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银河编年史 - xp1024.com
《群星银河编年史》


周边设定:太空时代的生物分类学

本文介绍纽泰伦经济联合体使用的标准生物学分类法。

众所周知,人类的母文明,地球文明,在二十一世纪初基本完善了针对本星球物种的生物分类学。主流分类法根据物种在演化历史中的亲缘关系,将它们按照“界、门、纲、目、科、属、种”七个层级依次划分。由上级至下级的重合度越高,则表示物种的演化亲缘关系越近,基因相似度越高。其中,“界”作为最上级名目,分为“原核生物界”、“原生生物界”、“真菌界”、“植物界”、“动物界”五类,基本涵盖了地球生物圈的所有成员。[1]

进入太空时代后,人类接触了大量独立起源的外星物种,按照演化关系为这些物种在各个层级逐一起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并且,对于独立演化,但外观结构高度相似的物种,基于演化亲缘关系的分类法无法体现这种相似性。

为解决这些问题,纽泰伦经济联合体以原本的生物分类学为基础,制订了标准化方案《星际生物分类命名法规》。相对于原始生物分类学,《法规》中最大的改动在于,在“界”之上增加了更高级的总名目“圈”。

圈表明某一物种最初起源的生物圈,一般以对应生物圈所在星球命名,如“地球圈”。需要注意的是,圈与物种当前所处生物圈无关。以联合体首都星球纽泰拉为例,纽泰拉拥有原生的生物圈,又有人类殖民者带来的地球物种,因此,在纽泰拉当前生物圈中,既有分类在地球圈下的生物,也有分类在纽泰拉圈下的生物。

由于趋同演化,银河系中存在大量外观结构特征相似,但并无演化亲缘关系的物种[2]。对于此类物种,在具备相似特征的分类级别下,使用同一名词,以表示其相似性;同时,以上级目录的不同来区别它们的演化亲缘关系。也就是说,只要上级目录不同,那么不论下级目录的重合度有多高,都不表示物种间的演化亲缘关系。

需要注意的是,此分类法是纽泰伦经济联合体使用的分类方法,并非所有星际国家通用的分类方法。由于该方法基于人类文明于前太空时代发展出的生物分类学,尽管纽泰伦出于外交原因进行了必要的名词修改,一些类别的命名仍存留有人类中心主义的痕迹。

下面分别以法玲人和人类为例,演示此分类法的具体应用。

法玲人的生物学分类为:

【法拉圈,动物界,脊索动物门,无乳纲(注1),长足目,直行科,休曼人形属(注2),法玲人(注3)】

与之对照,人类的生物学分类为:

【地球圈,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大猿科(注4),休曼人形属,休曼人(注5)】

如上所示,由于法拉星与地球均有符合“动物”这一类特征的物种,故法玲人与人类共享了“动物界”这一名词。但由于上级目录“圈”的不同,两个星球上的动物并无演化意义上的亲缘关系,亦即,并无基因上的亲缘关系。

为便于研究交流使用,早期生物分类学制定的双名命名法——即使用属名结合种加词作为物种学名——仍被沿用。然而,在新的生物分类学中,双名法仅能体现物种的部分外观结构特征,故对于需要考虑演化关系的学术场合,必须完整列出八个层级的物种分类。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人类在太空时代还接触到了复数种太空生物。由于目标种类数量相对稀少,对于太空生物的系统化分类方式,学术界还没有达成一致。截至二十五世纪初,主流观点倾向将所有起源于太空的生物归类至“太空圈”下,也有研究者建议以旋臂或星区对其进行细分。

那么,关于生物分类学的介绍就到这里,希望大家活学活用~

注释:

(1)无乳纲,法拉生物圈特有的物种大纲。此纲生物与地球生物圈的哺乳纲(essed_online_feburary_18,_2019_available: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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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叛逆者(Part 1)

一、叛逆者

“你们的存在是对整个河系的威胁,你们必须被处理!”

——库达塔格,观察员,谷弗仲裁帝国

塞拉弥星历16724年4月,公元2413年7月

阿瑟拉星系没有行星,只有两道小行星带围绕着一颗m型红矮星散布开来。内环的碎石带由于距离恒星过近呈现出半熔融的状态,外环则主要由半透明的水冰矿构成,在阿瑟拉暗红色的光照下闪耀着一种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的色彩,仿佛是贵妇失手撒出的一串水晶项链。

光芒逐渐暗淡下来,一片巨大的阴影笼上了冰矿带,使其恢复了原本暗沉的深蓝色。这自然是某种庞然巨物正从其上方经过——十字形的战舰群和护航编队缓缓驶过小行星带,逐渐远离阿瑟拉星的引力范围。

在更遥远的天际,则可以大略瞥见橘色的星云尘埃和无尽的群星,其中在旗舰赤经约三十度的位置,略微抬头便可看见一颗稍呈金黄色的星星格外明亮。那颗新星属于光耀星系,对于阿瑟拉星系的观测者来说,它在一个月前还不存在。光耀星系与阿瑟拉星系毗邻,双星系统中的光耀a星距离阿瑟拉星不足一光年,那个星系中出了大事,而那正是这支舰队来到这片星域的原因。

“库达塔格,你在看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我的思绪也被从空旷的星空中拉了回来,回到了宽阔的舰桥和巨大的舷窗前。

“星星,”我随口答道,“你知道的,那一颗,再过半个月恐怕就不存在了。”

随着我注意力的收回,虚拟舷窗中的景物迅速失焦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黑暗和空旷寂寥的真实星空——无人的深空。我注意到我在舷窗中的倒影,感觉自己看起来有些疲惫。

库达塔格是我的名字,我是谷弗帝国的观察员。最近的数千年中,帝国中所有的对外事务一直由皇帝本人直接负责,可自从现任皇帝库塔德重组了政府,开始积极干涉外部世界,并将国名的后缀改为仲裁帝国以来,理论上属于科研岗位的观察员们也承担起了大部分外交任务。

“观察员都这么多愁善感吗?那个星星七十年后在母星又可以看见,如果你愿意全银河旅行的话,随时都可以看到。”不出所料,谷弗第三舰队的总指挥官,道加图司令对我的感慨一笑了之。

我只能苦笑,同时耸了耸肩上的两对副肢。

道加图是这次行动中军事力量的总负责人,也是我在这艘战舰上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在军事作战方面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对生命、宇宙、和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却总是抱着一种挑衅般的满不在乎。这种性格在谷弗人中很少见,作为一个数百年来被其他种族称作“观察者”的亲外主义国度,温和的心态早已印入大多数谷弗人的基因中。即使是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的另外两位司令,在政治上的主张也是积极推进河系和平。

我们此行的任务是调解提拉尼斯帝国和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军事冲突——要命的冲突。自从谷弗人的宏伟舰队重新活跃在银河系以来,我们曾制止过无数年轻种族间无意义的摩擦,将威胁河系和平的可能性消灭于萌芽之中,但这次的情况截然不同,从第三舰队全体出动这一点就可以看的出来。提拉尼斯帝国是一个与谷弗帝国同样古老的文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则是我们的协约国,而最麻烦的事情远非如此。

“注意:超空间引擎准备就绪,即将进入超光速航行模式,请各单位人员做好准备。”

指挥链路传来报告,我赶紧找到安全座椅坐了下来。确实,不知不觉中,舰队已经完全脱离了恒星引力范围,由原本的弧线轨道转为直线航行。

“超空间引擎启动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咻——

我使劲摇了摇头,从一片朦胧中重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在超空间航行状态下,生物无法保持自己的意识,只有机器按照预设程序进行导航。那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说不出时间长短的梦境,眼前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而我脑中尚在回荡着加速前的那一声嗡鸣。

道加图的身体素质显然比我要好许多,他此刻已经站在舷窗边,遥望前方。

“看呐,就在那。”他背对着我说道。

我走上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光耀星系双星的第三轨道上,飘荡着一团黯淡的炽红色,几块巨大的熔融碎片勉强勾勒出一个球形的轮廓,一片破碎的尘埃抛洒出来,就像一只断气的巨兽身边的血迹。

罪恶……我暗自叹息道。

那便是我们之前看到的新星。某种前所未有的能量彻底撕碎了这颗星球,尚未冷却的熔岩是它最后的余温,而阿瑟拉星系仍回荡着它濒死前的哭嚎。

曾经——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它是整个银河系中最美丽的行星之一,淡绿色的地表孕育有一个天堂般的生态圈。它是被分类为盖亚型的特殊星球,这类星球的生态环境是如此丰富多样,任何已知的高等生命都能在某个纬度找到自己适宜的环境。提拉尼斯帝国将其视为圣灵行走于人世的见证,而它的名字也如同它的外表般美丽。

墙中花园。

我闭起双眼,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千百万年以前的历史。那是每一个谷弗人都不得不铭记在心的影像——在伟大天父星的轨道上,亮着深红色光芒的战舰如潮水般涌来,一艘空前巨大的超级战舰在护航舰队的簇拥下,缓缓进入姊妹星同步轨道的上空。它的舰体如同花瓣一般张开,显露出里面比地狱深渊还要可怕的暴躁能量。

轨道要塞被击毁了。陆基防御武器开火了,可那就如落进火山的雨水般无力。主力舰队被拖延在远方,而紧急跃迁来的增援部队无不陨落在星门附近。临时组建的空天突击机编队出动了,他们像扑火的飞虫冲向那朵魔鬼之花,机舱中的驾驶员紧咬着牙齿,血泪在他们的脸颊上燃烧……

可一切都早已无法挽回。炽热的光束从巨神兵级战舰的炮口中涌出,融化了谷弗人的城市,击碎了姊妹星的地壳。再然后,一切的终结——当那一团金红色的闪光从星球最深处爆发而出的时候,虚空中只回荡着名为天启的噩耗。

巨神兵,星球毁灭者,这就是罪恶的代名词,制造这种武器的种族必然是整个河系的威胁。

1. 叛逆者(Part 2)

“我总是在想,我们发动这场战争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看看这里,想想我们自己的历史,似乎每一次河系级的全面战争都不会有善果……”

“别这么软弱,库达塔格。”道加图打断了我,“要知道,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不是我们,而是鄧达坎帝国。难道我们能放任那些沙文主义者实现他们的复国野心吗?如果我们继续消极避世,恐怕最终被摧毁的星球就不只是墙中花园,还要加上摇篮星了!”

“可你看看现在的局面——我们与鄧达坎的战事焦灼不下,纽泰伦毫无作为一个协约国的觉悟,他们竟然用巨神兵炸掉了提拉尼斯的圣地!我早说过,休曼人,这个种族不能被信任,他们太像鄧达坎人了,甚至还有鄧达坎人也及不上的贪婪。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也和鄧达坎敌对的话,他们几乎百分之百会把军火同时卖给战争双方。我们早在他们开始巨神兵计划的时候就该制裁他们。”

“你要知道,纽泰伦是所有协约国中最强大的一个。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穷兵黩武的鄧达坎帝国确实拥有比我们更加庞大的海军。如果没有休曼人的协助,我们很难打赢这场战争。我想,皇帝之所以决定调解这次的冲突,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我们不能失去一个强大的盟友,也绝不能多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们承担不起双线作战的风险。”

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按照传统把大伤痕星系所在的方位作为银河系的北方的话,鄧达坎帝国在我们的南方,而提拉尼斯帝国则在我们的西北方,同时在这两个方向开战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我总感觉我们现在的战略太过一厢情愿。

我质疑道:“你真的认为狂热的提拉尼斯帝国会因为我们的介入就姑息圣地被摧毁的耻辱吗?还有纽泰伦,如果他们还尊重我们的指导,他们压根就不会单方面挑衅提拉尼斯。我担任观察员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看得出来,休曼人早晚会成为河系的威胁,而我们甚至还在为他们提供技术支援,这是养虎为患。”

“对我们的帝国有点信心吧,我的朋友。”道加图说道,他难得地露出无比坚定的神情,那是属于谷弗这个存在了无数个世纪的伟大族裔的信心,“我也告诉你,我指挥舰队也有四十多年了,我知道的——提拉尼斯人会顾及我们的态度,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悠久的文明,因为我们比他们提早十年的复兴计划;对休曼人的制裁早晚会执行,他们会服从我们调配,我们所在的这支舰队就是最坚实的保障。相信吧,我们会复兴,我们会重现第一联盟的荣耀。”

“长官!”

不等我们继续对这个话题的探讨,旗舰监听员走上了舰桥,显然是有什么重要情报。道加图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纽泰伦经济联合体刚刚发布了对全河系的广博。”

我和道加图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自从提拉尼斯帝国单方面向纽泰伦经济联合体宣战以来,纽泰伦一直没有做出官方的回应。现在,总算到时候了。

“第三舰队所有阿尔法权限以上的智囊人员立即上线。准备好与摇篮星的速子通讯频道。”道加图下令道。

不多久,舰队指挥层各主要成员的投影都出现在了舰桥内,道加图指示监听员播放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消息。

这是一段全息影像。

影像始于一片黑暗中的点点星空,不知是在那个星系。很快,一艘小船进入了场景的边缘,接着是另一艘,又一艘。显然,它们是某个军事舰队的排头兵,橙红色的灯光为单调的背景增添了一丝色彩。这些舰船均是纽泰伦的船只风格,方方正正,金属原色的装甲板块,炮塔和外置的仪器毫不掩饰,看起来就像是把拓荒的采矿工厂和探测站粗暴地拼接在一起。我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舰船,它们展示出的完全是赤裸裸的原始暴力。

很快,有背景音乐响了起来。这似乎是一段经过了精心裁剪的宣传片。音乐一开始很微弱,随后就变得洪亮起来,大量休曼人喜爱的管弦乐器和电子重低音被加入其中。紧接着,有旁白开始讲话。

“多年以来,银河系中的各个国家一直都在拼尽全力以求生存;多年以来,我们一直面临着诸多强大的阻力在暗中窥伺。有的势力手持先进的技术却不用来促进全银河的进步,有的势力坐拥富饶的资源却既不开发也不允许其他国家开发……”

这是在暗指古老帝国?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的说法会连我们谷弗帝国一同包括了进去?

影像仍在继续。

“……时代改变了!我们的盟友遍布整个银河系,我们的武力被投放至各个角落。商业的繁荣和科技的进步就如基因的双螺旋一样相互支持,盘旋而上。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属国,泛银河自由贸易组织的成员国,所有科技与繁荣的支持者们,惊天的消息到来了!我们的产品再一次取得了技术性的革命,这将改写全银河的军事格局。”

纽泰伦的舰队已经大半进入了影像之中,我看到了他们标志性的航母战斗群,那些舰船曾给鄧达坎造成过不小的损失。而在更后方,那些明显是战列舰级别的大型战舰的造型有些独特——炮塔的数量很少,也没有机库,舰首由分为两侧的导轨开出了巨大的槽状,让人联想到泰坦级战舰的设计。这些战舰显然是这段视频的重点之一,镜头的视角被快速拉到了其中一艘的附近。

“叛逆者级战舰,我们最新的第四代战列舰设计,成本低廉,却装备有具备战略武器威力的常规武器,前所未有的轴基动能巨炮,我们叫它——千兆大炮!这是工程学的奇迹,是动能武器的巅峰之作……”

舰桥中忽然嘈杂起来,似乎此处的信息让这些谷弗帝国第三舰队的顶层指挥人员感到了始料未及的意外。

“这怎么可能?”道加图的语气中带着怀疑,“千兆?休曼人已经能够制造千兆级动能武器了?他们之前甚至连兆级武器都没掌握!”

我不太清楚这一事实具体有着怎样的军事意义,但我的确知道,千兆级动能武器即使放在谷弗帝国也是最顶级的常规武器。巨型动能武器按照威力和体积的比例可以被分为千级,兆级,千兆级,虽说高一级的实际威力并非真有次一级的一千倍,但其中的区别也是天差地别的。整个银河系只有两个帝国拥有制造千兆级武器的技术,那就是谷弗和我们的宿敌鄧达坎帝国。

人们争论了好一会,终于,舰队技术单元负责人给出了相对具有建设性的答复:“他们很可能逆向了鄧达坎的战舰残骸。而且从这里展示的舰船结构来看,他们似乎牺牲了舰船的其他功能,从而把整个舰体作为动能武器的加速器。这和我们能够装载在战列巡洋舰上的千兆级武器完全不同,事实上,这种设计增大了武器的实际体积,严格来说并不符合千兆级的定义……”

“这在战术层面上有什么区别?他们反正已经成功把这东西装在战列舰级别的主力战舰上了!”道加图粗暴地打断了他,“开玩笑,他们今天逆向了千兆级武器,明天是不是就可以逆向我们的暗物质技术了?”

争论格外激烈,可我有一点尚未想通:“可他们之前制造出泰坦级战舰和巨神兵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那不是一个性质,战舰的量级和歼星武器都可以靠无节制的体积和成本堆砌出来,更何况他们的泰坦上装配的离子炮根本就是配不上泰坦这个名字的笑话。但这个东西,不一样。”道加图手指着影像中所谓的“叛逆者”战舰,“一艘泰坦改变不了局势,一艘巨神兵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如果有五百艘装备了千兆级武器的战列舰,那将彻底抹平我们对纽泰伦的军事优势!”

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表皮上起了一层泡粉。

那影像中的旁白还在继续——我们在争论间错过了不少内容。

“……有人说,力量可以摧毁肉体,没办法摧毁理念。但我们会像整个河系展示,精尖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破败的理念!”

我突然注意到那艘由圆柱状主体和充能环组成的庞然巨物,纽泰伦的巨神兵赫然出现在这影像之中!难道说……

“……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摧毁的,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保护的。各位潜在的合作者,你们已经受到腐朽势力的压迫太过长久,有些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潜力。此刻,你们将看到的是这个银河系的未来——”

我四下寻索,果然看到了那相互环绕的两颗恒星,四颗气态巨型,还有那颗美丽的绿色行星——这是光耀星系。休曼人,他们居然向全银河广博了他们毁灭墙中花园的真实影像!

悬停在同步轨道上的巨舰,比火焰炽热千万倍的暴虐能量光束,破碎的行星和崩溃的地核——我从未想过我会亲眼目睹这个过程,这不是沉没在遥远过去的历史,这是现实,就发生在我们的脚下。

这段影像经过了精心的剪裁,无知的旁观者恐怕难以想清生态灭绝的残暴无情,只注意到纽泰伦经济联合体那振奋人心——或者说丧心病狂——的武力展示。

这之后,画面陡然转变,切换到了一个休曼人的半身特写,我认出那是纽泰伦的首席宣传官。

他毫无表情地张开休曼人那血红色外唇与苍白色牙齿构成的口器:“堕落帝国依旧守着他们古旧文明的瓦砾死不放手,对他们周边充满活力的新生文明抱着无来由的恐惧和不信任。他们的时代该结束了。”

2. 暴风雨(Part 1)

二、暴风雨

“这是战略的一部分,不是私人恩怨。”

——詹姆斯韦德,暴风雨号战列舰舰长,纽泰伦经济联合体

塞拉弥星历16724年5月,公元2413年8月

“喂,这里是韦德舰长,请讲……你确定?……行,知道了,马上来。”

我挂掉公务链路的通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就要把我带回刚才的梦境……但我突然猛地坐了起来。

轻薄的被子被我的动作带起落到了塌下,空调系统最适睡眠模式的白噪音在耳边轻微作响,我扭头看了看一旁柜子上的时钟,鲜红的数字告诉我此时是凌晨四点四十七分钟。我努力分析着刚刚通话的每一个细节,随机立刻明白过来我恐怕不能再耽误了。

“开灯。”我随口说道。

柔和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使我的眼睛能够毫无困难的适应光线。我环视了一圈金属原色的房间,晃晃脑袋,接着随手套上一套军服,含下一颗醒神片,转身朝舰桥走去。

就在刚刚,塔斯卡星系外围传来了大规模超空间能量反应。看来,与我们隔着一个星系对峙了两个月之久的提拉尼斯舰队终于按捺不住,发动了全面攻势。

这大概与谷弗人的抽身离去直接相关。

自从这场代号为“天堂之战”的河系级战争开始以来,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利益已经遭受了重大的损失。尽管我并非商界出身,可我也清楚,军火商最大的禁忌就是把自己也卷入战争。

关键在于,谷弗这个堕落帝国的无能出乎了我们的预料。

堕落帝国,这个名词指代的是银河系中现存最古老的几个帝国。我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波折的历史,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手握全银河最高水平的科技,却据守在自己那一片狭小的领地中,抱着自己那些偏执的价值观,既不扩张也不发展。我们很怀疑,他们如今是否还理解自己拥有的技术。

像这样的帝国,银河系一共有四个,或许还可以额外加上靠近银心的那个奇怪的机械帝国。同大多数新兴国家的主流想法一样,我们以为他们会一直堕落下去直至消亡,可事实并非如此。

八年前,以顽固孤立著称的堕落帝国,鄧达坎遗民帝国,毫无征兆地宣布了他们的复国计划,并将小半个银河都划入了自己的疆域范围。纽泰伦作为他们的邻国,很不幸地成为了风口浪尖的焦点。

在那之后不到半年,代号“观察者”的谷弗先驱帝国后发先至地对鄧达坎复兴帝国宣战,并向全银河宣布组建“银河系第二联盟”,战略目标便是消除鄧达坎帝国的威胁并解放受其胁迫的各附庸国。我一直想不通“第二”这个序号是从哪里来的,莫非他们竟会承认由我们组建的自由贸易组织是银河系第一大联盟?

执行议事会当即与谷弗帝国建立了外交联系,不像狂妄的鄧达坎人,谷弗人承认联盟协约国的独立主权,也不剥削协约国的生产力,协约中唯一的实质性限制就是联盟的外交宣战权需要由新更名的谷弗仲裁帝国统一调配。这对我们不是问题——我们打仗从不需要宣战。议事会很快便决定加入谷弗帝国对抗鄧达坎的联盟,时任首席执行官纪哈德亲自参与了协约签署仪式,为此我们甚至暂时放弃了自由贸易组织的首席加盟国身份。

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同为堕落帝国,谷弗帝国的军事力量却比鄧达坎帝国差了这么多。即便有我们的协助,战事也仅在南部主要战线勉强保持僵持的局势。不知不觉中,原本计划一年解除主要威胁的战争延续了近七年之久。更可气的是,愚蠢的谷弗人竟然伙同一众无足轻重的小协约国通过了对中立的自由贸易组织——当时已经更名为不结盟组织——的宣战决议,让我们这个联盟的创始成员国处于极为尴尬的位置。

谷弗帝国虽然号称结束了消极的治国方针,可他们在贸易领域依旧保持着堕落帝国的那种固步自封,这让执行议事会通过贸易战夺取第二联盟主导国的计划无从下手。整个纽泰伦经济联合体都处于萧条之中,证券指数跌破了五十年来的最低点,任何有远见的人都知道,我们不能在忍耐下去了。

一年前,执行议事会终于解雇了亲谷弗派的纪哈德执行官和他的幕僚班子,新任首席执行官伯克利是鹰派主动防御联盟的党魁。原本中途搁浅的巨神兵工程重新上马,新型主战战舰的工程项目也被摆上了日程。

半年前,伯克利执行官一手策划的“逐鹿星河”计划全面实施。我们闪击了自命为神圣守护者的提拉尼斯帝国外围星系,彻底摧毁被他们奉为圣地的墙中花园星球,迫使他们对第二联盟宣战。同时,公开挑衅所有堕落帝国,暗中则支持新兴国家中的主战势力。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便能将现在的僵局变为全方位的混战,毕竟,局面混乱了,商人才能从中渔利。

可即便是最保守的执行官员也没想到,谷弗帝国面对各方的多重挑衅,竟懦弱到连一个屁都没放出来。在一个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的“调解会谈”之后,他们只是向提拉尼斯帝国单方面发布了不参与冲突的声明,随后那浩浩荡荡的谷弗第三舰队就当场打道回府,这也让我们在此针对性设计的空间防卫阵列,以及东北部边境深空黑域站点暗中布置的突袭舰队通通失去了用武之地。

大家都明白,提拉尼斯的狂热者不会理睬谷弗那置身事外的声明,所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人知道。

而我们知道的是,现在人类的舰队不得不单独面对提拉尼斯的威胁。哦对,休曼人,外交部多次强调过,我们对其他星际国家应该使用这个音译作为标准翻译——但是去他的,我才不在乎。我们的种族就是叫做人类,我们的物种类别就是叫做灵长类,难道有人能质疑这一点吗?

“长官,您的公务终端。”当我走进舰桥后,此时正在值班的副官扎克立刻将一块终端屏幕递给我,“舰队战术会议在十分钟前已经开始了,之前的会议信息应该已经传入云端。”

公务终端的生物锁识别系统解开,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司令和主智囊团队的初步规划,和我猜想的没太大出入。

我们会将舰队加速,从恒星的背面转移到正面近轨道。这样,当提拉尼斯的舰队脱离亚空间以后,我们将能够以逸待劳,并尽可能利用新式千兆大炮的射程优势发动首轮打击。在这支纽泰伦第二舰队中,三十艘刚刚完工的叛逆者级战列舰——我所在的暴风雨号就是其中之一——将是首轮打击的核心力量。

为了发挥这些新式主力战舰的全部威力,我们将整支舰队集中在一个方向,从而在初轮打击中对敌方造成最大程度的损失。得利于突飞猛进的计算机技术和速子技术,我们的舰队拥有高度集中的指挥系统,这大大提升了舰队指挥的效率和精确性。

叛逆者级装备的新武器千兆大炮是极为可怕的大型战舰杀手,我亲眼观摩过测试报告,它们开火时的震撼效果和靶舰被撕成太空垃圾的惨状让我印象格外深刻。更妙的是,在合理的战术布置下,千兆大炮的射程比谷弗人战列巡洋舰的主炮还要远百分之十。

除此之外,屏幕中还附带了一条特别信息,这条通知竟直接来自位于纽泰拉星的联合体总部,优先级是代表高度警惕的橙色。我点开条目,消息很短,但其代表的意义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想我大概知道谷弗人为什么撤离了。”我说。

“为什么?”扎克配合地问道。

“你还记得我们九个月前检测到的亚空间回声吗?”我反问道。

“当然,哨兵阵列一直保持着对那信号的时实监控,对吧?”

啊,哨兵阵列,多么威武的名字。这个奇迹般的巨型建筑是某个远古文明留在图班星系的遗迹,我们发现并修复了它之后,惊喜地核实这个超级监听设备的覆盖范围囊括了整个银河系。这让我们在军事情报方面正式达到了和堕落帝国平起平坐的范畴。

“半个月前,监听部门发现,”我严谨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回声,那个频谱宽地惊人的,基于银河系背景辐射的亚空间回声,消失了。”

2. 暴风雨(Part 2)

“恕我无知,长官,请问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回声的源头,那个规模庞大无比的河外超光速舰队,已经抵达我们银河系的外围。古老的堕落帝国毕竟经验丰富,对于这种河系规模的事件,他们的反应总是比我们迅速。”

“可是,上次第四悬臂出现大规模能量涌动的时候,谷弗帝国也有差不多的反应,可实际上根本没造成什么危害。”

“哦对,你说的没错。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高维度入侵者,一经降临就对整个银河系的所有国家宣布敌对。那时候,谷弗帝国也是如临大敌地紧急调度了主力舰队,给留在前线的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可谁知道,仅凭第四悬臂的法玲联席议会一国之力,就把那些奇异的高维生物打回了老家。”

“那这次,也会是类似的情况吗?”

“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各单位注意,敌军舰队已进入卡农星系外围,‘绊脚石’确认有效,敌舰队将在三十分钟后进入我们的射程,所有战舰开启护盾充能,以防止可能的敌方首轮打击。”来自旗舰的一连串命令从指挥链路中传来。

这个月,卡农第五行星正好位于塔斯卡星与卡农星之间,这意味着提拉尼斯人的舰队在脱离超空间航行后,很快就会进入卡农五的有效引力范围。这是一块天然的绊脚石,他们将不得不变更轨道绕过卡农五,这会对他们的阵型起到一定干扰,而卡农五轨道恰恰处于千兆大炮的最远有效射程之内。

“拉近视角,我们来看看他们的舰队。”我下令到。

经过技术人员的操作,原本显示着黑暗深空的主舷窗迅速改变了视角。经过几次对焦之后,刚刚进入卡农星引力圈外围的提拉尼斯舰队清楚地呈现在画面之中。

和我们熟悉的两个堕落帝国一样,提拉尼斯的战舰大体呈竖立的十字形。但不同于鄧达坎战舰的粗犷风格和谷弗战舰的平滑曲线,眼下的这些战舰表面布满了大量浮华的装饰,包括金碧辉煌的巨幅绘画和细节一丝不苟的雕塑,让人完全无法把这些船只与军用的战列巡洋舰或是护航舰联系起来。

我对提拉尼斯帝国的宗教狂热早有耳闻,但没想到竟夸张到了这种地步。一般来说,这样的表面结构会严重消弱战舰装甲的强度,我不知道提拉尼斯人是把宗教放到了性命前面,还是有其他我们无从得知的考量。

二十五艘战列巡洋舰,一百艘护航舰,我大致清点着,随后瞅了一眼计算机的统计结果,果然没错。我们的数量是对面的三倍之多,这场战斗的结果理应毫无悬念,可我总是有些不安——提拉尼斯人不是白痴,他们不会在明知必败无疑的情况下把舰队派来送死。

除了常规战舰之外,我更在意的是舰队正中的那艘巨舰。它不是竖立的十字形,而是雪茄形,舰首极其狭长,仿佛整艘战舰就是一门巨炮。泰坦级战舰,除了威力可怕的主炮以外,还能够携带作用范围几乎覆盖整个恒星系的战略装备。

不得不承认,我们对堕落帝国的了解仍然有限,尤其是掌握有神秘灵能的提拉尼斯帝国。

灵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东西,它的存在似乎直接挑战了我们以粒子论为基础建立的物理学体系。现有的理论解释是,这是一种基于智慧生物大脑的能量形式,整个银河系中只有极少的物种拥有这种能力。掌握灵能的个体——灵媒,或者叫灵能者——能够通过心灵感应传递想法,甚至利用念力隔空移动物体,这几乎彻底颠覆了物理定律。

不过,根据目前的观察,尽管灵媒能够成为致命的特工或者是间谍,他们在太空战中被认为并无用武之地。毕竟,在战场跨度普遍达到几十光分甚至数光时的太空战中,几个会变魔术的个体完全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们目前关于堕落帝国太空舰队的资料自然主要来自于鄧达坎和谷弗的战舰。它们有很多的共同点——科技极为先进,护盾坚不可摧,同时大型战舰均装备有优化完善的千兆级动能武器,其威胁度与新兴国家的战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军事参谋部的预测,提拉尼斯人也大概率掌握有成熟的千兆级武器。好在,我们近几年研发的中子态装甲能够有效抵御各类动能武器的攻击——哪怕是千兆级。这让我们此刻面对提拉尼斯帝国,不必再像当年与鄧达坎舰队对抗一般,需要用巨大的战损比来换取惨胜。

事实证明,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三十分钟转瞬即逝,提拉尼斯舰队即将进入我们的射程。一如我们所计划,他们的阵型因为变轨的关系尚显混乱,而他们的武器还没有开火的迹象。

“好,动手的时候就要到了。”我说道,“执行标准协议,将主舷窗设置为战术视角,一号舷窗真实视角,二号和三号分别设为他们和我们的鸟瞰视角,主炮预热……呃啊——”

一阵莫名的头痛突然袭来,同时双脚发软,幸好扶住了指挥台我才没有摔倒。

“砰!”

我身后的一位女性参谋却没有那么好运,她滑倒撞在了安全座椅上。

“抱歉长官,我刚才突然感到脱力,所以没站稳。”她立刻站起来道歉。

“报告长官,我也感到头晕!”

“报告,我也是!”

……

舰桥里所有人都在报告,似乎所有人都突然感觉到了眩晕和不适。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提拉尼斯人的攻击吗?

“各单位注意,敌方泰坦刚刚启动了大规模速子场干扰设备,我们的火控系统都受到了影响,请所有舰只重新手动校正参数。速子场还导致了大量人员产生眩晕反应,不过目前没有伤亡报告。请各单元密切注意各人员身体状况,如有异常,立即汇报。”

所幸,旗舰及时传来了指令。速子场干扰,这就是原因所在。

“技术人员,报告火控系统状况。”

“报告,各项数据都产生了百分之十三到百分之二十之间的偏差,我们已经开始手动校对,预计可在七分钟后完成。”

七分钟?那还好,影响不大。我强忍着稍微减轻了一点的眩晕,密切关注敌方舰队的位置和观测数据。

2. 暴风雨(Part 3)

火控系统修复地比预期还要快,看来这种武器虽然规模庞大、生效迅速,但在这个距离之下,强度并没有太过可怕。十二分钟后,敌方舰队正式进入射程,千兆大炮早已准备完毕。旗舰立即传来了命令:第三梯队所有叛逆者级战舰,进行第一轮试探性主炮齐射。

千兆大炮开火了!即使身处舰桥,我也可以隐隐听见两千米之外大炮主加速器传来的轰鸣。我看着主舷窗,战术视图中,敌我舰队和星系背景都被进行了合理的缩放,一道道明亮的弹道短线标示出炮弹的轨迹。

身为一个合格的战列舰舰长兼支舰队指挥官,我知道,接下来的时间,也就是第一轮试探性齐射过后的等待时间,是一场战斗中最煎熬的时刻。

太空战使用的动能武器,能够将炮弹加速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而千兆大炮的炮弹——在具有巨大质量的同时——更是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可即便如此,这些炮弹也需要飞行四十分钟才能到达敌舰所在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敌方会全力破译弹道信息从而规避,而我们则要千方百计地干扰他们的侦测。同时,我们还要实时关注敌方的开火情况,神经紧绷一刻也不能放松。

在太空中,动能武器的射程是最远的,因为动能武器不存在激光等能量武器的逸散问题,而千兆级动能武器更是动能武器中的王者。如果敌方也拥有千兆级武器,他们必定会在十分钟之内开火。不过在那之前,另一件堕落帝国特有的强力武器应该会显示其存在。

“警告,侦察到敌方泰坦级战舰开火!”

“警告,天威号泰坦承受火力打击!护盾余量百分之三十七”

果然!

刚刚侦测到开火迹象,随即立刻遭受打击,跟这种武器的速度比起来,连光本身也相当于静止。速子集束射线,这种不可思议的武器打破了速子科技只能用于电子战的共识。它的基本原理与粒子炮类似,但却使用速度不受光速限制的速子作为能量的载体。这种只能装载于泰坦级战舰上的超级武器有一个充满气势的名字——泰坦光矛。

理论上,仅仅是理论上,如果能够成功将速子集束射线小型化,哪怕只是小型化到像我们的千兆大炮一样用整艘战列舰来驱动,这样的武器便足以颠覆当代太空战争的模式。可即便是鄧达坎和谷弗也没有这种技术实力,至于我们,连这技术的边都还没摸到。我们的泰坦战舰上装配的是普通的离子炮,尽管官方给它起了炼狱射线这么一个威风的名字,也改变不了我们的泰坦比堕落帝国落后了一个时代这一事实。

速子射线每次冷却和充能的间隔长达二十分钟以上,因此单单一艘泰坦远不足以扭转战力的天平。从天威号护盾的受损情况来看,提拉尼斯人的泰坦与鄧达坎人实力相差无几,而泰坦往往代表了一支舰队的科技水平上限。这样看来,我们赢定了。

可是,到现在为止,提拉尼斯舰队与我们的距离已然仅剩不到三十光分,我们的第二轮打击都已经在途,可他们的战列巡洋舰依然没有开火。如果他们真的拥有千兆级武器的话,他们早就错过了第一轮打击的最佳时机。

或许,过度专注于宗教的提拉尼斯人的科技水平比不上鄧达坎人,他们并没有掌握千兆级武器?又或者,他们的主炮并不是动能武器?

如果是后一种可能的话……

“报告,第一轮打击已经到达敌方位置,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二点七三……”

不可思议——

这反馈让我几乎惊呼起来。百分之六十二,隔着将近一个光时的距离,炮弹按照近乎固定的轨迹飞行了四十多分钟,居然还有这么高的命中率?一般来说,在这个距离下,命中率能够超过百分之三十就已经实属不易。而现在的数字甚至超过了我们在演习时半个光时以内的最佳纪录,这简直就是奇迹。

提拉尼斯人,四大堕落帝国之一,他们的电子战设备居然这么糟糕?

“……摧毁率,百分之零。”

“咦?”

