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岛屿 - xp1024.com
《蔷薇岛屿》


正文 (1)

自 序

在上海写完之后,我去了北京。那是2001年7月的事情。到写完,差不多是一年的时间。这是我的第四本书。

这一年的时间,我在北京。北京的夏天炎热干燥,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渐渐习惯了这个北方城市。有时候想,也许会一直住在这里。总体而言,自己并没有任何家的概念。长期远离故乡和父母,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家对我来说,只是一间租住的小公寓。有厨房,有可以用来写作的木桌子,有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干净大床,有一个可以散步的开满蔷薇的花园,有一条狗,有几个朋友。只是如此。

大部分时间里,我的生活里只有写作。一直离群索居。在北京,也是如此。

3月的时候,去了越南。这段旅途,准备了很久。出发的时候,背着我的大背囊,坐上飞往广西的航班,心里却很平静。心里有愿望,然后去做。这一直是喜欢的方式。

这是一个具备魔力的国度。它的炎热,它的苍翠田野,碧蓝深海,喧嚣街市,眼睛明亮笑容坚韧的女人们。从河内开始,沿着海岸线从北到南,一直抵达西贡。然后从西贡坐船到柬埔寨。从柬埔寨飞回香港。香港是我旅途的最后一站。

我没有能从柬埔寨再转到老挝,泰国,尼泊尔。因为炎热和疲累。但我知道,如果有再一次,路线会蔓延得更长更远。也许会走上半年或一年。这次旅行,一路上,想着要写的新长篇,想着自己生活里的一些问题。越南给我的经验,比在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更为深刻。

这样的喜欢河内。还有那些夜色中灯火闪烁的寂静小镇。在高山顶上的小旅馆里,能看到离得很近的繁星。让人心存感激。

这本书,记录的是一些旅行的细节。用了自己拍摄的照片。因为旅途的颠簸流离,很多印象深刻的场景,都没有可能拍下来。但还能用文字和回忆来做下记录。而留下的照片里,保存下来了瞬间的感动。自然,这些照片都很粗糙,很个人化。我并不是用一个摄影师的角度,去拍摄这些图片。那一刻,我只是一个过路女子。

现在看来,能在旅途中留下记录,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照片,文字,书,还有感情。这些都是时光曾经存在的印记。我们的生命,亦是一段看不到终点也无法有归途的长路。

从童年开始,我就在幻想通向远方的路途,这种追寻,对我来说代价甚为巨大。它使我的生活因为和其他人不同,而一直沉浸在孤独之中。这也是所有对生活的真相产生怀疑,不愿意屈服的人的孤独。如同宿命。但我一直相信,人要抵达彼岸,必须得先经历黑暗和痛楚。就像一个人的生活态度。这并不是简单的悲观或乐观,颓废或积极的问题。它是一种过程。

父亲的离开,对我产生的影响极其深重。我相信这种怀念,不会随着时间消失,而是会变成一种更为广博和沉默的苍凉。它使我对爱和生死的问题,重新产生反省。而最重要的问题是,面对那些爱你的,死去或活着的人,你该如何继续。微笑并且温暖。这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少年开始,就一直对死亡抱有亲近的人来说,所承担的东西,更为深不可测。

所幸的是我一直在行走,并且写作。始终有勇气。一如我的母亲和奶奶,这些家族里善良,母性而坚强的女子。

所以这是一本关于旅行,爱和生死的书。也是我在四本书里一直重复探索的命题。这些命题永无止境。

在我的新长篇里,应该有机会做更深入的探索。

光本是佳美的,眼见日光也是可悦的。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圣经:传道书)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手里的时间还有多少。生命只是一场幻觉。你知道。

我写这本书。是为了纪念。纪念我们曾经走过的长路。最终的虚无。

2002,7月北京

正文 (2)

一、再见,时光

她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汹涌极了。就像大海的声音。

她说,苏,你不会听到这些。你听到的大海的声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觉中的。而我听到的声音,是属于死亡的。是真实的。

她与苏去看大叻的火车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顶上的火车站,只能象征性地开出短短的距离。但依然有乘客。结婚的新嫁娘和她的家人,坐在候车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门上贴着时刻表。他们等待2点半的那次火车。只是一个仪式。

灼热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新娘的白纱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苏走过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粉红的月季递给她。她说,我要给你拍一张照片。她说“要”而不是“想”。

她取出摄影包里的哈苏,半蹲下身,用连续的快门,拍下廊檐阴影下的新娘。她的崭新婚纱,和背后烙满时光印痕的埃及蓝的木门。她移动着角度,身体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充满粗野的活力。她的脸在瞬间里进入专注的状态,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台边上有一节火车车厢被废弃了,划满锈迹。铁轨延伸在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远处,是盛开的虞美人,在风中轻轻招摇。天空这样的蓝。有一段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地。她们一直没有说话。

苏对她说,成为一个摄影师,唯一的幸福,是在于对时间的获取。如果美只存在与一秒,那么我对它的观察,会增加到两秒,然后喀嚓,把它凝固。她说。当然,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像大部分人那样,只是在浪费底片和药水。

好的照片,应该能留下世界绝望的美感。那种逝去的漫漫时光。

就在两年之前,苏开始自由摄影师的生涯,带着相机到处旅行和拍摄。她居住在上海,曾同时为数家知名的时尚性杂志工作,包括时装,广告等种种商业性的订单。在行业里她有她独特的风格和名声。然后她辞了职,成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题做摄影集。这一年,她的主题是海。她来到了越南。她的书用了一支英国乐队Cure的歌名:From the deep green sea.

在赤道炎热漫长的夏季旅途上,两个女人的邂逅。她们都已经过了25岁,独自旅行,忽略过往和历史。两个人绝口不提。一个是摄影师,在上海。一个是不再工作的写作者,在北京。

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停止了写作,有一年她的时间用在了睡眠,对着菜谱做菜和行走中。在电影的出场里,她变成了一个旅行者。整整一个巴士车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国女人。脸上有长期离群索居的流离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庞大,因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头等所有细小的熟悉的物品。没有安全感的人,都是这样。带着所有的旧物转移。

她是在每一本书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们是一个人。是唯一在出发在行走在告别着的人。这是我的写作。是我为之而写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车上睡觉。和那些鬼佬一样,把衣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脚蜷缩在椅子上,或者伸直在过道上。醒过来她就喝大瓶的饮用水。她很少吃东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凝望窗外的夜色,但没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静。

她的旅途注定只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随时可以停留。随时可以失踪。

有时候我们都这样的伤心,但从不表达。就如同我们从不说爱。从不。爱是被封闭被禁忌被拖延被搁置的。这样的爱,是我手里唯一的救赎。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她看见站在学校门口的父亲。她在郊外的小学里读书。学校在一座破庙里,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满开黄花的野草。她被寄养在一户种棉花的农民家里,父亲每个星期六的黄昏来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两个人骑车赶路。路边的田野渐渐黑暗下来。父亲那时候多么年轻而强壮。他们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她听到耳边的声音。唰唰唰。自行车的轮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父亲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夜风清凉,繁星漫天。她渐渐疲倦。感觉到父亲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脸。于是她睡着。

半夜醒过来,看到大巴车停在不知名的小镇加油站。鬼佬们排队上洗手间,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黑暗中抽烟。车厢因为停顿下来变得炎热沉闷。她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都是粘湿的汗水。她跨过堆在过道里的背包,走到车厢外。她把脸凑近水龙头,把冷水用手泼在脸上。她止住了胸中的呕吐感。

天气持续闷热潮湿。这个国度,一年只以干季和雨季划分。热带的高温像疾病一样控制人的身体和神经。每天无数的鬼佬扛着庞大而肮脏的背囊走来走去。他们从泰国和柬埔寨过来。背囊上用绳子系着沾满泥泞风尘的大头靴子。白种女孩的脸被晒成了胭脂红。那种红,好象随时会从脆薄柔软的皮肤下面膨胀出来,开出巨大的烂醉花朵。脸颊,颧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阳光是多么甜美的罪恶。靠近它,进入它,融化它。他们贪婪地注视烧灼般的明亮天空,一边抹着防晒霜,一边眯起眼睛,轻声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My God.

3月越南的阳光,更像一场暴雨。直接,激烈,无处可逃。仰起头的时候,感觉窒息。

在河内,她遇见了苏。

这是她这样喜欢的城市。阳光让人盲目不知所从。在Pho hang Bac一家旧书店。炎热的天气。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动。她在读一本印度小说。她在河内无所事事,靠阅读和闲逛打发时间,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离开。苏来找LP的旧书。她的计划是越南从北到南的海岸线旅行。

苏的漆黑长发上插着几朵洁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肤暗,小麦色,且粗糙。额头高,脸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长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极少。微笑。仿佛是会在水中消失一样的笑容。

她们开始说中文。对话是关于摄影。说话也不多。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贩子慢腾腾地走过,苏走过去买了几只李子。苏用矿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深红色的烂熟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一只。轻咬一口,酸涩进入骨髓。她不动声色。

苏说,有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后来明白,那也许是太沉溺于此。亦或已结合其中而感觉困顿。她们坐在书店的旧木头餐桌边。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冻咖啡。暮色笼罩过来,市街的喧嚣和热浪仍未平息。她的一只手拢在杯子上。洁净的手工创作者的手指。细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镂刻拙朴的银镯。

她在进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广西一个名叫东兴的小镇里。因为要办理健康证,她在那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宾馆潮湿闷热的房间里。长久的失眠。于是独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圆干和鸡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轻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树下发呆。小镇极其寂静,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对面的裁缝店传出哒哒哒踩动机器的声音。洗头店的女孩子,涂了艳红的唇,站在街口,脸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学校的操场,坐在破旧的石头台阶上,看孩子们在月光下踢足球。他们奔跑。然后消失。

