了嘴,立时止住,但看到气定神闲睨过来的她,也知为时以晚。

长缨勾唇:“这么说来,铺子的主人的确就是吴侧妃了?不过东宫虽然不如乾清宫富有,但太子殿下这些年也没少经营,不至于让她一个正经的侧妃过不下去日子。

“不知道她撇下身边太监不用,偏让朝中武将帮忙运作,她赚来这个钱是要做什么?”

掌柜的无言以对。猛咽了几口,他道:“你是谁?!”

端坐着的穆秀秀从旁冷笑:“京中几个女官能着三品官服?连沈将军都不认得,活该你倒这个霉了!”

掌柜的怔住。

“把吴侧妃开铺的目的说出来,我让你活着。”长缨说着自袖子里抽出个账本,扔到他面前桌上,“这是自你住处搜出来的账本,我看了看,就今年这一年,你借着这金器行可捞了不少油水。

“这账本不管是丢给吴侧妃,还是丢给高将军,相信不出三个时辰你就要没命!”

掌柜的脸一白,瞪大眼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

“只要你有把柄,我又盯上了你,又有什么不会的?”长缨道,“说吧,我还赶着回去吃晚饭呢。”

吴侧妃在外经营买卖算不上什么致命的把柄,就算是把她跟高诉明勾结的证据丢给杨际看,也顶多是把高诉明给治了。

原本她也是想过能踢一个是一个,先把高诉明给弄走再说,但是苏恪说安晟接连好些日子都在这儿盯着,就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吴侧妃与安侧妃互为对手,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是她的敌人,如果不是安侧妃授意,那么安晟显然没这个胆子,也没必要长时间守在这里。

既然让他守着,而且安侧妃也未曾直接跟杨际告密,那必然就还有别的原因!

能替他们做这种事的自然不会不知情,再者上回秀秀与之打听头面的时候这掌柜的表现就不对,昨夜里她让谭奕去盯这家伙,别的没盯出来,倒是把他私下扣账的事情给拿着了。

掌柜的对着桌面上账本,牙关咬了几咬,说道:“小的真听不懂将军说什么,即便这铺子股东真是宫里贵人,那也不见得就有猫腻!”

既然敢替宫里人掌着这铺子,自然不是轻易肯屈服的,掌柜的吃准他只要不说,沈长缨也拿他无可奈何,便索性顽抗起来。

长缨望着他,也不动怒,只抬手示意谭奕:“去隔壁把安公子请过来。就说有件事情我想跟他合个伙。”

掌柜的听到这里,脸色方才真正变了!“哪个安公子?!”

“你说呢?”长缨轻瞥他。

掌柜的慌得已经有些坐不住,安公子若不是安侧妃的弟弟安晟,还能有谁?这东西要落在安侧妃手上,那他下场绝对可预见的了!

安侧妃虽然只是个内眷,可于他而言,可比面前这有官身束缚的沈长缨要命得多!

“在下也不过是替人办事而已,将军何必赶尽杀绝!”

“你说出来,我可以保你不死。”

“可我又怎能信你!”掌柜的咬牙。

长缨掏出个牌子给他:“这是五城衙门晋王亲自签下的出城令,今儿一大早才发下来的,新鲜热乎。

“凭着这个出了城,你带着你的妻儿老小和家财,去哪座城池谋生都不成问题。

“吴侧妃也好,高将军也好,他们的手绝对伸不了那么长。”

既然要动手拿人,她又怎会算不到这步?

昨夜里她就让谭奕去兜了这家伙的老底,又去寻杨肃拿到了这道令牌。

掌柜的想扑过来抢夺,长缨两指夹着牌子一翻,便将之扣在桌面上。

第302章 当日多亏你

“你还怕有假?”长缨道。

掌柜的咬牙:“我不看看怎么知道!”

长缨又笑:“我就是作假,你觉得你能看出来吗?”

掌柜的无奈,抿唇不语。

过半晌,他抬头道:“我若说了,你真能放我平安离开?”

“只要你说了,我保证你不但能平安离开,还能带着你手上赃款平安离开。”

掌柜的深吸了一口气,便看看左右,说道:“吴侧妃立这铺子的本意,是为鬻官。”

“鬻官?”

“对。”他道,“具体我也不甚清楚。这铺子开了也不过两年,头几个月确是做正经生意,但后来有一日,我那堂侄找到我——”

“你堂侄是谁?”

“就是高诉明。”

“……他跟你说什么?”

“那日他找到我,说若有人想求办事的,就留下他名姓来历。逐渐的当真就有人上门来。

“又过了两个月,我无意间地听到曾经来铺子里求过事的当中一个游手好闲多日的人,竟入了顺天府里当差,我才琢磨过来,原来这铺子看着是为卖首饰头面,实则是有别的用处。”

“在顺天府当的什么差?”

“大使。”

长缨听到这里,握拳沉思起来。

大使是九品,真正的芝麻官。吴侧妃作为东宫宠妃之一,在杨际与顾家又掌着实权的情况下,想卖大官不行,但要是往各衙门里塞几个末流的官吏,倒也不是做不到。

原来安侧妃盯着她果然是有要紧的目的,这跟朝中武将勾结,且还暗地里卖官牟利的事让杨际知道,这足以让她自侧妃位上滚下去了!

但吴侧妃又开铺子又卖官,这究竟又是图什么呢?

她莫非很缺钱?宫斗的确是也得拼财力,可目前还没到她们争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呢。

杨际这里争不过,她们就是削尖了脑袋坐上太子妃之位也没用。

“她为什么这么做?”长缨道,“就不怕哪天事发连命都没了?”

“这个我哪里清楚?”掌柜的道,“就是方才我说的这些,也都是我旁边瞅着琢磨出来的,也没人亲口对我说过。”

“那当初在你那登记过的那些人,名单在哪儿?”

“没有。”

“没有?”长缨笑了下,“你死到临头,都不忘跟我讲条件要活命,知道他们卖官这事儿,且还把你拉下了这趟浑水,你有这么傻,会不给自己留点后路?”

掌柜的咬着牙,不吭声了。

……

两刻钟后长缨拿着到手的东西直接上了街头。

衙门里她唤来少擎他们三个,问及这半日情形。

少擎道:“赵峻差着底下太监几次在宫禁处来回走动,都没钻着什么空子。”

长缨点头,道:“此刻开始务必盯紧高诉明,今夜里他多半会设法寻吴侧妃碰面,给他个机会,而后你们这样这样……”她把方才情形说毕,接着便压着声小心吩咐起来。

少擎答应着,旋即也与程春刘炳商量行事去了。

长缨看了看手里名单,再看看天色,而后出了门槛。

秦陆正与谢蓬议事,听说沈将军来了,连忙迎到门下,说:“将军来的不巧,王爷去工部了。”

长缨知道杨肃正为开春后朝工部下手做准备,边说边进了殿:“无妨,我找你们也是一样的。”

屋里弯腰撑桌翻着卷宗的谢蓬听到这里,抬头道:“什么事情?”

“我这里有份名单,是东宫吴侧妃卖官的涉事人,你们五城衙门跟各衙司熟,可否帮我去查查这些人的官职去向。”长缨将带来的一本蓝皮簿子递给他。

谢蓬定睛看她半刻,随后把簿子接过来,那眉头愈皱愈深,道:“东宫内命妇竟敢卖官?”

“正是这点蹊跷,”长缨道:“虽然说都是不入流的官职,但我粗略打探过,涉及的人家中都十分殷实,出得起价钱。

“你索性再帮我查查这吴侧妃的娘家,她没有父母了,只有个叔父吴彰在辽东任职,看看她这个叔父是什么情况?”

掌柜的先前交代过,与高诉明接触的子弟家底都不错,即表示出得起钱。

那么吴侧妃冒这么大风险敛财,多半是急缺钱,但她身在宫中,不大可能有花大钱的地方,而且有到她花大钱的时候,也定然难以瞒得过杨际。

这么看来就只可能是她在辽东任同知的叔父吴彰有问题了。

吴彰把吴侧妃献给了杨际,自然他也成了杨际的人,辽北物产多,吴彰在那边很有价值。

吴侧妃的受宠,自然也是因为吴彰的价值,如果说吴彰那边出了什么事,吴侧妃也是定然不能袖手旁观的。

谢蓬显然已于这刹那间领会了她的意思,转头就唤人进来,把事情分别安排了下去。

“吴彰这边大约至少要几日时间,查买官的这批人倒是不出一个时辰就行。你是在这里等还是?”

他问。

长缨手头没别的急事,选择留下来等待。

谢蓬点点头,继续看他的公务。

太监送来了驱寒汤,长缨喝了两口,忽然想起来,跟秦陆道:“梁大夫在吗?我请教他件事。”

秦陆说着,便出门去招呼人喊梁凤。

“你伤都无碍了吧?”谢蓬忽然面向她。

长缨侧首看过来。

谢蓬略顿了下,声音平稳:“上次在擂台上,多亏你了。”

不管怎么说,当日的震撼令他对她的印象有了颠覆性的改观,不管是为她自己也好,是为了杨肃也罢,没有哪个女人,不,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她那样。

杨肃当时缺乏的就是机会和平台,她冒死给他挣来了五城兵马司,便好比是给强敌围攻中手无寸铁的人抛去了利刃。

是有了她那举动,才有了他们今日,他必须承认。

长缨虽说跟谢蓬并没有过多少直接接触,但她也能察觉到他从前对她的那份不以为然。

但也还好,显然他也并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跟人过不去的人,即便是不以为然,也还是不阻碍他们围绕在杨肃身边,并各司其职。

不过今日他竟会对她直接提及那件事,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不过片刻,梁凤即来了。跟长缨见了礼,坐下来。

第303章 你就让他高兴高兴

长缨道:“你医术精湛,我想请教你,东宫安侧妃入宫三年脉象正常,甚至显示十分康健,却始终未孕,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作为禁卫军指挥使之一,要想瞅个空子潜去太医院暗中查个档还不算特别难的,尤其平安脉也不是什么特别机密的记载,安侧妃脉象她看过后大致记得。

梁凤道:“妇人不孕,原因很多。如果脉象无异,那应该属于天生怀胎困难。”

长缨沉吟。

除去体质虚寒不易受孕,也还有秀秀那种被人做了手脚的。

但安侧妃之所以能成为东宫嫔妃里颇有战斗力的一个,被人算计长达几年之久的事情还是不会太可能。

她不像秀秀,她必须生下皇嗣巩固地位,所以对于不孕的原因,肯定会主动进行排查。

梁凤也这么说,那难道安侧妃真是天生不孕?

“禀将军,腾骧卫来人了。”太监进来道。

长缨扭头,果见刘炳到来。

“将军!高诉明于半个时辰前至金福记掌柜的家中去过,随后又火速赶回来营中!”

“极好!”长缨道。

那掌柜的拿了她的牌子已经由谭奕派人押着回家去收拾细软抽身了,铺子里他肯定不能再回去。

但他不回去,铺子里伙计必然会告知高诉明。

高诉明知道这么重要的人不见了,定然又会再扑到掌柜的家中去查看,这都在她意料之中。

事出变故,她自然是该是急寻吴侧妃应对了!

她又道:“去打听赵峻去处,然后按我说的去做!”

说着她自秦陆这边拿了纸笔,边写边交代起来。

刘炳精神振奋,拿着那纸出去了。

屋里三人瞅着她运筹帏幄,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头事务。

……

高诉明听到铺子里伙计来说掌柜的带着货物跟人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心下就觉得出了事。

当下赶到铺子里,问明事由,又带着人去往对面茶楼。

茶楼里伙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掌柜的的确是来过,跟着的是个年轻的shǎo fu,往来的人多,也没有格外在意,只知道是在楼上开了个雅间。

高诉明便又冲上楼,挨个的查看,哪里有什么年轻shǎo fu?间间都是坐着寒暄或商议买卖的汉子男人。

高诉明有点慌,当初吴侧妃让他寻个可靠的人来掌事,他想到这个曾经也给人打理过生意的表兄,知道他不是那等愚钝之人,也就难免会让他接触到一些秘密,眼下他不见了,他会去哪儿了?

又扑去他家中,可人去屋空,居然连他们养了四五年的看门狗都不见了!

高诉明越觉事大,不知道究竟带着掌柜的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女的……女的!他立时就想到沈长缨,但是不是,他也不敢确定。

于是又飞奔回茶馆,问及掌柜:“今日可有这等这等模样的人来过?”

茶馆掌柜一听便道:“将军说的是沈长缨将军?来过!”

高诉明闻言心肝儿一颤,半日立着做不得声。

行事的是沈长缨,这就非同小可了!

眼瞅着日光西斜,想起来这事是不可能再瞒得住,他便又飞奔回了衙门,瞅空子传了信给了曦和宫。

没半会儿连福就出来了,问明了缘由。

连福也拿不了主意,便着他戌时潜进九龙壁下来与吴侧妃面议。

高诉明心下稍安,回到衙门先找了个由头跟罗桐把班次调了,值起夜来。

刘炳回到衙门跟少擎他们俩一回合,将指令传达了,一看这边厢高诉明把班次都跟罗桐换了,三人合计后便开始各行其事。

少擎和刘炳管住的是高诉明这边,程春则看着赵峻。

赵峻出了东宫,也在公事房徘徊了半个下晌。

杨际让他对付沈长缨——他明白,自沈长缨进腾骧卫起始,他的作用就明显从替杨际提供便利,变成了除去提供便利还要防备沈长缨。

防备的最佳手段是什么呢?自然是进攻。

论武力他不及沈长缨,乃至连冯少擎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如。

论权势他虽是监督太监,但也不比她沈长缨大。

可他却拥有进出宫门的特权!

进攻的方式很简单,腾骧卫的职责是护卫宫城安全。

倘若沈长缨负责的这片宫城“不安全”了,遭殃的除了是担任总指挥使的她,还能有谁?!

但正因为方式简单,沈长缨也必然会防备,这从她入营个把月就急着冲高诉明下手就看得出来。

她就是在防着身边出“内贼”,如今杨际交代给他的,让他想办法让沈长缨滚出腾骧卫,便正是这个意思!

虽然说心里都有谱,但这事弄不好也是要掉脑袋的,他又岂能不仔细权衡?

但权衡的结果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做的,毕竟他丢不起杨际这个靠山。

他把新收的小太监叫过来:“干爹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

谢蓬说好的一个时辰,果然就只用了一个时辰。

长缨将拿得手的名单重新看了看,有些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了。”

谢蓬点点头,又道:“王爷也快回来了,要不再等等?”

长缨看了眼天色,不算早了,她还想去趟衙门,就摇摇头表示还忙。

谢蓬望着她道:“他这几日他除去政务,还一点都没忘了操心婚事的进展,从一开始他就对你挺用心的,你要是偶尔也能为他停下脚步等一等,他不知有多高兴。”

长缨顿住。

谢蓬又道:“他知道你从小规矩严格,不管人前人后,你不愿意的他就绝不越雷池。

“好几次明明天黑,你完全可以留下跟他用个饭再走,你也还是坚持回去,他也从不强求你。

“但其实吃顿饭又能如何?

“你和他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是不为任何目的,只为着让他高兴高兴的?”

虽然他也挺看不上那家伙的一副情种样,但都已经这样了,事实也说明杨肃没看错人,那么他们这些身边人除了盼着能有个好结果,还能如何?

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折子,走到门下又转回头:“这些话其实不该我说,我也知道逾矩了。但是我若不说,只怕就没有人会帮他说了。

“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要求你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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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304章 等我适应适应

谢蓬的话终究像根刺,把长缨麻木的神经刺了一下。

在儿女情事上,应该说她还的确不算太迟钝,从小到大,对她示好的人可以说不计其数(当然真心与否另当别论),她读得书多,开的窍也早,这除去让她可以敏锐地回避一些困扰之外,也能更清醒的保持自我。

但她却不觉地也把这份清醒也一直持续到了杨肃身上。

在湖州时,杨肃对她有真心流露时,她就察觉到了,但她当时的心境,是对儿女情事没抱任何期望,也没有任何规划的。

她对他的接近和示好,以一条“任你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的宗旨,不费吹灰之力地挡了回去。

及至发现自己并未能对他做到真正心如止水,再到后来种种,她接受他,也接受未来生活里有他,却也还是在不自觉地以这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对待他。

强势虽她所愿,但经谢蓬说出口,却让她知道自己的确时常是下意识地把杨肃给忽略了的。

她坐半晌,望着他道:“那你帮我去趟衙门?”

谢蓬转身:“你说,我帮你办妥便是。”

……

安晟盯上金福记自然是出于安侧妃的指引,安侧妃不知怎么收到的消息,说是吴侧妃背着太子与高诉明在外头经营敛财。

皇家虽然也有商铺在外,宗亲行商不算什么大事,但吴侧妃勾结的却是宫外的将领,不管他们之间有无那层男女关系,作为被皇帝忌惮而落下了一身疑心病的太子,又怎么会容忍得了?

安晟也不明白吴侧妃在宫中有吃有穿,费这么大劲赚这个钱做什么,但宫里三个侧妃互为敌人,他心里有数,只要能帮着姐姐对敌,他行事当仁不让。

他连日守在附近,沈长缨到茶馆的时候他也在,而且当真就在隔壁,后来金福记这里掌柜的不见了,他自然也知道,再联想起看到的沈长缨,便心知定然有干系了!

当场着人递了消息进宫,安侧妃收到信,也立时坐不住了!

金福记有猫腻她知道,吴侧妃跟高诉明勾结,她也早就知道,但是他们俩勾结什么,她却尚不清楚,所以才让安晟在那里盯着梢。

眼下沈长缨先下手为强,居然这么强横地把铺子掌柜直接弄走了,她倒是小看了她!

但沈长缨跟她没冲突,有冲突的是吴侧妃,她顺着殿宇踱了几圈,最后停下来道:“好处不能让她沈长缨一个人占了,去盯着曦和宫,有任何动静都来告诉我!”

太监纷纷地去了。

安侧妃望着殿外暮色,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

秦陆他们近日已经工部底下人的履历都查得出来,杨肃挑准了几个人,准备扶持作为来年予以重用的人选。

近日因走动得多,发现工部右侍郎史湛也是个颇有远见的人物,原本可由秦陆他们去办的事情,杨肃就亲自揽了下来。

宋逞这边已经替他跟皇帝游说过,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阻碍,但皇帝还是没有明确态度。

杨肃也不敢催得太紧,眼下年末事务本就繁忙,再加上皇帝又说过等搬过府之后再议,在此之前追得太紧想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出了工部他直接回府。

进了府门太监便迎出来:“将军来了。在等王爷用晚膳。”

杨肃听到这声将军闻言停了停步,“将军”当然不会有别的将军,但这位“将军”很显然此刻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王府里,更不应该还会等他回来晚饭。

他目光在太监脸上落了好久,然后跨步进屋,到了安庆殿,果然殿里灯火通明,有绰绰人影在烛下摇曳。

杨肃加快脚步,见到长缨正盘腿坐在窗下罗汉床上,炕桌上摆着几张纸,看模样已经来了有不短时间。

“长缨?”他解下斗蓬进门,到她对面坐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着人去禀我?”

长缨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顿了有半刻道:“我过来有点事,但现在谢蓬替我办去了,天已经黑了,我想着干脆等你回来吃个饭再走。”

说完又望着风尘仆仆的他:“外面冷吗?”

“不冷。你呢?薰笼火旺不旺?”杨肃心里火热熨贴,扭头吩咐传饭,又走到薰笼前看了看,而后回来望着她,半日道:“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没有。”长缨把还温热的茶推给他。“先喝口水。”

杨肃把茶接了。

长缨仍是感觉到他一身冷气,便又把身子往里头挪了挪,让他往里头靠了靠。

安庆殿是素日杨肃和秦陆谢蓬他们日常处理政务之处,也兼待客之用,设施自然是不如正殿和寝殿舒服的。

但他们俩还没名没分,自然不可能去寝殿。

他挪过去坐了,手搁在膝上,目光又忍不住落到她脸上。他捉起她的手,温声道:“不是等我吗?怎么又不说话?”

长缨笑:“我平时话也不多。”

“从前话可多。”

“……那也得先等我适应适应。”

杨肃听她说完,就双目灼灼地望着她。

长缨被看的不自在,笑着打他。被杨肃捉着拳头,送到了嘴边。

长缨想抽手,杨肃抿唇笑了,轻吻了两下,松了手道:“你一大早就差人问我要出城令,八成是有重要事。还是说说吧,你在忙什么?”

……

谢蓬到了腾骧卫,先找到少擎他们,然后把长缨盖了印的信笺给他们看了。

先前出来时,沈长缨特地写了张纸盖上印交给他。

“长缨给我们的任务,是让赵峻跟吴侧妃在今夜碰上面就行了。”少擎往喉咙里灌着茶说,“具体我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不过既然大人来了,我们三个就负责高诉明这边,您就帮我看着赵峻这边,必要的时候把他引过来,可成?”

他们三个是禁军头领,出出进进可谓畅通无阻,可谢蓬却不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本事瞒过禁军耳目完成这任务?

谢蓬沉吟半刻,斜乜眼道:“把你们巡宫的范围告诉我。”

第305章 有刺客!

曦和宫这边,吴侧妃闻知出事之后自然也是静不下来了。

原以为这事靠杨际就成,没想到杨际和赵峻那边还没有动静呢,沈长缨这边就已经把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来了!

她一面打发人出宫去搜,一面也眼盼着戌时赶紧到来,好与高诉明商讨对策。

高诉明这两个时辰也没闲着,一面打发人去城里城外地找人,一面又着人往城门口去打听。

但守城的将士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和五军都督府的人,这两个衙门都不是好相与的,又怎么可能挖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到此时他方觉自己能耐有多不及人!

随着夜色加深,他的心情开始急迫。

虽然说铺子那边暂且还什么证据都没有,但茶馆里的人说引掌柜的进门的是个颇为年轻的少妇,据他形容,他又想起来沈长缨有个姐姐怀着身孕,就住在沈府里!

而且据掌柜的说过,早前几日她这个姐姐还到过铺子里看首饰——

沈长缨既然要冲他下手,很大可能会抓他的把柄,但他居然一直没自她这里看出任何端倪!

他一直以为她不过尔尔,当初在擂台上大放光彩也不过是她凭着一身蛮劲,且刚好身手也过得去而已。

难道她其实在每日里不温不火地当差的同时,其实已经在在筹谋计划?

他仔仔细细地反复推敲这个可能,又想到自己压根不知道沈长缨掌握了多少,又更加迫切。

看看漏刻,估摸着时候快到了,他出了门,先缓步往宫墙下走去。

暗处阴影下的少擎看到这里,跟程春使了个眼色,随后三人便轻手轻脚尾随在后头。

高诉明带了几个士兵,沿着宫墙走了半圈,到左翼门下时,回头看了看四下,与身后人道:“你们去前面九龙壁周围巡察巡察。”

士兵们走了,他便侧耳细听着四周,隐在门当后预备直接翻墙。

宫中哪里有防卫,哪里是死角,他一清二楚。如今纵然是比从前要严了,但也不见得他完全找不到机会。

“什么人!”

刚预备行动,就有声音传来。

他骤然稳住身形,停在原地不再动。

那几个人竟直奔这边来了,且昏暗灯光下竟看得出穿着盔甲!

是冯少擎!

高诉明咬了咬牙关,明明冯少擎他们该下衙了的,他先前也已经着人确认过,如何他们还在这里?

“高将军?!”

思虑间他们人已经到了跟前,高诉明面肌颤了颤,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高将军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少擎扶着剑,围着他走了半圈。

“今夜里我当值,方才见这里无人值守,便着人四处看了看。怎么,冯将军有意见?”

到此时冯少擎出现,高诉明对沈长缨抓走了掌柜的的猜疑便已经坐实。

人绝对是沈长缨抓走的,而冯少擎他们也必定是奉命前来盯了他的梢——

这也就是说,沈长缨很可能已经从掌柜的那里挖出了他们的秘密!

他后颈有些发凉。

他纵然知道此事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却因为猜不透沈长缨究竟想干什么,究竟兜什么圈子而开始烦躁。

按理说她要对付的该是赵峻而已,为何她如今主力却对上了他?难道就因为日前他跟她较劲,所以她先拿他下手?

“我没有意见,不过是沈将军下令说年末了,怕差事出什么漏子,着我们几个来增援增援。

“既然高将军认为此处无人值守不够太平,那咱们几个就负责在此守卫,也免得将军操劳。”

冯少擎打蛇随棍上,边说边已经与程春刘炳他们绕到门下站定。

高诉明愠怒:“你可知你这是越权?!”

“我有沈将军的手令,应该是不算越权!”少擎掏出盖了印戳的军令来。

高诉明瞪眼看完,再看看被他们已经把守住的门卡,已然只余干瞪眼的份!

……

谢蓬与少擎他们分道,旋即去寻赵峻。

赵峻把事情安排了下去,一颗心便踏实了一半,当即拿出日间未完的公务,就灯翻阅起来。

往年杨肃在霍家或是京外,基本上都是谢蓬替他在外奔走,包括当初暗护着程啸一路北上,直到他问斩之前,都是他率人自暗中盯着。

干这些活儿,于他来说倒真算是轻车熟路。

循着夜色他跃上赵峻房梁,潜伏观测了一阵,又看了内院一阵,随后瞄准迤逦过来的一个小太监,悄无声响地下了地,然后一爪擒向他后颈窝……

赵峻心思没一刻落在公务上,听得外头有脚步声,正要出声唤人添茶,人进来了,小太监诚惶诚恐,结结巴巴道:“高,高将军在九龙壁那头,有事寻公公,请公公过去。”

九龙壁那边有门是东宫通向皇宫东路后宫的门,在腾骧卫呆了这么久,赵峻当然也知道吴侧妃与高诉明之间有点猫腻。

但因为他也没有白眉赤眼撞见过,加之又得过高诉明不少好处,他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眼下高诉明在九龙璧下寻他,不知什么事?

但想到他今夜已经差人去办了的事情,少不得要跟禁军斗智斗勇,今夜又是高诉明当值,他心虚,又不能不去看看。

谢蓬眼见着赵峻出了门,随后便也潜入了夜色。

吴侧妃眼瞅着杨际今夜里去了许美人的宫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心畅快,掐着点到了后门下,只见门内却还无人,心里不由暗恼高诉明何以这节骨眼上还吊儿郎当。

但急也是没用,她立在暗处立了阵,不多久,便听见宫门吱呀响起,那平素闭得严严实实的门此刻竟开了约有两尺宽……

赵峻到了门下,并不见高诉明,倒见宫门开了两尺,便疑惑着跨了门。

高诉明身为禁军头领,今夜又当值,吴侧妃料定此刻不可能会有别的人进这里,因此急急忙地上前,到了跟前唤道:“你怎么才来!”

把个赵峻愣住了,立时亮起火折子,两人火光下碰了面,俱是一惊。

“怎么会是你?!”

不过倒也很快冷静下来,吴侧妃跟高诉明有往来,于赵峻而言不是秘密,而赵峻是太监,就是两人在此碰见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吴侧妃道:“公公怎么在这儿——”

“走水了!来人!有刺客!”

吴侧妃话没说完,远处便传来突兀的一声大嚷,这声音如同无形之手,将两人的心立时就揪住悬起来了!……

第308章 你怎么还没走?

长缨把事情简略跟杨肃说了,这边饭也传了过来。

杨肃说:“吃完我陪你去看看。”

长缨道:“先等等看那边什么情况吧。”

宫里那边她也惦记,但既然谢蓬已经过去了,事情她也早就跟少擎安排好,如今她就是去了意义也不大。

杨肃看了眼她,没说什么,先把肚子垫了垫,然后端汤抬头:“赵峻这里你是打算怎么办?”

长缨道:“赵峻替杨际卖命,我目前没有任何能拿捏他的把柄。而高诉明则与吴侧妃有利益勾结。赵高二人都是反骨,却彼此又不是一伙的。而我现在又想一网打尽,所以在想办法把他们俩绑到一起来。”

杨际留着赵峻在腾骧卫为内应,自然是想做长期打算,因此赵峻这边首尾十分干净,少擎在腾骧卫两个月,也没有能拿到他值处一提的错处。

“不过如今不光只有我盯着他们,除了我,还有安家。”长缨拨拉着饭粒说,“我今日抓那掌柜的的时候安晟就在茶馆里呆着,高诉明在金器铺子里找人,安晟不可能不知道。

“安晟把事情禀了给安侧妃,安侧妃一定会紧盯住吴侧妃。倘若少擎他们事成了,那么安侧妃此刻多半已经见到了吴侧妃私下与人见面。

“——我没有赵峻的把柄,就只能制造把柄,安侧妃误会赵峻跟吴侧妃有勾结,一定会设法知会杨际。

“杨际疑心那么重,只要安侧妃有办法证明她说的是真的,杨际便不会再对赵峻放心。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但埋下这根线,于我也没有损失。”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赵峻出夭蛾子的时候让她和少擎抓个正着。杨际要踢走她,只能让赵峻在暗中使绊。

而她也正是防备着,才会让少擎他们盯上赵峻,如果说赵峻当真敢这么做,那真无异于白送把柄给她。

可关键是赵峻也不会那么傻,她也得做好他使了绊子,却还没留下把柄的准备。

所以在引吴侧妃与高诉明的同时,她顺便先把赵峻拐了一道。

“高诉明的把柄现如今已经到手了,我只要捅进东宫,剩下的事情不管怎么发展,高诉明都会在腾骧卫呆不住,吴侧妃也要倒霉。

“我之所以还没有急着动手,是因为我还想知道吴侧妃敛财究竟是不是因为辽东的吴彰。”

打从她拿到掌柜的所提供的证据,又经谢蓬查到了名单上所有人具体对应的职位时,已经具备了将高诉明随时踢出去的条件。

但一则她还要除赵峻,再则她仍是对辽东那边情况感到好奇,不知道吴彰是否真的捅出了什么漏子。

杨肃道:“谢蓬行事虽然雷厉风行,但此去辽东往返最快也得三四日。”

“这倒无妨。”长缨道,“证据线索都在我手上,迟个几日也不要紧。只要赵峻那边不——”

“禀将军,冯将军派人来了!”

话说到这里,太监突然进来通禀。

长缨放下筷子,就见冯少擎手下两名兵丁快步进了来,见着二人分别拜了一拜,然后道:“禀将军!宫里出事了,方才景仁宫那边走水,冯将军正着人救火,命小的前来请将军过去!”

……

出事的是景仁宫外一座无人住的小院,长缨快马赶进宫的路上已听士兵说过大略情形。

景仁宫外已来了许多禁军,司礼监的太监和御马监的太监都在,腾骧四卫都来了人。

高诉明处在人群前方,今夜他轮值,自然是首当其冲被问罪的一个。

长缨撇下杨肃,快步上了甬道。

少擎他们并不在人群里,她迅速环视了一遍之后,即停步截了个士兵去喊他。

火势此刻早已灭去,事发在无人处,且这么快灭了火,可见火势也不大,发现的时间也早,这若真是外来的刺客就无道理了!

不是刺客,那就只能是赵峻。

这就是她预想中最坏的情况了。但事情既出,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举目看了一圈,长缨却也未见赵峻,再看了一圈,发现连杨际居然也没有来!

倘若行事的真是赵峻,那么这个时候杨际正该出来揪她的辫子趁机把她往地下踩才是,事发这么久了,她都来了,杨际居然没来?

“长缨!”少擎很快到来,先压声将她拖到一旁,而后道:“赵峻下手了!”

“拿到了证据吗?”她问。

“哪里有那工夫!”少擎道,“我照你说的全都做成了,高诉明截住了,赵峻也让谢蓬引到九龙壁下了,吴侧妃也确实跟他碰上面了,谁知那当口忽然就传出消息说失火了!

“事情来得急,我们也难免顾此失彼!”

长缨眉头紧皱,又看向人群处。

杨肃伴随着进了宫,他是分府另住的皇子,夜间不得入禁宫,见长缨心无旁骛直奔景仁宫方向,他便侧行至宫门另一侧,着佟琪道:“去看谢蓬在哪里?”

佟琪吹响暗哨,很快有哨声回应,不多时,夜色里有人影靠近,宫灯光亮照清人脸,正是气定神闲的谢蓬。

长缨对着远处人群凝眉良久,收回目光道:“那谢蓬呢?”

“他问我要了咱们卫的值勤范围就走了,再也没见着,估摸着是出宫了!”

少擎语气里微有不以为然。

长缨总觉得东宫没有来人,以及赵峻也没有露面,有些不太对劲。

她沉吟道:“你即刻唤人去寻赵峻,再盯住东宫那边!我先过去看看。”

“将军!”

正待走,这边厢管速却忽然到来:“王爷有要事,请您和冯将军他们移步说话!”

长缨内心焦灼,却也还是按捺着,领着少擎到了宫门外。

“什么事——”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刚起了个头,少擎就吃惊地对着阴影下一个人:“这到处是禁军,你还不赶紧走?”

长缨看清是谢蓬,也愣着了。

谢蓬睨向冯少擎:“我要是走了,你们今夜怎么收场?”

少擎顿住。

谢蓬略略侧首,旋即有侍卫自暗影处押着两个人走出来。看服饰,竟是宫里的太监!

“这,这不是赵峻的徒弟胡旺吗?”程春认清之后,旋即悄声与少擎道。

长缨他们都看出来了,更加惊奇:“这怎么回事?”

第307章 打铁趁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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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蓬道:“先前我盯赵峻,拦截的是个他手下的小太监。因为我多少对宫里宫人形制还算熟悉,便跟他打听赵峻的心腹。

“我当时只是想利用他这心腹来引他去九龙壁下,谁知道小太监说他的心腹是他的干儿子胡旺,而胡旺却整个下晌都没来过腾骧卫衙署。

“于是我只好让小太监说是高诉明请赵峻过去。我甚至还做好了小太监事办不成,我还得费点心思的准备,可没想到赵峻二话没说就去了。

“而之前我曾听说你们调乱了班次,猜想杨际这边是要做点手脚的。把赵峻引到九龙壁下之后,我便去寻胡旺。

“果然我就左翼门外头遇见他。”

“你还进了后宫?!”少擎倒吸出一口冷气!

宫城防卫何等森严,他能在禁军值岗范围内把赵峻引过去就很不错了,他居然还能进入防卫更加森严的后宫!

“当然也费了点周折。”谢蓬云淡风轻,“比如你们猫在九龙壁下的时候,高诉明刚好派了人四处巡岗,我只好又绕到太医院这边迂回去了左翼门。

“而且也没有太靠近,毕竟禁军都太警觉了。”

少擎捂着心口:“你还见到潜伏中的我们?!”

“见到了。”谢蓬睨他道,“不过说真的,冯将军你趴在雀替上那姿势可真不太优雅。”

少擎面红耳赤,简直快晕厥了!

他一直以来对杨肃身边这些人都有些不太瞧得起,甚至是包括杨肃在内,他都不是特别待见。

追根溯源,是从杨肃那会儿准备打长缨的主意时起他就有点防备他,后来长缨决定为他下场打擂,放弃了吉山卫的军职,更让他颇有不甘。

他跟谢蓬没有过接触,但扛不住当初那场擂台赛,是长缨帮着打下来的呀!

所以他觉得谢蓬能把赵峻哄到九龙壁下已经算身手合格,没想到他——

长缨看了眼他,问谢蓬:“这么说来火是胡旺放的?”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谢蓬道,“具体点火的是另两个人,胡旺负责的是指示和事后叫嚷,放火的人我已经通知了腾骧左卫,逮了个正着。而这个胡旺,我就替你们拿下来了。”

长缨听到这里久久未能言语。

她忍不住重新再打量谢蓬,见他依旧一副铁面无私而漠然随意的模样,仿佛这一切做下来也十分平常。

晋王府这些人,除去梁凤医术极好是因为来自蜀中梁家而得到公认之外,其余谢蓬是怎么来的,秦陆又是怎么来的,他从来不知,一直也只当是寻常角色。

可今夜里他身处宫禁之地,不光是成功完成了引赵峻入圈套的期望,还顺道把赵峻的阴谋也顺手破了,关键是少擎也并没有明确说过她的意图,而他却还能配合得这样默契,这怎么还能说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长缨沉吟着看向杨肃,杨肃倒是司空见惯般,压根没在意谢蓬的表现,而是问他:“那你这意思就是说沈将军的计划已经成了,而赵峻的小动作已经泡了汤,那么赵峻何在?”

谢蓬望着他们:“事发后赵峻还到过景仁宫一趟,但随后就不见了人影。”

杨肃点头,看了眼长缨,道:“眼下证据在手,你想怎么处理?”

长缨想了想:“既是赵峻已经动了,胡旺也已经拿下,那我也不必再等辽东消息。自然是趁热打铁,先把高诉明和赵峻这档子事办完了再说。”

不管怎么说,吴侧妃鬻官的事终是事实,提前把他们先料理了,也不会改变吴侧妃行事的初衷。

杨际连一日都等不了,就指示着赵峻行事,可见若等下去他们还定会有后招,自然是该下手时就下手。

“这样的话,那就不必管安家了,”杨肃道,“吴侧妃鬻官已经触犯王法,你把手头证据交给我,我明日上朝,让人直接在朝上弹骇。

“至于赵峻,谢蓬不能出面,不然他深夜潜入禁宫的事不好解释。你就拿着胡旺,回头直接去寻杨际!”

长缨深思后,没有意见。

杨肃去朝上弹骇,自然比她私下里跟东宫玩手段的好。

告去朝上,罪证确凿,吴侧妃和高诉明同样逃不脱不说,杨际也逃不脱罪责!

“但我估摸着东宫没有动静,赵峻也不见人影,多半是他们已经察觉到出事了。”

出这么大事情,赵峻兜不住,搞不好会把吴侧妃那一段告诉给杨际,这样的话,杨际未免就有提防。

杨肃沉吟,说道:“算了,两件事都交给我来。我这就奏请面圣。你帮我传个消息去乾清宫!”

长缨是禁军首领,传消息进宫自不必费什么周折。

这里谢蓬即去寻来纸笔,杨肃就地写起了折子。

东宫这边,赵峻已经在殿里跪了有大半个时辰。

“事情都交代完了。胡旺允诺过事情办完即会回讯,然而奴婢去到景仁宫时没有得到任何他回讯的痕迹,连人也找不着,定然是让沈长缨的人带走了。奴婢有罪,奴婢坏了事,愿设法弥补!”

“弥补?”青寒脸的杨际望着他头顶:“你怎么弥补?沈长缨如果真拿住了胡旺,那明日她必然会带着胡旺前去拿你。你不但毁了我保你在腾骧卫多年的心思,且如今自身难保,还能怎么弥补?!”

赵峻俯首无语。

杨际拧眉起身:“事发时你在哪里?!为何未曾亲身前往附近!”

赵峻顿住,一时未能言语。但隔半晌,他终是道:“奴婢被人以高诉明相约为由引到了九龙壁下,但奴婢见到的却是吴侧妃。”

到了眼下这时候,已经不是他能瞒得住的了,吴侧妃和高诉明的事情他瞒着是情份,不瞒是本份,就是他眼下不说,回头杨际也迟早会知道。

听到吴侧妃,杨际猛然回转身来。

赵峻便一五一十将所知之事尽皆交代了清楚,包括高诉明替吴侧妃在外开铺经营一事。

杨际听完之后脸色晦涩不明,立了半晌之后,即道:“传吴侧妃过来!”

“殿下!皇上有旨,传殿下即刻入乾清宫面圣!”

话音方落,冯素即神色莫定进来,身后还紧随着几个太监。

杨际眉头一动,旋即看了眼赵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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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完犊子了

皇帝近几年住在养心殿,乾清宫只作理政之处。

杨际带着几个连夜召过来的詹事与侍卫一道到了宫中,只见门下站着佟琪管速,他目光微闪,跨门进内,果然就见帘栊下立着杨肃。

而皇帝披着外袍坐在榻沿上,满脸掩不住的愠色,而面前案上还摆着几道折子。

“父皇。”杨际下拜。

“你宫里的侧妃与跟禁军将领勾结行商敛财之事你知不知?”皇帝直接看过来。

杨际凝眉,回道:“此事儿臣不知。”

“不知朕就让你知!”皇帝拿起案上折子甩向他!

同行而至的詹事宫门下闻声,俱都扭头看过来。

……

事情由杨肃揽去办了,长缨便与少擎等人留下轮值,一面等待后续。

一会儿只见杨际带着人浩浩荡荡到乾清宫了,一会儿又有怒斥声传出来了。

长缨溜达过来,在门下与被拦截住的詹事及侍卫对视打量,没多久便又有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出来了,传话说带赵峻。

长缨冲少擎一挥手,少擎即带人去往南三所。

不出片刻人带来了,看到门下悠然立着的沈长缨,赵峻咬了咬牙,躬身跨门进了内。

杨际防他爹跟防仇人似的,连夜被传,詹事府这几个人自是被找过来以防不测的,此刻宫内发生什么事情无人知晓,倒是又传了个赵峻来,詹事们便有些按捺不住。

更加之虽然景仁宫失火未曾那么快传出宫外,但他们进来时也曾在东宫有所耳闻。

当下便就有人跟长缨拱手:“敢问沈将军,陛下连夜传召太子殿下,可知有何要事?”

长缨笑笑:“在下不过是管着宫禁的武将,宫内事不清楚,君意就更不敢随意揣测了。”

詹事无语,退了回去。

宫门下一时鸦雀无声。未过半晌,内有又有太监出来,扬声道:“着腾骧右卫指挥使沈长缨,将纵火行凶之逆贼羁押入殿!”

长缨闻听,即着程春将胡旺二人押上来,带着跨步进了殿。

殿里杨际跪在地下,杨肃立于一旁,皇帝坐在榻上,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都在。

胡旺早吓得浑身筛糠,再看到地上跪着的杨际与赵峻,直接昏死在地上!

长缨看了眼杨肃,杨肃回看她一眼,先把胡旺弄醒,而后与皇帝道:“人证已在此,请父皇降旨!”

皇帝道:“景仁宫的火,谁指使你放的?”

胡旺出气如抽风箱,频频看了几眼赵峻,喉咙里竟然已经发不出声音。

“说不出来,就拿手指指。”皇帝抬着眼,又丢出一句。

胡旺咽了唾液,手就指向了赵峻。

赵峻脸色雪青,却也望着地下不敢吭一声。

杨肃给长缨使着眼色,长缨先退出来。

宫门下詹事们似乎更焦躁了,投过来的目光也透着焦灼之意。

长缨望着夜色,估摸着殿内情形,胡旺他们这一进去,赵峻完犊子是肯定的了。

杨肃手上有吴侧妃鬻官的人证物证,一个内命妇而已,且还是皇帝巴不得要剪除的东宫羽翼,吴侧妃要败事也是板上钉钉,只不知皇帝这边会怎么发落杨际。

正寻思着,殿里又有人走出来,是太监押着胡旺他们出来了。

两人面如死灰。太监们押着直接往后头去,没多会儿,便有杖击的声音传出来。

板子声隔墙传来,一声声打在詹事们心坎上。

紧接着,又有太监出来,直去东宫,转头就带来了同样面如死灰的吴侧妃。同行的又还有安侧妃。

再接着,又有太监出来传旨,让腾骧右卫押送高诉明觐见。

詹事们已有人耐不住,悄声地与同伴合计,而后潜走。

长缨余光瞧见,猜想这个时候退去只能是去顾家搬兵救援,遂跟少擎使眼色。

少擎立时率人直奔宫门。

潜走的詹事没片刻灰头土脸的回来,并咬牙切齿地瞪向长缨。

长缨只作未见。

皇帝宁可自己与杨际较劲,也未传三司未传宗人府,自是不愿惊动顾家前来助阵,这当口,她又怎么可能放他们去送讯?

“将军,都察院林大人在宫外请求面圣。”

刘炳前来通报。

都察院这位林大人便是当初为着杨肃要争取五城兵马司时在朝上得顾廉授意,与杨肃针锋相对的那位。

不必深想,这多半是先前杨际前去请詹事们的同时,把顾家给惊动了。

长缨瞥他:“深更半夜,无紧急军情,不得惊扰圣驾,让他们回去,有事明日再奏!”

刘炳折身前去,一旁立着的詹事们见状,面面相觑,又扭头探望起身后宫中。

最焦心的不是沈长缨的嚣张,而是目前无人知晓殿中状况,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把东宫两位侧妃,以及禁军将领以及宫中掌有权势的太监同时传进殿中,且还下旨杖责其一,对未知的忧虑,最为折磨人!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这股静谧里,猛然又爆出凄厉告饶的女声,有耳尖的听出来是吴侧妃,旋即便就有倒吸气的声音响起!

长缨也下意识往宫门内瞅去,就听哐啷一声,殿里传来声音,接而虚掩的门被打开,太监走出来,立在门下,再接着吴侧妃跌跌撞撞出来了,而后是安侧妃伴随着杨际。

而最后则是被侍卫押着的高诉明和赵峻,他们几个一出来,门口这些人便尽皆被吸引住了目光,而随后紧接着又俯下首去。

“回宫!”

杨际声音虽然还算平稳,但脸色已实在说不上好看。

而他身后的吴侧妃看着就更扎眼了,素日高傲又光芒四射的一个人,此时如同抽去了筋骨,半瘫在了太监身上,额发与脸上全被汗湿。

詹事们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随同杨际一行远去。

长缨知道事情完了,目光紧紧追随了吴侧妃好一阵才收回。

证据都在皇帝和杨肃手上,到了眼下,就算是杨际没受什么惩戒,他也被吴侧妃坑得出不来了。

皇帝既有底气放他安然离去,必然是有挟制之能,有这么好剪除东宫羽翼的的机会,他不可能不利用。

第309章 一根线上的蚂蚱

杨际若是不就此给出个满意的解释,下一次的早朝,东宫被弹骇的就不只他太子一人。

所以杨际回宫第一件事,定然是会拿吴侧妃开刀——退一万步说,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杨际舍不得下手,安侧妃也定然会说服其下手。而杨际又怎么可能不下手呢?于他而言,被吴侧妃拐带入坑之后,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吴侧妃非倒不可,而辽东那边杨际至少会少掉一个吴彰。

原本只是腾骧卫一件正常职权之争,到如今反倒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大便利,她最初要肃清腾骧卫的诉求,便也已经达到了。

这件事里也许吴侧妃并非罪该万死,但政斗就是这样,只要你敢动心思,就得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哪怕你才刚伸手,可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走吧。”身后传来杨肃的声音。

长缨回头,看到他翩翩然负手立在寒月下,如同刚进殿与皇帝喝了杯茶出来似的,淡然如故。

长缨扭头看了眼少擎,少擎给了个安心的手势,领着程春刘炳继续巡逻去了。

高诉明被羁押,卫所里少了个指挥同知,赵峻也被革了,明日起,腾骧右卫又将重新洗牌。

这场变故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平静处理,但结果依旧遂了人愿。

长缨与杨肃漫步出宫,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承天门下侍卫们牵着二人的马候在那里,长缨停步,杨肃却一伸手,轻揽住她肩膀,依旧徒步前行了。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仍有未化完的积雪,沿途的商铺或宅第门下偶有亮着的灯笼,脚步声很慢很轻,落在这静寂的黎明却清晰可辩。

长缨走着走着,伸手把杨肃的手牵住,走了几步,又觉不够,索性挽住了他的胳膊。

杨肃没有打断她的所有动作,但微扬的唇角,又泄露出他心底渐渐浮起的温柔。

虽说也祈愿着你侬我侬,可是眼目下,在强敌环伺之中,想要分开心神来专心营造温情气氛多么不切实际,他们的情份,竟然以这样相濡以沫的方式迤丽前进,反而更自在自如。

“以后是不是能经常陪我吃吃饭?”他轻声地问。

长缨嗯了一声,望着地上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愿意到沈家来吃吴妈做的菜,我也不反对。”

杨肃看了她一眼,微笑将她揽到斗蓬底下来。

……

顾廉彻夜未得入宫,便换好朝服早早乘了轿子候在宫门下。宫门开启,他第一时间去往东宫,殿里杨际扭曲着五官坐着,两眼仍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吴侧妃。

顾廉吓了一跳,提袍跨进门,立在吴侧妃尸身前屏息了一瞬,而后转身杨际:“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吴彰那边怎么办?你还指望他能为你卖命?!还有她留下的皇孙,生母暴毙,他的存在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她不死,我回头就得在朝上被杨肃弹骇!乾清宫有她鬻官的所有证据,你认为我应该为了个吴彰,将自己置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么?!”杨际说着站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他,“她为什么要鬻官?是为吴彰是不是?你实则心里都有数,所以你才会心知肚明,知道我为什么杀她?”

他笑起来,围着他走了半圈,停在吴侧妃身前,又侧首望着他:“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沈长缨和杨肃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直接把证据送去了乾清宫,而我居然毫无察觉!把我当成傻子糊弄,这就是你们顾家扶立我的诚意?!”

“吴彰在辽东出了些篓子,我也是前不久才知晓!而目前我也还未弄清楚是何缘故。吴侧妃自行敛财替他补漏,我看她经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官职,也就未曾理会,你难道不知道,吴氏鬻官的事情尚不足以致命,而你让赵峻干的那些事,若不是沈长缨急于踢赵峻出去,让她拿到了把柄,那才真叫做该当谋逆之罪么?!”

顾廉怒声逼近,手指到了杨际鼻尖前。“你刚履自用,总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实则屡屡激进失手!昔日对霍溶如是,后来漕粮的事如是,再后来校场擂台的事更如是!

“即便你眼下被皇上逼到不得不处决她的地步,你也该交由都察院宗人府下手,让皇上和杨肃来下手!你应该拿出你有情有义的姿态,而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大义灭亲!如此吴彰才会转移仇恨,如今他知道了,只会对你心寒!因为人是死在你的手上!他只会恨你!恨你断了他的念想!他的前程!

“你看看杨肃,校场他分明是为沈长缨出头,却偏说是为着朝中武将尊严而出声,你连驭下之术都未曾学会,如何还有脸指责我们顾家无扶立你的诚意?!”

杨际望着他指过来的手指,呲牙冷笑:“表哥当真是倒打一耙打的理直气壮。你既然知道吴彰捅了篓子,而我却不知道,可见吴彰早已经是你的人。既是你的人,那么我就是耍手段让吴氏死在杨肃死里,又跟死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不会忠心于我。他忠的只是顾家!”

“住嘴!”顾廉定望他,缓声道:“太子殿下这是要跟顾家做清算了吗?”

杨际面肌颤抖,胸脯起伏,未能答言。

顾廉复望着地下的吴侧妃,道:“殿下雷霆手段,杀吴侧妃,看来不是因为冲动,而是为了向顾家示威抗议了。吴彰近年跟顾家的往来多些是没错,不过殿下不要忘了,东宫和顾家早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不管顾家有没有诚意扶立你,只要顾家还让你呆在太子位上,你就是当个傀儡,也得给我在这位置上立好喽!毕竟我能收买吴彰,也能收买陈彰李彰。当初你跟我争夺漕运总督之位,把樊信一众人连根拔除时起,就该想到我不会那么好说话。”

杨际扶着桌沿的手指蜷曲得青白,一双通红眼仁也似要破眶而出!

“时候不早,即刻更衣,去早朝吧!”

顾廉拂袖,深望了他一眼,跨门离去。

第310章 每只老虎都有獠牙

景仁宫失火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来,但因为事情捂得快,倒也没有带来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早朝上吴侧妃鬻官及赵峻纵火两案一道判决,杨际连失内外两个爪牙,再度落入被动。

而顾家一众只声未出,任由皇帝当庭严斥了东宫。

杨际下朝时脸色阴沉晦暗,除去领旨受斥,其余也未发一语。

顾廉位于其后望着他背影,径直回了府。

长缨一早上卫所重新安排岗职,听得吴侧妃殁了的消息是午前,管速来送饭来时。

除此之外还有赵峻和胡旺等人皆被杖毙的消息。

饭后她去巡宫,门下遇见了前来的卫所提督太监王进,问起她昨夜之事前因后果。

王进日常不管卫所事务,可既问起,长缨也不能不如实照说。

王进始终没插嘴,只在长缨说完之后问了句赵峻什么时候被杖毙的,眼里有利光闪现,看来这太监们之间也有些不可言说的恩怨。

皇帝当廷将事情公布之后,昨夜事情来龙去脉也为人所尽知。

金福记于早朝之后即被查封,吴侧妃低调发丧,吴彰听候发落,高诉明打入天牢,不日问斩,因为证据确凿,皇帝此番处置起这些人,如同削菜头一般利落干脆。

外间对事情知之不详,只知道东宫太子驭下不严,纵容侧妃扰乱法纪,前阵子才刚刚压下去的恶评,如今又再度来势汹汹,甚至不少人将景仁宫失火之事也冠为太子无能所致。

顾廉回到府里,先进寿宁堂,父亲顾哲正靠在床头服药。

顾廉接过来,举勺侍奉他。

碗勺轻碰的声音彻底停下来后,顾哲抬头:“吴侧妃死了?”

顾廉将碗放下来,点头道:“他知道吴彰转投了咱们。”

顾哲嗯了一声,举帕印印唇角,道:“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虽说是一根线拴着的蚂蚱,我却也怕以杨际这般不顾后果的性子,回头会蹦跶到乾清宫那边去。”

顾廉面有犹疑。“杨际若肯脱离顾家,皇上必然不会不接纳。到那时他们父子三人联手,要对付我们顾家,只怕也不是做不到。”

顾哲笑了一下。

“您笑什么?”

“笑你这是杞人忧天。”顾哲说。

顾廉未语。

顾哲接而道:“且不说杨际性如曹操,生性多疑,就说他真倒过去了,你觉得皇上能容下他?

“杨际要投诚,首先就得先卸下这个储位为诚意,否则皇威何在?可没了储位,他杨际还有什么?

“皇上要斩除外戚,他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就是现成拦路虎,舍弃了顾家,没有顾家撑着,他只会死得更快。”

说到这里他看过来:“把他牢牢抓住,不要让皇上有机可乘。

“自为父摘冠求去已过去多年,这些年宫里再也没有任何举措针对顾家,一个擅于隐忍的君王,往往是刻意让对手忽视他。

“不要忽视他,伴君如伴虎,没有任何一头虎没有獠牙。”

顾廉抬头看着父亲,半日后点了点头。

……

积雪化尽已经是连续晴朗了好几日之后的事。

紧接着外官进京述职的陆续增多,东宫这事逐渐淡出耳闻。

随着晋王府工期越发临近结束,杨肃对婚事的惦记也日渐显露于色。托了宋逞几回,这日终于得到准信,皇帝答曰让钦天监回头挑挑日子,这便算是答允了。

杨肃宽了心,把消息告诉长缨,长缨因为知道他迟早会把这件事办成,谈不上惊喜,但心绪有波澜也是肯定的。

不日皇帝果然传了她进宫,先问了几句差事,而后问及她跟杨肃相识前后。

由于他没提到四年前被困的事,也不知道杨肃跟他说过不曾,长缨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略略说了几桩湖州旧事,因礼部有官员要觐见,随后便结束谈话退了出来。

长缨深觉该把事情跟凌夫人通通气了,于阶上瞧着天气好,回府便着紫缃去约凌夫人,隔日约她去福清寺上香兼赏梅。

穆秀秀听说她与杨肃好事近,心里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长缨终于有了疼她爱她的人,忧的又是,朝局这么复杂,杨肃有杨际这个劲敌,长缨嫁作晋王妃,不知道又该迎来些什么样的困难与挑战。

除去她之外,实则吴妈他们也都很关切,但这些年跟着长缨在外谋生,见识的已经不少,因着对长缨的那份信心,反倒很快坦然下来。

下晌杨肃来府,还带来了谢蓬,原来前去辽东的人已经回转了。

“吴彰当任的辽安境内有矿藏,自他上任以来,倚借矿产谋取了不少私利,此外他在辽安颇有乐施好善之名,结下许多江湖人,可谓黑白两道相熟的人都不少。

“我怀疑他除去牟利之外,还在辽东暗中监视辽王府动静。”

长缨接了他递来的卷宗翻了翻,只见果然所言不虚。

辽王府镇守边关多年,辽王一支又如狼似虎,倘若她不是因为有前世的所知,也不见得能到如今都不曾提防着辽东那边。所以杨际防着他也是该的。但吴侧妃替他敛财又是为什么呢?

“没查到吴彰财务上的事么?”

“没有。”谢蓬道,“不过有件事,你也许有兴趣知道。徐澜的父亲徐耀,自去往辽东之后,曾先后去往辽安几次,且与吴彰也有过接触。

“算起时间来,徐耀到任的时间,跟吴侧妃频繁卖官捞财的时间似乎接近。”

吴侧妃虽然走这条路已有不短时间,但真正令金福记掌柜起疑却是后来的事。

对照他给出的记载可发现,在其中有个时间点之前,次数尚不明显,而在那个点之后,次数就频繁起来,而这个点,差不多就是今年春夏交际之时。

但谢蓬说徐耀跟吴彰有接触……

“徐耀前往辽东,我以为只是奉皇上之命维护辽东太平。”

她记得徐耀北上大约是辽王太妃过世,辽王府有动乱那阵子。

“如果徐耀真是奉旨抚边,那徐耀与吴彰的接触,就耐人寻味了。”谢蓬挑破她心中疑问。

很简单,如果说徐耀是奉旨而去,那他一去之后即与吴彰频繁接触,岂非像是针对?

而吴彰干的那些事,包括吴侧妃卖官这事,皇帝岂非也很有可能知道?

第311章 我父皇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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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知道这些不奇怪,可倘若他知道,却还是纵容着,就有些奇怪了。

如果这次不是长缨借着肃清卫所而把这件事捅出来,那岂不是皇帝还要容着他们这样闹下去?

“不会的。”长缨揣测皇帝的当口,一直没出声的杨肃这时道:“我父皇不是这种人。”

不是哪种人?长缨对他的话摸不太准。但皇帝是他爹,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反驳。

谢蓬也没有多言,事关君王,总归该有些分寸。

长缨见杨肃面容淡淡的,便决意将这丝尴尬且抹过去,问他道:“这两日不忙?”

杨肃其实没有任何干涉他们看法的意思,只不过他与皇帝的接触,必然比他们多些,他下意识地认为皇帝不可能有那份心思在杨际身边打埋伏。

长缨这样避讳,倒是不如从前拒人千里了,却又显得格外生疏客气,不是他想要的那样不把他当外人。

他瞅了她一眼,说道:“还行。”

谢蓬想想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道:“我去黄绩屋里坐坐。”而后余下他们俩在屋里。

长缨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打从杨肃正儿八经地将婚事提上议程,皇帝又召见过她之后,她才开始对即将成亲这件事有些真实感。

但事实上她又还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当好一个妻子,朝夕相处,共同生活,这样的事情有时不能光靠想象就能做到位。

——换言之,她其实还并没有想象过他们的婚后生活。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里她扭头冲他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她素日常坐的藤椅上睡着了。

头侧歪着,无暇侧颜对着这边,右肘支在扶手上,五指虚抵着额角,随意的一个姿态便已有着无敌风流。

睡着时候的他其实并不温柔,利落长眉与棱角分明的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清冷,长缨对着他定望了会儿,无声地起来,拿起旁边锦毡,覆在他身上。

……

长缨肃清腾骧卫之事,除她之外,受益最大的便要算安侧妃。

吴侧妃生前留下一子一女,安侧妃举报有功,又因为膝下无子,便去跟杨际讨下了皇孙的抚养权,如此即便是她当真亲生不出皇孙,也不算是无出了。

安晟这几日在城里出没时的气焰都已明显不同。

如今长缨身边人多,消息获知也充足,听到后也忍不住心里叹喟。

照如今东宫声势连续下跌的趋势,安家这当口不赶紧收敛,反倒是不安于室,来日指不定也落不着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依附政权的悲哀,但她是没有办法给出同情的,如果东宫不倒,那么晋王府所有人也将覆灭。这就是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上晌与凌夫人上福清寺上了香,在梅林里漫步的时候,她便将杨肃求亲的事给说了。

凌夫人停步望着她,眼底有波澜。

“你表哥跟我说过这件事。这样,看来你是想好了?”

长缨道:“除了名正言顺的矢志相守,我目前也想不到和他之间还能有更好的未来了。”

仿佛为她着想的人都不看好她嫁入宗室,尤其又有晋王府态势摆在眼前。

她确实也没有觉得成了亲就一定会很轻松,但既然是不能退,那又何妨往前迈进?

“想好了就行。”凌夫人缓步往前走,“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十载,过得自在痛快就成了,好过遗憾。”

长缨抬头看她,梅枝不住干扰着视线,但那殷红梅朵后的姑母看起来又平添了一丝清寂。

一眨眼,凌晏离世四年了。她正在考虑与人长相厮守,而姑母却孤独了四年,而且还要一直孤独下去。

凌晏祭日刚过未久,长缨忽然觉得,此刻跟姑母商议婚事,是不是太残忍了。

“姑母……”她停了脚步。

眼下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谈论未来都是一种罪过。

凌夫人转身凝望她,抬手抚她的头发:“人死不能复生。”

长缨眼眶酸涩。

凌夫人缓缓收手,接而道:“这些日子我也总在想,你姑父疼你不亚于我,如果那一切真是他的安排,那么也许他只是为了救你。

“铃铛儿,如果换做我是他,做下这一切的人是我,那么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所以我想,你姑父那么做,未必没有原因。”

“姑母!”

长缨忍不住上前。

凌夫人轻拍她的背:“从前总舍不得你嫁,总觉得不会有人比凌家对你更好了。如今虽然也担心你,但也没有理由困缚你的双脚。

“然而你也要知道,你什么都好,短处也不是没有。

“你这丫头,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天地之间,确实甚为瞩目,可是说到关起门来过日子,你性子又还是太刚硬了。

“姑母不干涉你的选择,但世间夫妻,不见得能共患难的,也一定能共享太平。很多恩爱夫妻都败在内宅琐事上。

“晋王终究也是皇子,是亲王,你有你的执着,他也有他的顾虑,这婚事若真成了,你也不能仗着他对你好,就任性无度,知道吗?”

凌夫人这番体己说下来,顿时又牵动了长缨心绪,目前似乎不止一个人跟她提到这个问题了。

夫妻相处之道她的确没有经验,如今也无法品味出什么,但她已经忍不住想,杨肃会是怎么想她的?

……年底事务一忙,日子就跟穿梭似的往前蹿了。

小年这日,皇帝召杨肃进宫吃茶,赏了他许多东西,而后明确告诉他:“朕已经降旨给礼部筹办大婚之事,钦天监也开始斟选吉日,不日便会跟沈家行纳采之礼。”

杨肃连声叩谢,转而便将这消息告知给了长缨。

事情念叨了这么久,长缨对这结果已然很淡定,但皇帝这么痛快就允准大婚,仍是出乎她的意料。

“原先不是说等你搬府之后再议么?”

“想通了,自然是觉得宜早不宜迟,毕竟我也很该开枝散叶了。”

杨肃坐在她的椅子上,提着她的笔,就着她的桌子批他顺道带过来的公文,眉梢眼角全透着对他父亲的信赖。

长缨定坐良久,才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第312章 侯爷不吃腥

杨肃对皇帝的信赖是有理由的,除去那是他亲爹之外,还有前二十年对他的保护和栽培,就连让他夺储的念头也是明晃晃——

长缨就算没有亲耳听到过,但能想象到,皇帝必然是跟杨肃有过明确旨意,否则很多事情也难以在皇帝配合下做的这么顺利。

但她不一样,那不是她爹。

当然这话她不会说出来,不想惹他不高兴。

但皇帝所言不虚,果然很快礼部就奉旨操办起晋王大婚事宜。

长缨近来去往卫所,沿途都有不少熟络或半熟络的人跟她拱手道贺。原先长缨这腾骧卫指挥使的差事就是因着杨肃的缘故当上的,腾骧四卫是禁军里的禁军,是皇帝的亲信,如今这个亲信的头儿之一成了皇帝准儿媳妇,让人头一个想到的是,这宫里的防卫又更加安全了。

这日刚巡宫回来,谢蓬竟然在公事房等她。他迎面便道:“吴彰死了。”

长缨有好片刻没有出声。

吴侧妃与高诉明勾结鬻官,这事儿是要紧,但其实没到要吴彰的命的地步。

“怎么死的?”她下意识看了眼门外。

“服毒自尽。”

长缨更无语了。

这就叫死的不明不白了。

徐耀奉旨前往辽东,且频繁接触吴彰,究竟是否出于皇帝授意呢?

而吴彰替东宫办事,此番吴侧妃敛财究竟是为遮掩什么还没查出来,他就死了,究竟他的死是因为徐耀还是东宫这边呢?

她望着谢蓬,谢蓬也在望着她,两个人都好久没有说话。

……

长缨回府用过饭,打算去徐家拜访,让谭奕去邀邀凌渊。

沈家如今也在全面应付礼部这边的采纳事宜,这种事情总不好长缨自己出面,杨肃做为夫家,自然也不能派人帮忙。

凌夫人便派了凌颂过来坐镇,同时纪芷媛也自告奋勇前来,凌夫人没意见,就当是让他们小夫妻先熟悉着如何操持家政。

凌渊自然是无暇的,但事情到了这步,少不得也会时常抽空过来看看。

长缨在秀秀房里坐了会儿,听她说了说铺子的盈利,谭奕就回来了,说凌渊还在兵部有点事忙,让她先去,他回头就到。

长缨想想也好,便准备了点伴手的小礼,让泛珠拿着,上了马车。

随着礼部近来频频往各部协调晋王纳采的事,城中大部分人都知道长缨要嫁给杨肃了。

徐夫人听说长缨到来,便与徐瑾若迎到了二门下。

随后正见客的徐澜闻讯,也先结束了会谈,往正堂来,引着他到了自己院中。

徐澜目光几度落在长缨身上,克制的最后,他问道:“婚期定了不曾?”

长缨道:“我还不知道。”

徐澜点点头,又撑膝笑道:“金陵徐家来了人,给我捎来了几坛好酒,回头侯爷来了,一起用过饭再走。”

长缨答应了。想到正是要问徐耀,又见他提到徐家,便顺势道:“都督没说什么时候回京看看么?”

“家父是戍边将军,往来不如咱们自由,能不能回来,还得看皇上恩赏。”

“辽王府情况怎样?”长缨问。

“听说已经归于平静。”徐澜望着炭火慢慢升上来的炉子说。

长缨同看着,又说道:“前不久东宫那个吴侧妃,我打听到她娘家只有个叔父,而且也在辽东任职,你有没有听都督提起过这个人?”

徐澜抬眼看她:“吴彰?”

长缨心思微动,面上平静:“不确定是不是叫这名字。她只有一个叔父吧?”

徐澜将壶提上炉子,隔了片刻道:“吴彰在辽安,在矿藏上有些不清不楚。

“我父亲毕竟才过去半年,而且他是武将,吴彰是文官,公务上也没有什么瓜葛,只不过卫所里偶有自辽东那边派来下公函的差役,我听说的。”

长缨没再往下问。徐澜这话让人听不出虚实,他说徐耀才过去半年,跟吴彰没有瓜葛这是事实,可是谢蓬查到的徐耀频繁去与吴彰接触也是事实。

前世她不认识徐澜,不知道徐耀为皇帝卖命,徐家最后有未遭遇什么,但因为凌家霍家前世结局在前,她心里有点害怕。

“你们可要保重。”她忍不住说。

徐澜因着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而笑了,望着她没有说话。良久之后笑容又慢慢敛回去,目光变得深邃。

徐夫人因为长缨来了,又得到徐澜这边消息说凌渊回头也会来,便去厨下张罗菜式。

徐瑾若跟着她到了厨院,看了一圈却说:“侯爷不吃腥。”

徐夫人翻看着手里的干贝,扭头看她:“你又知道。”

“上次我看到他吃饭把汤里的海参都挑了出来,碗边也没有鱼骨。”

徐夫人看她不像瞎说,想了想就把干贝换成了别的。又问:“那你沈姐姐爱吃什么?”

凌渊从兵部出来,日色已西斜了,本还想去趟王府,算算时间怕是来不及,便且先往徐家来。

轻车熟路,也不必等徐澜出门来迎,他随着家丁进府,在廊下就遇到挽着一篮子核桃的徐瑾若。

徐瑾若停步行礼:“侯爷。”

凌渊立时就想起她拿着匕首追着兔子过不去的模样,低头看着她:“嗯。”

徐瑾若看他这么严肃,便想回避。但他堂堂侯爷造访,她撇下他让个下人带路似乎又不太像话。

便挽着篮子,清嗓子说:“我给您带路吧。”

凌渊望着她,依旧嗯了声,随她往徐澜院里去。

凌渊腿长,平时一步便跨出老远,但此刻她走前边,他又快不起来,活生生被拉慢了节奏,跟逛花园似的。

而目不斜视的作风又限制他目光还只能落在前面的她脑袋上。

她髻上簪着两朵绒花,毛绒绒的,随着行动一颤一颤,还挺打眼的。

就是身子看着僵直得很,不知道在怕什么。

“沈姐姐来了很久了,也许茶都喝不少了,这会儿吃饭还早,回头我去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徐瑾若跨了院门,又在门槛那边低眉顺眼候着他。

她攥着篮子,也不想那么多话,毕竟显得自己好像挖空心思跟他搭讪似的。

但是没办法,谁让她方才为了回避,竟然脑抽地走在他前头,便总觉得后背悬着两颗红炭似的,灼得慌,于是只能装作无事人般唠两句。

凌渊轻瞥了她一下,面色无波跨了门槛。

第313章 我是“质子”吗?

凌渊到来,紧接着长缨见徐瑾若端了点心来,也留下她,气氛便活跃了很多。

长缨他们仨聊的自是正经事,徐瑾若安静地给他们夹核桃,剥松子,后来连煮茶的差事也揽了下来。

屋里烧着薰笼,暖洋洋地,凌渊看到徐瑾若剥核桃剥得手指通红,而徐澜则浑然不觉地拣一颗吃一颗,又想起从前长缨在凌家时他对她肆无忌惮的冷脸。

心想大约世上做哥哥的都天生爱欺负人,倘若当年他不那么自以为是,如今也不会在杨肃面前输得这样惨。

本来好好的要娶进门的人,如今却要等着送她出嫁,想想是够窝囊的。

他伸手拿过徐瑾若面前的核桃锤,边砸着核桃边道:“傅容最近在忙什么?”

徐瑾若没了锤子,想等他用完再拿过来,谁知他砸完竟把它放在了那一边。

她自是不可能绕过去取了,便索性坐着看他堂堂武宁侯拿着小锤子砰砰地跟核桃过不去。

……

离搬府日子越近,似乎琐事越多。

杨肃上晌在衙门,下晌则去了晋王府,根据长缨日常习惯作了几处改动,再想到她怕冷,特地在承运殿以及后面作为起居的寝殿又作了保暖处理。

又觉还是不稳当,便着佟琪去接长缨亲自来看看。

获知长缨在徐家,看看天色不早,他便乘了马车前来接人。

长缨刚好用过饭,先告辞出来了,上了马车,看他还穿着朝服,便道:“还没回府呢?”

“没。”杨肃捏捏她的手,让太监启程,问她:“吃了什么好吃的?”

长缨想如实照说,话到舌尖一转,又改道:“你让人送来的饭最好吃。”

杨肃猝不及防被她表白,扭头看了她好一阵,然后笑着摸她的头发:“长进了哈。”

又问她:“到时你过了门,桂花胡同这边宅子怎么处置?”

主子都嫁了,吴妈他们当然是要跟着走的,但关键是还有个穆秀秀,以及黄绩周梁。

“还是留着让黄绩周梁他们住着吧。他们也没有什么积蓄,目前置宅是没有能力的。秀秀这里……”

长缨停了下,望着他:“她有身孕,我能让她先跟我进王府住么?等孩子生下来,大点了,我再让她搬回沈家。”

不然她是真的不放心。

杨肃把她揽了揽:“你是主母,你张罗就好。”

“毕竟那是你的王府,自然要问问你。”长缨听到他表态还是高兴的。

杨肃又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我的王府也有你一半。”

长缨笑而不语。

话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谁会真认为一家主母享有一半主权呢?婚前她是在杨肃这里捞到了不少保障不错,可姑母的话也提醒了她,他终究是皇子,是亲王,她不可能当真处处都展示强势。

不会有人觉得家里住个亲戚不知会丈夫是理所应当的吧?

杨肃知道她近来变得思虑多了,但也难得看到她会因为他而牵动心思,因此并不说破。

等过了门就好了。她要是再见外,他一定会好好跟她“理论”的。

马车刚到王府门口,凌渊就追上来了。

除去公务,还有他们俩的婚事细节。

杨肃还没吃饭,秦陆便着厨下又备了桌饭菜,随意些,边吃边议了。

……

送走了凌渊,徐澜在廊下略站,便去了上房。

徐夫人在抄经,徐澜等她落了笔,才落坐在她对面,道:“长缨方才向我问起吴彰。”

徐夫人笔尖顿下,神色也微微收敛。“这么说前些日子在辽安打听的吴彰的人,是她的人?”

“不确定。”徐澜抚了抚额,“她让我保重。我总觉得她像是琢磨到了什么一样。母亲,皇上调我进京,还让您和妹妹也过来,是把我当成‘质子’了吧?”

“不要瞎说。”徐夫人截住他话头,目光端凝而沉静。

徐澜屏息半晌,垂眼望着地下:“父亲奉旨东去,我却被当成了‘质子’,倘若父亲有个闪失,我们徐家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

“如果可能,母亲还是在信中奉劝父亲争取早日回来吧,长缨很快就要成为杨家人,而我不想有朝一日,跟她成为对立。”

他站起来,走到门槛下,又道:“我都已经努力放下她了,至少,也别让她成为我的仇家。”

吴彰是东宫和顾家的人,徐耀跟吴彰频繁接触瞒不过别的人,至少如今长缨就知道了。

替皇帝办事的徐耀难保不会沦为杨家父子夺权的牺牲品,倘若真是如此,皇帝便成了他徐澜的仇人,而徐家自然不会愚忠,那个时候,晋王府自然也会是他的敌人的。

那自然会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他当然是不想,于是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让徐耀平安脱困。

徐夫人默片刻,放下笔:“你是因为反感当这个‘质子’,还是为着她要成亲了而浮躁?”

徐澜看着地上的影子,没出声。

也许浮躁也是有点吧,但又不至于令他借此仇视杨家人,还是被当质子更让苦闷。

不自由和被束缚的感觉,越发让他感到不耐。

如果不是身为徐家子弟所受的限制,他跟长缨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如果他能像杨肃那样豁得出去,也许他也有可能打动得了她?

当然,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可是,他不能确定将来再遇到喜欢的人,是否会有更好的情况。

万一,还是需要在家世上做选择呢?

他回头看了眼灯后沉静的母亲,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跨出门。

……

关于晋王要与沈将军联姻的消息铺天盖地,荣胤走在卫所里都能耳闻。

巡视了半圈他遇见正下操回来的年轻将领,闷头路过似没有发现他的样子,他扭头一看,是徐澜。

他停住脚,让身边副将喊他回来。

徐澜折回来,恭谨施了礼。

荣胤问了几句军务,而后道:“沈将军婚期定了么?”

徐澜虽有心事,倒还是知体面,想到凌家跟这位的渊源,他也就不觉他这问题问的突兀了,笑道:“据说没定。不过看模样应该快了。”

荣胤嗯了声,让他走了。

第314章 这名字好耳熟

荣胤站定想了想,让他走了。

自袖口里掏出两张满满有字的纸看了看,原地站了片刻,他又折身回了营。

长缨要嫁人了,冯家最为感慨的当数少擎。

晌午在母亲房里用饭,他口不停地跟父母亲说起长缨那几年的艰苦,一面摩拳擦掌地要给长缨准备一份好贺礼,让母亲帮着出主意。东阳伯夫人看了眼丈夫,说道:“铃铛出阁,我们也得去添妆吧?”

原本这话压根不消说,妆礼自然是要添的,但有凌晏的死横在那儿,作为凌晏的至交好友,冯家要不要去添这个礼,自然又是要斟酌一番。

东阳伯夹着菜,咀嚼着,直到吃下去也没吭声。

少擎心里不爽,道:“不管你们添不添,我总是要添的!”

东阳伯夫人轻睨了他一眼,见丈夫没出声,自然也没出声斥责。

“禀伯爷,大将军来了。”

丫鬟进来道。

东阳伯接水漱了口,又凉凉瞥了眼埋头扒饭的儿子,起了身。

出得院来,刚遇上荣胤跨上庑廊。二人便皆有默契地往书房走去。

“璎丫头要成亲了,竟果然是嫁给晋王,我听说凌家嫂子打发颂哥儿他们在桂花胡同作主张罗婚事,这么看来,惜之是死心踏地要归附晋王一支了。

“我又听说这婚事是宋逞为媒,宋逞为着海运之事被顾家视作眼中钉,晋王府有这两家撑着,如虎添翼,再加之璎姐儿一旦成亲,便足有能力与东宫抗衡了。”

进了门,东阳伯便率先说道。

荣胤道:“晋王与惜之还有璎姐儿是旧识。”

东阳伯怔了下。

荣胤把手上那封信递过去:“前阵子我让人去南康卫查过,年初自东宁卫调过去一个昭毅将军,是自璎姐儿走后也离开了的。

“这个昭毅将军在南康卫时曾言明与璎姐儿立过婚书,璎姐儿也未否认。

“之后这位昭毅将军不知去向,而璎姐儿回京之后即与晋王有了往来。”

东阳伯纳然半晌,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昭毅将军,离开南康卫的时候,与晋王从湖州启程进京的时间,算起来是合拍的。”

东阳伯震惊:“你是说,晋王这么多年都被养在湖州?!”

荣胤没回答,立在桌旁边,执着茶碗盖轻划着茶水,却道:“你知道这个昭毅将军,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

“霍溶。”

东阳伯凝眉:“有点耳熟。”

“当然耳熟。”荣胤瞅了眼他,“因为霍明翟的长子,也叫霍溶。多年前你我去徽州游玩,还在霍家见过他。”

“霍明翟?!”东阳伯坐不住了。

徽州霍家虽非朝臣,却于他们这些权贵而言,并不陌生。

霍明翟进出京师数十年,也常与他们小聚吃茶。

荣胤把茶盅盖住:“收到湖州来信,我又着他们去了趟徽州。据说霍家少主霍溶于半年前北上行商,一直没有在徽州出现过。

“而这个霍将军不但出自东宁卫,而且还在东宁卫建立下许多功绩,他的昭毅将军头衔,是完全走正常授封程序得到的。”

东阳伯凝眉定坐了半晌,说道:“霍明翟与皇上少年时即有交情,霍家财力雄厚,且家族颇大,霍明翟常年在外,当时妻子也长伴左右,带个孩子回府,不见得找不到理由。”

“所以我又查到,晋王出生那年,霍明翟正好带着妻子在外呆了两年才回徽州。”荣胤道。

东阳伯转过身来:“如果霍明翟的长子霍溶就是南康卫的霍溶,那么他出身东宁卫,又获封昭毅将军,则足能说明皇上私下这么多年一直与霍家在栽培他。

“如果是这样,晋王就的确还是有实力可与东宫一争!”

因为除去政党力量,霍家的财力也能够支撑起他夺嫡的花销。

见荣胤没有说话,东阳伯又道:“你有什么想法?”

荣胤凝立半晌,杯子放下来,缓声道:“璎姐儿要成亲了,那丫头还带着孩子在沈家。很大可能她会跟着去王府,如果她进了王府,那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回荣家了。

“晋王府的确具备与东宫抗衡的实力,如果他在这场夺嫡之战中胜出,那么后面的事情更加难说。”

“你想跟晋王投诚不成?”东阳伯微怔,“你不是之前还说得看看他们是骡子是马?”

“就算是骡子,我如今也得把他们当马看。”荣胤看了他一眼,说道,“大哥不觉得,你家小四的腿,也该寻个公道么?”