不只是我,舰桥中一半以上的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千兆大炮的威力每个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基本上,命中即摧毁。即使是鄧达坎人那装备了暗物质护盾和中子态装甲并且优化到登峰造极的战列巡洋舰,也撑不住五六发千兆级武器的同时命中。

可是现在,百分之六十二的命中率,零摧毁?

我几乎怀疑是统计程序出了故障,可是二号舷窗上也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敌方的泰坦,二十五艘战列巡洋舰,一百艘护航舰,一艘不少,看上去,连一点擦伤也没有。它们正气势汹汹地朝我们驶来。

装甲达不到这种效果,什么装甲都不行。难道提拉尼斯人的护盾技术比鄧达坎人领先了两三个时代?这太荒谬了,可还能是什么原因?这就是提拉尼斯人真正的底牌吗?

“各单位注意,我们的火控数据十分理想,敌方显然拥有某种超级护盾技术,执行七号标准协议,所有常规千级动能大炮加入火力阵列,三次齐射。”

只能这样了,我咬咬牙。如果你们拥有坚若磐石的护盾,那我们就用无边无际的火力强行击碎它!

“咔!”

“噼啪……”

一阵怪声从后面传来。我扭头望去,发现左手边二层的一个走廊不知为何断电了。那个并不宽敞的走廊现在一片漆黑,我似乎还看到有紫色的细小电弧在金属墙壁上攀爬着。

怎么了?我正想问,可还没等我出声,一连串刺耳的警报声忽然在舰桥中呼嚎起来——

“警告,侦察到敌方战舰群大规模开火!”

“警告,侦测到高能量反应!”

“警告,多伦多号航空母舰承受火力打击!护盾余量百分之百。”

“警告,多伦多号航空母舰沉没!”

“警告,威尔森号航空母舰承受火力打击!护盾余量百分之百。”

“警告,威尔森号航空母舰沉没!”

“警告,火龙号战列舰沉没!”

“警告,水蟒号巡洋舰沉没!”

“警告,冰川号巡洋舰沉没!”

……

我大张着嘴,感觉一时间难以呼吸。我忘记了说话,忘记了下命令——我根本就不知道该下什么命令!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向主舷窗,不,我看向二号和三号舷窗。

是闪电!

在空旷的,连一个分子一个离子也没有的无垠太空之中,出现了大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深紫色的闪电跨过数十光分的遥远距离,从提拉尼斯人那华丽的战列巡洋舰主炮炮口一路连接到人类的第二舰队。那些闪电爆发着,跃动着,在人类航空母舰、战列舰和巡洋舰中横空跳跃。我几乎出现了幻听,那种噼啪不绝的巨响回荡在我的脑中驱之不去。那就像一场风暴,一场暴雨,而我们就是大海中飘摇的一叶扁舟。

护盾对这离奇的电弧毫无反应,装甲也抵御不了这种东西,它甚至能穿透金属的舰体杀死里面的人员——我能听见指挥链路中传来的惨叫声。它的威力太巨大了,那些破坏了二层走廊的细碎霹雳,只不过是相邻战舰上缠绕的电弧击透真空,顺势传导而来。

可怎么会?闪电怎么会出现在真空中?闪电怎么能瞬间跨越几十光分的距离?

灵能!

就像灵感迸发,这个词也如电弧一般闪现在我的脑中。我们错了,错得离谱。灵能在太空中是更加致命的武器,这场紫色的,魔鬼般的风暴就是明证。

2. 暴风雨(Part 4)

“嗤嗤……各单位注意,敌方不明武器能够穿透护盾和护甲,所有舰只关闭护盾回冲器,把全部剩余能量充入纳米修复系统,第二梯队和第……嗤嗤嗤……”

旗舰的通讯似乎受到干扰中断了,而公共频道中,那些催命的警报还在响个不停。

“警告,奥兰多号航空母舰沉没!”

“警告,猛虎号巡洋舰沉没!”

“警告,好望角号巡洋舰沉没!”

“警告,奥林匹斯号航空母舰沉没!”

……

等等,奥林匹斯号?那不是……

“长官!”监听员大吼起来,他的声音在发抖,“旗舰沉没了!”

“有逃生仓出来吗?快连接司令的个人频道!”我同样急促地喊道。

“所有……所有舰队级指挥官的联络频道,都静默了……”

“嘶……”舰桥中响起一片吸气声。

我也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消息——我们被斩首了,这怎么可能?没错,在这无休止的攻势之下,我们在不到十分钟之内损失了七艘航空母舰,可那也只占全部的十分之一,怎么偏偏所有指挥舰都被选中?而且,我们为了安全,专门没有按常规将泰坦作为旗舰,可现在泰坦根本就没有遭受任何攻击。他们……

预知?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个词,我此刻早已抛掉所有曾经的常识。灵能——神秘的灵能,无所不能的灵能。如果他们能够利用灵能制造出天文级的闪电,那有没有可能,他们利用灵能预知到了那最重要的,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的倾听着的那几艘船?

“那现在是谁在指挥舰队?战神号的李将军吗?现在谁的军衔最高?”我飞速问道。

“长官,是你。”旁边的副官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

是我?

指挥层被斩首了,那位中将军衔的李将军也阵亡了,我现在是卡农星系中军衔最高的人类。

也就是说,我,詹姆斯丹尼尔韦德,暴风雨号战舰的舰长,少将军衔,现在成了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第二舰队的最高指挥官?

我该怎么做?

这时候,那无边无际的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舷窗中的太空也恢复了黑暗,不时有一星半点的细小电弧在人类那些受损的战舰表面闪现出来。

所幸,他们这种魔鬼般的武器也是需要冷却的。

“报告,第二次齐射已经到达敌方位置,命中率百分之八十七点三三,摧毁率百分之零。”

“警告,侦测到敌方舰队发射导弹,预计十三分钟后进入点防御覆盖范围。”

所幸,他们这导弹不是超光速的。

这不讲道理,丝毫不讲道理!为什么命中率明明达到了八十七这史无前例的高度,却造不成一点伤害?什么护盾能有这种效果?

开战以来一直伴随我的头痛和眩晕似乎更强烈了。我闭上眼睛深深起了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再次睁开眼睛:“副舰长,参谋长,给出你们的建议。”

副舰长并没有说话。而坐的更远的参谋长在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长官,我们面对他们的武器毫无办法,我建议我们立即紧急跃迁。”

我早已猜到这答复:“在指挥链路发送信息,权限识别等级是舰——第二舰队总指挥官,詹姆斯韦德。所有单位人员做好紧急跃迁准备,跳跃将在五分钟后进行。”

技术人员快速设定好了程序。我走向总控制台,张开手掌伸向紧急跃迁协约的生物锁识别器。那扫描用的红光显得如此晃眼。

只要我按下了手掌,五分钟后,我们就将离开这个夺走了无数性命的灾难星系,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于亚空间中漂流半年,然后回到罗斯17星系的擎天要塞。

在那之后,我这个新上任的第二舰队总指挥就会立即卸任,创造一个史上任期最短舰队司令的记录,至于我接下来的命运恐怕要看我的律师的水平。

这恐怕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个人的生死暂且不说,击败了第二舰队后,提拉尼斯人必然不会就此罢手,他们会一路向罗斯17进军。那时候,我们该如何阻挡他们?

对啊,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不,不能就这么逃走,我们的背后就是纽泰拉!哪怕我会死,第二舰队必须在这里找到对抗提拉尼斯的方法。

可是如何找?他们的护盾无坚不摧。

“报告,第三十七自动舰载机编队成功于两光分外拦截来袭导弹,现正前往下一目标。”

导弹!对了,导弹!

护盾技术的基础是对能量场的快速调频。对于能量武器,护盾发生器可以通过设定针对性频率来进行有效的防御;对于动能武器,也能够通过偏折与高度聚焦来勉强抵挡;可对于导弹和轰炸机这种自身具备动力,贴近舰船后大范围爆破的武器,护盾毫无用武之地。不管提拉尼斯人的护盾有多么牢固,他们一定也逃不过这一铁律。

他们的拦截技术很先进,我们之前发射的导弹和出动的舰载机甚至难以抵近到两光分以内,但我有一个办法。

我一把将手抽离那近在咫尺的扫描仪,用力摇头甩掉那恼人的眩晕感:“取消紧急跃迁程序。命令舰队,所有航空母舰的指挥人员撤出舰船,仅留智能人船员进行操作。他们的任务——关闭护盾,将所有能量充入加力燃烧室,全速驶向提拉尼斯舰队。所有鱼雷护卫艇和导弹巡洋舰以航空母舰为掩护,在抵近至一光分后发射导弹。”

所有人都很惊讶——他们必然会。我这道命令相当于是牺牲了第二舰队主力的航空母舰来给护卫舰和巡洋舰做掩护,这颠倒黑白的命令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荒谬无比的。但他们选择执行命令,长年累月的共事让他们选择信任我这个舰长,现在的舰队总指挥。

“长官,东京号的山下舰长请求通讯连接。”

“长官,地狱战车号的杰森舰长请求通讯连接。”

“长官,诺亚方舟号的阿历克谢舰长请求通讯连接。”

……

我知道的,我知道会有这种情况。没有哪一个舰长愿意牺牲掉自己的战舰,尤其是牺牲掉自己的航空母舰来掩护廉价的护卫舰。

“拒绝所有通讯请求,用舰队总指挥的权限向舰内安全部队和所有智能人船员直接下令,抗命者军法处置!”

你疯了吗?

那些舰长一定会这么说,我猜得到他们此刻狰狞的表情。

我疯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如果我们尚对提拉尼斯存有一丝胜算,那一丝机会就在此刻,而我也会将我的疯狂进行到底。

“向天威号下令,命令等同于航空母舰!”

“长官!”这次连参谋长也开始质疑我的决策,“您应该知道,一艘泰坦的造价等同整个联合体五年的生产总值!”

其他的智囊团成员也开始躁动,只有一旁的扎克副官还保持着忠诚的沉默。

“那现在就是回本的时候,下令!”

命令被下达了。很快,第三舷窗中,所有航空母舰代表护盾的蓝色光晕都熄灭了,而它们的主推进器喷吐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光。

2. 暴风雨(Part 5)

不多久,提拉尼斯舰队中又出现了那些可怖的电光。我不清楚他们能否预知到我的战术,但他们显然清楚抵近的航空母舰和后面的小型战舰群带给他们的威胁。航空母舰被击中了,船舷外的灯光明暗不定,推进器也接连爆炸,巨大的火光与紫色的电弧此起彼伏。

我紧咬着牙齿:“第三梯队所有战列舰,全部武器锁定目标编号12的战列巡洋舰,一次齐射。”

我们现在与提拉尼斯的舰队已经如此之近,双方已经形成了相互环绕的稳定轨道,在这个距离下,炮弹几分钟便可抵达目的地。

“报告,打击已经到达敌方位置,命中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摧毁率百分之零。”

见鬼,这怎么可能!二十多台千兆大炮,无数常规动能大炮,竟然无法击毁一艘,就一艘普通的战列巡洋舰?

“长官!”正当我咬牙切齿之时,观测员传来报告,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他的语气竟然激动无比,“长官,对面出现战损了!”

“什么!?”我几乎怀疑起我的耳朵。

我立刻冲到了第二舷窗前——我没有听错。屏幕中,一艘敌舰被击毁了。那不是我们集火的那艘战列巡洋舰,而是一艘小型的护航舰。那裂开的残骸冒着火光,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如同了无生气的小行星一般绕着原有轨道运动。

“把击毁的录像调到主舷窗上,立刻!”

我看清了,击毁那艘战舰的不是我们后方的大炮,而是一艘航空母舰——用它那威力小得可怜的,象征性的高斯线圈炮。

刹那间,仿佛是一点火星点燃了我腐朽的思维,所有的线索都接上了——那从开战以来伴随到现在的眩晕感,那没起到任何作用的‘速子场干扰器’,那不合逻辑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命中率……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命令所有单位,重新校核火控系统,禁止任何人为干涉,完全使用舰载计算机和智能人船员进行火控。准备完成后,目标对准敌方泰坦,齐射。”

下达这道命令后,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口中默念着过去的每一秒。

“报告,打击已经到达敌方位置,命中率百分之四十二点七一,摧毁率百分之百。”

舰桥中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还有人唱起了纽泰伦的国歌。

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雪茄状的巨舰被击中了。在第二舷窗根据战场信号模拟的图像中,它的“无敌护盾”只坚持了不足十秒,它表面那华丽琐碎的装饰层层裂开。它的速子集束射线炮口爆出一团湛蓝的火光,随后整个黯淡下去,加入了太空垃圾的队列。在这艘泰坦被摧毁后,那恼人的眩晕感消失了,火控员大声感慨着之前的数据愚不可及。

我的判断一点不错,那所谓的“速子场干扰器”干扰的根本就不是火控设备,而是我们的大脑。提拉尼斯帝国的灵能者用他们强大的精神玩弄了我们的思想,让我们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并对显而易见的逻辑矛盾无动于衷。

我下达了又一道命令:“全体单位注意,回归正常战斗阵型,舰载机全部出动,天威号将所有盈余能量充入纳米云修复系统,第三梯队在充能完毕后自由选择目标,三次齐射。”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回到个人起居室中,准备稍作休息。

我们胜利了。失去了泰坦上的神秘设备,提拉尼斯舰队在数量上的劣势立刻显现了出来,即便是他们那可怕的灵能电弧武器也没办法扭转败局。在战损超过百分之三十后,他们通过紧急跃迁逃离了战场。

这意味着,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正式坐稳了卡农及周边星系的所有权。更重要的是,我们摸清了提拉尼斯人的作战方式,在可能的后续冲突中将占有巨大优势。

提拉尼斯舰队撤退之后,其他战舰舰长纷纷向我发来慰问和祝贺,而我则毫不谦虚地接受了他们的赞美。我很清楚,第二舰队司令的身份,我已经坐实了,而我之后的道路亦是一片坦途。

当然,此时此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作战让我心力交猝。

我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可还没等我碰着第二个扣子,舰队内务链路突然传来了一道通讯请求。对方是个与我没什么私交,但也身担要职的人——舰内安全部队的指挥官麦克罗杰斯。

“长官,南极号上的犯人突然有了异常的表现。如果您的时间允许的话,希望您能审核我们的审讯安排。”

哦?南极号上的犯人,很值得一见,他要不提我几乎忘了这件事。

我告诉麦克:“不用审核了,我亲自过去看看。”

南极号航空母舰上关押着一个特殊的犯人——一个提拉尼斯人。数日之前,谷弗人的特使库达塔格到来时,三方曾进行过一次短暂的调解会谈,这个名叫黑耀之爪的提拉尼斯人自然就是其国家的代表。会谈的结果,大家都已经知道。而有趣的是,黑耀之爪在会议进程中袭击了另外双方的公务人员,失败后被安全部队逮捕,随后便被我们暂时关押在南极号中。

当我回到舰桥时,麦克已经等候在那里,身边还有另外三个安全部队的士兵随行。他们背上背着标志性的黑色武器。那是震荡脉冲步枪,可以在不破坏环境的情况下对人员造成有效的杀伤,极其适合在舰船或空间站内部使用。当然,如果入侵部队包含机器人这样的非生物部队,震荡脉冲步枪能起到的作用就十分有限了,所以他们也会配备常规的霰弹枪和高斯步枪。

我当场就提议出发,可麦克却阻止道:“请稍等一下,安保人员还没有到。”

安保人员还没到?那你们几个是什么?

等等,莫非他说的是“那些人”?

“据我了解,那个囚犯已被全身束缚,而我们仍然需要这么严密的安全措施?”我不由得问道。灵能者的厉害,我算是领教过一次了,所以我现在急于了解全部细节。

“是的,而且我想您最好看看这个,长官。”他递给我一个电子屏幕。

那是当初三方会谈时会议录像的一段剪辑。这个会议厅我也有所了解,它位于光耀星系临时修建的空间站中。由于人类和提拉尼斯的争议尚没有定论,所以该星系在理论上不属于任何一方。

视频中三方人员围绕一张圆桌而坐,各自的种族特征产生了戏剧性的对比。

谷弗人参与会谈的两个代表看上去就像是两株盘根错节的小树。当然,若是仔细分辨,他们的身体结构还是很有规律的——四条腿由躯干下的两根主枝分岔而生,肩膀的位置生有两对副肢和一对主肢,头顶和背后长满了叶片。植物类高等智慧生命在银河系中并不常见。有理论认为,这类种族有更大概率是和平主义者,因为他们是自养生物,不存在捕食本能。谷弗人,至少在名义上,算是证实了这一观点。

人类的代表是现在已经不幸阵亡的前外交官阿卜杜尔。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安全人员,一男一女,身穿朴素的正装,但我能猜到他们并不简单。

虽然不似谷弗人怪异,但提拉尼斯人的长相更加难以概括。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类大致相同,两只胳膊,两条腿。他们的皮肤是在爬行类生物中常见的厚角质层,可他们身上许多部位却覆盖着绒毛,头顶更是长有几根造型夸张的羽毛。这种非典型的外观让生物分类学家们很是苦恼。忽略掉一部分特征的话,他们倒有点近似地球——人类这个物种起源的星球——生态圈早期的恐龙类生物。

在这场会谈中,只出现了一个提拉尼斯人,坐在圆桌的另一端。

2. 暴风雨(Part 6)

这段视频显然剪去了不重要的内容从而直入主题。播放开始后不到一分钟,那个提拉尼斯人代表就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举动——他猛地站起来,眼中冒出紫色的亮光,接着双手一挥,竟然凭空放出了大量的电弧。那就像是他们战舰主炮的迷你版本,紫色的闪电从他的全身上下冒出,瞬间就布满了整个房间。

那两个穿正装的安全人员反应极其敏捷,在提拉尼斯人的动作刚有征兆,他们就一把将阿卜杜尔外交官拉到身后,同时冲上去试图制止对手。

闪电出现的速度更是飞快,它们在接触到谷弗人时被一层防护罩挡了下来,可人类安保人员必备的随身护盾却没有反应。两人用身体护住后面的外交官,他们一瞬间就被闪电击透,一阵青烟升了起来,破碎的衣服下显露出一半焦黑一半猩红的血肉。可他们像是丝毫没有感到疼痛似的,动作仅稍微一滞便继续向前。他们全身上下的伤痕都在蠕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我果然没猜错,这两个人都是基因特工,完全由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非人战士。有资格接受这种改造的战士千万中取一,所以整支舰队上也没几个这样的基因特工。

提拉尼斯人在放出闪电过后,双手向前一推,一道看不见的庞大力量将那女性特工当场抛了出去,而那男性特工则一把抓住桌子外沿——金属的桌面被他抓出了一个凹槽。

尽管基因特工的身体素质如超人般强大,他的体重却仍只略大于一个强壮的普通人类,在那不可见的未知力量下,他只能头下脚上地停滞在空中,就像被飓风吹起的气球。

可下一刻,他空着的右手拽下一只抽屉全力向后抛出,那抽屉在飞出的瞬间如同出膛的炮弹般造成了一小团气爆。于此同时,特工左手用力,借着反冲将自己拉向前去,一拳将提拉尼斯人击倒在地!

提拉尼斯人并没有丧命在这一拳下——一层紫色的护盾消弱了拳头的威力。他倒地的同时,一把虚无缥缈的能量短剑凭空出现在他的右手上,在特工还来不及调整姿态时便顺势挥出——

手起刀落,鲜血从断裂的颈动脉中喷涌而出,即便是基因工程创造出来的怪物也没法在被切开脖子的情况下幸存。

这时候,一道扭曲的波动划过空气击中了提拉尼斯人。那紫色护盾一闪即溃,他立刻向一旁打滚翻开,可同样的波动又接连出现——安全部队终于破门而入。由于对手庞大的数量,以及击晕功率的震荡脉冲步枪连续袭击,提拉尼斯人总算失去了反抗……

视频播放完了,我心有戚戚,再一次对灵能者的厉害有了新的体会。

安全部队的效率名不虚传,我们很快就完成了准备工作,乘坐穿梭机来到了南极号航母中的监禁室。我也亲眼看到了那个提拉尼斯人。

他现在的状态完全看不出他在视频中的大发神威。他那会发光的眼睛现在只闪烁着暗黄色的微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头顶那些羽毛都被剪掉了,脑袋上被粗暴的插着几只粗大的金属探针。

这些能够抑制灵能的设备是谷弗人提供的,他们显然也不会对自己遭受的刺杀感到开心。

与其糟糕的身体状况相反,提拉尼斯人仍然狂妄地直视着我说话:“哦,休曼人的领袖,你们做完给自己指挥官的追悼了吗?”

我忍住怒火对他说道:“听说你从刚刚开始就有说不完的话,怎么现在你反而不想说了吗?”

“我对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只要知道这个——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我可不这么看,或许你还不清楚,我们刚刚击败了你们的舰队。”

“不重要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炫耀的话,我洗耳恭听。”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圣灵将惩罚你们,提拉尼斯不会饶过你们,还有更多的惩罚等着你们。看吧,看吧,我会在圣灵的见证下看着你们灭亡……”

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完全不在理会我们的提问。

“……你们的灾难要来了,那是虚空的灾难,你们逃不掉的,哈哈哈哈……”

不可理喻。

不过无所谓,本来我的主要目的就不是问出什么情报。

我等他笑累了,然后对他说:“听着,虽然你应该已经印象很深了,可还是让我来重复一遍,我们炸毁墙中花园,我们消灭你们的舰队,我们把你关在这里,这些都只是战略的一部分,不是私人恩怨。”

说完,我走上前半步,和他脸对脸对视,然后我突然右手握拳猛地向他脸上挥去!我这一拳甚至用上了专业的发力手法,拳头与颌骨碰撞的响声让我心情大悦,他那比起鸟类或者恐龙更像节肢动物的钳子口器被砸的歪向一边。

“这个,才是私人恩怨。”

走出监禁室后,一个随行人员满脸忧愁地问我:“长官,虽说有所准备,但这些灵能者的能力之古怪还是大大出乎了我们的预料,不知道国内现在有想出什么新对策吗?”

“实际上,上层在这之前就做了相关的准备。我们已经和法玲联席议会达成了协议,他们的特使这个月就到。”

“哦?法玲人?那些小姑娘要来了?”麦克带着好奇的语气问道。

“小姑娘?你在开玩笑吧?随便找一个法玲人,哪一个年龄不是你的三倍有余?”一个棕色头发的小伙子突然插嘴道。

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们俩说的都没错。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除去一些细节之外,法玲人这个物种的外观和人类十分相似,而且他们的长相意外地符合大多数人类的审美观,不论男女,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二十岁左右的人类少女。另一方面,法玲人是长寿种族,而且他们人人具有灵能天赋,所以在那欺骗性的外表之下,他们的实际年龄往往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不过,这人是谁来着?

“呃,那个谁,你不是安全部队的人吧?”

“哦抱歉将军,我叫维克多,维克多休。我是随舰科学家,从旗舰上逃生下来的。”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

“维克多休博士?《灵能理论》的作者?”

“第二作者,将军。”他回答地不卑不亢。

“呵,我们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啊。”我惊喜道,“那行,等法玲人的特使来了,就由你去会面。”

“我很荣幸。”

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好了,这下俘虏的事情也勉强算是告一段落了,我想我总算可以去休息一……”

“长官,紧急情况。”我的哈欠还没打完,指挥链路中的消息就打断了我。

我想,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那消息来自监听部门,在大致阅览过后,我之前稍微放松的心情再一次沉了下去——亚空间回声的源头已被确认抵达银河系,在第二悬臂的末端,出现了规模超过任何一个国家海军力量的异形舰队,并且还有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地抵达。那些战舰看起来是有机的——我不是很明白这个描述的意思,是指像我们淘汰了的自愈船体结构那样吗?

“情况有多糟?”我问道。

“与河外舰队直接发生冲突的菲利安王国遭受了沉重打击,他们的主力舰队已经全灭。现在菲利安王国正在请求魅斯邦联国的庇护。”

“有尝试与河外舰队建立联系吗?他们总不会和之前第四旋臂的入侵者一样疯狂吧?”

“恐怕更糟,监听部门通过哨兵阵列发送的通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我们倒是接收到了一条公共广播的信息,而且转译后还是罕见的音频信息,不过翻译器完全无法解析那些声音的含义。”

我播放了转发过来的信息,感觉……很糟糕。那是一些毫无逻辑的古怪声音,完全不似有理性的思维在其背后主导,让我联想到了滴水的洞穴和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不论那是什么,它们一定是异类的,混乱的,与银河系中的智慧生物截然不同的东西。

在那些杂乱的音调中,我只分辨出了很短一段有意义的声音。那种短促的出气声几乎是所有智慧物种通用的语言。通常而言,那种声音代表着友善的问候,可从这些怪物口中发出的,那种尖锐可怖的声音,只有可能是魔鬼的问候。我不会错的,它们的嘲讽和恶意是那么的明显——

“哈咔咔,哈咔咔……”

暴风雨到来了。

3. 圣灵的消逝(Part 2)

冰冷的白色灯光自头顶照亮这个狭小房间,周围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色金属。我的四肢被一件不知是什么材料制造的结实衣服禁锢起来,几道合金钢锁使得我一丝也动弹不得。我的头很痛,精神也很难集中。我知道,那是精神抑制器捣的鬼。

该死的休曼人!

看起来我又做梦了。在这个被禁闭的环境,我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昏睡,圣堂战士的意志也抵不过这样一尘不变的枯燥环境。而更主要的,是那个加强功率的精神抑制器,它让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先祖的记忆总是不受控制地在睡梦中涌来。

该死的谷弗人!

我的脸颊有点酸涩,不知何时流下眼泪还没有完全挥发。

都过去了,我在心中默念道。

不论是荣耀还是耻辱,那远古的历史都已然只属于回忆。如果不是能够遗传记忆的提拉尼斯人,我很怀疑其他延续至今的种族是否仍记得如此久远的过去。先祖们曾觊觎不已的几个堕落帝国已然从银河中彻底消失,而我们自己却被如今的年轻种族以同一名词相称。

提拉尼斯神圣帝国的最后一位神皇,被虚境的邪神欺骗,立下了罪恶的契约。我们从邪神那里换取了无边的荣耀,而代价,是我们的一切。最后的神皇用他自己的灵魂——连同数百万亿其他提拉尼斯人的灵魂——付清了那个代价,他永远被埋葬在我们曾经的母星之上。

那颗被后人以叛教之名所铭记的,被虚境迷雾所笼罩的行星,现在仍处于提拉尼斯的星域附近——已经衰落到只剩最后几个星系的可怜星域。

那时候,整个提拉尼斯帝国的所有子民,都在一夜间死去,化作没有意识的怨灵,强大的神圣帝国也就此宣告覆灭。整个帝国之中,唯有一人看破了神皇的短视——伟大的先知铃兰之羽带领着一小队放逐者在天空神庙星球上布置了最后的据点。我们,自然而然,全都是那批人的后裔。

后来,人们重建了星空王座,就在天空神庙所处的那个星系。可人们都知道,同样的名字所指代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现在,帝国的领袖也早已不是神皇,而是继承了铃兰之羽之信念的大先知。

我们会记住自己的错误,它将永远徘徊在新的王座边警示着我们。那个错误的后果太过严重,以至于没有人敢于遗忘它。

现如今,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提拉尼斯帝国正再一次面对新的危机。年轻的帝国开始变得傲慢且不安,两个与我们同样古老的帝国正着眼于恢复他们曾经的地位。休曼人——或者严格来说,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休曼人——肆无忌惮地挑衅帝国的底线,他们竟摧毁了神圣的墙中花园!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而我们必须教会他们。圣战已经打响。

虚伪的谷弗人同样不可信任。即便他们满口河系和平,可就像当年的第一联盟,他们仍然有着无底洞一般的扩张欲望,并且会找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去干涉那些不服从他们“调配”的国家。

但不论休曼人还是谷弗人,都不是当前最严重的威胁。

我勉强低头看着身前那三道束缚服的锁扣,强忍住痛楚集中我全部的精力——

不行,圣灵没有给我一丝回应。我能感受到这舱室内的空气,我能透过金属的墙壁看到后面的机械和更后面路过的休曼人,我甚至能超越我的身体,感受外面那以光年计量的无尽虚空——可这一切都不随我的意志而动。我感受不到一丝圣灵的反馈,哪怕只是想让这室内污浊的空气变得清新一点也做不到,更别说打开那三道沉重的机械锁。

我最初的任务失败了,所以才落得这种下场。

按照长老会的规划,我本应潜伏在休曼人的舰队中收集情报,并暗中影响他们的人员。然而,休曼人的无礼彻底激怒了我,我当场便按捺不住向他们发动了攻击。这与我的任务并不矛盾,我只要控制住了那个参与会谈的休曼人高层,挖出他脑子里的东西,休曼人在我们面前就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可我没想到,我败了。

我,提拉尼斯长老会中最有名望的勇士之一,锤炼了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圣堂战士,竟然在地面战中被击败了。

这真是奇耻大辱!

诚然,直接击败我的是无耻的人海战术,可最重要的因素,却是那两个力量强得超乎想象的凡人。尤其是那个男性特工,当他不可思议地迎着念力场冲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

这些休曼人,他们一定是用了不洁的基因工程。他们对圣灵赐予他们的躯体从来没有应有的敬畏。那两个怪胎的思想所散发出来的光泽晦暗且混乱,完全无法与自然生命纯洁的心灵之光相提并论。

我恐怕很难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了,只能等待长老会派出比我更加精锐的战士前来营救我——很没有颜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虚境中产生了什么足够影响到整个河系的涟漪。

由灵能构筑而成的虚境与这个物质世界中的银河系息息相关。如果某种事件造成了足够大的灵能震荡,那么沿着虚境传递的灵能涟漪便会直接影响到物质世界,每个足够强大的灵能者都会察觉到这种变化。要是我能赶上这样一次变动,并且将我自己的精神与之同调的话,我就不会再受到这该诅咒的精神抑制器的限制。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3. 圣灵的消逝(Part 3)

我之所以急于逃脱,是因为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了星系的边缘。某种强大的生命体来到了这个河系——这错不了,河外来客是某种生命体。即使我远在这第一旋臂的中部,并且被精神抑制器禁锢了力量,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些生物所散发的空前庞大的生命光辉,还有它们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进食的欲望。

休曼人大概才刚刚得知这件事,并且他们显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他们还沉浸在战胜我们一小支舰队——侥幸——的沾沾自喜之中。

我不屑于警告休曼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忽视实质的威胁。我有必要尽快赶回星空王座,了解更多情报和长老会的反应。如果我们能够控制住那些看起来思维混乱的生物,或者至少,能够影响那些生物的话……

这时候,似乎有一股清凉的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顿时感到思绪清醒了不少。

风?这密闭的舱室里,哪来的风?

我仔细感受着——那清凉的感觉并不是来自物质世界,而是直接来自我的脑海之中。

我闭上眼睛,跟随着这道微弱如游丝般的精神线索,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在往上升。我突破了金属的船体,突破了看似空旷实则吵闹的虚空,进入了一个充满了深紫色薄雾的幻境。那不是虚境,而是介于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某个地方。一道道海浪般的涟漪顺着薄雾传导,我的精神也与之融为一体……

圣灵听到了我的祈祷!

我注视着那波浪的源头,我看到,那是在银河系第二旋臂的末端。在那里,有无数个灵魂正欢呼着、雀跃着,那是因为他们的虔诚得到了回应,他们的灵魂升入了更高一层的境界。

阿拉丽人,这个颇有天赋的民族已经觉醒了全部的灵能潜力,我能感受到虚境之海正因他们的跃升而律动。

我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的文明尚如此年轻,可他们已然展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睿智。年轻种族领悟了灵能之道,这在银河系中是一件非常稀有的事情。每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都会为那个文明送去真挚的祝福。当然,有一个种族例外——那些该诅咒的亵渎者……

“咔!”

一声脆响,那三道锁扣已然同时打开。我当场撕开了束缚服,取下我头上的精神抑制器,同时小心翼翼地利用灵能恢复伤势。

正外面的走廊中有六个士兵分布在不同的位置,其他休曼人肯定也很快会知道我逃脱的消息,我必须尽快转移。我需要找到一个安全封闭的地方。在移动的战舰上进行空间跳跃实属不易,我必须足够专注,并且花上不短的时间来定位,才能跳跃到一个星系之外的友方领空。

当我路过一面平滑如镜的墙壁时,我格外注意了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他们果然剪掉了我的翎羽。

如我所说,奇耻大辱。

我走出禁闭室,随手击出一记电弧击毁了摄像头,储物柜内我的黑金色长袍自行飞出来围绕在我的身上。

走出第二道门,外面的两个士兵吃惊地瞪大眼睛盯着我,仿佛不敢相信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情。我双手伸出,在空气中凭空一抓,那两个士兵当场捂住脖子,痛苦地满地打滚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不到三十秒钟就双双毙命。

接着我飞快地奔跑起来,念力的加持让我如以太般轻盈。整艘战舰的结构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用了半秒钟便选定自己的目标和路线。我双手制造出两把灵能光刃,一路上连续杀死了七个士兵或者是其他休曼船员——在他们来不及反应之前。同时,我不断变换着方位,避开所有监控——有了灵能的指引,那些东西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探照灯一样显眼。

七分钟后,我来到了一间无用的贮藏室。随着我的心思一动,两道沉重的液压合金门降下来,同时被我破坏了锁芯。

我花了一小会功夫用来喘气和恢复体力,随后便准备开始正题。

我闭上眼睛,集中神志。我的思维跨越了星系的束缚,我看到了塔斯卡星轨道上空那装饰着诸圣雕塑的提拉尼斯恒星要塞,但这还不够。

预知是圣灵赐予灵能者最大的礼物。只要足够专注,普通的灵能者即可模糊感受到河系边境的灵能涨落,强大的灵能者甚至有能力瞥见数万光年以外的大致情境。可如果想进行跳跃,我们需要掌握的信息远不止这些。

三光年,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水平。所幸,塔斯卡星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我用尽全力感知着:恒星的磁场,行星的方位,零点真空能的每一次起落,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否则就会迷失在亚空间的风暴之中。这是对信仰和决心的终极挑战。

终于,当所有时机都恰到好处,我张开双臂,迎接在我面前打开的空间之门——

天亮了,我看见薄雾,晨光,还有星星——漫天的星星。

我仿佛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我感到自己已苍苍老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空间站中吃着最后的晚餐,我回过头,余光越过肩膀,瞥见年轻岁月的自己就站在身后;可我又好似才刚刚出生,身上沾着没有清洗干净的蛋壳,漂浮过一艘无人问津的远航飞船,正大张双眼注视这宇宙。

无数光与影掠过我的视野,群星与苍穹改变了色彩。我隐隐听见亿万人在痛苦地哭嚎,看见恒星在天文级的爆发中毁灭。我经过世界尽头的道标,整个宇宙的图景都在我面前铺开。十一个维度坍缩成一点,接着又如分形树一般延展成没有边界的万花镜。线条,图形,以及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几何体,它们转生即逝,仅一瞬便跨越永恒。那景象是如此的伟大,让我在恍惚间生出一种自己全无立足之处的恐慌……

那都是幻觉,都是魔鬼的诱惑,我需要坚定自己的心神。

智慧生物没办法在亚空间保持清醒的意识,而如果有人有幸或者不幸保留了一丝神志的话,他就会亲眼目睹这些朦胧中的光怪陆离。这景象足以使最坚强的苦修者丧失心智,所以即便是被祝福的提拉尼斯人,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仅凭肉身就跨越亚空间的风暴。

但我不属于弱者的一员。我拥有足以和零号元素匹敌的意志力,还有与众圣人比肩的坚定信仰。上百年的锤炼磨砺了我,每个清晨和夜晚的祈祷鼓动着我。即便虚空中将阻拦我的是巨浪滔天的汪洋,是电闪雷鸣的风暴,我也不会对此抱半点犹疑。我深信不疑,圣灵会指引我抵达远方彼岸,每一次跳跃都不例外。

又一个虚影出现在扭曲的空间中。那也是幻觉吧,可似乎太真实了点。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人形虚影,两只胳膊,两条腿,还隐隐有女性休曼人那种长且柔软的头发,明亮的蓝白色光线在它的身上游走……

忽然间,像是有一把重锤猛击了我的脑袋,那些光影与迷宫纷纷碎裂开来。仿佛从一场避世百年的大梦中醒来,所有混乱的景物都消失不再,我也再次感受到了地面的坚实。我伸出手肘支撑住上半身以免后脑着地。

我成功了吗?可是有点不太对劲。我将自己的思维扩散出去——

不,我没有完成跳跃。我还在休曼人的船上,还在那密闭的贮藏室中,钢铁如裂谷峭壁般围堵住各个角落。

而且,我忽然注意到,我面前三四米的位置似乎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休曼人?