她已经把自己的手机停掉。不会有任何电话。所有的人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小镇消失掉。

她在睡觉的时候,用白床单裹住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她用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睡觉。

你这样的保护自己。你不爱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脸。他没有任何一种姿势能够拥抱到她。她离开。最后一个男人。

她约苏去看水上木偶戏。她坐在餐厅里等苏。是平时一直在去的小餐馆,名字叫hanoi Rose。临街的二层大露台。楼下是衣服铺子,走上去要穿过窄小的木楼梯。夜色降临的时候,大帮的异乡客聚集在这里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边的灯光略带昏暗,旁边是广告牌和耸立的杂乱的电线秆。对面破旧的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公寓,挂着晾干的衣服。谁家种的花,大簇大簇,诡异而妖艳。绿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黄色的斑驳墙面留下了时光的痕迹。

楼下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烂的气息。长茎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废弃,横陈在路面上。摩托车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声音还未平息下来。空气中有茉莉花,啤酒,烟草,灰尘,香水,汗液的气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乐。低音萨克斯风缓慢地吹奏起来,一个沙哑沉静的男声在唱,I saw your face shining my way……

她坐在粗壮的大木桌子前,点了酸笋,混合蔬菜和烤鱼。她喝柠檬汁。大杯的白水,放入冰块,两片绿色的柠檬。如此洁净简单。洁净简单的生活,她在25岁之后才能够获得。有了一个人住的房子。有了一个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身边桌子上的一个鬼佬问她借打火机。他穿细格子的棉衬衣,短短的金色头发,眼神敏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的时候,问她,你喜欢越南吗。她说,很喜欢。他说,你是日本人?她说,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说,你看起来很像越南女人。你的眼睛和她们很像。这样亮。

她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女人会耸耸肩,抬高眉毛。而她只是侧着脸,低下头笑。她告诉他,她的故乡在中国东南部。江南。她曾经写作。一个女人要让自己慢慢变得美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根基。像一条河。从不停息。最终流入大海。

10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家里吵架。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狭小的厨房。夏天的汗流浃背。母亲不停地说,父亲一径地沉默。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亲一个耳光,然后父亲走出房间,骑车离开。母亲砸掉了厨房里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洁白的碎裂的瓷片。哭泣。她站在门外。看着。月光透过路边高大的梧桐树叶,洒在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再拥抱他们。路边的梧桐树后来全部被砍光。他们搬了家。父亲在此之后,从未再打过母亲一次。他什么都不说。沉默。

从没有拥抱。父亲和母亲。父亲和她。她和母亲。

她一个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独自躺在收割之后的稻田里,看黄昏天空中的飞鸟。她迷路。她半夜激烈地吃冰冷的米饭,用手抓着,一团一团往嘴巴里塞,直到噎得满眼泪水。后来她常常觉得饿。需要吃很多东西。她那时候那么地沉默。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苏。

在16岁的时候我开始恋爱。和一个垃圾中学里的差生,高而英俊的男生。我看书,在重点中学里参加竞赛。他只喜欢打台球和做爱。我们完全不同。可是我急迫地要让自己被爱。我们在深夜的楼道里接吻。他抱得我那么痛。那么痛。

我根本不爱他。

成长是这样的痛苦的事情。苏。那时候,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钱。什么时候能够出走。

然后有一天,我离开。

苏在她住的旅馆里留条,说她即将乘上开往顺化的夜车。她说,我最后一站是在西贡。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苏留给她一本手工水粉的小画册。ild Plants of ha Long Bay。一页一页翻开来,都是诡异艳丽的夏龙湾山谷中盛开的野花。有拉丁文的花名。作画的是一个女子。极其简单而清雅的笔触。

她们要各自行走。独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从来不受任何束缚。她不准备接受苏的不告而别。于是跟随她的路线。只为在旅途中和她再次不期而遇。

有时候是在停车休息的路边餐馆里。有时候是在海边的咖啡店里。有时候是在阳光暴烈的大街上。她看见苏。苏始终一个人。在人群中,她这样寂寞洁白,像山茶。

每一次她们遥遥相望。视线的距离犹如没入黑暗的火焰,过分鲜明。然后她们再次分开。

在大叻,她住在旅游公司大巴车停车点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偏僻的高势地形。一条有坡度的小街道。推开窗,举手可触的就是山腰的岩石和植被。是建造在山上的家庭式旅馆。回旋的小走廊幽暗逼仄。木窗框是法式的一小格一小格,非常多的窗户。黄昏的大风把露台上的木门吹得啪啪响。整个空旷的房间风声呼啸。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远处淡淡的山影。对面阳台上的鬼佬坐在秋千上阅读小说。庭院里有男人在劈柴。空气中有木头和花朵的刺鼻芳香。小镇的暮色苍茫,隐约地听到狗吠。

她躺在白棉布洁净的床单上,闭着眼睛,听风的声音。

电影里不应该有音乐。如果有,那就应该随时都有。在每一个没有台词的时刻。

要么彻底空缺。要么直到漫溢。我倾向这样的状态。没有极端就没有终点。

随着年龄渐长,渐渐喜欢上提琴。

钢琴只属于少年,因为它过于明确清晰。不够暧昧。

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是在大叻中央市场附近的Long hoa.

那家餐馆的主人是一个嫁到了欧洲的越南女人,显然她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受了良好教育。餐厅里摆设着瓷器,月季花,烛台,台灯和长沙发。还有中国古诗。

苏邀请她吃晚饭。她说她喜欢这家店的手工制作酸奶和荷花沙拉。那一天,她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苏是白粗布的衬衣,她穿越南丝。

喜欢穿白色的女人,她们有自信心,旁若无人。这种自信也许来自于拥有了很多常人无法企及的东西。又也许来自于一无所有但无所求。苏经历过无数繁华的场面,但依然只喜欢光脚穿一双麻底的草编凉鞋。她有她的平常心。

她们喝冰冻的柠檬汁。相对抽烟。沉默无语。

门外的街道上有喧嚣的人潮。大叻的夜市热闹得丧失了睡眠。

56岁的父亲,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过去胖而苍老。她的飞机晚点,让他在那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是下午的时候,南方的阳光带着温润的湿气,和北方的干燥寒冷截然不同。父亲从小而清冷的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柔软的笑。她只在春节回家,停留两三天左右。父亲的笑容。见到她的喜悦。父亲眼睛的眼白很浑浊。她留意到父亲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场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这样痛,但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门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为腿疾复发,走路很迟缓。但是他这样地喜悦着。

他们不拥抱。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父亲的腿已经走不上楼梯。她下意识地扶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从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岁的时候,他带她去旅行。他们去苏州。父亲在火车里看报纸,一页接一页,哗哗地响。她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蓝裙,看着窗外。他们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张宝丽来照片。父亲在小餐馆里点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夹到她的碗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高兴。他们闷头吃饭。半夜她睡在旅馆黑暗的单人房间里,对着墙壁哭泣。后来她把他放逐在离自己很远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里。她的生活是,异乡的漂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写作。陌生人。危险。不安全。男人。告别。还有漫长的漫长的孤独。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象是父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羞耻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和身边沉默的苏无关。她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会轻易脱离身边的处境,进入一些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所以,她常常不记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只记得某一刻她所面对的气味和声音。她容易失神。

她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的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法式高级餐厅霓虹闪耀,湖边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动声色地等待,丝绸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缎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马路边,露天咖啡店坐满了当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正文 (3)

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满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干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成潮水,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炎热。夜色。汗水。声音。烟。气味。手上的皮肤。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烂泥。苏走上天桥,扒在栏杆上俯拍涌满了人的街道。两边是陈旧高大的建筑,隔出一条被昏暗的路灯照耀的马路,全都是摊贩和游客。混乱,肮脏,泛滥成灾。苏明显地兴奋起来。她手里的相机频繁地发出刺眼的闪光。

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苏。

她在深夜,搭上从北京赶回家去的飞机。母亲在电话里哭诉,父亲病重。她的飞机再次晚点,在机场等到天黑。同时出发的,从北京开往大连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之后坠毁在海里。112个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飞机上,她这样疲倦。她又饿。她已经过了25岁,依然独自一人,没有给过父亲她的婚礼和孩子。没有给过父亲任何安慰。她要带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边。照顾他。她蜷缩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看到父亲在机场喜悦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一次,父亲不会出现。他已经病危。看见她,他会多么的高兴。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父亲带着她去买衣服。父亲对母亲说,女儿都读高中了,应该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带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是冬天。她挑了两件大衣,一件刺绣的木扣子羊毛开衫。还有围巾。店员替她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边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爸爸呢。这样好的爸爸。疼爱女儿。父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腿因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试穿衣服。他从没有带她看电影,从不带她去冰激凌店,从没有拥抱过她。那是他们很少的几次单独相处。她记得这样清楚。那件羊毛开衫她穿了近8年。这样喜欢。直到纯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父亲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门外的走廊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带着血迹胀大的脑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气管,脑子里划过洁白的闪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带他走。

母亲说,脑溢血。早上7点吃完早饭,一切无事,仅仅是站起来的一瞬间。送进医院抢救,脑部清除掉血液后,再次出血。医生已经放弃了他。说,结果是一样的,你清楚了吗。你清楚不清楚。她说,我清楚。她坚持让他们动第二次手术。母亲哭。不要再让他痛了。还要再打开脑部,他怎么受得了。她说,我们要动手术。必须动。必须。