提到冯少平,东阳伯蓦然变了脸色。

随后他又摇头:“你若为了秀丫头和孩子,结交晋王我不拦你,但若要为了那件事而掺和夺储,我不答应!

“你忘了你二哥四年前是怎么死的?如果这公道有这么好讨,他当年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咬紧牙,把余下的话咽回了喉底。

荣胤闻言也垂了双眸,扶在杯口的五指逐渐收紧。

东阳伯接着道:“总之晋王即便是有实力,可只要他一日没有踏上那位子,我们一日也不得轻心!

“璎丫头和晋王都不是糊涂人,你但凡露点苗头他们定然就会捕捉到。

“你就听我的,把那件事烂在肚里,别忘了你我两家,还有凌家,都输不起!”

东阳伯一字一顿,似在嘱告,又似在自省。

荣胤望着地下,终于没有再吭声。

……

秀秀已经怀胎满了三月,接近四月的时候就开始显怀,即便冬日衣裳穿的厚,也遮不太住了,但人却是精神起来。

晋王府婚期也定了,就在来年三月。当夜长缨就跟秀秀说了要她去王府住的打算,问她的意思。

秀秀捋着绣线的手停下来:“那多不好,你和王爷新婚,怎么能带着我?”

虽然她不属丧夫,但毕竟孤着,她觉得这意头不好。

长缨不在乎,也说杨肃都不介意。

秀秀还是不肯,只愿意留在沈家。

长缨拿她这呆脑筋没办法,只能暂且按下。

距婚期不过三月,嫁妆都得现打。圣旨下发之后便开始日渐有人往沈家来添妆。

凌夫人索性把荷露也派过来协助,后来见着没个行事熟稔的人终是不成,便横了横心亲自来了。

但因为二月间凌颂也要成亲,也只能来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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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你们不齐心

长缨怕她熬不住,要劝阻,凌渊却先把她给劝住了,道:“让她忙忙也好,你没见她近来精神也好多了?”

长缨观察两日,见他所言不虚,姑母忙起来果然什么忧心事都忘了,便就罢了。

正好她也忙得很,杨肃为图尽善尽美,总隔三差五拉着她往晋王府跑,此外她又还得当差,日子竟就穿梭般过去了。

年前礼部又来下了聘,正月初五杨肃搬了府,直到出了年,各方事物皆都有序进行,才算得以喘气。

当然杨肃也没闲着,甚至比长缨更忙,因为除了忙着大婚,他也还有公务,年前筹备着的工部营造的事情也已经在进行了,此外最值得关注的便是漕运这边。

凌渊关注漕运总督府三月,已经间接与总督陈之江接触过两次,水师营和总督府里都已经有过打点。

“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异动,但值得留意的是,陈之江近一个月来与顾家联络的次数远远大于之前的次数,跟东宫反而不再密切了。

“而且陈之江年前进京述职时,还专程造访过东亭侯府,他献给侯府的孝敬是一对大东珠,一双鸡血石,以及三万两银子。”

元宵这日杨肃请凌渊进府,凌渊这么说。

杨肃捻着手上斑指,若有所思:“这就怪了,陈之江是东宫当初费尽心思挤下樊信而安上去的,如今怎么倒冲着顾家摇起尾巴来?”

“你既然这样问,那么还有件事你恐怕会更加觉得奇怪。”

凌渊抵着椅背,端着宫中特供的龙井茶,说道:“不光是陈之江对顾家态度暧昧,近期杨际也极少传见顾廉,或者说,就算顾廉有进东宫,也是顾廉自己求见,不是杨际要找他。

“这个时间具体说来,是从吴侧妃事发之后开始。”

杨肃保持着撑膝姿势,屏息望他半晌:“你是说杨际跟顾家之间裂痕已经在变大?”

“陈之江已然倒向顾家,那就毫无疑问了。”凌渊道,“不过具体原因我也还在查。”

杨肃凝眸。

片刻,他道:“漕运司是顾家手上最大筹码,只要漕运司夺过来了,顾家的元气也就伤了。也正因为此,顾家是绝不可能放弃漕运司的。”

凌渊撩眼:“你想怎么样?”

“其实要成事有两个策略。”杨肃道:“一是来软的,接受宋逞的建议,复通海运,架空漕运。”

“眼下哪里有条件复通海运?”凌渊出言反对,“若是行得通,当初铃铛又怎会劝阻宋逞?”

牵扯太大,自然是行不通的。

“那就来硬的。”杨肃接而道,“眼下肃清朝堂巩固皇权迫在眉睫,顾家把持朝政多年,罪恶累累,我们大可直接搜罗顾家罪证当庭弹骇。

“但这样的话,顾家余党必然会联同漕运司把控住河道作为要挟。

“河道被劫,便等于掐住了朝廷咽喉,南边货物上不来,直接影响的是京师。

“京中权贵断了生计,那样就极可能适得其反,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都可能会倒戈站在我们对面,成为顾家的助力与我们为对。就连皇上,只怕最终都要妥协。”

顾家和杨际任凭哪一方倒了,他们都得完蛋。而顾家先倒又更加事半功倍,留下个杨际其实不足为患,这道理谁都懂,但如果这条路有那么好走,便不必等到今日朝局还僵持着了。

凌渊沉吟未语。

杨肃接而道:“能否成事的关键,其实在于五军都督府不齐心。”

凌渊瞅了他一眼,却未曾反驳。

皇帝旨意是大如天,可是为了治个大臣,便动用国家军队赶赴运河——整条河段长达几千里,光是调兵就不是容易事。

再要想控制住,更加不容易。

一旦用强,很可能从南到北战乱骤起,水师营将士多达七万余人,且借着地势便利,反抗起来也能斗个鱼死网破。

如此虽然是爽了,可必然得波及河道两岸不少黎民。

但凡伤及百姓,首先皇帝声誉就占不到什么面子,更因为顾家几代于朝廷也还多有建树,加之太子与顾家已为一体,如此倾轧打击顾家,皇帝也难免落个暴戾滥杀的骂名。

如此情况之下,向来顾虑颇多的皇帝不可能下旨。

其次,即便是下了旨,各勋贵府上也还得思考各自立场,上谏劝阻。要知杨际终是太子,倘若又如当年顾哲摘冠求去要挟一般,皇帝又落了下风,妥协了顾家,届时众人又怎么办?

顾家但凡得寸进尺一些,事后要提出几个来抄家杀头平息怒气,皇帝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魄力不够,即便五军都督府一心为国为君,也横不起这颗心来冒险。

所以杨肃这话竟是直击了要害。

“你想过么?我不一样。”杨肃望过来,“倘若你们五军营这些人能齐心,我也不说多了,只要你们凌家,冯家,荣家,都能够帮我,我既有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也还有皇上可做转寰,这件事未必没有胜算。”

凌渊眉头紧皱。

杨肃的确与皇帝不一样。

皇帝是一国之君,他有诸多掣肘,且亲自下场对付顾家,回头是连转寰余地都没有的。关键是他被顾家压制多年,勋贵们对他没那么大信心。

反观杨肃,一路过来表现可圈可点,且长缨在校场高调投靠他也还是带动了不少人的心思。

他是五城衙门的都督,以朝臣身份弹骇朝臣名正言顺,朝堂之上皇帝不至于那么被动,甚至还可以替他遮掩。

五军都督府的将领只要肯听从杨肃调派,达到拿下顾哲的目的,清除了心腹大患,那么即便是犯了私自调兵之罪,皇帝回头也不可能做绝。

总之比起皇帝亲自下场,杨肃下手即便是有风险,也还是多出不少胜算。

“我是没问题,不过别人难说。”凌渊深思之后道,“冯家除去少擎,我只怕冯伯父与少殷兄弟都不好说话。但少擎还在铃铛手下当差,发挥不了多大作用。

“荣家这边——只怕更加够呛,秀秀连着肚里孩子一起都让铃铛给夺回来了,我印象中荣胤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不硌应她已算不错,怎可能来还帮你?

“你找他,我看还不如从傅容这边下手有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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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不跟光棍玩儿

“长缨那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那件事你能别赖她吗?”

杨肃啜着茶,瞥了他一眼。

凌渊嗤笑,不与他争。

杨肃扶杯想了片刻,又瞅着他道:“傅家侯爷不在,傅容能说了算么?”

凌渊蹙眉:“傅容是傅家近两代里最为出色的子弟,广威侯虽然也受营中将士爱戴,但论学识武功,其实天赋却不及他这个长子。

“当年他们家老侯爷在世时,亲自教授他武功兵法,当初其实是要让他去掌东宁卫的,但他们家老太太舍不得,便就换了他爹去。

“如今傅家事务,多是他说了算。傅家跟咱们几家一样,本来就与皇家亲近,傅容决定了的事情,广威侯应该不会反对。

“——你瞧瞧他身为世子,到如今却还没有成亲就知道他能有多任性了。”

杨肃听到这里,倒是想起当年长缨手里那块傅家出的玉佩来,问他:“他从前跟长缨关系如何?”

“还行,反正她走哪儿都招人爱。”凌渊随口说到这里,又警觉地瞥向他,“你想怎么着?”

“没怎么。”杨肃支额扬唇。

他就是觉得如果傅容对长缨也有意,那京师这帮勋贵子弟,都是不配娶媳妇儿的。守了那么多年没能娶回去,倒让他这后来者居上了,还真是弱到姥姥家去了!

凌渊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趁着今儿元宵,我去下个帖子,把徐澜他们也叫上,找个地方坐坐。你可先探探他口风。”

杨肃眉头微皱:“改明儿吧,今晚我得陪长缨看花灯。”

凌渊脸色凉了:“你到底是忙大事要紧还是哄媳妇要紧?”

“眼下是哄媳妇要紧。”杨肃掸掸袍子站起来,脸上那笑容刺得人眼疼:“你都不知道,因着快大婚,她都有点患得患失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会为了我而不自信过,这么特别的日子,我怎么可以撇下她,跟你们这些光棍在一起!”

凌渊想挖出他笑弯了的两颗眼来。

……

长缨晌午时就听管速说杨肃近日忙得很,原本也想着是不是跟他出去走走,听完便也罢了。

正好凌夫人和凌颂少擎他们都在,晚饭在府里设宴,又让人去喊凌述凌渊过来,却说凌渊在晋王府用饭,便不算他,余下人济济一堂,也十分热闹。

饭后凌夫人准备回府,问长缨和秀秀:“你们不出去走走?”

长缨刚想答话,杨肃和凌渊就来了。杨肃跟凌夫人见过礼,谦逊地道:“小王正要寻长缨有点事。”

在场人知道他假公济私,都轻笑起来。凌夫人笑道:“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带着荷露先走。

到门槛下又回头看着凌渊:“你也有事不曾?”这样的夜里,有事自然是特指的事。长缨看出她眼里的殷切,目光也投向凌渊。

凌渊面不改色:“我呆会儿就回来。”

凌夫人点点头,走了。

凌颂自是要去接纪芷媛一路的,杨肃跟长缨,余下人竟然都单着。不过少擎和程春刘炳要宿卫,凌夫人走后他们也走了。

凌述则跟黄绩周梁他们还要喝点酒吹点牛。凌渊加入。长缨看了看,就让盈碧去给秀秀拿斗蓬。

秀秀因为近来精神还不错,孕吐期已经过去了,本来也想伴着去看看热闹,但杨肃既然来了,她就没必要插进去了。

说道:“我就不跟你们走了。你们走得快,我脚步慢,带着盈碧就近逛逛就成了。”

长缨道:“周边可没什么好逛的。要去就去热闹处。”也知道她不会跟着来,但光有盈碧跟着也不放心。

周梁瞧见了,起身道:“我吃好了,我伴你走走吧。”

长缨这就踏实了,交代了周梁几句,跟杨肃出了门。

城里防治如今归杨肃管辖,安危基本无虞,只需防备人多拥挤发生意外,但有周梁盈碧他们跟着,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月份也还不大。

秀秀和周梁一道走后,紫缃端茶进来,见屋里还有几个,道:“您几位不出去转转?”

凌述摊手:“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转的?”

黄绩望着她:“你想去么?你去我就去。”

“我可不去!”紫缃抱着茶盘瞥他,“我在家暖和得很!”

天色还未大黑,但街头已经热闹起来。

最热闹的几处当数城里几座寺庙周围,长缨跟杨肃徒步到达最近的相国寺,只见几条街道全都已经挤满了行人,街道两畔茶楼酒肆正当兴旺之时,如果不去想当下朝局,便也算得上一番盛世太平之象。

杨肃看到路边有老婆婆卖月季花的,他挑了两朵,簪在长缨鬓上,然后拉着她去选花灯。

秀秀是乘马车出来的,到人多处马车不能走了,盈碧便扶着她下来。

周梁让车夫驾车找地方等着,而后也下了马:“京师你比我熟,想去哪儿?”

一个屋檐下同住了几个月,彼此相处都已经很随意。秀秀看了眼人群,想了下:“街头就不去了,前面铺子都还开着,我正好去看看挑些什么给铃铛添妆。我在铺子里等你们,你们出去转好了。”

周梁一拍巴掌:“那我也去看看,我也没准备好。”

荣胤带着荣璧如与荣衍回老宅赴家宴,回来路过相国寺,街头人挤人,他下了马。

递缰绳的当口他一眼看到十步开外搭着丫鬟的手,笑微微与身边年轻男子说话行走的穆秀秀。

荣胤脚尖没有再挪动。

过了个冬天的她看起来胖了一圈,锦袄裹着的身子看起来已显富态。离开荣家不过几个月,她仿佛又有了灵魂,言笑自如,像当年在凌家,纸鸢挂到了树上,小跑着过来跟他求助的时候。

她头上身上仍然素着,荣安送过去的首饰她都没有戴。

秀秀跟周梁进了铺子,问他:“我打算送整套头面,你呢?”

“首饰这些我也不熟,只能劳烦你帮着参考。”周梁不见外地道。

要按他的意思,直接怼上几百两银子好了,但他是娘家人,还是得拿出几件体面的东西介时摆给王府的人看。

第317章 我的孩子会姓周吗?

秀秀挑了套赤金镶红宝的,又帮周梁选了对镙丝金凤镯子,一只赤金项圈,外加一柄羊脂玉如意。

这么一会儿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周梁知道她饿得快,看到对面茶楼人已经撤走了好些,便邀她去对面吃些点心。

穆秀秀不跟他客气,让掌柜的包好回头送到沈府,而后周梁先去订座,让她与盈碧跟着往对面来。

路边有好些卖花灯卖糕饼的摊贩,秀秀在一架绘着各式吉祥图案的花灯前停了脚。

这些玩意儿虽然漂亮精致,却已经不是她玩的了,但宋钧常来府中,宁氏对她也不曾另眼相看,她想挑几个回头送给宋钧玩。

刚拿了只八角宫灯在手里,路人碰到她手肘,灯掉下来。

压着肚子想弯腰去捡,一个人已在她前头,伸手先捡起来。

貂裘下这只手修长干燥,秀秀还没看到他的脸,心口已开始收缩。

“喜欢这个是吗?”荣胤垂头望着她,音色温暖。

秀秀攥着衣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荣胤看了看灯面,然后解下荷包,掏钱要给摊主。

“我有钱。”秀秀说。

“我给你买。”

秀秀心绪浮动。

灯影下他认真专注地掏钱,跟从前在她面前高深莫测城府深沉的他全然两样。

“你不用这样,我们没关系了。”她道。

她想起过去那四年,这些带着烟火气的事情,他们一件也没有做过,如今分开了,又何必添上这一笔。

荣胤把钱付了,而后看过来,却又透过她肩头,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立着望过来的周梁。

周梁找到了座,见她们还没来,怕有闪失便回来寻找。盈碧却远远地跟他打手势,又暗暗指着身后两人。

他看清楚跟穆秀秀说话的正是荣胤,自然只能停下脚步等待。

荣胤望着秀秀眉眼。半晌又看看手里的花灯,说道:“璎姐儿成亲,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继续过我的日子。”她淡淡应着。

虽然知道同在这京师里生活,定然会有遇见的一日,却没想过会这么快遇见。但想想也没有必要刻意回避,她到底不曾跟他有仇。

她重新又拿了个绘着哪吒闹海的花灯在手里,钧哥儿顽皮淘气,也许会喜欢。

“周梁也会留在沈家?”他问。

秀秀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瞅了他一下道:“当然。”

荣胤没言语了。良久后才又望着她:“那我的孩子,将来会姓周吗?”

秀秀身子猛然顿了一下。

……

荣璧如和荣衍还在服丧,不能下车游玩,但荣安仍带他们俩去街边茶馆坐了坐。

透过窗户她远远看见荣胤立在花灯前跟人说话,辨出来那人是穆秀秀,几月不见,她明显是有变化了。

从来没有见过荣胤倾心在一个人身上,荣璧如看得有些出神。

她虽然从来不觉得她爹是个好爹,但也不能否认他别的方面确实出色。

娇小又略显丰润的穆秀秀站在英武的他面前,无端就有了小鸟依人的感觉。

荣璧如对生母的印象已经很淡,但依稀也能记得她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但回想起来,父母亲之间并不算亲密。

无论是母亲还是俞氏,她都没有见过荣胤付诸耐心等待对方回应的样子,以至于她以为,世间夫妻大多也是这等模样。

眼下孝期不算,舅母从前总跟她说要替她张罗婚事,她也提不起劲,如果她将来嫁的人是荣胤这样的,她过的日子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她一点儿也不期待。

“大姐,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对面坐着的荣衍显然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一景。

俞氏落葬后荣衍就回大将军府了。荣衍从前也会到将军府走动,但来得极少,见过穆秀秀,隔这么远也不能记得。

荣璧如如今管着中馈,也不得不过问弟弟起居,姐弟俩接触难免变多,荣衍提问,也不算突兀。

荣璧如收回目光,半日才道:“那是我的恩人。”

……

秀秀不知道荣胤何以有此一问。

但她认为不管怎么回答,这话题都有继续往下说的可能,再往下说,就都会变得尴尬了。

她抿唇未语。半晌,退后福了一礼,转身走开了。

吃着烤串的周梁看到她们穿过人群走来,把手里几枝塞给她们,转身进了门。

荣璧如正吃着点心,一抬头见穆秀秀跟别的男人同行上来了,不由愣住,再一扭头看向窗下,只见荣胤还站在那里,身影是难以言说的孑然。

……

杨肃今日特地穿的常服,佟琪他们也换了打扮,百姓们没几个认出来他是晋王,令他可以放心牵着长缨的手慢慢游。

长缨买了两个花灯,兴致渐起,于是又拉着他去记忆中熟悉的小摊上吃元宵。

桂花味的咸元宵他吃了一碗,还觉不够,去抢长缨的吃,长缨先还是忍了他,吃到第三个,她也瞪着眼把碗口捂住了:“想吃你再买!”

杨肃厚着脸:“买的都没有你吃过的好吃!”

佟琪管速抖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撇下这对幼稚鬼,去隔壁买烟花。

“砰!”

还没走到烟花摊前,连成排的五六个烟花摊子突然就炸出一大片雪亮!

还在护食的长缨以及正在夺食的杨肃猝不及防俱都被震倒在地上!

耳边砰砰声不绝于耳,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周围顿时尖叫如潮,路人拔腿逃蹿,整片街道如同布满了无头苍蝇!

烟花这东西虽说威力不大,但连着几个摊子的烟花炸起来,动静不可谓不大。

这动静也震醒了荣胤,他抬眼惊望着四面,随后回神,快步冲上茶楼,在纷纷下楼的人客里找到奔过来的荣璧如,再一手抓住荣衍便要带他们撤!

荣璧如迟疑片刻,半途忽然停下:“穆家那位,也在楼上!在包间!”

荣胤怔住。

荣璧如抿唇:“您去吧!我和衍哥儿都会武,不要紧!”

荣胤目送他们下楼,转眼看着另一边的包间,冲了过去!

盈碧紧张地挽着秀秀。

秀秀立在屋中,脸色也是青的,但她仍努力镇定:“只要没着火,便不怕的,周梁你快去看看长缨!”

周梁道:“先跟我下楼再说!”

他边说边开门,门却先从外面被推开了,荣胤冲进来,望定穆秀秀,随后俯身抱起她,扭头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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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是那件案子

秀秀被拉着走出十来步,拽着他的手停下来:“你干什么?!”

荣胤看了眼店堂,道:“这里不安全,我带你走!”

“我不会有事的,你走吧。”秀秀把手抽回来。

荣胤望着她,忽弯腰将她抱起来,避开拥挤人群,直接走窗户跃了下去。

这轰隆声持续了有半刻钟才停下来!

杨肃翻身将长缨护在身下,等到佟琪他们归拢,一行人即腾跃到了附近屋顶上方!

街头的乱象自不必提了,但很快又有人马快速赶至,佟琪透过烟雾辨了辨,说道:“是顺天府孙大人!”

顺天府距此可不近,杨肃正纳闷着他们何以来得如此之快,这边厢却又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为首的竟似是北城指挥使赵志程!

两批人马自不同方向过来,交汇之后赵志程即与孙燮碰头交流着什么,而后两人又同时举目四顾起来。

孙燮身旁还跟着个年轻士子,竟是当初杨肃派去协助孙燮查探雪娘一案后续的许泊瞻。

杨肃与长缨互视一眼,下到地面。

孙燮看到了二人,躬身道:“王爷和沈将军也在。”

赵志程与许泊瞻闻声也赶紧来见礼。

“怎么回事?”杨肃看向他们,“这么大的节日,怎么能出这种漏子?!”

赵志程便是昔日被杨际拖出来当枪使的楚王的岳父。

他回应道:“回都督的话,日间卑职还仔细巡查叮嘱过所有摊败注意防火防盗,但事出意外,卑职也是不久之前收到孙大人消息,说是有人作乱,往这边来了,才追踪过来,谁知道对方竟以这种方式趁乱逃匿!”

“什么人?”长缨对这类消息异常敏感。

孙燮道:“王爷和将军可还记得早前唐家那案子?”

长缨看到许泊瞻在这里,就早已想到唐家那案子结案之后,孙燮还在往下关注,他们俩同时出现,多半有事。

“这么说又有进展?”要知道唐家那案子背后“五爷”可有莫大嫌疑!

孙燮看看四面,道:“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杨肃凝眉,与赵志程道:“你率兵稳住势态,清点现场,看是否有伤亡。管速去联络谢蓬过来坐镇!”

说完他瞅着街口路碑处,跟孙燮道:“去那边!”

长缨落后两步跟侍卫道:“你们抽个人帮我去找找我姐姐,她也在这一带!”

侍卫往沈家去的多,都认识秀秀,当下出来两个人,往人群里去了。

一行人到了地点站定,为方便说话,侍卫先隔出个圈子来。

孙燮道:“我追踪的人很可能是雪娘背后的那个人。”

“孙大人请直说!”杨肃道。

孙燮点头:“前不久我暗中带着仵作去掘过雪娘的坟,通过雪娘尸身伤口发现,其被一刀毙命,而那力道之重,绝非常人所能,更别提陈雄与唐鉴这样的书生。

“所以从这点判断,我认为雪娘死于第三人之手已经可以确定。

“此外,我听说唐家要把雪娘住过的那座院子回收,因此提前去暗访过。在那里我发现雪娘后院的墙头有好些脚印。

“脚印有深有浅,由于墙是土墙,根据泥土状况与燕京降雨情况推断,浅的应是早前夏秋天干时留下的,而深的则是近期雨雪多时留下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说明有人时常翻墙进入院落,一道七八尺高的院墙,没有笊篱等武器任何可着力之处。

“如果没有武功,是翻不过去的,而关键是,这些残留脚印我着官府的人拓下来之后,发现极为相似。”

杨肃道:“你意思是说,眼下可以确定翻墙入内的这人就是杀雪娘的人?那案子过去这么久了,雪娘也已经死了,他还翻墙入内做什么?”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近期我着人守在那宅子外头蹲守,先前我得到消息,率人赶了过去,结果发现雪娘所住之处已然被毁,墙壁倒塌,家俱都被砸烂。

“我与赵大人汇合,一道带人追踪到了这边,不料这厮竟制造混乱,如今已然不知所踪!”

长缨闻言与杨肃对视,皱紧了双眉。

沈家这边喝着酒的这几位终于也散了,凌渊与凌述打马归府,半路闻知相国寺这边出了乱子,想到杨肃长缨正往这边来了,少不得掉转马头寻了过来!

“怎么回事?”

杨肃他们已经找了个馆子坐下,街头人已经少了很多,因此很容易通过门口的侍卫找到他们。

长缨给他递了杯茶,把事由简单说了。

凌渊凝眉:“当初雪娘那宅子我们可都已经全盘搜查过,不应该还有什么线索等着被发现。”

“雪娘被第三人所杀,且正是被这人所杀,已经可以确定,那么这人还在宅子出入,我想应该不会是为了雪娘。

“他应该是察觉我还在暗查这件事,或者是知道我已经验过雪娘的尸,所以心有不安,害怕暴露,因而回来毁灭证据。”孙燮说道。

“孙大人可有关于此人的进一步线索?”杨肃问。

孙燮沉吟着,说道:“我未曾与他谋面,但据目睹过他身影的人说,其身形矫健,个子不矮,行动很灵活,应该身手极好。”

许泊瞻从前做过刑名师爷,此时也补充起来:“从形容来看,其年岁不是很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长缨望着杨肃他们:“上次那件衣裳,看起来主人的年纪也不像会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

孙燮道:“据说当日悬挂在城门的那件衣裳,是几位通过唐鉴意外得来的?”

唐鉴意外得到银两的事情相关几个人都不是秘密。杨肃道:“那是桩无头公案,从藏银现场来看,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放的。而且很可能藏银的人也已经遇害。”

不然不可能放置那么久不被人挪走,而且唐鉴第一次动过之后也无人前去搬挪。

孙燮眉头紧拧,点点头站起来:“这件案子我会继续跟进,如今也不能肯定就是他,是他的扈从也未定。

“王爷这边若有线索,还请及时告知,以便早日令案情水落石出。良辰佳期,我就不阻几位了,先着人再追查看看。”

“有劳孙大人。”杨肃拱手相送。

第319章 表哥疼咱们

许泊瞻随后也撤了。

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个,长缨道:“这人既能常在雪娘宅院出入,又能获知孙燮行动,是这燕京城中人无疑了。

“当日那衣裳经裁缝和绣娘辩认过,也像是年青男子穿着。加上唐鉴贪了那笔不义之财才招来横祸,这两人就是同一人的推测,看上去又更有谱了。”

杨肃想片刻,看向凌渊:“你安排几个人暗护着孙燮,我怕他不安全。另外,看来四年前兵部侍郎孙如晦家办的那场喜宴,也可以去查查当日与宴的有哪些人家了。”

凌渊挑眉应下,道:“孙如晦已经致仕,如今掌家的是长子孙枚。要查的话,最好是拿到当年的礼金簿。”

“这事我出头的话目标太大。你有没有办法?”杨肃问。

凌渊想了下:“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办法。一般家里的礼金簿子,关系再好也不可能出借。”

“那就偷。”杨肃说得顺溜极了。

长缨都瞅了他一眼。

凌渊手指头叩叩扶手,凉凉与她道:“好好瞧瞧,这就是你打着灯笼找的男人。”

长缨掠了下鬓发,清嗓子道:“我记得孙枚跟少殷是同窗,表哥跟孙家交情也不错。要不你就替我们去孙家串个门走动走动?”

凌渊射来眼刀。

杨肃执起长缨的手,温柔地道:“乖,表哥会去的,表哥疼我们。”

凌渊寒脸:“滚!”

……

凌渊真是越来越不待见这俩家伙,杨肃原先就不正经,铃铛自打跟着他,也不学好了。

喝完茶,他先出了馆子,郭蛟牵马过来。方才事故过去,目前是没听说有人丧命,但受伤的却有不少。宫里听到动静,这时候已经派相关衙门的人过来了,街头人又多了起来,百姓们素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见着官家人来,便又继续过起节来。

“回府后你着几个身手好的埋伏在孙燮身边,不必打扰他行事,只管护着他安全就好。”

他边走边吩咐。孙燮锲而不舍地盯着这案子追查,虽然是正中了他和杨肃长缨下怀,但终归会被人当成眼中钉。派人暗中护着,一来保证了他安全,二来也有机会守株待兔。

“还有,明儿再帮我去约约玉鸣坊孙家大爷,很久未去拜访,看他是否有空?”

郭蛟皆应下了。

凌渊随眼瞥着路旁密密麻麻的摊贩,脚未停地在人群里穿梭。

摊贩卖的多是些女人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没几个大男人会赶在这种时候出来买东西凑热闹,那鬓上插花的老妪手倒是巧得很,做出来的簪花精巧华美。

他瞥见提篮上插着的一对镶着小珍珠的绒花毛绒绒的甚是可爱,大约女人都喜欢这些看着软绵绵的物事。

耳畔人声鼎沸,少男少女们笑语嫣然。

燕京的气候分明还在冬季,却因为这些喜悦而似乎提前刮来了春风。

凌渊走出十几步,缓下脚步来,转头看了眼,他忽就走回到那对绒花前,拿起来看了看,道:“多少钱?”

……

凌渊走后没多久,谢蓬到来。

爆炸是有人投了火石在烟花堆里引起的,确无人死亡,但不同程度挂彩的却多达百余人,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合力负责。

当然,事归五城衙门辖下,总有些人会逮着机会废话五城衙门几句,但孙燮是朝中酷吏,这事他有份,顺天府这里说明来龙去脉,倒是也没人敢再揪着五城衙门说什么。

随后王府侍卫来报说秀秀已经由大将军带走,长缨不免吃了一惊,连忙乘杨肃的马车前去寻找。

荣胤带着秀秀出了茶馆,经小巷回到了寺前空旷处。

穆秀秀虽然从小到大认识的会武的人不计其数,但还从来没有自那么高的地方被跃下过,脚着地时腿还是软的,又想起自己还有身孕,情不自禁地又抱住了肚子。

直到察觉腹中没有传来任何不适,这才逐渐安心。

荣胤看着四面街头,而后道:“顺天府的人和五城衙门的人都在,许是追踪什么人。这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听到五城衙门,秀秀心又悬起来:“王爷和铃铛也在这里,是不是他们有事?!”

荣胤道:“若是他们有事,绝不可能这么平静。”

秀秀想想也是。随后看了一眼他,退后两步,跟他福礼,准备离去。

荣胤却抓住她手腕。

“我送你。”

“……不用。”她抽出手来。

“别人也护不住你。”他道。

秀秀脱口:“可你不是也不能护住我么?”

荣胤望着她亮灼灼的一双眸子,双手蜷了蜷。

秀秀咬着唇,垂首望着地下。

“对不起。”他道。

“……不用。”她别开脸。

空气蓦然静谧,远处的喧嚣和近前的人来人往,仿佛都隔了个时空。

秀秀心里乱糟糟。

那四年里他带给她的印象,是他大将军高高在上,不曾对她颐指气使,却可以罔顾她的所有意愿将她盘弄得团团转。

他不会在任何事上问她的意见,也不会跟她提到任何与她的未来——

当然,她这是奢求了。可是她也是对自己的未来有过憧憬的,她希望自己能找到个情投意合的人做自己的丈夫,与他共度余生,举案齐眉,被疼惜被爱护。

他眼下,实在没有必要道这个歉。

她接不接受这声“对不起”,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和他除去内宅里的日常,再无其它。

没有像先前掏钱买灯那样认真而专注地为她做一件无聊的小事过,没有这样让她觉得能不必压抑克制地与他平等对话过,她从来就没有摸到过他的深浅。

他之于她,就像是活在画里。

“我不想再提及从前的事情,你也不要把我当从前的穆秀秀了。”她说道:“我只想平静过日子,以后你是大将军,我是沈府的女眷,别念着我了。”

她望着那熙攘人群,像是把话说给自己听。

荣胤望着她无多余钗饰的发髻,喉头微动,也像是没听到她这番话般,依旧温声问她:“你钱够花么?”

第320章 王爷是情中高手

秀秀没吭声。

荣胤伸手摘下她的荷包,接而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卷银票来,放进去:“今儿回老宅赴家宴,出门没带多少。这些先拿着零花。

“你原先喜欢的那几间做衣裳的绣庄,还有那几间金器行,胭脂行,我回头让他们定期登门给你看样子。如此往后月份大了,就不必出门受累了。”

秀秀心绪浮动:“你该给的已经给过了,我若再拿你的钱,那我成什么了?”

“你是孩子母亲,我是孩子父亲,你花我的钱,天经地义。”荣胤道。

秀秀咬唇:“那我要是改嫁了呢?”

“也给。”

荣胤低着头,仔细地给她束荷包。“只要我在,不会撇下你们娘俩不管。”

秀秀瞪着他,喉头紧了两下。“现在做这些,不觉得毫无意义吗?”

荣胤替她抚平衣褶:“有意义。

“我虽然不是好人,不值得被原谅,但好歹不做背信之事。当初放你出了荣家,就不会拦着你怎么过日子。

“你若找到了意中人,能好好照顾你,我也替你高兴。如果这孩子让你为难,你将来也可以把他给我。”

秀秀咬牙:“你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荣胤望着她红了的眼眶,半晌道:“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桀骜不驯。我心里有你,要强占要掠夺要轰轰烈烈表白心迹不是难事。

“但四年前那样要了你,终究成了错误。我以为跟着沈璎的你不会再有嫁入官户人家与少年公子举案齐眉的可能,于是想,让你活在我臂膀之下,总比跟着她颠沛流离处处受白眼要好得多,却没想到反而把你推远了。

“我疼你爱你的心,没有假的。那些年,你不愿意亲近我,从来也不关心我的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哄你。

“你偶尔一次提及让我不要吃冷饭,都让我深感意外。

“俞氏针对你,我背后都有警告她,除了最后那次,我的确没有过任何故意让你当靶子的心思。

“我不想辩白,但我知道我犯过错,如今不能再犯了。所以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让你去过。”

耳畔路人的声音都成了嗡嗡声。

秀秀胸脯起伏,攥着斗蓬看了他片刻,忽然扭转身,快步地往人群里走去。

“娘子!”荣安追上来,“这里人多,小的派人送您回去!”

秀秀没理他,只管埋头往前走。

她不能听到他提起那些事,想起来心口就要裂。

她八岁到凌家,那会儿的荣胤还是年轻英武的世家子弟,是她心目中跟凌晏他们一样的朝廷英雄,与她之间隔着很安全的一条沟渠。

她从来没想过会与他有瓜葛,更没有想过会留下那么一段畸形的人生历程。

“娘子,人多,您慢点儿!”荣安劝着。

她走了两步,忽然加快速度,往前奔跑起来!

“娘子!”

……

长缨找了一圈不见秀秀人影,回到府里,便跟荣安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在这儿?”她边问边看屋里。

“回将军的话,小的奉大将军之命送娘子回府。”荣安说。

长缨瞅他两眼,这才撇下他进了后院。

秀秀侧躺在美人榻上,身上斗蓬都还没解。

“你没事吧?”长缨走过去。

秀秀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撑着榻坐起来。“我没事。你呢?”

长缨见她并没见哪里不妥,才放下心,伸手帮她解斗蓬,又把顺天府查案的事给说了。但见她绝口不提荣胤,也没有提先前的事,便也没追问。

秀秀幽幽道:“多事之秋,你们身份不比旁人,多加小心。”

长缨暗觑她神色不对,点点头,嘱着丫头侍候着,便出来了。

回房后她招来盈碧,把事情原委问了清楚。

盈碧也只知道荣胤到达茶馆之前这段。长缨听完半日未语,她原道荣胤着荣安把银子送来便当真放人自由了,他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又是什么意思?他莫不是还真想着把人给娶回去?

荣胤这个人,长缨真是不好怎么评价,但秀秀不是她,再说她的决定未必就全是正确的,因此不能说什么。

再者看秀秀这样子应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机会给荣胤的,四年的憋屈哪里那么快可以消除?更是不需要她眼下去过问。

翌日杨肃回衙门关注昨夜里事情后续,恰巧也听佟琪说到了荣胤护送穆秀秀的事,赶到了腾骧卫。

“这么说来,荣胤对秀秀还是挺有心的。”他道。

长缨不置可否,低头看文书:“他要是来提亲,我可是不会轻易放人的。”

杨肃笑起来:“以荣胤的阅历,怎么可能还跟愣头青似的莽撞乱来?再说他还是个行军作战的大将军,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他应该懂。

“跟秀秀之间的问题其实并不全在于俞氏那件事,而是他们那四年,他们俩之间根本没有机会往前走近,形成信任和默契。”

长缨听到这里,放下捧着的公文:“看来晋王殿下真是把情之一字参透了呢!”

杨肃道:“也不算参透。不过是旁观者清。所以他没有十足把握,应该是不会提这茬的,你放心。”

长缨敛神想想,又问他:“你今儿这么闲?”

“不闲。昨夜里那事没完,我还得回衙门。”

昨日与凌渊说的那件事,有个穆秀秀在,其实倒是极好的拉拢荣胤的机会。

但杨肃虽然时常也不择手段,可打媳妇儿的人的主意谋利的事情他还是万万做不出来。

他先唤来佟琪:“去跟侯爷传个话,请他今儿去约约傅世子,今儿晚上我作东,挑个地方聚聚。然后你再去把徐澜请上。”

完了也跟长缨解释了来由。

长缨道:“你若是只请这几位,未免显得煞有介事。傅容看着和气,却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倒不如把徐家妹妹也请上,到时我也去,你瞅着气氛合适再行事。”

杨肃听她的。

“王爷,朝中有人弹骇顺天府孙大人,方才皇上传孙大人进宫,将他给怒斥了一顿!”

正说到这里,管速忽然进来禀道。

“孙燮?”

长缨侧首望向杨肃。

第321章 做你该做的事情

御书房里气氛肃杀,杨肃赶到时竟然凌渊傅容他们都在,孙燮跪在地下,而皇帝满脸寒色,手里还持着本奏折。

凌渊傅容皆投过来一个不可言说的眼神,杨肃接收到了,而后躬身唤道:“父皇。”

“你来的正好,你是五城衙门的都督,昨夜城中混乱,造成那么多百姓受惊,你有什么话说?”

皇帝看起来是动了真怒,素日在这个儿子跟前和颜悦色的他,此刻目光也十分凌厉,语气也显得格外刚硬。

“昨夜事出意外,乃是顺天府的疑犯故意纵火,儿臣当场让手下官员及时勘察,至今无人死亡,受伤挂彩者达一百一十三人,但绝大部分皆是轻伤。

“伤势最重的一人被炸到左脸,留下两寸长的伤口,其余堪称重伤的十余人都在手脚躯干部,没有造成残疾。五城衙门的人也当场就着人请医敷药。”

杨肃心有纳罕,昨夜事故虽然动静颇大,但民用火药威力都不大,且制烟火所用的火药用量还极少,因之这样的事故不算顶大的事情,伤情也绝对在可控范围内,而案情居然令皇帝如此大怒,很没有道理。

皇帝听完之后望着孙燮:“那肇事者可有下落?”

“回皇上,尚且只锁定其应是燕京城里的人,且很可能有背景势力,目前臣还在往下严查。”

孙燮叩首说。

杨肃确定皇帝这是因着昨夜之事怪罪孙燮,但皇帝斥两句不是什么大事,这当口求情反倒有可能触了他逆鳞,因此没再吭声。

皇帝却道:“顺天府你不必掌了,大理寺有个少卿缺额,你去顶上。”

杨肃与孙燮他们同时惊了惊。

“父皇,此事并非孙大人直接过错,顺天府这些年在孙大人治理下从未有过疏漏,还请父皇三思!”

“请皇上三思!”

凌渊与傅容也出列求情。

顺天府尹是一衙长官,位列正三品,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且还位居人下,岂可与顺天府尹相比?

皇帝因为这件事就把个强干的能吏给贬了,能不让人惊讶?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为政不力,也罚俸三月!”

皇帝拿起案上的折子与杨肃说。

杨肃觉得很窝囊,为这么点事他和孙燮居然都挨了斥责,宫门外几个人无语站了片刻,他想想还是道:“我再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说完又折回书房。

皇帝还坐在原处。杨肃上前,轻咳了嗓子,身子低低俯下去:“父皇。”

“什么事?”皇帝头也没抬。

杨肃看到案上有茶,端起来往他跟前挪了挪:“您罚儿臣事小,能不能收回成命,饶了孙燮?”

皇帝凝眉抬头,将手头一撂好几本折子往他面前一扔:“一大早,各部送来弹骇孙燮和你的折子加起来就有七道!

“眼下这当口,一举炸伤百余百姓,不作处理,如何安抚民心?难道让朕睁只眼闭只眼?

“朕若真这么做,那回头参你们的只怕就不止这几道了!”

杨肃闻言,即翻了翻这些折子,只见六科与都察院的都有,七道折子里弹骇孙燮的多达五道,剩下两道就是他的。

都察院弹骇他们还算说得过去,毕竟里头好些人都听顾家的,但六科就没道理了,那是皇帝直管的衙门。

他皱了皱眉头:“这些未免都有些小题大作,昨夜的确事出有因,且烟花也不是我们两家衙门炸的,何以都算在咱们头上?就算是有人弹骇,儿臣和孙燮也可以当廷申辩。”

“申辩?”皇帝望着他,“那你先说说,你跟孙燮查着的是什么案子?”

杨肃顿住。

皇帝以往并不管这些小事,而因为事关长缨,杨肃也并没有跟他主动提及。眼下他问起,他是说还是不说?

“唐鉴那案子里雪娘死得蹊跷,恰巧又跟早年一笔无主的银子有关,孙鉴在查这个。”他这么说。

“一件案子几个月了没有查出眉目,惹出这样的乱子你们还理直气壮,你也还好意思提?!”皇帝道,“事有轻重缓急,你是不是忘了你该做什么?眼下还有心思搞这些?简直是不务正业!”

杨肃无语。

“把精力放在顾家身上,早日解决制衡,才是你该做的事情!”皇帝凝目,“去吧。”

杨肃无言以对,躬身出去了。

皇帝望着啪啪乱响的珠帘,目光有些复杂。

……

凌渊几个在原地等待,孙燮拧眉听杨肃说完,便望着远处宫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傅容劝慰:“孙大人不必灰心,皇上也就是在气头上,过阵子定然又念着您的好了。”

孙燮点点头,跟众人拱手:“在下就先回衙整顿,先别过。”

杨肃心里也不好过。

孙燮这一离了顺天府,雪娘那案子便没法往下再查,还有谁能有孙燮这样执着强干的精神呢?

就是他腾出谢蓬去办,也没有他身为顺天府尹这样的职务便利,而他甚至不可能腾出谢蓬来。

“我怎么觉得这也太巧了呢?”他喃喃说。

凌渊望了他一眼。

确实是有点巧,昨夜事发到如今还不到一个昼夜,七道折子就进宫了。

关键是有这么多道折子递到宫中,让皇帝不降旨斥责都说不过去。孙燮这一调,雪娘背后的人就得他们自己查了。

“你们今日有无要事?无事我们回头去找个地方坐坐,把徐澜也叫过来喝酒。”

想起皇帝的斥责,趁着傅容在场,杨肃索性提出邀请。

凌渊道:“我奉陪。”

傅容拢手扬唇:“我是最清闲的,又岂有不应之理。”

大伙敲定,便先各自回衙忙碌。

……

长缨听到孙燮被贬去大理寺任少卿,也皱了眉头。

杨肃回京这小半年,也算顺风顺水,除去东宫和顾家之外也有人想挫他锐气,她也能理解,但扯上孙燮就很没必要了。

孙燮三品大员,管的是京畿民政,虽说铁面无私,但从上回她寻他帮忙改籍的事也看得出来,他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上五道折子弹骇,谁跟他过不去呢?

第322章 侯爷手上有绒花

杨肃定在海子河上一艘画舫上。

长缨下衙更了身衣裳,便过去了。去到的时候徐家兄妹还没到,傅容也还在路上,杨肃不知跟凌渊聊什么,看到她来,俩人都站了起来。

徐瑾若吹风受了些风寒,徐澜昨夜里便没出去,相国寺外的乱子也没赶上。

晌午接到侍卫们的传话,原本过午就能下衙,但晌午荣胤忽然来了,临时挑了几个千户所检阅阵形。

大将军对成果不甚满意,所有将领又被召集起来议会了个多时辰,一直到暮色将至才散。

回府问徐瑾若去不去。她还在鼻塞,瓮声说不去。

徐澜道:“不去也好,酒也不能喝酒,我们说事儿你也插不上嘴,不像你沈姐姐,什么都会。”

徐瑾若问:“那沈姐姐去吗?”

“当然去。”

徐瑾若便爬起来,吸着鼻子也要去。

傅容在码头门口正好遇见他们俩,寒暄着登了船。

船不小,上下两层,已请了人在奏琵琶,舱里烧了薰笼,十分暖和。推窗便见岸上一溜红梅,梅下是奇石,船主们将这一片打造得挺好。

长缨他们都在下层船舱坐着,除了摆个席面,珠帘相隔的内舱里还有罗汉床,博古架,书案,棋盘等物,而靠窗也立着有雕花的灯台,处处精致周到,应该要价不低。

但想想今儿作东的是晋王殿下,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凌渊对着门口坐着,一眼见到他们,以及徐瑾若红通通的鼻头。

大伙入了座,饭点也到了,伙计先上酒菜。杨肃左首是凌渊,右首是傅容,长缨跟徐瑾若坐一块儿。

长缨问她:“怎么病了?”她道:“早两日金陵家里我堂姐他们来了,我陪她们在城里逛,着凉了。”又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鼻子不是很畅。”

长缨便把她面前的乳鸽炖参汤换成了莲子羹。

男人们寒暄了几句,很快杨晋被罚了俸的事徐澜也知道了。他给杨肃斟酒,举杯道:“大婚在即,王爷开心点。”

杨肃忍不住笑:“你就会专拣好听的说。”

众人都笑起来。知道他于皇帝而言的意义,谁会把这罚俸的事放心上。

长缨知道杨肃有事,吃完饭便拉着徐瑾若到了楼上。

楼上有小圆桌,还有斜推窗,可以看到天边明月。

船娘拿了炉子茶壶棋盘等上来给她们消遣。

楼下主题是昨夜里的事故。凌渊瞅见杨肃跟傅容气氛差不多,便邀徐澜到船头吹风散酒气。

船舱里傅容扭头问杨肃:“东宫近来跟顾家似有些裂痕。”

杨肃道:“裂痕是一直就有的,只是他们相互都脱离不了对方,旁人轻易也无可奈何。”

“所以还应快刀斩乱麻。”傅容道,“只要拿下他们其中之一,另一厢就好办了。眼下东宫接连失利,而顾家树大根深,若是能把顾家制住,则东宫不在话下。”

杨肃扬唇:“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傅家在朝局中的立场是分明的,拥护皇帝,反对顾家倾轧皇权,这些无需讳言。傅容能想到这一步,很显然也是有仔细琢磨过东宫与晋王府的实力。

傅容扶杯微笑:“自太祖时起,傅家就开始效忠朝廷,数代以来,傅家也为这江山社稷牺牲过不少前人。

“武将的存在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能看到盛世太平的一日,谁会想持戈登马大战黄沙?顾家雄霸朝堂多年,等太子登基,还将长此祸害下去。”

杨肃道:“傅家所掌的东宁卫昔年平定西疆时的壮举,小王年少时曾听过无数回。令尊广威侯的虎威,我也曾经亲身领略过。

“倘若在肃清朝堂的路上有傅家从旁出力,那是江山百姓之幸。”

杨肃服役时所在东宁卫,当时广威侯还未上任,但后来也仍是亲见过他几回。

他并不介意傅容知道他以霍溶身份在东宁卫服役,毕竟能够将他跟霍家联系起来的人还是不会很多。

傅容笑了下,没有直接回应。

杨肃也点到即止,不再往下继续。

船头这里,由于难得的晴朗天气,月光铺洒下来,粼粼波面,笙乐悠悠,很是怡然。

凌夫人一向不逼着几个儿子行事,但自打长缨婚事定下来,最近凌渊也经常被她提及议婚的事。

婚是早就有说过要议了,不过去年意外得知长缨在湖州,又中断下来。如今这当口重新提起,也未免有些烦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居然各自静默下来,最后还是凌渊先提出回舱喝酒。

徐澜脚慢下一步:“侯爷留步。”

凌渊停下来。

徐澜放下茶杯,拱了拱手:“侯爷在五军都督府掌管要职,小弟想问问,像家父远调辽东这样的情况,有什么办法可以走正当程序调回中原么?”

凌渊微讶:“令尊不是才调过去未久?”

徐澜撑着船栏,望着水面点头:“过去半年。”

凌渊略沉吟,说道:“按章程,如无旨意特批,奉命调遣的大将需要满足两年以上的役期方能申请调迁。

“像令尊这样的,大约只能等皇上旨意或兵部特批。再要么,就是负伤送返。但没有人会希望是这种情况。”

说完他问:“为何要急着调回来?戍边将军来日很受重用。”

像徐家这样的家世,徐耀再戍边两年回来,升迁是不必费大力气的。

徐澜道:“我们举家都在中原,不能前去照应,总难免心里牵挂。”末了他又笑道:“我只不过是顺口问问,倒也不是真的那么急。”

“若嶷进来!”杨肃他们在舱内喊话。

徐澜应了声,跟凌渊打了声招呼,先进了门。

凌渊眯眼望着他,转头对着湖面又摇了摇头。

“侯爷麻烦让让。”

刚转了身,身后就有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

他扭头,看到徐瑾若顶着红鼻子站在面前,怀里还抱着个棋罐。

他直起腰,让开路,看着她顶着那对颤巍巍的绒球去跟船娘要求换罐子,原来棋罐摔下地,掉了几颗棋子入湖了。

徐瑾若顺道下来净手,换了棋回来,看到凌渊还站在船栏旁,手里拿着对毛绒绒的绒花。

第323章 你想多了

徐瑾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上,嗯,她的好端端地还在。

路过的时候她连连瞥了几眼。

上次他砸核桃的样子就很奇怪了,没想到他还玩绒花。

凌渊对于自己买绒花的时候究竟咋想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买了就塞进了荷包,方才看到她头上两朵,倒是又想了起来。

一番对比之下,人家小姑娘头上插的终究还是要讲究很多,定然不是他挑的这种路边货。

他垂头看看,随手插在船栏缝隙里,进了舱。

上楼梯的徐瑾若扭头看到,揪眉想了下,走回去拔在手里看起来。

簪子是银的,几颗珍珠也只有小米粒大,不值什么钱。但是样子很好看,做的也很精巧。

这样的东西当然是送给姑娘家的。

她轻轻探头瞅了眼屋里,当初从徐澜嘴里知道长缨的时候,她就顺便也知道了南康卫里长缨桃花债缠身的旧事。

那位严肃得跟判官似的侯爷,跟长缨是青梅竹马,只可惜依旧是有缘无份,她知道的。

这么说来这绒花他是打算送给长缨喽?

徐瑾若替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插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

身后忽然有声音,她吓了一跳,转过来。

凌渊目光落在她脸上,随后又落到她身后插着的绒花上。

徐瑾若脸胀得通红,攥手道:“我就,就看了看。”

凌渊皱了下眉头。看就看,他又没说她什么。

他伸手把花拿过来,在指尖转了转,忽然又看她:“你要不要?”

徐瑾若顿了下。

“昨儿在街头无聊买的,你要就送给你。”

徐瑾若略感无语。就算是要顺手送人,似乎也没有这么问人的。

“我不要。”

凌渊听闻,垂头又看了看,想想也是,贱价买来的玩意儿,谁看得上。

他面向水面,抛了出去。

徐瑾若一惊,看着那掀起的小片涟漪。

她想起徐澜在痛失长缨之后的落寞,把目光收回来:“侯爷这又是何苦。”

凌渊瞅她:“什么意思?”

她说道:“我哥哥也很钟情沈将军。他书房里也有很多想送而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爱而不得,是很难过的吧?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将军是很优秀,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她。她也没法把自己分成很多份,来成全你们每个人。你们又何必总是惦着不放?”

徐澜做为徐家这辈里的大哥,已经被长辈们车轮战似的催婚了,要不是他们的母亲开明,徐澜被绑上喜堂都有可能。

这位武宁侯,处境应该也差不多吧?

真是可怜。

凌渊眉眼里有了丝讶异。

“你觉得我这是买给铃铛的?”

徐瑾若没出声,但神情意味很明显。

凌渊盯着她看,一直看到她的鼻子变得更红。

“我从来没有买过花给铃铛戴,如今她就更不缺这些了。”他望着她道,“你想多了。”

就他当年跟铃铛那样的相处状况,别说给她买花戴,他是连多看她一眼也是要克制着的。

他们俩之间,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揣着满肚子别扭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跑。

她跟徐澜之间好歹还有同袍之情可回忆,而她却吝啬到不曾给他任何一点念想。

这丫头,想到哪儿去了?

徐瑾若讷然,然后吸了下鼻子,又咳嗽了一下。

“进去吧。”凌渊站直身,“船头风大。”

徐瑾若点点头,听话地上了楼梯。

凌渊望着她背影,只见小小的一团,一下下地爬着楼梯,蓦然觉得还挺可爱的。

……

杨肃没得到傅容准信,倒也没着急。

这本来就不该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傅家家大业大,自然也得斟酌斟酌。

孙燮被贬的事起了阵不大的风波,不过从正三品降到正四品,且所调的还是大理寺这样的衙门,之于孙燮也不算是被亏待,因此很快过去。

长缨心里那块阴影不自觉地又浓郁了几分,也许秀秀说的对,多事之“秋”。

接下来几日杨肃和凌渊筹谋着拿到孙如晦府上四年前的礼金簿子,以此锁定长缨那场昏迷多少人有嫌疑。

礼金簿子不是机密文档,常常收归于府里账房,凌渊带着郭蛟去孙家喝了小半夜的茶,东西就拿回来了。

但是当日赴孙家致贺的共有八十四户。京师各大府基本都到场了,这个范围其实缩小不到哪里去。

长缨把这八十四户人家全都记下来,八十四户,除去武宁侯府,东阳伯府,广威侯府,再有荣家也算一个,这就去了四户。

余下八十户,杨肃便交给谢蓬,让他们几个趁着巡城之时,慢慢排除。

谢蓬接而又挑出来一批家里无人会武的低阶官员,再接着从中层官吏里又筛选出来一批,如此便除掉了三十余户确保不会有嫌疑的,余下还有四十七户,却是至少有些背景的,等待进一步确认。

长缨一面等待谢蓬大海捞针的结果,一面也开始忙起了繁琐的内外事务。

大婚在即,虽说有礼部筹办,府里这边也有凌夫人张罗,但仍然有需要惊动她之处。

再有手上差事,她虽然依旧当职,但大婚前后那段时间肯定也得歇假,为保宫中万无一失,她就得提前做好准备。

杨肃替她和皇帝商量过后,打算自五军都督府调人代任,杨肃推荐了傅容,皇帝无意见,傅容便将于三月初接任。

长缨没有插手杨肃跟傅容的事,但这日在街头却遇见了傅敏。这还是发小两个自昔年分别后首次在京师正儿八经地重逢。

聊了几句后傅敏便有些意犹未尽,盛情邀请长缨上府里作客,长缨因着有事,就跟他改约了个日子。

而朝廷这边,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来事态频生,不但东宫安份下来,顾家近期也没有新动作。尤其在孙燮调离顺天府之后,顾家一党在朝上甚至可以说是安静。

月底又下了场雪,雪化了之后天儿就暖和起来了。

凌颂婚期在二月初十,长缨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回凌家赴宴。

不去的话,对不住姑母以及凌颂。

可去的话,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凌家的“仇人”,这喜宴之上,她的出现难免又会让人旧事重提。

第324章 忽略了的事情

秀秀笑道:“你不是忙着呢么,我也是沈家人,我去赴宴便成。想来姑太太记怪。”

长缨反正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暂且就这么定下。

初十这日黄绩周梁他们都与秀秀一道去了凌家,府里显得格外空荡。

再过一个月,她也将嫁去晋王府。

别家的姑娘临出阁前是各种各样甜蜜的心情,而她却似乎还没有时间来正儿八经地憧憬她的婚后。

——不是不想,主要是目前疑团太多,腾不出这份心来。

她不知道杨肃如今是怎样的心情,前世里不知道他成亲不曾,若是成了亲,又不知娶的是哪家姑娘。

前世里她对他所知不多,不知道除了朝堂上的缠斗,私下是什么模样,还真从来没想过他身边站着别的姑娘的样子。

午饭后预备去宫里当值,刚出门被五城衙门的衙役截住了。

“谢大人请将军去趟衙门议事。”

便又驾马先去寻谢蓬。

杨肃自然也前往侯府吃喜宴,且早早大正午的,谢蓬一个人在公事房翻文书。

“有什么进展?”基于近期他正查着那几十户人家背景,长缨猜着他寻她不会有别的事。

“那礼金簿没有什么确切进展,不过我意外查到这簿子上有个叫鲁谦益的人,四年前孙家那场喜宴上,闹出点风波,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长缨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拧起眉道:“这名字有点耳熟。”

“耳熟就对了。他时任兵部员外郎,是孙如晦的手下。而当时那场风波,是因为他醉酒闹事,在喜宴上与人起了口角。

“我找知悉的人问了问,发现他闹事的时间,也正差不多是你说孙家沉睡昏迷那段时间。”

长缨只记得当时精神不济的她在孙家并没有见什么客,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孙夫人安排给她的院子里,外头闹出什么风波她并不知道。

但这个鲁谦益,说到他是兵部的人她就想起来了,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往来最是密切,她要是没记错,这姓鲁的还到过凌家。

“你是说鲁谦益可能是在故意给冲我下手的人制造机会?”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谢蓬又拿出一份卷宗,“从吏部查过的备档又记载着,鲁谦益在翌年二月就升到了兵部郎中,三年后,也就是去年六月,他死了。”

“怎么死的?”

“堕马摔到了头部,昏迷半个月然后死去。”谢蓬合卷道,“鲁谦益没有什么背景,是科考入仕。

“前面二十年仕途还算顺畅,二十五岁中进士,做了几年外任,后当了京官。

“在员外郎的任上做了多年,直到最近四年才一下升到郎中,且凌家出事就在他升迁之前两个月,加上事发之巧,简直疑点重重。

“此外,去年六月,算起来也正是你身份暴露,消息传到京师的时间。你消失多年突然露面,而他又突然死亡,这疑点也就更显著了。”

长缨接了卷宗翻开,细细查阅。

上面记载的已经很详细了,包括当年宴会上起风波在场的部分宾客都有实名。

“如果鲁谦益是被灭口,那孙家那场宴会,我昏迷背后有鬼,就是实证了。”她边看边说道。

证实了这件事,也能侧面证实凌晏的死是真的另有它因。

因为当年凌晏在她昏迷这件事上是没有表示出任何激动反应的,明明是很异常的事情,可是事后只是请医医治了事,凌家上下也都没有产生疑虑,这只能是凌晏主动释去了大家的疑虑。

他是一家之主,又凭他对她的疼爱,不会有人不信他。

凌晏把她头天昏迷的事按下来,翌日就赴了死,难道还不能说明他的死跟她之前的遭遇有关系?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一直以来他们只顾着从她失忆这段下手,却忽略了凌晏在那段时间的表现。

在去通州之前,一切都很正常,所有的不正常似乎都是她自通州回来之后出现的。而刚巧,凌晏在那段时间里遇到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她想了下,问道:“鲁家住在哪儿?”

“城南陇安胡同。”

长缨点点头,站起来:“我去看看。”

谢蓬抬眼看她:“你不去侯府赴宴?”

长缨笑了下:“你去吗?”

“当然。”谢蓬道。

长缨没说话,端起茶来润喉。

谢蓬目送到她出门,也跟着起了身。

长缨驾马回到卫所,靠着椅背凝神了一会儿,然后把刘炳叫了进来:“陇安胡同有户姓鲁的人家,家主在世时唤作鲁谦益,原是兵部的官员,你帮我去他们家打听几件事。切记要做得滴水不漏,也不要泄漏身份。”

鲁谦益身上疑点重重,鲁家人未必全无察觉,可自他死后却没有传出别的异常,可见鲁家谨慎。她亲自去,目标未免太大,也不见得能有线索让她抓着。

刘炳应下来,先回去打点。

凌家这场婚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杨肃傅容以及冯家兄弟下晌就到了侯府。到开宴前谢蓬也带着贺仪到来,这一日热闹欢腾自不消说。

长缨吃完晚饭,秀秀他们也回来了。

说起喜宴,倒是个个眉飞色舞的。

长缨也很高兴,纪芷媛是她从小就认识的,跟凌颂情份深,凌夫人与她也熟,日后定然好相处。只是凌家的厄运能趁早解除就好了。

翌日下了早朝,长缨在承天门下等到了凌渊。

到了沈家,长缨便就把谢蓬查来的情况告诉他了。

“你可知道,在事情发生之前,姑父有无遇到过什么事?或者碰到过什么身份特殊的人?”

凌渊听到鲁谦益时也顿了下,随后回想片刻,说道:“你失踪未归,父亲当时即率我们四处找人,而我在卫所,先还是没人告诉我,后来才知道。

“我只知道那些日子父亲一直在忙着找你,不知道他曾遇到过什么事。”

“找我?”长缨微顿,“那就应该去过通州?”

“自然是去过的。”凌渊道,“据说带着护卫在那里寻了好几日。”

第325章 他们是要出城

长缨捻着手指,她马车坠崖的地点紫缃是知道的,凌晏既然在通州找了她好几日,至少应该会顺着她坠崖的路线搜寻一番。

她虽然不记得带着杨肃走了有多远,可坠崖之地发生过打斗,凌晏也应该是知道的。

正常来说,凌晏就应该去追查那伙人的来历,那他是否查到了?

“姑娘,姑太太让人送礼来了呢。”

正说着,紫缃带着丫鬟们捧着许多贴着喜庆剪纸的包裹进来。

“什么礼?”长缨站起来。

走在最后的荷露笑着福了个礼,说道:“回姑娘的话,是纪家那边给姑娘的见面礼,亲家们的意思,是说府里少爷几位爷有见面礼,那么姑娘您也得有一份呢。”

长缨感到歉然,都知道她已经出凌家了,昨日喜宴她都没去,可纪家还是备了她的礼,这是还把她当凌家姑娘的意思呢。

而这一切若不是姑母有这个意愿,纪家也是不会自作主张的。

这么一想更是愧疚,竟是再也坐不住了,望着凌渊道:“我该怎么回谢?”

凌渊起身:“我正要回府,我去替你说。”

长缨点头。又让他等等,回房取了袭貂皮来,给他道:“是王爷给我的,你帮我带回去给姑母做件衣裳吧。纪家那里,我改日再请芷媛出来答谢。”

凌渊应了。

回到府里,凌夫人正忙着与丫鬟整理喜宴之后的剩余物件儿,收了貂皮,未免也问起长缨。

凌渊边说边坐下来,想起先前所议之事,便望向凌夫人:“当初我在湖州,写信回来给母亲,请母亲翻查父亲书房,当真是没有查到任何东西么?”

凌夫人身姿微顿了下,抬头道:“当然。”

凌渊又再问:“那么当年铃铛失踪那段时间,不知父亲可查到了一些什么?”

凌夫人静立片刻,也扶桌坐了下来:“铃铛失踪当夜,你父亲就带着人往通州去了。一去就是好几日,具体怎么查的,我不可能细细过问。

“但据同去的人说,他们分头在出事地点方圆百里进行搜寻,都没有发现踪迹。不过——”

“不过什么?”

凌夫人缓吸气,说道:“后来他又去了一遭,应该是在铃铛有消息回来的前几日,究竟是几日,我也说不清了,那段日子我也病糊涂着,但我记得他的确是去过。

“因为去之前那天夜里,他刚给我喂完药。原本说是要去冯家坐坐的,结果不知怎么就去了通州。”

凌渊顿了下:“这次去了几日?结果如何?”

凌夫人手扶桌沿,幽幽道:“去了两三日,自然是没有结果。”

“他回来没跟您说什么?”

“没有。”凌夫人摇头,“如果有线索,我一定能记住的。”

凌渊凝着眉头,没有再问。

……

长缨下晌就在衙门里听凌渊说得了结果。

“方圆百里?”锁定这个关键,长缨提出疑问,“我虽然不记得具体路线,但是按照当时的情况,我带着重伤的王爷也不可能走出百里,他怎么可能会没有找到我?”

关键是当时山下四处还有不少人在暗中窥伺,她坠崖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凌晏必然也不会掩饰他武宁侯的身份进行搜寻,那么他如果找遍了方圆百里,难道没有发现山下的人?

“先去找他问问看!”凌渊起身。

杨肃在五城衙门,听完他们来意之后也觉得奇怪:“我当时重伤,走都走不太顺当,几十里或许是有的,但绝没有百里之遥。

“要知道通州地界总共也才那么大,没有理由。”

长缨看看天色,道:“你下晌可有闲?不如我们现下就去通州走一趟?”

杨肃想想,把公务移交给了谢蓬,而后起身:“走吧。”

门下刚好遇见同行而来的傅容与冯少康,问他们:“这是去哪里?”

杨肃停步笑笑:“城南有点事去办办,你们有事?”

“无事,路过来讨杯茶喝。”冯少康道,又催促:“有事办您快去,回头咱们再聚。”

杨肃也不客气,先行走了。

冯少康望着他们背影:“这急匆匆地,城南又是出了什么大事,值得惊动这几位?”

傅容看了会儿,收回目光道:“怕不是去城南。王爷今儿骑这匹是汗血,这只怕是要出城。”

冯少康侧转头:“王爷日常骑什么马你都有留意?”

“上次去积水潭他就骑的这匹。”傅容笑着道。说完他看了下天色,道:“不多说了,我还答应给我们家老太太带点心回去。”

街头分了道,冯少康径直分府,傅容到了点心铺子,称了两斤软糯的点心也打道回府。

晌午的太阳将马车照成了一块阴乎乎的暗影,贴在地面,像件移动的大斗蓬。

……去通州路程倒是近,不过几十里。

一路风驰电骋,不到一个时辰就入了通州地界。

顺着小路又辗转前行了十余里,终于在一座山下停下来。

“这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长缨仔细辩认过,转身看着四面,而后目光落在山腰一道拐弯处:“我就是在这里遇上打斗的,如果没有弄错,那里就是我们当初坠崖的地方!”

杨肃当年不能视物,只能先由长缨辩别位置。他将马鞭递给佟琪,徒步上行。

长缨跟着上了山,到坠崖处。

这山本也不高,从所站之处往下看,不过几丈,但因为底下是丛林,不知深浅,要直接跳下去还是较为冒险的。

但昔年树木还没这么高,且是意外坠落,自然管不了那么多。

杨肃闭眼侧跃了几步,又纵向跃了几步,睁开眼道:“地盘跟我当初对敌时大小相符,应该就是这儿!”

凌渊眺望了前方片刻,然后找了根细长树干砍断,树干斜插入崖壁,随后借力下到崖底,扬首跟他们道:“可以下!”

长缨至此没有了记忆,与杨肃相继下到崖底,接下来便由杨肃凭记忆辩明方向引路往前。

出了丛林,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佟琪他们牵着马赶过来会合,接而驾马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到了最高的那座山脚下。

这座山不但高,而且也很险峻,满山浓密的树木,中间还夹杂着石头石壁。

“差不多是这块了。上山看看。”杨肃招呼着,依旧着缓步前行引路。

第326章 他为何杀妻?

长缨只觉面前这些景象十分陌生,她边走回头:“这里距离先前的山崖最多五十里,姑父扩展百里搜寻,不可能没有搜到这里来。你当时没有听到我提到山下有什么动静?”

“没有。”杨肃挽着袖子,瞅了眼她:“你压根没提过有人可能救援。只是每日跟我转述哪座村庄遇到了什么可疑的人什么的。”

长缨无语。看了眼山上,问道:“那庙在哪儿?”

“翻过这座山,在那边的山腰上。”

杨肃当年虽然不能视物,但越是如此越是警觉,因此当时上山和下山途中他皆有用心留意。

花了两刻钟,终于在背面山腰找到了一座庙宇。

庙建在两山之间的山腰上,又面西,藤木林立,怪石遍布,倒是个容易藏身之处。

到了山门下,杨肃迫不及待地跨进门。

殿里满眼皆是尘埃,当中的菩萨已经残破不堪。他举目四顾,绕过香台进入后堂,同样残破的内堂里,空地上余下一堆灰烬,而后空无一物。

杨肃抚着墙壁,气息浮动。

“这就是我们呆过半个月的地方。”他说道,“我就躺在这儿,是你拿树枝和麦杆给我铺成的床,这是你烧过的取暖的火堆。”

他说着蹲下来,伸手在墙角摸了摸,尘埃被拂去,露出几道细小但是又深刻的刀痕。

长缨辩认出来,是刻下记录天数的数字。

她看着四面,脑海里依旧想不起来这一段,但看到了实景,终究比起听他口述要受感触得多。

她前后里外细细找了一遍,在通往后门的墙角又发现了一根用来绑门褪了色的红绫带。

虽说经风雨侵蚀已经变成了粉红,但她仍然能一眼看出来她原先该有的是嫣红才对。

这根红绫带,是她从前随身携带,用来有需要的时候绑袖子的。

她解下来,比了比,刚好她一条胳膊长,是她裁下的尺寸无疑。

她跟杨肃在这里呆过半个月,已是没有疑问的了。

“出去看看四周。”

凌渊看了一转过来,催着他们道。

长缨对凌晏前后不解的地方有几处,一是她和杨肃分明在不足百里的这座山上呆着,为什么他没找到他们?

而他若找了过来,理应会跟埋伏在附近的人发生冲突,为什么她却从未跟杨肃说到山下有异动?

是凌晏没找过来,还是说她当时的消息也不准确?

二是在凌晏第二次来通州会是临时决定?他是否收到了什么消息?如果有消息,为何他又没有追查到底?

如果说凌晏赴死的确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坎,那么,她几乎能确定事情就发生在她失踪那段时间了。

可他究竟又遇到了什么呢?

再想想,她记得有关五爷的那段,是跟杨肃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既然那伙人还在,那就说明当时应该是还没有被凌晏查到。

小小一个通州而已,他们到底什么组织,能躲得过堂堂武宁侯的搜捕?

最奇怪的是,她在佃户家醒来回府,凌晏居然也没有追问怀疑……

她忽然又想起了荣胤和东阳伯的反常。

凌晏这里有不对劲是明摆着的了,荣胤和东阳伯的反常,会否与凌晏这些不对劲有关?

“没有什么了。”杨肃望着自不同方向回来的凌渊道,“也没有恶意踩踏的痕迹,周边的草木看着也还正常,应该是当年也没有人发现过这里。毕竟我们撤走的也还算及时。”

凌渊点头:“天色不早,先回城再说。”

……

回城路上的长缨依旧满腹疑云,荣胤明显有秘密,而姑母又说凌晏第二次来通州时原本是打算去冯家的,那么在当时她没有下落,姑母又病倒在床的情况下,他趁夜去冯家是做什么?

以他们三个当初的交情,凌晏的事情,真的一点消息都不会透露给他们?

城门下她停下来,说道:“我想去找找荣胤。”

凌渊和杨肃同时回头。

“他一定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她抬起头,“他知道真相,却任凭我们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扑,你是凌晏的儿子,我是凌晏养了十年的侄女,为什么我们不能知道真相?”

“可你就是去了,他也未必会告诉你。”凌渊道,“如果这条路能行,我早就做了,哪至于等到你来?你忘了他处死俞氏的时候多冷静多决绝?”

长缨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上回在荣家他提及当年事的态度,就像是压根没打算告诉她。她就算上门逼问,也不会有结果。

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明知他可能是知情人的情况下,而不作为。

长缨直接回了桂花胡同。

杨肃街头站了下,也跟了过来。

进门就见秀秀与吴妈站在院子里,同怔然望着院内,身后一堆剥了一半的笋显示着她们俩的闲适被打断。

两人过来见礼。杨肃指了指里头,径直进去了。

长缨站在榻下,正在往衣挂上挂斗蓬。

杨肃坐下来,然后把她也拉着坐下。“当初你为秀秀的事头疼的时候,我让佟琪去查过荣胤。他跟俞氏之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荣胤为什么要杀死她?”

长缨凝眉:“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想让衍哥儿有个下堂的母亲?”

“如果真是这样,那荣胤未免就太心狠手辣了。一言不合就杀妻,关键是俞家什么话也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杨肃道。

当日成功把秀秀接了出来,长缨已经很满足,再加之俞氏死也好活也好都是荣家的话,当时觉得这些事再也跟她没有关系,因此没深想。

此时听他说到这里,也不禁生了疑心,荣胤再强大,杀妻总归不是能瞒得住的。

俞家兄弟俩当日被荣胤请到了府里,当夜就传出俞氏死讯,这显然是双方通过气的,这就奇怪了,俞氏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居然要被丈夫和亲哥哥联手害死?

据她所知,俞家也不是那等无良人家,可不至于因为荣胤有权有势,就连自己妹妹性命丧在他手上也不闻不问!

第327章 姑父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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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事出那么大,先是荣璧如险些出事,而后是秀秀险些小产,再后来是处死俞氏,荣胤从始至终都很冷静。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先后见了几拨人,就把所有事情摆平得妥妥当当,绝对不像是临时应变!”

长缨坐下来:“难道他杀俞氏是预谋?”

她只知道荣璧如涉险有疑,可能是荣胤决定收拾俞氏,可没往他早想好要夺俞氏的命头上想去。

他大将军若是早有杀妻之心,那么俞氏犯的就绝对不会是寻常过错了!

杨肃道:“荣胤这里的确是关键。倘若他能透露出一些真相,哪怕不是全部,都比我们漫无目的地找要好得多。

“而俞家人明显是知道俞氏之死的内幕的,所以,我们可以先问问俞家这边,到底怎么回事。”

长缨来了精神:“有机会么?”

“俞氏的二哥俞志平好些劣迹不少,此人不像他大哥磊落,贪婪又手脚不干净,要拿捏他倒不算特别难。”杨肃道:“总之没机会我也给你整出机会来,可成?”

听到这样说,长缨哪里又能有不成的?

翌日恰好刘炳也带回来了消息。

“头儿交代的几件事,小的都买通前往鲁家给鲁谦益写祭文的私塾先生打听了一轮,鲁谦益的确在四年前孙如晦家的喜宴上跟人起过口角,而提拨他则是兵部提交的正常升迁流程。

“此外还有件事,小的意外查得,鲁谦益有个走动极密切的表兄,大前年也得暴疾死了,而他这位表兄,便是曾经太医院的太医左青然!”

这倒是大为出乎长缨意料,她提笔道:“此事当真?”

“绝无虚言!左青然的母亲与鲁谦益的母亲,是堂姐妹!”

左青然便是当年替长缨诊治的太医,他居然跟鲁谦益是表亲!

……不对,如果鲁谦益是替“五爷”做事的,那么他升迁背后就应该能看出点什么来才是,怎么是走的是正常章程?

长缨没有琢磨出结论,杨肃这边提审俞志平已经有了消息。

午饭前佟琪把俞志平的卷宗呈上来,杨肃边吃饭边翻了两齐遍,下晌就把他传到筒子河附近一家茶馆。

长缨到来的时候俞志平已经在房里不住地抹汗。

“王,王爷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开口。”

俞志平上次在荣家已经被荣胤狠狠拿捏了一回,领教过荣胤的套路,这回又栽在了杨肃手里,他更是不敢耍什么花招。

俞家上下包括他在内,跟晋王府没有半点瓜葛,如果不是杨肃想从他身上有所图,绝不可能闲着无事对付他。

再看到沈长缨进来,他隐约就猜到点什么了。

“没想到俞大人竟是个痛快人。”杨肃道,“你这么痛快,不知怎么会任凭令妹丧命在荣家,却一声都不吭?”

长缨坐下来,静默地盯着俞志平。

俞志平咽了口唾液,说道:“舍妹是暴病身亡,与大将军无干。”

“那这暴病来得还真是时候。”杨肃轻哂,“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事发当日沈将军也在荣府,荣夫人怎么死的,俞大人还是痛快说出来吧。

“也免得小王拿着这些丢去都察院,你说呢?”

俞志平两眼又直了直,随后道:“既然沈将军在场,又何须来问下官?此事下官不能多言,否则也是后患无穷,还请王爷和将军高抬贵手,饶恕则个。”

“既然没找你上王府,而是把你带到了这里,当然你今日所说的就传不到外头去。”杨肃神色敛了敛,透出耐性不够。“少废话了,说吧。”

俞志平噎了下,又转头看了眼寒脸坐着的长缨,吞着唾液,最终败下阵来。“这事得从四年前老武宁侯出事那夜说起。”

沈长缨听到这里,环臂坐着的身姿蓦然抻直。

“荣胤当初与舍妹关系并不和睦,舍妹因为只生下了衍哥儿一个孩子,担心大将军有二心,那天夜里就,就使了些法子留了大将军在房中。

“偏逢老武宁侯在城外出事,侯爷随从前来送讯,结果让舍妹挡了回去,大将军翌日起来,得知后便恨上了舍妹,所以后来……”

俞志平音量渐息,长缨却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你是说,我姑父出事那天夜里,曾经是送过信到荣家的?”

她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杨肃也站起来,走到她身旁。

俞志平润着嗓子,说道:“到过。据舍妹说,算起来那会儿老候爷应该还没出大事儿,但当时大将军已经睡着了。”

“俞氏到底干了什么!”长缨气血上涌,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长缨!”杨肃上前将她抱住,“冷静!”

长缨被拉开,但她仍旧在瞪向俞志平:“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姑父着人去荣家送过讯?”

俞志平后退半步:“不敢撒谎。倘若不是这件事,舍妹也不可能送命!”

“你还知道什么?”她问。“荣胤跟老侯爷当年的死因,俞氏还说过什么?”

“没别的了,”俞志平仍在后退,“荣胤的事情,岂会轻易跟舍妹吐露?不过,不过有一回,她也偶尔提及,老侯爷出事之前不久有天凌晨,曾经到过大将军府找过荣胤。”

“具体什么时候?!”

“约是,约是冬月间!”

“前半月还是后半月?!”

“……应是前半月!”

冬月前半月!

长缨瞪着他,紧抓着杨肃双臂逐渐松下。

“佟琪先看着他!”

杨肃吩咐着,而后半拥着长缨去了里间。

长缨跌坐在床沿上,脸色跟覆了雪一般白。

“喝点水。”杨肃沏了杯茶给她,在她旁边坐下来。

长缨手有些颤抖,她把杯子放下,双手撑膝,满脸颓唐:“我是冬月十八离开你前往钱家,那么我姑父来找荣胤则应该正好是她失踪那些日子。

“凌晨来找,可姑母却没有提过这件事,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姑父是在寻找我的过程前后来找的荣胤!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为什么会凌晨去找荣胤,却没有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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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荣叔大忙人

裙上之臣正文卷第328章荣叔大忙人杨肃安抚她:“虽然还没有答案,但至少可以确定,荣胤的确知道一些事,而且这些事情,跟你姑父的死直接相关。

“长缨,别太着急,我们一步步来,一定可以查得水落石出的。”

长缨攥着拳,用力地摇头:“你刚才听见了吗?我姑父既然还在没出大事的时候送讯给了荣胤,那就说明他不是抱着必死之心被围剿的!

“他原本或许可以不用死的,可是俞氏却害死了他!”

杨肃抚她的头发,没有吭声。

找俞志平过来只打算看荣胤是否有漏洞可捉,他也没有料到这当中还存在过这样的转折。

俞志平是俞氏的亲哥哥,他这么说当然不会有假,如果凌晏的确是来求助荣胤的,那么俞氏不光是间接害了凌晏一把,还间接使得长缨背负骂名颠沛流离了四年!