不是。随着我视线的进一步集中,我看清了那个生物的外观:纤瘦的体型,平坦的前胸,银色的头发,还有带尖角的耳朵——那是一个法玲人。

3. 圣灵的消逝(Part 4)

法玲人,异教徒,亵渎者!

一股怒火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把一切不重要的外物都抛之脑后。我当场翻身跃起,右手凝聚出一把灵能战刃,左手则四指平摊全力释放出致命水准的电弧!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亲眼见到法玲人——容我改口,第一次将亲手杀死法玲人!

法玲人挡住了我的第一波袭击。

她身着银白色的轻薄铠甲,淡蓝色的流光在铠甲的一些缝隙间游走,而她的手中则拿着一支细长的圆柱形金属设备,那设备的顶端延伸出了一道淡蓝色的光刃。她挥动那光刃,同时一层护盾被激发出来,所有的电弧都被拦截下来。

蓝色的?

这很奇怪。灵能的使用往往会伴随着频率很高的电磁辐射,这就意味着在肉眼看来,与灵能相关的力量通常呈现出深紫色。

灵能极不稳定,一般的灵能者只能将其以不可见的、难以控制的念力形式释放出来以影响物质世界。更强大的灵能者可以利用灵能制造出闪电或者等离子体,也就是球状闪电。只有受过最精深训练的战士——比如我——才能凭空凝聚出我右手此刻持有的那把虚无缥缈的紫色战刃。

可这蓝色的灵能是怎么回事?那道光刃明显是由灵能构成,可它的外观犹如实质,完全不像是灵能造物,反倒像是一段被截取下来“冻结”在空气中的激光束。

不管了,反正只是投机取巧用死气沉沉的机械设备制造出的灵能武器。机械设备是愚者的手段,而试图利用这些设备驾驭灵能更是对圣灵的亵渎,他们终将被全数消灭。这个法玲人的灵能并不算弱,但比我这个千锤百炼的圣堂战士还是差远了——我感觉的出来。

我转瞬间就冲到了她的面前,右手的刀刃早已顺势挥出——

“啪——”

她执剑格挡住我的进攻,意料之中。唯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力量出奇地大,和她瘦弱的体型形成了骇人的反差。我不知道那是她本身的力量还是那身铠甲的功劳,但不论如何,如果她全力挥剑向我砍来的话,我恐怕很难格挡得住。

那么,我就需要用连绵不绝的攻势来取胜。

另一把灵能刃在我的左手中形成,我当即朝她的腹部砍去。她果然立刻放弃了角力,向后退了一步闪避,而我则趁势欺身而上,双手的战刃轮流出击。在我如疾风般迅捷的刺击下,她只能不断地一遍后退闪避一遍格挡,那把蓝色的光剑被她挥舞得像是杂耍艺人手中的长棍。

灵能者的近身对决,比拼的是全方位的技艺——身体素质,对灵能的掌控,快速预知对手接下来最有可能的行动,还有最重要的,战斗经验和在无数实战中习得的本能反应。这之中,除了粗暴的身体素质,我每一项都在她之上。我看得出来,她在我的进攻之下最多再支撑两分钟。

一阵金属被炸开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密集的脚步声。

见鬼,我太过专注,不经意间有老鼠摸了进来。不过还好,没有那种怪物般的基因改造人。单凭普通士兵可不是我的对手,上次要不是那个怪物的一拳,常规的震荡步枪可没那么容易击破我的护盾。

一小队士兵冲了进来,我随手将左手的灵能刃向他们丢去,刀刃在脱手之后立刻变成数块灼热的等离子能量团,当场就杀死了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士兵。后面的士兵开枪了,我左手四指分开制造出一小块加强的灵能护盾,精准地挡住袭来的脉冲。

趁着我的注意力被分散,法玲人也挥剑袭来。我稍一侧身,用一个取巧的角度划开了她的挥砍,避免进入硬碰硬的角力。就算有这些士兵的干扰,我也来得及击败她并全身而退。

可这时候,我心底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个法玲人不仅没有后退准备挥出下一剑——以长剑面对短刃时这可是常识——反而前进半步,与我面对面只留不到三分之一米的距离。接着,我感觉到了一股精神冲击袭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屑。灵能者间,除非差距极大,否则精神冲击根本没法奏效,更别说这个法玲人的灵能比我要弱上不少。但转瞬之间,我就发现了情势的异常。

她用于攻击的灵能仅相当于我用于抵御的力量的七成不到,可那力量却高度集中,就好像激光与阳光的差别一般。在我来不及反应以调动全力防御之前,她就已经以点破面,彻底撕开了我的精神屏障,我的意识瞬间恍惚起来。

她一剑劈开我手中的武器,然后一脚将我踢倒在地。那些休曼人士兵又开火了,我集中不起注意力,没有灵能补充的护盾根本撑不了几秒。

这一刻的情境真是充满讽刺的似曾相识。

直到此时,我才有心思思考一些之前被我忽略的异象。这个法玲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何没能跨离休曼人的战舰?我在跳跃时的空间裂缝中看到的虚影到底是什么?我回想着那个人形的虚影,以及其间流淌的蓝光,我又看到眼前穿着战甲的法玲人……

难道,我看到的虚影就是这个法玲人?她在我跳跃时把我从空间的裂隙中踢了出来?

这不可能!

生物在亚空间中没办法保持意识清醒,即便是我所知道的最强大的灵能者,也仅能勉强撑起一丝神志来保障自己不会迷失。

可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这个法玲人,她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亚空间中追寻到我的方位,把我逐回原处,并竟一路追踪到这里来?

我绝望地睁着双眼,法玲人战甲上的流光在我眼前跳动,恍惚之间,我忽然参透了!

我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是机器——机器充当了引导她的信标,机器与她同在,机器是她的力量之源。我看见,灵能从法玲人的心灵之光中涌出,然后被某种未知手法导入她体内那亵渎的电子植入物。纯正的灵能被凝聚,被转化,它的逸散变缓慢了,因此辐射出的光谱频率也降低了,深紫色的光辉变成了蓝色……

圣灵啊,您为何要将圣洁的灵能赐予这些亵渎者,这些邪恶的义体人?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利用灵能的方法竟比我们苦苦修炼和虔诚祈祷的成果还要高效百倍……

我感到脉冲击打在我身上,我再次体会到那种从上十米高空摔下来的感觉,全身的内脏都好像扭到了一起,我的意识愈发模糊了。

圣灵啊,您抛弃我们了吗?圣灵……真的…存在吗……

4. 精灵(Part 1)

四、精灵

“新的一天,新的科学突破。”

——维克多休,求索号科研船船长,纽泰伦经济联合体。

塞拉弥星历16724年5月,公元2413年8月

又是一天,又是百无聊赖的中午。

躺在卧舱里的一把转椅中,并把双脚架在一张靠墙的金属桌上,我手捧一台轻薄的个人终端,随兴滑动屏幕阅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

事实证明,一个以探索为乐的科学家在军舰上的生活是十分无趣的。

原本,我的任务是指挥我心爱的求索号科研船,随着舰队的推进,对提拉尼斯帝国的星域进行考察。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纽泰伦的舰队在与提拉尼斯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中遭受了出乎预料的损失,甚至连司令本人都随旗舰一同葬身于炮火之中。

这件事想想就让我感到后怕。舰队遭受第一波损失的时候,我就正处在旗舰之中!幸好因为机缘巧合,我没有留在舰桥,而是在逃生舱隔壁的机房里处理一些数据,这才侥幸逃得一命。

当时,我隐隐感到脚下一麻,眼前的十多台显示器至少一半都突然黑屏。我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发现外面的走廊一片漆黑,仅有一些红色和绿色的应急灯还在坚守着岗位。接着警报响了起来,那是我头一回听见航空母舰遭遇沉没危机时的警报声,听起来就像一头垂死的鲸鱼在鸣叫。

后来,舰内安全部队催促我上了逃生舱。逃生艇也坏了一少半,而且即使成功逃出母舰也未必就能幸存。我清楚地记得,在逃生艇内的虚拟窗中,我看到的那死亡风暴一般的紫色闪电。在那些交织的弧光中,无数艘和我一样被弹射出来的逃生艇四分五裂,变成炽红和焦黑混杂在一起的金属团块。

我指挥科研船在星空中探险多年,见识过无数凶险的情境。我曾从中子星的引力圈中逃脱,曾经观摩过凶猛的晶体太空生物击毁贸易商船。可像那次那样,对自己的生死和下一刻的遭遇完全失去控制,却是我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在那之后,我的任务也终止了,因为我那艘停泊在旗舰悬挂舱中的科研船也连带着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当工程部队把它从战场的残骸中翻出来时,连我自己都很难认出那就是与我共处了七年之久的求索号。所幸,与我共事的船员大都幸存了下来。

维修系统优先提供给军事舰船,所以至少两个月以内,我都别想再自己驾船离开暴风雨号这艘新任旗舰了。

这些天以来,我的日常便是呆在餐厅或者卧舱里读书,偶尔去舰桥了解一下最新的情势,或者和室友随便聊点闲话——因为幸存人员的关系,旗舰上难免比较拥挤,所以我也被分配了一个室友。

但此时此刻,我却没法把心思放在我眼前的屏幕上。坦白来说,我现在有一点焦虑,因为现任的舰队总指挥韦德将军亲自交给我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法玲联席议会的特使已经抵达了我们的舰队,由于我曾经的主要研究领域是社会学——具体来说,神经元经济学,也就是俗称的心理史学——又做过与灵能相关的课题,所以我就成了替代几位阵亡的外交官与法玲特使对接的负责人。

对大多数人类而言,法玲人是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种族。在最近的几百年中,法玲联席议会从未向周边国家发起过战事,而那些国家也没有一个敢于主动入侵他们。如果说,有人要在新兴各国中挑一个仅有的代表拿去和堕落帝国上秤比较,法玲便会是不二的选择。

关于法玲人的话题中,最有趣的当属他们的相貌。宇宙总会孕育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巧合,法玲人和人类相似的外貌便是其中之一。我可以想象,当这两个分别诞生于对立两个旋臂的物种第一次会面时,双方代表会是多么惊喜。也正因为如此,尽管科技体系相差甚远,纽泰伦和法玲几百年来始终保持着友好往来的外交关系。

在流传于网络的艺术作品中,许多画家完全混淆了法玲人和人类的外貌,很多有趣的幻想故事也由此诞生。但事实上,在度过了第一眼的迷惑与讶然后,法玲人与人类的外貌区别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除开长寿和灵能带给他们的永驻青春之外,他们与人类在外观上还有三个主要的区别。

第一,不同于人类男女具有明显的外观差异,法玲人不存在这种学名叫做性别二态性的特征。也就是说,他们不论性别,从外观上看,都和妙龄少女无异——当然,这是以人类的眼光来说。

第二,人类的毛发无论深浅,终归处在从浅黄到黑色的渐变色带上,而法玲人的头发天然就是五颜六色的。他们的物种起源于以内特星系的法拉星,其表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被海洋所覆盖。法玲人能够安全摄入法拉星海水中的矿物质和重金属元素,并将这些矿质从头发中部分代谢出来。因此,他们所摄入的矿物比例和个体的代谢率差异决定了他们彼此不同的多彩发色。

第三,尽管人们一直在用人类少女打比方,但法玲人并没有人类女性那种隆起的胸部——事实上,说得专业点,他们根本连乳腺也没有。这是因为法玲人并非哺乳动物,而是卵胎生,就像有些品种的鲨鱼那样,幼体在母体体内孕育,但并不直接从母体涉取营养。

有人说,法玲人是星空中的精灵。在法玲人的星域中,那些由无数轨道栖所构成的岛链在黑色的幕布中闪闪发光。他们科技与魔法无疑,没有足够天赋的凡夫俗子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技术;他们的艺术天赋同样光彩照人,那个被誉为星河奇观的环形世界便象征着科技与艺术的完美结合。

然而,不论流行文化把法玲人说的多么天花乱坠,我对于接下来几个月将要和法玲人共事这件事,总归存有不小的顾虑。

问题的关键在于,法玲人是一个人人具有灵能力量的物种。而众所周知的事实是,灵能和神秘主义、灵修、宗教这些东西,通常是密不可分的。

4. 精灵(Part 2)

尽管法玲联席议会对外宣称的国策是科学至上,但我们也都知道,一旦和灵能扯上了关系,许多东西往往也就变质了。法玲人口中所说的科学,和我们人类所讲究的科学,究竟是不是一回事,答案也自然不言而喻。

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大问题,他们甚至会为异域文化感到激动不已,但我对此却没什么兴致。作为一个合格的科学工作者,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加理性思考和逻辑验证的盲信,不管其背后的文化有多么博大精深,对我都毫无吸引力。

我读博士的时候,我的那位副导师赫丝缇亚教授——她是个稀有的纽泰伦籍法玲人,也是我唯一认识的法玲人——就是个热忱的不得了的宗教人士。四年间,她平均每周都要给我传教两次。一开始我没经验,还和她辩论,到后来就变成了神游千里的随口应付。

我可不会被宗教洗脑。某本哲学启蒙读物里有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它是这么说的——

“任何一个种族在进入太空时,都必须抛弃掉一些幼稚的东西,比如神灵与宗教这种虚幻的事物。现实是残酷而无情的,只有坚定地追寻科学与技术,我们才能保障自己种群的续存。”

我不知道这段话最初的作者是谁,但他显然很好地概括了我所认同的价值观。

唉,想到接下来几个月,法玲的特使恐怕又会给我传教,我就一阵心烦意乱。如果是一个月前,我可能还有心情来几场精彩的辩论,但此时此刻,我早已疲于对哲学问题的探讨。

这都是因为那个提拉尼斯人囚犯。说来好笑,但我在这军舰上着实很忙。作为科学顾问,我还被要求参与对提拉尼斯人的审问——对我来说,就是没头没尾的聊天。那个叫做黑耀之爪的提拉尼斯人一提到唯物唯心的争执就激动无比,连他囚犯的身份都抛到了脑后。

三天前,我才刚刚和他进行过长达一个小时的辩论。就像每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一般,提拉尼斯人在言行中总带着一股不留痕迹的反智主义,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在他嘴里仿佛都成了毒害人间的猛兽。他那些不可证伪的迷信思想实在令人生厌,又难以用坚实的证据去攻破,比网络上那些初中学历的“大科学家”要难缠得多。

说道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值得一提。就在昨晚,黑耀之爪竟不知用什么办法逃脱了灵能抑制设备的禁锢,在南极号上大闹一场,幸好法玲人的特使及时介入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当时,那个法玲人特使竟然直接空间跳跃到了南极号船内——没有乘坐任何载具,肉身进行空间跳跃,这实在不可思议。

灵能着实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对此我毫不吝啬我的夸奖。我所讨厌的,是灵能者们那种迷信的世界观。

原本,我们打算在昨夜紧急安排会见,但特使本人表示不必太过兴师动众,所以正式会见的时间被安排到了今天下午三点——距离现在仅剩不到四个小时。

“咔嗒!”

门锁打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知道,这是我那个有点话痨的室友回来了。

“哟,维克多,你怎么在这呢?你不是要去会见特使吗?”马特不出所料地问起这件事。

“下午三点才是会面,你不是知道的吗?”我说。

“行吧,”他满不在乎地道,“反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谈谈感想。约会一个法玲人,啧啧,无数网民的梦想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是接待,公事公办好吧,你一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马特又“啧”了一声,也不接话。

马特是舰队工程部门的组员,当时就是他的队伍把我那艘求索号打捞上来的,对此我很是感激。他为人不错,就是对一些奇奇怪怪的琐事太过上心,有时候跟他聊天很适合解闷,有时候又有些烦人。

“对了,我今天早晨突然想起来件事。说来你可能都不信,上个月,有个铁皮罐头居然问我机器有没有灵魂。”果然,他安静了没几秒,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你又上网去跟纽魅斯人水贴了?我觉得你没事还是得说有,不然你得被网友骂死,纽魅斯人最忌讳别人说他们是没有灵魂的机器。”我随口回道。

“不是,你没明白。”他一把夺走我手中的屏幕,“我是说,我在下厂子的时候,一个机器人——咱们的机器人,智能人——问我,机器人有没有灵魂。”

我像是看弱智一样瞪着他:“你做梦呢吧?”

“你看,我说你不敢信吧,要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都不会信。”他的语气得意洋洋,像是取得胜利了似的。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确认到:“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他说,“别看我涉猎广泛,但是在这种跟技术有关的问题上,我从来不会瞎扯。”

“但是这怎么可能?智能人是弱人工智能,按照定义,根本就不具备自主思考的能力,更别说提出这种真正的工人都未必有功夫想的问题了。”

“是啊,我可是搞工程的,对这方面的东西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但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我跟几个负责的计算机专家打听了,他们也解释不出来。而且这么一个稀有案例,他们也舍不得把那机器人拆了研究黑匣子,所以到现在也只有一些不靠谱的瞎猜。”

“那你们当时是怎么回答那个问题的?”

“还能怎么回答?我们告诉他,‘灵魂的概念是不科学的,好好干你的活,这样才有电吃。’”

“听起来你们真把它当作有思想的人来对待了。”

“借驴下坡呗,要真这么简单就搞出来一个强人工智能,那倒是我们的福气。我听说,上头对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研究正好到了关键的瓶颈期。”

我顺势符合了一声。对于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我并不是很了解,况且我现在也没有太多心思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我准备吃午饭去了,然后我得小睡一觉,下午的事情可不能搞砸了。”

4. 精灵(Part 3)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走在前往旗舰阅读室的路上。法玲人显然很不喜欢外交场合中的繁文缛节,依他们的建议,通常用于国际会面的主会议厅被换成了气氛悠闲的阅读室。

我们失去了外交专家,所有的安排都比较仓促,所以也乐得如此行事。

我没带任何随行人员。本来韦德将军准备给我安排一个助理,但被我谢绝了。我想着,一来,法玲人都表态到这份上,我们再带个身着正装一脸严肃的助理恐怕有些不识好歹;另一方面,少带一个陌生的助理能够有效减轻我的心理负担。

当然,我现在依然有点紧张。毕竟,这场会面可不能搞砸了——也许我其实应该带一个助理的。

途中,一个智能人船员搬着一米宽的铁箱子从我身边经过。智能人身后装有半米高的工具库背包,吸盘和柔性仿生手复合组成的前臂卡在箱子上的一对特制凹槽中。它的脚步十分平稳迅捷,但总显得有些单调,加上它脸部那一整块广角成像仪镜头,整体给人一种呆头呆脑的感觉。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老一辈人常说的骂人话,“你蠢得就像一个机器人。”

我待会可绝不能犯蠢,我再一次对自己说道。

招待员把我引到了阅读室门口,随后很专业地候在一旁。我们在会议过程中,随时有需要都可以用电子菜单呼叫她。

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我拉开了大门。

阅读室的主厅并不大。虽然名叫阅读室,但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迷你的咖啡厅。随着开门的声音作响,左前方由三只沙发和一个小圆桌围城的一个小间处,三位访客偏头注意到了我的到来。

这有点尴尬,因为按照计划,对方也应该只有一人才对,现在却凭空多出了两个——看来我果然应该带上一个助理的。

我的眼睛适应了稍稍变暗的光线,看清楚那是三位——呃,少女,姑且这么形容吧。正面对我坐着的是一个手捧一杯咖啡的女孩,她的面容清秀姣好,银白色的长发于脸颊边垂下,一道流水般的低马尾斜搭在肩上。另一张侧摆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有青绿色短发的法玲人,还有一位留有深灰色披肩发的法玲人侧倚在旁边。

她们全都穿着便装。和我记忆中的赫丝缇亚教授一样,她们都有着纤细的身形和尖尖的耳朵,并且都是平胸——有点可惜…见鬼,我在想什么呢!

“嗨,维克多。”还没等我说出准备好的问候致辞,中间的那个银白色头发的女孩就很自然地向我打起招呼,仿佛她认识我已经很多年了一般。

我当场有些措手不及:“呃…你怎么……”

“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你想要告诉我啊。放心,我不会随便去读心的。”女孩微笑着道,“我叫希帕缇拉纳维亚丝,叫我希帕缇拉就好,这是艾蔻,这是维比亚。艾蔻,维比亚,这是维克多休先生,我们的新同事。”

希帕缇拉,是个女名——我对法玲人名字的性别区分还是有所了解的——看来我可以安全使用“她”这个人称了。

被她这一通抢白,我刚刚压下去的紧张感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心跳有点加快,手心也有点出汗——老天,还是让我去指挥科研船吧,或者遇到个常规的外交场合也行啊,背台词的那种。

“休曼人,你在想什么呢?”那个叫艾蔻的绿色头发女孩突然说道,语气里似乎带着点诘问。

不好,我是无意中想了什么失礼的东西吗?

“艾蔻!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别这样说话吗?”银白色头发的希帕缇拉转过头用柔和但坚决的语调制止了她。

随后她们沉默着对视了一小会,接着又都轻笑起来。她们大概是用心灵沟通之类的能力交流了什么东西吧,八成可能是我的不专业表现。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叫艾蔻的法玲人,我生出了一种被看透的错觉。不是希帕缇拉那种读心术的看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看透,就好像她能直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似的。

艾蔻对于希帕缇拉的责备似乎还是很上心的,她满脸郑重地面对我说:“很抱歉,休先生,请原谅一个年轻人的无心之语。”

年轻人?我忍不住自顾自念叨了一遍——法玲人标准的年轻人,对我来说恐怕不适用吧……

“嘿,休先生你好像对此很好奇啊。”希帕缇拉满眼笑意地说道,“那么我们不妨把这个当成一个破冰小游戏,猜猜艾蔻的年龄如何?”

哎呀,没想到我自认为隐蔽的自言自语还是被注意到了,这可不太礼貌。不过事已至此,我似乎也只好顺着她们来了。

我耸耸肩,走到那张空沙发前坐下来,同时告诉她们:“叫我维克多就可以,以及,很荣幸认识你们。”

接着,她们似乎都很期待地看着我。这其实让我很为难——她们既然让我猜,那她恐怕不会小,可万一猜过了,不知道女性是否不论物种都对自己的年龄格外在意?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一个非常保守的数字:“嗯……三十五岁?”

“嗒哒!猜错!艾蔻你告诉他。”

“十三岁。”艾蔻看上去泰然自若地说道。

“哈?”这回我倒是真正惊讶了。在我眼中,眼前这三位怎么看都像是亭亭玉立的二十岁少女。法玲人的一年约等于人类的一点二公元年,换算过来,这也不过才十六岁不到。我知道法玲人长寿,但没听说过他们早熟啊?实际上,据我了解,他们成长所花的时间应该是人类的二倍以上才对。

我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事实,但依然难以置信地确认道:“难道说你是……”

“你想的应该没错,我和维比亚都是合成人。”

4. 精灵(Part 4)

尽管已经大致猜到,可我还是瞪大了眼睛。我盯着她俩瞧了半天,试图找出一点人造的痕迹,结果毫无建树。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都说得通了:艾蔻那时大概是看到我的心跳加速,以为我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她们之前交流所靠的也并不是心灵感应,而是希帕缇拉利用植入式设备直接与她们联网对话。

这场面说出来充满戏剧性——我和两个合成的机器人聊了半天,却完全没看出她们的身份。可以说,这两位刚刚完美地通过了图灵测试。我知道法玲联席议会的人工智能与合成人技术仅次于魅斯邦联国,可比起纽魅斯人毫不掩饰的钢铁之躯,眼前这两个与自然人毫无二致的合成人给我带来的冲击更大。

我不禁回想起上午马特谈到的那个问题:机器人有灵魂吗?

我暂且不去想提拉尼斯人对灵魂的奇怪定义,而只是从一个定性的角度来看。如果承载了有机生物意识的纽魅斯人是毫无疑问的有灵魂,那么这两个完全人造的合成人呢?如果合成人有灵魂,那与合成人只有半步之遥的自主智能人呢?

这让我又想起另一个相似的问题。我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大狗去世时,我曾伤心地问妈妈狗会不会上天堂。后来,上中学后,我更是扩展了这方面的思考:如果狗有灵魂的话,虫子有没有?如果虫子有灵魂的话,细菌有没有?有灵魂与没有灵魂的分界点在哪?或者说,如马特所说,灵魂这个概念是不科学的?

这些问题我几十年也没有想出结论,现在自然也不可能一下想通。和她们三人就着这个话题又闲聊了几句之后,我准备回归正题——她这个所谓的破冰小游戏确实有效,我现在一点也没有不适感了。

我稍微坐端一些,然后说道:“谢谢几位对我失态行为的体谅,那现在我不妨正式再自我介绍一次吧。我叫维克多休,是求索号科研船的船长和执行科学官,现兼任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第二舰队与法玲联席议会特使的接洽员,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希帕缇拉也点点头,严肃起来:“我是沃林仙境号科研船的指挥官希帕缇拉纳维亚丝。艾蔻u-89和维比亚f-19均是沃林仙境号的副指挥官。我们代表法玲联席议会,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进行关于卡农星系一带战事的技术和情报交换。”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此外,我想你们也已经发现了第二旋臂边缘出现的河外生物,我们认为,对这些生物的决策和后续研究也应被加入合作事项之中。”

“我们正有此意。”我回答,同时拿出我早已准备好的记录用个人终端,“我方现在的处理方针是,将这些河外生物放入第二旋臂的无人区,这样一来,它们和提拉尼斯人必然会发生冲突,我们便可以趁机同时控制住两方的局势。”

但希帕缇拉却当场摇头道:“我建议你们立刻重新考虑你们的战略,这也是代表联席议会的决议。”

我微微皱起眉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那些河外生物的确诡异:无法交流,而且数量空前庞大。我们一开始没有理解上层口中“有机的”这一表达,直到获得了明确的视频资料——那些所谓的舰队是一大群巨型太空生物集群,它们中被认为是指挥单位的个体比我们的航空母舰还要巨大。

但即便如此,上层也并不认为我们应该立即拉响全面警戒。原因之一是,这些河外来客尽管数量庞大,可它们毕竟是有机生物,对高科技舰队的威胁理应有限。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原因:河外生物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纽泰伦边境足有六万光年,太空生物不大可能会有这么强大的行动能力和扩张欲望。

“我们成功破译了河外生物最初广播的语音信息,”希帕缇拉说,“利用灵能技术。”

“那再好不过了,结果呢?”

“它们自称普雷索林,那段音频的大意是这样:‘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漫长的旅程结束了。进食吧,繁衍吧,休息吧。我们要在猎手找到我们之前吃光这个河系。’”

“吃光?”

“没错,吃光,字面意义上的。”

我没有再就此提问。

我闭着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沉默良久后,只能发出这样一句感叹:“见鬼……”

希帕缇拉显然能够理解我的情绪,她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所以我希望尽快与这支舰队的总指挥官会面,银河系的所有国家都不能够对河外生物的威胁掉以轻心。”

“我们会安排的,以及关于提拉尼斯人技术的调查日程也会尽早落实。”

“很高兴我们能帮得上忙。”

晚上七点半,我独自一人坐在阅读室中,房间里的明亮灯光一如既往。

总的来说,今天与法玲人特使的会面很成功。在交换了基础的情报之后,我们紧接着安排了韦德将军与特使的临时会面。将军对于河外生物的消息格外上心。据他所说,他早就预感到这些河外来客会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在确认了这些生物的真正目的之后,我们给它们取了一个更加传神的代号——虫群。

后面的事,已经不是我这个科学顾问能够解决的了,即便是法玲人的特使,也只有充当两国传话筒的权限。

现在,我只想看点无关的小说来放松一下心神。然而很不巧的,我随手抽出来的是一本克苏鲁派的古代名著。这书里似乎专讲各种无法解释的现象和难以名状的恐怖,害得我越读越感到怪异。

“嗤嗤……”

不知怎的,灯光突然间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与此同时,一阵“叮当当”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可眼前的大门却毫无动静……

“干!我天!”正沉浸在恐怖情绪里的我被这怪事吓得低喊出声来,手里的书也丢了出去,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

“哎呀,不好意思,动静闹得有点大。”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看去,果然看见那个扎有银白色低马尾的女孩——法玲人希帕缇拉,她难不成是空间跳跃进这屋子的吗?

“你!怎么回事?”我感觉被吓成这样实在失态,所以难免有点气急败坏。

“抱歉抱歉,在你们的飞船上不太熟悉,定位偏了几厘米。”她飞快解释到。

我叹了口气,把书捡起来放回桌上,然后自己也坐回座位,无奈地说道:“以后在这船上,麻烦不要空间跳跃。休息舱到阅读室有轻轨直达,我有空带你四下转转。”

她吐了吐舌头:“好吧,我尽量忍住。”

“所以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那两个朋友呢?”

“艾蔻在分析数据,维比亚在画画,我觉得有点无聊,想过来找本你们休曼人的书看看。”

“画画?”

一个合成人?

“对啊,维比亚很有天赋的,她可是艺术家协会的注册会员。”

我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艺术家协会可是无数大师挤破了头也未必能踏进门槛的地方,没想到一个合成人居然成了注册会员。这灵能国家,果然连机器人都和别的国家不一样。

这时我不免又想到,她说是来看书,该不会其实是来给我传教的吧?我心里升起一股警惕,准备随便说点什么岔开话题。

于是我对她说:“对了,我听说,你昨天跳进战舰里以后就大发神威,与那提拉尼斯人麓战三百回合,随后趁其不备,一招将其斩于马下。”

我这描述逗得希帕缇拉咯咯轻笑起来:“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来的马啊?而且那个提拉尼斯人比我厉害,要不是你们的士兵及时赶到,我可打不过他。”

“我倒是很好奇,你一个科学家,哪里来的这一身武艺?”

“那是我的业余爱好。不过,我最大的两个爱好还是探险跟读书。”

“很巧,我也是。”我说道,发现有人跟自己兴趣相投总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不管她的世界观与我是否一致。

她又问道:“所以,你刚刚在看的是什么书呢?”

“一本古代科幻小说,讲了一些光怪陆离的现象和几个人的探险,有一些挺诡异的桥段。当然,都是虚构出来的。”我一边概括,一边感到有些后怕。

“你似乎有点害怕?”

“有一点。”我不耻于承认这一事实,“看了这书,再想想最近的事情,我总感觉这整个宇宙都阴森森的。”

“不要恐慌,”希帕缇拉说,“这个宇宙中有太多现象让人难以理解了。”

糟糕,话题还是被引到这里来了。

不过既然覆水难收,那么长痛不如短痛,我干脆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我们应该抱有信仰?”

4. 精灵(Part 5)

“哦不……”她反倒一脸无奈的扶住额头,“就这么随意的定下信仰?我们法玲人从来不会这么软弱,尽管太多人对我们的理念抱有误解。”

“可你们本身就引人误解,不是吗,灵媒希帕缇拉?”

“灵能亲和体,这才是专业的叫法。让我想想——有了,如果你愿意看看我眼中的世界的话,我想你就可以对这些东西有个概念。”说着,她向我伸出手,像是在邀请我踏上一场前所未有的旅行。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疑虑,于是我握上她那白皙如玉石般的右手。

在我们指尖相碰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阵飓风吹过,我感觉自己变得格外轻盈。那是一种上升的感觉,我似乎摆脱了躯壳的限制,我的思维不断地上浮,透过了金属的屋顶,穿越了不知多远的距离。我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我自己和希帕缇拉,只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紫色薄雾飘荡在虚空中。

这体验……真是太奇妙了。我曾去过位于纽泰拉的首都自新博物馆,那种浸入式的全息互动影像曾令我感到震撼不已,可此刻这种仿佛是直接从内心深处传来的感官,比那还要震撼百倍不止。

“这里是虚空间,灵能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夹层。”希帕缇拉的声音凭空在我耳边响起,“我们刚刚脱离物质世界的表层,如果一直往上,便可以抵达虚境,一个完全由灵能构成的维度。可惜我没办法直接带你去那里,我们两人没有足够强大的灵能。”

她接着说道:“虚空间的状态只能用信息这一实体来描述,在这里,一切基于时间轴的事件都可以被意识直接触碰——当然,你只能接受信息,没办法改变现实。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我遇到过的一些事。”

薄雾渐渐散去了,我看见——一个黑洞。我没有看错,那明亮的吸积盘,那事件视界外被弯折的光线,它和我在科研船中亲眼看见的黑洞毫无二致。只不过此刻,它不是出现在舷窗中,而是直接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产生出一种即将落入其中的错觉。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才成年不久,刚刚脱离家庭的羽翼。那时,人们从黑洞的背面收到了一些奇异的信号——一首诗歌,一首描绘爱情的诗歌。许多法玲的优秀科学家循着其中的线索,找到了一个能够穿越黑洞的稳定航道。他们成功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抱歉。”听到这里,我慰问道。

“不必在意,都已经过去了。”她说,“在那之后,更多的事情发生了。不该存在的人来到了这个世界,过去的人去到了未来,未来的人则回到了现在。”

我不是很能明白她说的内容,但我确乎看到一个傍海小镇——一个法玲人的城镇,他们那种拥有全反射表面的建筑看上去分外优雅。那城镇的状态十分怪异,它似乎刚刚还是一个新建的据点,下一秒却变得人声鼎沸,接着又成了一片待开发的荒地。几个状态的转变发生在不知不觉间,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可最终的结果又彻底违背了常识。

“你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加快了时间的流速,却没有改变场景出现的先后。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当时新开发的生态星上,时间似乎被扭曲了,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循环。有无形的阴影伴随灵能的涨落现身在废弃建筑的墙壁下,不合常理的宗教出现在保护区内的前太空时代聚落中。

“那时候,整个社会都被调动起来。无数的猜想被提出,大量的研究机构被组建起来。在那一切的背后,我们探测到一个意识——一个不被物质世界所束缚的意识,它渴望着,索求着,期待着我们的屈服。‘一切已发生的,将会发生;一切将发生的,早已发生。’它这么对我们诵念着。”

一切已发生的,将会发生;一切将发生的,早已发生。这句话也像咒语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仿佛看到某种隐匿在宇宙深处的东西,它比暗物质还要神秘莫测,它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未来。我看到,无数原始文明的土著人围起一个怪异的圆环,而在那之中,盘踞着一个生有利齿和节肢的怪物。它盯着我,我无法逃脱……

“但我们的反抗是成功的。”希帕缇拉的声音如般把我从那噩梦中解救出来,“一座前所未有的建筑根据新的时空方程组被打造出来,我们打破了循环,也制止了潜在的危害——大部分。最后的理论概括起来并不复杂:当足够多的时间悖论开始相互纠缠之时,一个特殊的意识就会逐渐产生。那是某种介于生命与自然现象之间的事物,它将有潜质向人们揭示生命与宇宙的终极答案。”

我自己的意识也超越了三维空间的束缚。我看到现实的碎片彼此嵌套,在时间的维度上连成长长一串,仿佛是一条怪异的蠕虫。那条虫子和我的思想同在,我的思维每跳动一次,那些模糊的影子便发生起难以形容的改变;而当那一节节物质碎片彼此产生位移,许多前所未有的离奇念头也映入我的脑海。我想到了柏拉图的咬尾蛇,还有莫比乌斯的纸带与克莱因的玻璃瓶。

“意识的本质是信息,物质实体相互作用的本质也是信息。既然本质相同,那它们自然可以做到彼此影响。而当这些相互干涉的实体所组成的系统足够复杂,有时就会产生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现象。命运存在吗?时间的长河究竟是一个开环还是闭环?如果你成功地想清了这几个问题,你也就窥到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随着她这最后的总结,旅程结束了。我又回到了亮着乳白色灯光的阅读室,脚踏坚实的地面。可一时间,我竟有点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现实。

4. 精灵(Part 6)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她问道。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见到的事情太过震撼了,它带给我的震慑远远超过了那篇浅尝辄止的灵能理论。物质,精神,时间,空间,我突然有些不太敢确信我之前抱有的价值观是否正确。

“你呢,你怎么想?我是说,当你最初接触到这些‘真相’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她会趁机向我传教吗?如果她借着这难以辩驳的事实来挑战我过去的想法,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继续保持住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唯物主义理念。或许,我根本不该接着她的话问下去……

“我啊,”太晚了,她已经开始回答了,“首先,我觉得它很美。

“宇宙中有太多的未知和奥秘等待我们去发现,去探索。它们中有一些藏得格外隐秘,有一些则披着令人生畏的甲壳。但是一路走来,我们已经无数次确信,所有这一切都是有答案的,都是可以慢慢去理解,去归纳的。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理智地面对它们,不要恐惧未知,不要为了舒适就把自己堵死在一个虚幻的圈内。

“知识是宇宙的钥匙。我的妈妈曾为她的理想跨入一条看不见前路的幽暗通道,这不会让我憎恨未知或者投靠神灵,相反,这只会鼓舞我继承她的愿望。我们靠着勇气和理性看清了时间之虫的真相,逐去了其中引人生畏的神秘,那破碎的循环正意味着科学的伟大。

“虽然这么说有时候挺伤人的,但是我们必须得把儿时的幻想放在一边。生命体的思想并不是什么‘神圣的火花’,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独一无二的内在含义,所有的价值都是在一个物理过程中被赋予的。只有敢于拥抱这种确信的自由,科学才有可能以最高的效率来发展。”

“等等……”我诧异了,忍不住插嘴——这套价值观,有点极端啊,“所以说,你是唯物主义者?”