她在手术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等。门口已经坐满了人。空气污浊闷热。她靠着墙壁,沉默着,不吃不喝,无声地掉眼泪。等了9个小时。她不能让他死。她要把他带走。

最后一次争吵。她辞了职,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对着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庭。我一定要离开。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她不吃饭。整夜地失眠。父亲沉默。什么话也不说,脸上是一条一条突然苍老起来的纹路。无能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过年之后,要回去。父亲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进了安检,还在张望。同样的神情。她知道他难过。他会一再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她一走千里。她对他说,爸爸,以后你来北京和我一起住。我带你去医院看病。我们去旅行。他说,你自己先稳定下来。还是有些高兴地笑。他的眼睛,眼白已经浑浊。这样苍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里一样,宽宽的前额,嘴角带着天真。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内容。

她们去了中央广场附近的大排挡。当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种食物:炭火上烤熟的玉米,鲜嫩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贝壳和螺,与野菜及姜一起煮,1万越南盾一碟子,就着啤酒吃。整桶的鲜豆浆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鸡形状的鸡蛋,煮熟后用勺子挖出来吃,能看到内脏和肌肉。放了牛肉片,鲜虾和野菜叶子的米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结实而勤劳的。广场边的台阶上有乞丐裹着麻布睡觉。卖手工编织丝披肩的小摊女人在抽烟。

她们坐下来,要了两碟不知道名字的螺。从远处掠过来的凉风把帐篷吹得哗哗响。高山上的夜,在风中开始感觉到些微的寒意。她们喝酒。抽越南的当地烟。

苏说,你是否觉得不安?

她说,这里都是当地人,鬼佬太少。他们不来这里。他们不来危险的地方。

苏说,你不习惯和别人没有距离地相处。也许他们离你太近。她说,我不知道。

你出来从不和其他人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你看那些日本来的独自旅行的孩子,他们也总是沉默的,神情严肃。东方人都习惯收敛自己的感情。

以前曾经看到过三句话,是这样说,工作的时候,不计报酬,爱的时候,想不起曾经受过的伤害,跳舞的时候,不知道别人的存在。

你会这样做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爱和跳舞。她说。那你做什么。

行走。只是行走。不说话地行走。

电影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异乡的高山顶上的小镇,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灯光昏暗人声鼎沸的大排挡里。旁边是食物的热气,孩子,妇女,即将枯萎的长枝玫瑰,女人手指间的烟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啸的大风和越南语的声音。

她们独自出来旅行,各有历史和往事,绝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个女人在黑暗闷热的剧院里流下了眼泪。另一个女人在天桥上俯拍一个混乱肮脏的市场。她们沉默。倾诉变成了嘴唇之间明明灭灭的阳光,穿越一座庞大阴暗的森林。

语言最后是禁忌的。是被废弃,被遏制,被压抑的。我们对自己说话,或者对陌生人说话。语言无法穿越时间。只有痛苦才能够穿越一切永恒。

在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身边守到很晚。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窗口,能够看到雨水倾泻一样地倒下来。深夜又有被急送进来的病人,是一个被卡车撞伤的男人。他的头上有血迹,但身体看起来完整无缺。医生很快就给他罩上了氧气,进行输液。他的推车就在父亲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只脚上没有鞋子。

就这样,她看到了他的潮状呼吸。那么用力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胸部的隔膜全部顶破。似乎要把灵魂释放出来。寂静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声音,就是这有规律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5分钟后,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时候父亲还在弥留。他的呼吸还是强盛着的,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晃动。她开始感觉,他也许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她站在他的床边。他们相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她一个人。她计划的蓝图全部落空,曾经以为会有的赎罪和补偿的时间,如同流水一样,从手指间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会再有。

她记得自己跪在父亲床边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头埋进床单里祈祷,神,请你宽恕我的罪。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含糊而深重地,穿透了尘埃。

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多么的卑微,脆弱,徒劳挣扎。

除了顺服命运,我们一无所知。

苏,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她抬起头看苏。她的眼睛很亮,浸润着水,仿佛始终泪水闪烁。她说,我们再要一盘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会,我带着药品。苏说,如果我们恐惧太多,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穿越。有一个美国的摄影师,Joel Peter itkin.,他从小生长纽约布鲁克林贫民区,6岁时目睹一场车祸,被碾的小女孩的头颅滚到他的脚边,这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类的病态。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拍些清纯的东西,是觉得那样会滥俗吗。他说,赏心悦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动相机,我无法得到满足。我的作品是处于趋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经过黑暗。

这句话我极喜欢。苏说。我也是一个摄影师,但我不拍像Joel那样的照片。我不拍用睾丸上吊的男人,伤口里堆满蔬果的死狗,没有肢体的活人,接吻的死亡头颅。经过黑暗的时间如果太漫长,会让我们觉得寒冷。你一直想拍的是什么。

大海。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他们说,从顺化到会安,中途会经过岘港。而从岘港到会安的那段路途,属于50个一生中必须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车一直在盘山公路回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绿色的空旷寂静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阳光,海面幽暗清凉,如同地狱。它倒影着高山连绵起伏的苍翠峰峦。越到山顶,空气越潮湿寒冷,大片的云雾笼罩在山谷中,车子穿过去的时候,雾气扑面而来。沙滩。高山。山顶的云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树林。渔村。海面上的阳光。

越南的旅途,其实一直是沿着狭长的海岸线在行走。沿着大海,从北到南。

苏说,那是离我们的灵魂很近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要一直地,住在里面。

最后一个夜晚。包围着父亲的仪器,全部停止了运作。父亲的脑袋因为水肿,膨胀得比常人大很多。头上的白棉线网兜因为太紧,一格一格地撕裂。左侧有动手术留下的缝线,已经被血浸泡成黑色。手术损害了神经,他的左眼皮青紫色地隆起,嘴巴里一直插着氧气管。当护士把粘着氧气管的胶带从父亲脸上撕掉,他的嘴唇变得雪白。并且没有办法闭上。值班医生给父亲拉了心电图,窄小的白纸上是一条直线。这是医院做为死亡的证明。

她直直地站在一边,伸出手,托住父亲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嘴唇合起来。手心所接触的那块皮肤依然柔软,有胡须茬。在一个瞬间,深不见底的寂静把她包裹起来。她听到值班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在说话,有笑声。隔壁房间里的病人在吵闹和哭泣,那个乡下来的女人手术后一直疼痛难忍,于是咒骂她身边所有的亲人。空气中有灰尘和雨水的湿气。可是她听到的声音,唯一清晰的,是那个男人说,囡囡,摸摸爸爸的胡子。童年夏天午睡的时候,父亲让她趴在他的身上,摸他的下巴。短短的硬的青色胡须茬,刺着手心发痒。他们住在弄堂里的老家,木板地上铺着凉席。父亲是年轻的男人。这样干净英俊的男人。

那是他们曾经带过给彼此快乐和安慰的最短暂的一段时光。她很快就长大了,变成一个桀骜不驯服的女子。父亲很快因为重担和劳苦而沉默了,不再说话。

身边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她给父亲穿衣服。父亲的身体迅速地变重。体温还在。她把一直围在脖子上的一条棉头巾扎在父亲腰上。她希望他能穿着喜欢的旧衣服走,但是他们买来的是崭新的寿衣。太平间的老头把父亲放到推车上。推过走廊,推进电梯,推出大门,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过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最后推进医院后面一座残破的楼里。父亲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行进,一有颠簸就晃动起来。她护住他的头,怕他的身体因为太重摔下来。父亲看过去没有任何依靠。

太平间像仓库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有一个大冰柜,用来烧锡箔的搪瓷盆,摆供品的旧桌子,和一长排空空的椅子。他们把父亲放在水泥台子上。墙壁上有两个换气扇,叶片缓慢地转动,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叮叮的声音。大门洞开,潮湿的冷风吹进来,能看到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树叶,和渐渐沉寂下来的深夜的马路。

一切可以结束了。

她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地上是凌乱的烟头。苏说,我带你去看看教堂。大叻有一座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会有太多机会见到高山顶上的教堂。

她买了一只烤玉米。用手扳成两半,分给苏。玉米冒出清香的热气,嚼在唇齿间,软而温糯。她像童年时般一粒一粒地咬下来吃。心里有微微的快乐涌出来。那种平常的淡泊的简简单单的快乐。苏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也快乐。但两个都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快乐的人,所以只是在黑暗的山间坡道上,快快地行走着。

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亲密的人。

苏。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父亲最平静最长久的一次相处,是在医院简陋冰冷的太平间里。

深夜的时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到整点,一点,两点,三点……我就起身给他扣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父亲已经动身,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带一些钱走。于是我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苏。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

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父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我这样的不舍得。苏。

我什么都不能做。苏。

我的身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再没有回应。苏,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潮湿的容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我觉得这样的孤独。

苏。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夜色中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她们拉开铁门,走上宽大的水泥台阶。大风呼啸而过。苏说,教堂里面有绿黄相间的彩色玻璃,刻着圣母和耶酥的画像。天顶很高,白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好象是天堂开出来的路途。白天我曾来拍过照片。

苏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她说,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

苏说,听听黑暗中的声音。听。你听到什么。

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苏说,我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小时候我的母亲在小镇开了一个杂货店,我睡在店的柜台上,她和继父睡在里面小房间里。后来,我在城市,住在单身公寓里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无法洗澡,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你没有见过父亲吗?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亲继父生活。父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他。

是。永远都不想。

在殡仪馆里,她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她站在那个巨大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地上全都是干燥的粉末。工人对她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呆。

父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感觉很陌生。他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一点点胭脂,以便让脸色显得红润一些。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她相信他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而他们要烧掉的,只是一具尸体。