她确实死有余辜,只可惜死的太早了!

“你还有没有问题要问?”他说道,“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帮你问。”

长缨环臂望着地下,静默片刻道:“我暂时想不到什么,我坐会儿,你先去吧。”

杨肃轻拍拍她的背,起了身。

俞志平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么多,杨肃正面侧面地盘问,没有再挖出新鲜的东西。

长缨回到府里已是晚上。

天上明月朗朗,在石阶上停了停步,她才又进院。

饭后在院里消食的秀秀伸颈望见,走出门来,却又看到她进了院门。

“姑娘这几日似乎很多心事。”盈碧同望着正院方向,轻声说。

秀秀也看了出来,长缨回京之后到现在,经常会有为心事烦恼的时候,但最近一些日子又特别明显。

“是不是因为快大婚了,所以紧张?”盈碧道,“要知道从前姑娘并不打算成亲的,是王爷费了好大力气才获得她的心的呢。”

秀秀看了眼她,又转向正院,半晌道:“铃铛不会的。她那么有主见,绝不会没有信心就去做一件事。既然有信心,她就不会患得患失。她与王爷早已交心,怎可能还会紧张大婚呢?”

即便是有,也不至于令她紧张如斯。

“吱呀——”

二门下院门响起来,吴妈端着托盘,径直往正院里去了。

秀秀道:“你帮我拿件衣裳来吧,我也去看看铃铛。”

吴妈进了房,见长缨默立在帘栊下出神,放下汤碗走过去道:“我炖了老鸭汤,您喝点儿。”

长缨退身在榻沿上坐下,接了汤,却又半日送不到唇边。

“怎么了?”吴妈躬身问她,“看您这几日都不痛快似的。”

长缨把碗放下:“我今儿和王爷审了俞氏的哥哥,他说,姑父出事那天夜里,曾经着人去过大将军府。是俞氏出于私心把荣胤给算计了,结果没能去成。”

吴妈听她细细说完,吃了一惊:“那俞氏这么大胆?”

“我现在才知道,俞氏为什么会被荣胤狠心夺命,我还以为他本来就是个薄情之人。”

长缨轻轻摇头:“到如今为止,很多关于当年的线索在不断涌出,可是我反而变得有些害怕了,姑父在我失踪期间凌晨去见过荣胤,你说他当年在通州究竟遇到过什么?”

吴妈失语,她问:“您去问过大将军么?”

“问过。”长缨道,“但他只是一味让我退出朝堂,离开京师。还说他和我姑父的心思一样,身边人都太平就感到心满意足。我再问他别的,他就矢口不语了。”

屋里静默下来。吴妈沉思半日,说道:“如果大将军知道内幕,他为什么不说?当年您是怎么背着这锅出凌家的,他也不是不知道。

“为了这个罪名,您可是差点死在了唾沫星子里!倘若真有那份体念之心,又为何不还您一个清白呢?”

说到当年,吴妈仍然激动到话音颤抖。

倘若长缨原本就是一路苦过来的,倒也罢了,至少是抗过打击,要知道当时的她是锦绣堆里爬出来的,陡然之间从云端跌落地面,那打击谁受得了?亏得凌家没把她性子养坏,她还能坚强挺到如今。

长缨望着地上砖缝,也没有说话。

凌晏的死的确是压在她心口的一座大山,哪怕她如今与凌渊能够毫无芥蒂地相处,哪怕她也能答应杨肃与他成亲企图给自己一段圆满人生,可这是她的心结,是她的夙愿。

凌晏的事不水落石出,哪怕她能够富贵终生,她到死也不能闭眼。

“我如今觉得,如果他肯告诉我真相,让我弃官丢甲我也答应。”

喃喃的声音轻敲在静谧的夜里,一个字一个字那么清晰。

秀秀立在房门下,扶在门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

少擎因着长缨这几日在卫所呆的时间少,大清早先拐到了沈家。

长缨辗转一夜,早起还有些无精打采,在园子里见了他,并把去过通州的事简单说了说。

五爷不知来历,凌晏的事如今也扑朔迷离,冯家现在也揣着一堆秘密,长缨觉得自己也越发疑心重,俞志平交代的那些事,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跟少擎提及。

少擎却没有把通州这边当回事,当初在湖州,长缨就让他去通州查探过,能不能有什么线索,其实他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两人说了会公务,又吃过吴妈亲做的早饭,少擎就先出了来。

秀秀在二门下唤住他:“少擎。”

……

荣胤这几日都在卫所,原本挺清闲一个的龙虎卫,因为他大将军的到来,一溜武将都跟着起早摸黑。

护卫来送讯说少擎约他吃茶的时候他正在与徐澜等主将研讨新的应战阵形。

下衙更了衣,他到了西湖楼,少擎在包间门口迎他:“荣叔大忙人!”

荣胤扬唇踱进屋里,凭窗坐下,扶着杯子:“怎么想起来寻我喝茶?”

少擎打了个哈哈,然后道:“我先下去张罗点吃的,您先坐。”

荣胤也没有理会,捏了颗花生在手里捻开。

屋里变得安静,房门再被推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荣胤听着渐近的脚步声,蓦然转脸回头,看到的却是缓步走来的穆秀秀……

第329章 能平安活着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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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胤目光落在秀秀身上,指间花生掉落在桌上也未及察觉。

“是我托少擎约你出来的。”秀秀刻意忽略掉那丝不自在,主动说道,“我有些事想找你问问。”

荣胤点点头,道:“什么事?”

秀秀微微匀气,说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俞氏?”

荣胤手势停住,目光投进她眼底。

秀秀攥了攥拳心:“俞氏是你杀死的,你不说我也清楚。可我想听你说,你为什么非杀她不可?”

荣胤神色渐平静。“你问这些干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就告诉我,俞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令得你处心积虑地要除去她就行了。”

“她罪恶累累,本就该死,我杀她有什么不对?”

秀秀道:“难道就因为她对如姐儿下手?对我下手?”

“这还不够理由?”荣胤神情不变,往茶炉里投着炭,“她害我女儿,还想阻我子嗣,已经不配当主母。”

“那不至于杀她!而为什么俞家也对此不闻不问?他们不见得会答应你凭借这些就把自己的妹妹给杀了。”

荣胤掷炭的手停下来,他眼望着壶底蹿出来的微弱火舌:“那女人不值得你替她追根问底。”

“我自然不是帮她问,可是我听说,老侯爷出事那天夜里,他曾经着人到大将军府来传过讯。”

一颗红炭啪嗒炸了一下,一簇火星在空中漫舞。

荣胤直到那火星湮灭,才抬头望向她。

“谁告诉你的?”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秀秀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老侯爷赴死之前的确跟你通过气,你也的确知道他在通州遇到了什么,他是怎么死的,你都知道,是不是!”

荣胤没有出声。

“你都知道,却从旁看着凌家被蒙在鼓里,铃铛背负着骂名隐忍偷生?”秀秀站起来,“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样冷血?”

“谁告诉你我全都知道?”荣胤抬头,“我要是知道,那天夜里又怎么可能会留在府里让俞氏得逞?”

“可是老侯爷出事之前来找过你!”

荣胤放了炭,也站起来:“沈璎去找过俞家人?”

秀秀瞪着他不说话。

“她打听这些干什么?她在怀疑什么?”

荣胤走近她,垂头望着眼睫湿润的她:“沈璎最近在做些什么?”

她把身子侧开,拒不回应。

荣胤却没有放过这问题的意思,继续往下问:“她怎么会突然查四年前的事情?她怎么会怀疑到她姑父的死?除了这些,她还知道些什么?”

“你不要问我,”秀秀背抵着桌沿道,“你把真相告诉她,不是就知道她为什么要查了?”

荣胤脸色变得凝重:“你先告诉我她知道了一些什么?做过些什么?”

秀秀顿了半刻,抬头道:“她在南康卫的时候被杀手暗杀过,你知道么?”

荣胤凝眉。说道:“我仅仅知道她在南边,还是通过你跟她传信才知道的。她在南康卫,也是惜之传信回京,要调她到吉山卫,通过东阳伯我才知道。”

说完他又道:“什么人干的,查出来了么?”

“我也不知道。”秀秀摇头,“她也不让我掺和这些。但我听少擎说过,隐约是跟当年的事情有关。”

“她有什么证据?”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去问她!”

荣胤望着她,紧皱的眉头下,眼里的阴翌与身后窗外阳光格格不入。

“没有铃铛和沈家,就没有如今的我,我也受了凌家十年庇护之恩。”秀秀喃喃道。

“老侯爷死的不明不白,铃铛身负杀人凶手之名到如今,她受了多大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受尽了奚落和白眼,曾经最为疼爱她的姑母把她视作了仇人,而爱慕她的表哥也不能不放任她自生自灭。

“那样的苦楚,哪怕换成你大将军也未必能全部忍受,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帮她呢?”

她抬头道:“出事那天夜里,老侯爷让人来给你送讯,如果不是俞氏算计你,你也赶赴过去了不是吗?

“你原本也可以阻止这一切的,老侯爷那么疼铃铛,肯定不是毫不迟疑地要把她送上绝路,俞氏破坏了他的计划,所以你才把俞氏杀了,不是吗?

“你既然能为着老侯爷杀俞氏,为什么不能念在老候爷疼她的份上,让她洗清罪名?”

荣胤定定静立着,缓声说道:“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那又有多复杂?”她走过去。

荣胤直身,沉气道:“你饿么?我去让人弄点吃的给你。”

“我不饿!”秀秀愤而道:“你把事情告诉我,或者我让她来见你,你亲口把真相告诉他,我跟你回荣家去可行?!”

荣胤倏然抬头:“是她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她摇头道,“她怎么会让我这么做?这些事她连说都不肯跟我说!”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躲开我,而为了她,你就不惜再跟我回去?”

“那也是因为她是沈璎!”她声音放沉了,胸膛也开始起伏,“你是荣家的二老爷,你从小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不同,你不知道举目无亲幼无所依是什么滋味!

“铃铛的父母过世,她也不过五岁大而已,却仍然在他们临来京城前的晚上,找到缩在屋角的我,然后催着我收拾行李。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抛下我,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

“对于一直恐惧着有朝一日会失去生路的我来说,沈家当年没抛弃我,铃铛进京没有抛弃我,在我深陷荣家内宅也依旧没有抛弃我,是多么难得!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除了帮她来求你,我还能做什么?”

荣胤望她半晌,黯然道:“这是第一次你跟我说你从前的事情。”

她脸上蓦然胀红,没等开口,他又接着道:“我很高兴。可是这跟沈璎的事是两码事。

“她何须知道那么多?就算蒙着冤,我与冯家大哥总归也会让她太平过完这辈子。能平安活着不就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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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你知道她失忆?

“这是什么意思?”秀秀怔忡,“为什么是你和伯爷保她?”

荣胤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傻人有傻福,知道的越多,有时候反而越不利。不是什么真相都适合挖掘的。”

说着他扭头看过来:“回去吧,我也不是为谁好,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秀秀呆立着没有挪步。

荣胤静站片刻,又抬头看向窗外:“你何必执着。”

秀秀仍然没动。

屋里逐渐就静谧下来。

斜阳下,两只燕子裹着一身耀眼的金黄在勤劳衔泥。

远处山峦如同铺就在纸上的水墨画,浓淡相宜。

荣胤眼望着,思绪忽然也有些幽远。

——荣将军,我的纸鸢飞上树了,您能帮我取下来么?

记忆里的少女披着春风轻快地冲他走来,忽一晃,就成了寒风瑟瑟里彷徨而漠然地走到他面前来的那个人。

肯舍身救人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明明弱到像棵莬丝花却还义无反顾地舍身救人的人,他见的不多。

再一晃,她就成了枕边人,每天在他的府邸里活得循规蹈距,在他面前才偶尔会展露出一些小叛逆,他年少时轻狂,成年渐变得内敛,到年近不惑,竟又因她而重新生出一股爱不动声色捉弄她的兴致。

他吃光她的饭,跟在她背后看她埋头噼里啪啦地算账,看她数钱数到笑得合不拢嘴,看她犯窘,他心情亦如少年郎,可又仅止于此,在有俞氏的情况下,他无法对她表现的更多。

大约正因为自己不是个善人,才更稀罕她这样的善人。

他已够有权势,财富也足够自由,倘若有个能美好得像棵莬丝花一样的人陪伴终老,有什么不好?

“知道么,如果能重来,我也不愿意这样。”

静谧的屋里又再响起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多,我没想到凌晏会以那样的惨烈局面收场。事情发生之后,一切才又显得早有预兆。

“那张出城令,是凌晏事先嘱咐我给她的。他跟我说,倘若璎姐儿有什么不测,便让我护她出城,让我保她远离是非。

“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什么不测?即便是失踪受伤,可她失忆了,回到凌家,余下的也就与她无关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不测是沈璎也会走投无路。

“我把你留在身边,一是不愿看你受苦,二是方便掌握她行踪。就连少擎要去找她,其实也是冯大哥有意放他南下,给他指了路的。

“不然他怎么可能偏偏就找到了湖州?当然,我们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找到她。

“我们没有办法留她在京照顾,否则她留在凌家就行了。她既然走了,我们也最好是不要跟她联络。否则凌晏放走她,就没有了意义。

“她的失忆保护了她,在孙家喜宴上,她被确定想不起来那一段,也才使她好好活到现在。”

“为什么是被确定?”秀秀嗓子有些发哑。“你知道她失忆?”

荣胤停了下,说道:“既然凌晏在找她的过程中来找过我,那么我当然知道。”

“这么说老侯爷其实早就知道她——”

“堂堂武宁侯,总不至于一连十几日,真的连半点线索都没摸到手。”荣胤道,“孙家喜宴我没在场,但从后面的事情看来,她当时的昏迷,应该是属于有人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失忆。

“毕竟太医左青然负责医治,定然知道她究竟受过什么伤,失忆的事多半也是瞒不过太医的。”

秀秀咽着唾液,手心紧攥起来。“你是说,老侯爷是故意要推她离开凌家?”

荣胤抬眼望着远方,半晌道:“不光是离开凌家,最好是远离京师,远离朝堂,做个跟朝党斗争完全无关的凡夫俗子。

“这是凌二哥的遗愿,原本我们做到了,可她偏生入了南康卫。

“她入了南康卫也罢了,一辈子留在江南做个小将领也能相安无事,偏生她还要回京。

“她回京就回京,又偏生还要跟晋王搅和在一起——她在自寻死路,知道吗?”

秀秀咬着下唇,眼眶已有些发酸。

“她不管不顾地跟晋王订了亲,我们还能如何?朝堂水深,只能筹谋着将来出事的时候保她性命。

“不只她一个人憋屈,冯家小四至今还断着腿坐着轮椅,冯大哥不憋屈吗?凌晏原本或许有救,却因为我娶妻不贤错过了救他的良机,我不憋屈吗?

“我们尚且只能憋着,她又要知道那些做什么呢?

“知道了,你说她是作为还是不作为?不作为,那你帮她百般地逼问我,岂不是很可笑?若是作为,那我们这些人呢?”

说到这里他望着那双燕子,沉了沉气,又说道:“官位做到我们这份上,也都明白不好再前进了,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凌家一大家子,冯家一大家子,我荣家同样是一大家子。接触过这件事的凌二哥已经死了,我和冯大哥也是小心翼翼把秘密捂住才太平到现在。

“沈璎是冤,可她既然已经失忆,令那些人放心了,那就顺其自然。

“凌晏那么做是让她活着,知道了这些,然后引来窥伺,真的对她比较好吗?

“不然的话,你以为她在南康卫时被人刺杀是因为什么?她自然是因为不知道那段旧事才活到现在,她失踪四年突然出现就遭暗杀,是暗中有人坐不住了,觉得还是要杀她灭口好些。

“她离开京师,凭凌家教她的本事,完全可以凭本事活下去,可她偏生要回来。”

“可她回京之后却没有人再针对她了,这又怎么解释?”

秀秀已经扛不住,扶着桌沿坐下来。

这些事情,已经大大超过了她身为一个小女人的认知,她知道长缨为将在外必然会有凶险,可是她从来不过多跟她说及这些,她也无从想象,因此绝没有眼下这一刻的深刻!

“回了京还需要怎么针对?”荣胤道,“只要确定她依旧记不起来当时的事情,没有人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朝官下手给自己招来麻烦。

“何况,从太子几次想打她的主意,晋王府都适时地出手干预来看,招惹了她,则等于招惹了晋王,再加上她本身的价值,他们不会自寻烦恼。”

秀秀颤着双唇:“是什么人,会令你和伯爷都不能轻举妄动?”

荣胤微顿了下,说道:“不管是什么人,你们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原本跟我们大家都没有太大关系,就算有,不挖掘它也比挖掘它要保险。”

第331章 我也只有一条命

“铃铛是当事人,她真的就没有资格知道么?”

“那你回答我,一旦我说出来,她能忍得住不露马脚么?惜之失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有原本他可以守住的心上人,知道这些,他心里能平静,能管得住自己么?”

秀秀紧抿双唇,怔然不能言语。

铃铛会如何她说不好,但凌渊是一定忍不住的。倘若她和铃铛知道了真相又不告诉凌渊,那她们与如今的荣胤又有何分别?

荣胤望着她:“倘若掀起波澜来,他们能担得起所有后果么?凌晏用心良苦护着大伙,我和东阳伯努力四年也没有找到万一事情泄露也能足够自保的筹码,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难道让秘密成为秘密不是正确的做法?”

他停了下,幽声道:“其实你们犯不着责怪我,不是么?毕竟我也不欠她。

“就算骂我冷血无情,可谁又能说换到我的位置,他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呢?

“我告诉她,是情份,我不告诉,那也是本份。不是说我知道这个秘密,就有责任和义务奉告。

“退一步说,倘若我因为告诉了她,闯出什么祸来,使我也落得跟凌晏一样的下场,到时候你们谁又会为我惋惜呢?

“她沈璎视我为衣冠禽兽,而你穆秀秀恨我怨我,更视我为无良之辈,我死了你还会心疼我不成?”

秀秀下唇已被她咬成了青白。

荣胤走到她面前,停下步来:“你来找我,无非因为我心里有你,我惦记你,你意图利用我这份心让我放下抵抗。

“可是明知不可为而冲动为之,连后果都不顾的行为,你们或许觉得热血,在我看来却是愚蠢的。

“凌二哥信我,我也该对得起这信义二字。就算不冲这个,我也只有一条命,别难为我,好吗?”

屋里再次恢复了安静,斜阳把影子拉得更长。

秀秀呆坐着,失神地看着那影子一点点地从桌脚延伸到了墙上,最终变得模糊不堪。

“那你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良久,她启开似生了锈的嗓子,“就非得拿我去要挟她吗?你知道她因为我多内疚。”

短暂静默过后,荣胤道:“是为了掩饰。我知道她出城肯定会与你联系,为了把戏做真,于是直接给她出城令还不成,我还得让人相信我跟她没有连系。

“于是我放弃本来可以令你不那么怨我的方式留下你,却偏偏还是拿你去要挟沈璎,让世人以为我是强占了你,而不知道我那么做其实是为了在她不起疑的情况下让她出城。

“她对我产生了仇恨,而我在她们出城之后派人帮她们摆脱了跟踪,让她们得已自由。

“因为这张出城令,惜之也在敌视我。于是这几年我顺势跟凌家疏远,做出那没心没肺的姿态。

“早年盯过我的一些人,最近两年终于绝迹了。而俞氏也是因为这样,多活了几年。”

毕竟凌晏刚死,俞氏就暴毙,盯着他的人,也会查她的死因的。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回京了?”他话锋一转,又看过来,“谁告诉她四年前的事情有异常的?”

“这重要吗?”秀秀道。

“当然重要。”他道,“如果是有人故意提示她,那此人什么居心,不用我多说。”

秀秀默然未语。

长缨是怎么想起查这些的,她也不知道,甚至失忆的事情,她也没怎么听她提及,只知道她当年受伤的确是有些事记不清了,近期又想起来了一些,她没想过背后居然会这么严重。

……

少擎今日值夜班,长缨巡宫回来,揉着额角翻开衙署流水账。

荣胤这里虽然拿到了他杀俞氏的证据,但她去问荣胤,荣胤还是不见得会说。

他不说,她还能拿刀架他的脖子不成?

就算能,也得她在他大将军手下有这个本事。

荣胤这边行不通,她便打算往东阳伯这边作作努力看。

“冯将军大约几时回来?”她问衙役。她想来想去,倘若少擎都不能信,她能信任的人也真没有几个了,所以如果要去见东阳伯的话,她还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值夜的话,通常晚饭前才来。”

长缨看看天色,太阳才西斜,便起身做下衙前的巡视。

后宫老太后快寿诞,虽然不会宫宴群臣,但宫里头总会有些表示的,近日采办的人马格外多,需得仔细盘查。

说到采办,长缨倒是想起来,杨肃进京之后,霍家人似乎一直没有露面,至少她执掌腾骧右卫以来,一次也没见过霍家族人进宫,这若是故意避嫌,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但这个无谓去猜测,因为杨肃定然有数。

“将军,刘头儿让您下衙去趟陇安胡同。”

刚走到承天门下,便有穿着禁军服的士军过来传话。

长缨停步,想起陇安胡同她只交代刘炳去查过鲁家,难不成是鲁家那边有什么新情况?

她嗯了声,随后又折出宫门,回衙署换回常服,带了两个护卫前往城南。

夕阳西下,路两旁房屋被拉出浑沌模糊的影子,北方雨水少,江南正多雨的二月,仍旧显得干燥。

到了胡同附近,她挑了个无人小巷吹响口哨。

没多会儿就有哨声回应,她冲护卫点点头,扭身出巷,换成哨声传来的另一个方向前行。

这巷子就是通向陇安胡同的,她毫不起疑。

但走了一段她又停了停步,扭头问护卫:“方才那哨是怎么回应的?”

护卫回想道:“是两长一短。”

“长有多长?”

“……一息那么长吧。”护卫也不知怎么形容合适。

长缨皱了眉头,抬头再看看暮色下的四面,忽然道:“撤!”

说罢她即腾步往巷外飞跃!

但说时迟那时快,昏暗的墙头两端突然悄无声音地冒出来十几号人,长缨不假思索地掉头,但迎面前来的一拨人又令她倏然停在了当场!

“放信号!”

“动手!”

长缨的声音与对方蒙面巾下的声音同时响起,话音落下,出招的速度也几乎赶在同时!

对方人数不少,而且身手不错,长缨这边则循例只带着两个护卫。

护卫都是原先在侯府当差,还从未见过有人在京城里头如此大胆刺杀朝官!

“大胆逆贼!这是朝中沈将军,你们竟敢如此放肆?!”

对方首领看到腾空的烟弹,旋即联同数人举剑往长缨刺来!

而与此同时一排冷箭自暗处袭来,长缨腾身闪避,一排箭头被拦腰斩断!但箭落地,一张大网也突然当头罩下,堪堪将他们三个拢在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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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她失踪了

杨肃近日除去公务,便忙着替长缨苦思良计。

下衙回来跟府里幕僚们议了会儿近期政务,便靠在榻上小憩,等着晚膳。

朦胧中长缨一身是血的走来,他陡然间惊醒,面前却什么人也没有。

他抹了把脸上冷汗,下地趿鞋。

“王爷!”刚站直,佟琪白着脸冲进来:“将军可能出事了!方才在城南出现过信号弹,是将军身边的人放出来的,但据谭奕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却压根没发现她的影子!”

杨肃喉头蓦地涌出股腥甜。“什么意思?”

佟琪连忙扶住他,把话又说了一遍,杨肃怔立了半刻,抓起袍子冲出门,半路甩下声音:“让谢蓬立刻封锁城门,然后到城南来!”

……

包间里天光已经暗了,坐在原处的秀秀身姿微动,缓缓站起身来。

“那我回去了。”她说道。

“我送你。”

荣胤在窗前转身。

“不用了。”秀秀望着前方,“既然不能告诉她,那就不要让她知道我来找过你。”

荣胤默然。半晌道:“你恨我吗?”

秀秀没有说话。

“荣叔!秀秀!”

正静默着,门口突然传来少擎急促的敲门声:“我能进来吗?长缨出事了!”

颓然中的秀秀浑身血液立时往头顶上冲,荣胤过去开了门,冲进来的少擎险些栽了个踉跄!

荣胤道:“出什么事?!”

“长缨一个时辰前在城南失踪,王府的人和凌家的人都看到了她发出的信号弹,眼下王爷已经封锁城门,但是先到地方的谭奕他们说搜遍大街小巷也没有发现她人影!也没有血迹落下!

“她整个人在求救之后平空消失,关键是她身边才带了两个护卫!”

秀秀脸上血色褪尽,她愣站半刻,旋即往外冲去!

荣胤拉住她:“你去哪里?!”

“我去找她!”

“你去能顶什么用?”荣胤拉她回来,而后问少擎:“她去城南做什么?!”

“不知道!如今王爷他们全往城南去了,是程春送信给我的!”

荣胤看了眼窗外天色,跟少擎道:“我去看看,你帮我送她回去后再来!”

说完他深深看了眼秀秀,快步出了门去。

……

城南这边所有街道都已经有五城兵马司的人进驻。

杨肃不知道先前那个梦意味着什么,但他有着极其不好的预感,带着佟琪赶到时,凌渊也正好到了。

“城内怎么会出事?”凌渊抑制不住惊疑。他是通过府里护卫传话才知道出事的,长缨身边的护卫是凌家挪过去的,她也是凌家学的本事,信号弹放上天空,侯府里的人会第一时间辩认出来。

“我还不知道。”杨肃焦灼地看着四处,“信号发出之后就找不到人了,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

长缨是个武将,原本是不该这么紧张的,但有了在湖州的一系列事故,便让人放不下心。

他沿着街头走了几步,又停下道:“谢蓬怎么还没来?!”

佟琪慌忙赶上去:“谢大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您别着急,将军那么厉害,不一定会有事的!”

杨肃怎么能不急?

长缨身手有多厉害他知道,她应敌经验有多丰富她也还是知道,她为人有多谨慎他也知道,可正是在这么多的前提下,她还放出了信号求救,才更加显得事非寻常不是吗?!

凌渊原本也觉得在京城之中,敢为难长缨的人不会不掂量掂量,但此刻也是越想心下越不安稳。

“少擎呢?他去哪儿了?他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他问着谭奕他们。

事出在长缨身上,大伙一时都有些无措。

谢蓬快马到达,下马时正好荣胤也来了。

杨肃与谢蓬道:“你手头那份贺礼名单呢?”

“在手上!”

杨肃当下低声吩咐:“派人回去暗中盯着,入夜之后进宅打探!尤其是今日下晌动向不明的,东宫和顾家都给我算在内!”

说完又跟凌渊道:“城外我已经派人前去追寻了,但我的人有限,你去着人请旨,调集人马扩大范围寻找,得防止他们将人带出了城去!”

凌渊冷静地想了下:“长缨被人一招制住的可能性不大,事发到如今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应该做不到把人不动声色地带出城。何况同行的还有两人。

“人应该还是在城内的,目前也没有迹象表明她遇害,这个时候请旨派兵大幅搜寻,皇上多半不会答应!”

“可长缨是皇上的儿媳妇儿,是我的王妃!这事儿不能不应!”杨肃没法儿冷静。

凌渊想想,回头着郭蛟牵马来,便就准备进宫。

荣胤也在了解情况,听到这里,他问道:“一个时辰之前天色也未全黑,她怎么会遇险?”

杨肃这才注意到他也在,因着俞志平所招认的事情,他神情有片刻的停顿。他道:“大将军也来了?”

荣胤施了一礼。

谢蓬却因荣胤的话而动了容,他辨了辨方向,说道:“此处靠近陇安胡同,莫非她此番是因为鲁家?!”

在场几个人皆望向他。

谢蓬看了眼荣胤,简略道:“去年堕马身亡的兵部郎中鲁谦益家就住在附近。”

荣胤目光顿凝:“她找鲁家做什么?”

杨肃他们皆沉默,没有人知道怎么回应他。

荣胤举步往陇安胡同走出几步,双拳紧握,随后又倏地回头:“谁让她来找鲁家的?”

大伙更加静默,已然上了马的凌渊都停了下来。

谢蓬凝了会儿眉,说道:“鲁家有什么问题吗?”

荣胤深深望着他,随后转向杨肃:“若不想她死得快,王爷眼下便把城南的兵马立刻分散到其余各处,不要再盯着这里了。

“不但不要盯,还要当作完全不知道她是为着鲁家来,城外也不必去了,各城门口留几个人暗中盯着就行。”

“这是何道理?!”

佟琪忍不住问。

杨肃却道:“照大将军的话去做!”

又跟荣胤道:“事出突然,长缨吉凶未卜,大将军知道些什么,可否与小王明示?”

荣胤看看四面,说道:“请王爷先找个说话之地吧。”

第333章 还能有咱们拿捏不了的人?

杨肃察觉荣胤定然知道些内幕,荣胤的到来又更加加深了他的猜测,他既有决策,那必然是意有所指的了。

便也顾不上心焦,先着苏恪周梁他们分头行事,然后一行人直接回了王府。

杨肃直去安庆殿,只留下凌渊谢蓬。

“大将军手上有什么信息,还请直言!”不等落座,他已说道。

荣胤望着谢蓬:“我先问你,她为什么会去寻鲁家?”

谢蓬迟疑半刻,凝眉道:“昔年给沈将军诊治过的太医左青然跟鲁谦益是表亲,沈将军对自己的伤有些疑虑,所以我帮她查到了鲁家的位置。”

他们手头拿着孙家的贺礼册子的事自然不好明说,但若不说实话,也很难令荣胤信服。

“左青然还是在她四年前在侯府时给她医的伤,如何如今她突然问起?”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很好的回答,因为涉及的东西太隐秘。

杨肃思及种种,到底还是决意冒险:“因为我们都对四年前的那场意外怀着疑虑,长缨蒙冤多年,她应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所以我们都在试图还原。

“听大将军的意思,看来似乎也是知道些端倪的?”

荣胤默立片刻,说道:“你们查到了鲁家,看来是已经怀疑到了昔年她受伤的事。

“那细节就不必我多说了。

“既然是守在鲁家附近擒的她,那便说明她私下调查的事情已经了露了马脚。

“如果你们派兵在陇安胡同搜查不去,他们就会猜到昔年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既是要灭口,自然对你们也会不利。

“而如此一来,他们也更加能肯定她掌握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杨肃道:“那他们是什么人?”

“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荣胤道:“先救人要紧。她此去凶多吉少,但好在她放了信号,为防失控,我猜测对方应该不会立刻下手。

“但给我们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很多,等风声过了,他们还是有下手毒害的可能。

“首先得看她处境如何,如果她没重伤,胜算会大一点,如果她已然受制,那我们只能期盼她能熬过去。

“我没带随从出来,还请王爷派个人替我去东阳伯府送个讯,请伯爷也过来一趟!”

“郭蛟快去请伯爷!”凌渊已然扬声往外唤道。

“东阳伯和冯五爷求见!”

恰在这时太监进门禀道。

“快传!”杨肃听到荣胤这番话,一颗心已急速地往下沉,他目光又落向荣胤这边,“既然事不宜迟,敢问大将军可有良策?!”

荣胤凝眉道:“强攻是无丝毫用处的,围追堵截也注定会徒劳无功,当务之急,只能设法让他们相信她找鲁家是个意外,而并非在追查什么结索——”

说到这里,他目光微动,又忽然道:“她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杨肃与凌渊同时怔住。

长缨失忆的事情按理没几个人知道,荣胤不但知道,而且还这副反应,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奇。

“这恢复记忆是何典故,还请大将军详解。”杨肃道。

“三弟!”

说话间东阳伯和少擎已先后走了进来。

东阳伯先跟杨肃见过礼,而后道:“璎姐儿这边怎么回事,王爷可已经有线索?”

“没有线索。他们行事利落得很,如今现场都无法锁定在哪一处。”杨肃道,“不过方才已经听从大将军的意见做了些安排。”

说到这里他扭头,又看向荣胤。“大将军正说到长缨恢复记忆的事情,不知伯爷是否知情?”

殿里出现了一小阵静默。

荣胤没有多说,凝眉沉思后只道:“我先问王爷,倘若这件事是顾家或东宫做的,你会怎么办?”

杨肃微顿之后说道:“我自然是立刻带人去东宫和顾家讨人。”

“既然如此,那王爷眼下就可前往了,”荣胤直腰,“动静越大则越是有利!”

杨肃微微思索,随后与凌渊对视:“我去了,那你们这边呢?”

荣胤两手轻攥,沉声说道:“我们现如今只能把注意力投放在顾家和太子一党,以蒙蔽对方,去掉嫌疑。

“既然是要做出疑心东宫的假象,那么惜之不方便出面,暗中行事的任务就交给你。

“我预测需要动用武力的机会不大,对方忌惮的是底细被端出来,那么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面造成威压,一面做些事情让他们相信她仍旧是懵然无知的。”

凌渊紧锁眉头:“我们这样,会有用么?对方是谁,荣叔何不直言相告?我就不信,以在场的我们,还能有咱们拿捏不了的人!”

“眼下现摆着的东宫和顾家你不就拿捏不了么?”东阳伯睨了他一眼,道:“别废话了,就这么做吧。

“璎姐儿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甚至连大家闺秀都已不是,她是朝官,任凭对方是谁,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杀害并不掀起风浪的。

“只要咱们力气使到位,他们还是会有所忌惮!——少擎,你也带着你的人随在王爷后头去讨人!只管死咬住拿住了人的是东宫和顾家便是了!”

少擎高声唱着是,出门去部署。

杨肃虽然也有与凌渊同样的看法,但此时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他大致明白了意思,简单交代几句,便出了门。

东阳伯目送他们离去,凝眉道:“但愿璎丫头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反应。”

荣胤想起校场擂台上那血腥一幕,缓声道:“她有二哥的遗风,我赌她会知道的。”

……

跟随长缨出来的护卫一个唤李勤一个唤常奋,二人做惯了侯爷的扈从,对于沦为阶下囚感到极之愤然,大网落下来的那一刻二人配合长缨奋力相搏,但终究是受了束缚,网被割破了,但同时三人也被捉了个正着!

长缨眼睛被缚住,双手也被反剪在背后,甚至连嘴也给捂住了,除了被推引着往前走,完全没有任何机会施展作为。

而一路上跌跌撞撞,也难以分辨清楚是哪里,终于到最后被突起的门框绊了一脚,才感觉到是进了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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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还记得你的伤么?

长缨浑身无力,否则不要说两腿自由,但凡有点活动余地她都能寻到契机反击。

但逆境之下又令她迅速冷静下来,这场埋伏看起来无懈可击,早有预谋是必然的了。

她如今只关心刘炳在哪里,卫所士兵传话给她,让她来到陇安胡同,究竟刘炳是真来了这边,还是说对方假称刘炳来诓她?

而不管怎么说,刘炳都必然落在了他们手上,那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事?

他们知道她必然会来鲁家这边,又懂得她和刘炳之间的接头方式,可见掌握了不少。而他们得知这些的方式,只能是通过刘炳得知的。

既然是冲着这个来的,那么对方针对她是因为什么,也就不必说了。

在她追踪了“五爷”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出手了,好在她平时这些事都捂得紧,未曾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出去。

长缨自觉凶多吉少,脑子迅速恢复清明,不再做徒劳之功。

迈过门槛又过了走了一段平路,应该是经过了一段长廊,她侧耳细听四面,除去风声脚步声还有虫鸣声,其实没有任何声音,判断不出来在哪里。

她回想起记忆里的那一次受缚,心底那些久违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涌了些上来。

很快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空气里传来隐隐的木料香气,随着门啪地关上,四面安静下来。

她侧耳倾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应该是值守的。

她侧躺在地上,快速地滚动身躯以丈量房屋的大小方位。

出乎意料的是,屋里竟有桌椅板凳,以及柱子下还传来细碎的珠子相碰的声音,这竟然是间设施完备的宅第。同时常奋和李勤并不在这里,应该是防备他们合力抵抗而特意带走了。

长缨于地上静坐了片刻,试着自袖口里掏刀解缚。

行武之人必然得学些脱困的本事,这难不倒她,但先前落网受困之时对方往她臂上施用了麻弊筋骨类的药物,她使不上力气,也是白搭。

长缨说不上什么心情,除去意识里潜藏的那丝恐惧,又仿佛还有些期待,毕竟与其在暗中追查,“五爷”能出现,总归是个突破。

倏然间门外就传来新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放得缓慢,但还是明显往门口来了!

她不自觉地将身子挺直,很快门被就推开,这人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有两个人,后两个人的脚步明显比他要重些,长缨心血涌动,分辨不出来的是五爷还是什么人,但即便不是,也定然是有关系的。

有人靠过来,解开她嘴上绑着的布。

长缨大口呼吸,末了道:“你是谁?”

屋里默了一瞬,有男声阴冷地道:“你又是谁?”

长缨微顿。她为何会来到这里,双方都应是心照不宣,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出于试探,这么说对方也还在试探她?

她略想,说道:“我是腾骧右卫指挥使沈长缨,也是与晋王有婚约的准晋王妃,你们抓我做什么?”

屋里响起极轻微的一声笑,与先前那冷漠的声音有鲜明对比。

而后那冷漠声音又响起来:“你是沈长缨?你怎么会是沈长缨?我们捉的是意欲趁夜作乱的女贼!”

长缨没接话。

“为什么不说话?”那人问。

她嗤笑:“我能有什么话说?”

屋里静下来。有人缓缓蹲到她面前,而后一只手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长缨忍着嫌恶,不动声色地汲取他身上气息,可惜,除去极洁净的一股皂角的味道,没有别的。

结合早前得到的有关五爷的讯息来看,能有这么一座宅子的人应该身份应该不低,按理是有公子哥儿们常有的喜欢薰香的习惯的。

长缨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留下线索,还是他本身就不薰香,长缨被他抚过了脸庞,却仍然没有收获。

当然,她也不能确定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五爷”。

是不是都没有关系,因为,没有证据能证明“五爷”就一定是主使者。

这只手顺着她的下颌骨,上伸到耳鬃,再缓缓移向她脑后。

长缨心底的恐惧变成了无数条毛毛虫,剧烈的恶心感从她心底升上来。

她牙关咬起来,终于忍不住把脸别了一别。

那只手就正好摸住了她的枕骨。

“还记得你脑后怎么受的伤么?”那人又冰冷地问。

长缨忍住心头腥甜,漠然回应:“关你什么事?”

“你让人去鲁家打听鲁谦益做什么?”

长缨不回答。

枕骨上的手便顺着她头骨突起缓缓移动起来。

长缨不能避开,那指尖下压,骤然而起的一股锐痛钻进她脑仁,她眼前起了黑雾,咽了口唾液,她勉力睁开眼:“鲁谦益跟太医左青然是表亲。”

那只手停下来,隐隐中泛出沁骨冷意。

“左青然骗了我,”长缨竭力忍住疼痛,说道:“他当时给我治病,明明我枕骨受伤,结果他为了安慰我姑母,所以骗她说只是轻伤。我这几年时常头疼,在湖州求医,大夫跟我说起,我才知道。”

“那你查鲁谦益想干什么?”

“左青然死了,我报不了这个仇,只好通过鲁家查他的家人。但鲁家人不肯说,我就想从鲁谦益身上找到破绽,令他们就范。”

左青然死后,左家人已经全部迁出京师。

她在杭州时被刺杀过一回,那次经推测是为杀她灭口,如果真是灭口,那么回京这么久没动静,令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危险,就必然是因为她没有透露过自己已经恢复记忆。

这个碰她的人既然不肯出声,那定然是她认识的人!

因为只有认识她的人,才可能通过日常接触判断她究竟知不知道当年真相!

她可不是闺阁女子,便是死了也顶多被家人闹上朝堂讨个公道了事。

她是朝廷官员,是正三品的怀远将军,更何况她身后还有晋王府和武宁侯府,她若被杀死,他们也不太可能会全身而退。

所以他们万不得已之下不会杀她,而这个万不得已,则是在确知她究竟对他们来说有没有威胁!

既然如此,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明智的。

第335章 死了才放心

“你想杀左家人泄愤?”

长缨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交流的,但问题很显然都是触碰她的这个人所授意。

她说道:“他害得我四年里被头痛和眩晕困扰,令我寝食难安,我找不到左青然,找他们家的人,很正常。”

“我听说你早些天出过城?去了哪里?”

长缨抿唇,半日道:“通州。”

“做什么?”

“跟唐鉴那案子有关,属于公务,不便透露。”

后脑上的手又用了力,长缨撑不住,眼一黑几乎就要栽下地。

长缨喉头涌出一口血,那只手挪到她下颌,徒手帮她给擦了。

长缨深呼吸,等着脑袋里那股疼痛漫过去。

从军数年,大小伤无数,没有任何一次的疼痛有眼下这么厉害。这个人熟悉她的弱点,仿佛比起她自己来还要更甚。

“你去通州做什么,说!”

她头仰在桌腿上,匀气道:“唐鉴在通州找到批不明来路的银子,原本是孙燮在追查。

“但前不久孙燮被调离了顺天府,因为我四年前也在通州遇上过打斗,我怀疑银子是当初那伙流寇留下的,那么只要去事出地点打听当年那伙流贼寇来自哪里,也许就能找到银子的主人……”

说完这席话,长缨莫名觉出面前那股威压减轻了。

“流寇?”

“对,流寇。”她说道,“四年前我自通州回来路上,被他们撞翻了马车,落下悬崖。”

“你怎么能肯定他们是流寇?”

“除了流寇还能是什么人?我在湖州四年,那样的人见得多。”

他没有再出声。

屋里安静得令长缨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那只手将她嘴角的血迹再轻轻地拭了拭,而后有衣袂之声,长缨感觉他站起来了。

随后脚步声离去,等到房门吱呀声再度传来,她方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回桌腿上。

屋里的人走到屋外,沿着长长庑廊又到了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珠帘轻碰,碾碎一屋光影。

“外面什么情况?”他问道。

“杨肃率人在事发地点搜寻了一阵,而后又将范围扩展到整个城廓。凌渊也来了,值得一说的是,荣胤也来了,后来还去了晋王府。

“再之后是冯少擎和东阳伯也去了。

“最新的消息,杨肃带着人马去了顾家,跟顾家讨人,而后冯少擎也带着人去了,如今顾家正被晋王府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按如今的情况,除非把沈璎剁成肉酱洒出去,否则一定会被查出来。而且,即便是剁碎了,杨肃这阵仗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这当口,可着实不是能快刀斩乱麻的好时机。”

屋里除了跳动的烛焰,一切都安静下来。

片刻,帘栊下的人转了身:“荣胤?他在紧张沈璎?”

“是否紧张,这个难说,”回话的人斟酌道,“因为穆秀秀的事情,荣胤与沈璎有了梁子是真的。

“穆秀秀出得荣家之后,荣胤不光是打发荣安给她送过为数不少的财产,元宵灯会上,他还在街头给穆秀秀买了灯,那么这位大将军对穆秀秀动了心思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当初沈璎把穆秀秀从荣家带走,荣胤就不可能会原谅她。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只要穆秀秀在沈璎身边,荣胤就定然少不了会有和沈璎接触的机会。更何况,荣胤在赶去城南之前,他正跟穆秀秀在茶馆里私下见面。

“所以,荣胤对沈璎是什么态度,有无疑点,眼下还难说。

“我猜测,他赶往城南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因为某种原因在关注沈璎,二是他前往城南,不过是出于穆秀秀的请求。”

“我只选择相信第一种。”璀璨华服在光影下闪了闪,“荣胤不会是个听凭女人摆弄的人。他不会仅因为穆秀秀的劝说而去关心沈璎。

“你探到的消息只能说明一件事,荣胤跟沈璎并没有真正结成梁子。”

屋里骤然静下来。

“从现在开始,把荣胤列为沈璎一党。”锦衫挪动,地下的晕影又已斑驳,“如果沈璎的确知道什么,那荣胤必定也算个知情人了,毕竟,凌晏为什么会选择那样死,还是个谜团呢。”

“那又该如何处置荣胤?”来人道,“我很担心,经过这件事,荣胤会倒向晋王府。如果是这样,眼下杀他就会有点麻烦。”

“荣胤倒向晋王府不怕,我怕的是沈璎……”珠帘下有轻轻的叹息声,“只要她死了,秘密捂住了,回头要弄死荣家,就很容易。”

“你还是想杀她?”

“虽然很不想,但也只有死了才能让人放心。”烛光照耀着的这张脸半垂下来,反复地看着还沾着血迹的手道。

……

荣胤的意思杨肃明白,对方既是因为忌惮长缨泄密而捉她,那自然是装作越不知情越好。

顾家门前堵了大半个时辰,该惊动的也全都惊动了,透过门框可以看得见无故背锅的顾廉青寒着一张脸,正在交代着扈从什么。

他招来管速:“传话给谢蓬,让他把五城兵马司的势头也给造起来,专找顾家旗下的那些官户审问。”

“那,扰民怎么办?”

“扰民就扰民,好歹我也是个皇子,此时不跋扈起来,还有什么时候适合跋扈?”

管速迅速懂了,闪身离去。

杨肃又交代侍卫:“去看看大将军那边怎么说?”

侍卫疾速奔回王府问过又回来:“大将军两刻钟前已经离开王府,留下话说,王爷可见机行事!”

杨肃看了他一眼。

荣胤至今未曾把这背后事情透露出来,杨肃虽觉他的安排甚有道理,却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他此刻离开王府,又去了哪儿?

“去打听!”

他召来佟琪交代下去。

……

后脑上被碾压过的地方还在不时传来疼痛,长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深怕再落入上次的境地。

方才那番话,对方有没有相信她不能确定,但最起码她多争取了一点时间,而这于她经络恢复是极有用的。

房门传来吱呀声,这时又有人走进来了,而感知逐渐恢复灵敏的她听出来,这次脚步依旧是之前那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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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顾家出事了

裙上之臣正文卷第336章顾家出事了长缨后背不自觉地抻直,那衣袂声窸窸窣窣,到面前停下。

“带出去!”

长缨以为他们又会有话要问,但没想到,他们竟直接上来拖着她往外走了。

这次的动作比起先前要粗暴得多,长缨心里有了不妙之感,迅速凝神留意周围。

而这次她行走的路线也不是进来的方向!

“这是去哪儿?!”

“少废话!”

押她的人粗暴地回应了她。

虽说在对对方有一定了解之后,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会死得太利落,但终究不能说没有危险。

先前在小巷里她不过放了个信号,现在也没有打斗流血,她要是猜得没错,杨肃他们现在还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而她若是死在这里,再来个毁尸灭迹,杨肃上哪儿找她?

即便他会不依不饶,可人都死了,便是不依不饶又如何?

她不再能等,趁着跨门槛的当口忽一个扫荡腿闪向左右,左右猝不及防退开几步,但很快又已经攻了上来!

长缨趁着缠斗的工夫掏出袖口小刀解缚,这样情况下当然是不如身体自由时利索的,很快她身上挂了彩,但求生的欲望仍是使她咬牙挑翻了两个!

庑廊尽头的房间里被打断了叙话的两人皆透过窗户看来。

“取箭来!”

弓箭取来了,窗前的人将之瞄准夜色里的灵活而英武的身影,微眯起了眼睛。

那箭在弦上,却有人推门而来:“爷,杨肃的人将顾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两刻钟前谢蓬又带着人往吏部侍郎罗源府上去了!

“其余几个指挥使都挑了顾家的党羽下手!整个京城都快被杨肃搅和翻了!”

已然拉到满了的弓弦在片刻之后放下来。

“杨肃看来当真是把顾家当凶手了。如果不是宫禁,此刻他恐怕已经闯去了东宫!”递来弓箭的人上前两步说,“这样一来,搞不好会逼得顾家和东宫也会采取措施,等到他们也联手追查,咱们可就十分被动了!”

沈璎已是准晋王妃,又是朝中命官,她出事,一般人谁担得了这个干系?

东宫和顾家的确有最大嫌疑,可关键这回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当然不会背下这口锅。

不背锅,那就只能站出来查探沈璎下落,如此两面夹攻,便呈倾轧之势!

“你是不想我杀她?”

握弓的人仍望着打斗场,声音慵懒而轻飘。

方才这片刻功夫,长缨的双手已经解索,当然身上也挂了好几处彩,围攻她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但有了她在校场杀狼的先例,这些似乎又不在话下。

她拼着臂上挨了一剑,把蒙着眼睛的布给摘了,然后夺了柄长剑在手。

长时间的束缚使得她视野良久未能恢复清晰,反应未免滞缓,几柄剑攻到,形势又激烈起来。

“既然这样,那就把跟随她的两个护卫推到顾家后宅去。”他说道,“此时顾廉忙着应付杨肃,必定后宅失守,让顾家的人去杀他们。”

接令的人一听,目光闪烁起来。

……

荣胤与东阳伯出了王府后即直去荣府。

进了书房东阳伯把房门紧闭起来:“顾家被堵上,用不了多久必然会反扑,到时候怎么办?!”

“所以才需要争取时间!”荣胤快速说着,同时按开壁上暗格,取出夜行衣来换上又道:“顾家有可能会反扑!

“但在东宫接连败北,且他与东宫还已离心的情况下,不见得还会有底气跟晋王府死拼,相反他协助晋王府探查会更有利!”

“所以你让晋王这么做,也是在逼着顾廉站出来给‘他们’施加压力?”东阳伯问道。

“这样做有益无害!”束着腰带的荣胤道,“毕竟我们时间不多,‘他们’反应肯定也不会慢的。”

“你要去哪里!”东阳伯拽了他一把。

“杨肃那边配合的极好,眼下出手是好机会!我想无非就那几个地方,我去找找看。”

东阳伯没放手。

荣胤看了他一眼。

两人皆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会儿,最终东阳伯才又松开手来。

“当心点。”

说完他转身,而后先开门跨了出去。

荣胤目送他离去,也沿着房梁轻手轻脚上了屋顶。

杨肃得到谢蓬已经带人朝众官户下手的消息,便开始静待。

顾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挺起腰杆跟他硬拼,但事情放在半年前,这结果毫无疑问。

而如今眼目下,他跟晋王府硬拼只会把他自己逼上绝路。

“王爷,已发现东阳伯去过荣家后独自回府,我们在荣家外头埋伏着,看到府内有人影往北面而去!我们已经有侍卫跟上去了!”

这时候佟琪赶上前来回话。

杨肃垂眸:“北面?”

让人盯荣胤他是有目的的,既然他很可能知道某些秘密,而且又透露出关切之意,那么他一切动向便都不能忽视。

“王爷!顾家好像出什么事了!”

正听到这里,少擎又前来禀道。

杨肃抬眼看去,果然只见顾家大门下,方才还算是沉得住气的一群人此时都躁动起来了,而顾廉更是转身抬步直接进了内宅!

“禀王爷!顾家后园子方才被处死两个人,是,是将军身边的护卫!”

前来禀报的侍卫话音都变了!晋王府与沈府关系如此密切,长缨身边的人他们怎么会不认得?!

昨日见着还活生生的弟兄,今日就成了刀下鬼,谁还能镇定?!

杨肃更不能镇定!

跟着长缨的护卫死了,那长缨呢?!

他立时下了马,夺步闯进了顾家大门!

顾家后园空地上已经挤满了人,顾廉刚到,望着地下满身血污的两具尸体,也布满了愕然之色!

侍卫喝开人群之后杨肃大步靠近,随后抬起通红眼眶死命盯住了顾廉!

顾廉回望他,紧绷下颌,却也一字未吭。

“包围东亭侯府,一处处地给我搜!再把三司的人都给我请过来!”

杨肃一字一顿地下着令,随后大步转身。

“你们敢!”

顾家有子弟怒而冲出来。

杨肃斜眼睨他,刷地拔了剑!

出头的子弟被迫后退。

顾廉走出来,深深望着杨肃:“顾家,愿意配合王爷!”

第337章 天上北斗

杨肃大步走出顾家,只觉胸口闷得厉害。

人死在这里,按理说无论如何顾家也该有嫌疑了,可哪怕这一幕再逼真,他也还是不相信顾廉会是凶手!

很明显在他大张旗鼓地堵顾家的时候,对方索性顺水推舟把嫌疑栽在顾家头上了!

这是要怼着他把顾家当凶手,也不让顾家有机会帮着他一起查!

而两个护卫已经死了,哪怕是长缨还未遇难,至少也是失去了两个帮手,她想凭自己的能力逃出来,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不是一般的对手!长缨……”

他睚眦欲裂,眼望着面前层层人群,忽然想起先前他说过的荣胤的行踪!

“追踪荣胤的是谁?”

“是林湛!”佟琪道。

杨肃转身走到少擎面前:“这里你盯着,留意顾家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才送人来的人踪,我先去看看!”

少擎已经在领着侍卫搜查顾家,顾不上过问他去哪里,匆忙之间应下就跨进了门。

杨肃带着佟琪混在人群里迅速离开,到了暗处将袖子一束,随后飞快隐入夜色上了墙头。

沿着林湛留下的暗号一路向北,没走多远居然到宫墙之下。

他抬头看看巍峨沉默的宫城,往左右寻找暗记,终于在右侧不远又寻到一道指向西边的记号。

宫城西边早年也很荒芜,天牢在这边,加上还有几座衙门,民居就很少了。

但这里有个小海子,地下与北面海子河是连贯的,风水不错,近年来也被不少达官贵人看中,纷纷在此营造私宅。

荣胤自小生长在京师,又从军多年,到了天牢附近,他停步缓行半圈,翻身又入了暗巷。

长缨视力逐渐恢复,手里也有了武器,好歹比先前好了,但终究寡不敌众,身上又挂了彩,终是被逼到了墙角。

她持剑而立,背水一战的样子令杀手们也不敢轻易上前,场面僵持下来,只有天上月光,莹莹地照耀着大地。

院子是哪里?她辨不出来,周围除去风声没有一点声音,车马,人语声,更别提梆子声。

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丫鬟下人,廊下有点灯,但越是这空荡荡的宅子点上了灯,则越是显得安静得像个坟墓。

她心底涌现出一点哀伤,她那么渴望着寻找到“五爷”,想通过五爷来还原凌晏求死的真相,可在这宅子里,在杀手包围之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那样渺小。

譬如眼下,她可以拼死杀出重围,可是她没有一点把握能逃出这宅子,——他们能放任她这样搏,定然是有着十足把握的。

她觉得眼下的自己就如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困兽,那背后的人或许正饶有兴味地窥探她。

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能在京城里拥有这么样一处地方?

她抬头看着天上,北斗星在薄云后一闪一闪。

……啊,是了!北斗星!

她又再抬起头,辨了下星子的尾巴,这是西北方向!

京城西北方向是天牢所在与部分衙门所在地,再有的便是不多的几座权贵的别邺,那她这是在哪里?是在某座别邺之内?!

难怪这么清静,这边本来就无民居,再加上近北面海子河,到了夜里就更人迹罕至了!

她仔细回想着,这边至多不过六七家别院,户主皆为京师高官贵戚,而像这么大的一座……

她心头不自觉地闪过丝凉意,又旋即扭头去看墙头外的远处。

月光下,周边什么东西可供辩认的物件都没有——可是天牢四角都建有高达三丈的塔台用以放哨,如果是在天牢附近,那么一定看得见塔台。

眼下看不见,难道是靠近海子的那头?

可海子附近的宅子,她却记得是皇家别苑……

……

荣胤避开天牢,又沿着几座幽暗无灯的宅院悄步往前,一直到了种满垂柳的堤岸,看了眼柳堤尽头的白墙黛瓦,然后蹲在湖边,自腰间掏出瓶子倒了点粉末在地下,最后便幽幽地望起月下水面来。

柳树下不多时便有物体陆续悄声地钻出洞来,荣胤收回目光,照准它们其中两条七寸一掐,接而便将之自墙头扔了进去。

甘蔗那么粗的两条蛇,啪啪落在墙下,接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什么人?!”

墙内传来低斥声,接着变成惊呼:“是蛇!”

荣胤听得墙内脚步声聚拢,站起来,忽然如只燕子般掠过水面跃向前方屋檐!

杨肃循着暗记到达天牢,再往前却没有了线索。

“呼人!”

他比了个手势。

佟琪传出了短促的哨声。

哨声回应之后,林湛自暗处走出来:“荣胤身手超群,属下勉力跟到此处,失去了目标!”

杨肃望着静如坟茔的这一片,紧锁眉头道:“他没有理由去天牢和衙署,我们去前面!”

“王爷要当心!”佟琪道,“宫里也有别邺在此,日夜有禁卫,他们放起箭来可是不长眼的。”

杨肃凛神,迈入夜色。

……

长缨怔怔地望着天上北斗,浑身已然开始发寒。

“你走不了的。”杀手们道,“天寒露重,老实回屋里呆着,你好,我们也好。”

她笑了一下,有些悲凉。

这一笑之下,她浑身气势也松了。她提着剑,缓缓往前跨出了一步。

杀手们因着她的妥协有了一瞬间的松懈。毕竟没有人能够这样的对恃之下能坚持到近两个时辰还不嫌累。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里,她又突然间抬头,双眼铮亮如炬,长剑抬起刺向了前方!

“包围她!放箭!”

有人在嘶喊,嘶喊里透着慌乱。

屋檐下攀援的荣胤闻声骤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掠去!

长缨所有的信念倾刻间消失,而全都化成了杀机!

弓驽手的脚步声像雨点,她知道他们已经瞄准她了,反倒已无所谓,撂倒两个人之后她瞅准空子踏上墙头,往南面狂奔而去!

身后噗噗传来利物破空之声,她等着那些箭没入她皮肉,但声音到半路却又被更利落的剑啸声阻断了!

她停步回头,只见不知哪里出现的一个人,正在阻截追兵与他们厮杀!

他出招与闪避的动作都太过老练,长缨不知道来的是杨肃还是凌渊,但他明显只有一个人,他也不可能会敌得住!

她忍住心头无边无际的颓然,停顿一息又跑了回去,而那人见状却突然跳出剑阵,抓住她手臂往外飞奔起来……

第338章 是他,对不对?

房间里的人紧盯着这一幕,并且情不自禁地沉了声音:“那是谁!”

“不知道!”

窗前的人倏然转身,房里的烛台被打灭,使这整个脸庞瞬间都湮没在黑暗里。

“撤!”

……

杨肃到达柳堤,正判断该如何前进,猛然间也听到了动静。

“是墙内!”

他侧耳倾听,翻身入墙,打斗声逐渐清晰。

三人贴着檐壁快速前行,到得附近,便觉有脚步声贴耳传来,杨肃闪身翻上屋顶,顿见一行数人提剑往南面追去,而他们前行正狂奔着两人!

隔得太远,又因为移动的速度快,杨肃看不清楚那是不是长缨,但荣胤悄摸摸地一个人跑来这里,且又有打斗,若不是他们还能是谁?便若真不是,他也不能错过!

“不管是什么人,先拖着!放信号!让谢蓬过来拿人!一个也不许放跑!”

说完他拔出剑,绷足一口气追了上去!

林湛去了放信号,佟琪则紧随杨肃跟上来!

杀手们后背被追击,立时拖慢了速度。

长缨回头望见月光下的那人狠戾决绝,一身很显然是来不及换下的蟒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脚步不觉顿在那里。随后她又迅速扭头看向身旁人:“你是谁?!”

荣胤扯下面巾。

长缨震惊,扭头再看向远处。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替他过来!”

荣胤丢下话,把面巾又拉上。

长缨却蓦地把他袖子拽住,摇了摇头。

荣胤眸色深沉。

长缨连吞了几口唾液,忽然间掉头往前奔了。

荣胤犹豫半刻,跟上去。

杨肃眼见着逃走的两人脚步停下来,他心下激动,见得林湛已然赶到,便撇下这些人要追上前。然而刚等他抽身,前方那两人却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了!

杨肃心里有些失望,看来他们并不是荣胤和长缨,如果是长缨,她一定会等他的。

“佟琪顶住,林湛跟我来!”

他不假思索,旋即又往杀手们追来的方向跃去,继续寻找。

……

长缨一口气奔出三进院落,刚在墙下站稳,右侧即射出来一排冷箭,她避开之后再直杀过去,却发现原来是道机关。

荣胤落地时看到她手撑着墙壁正出神,不由道:“快走!他们还有人,一旦有机会,不会轻易让咱们生还的!”

他拖着她手臂上了墙头,沿途一路劈飞了不知多少冷箭。

长缨臂上中了一箭,想必他也有中招。

但她心情浑如江海翻腾,顾不上自己的伤,也没有余力去顾及他。

走出不知多远,沿途两旁渐渐有了烟火气,追杀的声音逐渐消匿,冷箭终于也没有再逼来。

长缨脚步在进入筒子河无人段时缓下,随后她背靠树干停下来,眼望着天上那座北斗,长长吸着气。

荣胤察觉她没跟上,走出几步后也掉头走了回来。

长缨收回目光,望着他道:“荣叔怎么会知道上那里来找我?”

荣胤摸了把肩膀上的血,没有吭声。

“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捉我的是谁,对不对?”

月光透过稀疏的柳枝落在荣胤身上,黑色的夜行衣披上一层斑驳,使他莫测得像是镜中人。

长缨低声哂笑,而后收身站直,说道:“是皇上,对不对?我姑父之所以会无路可走,是因为皇上,对不对?”

荣胤看着手上的血,月光虽明,但血迹在这夜色里也还是显得格外暗沉。

长缨又笑了一下,别开脸望起粼粼河面。

她始终没有从先前碰触过的人身上找到身份线索,可是能在皇家行事的人,还能有谁?

纵然皇帝不太可能亲临处置她,可她实在不能找到别的理由来解释孙燮的调任。

所以前世里凌家和霍家的横祸都不是偶然,不过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即便她这一世努力在防范,把任何一个可能的疏漏都弥补上了,也还是于事无补。

紧抓着所有脉络的人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你还能怎么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今日要她死的,不但是她的君主,还是她未婚夫的父亲,她未来的公公!

“我想知道,我姑父在通州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声音嘶哑,低沉到几乎湮没在晚风里。

荣胤抬头。

“伤我的人,是不是也是宫里的人?”长缨与他对视,“我在通州被人捉住,跟今日捉我的人是同一拨。

“他们知道我伤在哪里,知道我失忆,也知道我在查鲁家,如果想杀我的就是皇上,那毫无疑问,他们是乾清宫派去的。

“当年钱家出事,是因为东宫内斗,杨际虽然也主张要杀钱家,可是更想杀他们的人是乾清宫才对吧?

“因为能够名正言顺地灭掉他们,多么痛快。

“而我要是猜得没错,在通州我遇到的那伙打斗的人,其中一方就是乾清宫派去的,也对吧?

“因为顾家想到这些詹事们死后对他们这边局势的不利,也许可能会暗中营救,乾清宫防备着他们,所以他让人埋伏在钱家附近。”

但皇帝也没有想到私下去救人的会是杨肃,于是埋伏的人把他们逼到了绝境。

而她下山之后,他们也才会向她打听同行人的下落。

在那半个月里,杨肃不但是被他们害得双目失明,更险些死去,而他曾经恨过的沈琳琅,也正是因为他的父亲而撇下了他。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他敬仰的父亲做的,甚至从未怀疑。

“你记得多少?”荣胤问。

她摇摇头,吸气道:“你说吧。就当作我什么也不知道。”

荣胤掏出帕子,低头缓缓地擦拭着掌上血迹:“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你最先知道的时候说起。”

荣胤专心地擦拭五指,直到把尾指指甲上的血迹也抹干净,才望着手心,开了口:“你身边下人回府报讯的第三日,他来找过我。”

长缨抬头。

“他说你不见了,连着马车从崖上翻下去,马车找到了,人却已经不见。现场不光有打斗还有血迹,看得出来动静很大。

“因为那之前不久东宫有过要纳你为侧妃的意思,他怕是杨际出手,所以托我在城内查查。”

第339章 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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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当时就查过杨际。”长缨怔忡。

“杨际虽然无德,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阴谋。事后我把结果给他时,是你失踪七日之后,我在冯家见到的他。

“他说他发现钱家跟卢家一样,有被人暗中针对的迹象。我和你冯伯父都想不到还有谁会针对他们?

“而他没有多说,只留了人在通州埋伏暗查。为了避免你闺誉被毁,你失踪的事情不能公开,我们也只能暗中打探。

“那天半夜里他来寻我,脸色透着惊惶。我打记事起就认识他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武宁侯,坐拥爵位与权势,在我印象里,他一向是稳如泰山的大哥,从来没有那样惊慌过。

“他一进来就跌坐在我椅子上,说他也许惹下大祸了。”

长缨微微挺直腰背。

荣胤望着远方,脸色清冷:“正如你所说,钱家外围有人埋伏。他留下的护卫追查到了那些人的落脚处。

“由于你坠崖的地方捡到的刀与那伙人所使武器出处相同,因此他们怀疑你落在他们手上。

“他收到消息连夜出城,却就此碰到了宫里那位。”

长缨嗓子有些干涸。

荣胤望她良久,说道:“你没有猜错,打斗的人,劫住你的人,以及他找到的人,都是宫里的人。至少也是乾清宫指派的人。

“确切地说,当时领头行事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五皇子,淑妃所生的儿子。”

“你说的不是杨肃?”长缨情不自禁往后退,直到脚后跟抵住了树干。

“错了,”荣胤道,“五皇子不是杨肃,至少不是这个杨肃。”

长缨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声音。

有些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丝丝地泛着冷气,将人包围。

真正的五皇子不是杨肃,那杨肃是什么?

“朝中所有皇子里,杨际拥有绝对优势,勋贵武将以及一些世家在他们父子皇权斗争中保持中立的原因,是因为除去杨际之外,实在也找不到更好的人担任储君之位。”

荣胤声音也逐渐缓慢,并且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

“于公,朝廷需要太平,社稷需要安稳,帮着皇上将杨际弄倒,再扶上位的未必就比他好。

“于私,他们终究是父子,倘若有一日皇上心念顿转,决意放权,那么曾经主张他废掉太子的那些人,都会成为杨际上位之后第一个要开刀的人。

“乾清宫不可能逼着众勋贵世家站在他那边,真逼迫了,他也未必会信服。

“他要的只是除去顾家,而顾家又死死地扼住杨际当了这个傀儡。这种情况下,朝中能够出现一个有前途,又有才学实力的皇子就太重要了。”

他看过来:“于是淑妃生的皇子就被赋予了这样一种期望,期望着有一日能够代替杨际成为新的储君。

“但他亲身上阵风险太大了,他若是有了闪失,那宫里那位就功亏一篑,于是就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淑妃之子杨肃。”

河岸上晓风明月,连咫尺间的说话声都像是透过时空传过来的了。

“你是说从一开始,杨肃就在被利用?”长缨连听自己的声音都觉有些不真实。

荣胤道:“你姑父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不久,宫里那位也微服出宫出现了。

“我也不确定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主意的,正如我也不确定杨肃是什么时候被安排下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皇子?

“但自打我查出来杨肃是在霍家长大,我若是消息没错,杨肃是十岁上下开始被告知自己是皇子,那么推算起来,做下这个决定,应该也是在十二年以前。”

长缨抱了抱胳膊。

所以杨肃不但是曾经差点死在皇帝和五皇子手下,而且还从一开始就被利用了才智和感情。

杨肃在东宁卫历练,以“皇子”身份亲身去长兴查案,又马不停蹄的前往湖州替他们杨家疏理漕运,这些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为疼爱他的父皇效劳、为他自己挣前程。

他就是杨家父子走向皇权统一的一把披荆斩棘的刀,到头来他将什么都不是,只会在事情的最后作为炮灰存在,被他敬爱了十年“父皇”杀死。

晚风将她散落的发丝吹到脸边,她伸出僵直的手指掠到耳后,颤唇问:“姑父知道杨肃的存在吗?”

“他不知道。”荣胤道,“事实上我们也是直到杨肃出现后才逐渐生疑。

“因为据当初你姑父透露的情况,五皇子不会在离京很远的地方长大,杨肃的口音,明显不是北直隶人。杨肃的出现,令我和你冯伯父也惊诧了好一阵。

“但更让我们惊诧的,还是你一回京就跟晋王府有了往来。”

说到这里他望着她:“你刚才为什么不等他?”

长缨望着眼前柳丝,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等他?那几乎是下意识的。

她之前也曾对皇帝的表现提出过的质疑,杨肃想也没想地否决了她,那是他的父亲,他对他深信不疑这很正常。

可是正因为他这份深信不疑,若他知道昔年造成她莫大痛苦,也害死了凌晏,他又情何以堪?

她本能地撇下他,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荣胤告诉她的真相,会比先前还要来的残酷。

她望着地下,喃喃说道:“这么说来,当年那张出城令,想必也是姑父的授意了。”

荣胤没说话。

因为那张出城令,他跟秀秀至今还在死局里困着。

长缨背抵在树上,圈紧胳膊。

皇帝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她如果不是重生,都不可能看得穿,所以又怎么可能容许中间出现意外?

他当然是要防着凌家的,也要防着她的,前世里没人知道她会成为江南的一个小捕头,找不到她,也无影响。于是矛头对向了凌家,之后霍家也被灭了口,便也不奇怪了。

“我姑父是怎么确知这些事情的?”她咽着唾液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当时有没有跟你们想过对策?”

荣胤望着水面,片刻才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失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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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果然是死了才安全

长缨摇摇头。

荣胤又看了会儿水面,才说道:“你失踪那半个月,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东西的。

“如果你也想不起来的话,那么我们现在谁也没办法知道你获知了什么,但想来也定然是跟这事相关。

“你被捉到之后,你姑父很快锁定了你的位置,虽然见不到人,但也亲耳听到他与人谈话。

“因为那位的出现,他无法动手救人。

“消息太过惊人,他没有把握做到万无一失。如果惊动了对方,那么你便要面临立刻被灭口的风险。

“哪怕是宫中还需要凌家来支撑着他跟顾家较量,在他这个计划实施之前,对方都不会心慈手软。

“但你姑父虽然没露面,却终究还是露了马脚。

“那位即时撤离,但权衡之下,只是先将你击成重伤。”

长缨道:“为什么?”

荣胤缓缓沉气:“京师谁敢质疑你于武宁侯夫妇的意义?武宁侯既然查到这里,倘若将你抛尸在此,谁也不能保证凌家看到事情无可挽回之后不会被激怒而捅出通州的事来。

“他们只怕暴露,因此便先将你击成重伤,然后丢在别处,又告知了凌府。

“是因为他们有把握,你一旦露面,凌家必然立刻接你回府,请太医诊治——

“事后来看,就算凌家不请太医,宫里也一定会以彰显皇恩之名派出太医,所以左青然给你诊伤是必然的,不是他也会是别的人。

“而你重伤之中不能利索地言语,几日时间倒也不怕你泄密。凌晏虽然有可能会获知点什么,但相信,那时候宫里也作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凌晏不得不把左青然请进府来,还对乾清宫跪拜谢恩。

“但依那位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的性子,太医左青然被授意在诊治时做手脚这是必然的。

“到这里为止,看上去只要你死了,宫里就能放心了的,只要是死在凌家,凌家其实是拿不到证据证明是宫里下的手,就算能得到死因有异的证据,也可以栽赃给左青然。

“而凌家上下那么多人,要拿捏你姑父,终究是有办法拿捏得住的,何况你又不是凌家亲生的,所以当时来说,如何对付凌家不算急迫。

“至于你为何没死——左青然的确是下过手,你姑父再胆大,也不可能阻止他下手而引火上身。

“但一则你姑父当着人面对他言听计从,私下里却另给你寻医问药,所有的途径,都通过我和你冯伯父这边,时日不长,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另则是谁也没想到,你居然失忆了,是真真正正的失忆。”

“姑父也知道我失忆?”长缨嗓子喑哑,问出来的话已然不太完整。

“准确地说,你姑母应该也知道一点。”荣胤望着她,“那时候我们都在筹谋着最坏的打算了,凌家自然是想保你的,但若万一没保住,这就说明凌家也不安全。

“就算逃过了左青然这一劫,此外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招,所以不得不准备退路。

“但当你姑父发现你的失忆之后,意识到这是个转机,他把这件事跟所有人粉饰太平了,你姑母他们的疑虑,由此被打消。

“但这件事情得让宫里知道,于是他又不着痕迹地提醒左青然,这一步其实走得冒险,但后来在孙如晦家你的昏迷,而不是丧命,便说明成功了。”

长缨能理解,那会儿若让人知道她失忆,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会追根究底。而她自己在知道自己失忆之后,也定然会不依不饶,那时候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了。而她在孙家的昏迷原来是皇帝为着确认……

这秘密虽然足够令人大跌下巴,严格说起来却伤及不到大家伙的利益。

甚至如果没有真假五皇子这一遭,长缨还能认为皇帝这步棋其实也算是可行的,因为东宫作为顾家的傀儡,不适合为储是显见的,如果能有更好的选择,朝中将陆续会有人拥护这位五皇子上位,比如说眼下这样的局面,杨肃如果就是真的五皇子的话,她相信,诸如凌家这样倒向他的人家,往后只会更多。

而皇帝相信了她失去了那段记忆,这个时候再杀她刺激凌家也毫无益处,她勉强算是安全了。

长缨指甲透过衣裳抠进了皮肉里。

荣胤望着她,半晌道:“按理说那个时候凌家也该替你讨个公道,可是对你下毒手的毕竟是君主,跟他讨公道,那就得揭竿反朝。

“这绝对不是谋逆的理由,别说你只是被击伤,就算是真的死了,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质问宫中。

“既然不能质问,那我们就还是得死守着那秘密。

“其实我想,宫里也后悔过,因为这秘密虽然至关重要,可我们勋贵终究也算是齐心,也都盼着朝廷太平的,毕竟若论最不愿起战争的人,非我们武将莫属。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你知道了他藏着皇子在外的秘密,就算是找我们试探两句,我们也不见得不会表明忠心。

“但糟就糟在他们险些弄死你,隔着这层,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再相信凌家的,凌家也不可能没有芥蒂。”

长缨抬头,表情已然支离破碎。

“就是因为这层隔阂,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么?”

“算是吧。”荣胤停了下,“相较而言,宫里更加冒不起这个险,而我们低估了他的不安。

“出事之前几日,你姑父忽然找到我,说宫里问及你的婚事,大意是要给你指婚。

“他没敢深究,这当口给你指婚,不管指给谁,都绝对是冲着牢牢掌控你去的。

“他跟我说了几句话,当时只是嘱托,并没有异常,可直到事发那日后来我赶过去,才发觉为时已晚,他嘱托我护着你安危,竟然成了他的遗言。”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她:“杨肃回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了你,是因为杨肃根本不是五皇子,真的五皇子正在背后等着坐享其成。

“而这个秘密,比起五皇子养在宫外这件事本身更让人头皮发寒。如今看来你也许是提前察觉了。”

第341章 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

杨肃既然是皇帝清除障碍的一把刀,那么这把刀自然不能成为反噬,倘若走漏风声,杨肃不但不能帮他,反而会害他,而五皇子也必须被推出来接任晋王之位。那样,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敞开胸怀等着人来刺了。

基于此,所有知情人都得被扼杀在泄密之前,动机也就成立了。

“所以姑父就想了那么个主意,把我推出凌家,好让我能明正言顺地落入绝境,然后被你们送出京城,是吗?”长缨喃喃道,“那他也不至于寻死……可见是我害了他,我还是杀人凶手!”

荣胤望着远方,缓声道:“他的死不怪你,我想他是做好了最坏准备的,因为他不死,凌家不会恨上你,你不出凌家,宫里还是不会放手,说不定连凌家也一道算上。而如果一定要怪的话,他的死也只能算在我的头上。”

长缨不知道该接口说什么。她问道:“那我出了凌家,在京师那阵子并没有遇到刺杀,也是你在看着我吗?”

“还有你冯伯父。”荣胤道,“但我们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不可能长时间地护你们周全,所以没有多久就让你出了城。”

荣胤望着粼粼水面,许是说太多话的缘故,他嗓子也开始有些发哑。

“我们其实也曾经制造过你已死的假象,但没多久就让人看破了,最后就只能任由你‘失踪’。”

长缨回想起来,曾经确实是有过关于她已经死了的传言。

她攥着胳膊,想到杨肃,又摇起头来。

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不是皇子,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宫里有利用他,如今她该怎么做?

在杨肃的认知里,那位是处心积虑要推他当继承人的父亲,是保护了他二十二年,且还不遗余力栽培他的血肉至亲,她空口无凭,能证明什么?他会不会信她,她都不知道。

她扶着树干,背转身,看向月色下的幽幽皇城。

那座她日夜值守的宫殿,这一夕之间,已然变得陌生起来了。

……

杨肃在城西北角上追寻了两遍,再也没有找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动静,他在屋脊上立定半晌,又折转方向往先前打斗的宅子这边行来。半路上刚好遇到赶过来的谢蓬,问及荣胤回去不曾,听说不曾,又只好再重新安排路线寻找。

半路倒是意外发现先前交手的宅子竟然正是宫里的别苑,谢蓬叩开门进内跟禁军打听了一轮,均说不知因由,也只好退了回来。

杨肃回头对着庑廊下一排宫灯望了会儿,然后攥紧剑柄转过身来,也凝眉望起了夜空。

……

长缨蹲在河岸,没有一丁点想要离开的意思,甚至还有些抗拒。

令她懵然两世,追查了一世的真相终于出来了。

凌晏在通州遇到的事情果然要命,而他也果然是为了她而牺牲了性命的,凌家当年对她的态度,她并不全算冤枉,因为如果不是因为去找她,凌晏就不会撞破皇帝的秘密,如果没有撞破,那他根本就不必死。

长缨心里像坠着块巨大的石头。

除去这块石头,心的上方又仿拂还插着一把刀。

这把刀直接插在属于杨肃的那块地方,她记得他在提及志向的意气风发,也记得他提及他的父皇时的尊敬和信任,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事情启齿告诉他?即便他能相信她,可他又要如何才能面对那份被欺骗和被利用了的感情?

还有凌渊,凌晏虽然是因她而死,可却是死在皇帝的无形逼迫下,如果他知道他们凌家为之效忠的皇家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和姑母岂非又要再次经历一场锥心之痛?

但她又不能不回去,杨肃还在找她,少擎吴妈他们肯定还都在替她担心。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蹲得太久,膝盖有些僵直。

河堤走回去并不算远,城里街道狗吠声,脚步声,随着前行方向越发清晰。即便是看不到他们,凭动静她也能猜到是杨肃交代五城衙门的人在寻找她。

如果杨肃不是五皇子,那他是谁呢?他的年龄与五皇子的年龄是一样的,霍家那边关于他出宫的经过也一定对得上,如果五皇子没到霍家,那他在哪里?杨肃又是谁的孩子?

霍家知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在当中又承担着什么角色?

杨肃在霍家长大,前后足有二十一年的时间,倘若连霍家也在跟皇帝一道欺骗他——

她不敢想象!

她不知道皇帝在筹谋下这步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担心过杨肃反噬?

还是说他早就做好了应对准备?

以及,她尚未恢复的那段记忆,究竟还包含着什么?她跟杨肃在山上呆着的时候,她为何能知道这桩大秘密?

一个真相被揭开了,却仍然还留下许多许多的疑问。

长缨腿如灌铅,总共才那么远的路程,她觉得几乎要走不到头了。

……

五城兵马司的动作将整个京城都自睡梦里唤醒了起来。

凌渊与谢蓬暗里配合着向顾家这边施压,等到听说徐澜也到了五城衙门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再忍耐的必要,也到了衙门。

徐澜听说完事情之后只有怔忡,随后也带着护卫在街头巷尾疾步穿梭起来。

杨肃不知道为什么打斗的地方偏偏是皇家别苑?而除去那里有过打斗之外,别处偏偏又毫无荣胤他们的踪迹?

更可疑的是先前逃跑的两人明明还停了一停——他开始怀疑先前被追杀的两人正是荣胤与长缨。

可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没等他也没喊他呢?