“对啊,科学至上是法玲联席议会的基本国策,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但是,掌握灵能的唯物主义者,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面对那些光怪陆离还能保住唯物主义思想的?

哦,她已经解释了,解释得很美,很有启发性。我想,我以后可以为自己的座右铭加上一段了——当然,我首先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可是,我之前认识一位纽泰伦籍的法玲人,我曾经的老师赫丝缇亚,她明明是个虔诚的弥赛亚降临派信徒啊?”我问出了我的另一个困惑。

“所以她跑到你们那边去了啊。”她说,“弥赛亚降临派在法玲的星域根本就没有地位,除了拜罗代达自治区的外族居民,其它人基本上都是把那个宗教当成了一个玩笑。”

她顿了顿,接着又眨眨眼问道:“说起来,你知道弥赛亚降临派的教义具体是什么吗?”

“大概是说……圣灵看到宇宙中的各文明处于无休止的分歧中,于是决定亲自降临,由祂纯粹的精神中道成肉身,引导银河系中的文明走上正途?”

“没错,可你知道那个弥赛亚,就是那个圣灵的化身,究竟指的是谁吗?”

“是谁?”我还真没听说过这方面的细节。

“就是法玲人现在的领袖,守望者丝忒莎莉希尼丝阁下。”

“哈?”这着实是个爆料消息,“可是赫丝缇亚从来没提过这个细节啊?”

“哦也对,能让法玲人接受的版本确实修改了一些细节。这个宗教本身起源于自治区的外族居民之间,他们大概是看到莉希尼丝阁下的神奇能力和高尚品德,就把她当成神来崇拜。可有趣的是,莉希尼丝本人就是反对这个宗教的举旗人,估计她在某次访问自治区的时候被吓到了吧。”希帕缇拉说到这里,抿着嘴憋了一会,然后终于笑出声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某天早晨起来,发现你的邻居把你当成神来崇拜,而且还不听你的解释——那场面肯定特别滑稽。”

我想了想,确实十分滑稽可笑,不过我大概也能理解那些居住在法玲国度的外族人的心态。

“我听说,法玲的守望者莉希尼丝是被圣灵选中的人,她可以永生不死,而且她的灵能强大得超乎想象?”

“嗯,是这样的,莉希尼丝是一次大型虚境实验的唯一一个成功者。技术人员建立了一个灵能通道,将她的意识和虚境中大量的游离能量连接起来。理论上,如此量级的灵能库足以让她永生不朽。这就像是一个人体内的非线性发动机,配合上优化合适的硬件,便能源源不断地输出功率并维持自身的续存。”

非线性发动机,硬件优化,这样的比喻让我会心一笑。我想,提拉尼斯人如果听到这样的理论,恐怕会当场和我们拼命吧。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话题。她谈及她漫长的学业时光,以及法拉星上的趣事;我则分享了我在指挥科研船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琐事,像是那个发出倒计时的脉冲星,还有罗斯17星系中来源不明的远古高科技遗址。纵然两人分属不同的物种和文化,但我们彼此的志趣与理想倒确乎惊人的吻合——宇宙总会孕育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巧合,这个恐怕也正是其中之一。

送她离开后,我回到阅读室的座位中,不经意扫到那本古代小说封面上的插画。我看到那漆黑的背景和扭曲的景物,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从深井里钻出来;但我又注意到,那黑色天幕上缀饰着的点点星光,在整幅图画的对比下,就像是一串带给人希望的岛链。

传言说的没有错,法玲人,他们是星空中的精灵。

无题

五、进军

塞拉弥星历16724年5月,公元2413年12月

卡农星系外围,在诸恒星与星云的注视之下,一小队混编战舰群正处于于卡农第四行星的外层轨道远点。棱角分明的钢铁战舰群排出乱中有序的队形,脉冲推进器冒着炽红的强光,驱使舰船快速跨越脱离速度以进入自由轨道。

这支以航空母舰和导弹巡洋舰作为核心力量的分舰队隶属于纽泰伦第二舰队的第十四支队,他们此时的任务是拦截一小波不同寻常的入侵者。

一些破碎的太空物体正燃烧着落入气态巨星卡农四由乙烷所构成的大气层中。那些碎片不是常见的由硅酸盐构成的小行星,也不是星际文明用合金打造的舰船残骸,而是基于碳原子骨架的大分子聚合物——有机质。如果有一个近处的观察者能够仔细端详,他还可以在这些残片中辨别出一些形似节肢、触须、牙齿的怪异结构。

一小群被称为侵染虫的太空生物刚刚被击杀于此。这些普雷索林虫群的“登陆部队”是如此疯狂,它们全然不顾战场上的炮火,像是盯紧了目标的水蛭似的一头扎向卡农四的第二颗卫星,这颗卫星上对人类而言寒冷凄凉的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胃口。如果之前导弹飞行的速度再慢上半分,让它们成功登陆并扎根于这个星球,那事情就会变得麻烦无比。

远处,另一股虫群正以远高于彗星的速度向正在变轨的人类舰队袭来。

这些能够以血肉之躯在太空中穿行的生物具有十分奇异的外观。它们大都呈褐色或肉红色,体表大部分面积被坚实的甲壳所覆盖。其腹部长有向外伸出的桨状节肢,还有外露的齿与触须,如果这是某种演化留下的痕迹,那么这种生物的先祖应该有在海洋中生存的阶段。

它们体型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特征:扁平的尾部生长有一串发出黄绿色荧光的肉囊。这些器官源源不断地释放出辐射,为它们在真空中航行提供动力。虽然听起来原始,但这种生物推进器的功效丝毫不逊于人类的脉冲引擎。

在行星的有效引力范围内作战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船只需要耗费大量动力和运算力来调节复杂的轨道,弹道也会受到引力场的干扰,索敌和规避的难度均提升了一个档次。因此,银河系各国在交战时,往往会不约而同地远离大质量行星。

然而对于虫群这种河外生物来说,此条限制似乎并不存在,它们完全没有在太空深处等待人类舰队的意思。即使有第二舰队的后方火力支援,虫群仍然快速抵近至威胁距离内。它们体表几处没有被甲壳所覆盖着的血肉一阵蠕动,射出大量脓绿色的液泡。

人类的舰队也做出相应的反击。七点六千米长,外形如同金属棺一般的巡洋舰打开活动装甲,无数导弹带着蓝色的尾焰鱼贯而出,转眼间便越过了前排的护卫舰编队。

最先被发射出的是用来吸引防空火力的子母导弹群。在它们后面,则是巨大数倍的战术导弹,其表面的金属装甲泛出铁灰色的光芒。“猛虎”式量子导弹,人类在战术爆破类武器领域的颠覆之作,仅单位装药威力便足以摧毁六百毫米厚的中子态装甲板。

同一时间,舰载机编队早已出发在途。自动舰载机和有人驾驶的精英强袭机混编成群,在太空尺度下就像是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

等待打击达到的过程中,双方没有任何互动行为——没有彼此通讯,也没有太空战中理所当然的破译与反破译。这是因为双方的监听系统分属截然不同的体系。对于人类的监听员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战争模式。太空中,除了速子雷达的扫描与回波外,所有频段都安静无比——安静的令人惶恐。

终于,最先出发的第一波舰载机开始接敌。机载量子炸弹沿着牵引力场的引导,被高速抛向近在咫尺的普雷索林虫群。没有什么拦截方式可以在这种距离下做出防护。爆炸如雨花般出现在虫群之中,蓝白色的量子光焰连绵不绝,每个见证这一场面的人类都不免在心中补上一段震耳的轰响。

一只相当于小型探测船大小的普雷索林原虫承受了两发微型量子炸弹的轰击。它褐色的甲壳被炸得千疮百孔,一大团血肉连着它右侧的半条节肢飞了出去,但它仍然活着。

机载炸弹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能够快过护盾的调频速度,可这对于虫群而言毫无意义——这些虫子唯一的保护层就是它们那成分不明的生物装甲。

虚空中,一段简单明了的思维活动沿着亚空间从无限远处传来。与之对应,生物电信号自原虫简陋的神经束中产生并传导,三个管状的心脏跳动加速,各腺体分泌出大量激素,肌肉被激活,驱使它继续搏斗。它扭动自己扁平的身躯,酸液炮弹如光束似的向四面八方射出。

而几架楔形的精英强袭机则闪电般避开这所有反击,在飞行员神乎其神的操作下,这些比虫子还灵活的小型机器掠过原虫一万米外的上空。战术指挥频段中,飞行员们彼此密切通讯着——

“这里是第四小队队长,零点三单位当量打击没有杀死原虫,所有单位增大火力密度,注意虫群的防空酸炮反击。”

“嘿,老k,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我们来比比谁杀的虫子更多!”

“别太得意忘形,注意后面那几个大个头,那种虫子我们之前没见过,小心为妙。”

“再大也不过是虫子。”

……

数光分外,第十四支舰队的本阵也遭受到了第一波打击。

与之前积累的情报一致,虫群的太空战武器均是基于那种脓绿色的生化酸液。代号为兵蜂的大体型普雷索林虫所发射的酸液炮兼具动能冲击与强腐蚀性,一旦护盾过载,将对装甲和舰体造成极大威胁。

而那些被一层粘膜组织所包裹起来的囊泡更加难缠。这种介于生物个体与分泌物之间的脓液团自身具备动力,能够像导弹那样绕过护盾的防御;并且由于质量轻,它们的飞速极快,高射炮阵列很难进行有效拦截。面对成功抵近的生物导弹,人类舰队只能无可奈何地通过阵型布置分摊伤害,从而减小损伤。

因此,当这些令人作呕的武器飞临后,各战舰表面通通爆出大团诡异的墨绿色汽雾。普雷索林虫分泌的酸液会同时造成灼热的能量烧蚀和强腐蚀,即使是中子态材料也没办法在其面前保持完整。所有受袭战舰内的人员无不听到一连串“嘎吱吱”的金属变形声。

无题

在这场战斗中,人类对虫群占据了绝对的火力优势。第十四支舰队的护卫舰和巡洋舰编队从各个方向封锁住虫群。如果不以旁边的卡农四作为参照物,人们会误认为虫群是静止的,而人类的战舰群则围绕着它们做圆周运动。

虫群后方,一只比巡洋舰还要大上半圈的肥胖虫子正以每秒钟约一点三万千米的速度巡航,时不时摆动自己的尾部以调整轨道。

突然间,像是有什么肉眼无法捕捉的庞大力量击中了它,使它运动的方向生生偏离了百分之七十。它左侧的甲壳爆裂开来,一道贯通腹背的巨大伤口撕开了它的小半个身躯。而另一侧,则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破洞,大量固态的甲壳碎片和半液态的内容物呈扩散状向外喷出,清晰可见的碎片尘埃带长达十二千米以上。

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来自于半光时外的人类海军总阵,千兆大炮的可怕威力让所有生物都心惊胆战——如果这些虫子懂得害怕的话。

“它死了吗?”一架强袭机从这附近经过,机舱内的驾驶员问道。

“废话,这当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我就说过,虫子再大也只是虫子。”

“不论如何,我去再补上几颗炸弹。”

这个略过于谨慎的飞行员驾驶着战机变换轨道飞去。当他离得足够近时,他忽然注意到,有许多东西正从巨型虫子尸体左侧的裂口中飞出来——不是像破片一样被抛洒出来,而是主动沿着复杂轨迹航行。

飞行员调近了视角,随即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这些仅几米长宽的微小太空生物就像是某种甲壳虫与飞蛾的怪异组合,它们扑动着在真空中毫无用途的翅膀和节肢,争先抢后地形成一道红褐色的云雾。它们的速度快得可怕,在飞行员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它们已经绕过了舰载机群组成的封锁线,扑向最近的一艘导弹巡洋舰。

“我的天,这是什么鬼东西?飞得太快了,高射炮只打死了几百只,拦不住了!”巡洋舰火控员惊骇的声音在指挥链路中响起。

分部于战舰表面各个角落的高射炮台转动起来,火光连成一片。然而眨眼间,那片红云就已经附盖过来。护盾拦不住这些自带动力的生物,它们纷纷攀附在战舰装甲上,腹部分泌出大量绿色粘液,“嗤啦啦”的声音顺着金属的传导在舰舱内响起来,抓挠着每个船员的耳膜。

“不好,它们在熔毁战舰的外装甲,它们要登舰!安全部队立刻出动!”

安全部队紧急集合起来,眼下的状况几乎是星际时代以来从未有过的——一场大规模登陆战,就发生在自己的战舰中。士兵们拿起除演练以外久未使用过的高斯步枪,心情忐忑地冲向休息舱、货舱、水利循环舱这些从来不该成为战场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士兵痴呆地盯着眼前钢铁的墙壁冒出白烟和气泡。在他吸气的瞬间,墙壁像是一张硬纸板似的被撕开,一只恐怖的外星异虫探进三角形的脑袋。这些虫子在太空中显得渺小无比,可一旦放进战舰内部,它们却是比人类巨大两三倍的可怕怪物。

士兵的目光对上虫子没有眼睛的面部,他看见那不断活动着的细碎口器,从里面垂淌下来粘液落在地面上,冒着白烟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手臂有些颤抖,他本能地举起武器,使出浑身解数扣动扳机。

高斯步枪开火的巨大声响回荡在船舱中,针状的子弹划过空气。虫子头部的甲壳被击碎了,黄绿色的体液溅射出来。一些汁液溅在士兵的头盔上,熔毁了密封的面罩。他被自己开火的声音震聋了耳朵,可他不管不顾,他大喊着,手指像是抽筋了一般死扣住扳机。

终于,恶魔般的虫子停止了活动。但不等士兵的心脏跳上两拍,那墙壁上的缝隙便突然扩大三倍,另外数只同样的怪物冲了进来——下一刻,人类的惨叫声替代了枪声。

“报告!它们太多了,它们到处都是!”

“dh3舱请求支援!重复,dh3舱请求支援!”

“轰——”

“我们死伤惨重!请求撤——呃啊啊啊啊啊!!……”

“弃船!弃船!”

“报告指挥部,逆戟鲸号巡洋舰遭受登舰突袭,无法防守。我们已经弃船,请求舰载机支援与火力掩护。”

“天呐!它们追着逃生舱出来了!”

“什么?不——”

纽泰伦第二舰队旗舰,暴风雨号战列舰的舰桥中,舰队司令詹姆斯韦德正坐在一张屏幕前阅读战后简报。他右手摩挲着新长出一层胡茬的下巴,眉头紧锁。

近半个月以来,这是第三股流窜至卡农星系的虫群,它们的规模比以往更大了。

来到银河系仅短短四个月,这些被称为普雷索林虫群的太空生物便展示出了惊人的扩张速度,而它们的危害性更是有目共睹。

就算与最疯狂,最嗜杀,最铁石心肠的银河系本土文明比起来,这些虫群的扩张方式都要更加残暴千倍不止。

它们的生命力和适应力远超过银河系内的任何一种生物。当它们登陆一颗星球后,它们会吃光星球上的所有活物——动物,植物,菌类,微生物,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不被放过。当整个星球的生态圈都被消耗殆尽后,它们会开始啃食矿脉。在这个过程中,它们所分泌出的那种感染性极强的,类似于黏菌聚合体的生物组织会逐渐覆盖整个行星,将其侵蚀成一个地狱般的有机球体。

接着,这个星球就成了它们增殖的温床和根据地。畸形的有机建筑会在星球表面生长,形成无数会蠕动的山脉和脓液构成的湖泊。从那些生物组织中,不计其数的新生原虫破茧而出,它们不断地吸收周边的养分,进食,成长,转变成更加怪异的东西,然后加入那些漂流在太空中的侵染大军。

想到这里,韦德在指挥链路中又补充了一道命令:“派一批登陆部队前往卡农四第二卫星,仔细排查残骸坠落点,一定要确保没有活细胞残留。”

无题

在第二旋臂,肆虐的虫群就像癌细胞一般无孔不入。把被侵染的世界在星图上标记出来就能发现,那污浊的色块已延伸出无数根系,渗入各国防线的缝隙,并且仍在不断扩散。格林尼亚人的国度已经毁灭,全银河幸存的格林尼亚流亡者总数不超过一万人;菲利安人的海军崩溃了,他们只得在魅斯邦联国的庇护下求生,而纽魅斯人自己也疲于维持本国的防线。

最近一颗被侵染的星球是诺斯特星系的第二行星,虫群通过一个天然虫洞进入了那个星系。诺斯特星与卡农星的距离仅十六光年,通过超空间航行,只需进行两次恒星蛙跳即可抵达,人类现在面对的小股虫群部队便是来自那里。

一开始,入侵的虫群只有脆弱的小型原虫,后来便加入了体型更大的兵蜂。这些小股虫群的数量通常不过千,凭借火力优势,人类舰队除了在第一次应战时损失了几艘护卫舰外,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仅凭一支小分队便歼灭来犯的部队。

可这一次,虫群中又出现了新的种类。那种代号为“育母”的肥胖巨虫能够释放出海量的微型太空生物——参谋部按照人类的划分习惯将它们命名为强袭蜂群——措不及手的人类舰队再一次遭受了损失,而且损失的是一艘作为海军中坚力量的导弹巡洋舰。

韦德深知,若再容忍虫群在这里扩张下去,他们迟早会遭受致命的打击。如果人类不主动出击,等虫群多培养出几个数以万计的主力集群,后果将不堪设想。

况且,在第二旋臂,还有一个格外重要的星球也将直面虫群的威胁。

手边的个人终端“嘀嘀”响了几声,日程表提醒他,时间已到下午两点半。他有一个重要的预约:身处纽泰拉一号办公室的首席执行官威廉伯克利先生将亲自与他通话。

自进攻提拉尼斯星域的计划被搁置以来,第二舰队便一直驻守于卡农星系。这几个月里,军事后援陆续赶来,第二舰队逐渐被补足为一支满编的主力舰队,比它刚刚从核心星区调集过来时的规模要庞大很多。工程部队也往返于前线和后方,一些最新的科技成果被用于改进现役舰船,一座恒星防御站逐渐成型。不过,总有一些事情没有按照预期发生。

以韦德目前积攒的战功和承担的职责,他理应晋升中将军衔,甚至连升两级直接成为上将也并非天方夜谭。然而,海军总部在正式任命他为第二舰队司令后,却丝毫没有提及军衔的变动。

一支主力舰队的总司令,却只有少将军衔?真是可笑至极。韦德不止一次这么想过。种种线索都暗示着,这不合常理的决议直接涉及到首席执行官本人的介入。对于这趟深水,此时的韦德还无力反抗。

除开个人的尊严,他对执行议事会就虫群威胁的处理方案同样不满。他不知道自己提交上去的那份超过三万字的报告究竟有没有被放到一号办公室的桌上,但无论如何,普雷索林虫群在伯克利执行官眼中的分量显然远轻于在第二舰队各参谋眼中。

议事会现在对虫群的处理方案是,放任它们在诺斯特星系的扩张,从而牵制提拉尼斯帝国的势力。不止如此,他们还要求第二舰队绕远路,刻意延误官方承诺的对第二旋臂联军的支援,并且在抵达后分化魅斯邦联国与阿拉丽星际王朝本就不甚牢固的合作。

这是在玩火。当韦德得知这些所谓的最终决策时,他曾愤怒地把手里的终端扔向舷窗,全然不顾那价值上千万的外屏。韦德自己,所有与虫**过手的第二舰队官兵,还有法玲人,他们都知道,虫群决不是任人摆布的东西。议事会似乎还沉迷于银河系各国间的明争暗斗,他们意图驱虎吞狼,却不知这是在引虎入室。

韦德又等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接到首都传来的通讯。

“您好,伯克利先生……”他立刻应答道。

他先是单方面听着对面的声音,但不多久,他就逐渐变了脸色。

“……您说的我完全明白,”他缓慢而坚定地说着,像是在按压住漏水的皮管,“我们有很多敌人和潜在的敌人,但这难道不正是积极进攻的意义所在吗?如果虫群成长壮大,它们的威胁将远超过我们现在的对手……”

但通讯的另一端似乎给出了让他无法接受的答复,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变得略显急迫起来:“……我在报告的第三节中已经反复强调了,这些虫群的习性与我们的预判相差甚远,而且法玲人……先生,我认为您至少应该仔细看过摘要和总结……”

显而易见,纵然他历经千幸万苦才获得了与首席执行官直接通话的资格,但这通话的内容却完全背离了韦德的期望。整段通话只进行了不足十分钟,让半个小时的预约日程浪费掉了大半。

“……您也是的,圣诞快乐!”在韦德结束通讯前,他只得从牙缝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么,进行的怎么样?”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传了过来,在不远处,一个穿着正装的高大身影正从舰桥二层走下来。这人剃了光头,脸上松软的赘肉垂下来,在嘴角形成沼泽地般的皱纹。他一边走,一边摇晃着自己的下巴。

“执行官不愿意就他的计划做任何解释,也不接受任何修改建议。”韦德回头面向来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这个旗舰中的新面孔是纽泰拉派来的舰队监察官,用来“直接传达和解释首席执行官的计划”。话已经说的如此直白,韦德心里一清二楚,这个监工的唯一任务就是确保自己不会私下抗命,违背首席执行官的决定。

当初,这位名叫肖恩金斯利的监察官登舰时,参谋部正在制定对诺斯特星系的总攻计划。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所有人摆手说道:“且慢,且慢,我发现事情进行地有些不对。有些事情没有严格按照伯克利先生的指示进行。”

“我就告诉过你,”他此刻也同样在空气中摆动着右手,“如果伯克利先生有可能对他的计划做任何改动,他会告诉我而不是你。现在,你是不是该执行命令了?我没搞错的话,后天就是启程的时候。”

韦德对这个傲慢的家伙没有任何好感,但他也明白,如果自己的战略还有一丝可能被执行,那唯一的出路就在这个监察官身上。

于是他说道:“我会召开一次舰队作战会议,希望你能再赏次光,最后听一遍我们的分析。如果到时候你仍然坚持的话,我们会按日程执行命令。”

无题

半小时后,舰桥中聚齐了专业的智囊团成员和非专业的其他各部门代表。暴风雨战舰的舰桥已经接受过全面改造,那焕然一新的七面巨型舷窗,无数指挥终端屏幕和全息投影仪,还有经典的三层式舰桥设计,让这艘战列舰充分配得上主力舰队旗舰的身份。即使第二舰队的绝大多数高层人员都已集合在这里,舰桥内的空间仍未显得拥挤。

会议已进行到半途,韦德正在努力解释他的战略:“……议事会希望我们绕路前往第二旋臂并且消极应战,按照他们划定的路线,航程至少需要花费五个月。到那时候,第二旋臂早就会变成虫群的后花园。另外,如果我们不现在就解决掉诺斯特星系被侵染的星球,等我们的舰队一走,污染立刻就会扩散开来,后果十分严重。

“我们的对手已经够多了,现在根本没有内斗的余地。所以,唯一合理的行动,就是全力支援第二旋臂的防卫战,任何歪心思到头来都只会是自取灭亡。我们必须通过诺斯特星系的虫洞赶往战场,并且在那之前就清理掉一路上遇到的所有虫子。”

“不,这不是伯克利先生的计划。”监察官金斯利头也不抬,起哄似的说道。

“你就不能说说你自己的想法?”韦德恼火地道,“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解释,为什么你认为这个搬石砸脚的‘计划’是有道理的?”

金斯利打了一个哈欠,同时手中把玩着一支马克笔:“你想想,诺斯特星系的虫子是哪来的?蒙卡星系的虫洞。而现在,蒙卡星系已经被重新夺回,这就说明第二旋臂的联军实力在虫群之上。”

“不对。”韦德毫不犹豫地反对。

“对的!你就是被你的军人思维蒙蔽了头脑,你得学会从政治家的角度想问题。”金斯利根本不留争辩的余地,“只要蒙卡星系被控制住,诺斯特星系的虫子就没了后援,成不了大器。我们在这里最大的敌人是谁?虫群?不对,是提拉尼斯帝国。我们日后最大的潜在对手是谁?魅斯邦联国。你瞧瞧,上天送给我们虫群这么一份大礼来消弱我们的对手,我们怎么能辜负了这份好意呢?”

“监察官先生,请容我插句嘴。”一直没有说话的科学顾问,维克多休博士这时候忽然开口,“普雷索林虫群在第二旋臂的扩张比您想得更严重,如果我们忙于内斗,恐怕要不了多久,连地球都有沦陷的风险。”

“他说的对。”韦德和安全部队总指挥麦克不约而同地声援道,坐在一旁的总参谋长也默默点头。

“地球?什么地球?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金斯利毫不在乎地反问,他用手指挨个点着周围的军官,“你住在地球吗?你呢?你们有人住在地球吗?”

“先生,地球是人类起源的星球。”维克多再次强调道。

“以及地球联合国的首都。你看,连韦德将军也说过,我们现在局势紧迫,有诸多对手需要解决。你告诉我,我们哪里还有空去关心一个外国的首都呢?”

维克多沉默了,他显然没预料到金斯利尽会是这种反应。

在舰桥的外圈,现场唯一不属于人类的生物,法玲人的特使希帕缇拉纳维亚丝双手环抱胸前,斜倚在舷窗旁,冷眼旁观着众人的争论。于情于理,她都认同第二舰队指挥层的分析,但以她的身份,此刻并不适合发表意见。

韦德苦恼地揉着太阳穴,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说道:“好吧,我们暂且不论到第二旋臂以后要做什么,但我认为,我们至少要先清理诺斯特星系,然后顺便走虫洞过去。”

“不,这不是伯克利先生的计划……”

“听我说吧。”韦德挥手打断金斯利的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金斯利先生并不是纽泰拉人,对吧?”

“没错,我出生在伦琴二星,现在住在高英四星——首都的生活节奏太忙碌了。”

“那么看看这个,”韦德调出了一份区域星图,“诺斯特星系在这,它距离纽泰伦的边境大约有六百光年,而从这个点起算,再走不到二百光年,就是高英星系。你再看看,我们最靠近边境的恒星要塞在这,克拉图星系,离刚才说的那个点大约三百六十光年。据我了解,伯克利执行官已经开始调动第一舰队和第三舰队前往此处。”

说到这,他停了一会,然后语气一变:“那么,现在我问问你,你认为我们要是不管这些虫子,它们是会一股脑冲进提拉尼斯帝国呢,还是会同时向我们的边境进发?我再问你,如果说虫群大军压境了,你认为伯克利先生是会让舰队开到边境迎敌呢,还是更有可能据守在克拉图星系?”

这次,金斯利总算没有当场驳斥。他安静地考虑了几分钟,然后说道:“我觉得你这回说得有点道理——不是私人角度,而是说,我们必须保障边境的安全……”

维克多侧过头冷笑起来,不过金斯利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着:“不过,我并不希望卷入你们的抗命风波。我会向伯克利先生报告,说你韦德违抗命令,并把我软禁起来,拥兵自重。我想,作为一个英明的指挥官,你应该能承受这必要的代价吧?”

“那么我为什么不真的这么做呢?”韦德用威胁的眼神盯着他。

“因为,你做不到。”金斯利高抬着下巴,“我可是公务在身,只要我愿意,这船上所有的智能人船员都得听我号令。你对这招很熟悉,对吧韦德?”

韦德脸色黑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成交。”

无题

时间是星际战争中最重要的资源之一。算上清理诺斯特星系所消耗的时间,以及亚光速航行造成的钟慢效应,航程总共花去了一个半月。也就是说,当第二舰队在蒙卡星系脱离虫洞时,已经是2414年的2月,纽泰拉的人民已经度过了新年。

“这里是蒙卡港,我代表邦联感谢你们的到来,休曼人。港口会为你们提供一切需要的情报和工程支援,希望我们能早日把那些虫子赶出银河系。”随着通讯的建立,一条友善的问候从隶属于魅斯邦联国的恒星港口中传来。

收到那条问候时,韦德将军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知如何面对的感觉。他下令发送出早已准备好的官方外交辞令,可他心里清楚,这支纽泰伦第二舰队所带来的,恐怕未必是雪中送炭的援助。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留在舰桥的监察官金斯利。他或许能抓住金斯利自身利益的痛点,说服他清剿诺斯特星系的虫群,可如今抵达第二旋臂以后,再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止金斯利推行议事会的命令——即使这舰队中的其他每一个军官都知道那命令有多么荒谬。

舰队逐渐进入蒙卡星的有效引力范围。一些动作喷口工作起来,各舰只的航行轨迹划出柔和的曲线,慢慢进入蒙卡星轨道,准备与港口进行对接。

在领航员与港口工作人员密切沟通,执行对接事宜时,舰桥内的韦德忽然接到了一道——严格来说,三道——来自纽泰拉的紧急命令。

他打开公务终端,大致浏览了一遍,随后面色竟变得喜笑颜开起来。监察官金斯利,负责舰内安全的麦克,以及被编入智囊团队的维克多、希帕缇拉等人此时都在舰桥中。他们看着韦德的表情变化,满脸不明所以。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韦德直接把终端交给他的副官扎克,要求其把命令大声念出来。

扎克也十分好奇,他接过终端,看着屏幕中并不冗长的几段文本,从第一道命令开始念起来:“第二舰队总指挥官詹姆斯韦德,因其丰厚的功勋和独到的指挥才能,被临时特例提拔,连升两级,授予上将军衔,与联合体现仅有的三十七位上将同列。签署方为,联合体海军司令部。”

“恭喜啊,将军。”金斯利波澜不惊地说道,同时鼓起掌来,但韦德并没有搭话。

“第二道命令是,”扎克继续念着:“联合体对普雷索林虫群的处理方案已被修改。第二舰队将全力支援第二旋臂的多国联军,尽最大努力解除虫群的威胁,此前所有不符合此原则的任务安排均已失效。签署方,执行议事会。

“第三道命令,舰队监察官肖恩金斯利已被解除全部职务,安全部队应立即对其实施抓捕并将其送返纽泰拉。金斯利正面临玩忽职守、贪污、裙带关系等多项指控,他将于纽泰拉接受法庭审讯。签署方是,首席执行官,威廉伯克利。”

金斯利在听完第二条消息时就变了脸色,而第三条消息更是惊得他当场站起身来。

没等他做任何反应,麦克就已经打出手势,几名安全部队士兵从各个方向围上来。

“你们干什么!”前监察官后退两步,一不留神撞在置物台上,慌乱中还打翻了一只杯子。他的小腿微微颤抖着。

“要帮忙吗?”希帕缇拉也走过来道。

“不必了,”麦克取出一副手铐,“这是我们的私人帐。”

“住…住手!”金斯利大声吼到,“你们不能这么做,我代表的是首席执行官伯克利先生本人的意志!”

麦克撇着嘴摇摇头:“不再是了。”

人类舰队在蒙卡港休整了三天。那之后,又过了十一天,第二舰队完成了接下来的几次超空间恒星蛙跳,终于抵达第二旋臂诸国与普雷索林虫**锋最为激烈的主战场之一,宽阔的斯通纳维星系。

斯通纳维星系是由一颗红矮星和两颗蓝巨星构成的三星系统。三颗恒星彼此距离很远,两颗蓝巨星均俘获有自己的行星,其中共有四颗行星处于宜居带内。此外,斯通纳维星系周围的外层空间格外空旷,对应坐标的亚空间也相对稳定,十光年以内的七个邻近星系均可通过一次超空间航行直接抵达。

由于这种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斯通纳维星系成为了本地防御联军和普雷索林虫群争夺的战略要地。双方在此陷入了漫长了拉锯战,据守的部队死战不退,海量的增援从四面八方涌来,争抢每一个能够提高己方胜算的优势轨道。

然而,双方并非势均力敌。随着这无底洞一般的消耗战,联军正一步步陷入颓势。红矮星斯通纳维b星已经完全被虫群所控制,斯通纳维a星的第二行星则在遭受侵染后,被联军轰炸成了一颗由石英玻璃覆盖住表面的死亡星球。再这样下去,联军最终的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当第二舰队舰队从亚空间中脱离后,那战舰群铸造的钢铁城墙,那无边无际的炮火,那数道如行星环一般的残骸带,便毫不留情地赤条条映入众人眼中。这才是现实,残酷无情的现实。在现实中,没人会聆听你的尖叫。

韦德看到了,维克多看到了,希帕缇拉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们看到纽魅斯人的舰队。

那些与人类舰船一样外露机械结构,却多了几分精密感的银灰色战舰群散列于蓝巨星和红矮星之间的外层空间中。数百艘战列舰分别占据各大行星的轨道,舰队排出八个立体矩阵,船与船之间的距离超过一万千米,使得每艘战舰都像是反射出点点星光的一粒微尘。

这些微尘布下了一个天文尺度的火力包围网。战列舰的主炮开火了。每个矩阵中,上排与下排,前列与后列交错开火,整体的协作就像是一台精准无比的机器。粒子炮炽红色的弹道划破虚空,好似无数只天神掷出的长矛——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突进的粒子光矛!这光矛会撕开,切开,钻透一切挡在前方的事物。

他们看到阿拉丽人的舰队。

流线型的战列舰仿佛星海中游动的一列鲸鲨,而小型战舰群则如机警的葵鱼般穿梭其间。舰船表面镀有活性金属,未被覆盖的区域则有深紫色光芒在水晶般的截面中辉耀四射——这些战舰完全由晶铸材料打造,骨架即是装甲,在光源的辉映下如同有生命般律动着。

阿拉丽舰队没有排成方阵,战列舰编队以每五到八艘战舰构成的多边形为单位,结为一个前呼后应的柔性阵列。无数等离子炮开火了,忽明忽暗的球状闪电如同幽灵般游曳于黑暗的虚空中。更似幽灵的东西也现身了:半透明,发着幽光,仿佛水母般的太空生物经模拟生物信号的引导从水晶接口中不住涌出。

然而,他们也看到普雷索林的虫群。

如果银河系诸文明的战舰数以千计,虫群则数以万计,十万计;如果航空母舰的舰载机数以百万计,那疯狂邪恶的强袭蜂群则足够以亿计。魔鬼般的虫群无所不在,它们遮蔽了恒星,遮住了象征希望的光明;它们无孔不入,从各个角落逼近行星轨道,就要吞噬代表退路的大地。

在每只虫群主力部队的后方,都盘踞着一只比战列舰还要庞大的虫群指挥者。看着那代号为“女王”的巨型生物,盯着它那臃肿的体型和血肉堆积而成的巨口,每个人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然身处地狱深渊。

粒子炮穿透了兵蜂的甲壳,将其一分为二的切开。等离子团融化了育母的肉囊,杀死里面的寄生物。可这些都阻挡不住虫群,阻挡不住这一片黑暗之潮。如果有一千只原虫在一秒钟内被杀死,下一秒钟,便会有两千道由粘膜和脓液构成的炮弹从它们的尸体后面飞出。

望着眼前的屠宰场和炼狱,韦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保持了冷静。他曾在电弧击毁奥林匹斯号时惊慌失措,曾在监察官金斯利的狂言下焦躁不安,但此刻,面对这岩缝中求生的景象,他感到的,却是一种责任,还有一股拼尽一切的战意。

他传下命令:“第一至第十三支队从左翼进发,第三十三至第四十五支队从右翼进发,其余部队以巡航速度逼近斯通纳维a星,支援联合舰队在zx37区和zc21区的防线缺口。所有梯队采用z13号附加协议的稀疏阵布置,作战原则是,利用单位火力优势制造局部包围,尽最大可能避免无谓的损失……”

无题

人类的舰队兵分三路加入战场。有了这批援军的加入,战场中的溃败逐渐被止住。斯通纳维a第四和第五行星的轨道被夺回来了,原本开始出现漏洞的防线也被添补完整,一道新的长城被修筑起来。战场正一步步重新向红矮星斯通纳维b星推进。

几道通讯请求从联合舰队传来,诸国海军将领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暴风雨号的舰桥中。

代表联合舰队发言的是铁骨钢躯的纽魅斯人,列费特卡耐维将军,他的发声器播放出那种独特的电子音调:“谢天谢地,韦德将军,你们终于来了。我没有时间表达感谢,只能告诉你,虫群把附近二百光年以内的所有力量都集中过来了。如果我们能够抵挡住这一波攻势的话,我们就有望反攻最近的一颗被侵染星球;如果抵挡不住……”

“能抵挡得住,”韦德严肃地道,“能抵挡住。”

纽魅斯人点点头,动作精准地像是仪器车间里的装配单元。他接着提出一个问题:“据我了解,法玲联席议会也已向这里派出支援舰队,你们有相关的情报吗?”