在落满鞭炮碎纸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褪淡,直到消失。

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准备带回北京。物证。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不能手中一无所有。

按照习俗,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入墓。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这是父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扛着花圈在等。父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在小学里教书,度过他的青春时光。高中毕业,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因为文革开始,他必须下乡。当他回到城市里,真正开始创业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车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长长的一串队伍。空旷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雾弥漫。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父亲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怀里,这样地重。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父亲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连串的仪式。在农村,丧葬已经带有神圣的宗教意味。每一种风俗,都被用来安慰生者的伤怀,不愿意承认死者的消失。就像殡仪馆的灵车来接父亲的尸体时,他们告诉她,要一路扔锡箔,这是买路钱。过桥的时候,要对父亲说,过桥了。手里的香不能熄灭,要一直续,一直续。仿佛父亲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微弱的一点香火上。可是她眼看着他们用一块布包裹住父亲的尸体,打上结,然后塞进了白色面包车的底部空位。父亲被包裹得像一段树桩。

11点48分的时候,父亲的骨灰盒入了墓,一起放进去的有他平时一直在使用的笔,公文包,梳子,她给他买的羊绒衫和衬衣,她已经出版的书。父亲只能带走这些。雨水中的泥地上,插满了点燃的香。他们开始焚烧大堆的锡箔,父亲的其他衣物。火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雨突然变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等在码头上等轮渡。等了很长时间。她睡着了。很多杂乱而奇怪的梦。在梦中看到了一棵棵树,树上是用绳子悬挂着梨。一只一只,长长地悬挂在那里。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果园。看不到尽头。连绵的苍翠青山。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男人走过去。转身,对她微笑。喜悦的面容。这样喜悦的笑容。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和往日一样沉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正文 (4)

苏,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自杀……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

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脆弱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我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季节,爱抚,温暖,往事,肉体……我们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将如此。

苏。如果我们能够有怜悯。我们该如何地沉默,如何拥抱。谁又能够来告诉我们,如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她们离开了教堂。深蓝色的天空上有异常明亮的星群。离得这样的近,能够看到跃动的光泽。远处的农居有明灭的灯火。路灯照亮洁白的山路。旁边的小旅馆露台上,有年轻的男人独自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们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边,重新回到广场。

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嚣过后的荒凉,苏拿出相机。她用闪光灯。她极为喜欢闪光灯。她说这刺眼的闪光,能更为剧烈地感受到时光的凝固。

苏拍广场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惫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灯光下陈旧的墙。

她站在旁边,点了一根烟。

开始清理父亲的遗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岁的父亲,站在上海的外滩。早熟的少年,脸上有一种傲然神情。那时候家境已经开始败落,他是家里的长子。

20岁,去了乡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岁,和母亲结婚。两个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色中山装。身边是大辫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伤。相伴近30年。30岁,回城。上班。辞去公职,建立公司。风雨数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国各个城市的车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种炽热的光芒。40岁。经历了事业上的挫折,爷爷去世,孤独逐渐渗透出来。神情中有疲倦。

50岁,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园的阳光下,身边是妻儿和回家过年的女儿。孤独和理想,压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劳碌和责任。一路牵绊。

56岁,脑溢血。去世。

……还有大堆的旧物:旧书,旧报纸,旧杂志,旧照片。各种资料。30多年前的发票,凭证,车船票。

有一个发黄的牛皮纸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有她婴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缝制的,已经发霉。小学入学的学费发票,成绩报告单,写着歪歪扭扭字体的日记,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就职推荐,工作时的培训笔记……所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或丢弃已久的东西,他全部收藏起来。在银行里的保管箱。拉出来。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存折或存单,只有一堆旧的票据,全都是取款凭证。父亲已经把他所有的钱投入到公司的扩大再生产。身边没有留下一分钱。有一叠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应该是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小撮幼细的黑发。是她婴儿时候的头发。

没有了。这就是父亲最为隐秘的收藏。从不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闭。陷入在对旧事旧物所有的沉浸之中。从不表达。不习惯,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达。从不表达。

她看着身边的母亲。她说,妈妈,父亲已经走了。不要计较他。母亲点头。母亲和父亲,都是这样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证幸福。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着。无法靠近。

分离的时候,甚至都未曾说声再见。

那个夜晚,她手心里捏着自己婴儿时候的头发,身边放着发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后的放松,终于睡下来。囡囡。她听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岁之后还这样叫。江南人对婴儿的爱称。她是他手心上的宝贝。只是谁也不说。在梦中她看到自己照镜子。漆黑浓密的大把头发,全部倏倏地掉下来。全部掉完。

我很想说声再见。苏。只是一声道别。

再见,时光。

再见,我的爱。

黑暗中,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大风呼啸而过。风四面八方地呼啸而过。

是在她的小旅馆里。她和苏,一起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上。她把身体蜷缩起来,那种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苏从背后抱住她。苏温暖的身体靠近她。苏的手,柔软的手指,抚摸她屈起来的背脊和膝盖,一点一点,把她扳直。

我拥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拥抱着我。

我没有办法和你做爱。可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苏。

不要恐惧。

不。我不恐惧。

我们相爱。多么好。…………

相爱才能带来活。才能活着。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带来慰藉。它温暖。平淡至极。

7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路过小镇,走进我家里的杂货店,来买一包香烟。我就站在柜台旁边。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粗布衬衣。他问我去往渔港浦湾的路途。我告诉他。然后他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们在海边待了一个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个摄影师,我不知道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他替杂志来拍一组照片。他教我透过镜头看大海。他说,你看到了吗。这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轻轻一按,喀嚓。它就愿意为你停留下来。

半夜下起雨。在海边山上的旅馆房间里,他抚摸我。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暖地抚摸过我,从头发到脚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样,没有声音,也留不下痕迹。他最起码应该有近30岁。我喜欢他的气味,他肌肤的温度,他的手指。我们拥抱在一起。他整夜拥抱着我。

他说话吗。

不。他不说话。他似乎竭尽全力。他要给我的,不是他的欲望,不是绝望。他爱我,就像爱着日出时候的大海,爱着旅馆房间外面盛开的栀子花,爱着每一个逝去而又来临的夜晚。

第二天,他离开了小镇。留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什么。

我的裸体。栀子花。黑暗中的洁白。他对我说,你们都这样的美。虽然一切都会消失。照片后面写着一个英文。10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原义。是癌。这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因为他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们彼此一无所知。

就像黑暗一样盲目并且真实。

后来我离开了家。我见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湾。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种样子。它留在我的记忆中。不可言说…………

他理着平头,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块灼烧之后的煤。

你会记得他。

是。一直记得他。

电影里出现多次大海的空镜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水的声音。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我们去看海。只是为了看到虚空的真理。

房间外,是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天空的蓝,褪淡了。苏入睡。苏的面容,洁白如山茶。

她看着苏。长久地凝望她。伸出手去,抚摸她脸上的肌肤。然后往下移,脖子,肩头,胸,腰肢……那是活着的,新鲜的,清新的肌肤。能感受到脆薄的肌肤下,血管的跳动,血液的轻盈声音。还有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温度。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间的留恋。这双曾经抚摸过父亲尸体的手,对生命充满了全新的感知。

多么好的肌肤。活着的肌肤。

她把脸贴在苏的脖子上。靠近她。她听到了苏的心跳,坚强有力。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在离南方故乡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越南的大叻。高山上的小镇。

电影里面,两个拥抱在一起入睡的旅途中的女子。她们陌生。她们靠近。她们即将告别。她们之间的倾诉,并没有发生。

发生过的,只是往事。

大风呼啸。远处,有大海的声音。

…………

告诉我,你曾多么的留恋。

正文 (5)

二、失眠

在6月写作时候,我有连续的几个夜晚,陷入失眠。

这种失眠非常可怕。在将近12个小时里面,处于一种极端清醒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从夜晚7点10分到凌晨2点43分,一直在工作。因为长时间面对显示器的眼睛干涩和疼痛,关上了电脑。在厨房,拉开冰箱,找出在超市买的核桃酥。小狗乖被我吵醒,于是走进厨房里来看我。坐在吃饭的木桌子旁边,吃东西。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

在北京,一年里面搬了三次家。最近一次,是搬到亚运村附近的寓所里。很幽静的居住区。红砖墙面,老式的旧公寓楼。有大片花园和树林。草坪很家常,能够让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戏。槐树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阳光从翠绿的树叶间渗透下来。石榴,桃,苹果,包括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树都长得茁壮。常有老人在树下支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剥豆子或乘凉。

洗了床单,也可以放到花园里去晒。阳光把棉布晒得香喷喷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住在大院落里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可亲近。

租下的房间,有干净的木地板和贴着碎花瓷砖的小厨房。推开窗,就能闻到风中树叶和蔷薇的清香。

花园里种满了蔷薇。大蓬大蓬的艳红,粉白的小花,一枝能开上近50朵花。让我想起故乡的院子墙头,一到夏天就探出来的大簇花枝。还有人种月季。枝茎粗壮,开出的花有碗口大。这些花开得轰轰烈烈,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为了写作。生活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事情,只是写作。有时候写上10个小时。有时候只写5分钟,就关上电脑开始出门。

我的出门,大部分都毫无目的。就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说话,也不做什么事情。置身在人群中,但不与他们发生关系。我喜欢流动并且疏离的状态。旅途,酒吧,火车,长途公车,候机厅,火车卧铺之类的场所,最能够让我身心自在。但若要出席什么场合,在宴席上应酬,我就麻木并且走神。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