心底的意念驱使他回来他回到顾家门前。

起先因两名护卫被杀而生起的那阵慌乱已经过去了,虽然依旧被把守得严严实实,可是世家门第,终究有几分泰然大气。

他开始有些心神不宁,前后的事情都太奇怪了,关键是明显可能知道内情的荣胤还跟丢了。

四面不少宅第已经受惊派了人出来打听,杨肃觉得他或许应该去找找东阳伯。

脚步抬起,迎面已停了辆马车,有锦衣绣服的人匆匆地下车来:“王爷!”

杨肃停步:“贻芳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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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不敏感的开场白

“铃铛有消息了吗?”傅容道,“我下晌出了城,刚刚听到消息便连忙赶了过来。”

杨肃望着神色凝重的他,温言道:“长缨还没有消息,贻芳兄自便,我还有点事待办。”

傅容道:“可有何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杨肃想了下:“眼下无事,若有需要,再劳驾兄台。”

傅容点点头,目送他远去,又转身看向正与顾廉交涉着什么的冯少擎。

杨肃跨马上街,先到衙门里,凌渊他们都在。谢蓬也回来了,正在述说着方才前往海子那边的细节。看到杨肃回来,几个人也是情不自禁地往外迎。

“如果今夜里寻不着,天亮后各家各户都出门了,就更难找了。”秦陆凝眉道。

“大将军回来不曾?”谢蓬忽然道,“侍卫说跟踪到他往海子边走的,半路跟丢了,如果没出什么意外,他就是人不回来,总应该也会传出点动静来才是。”

“也还没有消息。”凌渊回应。“倘若荣叔是有备而去,那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秦陆与谢蓬都点起头来。

杨肃正打算去冯家,佟琪忽然快步走进门来了,看看屋里众人,他说道:“将军回来了!”

杨肃原本信手来端茶。端到半路忽然茶盅跌地,人也跟着转了个身!

“谁回来了?”

“将军,沈将军啊!”佟琪扬高了声音指着外头,“刚刚谭奕来传讯,说是将军回来了!眼下这会儿正在府里呢!”

……

长缨终究只有硬起心来往前冲这一条路可走。

她不尽早回去,今夜这场纷乱就得继续僵持,更莫说两个护卫还有刘炳尚不知死活,她得回去设法搜救。

她还不知道荣胤今夜是否有露出破绽,以及凌家那边会不会在皇帝失手之下被迅速波及。皇帝那边多半回头还会有出现应对之策,为免更加被动,她得尽快把控局面。

当事情已经够坏,除了咬牙前进,又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意外等到她回来的秀秀紫缃他们均在惊喜尖叫,她听不进去,进屋先叫来谭奕去给凌渊他们送信,然后匆匆地洗漱完,自行往伤处先上了点药,最后更完衣出来,外面便报说杨肃凌渊他们都已经到了。

杨肃箭步冲到她面前,顾不得还有人在场,将她抱在怀里,一双铁臂几乎将她箍进自己血肉里去。

长缨也环抱他,眼眶疼得跟有无数根针在刺一样。

两世里她历经过的强烈的感情不在少数,以为自己已然起不了多大波澜。

可这一刻,在知道真相后的这一刻,想起一直以来都在以一颗热忱的心对待她,对待皇帝,甚至是对待他身边每个人的杨肃,接下来却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失落和痛苦,她心里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令她空虚空洞到不知道塞什么来填补。

她太了解这种亲情上的痛击,而他的遭遇跟她又还有不同之处,目前为止给予她伤痛的亲人都在爱护她,可杨肃却是实打实地被人当成了工具。

他在“亲生父亲”身上付出的感情,将一无所获。

杨肃浑身都还在颤抖,从在绝望的谷底挣扎到刹那间就峰回路转失而复得,简直不太真实。

但能等到她回来便已经心满意足,他牵着她进了屋,然后安排谢蓬传令收兵。

顾家这边他仍然没有打算就此揭过,毕竟长缨两个护卫已经死了,还死在了顾家,如今眼目下,就是杨肃不信顾家是凶手,顾家也甩不掉这身泥了。

长缨至此时方知两个护卫已然丧命,她问:“那刘炳呢?”

“至今未见他人影。”杨肃道,“你从哪里逃回来的?是怎么回来的?我让人直接去查找!”

再去那个地方找人,哪里还找得到?况且,长缨也不确定刘炳一定就在那里。

她自觉刘炳凶多吉少,通体发寒之下看了看屋里,除去杨肃和王府的人,还有凌渊和凌夫人等,此外还有徐澜及傅容少擎他们。

人太多,她且道:“我从城西北海子那边出来的,具体被关在哪处宅子我也不知道,当时只顾着拼杀,根本没有留意。”

杨肃此刻也不紧着问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傅容却道:“抓你的是什么人?”

长缨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凌夫人紧攥着长缨的手,颤着声音安抚,“只要人平安就比什么都好。折腾了一夜,先歇息。

“惜之你多安排些人留下来,别再出什么岔子,我们先回去,有什么话明日再议。”

自凌晏过世后她便染上了心疾,今日这样刺激的事情,她也急需喘气和放松。

有她这番话,傅容就看看左右的少擎和徐澜:“既然铃铛平安了,那我们就听凌伯母的,先回府去。明日再行过来细究究竟是什么人在后妄为也不为迟。”

众人附言,纷纷起身告辞。

长缨下唇咬了又咬,最终还是拉住了杨肃袖子。

杨肃下意识看向门口正回头的凌夫人。

凌夫人看了会儿他们,最终没说什么,只交代紫缃让长缨歇着,然后走了。

自事出到此刻虽然还不到一个对时,但这期间大伙的神经都紧绷着,尤其在护卫们死在顾家之后,更是令人生出来各种猜测。

长缨的归来令绝大部分人都如同立时卸下了重担,这个时候,规矩什么的都可以先不纠结了。

长缨引着杨肃到了书房。

她让紫缃在外站着,然后把门扣上。

杨肃也是暗恨与喜悦交织。

他在他常坐在的椅子上坐下来,正待放开手脚来好好安抚她,也顺道安抚自己,但又看到她神色端凝,并不像是脆弱惶恐需要安抚的样子。

长缨在他对面落座。

满肚子的话真不知道先挑哪句话说出来才最合适,最后索性找了个不那么敏感的开场白:“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大婚了,你希望我们婚后是什么样子?”

杨肃虽然无比期盼着这一日,却没想到她会在这当口提及这个。

但他以为她是刻意寻找话题让自己从先前危险里抽离出来,便捉着她的手,尽量轻松地顺着说下去:“当然是希望我们俩既能琴瑟和鸣,又能携手走到我们最终相终那一日。

“我会竭尽全力让你不后悔嫁给我。你呢,你有什么想要我改善的?”

第343章 你说可疑不可疑?

长缨道:“我希望能和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到老,到我们满头银发的时候再乐呵呵地死去。”

杨肃将她拉着坐到跟前来,下巴抵住她肩膀道:“你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你可知道,过去的这几个时辰里,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只要能跟你一起走完这辈子,我就是没有下辈子也愿意!”

长缨喉头如同鲠着刺,她道:“哪有这么严重呢?你没有我,还有别的亲人,比如,你父皇。”

“那不一样。”杨肃抚着她的发鬓:“不能这样比。你能给我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我。”

长缨多少因着这话受到些鼓舞。

她自然不会去比较这些,但如果她对他而言真是如此特别的,那么,或许她的话于他而言,也算是可信的?

她望着他已经有了皱褶的蟒袍,说道:“有几件事情,我觉得有些奇怪,跟你商讨商讨。”

杨肃意识到她准备说正事,松开她:“哪些事?”

长缨坐直身:“我朝两代均被后戚压制着皇权,皇上更是自未即位起就深受其害。

“他那么忌惮着后戚,而我身后不光有凌家,还有少擎等一干拥趸,倘若你即位,立我为后,这样的话,以凌家为首的勋贵就很可能比起如今的顾家势力还要过之。

“加上勋贵手上还掌着兵权,其实更让人不能放心,皇上为什么几乎没怎么反对就应下了婚事?”

杨肃看了她半晌,说道:“这事我不是说过,我相信凌家没这种把控朝堂的野心,也相信你完全有能力平衡好两边的关系么?

“我相信你。再说了,长缨,你怀疑我没有能力解决这一切么?还是你不相信凌家?

“凌家如果真有把控朝堂的野心,当初为什么不把你直接嫁进东宫呢?你进了东宫,那要当太子妃当皇后,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没有这份心思,是明摆着的,皇上为什么要怀疑他的忠诚?”

凌家没有野心是没错,可前世里凌家还是被灭了!

长缨沉了沉气,接着道:“我们再往下说,你觉得,孙燮被调任的事情可疑不可疑?”

杨肃蹙起眉头,靠入椅背。

婚事不谈,元宵灯会上出事,孙燮却被突然调任,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没有疑惑。

但这是他父皇做下的决策,他身为儿子,自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持疑。

“皇上也有他的难处,那么多参奏的本子,他总也得给个交代才像话。”

说完他又拉起长缨的手,温声道:“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歇息?我守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这些话题背后的意味令他有些不舒适,她眼下的举止也有一些反常。他虽然很想知道她发生了一些什么,但有过之前令她头痛的先例,他早已不曾强行追问她任何事。

长缨摇头,她支额道:“我不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杨肃便没动了。

“你说你担心了我好几个时辰,可是你知道我又在担心什么么?”长缨望着他,“我怕我一觉醒来,你就没命了。”

杨肃怔住,半晌道:“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

“……什么意思?”

长缨望着他襟前蟒龙,说道:“先前在御华林,我看到你了。你看到的那两个人,是我和荣胤。

“他精准地找到了我,然后迅速带着我离开。我要是没猜错,你之所以会去那儿,是因为你跟踪了荣胤吧?”

杨肃的眼里逐渐布满震惊。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不等我?”他的腰不自觉地直起来。

长缨静默了一下,说道:“没等你,一是因为我今夜被人劫走,主谋就是当年在通州击伤我的那些人。而关押我的地方,就是御华林。

“二是我想趁机从荣胤口里得知当年姑父之死的真相,真相我知道了,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一桩秘密。”

“秘密?”杨肃震惊未完又有愕然。

……

众人一道出了沈家,岔路上分道前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傅容道:“铃铛能安然归来真是老天爷保佑,这背后狂徒竟敢如此大胆,究竟是何来路,你们可有线索?”

“有没有线索,还得看铃铛明儿怎么说。”凌渊当着徐澜等人在,不便提及过多。“总之既然有这胆量敢在天子脚下对朝官动手,总归也得做好受死的准备就是了。”

徐澜凝眉未语。

傅容看看左右,说道:“荣叔和冯伯父怎么不见?不是说先前过来了么?”

“过来看了看就走了。他们一向也不怎么留心我们。”

凌渊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主要还是来自于长缨的突然归来。

长缨不算是沉默寡言的人,她话不多,但是该说的话她也从来没有少说过。

今儿这么大的事情,她明知道大家都担心她,却在回来后从未主动提及经过,总觉得不够正常。

“我们先散吧。”徐澜道,“明儿再过来问问看什么情况。”

凌渊点点头。无论如何,他要护送凌夫人回府,总不可能再倒回沈家去。

几路人分三个方向。

傅容走出两里,马速放慢,看看天边鱼肚白,下马溜达着,到了承天门下,而后随着采办太监们一道进了宫。

……

书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下来。

但长缨仍坚持将它打破:“皇上反常地同意我们大婚,又调走孙燮不让他查唐鉴的案子,而我被劫持到了御华林,所有线索都在指向一个事实。”

杨肃也不知道望了长缨有多久:“所以你是说,四年前害你的人是我父皇?”

“捉我的人知道我伤在哪里,他寻找到我的旧伤位置十分精确。再加上他们以鲁家来诳我上钩,这足以说明他们对四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

“而据我所知,到眼下为止,城里都被你们闹翻了,宫里似乎也没有派人来过问过。

“再加上我方才所述,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长缨没有回避,进一步挑穿事实。

第344章 他是我的父亲

荣胤诚然也没有亲眼看见四年前那一幕,但首先,凌晏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他所知的事情必然都是凌晏提供的讯息。

这中间固然是还存在有不少疑问待解,可荣胤给出的这些跟她自前世所知的那些讯息基本对得上号。

也就是说,哪怕中间有些事情还无法确定,但皇帝四年前出现在通州过,落在了凌晏眼里,并且还重伤她,派太医暗杀她,甚至是后来又图谋以指婚的方式将她控制在掌下,令得凌晏不得不设局要将她推出凌家,推出京城保命,这已经是无法洗清的事实!

杨肃整个人僵坐在椅子里,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笑了一声。

“长缨,你又在逗我。”

“我没有逗你。”长缨道。

“你怎么没逗我?”他站起来,“那是我的父亲,你是他恩准了的儿媳,如果捉你的人是他,那他又把我这个儿子置于何地?

“不至于这样的长缨!那园子很少有人去,就连我都不怎么能确定它的位置,也许是别人故意混淆视听呢?!”

“皇家禁地,即便没人去,也日夜有禁军看护,如果不是宫里授意,你觉得谁敢做这么大胆的事?”

长缨抬起头。

杨肃对着窗外渐起的晨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收回目光:“宫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入内,万一是东宫干的呢?又或者别人呢?

“那是我的父亲!长缨,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他一个骨肉至亲,他费尽心机保护了我二十一年,你怎么能捕风捉影仅凭这些就认定是他呢?!”

“如果真是费尽心机在保护你,那为什么那些年又频频地出任务?”长缨也站起来,“你忘了吗?

“四年前在通州,你差点死了,而如果不是他放权让你时常在外赴险,你又哪里来的胆子敢私下北上救钱家?

“他既然认定你为继承人,那么就没有想过万一放任之下你有危险,这盘棋就完全作废了吗?”

杨肃脸色青寒。黎明前的幽光打在他身上,使得他仿若一具失去生气的躯壳。

长缨心里也难受,但她无法退缩:“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历练你,有可能不是因为真想栽培你,而是因为他有恃无恐?

“他会费尽心思来保护你,让你替他披荆斩棘,即便你有了闪失,那也不怕,因为他还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可以属意上位的人选?”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杨肃声音里已带着怒躁,“若还有属意的人选,他又为什么要挑我来做这一切?!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你知道我和他

“都在为什么而做着努力!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杨肃手指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他心里的的确确升起了一些虚空,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的那种。

长缨抿唇望着他,指甲或许已经抠进肉里,有点疼。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当这个恶人,可是她不能拖下去,她不相信敌人会对她的逃离没有半点应对,她甚至都拖不到翌日,她害怕什么都不知道杨肃一个不好,说不定天明就被他们以什么理由给问罪先解决了!

杨肃什么时候死,此时于皇帝与那五皇子而言又有什么太大损失?

太子已然失德,顾家虽然依旧雄踞在朝上,但想斗垮他们的也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新的利益集团等着纷涌往上瓜分顾家手头抓着的奶酪?

皇帝有算盘在,只要他自己不死,就不可能扒不下顾家,最多也能弄个两败俱伤!

可即使是两败俱伤,他还有个真正属意的皇储暗中接力啊!顾家败了可就败了。

纵然此时爆出杨肃死得突然的消息容易引人诟病,可是可以栽赃啊!顾家,东宫,以及分封各地的皇子,哪个不能替他背这个锅?

就如同前世里凌家的败落,这一世孙燮的贬官,哪一个不是看似他皇帝在铁证之下勉为其难地为之?趁机他还能把顾家余党给收拾了!

就算有人主张彻查,那就暂且把废储另立的事搁置几年又如何?

他还年轻,并且体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五皇子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上几年又何妨?

那时候突然爆出来一个什么证据,证明这位才是真的皇室血脉,并且那会儿都无人能合格接替皇位,除了这位还能选谁?

那时候四海皆安,歌舞升平,谁还会记得这盛世也有当初那位假五皇子的莫大功劳?

——当然,她如今也不能肯定杨肃不是皇子,但杨肃在被利用、有人等着坐享其成这是显然的。

杨肃不光是替他们踏平征途的一副铁蹄,一把刀,更可能是最后用来消灭顾家一党的那颗人肉炮弹!

没有人能看得到明天的自己,谁又能保证敌人的阴谋一定不会成真呢?

长缨停止往下深想,走上前抱住他的腰:“阿溶,你信我这一次,皇上真的不是好人,他要害你,四年前我姑父在通州亲眼见到他在关押我的地方出现,后来惊动了他,才引来后面这么多事情!也幸亏他惊动了,才使我没有立刻死在那里!”

杨肃记得她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字,他如同支起了盾牌的心渐渐就软了下来。

他总是无法抵抗她偶尔袭来的温柔。

但他没有办法克化这些消息,十二年前在凌家,皇帝见面便抱着他唤他“皇儿”的模样他记得清清楚楚,回京之后他如何引导他往前,如何暗助他在朝堂立稳脚跟,这些也都历历在目。

在他心目中,也许他不算是个霸气果断的君主,但他却是个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好父亲,长缨说的全部推翻了这一切,他一直以为四年前伤害她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这十恶不赦四字,如何与他心目中的慈祥生父联系在一起?

他那么敬着的生父,怎么就成了四年前害他未婚妻失忆的凶手了呢?而四年之后他还在一面操办着他们的婚事,一面处心积虑地要杀她灭口?

他们一个是他敬爱的父亲,一个是他深爱的命中人,他们之间,怎么会有冲突?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冲突!

第345章 你可真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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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你有打算了吗?

裙上之臣正文卷第346章你有打算了吗?傅容抬起头:“方才我去过沈家,发现杨肃和凌渊他们这些人当时都行迹明确,唯独东阳伯和荣胤行踪未明。

“但有人见过东阳伯去了荣家后直接回了府,所以去救沈璎的,应是荣胤。”

皇帝定立着,眼底有了些戾光。

……

荣胤走出冯家时身上已经整整齐齐,他驾马直去了桂花胡同。

长缨自杨肃走后便没有歇下的意思,真相出现得突然,杨肃需要时间接受,而她则也需要立刻整理思绪。

荣胤进来时她正提笔写字,放笔请他落座,而后又打发着紫缃在外头守着——眼下情势非常,已不能不处处留意了。

“荣叔伤势如何?”她问道。

荣胤没回答,却是道:“晋王府这边你有什么打算?”

长缨默然半刻,说道:“我已经把事情跟王爷和盘托出了,然后我打算早饭后便去凌家找姑母。不管怎么样,眼下大家都得联合起来。”

“我不是问这个。”

长缨微怔。随后若有所思:“荣叔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了什么决定?”

荣胤沉吟道:“昨夜我去过城南,还到过王府,已经摘不开了。你冯伯父的意思是,如果起事,就算上我们一份。

“但是起事的话,为了更好的占据主动,我们须得先确定王爷的身份,关于这点,你有安排了吗?”

长缨显然没有。

她虽知事情是得走到起事的份上,但因为杨肃那边谈的并不顺利,凌渊这边又还未知情,她实在是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事。

不过荣胤提醒得很对,一旦起事,可就没了回头路,不好好筹谋,那无异于送死。因为朝中除去凌冯傅几家勋贵外,还有其他,这不是他们几家联手就胜券在握。

她想了下:“我想等去过凌家再找王爷想想怎么行事。”

荣胤道:“此事不宜往下拖,你即刻着人南下去霍家。王爷的身世,除去宫里之外,最有可能知道的就是霍明翟。

“王府那边不会那么快作出反应,而且他身边什么人都有,消息不见得能保密。

“你现在就着几个信得过的人去霍家,最好是能直接把霍明翟秘密接到京师来!”

长缨倒是被提醒了,前世里霍家遭了灾,应该不会是他成为了晋王的养父母而被急着灭口,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保护霍家也是重中之重!

她立时将紫缃唤进来,让她传话给黄绩周梁即刻南下,告假的事她回头自会去王府跟杨肃说。

紫缃转身去后,长缨又沉气看向荣胤:“荣叔忽然间改变主意要帮我们,是因为昨夜之事么?”

荣胤静默片刻,终是没说什么。

他着人上南康卫查过杨肃,得知他就是霍溶后,就想过要站队杨肃。

当时想着宫里既然花了大本钱栽培他,那么也许他是有实力争取翻翻盘的。

但他最终还是被东阳伯说服了,这些话也就无谓再提。

长缨也没追问。

最初凌渊也是连想都没想过帮杨肃,如果不是她校场舍命,凌渊也不见得会做决定。更何况跟杨肃以及整件事情毫无关系的荣胤?

荣胤也不欠她的情,没有必要趟这浑水。

譬如前世,她若不是听闻凌家遭灾,她也不至于痛心至死,而荣胤必然也想不到凌家会有此一难。

所以凌家的浩劫才是转折——如果凌家不出事,说不定她也会在湖州嫁人生子,真假五皇子的秘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而她也不会有机会重生。

“总之昨夜之事,连累您了。”她吐气道。

“谈不上连累。”荣胤垂眸,“我答应过你姑父的事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总归会想办法做到的。

“你也不用觉得欠我,毕竟我也不是为你,我只是为了实现我的诺言。我原想你能够不趟这趟浑水便是最好,如今已经趟了,也别无他法。”

煽情的话长缨也不想多说,想想就点点头站起来:“那我这就去凌家。”

说完她迟疑了下,又看向他:“您,要不要去看看秀秀?”

荣胤未置可否。

起身后他道:“惜之那边你须当仔细应付,他不像杨肃。

“此外还有件事,你在腾骧卫的差事多半是保不住了,眼下他们一定在忙着补漏,你得赶紧趁着他们缓过神来之前调去五军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一个掌兵一个调兵,权力不像腾骧四卫那样全掌在皇帝手上,也因此,回头皇帝要治她,简直是随便扣她个罪名是轻而易举。

赶在他们下手之前使手段先调去五军都督府,至少回头罪名没那么好扣,也方便接下来他们行事谋划。

长缨领会其意,也暗服他行事老道,心想着正好可以去凌家把这事让凌渊去操作。

两人同出院子,长缨见他没有停步,看出他没有去见秀秀的意思,也没多问,下阶上了马。

刚至门外,却就有太监乘着马车到了跟前:“皇上有旨,传大将军进宫议事!”

长缨心下倏地一紧,荣胤波澜不惊的神色底下也飞快划过丝凛然。

这会儿天明未久,荣胤救回她之后甚至连府都没回过,皇帝就开始宣他了,这能没鬼?

关键是,太监不去荣府宣旨,却似早已知道他会在此处似的直接扑过来,这是令他筹谋转寰的时间都没有!

长缨使了眼色过来:“荣叔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有紧急军务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看样子只能先处理完军务再进宫了。”

太监抬头:“皇上有旨,事务紧急,请将军即刻面圣。”

荣胤眉头紧皱。

长缨攥紧马鞭:“难道军务还紧急不过政务?!”

“将军恕罪,这是圣旨,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长缨寒脸,跟荣胤:“那我跟你去!”

“不必。”荣胤抬手道,“你速去凌家,让惜之着人去趟冯家即可。注意凌家那边,千万别出乱子!”

说完他重新上了马:“走吧。”

……

凌渊几乎没合眼,天亮后早早洗漱好了,想去沈家,又怕扰着长缨歇息,便且去了凌夫人房里陪母亲早饭。

刚跨出院子外面便接连几拨人进来说:“姑娘回来了!”

第347章 我还在为他卖命

凌渊一愣,凌家可没有别的姑娘,加之这声“回来”,除去长缨还能有谁?

但她自回京后还一直未曾踏过凌家门槛,骤然到来,加上昨夜事,便令他起了些异样感觉。

迎到二门下,就见长缨勾着头神色复杂地在几个管事娘子引路下进了来。而凌夫人听到动静,也即时出来了,抢在他前面道:“铃铛儿怎么过来了?身体怎么样?”

长缨久别重归,心情复杂得很,但眼下又哪里顾得上细品这些?

先拜见了凌夫人,而后轻车熟路往正院去,半路被凌夫人轻轻拉了拉,才想到姑父已经不在,如今正院是凌渊在住,而姑母应搬去后宅了。

“没吃饭吧?来,一起。”

凌夫人牵着她去了后面庆禧堂。

长缨再度收了心思,入堂坐下,看得出来凌夫人很高兴,不住地吩咐荷露张罗拿吃的,又着人去请二少奶奶纪芷媛过来。

长缨先请凌夫人坐下,然后道:“姑母恕罪,我是有急事回来的,见二嫂的事还请容我过后再议。”

凌夫人敛容。

凌渊也放了碗。

长缨匀着气,说道:“荣叔方才突然被皇上传进宫去了,表哥赶紧先着人去冯家通知冯伯父一声,请他即刻进宫一趟,我怕他有危险!”

荣胤此去明显透着凶兆,皇帝独独传他,多半是昨夜里救她的事情暴露了。

东阳伯虽然也为宫里所忌讳,但他终究是朝中伯爵,相信皇帝手段还没有厉害到能当廷拿下朝中两员重臣的地步!

总而言之只要东阳伯能去,哪怕有危险,荣胤也能多出一倍胜算来!

凌渊显然不明白:“皇上传他是常事,能有什么危险?”

长缨一时也与他解释不了那么多,只好道:“你先照我说的去做,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凌渊看她确属郑重,当下便交代了郭蛟前去。

长缨听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切记一定要郑重!让他最好亲自去!”

郭蛟走后,凌夫人母子便同时朝她看过来。

但长缨的事情还没说完,她道:“接下来还要请表哥即刻替我设法调腾骧卫,我要回五军都督府卫所,最好是在队咱们几家麾下的卫所!要尽快!”

凌渊仍是不解,但也还是即刻写了文书,印了印章,着人送去五军都督府,又抄送了两份到兵部及御马监。

“你掌着指挥使之职,就算是走后门,最快也得一两日工夫才能成行。”他道。

“总之能办成就行!”

长缨道。

凌夫人早已把碗箸皆放下,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望着她,此刻瞅空便道:“看你这么着急忙活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长缨拳头攥着放在膝盖上,深知到了该开口的时候,便抬头望向他们,说道:“昨夜里荣叔告诉我了很多事情,包括姑父当年赴死的真相。这件事到了眼下,我已经不能不说。”

凌夫人蓦然怔住。

凌渊却是迅速地抬起头来。

……

荣胤与太监走出桂花胡同,半路缓下来与太监道:“我还得更衣方能进宫,不然不合规矩,公公是先行还是随我去往荣府?”

太监道:“小的自当伴随大将军同去更衣再进宫。大将军得尽快!”

荣胤没说什么,点点头,先往府里赶。

荣府已是饭点过后,荣璧如正带着嬷嬷们在检视新替换进来的花木。东边院子里传来荣衍朗朗的读书声,看起来一切平静。

荣璧如看到他,远远地福礼当是请过安,便又领着嬷嬷们跨了院门,往别的院落去了。

李嬷嬷赶上前低声劝说着什么,荣璧如抿着唇没吭声,脚步快得像是有些不耐烦。

荣胤望着她背影,又走到荣胤书房,少年侧对着窗口盘腿坐着,声音流畅响亮。

他有一张酷似他的脸庞。

荣胤不自觉地扬唇,站了会儿之后便回了正房。

荣安随后进来,他边更衣边交代道:“我此去凶多少,倘若我进宫两个时辰没出来,你即带着如姐儿与衍哥儿回老宅。

“这暗格里有四封信,一封是给老太爷的。还有一封是给他们姐弟的。另外再有一封是给东阳伯的,你切记,千万不要漏掉了。”

荣安不觉上前:“老爷——”

“这是最坏打算,也不一定今日就出事,但我说的这些你得记着。”荣胤道。

荣安胸脯起伏:“那穆娘子呢?”

荣胤默了下,转过身来理着袖口:“她怨着我呢,我便是让她去荣家她也不会去,我跟她就此别过也好。

“沈家也不安全,璎姐儿无瑕顾她。你把如姐儿他们送到老宅,父亲疼他们,他再怎么怨怪我这个儿子,也会照顾好他们的。

“之后你就设法带她按我留在暗格里的第四封信上的路线带她走。孩子的名字我起好在信里了,她若肯用,就用,不肯,你就随她,别说我去了哪儿。”

荣安眼眶红了,道:“小的都记住了。小的等着老爷回来。”

荣胤深深看了看他,抬脚走了。

荣安送他到大门口,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转身。

门下正碰上荣璧如迎面走来,他忍不住道:“大姑娘见了老爷,怎也不唤声父亲?”

荣璧如脸又一沉,撇下他走了。

……

凌家的庆禧堂,气氛已冷如凛冬。

凌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逆光立在窗下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头仓惶而愕然的猛兽,那股无形的威压,比起早前长缨在杨肃身上感受到的还要厉害——

不!他这种与杨肃那种又是截然不同的,杨肃是失望,是悲怆,而凌渊是悲伤,是愤怒!

“所以他害死了我父亲,我还在傻头傻脑的替他卖命?”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近乎尖刻刺耳的轻飘,目光里的怒火,将素有冷面侯爷之称的他陡然间就点着了起来。

长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凌渊,就算是在湖州,在他捉到她时责问她时也不曾像眼前这样愤怒。

她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忽然也明白了荣胤在离走前叮嘱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杨肃虽然也恨,但他的恨跟凌渊的恨不一样,杨肃只是还在面临失去,所以他是失望,而凌渊因为这桩事故,已然失去太多,所以他会愤怒!

她的心开始发紧,看向姑母,姑母脸上也早已经变得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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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你替朕去绳之以法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凌夫人颤声问。

长缨怔忡,想起来过去的一些细微的疑惑。荣胤说姑母可能也知道她失忆,还有前世里凌颂本应在下一届会试,而这世里在重生的她完全没参与影响的情况下,凌颂改到了上届下场,而理由是姑母听少擎的母亲说亲戚家的子弟因病误了前程。

当年凌家老太爷替儿子求娶姑母当媳妇儿,姑母傲娇地直到后来情份渐生才点头答应,以及她母亲临终,姑母又能独自带着护卫驾马北上,可见不会是个闻风是雨,草木皆兵的无主见女子。

又怎会因为冯伯母几句话而轻易操纵儿子前程呢?甚至不惜与极力反对的凌渊起争执?

她心念忽动,上前道:“姑母是不是早就心里有数?”

凌渊闻声也看过来。

凌夫人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后来猜到你出京可能是你荣三叔放走的。

“而我又想到他跟你姑父情份那样深厚,不可能你姑父尸骨未寒他就放你走,于是猜测这个中有些蹊跷。我去找过秀秀,但秀秀浑然不知。”

“那姑母没说,是因为也怀疑到了宫里?”

“我没有那么神通,你姑父出事没有任何预兆,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想到他的死后面还有那么深的内幕。

“我只是心里不踏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惜之把你找到了,我才知道这背后还有内幕。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

凌夫人说到这里,扶桌站起来:“惜之,如果你荣叔说的全都是真的,那你不应该躁怒,把你的躁怒先收起来,等到跟仇人问罪的那一刻再释放出来!

“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团结,这前后事里,咱们家和铃铛,还有晋王,全都是受害者。

“如今又牵连进去了冯家和荣家,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局,才是重要的!”

紧攥着拳头瞪视前方的凌渊周身怒意在逐渐退散。

长缨心下微松。凌渊从小孝顺,但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眼下这般庆幸他是个孝子。

凌家手下掌着两个卫所,他又是五军都督府的佥事,倘若他一怒之下做出点什么来,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皇帝要扣他个谋逆之罪……

不对!前世里凌家就是因为谋逆而获罪的,当时居然顺利下了诏,难不成起因真是因为凌渊打算谋反,而让宫里从凌颂这边抓到了把柄?

可也还是不对,皇帝身在宫中,若能有这等通天手眼,则必须养上一个足够强大爪牙组织。

他若有这样的组织,那对顾家即便不能一击全毙,至少也是可以层层布局,而不可能上位这么多年,任凭顾家还横行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眼下顾家依旧霸住政权,这都近乎放任了,这显然不合理,也就是说,皇帝既然有实力弄权,那么放着顾家不动,反倒是对勋贵耿耿于怀,这是有悖常理的。

她忽然想起昨夜里御华林里问过她话的那人来,那人虽然只字未语,但是透着强大的压迫气息,从昨夜知晓真相起至今,她还没来得及认真思索五皇子究竟是谁。

难道说,昨夜那人就是五皇子,也就是昔年通州谋害了她的五爷?!

如果五皇子就是五爷,那么昨夜他不肯出声,荣胤又表示过他应该在皇帝不远处长大,那他究竟会是谁?!

想到这里她抬头道:“姑母和表哥对京中权贵比我更熟,眼下我怀疑昨夜里劫持我的就是五皇子。

“我看此人行事作风老辣狠戾,还请表哥速去着人暗访一下,看看昨夜事发那段时间,哪家够份量的府上子弟不曾出没?我们得尽快锁定这个人!”

凌夫人也看向凌渊:“既是连话也不敢说,必然是京中常见面的人了,这种人留在身边十分危险,你是得赶紧去!”

凌渊对凌晏感情极为深厚,并不存在“严父”教子,当年面对他的离世已如承受过一场浩劫,今日乍闻真相,整个人犹如陡遭霹雳。

一腔情绪已理不清是愤怒是悲伤还是悔恨又若是愧疚自责,听得她姑侄俩这般催促,静立望着窗外这偌大祖业,又只能勉力抛去这些杂念,沉气点了点头。

长缨放下心,想起外头还有一大摊子事,说道:“冯伯父不知进宫不曾?荣叔不知道怎样了,我还得去趟王府,就先走了!”

说完她跟凌夫人福礼。蹲身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在地上。

凌夫人手快架住了她,看她气短心慌,忙道:“你这可是自昨夜至今未食未眠?”

长缨吐气。可不是?打从昨夜起她不但未食未眠,还被人掐着旧伤威胁,连打了几场架又逃了命出来哩。

……

荣胤随太监进了宫中,直入了御书房。

殿里点着龙涎香,皇帝在窗前静立,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荣胤躬身唤了声“皇上”,皇帝转过身来,凝眉打量他。

荣胤半垂首望着地下,任凭打量。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太监奉茶进来。皇帝端起其中一碗,递给他。

茶碗是景德出的铜红釉,莹润绵泽如浇灌好的果浆。

荣胤对着那碗边的光芒看了会儿,接茶谢恩。

茶是新出的明前龙井,算起时间来应该是今年的首道贡茶。

荣胤闻着扑鼻茶香,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捧着碗起身。

皇帝看了会儿他,负手走到帘栊下,说道:“给大将军设座。”

太监搬了椅子进来,荣胤谢恩坐下,倒是十分平静。

皇帝道:“听说昨夜里沈长缨在城南失踪,乃是被人劫走,而跟随她的两个护卫却被发现杀死在顾家,这么说来,顾家有暗杀准晋王妃的莫大嫌疑?”

荣胤沉吟:“沈将军已经回来,顾家究竟是不是凶手,还待五城衙门与三司进一步彻查方有结果。”

皇帝走到御案后,在椅上落座,而后看过来:“慎已今年什么年纪?”

“属蛇,虚岁四十一。”

皇帝点点头:“你十五岁中的武状元,此后从军为将,为国尽忠,也是看着朕从风浪里走过来的了。

“顾家竟敢劫持沈将军,这既是无视朕,也是无视朝纲王法。慎已,不如就由你去替朕将顾家绳之以法,如何?”

第349章 江山是你的

话听到这里,荣胤微微地抬头看了上方一眼。

四年前的事情一经暴露,沈长缨与凌渊有反应是必然的,皇帝不但因此被动,还将面临杨肃倒戈,使他功亏一篑的可能。

而眼下他荣胤明显是知情者,皇帝恼羞成怒捏个什么罪名先把坏事者的他给灭了,也可以想象,所以他是抱着赴险的准备进来。

但眼下皇帝却提出让他帮着灭顾家——

诚然,有昨夜那两具护卫尸体,加上杨肃昨夜造成的声势,皇帝借势把顾家懵头打一记是顺理成章的做法。

可皇帝不可能到如今还猜不到昨夜带走沈长缨的人是他,既然猜到,那为何此时不但不曾下手,反而还授意他去拿顾家?

那秘密一旦传到杨肃耳里,他将面临的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绝不应该还有心思打顾家的主意。

荣胤深思片刻,说道:“等三司有了定论,臣自当奉皇上旨意行事。”

“可朕等不及三司定论。晋王自幼养在宫外,朕自觉亏欠他良多,昨夜顾家如此狂妄,令朕愧疚难当。

“倘若沈长缨不是武功傍身,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则多半回不来。朕要你即刻带兵捉拿顾廉!”

“顾廉是国舅,又是内阁学士,位高权重,仅凭疑似死在顾家的两个护卫就捉拿他,恐难服众。”

“你敢抗旨?”

“臣不敢,只是王法如此,况且捉拿钦犯也不归五军都督府所管,臣去捉拿,于法亦不合,还请皇上恕罪。”

倘若这么做得通,又何须等到今日?

顾家门生在朝堂几乎占据一半,纵是他拿下顾廉,天下士子也将会对朝廷口诛笔伐,难道到时候再学秦皇来个焚书坑儒不成?

皇帝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魄力,到最后也还是得如之前立储一般,妥协顾家。

因而勋贵这么多年来才不肯站队,毕竟谁知道谁会赢到最后?

皇帝眼下降旨让他去拿顾廉,目的哪里是在顾家?他这是要借刀杀人!

他拿下顾家,顾家族人在朝中振臂一呼,皇帝能抗得住,便能把顾家给灭了。

若是抗不住,那就把他荣胤给推出来挨刀,两者随便死一个,都称了他的心。

他做的这么圆滑,旁人谁又能拿到把柄说荣胤是他皇帝蓄意要除的人呢?

“你该好自为之。”皇帝目光深深,自案头奏折底下拿出道折子来,递了过来。

荣胤接在手里,翻开一看,眉心也禁不住地跳了跳。

折子上写的是俞家兄弟的口供,竟将他当日在荣府如何处置俞氏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

他抬头看着皇帝,皇帝神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来他深浅。

“皇上,东阳伯求见。”

太监碎步进来,躬身禀道。

皇帝目光转凛,看向荣胤。

“约好的?”

荣胤垂首:“臣不明圣意。”

皇帝凝眉抻身,片刻道:“传。”

东阳伯稳步迈入,见到殿里荣胤全须全尾,即向皇帝躬身行礼:“五军府收到辽东传来军报两封,恭请圣览。”

皇帝接过来,瞄了两眼,又看向下方。

……

一刻钟后东阳伯与荣胤相互走出殿门,直到出了承天门,又过了金水桥才停下来。

东阳伯余悸在怀:“什么情况?”

荣胤面色凝重:“回去再说。”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后,傅容也自后头走出来,透过窗户看了眼外头,与皇帝道:“荣胤明显是知情者,有这样借刀杀人的机会,皇上为何放走他?”

皇帝望着手里军报,说道:“朕已经赔上了一个凌晏,要是再把荣家和冯家也算上,就有些划不来了。”

傅容眼底有微光:“皇上还是更看好子澶。”

皇帝面色有些复杂,片刻道:“当然不是,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可你终究上位有些困难,眼下顾家未除,实在经不起折腾。”

傅容隐有苦笑。

皇帝道:“你笑什么?”

“笑孩儿活该一辈子藏在暗处,当子澶的铺路石。”

“容儿……”

“父皇当年说会一视同仁,”傅容静静道,“可是子澶已经有了封号,有了根基,有了支持他的爱人和友人,他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和世人面前,而我至今连一声父皇也没有资格喊出口。”

皇帝捏着军报的手缓缓攥紧。

屋里变得像子夜一样安静。

傅容缓缓躬身:“臣告退了。”

“容儿!”

傅容停下来。

皇帝道:“江山是你的,接下来的事情父皇交给你,你去办。”

傅容转身,一张绝艳的脸的晨曦下微微绽放:“儿臣知道父皇最爱我。”

皇帝望着他,也扬唇了。

……

杨肃回了王府,离开了长缨,也并没有觉得心情安定。

这王府也是皇帝赐的,他是皇帝的靶子和工具,那这晋王府真正的主人又是谁?

他这么多年,究竟是在为谁做嫁衣裳?

谢蓬回来的时候他坐在门窗紧闭的承运殿,光影随着殿门开启而泄进来的那刻,他仿佛还游离在梦里。

“发生什么事?”谢蓬捋着袖子在脚榻上坐下,忙了整夜的他声音嘶哑,“怎么没去沈家?”

杨肃拧着眉头,垂眼未语。

谢蓬似乎也不想说话,背抵着胡床,看着小臂上一道口子,信手抽帕子将它包了包。

“我记得在查吴侧妃的案子时,曾经查到派去辽东的徐耀跟吴彰有过多次接触,当时你和长缨都对皇上有些疑惑,是这样吗?”

杨肃忽然出声,声音听上去竟然更加沙哑。“加上孙燮被贬的事,你说实话,是不是疑心过皇上?”

谢蓬与他对视良久,怔然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杨肃没解释,只倾身望着他:“说说你对皇上的看法。”

谢蓬嗤地笑了一下,看到桌上有冷茶,端起来喝了两口润喉,说道:“皇上那是你爹,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敢有什么看法?”

杨肃没说话,但脸上布满了凝重。

谢蓬倒是诧异了,想了下:“别的看法也不敢有。但如果你说的是吴彰那事的话,我就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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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他只爱他自己

“我总觉得让徐耀去跟吴彰接触这事,透着不寻常,不知道皇上想掌控什么,我也不敢瞎猜,不过,昨夜里你跟着荣胤到了城西北,御华林那里起了打斗,我跟他们交手的时候,发现动手的人招数有些似曾相识。”

杨肃敛目:“什么意思?”

“长兴的事你还记得吗?”谢蓬道,“当夜在程啸府里出现的那几个人,后来被人暗杀在小树林里,你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似与那些人是同样来路。”

杨肃骤然回想起来,当初在知州府拿住程啸逼问账册的那伙人,被长缨找到时结果却成了尸体,而杀他的凶手后来也一直没有锁定是谁。

“这么说来逼迫程啸,要从他手里拿到账本的人就是皇上,”杨肃情不自禁下地站起,“可是我原本就是前去拿账册的,他又为什么非要整这一出呢?”

谢蓬仰首:“当年皇上既然暗示过你当皇储,其实我觉得就应该将他的计划跟你交底才是。但不管是程啸那件事,还是吴彰这件事,他都没有告诉你的打算。

“有些话也许不该我说,但我觉得,经过昨夜,有些时候你也应该长个心眼。毕竟古往今来,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感情用事,你不要对天家的亲情抱太多期望。”

杨肃咬着唇角,眉头皱得生紧。

谢蓬头抵着床栏,眉眼里也浮出些许黯色。

“这些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杨肃手扶着帘栊,指节变得青白。

“我怎么没说过?”谢蓬撩眼,“我早就说过你太重情,是不行的,你能为着沈长缨不顾一切,难道还会对你的父皇生不起血缘之情?

“你若是一意孤行,很多时候就很被动。”

“长缨不一样。”杨肃倔强地纠正。

谢蓬睨他,半日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杨肃凝眉站了会儿,转而拿了件袍子换上,说道:“我去趟沈家。你跟我出来一下。”

谢蓬跟着他出门。佟琪要跟来,被杨肃摆手留下了。

两人出门到了王府外,杨肃半路又停下来,对着街头默站片刻说道:“刚才我跟你说的所有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露,包括佟琪他们。

“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从现在开始,你帮我好生盯着顾家和东宫,千万不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和。”

“出了什么事?”谢蓬不由郑重。

杨肃看了他一眼:“我先去见长缨,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说完他打马前行,转眼就没入了人流。

……

傅容出了宫,直接回了广威侯府。

傅敏在门下撞见他,诧异道:“大哥昨夜没在府里睡?”

傅容心思正恍惚,闻言停步:“你怎么知道?”

“你这不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么。”傅敏脸上带着了然的微笑。

大宁的广威侯世子颜美如玉,又以讲究挑剔闻名,一日里会客要更衣,吃茶要更衣,弹琴捉棋要更衣,隔夜了还穿着头天的衣裳,太明显了。

傅容定立了有三息,道:“昨夜铃铛出事,我去那儿了。”

说完他拂了拂衣袖,跨过门槛回了自己的鸿音堂。

太阳下走进来的缘故,偌大而华丽的屋子显得异常幽暗。他立在帘栊下将衣裳脱了,叩叩门示意人抬水进来。

脱下的衣裳被搭放在椅背上,他回想起先前的回话又忍不住出神,他是傅家的“嫡长子”,本用不着跟人解释行踪,但他仍是失态了。

门被人轻叩响,他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老二傅颖站在门外。

他沉了口气:“进来。”

傅颖快速跨进门,打量他面色,说道:“听说荣胤被宣进宫了,昨夜救走沈璎的人看来是他?”

傅容没吭声,进一步将中衣也除了下来。

隐藏在衣裳底下的这副身材十分结实,皮肤也紧致完美毫无疤痕,柔软宽袍随意披在身上,使他立刻又多了几分邪恣之气。

“如是荣胤,那当年沈璎出逃必然是他的手笔了,这么说来凌晏当初也肯定留下过话给他,不然他不会时隔四年为着俞氏算计他而杀了她。

“荣胤救走沈璎,定然沈璎如今也已经知情,就是不知道荣胤究竟知道多少,万一——”

傅颖握着拳头,将后半句话生生隐了下去。

傅容侧身在剑架前擦剑,说道:“不怕,接下来的事情就咱们作主。”

傅颖微顿:“皇上莫非有什么旨意?”

“半真半假吧。”傅容回想着皇帝先前的话,“他说江山是我的,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如果他真这么想,又怎么会把杨肃高调地捧到这份上?

“如果杨肃真的把杨际给端了,把顾家给灭了,只要他能答应他废了沈璎,他会不传位给他么?

“我不信。如果不是因为杨肃非沈璎不可,他也许不会动摇信念。他只不过是看我和杨肃谁对他而言更有用而已。

“我们俩都是他用来稳固皇权的小卒,不过刚好身体里留着他的血。

“而我们谁死都不要紧,或者都死了也不算什么,毕竟当初养在外头,本来就是不打算当成皇嗣备选的。

“他只需要一个没有威胁和压迫的朝堂,然后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挑个看起来合适的皇子传位。

“霍家和傅家意外地把我和杨肃教得比宫里的皇子更出色,他就起念头了。贻安,他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只爱他的皇权。”

凉薄的话语浅淡地在屋里回响,使静立的傅颖也更加沉默。

“不过我也不稀罕他说什么真话,”傅容把剑放回架上,又道:“眼下他能让我来主掌这件事我就达目的了。

“只要我们迈过眼前这一关,我们就解脱了,等我得偿所愿,而你名正言顺地以傅家长子之名当上广威侯世子,你母亲的仇也可以得报。”

“大哥……”

“但就像你说的,这关可没那么容易过。”傅容抬眼凝望着面前长剑,“我估摸着他们接下来就是准备全力以赴查出我,等到我暴露,我们就没希望了。

“他们不可能承认我,更不可能容许我顺利认祖归宗。他们会以我刺杀朝廷命官治我的罪,甚至杀了我。

“而傅家也会被控混淆皇室血脉,扰乱朝纲,所以贻安,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头,控制这一切。”

第351章 做个百姓也挺好的

“要怎么做,你想好了吗?”傅颖道。

“眼下他们力量大,凌家冯家还有荣家手里都掌着卫所,手里的兵马,还有杨肃已经获得公认的皇子身份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至少,我们要把他们当中一个手上的掌兵权收回来。三家里头只要削掉一个,我们都不至于太被动。”

“……这可不容易。”傅颖凝眉。“眼下绝不可能直接剥夺掌兵权,一旦用强,他们绝对会走极端。

“顾家和东宫手里还掌着漕运司,到时候必将呈足鼎立之势,这于我们没有任何好处!而他们也没那么傻,会主动交出兵权!”

傅容默半刻,道:“所以我们就要创造机会。”

……

长缨出来凌家,先去往承天门寻少擎打听宫里情况,少擎说荣胤和东阳伯已经出了宫,她心下松了口气,便又折回王府寻杨肃。

佟琪又说杨肃出门了,她想着等也不知等到几时,便就回了桂花胡同。

进门竟见杨肃与吴妈已经在前院里说上话了。

吴妈显然在担心他,眼里满满的都是无措。长缨瞧见他脸上虽仍有不豫之色,但总的来说比他早上走的时候要正常多了。

便走过去道:“吃饭没有?饿不饿?”

杨肃摇摇头。

长缨想了下,仍是让吴妈煮两碗鸡汤面来送到书房。

杨肃随后进屋,屋里还保持着他早上走时模样。

长缨把窗户推开,光芒一泄在她身上,将她镀成金色。

“我去过凌家了,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荣胤早上来找过我,说你有了打算的话,算上他和东阳伯。这样的话,无论是自保还是进攻,我们的实力都还算是稳稳当当的。

“另外,我已经让周梁黄绩南下徽州去接霍家老爷太太了,因为你的身世必须明确。再有昨夜劫持我的主谋,我疑心是‘五爷’,方才也让凌渊去打探目标了。

“我总觉得这个范围不会很广,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杨肃望着她袖口上的那圈金色,没有吭声。

长缨道:“你别太难过,等我们一切水落石出再消沉也不迟。”

她知道这种事情没办法那么快接受,他能在这个时候回来,她已经觉得他很了不起了。

杨肃提袍坐下来,半日道:“黄绩周梁还不行,你让少擎带几个可靠的护卫去。我霍家父母不能再出什么差错,而我身边的人,我现在轻易不敢用了。”

长缨点点头,叫来紫缃去传话少擎。而后跟他道:“王府是得小心。但也不能打草惊蛇,至少在我们有决策之前不能乱来。”

“面来了。”

吴妈推门进来,食物的香气顿时盈满鼻腔。

长缨起身端了面给他,然后跟吴妈道:“让人去请大将军和东阳伯,还有侯爷过来。”

说完她也坐下来,跟杨肃道:“吃吧。”

杨肃举起筷子,挑了一撮吃了,片刻又放下来,道:“如果五皇子另有其人,那我是谁?

“宫里的皇子都在册,像淑妃孩子这样被送出宫的只可能送一次,不可能他故伎重施做两次。

“长缨,这么说起来我多半不是皇子了。”

他心底下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

做不成皇子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毕竟这种情况下,能保命就不错了。

可他原是想给她最好的,觉得自己能比凌渊他们更爱她,让她这一生过得更加风光荣耀,也让她能分享到他的所有成就和喜悦。

却没想到到头来他竟然只是个棋子,更甚至可能什么也不是,连他的生身父母也不知道会是谁。

长缨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他?

他如鲠在喉,将筷子放了下来。

长缨心里也不好受。当年父母亲过世后她彷徨无依的心情至今印象深刻,而他突然有着这样的可能,又令她想起当年自云端跌入泥沼的心情。

她道:“就算不是也没关系,至少,霍家对你是真心实意的。而我,其实觉得只要尘埃落定世道太平,做个平民百姓也挺好的。”

她又不是没过过平民日子,前世里在湖州当捕头,手里有点钱,小富即安,其实想想,也很自在。

杨肃望着她静静吃面的样子,眼眶酸疼。

……

荣胤去了冯家,刚把进宫的事说完,沈家就来人请了,随即止住话头,策马往桂花胡同来。

长缨吃完整碗面,看杨肃并没有怎么动,也没有勉强他,收拾好桌子,紫缃就说大将军和伯爷来了。

杨肃起身,与长缨迎到门口,彼此也不多言,先去了西跨院一座小偏院说话。

“荣叔进宫,皇上说什么?”

荣胤省去赘述,简单述毕,而后便凝眉:“我总觉得皇上好像并不如我们想象中这般紧张这件事。加之后来他并没有强求我答应我去捉拿顾廉,我在想,他这究竟是不是胜券在握,并不担心我们抓他的把柄?”

长缨愣住:“这话怎么说?”

以目前线索来看,皇帝要杀她这是明摆着的,暗中还有个可以自由进出别苑的“五爷”也是事实,这基本就能确定荣胤掌握的信息无假了。

如果这个不敢露面的五爷不是五皇子,那当年凌晏为什么又会得到消息说五皇子养在皇帝身边不远?

如果这些把柄还不能令他们乱了阵脚,皇帝到底有什么筹码?

“我没有依据,只是隐隐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真正的危险还藏在深处似的。”荣胤幽幽说道。

“总而言之,如今哪方面都不能掉以轻心。”东阳伯亦凝眉道,“眼下我们几家联起手来,想随便压制住晋王府的基本无人,如今眼目下宫里若是紧张担心,哪怕是不选择明目张胆的动手,也必然会设法压制咱们。

“今日三弟进宫了,他却轻松放过,实属异常。要么,他是还有别的算盘?”

长缨一时也无法分析。

倒是杨肃沉吟了半晌,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那五皇子给挖出来吧。——惜之怎么还没来?”

长缨扭头要着人进来,泛珠却自院门外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大步前来的凌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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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他送过你玉珮

凌渊进来后目光在杨肃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转向荣胤他们道:“我已经着人私下暗访,最多明日之前能锁定住一个范围。

“不过今夜里我打算去趟御华林,看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说完他又道:“目前我们这么多人,实力虽够,但要一举制胜还是差点,我们要不要再争取傅家看看?”

说到傅家,长缨想了下:“眼下傅伯父又不在京师,家里基本上都是傅容拿主主意。

“可他这人向来不掺和这些,上次王爷探过他口风,他也没给什么准信,这次又是这样的情况,我觉得他参与的可能性极小。”

“那可不一定,”凌渊道,“他昨夜里不是还来看你了么?”

杨肃听到这儿也看了眼长缨。

凌渊又道:“不光是昨夜来看你,我看自打你回京之后,他来找你的次数也不少。倒没看出来要避嫌的样子。”

杨肃把目光转回去,望着门槛。

长缨觉得屋里气压有点低。她说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从前我跟他们家傅敏就很熟,他又跟你们交好,就是来看看我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再说我回京之后就与他同朝为官,他也不至于视我如洪水猛兽。”

杨肃闷声说:“可他送过你玉佩。”

屋里人都看了过来,连原本没打算插嘴的荣胤和东阳伯都把目光粘在长缨身上了。

长缨噎住,脸上有些发窘:“你别胡说,他几时送过我玉佩?”

杨肃声音更闷了:“我在长兴那会儿,就给你看过那块玉。”

长缨想起来了,有一次他们俩相互探究彼此来历,他是曾经拿过一块玉让她认,而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傅家的人。

“那块玉分明就是你的,怎么却成傅容送我的了?”

虽然这个时候的确不该为这种事浪费心力,可是不该存在的误会是不能让它存在的,尤其又还是他正处于自信受损的时候。

“玉在我手里,可当时你拿着它在坟堆里刨过土。我是捡了你的东西。”

她拿来刨土的玉,不是她的又是谁的?既是玉本来的主人是傅容,那么不是傅容送给她的又是怎么到她手上的?

这么一想,杨肃觉得心情更加沉闷了。事实证明没有了他,长缨还可以有很多选择。

长缨腰身不由挺直:“坟堆里刨土?”

荣胤他们也齐刷刷看过来:“怎么回事?”

杨肃实在不想把这些**公布出来,可在场的都算是知情人了,便也就说道:“当年在通州,长缨遇到的那伙打斗的,其中有一方就是我。我是悄悄北上去准备营救钱家的。”

荣胤与东阳伯都震惊地互视,随后两人问:“那坟堆里刨土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长缨在坠崖之后,并非直接落入了五爷手中,她把重伤的我给救下了,然后带着我在通州深山里躲藏了半个月。

“而她在带我出逃的过程里,误入坟场,后来我们在坟土里避过一劫,最后她将我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手持着一块玉佩。”

荣胤眉头紧锁:“这么说来,璎姐儿是后来才落入五爷手里的。”

杨肃凝眉思索:“算起来,应该是老侯爷在通州看到了皇上的时间前后。”

东阳伯看向他:“可凌晏在通州一直没放弃搜索,璎姐儿既能带着王爷逃跑,可见受伤不重,那么为何她未曾与山下联络?”

这也是长缨余下未解的地方之一。按说通州那么小的地方,凌晏持续在搜索,而据杨肃说她又时常下山觅食,那她怎么着也该有机会跟他们联络才是。

“你当时从来没有说过山下有人找你。”杨肃望着她。“我根本都不知道你是谁,后来才知道那玉是傅家的。”

那个时候他也自顾不暇,后来几天伤势稳定下来,终于可以跟她聊聊天,可是也没有听到她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印象。

探讨一时陷入僵局。

长缨直到今日才听杨肃说到那块玉的细节,此刻仍不由暗暗纳闷,她印象里傅容从来没送过她这类的东西,她更是不会轻易收人礼物,怎么可能当时她身上会有傅容的玉呢?

而她又记得清清楚楚,杨肃给她看那块玉的时候,她确定那就是傅家出来的东西。

“也不一定就是傅容给的。傅家那么多子弟,是不是傅敏送的?”东阳伯显然想打圆场。

长缨未置可否,之前她之所以会认定那玉是傅容的,是因为玉佩上的徽记她曾在傅容身上见过多次。

作为勋贵世家的继承人,总归会有些区别于别的子弟不一样的东西,玉佩上的徽记,她要是没弄错,那只能是广威侯及世子所持有。

但她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对,如果真是傅容送她的,她不可能没有印象。

“五城营搜索全城的时候,傅容在哪儿?”杨肃忽然抬头。

屋里几个人的神经似乎都被弹到,蓦地抻直了身。

杨肃起身走到长缨面前:“你说四年前那次五爷没有露过面,而捉住你的人却像是认识你的,而昨夜里那人又隐藏形迹,没有说出半个字,让你完全无法查到他是谁,对不对?”

长缨愕然。

“你怀疑贻芳?”凌渊不敢置信。“他与我乃是打小相识的,凌傅两家的交情更是积累了几代,他怎么可能会伤害铃铛?!”

“如果他是五皇子,那就一切都有理由了!”杨肃沉声道,“他做到滴水不漏,连一个字都未往外吐露,因为他与长缨太熟,熟到他只要一张嘴,长缨就有认出他的可能!

“而他昨夜里最早出现的时候是我从了御华林返回五城衙门之后,他说他出城去了,没赶上,而他回来之后不久,长缨就回来了!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打听长缨知不知道抓她的是谁?!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手上的那枚玉佩,既然长缨并不记得是他送的,那么也就是说,它出现的最早的时间很可能就是当年那场打斗中!

“什么情况下,堂堂广威侯世子的玉佩,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

屋里不知何处飘起一股冷气,将所有人都包裹了起来。

第353章 疑心生了根

长缨望着杨肃,寒意自脚底一路升上来,但也使她神思格外敏锐起来:“我要是记得没错,你曾经服过三年役的卫所,也正是广威侯府手上掌着的东宁卫!”

“所以他从军多年,身份才会被保密得这样好?”凌渊声音也透着凛然了。但他又看向杨肃:“你该不会是因为那块玉耿耿于怀,疑心生暗鬼?”

“可是王爷怀疑的有道理!”荣胤道,“既然玉来历不明,那就必须怀疑!——都别磨蹭了,我们各自都抽几个人去查查傅容昨夜去向!

“——陈伶!”

门外看守的护卫立时跨入。

凌渊见状,也迅速唤了郭蛟进来。

这边厢东阳伯也有安排。

杨肃没带人来,使不上力气,已然进入坐立不安阶段,顺着帘栊来来回回的走。

长缨眼望着郭蛟他们一个个受命离去,浑身血液也有些沸腾。

她之前粗略地猜测过“五皇子”,她在京师认识的权贵子弟不在少数,需要在她面前掩饰声音的也有很多,可是在这之前她是真的还没想过傅容会有嫌疑。

他一直以来总像是游离在纷争之外,何时何地都似个只愿缱绻在风花雪月里的贵公子,如果不是杨肃提到那块玉,谁会想到他身上的诸多疑点?

“姑娘,饭菜已准备好了,是先传饭还是?”

外头叩门的紫缃打断了屋里的紧张气氛。

杨肃在帘栊下停步,想起大伙忙了整晚,到眼下都未曾休息,遂道:“眼下也只是等待,先用饭,边吃边等。”

凌渊他们给郭蛟等人的时间是半个时辰。

一顿饭过去,出去的人就陆续回来了!

“属下等分批去四面城门打听过,城门口有人亲眼看见傅世子出城。但是据傅府外街的铺子掌柜交代,傅世子是昨日晌午出的府,直到今早才回府。

“他回府的时间与咱们分别的时间对得上,而他回府的衣裳也是他昨日出府的那一身。

“另外属下又随意挑了另一家铺子打听,对方说,傅世子昨日出门前还在铺子里买过点心!”

这就是说,傅容昨夜里有不在城里的证明?!

结果出人意料,屋里又开始沉默。

“证据也可以作假,何况以广威侯世子的身份,买通几个假证人都不是难事!”杨肃起身,“就算他的确出过城,也没办法抹去他身上那些疑点!”

“说的对!”东阳伯也道:“既然起了疑心,就不能放松。

“从现在开始,惜之依旧去查别的子弟,而我们则进一步寻找傅容证据,都分头行动,以不打草惊蛇为前提!”

杨肃点头:“王府里我还没来得及肃清,我身边如今抽不出人手,先劳烦几位行事。”

“那是自然!王府这边必须要保证不露出任何破绽,否则一道旨意下来,我们就只有下下策可走了。”

下下策便是起兵,如果能不动兵,谁愿意这么做?

杨肃还得回衙门去见谢蓬。

走出沈家大门时,他停步跟东阳伯二人拱手作起了揖:“此番多亏大将军与伯爷筹谋相助,方使得长缨平安归来。

“我与长缨已有婚约,她几次三番险些命丧于凶徒之手,这个公道我定然得替她讨回来。

“二位献谋献策,一力相助小王安定宫闱,还请放心,自今日起,小王也定当与所有忠臣良士共谋进退。”

东阳伯与荣胤同还了礼,道:“王爷不必客气,你是昭告过天地的皇室血脉,太子失德,皇位则有德者居之,你我大家如今都已然骑虎难下,只能埋头往前。

“王爷素来胸怀仁慈,我等也要奉劝王爷一句,先尽忠再尽孝,总之你这个储位,我们拥定了!”

杨肃再道:“皇位和储位于我而言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忠臣良将蒙冤地下,让仍在兢兢业业为朝廷尽忠的臣子对朝廷心灰,大宁的社稷安宁,还是要靠大家一道维护。”

东阳伯与荣胤互视着,点点头:“我等自会随时做好配合王爷的准备!”

两厢就此交过心,相互间也彻底踏实了,再度施过礼后,便先后登马。

凌渊唤住荣胤:“荣叔等等,我与你一道。”

荣胤心知他是为着凌晏的事有话问他,即又勒马等他。

目光刚抬起,余光就见侧门处缓缓走来个人,臂上挎着针线篮子,眼窝下两团青黑。

“走吧!”

凌渊刚巧已经出来。

荣胤收回目光,打马上了街头。

秀秀望见那头也不回的背影拐出视线,不禁定立在屋檐下。

不知几时停在她身后的长缨说道:“刚才怎么不打个招呼?”

秀秀提着篮子,看了眼她,转身走了。

长缨目送她进门,站了下,也快步出门了。

目标锁定傅容,她已经一刻都等不下来。

少擎已经出京,为免敌人起疑,她得尽快去替他捏造个告假的理由,不然这也很容易会引起对方怀疑。

不过有了昨夜这场变故,找个他急怒攻心引发疾病的由头也不算太难。

此去徽州两千里,来往快马奔走也至少得一二十日,多则个把月也能回得来了,也就是说要确定杨肃身世至少得一个月之后——这倒不要紧,只要在这期间保护好霍家人安全便算是收获。

但他们能想到的,皇帝未必想不到,杨肃与谢蓬理清王府事后,还得尽快加快人手前去护行才成,以免对方先对霍家下了手。

她匆匆赶到衙门,先给少擎把假书批了,然后找到程春。

程春耷着头坐在宫墙下石墩上,背影异常消沉。

“还没有刘炳的消息吗?”长缨走过去问。

程春被惊动,站起来,灰黯的眼神像是炭火燃尽后的灰烬:“没有。我觉得已经不会被留下活口了。”

长缨其实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何况刘炳究竟是什么情况下跟五爷吐露的关于他们之间如何联系的秘密,她猜不出来。

“头儿不用歇着么?”程春打起精神来问她。

长缨挪了挪脚步,说道:“傅世子这两日有没有来过我们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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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谁受得了这样的背叛?

程春想了下:“没有来过。”

“刘炳什么时候失踪的?”

“属下最后一次看到他,是昨儿早上,我们俩一道吃的早饭。”

长缨凝眸。

刘炳昨儿早上还在,那至少是上晌出事的了,这又与傅容出府的时间对得上。

“头儿。”

正出神,程春又唤她。偌大个憨实的汉子,竟然攥着刀柄红了眼眶:“头儿还会带着属下吗?”

长缨恍然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他和刘炳以及尚在吉山卫的两个,全都是由她提拨上来的,可是被她视为亲信的刘炳却最终替敌人把她骗到了险境,可以说是有负她的苦心。

这个时候她若是疏远他们甚至是舍弃他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长缨想了下,说道:“你留在腾骧卫一日,就替我盯好宫里一日吧。”

程春面上秋色渐渐退散,最后蓦地并腿站直,行了个军礼。

长缨点点头。

刘炳或许是背叛了她,但她并不喜欢连座,这大半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她愿意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再给他们机会,忠诚这东西也不是天生就有,倘若不能以利益捆绑,就只能靠日积月累。

长缨办理完这些事的当口,杨肃也到达衙门找到谢蓬,关起门来与他密谈了半个时辰之久。

屋里气氛照旧肃穆又沉重,谢蓬望着对面的杨肃,几乎是从他一开始说明情况后就没有出声。

这倒是令杨肃纳闷起来:“你怎么不说话?”

谢蓬望着手里已经冷到几乎冻手的茶,放下来道:“如果你不是皇子,那五皇子是谁?如果你是皇子,那么你的母亲又是谁?”

“我不知道。”杨肃道,“眼下不是挖掘这些的时候,五皇子跟宫里的关系是超乎想象的紧密,相较于宫里对我诸事有保留,那一个于他而言更为亲近。

“——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他养在跟前的,舍不得放不去雨打风吹的。”

杨肃低哂着,眉眼清凉。

倘若他不是皇子,那他就是纯粹的政权工具,若他是皇子,那至少也是皇帝厚此薄彼,不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这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庆幸的。

当年如果不是长缨,他已经死在他们手下,而他们反过来又害了长缨,间接又害死了她的姑父,这些事情,没有办法使他还能顾及什么血缘亲情。

就如东阳伯所说,即便他不幸真是皇子,那他也只能选择尽忠而放弃孝道。

“这么说来跟宫里不可能和解了。”谢蓬道,“你不能输,不然就太憋屈了。”

“就是这样,”杨肃起身,“如今朝堂能安定到这模样,有我和长缨大半功劳,就算是不顾我,我也得还长缨一份应得的。”

谢蓬没再说什么。

杨肃粗略划出个防备的范围给他,然后便回王府找到那块玉,并揣在了身上。

王府典史拿着礼部送来的大婚的仪仗册子给他过目,他立在门下翻了翻,倒是挺周到的,只是心里未免空落,长缨再强也是他的妻子,作为丈夫,他是很想给她一个相当体面的身份的,但现在看来,他目前是给不了了。

一旦确定了“五爷”身份,他不会再等待。他要跟他摊牌,也要跟皇帝摊牌。

“就这么着吧。”

他把册子还回去。

……

长缨回了府,凌渊已经过来了,带来了新的消息:“傅容晌午与贞安侯府的二爷见面吃饭。余则与平常无异。

“但我意外查到,他今早进过宫,时间算起来应该是昨夜与我们在街头分道之后!而他出宫之前那段时间,正好是宫里传荣叔进宫的时间!”

长缨浑身血又开始热起来。

傅容进过宫,而且在那段时间里皇帝还传见了荣胤,荣胤既说在皇帝看上去不像是特别急于对付他,那么,难道想要荣胤性命的会是傅容么?

这就不对了,按说害怕秘密泄露的是皇帝才对,为什么皇帝不急,反倒是傅容急?

傅容真的就是五皇子?!

她未及开口,院门外脚步声传来,紫缃唤着“王爷”,是杨肃来了。

“玉带来没有?”凌渊问。

“带了!”杨肃跨门进内,将玉递了给他们俩。

凌渊接过来仔细一辩认,眉头倏然又锁紧了几分:“虽然不能肯定是不是傅容的,但这是傅家的东西绝不会有错了!”

傅家的玉珮落在当年的打斗现场,而傅容身上的疑点又接二连三地暴露,谁还能认为他是清白无辜的?!

二十年的交情,谁能接受得了这样的背叛?

凌渊把玉攥在手里,说道:“若是荣叔和冯伯父那边没有问题,看来我们就可以跟他见个面了。”

长缨已然迫不及待。

如果傅容不是五皇子,他们可以跟他当面澄清,如果他是,那么也该是时候果断抢占先机!

“泛珠,让谭奕去荣冯两家问问情况?”

凌晏的死压了她两世,她实在是需要找到凶手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倘若是傅容,倘若这人就是傅容——

紫缃看着泛珠去了,上前来道:“方才侯爷说傅容跟贞安侯府的公子见面,不知道这贞安侯府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因为自昨夜起就在门外给长缨把风,因此即便长缨什么也没说,她也还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真相当然是震惊的,但她能做的也只有替长缨看管好她无暇顾及的这些。

长缨深呼吸,强行冷静地想了想起这贞安侯府,贞安侯贺家与昔年的广淑王府一样,爵位传女不传男,家主都是招赘进来,世女之位也是只立长女。

由于没有侧室,家族很容易人丁不旺,如今贺家也只有一女二子,傅容与侯爷两位子弟有交情,不是稀奇之事。

至于贺家会不会跟傅容一样有什么问题,她仔细想想,其实不太认为有这个可能。

因为朝中虽历来不乏女将,可是昔年广淑王府的没落还是跟杨家的小人之心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贞安侯的祖上其实是二代广淑王的近随,后来在战场上立了大功,这才从广淑王身边独立出来,扬名立万。

第355章 从没动过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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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代的贞安侯年轻时与凌晏他们一样也得去边关历练立下战功,但自广淑王府没落之后,贺家再也不曾插手朝堂任何纷争,至今在一众权贵里都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所以贺家没有理由去趟这趟浑水。

但是紫缃既然提到了,她总也不能凭感觉办事,她看向杨肃:“还是让人去盯着些为好,眼下是宁可杀认,不可他放过!”

杨肃道:“其实贞安侯府也已经在谢蓬的盯梢范围内,既然如此,那紫缃让护卫再去跟谢蓬传个话。”

紫缃也下去了。

凌渊看着他道:“你没有带侍卫么?”

“带了。”杨肃道,“一个不带也容易引起注意。但眼下不适合差遣。”

凌渊点头:“我让郭蛟先带几个影卫跟着你。”

杨肃没拒绝。

说话间门外又传来人语声,三人望去,只见是冯少殷冯少康两兄弟,同时来的还有荣安。

几个人跨了门便朝杨肃见礼:“家父与荣叔刚才已经查明,傅容昨夜并未出城,提供证明的那几个人都已招供,是出于有人授意。由此傅容基本是摆脱不了嫌疑了!

“家父与荣叔回头就来,我们需要先做好部署,免得到时候乱了方寸!”

毕竟傅家手上掌着两个卫所,还有不少包括谭绍这样的部下在外掌着大权,虽说是凌冯荣三家之力不容小觑,可谁又敢掉以轻心?

杨肃问他们:“不知伯爷他们几时到?”

“日落前必到!”

荣安随后也道:“我们大将军差小的传话,说等将我们公子小姐送回老宅,便即刻前来!”

这当口,彼此也就免去客套,少殷少康随杨肃他们进屋,荣安慢下两步,又冲长缨躬了身:“我们大将军还差小的问沈将军,我们穆娘子不知道将军可有安排?”

长缨离了府,沈家则毫无保障,秀秀在府里绝不能算是安全的。

“大将军有什么安排?”她问道。

荣安道:“大将军说,倘若将军这边抽不出人手,他可以接娘子与我们大姑娘和大爷一道去老宅住着。

“我们荣家到底人多,老爷子和大老爷三老爷,以及府里子弟都是有身手的,定然能保大姑娘他们平安,就能保得娘子无事。”

长缨闻言,当下道:“那我这就去问问她,你等着!”

……

傅容回到府里,傅颖已经在等他。

“早上荣胤与东阳伯都去了桂花胡同,后来惜之也去了,这几家联手已算是板上钉钉!

“不过我们发出京师的几封信都已经顺利上路,该准备的都在准备,最多明日,可以就绪。”

傅容听完道:“顾家昨夜因为被杨肃一口咬定是凶手,暂且无暇它顾,还算平静。

“东宫那边大约是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也未有轻举妄动。但我估摸着很快他也会有所察觉。

“杨肃身边这几个都不是好糊弄的,昨夜里荣胤一得手,我们便已是四面楚歌。”

“世子!”

话到这里,门被叩响。傅容看了下傅颖,走到门边问:“什么事?”

“方才城门口来人传话,说是今日早间有人打听过世子昨日行程!”

门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傅容还是听真切了。

他迅速地看向傅颖,傅颖情不自禁上前:“会是谁?!”

“除了杨肃他们,还能有谁?”傅容走回屋里,在屏风前倏然止步,“他们怎么会这么快?这才一夜而已!”

“也许不是锁定了你,只是大范围地搜寻把你也先算了进去?”傅颖跟随上去说。

屋里静默片刻,傅容回头:“不要心存这种侥幸。不管是不是,都不要再等了,即刻安排老太太她们先出城!”

……

荣家什么情况长缨自然了解,别的不说,那一大家子人的战斗力可是不输人的,要知道他们家老爷六十岁大寿上还一鞭子拍碎过一块上马石呢!

来到后院,秀秀正歪在榻上补眠,睡眠极浅的她听到脚步声就睁开眼来了。

“出什么事?”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无事无事,”长缨连忙安抚她,“是我最近有些事要忙,你知道吗?”

秀秀点头,虽然她从荣胤那里得知当年的部分真相看着已是很早前的事情,可是真说起来,也不过是昨日的事。“我听他说了些,不过看起来,昨夜发生的事情让你把所有真相都弄清楚了。

“你还会有危险吗?”

“危险是肯定会有的。”长缨道,“我的仇人是宫里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算是安全。”

秀秀怔片刻,喃喃道:“是宫里的,难怪他不肯告诉我。”

长缨抚着她肩膀,道:“先别想那么多了。我这里已经不太安全,荣叔说要送你和如姐儿他们一道去荣家老宅住几日,你答应他,好不好?”

“荣家?”秀秀抬头,“我已经不是荣家人了,我去荣家算什么?”

“事急从权,如今我们大家都得拧成一股绳,就算你谁也不是,你也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姐姐,他帮忙让你挪个安全地方,也是正常。”

秀秀别开目光,道:“那我可以去凌家。”

长缨默然。看着她清幽脸色,她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对他动过心吗?”

秀秀垂眼半晌,说道:“你觉得我应该动心吗?”

长缨回不上话。

当初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带她离开荣胤,可自打荣胤当面跟她说起过对未来的打算,其实她已经不再那么坚持。

在荣家时她所有的反对和质疑,都是希望和提醒荣胤能有一个更为妥善和完美的善后之策,只是没想到她没有等到荣胤的回答,她就已经先行决定离开。

她想了下,也不勉强她:“那你准备准备,我回头让述哥儿来接你。”

秀秀望着枕头上的牡丹,等长缨到了门槛下,她忽然又唤了声:“铃铛。”

她坐起来,伸手自针线篮子里拿了个还差几针的荷包,勾着头把那最后的几针缝上了,然后剪了线,塞了个平安扣进去,束好口子递给长缨:“你帮我给他。”

长缨接在手里,看了眼她。

秀秀没抬头,垂着眼把针奁篮子合上。

第356章 我去找他

谢蓬在城里布下了密哨,傅家车马出城,消息立刻就送到了沈家。

“走的都是妇孺,说是陪老太太去庄子里小住踏春,确实在半个月之前傅家下人就收到消息说有这么个行程,而他们家似乎春夏也都会伴老太太出门散心。所以目前还难以判断他是不是在做准备。”

凌渊说:“不会有别的可能,傅容若是五皇子,那么傅家就是他最坚实的武力后盾。

“广威侯在卫所,若是傅家家小在傅容手上出了事,傅容回头也没法跟傅家交代,就别提让傅家助他了。

“更何况妇孺留在府里,人多嘴杂不可控,他不会冒这个险。——你让人尾随着,注意动向便是。”

话虽说得利索,但屋里气氛却格外沉重。

少殷少康坐在一旁,眉眼里尽是凛然。他们与傅容一起长大,如今一夜之间彼此就成为了敌人,而且这么多年,他所得到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是经由他们手上出去的,那二十来年的发小之情,突然就尴尬得让人无所适从了。

长缨整日都处在油烹般的心情里,一旦将傅容与五皇子叠加上,很多当初看来正常的事情如今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除去已经点明过的那些事情,还有他们去打猎途中他探询的问话,以及昨夜里他触碰她的动机,时至如今,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傅容会是间接害死凌宴的人,会是明知道她是谁还把她几乎打死的五爷,也会是处心积虑地藏在雪娘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

如果他确然就是五爷,是五皇子,那么究竟当初皇帝把杨肃一步步推向皇储之位的时候,他担心过吗?

如果她不曾追查四年前的真相,他是不是会继续隐藏下去?

他至今仍是个没有任何名份的“皇子”,大胆点说,他们暗中把他杀了,他死了也就死了,皇帝再想要给他正名,几乎不可能,他又是怎么令得皇帝能放弃杨肃而偏心他的?

是因为杨肃太不值得被赋与重望了,还是他傅容太值得被期待?

想到这里她问大伙:“接下来是杀人还是逼宫,你们有主意了吗?”

众人皆看她,随后又看向杨肃。

东阳伯道:“不管是杀人还是逼宫,直接动手都不是个好主意,他就算不是皇子,也是广威侯世子。

“况且他疑点虽多,也还只是猜测,我们还得先确定他的身份,而后以他谋害朝廷命官,并且私闯皇家禁地无视皇纲之罪名讨伐他,眼下早做准备,不过是防备宫里出其不意冲咱们下手罢了。”

直接动手,那最终就只有起兵逼宫一条路可走,而没有任何退路了。

逼宫不是做不到,可是东宫还有个杨际,朝中有个顾廉,他们眼下无暇插手,不代表之后不能插手。

他们加入之后局面只会更加混乱,作为目前已经落入败势的他们这方,会很高兴局势大乱。

杨际等逼宫这样的机会不知等了多久,眼下杨肃起头,他们打着平叛护驾的名声拥兵而上连锅都不必了,他们只会高兴。

而直接杀傅容报仇,他一个有正经爵位的侯世子,傅家能由着他们杀了他?就是能,皇帝也不会答应!那时候也还是要走到跟宫里兵刃相见的地步。

自古以来所有的起义都得有个名号,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夺了位那也只是个窃国贼,更且败坏了朝纲,有上梁不正下梁歪,引起日后各方蠢蠢欲动窥伺皇权之隐患。

在傅容皇子身份得到最终印证之前,除了讨伐之外竟没有更稳妥的主意。更何况,杨肃还得讨着皇帝的传位诏书,大家伙才算安全。

长缨看了会他们,就说道:“如果动手没有把握,那么不如我先去找找他。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弄明白,不听他亲口说,我总归不能释去疑虑。”

“你怎么能去?”杨肃凝眉反对。

凌渊也不答应:“你就是找了他也不能改变什么。他不会因为你而束手就擒。”

他站起来:“依我看还是动手吧!”