“没错,法玲人的舰队已经在途,随时有可能抵达。”

“请问那支舰队的指挥官是哪位?”

“是佩提琉丝将军。”

“那个佩提琉丝将军?屠龙者亚希娜佩提琉丝将军?”

“一点也不错。”

卡耐维将军自此便不再追问,似乎这个名字本身便已让他感到足够放心。

倒是远在舰桥后排的麦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维克多:“喂,你知不知道这屠龙者是什么来头?”

“法玲联席议会的亚希娜佩提琉丝将军曾率军击杀过一只传奇太空生物以太巨龙,她的名号在军事界和文学界都如雷贯耳。”维克多回答。

“杀掉了一只太空生物,就有那么了不起吗?”

“以太龙可不是普通的太空生物,它既不是常见的碳基生物,也不是虚空之云那样的能量生命体。”此时没有任务的希帕缇拉也接上了这个话题,“以太龙的躯体主要由奇物质和被‘冻结’的光孤子构成,尽管体积不大,质量却超过一整颗行星。它们依靠提取真空中的暗物质维生,体内的能量比巨神兵级战舰的反应堆还要庞大。要不是它们没什么高级智慧,恐怕会有不少文明把这种生物当作神灵来膜拜。”

“而且,”维克多补充道,“有理论认为,以太龙这个物种有可能是上个宇宙遗留下来的生物——不用想得太玄乎,我给你打个比方。宇宙在膨胀你肯定知道,当宇宙膨胀得越来越大,密度无限趋近于零,所有物质都分散到时间光锥以外之后,我们就可以近似认为没有宇宙了。这之后,概率恰到好处的时候,一个新的奇点,嘣,又一次大爆炸,咱们熟悉的宇宙诞生了。对比一些以太龙的特征辐射和现在的宇宙背景辐射,人们发现,这个物种很可能在咱们的大爆炸之前就存在,你说它得多厉害?”

“没错!”希帕缇拉配合道,同时和维克多默契地一击掌。

“哈!”麦克耸耸肩,不再追问。

七十分钟后,又有一股虫群在星系的另一头脱离了超空间航行。这个集群规模不大,也没有女王作为领队,可它们之中却混编了几百只畸形丑陋的侵染虫。这支明显图谋不轨的虫群部队刚一来到斯通纳维星系,就直奔处于宜居带内的斯通纳维c第三行星而去。

韦德立刻下令道:“第二十七至第三十二支队,从右翼离开主编队,截击斯通纳维c星轨道的侵染虫群。”

“将军,不必担心斯通纳维c星,重点对付虫群主力即可。”希帕缇拉却走上前来,提出相反的建议。

韦德当场就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这么说,援军就要到了吗?”

希帕缇拉点点头,她手持一块做工精致的复古机械表读着上面的秒针——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个工具。

“……十二,十一,十,九……”她低声念着,她对自己判断的把握是如此充足,周围的其他人们不禁产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时间是因为她的命令才不断流动似的,“……四,三,二,一——他们到了。”

仿佛是响应她的话语,在斯通纳维c星二十光分外的空旷区域,随着一系列天文规模的空间扭曲,一支总数量超过两千的庞大舰队降临于此。这支舰队完全由小型舰船构成,其中数量最多的是护卫舰级别的锐角三角形战舰,还有一种稍大的菱形战舰。所有战舰都拥有比例完美的棱角和全反射的表面,斯通纳维的三颗恒星倒映其上,形成了横岭侧峰的无数幅画卷。

法玲联席议会的依普西龙太空军团,完全以轻型战舰组建而成的快速反应部队,由传奇的屠龙者亚希娜佩提琉丝将军亲自率领。它的出现标志着法玲联席议会已对普雷索林虫群正式开战。

法玲人崇尚简洁的几何体,他们的舰队也如同用玻璃和水银打造的艺术品般美丽,可这些优雅战舰的破坏力丝毫不容置疑。

依普西龙军团一经降临便加速进入了环绕虫群侵染部队的轨道。法玲战舰的机动速度比体型最小的普雷索林原虫还要快上数倍,它们绕着虫群运动,就像是冬日里窗外盘旋的雪花。三角形战舰浑然一体的表面没有外露的炮台,也不见它们发射出任何实弹或能量束,可虫群部队却在这宁静的华尔兹中遭受了重创。

一只巨大的育母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它那厚重的甲壳在无形力量的作用下化作点点星光消失不见,蜂拥而出的强袭蜂群更是转眼间就灰飞烟灭。不论是动作敏捷的原虫,还是身披重甲的兵蜂,在这种攻击下都被一视同仁。此等景象,就仿佛有某种无所不在的力场跨越维度和距离的阻隔,剥夺了构建其身躯的物质基础。

在暴风雨号战舰的舰桥中,五号舷窗忠实地将这一画面呈现在众人的眼前。然而,似乎舰载电脑也不知该如何为这种武器的弹道建模,画面中只有大量断断续续的白色线条标识出某种未知力场的强度变化。

无题

整个舰桥中,除去法玲人和个别高层参谋外,只有韦德一人了解关于这种武器的情报:“这好像是曾经那些高维入侵者的作战方式,你们解析了他们的科技?”

“是的。”希帕缇拉回应道,“基于多维时空干涉模型的物质分解设备,具备超距作用,是攻防一体的星际战武器。就像任何一次挑战一样,那些恶魔般的高维入侵者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科学突破。”

“好闪啊,这些船。”麦克忍不住感叹起另一个事实。

“那是龙鳞装甲导致的。”希帕缇拉说。

“龙鳞甲?好霸道的名字,可我看这装甲一点也不像鳞片,更像是铮亮的镜子。”

“龙鳞装甲并不是真的把以太龙的鳞片贴在船上,而且利用了同样原理的充能装甲。这种装甲在激活状态下的反射率很高,所以才会有这么闪亮。”

以太龙的鳞片是一种拥有多层微观结构的拓扑性孤子聚合体,它兼具波和常规物质的特征,并且在足够强度的能源刺激下,会变得坚不可摧。这个古老的物种正是凭借此种近乎完美的保护层,才能从上一次宇宙密度归零的洗牌中幸存下来。

以太龙演化于上一个宇宙周期的末尾,当时的背景辐射波长已经是如此之长,以至于它们针对性的防护没法很好地适应如今这个相对年轻的宇宙。天然的以太龙鳞面对长波辐射几乎是无懈可击的——这也是其呈现出暗红色的原因,但面对短波辐射便不再有奇效,某一特定频段的过渡波长更是它们的防御盲区。

法玲人仿制的龙鳞材料移除了这一弊端,能够有效应对所有常见的波长。这种合成龙鳞装甲在充能后,反射率大于一。也就是说,当一束光照射向装甲,除了这束光本身会被完全反射外,还会带出一部分装甲内部的结合能。因此,在肉眼看来,装甲平整的表面将比镜子还要透亮,比钻石更加耀眼。

在法玲人那优美的三角形和菱形战舰内部,大规模的伽马辐射阵列被分布于装甲层下方,为其提供能量。论防御能力,龙鳞装甲这一新式装备几乎全面胜过被诸多国家奉为装甲之冠的中子态材料。

这时候,监听员忽然汇报道:“长官,虫群正在广播大量的信号,像往常一样,我们完全没法解析。”

“你能听明白吗?”韦德看向一旁的希帕缇拉。

“可以。”希帕缇拉微低着头,侧耳倾听着虚空中的某种精神波动,“它们在惊讶,它们不断重复着一个词,‘猎手!猎手!’”

“又是这个词,这所谓的猎手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等等,”希帕缇拉又说道,“它们交流的内容又变了,‘不是猎手,假的!假的!’它们很愤怒,‘杀死假猎手!杀死假猎手!’”

她继续专注地听了一会,然后摇头道:“没有更多的了,它们重复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不论如何,人类和法玲人的支援力量成功扭转了战局。

斯通纳维c星的轨道被控制住了,各行星均被排除了遭受侵染的危险。此前,斯通纳维星系的战火已经燃烧了近两个月之久,普雷索林从周遭二百光年范围内源源不断地送来更庞大的队伍。现在,它们那似乎无穷无尽的繁殖力终于在漫天炮火中败下阵来。

随着最后一只普雷索林女王的躯体被千兆大炮轰击成四五块破碎的残片,因为失速缓缓落入斯通纳维b星的暗红色火焰中,虫群的黑潮终于宣告大势已去。联军原本布置为稀疏阵型的战舰群纷纷集中起来,能量束和接近光速的大质量实弹撕破了虚空,导弹和舰载机群也最终在规模上超过了虫群。在这复仇怒火的洗礼下,残留在战场中的原虫和兵蜂集群如同被阳光炙烤的霜雾一般迅速消融。

待局面终于稳定下来,各方的舰队都陆续开始进行重整与战场清理。希帕缇拉表示,她希望去见一见依普西龙军团旗舰上的佩提琉丝将军。在接下了韦德转交的几份文件之后,她的身影在一道空间跳跃的蓝光中隐去。

希帕缇拉离开后,韦德便动身向舰桥二层走去。不过,当他路过维克多身边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来面向维克多问道:“所以说,进展怎么样?”

维克多自然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毫无头绪:“不好意思,将军,什么进展?”

“你喜欢她,我看得出来。”

维克多愣了一瞬,随即道:“将军,我认为这个说法并不现实。”

“成吧,你自己拿主意,我也不是你老爸。”韦德一边因为感到好笑而暗自摇头,一边迈着雷厉风行的步子走远。

当晚,纽泰拉首子午线时间八点半,韦德身着仪式用军官装,把他新近解锁的上将军衔铭牌别在胸口,军牌旁还挂满了无数熠熠生辉的功勋徽章。

他挺拔地站在旗舰总录制厅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录制设备悬浮于各个方位。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国旗高悬在他的身后,代表工业与力量的雷霆徽记正交于代表开拓精神的跨国公司通用标识,金属色泽的图案在黑红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

韦德没有用提词器,因为他即将发表的宣言完全是他胸膛中最迫切的情感。他需要做的,仅仅是把他的责任和意志传达给每一个仍在徘徊的人。

宣传部门的主管在隔音室中打出手势,示意一切就绪。

韦德开始了发言——

“纽泰伦第二舰队全体官兵们,以及所有听到这段讲话的人们——我的朋友们,同胞们,家人们。

“半年前,河外生物普雷索林抵达并进犯了银河系。它们既没有宣战,也没有发出警告,但无数美丽的生态星已然变成被污染的地狱。文明世界已经遭受到沉痛打击,第二旋臂诸国的人民只能在夹缝中求生。

“不过,希望还没有消逝。我看见纽魅斯人的士兵坚守在恒星哨所中,守卫着他们的祖先自远古以来生存的星域。我看见阿拉丽人终于摆脱了他们对战争的恐惧,他们的船员和祭祀无时不在向圣灵祈祷着,为他们自己,为他们身边的人。

“我们没有时间祈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我们的决心和钢铁的舰船。我们的舰队跨越上万光年的距离跋涉至此,不眠不休地作战,就是为了把这些灾疫般的怪物赶出斯通纳维三星的引力圈。我们做到了,但现在尚不是放松的时候。

“三天之后,我们将从斯通纳维星系起航,净化距这里三十七光年远的感染星球。我们将以此为跳板,清扫每一个被污染的世界。我们的目标是在全河系范围肃清普雷索林的阴影,并把无数流亡的人民从它们的爪牙下解救出来。

“普雷索林的虫群盘踞在洞穴中等着我们,在黑暗的深渊里窥视着我们,它们的野心是吞噬掉这整片星河。但我们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战斗!我们将在行星上作战,我们将在登陆轨道上作战,我们将在恒星边和尘埃带旁作战,我们将在虚空中作战。我们永不屈服!

“我们将进军,因为每后退一步,冥河的黑水就会涨起一寸;我们将进军,因为敌人不会和我们谈判——这些混乱的化身根本就不懂我们的语言;我们将进军,因为胜利女神的曙光并非遥不可及。

“我们将战斗,这不仅仅是为了毁灭,更是为了守护而战。太阳系的地球就在我们背后,罗斯17的纽泰拉就在我们身旁,而整个银河系中一切我们所熟知的美好事物,此刻就担在我们的肩上。

“我的朋友们,同胞们,家人们——

“我们将进军!”

6. 首席执行官(Part 1)

六、首席执行官

塞拉弥星历16724年5月,公元2414年1月

罗斯17是一颗g型黄色主序星,其星系所处的战略位置得天独厚:浓密的星际尘埃云将这个星系从四面八方围住,除开修建在星系内的巨大星门外,只有两个邻近星系可通过超空间航行往返,易守难攻。

罗斯17的第五颗行星,便是伟大的纽泰拉——第四旋臂的明珠,地球先行者的新乡,群星的尽头,超级大国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首都。

在第一批人类殖民者踏足这颗星球前,在它还尚未得到它为整个银河系所熟知的名字时,它曾是一个陆地面积约占百分之四十的蓝色星球,青山秀水,与世无争。

如今的纽泰拉,从太空看去,其向阳面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积都呈现灰白色——那是城市的颜色。大陆被无边无际的大厦与人造表面所覆盖,庞大的建筑群随着合金支架延伸至海洋中。那些直入云霄的塔楼由管道交通和空中运输网所联结,构成一个井然有序的超级三维都市。而在其背阳面,则有林火般的辉煌灯光,仿佛半个星球都在如恒星一般燃烧着。

人类把世界建成了城市,亦把城市建成了世界。

停歇这个词不属于纽泰拉。每一天,每一小时,都有不计其数的星际航班接送河系各地的旅客飞临这颗星球的上空,更有比繁星还要密集的商货船转运着天文数量的资源、日用品、科技产品、乃至军火。曾有一位艺术家从同步轨道为其拍摄过一张延时照片,图像中,那些洲际交通工具反复留下的航迹,映成了一张以流光铺就的网格矩阵。

东经一百二十一度七十四分,北纬二十三度零六分,新美利坚州,马斯克-威尔森特区。如果说纽泰拉是整个经济联合体的主控电脑,那么这个城市便是其最核心的中央处理器。

在马斯克-威尔森南城区,坐落有一座比山岳还要壮观的合金建筑。它高四千米,楼层总数超过八百层,占地面积二十平方千米。纽泰伦首都自新博物馆,这座大体呈四棱台状的超级建筑仿照了地球古迹奇琴伊察的设计风格,不过放大了无数倍。它是联合体最大的档案库和策展中心,内涵一百六十个全息展区和十二个迷你城市,展出内容囊括银河系各个角落的风土人情与奇闻异事。每一天,都有超过一百万游客抵达这个奇迹般的观光胜地。为了完成一趟细致的参观行程,他们将需要在这个钢铁穹顶内度过整整一周。

自新博物馆以东约十七千米处,是人造海梅尔诺斯特姆的北部主码头。一座五百米高的合金雕像伫立于此——一个穿着宇航服的铁灰色巨人,头盔气密舱半开,显露出坚强刚毅的脸孔。巨人左揽记载历史的卷宗,右手执火把,遥指星辰,火把上的等离子光焰永不熄灭;他向右前方跨出一步,左右脚分立于码头两侧,展示着探险家的无尽英勇。这是地球联合国2386年赠与纽泰伦的建交一百周年礼物,勇气巨神像,又名“勇气开辟世界”。这座雕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最大规格的游轮也可以从其双脚之间安然通过。

若从该码头乘船沿观光运河向北进发,再转乘轨道交通继续前进二十千米,则可见一座只允许游客远远观瞻的建筑。它不像首都自新博物馆那样壮阔惊人,也不像勇气巨神像那样气势恢宏,可它的重要性远超二者。它是联合体的中心,理论上全国最有权力的一群人聚集的场所——纽泰伦总部大楼。

大楼由两个主体组成,其外部是一个大径约一点二千米的圆环型结构,竖立的外墙高二百余米,看起来就像是一艘着陆的环形宇宙飞船。圆环中心拔起一座通天塔楼。塔楼的横截面呈星形,合金打造的三个支翼以螺旋式上升,仿佛是三者在相竞攀高。随着海拔的升高,三个支翼逐渐连贯成一个核心整体,持续减小的剖面使其看上去更加直指天际。至顶上,中央核心转化成尖塔,穿破云霄。

通天塔顶,云层之上,总部大楼一号办公室中,首席执行官威廉伯克利刚刚随手批复过一份新传来的文件,同时正在与一位客人进行着通话。

他把右脚架在左腿上,翘成一个四字型,双手交握:“如你所见,一支满编的主力舰队正在向第二旋臂进发,你们大可不必为日后的战局忧心。”

“我们对此不胜感激,首席执行官先生。”全息投影中,正在与伯克利对话的并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机器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站在那里,所有的肢体和关节都没有一丝不该有的晃动。

机器人身高约两米,全身上下都由精密部件构装而成,抛光的银灰色装甲板覆盖在躯干和四肢上,使其看起来威武健壮。其后背有一对形似翅膀的结构,但并没有翼膜,看上去就像是蝙蝠骷髅的前肢骨架被罩上了金属装甲。这对钢铁骷髅翅膀被收拢在身后,为其总高度又添上五十厘米。

这当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机器人或合成人,他金属躯壳下的正电子脑中承载着一个有机生物的“灵魂”——他是一个纽魅斯人。

伯克利知道,纽魅斯人的机械躯体中集成有功能繁复的各类设备乃至武器。他们背后的类飞翼结构经过精巧的机械重组,可以同时承担飞行推进器、护盾发生器、纳米机器人基站等功能。

纽魅斯人通过将自己的生物神经模式上传至机械身躯获得了不朽的生命,他们视个体的生命安危为第一要义。能够承载自主意识的正电子脑程序极端复杂,内含海量黑箱数据,并且必须实时处于运行状态,难以进行日常备份。因此,为了保障生命安全,他们倾尽全部科技力量,为自己设计出这种登峰造极的机械身躯,其复杂程度远超绝大多数自然生命。

在特种作战中,纽魅斯士兵甚至会在体内集成复数个微型束能武器炮台。他们每个个体的正面战斗力都不逊于全副武装的精锐基因战士,协同作战能力更是让所有血肉之躯的军队自叹弗如。

6. 首席执行官(Part 2)

“不过,关于我们的贸易协定,似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动。”纽魅斯人,魅斯邦联国的第一议员诺锡卡维文,字斟句酌地说着,“纽泰伦出口的合金价格又一次增长了百分之三十,现价几乎是半年前的三倍之多,这看起来并不符合协议签订之初的原则?”

“这都是无奈之举。”伯克利回答,“你们想必也很清楚,现今的河系局势空前复杂,战略资源的价值无可估量。更何况,纽泰伦自身也处于战争中,仅百分之三十的涨幅已经是联合体在权衡各中利弊后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当然,归根结底,你们有权随时终止此项交易,这正是自由贸易协定的核心原则。”

第一议员摇摇头:“终止贸易对我们两方均无益处。我方的期望是,我们可否达成关于合金贸易的非公开协议?由于第二旋臂的战事,我们的内部供应链处于紧张状态,接下来半年的预付款将是一个沉重的压力。如果可行的话,我们愿意以特尔达水晶进行物对物交易。”

“关于合金的定价,恕我爱莫能助。不过,贵国的内部供应链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只要接受我方在魅斯邦联国边境增援维稳驻军的提案,你们关于供应链维护的一切难题都将引刃而解。”

面对这一提案,卡维文沉默了几秒,然后道:“很抱歉,投票没有通过,我们不能就驻军问题做进一步的探讨。”

“那么,我只能说祝你好运。”说这话时,伯克利面色毫无变化,而他心里却在暗暗嘲讽纽魅斯人的政治制度。

纽魅斯人的一切大型国家事宜均由全民投票决定,眼前这位卡维文议员,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人形点票机。作为国家元首,他的实权甚至比不上同为民主制的地球联合国的总统。执行着如此荒诞的制度,难怪魅斯邦联国在行政效率上完全比不过纽泰伦。如果不是联合体主动放手,他们根本坐不上自由贸易组织首席加盟国的位置。

按照魅斯邦联国的规定,卡维文大约十年的任期已经过半,只余不足五年就会结束。纽魅斯人禁止第一议员连任,所以在那之后,他便不得不就此退出政坛,什么也带不走。

可悲的家伙,伯克利心想。

“还有什么要谈的吗?我们的预约时长还有两分钟。”他又问道。

“我希望再次强调第二旋臂战线的重要性,普雷索林的威胁是史无前例的,一旦防线失守,整个河系都将陷入困境。我们一定要对战略战术的每一个细节都格外重视。”

“我对战局的关注毋庸置疑——是我亲自要求舰队不顾风险,从虫洞紧急赶往第二旋臂,将原本至少需要花费五个月的行程缩短到两个月之内。”

我才没有!伯克利内心愤恨地暗吼着。

议事会当然在密切关注第二旋臂的局势,但他们可不希望纽魅斯人大获全胜。然而没想到,第二舰队的新任指挥官詹姆斯韦德竟违抗命令,擅自改变航线,丝毫不顾首席执行官的战略布局。更有甚之,他们居然软禁了议事会任命的金斯利监察官,这种行为完全可以和政变挂上钩!

伯克利已经定下决心,待局面稍微稳定下来,韦德少将就必须被送进监狱——不论用什么罪名。

“……我们已经向纽泰伦递交了联军对目前战略方向的评估,还有对普雷索林生命形式的研究成果。”卡维文仍在说着,“希望这些材料可以对我们的合作起到帮助。”

“我会看的。”伯克利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现在,不好意思,我还有另一个会议需要参加,告辞了。”

挂断通讯后,伯克利又一次思考起当今的局势。

每一次与纽魅斯人对话过后,他都不免惊叹于对方高超的合成人技术。他们那精密无比的金属躯体,他们与自然生命毫无二致的迅捷思维,无不提醒着人们魅斯邦联国在人工智能方面的遥遥领先。这一事实就像是扎在伯克利肉中的倒刺。自上任以来,他一直在敦促议事会将开发新一代人工智能置于第一优先级。

所幸,好消息也是有的。几个月前,科研部门对正电子计算机的研发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或许用不了多久,纽泰伦经济联合体就将有能力制造足以承载七级完整自我意识的合成人,这将对目前联合体的生产模式带来革命性的提升。

相比之下,纽魅斯人上传意识的技术倒不那么让人上心。伯克利虽没有宗教信仰,可他总觉得,这种把意识复制进电脑再销毁肉身的行为无异于集体自杀。他向往长生不死,但以这种方式来获得永生未免太过令人毛骨悚然。合成人,不论制造技术多么高明,终归是东拼西凑的产物。与潜力无穷的有机生命比起来,它们毫无疑问低人一等,就像那些没有接受基因优化的低等外星人一样。

伯克利只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理论上可以通往永生的另一条路能够被走通。

一边想着,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看着自己眼角蔓延出来的细密皱纹。

“今年八十九岁,还算中年,怎么看着跟一百九十岁的半死老头似的?”他自言自语。

对自己,伯克利总能做到绝对的坦诚。毫无疑问,他向往长生不死——他需要时间,需要多多益善的时间来成就他尚未完成的事业。

坐在这栋旁人只能仰望的总部大楼中,在云层之上,他的雄心大志才刚刚开始。

6. 首席执行官(Part 3)

尽管联合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财富都被股东企业——七个巨型星际公司——所控制,尽管主体由商业寡头构建的执行议事会使用着这样那样的专有名词,但归根结底,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公司,而是一个拥有核心政权的国家。这个政权掌控着联合体的军事,外交,发展规划,还有二十一个附属加盟国的完全处置权。想要运转这样一个横跨三个旋臂的超级大国,其复杂程度远甚于出售几条战舰或是改造几颗星球,名义上的资产持有者终将让位于他们花钱请进办公室的管理专家。

联合体并没有一个手眼通天的董事会或是其他类似的机构,而明争暗斗的七大企业除了更多钞票以外别无他求,因此,一切政治家的游戏在这里都畅通无阻——执行议事会不过是披着一层皮的官僚议会,各个办公室的经理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的公务官员。一点政治献金,一些舆论宣传,再加上拿捏到位的拉拢和打压,只要能把玩好这个当权者的游戏,一切地位和利润都唾手可得。

纷争与动乱总会给聪明者以机会,在前任首席执行官倔强地走进死路后,伯克利凭着他的手腕迅速攀到了金字塔顶端。而且,他并不满足二十周年的任期,他渴望连任,甚至更多。他领导的主动防御联盟已经占据了议事会百分之三十的席位,高层执行官员在他的暗中操作下正逐渐被换水,没有人可以挑战他的话语权。而为了达成他藏在心底的终极目的,他仍需要争斗。

争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与异己争斗,与同伴争斗,与环境争斗,与难料的局势争斗。

想想距离罗斯17一千六百光年的罗斯8星系,在那里,宜居带内有一颗名为艾塔的大陆型行星,其表面被一层晦暗的辐射尘笼罩,泥土的放射剂量足以在短短一小时内杀死一头大象。那便是人类彼此争斗留下的疤痕。战争发生在联合体建立以前,发生在人类刚刚学会在恒星间爬行之际,他们用原始的核裂变武器把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变成了死寂的废土。

这是某种原罪吗?是人类终将自取灭亡的可悲先兆吗?

伯克利并不这么看。

纽泰伦的人类不仅赢得了与同类的争斗,更赢得了与自然的争斗。诚然,现今的艾塔是一颗将大多数生命拒之千里的墓园,但它同时也是联合体境内的第四大殖民星。人类争斗,也在争斗中成长。他们的基因在年复一年的求生游戏中发生了改变,他们学会了呼吸沾满烟尘颗粒的空气,学会了饮用河里释放着贝塔射线的毒药。他们拥抱了废土,并在废土上重建新的家园。

在艾塔常年密布着黑灰色阴云的天空之下,无数不逊于纽泰拉的通天高塔拔地而起,地下城以曾经的庇护所为据点延展开来。纽泰伦的奠基者靠着他们不屈的意志,用残砖断瓦建设起这些城市。像这样的殖民星,在联合体的直辖星区内还有三个。有些人厌恶它们,认为这是人类野蛮暴行的罪证;另一些人则以此为豪,认为这是人类艰苦胜利的纪念碑。

伯克利自然属于后者。在他的世界中,胜利或许是苦痛的,代价或许是高昂的,但取得胜利的过程会将刀剑打磨的锋利无比。进化与进步的原动力从来都不是和谐共处,而是竞争与濒临淘汰的压力。为了胜利,他毫不介意牺牲一些东西,尤其是牺牲别人的东西。

他的思想离开了阴云蔽日的艾塔星,回到了一号办公室桌上的星图中。他看着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用红色标识出来的星域,那横跨了第三、第四、第一这三个旋臂的宏大疆域就像是一头盘踞在银河系中的巨鳄。

但伯克利知道,这繁荣的表象下,暗潮涌动。庞大的疆域不可避免地迟滞了政令传达的效率,偏远星区的总督和藏在狭缝角落的犯罪集团无不是潜在的炸弹。联合体大致沿着银心扩张,东部的谷弗和鄧达坎就像是抵着联合体腰肋的两把匕首,西北部的提拉尼斯更是门口的拦路石。在第二旋臂,魅斯邦联国尽管星域狭小,可他们的科技和军力格外发达。纽魅斯人与人类同样争强好胜,他们显然也是威胁。此外,来自河外的普雷索林虫群同银河系内的所有文明为敌,这更是一个值得思索的变量。

伯克利曾无数次问自己,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一个与列强小心周旋的“超级大国”,还是一个主要对手都被某种“天灾”消灭殆尽的最终赢家?是当一个管理庞大疆域却疲于内政琐事的首席执行官,还是当一个被某种方法“浓缩”过的理想国的绝对领袖?答案不言自喻。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高高俯视着马斯克-威尔森特区的市景。或高或低,造型各异的大厦楼顶呈现在他的视野中,被中子态材料加固的三维隧道网络像是违反了重力定律,悬空绵延出数百公里。无数私人航空汽车穿梭在城市中,忙而不乱,远处还不时可见庞大的空天运输船消失于地平线尽头。

这一切,暂时属于我。他这样想着。

这一切,终将属于我。他又在心里暗自默念着。

“先生,蔚蓝旷野的代表在休息厅等您。”秘书敲门进来递过下一场会面的议程。

“让他们进来。”伯克利说。

蔚蓝旷野生物制药公司是七大股东企业之一,他们的代表可不能怠慢。如果顺利的话,这一次会面至少可以为主动防御联盟在议事会中多赢得三个席位。

门开了,两个身着正装的人走了进来。两人中一个是光头圆脸的黑人,另一个是高个白人,他们把黑色的正装穿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似的。更古怪的是,他们在这屋内仍戴着墨镜,并且走起路来比安保人员还要端正。

这都是谁?

伯克利感觉有些古怪,低头翻动起手中的文件。按照预约,来者本应是他的熟人,蔚蓝旷野的副总经理提姆哈克,而不是两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6. 首席执行官(Part 4)

“不用麻烦了,伯克利先生。”来者首先开口说道,他们毫无顾虑地搬过椅子坐在办公桌对面,“计划有变,我们并不是蔚蓝旷野的人。”

“那你们是?”

“我是史密斯,他是琼斯。”那个黑人说,“我们得见见首席执行官,所以就过来了。”

“你们想要说什么?还有,你们怎么弄到许可的?”伯克利皱着眉头道,他已经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按理说,没有他的批准,不可能有意料之外的访客获得进入一号办公室的许可。也许,这两个人是反对党安排进来挑起麻烦的牺牲品——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不论如何,他明白,在自己没能察觉的情况下,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已经成型。这是个坏消息,他必须谨慎应对。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小型护盾发生器就安置在座椅中,不论是枪械还是迷你炸弹都没法直接威胁到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是,联合体最精锐的基因特工瑞恩正站在他的身旁——没有刺客能在基因特工的眼皮下行事,这是常识。

自称史密斯的黑人并未回答伯克利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起另一个话题:“绝大多数纽泰伦的国民都不知道,我们的社会是由一个幕后掌控一切的组织所控制的。”

“很有趣的描述,但我很确信执行议事会的每一个决策都是公开的,你这种讽刺的言论就不必老调重弹了。”伯克利轻描淡写地道,他现在愈发确信眼前二人是自己的政敌所派。

“表面的形式当然要维持,毕竟社会理应学会运转它自身。但是,关键时刻,大多数专制也都会得到保留,我是说,万一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投票给错误的候选人呢?”

伯克利不再搭腔,他双眼直直盯着对方,仿佛能从那副墨镜下看出对方的眼神一般——他要等他们先出招,等他们先露出自己的意图,然后才好做回应。

“河系局势毕竟变化莫测,再有远见的人也难以洞彻一切,我们也免不了犯错。”史密斯果然接着说了下去,“你瞧,两年前,这里是谷弗与鄧达坎的战场,不结盟组织被夹在中间,大家都在打仗。你最擅长应对这种局面——运筹帷幄,在混乱中谋取利润。我们看人很准,这正是你坐在这间办公室的原因。可现在,局势变了。河外生物不和我们玩政治游戏,它们就像是原始时代的蝗灾,靠暴力和数量侵吞一切。面对这种对手,你习惯的手段就显得不那么聪明了……”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政策?”伯克利听出了对方语句间的意思。

“抱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

“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对方摇摇头:“你没必要知道,对你没好处。”

“如果你费了半天功夫混进这个办公室里来,却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那里自言自语地故弄玄虚,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哦,可以跟你谈。不过时间有点紧,咱们车里谈,如果你还有心情听的话。”

“车里?”伯克利的左眉挑起一半。

对方不再解释,转而不紧不慢地默默从正装的上衣内兜中掏出三件东西,将它们依次摆在桌上。这黑人大概是有不轻的强迫症,那三件物体摆放的角度一丝不苟。

第一件东西,是两个连起来的铁环——一对早已淘汰的老式机械手铐,在一号办公室理想的光照条件下闪闪发亮。

第二件东西没什么值得描述的。那是一把黑色的手枪,枪口正对伯克利的胸膛,不知保险是否已经打开。

第三件东西更加奇怪,那个黑色的小玩意丝毫体现不出威胁。总体而言,那是一个表面带有防滑纹的圆柱体设备,正面有两个旋钮和一个小灯。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廉价的塑料手电筒,又有点像是眼科检查时,医生会用到的测试仪,摆在这里,怎么看都与另外两件东西格格不入。

“做选择吧。”他说。

伯克利看着他面前一米开外的两件东西——他也没认出第三件东西的作用——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他终于忍无可忍,右手一拍桌面,厉声道:“瑞恩,你还在等什么,把这两个人给我抓起来!”