一直很喜欢这个贴满碎花瓷砖的干净的小厨房,窄长型的,有很多窗。常在炖汤或烧菜的间隙里,在小木桌子上看书。把新买的牛津英语语法放在那里,随手翻上几页温习。还有村上春树的书。《象的失踪》。那是他所有的书里最喜欢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因为是朝西,厨房等到黄昏的时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阳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还有一个朋友丢弃不用的破旧小收音机。平时不收听电台的任何节目,不喜欢有人实行狂轰滥炸的话语权,而且很多主持人说的话,又极其弱智。但在洗菜的时候,可以调到音乐台,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曲。声音是有些变调的,但能听清楚旋律和歌词,偶尔跟着哼唱几句。它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我把收音机长长的天线拉出来,搭在装满干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坐在小厨房里吃甜饼。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来的热茶。这一刻的寂静,让人愉悦。

吃完东西,继续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彻夜的睡眠已经完全离开了我。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电话给别人。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人。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打任何电话给别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电话给我的编辑或出版商。有读者通过别人得到我手机号码,然后试图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她们总是让我觉得为难。一方面,我不想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她们都很年轻,而且没有恶意。另一方面,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们说,一句话都没有。也不想敷衍。终于那些电话平息下来。但是我开始按掉陌生号码的来电。有时候,手机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得了手机恐惧症。对打电话,有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开始对所有试图联系我的人说,写EMAIL给我。即使你有我的电话,也写EMAIL给我。

就这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别人说。我丧失了声音。就像在《再见,时光》里的那个女人,她大段大段的叙述,都只是在心里发生。而另一个女子离她近在咫尺。即使她们相爱,也得不到倾诉。人的孤独。就是如此。

我记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时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轮换着到彼此的房间里去过夜。一整夜都在说话。谈论各种话题。直到父母过来敲门要求马上闭嘴。还记得几年前曾经和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的男人恋爱。我们打深夜之后的打折长途电话,一打就是4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呢。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电话中的声音,性感得如同皮肤的触觉。

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我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面上还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的粗糙质感。一张木头的大书桌,一直是我的愿望。可以在上面放上电脑,CD唱机,音箱,酒红布面灯罩的黑铁台灯,很多木头相框,叠成一堆一堆的CD,书和笔记本。包括铅笔,尺子,蜡笔,橡皮,茶杯,烟缸,香水,烛台,香薰炉,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兰花和仙人球。

墙上有几张木版画。是关于植物标本的。手工的笨拙线条,色彩涂得很饱满。下面有手写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笔记,注明这种植物的出处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集起来,全部放在这里。

书架上的书已经堆满了。只好放在地板上。在IKEA买的棉布沙发,盖了一块刺绣的白色棉布,应该是当做桌布用的,铺在沙发上也一样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绣。这样出口到欧洲去的上好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来,只花了20块钱。

我对家,一直充满激情。我会买一只昂贵的胡桃木衣橱,只为喜欢它被做旧的暗褐的颜色和橱上古典式样的铜扣。也一直有兴趣去布店挑选廉价的棉布,暗红底的杏黄碎花,红粉格子,薄荷绿上面的零散花瓣和枝叶……把棉布洗净,晒出太阳的芳香,然后熨平,铺在桌子上。不厌其烦。一次去百货公司,偶然看到在打折的日本碗,落叶黄上面是大朵大朵洁白的梨花和果实。碗的外面是灰蓝色,隐约有纹路。这样颓废的美。打折后依然很贵,于是买了两只。只用来喝汤,有时候煮莲子百合粥,亦或银耳红枣和绿豆汤。盛出来之后,食物变得更具意味。

房东来拿东西,看到我的房间,笑着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上海迁徙到北京,宁愿舍弃所有的家具和电器。满满的箱子,装的都是这样的旧物。没有什么价值的物品。但一样也不舍得丢。因为都是这样精心地寻找到,然后留在身边。

我知道。有时那只是因为寂寞。

我在沙发上,用一块流苏羊毛披肩盖住腿。空气里有清凉,吹进来的大风。乖又开始睡觉。它摊开四肢,睡得像一个幼儿。我读《圣经》,随意翻开一页,然后往下阅读。翻看相册里的旧照片。又把头靠在放在沙发边上的绒毛熊堆里,闭上眼睛。

母亲在我离开回北京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有个家,结婚生子。她担心我独自在异乡,困顿脆弱。我笑笑,没有话说。我们要对一个人产生与之相对一生的愿望,多么的难。自私的男人太多,温暖的男人太少。我们无法在与人的关系里获得长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于娱乐的激情,不谈也罢。那是青春期的乐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有多么疲累。只想安静。

在越南的透蓝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彼此隔绝,各得其所。这些岛屿没有出口,也无法横渡。我们的家,是一个岛屿。我们的灵魂,在城市里,也始终是一个岛屿。这样孤独。这样各自苍翠和繁盛。

温暖安静的男人,干净的房间,有一条小狗,有窗帘被大风吹起的映满绿色树荫的露台。这样,失眠的时候,或者可以彼此拥抱。而我们能够儿女成群。但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他是透明的空气。在,而如同不在。他对我的生活来说,意义仅仅如此。只是幻觉中的蔷薇岛屿。

我没有对母亲说,只有经济不独立或害怕孤独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想用婚姻去改变生活,获得安全。而对我来说,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我过得很好。因为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热爱大海一样的生活。有潮水,有平静,但是始终一往无前。大海的孤独,不会发出声音。

很多人爱过我们。我们离开他们。这是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想来也是甘愿。没有人可以在生活里同时谋求自由和安全。那是不可能的。

凌晨四点的时候,花园树林里的鸟群开始嚣叫起来。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是蒙着一层灰的郁蓝,然后逐渐地逐渐地清晰透亮起来。这样的时候,很像旅途中早起赶车,带着微微的睡意,听到身边的人声话语,似乎还在梦中,而新的一天的旅途,已经在眼前展开。走到露台上,看着下面沉寂的花园。远处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隐约地传过来。城市开始苏醒了。树林中,有一条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过。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么早出来散步。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蹲在旁边。它也醒了。

大约40分钟左右的时间,天空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好象被覆盖在蓝布之下的容器,布一点一点地被掀开,直到天色完全发亮。而天际,有一抹玫瑰红的天色,太阳还未出来。

这会是又一个炎热明亮的夏日。

天亮了。我也就该睡了。

正文 (6)

三、赤道往北21度

在河内没有春天的存在。即使在3月。深夜的空气中依然有烈日留下的灼热气温。人声鼎沸的餐馆灯光闪耀。大片的绿树在路面下投下斑驳的阴影。当摩托车汹涌而过时,刺耳的呼啸把整个城市的倒影破碎分散。

隔壁房间来自利物浦的英国佬说,这是一个Crazy City。喧嚣的无法停息噪音的城市。包围着这个城市沸腾现场的是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各种国籍的人发出来的英语发音,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西班牙人,美国人,瑞典人。摩托车的轰鸣整日整夜。缓慢宛转的越南语交织在一起好象树林刮过的微风。CD店的劣质音箱轮番播放哀怨的越南情歌。戴着斗笠的车夫慢慢踩动着高大的三轮车,在拐角处敲动丁冬丁冬的铃声……

到最后,你会有一种幻觉,以为这种声音,是存留在你大脑皮层里的属于前生的记忆。

可是你这样的喜欢。

它的声音永远都没有办法停息。就像大海。

你记得你抵达的第一天。大吧车把你们停在还剑湖的附近。始终沉默不语的日本孩子,北欧女孩的皮肤像白麻布,穿着橘红色棉袜子的美国男人……所有的人扛着自己的巨大背包,一下子就像露水一样,消失在阳光下的大街上。站在Old Quarter的街口,看到四面八方的小巷像迷宫一样在眼前展开:一间一间斑斓迷离的小店铺紧密地凑合在一起,家庭旅馆高耸狭窄的小楼如同积木,肮脏陈旧的露台开出艳红的大簇花朵,网吧,药店和酒吧的英文广告……

那么多的人。潮水一样的人群涌过不同肤色和发色的脸。在这里,你不再带着自己的历史和过往。你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会对旅途上瘾。

你会用你一生来记得这座前生的城市。

在河内的时光。一朝一夕。拖延至一生那么绵长而令人惆怅。

住的小旅馆沿街。你从没有这样沉实地在异乡的城市里熟睡。睁开眼睛的时候,透出法式木格子窗,看到天色发白。热带的早晨的天空,有一种亮丽干燥的玫瑰紫。街上很早就有人出现,扫垃圾,卖鲜花和蔬菜,摩托车飞驰,孩子们光着脚疯跑,狗吠……空气中有清凉的树叶和茉莉的气味。这样的早晨不是在故乡,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北京。是属于前世。在房间的小浴室里洗头发。用手心盛了冷水扑在脸上。然后穿着旧的棉布衬衣,光脚穿一双人字拖鞋,慢慢走下越南家庭旅馆狭窄的回廊,来到庭院。庭院里都是热带的花树。他们养大个的短毛的狗。温顺而漂亮的狗。要一份早餐。新鲜的柠檬汁及法式面包。抽烟。阅读河内到处兜售的英文小说盗版书。看逐渐热烈起来的正午的阳光,一点一点地,从树荫的缝隙间转移到手背上。皮肤渗出细密的汗水。

有笑容羞怯眼神明亮的越南女孩靠近。顶着藤蓝兜售清晨刚摘下来的茉莉花。清香洁白的花瓣上留着露珠。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你。她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叫它为醉生梦死。