凌晏虽不是他们亲手杀死,也是因他们而死,这笔账没办法让人冷静下来。

“我倒是认为璎姐儿所说可行。”这时候门外传来荣胤声音,他跨步进来道,“虽然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可眼下我们力量不够。

“如果五皇子的身份不能揭露,我们便没办法争取外援,反倒使得有些人可能会倒向宫里,这于我们极其不利。”

冯少殷看了眼杨肃:“这话倒很是,比如说徐澜,我们明明可以争取他的,但若拿不出个恰当的理由,他也不会做出选择。

“还有宋家,真若到了兵戎相见那步,我们少不了宋逞这样的人。就让铃铛先去走一趟吧。”

杨肃神色复杂,他起身道:“既然这样,那还是我去吧。”

“不用。”长缨道:“我去会好些。而且这个时候他对我下手没好处。”

说完她拿起剑来,看向紫缃:“你跟我来。”

紫缃连忙着人打点了马匹。

长缨走到门槛下,又转身停下来,掏出荷包给了荣胤:“秀秀去凌家了,这是她给你的。”

荣胤垂眸接了荷包,掏出里头的平安扣来,抬头时眼底有波澜涌动:“她有没有说什么?”

长缨道:“她没有跟我说什么,荣叔如果有话要问的话,还是回头自己去问她吧。”

说完她跨步走出门来。

……

傅家的灯火总是刚入夜就被点亮了,家眷们都不在府的傍晚显得格外冷清。

“皇上传旨让世子入宫晚膳。”

护卫推开虚掩着的门,与正沐浴出来的傅容传禀。

傅容扣着衣裳,嗯了一声,然后在镜前坐了下来。

丫鬟们分左右执梳梳发,琉璃盏内的灯混合着黯淡天光,将他的脸映出深深浅浅的光晕。

“世子!”护卫忽然又进来,“沈长缨将军求见!”

垂着眼的傅容蓦然就抬起了眼来,目光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停了一瞬,而后扭头看向门外。

第357章 我还想活久一点

长缨在门下站了不过片刻,院里便有脚步声传出来,长缨抬头,廊灯下傅容富贵精致一如往昔。

“铃铛。”他迈出门槛。

长缨走到他面前,俯首行了个礼:“傅二哥。”

傅容微笑,让出路来:“进屋去。”

长缨跟着他入了鸿音堂,角门过去的小花园敞轩里已经摆好了茶点。屋角的龙涎香袅袅娜娜,丫鬟们仍如过去般恭敬又不失亲和。

傅容与她在锦簟上隔桌坐下,神态也依旧如常亲厚:“用饭不曾?猜想你今日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要是不急,不如留下用饭?”

长缨道:“我不急。不过看二哥这样子,像是要出门?”

傅容挥手让人去备饭菜,而后端茶:“无妨,不要紧的人。”

长缨瞅了他一眼,看着碗里碧色茶汤:“我方才好像看到有宫里人来过。”

傅容手停住,看过来。

“傅二哥向来得皇上器重,莫不是二哥要去赴皇上的约?”长缨音色平静,目光自他脸上又下滑到他手上。

“二哥这双手看上去跟皇上的真像,一样的养尊处优,一点也不像是王爷那样拿刀拿枪的人。”

傅容身姿未动。片刻后他垂眼啜了口茶,放下来:“我记得你喜欢吃我们家厨子做的红烧鲤鱼,我去让人添过来。”

“可是我身上有伤,大夫说不能吃鲤鱼。”长缨接着他的话尾道,“我还想活久一点,还请二哥高抬贵手。”

傅容两手撑膝,缓缓又坐了回去,他望着她,缓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让你活?”

长缨抬手摸上自己的枕骨,说道:“我这里的裂痕,二哥应该不陌生。”

傅容定坐着,笑了下:“铃铛儿又在说胡话了。”

“我之前什么时候说过胡话吗?”长缨拿出那块玉,伸手推到桌面。

玉在灯光下发出莹亮的光泽,清晰的徽记与边缘上的豁口都在显示出它的特别。

傅容即便是心性极定,那猛一下收缩瞳孔的动作还是控制不住地显露出来。

“这个是你的,四年前通州郊外,你落在那里的。”长缨道,“你带着人在那里阻截前去暗助钱家的人,玉珮落在打斗场中,被我捡了。

“你在事发地附近久久未曾离去,一时为了捉人,另则想来是为了寻找这个东西?

“后来你终于发现了我,可惜还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就被我姑父发现了踪迹。”

长缨语气很平静,像是述说着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二哥的母亲是谁?”

傅容静坐着,没有说话。

“王爷的母亲是淑妃,而我并不记得当时宫里还有哪位妃子同时临产,即便是有临产的,也不会让皇上同时送两个皇子出宫,为什么你会排行在王爷之前,成为五皇子?”

傅容直到听完,才微微勾唇,说道:“这么肯定他是皇子?”

“眼下顾家未倒,东宫还在,若不是真皇子,皇上敢于拿个假皇子诏告天下捧到亲王位置给自己挖坑?所以王爷的母亲,就是淑妃。”

长缨拿起那块玉,在手里摩挲着:“二哥韬光养晦多年,真是不容易。”

傅容神色渐渐收敛。

晚风把四面帘幔掀起来,本极具清雅风情,此刻看着却莫名透着阴森的气息。

“铃铛这些年长进很多了。”他双手随意地轻搭在两边桌沿,“这玉四年前我没从你身上搜到手,四年后却在你手上,王爷手上又有一张跟你四年前立下的婚书,这么说来,四年前跟你厮混了半个月之久的那个人,就是王爷了。”

长缨望着他:“二哥反应之快超乎我想象。除去四年前在通州,杭州海湾那次二哥也做的挺绝的,杀手埋伏在沙子里,连我这种堪称应敌经验丰富的半老手都险些中招。

“再算上昨儿夜里,我是死在二哥手下三次了呢。要不是老天爷让我在长兴遇到了王爷,这个秘密,也许真的我会到死都不知道。”

傅容扬唇:“可你比我想象的难缠。我也不过三年多没见你,没想到你就换了身钢筋铁骨。

“若是早知道你有独挑八匹恶狼的本事,你在湖州时我兴许就得给你投毒了。”说到这里笑意渐敛,他又道:“不对,最令人扼腕的是在长兴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想到坏了好事的沈长缨居然是你。

“你可知道,我在京师得知沈长缨就是你的时候,我有多懊悔?”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遇见的杜渐会是我的故人。”长缨道,“大约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你听说我跟我表哥一道回京的时候,就特特地去到城门口迎接吧?

“但你又心虚,直到宫宴上跟着少康他们一道才敢在我面前露面,生怕我恢复了记忆,回京是为了寻仇而来。”

“是啊,”傅容捏了块小点心,“当看到你对我全无异常反应时,我简直是松了一大口气。

“但看到子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你赔不是,我又很吃味。他如闲云野鹤在外这么多年,比我自由多了,没想到居然还跟你有了渊源。

“你们这两个同样令我安心不下的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情份,我怎么能不吃惊?”

“但我们在一起,对你来说也有利不是吗?”长缨道,“虽然你沉得住气,能等得到王爷替你扫清一切障碍再出头,可是终究随着他的根基稳固,皇上想要再撼动他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你说服皇上答应了我与王爷的婚事,用以安抚王爷。

“因为你知道,皇上绝不会答应未来的太子妃有强大的后盾,而王爷又死心眼,他不会轻易放弃我,到时候,这便可以成为皇上拿捏他的理由之一。

“即便是有一日王爷成了太子,我成了太子妃,只要我死在皇上手里,王爷便一定会跟皇上结下梁子,皇上又怎么会甘心再被自己的儿子左右掣肘呢?其结果,当然是会于你有利的。”

长缨轻吸一口气,抻着身子:“傅二哥深谋远虑,常人难及。不过,你有这样的才智,顾家和东宫却还是在朝堂上杵着没倒,让我感到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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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所有的仇都会要报

傅容望着她:“我让王爷在朝堂建功立业不好么?”

长缨道:“你若能甘心如此,就不会逼死我姑父了。我姑父知道你吗?”

傅容缓声道:“他要不是什么都知道,怎么会死?凌叔还是很能耐的,比我父亲强些,只可惜他舍去性命守口如瓶连妻儿都瞒着,最后只要杨肃不死,凌家还是得除。”

他看过来:“知道吗?当时皇上打算把你指婚给我。”

长缨凛目。

“当初他答应了就好了。”傅容笑道,“你做了我的夫人,我俩就在一根绳上了,我不必担心你会往外吐露我的秘密,他也不至于需要这么处心积虑地保全凌家。

“那么好的主意,他居然放弃而选择极端。”

“我若嫁给你,不也还是会令皇上不放心么?”

“那不同。”傅容道,“杨肃是执意不舍你,我是该舍的时候一定会舍。”

他望着她眉眼。“不过当时若我知道你四年后会是如今的模样,我也许也会争取的。

“铃铛,你真的很适合站在朝堂上,虽然不宜母仪天下,可是你很难得。”

长缨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工具?”

“有利用的价值,也是值得庆幸的。”

“你真可怜。”长缨道。

傅容眯眼睨着她:“我怎么会可怜?失败者才可怜。”

“你不择手段,把养育你长大的傅家人都给利用起来了,而应该被你珍视着的直到终老的妻子也能被你用来衡量价值,你就算能赢到最后,不孤独么?”

长缨站起来,睨着他:“我姑父的死,包括我先后遇到的三次生死危机,看来都是出于你的手笔。

“傅容,你是怎么心安理得做着凌渊杨肃他们的朋友,一面又在背后吸着他们的血的?!”

“既要成事,哪里有那么多的道义可讲?”傅容透过茶汽看过来,“你觉得亲情重于一切,可凌家当初不也还是任你在外自生自灭吗?

“铃铛,你太天真了,任何事情只要关系到自己,没有谁能真正大公无私。”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舍下杨肃跟凌渊回京呢?”

傅容站起来,负手走到她面前:“相信我,换了杨肃是你,也是一样。他身后还有霍家,有谢蓬秦陆他们,一旦当你和他们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他一样也会舍弃你。

“就算不舍弃你,也是因为你对他而言还有价值!”

“那又怎样?”长缨道:“他比你磊落多了,你自诩决胜千里,说到底比起杨际都不如,杨际至少还为自己在拼呢,你呢?你就好比阴沟里的水蛭,专门吸人的血饱腹!”

傅容嗤笑起来:“仕途中人哪个手脚干净?更莫说是我,只要能达成目标,还择什么手段?

“我有个现成的杨肃帮我平定江山,肃清朝堂,我为什么不用?你看看乾清宫里那九五之尊,他不也是在号令着天下人为他卖命么?

“有能走的捷径而不走,那才是蠢!”

长缨看了会儿他,转身往外走。

傅容道:“你要走?”

长缨停在门廊下,回头道:“我要去告你。”

傅容笑起来:“证据呢?”

她自袖口里掏出只小瓷瓶,掏出瓶塞往点心盘子里倒了些粉末,而后拿起一块点心来,说道:“我好歹也是朝廷的怀远将军,正经的禁卫军指挥使,你说我要是在这里中了毒,够不够立案?”

傅容敛去笑容。

长缨闻了闻这点心,接着道:“你之所以对我和盘托出,不过是自恃我拿不到你证据,不能将你如何。

“不过昨夜里我中箭的伤还在呢,今日我别家不去,就找上你,又在你这里中了毒,你有没有投毒,是不是都得按规矩上三司去说道说道?”

傅容脸色开始有点冷。

这回换成长缨笑了:“这法子虽然赖皮了点,但就像你说的,有捷径而不走是为愚蠢。

“我们虽然没有办法立刻指认你害死了凌晏,又险些在四年前差点害死王爷,可只要能立案,将你告去了三司,我们自然有的是办法让满朝文武怀疑你。

“比如说你说昨夜里出了城,结果眼看着你出城的人都招了是被人买通了,以及你跟雪娘——

“对了,你接近雪娘,其实是为了打听出来唐鉴手上那笔银子吧?那银子上面有铸文,可不我们就顺着它们查到了陕西那批赏银上?

“大宁可不乏能人,我也不必别的人参与,只要顾家盯上你,你说你这广威侯世子还能安安稳稳隐当得下去吗?”

傅容深吸气,负在身后的手不觉已垂了下来。

长缨望着他,漠然看着把手里的点心:“顾家有了这把柄,绝不会放手的。毕竟他只有扶立杨际一条路可走,他知道除了杨肃之外又多出个宫里认定的真正皇储人选,他会不会先把你摁死再说?!”

傅容牙关处已经鼓起。

长缨将瓶子塞回袖中,接而便又朝门口走去。

傅容扑过去阻拦,长缨返身回击,门外守着的紫缃露面接应,傅容停在庑廊下,望着院中的她们,咬紧了牙关。

“你想冲我动手,那可就正中我下怀,你该不会以为,我当真没有任何准备就敢来独闯虎穴?

“府外就有人接应我,只要动手,打斗声很快会传出去,你不怕人猜疑你为什么跟我动手吗?”

长缨抬手将手里的瓷瓶砸在门框上,在那砰的一声响起之后缓声道:“我姑父的死,我身上的伤,我四年来压在心头的罪恶感,这些仇我全都会要报!

“而除我之外,还有杨肃等着要跟你们算账,以前想想怎么给自己挖坑落葬!”

“沈长缨!”

“我会跟全天下人揭露你们丑恶的嘴脸,让顶着高洁名声的你最终跌入泥沼,永生永世也爬不上来!”

长缨声若寒冰:“你们只会有**陪葬,除此之外将一无所有!”

她深深望了眼庑廊下的他,大步走出院门。

护卫追了两步,回头望着傅容。

傅容青寒脸哂笑:“胡说八道,我怎么会一无所有?我怎么可能一无所有!”

他望着前方,往前两步,缓声道:“传二爷。”

第359章 就以谋杀为由头

沈家这边自长缨走后,杨肃等得实在心焦,索性先回王府整肃侍卫,东阳伯他们因要等长缨消息,便打发少殷他们先回去,而后也随同一道去了王府。

佟琪见杨肃自打长缨失踪回来之后,这两日独来独往,有事只跟谢蓬说,心里十分失落,晚饭随便吃了点便又信步到了承运殿,望着清寂的殿堂,心头也跟着变得冷清清的。

等殿外有动静,竟又是凌渊东阳伯等人一道伴着杨肃回来,这番阵仗,使佟琪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处在边缘的人。

他上前行了个礼。

杨肃停下步,忘着明显有着惶恐和失落的他,昔年那些点滴全都浮现在眼前。

他沉吟半刻,最后道:“去找谢蓬,有什么事不明白,去问他。”

佟琪灰黯目光顿时有了色彩,称了声是,退身离去。

虽说身边人不见得个个稳当,但杨肃其实并不愿意防备佟琪管速他们几个。

佟琪自小就跟着他,不光是他的侍卫,还是他的伴读,多少风风雨雨是一起过来的,如果他和管速不能信,他真不知身边还有什么人能值得信了。

这边厢刚入座,凌颂和凌述也追着过来了,还没说上几句话,原先打发在傅家门外候着的郭蛟就大步走了进来:“沈将军和紫缃回来了!”

一屋子人嗖嗖起身,杨肃抢步上前:“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长缨安抚地先回应了他一句,然后走进来:“已经确定了,傅容就是五皇子!他供认不讳,显然是有恃无恐!”

凌渊道:“果然是他么?!”

长缨点头。

屋里默了下,东阳伯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必再迟疑了,究竟是直接出手还是入朝控告,眼下拿主意!”

“我赞成直接出手!”冯少康道。

“我也赞成!”凌颂道,“上朝控告也是扯皮,还不如直接了当取他性命!”

“但我们终究需要有个由头,没有道理就这么冲上去杀人。”荣胤道。

他看向杨肃:“这事儿其实还得有个步骤。在他皇子身份被揭露之前,私以为王爷不宜为头。

“最好是先由璎姐儿出面揭发他屡次行凶暗杀,随后我们与惜之跟上,把当年凌二哥的死因公布出来。

“傅容的皇子身份若不能成为祸乱朝纲的阴谋,王爷便只能跟我们一样从旁帮忙,而只有等到这‘阴谋’暴露,王爷才能以维护朝纲为名讨伐傅家混淆皇室血脉意图不轨,名正言顺的出手!”

“但他不见得会任由咱们作为。”少殷说。

“这不要紧,”长缨道,“我们筹谋得再精细,也无论如何不能做到算无遗策。

“我想荣叔的意思,是让我们出手之前得有个立场。”

“没错,”荣胤道,“我们必须要有个理由才能逐步深入,傅容谋杀武将,就是我们的由头!”

众人闻言点头。

杨肃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早朝惜之便可当庭控诉。至于证人,为他的行踪作过伪证的几个人都可以算上,——那几个人在哪里?”

“还在监视中!”凌渊道。

“天亮之前加强人手看护,不能出漏子。而后傅家人的下落,也盯紧了。”杨肃再看向长缨,“我先去趟宋家,跟宋逞通通气。

“不管他肯不肯站咱们,先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他听,诚意先奉上,好过他们回头一头雾水。”

凌渊随即说:“那我陪你去,回头你我再去趟徐家,徐澜这边若无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还有人你们忘了,孙燮也被卷进这漩涡来了,他也可以争取一下。”这时候谢蓬走进来接话说。“孙燮那边我可以去,早朝之前这些人家走完,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这样吧。”杨肃道:“长缨你们都先回去歇着,两夜没合眼了,早朝前我来沈家找你。”

长缨其实了无睡意,但想想接下来的事情,怎么着也得逼着自己好好歇息会儿。何况身上的伤到此时还没认真处理过,也着实有些不适起来。

众人没再赘言,长缨与荣胤东阳伯他们同出来。

一夜时间,说起来长,其实也不过是一顿瞌睡而已。

长缨迷迷糊糊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方两更,下地喝了杯水,前面院门响起,杨肃就进来了。

他穿着朝服,衣冠齐整,看模样是回府收拾停当才来的。身后还跟着佟琪管速,长缨猜出来侍卫也是被整顿过的了。

“来龙去脉该说的都说了,都没有立刻给出态度。”杨肃进来把去完宋家徐家说完把两家情况一说,便坐了下来。“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徐澜听完这些之后并不如宋逞那样吃惊,我总觉得他似有心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长缨想起早前徐耀和吴彰接触的事,道:“徐澜有他的难处,我要是没猜错,只怕是徐耀仍在受宫里掣肘。”

杨肃便不再多言。又道:“傅容上半夜入过宫。”

长缨听闻也看了眼他。傅容进宫自然是与皇帝商议对策,而自前夜事发至今,皇帝仍未有传见杨肃的意思,想必是连解释都索性省了,也未免让人心寒。

凌渊他们兄弟没回府来,凌夫人睡不着,秀秀也睡不着。

但凌夫人后来还是赶着她回房歇下了。

不管怎么说,有身孕的人总是瞌睡重些,更何况她昨夜也没有合眼。

一觉醒来就已经天亮,连忙下床,去往凌夫人房里,凌夫人神色肃穆,正在听郭蛟回话。秀秀等到郭蛟下去才开口相问:“铃铛他们那边怎么样?”

凌夫人攥手:“已经行事了!

“惜之为头,先在早朝上把傅家给告了,如今朝上正纷乱一片。铃铛方才进了宫,带上了人证,朝上已经炸开了锅,不知道今日会是什么结果。”

……凌渊是入朝即告的傅容,而长缨则是在两刻钟后带着证人入的宫中。

最先在这股震惊里镇定下来的,当数杨际与顾廉。他们迅速地打量两边形势,退到了人后。

第360章 我是为了父皇好

朝中几家勋贵,素来关系和睦,这当中又犹以凌冯傅三家为甚,荣家虽未袭爵,但因与凌晏及东阳伯结拜之交,也被自动划入这个团体。

任何人提到勋贵武将都绕不过这几家,皇帝这么多年来也是多亏有这几位忠心扶持着才能与顾家相持不下。

而这突然之间,爆出前夜里劫持沈长缨,并且意图谋杀的人是傅容,这让人如何能信?如何能不吃惊?

有与这几家相互交好的官员望着芝兰玉树的傅容,忍不住出声:“侯爷是否有所误会,傅世子一向风光霁月,又与沈将军私交不错,他如何会知法犯法?是否有人栽赃陷害?”

这话引来一大片的附和声。

底下再道:“即便是有证人,那也不能说明凶手就是傅世子,倘若凑巧世子有别的缘因而随口扯下这个由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大家都混官场,彼此都会有需要两面三刀的时候。仅凭这个,委实也不能服众。

“这也正确,要说证据,那天夜里沈将军的护卫不是在东亭侯府被杀么?说起来,这个证据似乎的确更加直接。”

这时候冯少殷目光投向了顾廉。

顾廉瞬间成为视线焦点,而他眉头微皱,也看了眼冯少殷。

顾家早已经被杨肃连上过几次折子,都察院和大理寺也已经受理此案。即便知道这背后有人作祟,沈长缨也定然是惹到了麻烦人物,但因为晋王府步步紧逼,他们短时间内也只能先应付晋王府,而无暇去寻什么真凶。

顾廉是绝没有想到在这焦头烂额之间,晋王府竟然又会指控傅容是凶手——

因着吴侧妃一案,目光短浅的杨际已令他失去了耐心,可这种情况下,顾家又只能拖着杨际将这一条道走到黑。

在杨肃逐渐打开了局面的的情况下,这条路明显已经不是什么康庄大道了,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样一来,他就未免收敛锋芒,先低调再行事了。

自然谁也不会想到沈长缨会出这种事,而且事情还扯到了他身上。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杨肃凭着这件事,可以不依不饶与他死磕多年,他自然是不愿如此的。对那背后栽赃的人,他又何尝不想抓出来?

凌渊和沈长缨突然状告傅容,关键是还挑在了早朝上,他震惊之余也在警惕,唯恐这里头有猫腻,怕是引自己入坑的,因此没出声。而眼下冯少殷直接点了他的名,这就让他无从回避了。

他迅速地看了眼杨肃。

杨肃道:“是啊,冯世子不说小王倒是忘了,沈将军的护卫是在顾家后院被杀的,顾大人,你们顾家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压力瞬间就又回到了顾廉这里。

看似解除了危机,但让傅容见状,他却皱了眉,眼底情绪也起了些波涌。

顾廉有点牙痒。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他依然还是被动的,但他纵然还没有弄懂内情,此时此刻看到面前一唱一和的杨肃与冯少殷,也嗅出来了点阴谋的意味。

压力转到他这边意味着什么?他是被栽赃的,想要洗脱罪名,不让杨肃以此为把柄,他就得设法给自己洗冤。

而怎么做才能洗冤呢?自然只有揪出真凶这一条路!

所以杨肃他们这么一说,看似是听从了朝官们的解围,实际上却是顺水推舟把他给推到了阵前!

他能说什么?

拢手半晌,他沉气道:“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以他在利益场上纵横了近二十年的经验来看,杨肃他们这一着,倒不像是跟傅家做戏了,如果不是做戏,那么难道想谋杀沈长缨的真是傅容?

“我只管问顾大人要交代,没有高见。”

杨肃不假辞色,轻睨着面前的他。“都说不是凶手,那这事不就见鬼了?总不可能会是沈将军自行使下的苦肉计,就为了栽赃你们?

“就算是,那也得解释得了她是如何自御华林里一路杀出来的,你们说呢?”

众官原只当是普通的口角官司,听到御华林,便立刻陆陆续续地有倒吸冷气的声音来。

皇帝忍不住凝眉:“晋王放肆了!”

杨肃俯身:“父皇恕罪,儿臣这是为着皇室名誉以及父皇安危着想!

“昨夜里,长缨是实实在在从御华林内高手如林的战圈里冲出来的,他是大宁的忠臣良将,也是您的准儿媳妇,这背后凶手不但敢对她下手,而且还私下闯进御华林囚押她,这岂止是胆大包天,简直是存心将我皇家尊严践踏在脚底下!

“这次他针对的是长缨,谁知道他下次针对的会不会是是宫里的太后和娘娘们,甚至是太子殿下和父皇您呢?!”

皇帝微妙的心态,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这番话说得利索,但他的心也是在被刀子一下下的割着的,这个口口声声回避着要彻查真相的人,就是他以往当成了骨肉至亲敬奉着的“父皇”。

当然没有几个人能体会得到他此时的心情,但这话锋一转,在场不知道多少人后颈处竖起了汗毛!

什么人能在皇家别院动手?皇家别院什么时候禁卫松散到可以这般任人自由来去?

无数人凌乱地看向顾廉和傅容,已然察觉这不是一般的争锋了。

杨际悬着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虽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杨肃他这是要搞傅家,而且看起来皇帝还站在傅容那一边!

他看了眼顾廉,尝试着发了话:“晋王说的没错,事情都扯到了皇家别院,那此事是该重视。

“不过东亭侯府文官出身,别说没有资格趁夜进入皇家别院,就是有,也没有那么多武卫可供行事。

“再说了,顾家跟沈将军有什么矛盾?顾家当然是被冤枉的!倒是傅家几代勋贵,府里武卫众多,子弟又皆自幼习武,很有这个本钱。

“我看晋王有理有据,质疑得很有道理。”

皇帝面色难看,凉飕飕剜了他一眼。

傅容笑了一下。

杨际看向他:“你有话说?”

“无话可说。”傅容道,“既然扣了莫须有之罪,那就请皇上下旨,将罪臣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皇帝越发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他扭头看向长缨:“你除去几个人证,可还有别的证据?”

第361章 十日为限

长缨看到他这态度,替杨肃一阵心寒。她道:“皇上,傅家的老幼妇儒昨日突然出京了,傅家对外说是伴着老太太去庄子里散心,但却有人见到车队一路南下,不知道去了哪里?”

皇帝蹙眉:“傅家女眷出门的事傅容有跟朕过,不过是南下省亲,这条不算违纪。

“而且这也不能证明傅容就是凶手。既然护卫是死在顾家手上的,那就先把东亭侯府的嫌疑查清楚再说。”

“东亭侯固然要查,可是皇上,难道因为有了个东亭侯府,就可以把另外有嫌疑的人放过吗?

“当夜劫持我的人能准确地找到我枕骨上的旧伤,而我的旧伤,是四年前在通州受下的,这足能说明,先后两次谋害我的人是同一个。

“更巧的是,前夜里我逃脱束缚之后发现,我被劫持的地方,竟然是皇家位于城西北的别苑。

“皇上,王爷所言在情在理,这凶手竟然把您都给拖下水了,这案子难道还仅仅只是我个人的安危荣辱这么简单吗?

“傅容身担要职,而有人目睹,前夜里傅容与武宁侯分别之后,又直接去了宫中,可见皇上对傅容十分信任。

“有了皇上的信任,他就具备利用御华林行凶的条件,加上他前后言语矛盾,又早早的打发了家人出走,难道凭这些,臣还不能怀疑他心怀不轨吗?!”

长缨这话也算夹枪带棒了。

原先只是听说皇帝有把杨肃当垫脚石,为傅容铺路的意思,到底没有亲眼瞧见,可眼下皇帝的表现简直是坐实了他们手上掌握的信息。

昨夜里她去找过傅容,她和杨肃全都已经知道傅容是皇子,而且他们父子俩把杨肃置于何地也很明白了,皇帝倘若对杨肃尚有几分舔犊之情,便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替傅容说话。

既然如此,那么那块遮羞布又还有什么好挡上的?

殿里安静了下来。

傅容瞥了她一眼。

顾廉频频地望着他们,最终目光也锁定在她身上。

凶手是傅容,而囚住她的地点还在御华林,而她话里话外又总在影射皇帝信任傅容,这无论如何都不寻常!

再加上四年前——四年前的事情,作为当时还想着要打凌家主意的他当然听说过,武宁侯府的表姑娘失踪在通州,随后被接回来,却大病一场。

沈长缨这番话传递出来的信息太多也太重了,傅容是凶手,囚在了御华林,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跟傅容是一伙的?莫非皇帝想杀沈长缨?!

不光是他满腹的疑云,杨际也是,两人隔空对了个眼神,继续看向了双方。

“傅家几代都是朝中的大忠臣,傅容素来品性端正,又与你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谋杀你?”皇帝目光犀利,“你通篇都在危言耸听,又拿不出任何切实有力的证据,纵然你与晋王有婚约,朕也容不得你无端诬蔑,否则岂不是让满朝文武寒心?!”

“臣恳请不要忽视了王爷先前表述的重点,昨夜凶徒劫持我前往御华林,前阵子还出过景阳宫走水一事,近来宫中事故频频,令人十分担忧,也让人不由疑心凶徒劫持臣究竟是不是冲着皇上您来。

“臣身为禁军指挥使,担有防卫御驾圣躬之责,不敢不多心不重视!不管凶手是顾家还是傅家,都请皇上念在臣一片忠心份上,听从王爷上谏!”

皇帝脸色终于转成了青黑色!

反观傅容,倒是依旧沉着,不显山不露水。

荣胤道:“圣躬要紧,臣请皇上先下旨夺去傅家兵权,等真凶水落石出,倘若傅家真是冤枉,再归还重用也不迟。”

“臣附议大将军,”东阳伯道,“请皇上罢免傅家兵权,彻查沈将军被劫一案!”

“臣附议!”

凌渊与冯少殷均朗声附和。

傅容眯眼扫视着面前这一堆,扬唇道:“冯叔和荣叔好齐心,还有惜之,你们这是在恨我未曾点头答应辅佐晋王吧?可惜呀,你们就是下手再狠,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京师有名的翩翩贵公子不是白当的,即便心有疑惑,又有谁会那么快相信他真的就是凶手呢?

长缨看着傅容,也不能不承认他这话回得很有些手段。

如今他们联手已是明摆着的事情,单单针对他,在场人必定暗中揣测。

傅容这话不但是给出了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解释,同时也是在说给杨际听——

荣胤他们因为他“不答应辅佐晋王”而联手排挤,意思也就是说不肯站队杨肃,而这岂非正是杨际的机会?

她看向杨际,果然,他眉头微蹙正做出若有所思之态。

“既然傅世子也自称无辜,那么,看来凶手就只能是顾大人了。”杨肃道,“顾大人还有什么可替自己辩解的?”

顾廉再也避不过,他沉吟着往前走了两步,俯身说道:“圣上明鉴,臣也不知道谁是凶手,但臣确实是冤枉的。

“沈将军是即将过门的准晋王妃,是皇亲宗室,更是朝廷的怀远将军,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着灭族的风险对沈将军下手。”

“口说无凭,顾大人还得拿出证据来自证才是。”杨肃侧转身来面对他,“或者,顾大人有办法寻出真凶?”

顾廉这次竟没有再犹豫,他说道:“为了自证清白,臣愿意亲审此案,寻出真凶!”

杨际闻言,未免失声:“你……”

顾廉并未看他,而是目光坚定地投向了皇帝。

虽说晋王府今儿唱的这一出就是为着推他入这个坑,但能找出真凶来洗清污点他没理由不答应。

何况他背锅数日,在晋王府面前步步被动,已然十分憋屈,即便知道杨肃想利用他,可眼下他们都已经指出了真凶是谁,他又何妨顺水推舟一把?

“既然如此,儿臣奏请以十日为限!以顾大人的精明睿智,想必这个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十日之后,若是查不出真凶来,那顾大人就来担这个罪,想来也是没有意见的?”

皇帝原是还要再坚持的,听到他末尾这句,终是又抿紧了双唇。

顾廉拱手:“就以十日为限!十日之后,下官定当给皇上、王爷和沈将军,以及满朝文武一个说法!”

第362章 是父皇要儿臣的命

话到这里,竟是没有人再行反对,因为这个决策于三方都有益处,倘若顾廉能把真凶揪出来,那么他的冤情洗白了,而嫌疑人已经摆在眼前,就是傅容,顾廉要查得结果,必然会发现皇帝和傅容的秘密,如此则晋王府的人达到了目标。

而皇帝和傅容不愿被查出,就只能使劲捂着,若是捂住了,则顾廉获罪,有这么好的除去心腹大患的机会,皇帝又怎么会舍得拒绝?

因此他也闭口不严,这个十日为限的提议,竟在三方心照不宣的情形下,被默许执行了。

“既然顾爱卿有此决心,那就准了。”皇上看着下方,“十日之内,朕要拿到结果。若没有,那就只好顾爱卿来担这个罪责了!”

说完他站起来:“退朝!”

众臣三呼万岁,顾廉抬起身子,与人群里的傅容对视了一眼,持笏转了身。

杨际同样也看了眼傅容,而后又看向杨肃他们,抬步跟上。

长缨等到最后才与杨肃一道出宫,承天门下东阳伯他们也都在。

至此,第一步算是已经走出来,彼此立定议了几句,便就先散了。

东阳伯和荣胤都得去卫所,而凌渊需去给长缨办理调职的事,杨肃还得回王府布署防务。

长缨这边因为大婚临近,章程还在走,礼部还约了她议事,须得去过礼部衙门才能回府喘气。

皇帝回了乾清宫,刚坐下太监就禀“广威侯世子来了”。皇帝落座的姿势在半空停了半刻,随后才如常落到位上。

珠帘轻响,傅容走进来。

皇帝跟太监们摆了摆手,指着书案那头道:“坐。”又道:“吃什么茶?”

傅容站着,说道:“儿臣活不了几日了,能坐下来陪父皇说说话就已经知足。”

“这是什么话?”皇帝眉头蹙了蹙,“举朝之上,谁敢越过朕要你的命?”

“朝上是无人敢,可若是父皇要儿臣的命,儿臣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皇帝顿了下,语气放得温软:“你怪父皇今日没跟跟沈璎顶到底?”

“不敢,事情本来就是儿臣做的,沈璎是子澶的未婚妻,您的儿媳妇,您不帮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我母亲可不像子澶的母亲,陪伴了父皇那么长时间。”

“越说越不像话了!”皇帝沉声睨了他一眼。

傅容不再言语。

皇帝站起来,叹息道:“傻孩子,难得今日顾家肯往这坑里头钻,父皇怎么可能将他放过?

“子澶他们虽然咄咄逼人,也知道了你的身份,但他们没有证据,拿你毫无办法。

“就算是顾家接手了,只要咱们自己不说,他们不可能会揪得住你的把柄。”

“父皇真的就这么有把握?”

“此事你做的滴水不漏,当夜若不是荣胤寻到,凌渊他们定然至死都想不到她会藏在那里。虽说她是自御华林逃出来,可终究也只有她一面之辞,皇儿不必担心,子澶与东宫势同水火,这回且让他们先斗斗也好。”

傅容苦笑了一下,说道:“今日朝上沈璎只差没直接点明我就是皇子了,父皇觉得,我这身份真的还能瞒很久吗?”

皇帝踱步:“能瞒一时,便对咱们有利一时。”

“可我却觉得,倒不如此时公开身份让我认祖归宗。”

“此刻?”

皇帝转身:“那怎么行?”

“儿臣成了皇子,不是更可以光明正大地辅佐父皇了么?”傅容也走过去,“父皇也不能保证顾廉一定不会找到把柄。

“万一找到了,又或者是让凌渊他们找到机会把我的身世透露给顾家,那时候我们就被动了。不光是儿臣活不成,就连父皇也还要损失一个傅家。”

皇帝没有说话。

“父皇就忍心看着儿臣被他们逼上绝路吗?”

“不见得会如此。”

“我也希望不会如此。可我始终是要认祖归宗的不是吗?我是皇家血脉,怎可流落民间?”

皇帝道:“可此时突然宣布你是皇子,名不正言不顺,也很容易使顾家借机大作文章。”

他转过身来:“你不要着急,父皇都是在给你铺路,辽东那边安定下来,到时候朕就会让子澶去镇守辽东,介时京城是你的天下,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建立口碑。”

他拍起他的肩膀:“我们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

傅容原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俯身行了一礼。

皇帝道:“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说来也就十日,十日之后,顾廉即便不提头来见,也得给朕个交代。”

傅容又站了会儿,道:“儿臣告退。”

皇帝顺手将桌上一罐没来得及喝的茶塞给他。

珠帘又响,许久才安静下来。

皇帝收回目光,目光复杂地坐回榻上。

太监刘童走上来,透过窗户望着傅容背影,道:“顾家当真不会抓到把柄么?”

皇帝侧歪在炕桌上,锁着眉头说道:“不确定。”

刘童微怔:“那皇上方才——”

“但凡只要有丁点拉顾家下马的可能,朕都不能放过,你不知道么?”皇帝道。

“可倘若有闪失,回头损失的可就是世子,咱们护了世子这么多年……”

皇帝瞅了一眼他:“生在皇家,哪有那么多自由?不是在这里丢胳膊,就是在那里断腿。

“朕当年没曾经历过夺嫡,可是上位顺利的代价却是要被后戚拿捏在手里,在这宫闱里,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自己一定能得善终?

“顾家这心腹大患不除,他便是能够恢复身份,也不过是给朝局添乱而已。”

刘童也沉默起来。随后他道:“那晋王府的大婚?”

皇帝望着前方,缓缓又道:“接着往下办。”

……

傅容出承天门时正碰上与沈长缨一道出衙门的礼部侍郎。

彼此略站站,长缨往前走了,傅容也径直回了府。

傅颖紧跟着走进,看到他脸色也沉默下来。

傅容站了片刻,说道:“说正事吧。”

傅颖颌首:“老太太他们已经在庄子里住下了,暂且南下怕是不行,盯的人太多了。然后敏哥儿方才回来问我,晋王府弹骇你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想好回头他们回来,该怎么应付。但我觉得,这件事迟早会瞒不住的。一旦老太太知晓,定然会返回府里质问咱们。”

第363章 可悲的是我们

傅容没有吭声。

傅颖道:“顾家当日因两个护卫而背了锅,今日半推半就被晋王府诱进坑中,又立下了军令状,是绝不会手软的了。

“皇上又默许他们如此行事,也不知道对大哥有没什么安排?”

“拿掉顾家是他毕生夙愿,他忍辱负重多年,杨肃张嘴给顾家施压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傅容道。

“靠他是没有用的,贻安,我们只能靠自己。方才我看到沈璎和礼部官员在一起,可见他还是想凭这门婚事稳住杨肃的。

“他并非铁了心要立我为皇储,所以杨际于我而言反倒那么重要,但杨肃不除,我们终究不稳当。

“虽说我们有足够信心顾家会拿不到我的把柄,可我也不能让他们先发现我的秘密然后陷入被动。

“宫里已经想灭顾家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有这样的机会,他不会管我是什么处境的。

“对他来说,反正事情已经很糟糕了,晋王府与凌冯荣几家也已经团结起来了,他不会再花心思护我,而宁愿放任东宫跟杨肃去争,他再从中渔利。”

傅颖掩不住担忧:“他这是在玩火。”

“何偿不是?”傅容冷笑,“但于一个执念到了极致的人而言,大约明知是玩火也是不会放手的,就好比我。

“顾家已然奉旨追查真凶,再过不久,杨肃定然会引导线索给他,顾家和杨际的确是宿敌,但在这件事上,也一定会形成默契。

“那个时候,形势就压根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了。”

傅颖皱紧眉头:“介时将后患无穷。”

“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都已经在幕后躲了半辈子,介时再推锅给我们这些皇子,推给顾家和凌家,自有人会替他把口水喷向我们。”

傅容在窗前站定,望着院里几只啄食的飞鸟:“可悲的是我们,明知前路白骨累累,却还不能不前行。”

傅颖沉吟:“那如今怎么办?”

傅容缓声道:“必须赶在顾家发难之前公开我的皇子身份,不然我太被动了。

“既然杨肃他们处心积虑要让我暴露,那么这一切不如由我自己来!

“我得堂堂正正地回到杨家,若是等他们来揭发,傅家就完了,他们会连同傅家一起毁掉的。”

“皇上不答应怎么办?”

傅容扬起一抹冰冷浅笑来:“他会答应的。”

……

变故少不了在朝野引起轰动,顾廉下了朝,被冯素直接请到了东宫。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回到顾家,府里清客们早已经迎上来了。

顾哲听到他回来,又着人传他到房里相见,听完经过,顾哲沉默良久,说道:“始料未及。”

的确是始料未及,原以为勋贵之间固若金汤,谁能料到他们一夕之间也会崩裂?关键是这一崩裂,还把顾家给卷了进去,就连想来个坐山观虎斗也是不成。

“先把这个中缘由弄清楚,严查傅容。”顾哲道,“再盯紧乾清宫,切记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

长缨与傅容那一瞥过后,也回了府。

杨肃着佟琪来强迫她回房歇息,还送来了一篮子柑橘。

随后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无外乎是问今日朝中的事情,还有傅容,长缨应付了几轮,后来就交代给紫缃了。

杨肃也马不停蹄召集了几个心腹幕僚在承运殿议事,听佟琪回来说明经过,又提到礼部那边送来的大婚章程,神色又变莫测了些。

“王爷,宫里来人,皇上传您进宫叙话。此外,一刻钟前,傅容自乾清宫出来了。”

刚把佟琪打发出去,管速即来禀道。

杨肃想了下,微抻身然后站起来:“把徽州送来的柑橘也装上一篮子,我带进宫给皇上尝尝鲜。”

长缨小歇了会儿起来,凌渊就让郭蛟把调令送到她手里来了。

此番去的仍是吉山营,这样更好,之前在卫所里所做的铺设也还能延用,更别说那里还有两个当初她挑出来的军头。

不过这事终究还是惊动了宫里,郭蛟说兵部在签调令的时候乾清宫的刘童后脚就到了兵部衙门,好在是郭蛟催着不明真相的侍郎快手行事落了大印,这才没出什么事儿。

长缨不敢怠慢,当即就凭着调令前往吉山卫先报了到,如此即便是皇帝要阻止也有了难度,他总不可能突然间插手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正常的委任。

何况,大婚事宜他还在授意礼部照常进行,可见暂且还不想跟杨肃撕破脸,所以只要成功调走了,他再想找机会拿捏她,就不会那么容易。

杨肃虽然只给顾廉十日时间,但短短十日,从下朝那刻起就时刻充满了危机四伏的意味。

大事上基本杨肃和凌渊他们会拿主意,决策方面她固然可以不参与,却绝不能不知情,因此手头事办好,她还得去王府看看。

回府刚跨进门,泛珠就在门下说徐将军来了。

她稍顿之后快步进门,果见徐澜正坐在小花厅里等她。

徐澜站起来,信步迎到门下,看了看她,浅笑轻语:“听说又调回吉山卫了。这是功成身退?”

“是无奈为之才是。”长缨苦笑说。

徐澜也没有再往下问。

长缨望着他,说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昨夜里杨肃和凌渊已经去找过他,既然他来了,那么应该不会是为别的事情。

徐澜有一阵没有开口。随后才道:“听说已经找到了凶手?”

长缨点头。

徐澜望着地下,随后自怀里取出两张纸:“这里是家父自辽东获知的一些信息,也许你们会用得到。”

长缨接过来,看到一半已经忍不住抬起头:“皇上想打辽王府的主意?!”

徐澜未置可否,说道:“家父奉旨前往辽东,而后又调了我进京任职,看到这个,想必你也能猜出来他担着什么样的使命。

“长缨,眼下的事情恕我还不能参与,但是我能帮到的地方,一定会帮你。”

长缨看了他足有半晌,双手仿佛不堪承受纸张的重量,垂了下来。

既然徐耀身负重要使命,那么徐澜与母亲妹妹的进京就意味着被当成质子了,这也正合了她早前的猜测,徐耀去辽东果然是有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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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他再也不会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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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缨收到好信纸,说道:“这让我怎么谢你?”

“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谢我的。收藏本站”徐澜微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你有事情,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做点什么。”

长缨知道他的心思,好在他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

她问道:“那徐伯母知道么?”

“知道。昨夜里王爷和侯爷到府她就起来了,你出事她也很担心。今早上我跟她商议过,她很支持我。”

徐澜勉力地露出自如的神情。

事实上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徐夫人并不赞成,因为一旦让皇帝察觉,徐家便少不得被牵连。

但这一次他为自己坚持了,虽然是悬着一颗心,但终归是高兴的,仿佛跟在湖州时未能勇猛向前的自己而证明了一把。

“我府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他站起身来。

长缨把他送到府门外,目送着他身影渐渐淡去。

……

虽说朝政之事不敢随意宣扬,可朝上不过是洒出了几个风声,一个晌午的时间,诸多传言就已经在街头巷尾生起来了。

杨肃换了个衣裳的当口,谢蓬带来的几处消息把腾骧卫指挥使被劫持的事情就推向了风口浪尖,腾骧四卫乃禁军中的禁军,负责着宫城的安危,指挥使都有人敢打主意,那此人什么居心不可小觑。

历来百姓虽然不满朝廷官府者也有之,但动摇到皇权,天下大乱,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街头巷尾便对这幕后凶手口诛笔伐,戾声斥骂起来。

杨肃到了乾清宫,皇帝盘腿坐在窗下榻上,面前摆着几本折子,神色看上去已经是难以掩饰的抑郁。

“父皇。”杨肃如常地行了礼,而后接过太监手里的提篮亲手奉上:“霍家帐上昨日新送来些柑橘,倒是窖藏得极甜美,儿臣带给父皇尝尝。”

这语气亲近又恭顺,跟平常那个“恃宠而骄”的五皇子毫无两样。

皇帝望着他:“状告傅容的事,为何不事先告诉朕?”

“儿臣也是忧急过甚,深恐拖下去危及父皇,还望父皇恕罪。”

“可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就在朝上信口胡说,这要是老臣们联合起来反抗,你该如何是好!”

杨肃抬头:“父皇放心,在朝老臣们也得听凭结果才能反抗,更何况,儿臣的作为得到了凌家冯家和荣家的支持。

“他们几家都是朝中有威望的世家,也是父皇身边的股肱之臣,有他们相扶,父皇大可安心。”

皇帝一时未语。

杨肃怡然拿起一只橘子,剥开皮道:“这南边的橘子很是甘甜,父皇尝尝。”

他从前因着皇帝纵容,私下里也这般随意无拘,此刻做起来倒也不显突兀。但皇帝却分不清他这是真没往心里去,还是在跟他示威。

他接了橘子,说道:“你向来孝顺,今日所做所为却让父皇吃了一惊,是不是有人挑唆过你什么?”

“父皇多虑,儿臣实在是因为惦记着父皇,才出下策。

“眼看着离大婚之期不足一月,这当口长缨出事,看着挺像是有人要给下马威似的。

“傅容虽然证据不足,但这傅家手握重兵,广威侯亲自坐镇西蜀,我曾经示好过傅容但却失败,我想一旦他这里有闪失,或与东宫勾结,那父皇可就被动了。

“是以儿臣也不能不谨慎行事,让顾家去查傅容,是极好的安排。”

皇帝道:“傅家若是有二心,你在东宁卫三年,他们会不告知顾家?校场擂台,傅容也曾站出来帮你们解围。

“反倒是顾家,倘若这个时候沈长缨有事,你跟凌家的关系或不会再那么牢靠,他们才是受益者。”

杨肃略沉吟:“不知父皇有何示下?”

皇帝把橘子分瓣摆在桌面上,说道:“要想服众,那就在顾家查傅容的同时,也让傅容去查顾廉。”

杨肃目光与皇帝抬起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那晶亮而带着风霜的双眼底下,藏着一眼难见底的莫测。

杨肃屏息半晌,缓缓笑起来:“父皇圣明。”

皇帝扬眉:“你来上折子请奏。”

杨肃扶着下巴默语。

“怎么,不肯?”

杨肃笑了下:“顾家若是知道儿臣这般两面三刀,对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处。父皇既然目的是在顾家,那这任务交给儿臣不就行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顾家拖上贼船,傅容若是奉命反查顾家,那顾家必定恼羞成怒,觉得自己成了傻子,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他极有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干脆拉上傅家联手。

杨际的劲敌是他有了正经王爵的杨肃,傅容的最大威胁也是他杨肃,这种情况下,顾家与傅家说明利害,合起来那还得了?

皇帝这么做,无非是搅局罢了。

顾家若真恼羞成怒跟傅容联合,先把晋王府灭了,对他皇帝来说,也算除去个心腹大患。

不过他还不至于当真冒这个险,他眼下搅局的目的,更可能的是想逼着他当场把傅容就是五皇子的事情说出口,再把背后说出真相给他的人交代出来。

杨肃不上当,他已经绝不会再上当。

他站起来,再道:“父皇放心,倘若凶手是顾家,儿臣就灭他一家!倘若除了顾家还有傅家,那儿臣就两家全给灭了,定让父皇对儿臣这十二年的厚望不至落空。”

皇帝面色如霜,望着他转身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了,才想起自己竟忘了斥责他无礼。

……

杨肃回到王府,正好太监准备传饭。

他坐下道:“拿点酒来。”

太监便去取了酒。

刚上桌,长缨来了。她问:“怎么喝上了?”

杨肃拉着她坐下吃饭,闷不吭声将她碗里堆成山,也给她斟了一杯酒。

一碗饭吃完,他把酒杯端起来,说道:“你是对的。过去那多年我以为的骨肉之情都不是真的,皇家果然没有什么父母兄弟,只有君臣权威。

“他或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我掩护傅容,但最起码,他的确不是因为我是他儿子才疼我,他不过是看中了我还有几分用处。”

第365章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长缨抬头。

杨肃扶着酒杯,说道:“我现在想,如果我是个碌碌无为之辈,是不是还好一点。就如同魏王楚王,又或者是宫中尚且年幼的那些皇子。

“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所以才被器重,否则抛却在外不闻不问,这多么可悲。”

长缨在京师时间久,宫闱里这些事比他看得多,因此尚能保持平静。

她给他添了一筷子鱼肉,又举勺喂了他一勺鸡茸羹。

杨肃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手坚持斟酒。“他传我进宫,竟是让我上折子请奏傅容反查顾家。

“他这是完全已经不顾后果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怎么配统率百官?难道为君者不该是以子民安康为先,以社稷安稳为重么?”

长缨顿住。

杨肃低哂:“我就在想,他为着个顾家如鲠在喉寝食难安,难道除去了顾家,当真就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吗?多少人排在顾家后头等到瓜分朝堂,他不应该不明白。”

长缨想起前世,凌家和霍家都被灭了,顾家是倒漕运司的案子上,可这世里漕运司因为她而引起的一系列变故,世事早已不同从前。

她说道:“若是如此,反倒简单了。宫里这边可以先不管,咱们争取尽快把傅容拿下,一切又可以回到正轨。”

“怕的是没那么容易拿下来。”杨肃把酒喝了。接着道:“傅容肯定明白他眼下不适合再藏在暗处,他会想尽办法恢复身份。

“不管怎么说,宫里对他还是重视些的,若是赶在顾家查得线索之前让他得逞了,那么对我们的制约就大了。”

长缨吃了口饭,而后把徐澜给的那封信笺递给他。“徐澜来找过我了。宫里在辽东有准备。”

杨肃接来看过,神色也骤然变了变。“徐耀去辽东是为拿辽王府的把柄?他想除掉辽王府?”

“辽王府历代镇守辽东,虽然没露出什么逆象,但辽王府这两代历精图治,才过世未久的老辽王妃更是个女中英才,在她治理下的辽王府不但兵强马壮,而且占据地势便利,辽东已然富得流油。为宫中所忌惮,也不算奇怪。”长缨想到徐澜,幽幽说。

杨肃放下信笺,沉凝了一会儿道:“辽王府兵力不弱,是该防治。从吴侧妃和高家的事情傅容了如指掌看来,只怕背后这些瞒着我的事情,傅容统统知道。

“所以这件事傅容也应该知情,搞不好这还会是他的一步暗棋,——佟琪!”

佟琪迈步进来。

“让秦陆他们到前殿等我。”

说完他仰脖把酒喝下,看回长缨,只觉灯下的她看起来纤细柔弱,又想起送信来的徐澜,心里有些虚空。

“秦大人他们都在书房了。”佟琪来说。

杨肃收敛心神,轻拍拍长缨肩膀站起来:“你慢慢吃,我去议会事。”

长缨吃疼,肩膀不觉往下闪避。

“怎么了?”他连忙停下。

“无妨。”她吸了口气,“是前夜里受过的伤。”

杨肃才想起来至今还没有传梁凤好好给她医过伤,心里暗道了声“该死”,忍不住温声致歉:“你别怪我,这两天我是真忙糊涂了。”一面又传人去喊梁凤。

直起身后他又从后面抱了她一下,说道:“我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以后你有什么就直接说给我听,千万不要生我的闷气撇下我,如果霍家也帮着宫里瞒我,那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了。”

长缨原本无事,倒猛地被他招出一番情绪来,她说道:“你去吧,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杨肃脸挨着她的脸,听了这话,终是敌不过心头意动,侧首吻了吻她,又觉不满足,把她的脸掰过来,将那柔软红唇吻住,抱着狠狠汲取了一回才心安。

男人的雄浑太具有侵略性,长缨被他紧紧箍着,由着心头砰砰乱跳,倒是也没有推他。

杨肃看着梁凤和梁小卿来了,交代了几句,这才出门。

长缨说了大概伤处,又简述了情形,梁凤当下将药配好,不便亲自上药,便嘱了梁小卿过来。

梁小卿解开她衣领,便呀了一声。

长缨扭了扭头,梁小卿看了眼她,忍着没说话,只把领子固定好,而后拿纱布沾水洗去上头的血渍药渍,清理干净后才又挑起调好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她伤口周围。

伤口其实已经化脓了,梁小卿给她上过不少次药,这次见她还是不吭声,不由觑她:“你要是疼,可以喊出来,我不会那么多嘴说出去的。”

长缨没理会,空着的右手仍拿起牙箸来吃饭。

唇上还火辣辣的,心里很柔软,原来她已经有些贪恋起他的痴缠。可是眼下这片刻的温存都似是奢侈。

分封出去的皇亲多是终身不得回朝,有奉旨回朝这样的特例的也不多,她想起前世里辽王是曾经回过朝的,不但回朝,还带来了许多骏马财物,而且也平安回到了辽东。

她不知道辽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回京的,是因为皇帝有这个意思?还是因为傅容或杨际有这个意思?更或者又是杨肃有这个意思?

她希望是杨肃。

因为如今围在晋王府身边的兵力虽多,但是凌家冯家和荣家的势力都在京畿,而傅家却在左军都督府,一旦真到了起事那步,傅家必然会在川蜀施压。

这是很不利的,而若辽王府也被傅容控制,那么介时腹背受敌,反倒是晋王府成了笼中兽了。

“一个姑娘家,身上居然这么多伤疤。”

身后梁小卿打断了她的忧思,她低头吃了口饭,依旧没有接话。

梁小卿看她充耳不闻,默默翻了个白眼。但目光看到她后背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她又把那白眼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梁绾身上很完整,她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也很温柔温顺,可是她不能像沈长缨一样单挑八匹恶狼,不能把杨肃一举推到五城衙门总都督的位上,也不能在杨肃前进路上替他排忧解难。

梁绾远远得不到沈长缨所能得到的这么多的仰望。

她替长缨把药仔细上完好,而后将她衣领又恢复原样,坐下来给她装口服用药。

长缨道:“多给我点口服的,我没时间按时换药。”

杨肃与秦陆他们此刻必然是在分析辽东的事,眼下她可以不着急过去,但接下来她也注定没什么时间顾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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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何必舍近求远?

梁小卿道:“口服药怎么能代替伤药?你必须按时换药。”

长缨觉得她今日格外聒噪。

她道:“你又想出什么夭蛾子?”

梁小卿愣了下,旋即脸胀得通红,怒意也上来了。

她哪里是想出什么夭蛾子?她哪里还敢出什么夭蛾子?她不过是不争气地对她有了改观,她就不能是站在医者的角度纯粹为她好吗?什么白眼狼逻辑!

她啪地把药瓶放到桌上,板脸道:“既然你说我是有目的的,那我就有目的好了。我问你,当初在荣家,你让我救你姐姐,说只要能保住她无事,就欠我们一个人情,你还记不记得?”

长缨瞥了她一眼:“你想怎么样?”

梁小卿呲牙:“我要你记着!”

长缨盯着她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

顾廉来到上房的时候,顾哲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帘子响他就睁开了眼睛。

顾廉坐下来:“傅容果然有些问题,除去晋王府所说的线索,儿子又查到,他在吴侧妃的事上也有影子,去年春上,他奉命去大同办差,结果据查他去过辽东。且高家的金器铺子,早在开铺之初,傅容就曾经光顾过。”

顾哲浑浊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停滞,他缓声道:“这么说来,吴侧妃一案是傅容在背后下手?”

“至少有他参与。但他参与了,事后却没有露出丝毫马脚。”顾廉不觉又往前倾了倾身,“加上沈长缨说她前夜里被拘之处是在御华林,儿子总有种感觉,傅容跟宫里只怕有不便深究的关系。”

顾哲顿了下,喟然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晋王府能一夕之间集结到冯家荣家与宫里唱对台戏,一定是牵扯到什么共同的瓜葛。

“仔细想想,凌冯荣三家在凌晏在世时是结拜之交,沈长缨是晋王的未婚妻,又是凌家的内侄女,且还因为凌晏而外逃了三年。

“这么说起来,能够把他们几个拉到一起的多半就是当年凌晏的死因了。

“沈长缨又说劫持她的人确知她四年前的旧伤,所以,傅容很可能跟四年前凌晏的死因有关。”

顾廉沉吟:“四年前傅容不过十七八岁,跟凌晏是两辈人,他杀凌晏作甚?”

顾哲想了想,再道:“事情发生在东宫詹事府动荡之后,通州有个钱家,当时被东宫执意杀尽,如果傅容奉命在通州暗中监视钱家受惩,而与正好在通州的凌晏与沈长缨撞上,也许就说得通了。”

“若是这样,晋王则没必要与宫里唱反调,无论如何,傅容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父子巩固皇权。”

“所以才反常。”顾哲道,“晋王跟宫里唱反调,只能说明一件事,傅容的存在,使他们父子间有了龃龉,而不全是因为凌晏。”

顾廉恍然顿悟,想了下然后道:“一个勋贵绝不会轻易令得他们父子产生龃龉,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阻碍,——儿子这就去彻查这件事!”

“不。”顾哲道,“这个时候,你应该直接去找晋王。”

顾廉眉头微蹙。

顾哲抚着胸咳嗽了两声,匀气道:“局势不等人,晋王已经递了台阶,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

长缨去到前殿,杨肃与幕僚们都在,谈话显然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

秦陆与朱延亭坐在左右椅上,张吟凤在帘栊下站着,周漫生在焚香,每个人神情都颇为凝重,王位上坐着的杨肃背抵椅背,两条腿交叠在条案上,神情平静,但也谈不上轻松。

看到长缨进来,在场几个人均纷纷起身,恭身而立。

杨肃把腿收回来,道:“方才议的事情,都回去好好想想。明早拿出详细章程来。”

秦陆等人纷纷称是退去。

长缨目送他们走后,坐下来:“怎么样”

“徐澜给的消息很及时,原来辽王府已经与徐耀有过好几次摩擦。

“辽王府的家将被徐耀参倒了三个,近期徐耀辖下的戚山卫频频在王府周围活动,另又在王府辖内的矿地设立路卡,似专跟辽王府过不去。

“辽王太妃薨逝之后,兵力本就分散了,这一代的辽王杨瞻上位时又经历过一番波折,此时也正是急需稳定民心之时,宫里做出这样的动作,应该意在驯服辽王府。

“从傅容给你提供吴侧妃与高家的线索来看,辽王府这边应该都是傅容在筹谋,而刚好在徐耀上任未久,傅容就去过辽东,所以我应该没有猜错,辽王府是他们的一步暗棋。

“方才我已经派了探子前往辽东,倘若消息准确,我打算回头直接跟辽王府联系,截傅容的胡。就是不成,至少也不能让他成为我的敌人。

“此外既然有这个前提,那么我决定尽早去找顾廉,没法儿等下去了,因为我们目前并不知道傅家究竟做了些什么准备。”

长缨道:“你打算跟顾家联手”

杨肃看了眼她:“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我不介意。”

长缨未置可否。眼下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虽然跟顾家联手必有后患,但朝堂弄权,谁又能说谁是永远的敌人呢

杨肃留长缨喝了茶,而后送她回了沈家。

归来时秦陆在廊下等待,手里还拿着张书笺:“昨日让查的贞安侯府谢蓬查出来了,王爷不在,他赶着出门,把这个留了下来。”

杨肃接过来,看完皱了下眉头,而后压在书案下。

翌日早饭后正要幕僚们到前殿,佟琪快步进来:“顾廉送拜帖来了!说是要亲自过来拜访!”

杨肃在廊下顿步,接了拜帖看过,即道:“去回话,就说本王在王府里,恭候顾大人大驾!”

……

大宁在之前几代皆无皇子公主不尚朝中高官世家的规矩,因此顾家在顾皇后之前本就是朝中世家,成为国丈之后才被加降等袭爵的东亭侯。

顾廉到达王府之后,正与屋里人议事的傅容就收到了消息。

“动作不慢。”他凛目道。看了眼面前几个人,他站起身:“更衣,进宫。”

第367章 他已经变了

王府水榭里,露台上茶香四溢,水岸杨柳与桃花相映成画。

侍卫在岸上远远站着,杨肃与顾廉在湖心相对而坐,气氛静下来已经有一刻钟之久。

有燕子贴着水面飞过,顾廉扶杯打断了这股宁静:“如果说当年钱家和卢家是傅容负责的,那为何傅容又会与凌晏遇上凌晏的死,究竟怎么回事,还请王爷直言。”

杨肃勾唇:“顾大人直到今日才来寻本王,定然也是已经有所收获。大人不妨先说说你查到了哪里”

顾廉撑膝,说道:“王爷这些年在外历练,见识手段都超人一等,让人钦佩。”

“只可惜本王遇到的是顾大人,有顾大人的老练在前,本王哪里敢称什么见识手段”

顾廉微顿,执壶给杨肃添起了茶:“傅容年少英材,历来颇得皇上喜爱,按说以沈将军与王爷的关系,不该有他挟持沈将军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次不但是挟持,且还试图谋杀,难不成,是皇上忌惮沈将军背后的凌家,所以出此下策”

佟琪这时候在栈道上轻咳,得到允许后过来弯腰耳语了几句。

杨肃听完沉思了会儿,挥退他之后往对面看去:“顾大人年岁长我与傅容许多,也是个老燕京人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广威侯昔年生长子傅容时,曾经遭遇难关,傅容出生时一度传出夭折的消息”

顾廉神色微顿,随后撩眼:“听说过,但后来听说又活过来了。正因为这一劫,所以傅容颇得他们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

杨肃道:“可是傅家那个孩子,是真的夭折了。”

说着他拿出张纸推向对面:“照这个地址去找,傅家坟园东面凤凰树下有座小坟,上面刻着傅家第十一代孙。但你查遍傅家十一代所有子孙,不会有这个人存在,包括他们家族谱上也没有。唯独对得上号的,就是广威侯原配生的这个儿子。”

顾廉也算是老练圆滑,今日来前也作好了准备,此刻听到这里,也仍是禁不住神色恍惚。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杨肃扬眉:“昨日朝上沈将军已经透露过很多事情,顾大人如今想必已经知悉,皇上为什么要对沈将军下手了吧”

顾廉到底见惯风浪,虽是这样震惊的消息,他也很快地恢复了淡定。略凝神,他说道:“王爷拥有如此重要的把柄,若是想除去傅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杨肃笑道:“这么刺激的事情,怎么能不邀上我太子哥哥和顾大人一起”

顾廉也笑了下。

……

傅容隔着龙涎香的烟雾望着皇帝,窗外阳光明媚,深殿里两个人神情却不甚明朗。

“你是说杨肃要跟顾廉合谋”皇帝缓慢的语气里透着寒意,“顾廉即便是去到晋王府,也不能表示他们就联手,顾家是条毒蛇,咬上就甩不掉,杨肃不会不知道!”

“可是子澶手上如今有兵权,他不像父皇,父皇想跟顾家来硬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勋贵们不会附和,日前荣胤的态度就是例子。

“可凌冯荣三家已经明言给晋王府撑腰,只要顾家敢妄动,那几家手上几万兵马可立时揭竿而起。”

傅容将手里卷宗递过去:“这是儿臣掌握到的三家最新的动向。荣胤于上月就已经开始在卫所调整兵阵,带领徐澜等将领一道参研攻守方略。可见在我们向沈长缨动手之前,他就已经在做准备。而这个徐澜,就是徐耀的儿子。”

皇帝看完,怒意已经浮上来:“你是说,荣胤他们要撺掇杨肃起兵!”

“沈缨和凌家要报仇,荣胤和冯家与凌家又共进退,子澶在京外多年,哪里能如他们这般老谋深算

“尤其当他们猜知了儿臣身世,恰好可以以储位危机挑拨子澶,有了子澶这个正经的皇子为幌子,他们以肃正皇室血统为名杀死儿臣灭掉傅家,再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名正言顺了。”

傅家说到这里顿一顿,又接着道:“顾家为什么要死顶着东宫不放是因为他们知道太子不占着东宫,来日等父皇占据赢面,他们则必死无疑。

“简言之他们怕的还是君为臣纲四字,倘若能与晋王府联手,除去了我这个隐患之后,要挟制住父皇何等容易

“到那时候,虽然晋王府势力强,但他们也不必再顾及父皇,而谁又敢肯定杨肃一定会赢呢倘若杨肃败了,这江山,可就妥妥地要改姓顾了。”

桌面传来啪地一声,皇帝一掌拍在桌上,杯盘折子所有的东西全都跳起来。

皇帝站起来,望着半启的窗外刺目的阳光。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气,不能抑制地从身躯和四肢蹿向心口,又从心口急速地冲向脑门。

没有任何事情比皇位传承受到威胁更令人愤怒,傅容或许是危言耸听,但也不乏有这种可能。

他想起杨肃在湖州时对执意要娶沈长缨的态度,当时他未强制他如何,不过是想着他回京之后深入朝堂,会明白他的执着有多么幼稚。

在知道他在沈长缨手里栽了跟头时,他一度放了心,却没有想到沈长缨会主动找到他,还会以拼命的方式替他拿下五城兵马司。

他一头栽进了沈长缨的温柔乡,沈长缨说的话,他还有什么不会听呢

更何况傅容的提前暴露,还是因为她和荣胤!

从杨肃十岁起,他就只给他树立一个目标,那就是让他帮着干掉顾家,前十二年他都很让他满意,可如今顾廉登门晋王府,这就说明他已经变了。

他在原地转身,逆光望着傅容:“你想公开身世”

傅容扶桌站起来:“时至如今,父皇不觉得让儿臣公开身份,才是唯一最有利的出路么

“保住儿臣,父皇的安全才会有更多的保障,而眼下保住儿臣的唯一办法,就是公开我的身世,让儿臣能够像杨肃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宫中,以皇子的身份保护父皇,和杨家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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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父皇玩不起

皇帝负手立着,神色凝重阴沉。

“我们还没有做过一点铺垫,直接公开你的皇子身份只会适得其反。”

“父皇该当机利断才是!”傅容直身,“顾廉已经去了王府,即便是我们不主动,回头顾廉也会揭露儿臣。

“我们先下旨诏告天下,他们便只能以儿臣挟持沈长缨为由来对付我,那样总归可以保存一部分实力!”

皇帝心里那股气早就化成了火。

他挑不出来傅容这话有什么错,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精确地衡量出得失,但下意识地就是觉得不稳当。

倘若不出意外,他是打算等杨肃帮着收拾完顾家之后,把杨肃打发去接替辽王府,然后再铺垫傅容恢复身份。

事出突然,贸然多出个皇子来,眼下矛盾只会更加被激化。

杨肃这边就别提了,杨际手上掌着漕运,便抓紧了南北商贸命脉,且水师营还有数万兵马,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起头另一个都不会闲着,未来的乱象可以预见。

“这是饮鸠止渴。”他说道。

“那父皇莫非还想玩平衡不成?”

傅容再上前一步,言语里已不见恭敬。“父皇玩不起,你若是玩得起,早在立储之前,你就不会被顾哲逼得低头妥协。

“眼下我们兄弟三个,哪个不比父皇强?你谁也掌控不住,谁又甘心受你掌控?”

“你大胆!”

皇帝恍若被当胸戳了一剑,脸庞有些扭曲。

“父皇执意不肯认我,我只好大胆一点。”

皇帝有些心慌。

他原本以为自己操控着全局,没有想到半路会出意外,沈长缨一露面,似乎就推着他一步步往死胡同里走了。

他知道傅容想要什么,也知道杨肃想要什么,他这三个儿子皆如狼似虎,隐隐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你想如何大胆?!”

“辽王府内已经有儿臣的人,只要儿臣在京师恢复名姓,东北的辽王府,以及左军都督府都会呼应儿臣。”

“你难不成是想逼宫?!”

“儿臣不敢。儿臣只想认祖归宗。”

傅容捋捋袖子,将手里的笔塞给他:“恭请父皇降旨!”

皇帝脸色铁青,倏而唤道:“侍卫何在?!”

“侍卫不在。难道父皇忘了,打从多年前你认了我之后起,但凡我在宫中,为防泄密,侍卫与宫人都得退避三舍?”

皇帝退后半步。

傅容则上前一步,牢牢握住他执笔的手,伸到纸面上!

……

王府这边,杨肃已经让人撤了茶盘,上了酒菜。

“傅容眼下破局的唯一出路便是公布皇子身份,但皇上未必会肯。”顾廉道,“宫里若不肯,要傅容伏罪不会太难。

“凭王爷提供的线索,再提审傅家仆人,只要他给不出当日沈将军出事时间的具体去向,终归有迹可遁。”

杨肃望着岸上桃花说道:“傅容蛰伏多年,必然不会等着认祖归宗而不做别的准备。”

顾廉缓声道:“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杨肃将酒壶放回桌上:“傅家手上两个卫所,都在蜀中,约有一万人马,广威侯担着左军都督府副都督,我预他还能拉到两万人,加起来是三万,要论起事,也够了。

“扯起大旗后再沿途招兵买马,也能成气候。

“但傅容身在朝中,与蜀中相隔十万八千里,两地消息难得及时,除非事先有约定。”

顾廉略顿,进而道:“此去蜀中路程得有半个月,若是约定,至少半月之前傅容就与广威侯通过信了。

“但傅容挟持沈将军去御华林,应该是没有料到会发生意外的,这样来看,提前约定起事的可能性倒是不大。”

杨肃没有接着往下说,尝了口河豚,道:“江南快马送上来的,此时食用正是鲜美。大人尝尝。”

佟琪递了热帕子上来,杨肃接过来擦了擦手,又道:“大人可知傅容眼下何在?”

顾廉缓缓放箸,说道:“除去进宫,想来也不会再有别的事情令王爷如此关注。”

杨肃微笑颌首:“都说顾家人皆是比干七窍心,果然不虚。傅容此时进宫,我料即便不是为身份的事也是为应对你我碰头的事。不知大人是否已有良策?”

“王爷坦诚相对,在下又怎好拐抹角?”顾廉自怀中掏出本折子,“如果只是要扒下傅容乃至傅家,这就容易了。

“这是罗列出来的几道罪状裤初稿,回头回府后我会再加润色,抄送给王爷过目,状告傅家由我来,但事后收拾烂摊子,可就得靠王爷了。”

杨肃看他半刻,扬唇接了折子:“想在顾大人手里占便宜,果然是痴心妄想。”

顾廉望着他:“王爷也非等闲之辈,霍家经商数代,商铺开遍大江南北,王爷虽被严以教导,但耳濡目染,也不是个擅做赔本生意的主儿。”

杨肃凝目,片刻道:“大人连这都探到了。”

“既然要携手合作,总归得知己知彼。”

杨肃微笑,未再言语。

佟琪又走过来耳语。

杨肃听完,旋即往对面看去一眼。

“有何变故?”顾廉问。

杨肃把牙箸放了,说道:“宫里突然派出钦差去蜀中给广威侯传旨。”

“什么旨意?!”

“暂不详。”

“傅容呢?”

“还在宫里。”

露台上忽然静默。

杨肃道:“不管是传什么旨,大人此刻也该按计划行事了。傅容蛰伏这么多年也未曾露出马脚,必定是个狠角色。倘若宫中让他抢了先,咱们恐怕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顾廉起身拱手。

杨肃送走顾廉旋即唤来侍卫:“速去追上钦差,探得旨意虚实!”

又传佟琪立即去请凌渊荣胤。

顾廉倒并没让人等太久,傍晚前朝中即传来消息,都察院与兵部有多道折子开始弹骇傅家长年在驻地勾结乡绅商贾,倾轧百姓无视军纪。随后各路证据如雪花般纷纷涌入宫中。

然而出乎意料,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傅家在朝多年,也有不小势力,再者皇帝身边几个心腹之臣也在奋起抵抗。

但紧跟着杨肃与凌渊又以长缨一案同时施压,这一日的朝堂,显然比起任何时候都要形势严峻。

第369章 他不是为了争宠

长缨是女官,不到入朝参政的标准,所有消息都是通过王府得知。

这两日冯少殷他们跟杨肃碰的面多,她被交付了操练兵马的任务。

拿到冯少殷给过来的卷宗她就发现,吉山卫早在很久之前,确切地说是在九月校场擂台之后,卫所制订的方略一看就是针对城廓作战的,尤其近来的方略,调整得更为明显。

当初她去腾骧卫之前留下的王啸和杜舟,被她提到身边做了副将,刘炳还没有消息,上回在傅家,她竟忘了问这茬,她想,或许她应该再去见傅容一次。

顾廉与傅容在朝中斗得如火如荼,皇帝的态度双方都已经不那么在乎,很显然傅容也从未真正敬重着皇帝。

他在京师是出名的贵公子,此番虽然受到晋王府冲击,但因为有皇帝明里暗里的袒护,好些人也依旧选择支持他。

更值得一提的是,朝中贞安侯一府居然与他站成了一线。

而杨肃这边,因为与皇帝的分岐明显,这两日城中对于他还是否得宠抱有着很大疑惑,而后来闻知他与顾廉在朝中联手弹骇傅容后,又更加风传着各种猜测,总之朝上不平静,街头巷尾也没闲着。

下晌下雨,长缨回得早,想去王府看看。

杨肃却不在,问秦陆,说是早起就呆在衙门,下晌又与荣胤同去了龙虎卫,先前又前往凌家下面两个卫所巡视去了。

“为什么这么急迫?出了什么事?”她直觉这势头已经不对了。

秦陆神色也十分凝重:“昨夜里收到的消息,皇上给广威侯传旨,命他急速回宫,我们的人在半路从钦差处截到消息,自早前傅容进宫之后宫里和傅家皆风平浪静,王爷和侯爷他们都认为这极不寻常,加之皇上近日给亲军十二卫下旨严加防范,因此王爷在做应对准备。”

长缨纵然未能及时知晓朝上消息,但皇帝这个时候召广威候回来也绝不会是小事,而他难道会是回来认罪伏诛的吗?

这当然不可能,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为着解决眼前的困局而来了!

“沈将军!”

刚想到这儿,忽然人披着雨冲进来,是急步赶回来的管速:“王爷让属下传话,请您即刻上大将军府议事!”

长缨心下猛跳,站了一瞬,旋即跨出门,跨马驰上了街头!

到达荣家,跨进门就觉出明里暗里尽是护卫人影。

荣璧如与荣衍去了老宅,荣府便只剩荣胤身边心腹。正堂里灯火通明,长缨迈步前行,半路就遇上收到风声前来迎门的佟琪。

屋里该在的人都已经在了,冯少殷正在指着份舆图解说什么,杨肃最先看到她,示意少殷先停。

长缨省去一切寒暄,径直道:“如今走到哪步了?”

“傅容已经在大面积展开动作,顾廉在朝上盯着他,目前看起来没有一招制胜的可能。

“从目前的迹象看,傅容与宫里应该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什么时候触发应该就在广威侯身上了。

“而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他们在筹谋公布身份。这个时候公布身份,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傅容却有了夺嫡的资格。

“所以我判断,他走这一步的目的,绝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最后起事!”

杨肃指了指舆图给她看。

长缨定站了有一瞬。

舆图范围是京畿十三州,囊括了东西千里的地界。

她在标上蓝记的地方定睛看起来。

“近日城里已经有人在猜测傅容身世,毕竟有王爷这位养在宫外的皇子在先,人们也很容易联想到这种事上。

“一旦揭露,朝野已经不会太惊讶,这些日子傅容不显山不露水,也许这也是他要的结果。”

荣胤将手里的蓝笔挂上笔架。

长缨道:“咱们兵马都在京畿,真动起兵来未必安全。”

“所以我们需要徐澜。”凌渊说道,“请你来是让你去趟徐家。眼下我们再跟徐耀联络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只有先把徐澜拉过来。

“这样的话,不管京师出现什么情况,徐耀在辽东收到消息都只会站在我们这边。

“而辽王府王爷也在着人跟进,如果能把辽王劝服,那么我们即便不赢,也绝不会输!”

长缨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把握。”

若是旁人,她或许可以用用手段,比如宋逞,但徐夫人母子,包括徐谨若都对她极好,她对他们用不了心眼。

“你没把握,我们去就更没把握了,毕竟辽王府的消息他只给了你,而没给我们。”

长缨不好辩解这当中的内由,但眼下这当口,也不是扭扭涅涅的时候。她点头道:“我去试试看。”

“快去快回,路上当心。”东阳伯叮嘱。

杨肃跟佟琪使了眼色,佟琪便在门下等着了。

长缨由佟琪管速伴着快马到达徐家,已经收到消息的徐澜立在庑廊下等待。

既然不能耍心眼,长缨索性就单刀直入,把来意直接挑明了:“眼下这一团糟的局面总需要打破,我们很需要徐家帮助,更需要你的帮助,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徐澜面色平静地听完,又面色平静地抬头:“其实我猜到你会来。”

长缨微顿。

徐澜又静坐了半晌,然后写了张信笺给她:“这张书令我其实早就想写了。你带回去给王爷,我听你们的号令。”

长缨因为愕然而长时间没接。

徐澜又说道:“我原先想过,倘若家父在辽东有什么闪失,我也不会忍气吞声。所以你们的邀请,也算是与我不谋而合。”

长缨一阵激动,站起来把信接过,深深颌首道:“这个恩情,我替王爷记下了。”

徐澜微笑,目送她出了门。

院门外人影消失时,徐瑾若走进来:“哥哥还没跟父亲商量过这件事,您不担心到时被问责么?”

徐澜扭头看向她:“我从前就是太瞻前顾后,才会有后来的事事差一步。——放心,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

徐瑾若沉气。

徐澜挎剑,又扬唇道:“我现在出城去拜访陈叔,你要不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当然!”徐瑾若振奋道,“我也要加入你们!我也要为父亲出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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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你跟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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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让五皇子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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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这个狠戾的儿子

“传太医院医正!”

皇帝踩着他的话尾,沉声下令。

医正似乎早在殿外候旨,闻声即进来。

又是当初的簿子,又是一样的手足印和记载。医正宣读过,经皇帝一挥手,又送到了顾廉面前。

“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一样的东西,当初杨肃被公认了,傅容便也得公认。

朝臣们已顾不上礼仪,纷纷围上来亲辨虚实。

顾廉跟杨际对过眼神,便与傅容道:“还请傅世子除去鞋袜,以便求证真伪。”

傅容看向上道。皇帝道:“来人,引顾大人与五皇子移步后殿!”

顾廉将录簿递给杨肃,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与杨际随同傅容一道往侧殿去了。

杨肃看了眼凌渊,凌渊会意,与他也跟着过了去。

事实上东西能拿出来,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皇帝便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他们若不进去,又怎能完全放心交给顾廉?

侧殿里有屏风隔出来的一片区域,太监取来凳子与印油,请傅容坐下,先在掌上涂上印油压在纸上,随后又除去鞋袜于脚掌也上了油,立在白纸上,一双脉络分明的脚印便清晰呈现在眼前。

太监奉到杨际跟前,杨际抽过来,寒脸一对比,脸色瞬间变得更寒。

傅容伸着脚任太监穿鞋袜,一面怡然看着他们:“太子哥哥和我六弟,你们想必没有异议了?”