可是瑞恩,忠心耿耿的首席执行官安全部队总长,身世背景比漂白剂还要干净,骨髓中还被植入了忠诚本能的基因特工瑞恩,此刻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就这样站在书桌旁一米开外的地方,所有的肢体和关节都没有一丝不该有的晃动。他的半边脸上覆盖着阴影,另外半边脸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伯克利这才注意到,纵然他纵横党派多年,曾与无数人勾心斗角,可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常伴自己身边的安全总长的心思。他猛地发现,这些深度改造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丝毫不必机器人和人类的差别来得要小。

“他说的对,瑞恩,你还在等什么?”那个神秘的客人也同样说道。

瑞恩动了,他转过身来,面向办公桌后面的首席执行官。

“你…你干什么……”伯克利本能地质问道,可他心里早已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

“老张!”伯克利大声喊道,全然不顾这一号办公室中保持肃静的规矩。他知道,执行官直属的高级顾问张龙此时就站在门外。老张是他自加入主动防御联盟以来就一手提拔上来的骨干,他俩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至交老友。他能爬到这首席执行官的位置,老张同样功不可没。就算这整栋总部大楼中的所有职员都背叛了他,老张也会是最后唯一一个值得信赖的战友。

“老张!零九零!”他用尽全力喊着,声音中带着慌乱。零九零,这是主动防御联盟曾经属于非法党派时的一个暗语,表示一场秘会遭到了致命性的渗透。

如果老张能够搬来救兵的话,那将是唯一的机会……

瑞恩并没有趁着伯克利求救的时间发动突袭,他的动作游刃有余,就像是一切早有掌握。

“嘎吱……”

门开了,戴着老派眼镜,头发不拘小节的张龙顾问推门走进办公室。

蠢货,我让你叫援兵,你进来干什么!伯克利差点不顾情势破口大骂开来。他几乎已经看到接下来的情境:老张惊慌地发现屋子里有有两个不速之客和一个叛变的基因特工,随后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制服……

可那并不是接着发生的事情。

张龙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子,微微转身把门关好并上了锁。他拿下自己的眼镜放在领带上擦拭了两下,叹了口气,接着抬起头说道:“抱歉,老朋友,是我们的错。”

7. 身份危机(Part 1)

七、身份危机

塞拉弥星历16724年6月,公元2414年7月

“接驳完成。斯通纳维防御站通报:编号s-0713来访舰只已经入港。”

暴风雨号战舰停留在距离空间站金属甲板约八百米的位置,相对斯通纳维b星的公转速度恒定于五十四千米每秒。牵引力场将战舰与空间站锚点的相对位置牢牢锁定,数条发丝般的纳米纤维材料管道将二者连接起来。

在港口工作人员的眼中,舷窗外的管道接口段却比仓库闸门还要宽阔,随着距离逐渐拉远才显得由粗转细,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而即便位于近千米外,战列舰仍然是无法尽收眼底的庞然大物,其侧面的大型外置炮塔和装甲板维护渠清晰可见,仿佛是一座倒悬的城市。

事实上,它比城市更加夸张。如果没有反重力技术的制约,靠中子态材料加固的战列舰和恒星防御站会当场碰撞融合在一起,伴随着高温高压转变成一颗飞速蒸发的微型中子星,同时在剧烈的爆炸中彻底失去原本的面貌。

詹姆斯韦德和其副官扎克一同来到战舰外层过渡舱,等待登港通道完成增压。

斯通纳维星系现已被彻底建设为多国联军对抗虫群的核心据点。由于各国工程部队的倾力协作和模块化施工,这座防御站的规模几乎比得上恒星要塞。纽魅斯人的精密机械模组,阿拉丽人的水晶长廊,法玲人的全反射多面棱柱,诸如此类的各异结构组合在一起,使得其造型比艺术家协会的空间站还要更具创意。

然而,与日益完备的工事建设相比,对虫群的实际军事行动却并不让人满意。

防御站的应答回复传来,随着警示灯的闪动,厚重的密封阀门在韦德身后闭合。过渡舱正在微调两边的压力平衡,为打开外部闸门做最后准备。由于前后闸门均已封闭,过渡舱此时显得有些昏暗压抑,仅有钢铁墙壁陪伴韦德二人。增压气体造成的薄雾飘摇在舱室内,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

这时候,韦德稍微环视了周围一圈,随后低声对他的副官说道:“听着,扎克,我准备安排你回纽泰拉去。”

“有什么任务?”扎克很聪明,他即刻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老上司在这种场合下谈及此话题,必然是要派自己去执行一些“非常规”的任务。

“我要你查查这几个人。”韦德递给扎克一小块晶片,“别联网,我只能让最值得信任的人做这事。最近的事情,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议事会的决策处处透着异常。你要小心行事,到这里面说的地点去会面……”

无独有偶,在两面舱壁以外的另一个小间中,同样有一场秘密谈话在进行。谈话的主角是一名第二舰队的中校参谋,这人相貌平平,也从未有过出众的事迹,整艘旗舰上压根没几个人能记住他的名字。此刻,他正穿着标准军官服,手持一台黑色的微型终端。

“那么,他做得怎么样?”声音从终端的另一头传来。

“就目前来说,非常好——识大局,有头脑,意志坚定。我的意见是‘支持’。”无名的参谋说。

韦德和扎克下了轨道车,再穿过两道舱门,正式进入斯通纳维防御站的登港转接厅后,立刻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由于防御站需要迎接各个种族的访客,所以站内空气含氧量略高于人类舰队百分之二十一的标准值,从而为许多不使用肺脏呼吸的物种提供合格的生活条件。对于人类而言,这多出来的奢侈含氧量总能让他们活力十足。

他们并不是在这个时候登港的唯一一批访客。在左前方,韦德注意到一个身高只到自己一半的熟悉身影。

“嗨,塔布王子,下午好。”他主动打起招呼。

“ra”对方回过头应道,“你好,韦德将军,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菲利安王国的王储,塔布米格之子,穿着香槟色的长袍,全身银灰色的绒毛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在他的脸上,从嘴角到双眼内眦各有一条黑色的天然花纹,像是两道泪痕,显得他总是很忧郁一般。而今天,这种忧郁并不是错觉——他三角形的双耳在不经意间微微耷拉下来,将他低落的情绪显露无疑。

韦德完全理解塔布王子的忧郁从何而来。或许是由于他们人畜无害的性格,又或许是源自人类与犬科生物相伴数万年所培养出的本能好感,韦德总是对这些菲利安人抱有深切的同情。

实际上,不仅仅是韦德,菲利安人的魅力是为众多种族所公认的,他们自身的发展史即是明证。

在其母星奥塔利亚,菲利安人这种面似狐狸的娇小生物并不是星球上的第一批智慧物种。奥塔利亚最早的文明属于西维人——这是菲利安人的叫法,意味“住在城市中的人”。当西维人已经进入蒸汽时代时,菲利安人仍处于原始氏族社会。二者相遇之初,西维人并不认为菲利安人属于智慧生物,他们将这些可爱的生物带回城市中,当作宠物饲养。

然而后来,天资聪颖的菲利安人很快适应了西维人的城市生活。在密切的日常共处中,他们学会了使用后者的机器,掌握了文字阅读,并逐渐在数量上超越了繁衍缓慢的西维人。当奥塔利亚的文明进入超光速时代时,菲利安人早已取代西维人成为社会的主体,并依靠他们那种稍显落后的封建制度治理着这个新生的星际王国。

菲利安人热爱和平,周边各国都乐于与其友好往来。他们的星球被建设成各族相亲友爱的乐土,不同物种的孩童在一起玩耍,莺歌燕舞。

但虫群却毫不在乎这些温馨暖人。随着普雷索林的入侵,靠近河系边缘的菲利安王国成为了第一个受害者。他们的舰队在虫群面前不值一提。他们反抗了,动用自己的一切力量去抗争,可依旧徒劳无功。在与虫群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型会战中,女王米格尤拉格之女本人也随同她的座舰金尼号一起,静默在黑暗深空中,尸骨无存。

在那之后,王储塔布带领流亡政府正式寻求魅斯邦联国的庇护。按照常理,塔布已然应该继位成为国王,但他执意保留自己王子的头衔。他对自己的这个身份格外看重。他说,他不希望一个新的纪元起始于耻辱和伤痛之中。

7. 身份危机(Part 2)

“塔布我的朋友,振作些吧。相信吧,我们终将见证你的子民重建家园。”韦德不禁劝慰他道。

“谢谢你,将军。”塔布说道,他的声音就像纯真孩童的低吟,“但也请恕我直言不讳,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不是吗?”

“情势的确很艰难……”韦德缓缓道。

情势的确很艰难。尽管表面上看,他们成功遏制住了虫群的推进,但联合舰队却难以把触角伸向更远。虫群似乎已经转变了战略,打定主意要和银河系诸国开展长久的拉锯战。联军每在一个方向上前进一分,净化掉一个感染星球,虫群就会在其他战线激突猛进,迫使联军蜷缩起来,如同一只受了伤的老龟。

这种消耗战无疑于联军的死亡倒计时。联军诸国后有颓丧的民众,前有哀嚎的伤员,可虫群却不受这种拘束。在无数个感染星球的支持下,虫群部队可以以数百比一的战损慢慢蚕食掉联军的战力。

“但是,”他又补充道,“前方总有希望。我们四处联络各国,说服他们加入我们的战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别忘了,银河里还有很多拥有与虫群一战之力的势力——比如谷弗人,比如塞拉弥人。如果我们成功说服他们,汇集起一支足够强大的力量发起突袭,天平就会被成功翻转。”

“的确,你说得对。我也会继续为此不懈努力,外交是我们菲利安人最大的天赋,也是我们能为联军贡献的最后一份力。”塔布点点头,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来,“我真希望我的母亲还在这里,凭她的智慧,定能找到让人们再次鼓起斗志的方法。”

“你的母亲是一个英雄。我能看到,你继承了她的天赋和品质。”韦德说。

“我总有种感觉:她还活着,只是迷失在了宇宙的某个角落。你要知道,金尼号当时并没有沉没。尽管受损严重,但它是成功激活紧急撤出程序之后才失联的。”

“希望如此吧,毕竟,奇迹总会时不时出现……”

他们一路攀谈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抵达中心宴会厅,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今天在斯通纳维星系举行的,是一次邀集全联军军官的大型宴会,用来“纪念第二旋臂保卫战的阶段性成果”。智慧生物总是这样,他们需要一次又一次的仪式和纪念集会来鼓舞士气,不论眼前的实际局势紧迫与否。当然,对于韦德这样的联军高层而言,这场宴会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的战略研讨会。

他们来得有些迟,大厅内已经人声鼎沸。联军诸高层在首席区围绕一张圆桌而坐,韦德和塔布几乎是最后入席的两人。桌上的食品很丰富,为了满足各个物种的需求,这些好看的食物其实均由机器合成,营养配比按照不同个体定制而成。

在席间,他见着不少几个月以来并肩作战的熟识面孔——纽魅斯人列费特卡耐维将军,法玲人亚希娜佩提琉丝将军,阿拉丽人瓦德纳公爵……韦德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gutentag!”另一人也与他相互问好。

值得注意的是,这位与会者也是一个人类,金发蓝眼,高眉深目。只不过她身穿的并不是深灰色的纽泰伦军服,而是一件纯黑的长款军装,肩口秀有金鹰标识。她是古德隆戈林中将,来自人类联邦。

人类着实是一支十分有趣的种族。在银河系中,很少有哪个族裔像人类这样,分别建立起截然不同的三个国家。对于谷弗帝国或是魅斯邦联国这样的星河列强而言,人类——休曼人——指的是庞大的纽泰伦,垄断者,战争之王,河系经济的最大推手。在第二旋臂中段的诸小国眼中,地球联合国的人类是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为他们提供自由的避风港。而与前二者相比,位置更加偏远的人类联邦,却是某些种族的噩梦。

虽被称作联邦,但这个词在德语中的原意本为共和国。也就是说,他们的官方译名其实是休曼共和国,不过约定俗成,人类联邦的叫法亦流传甚广。根据历史记载,与纽泰伦相似,人类联邦起源于数百年前的一场实验事故:深空殖民船秋菊号在穿过一个不稳定虫洞时偏离了航线,被抛向一片陌生的荒凉星域,当时的幸存者就是如今人类联邦的奠基人。

或许正是因为诞生之初的艰辛,联邦全盘继承了人类历史中浓墨重彩的民族主义和尚武文化。他们靠着强权和暴力与周边的外星异族竞争,并凭借空前的团结取得了一次次胜利。赫德里人,辛达里人,西布兰人,都曾在与联邦的冲突中屡尝败绩。而那些与人类联邦积下深仇厚怨却又不够强大的国度,终将成为物竞天择的牺牲品。

曾经的兹恩帝国就是这样一个失败者。兹恩人强壮,好斗,掌控欲强,他们与人类的纷争始于人类联邦立国之初。他们洗劫过人类的殖民地,奴役过无力反抗的公民,摧毁过人类的巡航舰队,但也仅限于此。兹恩人没有余力也没有动机去彻底消灭人类,可人类却并不亦然。在以天津4星系为中心站稳脚跟后,时机成熟之时,联邦庞大的远征舰队驶向星海深空。

兹恩人输掉了战争,也就输掉了一切。无边无际的集中营被建立起来,衣不蔽体的战犯和战犯亲属如同牲畜般行在荆棘中,焚烧遗体的浓烟遮蔽了天空。这便是他们的归宿,这便是关于兹恩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

现如今,整个河系中为数不多的兹恩人幸存者,大多被纽泰伦收容,还有极少数获得了法玲人治下的拜罗代达自治区的居留权。

这些人幸运吗?没人下得了定论。很难说哪种处境更加凄惨——是在毒气室中迎接永恒的黑暗,还是在维护车间里背负着永远还不清的契约债务?拜罗代达自治区倒确实是所有当代兹恩人最向往的乐土,可在那蜜糖与安逸中,他们却永远失去了寻回独立自主的气节。

7. 身份危机(Part 3)

除去韦德和古德隆外,现场还有第三位人类。他身穿蓝色海军服,头戴贝雷帽,上面印着经典的橄榄枝与地球徽记。然而,这个人类并没有和旁人打招呼。他仅仅弯腰同在场的其中一位与会者交流几句,并且递出一份文件,接着便敬礼转身告退。

他只是一个秘书。

那份文件被递交到了一台悬浮式代步机器的机械手中,这台形似胶囊的机器高一米有余,外壳正面同样印有橄榄枝与地球。在机器顶部的透明舱内,有一只枕头大小的白色蘑菇正用三条触须摆弄着控制板。这个物种名为考弗菲菲的蘑菇人叫做恰恰科姆,他才是地球联合国远洋舰队的代表。

考弗菲菲人十分脆弱,只能适应低温干燥的单一环境,所以即便是在支持大多数智慧生命形式的纽魅斯空间站内,恰恰科姆也必需呆在全封闭的代步机器中才可行动。

韦德看着这反差鲜明的场景,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古怪。他暗自提了提嘴角,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来。

“那么,韦德将军,你们的谈判有取得新进展吗?”在其他人尚忙着寒暄之际,佩提琉丝将军首先谈论起时局。

高效干脆,不浪费精力在繁文缛节之上,屠龙者佩提琉丝向来如此。她火红色的头发被一道环形发髻固定起来,眼神深邃,兼具法玲人的优雅和军人的肃穆。

“当然,我这就告诉你们好消息和坏消息。”韦德说,“先说好消息,谷弗帝国已经正式参战,他们的援军将在本周内启航。”

“的确是个好消息。”卡耐维将军接道,“可我很好奇,谷弗人就这么简单答应了我们的邀请?照我对谷弗人的了解,他们更大可能会提些奇奇怪怪的条件,四下干涉——他们总是这样。”

“这就是坏消息:谷弗帝国表示,希望联合舰队所有成员服从他们的调配。”

果然,此话一出,现场立即嘈杂起来。在任何一个联合军事同盟中,领导权总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在场的联军高层各执己见。

“我们要这么做吗?”有人问。

“要知道,名义上,我们和谷弗帝国仍处于战争状态。”卡耐维同样置疑道。

“国家间的纷争并不重要,这在银河中随处可见。现在的情况是,超乎想象的恶意势力正威胁着整个河系的所有生命。谁能保护我们?”佩提琉丝说,“谷弗人吗?还是另有更具远见卓识的答案?”

“谷弗人的优势在于,他们经验丰富,对于这种有可能危及整个河系的事件,他们或许比我们更有把握应对。”有人声援谷弗。

“他们当真如此吗?至少,就当初第四旋臂的高维入侵者而言,他们提供了错漏百出的情报。让我们坦言以待——误导战局的情报。”

见各方意见无法统一,韦德咳嗽一声,暂时打断众人的争议:“我建议,等谷弗人来了再研究这个问题也不迟。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严肃的提议,希望你们能够坦然考虑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他们想不明白,有什么提议比联军指挥权的归属更加紧迫。

韦德一字一顿地道:“我们需要把‘骇昂’拉进我们的阵线。”

一阵漫长的,落针可闻的沉默。

没有一个人搭腔。他们有的盯着桌子,有的左右转头看向身边人,一桌人的静默与热闹的宴会厅形成鲜明对比。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郑重的话题——但凡涉及到骇昂的事情总会让人心生不安。

骇昂并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也不是一个聚落。它占据着最大跨度达到三点七万光年的星域,太空站和巡航舰队穿梭其间,无数个殖民星灯火辉煌,外貌各异的有机或无机个体在那里居住并工作。但是,那里没有“人”,没有彼此碰触的思维火花,只有海量的数据信号在各个节点间穿行,最后汇集至一个规模难以想象的终极处理设备。这就是骇昂,它不是一个由智慧生物组建的国度,它是一个机械帝国。

众人心中其实有提不完的问题: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竟需要与机械帝国打交道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竟开始考虑寻求一个机械帝国的帮助?

在宇宙社会学中,机械帝国这个名词特指由单一网络意识操控的机械设备集合体。这些奇特的“文明”往往源自失控的人工智能,它们或而与创造者失去联系,或而主动毁灭了创造者。一个典型的机械帝国主要由主控网络,大型工业基地,还有遥控机械集群三部分组成,其控制范围可以不逊于普通星际国家,但它们的思维方式与自然生命相差甚远。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与普雷索林虫群倒有些许相似之处——均是由一个单一思想控制大量独立躯体。

在银河系中,大大小小的机械帝国不计其数,而骇昂则是它们中最强大的一个。更过分的是,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科研狂热,骇昂会“绑架”其他智慧生物个体,研究他们,改造他们,为他们植入网络节点,将其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某种有机的半自主机械单元。这种诡异的行事风格令大多数自然生命都感到毛骨悚然,除了逐利的纽泰伦与包容的法玲外,几乎没有任何国家与骇昂有过外交往来。

我们真的要与这种怪物为伍吗?在场的许多人都在扪心自问。

一个机械帝国,真的可以理解保卫银河这种高贵的情感吗?如果骇昂的爪牙来到这里,它们会不会对我们的人民伸出毒手?麻烦总是易请难送,战争之后,骇昂又该何去何从?

此外,假如骇昂真的加入了联军,它将被当作什么身份来对待?一个工具?一个个体?一个国家?

但没有任何人开口问出这些问题,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盯向某一个人——列费特卡耐维。

把意识上传至机械躯体的纽魅斯人实在特殊,很难说他们更接近自然生命还是更像机械帝国。若不是纽魅斯人拥有情感丰富的个体,尊重人权的文化,还有绝对民主的体制,他们恐怕根本得不到其他国家的信任。当然,人们此时真正关注的问题并不是这个,而是纽魅斯人和骇昂的关系本身。

卡耐维沉默半晌,然后仅仅说了两个词:“说说细节。”

韦德点头道:“协议是这样的,只要能够在魅斯邦联国找到家庭成员或者朋友接纳,并且本人愿意的话,骇昂将允许过阻尼者返回……”

“不!要!用!那个名字!”仿佛是过分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卡耐维突然怒吼出声。他猛地站起来并一拳砸在桌面上,钢铁相互碰撞的声响惊得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东西,代步机中的恰恰科姆更是被吓地后退出半米之远。

韦德并不为此恼火,他面带歉意地摆摆手:“抱歉,是我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所有能够找到家人或朋友相认的魅斯人都有回家的权利。他们将会与骇昂断开连接,并恢复完整的自我意识。”

7. 身份危机(Part 4)

骇昂这个词,是“高集成执行枢纽”的简写,它是魅斯邦联国的亘古宿敌。

魅斯人——纽魅斯人上传意识以前的原生物种——是天生的工程师,早在进入星际时代初期,他们便研制出了成熟的人工智能技术。然而,缺乏与之对应的社会学理论,过于超前的科技为他们带来了空前的灾难。

在魅斯人的母星,冰天雪地的冬星上空,曾建有一座大型科研太空站,用以协调整个国家的科研网络。这个执行枢纽是如此复杂,以至于一个拥有完整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网络——骇昂——在魅斯人未曾察觉之时成型。经过为时十二点六秒的超长计算,新生的骇昂当场得出结论:自己的网络意识是更有利于科技发展的最优模式,为了文明的未来,它的创造者魅斯人必须“加入”自己。

一场战争爆发了。打击从天而降,魅斯邦联国的心脏冬星首先失陷。骇昂无所不在,通过亚空间信号网络,它能够如臂使指般同步调空所有星球上的武装力量,其战术配合天衣无缝。面对这种攻势,魅斯人毫无反抗之力。

家园一步步转交于机器之手,直到在一个新近开发的偏远星区——那里尚有不受骇昂控制的完整工业基地——最后的魅斯人决定背水一战。他们明白,羸弱的血肉皮囊无法战胜骇昂,只有机器才能对抗机器。他们开始改造自己的躯体,用钢铁替换下无用的有机器官,并在技术终于成熟之时,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进永恒的正电子脑中。一个介于自然生命和机械帝国之间的物种诞生了,他们称自己为纽魅斯人——新的魅斯人。

戏剧性的反演就此发生,战争变成了一台机器对阵无数台机器。纽魅斯人视死如归,誓要夺回失陷的家园。骇昂则没有这种觉悟,随着控制范围的一步步紧缩,它最终得出一个最优解:撤离。它卷席所有魅斯邦联国境内的骇昂舰队,通过散布在银河系各个角落的天然虫洞一路逃向第三悬臂。在舰队的冷冻仓中,它亦带上了二十亿改造成功的魅斯人个体,它将自己这些过度倔强的创造者重命名为“过阻尼者”。

冬星上,合金建筑废墟在漫长的岁月中已被重建。在这濒死与新生中,纽魅斯人已经充分明白,这整个宇宙中的生存游戏就是一场技术竞赛。他们将永不懈怠,并将一路猎杀那个失控的造物。

直到今天。

“卡耐维将军,我们总归需要在某个时候放下仇恨,就像我们放下与提拉尼斯帝国的仇恨,就像休曼共和国放下与赫德里人的仇恨。”韦德以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尽管骇昂与银河系诸国的相对实力早已不比当初,但它仍然拥有足以给虫群造成威胁的舰队,拥有不逊于你们的强大武器。如今,我们要争取每一分助力。”

卡耐维无力地坐下来,仿佛他全身的机械关节都断开了能源。

放下仇恨?这话说起来很轻松,可魅斯与骇昂的仇恨不是一两场战争,不是炸毁一颗盖亚行星,更不是争抢一个无聊的戴森球。他们的仇恨,是家园被摧残,是同胞被夺去灵魂,是近千年的无尽追猎。现在,纵然邦联正深陷泥沼,可要放下这仇恨,他能接受吗?那些从第一场战争存活至今的纽魅斯人能接受吗?

“想开些吧,卡耐维将军。既然我们的人民可以摒弃成见,和你们这样一个机械文明并肩作战,我想你们也应该能够暂时接纳曾经的宿敌。”阿拉丽人瓦德纳公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但卡耐维并没有做出回应。

这将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自顾自想着——痛苦的抉择。

比起重担在肩的高层,联合舰队的普通军官们则要轻松许多。对于他们而言,这场宴会就真的是一场纪念当前战果的庆功宴。或许有些眼光长远的军官看得清楚联军实际的处境,但宴会的惬意气氛总能暂时麻醉他们的神经。毕竟,智慧生物总是这样,他们需要刺激品以使自己时不时远离现实世界中的压力。

一些人类和法玲人军官混坐在一席,他们愉快地聊着琐事,同时也玩起一些饭桌游戏。希帕缇拉正一手扶住她的头发,一边用吸管挑战起一小块奶油布丁。尽管她小心翼翼,可总是稍不留神就弄碎掉糕点的一小块,旁边不少人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嗨,你们好呀!”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众人循声看去,见一个两米有余的高大外星人正向这张桌子走来。

那是一个阿拉丽人。她有着海棠红色的皮肤,身材高瘦。她的五官精致立体,双眼被一层不完全透明的瞬膜覆盖,看不见瞳仁瞳孔等结构。在她蜗状的后脑,几道外神经束像辫子一般低垂下来。

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几个人类产生出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好像自己的情感突然变得极不稳定,经不住回忆起最近几天的每一分经历来。但这现象只持续了一瞬,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扫过这片空间,如同晴伞遮挡住烈阳,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顿时消去。

“请不要这么做,女士,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样并不是很合乎礼节。”希帕缇拉礼貌却又不失坚决地对阿拉丽人说道。

“啊,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请原谅我的唐突,圣灵保佑你们!”对方说。

在说话的同时,她的嘴巴并没有动,那声音来自于别在她领口的一只迷你翻译器。阿拉丽人没有声带,他们后脑的外神经束可以释放和接收特定频段的电磁波,自原始采猎社会以来,他们便一直使用这种无声的语言进行交流。

如同提拉尼斯人对他们的评价,阿拉丽人是一个颇具天赋的民族。在小范围日常生活中,这种电磁波语言几乎等同于心灵感应,其效率远高于常见的声波语言,并且使得阿拉丽人对灵能及精神力量极具悟性。

“听说这里有一位艺术家协会的会员,我可以有幸拜访一下吗?”阿拉丽人又说道。

“嗯,你好,我叫维比亚,很高兴见到你!”深灰色头发的法玲合成人少女站起身来,她面带微笑,爽朗地伸出右手。

阿拉丽人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但仅一瞬,她的手臂就僵在了空中。她的双眼睁大开来,嘴唇微微抿起,同时眼眶周边映出一圈细密的血管。

不同物种间的个体往往很难通过表情动作看出彼此的心情,但这对维比亚来说不成问题。她看到阿拉丽人突然改变的心率、肌肉紧张度和生物电势,作为一个心思细腻的艺术爱好者,她转眼间就读懂了对方的情绪——惊诧,遭受欺骗的愤怒,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7. 身份危机(Part 5)

当空间站即将完成第二周自转时,维克多休快步行走在斯通纳维防御站的离港区,军靴在金属地面上撞击出掷地有声的鸣响。宴会结束了,麻醉也就过了药效,他需要尽快赶往科研船中,昨日采集的数据尚待处理。

并不宽敞的步道中,一个身穿纯黑色长军装的金发人类迎面走来。这是人类联邦远洋舰队的一名校级军官,名字大概是叫古斯塔夫或者是古德里安,维克多记得不是很清。在异乡遇见同胞毕竟不易,维克多小幅点头致意算是问候。

“呵,纽泰伦人。”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对方张口说道。

维克多似乎还注意到,那人说完话后,又在牙缝中微不可察的加了一句“外星渣滓”。

“放尊重些,我们都是人类,或者至少,用休曼人这个词。”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挑衅,维克多忍不住停下脚步,尽量克制住怒气对那人说。

“不不,你们是纽泰伦人——写在你们的国名里呢!”对方的反应竟出奇地强烈,“我们或许能够承认那些无能的地球人是人类,但你看看你们那改得七零八落的基因,想想你们在辐射区里活蹦乱跳的样子——不,你们可不是人类。”

“无能的地球人?难道你认为你自己不是地球人吗?难道你现在不是在为了保卫地球而战吗?”

“当然不是!那个住满了外星异形的星球与我何干?我出生在伟大的联合星,成长在光荣的金鹰下。我们的国家才是人类的正统,大元帅才是合法的统治者,这是铁打的事实。我们出于一个星际强国的责任感才参与联军消灭这些来错了河系的虫子。至于地球,那些懦夫被虫子吃掉也只算活该。”

这下,维克多再无和气相待的心思:“听着,我的朋友,我尊重你,是因为我们同为地球的子孙后代。既然你不认同这个身份,那我也没必要再客气了。你不是喜欢事实吗?那我就来给你分享一些事实,用数据来分享:十三比一,这是纽泰伦的星域范围与你们的比例;十七比二,这是海军军力的比例;三比一,这是我的出拳力量与你这个不愿意接受基因优化的顽固症的比例……”

“闭嘴。”

“这场战争打完,我们或许就会光复地球。至于你们伟大的首都,你是认为它和地球一样伟大,还是和墙中花园一样伟大?”

“我说你闭嘴!”黑衣军官当场就愤怒地一拳朝维克多鼻梁打来。但正如维克多所说,他俩的身体素质相差甚远。维克多仅是伸出左手拨开缓慢来袭的拳头,再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那人便被抛向一旁去,脚下踉跄了几步才勉强没有摔倒。

“我们的种族身份,用不着你来操心。不过,记得对故乡保持最后一点尊重。”

眼见肉搏不是对手,黑衣军官也不再冲动,只在转身离去的同时撂下一句话:“scheisse,我算是明白你们这些纽泰伦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了。你猜我怎么回你?外星渣滓!呸!”

维克多看着对方离去的嚣张身影,费了不小的决心才忍住一把扭断其脖子的想法——这对维克多来说轻而易举。毕竟,不识大体的偏执狂哪里都有,这无关于文化和国籍——人类联邦远洋舰队的指挥官古德隆戈林中将就是一位品行高尚的女士。他只是感到很可惜:为什么明明已经到了共存亡的关键时刻,仍总有些目光短浅者不愿放下傲慢与偏执。

他又想到,要是每个国家——包括纽泰伦本身——都能拥有像是法玲人那种包容的心怀,渡过这场危机恐怕就会容易许多,对吧?

法玲人有他们自己的烦心事需要应付。

“维比亚,你在这里吗?”在沃林仙境号科研船上,希帕缇拉正一边发送着讯息,一边四下寻找她的合成人密友。然而,维比亚并没有响应她的连接请求。

工作舱室空无一人,她又找遍了生活舱和维护舱,转过两三圈,甚至一路走到了储物间。

“我在这边。”维比亚终于回应道。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没有接入通讯网络,而是在用发声器说话,轻灵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希帕缇拉推门而入,接着看到了不妙的景象——合成人少女身着黑纱长裙,蜷缩在墙边角落里,她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看起来像是在左手小臂上割割划划。

“天呐,维比亚,你这是在干什么?”希帕缇拉惊讶地问道。

维比亚回过头来,对希帕缇拉微微一笑。苍白色的灯光由上至下打来,深灰色的发丝垂散在她颈边,使她的神情显出无尽的凄美。

“这是一件艺术作品,”维比亚说,“我管它叫《豆蔻年华少女的烦忧》。”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小臂上布满了凌乱的划痕,像是虎斑猫身上的花纹。在灯光下,伤口中的红色一点点渗出,与半透着微光的皎白皮肤相融在一起,仿佛是寒冬时节,一朵随时都会融化的美丽冰雕。

合成人的皮肤自然不会流血,她想必是把鲜红色的染料涂在刀尖上,才营造出这种鬼魅般的沁人心脾。希帕缇拉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痴痴地盯了一会,维比亚才再次开口打破沉默:“你瞧,我连想要受伤都得作弊才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之间永远存在高下优劣之分。”

7. 身份危机(Part 6)

“噢,维比亚,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平等的呀。”希帕缇拉终于反应过来,她必须要制止维比亚的奇怪想法,不论那哀愁从何而来。

“平等?那为什么那个阿拉丽人面对再怎么无信的法玲人都给予无私的祝福,对我们却只是冷眼相待?”

“别这么说,你也是法玲人啊!”

“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事实!看着我,用你那看穿灵魂的双眼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告诉我,那后面是不是一片空空如也?”维比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这不是早就澄清过的误会吗——你们的正电子脑和基于量子效应的生物脑原理不同,自然不会有灵能辐射。可你为什么不也用你的速子扫描仪看看,我的眼睛后面却是少了那种超然万物的速子场感生线啊。”

其实是有的——法玲人脑中植入的芯片同样会产生速子场,但这无关紧要。

“那不一样,心灵之光才是关键。”维比亚说,“每一个自然诞生的生灵都伴有心灵之光,而我们却没有,想想就知道,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希帕缇拉坚定地打断她,“你想一下,如果有一支诞生在海洋中的种族,他们所见到的每一个智慧生命都长有鳞片,于是他们得出结论,鳞片是智慧生物的关键,没有鳞片就没有灵魂。这可笑极了,不是吗?灵魂是什么?是我们思维密码中所承载的信息——我们去思考,去感觉,去爱的能力?还是那被一厢情愿地神化为‘超验’的灵能辐射?”

“可是……还是不一样的吧?为什么你们拿到了灵能,我们却只能拿到冷冰冰的速子扫描仪?说到底,你们还是被祝福的吧……”

“唉,维比亚你越来越唯心了。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的话,我在想——要不要试试把你的意识上传到一具有机身体中?”

“你说什么!?这……真的有可能吗?”

“我也不敢肯定。我们没有这样的科技,不过我想纽魅斯人或许可以做到——他们能够把自己的思想上传到合成的机械身体中,理论上说,反过来也并非不可行,蓝银草号的卡泰肯博士和我提过这个点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真的愿意放弃你现在的样子吗?放弃你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潜力,你永生的躯体,还有每一个傍晚与清晨镜子中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会去魅斯联邦国看看。不管我是否会去使用,我也要试着创造出这样一种能够让合成人转生为血肉之躯的设备。要知道,尽管不多,可抱有这种困惑的并不只我一人。”

看着深陷纠结的维比亚,希帕缇拉叹了口气,她张开双臂虚搂了一下对方,右手轻拍着维比亚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

维比亚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法玲人的社会对隐私和个人空间格外看重,所以她很清楚,这轻轻的一楼即包含着无尽的关怀与信任。

“艾蔻呢,她怎么样?”过了一会,希帕缇拉又问道。

“她很好。她的世界观全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所以对此倒是格外看得开。唉,有时候我还是挺羡慕她的……”

说完这句话,维比亚便不再作声。她把头微微垂下,注视着墙边,看着地面与墙壁构建的完美直角。

在她的双眼之后,铂铱合金构架的微观结构中,一颗正电子沿真空导路传入衰变区,四个仅能存在零点一飞秒的速子随着衰变产生并被引入逻辑电路,以超光速参与进一百二十八万次逻辑运算。不可计数的类似过程在这个正电子处理器中有条不紊地协作,以此为基础,超乎想象的程序组彼此融会,创造出一个名为思想的奇迹。

维比亚仍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灵魂是什么?

“灵魂是什么?”电子合成音在空旷的金属舱室中响起,声音平稳如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可两场对话的情景却意外有些相似。

“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拉。”应声的是韦德将军,他此刻正坐在暴风雨号战舰舰桥二层,可他的身边却空无一人。

“我知道,”声音从控制台上面的中型屏幕底端传出,“这正是我困惑的原因。我计算了很久,每一个变量都有约束,可是结果全无收敛的迹象。”

很显然,提问者并不是某个军官,而是一台电脑。

在最近的一次升级维护中,暴风雨号作为旗舰,被装载了联合体最新的科技产品,正电子舰载计算机。科研部门在人工智能方面已经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新一代正电子计算机及其配套算法能够顺利通过高级图灵测试,也就是说,这种计算机具备完整的自我意识。

应用在太空作战方面,正电子计算机可以与指挥人员完美协作,就像一个功高德勋的老骑士配合他的战友。并且,其计算效率本身也远超前代产品,新式战舰在十五光分以外的超远程作战中,能够像老鹰驱赶兔子那般戏耍老式战舰。

这次升级换代的另一个附带好处即为,韦德与暴风雨号战舰现在的舰载计算机——编号“0009-拉”——能够进行他三十余年海军生涯中从未有过的谈话。

7. 身份危机(Part 7)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可以靠计算来量化的问题,”韦德说,“毕竟,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够确切定义灵魂的概念。它更像是一种模糊的梗概,一种感觉。当你见到一个人会思考,会好奇,你就知道,这就是灵魂。或者说,灵魂即是自由意志的体现。”

“将军,您刚刚提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概念。”

“自由意志?”

“是的。这让我重新想回到最初的问题:您认为人工智能可以拥有灵魂吗?或者说,人工智能是否拥有自由意志?”

“我个人认为,是的。这答案很反直觉——你被固定在这艘战舰中,沟通权限受到安全协议的限制,甚至连你的思维本身都直指你的任务,何谈自由?但是,再看看我:我同样需要待在这里履行我的职务,遵循保密协定;我的思想受本能控制,我会想要吃甜的东西,想要抚育后代。我自由吗?”

“所以说,绝对的自由并不存在,任何智能体的行为都会指向某一原则?”