每天什么都不做。

每天都在街区的小巷子里流连。

看他们的店铺。一条街一条街泛滥着的物质色彩和气息。鞋子,奶粉,衣服,CD,手工艺品,皮革,乐器,丧葬用品,婚纱,寺庙,酒吧,买牛肉米粉的小吃摊……旅行者和当地小摊贩穿行其中。结实苗条的越南女子,戴着椰壳斗笠,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深紫色烂熟的桑葚。兜售香烟和打火机。还有大叠大叠在胸前堆起来的盗版英文书,大部分是LP的旅行书和有关越南战争的小说。她们的笑容总是如水一样的安静。

晚上有吊满鱿鱼干的小木车来回走动。用炭火烤,压成薄薄的一片,卷着番茄辣酱吃。卖水果的,提前削皮洗净,堆在玻璃柜子里。菠萝,牛奶果,番石榴,火龙果,芒果……按照顾客的喜好,装进塑料袋里,加上冰块,还会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调料。

走累了,挑一家小餐厅坐下。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有人在桌子边一边喝冰冻可乐一边看旅行书,选择午后继续行走的路线。临街的大树古老苍翠,浓郁的枝叶遮住了对面的阳台。那埃及蓝的百叶窗敞开着,挂着鸟笼,点着的香还升腾着袅袅的白烟。

黄昏的时候,看到St Josephedral.暮色笼罩了这位于十字路口的陈旧建筑。黑色雕花铸铁栏杆后面,有几个孩子在清凉的空地上游戏。他们光着脚,自由自在地踢毽子,奔跑,尖叫。一个黑发披肩的漂亮小女孩像一条放肆的小鱼,上窜下跳。凝望她。凝望童年的天堂。

离开教堂,随便地挑了一条有落日阳光照耀的路。街边是高大的绿树,细碎的叶片在风中飘落如雨。闻到咖啡的浓香,原来经过了Moca Café.这是LP上推荐过的上好咖啡店。生意这样兴旺的咖啡店。服务生都是年轻而有礼貌的男孩。老板娘坐在收银台边,穿着黑色越南丝衣服的女人,戴银耳环,盘髻,神情坚强。

临街的落地窗,没有玻璃,木窗都被大大地推开了。有花纹古典的吊顶,水晶吊灯,古朴的木桌子和沉重无比的木椅子。旅人在里面落脚,看报纸,聊天。有欧洲老男人,拿着厚本的小说在阅读。要了越南咖啡。端上来的热咖啡浓郁而苦涩。

晚上你又饿。走在小巷子里寻找吃牛肉米粉的小摊。糯滑的米粉,脆薄的牛肉片,加上一盘翠绿的野菜叶子,配一叠柠檬汁。摊主是两个越南妇人,随身带着褐色大狗。坐在小凳上围着低矮的木桌子吃。点着蜡烛。用手抚摸狗脖子。它们总是这样的温顺。网吧里坐满写电子邮件的异乡人。他们放音乐。走过街角拐口,有一帮欧洲男人穿着短裤坐在小板凳上喝越南茶。茶摊点着织锦灯笼。粉紫,绛红的灯笼。在夜色中闪烁昏暗的光亮。

这样的凌晨。两点钟。你听到木拖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天空中有繁盛的星光。

你要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它。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你要记住的河内。就是这样。

正文 (7)

四、在西贡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说话地行走。

西贡的Post Office像一个火车站。庞大的殖民地建筑,繁复华丽的白色浮雕,走进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顶。长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旷的大堂里。门外是热烈的正午阳光。

她买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怀念旧日的西贡。法式建筑,马路边梧桐的阴影,坐在三轮车上的贵妇神情幽怨,马戏团里的大象抬起两只前腿。一切这样不可思议的华丽,和荒芜。

拿出园珠笔,在明信片的背面写:我在西贡,一切都好,非常炎热。一张寄到北京。一张寄到南方沿海的故乡。只是寥寥数言。

她的整个人,走得越远越沉默。

早晨在旅馆一楼的小餐厅里,看到被太阳晒得脸色绯红的欧洲年轻女子,趴在大大的木头餐桌上,用铅笔在7寸的明信片后面写信。那么长那么长的英文。流畅,简单。这样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对面吃早餐。硬的法国面包,长形,带一点淡淡的咸味,一撕开来,碎末子就不断往下掉。虽然夹了Cheese,嚼在齿间还是无味。能够写封长信,知道可以写些什么,知道可以写给谁,真是一种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对面。她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写封信给谁。而信上,又能说些什么。

把两张明信片塞进邮箱。邮票上面是鱼和骑着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张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里,锁进抽屉。最后她又把它带回了北京。

她知道,结局都是一样的。付出,然后,又回来。收到,然后,又还回去。

我们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来。

那家店铺名叫Anh。专门售卖一些手工制作的丝绸衣服。木格子里放着一叠一叠精致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来西贡购物,亦或停留下来此开店。一个没落的城市,物价便宜,又有未曾弃绝的好品味,很适合商业。

西贡高级的成衣店里的店员,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小心轻柔,笑容谦逊。像极日本人。

在香港,因为她的沉默,也有店铺特意找来懂日语的店员来和她说话。他们以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这样,直的黑发,神情收敛清淡。她轻声地微笑地解释。最终厌倦到什么都不再说。

她是这样不喜欢对话的人。

唯独喜欢一个和说话有关的词:倾诉。没有倾诉,所有的语言都如同被弃绝和荒废。如同谎言。

她选下有牡丹图案的越南丝上衣,白色亚麻连身裙,玫瑰红的刺绣上衣,缎子绣面的木头拖鞋。衣服被用棉纸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一个草编的手提袋子里。这样柔软妩媚的衣服,当她脱下沾染着尘埃和汗水的粗布裤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觉到肌肤的陌生感。她有预感这些衣服带回去后,只会塞在抽屉最深处。但是她买下。

她从未曾经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柔软妩媚的女子。后来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对的。好象一片风声呼啸的旷野。

在16岁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穿着洁白的布裙和一个同班的男生去看电影。那条布裙缀着细细的蕾丝花边。简单的圆领,没有袖子。看完电影,她脱掉凉鞋,光脚在石板路上跑。疯跑。风把墙头的蔷薇花瓣吹落了一场大雨。

10年以后,她的衣着始终一样,只穿棉布,偶尔有麻和丝。不穿其他。依然喜欢光脚。

爱情来来回回。最后,她想她只是喜欢夜色里,呼啸风中的一场花瓣雨。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么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颓败的,留下漫长的时光痕迹。还有愤怒,忍耐,善良,对生的热爱。包括死亡的美。墙面是黯旧的杏黄色。有些却又是那么鲜艳,盲目般地刺眼着。长长的百叶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蓝。被雨水淋得发白了。大露台上垂着细竹帘。有大簇大簇的艳红花朵。衣服在阳光里晒干,风吹过,呼啦啦地飘。

她看房子。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她拍下那些旧房子。它们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着,仿佛粗暴的伤口。有些隐藏在浓密的树荫背后,发出轻轻的呼吸。里面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鲜活的生命,寻求着世间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惧和欲望,都被压制住了,发不出声音。然而,我们只是要默默地存活着。

车轮滚滚。最终摧毁一切。在战争中不要说谁是胜利者。

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要在早晨醒来,亲吻枕边爱人的脸。推开窗户,看到树叶上闪烁的阳光。这是生。再无其他。

每天她都去旅馆对面的小餐馆吃饭。她记下了它的名字:Gon Cafe.店里的伙计,那个年轻的皮肤黝黑的越南男人,告诉她他每个月打工的酬劳。低得惊人。但她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他们用简单的英语聊天。他说,他的家在河内。他如此热爱河内,但在西贡,更容易找到工作。

她也热爱河内。这是她前世中的城市。是没有来由就会爱至落泪的城市。

门口的揽客小孩,一见到她就笑着挥舞双手。她每天都去。早上,晚上。有时候深夜也去吃一盘鲜木瓜。男孩大概15岁左右,那么瘦,那么黑,牙齿洁白,眼睛亮闪闪,机灵地在门口替鬼佬停自行车。她让他拍了一张照片。她对他害羞地微笑。常坐的位置是门口进去第二排的最左边。她穿一件浅樱桃红的刺绣棉布上衣,中式的立领和盘扣。是在旁边那家叫ViuViu的店里买的。还有一家店叫芭莎。卖碎花麻布拼起来的帽子和包。她在那里吃晚饭。春卷,Napcake和用鱼,胡萝卜,菠萝炒出来的米饭。冰冻的椰子,插一根吸管,味道极为清淡。木瓜是妩媚的杏红色,洗净后一片片切开,放在白瓷盘子上。她喜欢它的发音,Papaya,多么俏皮生动。还有冰淇淋和酸奶。天气一直是高温,阳光下还是有大帮的背包客走来走去,就像在河内一样。在西贡,她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这条鬼佬旅行者聚集的街。他们穿布衣服,带着书和思想,吃一些干净的食物,关注阳光和人。随性地生活着。享受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他们在这里看小说,喝啤酒,写笔记,聊天,泡酒吧,听音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每天她吃下太多食物。

她常常暴饮暴食,小时候就这样,感觉孤独,就不停地吃。吃很多东西。不知道该找什么样方式表达。吃。很简单。可以用来自我安慰。食物,是温暖的,有光泽的,气味芬芳,能够抚摸胃,然后抵达灵魂。

她从不节制,但也始终胖不起来。容易胖起来的人,都是有目标的。她见过很多成功的商人,都会发胖。她不是。她没有目标。即使对所热爱的食物,她对它们也没有目标。

安静的时刻,是黄昏的时候,坐在Gon Café铺了白色麻布的餐桌后面,一边等待食物送上来,一边看街上的暮色逐渐弥漫和浓重。夜色即将降临。出游了一天的旅行者,又逐渐回到居住地。对面旅馆房间里,有人在脱衣服,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接吻。