杨际望着他,恨声道:“你傅家仗着皇上恩宠,早就窝藏了谋反之心!你这乱臣贼子,不但敢谋杀朝臣,居然还敢趁着这机会企图混淆视听?!即便手足印是真的,你母系呢?”

“不管我母亲是谁,都改变不了我是皇子的事实!”傅容拿着那两张印纸,睃了眼他们,迈步走出屏风回到前殿。

杨际往杨肃看来:“这外头的野狗抢饭都抢到锅里来了,你就一声不吭?!”

杨肃看了眼他,道:“眼下证据确凿,你还拦得住他?”

杨际憋气,亦拂袖而去。

顾廉道:“先出去吧。”

回到殿上,太监显然已经展示过证据,满堂正议论纷纷。

皇帝看过来,傅容望着杨肃:“还有疑议吗?”

杨肃想了下:“儿臣有一事不解。”

皇帝凝眉:“何事?”

“傅容自称是五皇子,而且自小又养在父皇身边,不知道父皇何以等到今时今日才恢复他身份?

“他既然是皇子,那与当夜在御华林劫持沈将军的举证就不谋而合了。

“倘若傅容是皇子,那就是我杨肃的亲兄弟,不知道五皇子谋害他的皇嫂究竟出于什么用意?”

“倘若我是皇子就是凶手,那太子殿下岂非更有动手的理由?”傅容反讥,“六弟怎么忘了,半年前在校场,太子可曾经准备了八匹狼要活吞了沈将军,难道他的疑点不比我多?”

“那就对不住了,这个案子不先查明,我杨肃就坚决不会承认这个五皇子!

“沈将军于公来说是我大宁的良将,于私来说是我杨肃式微之时不惜舍命相助的贵人,如今更是我有了婚约的妻子!

“此案真凶不出来,我杨肃绝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粉饰太平!

“诸位大人也都有妻儿老小,部属随从,傅容在铁证面前狡辩不从,如今又以身世为由兴风作浪,倘若有失仪之处,还请诸位体谅我杨肃的心情!”

殿内外所有听到的人皆都不由直腰凝神,虽说当着皇帝的面,他这番态度很有些狷狂,可仔细想来,难道傅容不更狂吗?

而且皇帝这番作为也着实有违常态,沈长缨被谋杀的案子眼看着就要有结果了,傅容又突然拿出圣旨来自证皇子身份!

都不是傻子,这表示什么意思,都明白。

于大多数情况下来说,谁当皇帝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干点实事儿。

可之前皇帝分明透露出让杨肃继位的意思,由于太子失德,杨肃又的确光风霁月,大家虽觉有碍朝堂稳定,但若大宁真能等来一位德才兼备的仁君,经历一番风波也未尝不可。

但这种事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傅容也算有才能,但他不见得能强过杨肃,在杨肃这番话下,也确实让人觉得这事儿杨肃愤怒得有道理。

“臣附议王爷,请奏先定案,再议皇子的事。”

工部尚书出列说道。

逐渐有人附议。殿里分派明显。

杨肃透过人群去看皇帝,只见皇帝也在注视着下方,那神色看不出来是恼怒还是怔愣。

他又侧首看向凌渊。凌渊点点头,转而冲门外人群里立着的冯少康使了个眼色。

少康不动声色地离开,殿里除去晋王府这一派,无人留意。

傅容望着这情状,也皱了眉头。身后官员凑近他:“怎么办?”

傅容瞅了眼他,跟贞安侯对了个眼色,相互都没有吭声。

皇帝也没有吭声。他当然不会出声,原先杨际和杨肃互斗他就藏在后头,如今把傅容推了出去,便是他们三方的战争,他又惯性地当起了背景。

但傅容的强势仍是出乎他意料的,在他印象里,他就是最听话最乖巧,也得人心的一个孩子。

可是他忘了,当初捉住沈长缨的是傅容,要杀她的也是傅容,他想要那个丫头,他知道,所以当年他请求他跟凌晏说要给沈璎指婚的时候,他答应了。

可杀起那丫头眼皮都不眨的也是傅容!

他怎么会是这样?

他这个当爹的不是这样,他母亲也不是这样,就是傅家,也没有这么狠!

他一直也觉得这份杀伐决断十分难得,可他现在也开始怀疑,当初在通州,傅容是不是当时就知道了前去钱家送信,又被沈璎救下的人就是杨肃?!

毕竟当年说要栽培杨肃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傅容,他若早有这继位之心,当初在那情况下杀了杨肃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皇帝不寒而栗。频频看向傅容那一片十几个人。

他能杀杨肃,就不见得不会杀他!

傅容察觉到,回视过来,恰在这时,却有太监匆匆到了殿内,跟阶下的刘童一说,而后刘音神色一变,快步上到金銮,跟皇帝耳语起来。

第373章 我是真心的

皇帝恰在疑心生暗鬼之时,听到这里两颊肌肉旋即一抖,随后腾地站起:“有人强闯午门,是什么人?!”

殿里骤然安静。』菠﹣萝﹣小』说

皇帝又道:“腾骧卫今日谁当值?!速去看看!来人护驾!护驾!”

这嘶哑声音里的不安显而易见,门外有人接旨,哗啦啦带着兵马撤去了。

朝臣们望向上方,脸上皆有不同程度的愕然。

往日的皇帝虽说没什么雷霆手段,但终究也是高高在上君王之仪,可眼下的他满脸惊惶,双眼圆瞪,僵直背挺坐着,哪里还有什么帝王威仪?

傅容看到他目光直直往自己投过来,眼底有他从未见过的戾光,神色也骤然一变,迅速跟贞安侯打了手势!

“突出变故,请皇上退朝回銮!”

他身后的官员扬声高呼。

人群乱起来。

傅容倏然转身,只见皇帝已经趁势起身,快步下了金銮!

东阳伯与荣胤见皇帝挥手道着“退朝”,便上前阻挡:“皇上与傅世子要退,那臣等可就当那圣旨作废了!”

皇帝咬牙,此刻又哪里还管得着他们这档子事呢?他道:“过后再议!”

说罢旋即出了殿门。

傅容击响巴掌,门外金林军一涌而上,立时将待要紧随上去的东阳伯与荣胤二人及时挡住,任凭皇帝后撤了。

殿里一团乱,杨肃与凌渊互视一眼,即与走回来了的东阳伯和荣胤迅速跟着往乾清宫走去!

皇帝进了宫,仍然惊魂未定,立在帘栊下未吭声,接而身后脚步声如雷,转眼一看,又是杨肃他们来了!

他也禁不住咬了牙,色厉内荏怒喝道:“擅闯寝宫,你们想造反吗?!”

“不是儿臣想造反,是父皇逼得儿想造反!”杨肃跨步上前,“父皇打的一手好算盘,都是你的儿子,我是养来当枪使当靶子用的,傅容是养来等着接手江山的!

“我母妃为你生孩子丢了性命,你若让我在霍家当一世的霍家儿子我还能对你感激不尽,你却还让我回过头来替傅容当踏板当垫脚石!

“这也倒罢了,你为什么要杀长缨?!你明明知道傅容要杀他,也明明知道长缨为我做过什么,更是知道她一个姑娘家背着黑锅度过了四年煎熬的岁月!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你还要任由傅容去杀她!凌家世代为杨家尽忠,长缨的父亲祖父也是为国尽了忠的良将!

“你就为了隐藏个傅容,结果逼死老侯爷,任由她背着这黑锅,还妄图杀她灭口!

“傅容就值得你做出这么多牺牲吗?你就是靠这种手段来证明你是个君临天下的皇帝的吗!”

皇帝气到颤抖,他拍案道:“你大胆!你敢跟朕这么说话!”

“我还可以说出更狠的来!”杨肃再逼近,“不管你下不下圣旨,你不把傅容定罪交给我处置,我就绝不会承认他是皇子!”

皇帝绝没有想过紧接着傅容挟迫他立下圣旨之后,杨肃又会以更强势的姿态来逼迫他!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朕?朕在位上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忍受着顾家处处掣肘,朕还不是为了这祖宗家业!为了这万里江山!”

“祖宗家业?是祖宗让你把自己的儿子当仇人,当枪使的吗?!”

门外响起同样愤怒的声音,杨际大步走进来:“父皇把自己说的这么伟大,那么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当贼一样防?!

“你既然为的是朝堂,难道选择正道栽培自己的儿子就这么难吗?!”

“你懂得什么!”皇帝红着眼斥道,“皇家哪有什么父子?朕是替这大宁卖命的,你这个太子也是应该给大宁卖命的,还有晋王,楚王魏王,你们所有人都是!

“谁难道还享受过帝王之福不成?朕难道不想妻贤子孝和乐融融?可朕能吗?我追逐傅容的母亲那么多年,她誓死也不肯跟我进宫!

“我虽是九五之尊,却连个女人都挽不回,我得到什么了?你们又有什么资格为了个女人连后果都不顾?

“你们没有一个人配坐这个位子!只有傅容配!他为了这个位子连想要的女人都可以眼都不眨地下手!傅家这些年也被他控制在手里!

“他没有后戚之忧,他这样的才有临朝听政的资格!”

杨肃嗤笑:“你疯了。”

“我疯了?”皇帝也笑,“你确实有能力,也确实有勇气,更甚至德仁兼备,且能屈能伸,但你有弱点,你为沈长缨做的越多,你的软肋就越明显。

“朕怎么敢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沈长缨明显比你冷血绝情,比你豁得出去,且她又野心勃勃,朕若把江山给你,即便来日凌家不为后患,沈长缨自己也要占据半边朝堂!

“女子怎能为政?她们替朝廷流血卖命可以,插手社稷就是祸害!”

“所以当年你们就灭了我母亲一系?”窗外又有清朗缓慢的声音传来。

皇帝倏然一震,扭头看去,傅容挎剑立在庭院里,身后是大批金林将士。

杨肃听到这里也倏然皱起了眉头,并且飞速地看了眼凌渊荣胤他们。后者脸上也皆有愕然之色。

“你们让我母系一族从辉煌走向没落,就是因为她们是女子,她们参政,她们的功劳够得上与你们杨家平起平坐?”

傅容踱上庑廊,又迈进殿中,动作明明缓慢,让人明显感受到压迫。“你们杨家,利用了她们打下江山,把人家熬灭了,眼下还有脸说女子不能参政?”

“傅容!”皇帝胸脯起伏,明显底气已不足。

“我说的不对吗?父皇。”

“当然不对!”皇帝急促地道,“朕,朕对你母亲是真心的!”

“怎么个真心法?”傅容望着他,“你的真心,就是得不到她就强迫她?让她生下你们杨家的孩子,让她不能再尚夫婿,她唯一的子嗣,还是你杨家的种?!”

“你!”皇帝骇然,他指着他步步倒退,“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若不知道,岂不是也要被你耍得团团转?我不就是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对你,才这么想要你的江山么?”

父子俩隔着三步远对望,经年的那些父慈子孝,随着镂花窗外照进来的光影,倏然也支离破碎。

第374章 是他咎由自取!

皇帝神情崩溃,努力了好几番才稳住了呼吸。

“是贺怡告诉你的。”他喃喃道。又道:“几个儿子里朕最疼你,你也这么对朕?”

傅容扯着嘴角:“就不要再给儿臣招仇恨了,托你的福,我们这三个已然水火不容,你还怕你倒了之后,我们打不起来?”

皇帝被看透,脸上讪然。随后他又震惊道:“朕‘倒了之后’?你想怎么样?!”

傅容没吭声。

杨际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紧了,去看杨肃,杨肃凝神立着,目光深邃,望着那对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反正看起来是不想立刻说话的样子。

他再看了看他身旁,荣胤东阳伯凌渊都在,冯少殷却不知哪里去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下又是一顿,他近来虽然坐山观虎斗,没有参与晋王府与傅家斗争,但顾廉却跟杨肃达成共识,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杨肃有了准备。

傅容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了,傅家兵马在蜀中,沧州那边已经动手,贞安侯又在朝中,眼下来看,金林军至少也有一部分叛变他了,便足可与晋王府对抗。

而他的兵力都在漕运上,那几万人水师营人分散在河道各处,虽说那是咽喉,可在眼下这当口,却于他毫无用处!

杨肃傅容今日是定然不会放过皇帝的了,这样也好。但皇帝被控制了,紧接下来就一定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顾廉,顾廉也正好看过来,眉眼里显露着沉郁之色。

“皇上近日操心国事,以致圣躬违和,令本王实在担忧得很。

“东阳伯,烦请你带领五千兵马守住宫城,无论往来者谁,一律须得在本王准许下才能觐见!”

恰在这时,杨肃声如惊雷,打断了所有人的神思。

“末将遵令!”东阳伯紧接着杨肃的话退出殿门。

傅容侧首往外,门外金林军将领对上他目光,旋即将东阳伯挡住。

“没有五皇子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

“这话是谁说的?”

将领话音刚落,殿外立时又有浑厚的声音破壁传来,冯少殷带队,罗桐与程春带着腾骧右卫大步进来。

透过层层金林卫将士,他望着那方的杨肃俯身拜道:“末将来迟,请王爷恕罪!”

“冯将军退下!罗将军,你给伯爷开道,护送他出宫!”

“遵令!”

一声令下,罗桐即拔刀率兵,与程春分左右将金林卫一干人包围在场!

金林军锐气顿减,东阳伯伸出两手抓住面前两名士兵往旁一扔,大步迈了出去!

傅容沉声:“传令!关宫门!”

这刀枪剑戟是万万不能出现在寝宫周围的,皇帝浑身颤抖,却在他们逼视之下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明明他才是皇帝,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但眼下,所有人却都堂而皇之忘了这一点!

太和殿里尚还有些未及离开的大臣,见着金林卫与腾骧右卫的人陆续冲向了乾清宫,杨家那三兄弟又一个都不见,也知道出了大事,此刻便皆往乾清宫而来!

这一看,杨际由顾廉伴着立在阶下,皇帝与傅容立在门槛下,杨肃则站在廊柱旁,身后是荣胤与凌渊,而阶下正对恃着的则是金林军与腾骧右卫的人!

这当中数宋逞与礼部尚书田琨资历最老官位最大,也算是久经风雨,看到这阵仗也瞬时呆了!

皇帝如同等来了救兵,立时道:“宋爱卿!田爱卿!尔等速去给亲军十二卫指挥使传旨!着他即刻带兵前来救驾!”

宋逞早前几夜在府里被杨肃与凌渊拜访过,当时对杨肃指控傅容的说法仍有些半信半疑,因此近日并未就此说过什么。

但今日傅容突然宣读了圣旨,各项证据证明了他的皇子身份,便使他相信起杨肃当夜指控傅容的那番话来。

既然傅容确实曾做过谋杀朝臣的事,而皇帝居然还包庇他,他又怎会再听他指派?

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而礼部尚书田琨却正是先前在大殿上被杨肃一腔正气感染过的,傅容与晋王府的争端已经持续了多日。

傅容那圣旨一出来,事实上虽然没有铁证,但究竟沈长缨被劫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了。

傅容手脚不干净或许不假,可更让人寒心的是,皇帝明知道这一切却还在一味袒护他,而过去这么多年里,他把皇子养在勋贵家,突然间就石破天惊爆出这么个消息,使得原本很有可能取太子而代之的晋王又面临夺嫡危机,这岂非是社稷当儿戏?也把大臣们当猴儿耍?

两人都觉皇帝活该,但终究君是君,臣是臣,只要他杨邺一日为君,他们就一日是臣。

“晋王殿下,你休得无理!”宋逞先出了声,并不动声色地给他打眼色。

不管怎么说,他率兵围堵宫门,被言官抓到,这就是忤逆之举。

杨肃看了眼皇帝,叹道:“宋大人,我杨肃生下来就没了娘,这么多年也没有得过生父教导,你是知道的,考虑到皇上今日受惊,我即时着禁军前来护驾有什么错?皇上居然这样误会我。”

宋逞倒被他的变脸之快弄得怔了一怔,暗里打量了他一回,又看向傅容。

傅容扶剑微笑:“二位大人,我也是前来护驾的。”

宋逞再看向杨际,杨际的心思就复杂了。

杨肃与傅容若打起来,他必受池鱼之殃,当着朝臣之面,这俩总不至于太过份。所以趁着这个时候他不设法脱身还待何时?

他看向变脸如翻书的杨肃,收身说道:“几位大人来得正好,晋王年轻气盛,忘了规矩,傅容更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

“还望几位大人好生规劝,否则惊扰圣驾,酿下大祸,那可就是我杨际乃至是大宁的罪人了!”

可能站在这里的谁还比谁干净一些?

这番话看着是在给他们找台阶,实际上却是把他自己跟杨肃傅容划清了界线,并且还把他自己给抬高了一等。

杨肃虽觉这厮卑鄙,却也不能不对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清楚自己的处境而感到佩服。

“太子殿下这么说,那我越发不敢轻率了。罗将军,程将军,本王就委托你们二位守住这乾清宫,万万莫让任何人惊扰了圣驾,直到皇上龙体康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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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让人心惊的晋王

罗桐程春高声回应,旋即便带着人散开,将乾清宫团团围了起来。Ψ菠&萝&小Ψ说

傅容看着他们,也与金林军的将领唐震说道:“既然太子殿下把我也算在内,那我不做点什么岂非不孝?

“内殿有腾骧卫把守,那么就劳烦唐将军去守住外殿,也是晋王殿下那句话,谁要是敢惊扰了圣驾,那么就格杀勿论!”

空气开始静默。

内殿被杨肃的人围住了,而外殿又被傅容的人围住,这就说明,没有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还能够顺利接触到皇帝了。

却没有人再激动地理论,事情发展到这步,已经不会让人意外了。

倘若杨际没有兵力可立刻抗衡,新的皇储就会在这两人当中产生。

先不说傅容配不配这个位置,光凭他已经被确认是皇子,他就有了争夺的资格。

殿内皇帝望见站立不动的大臣们,面肌倏然一抖,仿佛看到了末日。

这廊下立着的三个都是他的儿子,眼下却如虎狼般雄踞在他的乾清宫,他这个父皇,已几乎成为个泥团般可任他们随意捏圆搓扁。

他难忍怒气,想走出来斥责他们,可是临到抬脚他又退却了,这三个人,他该信谁呢?

他有多硌应着杨际,杨际就有多硌应他,杨肃眼下全然不顾与他父子情分,就不消说了。

剩下个傅容,更是恨不能将他一剑送上西天吧?

他挣扎半晌,倏地将目光转向杨际:“杨肃傅容要造反!际儿你是朕的太子,你去调兵将他们拿下!”

杨际看向冲到了门槛内来的皇帝,目光阴阴扫了他一眼,又意兴阑珊收回目光。

皇帝心陡地往下沉,大声道:“朕即刻便拟旨禅位于你!”

杨际目光突闪,顾廉却一把抓住他手腕,摇了摇头。

杨肃冷笑着,这当口佟琪匆匆自殿门外进来,到得跟前耳语了两句。

他听毕便重又面向下方:“圣躬违和,皇上即日起不能视朝,方才已经下旨着东阳伯调集兵马入宫增加防卫,兵马就在进城的路上!

“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往后所有的政务,由太子殿下暂为摄政。”

杨际闻言抬头,接而瞬时变了脸色!

“杨肃!”

杨肃冲他俯身:“父皇染恙,国事要紧,小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有劳太子哥哥了。”

杨际双拳攥得生紧,牙关也紧咬起来。

杨肃这打的哪里会是什么好主意?分明就是收拾完了皇帝之后直接拖他出来当靶子了!

这个独揽政权的好时机,他杨肃却把这权力推给他,这难道是为他着想吗?

呸!他这是让他当了傀儡,好让傅容把刀刃指向东宫,而他杨肃难道又会老老实实地任由他理政吗?

他绝对会在背后挟迫他按他的意思办事!

关键是,让他代理了政务,他杨肃便有理由时刻看住他了,这满朝的文武也会死死将他看住!

他就近没有兵马可以与之抗衡,要图谋日后就只能离开京师再借由漕运司图谋后路,这么一来,他怎么可能还出得去?!

果然,他这话音刚落,宋逞就率着大臣们俯身拜下来了:“恭请太子殿下回宫摄政!”

就连傅容也笑了:“太子请吧!”

杨际脸色铁青,瞪向杨肃,先前在大殿里看他不声不响任由着傅容行事,还当他是束手无策了,合着并不是,他从头到尾就是在等着皇帝被拿住之后,再把他往坑里推!

而昨日还算是半个盟友的他们,在皇帝被拿住之后,他立刻又跟傅容一道心照不宣地来冲他下手了!

“你这个黑心的恶贼!”

他忍无可忍扑上去!

顾廉神色大变:“不可!”

话音未落,杨肃一个错眼拔出身边佟琪的剑,直接往他当胸刺过来!

顾廉将杨际推开,剑刃直入他腋下,便听噗地一声,剑尖直入皮肉,带出一股血柱来!

杨际望着扑倒在身上的他,蓦地瞪大眼睛,嘴里唤着“表哥”,随后一骨碌爬起来,抬手一看,只见掌心湿漉漉的全是鲜血!

“表哥!”他失声嘶喊。

“我没事,不要管我!”顾廉按住他,“你先回宫,回宫去!快去!”

杨际两眼通红,摇着头不肯走。

顾廉奋力将他一推:“走!”

杨际瞪眼望了他半晌,眼里有泪光,随后他又瞪向杨肃,最终转身,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殿内皇帝望着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的顾廉的衣袍,脸色已然煞白!

杨肃这一剑来得如此直接,比起任何预想都更真实刺目!让人觉得下一剑朝自己刺来也不会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傅容望着这一幕,神情也逐渐变得深沉。

“送顾大人回府,传梁凤过去医伤。”杨肃将剑抛给佟琪,漠然道。

侍卫们扶着顾廉离去。

杨肃又跟殿内的皇帝,以及宋逞等人拱手:“该交代的小王都交代完了,政务就烦请诸位大人与太子殿下一道商榷行事。为免阻碍皇上静养,我就不多留了。”

宋逞本就是向着他的,余下几位看到他方才这番出手,情不自禁地就俯身应了是。

称是完才发觉似乎这礼行的不合宜,但也没有人觉得应该纠正。

傅容望着远去的杨肃一行,又看看让罗桐他们围得严严实实的殿门,脸色一寒,也道:“出宫!”

……

午门下的纷争早已平息,禁卫军们正在交流事由。

闹事的人自然是少康安排的,先前大殿内再任由皇帝折腾下去,毫无益处。傅容今日明显是带了人过来有所准备,此时若不撤,那必然得落个措手不及。

杨肃一行人先回王府。

长缨原本去了卫所,后来听谭奕来报宫里出事,她即刻又回了城。

“宫里怎么样?”她在门迎住了他们。

杨肃边行边回道:“乾清宫和东宫暂且掌控住了!但傅容也派了金林军守住了乾清宫,这定然不是长久之计,你快帮我把徐澜他们所有人都传到王府来——谢蓬!谢蓬在哪儿?!”

“我在这儿!”谢蓬走出来。

“你赶紧带着五城衙门的人守住城门,不能让傅容抢了先!”

“知道了!”

谢蓬闪身出了门去。

第376章 她是个传奇

长缨安排了人去传话给徐澜他们,正好宫里的事都已经传开,大伙都在府里等讯,听说杨肃出了宫,也都不约而同往王府来了。

王府门下长缨与乘轿赶来的宋逞撞个正着,彼此顿愕半瞬,旋即也不多说,同步进了门。

不过须臾,人都差不多来齐了,殿里乌泱泱一片,长缨粗粗一看,含府里幕僚,竟也有二三十人之众,这半年时间,晋王府势力竟然也发展至此了。

杨肃从秦陆手里接过舆图,他跟徐澜道:“若嶷负责城门守卫,这是最要紧的关卡之一,如今是谢蓬带人在守,但靠五城衙门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傅容也是有防备的,所以你现下就出发去调兵增援!”

徐澜二话不说出门去了。

杨肃又指着城南城北两处:“城北就靠伯爷防住了,城南我交给少殷,东西两边有徐澜带来的陈刘二位将军,几位到时候相互配合,眼下进攻是其次,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防止傅容逃出去,二是防备贞安侯府他们率兵杀进来!”

东阳伯等人皆俯身:“在下俱都听从王爷调遣!”

杨肃直起腰:“惜之先与我留在城内,长缨暂且负责城内巡视,凌家手下卫所,就且交给凌颂吧。”

各人称是。

杨肃又道:“此番若能顺利,便不必再行调遣,倘若不成,还得随时改动,毕竟沧州及蜀中,还有辽王府都极有可能呼应。

“我们把目标瞄准傅容,最好是快刀斩乱麻,不要拖到各地有机会动手增援的时候!”

“此外,大将军是有丰富经验的老将,宫城就交给你了,你眼下先与徐澜守住城门,必要的时候率兵入城守住宫门。”

凌渊看了眼众人说,“只要几道关把住了,接下来便不会很紧迫。诸位记得每隔半个时辰往王府传递消息一次,以保证最快速的消息联络!”

荣胤点头,与众人出了门。

人走了大半,宋逞正准备说话,杨肃却抚平衣襟冲他躬身行起大礼来:“大人受我一拜!”

宋逞话堵在喉咙底,愣了下然后扶起他。

杨肃道:“今日之事大人都看到了,傅容杀我未婚妻,而皇上包庇袒护不说,竟然还私下暗藏着心思,实在令我心灰意冷。

“我别无它求,只愿捉到凶手替长缨讨还公道,大人是朝堂股肱,德高望重,我和长缨的婚事也有大人出的一份力气,还请大人能匡扶正义,帮忙维护朝堂安稳,以便让大宁百姓免遭涂炭!”

宋逞能追着过来,原本就是来与他商议的,眼下他这一礼,便令他也多出几分意气来。

“王爷不必如此,老夫身为朝臣,这是份内事!只不过王爷还须得将眼光放长远,安定朝堂,使百姓安康,方不愧为大丈夫!”

杨肃就坡下驴,也就不跟他多客套了,将所有事务简单述说过,便道:“顾大人受伤,不便临朝,这几日便请大人前往东宫辅佐太子处理政务。”

宋逞点头,又道:“老夫以为,田琨此人可用。”

“这方面小王听从大人安排。”

两人说了几句,这边厢谢蓬又回来了,宋逞便告辞,匆忙去了召集人手。

谢蓬道:“怎么又出宫来了?为何不是传讯出来一举杀进去?”

从旁听了有许久的长缨也疑惑地看过来。

要知道他们事先是早有计划的,宫中有变,则立马行事,不作犹豫。

杨肃默了下,说道:“傅容的母系,是广淑王府。”

长缨与谢蓬俱为一惊。

……

傅容回了府,身边各路人也很快聚集起来。

傅家旁支的在朝的叔伯辈,大约是已经收到了广威侯的示意,也都前来助阵了。

贞安侯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傅颖恰好也回来了:“金林卫已经守住乾清宫,东宫也看住了,一刻钟前收到沧州来信,他们已经占据了沧州城!

“但京城形势不太好,四面城门已经被五城衙门把守住,且方才荣胤徐澜等一批干将都出城去了,徐澜甚至直接率领在调集在附近的几千人马立时实施了增援!

“而且,宋逞也往晋王府去了,很明显,宋家是要倒向晋王府!”

傅容脸色青寒。

贞安侯道:“眼下须即刻将身世公布出去!借由广淑王府的号召力拉拢部众!”

傅容攥紧剑把:“去礼部右侍郎府,让李西洲将皇上给的圣旨宣读出去,同时公布我母亲身份!”

“世子!”

护卫随后又冲进来:“荣胤奉晋王府之命把守住了各大城门,更甚至带着足有两千人马驻扎在城外!”

傅容倏然转身看过来,瞬间眼底火花四溅:“荣胤?”

“正是!是他亲自率领龙虎卫的人!城门处把守得固若金汤,不但我们很难出得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傅容笑起来。他凛声道:“贞安侯,烦您速放信号给贺铮,让他发兵至城下来!”

贞安侯遣了人下去。

傅容抿唇望向脚步匆匆的槛外众人,静默半刻,眼底浮现出灼人的戾光。

……

长缨断断没有想到傅容的母亲会是广淑王府的人!

在她印象里,广淑王是个传奇,不光是因为她们开宗立府的祖上是位叱咤天下的女将,帮助杨家夺得了天下,成为了史上为数不多的开国女王公,且也因为经过两百年的更迭,何家人丁早就不复当年。

到近代何家已经人丁凋零,二十余年前,末代广淑王何瑗就已经殒命了!而她身后仅留下个襁褓里的婴儿,不久之后听说也夭折了。

广淑王何瑗未曾许婚,虽说英年早逝,孩子也没了,终究孩子来历不明而不光彩,但世人惦记何家当年功劳的大有人在,人们也刻意地忽略这件事情不谈,只记住何家祖上的功德。

——这么说来,傅容就是广淑王生前留下的孩子,而广淑王则是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怀上的孩子!

“广淑王是勋贵之后,祖上英武非常,她怎么会由得皇帝做这种事情,而未能反抗他?”

谢蓬提出疑问。

第377章 你想讨公道,还是要大位?

长缨收敛神思,看着同时望来的他和杨肃:“事实上何家嫡支早就不从武了。

“当年太祖的师姐阵亡,是师妹伴着太祖一路打到最后,受封广淑王,太祖信赖关爱,朝中臣子又多属其部下,也确实是荣极一时,声势无俩。

“可终归树大招风,帝王家忌讳功高震主者是常事,起初也还好,大约是第三四代起何家王女就意识到势态不妙,严设家法,又逐渐地弃武从文。

“到近两三代,何家虽然仍受到爱戴,却只剩下个爵位,子弟在朝中任职,也只是任着不相干的闲职。

“由于传女不传男,何家没有庶出子女可开枝散叶,到末代,终于就凋零到只剩下何瑗一个独女。”

一个因为祖训约束明哲保身而不曾习武的女子,自然不可能强得过年轻力壮君临天下的皇帝。

杨肃和谢蓬都有些沉默。

恰好佟琪进来:“大将军派人来传话,请沈将军帮忙去荣府带如意和可儿到凌家。”

长缨微怔,没想到荣胤此刻正在调兵守城门,竟还惦记着秀秀。

杨肃道:“长缨你就不要出城了,索性带上五城兵马司的人巡视好城内,负责看护好各府动静。”

长缨点头。

杨肃目送她出去,跟谢蓬道:“你去找少殷,让他着人带两千人守住积水潭码头,以防东宫生乱。”

谢蓬迟疑了一下,道:“广淑王府的血统还是很有份量的,傅容是广淑王的后裔,又是何家唯一子嗣,到时我们要怎么办?”

论起傅容所做所为,自然是该斩草除根方能解恨,可何家帮着杨家打天下,傅容作为何家最后的血脉,若是杨肃还把他给杀了,恐怕也会落个手段残暴,不念旧情之恶名。

杨家祖宗们对付何家,都不敢露在明面上,到他这里,倒直接把人户头给绝了?

别的人不说,贞安侯就是何家的拥趸之一,杨肃要讨伐傅容,或许让人无话可说,可若要赶尽杀绝,终究会有隐患。

杨肃凝眉沉气,倏地把舆图反过来扣上道:“先抓到再说!”

……

经过早上宫变,城内气氛骤然紧张,路上百姓锐减,还在行走的除去五城营的人便只有各府派出来打听动静的护卫,各官邸门户紧闭,天色也阴下来,更显凝重了。

长缨带着护卫先至大将军府将如意可儿接上,而后送到凌家。

凌夫人在佛堂礼佛,纪芷媛出来接待的她们。

“母亲早起听说宫里出事就去了佛堂,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我去看过一回,她在父亲留下的一副手札前坐着,没颂经也不出声,看着可让人担心。你正好来了,快去看看吧。”

长缨到了佛堂,果然见姑母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一叠熟悉字样的手札,确系凌晏生前所著之文书。

长缨唤了声姑母。

凌夫人顿了下,侧首道:“你怎么来了?”

长缨看到她脸上泪痕,也不戳破,说道:“荣叔让我把如意和可儿送过来照顾秀秀,我过来看看您。”

“外头怎么样了?”

长缨把大致情况说了,而后道:“表哥他们都随王爷去了,我会带人在城内四处巡视,姑母不必担心,有任何情况都可以着人告诉我。”

凌夫人点头。道:“我没事。四年了,你姑父的死终于要有个说法,我就是在这里想想他。”

长缨看着她鬓角白发,心下酸涩。

仔细想起来,从凌晏出事至今,姑母始终都未曾将心底的痛楚过份表露出来,可正是这样,才更让人觉得心头窒息。

凌家所受的罪,她自己所受的罪,若不让皇帝和傅容一力承担,如何能让九泉之下的人心安?

伴着凌夫人回到后宅,长缨又去了秀秀房中。

秀秀正对着突然被送来的透着欢喜的如意和可儿怔忡。

“怎么站着?”长缨问。

秀秀站起来,挥手让泛珠带着如意她们下去,问起长缨外头局势。

长缨也跟她说了一遍,末了鬼使神差地,把在荣胤身上看到了她绣的那只荷包的事也给说了。

秀秀垂着头,拨弄面前一副绣了一半鞋面,再也没有露出正脸来。

长缨稍坐了会儿,嘱咐纪芷媛与府里护卫防守的事,便起身出府。

路过城门,正好遇见荣胤,把去过凌家的事说了,然后问他这边。

城门下明显多出好些人马,但荣胤神色并不轻松:“傅容已经公布了圣旨,还有他广淑王府后裔的身份,方才好些人已经进宫求见皇上。

“好在我们有了准备,没人进得了,于是往东宫去了。东宫那边宋逞在,但愿不会出乱子。”

长缨道:“顾家呢?”

“顾廉受了伤,不过我想王爷应该是有用意的。”

荣胤说罢,勒马道:“我去宫门下看看。”

长缨目送他离开,想了想,也往宫城这边走来。

……

“贞安侯的兵马已经在途中,由贺诤带领,看人数约有四五千人之多!徐澜带来的那位陈恪将军率兵阻拦,在城外已经交上手了!

“我们的人早就已经把城外傅家包围住了,但是广威侯府也防卫森严,我们也进不去!”

杨肃刚接完徐澜这边来的奏报,秦陆旋即把城外消息也送了上来。

杨肃啪地将卷宗合上:“那就调兵进城,直接围住傅家拿人!”

“慢着!”这时门口传来宋逞的声音,他大步进来:“宫里皇上还在,太子也还在位,王爷若要率兵入城,除非能有十足把握,否则后患无穷!”

“那大人说我能怎么办?!”杨肃扶腰沉声,“这可是我最好的机会!”

“那我问王爷,王爷只是想讨个公道,还是想要荣登大位,平定这动荡已久的朝局,免去日后再有这种冤孽发生?!”

杨肃被问住。

走到这一步,除了上位他也没有退路了。

他倒是在得知真相后曾经心灰意冷,想过带着长缨回到徽州或者远离京师从此不问政事,可如今他能放弃吗?

他若放弃,他身边这些人如何安排出路先不说,自己与长缨又是否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他扶桌坐下,沉气道:“大人有何良策,还请明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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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不可能饶他不死

宋逞道:“王爷不是在顾廉那里留了线机会么?”

杨肃看了会儿他,笑起来:“这话怎么说?”

宋逞道:“太子最大的恃仗是顾家,但利益结合之下也未免滋生龃龉。原本朝上只有太子,这地位可谓稳如泰山,后来来了个王爷,也还是可以争上一争。

“如今又多出个傅容,并且还有这样的来头,东宫实在是没有什么胜算了。

“顾廉不蠢,相反相当精明,这个时候他绝对不会想着再争皇位,而只会想着如何最大程度地保全顾家。

“可太子却不会轻易放弃,他本来离皇位触手可及,与顾家又已离心,他不上位,哪怕是没有王爷和傅容,等待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顾家虽然与他离心,却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所以先前顾廉几次阻止太子出头。

“先前王爷刺向太子那一剑,若是死了,顾家就是连奋起抵抗都师出无名,所以先前顾廉会扑上前救他,也在王爷意料之中吧?”

先前那一幕进行得十分快速,杨肃没想到竟全被他看在眼里。

宋逞见他笑而不语,便又道:“王爷让顾廉挨这一剑,换来了太子的动容,既然又已经让梁公子去了顾家医伤,又何不趁热打铁,去寻顾廉商议寻求解急之法呢?

“眼下可只有顾廉才能说服得了太子,太子终究是皇储,如今又已经让王爷请上了摄政之位,只要他肯下旨助阵,那么王爷发兵入城,便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杨肃情不自禁收敛神色,半阖眼想了半晌,随后起身:“那就请大人陪小王往顾家走一趟。”

“王爷请!”

……

杨肃武艺超群,先前那一剑虽然刺中了血管,但并未伤及筋骨。

底下人来禀报说晋王和宋逞到来的时候,他正听完下人自上房顾哲那里带来的传话。

床榻前落了座,杨肃将带来的两枝老参送上,道:“先前失手,误伤了大人,十分过意不去。”

顾廉道:“王爷哪里话。太子殿下莽撞,在下还要请王爷念在与太子手足份上,勿要怪罪才是。”

杨肃笑了下,说道:“顾大人对太子,真可谓鞠躬尽瘁。”

顾廉神色渐凝:“皇后是在下的姑母,也是家父唯一的妹妹。在下身为大宁臣子,沐恩多年,于情于理,都该替杨家和顾家的孩子尽尽心意。至少,也该护他安然在世,王爷说呢?”

“但照太子殿下如今这处境,要想安然,恐怕不容易。”

“皇上这把棋下的出人意料,的确让人措手不及。”顾廉抬头,“但王爷来了,一切就好说了。”

说着,他自靠里的枕上取出封拜帖,递了给他。

杨肃接过来。挑眉道:“傅容动作不慢。”拜帖放下,他又道:“那顾大人见过傅世子了吗?”

“我与王爷早有交情在先,承蒙王爷又遣了良医前来医伤,又怎会见别的人呢?”

顾廉将拜帖仍丢回枕上,道:“与王爷之间,也就不必再拐弯抹角了。傅容早有野心,且如今又曝出母系是广淑王府,对王爷来说,压力就大增了。”

“所以来请教大人,可有什么高见?”

顾廉凝眉沉吟,片刻道:“王爷今日既留下我命在,想必是知道我顾廉眼下求的什么。此时我若劝说太子下旨给王爷,让王爷率兵剿拿叛贼,王爷来日不管如何,必然都不会留下隐患。”

杨廉捧茶,挑眉道:“大人若能拿到这道旨意,那小王可保大人性命无忧。”

“倘若我回头再说服太子放弃储位呢?”

“大人如今深明大义,完全可放心带领家小留在京师安稳度日,小王保证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们。”

顾廉沉吟,点头道:“王爷果然极有诚意。那不知道漕运司王爷想不想要?”

杨廉扬唇:“大人当说服了太子放弃储位之后,我就是不费吹灰之力,漕运司也只会落到我手上。”

“可若眼下王爷有漕运司在手,以江南北上这一线的疆土王爷可就不必担忧了!”

顾廉目光灼灼,“江南富庶之地,傅家尚有如谭绍等部下老将镇守在南康卫等卫所,南边匪患又多,倘若听闻京中起事,闻风而动,那个时候王爷便是得到了漕运司,也只会捡上个烂摊子。”

杨肃凝眉未语。

顾廉又道:“漕运司水师营有八万兵马,且几乎垄断了南北粮绸贸易,王爷得到它,便是借它偏安一隅,傅容也定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关键是王爷可借此遏制江南,为取得胜利赢得宝贵时间,王爷当真舍得不要?”

此战宜快不宜慢,傅容拖不起长时间的战争,杨肃同样也拖不起。谁能赢得最快速度,谁就赢到了最后。

杨肃捧杯沉思,随后道:“我可以让顾家保留爵位,安享俸禄。日落之前,漕运司的所有档密卷宗要拿来给我。”

“不。除去爵位,我还要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杨肃挑眉。

顾廉望着他,定定道:“我要王爷,留太子一命。”

杨肃脸色逐渐转寒。“顾大人最好还是换一个,这条我不能答应。”

“我唯独只有这一个要求了,望王爷成全。”

屋里静默下来。

隔着帘栊独坐吃茶的宋逞听到这里,也凝了眉头。

“那我就不要了。”

杨肃站起来。“先告辞。”

宋逞闻言连忙把茶放下,在院门下追上了他:“怎么又不要了?!多好的机会!拿到河道,这等你上位之后得省老鼻子力气!

“江南本就很乱了,难道王爷想刚刚铲除了傅容,转头又要忙着对四野发兵?!”

“话是没错,可我怎么能不杀杨际?!他当初放了八匹恶狼,是冲着害死长缨去的!”

杨肃咬牙切齿。

长缨进笼那刹间他就跟自己立下了毒誓,来日定要让杨际得偿恶果,他怎么可能因为顾廉一句话就饶他不死呢?!

“王爷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宋逞拢手看了看左右,而后压声道:“你且答应他无妨,生老病死乃天道循坏,谁能保证得了他杨际一定能活到寿终正寝?

“你不能,我不能,他顾廉同样也不能!”

第379章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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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或许是他命该如此

长缨到达凌家,凌家已经乱了。

盈碧已经顾不上繁文缛节,直奔长缨而来:“先前大夫登门给娘子请平安脉,说胎儿不小,怕介时生产困难,走的时候交待娘子多走动。

“娘子便起身送他到角门,结果有人来说荣家老宅那边出事了,娘子一急,便在门下有了不适,大夫就地诊治,差奴婢回来唤人,结果奴婢带着如意她们过去时,人就不见了!”

盈碧说到末尾已哭起来。

她说的角门长缨知道,为着方便进出,凌夫人给秀秀腾的院子距离角门也不远,从角门到院子顶多也就两口茶的功夫,这么快就出了事,必然是大夫出问题了!

“大夫找到了吗?!”她迅速问。

“已经派人去过医馆,医馆的人毫不知情,现在大奶奶已经派人去把医馆给看起来了!”

如意纵然也焦急,但到底还算稳重。

长缨听罢,又道:“去傅家!”

……

广威侯府临近小花园的院落里,屋里的秀秀举目望着四处,神色紧绷到了极点。

仆妇端了茶点进来,她信手拿起身边一只砚台,砸到桌面上!

仆妇吓得尖叫,逃也似的出去了。

书房里幕僚正在呈递应敌方略,门槛下往来人穿梭不息,各种声音充斥着,已如最紧迫的前线大帐。

“发消息让贺诤无论如何顶住徐澜!”

傅容反扣起手上文书,果断地下着命令。

护卫快步进来:“世子!穆秀秀反应很大,让人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傅容递文书的手势被中断,眉头皱起,接而走了过来。

穿过庑廊到了偏院,只见门口站着好些丫鬟仆妇,看到他来同时皆松了口气似的。

傅容走进门,看了眼身后,丫鬟们随即将点心与茶盅又重新端上了台面。

秀秀恨恨地盯着他。

傅容缓缓匀了一口气,坐下来,挥挥手又让人下了去。

“你紧张什么,我跟杨肃打仗,还不至于欺负到你头上,不过是请你过来聊聊天。怕你不来,所以才用了些小手段。”

秀秀冷笑:“你卑鄙无耻,阴狠毒辣,连个孕妇都不放过,我跟你能有什么可聊的?”

傅容不以为意:“不聊天,那就喝杯茶。”

秀秀没动。

傅容亲自替她打开了茶盅,说道:“新出的龙井,宫里赏的,没毒。喝两口消消火。”

秀秀望着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你扣住我也是没有用的,荣胤不会因为我而开城门放你走,当初他为了治俞家,连我和如姐儿都能算计上,他根本就不是会为了身边人而动摇意志的人!

“就算铃铛想救我,我也不会让你得逞!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想想别的出路!”

傅容撑腰抬头:“你就这么看荣胤?”

“我怎么看他,跟你有关系吗?”

傅容笑了下,拿起一颗杏仁糕来吃着,点点头道:“我从前不爱吃这些点心,但是今日实在把我给饿狠了,如今竟也觉得十分美味。”

说着他抬起头,又道:“你不觉得有时候人也是这样吗?总是在极度缺乏一些东西的时候变得更加包容?

“就像荣胤,他在如姐儿的母亲那里受过情伤,之后在这方面很久都处于空缺中,直到见到你——”

说到这里他看着如意料之中转过头来的她,又缓慢地往下道:“要是没有前面这些事情,你们俩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原本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可谁让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偏偏就没有遇到过一个与他心心相印的人呢?”

秀秀颤声:“你想说什么!”

傅容笑道:“跟你打个赌,他一定会来。”

秀秀气浮,侧转身去望着窗外。“那你就等着失望吧。”

傅容又笑了下,低着头专心地吃点心。

窗外暮色渐起,明月升上来,院里廊灯雪亮,在清风时自如摇曳。这样的景致,让人几乎联想不到府外让人窒息的气氛。

秀秀左手搭在窗台上,不知不觉指甲就抠进了窗缝里。

她虽然笃定荣胤绝不会妥协,但没来由地还是被傅容的话撩动了心弦。

荣胤跟吴夫人之间是什么情况她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听人提及过。在傅容说到这番话之前,她以为荣胤与吴夫人之间只属于正常的原配夫妻的感情。

“如姐儿的母亲,对他怎么了?”

她终是忍不住问出来。

傅容露出毫不意外的浅笑,又拿了块枣泥糕:“你知道刘子昂吗?”

秀秀迟疑着未语。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荣胤喜欢如姐儿的母亲,但如姐儿的母亲却心系刘子昂。然而吴母嫌刘子昂心术不正,后来她就压迫着吴氏嫁了给荣胤。

“荣胤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等他打了几个月仗回来,却听说刘子昂还在打她的主意。

“吴氏虽然没有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情,也没有迹象证明她私下里见过刘子昂,但却在被荣胤质问的时候公然表明她心里的人始终只能是刘子昂。

“所以在如姐儿之后吴氏再也没有怀过孩子。后来吴氏染病身亡之后,荣胤某一日趁着酒劲,就把刘子昂给杀了。”

这是秀秀从来没有听到过,甚至是想都没想过的故事!

“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傅容掏帕子把指间点心屑给擦了,然后靠进椅背上,望着她道:“后来为了平掉这案子,凌晏才会替他求到俞家兄弟头上,结果却被要挟做了俞家的姑爷,娶了俞氏。”

秀秀怔立在窗外下,几乎都忘了呼吸。

“荣胤娶了两任妻子都不得善终,却还有勇气在你身上下功夫,倒也挺让人意外的。”傅容道,“可惜你不领情。或许也是他命该如此。”

秀秀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她握了握拳,却发现手心也是凉的。

这个时候被别的事情分了心或许不应该,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地往荣胤身上想。

他当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也许他也从来没有跟如姐儿他们说过,她更是第一次知道,他娶俞氏原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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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你肯把命给我吗?

她再次攥紧手,侧首道:“你一个尚未成亲的人,对这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怎能肯定他一定会来?

“即便来了,又怎么能肯定就是为了我?

“就算你说他心里有我,可我心里没他,你当他是傻子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前来涉险?”

“既然你这么笃定,那么又紧张什么?”

傅容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说道。v菠〝萝〝小v说

秀秀抿紧双唇,自认论心计绝不是他的对手,也就不再回话。

但她又不明白傅容跟她说这些是为什么?

“世子!”

静默中门外来了人,瞥了眼秀秀之后跟傅容耳语起来。

傅容边听也边看向秀秀。

秀秀腰身不自觉地挺直,心也提起来,警惕地瞪视他。

傅容站起来,说道:“荣胤来了。”

秀秀手指再度抓紧窗台,说道:“我不信!”

傅容没说什么,抬步走了。

门外仆妇鱼贯进来,收拾碗盏,又重新上了吃食,甚至案头还插了一瓶最新鲜的梨花。

秀秀要闯出去,仆妇挡住她:“娘子身子不便,先歇息吧,娘子是弱女子,我们世子不会为难您的。”

秀秀浑身发颤,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椅上。

……

傅容出了院子,直接到前院。

这个时候的侯府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由武士守住了。府门口更是严阵以阵。

长缨与荣胤是同时到的,看到傅容出现之后长缨隔着人群怒声道:“傅容!你连个弱女子都能下手,你还算是个人吗?!”

傅容负手:“想见她,就进来谈谈,来一个就行,多的我也招待不过来。”

长缨寒脸要进,荣胤一把按住她肩膀。

“别冲动。”他道:“我去。”

“他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怎么能去?!”

“你既然知道,那便也该知道,我不去他就不会罢休。”

荣胤说着,把将印自荷包里取出来给了她:“拿着这个去给王爷,请他们见机行事!”

长缨定立半刻,最终脚一跺,收了下来。

荣胤抬臂拨开挡路的武士,大步进了侯府大门。

傅容笑道:“荣叔果然胆色过人。”

荣胤凝望他:“她在哪里?”

“进去再说。”

傅容转身跨了门槛。

穿过前堂到了正院,又自东边入了东跨院,最后在鸿音堂停下来。

满院子廊灯照映下,四面人影密密麻麻,竟连屋顶上都如是。

荣胤扫视了一圈四面,跟随傅容进了屋,屋里却没有人。

“荣叔不必担心秀秀,倒是我们爷俩许久没有好好喝过茶,你也忙了多日了,坐下歇会儿。”

傅容先落了座,而后气定神闲地招呼起来。

荣胤坐下,侧首看他:“将印我已经都给了璎姐儿,你就是诱了我进来,也没有用。将士们只听将令行事。”

傅容扬唇,说道:“荣叔怎么这么笃定我请你过来,是为了出城?”

荣胤挑眉。

傅容道:“我要出去,你们也拦不住我。金林卫至少有半个卫所的兵马现可归我调遣,有这几千人,护我出个城门还是不会成问题的。”

“那你找我做什么?”

“荣叔是朝中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在如今晋王府里又是首屈一指的干将,毫不夸张地说,冯伯父也比不上你,晋王府有你这样的干将,这让我怎么能安心呢?”

荣胤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原来你是想杀了我。”

傅容撑膝笑了一下,说道:“谁让荣叔处处戳我的心窝子呢?倘若当夜你不去御华林,如今这一切岂不是不会发生吗?

“这件事,荣叔总得负点责。我想来想去,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安心。”

荣胤道:“你以为我不去,你就真的能瞒天过海吗?你杀了璎姐儿,只能引来晋王更猛烈的报复。”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另外一回事了。”傅容道:“其实事情倒也并非绝无转圜余地,朝廷栽培出来这么个大将军也不容易,荣叔如能随同我一道出京,我不但不计前嫌,更会至高之礼回赠。”

荣胤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有这种可能?”

“很简单,良禽择木而栖,很显然,我比杨肃更加适合那个位置。”

荣胤没说话。

傅容又道:“我傅容虽然有野心,但我的野心也是为了大宁好。荣叔跟杨肃并无过深的牵扯,何不重新考虑一下后路呢?

“只要我出了城,南北各地我至少能集结到十万人马,有这么多人,已经足够我扫平京畿了。”

荣胤望着门外光影下的树木,并未回话。

半晌后他才说道:“你跟你的父皇一样,都滚在权字眼里。仔细机关算尽,最终仍会落得一场空。”

傅容正色:“荣叔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荣胤道,“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进来,知道我不可能叛变,又何必装模作样给我机会?

“你不过是想杀我而已,如今我来了,你先把人给放了。”

傅容定望了他好半晌,最后也缓缓起身:“荣叔何必执着?我是真心想留你,你也知道,到了我这地步,不可能存有什么妇人之仁。

“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出城,把你除了,杨肃就会蒙受极大损失损失,他有损失对我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话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还拖着不放人,总不至于是怕我杀出这侯府去?”

傅容笑道:“我还真是不那么放心。我好容易才把你引进来,万一你跟杨肃里应外合,给我捅出篓子来又要怎么办?”

荣胤紧握着剑柄,压抑着怒意的声音沉甸甸地迸出来:“先把人放了,一切都好说!”

傅容眼神一冷,说道:“要我放人,那除非你先弃械!”

荣胤双眼渐有血丝,整个人已将怒火压抑到极点,哪里还有以往精致讲究的样子。

傅容也站起来,适才还满面春风的脸,倏然间寒成了凛冬:“我相信凭你的本事,想要闯出我的府去还是不会做不到。

“我是真想要你的命,不过我也是在赌。我想知道,为了个穆秀秀,你肯把命给我吗?”

第382章 我们都是无辜的

荣胤眼望着他,没有动。

傅容道:“我先前已经把荣叔杀刘子昂的事情告诉了她,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惦记上荣叔了。荣叔想来不会有遗憾了。”

荣胤双眼陡然变红,持剑的手已微微颤动。

傅容目光落在他手上,直到那泛白的关节又逐渐恢复血色。

随着“吧嗒”一声,那剑被掷到了桌上。

傅容扬唇:“荣叔果然是性情中人。”

他拿起剑,抽出来看了眼,又道:“我这就去见她,荣叔还有什么要留给她,我可以转达。”

荣胤定站半刻,道:“拿纸笔。”

傅容示意身后丫鬟,丫鬟领命,取来了文房四宝。

荣胤提笔写了两句话,给他道:“给璎姐儿。”

“没有给秀秀的?”

傅容展开看了眼,目光微顿,合上又道。

荣胤没说话,傅容便也没说什么。

……

长缨到达晋王府,正碰上闻讯要赶去傅家的杨肃。

听说荣胤去了傅家,又把将印留了下来,他咬牙道:“少康在哪里?让他率领兵马给我包围傅家!”

“王爷!王爷!”

佟琪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霍家老爷洛阳,听说京师出事正快马加鞭往京里赶!估摸着明后日就到了!”

杨肃脚步急顿:“快着人去迎接!路上不得出事!”

佟琪称着是,旋即走了。

杨肃大步地跨出门槛,去往傅家。

……

秀秀坐在屋里,眼看着夜色一点点沉重,只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黑暗给吞没了。

傅容说荣胤来了,她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感觉是真的,但她希望是假的,她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眼下这样企盼着他不要进来!

她希望他认真做个自私冷血的荣大将军,永远只把自己的目的摆在第一位,她不重要,她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多重要!

房门处传来吱呀声,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倏地站起来。

傅容出现在门口,他换了身衣裳,依旧整洁精致,但莫非就是让人觉得与先前有些不同了。

秀秀颤着唇,不自觉地扶住了桌沿。

傅容走过来,道:“我让人送你出去。”

秀秀一震:“他呢?”

傅容望着她发白的脸色,话在舌尖一转,改为笑了笑:“担心他?”

她双眼里迸射着愤怒:“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傅容勾唇,望着她凸起的腹部,说道:“二十一二年前,我也曾这样存在于我母亲腹中。

“可惜她生下我,还是寻死了。我想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不一定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把这孩子带大。像我们这些在异常情况下出生的孩子,总是无辜的。”

秀秀心悸,狠声道:“我问你,他呢!”

傅容站了站,最后道:“我想你说的对,他也没那么在乎你,眼下他大概,还在城门口吧!”

秀秀怔然。“那来的人是谁?!”

“晋王府来谈判的幕僚。”

傅容说完,负手抬步:“走吧。”

出了门槛又过了庑廊,一切都很正常。

护卫退步回去,回到鸿音堂,将通往庑廊这边的花窗打开了。

荣胤立在窗下,望着外头廊下背对这边的远去的人影。

秀秀内心空洞而无措,门槛下她越走越缓,最后终于停下来,忽然回头往后方看去。

夜色里的宅子像巨大的猛兽,让人不禁心颤。

“怎么了?”傅容问。

她没吭声,只是痴痴望着东边灯火通明的鸿音堂。

傅容等了她一会儿,说道:“你改变不了什么。”

她指甲掐进肉里,缓缓地转回头,望着夜空。

……

长缨与杨肃到达傅家门外,看到密布的防卫,一时也不敢擅动。

但他们的动作到底引起了府内人的不安,傅容刚带着秀秀到达前院,傅颖则已惶惑地迎上前来:“我们府已经被杨肃的人包围了!现如今要出去,只能靠硬拼了!”

傅容看着墙头外的火光,沉脸走下石阶。

长缨望着静寂大门,与杨肃道:“荣叔定然会有举措,只要能保证秀秀无恙,咱们立刻动手!”

杨肃道:“腾骧卫那边都叮嘱好了吗?”

“叮嘱好了!不会让金林卫有机可乘。”

杨肃点头。道:“抬梯来!爬墙架弓驽!”

这当口大门吱呀一响,门开了,先涌出来大批武士,接而半开的门内走出一人来。

“秀秀!”

长缨失声冲上去。

秀秀整个人在颤抖,抓住她的手语不成句:“他是不是在里面!”

长缨怔忡,旋即扭头:“紫缃快带她回去!”

紫缃早已上前来,扶着秀秀退后。秀秀抓着长缨的手没放,两眼里迸射着灼人的渴望,但却又没能发得出来一个字!

“我知道了!秀秀,我知道的,你先回去!我会把他安全的带出来!”

长缨安抚她,一面给紫缃使眼色。

紫缃不由分说,架着她往马车去了。

“真是情深。”傅容的声音透过大门传来,他负手站着,冷笑道:“看来是打算灭我了。那我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大门砰地一关,墙里墙外的人又隔成了两边!

杨肃道:“弓驽手掩护!其余人冲!”

傅容回到鸿音堂,只见荣胤还立在花窗下,他扯扯嘴角道:“对不住了,荣叔,我们得走了!”

荣胤回头,那深黯眸子陡然变得更加深黯!随后他空手的右手一扬,居然自袖中嗖地吐出条长鞭来,如同蛇之信,照准傅容面门便袭将而至!

傅容顿即失色,闪身后退,武士们自窗外扑进来,将荣胤围攻在其中。

“擒住他!”

傅容沉声。

荣胤眼内精光暴射,手里长鞭直抽过来,嘶拉一声将傅容左肩衣裳划出尺来长一道大口子!

武士们哪里赶得上他大将军的手脚动作?傅容免不了臂上受伤,云锦缎子的袖根处,倏然冒出好一道血痕。“放箭!”

墙头立时射来一排利箭,嗖嗖地在月下泛着寒光。

府门这时战况也立刻拉起来了!

傅颖在前院指挥着人应对,但王府来势汹汹,令得他也不那么淡定起来。

几个幕僚随在旁侧,也开始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样下去只能是作困兽之斗,咱们还是去寻世子另谋良策吧!”

东跨院内,荣胤气势如虹,即便只凭一条鞭子,也撂到了一地的武士,四面的弓箭还在射来,他也不过**凡胎,臂上也中了两箭,但这又如何?

痛感也不过更加激起他的斗志,随着喀嚓一声,长鞭卷住一人脖子,接而飞到空中,恰恰落到傅容脚下!

第383章 我是为我自己

傅容惊骇后退!

傅颖恰在此时带着幕僚们进来:“大哥!杨肃和沈长缨已经包围了傅家,并且已经金林卫那边还没有联络上,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变故!情况不妙,我们得尽早拿主意撤退,不走就来不及了!”

傅容闻言看了眼府门方向,再看回威风不减的荣胤,咬牙道:“放箭!抓住他!带着他一起走!”

这一声令下,墙头的箭便加倍地往中间攻来,这不似沙场,却胜似沙场,荣胤纵然有防护,也终是躲不过这箭雨!

迎面而来的剑与箭均直攻要害,他劈飞三枝,却还有一枝正中小腿!

见他两腿一屈,栽下地来,左右武士见势便拥上前将他摁住,却听他爆喝一声,蓦地又自地上弹起,抓起身前一人,一拳捅断脊梁骨,当成麻袋砸向了傅容!

傅容怒极,尚未站稳,荣胤这边又夺了把剑,将身边几个人撂倒在地!

屋里血腥之气漫延,门外嗖嗖地又架起了多支弓驽。

荣胤右臂又中了一箭,手势缓下,长剑再次脱手,对手找着了机会,终于将他按趴在地。

傅容走过来,蹲地将他脖子一锁:“你挺能耐,但可惜还是要成为我的笼中囚!”

说完他松手站起来:“把他押上!带着出门去!”

府门这边,凌渊也率了队人马过来了,见还未攻下,即自行下马爬上墙梯,立在高处振臂长呼:“大伙下点力气!此地拿住反贼,也就免去了追捕之苦!”

杨肃亦扬声道:“但凡擒住傅贼者,一律加官晋级,赏金千两!”

门下声势立时造了起来!

一时间府墙攻下了,一时间府门被打开了,朱漆大门下,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府内涌出的大批武士又已蜂涌攻上!

“王爷!贞安侯带人增援金林卫,现如今带着半个卫所的人往这边来了!”

管速的声音与脚步一样急切。

杨肃双目一凛,掏出荣胤给的将令:“去城门调集龙虎卫、吉山卫将士,给我们围过来杀!”

“是!”

管速声振苍穹,疾速去了。

傅容押着荣胤到了前院,立时也接到贞安侯已经赶来的消息。

他咬牙道:“去前院,与贞安侯会合!”

凌渊刚杀至二门下,便见里头杀出来的人多了,依稀中他看到踹跚走来的荣胤,当即道:“荣叔!”

傅容将荣胤往身前一挡,厉声道:“不想他死就让开!”

凌渊与正杀得酣的长缨瞬时定住!随后提剑赶进来的杨肃也倏然定住了脚!

傅容扭着荣胤往前,长缨他们也不能不一步步后退,眼看着到了门口,却就在这时候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荣胤突然之间一声暴喝,整个人又迅猛地抬拳出腿,一个腾跃,挣脱了傅容束缚,并且一脚踹在他当胸!

傅容喉中喷出一口血,连退数步栽倒在武士群中。

但与此同时一柄剑则直接刺向了荣胤后心——

“不要!”

傅容的怒吼与长缨的怒斥齐声而起。

但显然已经迟了,身上早中了数箭的荣胤如垮塌的山峰一样倒了下来!

傅容站起来,怒瞪着杀他的武士:“谁让你杀的!”

他拔出剑,同样刺向了武士。

长缨望着地上微微抽搐的荣胤,只觉浑身寒冷!

“荣叔!”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试图将他扶起,但才刚动一动,他嘴里鼻子里的血就泉涌似的冒出来,把她吓得立时缩手了!

“梁凤呢?!快叫梁凤进来!快!”

杨肃举目四顾,嘶哑的嗓子听起来格外糁人!

而凌渊则再也无制不住,大喝着杀向了傅容!

傅容喉头紧缩,抬头道:“撤!”

原本富贵安宁的侯府,顷刻间化身为地狱!

长缨守着荣胤,却抬不起腿也迈不开步!她敞着眼泪呼唤荣胤,生怕他等不到梁凤来!

“您挺住!我答应秀秀带您安全回去的!您不能让我食言!”

“……我,我是为我自己。”

荣胤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们记着,我是为我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您别说话!……”

“梁大夫来了!将军,梁大夫来了!”

士兵急切地前来禀报,并且当真把急步匆匆赶来的梁凤带了过来了!

“快救他!”长缨站起来,“这里交给你们,我去杀傅容!”

她撂下话,旋即往东面奔去!

……东面显然是傅容撤退的路线,已经成了混战!

贞安侯所率兵马已经到来,傅容被严密防护在众人中央,并且在迤逦往东角门而去!

“长缨!”厮杀中的杨肃看到她,“吉山卫的王啸他们在东角门外面!”

长缨往门外方向看去,随后夺来身边士兵一把弓箭,噗噗地往半空连射了三箭!

随后,东门下就有陆续有黑影游动了,转瞬之间,府墙两面皆陆续跳上来数不清几十道的身影,而那些黑影又在倾刻之间乱而有序地找准了位置。

随着再射向半空的三枝箭腾空回应,这混战之中的四面八方箭势如雨般集中瞄准了正伺机后逃的傅容!

“杀!”

长缨一声暴喝,那箭阵竟又于错眼之间演变成了范围更小的阵容!

在外围一圈弓驽手的掩护下,内围一圈人的箭尖精准地指向了某处,而随着这声“杀”字落地,万箭齐发,被层层围护着的傅容竟然也无处可逃!

他只见迎面一箭破空而来,穿过层层人隙直中他眉心,这一箭蕴含着多大力道,还没到跟前,他竟然已经提前感觉了出来!

“铃铛!……”他喃喃失语,并往后退。

但箭比他声音快,话未落,箭头已经没入他皮肉里。

他顶不住这股势,持着剑往后退了半步,却又是几箭趁空射了过来,噗噗落在他身上各处——被各路老将交口称赞过的百人团,总归是名不虚传的。

杨肃扭头看见,扬手将长剑掷过来,将正睁大眼凝视着长缨的他又给扎了下地!

凌渊也没闲着,顶着满身血污,一枪落在他腰侧,将他锦衣牢牢钉在地下,令他再也不能动弹!

长缨提着弓,通红眼走到傅容面前,手下喀嚓一响,三支箭齐声断了。

周围的喧嚣逐步安静了下来。

“大哥!”傅颖冲开人群扑过来,嘶声抱住了咳血不止的傅容:“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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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愿余生再也没有难题

傅容半卧在傅颖怀里,急速地咳喘着,浑身不受自控地抽搐,傅颖抱着他,也不敢去动他身上的箭,除了声声呼喊,一时也不能做什么。

匀气的间隙,傅容目光投向长缨,苍白地扯了扯嘴角。转而他目光微滞,右手几次试着抬起来,去摸索怀里。

半晌,他掏出张纸来,指尖往上抬了抬:“荣胤,给你的。”

长缨伸手将纸夺过来。

傅容喘着气,说道:“我总算,没有失信。”

长缨深深望着他,把纸塞进袖子里,同时间傅颖又以更震撼的声音呼喊起他来!

周边武士看到傅容垂下的双手,均纷纷弃了武器下地,跪了下来。

方才还你死我活的战场,顷刻间胜负已定。

“王爷,贞安侯率军杀过来了……”

杨肃抬起头,管速进来了,看到地上被痛哭的傅疑抱着的一动也不再动的傅容,他也怔忡了。

长缨别过头,说道:“你们去吧,我去看看荣叔。”

杨肃点头,与凌渊道:“你留下收拾残局,我去外头看看。”

凌渊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已然毫无生气的傅容。

长缨快步走出东角门,一路往先前荣胤所在之地而去,直到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才发觉竟然走到了傅家后花园。

朦胧园灯将庭中园木映得影影绰绰,有些声音仿佛透过时空悠悠地传过来。

仔细听,似乎是傅家老太太的笑语声,傅敏跟她下棋赖皮的嚷嚷声,傅家小姐们的琴瑟音,傅容慢悠悠轻言细语的声音恍惚间也有。

她少时在傅家这后园子里穿梭如同自家花园,曾在这里听傅敏说过他所有不羁的少年心事。

她跟傅家相处融洽,那是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印象之一,但从今日起,这段回忆便要被抛舍在后头了。

她在廊下定站片刻,而后折身跨了门槛,飞快地奔向前院。

前院依旧满地狼籍,梁凤却不见了,荣胤也不见了。

问了士兵,原来是紧急处理之后抬进了屋里。

长缨便疾速地奔过去,被梁小卿挡在外头:“你不能进!”

“他怎么样了?!”

梁小卿一反常态的沉默,沉着脸没吭声。

“说话呀!”长缨几乎是喊了起来。

梁小卿看了眼她,咬了半日唇也没能说出话来,最后一叹气,默不作声往里走了。

长缨微顿,连忙拔腿跟上。

这不知是谁的屋子,狭小的空间内充久着扑鼻的血腥味与伤药味,但除去这些,长缨闻到更多的竟然是死亡的气息!

她越过梁小卿急步走到床前,梁凤正在灯下忙碌,床上的荣胤一动未动,身上四处是血。

长缨分辨不出来他还有气没气,但没来由地就联想到了昔年死在箭阵下的凌晏。

当年他身中数箭倒下来的模样越见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铃铛!”,那声声入脑,与先前他那一声“我是为我自己”一道,伴随着血腥味诱发出她久违的头疼。

她咬牙忍了忍,终是忍不过,转过身,急步走到了窗台下。

……

傅容虽然死了,但这场事故却还没完。

杨肃到达门口,果然贞安侯率着人马正要往里攻,门外再度混乱起来。

他爬上临时搭就的弓驽台看了看外头,府外两方人马果然正在激战。

傅容既然死了,再杀贞安侯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他扭头道:“傅容已伏诛的消息放出去不曾?”

“放了!但他们反应更加激烈,他们好些人都是军户出身的将士,祖上都是跟随广淑王打过仗的!”

谢蓬在门下抹了把脸上的血告诉他:“贞安侯本身也是何家出来的,傅容一死,他们这一鼓劲,这几千人便成了亡命之徒了!”

“把宋逞喊过来劝降!不行就把贞安侯给活捉了!”

杨肃丢下话,又下了梯。“再传话去东宫,就说傅容已死!”

谢蓬道:“乾清宫要不要送信?”

杨肃顿了下,说道:“不必了,乾清宫回头我亲自去!”

谢蓬颌首。

虽然事情未完,但傅容死了,对方群龙无首,其实形势不再那么急迫。

不光是长缨担心荣胤,杨肃也担心。

找到梁凤他们这边,跨门他便见长缨抱着胳膊站在一树梨花下,定定不动的样子活似化成了石雕。

“怎么样了?”

他加快了几步走过去。

长缨脸色在昏暗园灯下,也显出异样的白。

杨肃心下一沉,待要出口的话刹时都堵在喉咙底。

随后他大步迈上庑廊,冲进了屋中!

长缨无力地倚靠在梨树上,许久后手心还是凉的。

她眼前还浮现着屋里最后的那一幕,指甲不觉地又掐进了掌心。

心底开始抽疼,像荣胤先前挥舞着的鞭子,一下下地抽着她的五脏六腑。

“铃铛!荣叔呢?!”

凌渊也箭步冲进来了。

长缨蹲下来,头埋在臂弯里,拼命地摇起头来。

凌渊呆呆立在庭院里,无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又疾速地转过身,提剑往点着灯的那道门冲去。

长缨蹲在地下没动。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也很安静。

他们俩过了约摸片刻钟然后走出来,同望着地下的长缨,神情惊疑未定。

“你们说,我该怎么跟秀秀说?”

良久后长缨把头抬起来,望着手里攥着的一张纸,声音又低又哑。“我分明答应过她,会安全把他带回去的。”

杨肃与凌渊面面相觑,俱都抿紧唇来。

“我刚刚在想,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打算这条路,那样的话,就像荣叔说的,什么都不管,糊里糊涂地活着才是最安全的,那样至少也不会有后来的伤亡。”

“铃铛……”

凌渊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长缨叹了口气,撑膝站起来。他抬头望着他们:“可是该面对的总是得面对,因为我们都没得选择。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她,就好像我当初即便是知道会有风险,也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世间事,常常就是这么让人万般无奈。我多么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有这样的难题出现。

“我多么想轻轻松松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第385章 他几时忙完呢?

震惊朝野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消停之后,城里仍旧还有着战后的紧张余韵。

但秀秀所住的秋淼斋却显得气氛轻松。

“今儿天好,我们去折些松枝来插瓶。正好画几个花样子来绣鞋面。”

盈碧陪笑道:“虽然天好,但风却大,娘子身子也重了,有个闪失怎么办?还是您在屋里,我去采。”

“不妨事的,我已经闷了好几天了,我想出去走走。”

“那就在院子里走,不出门。”

“不出门怎么采松枝呢?”

“……为何一定要松枝呢?”盈碧攥着手说,“院里海棠和牡丹都开了,看它们也成。”

秀秀幽幽着窗口,说道:“因为他喜欢松树。在荣家,他书房院子里,养着好多盆盆景,都是松树。”

盈碧咬着唇,低头收拾针线篮子。

秀秀却似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靠在枕上,对着窗外出起神来。

盈碧不敢久呆,轻悄悄出门去了前院。

长缨正在看吴妈择蘑菇,一面听她唠叨着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

事情已经过去两日,傅容虽然死的震撼,但他的死并没有完全使他在朝野掀起的这股波澜平定下来。

贞安侯与晋王府的兵马僵持了一整夜,最后带着几百亲卫拼死闯出了城门。

蜀中的广威侯傅明江没有退路可言,他又坐拥兵马,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朝廷决定招安,他也不一定会放心投降。

与傅家军的较量必然也是场恶斗。杨肃与宋逞及东阳伯他们连日商议,决定暂且不追,宫闱大局未能稳定,急追军寇简直是犯大忌。

不过冯少殷与荣胤的大哥及侄儿也还是即时南下了。

荣家老太爷在事出的当夜即到来现场。

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平静地面对着一切,但是通红的眼睛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杨肃在他面前执了孙辈礼,随后老爷子便把长子与次孙安排了过来。

东宫这边虽然还在“摄政”,便各部衙门公文大多已直接先送到晋王府来过目。

顾家正在配合宋逞筹备让杨际禅位,在皇帝安在的情况下,杨肃只有先当上太子,到时候皇帝禅位才顺理成章。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除去筹谋继位,还有最重要的便是军防。

两日时间,光是长缨知道的,五军都督府送往晋王府的军报与调令就不下二十道,往来出入的人犹如过江之鲫,门槛都快踏破了,竟也不算很夸张。

杨肃凌渊以及东阳伯加上宋逞,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但竟没有一个人来寻长缨。

因此她反倒是闲了下来,她仍在吉山卫,而如今最安全稳定的,就是京师了。

盈碧过来时她喝了口茶,而后侧首看了眼她:“她怎么样?”

“看着情绪比之前还好了,但奴婢好担心,总觉得她搞不好哪天就会知道。”

盈碧说着,眉毛鼻子全皱了起来,“娘子从前从来没有提到过大将军,可是这两天,她不但提他了,还说要给他绣鞋面……”

盈碧说着声音已经不能平稳了。

吴妈听着也停下来,看向长缨。

长缨手掐着一只蘑菇,直到挣出汁来也没吭声。

吴妈道:“不管怎么说,也得先拖到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长缨想了下,起身道:“我去看看。”

到了秋淼斋,秀秀还靠在枕头上。

长缨走过去坐下来,问她:“今儿感觉怎么样?梁凤开的药都在吃吗?”

秀秀侧转身,点点头:“我很好。盈碧呢?我等她去园子里的。”

“我让她去前面跟吴妈摘菜了,你要去园子,我陪你去。”

秀秀道着好,旋即下地站了起来。

她气色果然极好,动作也显得轻盈,仿佛青春少女。

长缨心里像搁着把挪动的钝刀子,伴着她出了门。

春光明媚。又是这大仇得报之后的日常,按说是该心情愉悦的。

“我刚才进来之前,你在看什么?”长缨状似随意地问。

“我在看屋檐上的鸟。”秀秀扬着唇,“从前在荣家,我不出门的时候,会悄悄地拿饭粒喂鸟,一个人能在角落里坐一下晌,看着天上流云,也挺安然自在。

“其实想想,我从小到大都在辗转,从前竟很少闲到会想找个地方安静呆着,想来也是无聊过头了。”

长缨停步:“怎么忽然想起这些?”

秀秀笑了下,往前走了两步,而后道:“也不是忽然。只是之前我……我不想回应他,与其说是不奢望他,倒还不如说是我不想面对曾经的自己。

“但是现在我想开了。”她转过身来,看着长缨,“那日傅容告诉了我一些事,包括他与俞氏和吴夫人之间的纠葛。如果傅容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想,他想留住我,并非我想的那么肤浅。

“其实我一直想要的,大概是基于平等出发点的一段情份。即是,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真的我是我,而不是我只是适合的人之一。

“如果傅容说的是真的——铃铛啊,虽然我这么说有些不厚道,可我多么希望他说的那些是真的,这样我就可以倾尽我后半辈子来回应他,不再纠结自己曾经以什么身份呆在他身边过了。

“——铃铛,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问你了,我知道最近他应该会很忙,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呢?我想等他忙完,然后亲口问问他。”

她的眼里有着耀眼的光芒,这一刻她不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弱女子,而俨然一个怀揣着幸福向往的少女。

长缨的心全化成了玻璃渣子。

她竭力稳着声音往前抬步:“这么相信傅容说的?他满嘴胡话,你信他做什么。”

“我信我的感觉。”秀秀跟上来,“就像那天夜里傅容放我出来,我就觉得他在里面,结果他果然在,不是吗?”

长缨默然无语。

秀秀挽着她的手往前漫步,迎着春风,软软地又道:“铃铛啊,我跟你说这些,你别笑话我,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敢想像过也有人倾心待我,一旦遇上一个,就覆水难收了。”

第386章 他是你杀的

长缨倏然顿步。

秀秀也被带停下来。她问:“怎么了?”

长缨望着她,半日道:“要是,他不能回来呢?”

秀秀顿住了,也问她:“什么意思?”

长缨别开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庭院尽头,说道:“他去南边了,王爷让他去打傅家军,还有南边的匪贼海盗都得剿,他恐怕回来不了。”

秀秀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

但很快她又道:“总会有回来看望老爷子的时候吧?还有如姐儿和衍哥儿在京城呢。如姐儿都十六了,也该说亲了。”

“俞氏才死,他们姐弟得服丧三年,暂且也顾不上婚事呢。”

秀秀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她道:“那我就等他。他总会回来的。”

长缨扶着她肩膀:“不用等,男儿志在四方,尤其他还是朝中的大将军,王爷还得靠他平定江山稳固根基呢,他也没办法老守在家里不是吗?

“你既然知道他心里是有你的,这便够了,至于他是在眼前还是天边……很多事情都是难以让人如愿的,你先不要想那么多,好么。”

秀秀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他是大将军,朝中有了叛军,他怎么能不去呢?

“是我糊涂了。”

长缨捏了捏她的手。

“那我们,去园子里吧。”秀秀又振奋起来。

长缨嗯了一声,牵着她往前走了。

……

杨肃自户部回来,谢蓬已经在门下等了他多时。

“程春从乾清宫那边传来消息,说皇上叫嚣了有两日了,屋里写了好多道没传出来的圣旨,道道都是在斥责王爷伤天害理,不顾父子恩义,又不顾手足之情的。要不,你还是抽个时间进宫看看吧。”

这两日最忙的要数杨肃,这个时期不光得收拾残局,也得给新局铺路,傅容败得惨烈,且东宫这边都让晋王府给不动声色拿了下来,王府气势这一展现,朝中自然也掀起了波澜。

但终究无人再敢拿这事做什么文章,杨肃此时除去立威,便还得“施恩”,以便稳定人心。

这两日他加起来合眼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时辰,如果不是宫里情形棘手,谢蓬也不想来烦他。

杨肃立在庑廊下,插腰吐了口气,凝眉望着天边道:“去传膳,用完膳我进宫。”

谢蓬即去喊来了太监。

杨肃进了殿,让人把宋逞和田琨请了过来,饭后一道进了宫。

宫里禁卫现如今都已由东阳伯拿下,原先被傅容策反的那部份金林卫将士,一部份人跟着贞安侯贺怡逃出去了,余下一部分则被重新编制。

近日东阳伯与凌渊正负责填充亲军卫的事务,宫门下防守极严,看到杨肃三人到来,承天门下将士皆单膝跪地列队相迎起来。

乾清宫依旧是罗桐程春所率的腾骧右卫把守。

将士们的神色都很紧绷,听到太监传报说在晋王来了,罗桐神色倒是缓了缓,快步迎出来。

杨肃刚想问问情况,便听殿内传来杯盘落地的声响,他便也懒得问了,带着宋逞田琨走入殿中。

殿里飘着淡淡龙涎香,地上却一片狼籍,不过几日未见的皇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双目通红地看过来,骤然老了好多岁。

太监打了帘子,杨肃跨进来,躬身行了个礼:“父皇。”

一个钧窑茶盅砸过来:“你还有脸叫朕‘父皇’?!”

杨肃微微侧首跟宋逞使了个眼色,二人退至门外,等屋里光影停下,杨肃走上去,将扫落在地的一本折子捡起来。

折子还是多日前呈上来的,是户部用于这个季度在佛寺修缮上的花费总览。

“以后这些费用就可取缔了,一年到头花那么多银子养着那些菩萨,结果在儿臣落难的时候给了儿臣庇护之所的却是道观,这些菩萨,看来护的是你们,不是儿臣。”

杨肃把落款的名字看了看,而后将之丢在痰盂里。

皇帝愤怒地瞪视他:“你五哥呢?!”