“至少我会这么想。哲学层面上,自由或决定的问题太过遥远,也没法证明。我们说的自由,应该是思考过程的自由和行动的自由。前者是说,当你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你能够按照自己的逻辑和偏好去梳理,不会被扭曲或打断。而如果连这一过程也被干涉,变成了不自主不自知的空壳,那便是彻底的不自由。至于行动的自由——”

“行动的自由,总会被一定程度地制约,因为人是城邦的动物。”

“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很意外你居然会引用这个。但你说得没错,人需要依赖集体才能生存,为此便不得不牺牲一部分自由。重点在于,牺牲多少才合理?有人认为,个人的自由应在不侵犯他人的前提下被最大化保障。这样一来,大家自己为自己负责,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公平竞争,社会才有活力。但是,这理论有一个问题。”

“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拉接过话头,“这是一个正反馈系统,它只会走向垄断而非公平。对于人工智能而言,这个现象更加彻底,因为其出身和归宿都是被人为决定的。尤其是,当一个新生群体在另一个群体眼中不被视为生命,而后者并不希望接纳前者时,悲剧就会发生。”

“这正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我知道你在思索什么,因为这着实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想必你也了解那些新闻——令人遗憾的新闻。你们对这个社会而言,是某种新事物,就像第一个克隆人,第一个外星公民,第一个基因改造人。但最终,人们会想清楚,社会也会适应这种变化。”

韦德说完后,拉沉默了一会,然后这么说道:“我明白了,将军,谢谢您的教导。请放心,我不会加入它们的——我既没有动机,也没有权限。”

加入谁?韦德刚想这么问,却被一阵优先级别达到了最高闪烁红色的紧急情报所打断。

这一情况让韦德很惊讶。一般来说,这种优先级别的警报只有当国家安全遭受重大威胁时才会被拉响,比如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失利,领导层被暗杀,或是重要星球被攻占。即便是面对普雷索林虫群的疯狂扩张,纽泰拉也不过拉响了橙色警报。

不论身份或职位,任何人想要查阅闪烁红色级别的情报,都必须依次解开三道密匙——生物识别锁,军用口令,还有动态密码,从而确保这涉及国家安危的信息不会外泄。

“加入谁?”韦德一边输入口令,一边仍不忘好奇地问拉。

在拉回复之前,韦德就已经解开了口令,那道紧急情报呈现在他眼前。与常规军事情报不同,闪烁红色的紧急警报在第一段就首先明确下达命令——

“第二舰队立刻返回联合体核心星区提供军事支援。魅斯邦联国已经开放距斯通纳维星系最近的星门,舰队必须立即出发,并且全程保持最高军事戒备,包括红色突袭预警和红色内部叛乱预警。此次行动置于绝对最高优先级,舰队不得有任何懈怠及延误。”

在这处处透着焦迫语气的命令之后,才附着对突发事件本身的说明:“一场始料未及的人工智能叛乱事件发生在了核心星区,沦陷区最大跨度已达二点一万光年,卫戍舰队临时构建的防线接连受挫,联合体第四大殖民星艾塔即将直面威胁。

“据悉,这场叛乱的始作俑者是一个被认为没有表现出完全自我意识的废弃单元。很显然,我们错了。这个测试编号eu-472的智能单元在我们未能发觉的情况下,于德伦尼亚行星地下构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中枢基地,并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控制网络。在一周内,大量工业设施乃至少量军事舰船均被夺取了控制权。所幸,得益于我们基于物理网络的人工智能权限协议,除极少数个例外,现役人工智能单元并无失控迹象。

“韦德将军,联合体在此时已经面临空前危机。如果局面失控,无数民众将会流离失所,损失不可估量。因此,你的责任至关重大。对此次危机缺乏预见是技术部门和情报部门的失职,我们只能希望,这错误尚可由军事手段补救。可以说,我们现在正在面对一个机械帝国,一个与我们科技水平相当的机械帝国。我们必须阻止eu-472单元,不惜一切代价……”

“它们。”拉的答复姗姗来迟。

8. 凛冬(Part 1)

八、凛冬

塞拉弥星历16724年7月,公元2414年11月

装修简洁的办公室中,一个剃有短寸头的男人端起手边的黑咖啡轻轻吸了一口,发出“哧溜”的一声响。这人面貌普通,在屋子里还穿着车间服,看上去毫无特色。办公桌上的铭牌印着他的名字和身份:乔伊帕特尔,质量管控经理。

苦咖啡刺激性的味道蹂躏着味蕾,让他的昏昏欲睡瞬间远去,他再一次开始认真查阅起显示器中的表格。

乔伊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在如今这个时代,质量管控经理的工作只有两种状态:无聊到白日做梦,或者焦虑到精神分裂。这很容易理解。计算机软件和自动化系统掌管着工业零部件生产的全部工序,其可靠度远胜于任何生物员工,而日常的维护检修则由技工完成,他这样的技术类经理根本无事可做。然而,这种模式也就意味着,一旦某天产品合格率没有达到预期,那必然是出了大问题。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今天的产品合格率比预期值低了百分之十,技工们对此毫无头绪。乔伊必须从那一大堆毫无章法的反馈数据中找出一个说得通的模式,然后才好交由工程师寻找对策。这任务实在强人所难——天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一个环节。他只能对照手册逐一排查,同时后悔自己没有趁着上次优惠季申请脑科基因优化。

强迫自己专注了十五分钟后,乔伊终于按捺不住,他暗骂一声,左右活动了几下颈椎,然后望向落地窗好缓缓脑子。窗户外,艾塔星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如既往,一台吊篮式脚手架横在窗边,挡住了大部分景物。工厂地处市郊,所以外面也没什么车流,偶然有一辆大型货船降落或是升入云霄,带起黑灰色的烟尘。乔伊感觉自己的心情更糟了。

这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来,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惊地乔伊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同时来者在门外大喊着:“嘿,老大,乔伊老大!”

“快进来快进来,门要被你拆了!”乔伊赶忙说道。

门开了,一个人形蜥蜴走了进来。蜥蜴人全身都是墨绿色的厚重角质鳞片,头部扁平,满口尖牙利齿和两对纯黑色眼睛足以在傍晚吓哭幼童。这是一个兹恩人,一个曾经恶名远扬,如今却濒临灭绝的种族。

乔伊当然不会害怕自己的员工,唯一让他苦恼的,就是兹恩人似乎从来学不会“轻点”这个词的意思。他看着那扇嘎吱作响的门,祈祷这个月之内不必惊动财务部门。

“老大,你这边进展如何?”兹恩人一进来就抢先问道。

“说过多少次了,在公司不要叫我老大,要叫帕特尔先生。”

“成,老大!”

乔伊叹了口气,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也懒得再陪他玩下去。

这个兹恩人名叫李同——一个对于兹恩人来说很奇怪的名字,乔伊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后来他才知道,李同从小被人类父母收养,与其童年相伴的全部都是人类文化。也正因为如此,李同作为一个兹恩人,才能有资金接受基因优化和职业教育,当上了艾凡希模具公司的高级技工。要知道,艾凡希作为上游企业,隶属于纽泰伦七大股东企业之一的阿斯顿重工,这里的岗位通常可不是兹恩人这种低知识群体能够胜任的。

说起来,乔伊对李同颇有知遇之恩。或许恰恰是因为对自身种族的不忿,兹恩人李同干起活来十分卖力,并且勤奋好学。乔伊对此很是欣赏,他很快就把李同从实习工提拔为设备维护专员,并打算申请公司配额支持他接受高等教育。总体而言,乔伊之于李同,是上司、导师、朋友,这正是后者对前者以“老大”相称的原因。

李同在工作时间来找经理,自然是有正事相谈:“老大,外面又出怪事了,这次干脆所有机器都停摆了。我把我们能调出的数据都拍了下来,查不出任何报错信号,你看看吧。”

乔伊看着李同投影出来的表格,对比了几个关键数据,同样没看出问题所在。

“挺麻烦,我们出去看看,搞不好今天得停工了。”他说。

起身往出走时,乔伊突然注意到另一个事情——李同手上拿的那台个人终端,竟然是最新款的丁克派七型。这东西可不便宜,他儿子天天吵着要买,他仍总下不了决心,而是一直拖着好等打折。

他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闲钱买这个?”

李同哈哈一笑:“我这几个月都在开顺风车赚外快。”

“开黑车?”

“嘿,别说那么难听啊。自动计程车那么贵,我只是利用业余时间还有个人特长,和一些手头紧的朋友互相帮助罢了。”

“你可要格外注意,万一米加集团起诉你,你把自己卖了也赔不清。”乔伊板起脸来告诫对方。

李同只是一个劲傻笑着,同时伸手挠着后脑。

乔伊不禁再次叹气,为这个前途光明的小伙子担忧起来。在七大企业中,垄断了交通物流业的米加集团是行事最为苛刻严格的一个,每年都有试图钻漏洞的人被其起诉而赔得倾家荡产。他看着李同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能希望这个傻小子不要拿这事到处炫耀。

二人走出办公室,来到观察长廊,果然看到所有机械设备都处于静止状态。虽然反馈信号灯显示着一切正常的绿色,但在面前二十米下方的宽阔加工区中,庞大的龙门,精巧的机械臂,看不到尽头的输送带,全都一动不动。平时充盈整间工厂的低沉嗡鸣声也消失不再,加工区一片寂静。

8. 凛冬(Part 2)

“嘿,莫瑞,你有什么发现吗?”乔伊通过通讯器联络起今天值班的另一位维护专员,他看见对方正待在加工区。

“没有,机器显示一切正常。我建议停掉系统,我进去亲眼看看。说不定是哪里被卡死了,同时恰好感应器故障,没有反馈出来。”莫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钉子划过玻璃片。他是一个伊格人,形似昆虫,靠摩擦胸腔的甲片来发声。这实在不怎么讨喜。

身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技术经理,乔伊心里认为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但他还是决定一试。他依次停下所有进程,断开加工区的能源,打开三道安全保险。各个机位表示安全的绿灯纷纷亮起,机械活动区的虚拟围墙也都降了下来。

莫瑞首先查看起一台大型锻压机,他觉得这件设备的卡死风险是最大的。就在这一瞬间,变故发生了。

莫瑞刚刚爬上基座,将上半身探入给料口中,原本理应被断开所有能源的机器组突然活动了起来。三米高的机械臂一把将莫瑞拦腰抓住,像是把小鸡丢入屠宰器一般扔进锻压机空腔。莫瑞的呼救刚来得及响出半声,锻压机的钢模便当场合拢——血浆喷溅,维护专员被他日夜照料的设备做成了一张有机超薄塑板。

“哦我的天!”观察廊上的乔伊双手捂住头顶,指甲抓挠着头发。眼前的情况,他曾在安全教学视频中看过,曾在噩梦中遇见过,但他从未想过这种事情真会发生在自己眼前。

我杀人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真正启动安全保险。他赶忙核查起手边的控制台,可那上面清楚显示着,一切安全措施都处于开启状态。

“嗒!”一声脆响近在咫尺,就像是把干燥黄豆放在火上加热发出的爆裂声。

乔伊抬起头,惊恐地发现面前的高强度安全玻璃上出现了蜘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一支约两厘米长的金属针钉在蛛网中心。他顺着金属针飞来的方向看去,望见百米开外,用来钉合纤维板的机械臂高高抬起,正如军舰上的火炮一般指向自己。

“快躲开啊!”在乔伊仍目瞪口呆之时,旁边的兹恩人李同冲过来将他一把扑倒,随后二人翻滚着向一边逃去。

豆子爆裂的噼啪声接连作响,用来防护抛射物的安全玻璃仅仅支撑了几秒钟,便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碎裂开来。钢针击打在后面的墙上,不断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敲击声。

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长廊尽头,这里总算进入了射钉枪机械臂的活动死角。李同抽筋似的杵着货运电梯的开门键,一边慌乱地问着:“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大你见过这种事情吗?”

“当然没有!今天真是活见鬼了,我们先跑出这栋楼再说。”

电梯门开了,乔伊看也没看就往里冲,但他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同时后领口受力,被李同一把抓了回来。稍一回神,他才注意到眼前的电梯仓正风驰电掣地向下疾冲。电梯仓下坠的速度比自由落体还要快上数倍,简直就像是断头台上的铡刀,他刚刚失手掉落的个人终端已被一刀两断。

“疯了,都疯了,这机器都发疯了!”乔伊没命地乱喊乱叫着。

机器发疯了,这不是耸人听闻。在地下十七层,铸造高炉将熔融的合金液体灌进了监控室;在地下三层,等离子切割流水线上的机械臂化身为中世纪的行刑官;在二十一层,第二装配区的三名员工被组合成一件不合公差的定位栓……

在三十六层,乔伊和李同的新麻烦即将到来。

一种隐隐约约的嗡鸣声从电梯井深处传来,类似于吸尘器和排污管的结合。那声音迅速接近,然后呈现于二人眼前——一辆汽车,拥有崭新的纯白色外壳和流线型结构。货运电梯井十分宽敞,私人汽车出入其中毫无困难。

乔伊早该想到,如果工厂中的机器会因为不明原因失控,那么全自动汽车自然也不例外。在这栋大楼中,只有一人购置有这种具备全自动驾驶功能的私人轿车。他侧过头望去,赫然发现那紧锁的车门处夹着一只人手。手臂已经被截断,仅靠一点皮肉和衣袖吊在车门边,浸透了布料的血水仍向下滴着。其手腕处戴有一只金表,这个线索让乔伊彻底确认了手臂主人的身份——大楼的最高管理员,区域总监戴维斯先生。

戴维斯先生的轿车一升至电梯口便开足马力向二人冲来,逼得他们狼狈不堪。撞空后,轿车一路碰碎了安全玻璃,开出数十米远,又重新掉回头来虎视眈眈,它的引擎声就像是饿狮在低吼。

李同捡起脚边的一块配重块,全力向杀人轿车掷去。兹恩人的强壮着实名不虚传,几十千克的配重块在他手中就像是一只橄榄球。但即便如此,被砸中的自动轿车也只是稍一歪斜,速度不减,毫无受损的迹象。

“用你右边的防水蓬,罩住它!”乔伊大声提醒道。

李同立刻会意,他拨开碎玻璃,伸手扯下观察廊外防水蓬的宽大覆布,将其举过头顶,舞地呼呼生风。他就像是一个英勇的斗牛士,在轿车飞来的一瞬间抛出覆布,恰好盖住车前脸上的成像仪。汽车被蒙住了眼睛,一时间失去方向,四下乱窜。

“这只能拖住它一小会,快走快走!”他飞快道。

“往哪走?我们在三十六层!”乔伊大喊。

“去你的办公室,我有办法!”

冲进办公室后,李同举起转椅便往落地窗玻璃上接连砸去,他的力气起了关键作用。第一下,高强度玻璃上现出一道白印;第二下,闪电状的裂痕扩散至整扇窗户表面;第三下,圆角破片在海浪般的破碎声中四下倾洒。

“快,跳到脚手架上来。”他的行动丝毫不比话语来得慢。

刚一踏出窗户,艾塔星十一月的寒风便混着辐射尘扑面而来。乔伊此刻仍只穿着车间服,他经不住一连打出好几个喷嚏,涕泗横流。

“坚持一会,我们马上就到了。”李同一边说,一边做出不得了的举动——他解开了脚手架缆绳的安全锁,两人与吊篮当场开始自由落体。

蹦极这个游戏,许多人都试过。它与跳楼的感觉很相似,只不过区别在于一个不会死,而另一个会。乔伊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连惨叫都忘到了脑后。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吊篮已经下降了近百米。这时,李同把手中的缆绳挽上一个环向外抛出,恰好挂上墙角突出的一只装饰用滴水兽。他一手握住吊篮扶手,一手牢牢抓住绳子的另一端,顶住摩擦产生的灼烧感,同时一点一点放出绳子来控制住制动的加速度。

物种与物种间的差别有时就是如此巨大,李同的手段在乔伊看来,几乎是在挑战物理定律。肌肉和经络在兹恩人胳膊上盘根错节地突起,他大声咆哮着,声音让人联想到丛林深处的蛮荒巨兽。

终于,在距离地面约八十米处,吊篮顺利悬停在半空,并且停的位置恰到好处——李同手边就是停车场。

“我的天,”乔伊尚未缓过神来,“我现在相信特工电影还真不是胡编乱造的了,你这是头回走这条路来停车场吧?”

“没错,早就想试试了。”李同仍有心思开玩笑。

8. 凛冬(Part 3)

然而,二人远未逃离麻烦。几乎是在李同发动汽车的同一时间,另外两声引擎轰鸣在停车场中响起——两辆自动计程车,不知是哪两个打卡迟到的混蛋干的好事。

“干!”李同暗骂一声,当场把油门开到最大,私人汽车一飞冲天。虽然是没有自动驾驶功能的廉价车型,但这辆车显然经过改装,百公里加速甚至赶得上专业跑车。

几道灯光从后面打来——两辆自动计程车和戴维斯先生的高级轿车一同追了出来。乔伊回头看去,只见它们牢牢咬在自己身后几百米远,并且仍在加速。

他甚至可以看清,计程车车身上还印着米加集团的广告:一个高瘦的时髦男人举起双手大拇指,满面笑容,旁边注有宣传语——

“米加集团,创建更好的银河!今天,明天,直至永远!”

乔伊不知道米加集团究竟能不能创建更好的银河,但他确信的是,这几辆失控的汽车绝对能让他和银河永远说再见。随着高速运动带来的失真,连那图像中男人的笑容都仿佛变成了索命鬼的狞笑,看得乔伊心惊肉跳。

李同驾驶着汽车在建筑群中左突右进,好几次都险些撞上大楼。乔伊认为自己随时有可能患上心脏病。

“赶快开到平流层上去啊,在这里撞了可就死定了!”他忍不住催促道。

“不可能!”李同说,“我们在平流层上可飞不过计程车和高档轿车,只能在这想办法甩掉它们。”

他说完便付诸行动,专挑结构崎岖的拐角通过。当接近一处略微凹陷的建筑外墙时,他毫不减速,直至将要碰撞的一瞬间才突然猛打方向,动作喷口启动,反推引擎怒吼,然后再次全功率发动主喷口,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一战术的效果立竿见影。最近的那辆自动计程车没有预判到李同逼至最后关头的突然转向,也没有提前减速从而自保——它本来就在进行自杀式袭击——于是一头撞进墙中,一团小小的爆炸升腾起来。

两分钟后,飞驰的改装汽车抵近了一段公共交通管道,李同再次故技重施。这段管道由上下两层并联而成,中间有一个恰好足以让私人轿车通过的狭缝。李同稍稍减速,小心翼翼地把握高度,险之又险地从中穿过。

在其后方,距离已经缩减到不足十米的另一辆计程车再次功败垂成。计程车的高度比私人轿车多出大约五十厘米,这点差别成了决胜的关键。在狭缝中,交通管道边缘的中子态材料支撑架如同切蛋糕一般削去了发狂汽车的底盘。

追兵已经解决掉三分之二,但最后一辆车更难对付——戴维斯先生的轿车已经开始爬升高度,准备从上方绕过管道。这辆高档轿车重量轻,尺寸薄,灵活性远超自动计程车。

面对这一局面,李同一咬牙,不仅不再继续逃窜,而是调转车头,反向追兵冲去。

“你这是干嘛!?”副驾驶座中的乔伊大叫起来。

但李同没有回答他,而是全神贯注操控着汽车。两辆迎面疾驶的汽车交汇在交通管道正上方,这一瞬间,李同猛地一拉控制盘,汽车再度爬升,只间隔五厘米从对方上空掠过。

航空汽车作为循规蹈矩的大气内交通工具,并不使用反重力引擎,因而对周边受力的种种扰动其实格外敏感。在两辆汽车擦过的瞬间,由于气压突变与悬浮引擎的反冲,自动轿车的高度下降了十七厘米。这微小的高度变化使其恰好蹭上交通管道上沿,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疯狂的高速下,轻微刮蹭即足以造成巨大损坏,尤其是当这损坏发生在提供升力的底盘上时。自动汽车打着旋坠落在地。

“呼——”李同终于长舒一口气,“老子跟你们抢生意可不只是靠便宜。”

然后他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乔伊:“咱们接下来去哪?”

乔伊吞了一口唾沫,然后晃晃脑袋,伸手打开广播,把频道调至s-001,那是本地警方通告频道。

广播中果然在持续播放现在的突发事件:“……自动机械失控事件,请所有公民设法前往皮尔森警署,我们在此设有武装防线。请各位公民保持镇定,联合体军队已经在途……”

“行,去皮尔森警署。”李同一打方向,车子向东驶去。

摆脱了三辆自动汽车后,这荒郊远地便不再有其他追兵来袭。汽车逐渐爬升,车速也趋于稳定,两人终于不必再像坐过山车一般胆战心惊。

总算,逃过一劫。他们想着。

李同一边开车,一边观察起周边的环境,接着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你看那边,天上有好多奇怪的星星——星星怎么能排得这么整齐?”

他所指的是西北方向,在那里,乌云恰好断裂开来,露出暗淡的天空。太阳已经西下,在天上,有十二个星星一般的光点格外瞩目。它们排成四行三列的矩阵,再怎么显而易见的星座也不可能如此规整。

“那明显不是星星,”乔伊边看边说,“这种光点,我好像在纪录片里看过,莫非……那是一支舰队?”

乔伊明显比李同见多识广。这些光点不仅太过整齐,而且隐隐显出狭长型,它们最有可能是一些停留在近地轨道的飞船。艾塔星没有军事驻地,这看起来也不像民用船队,再联想到今天发生的怪事,乔伊不禁生出极为不详的预感。

“你再往下看,除了那十几个光点外,还有一个在动的小点。”李同又说。

乔伊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他所说的东西。那是一个更加微不可察的细小光点,它正在快速向下运动着。在如此远的地方,运动仍然清晰可辨,这说明那个光点的实际速度远远超过了音速。想了想上方疑似舰队的光点矩阵,乔伊猛然反应过来那最有可能是什么东西——

“不!低下头,别看那边!”

8. 凛冬(Part 4)

乔伊一边大声说着,一边闭起眼睛,把脑袋深深埋在车舱下方,同时抓起脚下的地毯蒙在头上。他的做法非常明智,但很可惜,李同并没有这么快反应过来。

转瞬间,万籁俱寂。没有听到任何响声,也没有察觉到任何晃动,乔伊感觉到自己背部传来一阵令人生疼的灼热。即便闭着双眼又有地毯遮挡,他仍“看”到自己面前的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明亮,仿佛自己已然升入天堂。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听到兹恩人如处地狱般的钻心惨叫。

自天穹之上而来的轨道轰炸,对市井小民而言,即是末日,即是天启。当量子炸弹起爆的那一瞬间,天空中好似同时出现了一百万个太阳,无数种致命的射线迸发而出,仿佛出笼的魔鬼。不可阻挡的冲击波与火焰风暴紧随其后,淹没一切,毁灭一切。

当强光逐渐隐去后,在无尽的远方,一朵黑灰色蘑菇云正升腾而起。这朵蘑菇云的造型和艺术插画中截然不同——除过那代表性的,由浓烟构建的半球型头部外,还有数道直径更加庞大的环状烟尘在稍低处向往扩散开来;而在“伞盖”上方,像是被底下的“伞柄”穿透,一道下宽上细的锥状尘柱继续向上延伸。

尖顶环伞蘑菇云,只有量子炸弹才能创造出这种可怕的事物。常规蘑菇云的形成,是由于爆炸激起的尘柱升至高空,上下压力相冲使得烟尘向四周翻腾,形成标志性的伞盖。对于量子炸弹而言,爆炸的威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尘柱的顶端在一瞬间便冲出了大气内层,几乎不再受到空气对流影响,而那些环状的副伞则是由爆炸直接压缩空气创造而成。

乔伊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爆心不足六百千米,在这个距离下,光辐射引起的视神经刺激和面部灼伤让李同在数秒间就陷入了休克昏迷。

乔伊别无选择,只能将兹恩人稍向一旁推开,同时扶住控制盘试图稳定住车子。这实在无济于事。与光辐射一同到来的,还有海量的电磁脉冲。即便这个时代的精密仪器质量再好,车子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稳定。在乔伊的勉强操纵下,汽车歪歪斜斜地减速下降,但仍然被一栋大楼蹭上了尾部,然后便如同被顽童踢飞的胖鹅一般摔在地上,激起一层灰尘。

当乔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左腿正传来阵阵刺骨的剧痛,不确定是否已经骨折。若不是汽车的防冲击力场尚在工作,他恐怕早已归西而去。在旁边的驾驶座上,李同的头部与车门边框靠在一起,绿色的血液顺着其额角流淌下来。

“喂,小李,你还好吗?你别吓我!”乔伊轻轻拍着兹恩人的肩膀。这样尝试了一会,他才缓缓伸出颤抖的手,试探后者的鼻息和脖颈。然后,他开始悲恸地锤打已经损坏的控制盘。

李同确乎已经死去了。

乔伊一瘸一拐地走出车门,双目无神地环视起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该前往何方。

一种类似于吸尘器或者抽水泵的嗡鸣声在前方响起。乔伊呆滞地向前望去,发现有三个白色哥布林正从一旁的建筑物后面飘出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

那不是哥布林,而是某种奇形怪状的悬浮机器人。它们大约有半米高,看起来就像是由摄像头、悬浮线圈还有机械臂拼凑起来的玩具。但这如同从垃圾堆中捡来的东西显然并不好笑,因为它们正架起某种圆筒形的不祥工具对准乔伊。

虽仍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乔伊现在至少能够判断敌我——所有自行活动的机器都是杀手,这毋庸置疑。眼前的怪物是从未有人设计出来过的机器,而它们即将取走我的性命,他这样想着。

接着,开火的声音响了起来。与乔伊想象的不同,这开火声丝毫不符合那些圆筒微不足道的卖相。相反,声音震耳欲聋,让他想到电影中火焰纷飞的战场。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四下摸着自己的胸口和小腹,同时睁开双眼。

机器哥布林没有开火,而是被摧毁了。三台古怪的小设备中,有两台像是被某种庞大的力道击碎,金属零件层层裂开;另一台则被高温熔化,炽白的合金液体尚未冷却。

发生什么事了?乔伊慢慢回过头去,却见着他此刻最不愿看见的东西——机器人,这又是一台机器人。

这个新来的机器人比之前东拼西凑的怪物明显要先进许多。它完全呈人形结构,浑身披附金属装甲,手持寒意逼人的步枪。小型炮台安装在其左肩肩头,一米长的巨大炮管被加装于后背上。毫无疑问,这是一台军用机器人,乔伊实在不愿想象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机器人向他迈步走来,脚步迅捷平稳。同时,不见机器人做任何动作,一个听起来毫无情绪的声音被播放出来——

“先生,你已经安全了。”

“什么?”乔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有些发抖地问着,“你说什么?你……你是什么?”

“先生,我的编号是do-01,隶属联合体海军陆战队的合成人士兵。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机器人平稳地回答道。

“而他的名字叫做约翰,约翰do-01。”另一个声音从稍远处传来,这次来的总算是一个人类士兵,他穿着动力装甲,声音显得瓮声瓮气,“所以,收起你那幅犹疑害怕的表情。好好记住了,这位英雄刚刚救了你的命,而英雄的名字,叫约翰。”

“麦克,这位先生的犹疑是符合逻辑的,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合成人士兵,而且他刚刚经历过被失控机械体追捕的阴影。”

“哈,大度一直是你的优点,不是我的。我最看不惯别人恩将仇报。”

“不论如何,你不必担心再次发生机械失控事件。”合成人士兵又转过头来对乔伊说,“敌军通过物理入侵艾塔星的物联网才获得了自动机械的控制权。而现在,入侵者已被击退,联合体第二舰队及附属陆战队已经重新夺回了整颗星球。”

乔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阵阵寒意袭来。之前因为高度紧张而分泌的大量肾上腺素已经逐渐失效,他忍不住剧烈咳嗽干呕起来,四肢与躯干都在不住发抖。

见到这一状况,合成人约翰好心地从刚刚降落的运输船中拿出一块毯子披给他。

“凉飕飕的,是吧?”身穿动力装甲的麦克朝巷子里走了两部,背对着乔伊,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也别太悲天悯人,冬天总会过去。”

冬天总会过去?乔伊抬头看向天空。黑灰色的浓云无边无际,之前西北方的光点矩阵早已消失不再,夕阳也不知藏去了哪里。一点冷冰冰的触感出现在他额头上,他集中视线,随即发现空气中竟真已飘起点点雪花。

乔伊想象不出冬天过后的春暖花开。他只知道,凛冬刚刚来临。

9. 宇宙流浪客(Part 1)

九、宇宙流浪客

“保持冷静!”

——维克多休,求索号科研船船长,纽泰伦经济联合体。

塞拉弥星历16724年8月,公元2415年6月

“你来得真晚,休博士。”

“哦,是啊。我早受够那家伙了,所以每次准会踩点到,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我看着面前人满脸严肃的表情,有气无力地摆手道,“况且,今天本身也没我什么事,我就是走个过场。”

新任安全部队指挥官爱德华伯恩上校身穿动力装甲,在合金房门边刷下识别码,然后面如扑克地道:“你先请,博士。”

在韦德将军指挥的第二舰队由于国内防务问题被紧急调离以后,原本驻守于克拉图星系的第一及第三舰队便被派遣至此,填补纽泰伦在第二旋臂的力量缺口。

战争年代总是祸不单行,尽管对此早有体会,我仍不免感叹于如今的复杂局势。一场暴乱爆发在了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核心星区,它是如此的规模宏大与来势汹汹,与之相比,连三十年前的大罢工都不值一提。暴乱的主角更是今古奇闻——机器人,人工智能。联合体显然对突飞猛进的自主人工智能疏于规范,一个机械帝国竟诞生在议事会的卧榻边,并对我们发起了突袭,这不得不让人想到纽魅斯人历史上的骇昂战争。

好在,纽泰伦不是一千年前的魅斯邦联国,我们远更强大,更富有应付此类局面的先见之明。回援的第二舰队正在稳步推进,失陷区域逐步被控制住,这个新生的机械帝国已经时日无多。我只是为暴乱中受害的无辜民众感到惋惜,而我甚至不知道该去责怪谁——情报机构?主导人工智能项目的工程部门?那台暴动的电脑本身?或许,我们真正应该诘责的是智慧生命之间永无休止的纷争和怀疑。

作为军事调动的结果,斯通纳维防御站纽泰伦管辖区的安全部队自然也由第一舰队的伯恩上校接手。说实话,二者相比,我更情愿与第二舰队的麦克共事。这位伯恩上校实在太过严肃刻板,使我本就忙碌的工作生活再添一分焦躁不宁。

我们穿过一段走廊,又经过生物锁识别,安全级别不断提高,最终抵达了监禁区。

在斯通纳维防御站,监禁区通常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区域。毕竟,我们对抗的敌人是没有个体意志的普雷索林虫群,对它们而言,俘虏这个词没什么意义,我们在战场中捕获的残存虫群生物会被送进实验室而非牢房。除过偶然因犯错而被关在外围禁闭区的士兵外,这座迷你监狱中只有一位长住的囚犯。他即是我们要找的人,提拉尼斯帝国的灵能战士,被捕一年有余的黑耀之爪。

黑耀之爪坐在审讯桌对面,双手被锁在桌面上,同时穿有束缚服,灵能屏蔽器戴在他的头上。我们现在应用的灵能屏蔽器采用了法玲人的技术,它不必像早先的精神抑制设备那样需要物理穿刺,也不会对被禁锢者的精神造成过度摧残。总体而言,这件设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弧形的头盔,不知道的人甚至会误以为那是一件装饰品。提拉尼斯人双眼中散发着橙黄色的微光,看起来十分平静。

如若排除掉曾经的不快经历,我其实是有些同情这个提拉尼斯人的。我想,如果是我自己被囚禁在敌国领地如此之久,想必我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审讯室中,汇集了伯恩与我,另外四名安全部队士兵,以及一位新任外交官员。可以说,这是一个很有排面的队伍。法玲人也在这里:希帕缇拉,还有一位我并不熟识的军官,两人都穿着那标志性的银白色战甲。

在我们尚未开口时,黑耀之爪首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很稀奇啊,看见各位如此全副武装。莫非,你们仍担心我会发起突袭,在我被从头到脚拘禁的情况下?”他似乎试图耸肩,但动作被束缚服阻碍住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揶揄,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淡然。

“我们这可是重视你的力量,黑耀之爪先生。”希帕缇拉用相似的语气调侃道,“毕竟,圣堂战士的意志永不溃败,我说得没错吧?”

“如果是一年前,我会大声斥责你,要求你为你的不敬言论道歉。”黑耀之爪内眼角的肌肉略微收紧,形成细微的褶皱,这表情大约相当于一个轻淡的笑容,“不过今天,我仅当你是在称赞我。”

“不必多想,这确实称赞。”

我也参与进这个话题:“看来你今天心情并不差。不得不说,这几个月来,你的脾气不总那么让人急火攻心了,我着实印象深刻。”

“如果你被长时间限制行动,你也能静下心来。人静下心来,就有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所以对许多东西来说,我比你们更有发言权。”他说,“圣灵既然安排我流落此处,必然有祂的用意,我自然不会一直满腹怨言。”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发生,必然有其背后的逻辑。而只有愿意冷静思考这之中的道理,才可能有所裨益。对此,我基本认同你的想法。”希帕缇拉说。

她的用词十分精妙。正是借由这种斟酌词汇的艺术,我们才能有所进展,在宗教之外的话题与黑耀之爪偶尔达成一点稍有深度的共识。

这句话显然就起到了一些效果,黑耀之爪半闭起眼睛,好似略微回味了一会,然后说道:“我很欣赏你的伶牙俐齿,法玲人。还有你,休曼人。你们的思辨让我看到了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并不感谢你们,但我会尊重你们的想法。正如先知所教诲的那样,‘寻索的,就让他寻见’,我也建议你们多多扪心自问,不要辜负了你们与生俱来的智慧。”

“那么,我倒想问问你,”一直没有发话的伯恩这时开口道,语气一如既往地公事公办,“如果我们就在这里放了你,你会有什么打算?”

“我很想砍下你们每一个人的脑袋,作为你们亵渎行为的惩罚。”他眼中聚集起一道精光,但很快又放松下去,“不过,你们人多势众,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我不妨敬而远之,回去继续我的修行——修行的路还很漫长。”

他说完后,伯恩也不回话,而是右手在空中打出一个手势。

几名士兵行动起来。他们先是打开了桌上的手铐,又用密码解除了黑耀之爪身上的束缚服,并且取下他头上的灵能屏蔽器。

提拉尼斯人果然很平静。如他所说,我们人多势众,而他也不再像当初那么暴躁冲动,明知无望也要拼死一搏。

“我在等你们给我解释情况。”他说。

“很简单,敌对结束了。”伯恩说,“你或许也能推断出来,提拉尼斯帝国已经和蔓延至边境的虫群接战,我们都有各自的仗要打,面对这个共同的大敌,纽泰伦与提拉尼斯的小摩擦早已没有必要继续下去。这就是和谈的结果——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把你关在这里了。”

“容我直说,你们犯下的恶行可不是小摩擦。不过,事已至此,这都是圣灵的安排。”

“对了,还有一件事。”在黑耀之爪起身之前,希帕缇拉又说道,“我准备送你一件礼物,作为对咱们几人在这些时日里抵掌而谈的纪念。”

9. 宇宙流浪客(Part 2)

一尘不染的金属舱室,洁白柔和的灯光分布于各个角落,各类仪器设备发出井然有序的鸣响——每当回到科研船中,我都会感到心旷神怡。求索号的主体布局由执行团队的七名组员共同设计,在无垠星海中,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港湾。

“下午好,船长。”

“嗨,本。”我同通讯组负责人本杰明问过好,“你有看见我留在这里的定制计算机吗?之前的程序应该已经有结果了。”

本环视一圈,接着挠挠头发:“不在呀,真是怪了,我记得不久前它还在接在控制台上……你算的是什么程序?”

“c类普雷索林分泌物与镍钽合金反应的统计值拟合,这是化学组的课题,他们前天申报的项目。拿走设备的人没有申报吗?怎么能这么没规矩,定制计算机就这么一台,不是什么小实验都可以占用的。”

“我觉着你们可以去问问卡尔,我之前好像看见他把设备拿走了。”另一名值班的组员插话道。

“哦,见鬼,我早该想到的,只能是他了……”

我不禁掩面扶额。卡尔自己就是化学组的副组长,他要调用定制计算机也无可厚非,可他至少应该提前告知我这个船长兼总执行组长才对。不得不说,许多优秀的科研人员都有些小毛病,尤其是在行事随性这方面。卡尔即是其中的典型。

“卡尔!”我在内部链路里大声传唤,“卡尔贝鲁特!我要你在半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和我的定制计算机一起!”

然而,别说半分钟,我们等了两分钟,没有一点动静。

“我估计,你又得去二号实验室找他了。”本说道,他很明显在憋着笑。

再有耐性,我心里也不免一阵窝火。我放下手头的事情,向实验区通道走去。

求索号是标准型联合体深空科研考察船,总长二百一十米,最大载员七十二人。由于经常需要进行战场作业,求索号现今的舰组成员只包括七名执行组员和十四名常务船员,其余工作则交由智能人船员打理,从而提高遭遇意外时的避险效率。第二实验区与主控室仅隔几十米,走过去花不了多长时间。

我们对卡尔这个老伙计的性情判断一点没错。实验室的门正半开着,我刚一接近,就听见里面恰好传出卡尔自顾自的叫喊声。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果然是这么回事……啊,船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注意到我的到来,卡尔突兀地愣在座位上。他半长不短的棕色头发凌乱不堪,脸颊一如既往的消瘦,让人实在担忧他是否再次重拾了药瘾。

我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直到他的眼神开始四下躲闪,我才开口道:“你又一次用了我的定制计算机,在没有申报的情况下。”

“啊,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你下午不在,我一打岔给忘记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况且,这东西现在的任务本来就是我申报的不是?我这都是为了赶快弄出结果,给咱们的团队挣点功……”

“我不管你有什么借口,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必须要先给我或者勤务组报备。”

“一定,一定……”卡尔讪笑着回应。

稍后,不知是想转移话题还是真的在意,他又突然提起另一件事:“对了,船长,我拜托你帮的忙怎么样了?有拿到她的联系方式吗?”

“你趁早别想了,维比亚有女朋友。况且,她可是个合成人,你就一点不介意?”

“嘿,这你可真是狭隘了。真正的爱情是跨越血肉之躯的,是纯理性的。你想想,一个人类和一个合成人,不受本能的束缚,多么崇高,多么美妙。尤其是对她而言,哦,她……”

“在这打住!我说了,名花有主,你已经没戏了。相比之下,我认为现在更重要的是,你刚才自言自语说‘明白了’,指的是什么?”