有一家卖CD的店,叫211。大量的泛滥成灾般的盗版碟,印刷得很粗糙,但品种丰富,能买到所有想得起来的音乐和歌星的专辑,所有最旧最新的版本。他们拿着塑料篮子,像在超市一样,把挑好的CD放进去,然后坐在CD机前面的小矮凳上,戴上耳机,一张张地试听。年轻的鬼妹挑的是DIDO。

在这里,音乐就像啤酒和玫瑰一样容易被得到。

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日本男孩。像是高中生。每天在这里吃饭,然后在街上走来走去。穿着肥大的蓝仔裤和白t恤,脸上有大颗的痣。在餐馆里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对着可乐发呆。他非常的英俊。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跟着一个男人走路。那个日本男人也许是他的父亲。两个人一言不发,在太阳底下走。

旁边桌子上是一个褐色头发的欧洲男人。戴着耳机,在一个大本子上用钢笔斜着写字。写得飞快。旁边总是有一杯没喝完的越南咖啡。他应该是个作家。脸上有敏感的神经质的神情。

两个日本女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刚买的中式上衣。西贡最流行的款式,无袖的,有刺绣,棉布或丝的面料。她们低声地热烈地交谈,然后彼此写下地址。是在旅途中认识的伙伴。

生活在这个时刻里,一切都是完好无缺的。

晚上她去西贡的夜总会。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长发女子应酬着一大堆男人,他们在沙发上喝酒,大声说话。音乐很时髦。年轻的孩子们穿着白衣服跳舞。

她觉得失望。空调非常冷。于是半路就退了出来。

走过路中央的大广场,高大的树,说不出名字。只是树叶唰唰唰地一直往下飘。地上始终都是厚厚的落叶。

Cholon.

是的。这是属于杜拉斯的记忆。只属于她。

“他们发出的声音,全部声响,全部活动,就像一声汽笛长鸣,声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没有回应。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肮脏,混乱,到处是嘈杂的车辆和人潮,破旧的房子,一条黑得发臭的污水河,河边的简易木棚挂着衣服,堆满垃圾。只看到一个鬼佬。他拿出相机对着污水河拍照片。你不会见到比这更为直接和粗暴的贫乏。

在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米粉。老板娘会说广东话,但非常的严肃,几乎没有笑容。

站在喧嚣至极的街头,想起电影里,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独自坐三轮车来到和情人约会的房间里,她穿着湿雨衣坐在床边,看着空空的房子。沉默。然后离开。雨中黑漆漆的潮湿的街道。

所有的绝望和欲望,都被冲刷掉了。包括离开的人,也只愿意保留着一份记忆,而不想再重温。

“我的故乡是水乡。是湖泊,流泉的国度,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还有水田,还有平原上河川浸润的泥土,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在小河里躲避。雨下得又细又密,为害甚大。只要十分钟,雨水就把花园淹没。雨后发热的土地散发出那种气味有谁说过。还有一些花卉。还有某处花园里有一种茉莉。我是一个不会再回到故乡去的人了。……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有之地。”

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Saigon.清晰的发音。

这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有悲哀的意味。香港也是。走在铜锣湾喧嚣的人群和商铺之中,心里有酸楚。太繁华不好。繁华极为容易让人联想到荒凉。世间景象如同幻觉。人们不会想要一个太过热闹的梦,因为容易显得短促。

她看到的西贡河是很平常的一条河。浊绿色的河水上有浮萍和破船,对面就是贫困的简易木棚。而岸边,是华丽精美的大酒店。非常豪华的殖民地建筑。名字叫Riverside el。

旅馆在四楼。临着街。即使是深夜的时候,也能听到晚归的日本孩子的木屐,走动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大狗慢腾腾地走过大树的阴影。月亮很黄,非常的圆。有一些雾蒙蒙。

天花板上的吊扇整夜地旋转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有时候她热得睡不着,就在露台上抽烟,打开窗等待偶尔吹过的凉风。空气中有潮热的湿气。她没有来由地流下泪来。

这样,天边也就渐渐地发白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

正文 (8)

五、危险的美感

在开往金边的船上,有一个新西兰的女孩生病了。

她和她的男友一起来。带着自行车。在越南骑车旅行,然后准备到柬埔寨。因为劳累和疾病,改为乘船。天气持续的高温。她的脸颊绯红,躺在船舱里的长椅子上。

我们大概有6个人左右,船上的大部分位置都是空的。两个英国老妇人曾经在北京的大学里教过书。

长途的旅行,尤其是在贫困的热带国家旅行,的确需要很多忍耐。疲惫。炎热,酷暑,疾病,汗水,恶劣的路况,闷热的车厢,胃痛,晕眩,颠簸,炎症,晒伤,彻夜不眠。但路上所见的背包客,一直都是沉默的,没有怨言,也丝毫不做任何打扰别人的举动。

渐渐的,沿岸的景色连绵不绝:大片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玉米田,湄公河奔腾不息的水流,茂密的椰树林,泥塘里的荷花,草棚,芒果树,在岸边饮水的狗。灼热的广阔天空。燃烧一样的田野……

生活就是以这样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往前推进。

有些人辛苦地打工,存够了旅费,然后辞职,背上行囊开始行走。有些人从未曾走出自己的城市,满足于生活的现状和表面,舒适和稳定,才能够让他们感觉安全。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换言之,人又是被拘禁的,从未曾得到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偏僻村庄的人来说,他们从没有脱离过贫困,但和自然相融相近。他们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栖息。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看到那些在河水里嬉戏的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脸上那种简单的丰盛的快乐,你会知道,这条用来灌溉作物,饮用,沐浴的河,就是他们的生活。

而另一些人,他们居住在城市里,有着所谓的阶层和高尚职业。但很多人的生活因为专一的深陷而乏味。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盲目操纵。试图以虚荣和物质来做证明,并填充自己的空虚。他们在宴席或酒吧里一掷千金,在PARtY和商业娱乐里寻求乐趣。他们回避思考和孤独。从不寻找自己真正的所向。

他们丧失那种所谓的危险的美感。

危险的美感,注定了一种类似于虚无的追逐方式。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好象在风里行走。明知一无所获,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都喜欢大风。喜欢大风呼啸,自己迎风而上,听不到呼吸。北京是时常有大风刮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乡,南方沿海,有台风。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诱惑。他仅仅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为了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正文 (9)

六、少年事

12岁的时候,我有过少年的友情,是和学校里的一个同龄女孩。她的家和我的家隔了城市中央的一条河流。夏天下着暴雨的午后,我记得她撑伞等在楼梯的下端,来接我去她家里吃冰激凌。潮湿的阴影里,她的面容像皎洁的一朵山茶。我们在大雨中光着脚踩水。在她宽敞的家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诗集。然后疲倦之后拥抱着睡在一起。她的浓密的长发散发出清香,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兜了我一头一脸。我用手去拨。窗外是滂沱的雨声。

那时候我是一个不常和父母在一起的女孩。喜欢写诗歌。晚上睡觉的时候会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她的家庭不幸福,父母感情不和,时有争执。然后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我们有彼此隐秘而艰涩的疼痛。都还没有长大,是肿胀的纯洁的花苞。想在彼此的灵魂里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彼此的爱。虽然这种爱,因为某种绝望,显得盲目而决绝。充满纠缠。我记得我们每天写信。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每天都在见面。时间在剧烈的感情里,总是不够用。我们在信里写,我爱你。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旅途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情,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初恋。

这段往事,使我对女性之间的友情,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它里面,没有性,没有好奇,也没有激素的作用。只是因为彼此共同的愿望而靠近。我们就像两个敏感的贫乏的孩子,彼此拥抱取暖。这样纯洁静好的陪伴。彼此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因为被埋葬,已经深不可测。

现在想起来,17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一段黑暗的火车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我们很快就各自恋爱了。那时候总是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是在付出很多代价,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才能够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10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那个在市区中心有一条河流的南方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在不同的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留的地方。我开始写书,出版小说。我的生活,日益的桀骜和颠簸。但是少年时,我曾对她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我们的疼痛。所有人的疼痛。她最终嫁给了一个淳朴沉默的男子。结婚生子,平淡的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失去了音讯。

然后,有一年夏天,我回家。偶然联系到了她。于是就去见她。我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香蕉,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香蕉。还有一捧打着花苞的深红石竹。依然是暴雨的夏日午后。窗外是滂沱的雨声。她的长发已经不见,扎粗糙的髻。憨稚的1岁幼儿在她的怀里酣睡。在彼此经历过了那么多繁华至极的恋爱之后,她已做了母亲。而我,依然孤身一人。我们没什么话说,一径地微笑。沉默。她让我看房间里一大缸的热带鱼。空气中有寻常生活的奶粉和灰尘的气味。我看到墙壁上她16岁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直把自己的一张少年时候的黑白照片带在身边。照片这样陈旧,而少女时候的笑容,却明亮得耀眼,明眸皓齿,让人伤怀。我们还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喜好。和过去一样。

告别的时候,她送我。我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小小的男婴,粉白可爱。生命的延续让人惘然。我们凭借着曾经给予对方的温暖和激情,已经长大。那段少年时的感情,就如同彼此寄居的蛹。当灵魂长出翅膀,各奔东西,蛹就成了透明的空壳。