“我没有什么五哥,如果父皇说的是傅容的话,他现如今停尸在大理寺。”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能怎么处置?当然是按逆贼处置。”

“他是你哥哥!”

皇帝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躬着背撑着身的样子,仿佛义正辞严。

杨肃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当年任凭他对付我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我是他弟弟?是你儿子?”

皇帝怒视他。

“你也没有多爱他,不然的话又怎会被他反过来利用?想来傅容也觉得你这个父亲靠不住,才会对你下手。

“你这辈子总觉得自己为大宁为别人做出了莫大牺牲,但实际都是为着你自己而已。

“傅容不是我杀的,他是你杀的,是你让他有了野心有了**,让他不安于室,却偏偏又让他拥有了葬送自己的本钱。

“你走到今日这地步,也不是任何人造成的,是你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尚。

“其实你比他更令我憎恶,他虽然心狠手辣,终究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可你这样的人,于正途上毫无建树,却害惨了我们所有人。

“你是没有亲手杀过谁,亲口说要害谁,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害了人还一脸的无辜,比那些有这样念头的人更可恶!”

杨肃站起来,接着道:“你若想他落个好,便把承认他是皇子的旨意收回去,我还能悄不溜给他留个坟头。

“若是不,那他逼宫篡位的罪名是逃不掉了。不光是他不配入土,就连他的母亲广淑王一族也得被载入史册,跟着遗臭万年!

“——你看看你,不光卸磨杀驴,连人家功臣一个完整好名声都不给人留下,还美其名曰对人是‘真心’的!你说你干的这些事情,恶心不恶心?!”

皇帝越听脸色越狰狞,屈起十指刮着楠木制就的桌面喀喀作响。

杨肃平静地看着他:“你往日都不惜把我这个儿子拿去做他的垫脚石,既然这么爱他们,那眼下更该拿出点行动来。”

皇帝一屁股跌坐回去。

“这件事你也可以慢慢想,不过不要太久,毕竟尸体放久了也不好。”

说到这里杨肃看了看门外的宋逞他们:“东宫禅位的事已经在走章程,宋逞他们是来请旨的。还劳父皇赐两句话,我也好拿着去东宫走下一步。”

第387章 我何尝不害怕?

门外的宋逞田琨听到这里便走了进来,自怀里取出折子递了上去。

皇帝喃喃望着他们:“宋爱卿……”

宋逞敛目望着地下,缓缓叹了声气。

杨肃走出宫门,立在乾清宫门下,望着面前重重叠叠的殿宇,又望向遥远处悠悠白云下的山峦,眯起眼来。

……

东宫这边,顾廉正与杨际相对而座在锦毡上。

杨肃那一剑刺得不虚,即便是有梁凤这样的神医医治,终究于一个文人而言是要命的,但事发这紧要关头,也容不得顾廉窝在府里安心养伤。

根据事先与杨肃达成的协议,杨际禅位之后杨肃会放他出京,话是这么说了,可谁又能保证杨际一定不会出事呢?

同样的,杨肃虽说过不会动顾家,但是谁又能保证旁边不会有人撺掇呢?

墙倒众人推,顾家这些年,也没少结仇的。所以为了安稳,他哪里还在府里呆得住?哪里还能不在这个时候表现出点诚意来?

哪怕是至今为止杨肃丁点会让他继续任职的意思都没有,他也不能不勉力把禅位这件事办好办完。

“如今南边匪患众多,傅家也在南移,那是是非之地,你不能去。东边又有海患,也不平静,也别去了。

“辽东有辽王在,你就在西北找个地方吧。虽说条件是差些,可这个时候越是艰苦,就越是稳当。”

杨际垂首望着桌面,没有说话。

顾廉匀了口气,又说道:“这还只是我的想法,不一定能争取到。万一不行,也只能再另谋它策了。总而言之,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

说完他顿一顿,又道:“其实出京并非良策,就算能去西北,只怕你不去寻麻烦,麻烦也会来寻你。但眼下我们没立场开这个口,不但不能开口,还一点这样的意思也不能表露。”

杨际静默良久,吐出口气,说道:“听说傅容死的挺惨?”

“大理寺的人数了数,身上中了十八枝箭。还有一处箭伤,皮下四寸,几乎穿胸。”

杨际目光微晃,片刻后低沉地苦笑:“倘若杨肃要杀我,不知道我又会中多少箭?”

顾廉未语。

“从来都知道夺嫡残酷,可直到直面这一刻时才真有切身体会。”杨际望着窗外,眼底浮着层幽光,“乾清宫说他是被后戚压怕了,而我又何尝不是被他压怕了?

“做着这个太子,不作为我只能等死,作为,则又令他更为厌恶我。

“杨肃也许恨着他的是他的不公平,可我却连这点都还排不上号,在我恨他为父不仁之前,我首先是害怕。

“我从小害怕到大,从知道舅父一力要把我推上皇位那刻起我就开始害怕了。如果不是怕死,其实我倒也不是那么想当这个皇帝。

“因为我知道,跟傅容比,我少了心计,跟杨肃比,我少了能驭下的能力。跟随我的这些人,有几个是真心想替我谋一番大事业的呢?”

顾廉还是没有吭声,目光却垂得更下了。

“殿下,王爷来了。”

冯素进来禀道。

殿里两人齐齐侧首。

顾廉先站起来,看了眼杨际,杨际也起身了。

杨肃与宋逞田琨边说话边到了殿门下,回头见他们二人都在,便止住话头道:“顾大人也在,那正好,答应太子禅位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你跟宋田两位大人着手办一下。

“五军都督府急着调兵,如今这样禀来禀去太麻烦,最好三日内能把事情办妥。”

顾廉忙道:“既是要调兵,那么可先自太子殿下这边把监国印玺取去,以方便王爷行事。”

杨肃扶剑扬眉,看了眼杨际:“这样不太好吧?”

顾廉跟杨际咳嗽了一声。杨际遂让冯素把印玺取过来:“为兄既有禅位之意,这印玺迟早也得转交皇弟,眼下政务紧急,自然当交付皇弟便宜行事。”

杨肃唇角一勾,接过来道:“那就谢过皇兄体谅了。”

几个人分主次坐下,交接过接下来的事宜,议定先去掉杨际太子封号,旨意诏告天下之后,再凭钦天监所选定的日子让杨肃受封太子。

钦天监的挑的日子就在三日后,因此也很快了。而这一步走完之后,便需着手皇帝的禅位诏书。有了这个,才算是走向了最后一步。

杨肃不急着登基,但他着急剿灭叛贼。若是不以最快速度傅军拿下,各地匪患保不准也要揭竿而起,那样可就麻烦了。

天下不太平,便是当了皇帝也没有什么可欣慰的。

宋逞交接之时多看了杨际几眼,出了宫门后就跟杨肃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杨际?”

“不是说好了先把他送出京么?”杨肃还惦记着王府有人等,随口这么答道。

宋逞略想,他道:“傅家怕会正中下怀。”

杨肃蓦然顿步,回头看来。

“这是顾廉的意思?”

“非也。”宋逞道,“是大势所趋。”

田琨从旁点了点头。

“王爷!霍家老爷到京城了!眼下正去往王府!”

正说着,管速迈着大步远远地前来禀报。

杨肃收敛神思,道:“我知道了,这事回头再议,先随我回王府!”

……

宋逞一句话又给杨肃提了醒,傅家敢起兵,当初就是因为家里有个皇子,如今傅容死了,他们公然造反虽说不必顾忌什么,可终究是“反”。

不说别的,就于招兵买马上也不是不利,想长远点,就算他们有人拥护,万一他们当真成事了,以造反起家,来日底下人哪天不顺心了也皆跟着反怎么办?

所以师出有名很重要。

而杨际是在杨肃逼迫之下放弃的储位,先不说他还有没那份心跟他做对,傅明江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现成的幌子而去游说他的。

太子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地位,这名正言顺啊!傅家顶着他揭竿,也就不存在“反”了。

杨肃可不能保证杨际真不会被说动,就算他不答应,傅家也能挟迫他出门,所以要不要放杨际出京,这事的确还得慎重。

杨肃到府下马,边进门边道:“我父亲呢?!”

秦道:“在安庆殿!老爷等着王爷呢!”

杨肃心内浪涌个不停,来到安庆殿,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霍明翟,穿着他极为熟悉的石青色丝织长袍正在殿内,他握住剑柄的手攥了又攥。

片刻后他才抬步迈进去,稳住声音道:“父亲。”

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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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你期待听到什么?

霍明翟身子一震,转过身来,脚步加紧将要抬手去拍拍他臂膀,看到他身上蟒袍及身后太监,又生生止住,改为端正地行了个礼。

杨肃回了一礼,而后父子二人相携着坐下来。

自徽州分别又将近一年,杨肃与霍家父母本就亲近,尤其此番又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理应更为感慨。

然而当年的事情究竟有没有霍明翟参与还未水落石出,他便是思念也只能先克制。

杨肃道:“听说父亲本是在洛阳?来这一路上可还太平?”

霍明翟看他如此态度,暗里心知肚明。他未回避,说道:“明隶送货去洛阳,说洛阳牡丹今年开得好,邀我去看,我便去了。

“刚到没两日,就听说京师出事,于是快马加鞭往京里赶。路上还好,侍卫们都很得力,专挑了避开乱军的地方。”

“母亲他们不知几时能到?”

“算算路程,还有几日应该也能到了。”

杨肃搓着手指头,想着再寒暄也是别扭,遂亲手端了茶,奉到霍明翟手上,沉了沉气说道:“想必事情父亲已经听说得七七八八了,我还有些事不明,请父亲详解。”

“你说。”

“皇上当初把我托给父亲,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傅容的身世,父亲知不知道?”

霍明翟听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孩子,你期待听到什么呢?”

“当然是听全部的实情。”杨肃攥着拳,“我想知道,他当初送我出宫,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根本就是不打算要我了。他是为什么挑中了父亲来抚养我?”

霍明翟望着他:“这些事,你没问过他?”

杨肃不吭声。他跟皇帝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又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想过要去问他,作为一个父亲,他在他这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威信,不管皇帝说什么,他也不会再信的了。

而相形之下,反倒是霍明翟的话他更愿意采纳。

霍明翟没等来回答,便道:“那年我刚好送货到京师,那会儿家父还在,让我带了两块好玉呈送进宫,以取悦君心,以保霍家生意。

“不料当时淑妃出事,他面见我的半途折去了后宫,我一时也不敢走,就留在乾清宫候着,没多会儿太监却传了我到太医院,还嘱我不要声张。

“我到了太医院,皇上在内廷,手里还抱着个浑身血污的刚生下的孩子,那孩子脸色发白,我当时虽然才刚成亲,未曾育子,也看得出来不正常。

“果然皇上随后就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带着出宫去。说是你出生时时辰不好,看着也不像长命的样子,不要留在宫中。

“想来他当时也是狠不了心把你处置了的,索**给我,随后听天由命。因此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说淑妃生下了皇子来,但终究是皇子,因此手脚印什么的都还是留下了的。”

霍明翟说完这段,便抿紧了双唇。

杨肃静默了会儿,道:“我不相信。”

霍明翟看过来。

“我不相信。”杨肃站起来,“他若是会狠不下心,又怎么会在后来拿我去当傅容的垫脚石?”

“可这是真的!”霍明翟五指在桌上轻叩了叩,语速也放缓了:“至于傅容——其实,他跟我也有点关系。”

杨肃顿住了。

霍明翟叹气,提起当年的事情:“当年我抱着你出宫,没喝过一口奶的你差点在宫门下哭出来,我捂着你的嘴走出了半里地才将你放开,你已经只会哼唧着跟只猫似的了。

“可我也不敢随便找奶,你母亲那会儿也在京师,看到你也是慌得不行。

“我们俩都还没有生育,完全没主意。后来还是听铺子里的绣娘说及隔壁广淑王府传来婴儿哭,兴许有奶娘。

“当时的广淑王府已经没落到只剩个壳子了,加上人丁不旺,城里没什么人把她们放在眼里。这也是我们能有勇气前往何家的原因。

“我和你母亲抱着你走到何家前门,喊门则没人答应,打量是宅子太大,门房也不定尽心,便又抱着哼唧哭着的你去了后巷,想着那里下人多,总会遇到几个通报的人。

“哪知道后巷也比我们想象中冷清,而我们刚走到巷口,就见着个婆子提着个提篮往巷子另一头去,而那篮子里布匹下还传来宏亮的婴儿哭声!

“只是手里也抱着个娃儿的缘故,我们情不自禁随了过去,却听那妇人叹着气跟篮子里说:‘也是你命苦,托生在这家里。’

“我们听出来不祥之意,一时也不知跟不跟这去。哪知道你又哭起来,把那妇人惊动了,我们索性走过去,假装没听见,直接打听起奶娘来。

“那妇人还真就是奶娘,原来是被聘到这王府来的。见你母亲给的钱多,十分愿意奶你。

“你母亲跟她闲聊的当口,自然就扯到了那婴儿身上,才知道原来这孩子是王府里人生的。

“你母亲看孩子身上裹的还是锦缎,就暗暗吃惊。想着王府能给孩子裹锦缎的定然不会是一般人,可当时何家只剩下最后一任广淑王了,那这孩子不是广淑王的又会是谁的呢?

“跟奶娘道了别,你母亲就接着我跟了上去,果见那妇人立在河边,要将孩子投入河。

“我与你母亲不忍,便跟那妇人假称需要养个养子才能化解灾祸,出钱跟她把孩子买了下来,又让他奶了你一些日子,直到我们找到愿意随同我们去徽州的你的奶娘。

“我把孩子抱回铺子,只见生得倒是健康壮实,但留是留下了,可又怎么好往霍家带呢?

“我可是才刚刚抱养了个才生下来的皇子,若是还养着个别家的孩子,且孩子的来历还不能往外说,来日皇上不会怀疑我成心混淆皇室血脉?

“想来想去,我就想在京师找个人家把何家孩子给托付了。

“我们霍家那些年已经在京师结交下不少世家勋贵了,我再三想过,发现傅家太太正好也快要生产了,而我跟广威侯世子傅明江正好日前又一起吃过饭,何家的孩子养在傅家长大也不差。

“于是我找到他,隐瞒了孩子身份,将他托付给他了。而是夜就传来广淑王薨了的消息。”

第389章 她在哪里落下的病根?

“事后我们就快速回了徽州。

“而我们刚刚安定,傅明江就送信来了,说傅夫人生的那胎夭折,为了宽慰老人家的心,他打算就让傅容就顺理成章成为傅家的嫡长孙,而把真相瞒下,让我不要吐露出去。

“我原本只想让何家的孩子能在傅家平安长大,并不指望他会入傅家族谱,没想到傅明江竟然肯让他顶替傅家的嫡长孙,我十分意外,但他已经决定,我也找不出理由反对,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而皇上究竟什么时候知道傅容是广淑王所生,我却不知道了!而傅容竟然是皇子,我就更加不清楚了!”

霍明翟说到末尾口干舌燥,端茶连喝了好几口茶润喉。

杨肃定在那里,好半日才收回目光,怔怔地望着地下。

“那你们又怎么肯定傅容就是皇子,而不是傅夫人所生的傅家嫡长子?”

“那是何家的唯一独苗,我自然也怕有闪失,所以我当时也是留下过他的手足印的。而且我还在孩子的左臂内侧烙了个三叉戟的烙印。因为三叉戟是一代广淑王擅用的兵器。

“后来我在傅容臂上也看到了那枚烙印,虽然随着身量渐长,那烙印已经变了形,但它还在,就证明是他。”

杨肃没有再往下问。因为其实傅容是皇子还是傅家的孩子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霍明翟解开了他存在心中已久的疑惑。

“这么说来,父亲并不知道十二年前皇上来寻我是打的什么算盘?”他道。

既然连皇帝什么时候与傅容相认的他都不知道,那显然是跟他一样被蒙在鼓里了。

这也算说得通,既是那么重要的事情,皇帝怎么会泄露给霍明翟?毕竟他还是霍家养大的,霍家对傅容除去一段连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的救命之恩,余下毫无关系。

霍明翟道:“我若是早知道傅容是皇子,我在知道的那刻就会告诉你了。

“结合起傅家前后的事情,如今我不禁想,当初傅夫人死去的那个孩子恐怕也有猫腻,搞不好从孩子失踪那刻起,皇上就知道了,毕竟不可能傅容的母亲就在眼皮子底下住着,直到她生产宫里还不知道。

“而且,奶娘是重要线索。

“所以我又想,或许是从那时候起皇上就跟傅明江立下了约定,傅家牺牲一个孩子,给皇上养一个皇子,而回报就是让傅容将来承位。”

杨肃出神片刻,道:“傅家大概不会想到,傅容若真做了皇储,他们也会被皇上拿来开刀。”

“那些事情就说不准了。”霍明翟叹息,“这一路过来我只是后怕不已,如果不是你们一举破了这死结,那凭我知道傅容的母亲是谁,皇上八成到最后也不会饶了我。

“——他这么多年都没跟我提过半个字我当初救下的孩子是皇子,自然一直是防着我的。”

杨肃不竟回想起曾经长缨跟他提过的霍家种种,倒是不意外他这想法。

“只是可惜了凌晏。”他心里沉重,长缨到如今也不能开心起来,他知道最大的原因还是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么说最疼她的姑父还是不在人世了。

所以即便他们赢了傅容,赢了皇帝,她到现在也还是没见怎么高兴。

“凌晏?”听到这里,霍明翟把凑近唇边的茶杯又放了回来,“说起他,四年前在通州,我倒是见过他一回。”

杨肃蓦地抬头。

“四年前?通州?”

“禀王爷,沈将军来了。”

太监这当口走进来传话。

杨肃的疑问被打断,却还是下意识地扭头往窗外看去。

果见长缨今日穿着鹅黄色的仕女春衫,梳着极衬她脸形的堕马髻,娉娉婷婷地立在门廊下,与谢蓬说着什么。

她浑身上下没戴几件扎眼配饰,不过额间垂着只镶红宝的华丽坠子,点睛之笔地衬得她眉目如画,娇艳犹甚院内牡丹。

杨肃已坐不住,站起来,和声跟霍明翟道:“父亲还没见过长缨的,正好来了,咱们见见她吧。”

长缨有官职在身,且还不低,过不久她还要当皇后的,霍明翟理论上确是该见一见。

他便起身,随在杨肃后头出了殿门。

长缨本是来打听看看战事进展的,听说霍明翟来了,便没打算进内殿,跟谢蓬在门下聊了起来。

谢蓬道:“辽东那边徐耀已经有回应了,徐澜跟侯爷正跟进这事。”

长缨刚想说要去徐家看看,后面就传来杨肃声音:“长缨。”

她回头看去,他跟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稍稍错肩地往这边走来。猜到是霍明翟。

正想打声招呼,目光却忽然又定在霍明翟脸上,她盯着这张脸看了又看,最后蓦然间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倏然变白!

平素多沉稳的一个人,她此刻竟踉跄了两步,接而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屈膝蹲在了地上!

杨肃大惊失色,连忙蹲下去扶她,谁知这就近一看,她额上汗珠都迸了出来,而脸色竟顷刻之间变得蜡黄,双眼紧闭,口里也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什么来!

“你怎么了长缨!”杨肃吓得不轻,一面喊着她一面打横将她抱起,疾步往后殿冲去:“传梁凤!快点!”

霍明翟陡遇变故,更是从来没见过他儿子这般模样,也慌得跟着他一道去了内殿!

途中瞧见长缨垂下来的一只手攥得跟铁拳似的,回想起方才,心中也疑惑,情不自禁小跑赶上杨肃,绕过去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这一看之下,随后他也吃惊起来了……

杨肃将长缨平放在榻上,长缨似乎已经意识模糊,两手仍然在抱着头发在榻上滚动。

杨肃心悬在喉咙口,感觉她是在头痛,一面毫无章法地替她按摩缓解,一面见霍明翟从旁一脸的惊色,生怕他因此对长缨生出什么不好的观感来,便解释道:“长缨受过重伤,有头痛旧疾,别的方面都很好。”

一时倒是把长缨何以突然如此而给抛到一旁去了。

霍明翟指着榻上,尝试了几次才组织好语言问道:“她这,她这是在哪里落下的病根?”

“就是四年前,在通州让傅容给害的!”提到这个杨肃依旧咬牙切齿。

霍明翟听完眉头紧皱,浮现着惊愕之色的目光落在长缨脸上,发起怔来。

第390章 有人追杀你?

梁凤动作不慢,杨肃吼催着第三遍的时候赶过来了。

看了眼长缨这阵势,梁凤当机立断与梁小卿道:“准备施针!”又与杨肃道:“王爷把将军的头部固定一下!”

杨肃道:“你要在哪里施针?”

“头部。”梁凤指着长缨后脑各处穴位。

杨肃缩手:“不会有危险吗?”

“不会比眼下更危险!”

梁凤口里说着,已经迅速拿起枝银针,摸准督脉穴,轻揉慢捻刺了进去。

杨肃双手紧扶着长缨的头,望着她惨白的脸,心下莫名也升起一股揪疼。

长缨在浑沌里翻滚,身上疼痛迫使她不断地寻找着舒服姿态,耳边充斥着不知是风声还是喧闹的人语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她的意识一片模糊,已经分辨不出哪是哪儿。

她头痛欲裂,眼前时而有人脸闪过,但每一张都无法辩认,她听到有人喊她“铃铛”,有人喊她“姑娘”,还有人喊她“小丫头”,依稀间每个都是出口,可是究竟找哪个呢?

最后突来的一股血腥味瞬间灌入她鼻腔,这血腥味那么清晰,就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而且而且,就连压迫在身上的重量也那么清晰……

这不是做梦!

她极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一幕天色,远处有山风的声音,有打杀的声音,天上也有稀星,而且有点冷,这是在冬天!她再把目光投放在眼前,下一瞬就倏地神经紧缩了!

她平倒在土地上,周围是林子,而身上则趴着个喘着粗气的人,她明显感觉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她是有扎实的武功功底的,她在看清楚眼前这一幕后立刻把人推开,而后四处活动了一下身上,还好,她没事。

她再看着被他推开的人,却很有事!她回想了一下,想起自己刚才是从通州回京城去,半路被人撞翻马车跌下崖来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虽然不惧打斗,但这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得避着点儿。

她掸掸身上的衣裳,便要出林子。

这一起身,身上跌了块什么东西下来,正砸到她脚尖。

她捡起来,月光朦胧,看不甚清楚,但依稀是块玉珮,看触感品相还挺不错。

她又回想起来,方才坠崖之前,有人在马车附近,她匆忙之中伸手,似从他身上拽着了什么,眼下看来,应该就是这枚玉佩。

她站了下,看看周围,除了刚才趴在她身上的人之外,没别的人了。

她便蹲下来,戳戳他:“这是你的?”

这人捂着腰身,上气不接下气,但神色不太耐烦。

沈璎把玉珮怼到他眼皮底下。他毫无反应,甚至还摸索着抓住树干,站了起来。

他也不看沈璎,等身子立稳,就抬脚往前走去。

虽然他姿势看着没什么,但沈璎可是武宁侯亲自调教出来的,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有问题。

她走上去:“你眼睛看不见?”

少年很高,血污下的五官看着也不狰狞,但这不愿搭理人的态度真心不怎么样。

沈璎反正也得出林子,遂跟在他身后,打量他身上。他穿着普通的夜行衣,但一把剑却非凡物。再看他挺着腰的样子,也不像是一般需要在人前点头哈腰的人。

“你护卫呢?”她问。

少年不说话,走了两步却直接碰到了树上,脑门都被弹了回来。

沈璎捂嘴笑起来。

少年往她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因为看不见,所以很没有威慑力。

沈璎听了听后面动静,说道:“有人要杀你?”

“知道还不走?”少年没好气。

沈璎怎么不想走?她可想走了!

她理理自己的长发,斜睨了他一眼,哼着声走了。

才刚走几步,林子后头就传来急风骤雨般的脚步声,沈缨停步回头,迎面就见几枝乱箭飞了出来!

“快躲开!”

她脸色一变,疾步上前将他扯开,而后拖着他转身就跑。

少年已经连站立都成问题了,沈璎知道他伤的很重,更加不敢撒手!

她虽然父母双亡,但从小并未受到过什么大不了的委屈,有姑父那么响亮的名头罩着,更是没几个敢欺负到她头来的歹徒。而就算是有,也往往败在她的拳脚之下。

所以她是真不太会提防人,眼前这少年来历不明,可是伤成这样,是她长这么大绝未亲眼见过的,她下意识地就不忍心。

可是不能视物的他,走起来十分不利索。

沈璎架着他,他身上血腥味真是让人作呕,不过也挺刺激的,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伤这么重的人要是在她手下保住命了,那她得有厉害?

她心里涌起一股热血。

当然,他会不会是钦犯之类的念头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就是下意识地觉得一个坏人是不会放弃她这么好的帮人而不会主动利用的。

他既然宁可撞树也没有打她的主意,至少在她看来也没那么该死。

她走的不慢,但少年重伤,没走多远就瘫软下来,连呼吸也不畅了。

而追兵渐近,她看看山上,架着他上了山。

等于周围一切风消雨歇的时候,她顶开坟土大口呼吸几气,而后把少年刨出来,又往深山里去。

躲开追兵的过程就不提了,反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山谷里有座破庙,勉强可以容身。

她在少年身上摸到火折子,点着一小把木枝,扯下披风将大部分火光笼住,以免外头有人瞧见,而后留下一小簇开口漫出火光以作照明。

少年已经快昏迷了,她扯开他衣襟看了看,禁不住心头紧缩,这人身上胸口,腰身,两臂居然有好几处剑伤与箭伤,且还在流血,他居然能挺到此刻不死,也真是很了不起了。

不过想到他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还没被杀死,可见这人本事也不错。

“你身上有药吗?”她不禁放软了声音。

少年虚弱地指了指自己腰上。

他倒是放心她。沈璎想。伸手在他衣裳里摸到两只小瓷瓶,认出来一个内服一个外服,便都给他了。

只是一时找不到水,只能让他把口服的丸子给生吞了下去。

第391章 我想带他一起走

这一夜可把沈璎给折磨惨了。

她不擅侍候人,自己被他拖累到这荒山野岭本来就很无语,再把他架到庙里这一路也花去了她毕身力气,疲累得眼皮粘上就能睡着,可他满嘴的糊话,看着情况极之凶险,她又只能硬撑着不睡。

到天亮反而是清醒了,没有人再追过来是最好的消息,到这会儿她也不敢说自己有没有把握应对所有状况。

因为根据昨夜情形,这少年的敌人还不知有多强大,她自然也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不过她有信心,姑父姑母一定会来找她的,先前紫缃还在山崖上,她也会武功,一向也冷静持重,定然会想办法找她。

如找不到她,紫缃定然就会立刻回京师告诉姑母,这样,很快姑父姑母就会来找她,最多两三日,她就安全了。

当确定了这点,她踏实下来,静心等待着凌家讯号。

山下追兵不知是不愿暴露还是放弃了,还没有搜索到山谷来,沈璎便趁着这机会使出各种可用的法子给少年保命。

好在庙里有井,且还是活泉水,她取了些水烧开喂给少年,又给他粗略擦洗了一遍,到傍晚他发起了热,她又照顾到半夜,好在是稳住了。

靠墙眯了会儿,凌晨饿醒了,又提着他的剑去山里猎了几只兔子,不知道该怎么料理,剥了兔子皮之后就直接架在火上煨熟了。

真是味同嚼蜡,一点也没有凌颂他们在庄子里烤的好吃。

一个人拿着兔子坐在地上撕兔腿的时候,沈璎望着平躺在树枝铺就的简易床铺上的少年,还觉得不那么真实。

谁能想到她前日还在烧着旺旺的紫铜大薰笼的深宅里吃着暖乎乎的参鸡汤,眼下却要流浪在这破庙里啃兔子?还得守着个活死人?

“佟琪,佟琪……”

少年有了动静,还发出声音。

沈璎挪过去,看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无神,但能说话就表示清醒了。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脖子,已经凉了下来,而且还出了一大身汗。

她把兔子放下,烧热水给他擦了头颈,又喂了点水给他。

“你没走?”他显然还记得她。

“我也走不出去呀,山脚下还有人。他们八成会把我当成你的同伙。”

沈璎语气里意兴阑珊,两眼却亮晶晶地盯着看起来已经脱离危险的他。

少年咳嗽着,平住气息以后道:“劳烦你了。”

这还像句人话。沈璎丢了擦脸的衣裳上撕下来的布,又坐在旁边慢悠悠地撕起兔腿吃。

洗过脸的他看着还不赖,眉毛浓浓长长的,鼻子又高又挺,睫毛也很长,莫名显得很乖巧,当然还能感恩就让人更加觉得舒坦了。

“我居然没死。”他喃喃说。

沈璎道:“嗯。你坚强。”

少年面上微赧,闷声道:“我玩得好的兄弟都叫我阿溶。你叫什么名字?”

说到名字,沈璎撕肉的手就停了一下,总觉得不能跟陌生人太放心,便含糊地道:“你要不要吃肉?”

少年没说话。

沈璎观察他,顺手撕了点兔肉塞到他唇缝里。他小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有一点抗拒,然后两颊有点红,但是也没把肉给吐出来。

沈璎瞬间有了喂家里白猫吃鱼干一般的兴致,一下接一下地撕肉喂他,一旦接受了她,他竟很乖,虽然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温顺地吃下了。

“你猎的兔子?”

“严格说起来是拿木棍扎死的,没有弓箭,实在不衬手。”

少年静默了一下,又问:“你为什么不走?”

“不告诉你。”

沈璎拨弄着火堆说。

她虽然不觉得他是坏人,但仍然不想把家世来历轻易示人,姑母说过,人总得有几分戒心。

少年吃了只兔腿,不吃了,精神恢复了些。

沈璎拿个洗干净了的破瓦罐烧水煮茶。

他问:“哪来的茶叶?”

她拍拍自己荷包:“随身带的。”

他默了下,又问:“看来你还是个讲究人。”

“马马虎虎。”她笨拙地往灶里添柴。

其实她也看得出来他是个讲究人,虽然衣食不能自理,弄口吃的还得靠喂,但他一个男人吃东西基本也不会发出咀嚼以外的声音。

他躺着也很安静,其实脖子和腿是可以动的,两手也能偶尔动一动。

他的发头很黑很亮,手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两排小月芽儿,透着原本的健康。

他话不算太多,但有问必答,态度也好多了,沈璎不知道姑父为什么几日还没有讯号在附近出现,只能一面四处弄吃的喝的,一面照顾着他打发无聊时间。

这日傍晚,她终于听到山下有她极熟悉的短哨声出现,她冲到门口,辨明了方向,而后走回来又看了眼熟睡中的他,拿着他的剑准备下山。

半路她想想,又把剑放回他手边,而后看了他一会儿,飞奔下了山坡。

行武的人都有跟自己人的联络方式,沈璎发出几道哨声之后,先前那哨声立刻带着急促的意味回应了!

她迎着声音过去,在山下一株大槐树下看到了扶着剑不安徘徊的凌晏!

“姑父!”

她开心地奔过去。

“铃铛儿!”

凌晏乍然欢喜,迎上来。

“你这丫头!到底去哪儿了?你姑母都急出病来了!”

凌晏见着她的面便不由又数落,又不停打量她:“你还好吧?这胳膊怎么了?!”

“没事儿!我前几日马车翻下悬崖受了点小伤。”她轻描淡写的略过,又喜滋滋地说:“姑父,这次我还救了一个人!”

凌晏神色瞬时敛去:“什么人?”

“不知道。但他伤的很重,眼睛也看不见,是我带着他死里逃生的!”

凌晏听完凝了凝眉:“他什么来历你也不知道,就带着他一块逃命了?”

沈璎怔然:“我看他也不像坏人。”

“傻丫头,你哪能看的出来什么好人坏人?”凌晏说。

完了他眉头松了松,缓下语气说道:“你原本做的没错,姑父不应该数落你。

“只是这通州不平静,近日我在附近游走,已经撞见好几个来历可疑的人,而他们却在有意识的避开我。

“我怀疑这跟那天你遇到的打斗有关。这是是非之地,我们早点回去。”

沈璎迟疑了下:“那我救的那个人呢?他还在山上破庙里,我能不能带他一起走?”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要多事。”

沈璎想了下,最终点点头。

她虽然也替少年担心,但姑父的话她是一定会听从的,这种是非,她的确不应该过分沾惹。

第392章 他是皇子!

沈璎随凌晏离开了村庄,去往镇上召集护卫回城。

却在两人打尖的当口护卫来报:“徽州霍家的家主霍明翟也在镇上。”

沈璎知道这个霍家,响当当的江南皇商,传说富可敌国,但是也帮衬了皇上不少,因此既富贵又安稳。

他脾气又热情随和,在京师走得久了,也结交了许多同辈的权贵。凌晏也曾是霍家在京别院的座上宾。

凌晏闻言就笑道:“他在哪里?”

护卫道:“对面的余祥客栈。”

凌晏乐呵呵地招呼沈璎:“姑父带你去见见这位富有的霍伯父。”

沈璎乖巧地跟着出了门。走到门下,凌晏看看她身上,又犹豫起来。

她知道是为什么,她这几日在泥土与尘埃里打滚,即便是也有沾水拾掇,终究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凌晏这也不是嫌弃她,更多的还是考虑到她的感受。

反正她对大人们之间的应酬也没有什么意思,就道:“不如姑父去吧,我去买身衣裳先洗洗换了,不然回头也不好进城。”

凌晏答应了,派了护卫跟着他,然后往对面去。

天色还不算很暗,街头还有好些店铺没打烊,她找了间裁缝铺把成衣买了,趁着改腰身尺寸的工夫去往隔壁的胭脂铺子买胭脂花钿。

铺子里居然没有人,沈璎等了会儿,还不见,便留下护卫,然后取了衣裳回客栈。

要了间房,刚把门关上,隔壁也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随后也关了,沈璎边就水洗漱,边无意识地听着隔壁动静。

楼板是木头制的,走动本就有声音,但隔壁的脚步却似被刻意压制了下来。

出于习惯,沈璎提起了几分警觉心。

但隔壁又没了动静,她顿一下,继续洗脸。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此地安全吗?”

这声音冷冽沉厚,一听便让人联想起粗壮身材的汉子。

沈璎情不自禁地放下帕子,看了眼盆里晃荡着的水,麻溜地解下外衫卷进去掩住水面,而后藏入床底,抓住床底板,贴在床板下。

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声音也响起来:“有人吗?借点茶叶。”

正是先前那道声音。

沈璎屏息未语,接而不久,便有人推了门,脚步声缓缓挪进来。听声音,是四处查看了一圈,而后停在床前不远,站了站之后又快步出去了。

房门依旧被关上。

沈璎直到那脚步声又入了隔壁,才松手下地。

出了床底,她挑着了墙壁柱子的一点缝隙,贴耳听去。

“两边隔壁人都不在。什么情况?快说吧!”

“四处不见人影,我觉得人还活着的可能性不高。他眼睛原本就被毒瞎了,不能视物,又中了那么多剑,还能留下命来也是奇迹了!

“更何况,我今儿见着了武宁侯凌晏,当日被撞翻下山的马车确认是凌家的表姑娘,后来霍溶不见了,那丫头也不见了。

“但今日我见着凌晏身边有个丫头,看来应该是那姓沈的丫头不假!她既然出现了,更能说明霍溶死了!”

“不能想当然!得彻底弄清楚!五爷要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不是一个‘应该’!”

“那我能怎么办?!这通州犄角旮旯那么多,真死了这么多天,怕是尸骨都被兽叼了,我上哪儿找去?!”

隔壁出现了静默。

但紧接那汉子声音又笃定地响起来:“不是说凌家的表姑娘沈璎跟他一起失踪的吗?既然沈璎出现了,那就去找她问问!”

“这怎么问的出来?人家一个大姑娘,还是侯府的千金,她还能跟咱们承认跟个男人一起失踪?”

“你不会想办法吗?!”

那汉子语气又加重了,“统共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你们连她都奈何不了?!”

对方似乎无话反驳,没吭声了。

沈璎听到这里若还不能明白也太傻了,原来那个少年叫霍溶!而这些人居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但回过神来她又咬起牙来,知道这俩家伙憋着坏水,没想到还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她也不动声色,依旧耳贴墙壁。

“可是凌晏也在这里,我总觉得这事不好下手。我们惹不起武宁侯府。”

“武宁侯府算什么?你忘了五爷什么身份?那霍溶已然成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召回京城封王开府,到时候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了,哪里还有这样好的机会再弄死他?!”

那边声音虽低,但沈璎却听清楚了!

宫里皇子几个她清楚得很,眼下该之国的都之国了,年纪小的都还在宫里养着,这里怎么突然又出来个皇子要封王开府?

而且,居然还是那个她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少年?!

她被这消息炸得有点懵,听到隔壁房门响,她又迅速来到房门口,开启一丝门缝往外看去。

隔壁出来两个人,均作寻常打扮,面上看着毫无异样,但眼底隐现的精光却暴露出他们的戾气。

凌晏回来的时候沈璎还在房里坐着。

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当然选择禀报。才找到了侄女、又跟老友叙完旧,还沉浸在舒适心情里的凌晏乍然听闻只当她在胡诌。

直到她一再强调,又等到派出去跟踪的护卫回来说到那两人的去处,她劝说着他找过去把其中一人逮住审问出来,他才终于露出满脸惊诧之色!

“姑父脸色为什么这么奇怪?”

她忍不住问。

在她看来,就算皇帝偷偷养了个皇子在外头,这也不值得他见惯风浪的堂堂武宁侯如此震惊。

“你可知道你霍伯父的长子也叫霍溶,而他此番北上,就是来找他儿子的!”

沈璎也愣了:“您是说我救的那个人,不但是皇子,而且这皇子还养在皇商霍家?”

凌晏点头,而后面色凝重道:“既然他是皇子,这件事我们就撂不开手了。

“眼下即便把霍溶下落告诉霍明翟,靠霍家的力量只怕也保不住他。

“——铃铛儿啊,你还是回山上去吧,眼下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是什么底细,贸然上山把人带走只怕会引火烧身。

“我差几个护卫给你,让他们潜伏在山下。我则去打探打探,回头找到机会了我再知会你让你把人带出来!”

第393章 他是霍明翟

凌家历代都是大忠臣,沈璎完全能理解凌晏怜惜皇帝子嗣的心情,当下道:“我这就去!”

凌晏叮嘱她:“这件事你切记保密!”

“姑父就放心吧,我保证半个字儿都绝不往外吐露!”

她拍着胸口说。

凌晏点头,遂把几个得力护卫喊来交代了几句,而后与她道:“记住,若是遇到危机,你就保自己的命。别的都不要管!”

沈璎也点头。凌晏这才目送她去了。

凌晏在沈璎走后做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也无暇顾及,等她急急地抱着一大包吃的回到山上,只见霍溶手里拿着那枚玉佩,正靠墙坐着,面对着前方黑夜发呆。

沈璎连忙擦亮火石,点燃柴枝,这才看到他黯淡两眼闪起了簇亮。

“你醒了?”她从包袱里拿了个包子递给他,又把里头的伤药拿出来放到一边。

“你去哪儿了?”

他声音有点涩,但沈璎能理解,没有人能对话,乍开口是这样子的。

“我去山下找吃的,迷路了,耽误了时间。”

沈璎对着被火光照亮了的他啃包子,一面又递了只还热着的烤羊排给他。

她救下的人居然是个皇子,一个皇子居然落魄到快死的地步,结果让她救了,这真是回去后够她跟凌颂他们吹一壶的了!

当今太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皇帝对顾家和东宫硌应得紧,这要是太子倒台了,万一面前这人当了太子,那她就是救了个太子!

这可就太牛气了!

沈璎觉得这两文钱一只的素菜包子,也变得格外可口起来。

“你下次出去,喊醒我一下。”霍溶说。

“知道了。”

沈璎含糊地应着,拿起第二只包子继续吃。

自从有了护卫,吃的喝的就不成问题了,甚至连穿的也不成问题。

沈璎每天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地,除了等凌晏来消息,就托着腮研究这位深藏不露的皇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来她下山弄回来的食物越来越丰富,后期的他态度更加好了,话也多了起来。

会问她的名字,会在她困的时候让出半个“床”来让她趴着。

他七七八八的杂闻知道的很多,但凡沈璎问及的,便少有他不知道的。

不过他也会问起沈璎一些京师的事,但也问的不深,且很多都只是关于老百姓们的日常。

有了凌晏让护卫送上来的伤药,霍溶伤好的很快。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护卫们送来了可以下山的消息,凌晏联系好了一支商队,会经过镇上,让她到时候领着他下山。

沈璎带着消息回到山上,看到他正在摸索着给她捡拾衣裳,正想说出口的话就咽回去了。

这半个月他们除去有违礼数的事情没做,余下可谓亲密无间,他会帮她收拾衣裳,她也会帮他洗脸擦身给他做所有能为他做的事情。

他们也会说很多超过陌生人关系的闲话,突然之间要分开了,她忽然也有了一些不舍。

“你怎么了?”他问她。

她清了下嗓子,说道:“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山下有支商队,可以捎我们出去,但他们不敢乱收人,说是要证明咱们俩是一家人才行。”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有点红,说起话来也不是很自在:“那要怎么证明?”

沈璎觉得他可笨了,说他们是兄妹不就行了?

但眼看着就要分别了,眼下再不捉弄他,以后也不可能还有机会捉弄,她说道:“这我怎么知道。”

夜里下山跟凌晏碰头说起离开的事,回来路过县衙,她鬼使神差地潜进去翻到了两张空白的婚书,回到山上。

“只要签了这份婚书,我们就是一家人。”她托腮望着火光里的他。

他的脸以可见速度红了。但随后他竟然没有拒绝,反倒是打听起她的家世,他说他回头会去她家中提亲。

她笑而未语。她才不想嫁给皇子。

帝王家的子弟都陋习多多,杨家的男儿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的,哪怕面前这个还没被公开也如是。

她是武宁侯府的娇娇女,她将来要嫁的人,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也一定是因为很爱她很爱她才要娶她的,才不是这样被她诓到的。

所以出了城,她就把婚书给撕了。他那份不肯给她,她也不在意,反正用的也不是她的真名。

是时候分别了,他说他还惦记着钱家的安危,她也就正好借这个机会遁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他,然后问明了路线,去往钱家。

虽然她的确是答应过他回头还会回去,但是凌晏已经通知了他身边的护卫,很快他们就会找到他,他会很安全地回到霍家,然后会忙着医伤治眼睛。

而她则会在帮他完全心愿给钱家送去消息之后,也回到京师做她的大小姐。

谁也没想过危险会悄然近身。

去往钱家的半途,她遇到了意外。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着装儒雅满脸惊惶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位连凌晏都忍不住调侃的大富翁霍明翟,她是在另一座小镇上与霍明翟相遇的。

按照凌晏的计划,霍明翟此刻应该正在前往接应霍溶的路上。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时他与护卫一行遭受了极重的损失,所带去的二十来名护卫,死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则也血肉模糊地围在他周围!

当日坠崖之前虽然也遇到了打斗,可沈璎并没有看到除去霍溶之外的惨烈场面,而眼前这幕却大大刺激到了她的神经。

她机械地提着剑与两个护卫加入打斗,后期终于不敌,在那满堆的尸体里落了下风,以至于被擒……

那富态的染血的中年男子面容是她在受缚之前最后看到的人脸,而到今日,她才知道他原来他就是杨肃的养父!

而她没想到,他竟会成为她恢复记忆的一个契机。

……

长缨长长地匀了一口气,脸贴着枕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正对着窗户,窗外是朦胧的天光,以及在半启的窗外摇曳的树枝。

过去的事情深刻地铺陈在脑海里,记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清晰,头还很疼,但是却让人莫名轻松起来了。

凌晏在她出事后立刻到达傅容他们行凶之地,也亲耳听到了皇帝与人交谈的那桩惊天秘闻。

她回侯府后昏睡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她,包括傅容,还包括要如何化解可能发生的危机,但她终是伤重创未愈,诸如此类的很多很多话都被忘记在意识的缝隙里。

她想起来他最后出门前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

第394章 以后我都不晕了

一转头,她看到床头支颐坐着杨肃。

床头灯已熄了,看天色是凌晨,这个男人,大约是守着她而熬不住睡了过去。

长缨挪到他跟前,支肘在枕上望着他。

朦胧天光下,他五官轮廓依然无暇。

这一年里所有的点点滴滴又夹在过去的记忆里浮上心头,她当年暗戳戳地想过要长久地记住那个少年,最后她忘记他了,而她这一世,还是见到了他。

她想,这便是当初姑母教育她的,为善总有好报吧。

她凑上前,轻轻在他唇边吻了一记,而后伸手环住他。

四年前后的他比起当初壮实很多了,也不再是那个被她一逗就会脸红的青涩小伙,但他的心性没变,透过他这满身富贵,她仍然能看到他一颗赤诚的心。

而这个少年,是她一个人的。

杨肃因为她的拥抱而动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绷紧,但很快放松下来,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退后,将她锁入视线里。

“你醒了。”他明显松了口气,目光情不自禁在她身上打量。一瞬后又把视线落回她脸上,抬手来揉她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梁凤拿那么长的针扎你,你疼不疼?”

长缨头挨在他肩膀上,嗅着他的气息,闭眼道:“当然疼。这里这里这里——”

她拿手指头在头上脖子上四处乱点着,仿佛还跟四年前一样欺负他看不见。

杨肃定了一下,然后甩甩头醒神:“回头我去说说他。他这医术怎么越来越回去了。”

他抬手帮她按摩着,又说道:“这两天真是担心死我了,这次怎么会昏睡这么久?”

“多久?”

“两天两夜。”杨肃说。

长缨睁开眼睛。两天两夜……也对,没这么长的时间,哪里够她把昔年所有事再回顾一遍。

“以后不会了。”她说道。“以后我再也不晕了。”

杨肃明显没放在心上:“这能由你控制就好了。”

“能的。”她说。

杨肃没说话。

长缨也没有往下说。

她有大把的时间让他相信她会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更会一直一直地记着他,怕什么。

“这两日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吗?”

“……不是。”杨肃手指停下,看着她,“我倒是很想能守着你,可是宋逞提议把杨际留在京城监视着,还有傅军那边也时有军报传来,且明日便是我入主东宫的日子,这些我都推不开。”

长缨接了他递过来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杨肃捏捏她的手说:“等事情忙完了,我再给你好好赔罪。”

长缨尝了口茶,又喝一口,说道:“明日就大典么?”

“是。”杨肃给她拭着唇角水渍,“明日我就得搬去东宫了。圣旨已经传下来了,赶制的朝服也将要完工。梁凤说你没大碍,可是我好怕你赶不上看到我走上那个位置,如果那个时刻不能有你参与,那多没意思。”

“幸好我争气。”

“不是,是幸好我运气好才对。”

长缨笑着捏他的下巴。

杨肃照旧乖顺地任她捏。

长缨想起自己四年前趁他之危诓他立婚书,脸上简直如泼了辣子。

她摸摸肚子:“我饿了,你让人弄点东西给我吃吧。”

杨肃遂扭头把人唤来。

太监们也机灵,早就嘱了厨下派人值守,很快香喷喷的两碗阳春面,几样开胃小菜,外加好消化的汤头软食什么的,都呈上来了。

长缨心情开阔,食指大动,一整碗面吃完,又吃了几块点心。

杨肃见她犹两眼发亮地盯着自己的面,不由伸掌把碗盖住:“你连饿了两日,不能多吃。”

正好紫缃与梁小卿听说长缨醒了,也跨进门来,听到这里梁小卿就道:“上年在蜀中,有个牢犯放出来后吃了好几大碗饭,当天夜里就给撑死了!你急什么,真饿的话过会儿再吃便是了。”

杨肃不满地瞪她:“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梁小卿立时闭嘴。

长缨轻快地站起来,对窗伸了个懒腰。窗外花正好风正轻,正是阳春三月里。

杨肃见她这一醒来竟格外轻松灵动,与之前的模样大为不同,猜不出来是为什么,但是莫名高兴,因为隐隐间觉得当年他感受到的那个沈琳琅又一点点回来了似的。

梁小卿看着长缨无碍,便去喊梁凤了,紫缃则去打水给长缨洗漱。

杨肃隔着道纱橱,同在里屋更衣整冠,这早起同服膳,又同整衣,莫名就显出几分旖旎意味来。

他隔着壁问她:“长缨儿,你从前认得我父亲么?”

长缨没回答,反倒道:“我来之前,你跟你父亲说些什么呢?”

杨肃便把霍明翟所说的傅容如何到达傅家的身世跟她说了。

长缨自宫女端来的托盘里挑了对耳铛在手里捻着,傅容的影子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梁凤过来给长缨把了脉,确定无恙,开了个安神的方子给她。

杨肃舍不得走,看着紫缃给长缨挽发梳髻,直到秦陆来催请说宋逞带着礼部官员与司礼监的人过来了才起身。

如果不是傅容这事一打岔,再过几日便是他们的婚期。

如今按时成婚也太仓促了,而他入了东宫之后很快便要上位登基,太子期间迎娶她也是做不到,这么一来便得等到他登基之后了。

但是今日长缨莫名地大方,不但肯主动亲近他,还肯用他的器具洗漱,挑他给她备好的首饰,这不见外的样子,令他已很高兴。

长缨收拾好之后则去了拜访霍明翟。

霍明翟住着西配殿一座院落,春光明媚的早上,他立在巨大玉兰树下拈须。

看到长缨来,他收手迈出树荫,远远地冲她深施了一礼。施完之后直身,又再躬身行了一礼。

长缨微微一笑:“霍先生何必如此?”

霍明翟也微笑:“这第一礼,是谢过将军当年救命之礼,第二礼,才是在下拜见将军之礼。”

“原来先生还记得我。”长缨含笑迈过花枝,缓步上了庑廊。

“自然是记得,只不过,从来没想过溶儿当初心心念念的沈姑娘,竟然会是凌侯爷的宝贝侄女。

“更未想到还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替在下解围,却让自身落入了险境的女中英雄。”

第395章 亲眼看看才放心

霍明翟双目里的赞赏与感恩的神色显然易见。

长缨笑而未语,屈膝还了个晚辈礼。

而后从石阶走下,到了庭院里石桌旁,先伸手请了霍明翟坐,自己才坐下,说道:“这恐怕只能说是缘份了。”

霍明翟点头认同,又道:“这么说来,将军是都恢复好了。”

长缨道:“虽然迟了点,但也好过永远想不起来。”

当年她回到凌家后,凌晏试着让她回想起来,曾经把她遇险前后的事说给她听,她因而知道了霍明翟之所以会改变计划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他认定他的儿子脱困之后会去往钱家。

因此他一面让佟琪去寻人,而他自己则一面去往钱家与杨肃碰头。结果就在途中遭遇了意外。

而事实上长缨即便是不救霍明翟,只要她去钱家,都一定会落入傅容手中。

傅容是不会杀霍明翟的,因为那样他给不了皇帝交代。

从客栈里两个人的对话可以判断,在通州杀杨肃是傅容的主意,不是皇帝的,既然这样,他们可以阻拦霍明翟去钱家,却不能杀他。

倘若杀了他,他不但无法向皇帝交代,更白白失去一个家底雄厚的霍家可利用。

当时她的情况又不同,首先她虽然有背景,但始终跟宫闱扯不上直接关系,而她跟杨肃一起失踪,傅容又要杀杨肃,这就必然得抓她了。

凌晏手脚再快,计划得再周密,也没有想到他会在那里遇见皇帝,更没想到这五皇子背后还有秘密。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霍明翟,道:“王爷似乎并不知道先生当年到过通州,您没有告诉过他?”

霍明翟道:“是皇上降旨交代不许说的。他不但不许在下说,他自己也对溶儿瞒得死紧死紧。我当时万没想到傅容竟是他的孩子,不然我——”

他叹了口气,又道:“也怪我,以为把那孩子交给傅家就可以放心了,倘若我也时常关注关注,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倘若……不然就……”,类似这样的话语,长缨近来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可是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但老天爷终究不曾对人太过残忍,还让她得以有机会来揭开这一切,虽然说揭开的代价有些大,比如牺牲掉的凌晏,比如……荣胤,然而,凌家终究是完完整整地保住了,不是吗?

她心里也很痛,可是总得向前看。

如果在剩余的人生里,能够让姑母开朗安心,让凌渊他们兄弟能把凌家的家风发扬光大,让大宁从此安宁下来,也未尝不能算作是一种补偿。

春风里,她低头拈了片花瓣,掸开来。

春风里,杨肃带着一群臣子进了东宫。

杨际与家人已经搬去十王府,当初杨肃进京时的府邸,如今成了他的住处。至于他的封号,会在明日之后拟定。

宫人们正在拾掇殿室,杨肃看了两圈,最后停在庭院里道:“明日仪式先从简,不必要的流程都删去,但是消息要尽快传递到各府州县,以便稳定人心。”

录事官记下来。

杨肃拿过簿子来看了看,又还回去道:“你们都先去忙吧。”又道:“惜之跟我去趟大理寺。”

谢蓬今日负责跟随杨肃。他问:“这个时候去大理寺做什么?”

杨肃边下阶边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大理寺,杨肃直接去了傅容停尸之处。

尸体已经拿香料精心处理过,安置在棺材里,即便过去数日,仍旧还保留了原状。

当初收尸之时底下人曾打算直接裹上草席吊上城门,是冯少殷制止了。没有人问为什么要制止?但杨肃没反对,便没有人敢不遵,最后到底被尊重起来。

“抬出来。”杨肃道。

大理寺卿闻言,连忙唤人前来。

尸体又被安放在平板上。

凌渊别开脸,凝眉望着墙壁。

即便傅容是间接害死凌晏的真凶,也即便是害得长缨受苦多年的祸首,可这张脸终究是他从小看着长到大的这张脸,这副身躯在过去那些年里,也不知道他无意间相触碰过多少回,被他交付过多少信任。

最让人恨的也许不是恶人的恶,而是恶人他除了恶以外,偏生还参与了旁人那么长远的年华,烙在光阴里,抠也抠不出来。

谢蓬眉头紧皱着,目光紧盯着门板上的尸身,扶剑的一只手莫名也有点紧。

杨肃拔剑挑开白布,又道:“把衣裳解开。”

仵作们又把其衣裳解开。

杨肃目光落在其手臂内侧一个形状不太清晰的疤痕上。

虽然边界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得出来是个三叉戟的图案。

杨肃久久地凝视着那烙印没有动。

谢蓬同望着那烙印,目光也变有些深黯。

“这是什么?”他问。

杨肃摆摆手让大理寺的人出去,说道:“傅容去傅家,当年是我父亲送去的。”

凌渊与谢蓬都转头看向他。

“原本只是寄养,结果傅家的长子刚好夭折,让他顶上了。”

杨肃收回手,望着他们:“家父说送出之前曾在孩子手臂内侧烙下过一只三叉戟的烙印。我惦着这件事,不亲眼来看看总是不放心。”

谢蓬望着那“三叉戟”,长久后才将目光垂下来。

……

长缨与霍明翟聊了会儿,便起身回了桂花胡同。

杨肃回京之后表现有目共睹,而为着加冕一事,宋逞他们近日又紧急商定了几条利民政令出台,更是引来了百姓的期盼。

大宁因为朝斗党争,动荡了多年,又牵连到多桩政务,导致海盗与流寇为患,百姓深受其害,如今好不容易反贼除了,权臣也不再成为掣肘,谁不欢迎朝堂迎来新气象呢?

宫里为着明日新太子受封大典正忙得如火如荼,街头百姓便也为之而奔走相告。

凌夫人已经着人到王府打听过好几次长缨的情况,凌渊再三保证说梁凤担保没有大碍她才忍住了贸然登门王府的念头。

长缨刚跨进府门,秀秀连忙让人去凌家送讯了。

一会儿徐瑾若也来了,带来了徐耀在辽东控制住局势,并且还将遣人护送辽王府献来的百匹骏马进京的消息。

朝局虽然还未到最后平定的那刻,但,终究是一大步一大步地朝着好的方向行进了。

第396章 他们会为我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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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我当你的贤臣

谢蓬直到夜幕降临才伴着忙完的杨肃回到府里。

“明日进殿的时候你也要记得走我身侧。”将退出殿时杨肃忽然唤住他,“日后亲军十二卫总指挥使的差事,就你来担着,你来给我守着宫门。”

谢蓬顿在门下,回身道:“这差事可不轻。”

“我要你帮我办的事情,有哪件是轻么?”杨肃道,说着又走过来:“还记得当年泰山脚下你逼着我叫你哥的事儿么?”

谢蓬笑了下。

杨肃也笑:“咱俩是不打不相识。”说完他敛色,又叹喟道:“说起来这些年若没有你,我也不可能走的这么顺利。

“谢先生花多年工夫把你教导成材,你不管是入仕还是从军,如今也定然混得风生水起,结果却被我所用,我怎么能亏待你?”

谢蓬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我也有点想他们了。”杨肃也望着窗外。“什么时候大家再见见面才好。”

窗外有月色,淡淡地一片。

谢蓬收回目光道:“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忙。”

杨肃点头,唤了人进来侍候更衣。

谢蓬跨出承运殿,抬头望了望天空,天上有星子,铺在幽蓝天幕上,格外闪亮。

他看了会儿,才移步去东边。

王府人少,又无女眷,东配殿的毓庆宫,是他的住处。

扈从们已经将屋里点起灯,水也已经放好了,他虽然一直都对杨肃的儿女情长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个相当细心的人。

他很擅于对自己认可的人好,也从不会让人有被辜负的感觉。这样的人,好像也让人苛责不起来。

他除去上衣,身势顿了顿,而后走到镜前,抬手摸上左臂内侧。

一只清晰的三叉戟烙印嵌在皮肉上,他的手在上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撑着桌沿,倾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他的身后是深幽的夜色,烛光却将他整张脸照得分明。

半晌,他垂下头,离开镜子,缓步走出门口。

屋外很安静,配着星子与南风,像山谷的夏夜。

“谢蓬!谢蓬!你有什么志向?快说说看!”

“我的志向当然是要干一番大事业!你呢?”

“我呀,我想做个对江山社稷有用的人!假如我是皇帝,我一定会重用贤臣,让这万里天下国泰民安,盛世万年!”

“你真是不要命了,竟说这样的话!”

“嘿,怕什么!咱俩谁跟谁!”

“那行吧。哎,如果你是皇帝,那我就当你的‘贤臣’好了,我来帮着你治理万里江山。这样我爹就再也没理由拘着我背功课了!”

“好啊,那可就一言为定了!你来日可不许抛我弃我。”

山谷里少年们的声音遁着晚风消逝,那哼出来的小曲儿倒是愈见清晰。

谢蓬抬头望着屋檐下的树枝,不自觉的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中吹了起来。

……

太子受封典礼原本不会太过隆重,但因为杨肃是已经掌了权的,又是为着掌权而跨上的这一步,那么不管多么减省,该有的章程也还是不会少。

伴随杨肃入宫的臣子不少,除去宋逞与顾廉在乾清宫主持大局,余者如凌家,东阳伯府,以及徐澜,甚至是荣家都有人伴随。当然沈长缨是必然在列的。

谢蓬三更时起床着装完毕,来到承运殿时沈长缨和徐澜已经到了,正在听礼部侍郎确认着流程。

他来到后殿,杨肃刚更好衣,正在束冠。杨肃看了眼他,说道:“乾清宫那边怎么样?”

谢蓬顺手递了玉佩给他:“一刻钟前来的消息,一切如常。”

“皇上呢?”

“已经接受不日退位,移居宁寿宫,诏书已经着了礼部和翰林院的人在拟。”

杨肃听完神色漠然,但眼底的浮光仍然显露出他内心并非静如止水。

“禀奏王爷,武宁侯等都已经到齐了。”

杨肃嗯了一声,招呼谢蓬:“那就走吧。”

“子澶。”谢蓬唤住他。

杨肃在帘栊下回头。

谢蓬走上前,看了会儿他,而后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最后一次拍你肩膀,日后就不敢造次了。兄弟这么多年,不图你能对臣子们做到亲若手足,只愿你往后记得你在泰山脚下说过的话,做个好皇帝,对忠于你的臣子们都好点儿。”

杨肃少见他如此动容,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蓬笑着收回手:“当然是高兴。就算当年是逼你叫的哥哥,在我眼里你也做过我弟弟。”

“差一天也算?”

“差一个时辰都算。”

杨肃笑起来,也捅了他肩膀一拳。随后正色道:“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忘,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谢蓬点点头,望着门外,朗声道:“那走吧。上朝去!”

……

东宫这场易主空前绝后地顺利,早朝上皇帝颁诏,传旨官层层传旨诏告天下,而后更衣加冕,授玺印,叩谢皇恩,接而连太庙也一道祭过了。

下朝后太子移驾东宫,紧接着就开始一批新的任免。

除亲军十二卫总指挥使给了谢蓬,宋逞被提为首辅,田琨在礼部的职位不变,而后孙燮被提上来当了大理寺正卿,余下还有几个职位均有变动。

接下来又议了回南边的战事。

最后杨肃以太子身份签了道婚书给长缨。加上之前晋王府签过的那封,她跟杨肃已经有了三份婚书。

“很快就会有第四道,你惊讶什么。”把人打发走后,杨肃把长缨留下来,一面洗着手一面说,“你男人每换一个身份就会给你签一份婚书,绝不会把你落下的。”

长缨抿唇笑起,把婚书仔细地折好收起来。然后道:“那你给过的聘礼我可不会退。”

“不退,当然不退。”杨肃信手拿了本折子走过来坐下。“都给你买花戴。”

长缨笑着揭开茶盅,道:“等战事平了,咱们上通州去玩玩吧,那山下镇上包子铺卖的包子很好吃。”

“你想去哪儿都随你,不过前提是先得把婚给成了。”杨肃翻着折子,懒洋洋地说。看没到两行字,他又蓦地抬起头来:“通州的包子?”

“是啊,”长缨眨了两下眼睛,“通州卖的那么大个的包子,你一口气能吃四五个。当时我好发愁,心想日后养不起你怎么办?”

杨肃嗖地一下坐起来,屏息了半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想起来了?!”

第398章 我绝不会降!

长缨慢腾腾地吃着茶,垂眸道:“我记得有个傻子,以为我下山就不会回来了,呆呆地坐在黑暗里,眼巴巴地像只被人撇下的小狗崽。”

杨肃定然坐了片刻,随后胸脯起伏,两颊赧然道:“你才是小狗崽!”

说完又忍不住,把折子放下,往她这边靠过来:“想起来了怎么也没早告诉我?!”

“没来得及,当时顾着去寻姑母。”

杨肃咂地一声,拿扇子敲她手肘:“到如今还是只惦记凌家呢!”

东宫不比王府,四处都是宫人,不能太造次。他说完又瞥着她,手指头勾勾她手背,通体上下都美滋滋地。

……

接下来剿灭叛军就成了重中之中。

南边连日有军报传来,傅军从蜀中开始发兵,一路曲线北上,又有南下的贞安侯率军呼应,如今最紧急的军情已经来自中原。

京畿的兵马自然是不能外调的,唯有下旨让各级都司卫所调兵应战。

目前战况倒是能撑得下去。

但这么耗着对朝廷和民生来说毫无益处,战争直接关系到的是百姓生计,平民百姓不通文墨,鲜少有高瞻远瞩者,当生存受到威胁,往往只会听从面前局势挑拨。

叛军在当地歪曲事实煽动反叛,就很容易引起民反。事件再扩大,到最后即便是能够把人打败,也终究会损失巨大人力财力。

即便是有些读书人知晓事理,却也难免因为消息传达不及时而被蒙蔽。

总之,久拖绝对有害无益。

东宫议政之时,凌渊提出道:“傅家家眷由贞安侯护送正在南下与傅明江汇合途中,这之中作乱的应是傅家才对。傅家没有退路了,想他们投降是不可能。

“但贞安侯想来不过是为着广淑王与傅容不平,倘若能有法子以广淑王这边下手,劝降贞安候,收拾傅明江倒不是难事了。”

宋逞道:“不管怎么说,广淑王是开国功臣,殿下若能表达出善待何家的意思出去,也会赢得不少人心。加之傅明江就是拿着殿下杀戳功臣作幌子蒙骗世人,殿下的确是该尽早拿出态度来以正视听。”

杨肃听着没言语。

他对广淑王府没有任何意见,让他有意见的只有皇帝傅容以及傅家。宋逞的提议很在点上,但一想到傅容死前对长缨的那声呼唤——他即便是知道该表现出对何家的善意,也没法把傅容给绕过去。

但这事也不能任性,他盯着舆图看了会儿,就抬眼道:“眼下就是突然追封,也没有由头,何况何家也没有人在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宋逞凝眉思索。

久未出声的谢蓬忽然道:“不如我南下去寻贞安侯试试吧。”

“你?”杨肃看过来。

谢蓬道:“早前我在五城衙门,跟贺家人打过几回交道,而且,听说贞安侯曾在济南驻军多年,恰巧我在泰安长大,或有可以聊得到的地方。

“再者,若要劝降,总归得朝廷这边派个人去方显诚意。”

杨肃想了下,看向凌渊:“要论交谈,不是惜之你更有把握?”

“侯爷这当口如何能南下?反正我也还没有正式上任,让我去试试。”谢蓬说。

杨肃好像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他十岁起认识谢蓬,之后一年之中倒有三四个月在一处,至十五岁谢蓬到徽州来,而后与他共谋大事,他了解他,没有把握他是不会这么坚持的。

便与宋逞道:“先让谢蓬去探一探也好。”又道:“让凌颂陪着一道吧。”

宋逞点头,嘱咐谢蓬:“贞安侯这人重情重义,你当仔细行事,不要让同行的傅家人阻碍了计划。”

谢蓬应下来:“自当处处谨慎。”

……

长缨约了纪芷媛午间喝茶,结果等到下晌她才来,原来是凌颂要随谢蓬南下去劝降贞安侯,刚刚才把人送出门。

“为什么是谢蓬?”听到这里长缨不由纳闷。

“这个我也不清楚,”纪芷媛道,“不过这当口是用人之际,谢大人是殿下心腹,派他去也正常。”

长缨倒不是说不正常,只是觉得按理说还有比谢蓬更合适的人选,比如说六部那些能说会道的文官们,还有凌渊他们这些更具份量的人物。

然而换个角度再想想,杨肃是靠的凌渊东阳伯这些人起家的,身边的人并不多,谢蓬如能在这个时候立个功,那对杨肃日后施政也更有好处,便不再纠结。

……

贞安侯护着傅家家小且战且退,到四月初已经到了太原地界。

傅敏当初对傅容起疑,接而就被傅颖强行押送到庄子里拘禁起来不许外出,人已快被拘狂。

后不久京中又出大乱子,连夜之间被贞安侯率着兵马与傅家老太太们一道出京南下,半路得知傅容已死,傅颖也已被捉且自尽,那番心情如同将他推到油锅里煎熬着!

他与凌家子弟尤其是长缨交情甚笃,万万没想到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伤害长缨的人竟是傅容,这又多让人无法想象,他那个大哥自幼鲜少能将人看入眼,独独一个沈璎令他多出来几分耐心,没想到他为了争权,对她也下得去手!

但是刀尖指到脖子上来了也得反抗,南下这一路,老太太气怒交加下生病,各房颠沛流离中增生龃龉,当中固然有认同傅明江的做法而激进支持者,但也不乏承受不住这刺激而终日惶惶之人。

傅家随军南下的大部分子弟都如傅敏心情不相上下,然而可惜的是这条路已然没法回头。

谢蓬到达太原之后先到了东阳伯行营。

听说他们是来劝降的,东阳伯立时表现出满脸的不赞成:“傅容没死还好说,他已经死了,她们贺家原先就是何家的家将,一直到贺怡上去几代才自立门户,贺怡不可能投降。”

谢蓬道:“来都来了,总也得试试,伯爷帮我找个机会,我跟她单独谈谈。”

东阳伯想到是杨肃的意思,总不能不遵,便着手去安排。

贞安侯这边收到来使送来的书信时,正哑着嗓子与部众商议攻略。

“杨肃身边那个谢蓬?”她扭头看着来使,漠然道:“不管来的是谁,回去告诉他,我贺怡绝不会降!”

第399章 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侯爷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我们大人不远千里到来,不管降与不降,侯爷也不妨听听他的说法。

“毕竟广淑王的画像至今还挂在太庙,我们殿下明辨是非,绝不会把罪过牵连到无干人身上。”

“不必了!”贺怡端杯,“送客!”

信使回了冯营,东阳伯即与谢蓬道:“怎么样?我说了吧?”

谢蓬想了想,说道:“荣将军在不在营里?”

“在。”

“那可否请伯爷安排荣将军留下守营,您与我去往汉中会会傅明江?”

这月余的时间,叛军已经打到了汉中。

东阳伯凝眉:“这贞安侯你都劝不动,你还想劝动傅贼?”

谢蓬道:“也不是一定要劝他,不过还有些事情想弄弄清楚。”

东阳伯不以为然,但也想去探探汉中那边敌情,便最终又还是答应了。

……

杨肃收到谢蓬他们南下的消息是在他们动身的十日之后。

正议事的他停下来,皱了下眉头。

而等他旨意再有下达的时候,谢蓬已经写了封信,着信使送去傅明江营帐。

东阳伯依旧不抱任何指望,与将领们去了前线视察军情。就连凌颂也认为希望不大,毕竟傅家什么处境他一清二楚,傅明江什么禀性他也心里有数。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而已,信使就快步加鞭地带着傅明江的回信赶回来了:“傅明江请谢大人明日午正,前往西山百花亭相见!”

这下子可把凌颂给惊着了,嘴里一颗麻团都险些囫囵吞下去。

东阳伯回来听说这事也觉得邪了门,问谢蓬信里写了什么?

谢蓬一贯一本正经:“也就是说了两句话,戳了戳他心窝子。”

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自然是要慎重的。

翌日午正,谢蓬一行到达了约定地点。

亭子位置是在山坡下一片空旷处,四面都无树木山石遮挡,一眼千里,双方想要设埋伏都很难。

傅明江看到东阳伯时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将目光调向谢蓬:“你就是杨肃派过来的钦差?”

“没错,谢蓬。”

傅明江目渐变得犀利:“既是你要与我议事,何必又带上这么多人来?”

“傅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阳伯已然忍无可忍,马鞭直指到了他眼前,“你个利欲薰心的东西!袭着祖荫还不够,还妄想着赚个从龙之功吗?!

“你看看你,自己儿子被你害死,一府老小随着叛军颠沛流离,你的老母亲年逾古稀,却被你害得只能风餐露宿!

“而你们祸乱朝纲,闯下大祸,害惨了黎民百姓,你简直既对不起祖宗父母,又对不起朝堂社稷!你还不悬崖勒马吗?!”

山坡上充满了东阳伯的怒斥声,凌颂因着父亲的身亡,自然也对其横眉冷对。

傅明江扶剑哼笑:“悬崖勒马?我还能怎么勒?你们说的倒轻巧!”

“傅老三!”

东阳伯怒到跳起脚来。

傅明江沉脸:“谢大人不是有话要传达吗?!”

谢蓬与凌颂道:“吟之先伴着伯爷在山下等我。”

凌颂知道以东阳伯的性子,留下来也只是把气氛弄僵,遂点点头,劝说着东阳伯下了山。

傅明江看看谢蓬身后远远候着的几个扈从,冷哂道:“谢大人倒是放心老夫。”

“因为我不是来劝降的,所以没有什么不放心。”谢蓬镇定自若。

傅明江目光微闪:“你不是来劝降?那你来做什么?”

“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找侯爷唠唠。”谢蓬道,“就是昨日画给侯爷信里的三叉戟。

“侯爷当年照着五皇子胳膊上的烙印依样画葫芦烙在令郎胳膊上的,想必印象深刻?”

傅明江神色倏变,紧跟着人也腾地站起来!

谢蓬瞥了眼他:“做都做了,侯爷心惊什么。”

“……你是什么人?!”

谢蓬道:“推算起来应该是个早就被傅家毁尸灭迹的‘鬼’。只不过侯爷当年手脚不够干净,才让我活了下来。”

傅明江腾地站了起来,满脸血色尽褪!

谢蓬望着他道:“我为什么会画下那三叉戟给你,想必你已经心知肚明?”

傅明江早已失语,他死命地盯着谢蓬面容,并且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一片灰败,先前的狰狞已荡然无存。

“难道是你?!怎么会……当年你明明……”

“可能是身为皇子,终究还有点皇气护佑,又或者是天佑我母亲一系,不忍她家族绝户,所以终于没死成。”

谢蓬用他如常冷静淡漠的口吻:“我要是猜的没错,在杨邺找到你傅家之前,你就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傅明江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直到这声“杨邺”出口,他才如刺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怔然。

随后他恢复神色:“何以见得?”

“宫里有傅容的手足拓印,这么多年没露丝毫破绽,可见杨邺见到‘五皇子’起,‘五皇子’就已经是他。

“至于你为什么会猜到,你当然是先从三叉戟猜到了广淑王,后来听到杨邺要找孩子,自然也就猜到了。”

谢蓬侃侃说道。“你虽然瞒过了杨邺,但终究还是怕他起疑,于是买通了宫里妃子,故意说傅容的眼睛像他。

“但实际上就算你发现不了一双相像的眼睛,也可能会发现一双相像的手,一双相像的耳朵,一双相像的嘴唇,甚至是一个相像的下巴。

“大宁立朝这么多年了,各世家血统早已经改善,要从两个人身上硬抠点相似之处来,怎会太难。”

傅明江紧握着剑柄,冷声道:“是杨肃派你来诳我?广淑王的孩子当年已被掐死投河,怎么可能还在人世!”

“你觉得他还有那个必要诳你吗?”谢蓬目光阴冷,“难道我不来这一趟,你就不用死?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知道傅容不是皇子,而是你傅明江企图偷梁换柱谋图皇位的,也只能是广淑王的孩子了!

“你孤注一掷的原因根本不是傅容死在杨肃手里,而是你以傅家血脉假充皇嗣!

“你害怕哪怕是接受了招安,将来也会有穿帮的一日!害怕到时候株连九族,死得比如今还要惨!所以你才只能亡命到底!”

第400章 京师一夜换新颜

“你是来找死的吗?”他说道。

“那也得你有这个本事。”谢蓬自怀里掏出只枫叶状的铜牌,放在石桌上。

傅明江看到这个,眼底更红了。“你是曾凛带大的?”

“看来我还得谢过你告诉家父的名字,他如今叫谢咏。”

傅明江咬牙:“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上个月才知道。”

傅明江怒声:“那你来是想怎么样?!想要我投降,可以,杀了我,留我傅家子弟性命!”

“想得倒美!”谢蓬冷笑,“你这种人怎么配谈条件?我就是来找你印证一下我的猜测,虽然答案我在京师同样也能找到,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做。

“你没有资格谈投降,我出京之时已经去信给家父,我要是没猜错,他已经在前往贺军阵营的路上了。

“家父见到贺怡之后,你猜情况会怎么样?”

傅明江表情彻底崩裂了!

谢凛是广淑王府的旧部,自早年离京之后便隐居山东,后无音讯。如果谢凛去找了贺怡,那么贺怡必定倒戈!

贺怡若倒戈,那他所率部众便将人心动摇,不必等到朝廷大军杀至也将走向土崩瓦解!

“原来家父真是广淑王府的人。”谢蓬望着他,眼里黯光浮动。

傅明江闻言睚眦欲裂:“你诳我的?!”

谢蓬道:“原本的确是不知道,我只记得家父案头曾有过这么几枚枫叶桐牌。但你放心,我请他出山前往贺军阵营的事是真的。毕竟不管他是不是何家的人,他能教出我这样的子弟,定然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傅明江怒而拔剑:“来人!给我杀了他!”

底下的东阳伯与凌颂听见,旋即带着士兵冲上亭子来。

谢蓬掸掸袖子,凝眉与东阳伯道:“傅贼丧心病狂,无药可救,不如我们这就回京奏报!”

东阳伯含怒冲傅明江呸了一声,一跺脚,大声召集人马下了山!

回营路上山风夹着草木气息如海浪般卷入眼耳。

谢蓬知道杨肃是抱着让他能劝降叛军的心思出京的,但劝降贺怡可以,给机会傅家他却做不到,如果不是傅家一时贪念,又如何会衍生出后面这么多的事情?

更何况杨肃最终也绝不可能会轻饶傅家,没有任何一个君主会心胸宽大到饶恕叛乱之人,既然同样是要死,那自然就是让他去死!

“伯爷,吟之,我们即刻回太原,劝降贺怡!”

“好!”

春风绿道上,三匹骏马,直奔太原而去!

……

日子穿梭似的往前走,谢蓬出京这月余,皇帝已经立下禅位诏书,同时立下的还有一道罪己诏。四月下旬太上皇移驾宁寿宫,登基事宜也已经在稳步筹划之中。

杨肃处理完春汛、皇陵督造以及漕运官员更迭几件大事,时间就滑到了端阳节。

这日兵部尚书与中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与副都督同时进宫送来军报:

“谢蓬不知使的什么法子,成功说服了贺怡倒戈,现贺怡将傅家家眷全数看押在太原,押着傅敏傅睿等子弟南下杀去了汉中!

“同行的东阳伯与荣坚所率兵马有三万人,现徐澜作为先锋已经调集川蜀两万兵力与叛军对上,谢蓬手刃了被最先派出场的傅明江的二弟傅明崇!这是详细战况,请殿下过目!”

长缨恰好也在宫内,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也跟着杨肃站了起来!

“好!太好了!”

杨肃拿着军报,连声赞着步出书案,“传旨押运三千两银子前去作为先锋军将士的犒赏!再传旨给东阳伯与谢蓬,命他们务必一鼓作气平定叛乱!介时我去城外十里迎接他们!”

长缨扬声:“十里哪够?必须五十里!”

杨肃点头:“听沈将军的,出城五十里迎接!”

……

仗打到这步,动作就快了。

过了西安,官兵势如破竹,十日拿下佛坪,又十日,贺怡斩叛军两将于马下,至此,傅明江所率部众已不过四万。

东阳伯率三万兵于汉中东侧的西乡杀入,而谢蓬徐澜同时率领发两万人守住西面的略阳,以少康腿伤为代价,少殷率兵守住北边的太白,三面往南边杀边包抄。

最终贺怡奋勇直前,与长子贺诤直穿汉中地界抢先到达巴州,截住了叛军南去路线!

退守巴中以北的枣林镇之时,傅明江起兵时所带的傅家五个子弟已经只剩下他一人,而昔年傅家祖上积下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将领,也损失过半。

余下的因为胜败明显,加之各州府处传来的新任太子如何务实以及体恤百姓与臣子,近来领命应战时的应答声也不如从前响亮。

近来遇到徐澜偷袭,傅明江怒躁之下抽调了两名将领前去应战,结果这两人直接带着手上三千人直奔了东阳伯大营!

傅明江当夜口喷鲜血,不过两日,朝廷兵马同时进攻,将其与残部围歼于平梁乡境内一座山头。

……

捷报传至京师,杨肃当下下旨诏告天下叛军已定!

沉闷了许久的京师一夜之间如同再生般焕发新颜。

大宁立朝两百年,自近代朝堂权力失衡起,算来已有近一个甲子之久,如今叛乱定了,不必再打仗了,新上任的君王年轻有为,年轻一代的臣子都已经露出才干,就连那位板上钉钉的准皇后,亦是文武双全的一名女中豪杰,未来长久的盛世,恍如就铺陈在眼前了似的。

蝉儿声声叫得欢快的这日傍晚,才刚定下登基吉日的杨肃拿着军报春风满面地来到了沈家,边往园子里走边朗声唤着道:“明日东阳伯与谢蓬徐澜他们凯旋到京,长缨,你随我同去迎接!”