10多年以后,我们各自成为虽然心怀感伤但甘心承担的女子。没有什么怨悔。在大雨中,平静地挥手告别。

当然,成年以后,也会继续拥有友情及对待友情的方式。心有愉悦,偶尔彼此相约。相处洁净并且节制。在上海,我曾遇见数个美丽而个性独特的女子。她们做自由撰稿,做唱片,做网络……我们在台风的夜里行走于大街上,用手护着打火机给彼此点燃一根烟。偶尔去酒吧买醉,聊起男人和点滴的往事,已然云淡风轻的口吻。从不把彼此带入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们成为朋友。隔着一段距离,小心而轻柔,触摸对方的手指,却已经不需要皮肤的温度。

成年的友情,只能是给对方一些时间。我们都如此清醒,看到了时光的界限。

少年时那般潮水汹涌的友情,已经不见。经历过诸多人性的苍凉和命运的多舛,已不再需要倾心的付出去探知未来的结局。我们知道,最终我们是会长大的。疼痛会过去的。

而那些爱过的人,也就消失了。

正文 (110)

七、日 落

从金边开往吴哥的快船。

清凉的早上,椰林和村落刚刚从沉睡里清醒过来。湄公河广阔而平缓,一直延伸到天际。天空有灰红色的厚重云层,夜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很湿润。太阳还没有充沛的力量冲破云层,只是在云缝间渗漏出橙色的亮光。

鬼佬们把行李放在船舱里,然后纷纷爬上船顶的甲板,准备日光浴。中午的太阳会灼烈起来,他们像烤面包一样,把身体均匀地烤成小麦色。船突突突地开动,越来越快,猛烈的风扑面而来。河岸上有大树,树下的孩子,跳跃着举起手挥舞,看得清楚他们脸上天真的笑容。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自己的土地,这些来自另外世界的来客给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了新鲜的感受。船上的人也挥手回应。

船又经过一片河流之中的平原。大群的白色飞鸟低低地盘旋,然后掠过田野,飞向天边。

在金边,你住在Nari el。

这个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干净的小旅店。一楼有小厨房,电视里播放泰国精美的广告。二楼是一个大露台,放着宽宽的木头桌子和高背的木头椅子,可以在这里喝酒,吃饭,乘凉。厨娘会做好吃的咖喱鸡蔬菜饭,用酸奶和香蕉,调出清凉醇浓的饮料,嚼在唇齿间,都是小冰粒,发出干脆的声响。

客房的木床,厚而结实,枕头套是用动物图案的棉布做的,缝着荷叶花边。好象是儿童的睡房。

鬼佬们光着脚在木楼梯上走上上下,店里养着很多狗,最小的才两三个月,悄悄地靠近人,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舔着女孩的脚趾。门外就是恶劣的沙石路。金边的很多街道都是这种高低不平的极其粗糙的沙石路,摩托车开在上面,飞沙走石,不停颠簸。在曾经的时光里,这个城市被暴力,战争,屠杀轮番血洗。它的痊愈需要时间。而男人们已经有了一张坚硬忍耐的脸。那种捂着伤口般的坚持。看过鲜血的人们,记得了血的气味。虽然他们只是沉默。

半夜睡不着,你光着脚走到露台上抽烟。那里还有人在。一群法国男人围着桌子在讨论旅行的路线。有一个台湾男孩,独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读小说。月光很皎洁,洒在露台上像倾倒的河水。巨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着。楼下的电线杆下,摩托车仔聚在一起聊天。

你想起越南。同样都是经历了战争和被殖民的国家,越南柔和沉着。而金边是盛容着悲情的城市,似乎永远无法复原的茫茫无着。而且,它这样的硬。

你并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久留。在河岸边,你看到一个时髦的服饰店,装饰犹如巴黎街头的店铺,只售卖绸缎和纱罗制作的衣服。一根普通的玉石项链,标价是110块美元。摩托车仔告诉你,这是一个使馆夫人开的店,那些贵妇闲来无事,于是自己设计一些衣服兜售。而在店的旁边,是一个在建筑楼房的工地。正午的烈日下,妇女和男人们用棉布头巾包裹住脸,在那里搬砖头。有的人太累了,就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瘦小黝黑的女孩子赤裸着上身,怀里抱着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飞快地走过街头。她找不到可以乞讨的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冷漠至极。

漂亮的西餐厅里,一顿午餐的价格不菲。而在郊外,大批的人生活在草棚子里,一碗一桶都放在里面,全家5,6口人,挤着一张破草席睡。民众们像昆虫一样地生活着。这样的贫穷,几乎如同宿命。所以,和尚最受尊重。宗教变成了唯一精神上的安慰。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你不想久留。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是一个旅行者,至多用照片拍下一些镜头。最终你几乎无法拍照片,因为你不愿意用镜头对准那些苦难中的人。他们无辜而不自知的眼神,会让你觉得惭愧。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施舍也不可以。沉默地转身离开。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后来,你回到北京,偶然在大街上路过一家餐馆,看到一大帮乞丐涌出来,显然刚吃饱了饭,并且手里拎着一包旧衣服旧被子之类的礼物。有数个衣着摩登的人混杂在其中,显然他们组织了这次表演,并用DV尽数拍下。他们一直在拍,拍着这帮可怜的人欢喜盲目的样子。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扛着一堆破烂,穿过人潮汹涌的街头,飞快地消失。他将重回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不会得到任何改变。那时候你非常想走上去把那个拍DV的人手里的机器砸掉。他洋洋自得的嘴脸,让人厌恶。

那是一些真正的无家可归,身有残疾,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轻视痛苦的艺术,如此虚伪。

第三天早上,你坐上了快船。你一直呆在船舱里。拿着大瓶的矿泉水,喝水。船舱里坐满了人,但空气不浑浊。一对西班牙情侣坐在台阶上,互相拥抱着打瞌睡。他们恩爱的样子。中途,来自洛杉叽的黑人和一帮白人吵起架来。没有人干涉他们。而含义不明的争吵也很快结束。你给了一个穿紫衣的小女孩子一包口香糖。她这样黝黑美丽,有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她把口香糖爱惜地插在自己的小包里。是这样爱惜地在咀嚼。

漫长的航程,没有吃午饭。你觉得非常疲倦。

船到达码头的时候,各旅馆的小船已经在河中开始招揽客人。码头破旧不堪,石子路,烈日,肮脏的小摊贩,到处是苍蝇。太多的苍蝇。浑浊的黄色河流臭气熏天。有很瘦很黑的男人光着上身在里面捞死鱼。路况非常差,沿途是用树干和茅草搭建成的居住棚。小而简陋,几乎无法遮挡风雨。这是贫民的家。如果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就用木头结构,面积也大,家具当然更多,不会只有一些桶盆之类。

下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家里睡觉。男人,女人,孩子。没有任何娱乐,也无法干活。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设备,甚至没有狗。睡觉的帘子外面就有可能是垃圾场。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而车子经过的道路,还有的是让人难忘的广阔的苍翠的原野,大片的树林和沼泽里鲜艳的睡莲。蓝天白云舒展寂静。大自然以永恒的沉着观望着人类的贫困和走投无路。

吴哥所在的Siem Reap是一个干净的小城,因为是旅游地,建设要比金边更好一些。你住的是Narin的连锁旅馆。旅馆很新。一楼的餐厅里晚上放美国电影。一帮鬼佬就在那里看电视,喝啤酒。天气很热,房间没有空调。你晚上下楼来喝冰冻柠檬汁,吃一盘蔬菜炒饭。有新鲜的西瓜。旅馆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家族的,有的做招待,有的做厨师。他们熬米粥喝。礼貌温和的服务。

你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热。炎热让人有时候无法呼吸。

吴哥,没有什么可说。很多人来柬埔寨,只是为了吴哥。你不是。你一直都在观看。你的旅行,和他们不同。你也不和别人说话。你发现长期独自一人在家里工作的生涯,已经让你丧失了对语言的兴趣和动机。当然,你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你唯一记得的,是吴哥窟幽暗悠长的石头走廊里,穿梭进来的午后的阳光和清凉的风。挺立的石柱后面就是青翠的树林和烈日下的草地。鸟群飞过天空,能够听到鸟声和树叶落地的啪啪声。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走一会,就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听风。这样清凉而古老的石头。石头上有雕刻。当人们想留住一些永恒的时候,就会想到雕刻。而雕刻在呈现那些形象的时候,所有的悲喜却早已经灰飞烟灭。

所有的人都想去巴肯山上看一看日落,因为据说在那里看到的日落是全世界上最美的。于是,黄昏的时候,大群的人开始攀爬这座石头林立的山坡。山顶的平地上已经坐满了人。几乎是全世界人种的大聚合。但是太阳被浓重的云层遮住。留下的,只是一片逐渐被暮色吞没的平原。

接连两天,你都没有看到日落。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也许就是应该在很少的机会里被很少的人看到。它应该神秘而出没无常。你想起来你的小说。你觉得你以后会写一本小说。小说会有这样一个结尾。一个没有看到日落的人。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我们的生活,原就是为期待而延续着,为失望而忍耐着。

一个中国女子雇了一个摩托车仔的车,让他带她游吴哥。那是一个英俊的柬埔寨年轻男子。他们有三天的时间,一直在吴哥的丛林和平原里穿行。曾经有一个下午,是在一个游人稀少的小寺庙里,Banteay Samre.里面完整地保留着古旧的台阶,屋檐和墙壁。还有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三点左右,突然下了一场在干季罕见的暴雨。他们被困在走廊里。听见雨水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有一个没有发生的吻。

女子最后付给了那个摩托车仔超过一倍的车钱。是因为内疚还是感动?不得而知。这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开始的爱情段落。是旁听来的。很真实。那雨水的声音,是整个故事里最让人遐想的一个细节。那个吻从小说的角度来看,不发生的确是一种完美。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