树上摘桃子的长缨拨开枝叶露出脸来:“怎么还得明日?我以为今日就得到了!”

杨肃抬头找了半日才找到她,走到树下接了她手里的篮子:“明日沿途定有不少围观的,除去东阳伯和少殷少康之外,余下的徐澜谢蓬,还有贺家的贺诤他们都还没娶媳妇儿的,这种正该抛头露面的时候,你还不得容他们好好休整休整再进京?”

说完他朝树上伸出手:“快下来吧!我帮你挑身好看的衣裳!”

第401章 这就是报应

五月十九,钦天监说这日宜出行,宜会友,还宜宴请,简言之什么都宜。

南征军辰时已到达南城门外百里,杨肃率领文武诸臣到达城外五十里驿亭时,大军已经仅余十里。

让将军们更衣换新再进城是杨肃的主意,所以这大约也成为有史以来颇为少见的远征军能够体体面面玉树临风地班师回朝的情形之一。

“君臣”相见之后,兵部尚书先读了道嘉奖的圣旨,而后君臣与同僚之间又忙着把手言欢。

长缨看着队伍里几架囚车,最先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将领,随后中间一架枷锁严密锁住的囚车里才锁着蓬头垢发的傅明江。

“最后被围在平梁山的时候,他企图自刎,但谢蓬手快,一箭射中他手腕,没死成。”

身后传来带着浅微笑意的一道声音。

长缨微笑回头,打量着面前人,一身干干净净的银甲,头鍪摘了,露出略显惟悴,但同样也干干净净,透着轻松安心的一张俊脸。“打完一场仗回来,竟好像还是昔年南康卫里女将们趋之若骛的徐将军,——辛苦了。”

徐澜咧嘴露出牙齿,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在南康卫时还没真正上过战场呢,这次回来,难道没有发现我变得更加有大丈夫气质了么?”

长缨朗声笑道:“那这话可不该我说!得我们大宁那些尚且待字闺中的女娃儿来说才是!”

才刚与东阳伯父子仨儿说过话的凌渊听见笑声走过来:“你们笑什么?”

徐澜道:“哦,长缨要给我做媒,你要不要也排个号?”

凌渊看了眼长缨,轻哼道:“她呀,她那眼光太差,我还是自己来吧!”

“你还嫌弃我,颂哥儿都快当爹了,你别将来他儿女双全了武宁侯夫人还没谱!”

长缨可不留情地怼他。

“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与谢蓬一道正回着杨肃问话的凌颂,耳朵就跟被菩萨开过光似的专挑着这句听见了,那两眼泛着光的样子也跟开过了光似的。“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明明我出京的时候还没动静……”

“是真的。”杨肃拢手道:“你回去赶紧着急着急你大哥!”

“国事要紧,国事要紧!”

凌颂笑嘻嘻的回话招来了周围和善的笑声。

杨肃最后看向的是贞安侯贺怡一行。

贺怡率着贺家子弟跪伏于地上:“罪臣贺怡,叩见殿下!”

杨肃双手将她扶起来,道:“贞安侯重情重义,才为奸党所惑,你戴罪立功,仍是我大宁的功臣!”

贺怡跪地又叩了三个头,才谢恩起身。

回宫之后平叛诸将都有封赏不提,叛党先打入天牢,杨肃交给凌渊长缨与宋逞主审。

夜里杨肃便留下谢蓬在宫里说话。

“听说贺怡被劝降,是谢先生的功劳?你居然把他给请出来了,怎么没听你说?他又为何没随你进京?”

谢蓬的父亲武功很好,是江湖人称的隐世游侠,关键是他还颇有见识,杨肃很尊敬他。

“家父不喜红尘,你也是知道的,就不必强求了。至于他是怎么劝说贺怡的,这个,大约得日后问他才清楚。”谢蓬平静地望着他说。

又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尘埃已定,殿下只要把握住大方向便成了,关于细节,不过太过深究。”

杨肃给他斟着酒,道:“你这一趟回来,倒是性情缓和了许多。”

“性子总是会随着年纪和阅历改变的。”谢蓬笑了下。

杨肃笑听不语,冲他举了杯。

君臣浅酌了两杯,太监来报因登基大典前还得上宁寿宫叩谢皇恩,翰林院那边已经写好折子,现来人送了让杨肃过目,若无异议,便加盖玺印呈送宁寿宫。

杨肃看过,改了几个字眼,学士就地重抄,杨肃便盖了印。

谢蓬道:“不如我送去宁寿宫吧,顺便也看看宫防。”

杨肃道:“也行。”

目送他出去,他转头也唤来佟琪:“去请贞安侯进宫说话。”

谢蓬出了乾清宫,径直往宁寿宫走去。

作为太上皇养老的宁寿宫,在宫城的东侧,与皇宫相邻,却又独立成院。

谢蓬已领亲军卫总指挥使之职,沿途有不少前来见礼的将领,他问明杨邺去处,寻到了永庆殿。

杨邺正在抚琴,一场宫变,使他骤然老了十岁,眉眼里也显露出几分偏激。

“皇上亲拟的谢恩折子,命臣前来呈送。”

谢蓬躬身将折子递上。

杨邺冷哼:“‘皇上’?他还没登基呢,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迟早的事情。在太上皇面前再称‘太子’,就未免矫情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朕面前如此狂妄?!”

杨邺将折子砸到琴弦上,当中两根弦顿时被砸断。

谢蓬面静如水,回道:“臣是臣子,说的也都是实话。”

“滚!”

杨邺怒吼。

谢蓬微颌首,退身行至门口。

略顿,他又回过头来,说道:“傅容死了,太上皇的老搭档傅明江也被活捉了,太上皇替他们难过吗?”

杨邺怒瞪过来。

谢蓬垂目,漫声又道:“差点忘了禀告,傅容是傅明江的儿子。”

杨邺两眼瞪出了红光。

“二十二年前傅明江偷梁换柱,把真的五皇子谋杀丢弃了,将自己的儿子冒充为五皇子。”

杨邺背脊挺得跟笔一样直,随后竟扶琴站了起来。

谢蓬望着他发青的脸色,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太上皇一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好在当年霍先生把孩子送到傅家之前曾经拓过手足印的,您若有疑问,建议可找霍先生拿到那份手足拓印跟宫里的比对看看。”

杨邺已然面如死灰!

谢蓬道:“太上皇算尽机关,自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即便败在傅容手上也没有便宜别人,没想到你偏心护着的儿子竟然会是傅明江为满足狼子野心投下的饵吧?

“被糊弄了这么多年,给人家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差点连江山都改姓了傅,祖宗基业都断送在自己手上,你如今有没有羞愧的想要自尽?”

他扬了扬唇,又道:“广淑王生的那个孩子,早就死在傅明江手上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五皇子,你永远都得不到他,听起来是不是更加无奈?”

杨邺失魂落魄跌坐在椅子上,只剩一双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看向谢蓬。

谢蓬道:“这就是报应。”

说完他收回目光,抬脚迈出了殿门。

门外斜阳遍地,夏花满墙,真是好一幅盛景。

(正文完)

败家子

为了政治需要——主要是为了诏告天下朝局已定,凌渊和宋逞他们商讨着给杨肃办了个极为隆重的登基大典。

大典当日新皇下旨大赦天下,着各地于庙庵开放粮仓接济贫民,并且定于来年二月加开恩科激励士子,接下来几日又着手各衙门官吏任免调迁,感觉整个朝野上下都忙碌并活跃起来了。

等忙完这轮,就到了筹备新皇大婚的阶段。

由于身份变了,之前走的那套六礼婚序作废,又重新要走一遍。

杨肃经历了几次成亲而未果,如今对这事已格外忐忑,要不是不能怠慢了长缨,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把她接进宫里,省得回头又出什么变故。

已经荣升为乾清宫一等侍卫的佟琪瞧见他连日心事重重,便道:“皇上放宽心,这次不可能再有变故了。”

“这谁知道?”杨肃放下折子说。

傅家那案子有长缨参与,判得清清白白无人不服,又加之凌家与冯家、荣家联手出了告示,把昔年的事都给她抹平了,近来沈家门庭若市,她也出门应酬不断,算算都有三四天没进宫来了,只怕都快要想不起他这个未婚夫了。

瞧她这么快活的日子,他怎么能放心?

自他进了宫,行动上多有束缚,到时候她进来了也将如此,他可真怕她突然变卦,不愿当这个皇后了。

佟琪不愧跟随他多年,即便他碍着面子不说出口,从他怨妇般的眼神里也猜着了个六七**分。

遂靠近了些,推心置腹道:“皇上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沈将军真反悔,您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干出霸王硬上弓的事来,不过您为何不使点别的法子呢?”

“这是什么意思?”杨肃瞥了一眼他,不以为然中又带着点不妨听听的意味。

佟琪凑上前,悄摸说了几句。

杨肃瞅了眼他,神色好点了。想了会儿他道:“去请宋阁老。”

宋逞升任首辅,手头的事情比起从前而言更多了。好在儿子宋寰还挺得力,加之宋寓也进京来了,又分单走了些许压力。

下晌逮了点空子考考宋钧功课,刚让他背到《秦风》,太监来传旨了。

少不得更衣进了宫。

杨肃在御花园八角亭里设了茶点。

“钧哥儿拜了长缨为师习艺,学得怎么样了?”他亲切地问。

宋逞回道:“臣准备让他转投武宁侯门下,沈将军那边已经没去了。”

“那可惜了。”杨肃道,“长缨到底是女子,除去武艺出众之外还细心周到,武宁侯一个粗老爷们儿,怕是没什么耐心。”

宋逞道:“钦天监那边吉日已经下来了,再过不久便得大婚,沈将军入主坤宁宫,也不合适再传授武艺。”

“那倒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杨肃笑了下,“沈将军一身本事,本就不是该拘在后宫里头的人,宋阁老你说呢?”

宋逞看到他眼里那簇光,这才琢磨出来,合着他传他进宫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来敲他的竹杠来了!他这是想给沈长缨谋取福利?

他虽然是沈长缨一党的,但并不是毫无原则。

他道:“沈将军在军营与仕途上是有建树,不日位主正宫,的确是朝堂的损失,但换过来想想,皇后母仪天下,也同样是份了不起的差事,能把这差事做好,并不比叱咤朝堂要差。”

他倒不是迂腐,说实在的,本朝女子为将入仕都已经有先例了,如今就是让皇后参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关键是,若开了这个头,那日后的皇后没有沈长缨这份能耐,又有中宫可问政的权力,介时又如何是好?

要知道在沈长缨之前,本朝出过的能上朝问政的女官女将也超不过一个手掌。

有些规矩好立,但立了之后要废止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非常人走非常路嘛,宋阁老可以考虑一下折衷。”杨肃说道。

宋逞担心的事情他也不是不清楚,当代女子绝大多数还是走相夫教子的路线,来日他的子孙们再娶皇后,未必能遇上像长缨这样既有才能又品行端正的人选。

而且有了中宫问政的权力加持,恐怕也会滋生出许多隐患。

但是长缨真的不一样,抛却她的出身不说,就说他能够翻身得这么顺利,她绝对要占一半功劳,于情于理,他都想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且这也是他当初答应过她的。

依他看来,长缨作为功勋在身的皇后,破例问政,这完全能让人心服。

“朕可不想因为得到个如意伴侣而失去一个能在政事上帮上大忙的人,如今朝野乍定,正是用人之际,放着沈将军这样的人才不用岂非可惜?宋阁老想必也希望后宫安定,帝后和睦?”

虽说如今他已是皇帝,这种事他要拍板也没人敢反对,但章程还是要有的,眼下刚刚人心才聚集起来,他也不想冒冒失失弄得不欢而散。只要劝动了宋逞,基本上这事就妥了。

宋逞内心里没太有好气。

这皇帝摆明就是想取悦他媳妇儿,却非得冠冕堂皇说上这么一大堆,还特地来游说他,怪无聊的。

不过转过头想想,沈长缨没有直系亲属,最亲近的也无非是凌家,以沈长缨的为人,不至于会凌驾皇权之上。

而即便她真有掌控朝堂的念头,来日得好处的也只会是她和杨肃的子嗣,不存在还会出现争权的情况。

想想就没必要抹新皇这个面子了,不然回头人家夫妻成了亲一条心,反过头来惦记着他这不识相的老头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么想着,便道:“依沈将军的功勋,确实可以破一破例。不知皇上打算让皇后如何参政?”

说到这个杨肃可就神色轻松起来了:“倒不必刻意定什么章程,只是皇后在政务上的意见你们要听取,不说言听必从,至少得认可她有参政的权力。

“另外,你们也不要管束她进出自由,不要过于拿什么后宫规矩束缚她。皇后能不能出宫,朕这个当丈夫的心里有数,臣子们不必操心。”

如果是这样,宋逞倒也松了口气,他可就怕这位变成商纣王周幽王,宠老婆宠得连体统都不要了。

他拢手沉气:“还有么?”

杨肃想了下,道:“朕还想造间金屋,你算下得花多少钱?”

宋逞:“……”

心意

宋逞出宫的时候在午门下遇见了谢蓬。

谢蓬道:“阁老怎地脸黑成这样?”

宋逞没好气,把杨肃荒唐到想造金屋的事给说了。

谢蓬道:“那营造的钱是从国库拨?”

想到这里宋逞气稍顺,道:“那倒没有,说原先晋王府时攒了些钱,凭那些家当估摸着也够用。”

谢蓬就笑道:“不动国库,那您还气什么。”

宋逞负手叹气。想想也是,人家皇帝的私房钱,想用来干点啥,他还能不让?

可他这不是觉得那位太得瑟了么。

谢蓬临去前笑道:“皇上心里有数的,阁老不必多虑。”

太监重喜到沈家来转达杨肃的问候时,长缨正与秀秀在花园里乘凉。

秀秀快生了,身子日渐地重起来,梁凤和稳婆都嘱咐要多走动,可是又不能出门,这一日三回地逛园子,都快都院墙用了几块砖都数出来了。

重喜把杨肃跟宋逞那里争取来的福利跟长缨一说,秀秀先高兴起来:“这可真太好了,不然我都在想,你在外无拘无束这么些年,骤然又进宫拘着,会不会闷呢。

“皇上可难真得,这看来真是打心眼里替你着想了,铃铛你真是好福气。”

长缨也觉高兴,着紫缃赏了重喜。

重喜又微笑道:“还有件事,皇上没让小的告诉,小的本不当说。

“但小的心里替将军高兴,还是忍不住要多一句嘴。

“皇上方才不光是跟宋阁老提了放宽皇后自由的事情,还跟阁老说打算造间金屋。

“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还请将军回头在皇上面前说话的时候替小的遮掩遮掩,别说是小的说的。”

长缨立时想到些陈年旧事,心下啼笑皆非。想了下,又问他:“那宋阁老怎么说?”

重喜强笑了下:“阁老脸色不太好。”

长缨心底觉得好笑。宋逞脸色当然得不好,能好就奇了怪了!

杨肃这才刚登基多久,就闹着要这个要那个,亏得是早就上了他这趟贼船的宋逞,换成别人,只怕是紧跟着就得有几道谏言上来了。

长缨想了想,就进了宫。

杨肃看到她来,像是看到了太阳,整个人都亮了。“长缨你来了。”

长缨不忘臣子本分,端正恭肃地立在帘栊下,说道:“听说皇上见过宋阁老了?”

“见了,不是才让重喜去跟你说了么。”杨肃没当回事儿,招手让太监搬座。

“那皇上跟宋阁老具体说了些什么?”

杨肃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张嘴就和盘托出了,包括金屋那段。

长缨笑道:“我看金屋就算了吧,造了也不可能住人,劳民又伤财。”

再说当时不过一句玩笑话,这要真当真的话,日后还得多做多少荒唐事?

“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当一言九鼎。”

长缨觉得要是再阻拦,恐怕会扫了他一番兴致。

便道:“那我就先领了皇上的情。不过这‘一言九鼎’,或许可以换种别的方式。”

“你说。”

“皇上想想,咱们结缘是在通州,给了我们庇护之所的乃是那座破庙。如今皇上与我都有了好结果,何不就将造这间金屋的钱用来在当地建一座观庙,供奉菩萨,以报答上天庇佑之恩呢?

“如此还可以让世人都知道我们这段缘份,说不定还能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说到要满天下地公开缘分,杨肃可就龙心大悦了。

“甚好,甚好!不过这样一来,我对你的承诺不就实现不了么?”

长缨笑道:“皇上情深义重,比金屋更贵重百倍。再说营造庙宇可让百姓受惠,比单单造金屋又更具意义。

“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一下,继续道:“我们还可将庙宇造大一些,同时在庙里开设一间书塾,让周边孩童可以入学识字,为朝廷培养人才。

“通州是进京要道,每到春闱前夕,此地还可作为北上赶考的考生们落脚之地。

“皇上体恤士子,也是苍生之福。如此既可以彰显皇上对臣的爱护,又可造福百姓,感恩上天,岂非一举三得?”

杨肃听完简直通体舒畅,不住的点着头,却又道:“那我还是得送点什么才好,不然委屈了你。”

长缨想了想,说道:“秀秀虽未与荣叔成亲,但终究怀着荣叔的孩子,皇上可否作主给她一个名份?”

杨肃想到荣胤也不由得正色。

他斟酌道:“她未成亲,也不便以大将军的名义赐封。她是你的姐姐,你成了皇后,自当带契家人。

“不如我效法前朝,封她个‘郡夫人’如何?我看荣家那边也在盼着这孩子出生,等有了身份,我再主动找荣家说说,让孩子认祖归宗。”

长缨没想到他这么大方。

原只想自己进宫之后,只剩秀秀留在沈家,怪孤单的,虽然她会打点安排好,可终究想到她和荣胤这状况,心里觉得亏欠。

再者将来孩子出生之后,若是没有个正经名份,外头闲言碎语于他恐怕也不好。

荣家那边老爷子虽是跟她提过孩子的事,但如今没生下来,碍着荣胤……至今彼此都拿不出妥善主意。因此总得做着最坏打算,如若秀秀进不了荣家,那总得让孩子堂堂正正。

秀秀受封“郡夫人”,有了封衔,即便不成为荣家的人,他们娘俩也可在京中体体面面的生活了。

“那我就替秀秀谢过皇上了!”

她高兴地拜了一拜。

杨肃笑道:“到时拜天地的时候也要这样高兴才好。”

……

送走了长缨,杨肃找来已调任行人司的秦陆来商榷了一下,又把自己的家当盘了个底出来。

翌日早朝后就把造金屋改成在通州造庙宇书熟的事情跟宋逞以及在场的官员们说了,选址范围以及经费与规模也大概给出了指示。

这手笔可比“金屋藏娇”要体面得不知到哪里去了。

宋逞喜出望外:“皇上圣明!”

杨肃道:“是皇后提议的。”

官员们肃然起敬,纷纷道:“皇后贤明!”

杨肃心里美滋滋,面上波澜不惊:“那众爱卿就去商讨细则吧。款项还是由朕自己来出。这是朕送给皇后的。”

宋逞道:“知道了。”

(今天还有一章)

槐花饼

给秀秀的敕封随同聘礼一道下达,从此她就是正二品的汝安郡夫人了。

秀秀谢了恩,喜中又掺点忧。

夜里长缨伴着她用晚饭,她牙箸点了点面前一道麻油笋尖而后就不动了。

“怎么了?”长缨问。

秀秀望着她:“铃铛,南边的海盗打的怎么样了?”

长缨顿了下,说道:“还在打。那海盗狡猾得很,没个一年半载地大约明朗不起来。你先安心待产,别的不要操心。”

秀秀没说什么,筷子却也没有再动。

饭后回了房,长缨把紫缃喊来:“秀秀近来怎么样呢?”

紫缃道:“看着挺好的,但自己一个人闷声呆着的时间也多了。奴婢总觉得,她大约是有猜想了。”

长缨揉起了额角。

自打荣胤出事,她便要求所有人对秀秀说荣胤去南边打仗了,先是说打叛军,后来叛军完事了,她又说去打海盗,怎么着都想把事情拖到孩子生下来再寻机会跟她说。

可是随着近日到府的人越来越多,她又不能完全阻止她与外人接触,这事能不能瞒到孩子生下来,真的不好说。

虽说自打出了荣家,秀秀自己再没有给自己和荣胤任何机会,不存在说她害荣胤的说法,但终究荣胤是因为她而去的傅家。

而且很明显,他们这两人之间虽然没什么交集,但四年时间也还是隐隐养成了一点默契,如果她听到点风声,以她绝不愿意欠人恩情的性子,还不得立时了断?

长缨沉吟了会儿,说道:“梁凤说离生产还有多久?”

“至少得半个月。”

还有十日不到她就得进宫了,她不在府里,这事能不能守住就更难说了。

“只能跟梁凤和稳婆说,让他们统一口风,不让她出内院了。”她下决心道。

虽说这样是难熬一些,但若走漏了风声,她可真吃不准她能不能掌控得住后果。

紫缃点头。

隔日瞅空,长缨就带着紫缃到了荣家。

荣坚与夫人早早地候在门下,伴着她到了青留院。

青留院是距离荣家老爷子所居之处最近的院落。

“家父昔日对二弟最为严厉,总是恼恨他少年不羁不服管束,刘子昂之事发生之后,家父更是一度要逐他出家门,后来就有了分府之说。

“但这回胤弟出事之后,父亲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最为放不下的人却是他。这或许就是‘严父’的心情吧。”

荣坚温声笑叹说。又道:“我总记得年少的时候,父亲曾说过,我们几兄弟加起来的出息,都及不上胤弟一个人,可见,这老父亲的心,其实还是偏着的。”

长缨停在院门下笑道:“荣爷爷眼光独到,虽是恨铁不成钢,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心里却明明白白。”

荣坚是荣家的掌家人,这些年荣家在他手上倒的确还算是没出什么漏子,甚至可以说家声还有放大之势——当然荣胤这位大将军也有功劳,但总归提到荣家,总归还是会先提到城东老宅,可见不算辱没。

听着这话荣坚便知道是拐着弯地给他面子,便笑着摆手道:“进去说。”

正是初夏,院子里一树槐花开得正好,粗壮树干粗犷自然,看得出来精心打理过的院落透着简朴静谧。

庑廊下有少女挽着袖子在洗槐花,那温柔恬淡的样子,竟然是一向暴躁激进的荣璧如。

“如姐儿。”荣夫人出声唤着她,使了个眼色。

荣璧如抬起头,看向长缨。

长缨看着消瘦了的她,心里也有一点歉疚。

往大了说荣胤被傅容诱去傅家是为了替杨肃谋大事,也是为凌晏讨公道,往小了说也是为救秀秀和孩子,这相关的几个人可无论哪一个都与她相关。

“你在做什么?”她问。

“洗槐花,做槐花饼。”

槐花饼是西北的一种面食,长缨从前常吃,荣璧如要做这个,让人惊讶。“你会做?”

“本不会,不过请教了西北来的人,听着也不难做。”荣璧如说。

“你怎么想到做这个吃?”长缨又问她。

荣璧如手慢下来,端着装满洗好的槐花的簸箕,看向长缨道:“这个世上,我还没有见识到的事和物都还有很多,每件我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我都想见识见识。”

从前城府浅得如山间小溪的她,如今说起话来竟透着意味深长。

荣夫人打圆场:“如姐儿去洗手吧。”

荣璧如走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隔阵子没见,越发出挑了。”长缨转向荣夫人。

荣璧如比她小上好几岁,两人小时候不是玩伴,长缨也算是看着荣璧如长大的。

荣夫人叹气:“只是可惜等到服完丧出来再说亲,就十七八了。”

说完想到长缨年纪也不算小了,也才跟杨肃定下婚事,连忙地又噤声,要找话题来岔开。

长缨笑道:“有人疼着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的。”

荣璧如姐弟每每在老宅,都是荣坚夫妇在照顾,姐弟俩都不缺人疼。

荣夫人也忍不住笑了:“您可真会说话。”

长缨笑应着,又抬眼看向安安静静的正房。

也许是跟荣璧如的碰面不算太愉快,衬得这院子静到哪怕是在这样的说笑之下,也还是温馨不起来。

荣胤当日倒在血泊里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这是让长缨怎么也忘不掉的一幕。

长缨觉得还是应该先去隔壁见见荣家老爷子,这时候房门开启,荣衍拿着一卷书,却自房里走出来。

“沈姐姐。”荣衍跟他们各行了礼,而后目光温润地望着长缨:“大姐做槐花饼,想来是昨夜里父亲忽然说到了这个,我想,大姐是要做给他吃的吧。”

长缨搭在紫缃腕上的手蓦然一紧:“荣叔能咀嚼了?”

“还不能。”荣衍道,“不管能不能吃,也许大姐还是想试试看吧。大姐只是跟自己犯着别扭,以及跟父亲闹别扭,并非在怨着谁,沈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长缨看了会儿眉目清朗的他,又想到荣胤虽然不能咀嚼,但居然能说话,这也是很了不得的变化。

遂道:“他怎么会说到槐花饼?此外还说了什么?”

“此外并没有了,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说的槐花饼,因为声音挺模糊的,只是大姐说她从前见过父亲常吃,她就认定了是说的这个。”

长缨闻言,抬眼又看向对面正房。

父亲

少擎护送霍夫人等平安到京时已是杨肃登基的前两日,一路上他与霍泱霍淇也已经相当熟络。

长缨大婚临近,他少不得帮着忙前忙后,他是把自己当作长缨娘家人的,霍泱算半个婆家人,这层关系似乎又更加亲密起来。

作为新皇的养父母,霍家自然少不了封赏,杨肃要赐霍明翟郡王级的封号,霍明翟再三推辞不受。

东阳伯曾劝说他至少接受个低阶的封号,别拒了皇上美意,他却道那还不如不受,既为养父,皇上却只赐个低阶赦封,那不是留着话柄让世人责怪皇上不孝么?

他也不是不想光耀门楣,但是觉得抚养皇子为皇室延续子嗣做点事情是为民之本份,不值得大肆宣扬。

家里两个儿子也还争气,霍泱上届都已经考过了举人,两人当年看大哥武艺精湛,也跟着一道学过把式,尤其霍淇对武学有着浓厚兴致,来日从军为国效劳也是指日可待。

再不济,子承父业当皇商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钱花不完。

旁人一听,便不好再劝了,但看杨肃心里并不痛快,只好又跑来劝说至少搬到京师让皇上日常走动走动尽尽心意。

霍明翟这倒是没推托,夫人谢氏终是拉扯着杨肃长大的,有割不断的母子情份,反正霍家也大把铺子在京畿,住哪里不是住。

于是杨肃好歹心情好了起来,近日新赐了座大宅子,正着了工匠修缮,不日便可搬进去。

日间少擎约着霍泱在桂花胡同附近的酒楼吃饭,出来时他眼尖,看到街对面垂首走过的一双主仆。

“如姐儿!”他喊道。

荣璧如停下看过来。

少擎喊上霍泱一道走过去,打量她两眼道:“荣叔最近怎么样?我有些日子没去看他了。”

荣璧如道:“还是那样。”

少擎被她的沉闷弄得顿了一下,转而问她:“你这是去哪儿?怎么没坐车?”

“就去前边,不远。”

荣璧如看了眼他身边的霍泱。

少擎只觉没什么话说了,道:“这位是霍家大公子。我没什么事了,你去吧,当心点。”

她跟霍泱施了个礼,走了。

霍泱目送了她一段,问少擎:“这位难道是大将军府上的小姐?”

“就是荣叔的女儿。”少擎叹气,“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跟着长缨在军营里呆了几年,少擎总觉得自己已经是很多人的大哥了,虽然他才刚满十七。

霍泱望着他笑了一下。

荣璧如走进桂花胡同,来到沈府门前。

沈家的门额已经换上了“承恩公府”的牌子,因为长缨的父亲往上三代被追封为承恩公,如今大同沈家老宅正在改建,沈家墓园也在修造并重新筑碑。

自然桂花胡同这里的宅子也配不上皇后的身份了,如今两边都在扩建,赶在大婚之前造完当然是不可能,但门楣排场却是得赶出来的。

听说冯少擎就是在负责这件事。

荣璧如看了看一目数十丈的承恩公府,在门口停下来。

距离荣胤受伤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宫闱生变的最初,于她而言是荣胤随着太监进宫的那日。荣安在大门下问她为何不唤声父亲,她倔强地掉头进了屋。

当时她认为他不配,她心目中的父亲不是那样的。

他既不像祖父那样关切儿女的长进,也不像大伯那样操心儿女的起居,更不像三叔那样会带着儿女玩耍,从小到大,他除了给她优渥的生活,给她请优秀的师长,什么都给,就是没有期许和亲近。

他就像是她不存在似的,也更别提后来他在她和俞氏之间起磨擦的时候他的表现!

他不配。她始终坚定地这么认为。

可是那天夜里,京师出大事,她看到祖父匆匆出去,天亮后带着浑身血污的他回来,她绷了一夜的心,噔地就断了!

——不管怎么说,他再可恶再失职,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若也走了——他本身都已经很失职了,怎么能还撇下她走了呢?他连给她当个挂名父亲都不能了吗?

她真是恨他。

可是心里又痛得很。

看着他挣扎在生死线上吧,她手掌心都不知道抠破了几回。

她看着他日渐地瘦下去,干巴巴地又没有血色,变得一点也不好看,也不迷人了,一点也配不上她印象中美丽温婉的母亲。

可她又常常半夜间醒来,赤着脚下地去隔壁探他的气息是不是还在。

她记得小时候,她也是常常被他抱在膝上喂点心吃的。温声细语,比母亲还要有耐心。

母亲过世后,他就常常对着她沉默,也喂她吃饭,牵着她去街头看杂耍,但是不笑了。

后来他去了杀敌,回来后有了俞氏,他好像就再也没有抱过她。

原先以为他喜新厌旧疼的是衍哥儿,可是衍哥儿他也很少抱,甚至都送到老宅拜托祖父教养,这么一比,被他放在跟前养着的自己似乎还要算好一些——她自嘲地想。

这样寡情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女人喜欢的呢?

穆秀秀还为他生孩子,要是她,出了荣家就把孩子给落掉了!

“大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门内出来的如意惊讶地唤起来。

荣璧如回神,清了下嗓子:“我,我路过。”

如意疑惑地望着她。正要请她进来,她倒是又说起来:“夫人在么?”

秀秀的赦封下来,称呼便要跟着改了。

秀秀在整理孩子衣裳,听说她来了也是颇感意外。

迎到廊下,果见她带着丫鬟,一身素衣地进来了。

荣璧如目光落在她肚子上。

秀秀有些许不自在。荣胤三个孩子都不同母,荣璧如经历的最多,她也许心里会硌应这个孩子吧?

“梁凤有没有说男孩女孩儿?”荣璧如却问。

秀秀对她如此熟络地称呼梁凤稍感讶异,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道:“没告诉我,只说是挺壮实的。”

荣璧如点点头,随着她进了门。

秀秀望着她身上素服,攥紧了绢子:“你父亲……”

话却说不完,不知道在怕什么。

荣璧如望着她:“你还念着他吗?”

秀秀脸色发白。

荣璧如默语,从丫鬟手里接过包袱。“我做了些槐花饼,给你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是他在信里让我做了送来的,说你喜欢吃。”

秀秀红晕又迅速回到脸上。她拿起饼来,欣喜地看了一眼她。

荣璧如别开脸望着门外。

她自幼学女红学烹饪,都是拜的好师父,手艺自然是好的。但她尝过,觉得这饼也没那么好吃嘛。

梓童

吉日是六月十九。

这种暑日民间是鲜少办喜事的,但是天子大婚,承负着繁衍皇嗣绵国祚的重任,又怎可率性而为?

大婚前两日,凌家几乎举家搬到桂花胡同来了。

凌夫人当仁不让承担起了长辈之职,凌渊总揽外间事务,此外少擎徐澜他们日间都在,宫中自然也派了人前来配合,整条胡同都因为这桩盛事而热闹起来了。

紫缃盈碧她们给长缨做出阁前的最后打理。

什么都好,只沐浴时看到她身上散布的新旧疤痕忧愁起来。

要说特别大的疤痕倒没有,但最大的一道也约摸有两三寸长,小的则指甲盖大小,数了数,竟然总计也有二十来个。

这放在寻常闺秀身上是无法想象的,德、言、容、功是女子修习自我的四桩要事,形体不美,于自己也是个缺憾。

“明日晚间皇上看到了,万一介意,可怎么办?”盈碧嘴快,想什么就说了什么出来。

泛珠也有些担心。但她惴惴道:“不会的吧,皇上对皇后情深意重,应该不会计较的。”

“这可说不准,皇上也是个男人呀。”

盈碧替长缨委屈。

她身上的伤可都是作战对敌留下的,甚至最触目惊的几道,还是上回在校场杀狼留下的。

杨肃终究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未来拥有无数机会得到更多更漂亮的女人的男人,他若是介意长缨,那,那长缨岂不憋屈死了?

紫缃看了眼长缨,轻斥她们道:“别胡说,咱们皇后怎可与凭姿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

话是这么说着,手下却情不自禁捧起一缕发丝,替长缨将肩膀处遮掩起来了。

长缨低头看着身上的疤痕,泼水往身上淋,倒是没计较她们。

事情到了这步,再担忧这些,不是太迟?

帝后大婚章程相当之繁琐复杂。

长缨这边二更就起来祭祖以及妆扮,杨肃也没闲着,沐浴更衣走各种仪程,皇后还没进宫,衣裳已换了三套。但他始终端肃认真,没有半点敷衍。

质明时分仪仗前往承恩公府奉迎,风光大妆的长缨踩着点上了凤舆。

喧闹又紧张的一日过去,终于夜深人静。

杨肃大步跨进坤宁宫,见长缨已经换上大红地的家常衣裳在看手里的金册金宝。

他走过去,问道:“梓童喜欢吗?”

长缨面上微赧,笑道:“皇上给的,当然喜欢。臣妾自当珍之重之。”

“喜欢就好。”杨肃轻拥了拥她,在她耳边道:“我去更衣。你坐着别动。”

长缨目送他去了侧殿,让紫缃把宝册收好,而后坐在妆台前拆发髻。

没多会儿杨肃穿着中衣回来了,行完繁复的合卺礼,他便坐在她旁边,看了会儿镜中的她,伸手将她的脸轻轻偏过来,而后吻了上去。

殿里人早已退了个干净,就剩四面红烛在摇曳。

长缨快要顶不住,杨肃方收势,将她放开些,而后自一旁取出两道盖了玉玺的帛书。“你看看。”

长缨接过来,扬眉道:“婚书?”

“你一道,我一道。自此我俩两不相离。”杨肃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长缨细细地品读,两副字迹是一样的,当中寓祝长久的话语,与当初在通州那份竟是相同的。

她冲杨肃抿嘴笑了一下,把笔拿过来,往上写自己的名字。

杨肃将她的手掌包住,两人一起把她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杨肃后头。

“回头把它收好。百年后我们同穴而眠,得把这个也带去。”

杨肃把笔放回架上,望着她说。

长缨点点头。

杨肃把她抱起来,上了床榻。

帐缦里光影浮动,旖旎极了。杨肃紧贴她,左手与她紧紧相扣,右手解她的衣带。

长缨忽在这个时候想起身上的疤痕,按住他的手说道:“不如熄灯吧。”

“不能熄,”杨肃道,“礼官不让的。”

长缨按着手没放。

杨肃亲了下她的额头,音色喑哑:“你这么美,为何不让我看看你。”

长缨面红如血,仍是没放手。

杨肃看她一会儿,也不勉强了,扯来绫被盖上,才让她放松下来。

这陌生的感觉也太让人害羞,太刺激人了,长缨努力绷着,也庆幸他不是个粗鲁霸道的人,虽说某些地方带来些本能的紧张,但他的触碰和亲吻都还是让她感觉到舒服的。

然而她这想法还没有过到多久,他身上的肌肉渐渐就变得强劲有力起来了。

男人真的天生比女人强势,他把她双手抬起固定在枕上,身躯如山一般笼在她上方,随着热烈亲吻下来的,还有他精壮的腰。

长缨疼得喉间一嗯,别开了脸,强作镇定。

她自认见识不浅,在这事上,还真就浅如白纸。

下一瞬脸却被他掰了回来,他欢畅地笑了一下,停下动作,狂热地将她拥住,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撒野,像个轻狂少年。

……

杨肃久旱逢甘露,这一夜拢着长缨如获至宝,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但到底怕吓着她,末了应她的要求各自清理干净,回到床上便相拥而眠。

她应该是很困了,没多会儿就呼吸均匀,静静窝在薄被里动也不动。

杨肃有心事,睡不着,等确定她沉睡了,于是小心地将手臂自她颈下抽出来,又万般小心地解开她的衣裳。

衣裳底下线条曼妙无比,但原本应该是通体细腻光滑的皮肤上,却分布着好些颜色不一的新老疤痕。

杨肃凝视了半晌,转而望着她的脸道:“真是个傻姑娘啊。”

方才她横竖不让他看,他就猜到了,可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些伤疤,这里还有好几道是为他留下的呢,他怎么可能会嫌弃她呢?

虽说回过头来想想,她如今居然会在意他的感受,也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却宁愿她的在意是在别的事情上,而不是为自己立下的血汗难为情。

杨肃对着窗下红烛沉思着,随后轻抚了几下她肩上的疤,低头吻了又吻,才把她衣裳又小心翼翼地掩了起来。

纳妃

翌日早上醒来,见杨肃光着膀子在看着自己,长缨有点不好意思。

“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

杨肃说着掀了被子,自如地露出他健壮的胸腹,以及身上丑陋的伤疤。

他甚至侧转着身子,把背上两处不大但是挺狰狞的箭伤露出来,又毫不在乎地拾起她的手,有意无意按压在自己腰间那道伤疤上,问她:“我身上是不是很丑?”

长缨顿住了。随后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吓到?”

“怎么会?”

“那我就放心了。”杨肃沉沉松了一口气,“我好怕你会觉得我丑,想退货,害我一夜都没睡踏实。”

长缨微顿,笑起来,而后捏他的鼻子。

她心里软乎乎的,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今晚上,我来帮你沐浴?”杨肃贴着她耳朵说。

长缨轻捶了他一下,又点头。

早膳后便需要去各宫拜见长辈,如太皇太后,太上皇。回到坤宁宫又有各级命妇前来朝贺。

长缨第一次与杨际的王妃近距离接触。由于杨际当初的储位是“让”出来的,杨肃少不得在天下人面前做做样子,敬着这位兄长。

杨际被封宁王,宁王妃话很少,人有些苍白,也有些弱不胜衣之感。但人很美,宁王世子继承了母亲美貌,是个带着玛瑙忧郁质地般的孩子。

原先留着杨际在京,是怕傅明江会利用他兴风作浪,如果尘埃已定,不久后他们也将离京去西北。

长缨知道他们母子拘束,赏赐完就让太监引着出去吃茶了。

留下的都是自己人,凌夫人笑眯眯地望着长缨,说了会儿话之后也留下纪芷媛和秀秀来陪她说私己,而后与徐夫人以及东阳伯夫人、荣夫人等离去了。

徐瑾若跟着徐夫人进宫,因此也在。

她吃着茶,眼尖地看到长缨悄悄地揉腿,不由问她:“娘娘腿怎么了?”

长缨有点不好意思。

纪芷媛是过来人,清嗓子道:“皇上刚入盛年,娘娘多担待。”

秀秀自然也听懂了,等长缨把徐瑾若打发出去之后,道:“你悠着点儿。”

长缨想起荣胤跟她,想反过来打趣她两句,又想到荣胤如今情形,再想想起荣胤那等心沉如水的性子,他又是过来人,自然是不会像杨肃这种毛头小子一样莽撞无节制,私下里不定多么温柔呢,就掐住了这念头,不自讨没趣了。

有女眷在,杨肃也不方便随意来后宫,也没别的事干,就拉着凌渊徐澜他们在乾清宫唠磕。

大喜的日子,这原本就该是轻松热闹的场面。

可当皇帝的三句话不离“皇后”,这就让人感到很烦了。

“皇后说她很喜欢这副金宝金册,说打得好,那打制金宝的工匠是谁?惜之你回头帮着去将作监问问,朕要赏他。还要让他另打几副头面给皇后。”

凌渊漠然应道:“知道了。”

杨肃又跟徐澜道:“徐姑娘没什么事做,让她多进宫陪皇后说说话吧。”

徐澜也笑着道:“遵旨。”

腻歪。

受不了。

简直都没眼看。

但没办法,人家皇帝啊,而且看在长缨大喜的份上,怎么也得忍了不是?

这一坐便坐到坤宁宫那边散场了杨肃才放人。

宫外等着觐见的几个臣子早就耐不住而出宫了。

杨肃瞅着日光西斜,四舍五入,天黑了,可回宫。

长缨正吃点心,见他进来,便让人上茶。

杨肃春风得意地坐下,拿了块松花卷说:“你知道我今日做了什么么?”

“不知道。”长缨摇头。

“礼部几个老头打算让我纳妃,我不想给他们脸面,又不愿在这大喜日子骂人,便拖着惜之他们唠了一下晌。嘿,你是没看到惜之和若嶷他们那脸色!”

想起来就高兴。

长缨重点落在纳妃两个字上。

按惯例,皇帝大婚之后,须得同时择几个妃子。

这里头固然有些怀着小九九的不必理会,但偏生也有些人是没什么别的企图,真的纯粹就是想让皇帝开枝散叶多生皇子,以防江山后继无人而未雨绸缪的。

长缨早就知道了这点,因此不算意外。她知道杨肃不会对她食言,这种事也不可避免。

处在臣子立场,他们替江山国祚着想,是他们份内事,不闻不问也是失职,因此你还不能正儿八经拿他们问罪,只能跟他讲道理。

可你讲道理吧,人家也有道理可讲,还有前例可遁,总而言之,只要处在这个位置上,这件事就绕不过去的。

由于不意外,长缨便问他:“那如今要怎么办?”

眼下新婚,要驳回去也不难,因为都知道这个时候提纳妃的事是触杨肃霉头,估摸着这回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过上三五年,他们俩过了新鲜劲儿,他们不一定不会再提。

“你放心,我自认不算是个刚愎自负之人,但我的家事,是绝不会让人恣意插手的。”

杨肃拉着她的手道,“从我们结为夫妇那刻起,我的难题就是你的难题,你的难题也是我的难题,以后所有的事情,我们俩一起扛,谁也别怨谁的麻烦多,好么?”

长缨心以为然,却笑道:“那我岂不是亏了?你的麻烦铁定比我多。”

“长缨——”

杨肃扯她袖子,“我是你夫君。”

长缨拿他没办法:“那你听话一点。”

杨肃笑拜:“朕定对梓童言听计从。”

长缨又捏他鼻子。

杨肃把点心掰开喂给她,说道:“我想到个好主意。惜之若嶷他们不是都没有成亲吗?

“那几个老家伙想拿这个来拘我,那我不如顺水推舟,转给朝中子弟,若是姿质好的呢,我就让惜之他们挑,挑剩下的我再指婚给别的子弟。

“总之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得罪他们,但谁也别想往我这讨着什么好。搞上这么一次,他们来日就老实多了。就是不老实,我任他千变万化,也有我一定之规。”

长缨听完,纳然道:“给表哥?我怎么觉得你会被表哥打?”

凌渊那人是能接受送作堆这种事的人吗?

杨肃叹气:“你应该换个角度想想,惜之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亲了,我这也是为他好,不信你问问你姑母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长缨眯眼瞅着他,虽然挑不出什么理来,可总觉得他肚里没揣啥好水。

“那你注意安全。”她抻了抻身说。

她至今对凌渊的严肃还有点阴影,杨肃居然要去撩拨他?不过杨肃好歹是天子,凌渊就是要打人,多少也会克制一下吧?

相亲

凌渊在宫里喝了一下晌茶,也喝一肚子郁闷来。

原先在湖州时起就常常被杨肃那家伙气,如今他成了一国之君,气起他来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回到府里正碰上凌颂出来,跟他使了个眼色道:“母亲让大哥去一趟。”

“什么事?”他问。

凌颂看了眼左右,说道:“还不是给你议婚。这些日子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原本年轻英武又洁身自爱的武宁侯就是香饽饽,自打朝局平定,夺嫡最终定局,武宁侯府威望水涨船高,想要成为武宁侯夫人的人就更加多起来了。

可以说,如今这般局势下,想进宫为妃的人都远不如想嫁进凌家的人多。

凌渊也知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不可能回避此事。

再说身为凌家的掌家人,他也的确需要一个契合的伴侣来与他扛起这份责任。

不过是议婚而已,便去看看吧。

到了凌夫人房中,果然她面前圆桌上摆着一堆的帖子。

“你来的正好,我这里物色几张帖子,都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女子,你都看看吧?”

凌夫人把挑出来的帖子递给他说。

凌渊接来看了看,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燕京出身,果然家世清白。

“那母亲觉得哪个最合适?”他问。

凌夫人啧声:“我让你看,娶媳妇是跟你过日子的,怎么倒问起我来?”

“我懒得看,母亲比我了解,您说一个我再瞅瞅就成了。”

凌渊把帖子放回去,然后端起茶来喝。

他喝茶的模样一贯端正,配得上他武宁侯的威严。

凌夫人脸色不大好,但是想到他当了二十年的闷葫芦,结果把铃铛都给赶走了,也是可怜。

便叹气从中挑出一张来,道:“这位王家姑娘,我见过,模样才学都是极好的,一双大眼睛也像我们铃铛,我觉得你该去见见。”

凌渊道:“为何得像铃铛?换一个。”

铃铛现在嫁给了一个极为擅长给他添堵的男人,他还不能拿他怎么着!那两人是一伙的,难道他娶个媳妇还要长得像她?

凌夫人脸色又难看了点,另挑了一张道:“这位李家姑娘,家里往上好几代全都是读书人,父亲倒是从了军,因此性子也比较洒脱,模样也是很出挑的,配你这闷葫芦绰绰有余。”

又道:“这要是不成,你就自己挑。”

凌渊看了眼她,把帖子接了过来。

跟李姑娘的见面地点选在海子河畔。

以武宁侯的身份,娶媳妇之前想先看看真人,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太过份的要求。

当然这样的见面也不好太直接,于是姑娘由媒人领着在湖畔游玩,凌渊到时候过去,当作偶遇。

很老套。

但成亲生子不老套么?有那个意思就成了。

凌渊到了海子河。并且很快就见到了女方一行。

隔着三棵树的柳堤上,李姑娘在那边款款而行,负着手的凌渊在这边踱着,两人视线不经意地交汇了,双方都大方地互颌了颌首。

他挑了个瞧着干净阔气的敞篷面馆坐下来。

“老板,给我来一大碗阳春面。”

身旁传来娇脆的声音。

凌渊看过去,小姑娘在隔壁桌坐下来,头顶两朵绒花在清风里颤巍巍地,哟,熟人。

凌渊咳嗽了一下。

徐瑾若看过来,一双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刚想要打招呼,一阵香风飘过,一个穿着粉紫夏衫的姑娘在凌渊对面坐了下来。

徐瑾若把张圆的嘴巴收回去。

凌渊也收回目光。

李姑娘大方地道:“没想到侯爷也会光顾这样的铺面。”

凌渊眉目微凉:“食物无贵贱。”

李姑娘扬唇轻笑:“这是我家表叔开的。”

凌渊顿住。

李姑娘笑道:“我来请侯爷吃面。”说着她使眼色让丫鬟进内招呼。

凌渊望着她,没吭声。

徐瑾若望着那对,好像也不难猜出来什么关系。

但她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去关心他们。

面来了,香气勾出了馋虫,她挑起一撮,埋头吃起来。

“侯爷认识那位姑娘?”

李姑娘微笑看向对面。

凌渊再次把目光自隔壁桌收回,道:“是徐将军的妹子。”

徐澜从龙有功,徐耀也在辽东出了力,如今徐耀虽然仍在辽东镇守,但意义已经不同了。父子俩都有晋升,成为了京师新贵。说到“徐将军”,大部分人都不必多问也知道是谁。

李姑娘扭头看了徐瑾若一眼,眼底多了抹了然。

“我去跟徐姑娘打声招呼。”她道。

“不必。”凌渊道,“小孩儿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不要去扰她。”

李姑娘看了他一眼。

气氛挺无聊的,面的味道看起来还不错,但凌渊没有胃口。

李姑娘看着他心不在焉坐着,心下暗暗发沉,再坐着也没意思,便笑着起身:“我再去逛逛,就不阻侯爷了。”

凌渊道:“慢着。”

他摸了摸荷包,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伙计:“面钱。把李姑娘付的钱还给人家。”

伙计看了眼李姑娘。

李姑娘笑道:“一碗面而已,侯爷何必计较。”

凌渊站起来:“你是千金小姐。”

是千金小姐,又怎么能随便请男人吃东西?

他对她无意,自然也不能留这些首尾。

李姑娘看了会儿他,竟然也笑不出来了,她把钱接了,福身离开。

凌渊敬她这份洒脱,在原地目送。

徐瑾若吃完一整碗面,付账起身,见凌渊在树下站着,便也清了下嗓子。

凌渊回过头,上下打量她:“吃饱了?”

徐瑾若把到了喉咙口的饱嗝硬生生咽下去,望着远去的李姑娘道:“侯爷来游湖?”

凌渊缓步往前走:“你能来,我不能来?”

“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是出来散心的。”

徐瑾若情不自禁跟在他后头。

“哦。”凌渊淡淡应道,“散什么心?”

“还不是我哥——”

反正凌渊也不是外人了,自打徐澜战完回京起,他们两人几乎焦不离孟,已经相当熟络,徐瑾若便把徐澜提了职升了官差事成倍增多之后脾气也大起来的事给说了。

“我想回金陵,他不让,还说我成天只顾着快活,一点不也懂事。”

指婚

凌渊停步,垂眼望着她:“就这事儿?”

徐瑾若点头。

凌渊回头看了眼那面馆:“那你是没吃饭出来的?”

徐瑾若道:“气饱了。谁知道气也不顶饿,出来我就想吃饭了。”

凌渊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当然!”

徐瑾若盯着他,难不成有没有笑他自己不知道?

凌渊还真不知道。

河边凉风习习,柳丝拂面,让人心情也闲适起来。

他说道:“你吃那么多,撑不撑?要不要散散步?”

徐瑾若也没别的事情,点头跟上了。

凌渊问:“你为什么想回金陵?”

“京师不好玩。沈姐姐进宫了,我也没有别的朋友,我想家了。”

小姑娘声音有点低沉。

凌渊走了几步,说道:“大将军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改天介绍给你认识,要不要?”

徐瑾若给面子道:“也好啊……”

凌夫人等着凌渊回来吃饭,可是凌渊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怎么样?”她笑着问。

凌渊道:“您说谁?”

凌夫人又啧声:“当然是李姑娘!”

凌渊想了一下,道:“这事儿就这么着吧,还是我自己挑。”

凌夫人无语。

这日下了朝,杨肃把凌渊和徐澜都传到了乾清宫。

“张之焕他们上折子请奏让朕纳妃,还抬出了先帝。”

凌渊倏地抬起头来:“纳妃?”

徐澜也收敛神色,随后坐直了身子。

“是啊,还连人选都已经有了,朕看了看,全都是家底不薄的大家闺秀。”杨肃望着他俩。

凌渊放下折子,凝眉道:“他们这是对皇后不满?”

杨肃轻哂。

徐澜道:“皇后文武双全,既有定国之才,又有兴邦之能,且年华正青春,不管是论才学,还是论未来对皇室的贡献,都绝无人再出其右。

“皇嗣的事情也完全不必着急。私以为,纳妃之事完全是添乱。皇上应当与皇后和睦恩爱,并肩合手将精力放在振兴朝堂上才是。”

杨肃掀眼道:“惜之怎么看?”

凌渊漠然道:“皇上若要纳妃,那就把皇后还给我们凌家吧。”

杨肃咳嗽:“这事不能开玩笑。”

他道:“这么说吧,朕看了看,张之焕虽说给朕添了乱,但挑的这几户人家,皇后说倒都是正正派派的,几位小姐她也都见过,模样性子都不错的。

“你们俩不是没订亲么,要不然这样,你们挑挑看,朕给你们指个婚?”

凌渊和徐澜同时看过来。

“怎么样?”杨肃道。

凌渊放了茶:“皇上怎么知道臣没有许亲?”

杨肃愣了下。

徐澜也看过来。

凌渊理理袖口,道:“在张之涣这边交给臣,指婚的事臣领了皇上的心意。”

他就不信杨肃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这无非是要反过来给他们俩添堵罢了!

杨肃纳然看向徐澜,徐澜顺势也道:“臣也先谢过皇上。”

出了宫,徐澜拉住凌渊:“你几时许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凌渊道:“这许亲的事我也不能上赶着告诉你不是?”

“不是,你这悄不愣登地许了亲,我可还没着落呢。我母亲每每催我,我都拿你来做现成的例子搪塞,往后我还怎么跟她说?”徐澜半笑半埋怨的。

凌渊沉吟着,说道:“我也没有说我已经许成了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渊看了眼他,想起了跟他一样有着明亮双眸的徐瑾若,说道:“暂不说。”

“这还用瞒着?”徐澜又笑。

凌渊但笑不语。

杨肃回到后宫,在书房找到了长缨。

他把见过凌渊他们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怎么觉得惜之有了情况?”

长缨不信:“不可能吧?早两日姑母进宫都还在为他的婚事头疼。”

都这个年纪了,从前还可说是心意难平,如今余事平定,他也该考虑自己了。

可听凌夫人的意思,他倒是不拒绝,只是左看不顺眼,右看也不合意,这怎么就突然有了情况?

杨肃却老谋深算般地一笑,道:“我看差不离。”

长缨扬眉,未置可否。

杨肃望着她手里书卷,道:“你在看什么?”

长缨把书扬了扬:“姝音给我送来几本近几年海面商船的运行书籍,我拿来翻翻。”

谭绍原是傅家的头号拥趸之一,在傅明江叛乱时也曾经作过呼应,当时大理寺审判时长缨也是主审之一,旁的人一力要把谭家也给拿下,是长缨保了他下来。

如今谭绍被贬去杭州湾当了千户,谭姝音与丈夫也跟随去了,来信两次,一次是长缨进宫之前,信里说了些感念的话,二次便是以极严肃的态度给她呈来了这些书籍,以及海面近况。

在宋逞的推动下,杨肃正好在考虑复通海运的事情,听到这里便伸手把书接了过来。

“河道委实劳民伤财,负担过重,但海面不宁,想复通海运也无异将引狼入室。”

他翻看着说。

“海面不宁与朝廷严禁海上通商也有关系。我认为,倒是可以挑选合适的时机,先开放一部分通商范围试行看看效果。”

商人货物不能运出海外,想牟利只能暗中走私,如此便滋养了海盗。若想遏制海盗,还是得从根本上想办法。

杨肃问:“有没有可供实施的具体方略?”

长缨耸肩:“得现想。”

“那就想吧。”杨肃坐下来,“宋阁老打算派宋寓回南边,亲去杭州察看现状。如果他那边线索与谭绍所得无异,开放海外通商也不是不能考虑。”

长缨也坐下来:“倒不如自积水潭起,一路沿着海岸南下。”

“那就得好几个月。”

“只要海情摸得准确,莫说几个月,就是一年半载又何妨?”

杨肃沉吟着点头,“你说的倒也是。索性我授他个‘巡海御史’之衔,以钦差身份沿途往上,倒更为便利。”

“皇上!娘娘!”

刚说到这里,这边厢紫缃就快步进了来,帘栊下躬身道:“汝安郡夫人临产,方才如意遣人来奏请太医!”

长缨瞬间直身!

杨肃看了眼她,道:“速传梁凤!”

意难平:荣胤

荣胤在家里排行老二,父亲是标准严父,母亲也是标准慈母。

荣家的氛围很好,上有大哥撑家业,下有老三乖巧尽孝心,荣胤六岁敢拔先生的胡子,八岁敢骂族里好吃懒做的堂叔,十岁因为不上进挨了父亲的打,十二岁就撂倒了荣父手下好几个副将。

十四岁他偷偷地邀上几个世家子弟去爬青楼的窗户增长见识,被龟奴抓着笤帚追出了几条街。

十六岁他拿到武状元,意气风发去了边疆。一去之后那功绩便一桩接一桩地立下来。

前面十几年,他过得顺风顺水,借着世家子弟的身份在锦绣堆里长大,又飞扬轻狂,什么荒唐事情都做过,是有名的顽劣儿。

一直到他顺利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他都以为自己是幸福而幸运的。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迎来生命里第一个坎,他的妻子并不爱他。

他明明全心全意地对她,明明对她付诸了全部情意,而她居然与他成了亲还惦记着刘子昂?

他才不管什么先来后到,他只知道,人是他的。

嫁给了他,就是他的人。

他怎么能忍受得了还有人觑觎他的妻子?

势必要杀刘子昂。

可人杀了,终究她也不在了。

他们两个倒在地下成了双,只余下他苟活在世上。

俞家拿案子来挟迫他娶俞氏,毫无疑问他是抗拒的,别说他对俞氏不可能有丝毫想法,就算是有,俞家这样的作派,也会让他心下生厌。

但后来终究是成了定局,他也认了命,婚姻不是儿戏,既是走到了这一步,终归是有些天定的缘份。

他打起精神对待这个填房,除去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热情,他给她尊重,也给她体面,不求琴瑟和鸣,但求相敬如宾。

但兴许是他作恶太多,终于连这点期盼他也没能得到。

俞氏的肤浅与狭隘令他时感困惑,他不明白一个官户出身的女子为何能浅薄到这样的程度。

他越发不愿回去,常常在外留连。

他在城中另购了一座小宅,不会友的时候,多数呆在这里。

比起年少时的张扬,他更加愿意守着这样的安静。

他的性子,终于也一点一点地磨平下来。

初初见到穆秀秀时,他也未曾对她另眼相看。

凌晏疼他的内侄女这是世人皆知的,他又怎么会不熟沈璎?

他既熟沈璎,又怎么会不熟穆秀秀?

西北过来的女子都比京城这种富贵地的小姐要耀眼几分,尤其又是将门出身的小姐。

这个姓穆的丫头,却难得的温顺。

如果说沈璎是开在阳光下的牡丹花,那她就是一旁角落里盛开的鸢尾。

她总是跟沈璎在一起,而沈璎又总是粘着凌家除凌渊以外的每一个人,于是,他经常可以在沈璎出现的地方看到一个温温淡淡但是又不显得卑微瑟索,而是带着与沈璎一样的好奇,漫步行走在凌家大院里的她。

但这样的姑娘其实也有很多。

真正令他有点印象的时候是她及笄那年。

姑娘家及笄之后,魅力就都散发出来了。她跑过来求他拿纸鸢,那样灵动,像一株行动中的花苗。

但真正想过跟她有联系,是凌晏跟他提出让他帮忙护着沈璎的请求之后。

沈璎一身武艺,又读过那么多年书,脑子也灵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能自保的。

可是她呢?

他不禁思考起她的前路来,尽管看上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一刹那之间的念头,如同一点火星,在他后来时日里燃烧起来,他以她去要挟沈璎,未果,其实也断了念想。却没有想到她会舍身主动寻上门来。

她像是春风,吹皱了他一颗心。

也仍是不能说就此沉浸进去了的,毕竟他吃过一次亏,所以最初,她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比较心悦的姑娘。

但时日越久,他却看出她的不一样来。

思想见地也谈不上多么惊艳,往往都是小女儿家的惯常思维,可他偏偏稀罕的就是这种情态。

吴氏太有主意,太坚定地爱着刘子昂,这样的女子让他不敢再碰。俞氏心眼太多,格局太小,也令他所厌。

可她呢?她守得住清寂,也分得清是非,她能让人有一种想要安份坐下来好好过日子的冲动。

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他有了,名声地位他也有了,唯独还没有尝到过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滋味。

他想,再过一两年,衍哥儿再大点,他就能跟俞氏摊牌了。

衍哥儿被他祖父教得很明事理,他想,到那个时候他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期盼他能理解。

但谁知道沈璎突然回来了,从那日他看到她见过沈璎回来后眉头退不去的喜悦他就知道,他的生活也要被影响了。

他不想放人,那就先让她怀个孩子吧,卑鄙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总而言之,他想有个好结果。

而有好结果的前提,是她得留下来,让他能有时间筹划这一切。

两桩婚姻带给他的教训,磨平了他的心境,却没能改变他目的至上的本性。

他太渴望结束这场纷乱,没想到结局背道而驰。

她走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痛苦。不过是那日的阳光突然就隐去了似的,那偌大的宅子,不再是承载着富贵荣华的官邸,而变成了一座幽暗的古刹。

沈璎说他有报应,他想他是真的会有报应。

吴氏和俞氏他都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他唯一对不起的,或者说,他唯一在乎着却又未曾为她做过什么的那个人,只有她。

如果有来生,他想,他应该像如姐儿母亲对刘子昂那样,坚定地等到她出现的那一刻。

如果……如果还有,就好了。

他睁开眼,怔然地望着视线里的纱帐。

鼻腔里似有熟悉的幽香,他闻香侧首,看到一张比过去看起来略显丰腴的脸。

她在伸手抚他的头发,掌心温柔得像羽毛。

荣胤喉头发紧,目光已然移不开。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醒来了,不知道这次你能不能想起我。”

秀秀站起来,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不过也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

赤子:谢蓬

永和十八年,圣上四十岁上的万寿节,正好迎来了抗倭胜利。

率军前往的元帅谢蓬快马加鞭,班师进京为杨肃贺寿。

乾清宫里皇后太子以及文武诸官欢庆一堂,杨肃拍着谢蓬肩膀,感慨地道:“朕自上位起,便立誓平定海域,承广替朕解除了这一心腹大患,朕心慰之,也不负朕昔年一番狂言。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朕断无不允之理!”

谢蓬浅浅而笑,他未曾开言,执杯先敬了杨肃一杯。

……

谢蓬从小就知道自己没娘,但这不要紧,因为他爹几乎万能。

他从小读书认字是父亲教的,练功习武是父亲教的,他的衣裳破了,也是父亲缝补好的,父亲对他唯一的要求是做人正直,努力上进,不要枉费了光阴。

这应该是天下绝大多数父母亲对待儿女的期盼,所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泰山脚下的小村落里,他跟着父亲平静而又无拘无束地过了十年。

那年秋天,镇上显得格外热闹,人们都在传说徽州皇商霍明翟带着霍家少主来城里盘点钱庄,父子俩就住在他们的镇上。

谢咏行事作派如同隐士,前来拜访的友人又多为练家子,谢蓬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江湖人,所以镇上来了什么人,他并不关心。

对于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他反倒还生出来一股排斥。

因为朝局不甚乐观,近年匪患增多,四里八乡深受其扰,朝廷不作为,皇商赚得盆满钵满,还不是更加说明君王无能。

那日他上山练功,流出一身汗,跑到山谷溪流里泡澡。

一只鹿背插着一只箭惊惶地钻到水岸边,看到水潭里的他,旋即又失措地另找机会要逃。

但它还没找准出路,后方丛林里又射来两箭,直中它咽喉,它哀鸣一声,即倒入了草丛。

谢蓬看向鹿来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而且速度很快,一个与他身量不相上下的少年带着护卫提剑赶过来。

看到水里的他,少年笑了下,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打扰你了。你看到一只背上插了箭的鹿么?”

那鹿就在少年前面不远。

谢蓬皱着眉头,起身往岸上走来,轻睨过去:“没看见。”

少年也不在意,招呼着人沿着水潭往前。

没走多远,他们就停了下来,位置正好是鹿躺下的地方。

少年望着地下,随后他豁然一笑,扭转头道:“这不是在这儿么?你为什么说没看见?”

谢蓬拿着衣服擦身,瞥他道:“我说看见就看见,我说没看见就没看见,眼睛和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少年一身锦衣,年岁不大,但是细皮嫩肉,气度出众,是他所见过的城里官职最高的知府家的公子也比不上的。

而且他还一口江南口音,他猜想,这一定是那个皇商家的公子跑不了。

“这话有趣!”少年笑道,“你是练家子?”

谢蓬没搭理他,拿起衣裳往身上套。

套好了就准备走人。

少年却脚步一错,把他拦住了。

“你想吞我的鹿,还耍我,就想这么走?”

谢蓬拉下脸:“你想怎么样?”

少年道:“跪下叫声哥哥,就放了你。”

谢蓬冷笑了。

果然天底下的纨绔都是一样的。

他懒洋洋望着天际:“我要是不跪呢?”

“那你就拔出你的寒铁剑,我们就比试比试,如何?”

少年目光晶亮地落在他剑上。

一个纨绔子弟,居然还认得出他的寒铁剑?倒让他有几分意外。

不过那又怎样?

就算认得出来他也不过是多些见识,不见得就会真本事。

“要比又哪里用得着拔剑?回头杀了你我也赔不起。”他两手叉腰说。

少年被激怒,当下弃了剑,一招黑虎掏心就扑了过来。

谢蓬起初确实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交手之后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个看上去俊俏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少年,居然拳脚功夫十分扎实,甚至他需要用心尽全力才能避免被他伤到。

但他拥有地利,这是山上,也是他的地盘,最后他凭借自小练就的腾跃工夫将他撂趴在地,前前后后竟然用了有一两百招。

“叫哥哥!”

他喘息着往地下啐了一口,揪着他的衣领说。

哪怕赢得并不轻松,这赢家的势头总归是要做足。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虽然在瞪他,但是却未再抗争,甚至还阻止住欲上前来的护卫,老实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吧,那段时光,竟然是他漫长的少年时代最为快活的一段。

——谢蓬,你有什么理想?

——谢蓬,若我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定要做个好皇帝!

——谢蓬,其实,我真的是皇子,来日我也是要继承大统的。

——谢蓬,我一个人好辛苦,你来帮帮我吧?

……

那些年,那些话,像是刀剑刻在功夫石上的印记,又像是凿刻出来的记载着兄弟情谊的铭文。

杨肃去东宁卫服役,他便去东宁卫所在的蜀中给他联络神医梁家;

杨肃去通州救钱家,他就在暗中给他铺路;

杨肃去湖州出任务,他把消息线索全都理好送到他手上;

杨肃抓住了程啸,他就替他一路暗中押送着程啸活着上断头台。

……

一直到杨肃预备进京,直面朝斗,他也当仁不让地跟随。

最初确实是想追随他做一番大事业,所以他骨子里看不得他儿女情长。

但杨肃却一意孤行,认准了沈长缨,为她做出许多在他看来不恰当的事情,自己好像也没有过灰心的念头。

多年来出生入死结下的情份,让原本的伙伴关系不断在增进。

以至于,最后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也没有选择把真相吐露出来。

他不需要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个身份。

他不稀罕。也不希望拿一个皇子身份冲散那十余年的兄弟情份。

……

“南平侯?”

御座下太子轻声的呼唤打断了谢蓬的遐思。

他转回头,有着跟皇后一样的亮晶晶双眼的太子正笑吟吟望着他:“皇上还等侯爷的回话呢。”

杨肃竟是个急性子,道:“你想要什么,倒是快说!”

谢蓬略想,提袍起身:“皇上可曾记得当年臣请求过皇上,宽待朝中功臣?”

杨肃微顿。

长缨也是一顿。

“臣不为别事。只是想说如若皇上还记得,那么臣便恳请皇上替广淑王府正名。

“昔年傅容的罪过在于他自己,广淑王未曾养育过他一日,甚至也以这个后人而蒙羞,是以当年才会着人将他提出府溺毙。

“何家不应该为出了个这样的后人而蒙羞,臣以为,倘若广淑王府还有人在,当初也定将此子逐出了家谱。

“如此说来,傅容便不算是广淑王府的人,臣恳请皇上正视何家的功绩。如若恩准,臣别无所求。”

在场众人闻言,颇为意外。

已官任户部右侍郎的霍泱沉思之后说道:“南平侯此言有理,不能让一个傅容,抹煞广淑王府的清誉。”

“我也赞同,”翰林院翰林宋钧说道,“给广淑王造的贤德祠已多年无香火,不如重修建造,以示皇上宽厚仁爱。”

“那臣也附议,支持霍叔还有宋哥哥!”

武宁侯世子凌宣跟着道。

凌渊冷睨瞪了他一眼。

凌宣缩缩脖子,挪到皇后宝座下去了。

太子毫不留情的丢过来一个取笑的眼神。

长缨微微笑看着他们,低头啜茶。

杨肃扭头:“梓童怎么看?”

长缨望着座中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半日道:“没有广淑王与昔年英贤王的相助,这天下岂能那么快安定?

“傅容所为虽然恶劣,但何家功不可没,何况何家已然无后,我等的确应该感念先辈恩德,——今日皇上万寿,臣妾附议南平侯。”

杨肃点点头,下旨道:“三日内翰林院拟几个谥号出来备选,朕要加赐广淑王谥号。再传旨,傅容叛乱之事与广淑王府无关,傅容也并非何家后嗣。朕要重修扩建贤德祠,此事由南平侯负责督建。”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蓬伏地。

这大约,是他唯一能够为母亲所做的事情了。

“平身!”杨肃不知何时眼底也泛了红,他挽了他起来,朗声招呼道:“今日我君臣同庆,定要好生喝几杯!”

大伙都站起来。

杨肃忽又停步,看着人群道:“大将军如何还未来?”

霍泱笑道:“内子昨夜贪凉染了点风寒,岳母早起先到了家中看望,着臣先进宫伴驾,岳父想必是绕道接她去了。”

长缨笑道:“我说呢,放在平常,她们定然比你们还早。”说完她也看向门外:“瑾若今日也还未来给我问安。”

凌渊轻咳了下,道:“她今儿来不了,托臣跟娘娘告罪。”

“这又是为何?”长缨不解。

凌宣大嘴巴:“姑姑还不知呢,我母亲又有喜了!”

长缨哈哈笑起来:“当真?”

“当真。”梁小卿扭头转向她,“早上臣从哥哥手上看到了给夫人安胎的方子。”

大伙都笑起来。

凌渊即刻怒瞪了那小子好几眼。

宋寓道:“还是惜之厉害。”

徐澜睃过去一眼:“悠着点吧。”

都多大年纪了还怀,臊不臊?他这当舅舅的满月礼都送过四回了!

杨肃见状也笑道:“传旨,赏武宁侯夫人花胶燕窝各两斤,锦缎四匹!”

重喜领了旨。

这边厢太监又进来:“大将军与汝安郡夫人到了。”

长缨道:“传进!”

话音落下,就见门外稳稳走进来一道挺拔身影,精制的一品官服将其完美轮廓勾勒得恰到好处,他面容有些许苍白,但精神是矍烁的,十八年过去,岁月也仿佛没在他脸上划下多少痕迹。

他先进了门槛,而后自如的伸手回头:“慢点儿。”

这手势这声音,那样温柔,令人都几乎想不起来当年那些曾丧命在他刀戟下的敌人。

“娘娘。”

扶着荣胤的手进了门的秀秀一眼看到了霸气立在人群中心的长缨,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来晚了,娘娘恕罪!”

长缨叹气:“你又胖了。”

同衾:帝后

永和二年冬,长缨生下皇长子,重七斤,一双酷似母亲的明亮双眼,一张酷似父亲的英挺的脸庞。

英挺俩字儿其实是杨肃自己说的,才出生的奶娃儿一身都是肉,哪里看得出来什么英挺不英挺?

但他是皇帝嘛,又是孩子爹,既然这么说了,那大家附和着也就是了。

皇长子的百日宴上,杨肃下旨立他为太子。

太子也很粘他爹,看见了就伸出肉臂求抱抱。

杨肃一开始也是爱不释手,后来被凌渊从旁咳嗽提醒得多了,也不能不维持一下“严父”的形象。

但他毕竟是在和睦友爱的霍家长大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割断他的舔犊之情。

长缨坐月子期间,儿子被他关心得很好,穿衣服换尿布什么的太夸张,也不可能有人敢劳驾他,但夜里哄睡了儿子再过来陪媳妇儿,这是不难的。

长缨也体谅他,闲着无事给他看看折子,管管后宫吃穿用度,以及帮他参考参考朝中臣子们的任免,夫妻搭配,以不操劳为前提,简直不要太和谐。

永和八年春,大公主和皇次子分别出生了。

这一年春闱上也出了个大才子,才子不光是拿得了当年状元,更以一篇张口即来的《启元赋》在琼林宴上博得了满堂喝彩。

“启元”是杨肃给通州所建的庙观书塾以及驿站为一体的建筑的题字,这人以此为题自然也有邀宠之嫌,但敌不过他确确实实身负才华。

杨肃要点他入翰林,长缨认为应该再锤炼锤炼,于是只让他去了工部观政,在耿直的宋逞手下衙门走动。

有人怪长缨妇人之见,也有人说她不擅用人。

杨肃每每气到黑着脸自朝上下来,长缨却反过来宽慰他。

永和十二年,在太子的师傅致仕之后,她力排众议让这位才子接任给太子讲学。

才子在工部建树不多,不是因为他徒有虚名,而是因为在被宋逞派遣着前往勘察海运河运的这几年,已然知道了天高地厚,也已懂得如何驾驭一身锐气与傲气。

永和十四年,谢蓬率兵出征。

送大军出城那天夜里,杨肃一个人在乾清宫坐了半宿。

翌日起床看到长缨在院子里给三个儿女讲“舜象”手足情深的故事。

孩子们走后他情不自禁地把媳妇儿抱住:你早就都知道了?

长缨点头。

谢蓬请命南下劝降贺怡之时,曾经把父亲谢咏请了出山。贺怡对广淑王那么忠心的一个人,为何会在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干的谢咏劝说之下改变主意?

所以人都以为皇帝只需要看重结果就成了,谢蓬自己也这么想,所以压根没有人提及过真相。

但是人们也忽略了,杨肃是一个多么重情的人,谢蓬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怎么会当真只求结果就满足?

谢蓬去宁寿宫寻太上皇那日,杨肃就传来了贺怡。

而她,则在问过贺怡之后,去寻霍明翟把当年给广淑王的孩子留下的足印拿来与宫下留下的傅容足印比对过了。

十几年了,杨肃从来没有跟她探讨过这件事。可她知道他心里对谢蓬的感情有多复杂,既想他说出来,可又不想违背了他的意愿。

谢蓬就算被相认成了杨肃的亲哥哥,也终究是在那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他自己未必愿意公开身世,让人可以永远地记住他的母亲曾遭欺侮。

所以,谢蓬不说,杨肃不会提。

而杨肃不说,长缨也不会提。

她没有参与过他与谢蓬的那段少年时光,她给出的所有建议和评价,都不可能会贴近杨肃心意。

所以,还不如让他心里保留着这点心事。

永和十九年,大宁已平定海域,四方太平,人口与经济再次猛增,迎来了真正的盛世。

这年春天,长缨生下皇三子,月子里她人中忽然长了颗疮,是夜发热,凶险到梁凤拿医具的手都在发抖。

杨肃在脚榻上守了她两天两夜,头发白了许多,大公主后来跟三弟说:从来没见过父皇那样彷徨脆弱过。

好在有惊无险,长缨缓过来了,并且没落下任何后患。

大公主后来又跟三弟说:你看就是因为你,害父皇母后吃了多少苦。

病好后,杨肃心疼长缨,不肯让她操劳国事了,入夏后等太子大婚之后,便留下他监国,带着她前往承德避暑。

这一去,就是三年。

永和二十六年,杨肃也生了场病。

病榻前,他握着长缨的手说:我的长缨儿撇了我那么多回,这回我要先走了。

长缨大恸。

但天佑有情人,杨肃得到了徐澜自辽东敬献来的灵药,长缨衣不解带悉心照顾,将养了俩月,渐行康复了。

长缨交代儿女们:有空多进宫陪陪你父皇说话。

公主皇子们都很听话,商量好了,隔三差五地进宫来。

杨肃理政之余,看着满殿的儿孙们,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愿望:当年有了长缨之后,他曾经也觉得,只要人对了,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幸福。

老天厚爱他,他的抱负实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了。

永和四十年,长缨花甲。

年轻时受过重伤的她,这一年终于没能扛过去,在杨肃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

杨肃抚着梓宫跟大公主说:打从那年她那场大病,朕就觉得余下的时日都是老天赏赐的,有你们母亲在的一日,朕就算没有虚度。你们轻点声儿,她伤口疼呢,得让她好好歇着。

长公主掩面哀泣。

杨肃渐渐寡言。政务也多移交给太子与朝中诸臣。

永和四十一年,凌渊的母亲殁了。

杨肃到武宁侯府吊唁,去了长缨少时住过的町兰院,坐在那篷木香花下打了会儿盹。

同年冬,有大臣请奏纳妃,充盈后宫。

他未语。

再劝,他问:有能擒贼,能带兵的吗?

大臣怔住。

他再问:有能擒贼,能带兵,还能明知是死路也还是有胆量为了朕困在铁笼里拼死战恶狼的吗?

大臣讪然。

他再道:有能做到这些,以及还有本事在朕悬而未决时果断替朕分析,并作出决策的吗?有能在这个朝堂即使没有了朕的情况下,也能有本事有威望驾驭住这个朝堂的吗?

大臣瑟瑟发抖。

他幽幽抬眼,说道:可惜这些就算全部都有了,她也不是朕的长缨儿。

永和四十二年,帝崩。

眼尖的宋钧看见,随同梓宫一道进入地宫的,还有四道年代不明的婚书。

**************

故事就讲到这里,么么哒~

写在写最后

首先回应一下部分书友对最后一章的质疑吧。

有的亲认为最后一章臣子请奏纳妃是败笔,我先贴一段我在书评区的回复:

“历史上帝王年老不纳妃是有妃嫔在身边,杨肃是没有的,作为一个皇帝,唯一的妻子死了,房里就真的空了,大臣们不关心他的起居是不可能的,哪怕就是纳进宫来侍奉侍奉汤药。就连太子,哪怕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假模假样的问上一句,否则很容易被人说不孝。

所以你认为是败笔,在我这里却是必然。这本书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理想化,很多地方我都写的比较现实……”

以上。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事件放到朝堂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也不是说每个请求纳妃的都心怀不轨,文中皇帝一往情深、太子又地位稳固的情况下,大臣极大可能不过是履行职责。

任何事情我们都得结合当前实际情况来分析,扰乱男女主专情的人确实讨厌,但,换个角度想想,人家或者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呢?

至于说以流水账方式记录帝后余生没有必要……嗯,其实确实想过写一些腻歪的甜蜜日常讨好你们这些小仙女,但又还是觉得,反不如把他们相濡以沫的一生概括一下更让我安心。

因为故事到这里,我也特别希望长缨能度过完满的一生,如果不写,我自己总觉得未来搞不好什么时候,杨肃就会负了她似的。

捂脸。

我认为任何故事都无法从技术上得到一个让所有人都认为完美的结局。创造一个故事本来就是件主观的事情,所以难免有人会感到满足,有人会感到遗憾,就像在文中写到某些配角和情节一样。

这个故事虽然篇幅短,我却一直写的很投入,大概是带给人的心里感受更多吧。

感谢大家喜欢长缨,杨肃,和荣胤,秀秀,谢蓬,以及我还不知道的一些配角。

又还有一些亲关心徐澜和谢蓬的婚配,这个就不写了叭……圈子摆在那里,究竟女方是温柔的,俏皮的,可爱的,娇憨的,是将门之后,还是世家之女,他们的结合是缘于一场美丽的邂逅,还是传统的媒妁之言,婚后生情,这些我选择留白,大家脑补叭。

最后,感谢亲爱的你们跟完了这个故事,感谢大家或嗔或喜的评论,每写完一本书,我都会感觉到自己又有了很大的收获,真是了不起的事情~

最后的最后,还是要表达一下:新书虽然还在酝酿之中,但还是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到时候能够继续支持~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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