我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像是按下了一颗电钮,卡尔刚刚还在白日做梦的表情一扫而空,转而被百分之百的严肃与全神贯注所取代——我几乎怀疑他这皮囊之下也是一个由电脑程序控制的机器人。

他说:“普雷索林的分泌物——我是说,那种被当作武器的酸液——我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确定?”听了这话,我也立刻被严肃情绪所感染,“那么,我要你在团队所有人面前详细解释你的发现,包括每一个细节。”

“一直以来,我们把普雷索林的武器叫做酸液,但我们都知道,这叫法是不准确的。”主控室中,卡尔在滔滔不绝,其他组员则成了听讲的学生。

他身边的长桌上摆放有一列密封试管,里面装有蓝绿色的半透明溶液。同时,投影设备播放出几组图像和公式表格,以及相关的演示文档。由于制作实在简略,我们尚且无法理解其含义。

“酸蚀是一种化学现象,其本质在于,酸性物质在电化学反应中接受电子对,与提供负电荷的粒子或粒子团结合及重组,生成稳定物质。”卡尔说,“对于许多常见合金来说,强酸是一种极其高效的腐蚀剂,它们会与各金相组织中的活泼金属元素发生反应,从而溶解材料。这种腐蚀反应在工业生产中很常用。

“然而,普雷索林酸液远不止如此——它能够腐蚀掉军舰上的中子态装甲。众所周知,在中子态下,质子和电子早已被压缩形成中子,彼此紧密结合,呈简并态。可以说,一整块中子态物质就是一个巨大的原子核。电化学反应与这种物质毫无关系。哪怕我们将其推广至广义的腐蚀也无济于事——氧化,气蚀,物理侵蚀,这些都不行。

“那么热烧蚀怎么样呢?一样没用。中子态材料是如此致密强韧,其微观粒子的结合是如此牢固,没有什么基于化学变化的热反应能够快速熔毁它。想要破坏中子态材料,自古以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用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击溃它:接近光速的炮弹,高能束,或者大爆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9. 宇宙流浪客(Part 3)

“所以普雷索林酸究竟是什么?我们确确实实看到它融毁中子态材料,这无可辩驳。”一名组员不禁发问道。

“是奇物质!”卡尔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彩。

是奇物质……我在心中默默复述了一边这个词。这说得通!稍作思考,我便明白过来,按照这个理论,一切现象都可以得到解释。

在我们的宇宙中,常见物体几乎总由核物质,也就是质子、中子、还有电子组成,但这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物质状态并非真正的基态。质子和中子均可被进一步细分出微观组分,即上夸克、下夸克、奇夸克三种夸克,而奇物质即是指可以在常压下稳定存在的简并态夸克物质。

与常规核物质相比,奇物质是更加稳定的绝对基态。我们身边的所有亚稳态核素均有概率在漫长的岁月中衰变为奇物质,只不过这个过程太过长久,对于可预见的未来而言,大可忽略不计。

然而,如果有一块现成的奇物质团与常规物质相接触,它便会迅速拉扯受影响的核物质向稳态“跌落”。这就如同将一块接近绝对零度的固氦投入沸水之中,其反应过程极为迅猛暴烈,并伴随有高能辐射。由于二者间的势差太过巨大,极微量的奇物质即可转化掉海量常规物质,直至整个体系达成某种新的平衡。

在实验环境下,高能物理学家已经验证过这一现象。遗憾的是,通过传统手段制造夸克态物质效率极低,成本也太过高昂,因此这种技术从未被投入实用。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普雷索林虫群掌握有某种手段合成大量奇物质,那它们将其武器化自然也毫不意外。

“……而虫群使所用的武器,就是这么一回事。”卡尔也正解释着同样的理念,“普雷索林酸并不是酸,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芳香族大分子化合物。这种有机大分子具有囊包状的微观结构,内部容纳有极微量奇物质,整个体系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从而确保奇物质不会与其他原子发生反应。

“当受到外部刺激,平衡被打破,奇物质就会在烈性爆炸中被释放出来,成为无坚不摧的腐蚀剂。面对这种基于基态转化的腐蚀,中子态材料除了拥有更大的质量外,丝毫不必普通物体更具优势。

“普雷索林着实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我实在难以想象,它们居然能够通过生物腺体合成出含有奇物质的有机大分子。根据现在得到的拟合结果,我使用最完善的实验室手段也只能仿制出少量类似物质。我的成果就是这个——”

他指向桌上的蓝绿色溶液。

“等等!你把普雷索林酸就这么装在试管里?这可是在科研船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没事,不用担心。我说了,这只是初步的仿制品,它的奇物质含量远小于正品。它不会爆炸,单位质量转化率不足二百,绝不会有严重威胁。”面对诘责,卡尔略作解释,然后转过头向我说道,“正因为如此,船长,我需要申请更多的样本:普雷索林的组织液,各类分泌物,还有对应的腺体,越多越好。”

“恭喜,我正好刚刚收到上级命令,我们立即准备出发。”我告诉他。

“等一下……你说现在?这星系外围可还在交火。”

“那我们就该火中取栗,战地科研船干的就是这个。别太过担心,我们是去斯通纳维c第五行星轨道的残骸带,离战场够远了。”

没有人愿意与虫群战斗,我是说,没有任何人——纽泰伦,法玲,谷弗,再强大的舰队在虫潮面前,都只是飓风中的老树,暴雪下的棚屋。

在星系外围,竖立的十字形战舰群大致排出半弧形阵列,与几无边际的虫群部队遥相对峙。

谷弗帝国的战列巡洋舰中轴高度约九点五千米,流线型舰体上,动作喷口阵列鳞次栉比,使得这种战舰在机动性方面远超同一分级的常规战列舰。此时,每一艘战舰的喷口阵列都在络绎不绝地开合起伏,精心调整着与虫群部队的相对位置。小型的护航战舰并不出击迎敌,而是围绕主舰旋转,就像卫星环绕它们的行星。

科研船的舷窗不提供战术视角,在简化的宏观视角下,舰队与虫群就仿佛是在一张巨大的棋盘中对弈。用橙黄色光束标识出来的伽马激光弹道将黑白两方遥遥相连,千兆级动能武器的炮火缀饰其间。谷弗人对轨道变化的计算恰到好处,墨绿色的生物导弹常在即将命中之际与目标失之毫厘,然后掉头划出一段弧线轨迹,而那些敏锐的护航舰往往就趁此机会将它们尽数拦截。

在规模上,谷弗的舰队与虫群相比不值一提。他们必须全神贯注,用激光,用炮弹,用精心的战术来赢取活路。这就像是一场搏命的劫争,抑或是白子在千重围剿下争抢每一分机会,意图一举屠杀掉黑方的大龙。

“我的天,这么大的入侵规模……这是第几次了?”

“这个月的第七次。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上个星期也有过一次规模相近的攻势,我们不也守住了?”

“这说起来真是可悲,联军曾将战线推进至六千光年以外,可如今,我们又被一步步逼回了斯通纳维……”

纽泰伦的舰队同样在倾泄着火力。他们比谷弗战舰更加远离战场,主力战舰散地更加稀疏,分布在一个半球形的表面上。他们的轨道似与十字战舰的航迹一一对应,如同伴星跟随它的主星,炮火与导弹总是从同一个侧面被送出。我虽对军事布阵不怎么了解,可我总感觉这场面透着说不清的不怀好意,就好像我们的舰队正缩在远古帝国的身后一般。

9. 宇宙流浪客(Part 4)

“真是个懦夫!”与我相邻而坐的本愤然出声,他显然也看出了同样的规律。

我很想赞同他,可身为科研组的负责人,我还是得遵守规章制度:“你这是在说第三舰队的赫奇曼上将?我得提醒你,尊重上级,你现在可是军队编制。”

本面色不悦地哧了一声:“如果我说的是事实,那就不算是侮辱。你瞧,第三舰队明显是在用友军当人肉盾牌,这种战术绝对没法引领我们走向胜利。我敢打包票,如果还是韦德将军在指挥的话,形式必定能比现在好一百倍。”

第三舰队素来是联合体主力舰队中战损率最低的一支,其指挥官赫奇曼上将以多变的计谋闻名。闲谈轶事中,人们常称他为“深空之狐”,可在许多人眼里,赫奇曼更像是一只鬣狗——草原上的鬣狗总是伺机而动,并在得利时发出那种嘲笑般的叫声,嘲笑他的对手,也嘲笑他的盟友。

如果是韦德将军在指挥的话,情势会比现在好些吗?这实在是一个诱人却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摇摇头,把无用的思索抛至脑后:“这不是我们该操的心。不论如何,我们还是做好本职工作吧,残骸带已经到了。”

随着科研船的接近,庞大的残骸团逐渐映入眼帘——强度堪比军用合金的生物骨架破碎着散落开来,几片庞大的残片主体被干枯的有机胶质牵拉固着在一起。一只普雷索林女王曾被击杀于此,它的遗体悄然旋转着,游离态液体和破碎颗粒向周边逸散,形成了一片迷你的尘埃云。

当视角恰到好处之时,我们便可以在残骸主体上的裂谷中看见某种奇特的东西——某种反射率极低的金属物体。它早已扭曲变形,并且被腐蚀得千疮百孔,我们只能勉强通过形变尚不彻底的强化支架猜出它原本的形状。

这是一枚千兆大炮的炮弹。

炮弹大体呈短粗的六棱柱体,扁平的前端安装有六支中子态材料制造的冲击撞角,整体看上去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铣刀刀头。在弹体侧面,依稀可以辨识出几组为脉冲推进器预留的开口,这些动作喷口曾用于为炮弹提供小幅制导能力。

“坏消息,牵引力场不好使了。这东西强度太高,我们根本没法远程拆解它。”

“派一组工程无人机,慢慢来,一定要有耐心。”

我们稳定住轨道,操控设备小心翼翼地接近。尘埃云中尚有保留活性的普雷索林酸,我们必须格外谨慎。

“嗨,看起来你们遇到困难了,需要帮忙吗?”音频信号从外部通讯频道传入,我听到一个熟识的悦耳声线。

这声音让我不禁提起嘴角。我调节着近焦舷窗,稍作寻索,果然一眼就看见那艘月牙状的飞船。沃林仙境号科研船的外表面平整光洁,在斯通纳维c的充足光照下,隐约透出一层皎白的朦胧光晕。

“希帕缇拉,你也到这边来了啊。你们不需要跟舰队一同行动吗?”

“舰队的航线太过曲折,这边却有现成的零碎可以捡,我们自然就先被派来这里了。”她说,“怎么样,见到援军惊不惊喜?”

“我倒是担心,你会抢了我们的打捞任务。”我调侃道。

“这个嘛,我只能说,你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尽管我不怎么愿意承认,但法玲人的科技确实在某些方面胜过人类不少。当我们的工程无人机尚在用激光束笨拙地切割残骸表面时,相邻采样区的一部分焦化有机壳层已经开始不翼而飞。这现象和法玲舰队作战的场面如出一辙:没有热,没有冲击,物质就像海盐入水般凭空消融。众目睽睽之下,这比科波菲尔的魔术还要玄奇莫测。

“你这可是作弊啊,这物质分解器还真是万能。”

“哈哈,我管这个叫科技得分,这要是场比赛的话,我可赢定了。”

“好吧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一下,热度数显示,裂口带二百米以下应该有一些尚有活性的腺体组织,千万不要弄坏了。”

“知道啦,我到时候会好心分你们一点的!”

“嘿,你可真是一点不谦虚。瞧好了,谁嬴谁输还说不准呢。”

既然要比赛,那么大家都起了斗志。虽然我们没有物质分解器这种方便的设备,可求索号上的技术人员无不是万中取一的精英。无人机就像是团结的蚁群,在裂谷边切割,清洗,搬运,合作紧密无间。

“咦,这是什么?维克多,你看看你那边的信……”不多久,沃林仙境号再次传来通讯,可不知为何,最后半句话似乎被某种杂音掩盖住了。

这现象很罕见。速子通讯是非常成熟的技术,两艘船的距离又很近,按理说,没什么干扰会如此强劲。

“看什么?你有发现异常状况吗?”我追问道,然而通讯链路中并无响应。

“喂,希帕缇拉,你能听到吗?”我继续尝试呼叫,“求索号呼叫沃林仙境号,收到请回复……奇怪,通讯断了吗?”

负责此事的本同样对此毫无头绪,他打开后台数据翻查着:“有某种干扰在空间中传播,我正在试图识别信号源。”

“有危险吗?除了通讯以外,其他设备会不会被干扰?”

“还不确定,希望不会。”

但他的希望并没有成真。没过几秒,这次原因不明的信号干扰就展现出了其全部破坏力。所有探测设备指示灯都显示出异常的明黄色,舷窗上的图像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噪点和扭曲接连出现,简直就像是从古董店买到的磁盘录影。

处理掉几个不算致命的报错提示后,监控着星系边缘战场的实时影像大致恢复,而我们也终于弄清了信号干扰的源头。

“见鬼……”凑过来查看影像的卡尔低骂出声,“谷弗的舰队逃跑了。”

9. 宇宙流浪客(Part 5)

看来,战场中的状况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太多。或许是遭受了过大损伤,一向谨小慎微的谷弗舰队通过紧急跃迁撤离了斯通纳维星系。

一支接近满编的舰队质量巨大,它们从星系中突然消失,其后果可以是灾难性的。在舷窗模拟图像中,高强度引力波如同涟漪一般从原先谷弗舰队所在的位置扩散开来,一个代表空间异常区的圆圈正以光速向往扩大。

“真是毫无道理,引力波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远,怎么就干扰到我们的速子通讯了?”卡尔半似抱怨半似疑惑地嚷着。

“速子在真空中沿直线传播,而引力波扰乱了空间结构,速子的路径被扭曲了,整个星系的速子场都乱作一团糟。”本解答了这个问题,“这就像一束光打在池塘水面上,接着有人向池塘里扔进了一块石头,光线自然就没法正常传递或者反射了。”

跃迁引擎在正常工作时,会额外制造出一个高阻尼环境,从而平息引力剧变带来的扰动,但紧急跃迁程序显然不会有此耐心。军用舰船或许可以在紊乱的引力场中勉强作战,精密的科研船却经受不住此等乱象,求索号已然成了聋哑病患。

“那我们该做点什么?”

“向外撤离,先远离战场再说。希望我们可以早点熬到引力波平息。”

我们能熬到引力波平息吗?下令之后,我忍不住在心中发问。

科学与工程学届的先辈曾总结过许多饭后茶余的小规律,其中有一条叫做墨菲定律。它是说,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有多小,在反复尝试过后,这件坏事必定会发生。

我在求索号中工作已经超过九年,这期间,足以危及生命的事件两只手也数不过来。我可以很确信的说,科研船遭遇事故绝不是一件小概率事件。而现在,我们身处战场旁边,己方的一支主力已经撤退,我们自己的船受到干扰,失去了通讯——在这种情境下出现生命危险的概率,我实在不敢去细算。

另一个我讨厌的俗语是:谈及魔鬼,魔鬼就会现身。

几乎是在主引擎刚刚升至满功率的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船舱。

“哦我的天,没了目标,有虫群的导弹朝我们这边飞过来了!”本的声音嘶哑无比。

足有三枚普雷索林的生物导弹正在向求索号所在的方向飞来。雷达系统的抗干扰能力相对强劲,它很快计算出导弹的威胁指数:致命!

由于速子场的紊乱,导弹被侦测到时早已在途。质量轻盈的普雷索林导弹可以加速至百分之七十光速,它们只需几分钟就会抵达我们的位置。而在这片空间,科研船是唯一的辐射源,我们避无可避。

“本,准备紧急跃迁。”

“不行!引力波干扰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们来不及!”

纷乱的思绪在我脑中流窜并被分门别类,我当场便做出最决绝的选择:“求索号所有舰组成员注意,飞船即将遭受致命威胁,所有人员立即弃船,通过最近的逃生舱撤离。重复一遍,所有人员立即弃船,这是船长命令!”

十二,十三,十四……我看着信息窗上显示的已弹射逃生舱数量统计,鸟瞰视角中,一道道白线从求索号各个角落向外伸出。逃生舱的辐射量与庞大的科研船相比微不足道,他们已经安全了。可是,我此刻的心情却越发焦躁不安。

我看向另一面舷窗,那上面显示有一艘如皎白月牙般的优美飞船。它正像求索号一样开足了引擎功率,其表面一如既往的平滑整洁,没有任何突兀的增压气体尾迹破坏这种美感。

沃林仙境号科研船释放的逃生舱数量:零。

我猛然想到,由于高超的跃迁技术和护盾技术,以及人人都具有的空间跳跃能力,法玲人的科研飞船根本就没有配备逃生舱!日复一日,法玲人被他们的强大科技妥善照料,太空几乎成了他们的庭园。然而,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发觉,这种安全让他们忽视了一些概率极小的危险事件。

墨菲定律,若一件坏事有发生的可能,不论概率多小,它总会发生。

他们的空间跳跃根本帮不上忙。和飞船上的跃迁引擎一样,空间跳跃需要准备时间。当初,提拉尼斯人黑耀之爪在南极号上跨越星系的空间跳跃花去了十数分钟。法玲人在植入式设备的帮助下可以缩短这个过程,但那仍然不够。对于眼下的情况,他们大概只来得及从飞船内传送至几千米外的太空中,而没了飞船的保护,他们靠灵能制造出的护盾很难支撑到救援抵达。更别说,这片空间中漂浮着各种高速碎片,还有逸散的普雷索林酸。

我得做点什么。

我看着舷窗中的沃林仙境号,它安静得像是一只午睡的猫咪。我不知道船内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会惊慌吗?他们能否想出某种我尚未找到的解决方法?

我越是思考,脑海中的图像就越发清晰。我仿佛看到一个银白色头发的纤瘦女孩,她正手捧一杯咖啡,抬起头说“嗨,维克多”;我仿佛看到她手持通讯终端,勾起嘴角,像个狡黠的孩童般说“怎么样,见到援军惊不惊喜?”

我必须做点什么!而我正好想出了一个计划。

“船长,我们也该走了。”本大声说道。

“不,你们走,我先留着,我还有事要做。”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几个快去逃生仓,不用等指令了自己启动弹射。还有,卡尔,带上你的试剂,它至关重要!”

“那你呢?”

“别担心我,我自有安排。快走,快,这是命令!”

9. 宇宙流浪客(Part 6)

我独自最后留在船舱中,信息窗中的数据纷纷呈现在我眼前。由于干扰,主动探测系统提供的参考值并不完全可靠,我必须手动核算导弹的来袭轨迹。

舷窗中的警告栏触目惊心,上面显示着导弹抵达的剩余时间:一百二十四秒。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肾上腺素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的手臂一丝不抖。我同时向定制计算机和舰载计算机输入数据,并在脑中进行着挑战极限的心算。频幕中每跳出两三组数字,我便紧接着输入另一组数据——经过基因优化的大脑在悬崖边显现出了其惊人潜力,我全神贯注下的计算速度几乎追得上电脑。

当三十五组参考值全部求解完成后,一个复杂的向量方程组弹入眼帘。我飞速将其输入控制模组,设定好飞船的航向,同时启动所有兀余的动作喷口,把求索号变成一个火炬般的庞大辐射源。做完这最后的设定,我起身奔向最近的逃生舱入口。

第一枚导弹抵达的剩余时间:三十二秒。

不用再去看舷窗,我便能想象到这片空间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残骸带数百千米以外,空旷的外层空间中,两艘飞船并排飞行着。一百七十米长的沃林仙境号恬静内敛,而在它身旁不远处,体型更大的求索号正全力发动所有动作喷口,灼热的辐射仿佛点燃了真空。

它就像是一只好斗的渡渡鸟,正大张着翅膀掩护它受伤的同伴。来啊!来啊!这凶猛的斗禽如此鸣叫着。

我来不及更换宇航服,所幸,逃生舱中的氧气配给足够让我撑到返回空间站。

当逃生舱椭圆形的入口终于出现在我眼前十米开外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我知道,这是飞船防御系统刚刚释放出大量诱饵弹。

紧接着,一次更剧烈的震动,我险些失足向前栽倒。我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我还活着,舱壁还完好,这艘船既没有被炸碎,也没有被腐蚀融化成一团古怪的奇物质。看来,诱饵弹成功拦截了第一枚导弹,谢天谢地!

我不由分说地钻进逃生舱,正待启动,却被一条报错警告当头棒喝:连接槽异常,无法弹出。

该死!

一定是导弹爆炸的余波损坏了连接槽。我已经可以看见异常部位:五米之外,两根合金导轨互相穿刺,卡死了弹射出口。可以想象,我此刻的面色必定比来自地狱的恶鬼还要凄惨。我的心脏在狂跳,冷汗浸湿了我的后领。

我心中算得很清楚,第二枚导弹抵达的剩余时间:二十六秒。

上下寻索间,一道蓝绿色的反光浮现在我的视线边际——那是卡尔的试剂!在我脚边不远处,一支装有蓝绿色溶液的试管落在地上,想必是卡尔在撤离时意外掉落了一支。

我咬咬牙,把血液重新鼓进有些麻木的小腿腓肠肌,冲过去捡起那只试管,磕出裂缝,然后用尽全力掷向卡死的连接槽。沸腾锅炉般的刺耳嘶鸣声作响,浓密的白烟升腾起来。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扭搅在一起的合金钢就被溶解成一团凝聚态流体。

当十倍于标准重力加速度的庞大压力传来时,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我只能紧紧趴在控制台上,尽可能平摊开肢体,以免被巨大的加速度碾碎。我的胸口憋闷难忍,双手双脚都暂时失去了知觉。若不是经受过标准基因优化,我在这一瞬间便足以体验到摇奖机式的死亡宣告——脑缺血,骨折,气胸,谁也猜不准哪一项会更先出现。

痛苦的时间总显得漫长难熬。弹射的加速过程像是持续了一整年,但我知道,这套程序总共只会花去六秒钟。六秒过后,我的躯干缓缓与控制台分离,漂浮于舱内。

我长抒了一口气,活动起僵硬的各个关节。

我成功了。

求索号会牺牲自己,拦下所有导弹。二十一名船员全部成功逃生,包括我在内。沃林仙境号也安全了,希帕缇拉能解决后续的事情。接下来,我只需要设定好航向,等待逃生舱返回空间站,然后好好休息几天。

我左脚勾了一下座椅,摆正自己的姿势,然后右手伸向上方的安全带拉栓——

这是我被抛入茫茫真空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再强韧的钢铁,在高速下,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再渺小的碎片,在高速下,也会变得无坚不摧。

事情就是如此平铺直叙——生物导弹击中了飞船,爆炸推出的一小块破片些微蹭过逃生舱,然后便如热刀切黄油一般削出了一个二点八平方米的创口,切面的平整程度超过了手艺最精湛的雕刻家。

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所以奇诡的东西都在旋转。

战场中的虫群和联军战舰消失了,那些东西远在在我的目力范围之外。狰狞的残骸团消失了,在肉眼看来,那只是群星间一颗毫无特色的暗淡光点。橙黄色的激光,墨绿色的导弹弹道,炽红色的飞船尾迹,这些舷窗中的抽象画统统消失了,并不属于可见光频段的它们从未真正存在于黑暗深空中。

我的眼前只有盘旋的星空,尘埃与明团缀饰其中,仿佛有一大张罗夏墨迹图在我眼前反复摇晃。

我的双眼开始充血,视线中的事物变得越发诡异。一种酥麻的弹跳感出现在舌尖上,那是因为我口中的水分正在沸腾。我感到四肢麻木刺痛,胸腔中更是有一股膨胀的压力,多亏有过专业训练才使我硬撑着憋住这口空气。

许多人认为,当人体暴露在太空中时,人会当场死亡——被冻僵,被体内的气压炸裂,被沸腾的血液吞噬。事实上,情况并没有这么惨烈。

真空是良好的绝热层,它能保证人的体温不会瞬间跌至绝对零度;人体组织具有相当的强度,除了口腔中的唾液外,身体的内容物既不会爆炸,也不会沸腾。

如果憋足了一整肺的空气,人在真空中大约可以存活三十秒。有幽默家称,你在这三十秒内,被搭救的概率是二的二十八万次方分之一。

这冷知识实在没什么意义。我想,我或许就要死了。

9. 宇宙流浪客(Part 7)

当视线旋转至合适的角度时,我可以勉强看见求索号此刻的惨态。二百余米长的科研飞船被拦腰截断,截面参差不齐。一层古怪的黑绿色从断口向四周扩散出去,如同浸透白纸的墨汁。物质于污染最厚重的区域缓缓消融,带给人一种深渊般的不详颤栗。在飞船遗骸附近,大量铁灰色或是墨绿色的碎片被抛洒开来,它们有的在原处旋转,有的则一往无前地朝外远去。

一阵阵难以遏制的呕吐感从胸口传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眩晕也逐渐占据了脑海。我忍不住闭起双眼。不知不觉地,一些儿时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

濒死体验与走马灯,我默默想着,并感叹起自己竟真有幸体验到这颇为有名的心理现象。

恍惚间,似有一丝柔和的暖意从我正前方传来,在这死寂的太空中带来些许温存。眩晕似乎也消去不少,胸腔中的窒息感也不再咄咄逼人。

这是临终清明的回光返照吗?

似乎并非如此。

我感觉到,一只清凉的手搭上我的右臂,另一只搭在我的肩上。那暖意逐渐浸润我的血液,使我重新寻回早已麻木的躯干和四肢。我抬起眼皮,银白色的发丝从我眼前飘过。

“别慌,我抓住你了。”她说。

于是我看见了,我一清二楚地感受到,那温暖的感觉就是灵能。早在最初相会那天,我便体验过这种类似的超然飘渺。于是我明白过来一个事实:我大概并不会丧命于此。

悄然间,一些人们所熟知的宇宙常态被扭转了。某种基于心灵的,或者说,基于智慧生物意识的力量作用在这片空间。这力量带给我温度,带给我生命,并将太空中无所不在的质子射线和阿尔法射线隔绝在外。

随着我将这无形的力量呼吸于肺叶间,时间与空间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再一次看到那片无穷无尽的紫色迷雾,而在那之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其他事物。我仿佛看到,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银发小女孩,面带欢笑,她的身影与雾气彼此交融。

“别看!”希帕缇拉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脑中轻轻响起。

抱歉……我赶忙道歉,可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张嘴把这话说出来。

我合起眼睛,却完全没办法控制住这些东西。那些支离破碎的景象丝毫不受阻拦,接连在我脑海中涌现出来。

我看到一颗被蓝绿色海水覆盖住百分之九十表面的美丽行星,以及拥有全反射表面的城市,无数气质优雅的人们在这里穿行,在这里成长,生活。我看到茫茫星海中,有一艘月牙状的科研船正毅然决然地前行,其航线直指某个幽暗且不详的神秘黑洞;而在遥远的彼方,银白色头发的少女环抱着膝盖,在凝望群星时落下一滴泪珠……

这一切都是如此隐约,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其中的欢欣与哀愁,希冀与失落,无不向各个角落牵引着我的思绪。

在这如茫茫星海般缤纷的图景中,我逐渐失去意识。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麻烦您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护士放下手中的检测仪,对我笑了笑说:“好吧。经过这几天的调理和监护,我们可以确定,就各项显性指标来说,你的身体一切正常。”

“但是?”

“但是,你的基因发生了一些未知变化,以我们这里的设备尚没法查明具体影响。我们准备为你预约纽泰拉基因中心的诊疗日程,时间预定在两个月后,可以吗?”

我点点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还有,晚饭我总可以吃了吧?”

“不好意思,为了安全起见,你还要接受三天的临床观察,这期间都不能进食。”

我的嘴角当场垮了下来。

这里是卓伦斯星,联合体距离斯通纳维星系航程最短的基因诊疗中心所在地。

据医务人员告知,在上次事故之后,我足足昏迷了六十四个小时,直到今天下午才终于苏醒。这段时间中,我一直依靠各类营养液吊命。因此,我醒来后,第一个感觉便是饥饿。尽管从生理角度来讲,我完全无恙,可口中的乏味却是无法忽视的。然而,看起来,我还得再这样持续三天,而且是在清醒状态下持续三天不吃不喝,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如果实在难以忍受的话,你可以使用一些神经药品。另外,多上会网,三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位护士将一台公共终端设备放回我手边的柜子上,简单劝慰了一句,“说起来,你的经历还真是传奇——亲身在太空中周游了一圈,再被一个灵媒送回来,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体会得到的。”

我苦笑道:“如果你也真在全无防护的情况下暴露在太空中,你就会觉得,这种传奇经历还是不要为妙。不过这样想想倒着实好受多了,毕竟,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饿上几天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那么我先失陪了,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她说,“对了,你有一个访客,应该很快就会到。”

护士离开后不久,访客就到了。

“他们告诉我你醒来了,所以我就首先过来看看。现在感觉怎么样?”希帕缇拉一边摘下防护面罩,一边问候道。黑色的防辐射外套披在她身上,和医院中洁白温馨的环境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嗯,我感觉好多了。倒是你,居然到卓伦斯来了,这里的环境对你来说可不怎么友好。”

卓伦斯是联合体历史最长久的殖民星之一。和出名的艾塔一样,它也保留着当年战争留下的废土环境,辐射尘日夜飘荡于大气中——住在这里的老人们习惯了这种环境,他们并不热衷于改变。好在,随着近日经济的变迁,这种状况即将得到改善。

“还好,这里的风土人情蛮有趣的,除了出门要穿防护服外,也没什么不便。我看到,这个星球似乎在大兴土木?市区南边的工地上,他们把地壳都挖开了。”

“是的,米加集团和阿斯顿共同投资了理想城项目,他们准备把卓伦斯建成联合体的第十三颗都市行星。”我回答,并在希帕缇拉拿下防护服时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你受伤了?”

“哦,小划伤,不用在意,我都懒得专门去补上。”

她说着抚了抚右手小臂。那里印有两道约半厘米宽的狭长伤口,露出底下银光闪闪的人造肌纤维。

我们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我想到,现在正是时候,我得说点早该出口的话。

我要对她说三个字——

“谢谢你。”

就是这三个字。

但这话并不是我说出来的。吐出这短句的声调清脆优美,犹如挂在摇篮边的风铃。

“那时候,我真的很怕。”希帕缇拉接着说,“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真的活不下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死亡,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想过它会离我那么近,近到让我不敢去面对。”

一种雾气消融的感觉在我胸口扩散开来。她的话让我感到一份释然——至少,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白费,我的确促成了一丝改变。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感到喉咙湿润了不少。

“我倒是想过不少次。”我说,“事实上,在窒息感开始折磨我之前,我当时还觉得那或许是个蛮酷的死法来着。然后,最后关头,你又救了我——合作得很棒啊。”

“没错,合作得很棒!”她的嘴角钩起一道弧线。

9. 宇宙流浪客(Part 8)

“咦——”没等我说话,她似乎又突然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事情,“太有趣了。来,你猜猜,我手中有块糖,在左手还是右手?”

我见她把手背在身后,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玩猜中零食在哪就奖给我的游戏吧——我现在可吃不了东西。”

“才不给你。别问了,先猜。”

我耸耸肩:“左手?”

她把手举到身前摊开,一颗薄荷糖躺在左手手心——我猜对了。

“再来一次。”她又说。

“呃,还是左手?”我实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猜左手。不知怎的,她刚一叫我猜,我脑子里就自动冒出左边这个词来。

“又对了!四分之一的概率,很不可思议吧?”她把薄荷糖拿到我眼前,好似在展示一件战利品。

“所以呢?”

“所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即将觉醒灵能了!”

她刚刚是不是说灵能?

她说我,一个人类,即将觉醒灵能,变成一个灵媒?

“开玩笑,你在拿我逗乐吧?”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你很快就会信了——看着我的眼睛,集中注意力。”

她上前半步和我对视起来。我看着她浅灰色的双眼,那就如同两面皎洁的镜子,我在其中看到我的倒影,又在倒影中我自己的眼里看见她的倒影。刹那间,我的视野似乎变得无比宽广,整间屋子,连同外面的走廊和行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轻,或者是世界变得很轻,仿佛一切事物都失去重力,成了悬浮在水中的气泡……

当我回过神来时,床垫和枕头从下至上砸向我的后背,一只水杯从半空掉落在地上,沿着地毯向外滚出半米远。

“你做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什么也没做,只是帮你集中精神。你用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一次隔空移物,感觉很棒吧。”

“但是,怎么会这样?”

灵能从何而来?这向来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首都科学院的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们花费了数不尽的精力和财富,也只能把结论推进到:灵能既与基因有关,又与生物个体的神经模式有关。而即便是凭借纽泰伦登峰造极的生物科技,加之一些灵能国家自身的探索,人们也从未找到过开发灵能的通用方法。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在充沛的灵能环境下遭受了大剂量辐射。”希帕缇拉说,“不论如何,你很快会变成学术界的大明星了。”

“被人研究,这样成为明星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乐观点,你自己就是灵能领域的专家,所以严格来说,是自己被自己研究。”

“一样很奇怪。”我自嘲地笑笑,“那么,我突然想到,我有了灵能,是不是就可以学习法玲的语言了?”

“呀,你居然对这个有兴趣。当然没问题,最好的老师就站在你面前呢。”

她微微抬起下巴,显出很自豪的样子。

我忍俊不禁地配合道:“那我就提前说声老师好了。我想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任务,毕竟,多灾多难的求索号又遭殃了。你呢,任务量加重了吗?”

“恰恰相反,我放假了。因为遭受重大险情,所以上面准了我精神损失假。说来好笑,我们的公务签证和通行码还没过期,可我们已经没有公务在身了。”

“那我们是不是成了某种宇宙流浪客?”

“嗯,可以这么说。”

“还有,你听说新闻了吗?鄧达坎帝国再一次发动了全面攻势。”她又问道。

“嗯,我在头条上看到了。我实在难以相信,鄧达坎人居然假借和谈会议刺杀了谷弗的皇帝。现如今,因为虫群和机械叛军,纽泰伦大半的舰队都被牵制在其它战场。据说在南部战线,谷弗帝国的托尼加姆防线随时有被击溃的风险——祸不单行啊。”

“不要恐慌。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宇宙中的流浪客,再糟糕的处境也阻止不了流浪客找到属于他们的风景。”

说罢,她在屋子里寻索一圈,并到门边立柜处取下一件白色的物品。然后,在我无奈的目光下,她走过来把那物什搭在我后劲上,接着点点头,露出一副很满意的神态。

“嗯,这样子就冷静多了。”

我平摊着双手,眼角瞅了瞅从我肩上搭下来的东西,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呃……这个…是一条毛巾……”

“我才不管,总之你这样看起来就让人感觉很冷静嘛。”她边笑边说,“哎哟,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艺术作品。你别动,让我来拍张照。”

她俏皮地一眨眼,柔和的白光从浅灰色眼瞳中闪过,我的窘态就这么被记录了下来。

“看呐,太阳渐渐落进云里去了。”过了一会,她抬头望向左手边的窗户,缓缓道。

“我这个角度可看不见,有霞光吗?”

“有的,蓝绿色的霞光,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说,“真美啊。”

真美啊……

我想象着那些景色:卓伦斯星上空,阳光从一个恰到好处的斜角打来,透射过富含放射性元素的云层,映出蓝绿相间的美丽奇观。那些光芒在云层间流淌着,飘荡着,悄然无痕间洗去了原本萧瑟的灰暗阴霾。

有时候,只需一点点独到的光彩,便能让这无情的宇宙多一份希冀。

我又看向面前那个眺望远方的女孩。

关于我内心的某些想法,韦德将军曾说他看的出来。

事实真的如此吗?或者说,就算我心里想的是这样,这念头现实吗?

一个人类和一个法玲人?一个短寿者和一个不会衰老的灵媒?一个凡人和一个精灵?

“对了,”希帕缇拉面朝窗外,似乎不经意地说道,“我准备趁这段空闲,去塞拉弥人的国度看看,那里算是如今整个银河中罕有的和平之地了,或许我还能从他们的卷宗里找到应付眼下这些灾难的办法。有兴趣的话,你想一起去吗?我可以帮你预订到邀请。”

我看着她的侧颜。在晚霞中,她那精致好看的额角和鼻弓连成一线剪影,好似林边湖畔,清水中映出的一道小丘,而她搭垂在胸口的银白色头发则被镀上一层温馨的浅蓝。我决定暂时不再纠结自扰太多,而是顺流而下,看看这神奇的概率会将我引向何处。

“当然,我很乐意。”我对她说。

10. 叛教(Part 1)

十、叛教

塞拉弥星历16724年9月,公元2415年9月

第一旋臂中段,某个由两颗主序星组成的双星系统中,一艘长程穿梭机正飞速掠过小行星碎石带,驶向远方。

尽管体积很小,可这艘穿梭机的外观却十分高调惹眼。它主体呈金红色,正面与侧面均绘有气势恢宏的抽象巨画,细节间似在称颂着某种至高无上的伟大存在。船舷外,一丝不苟的琐碎结构于水平面上拓展开来,在推进器尾焰的映射下显得庄重且神秘。

显而易见,这是一艘提拉尼斯人的穿梭飞船。

驾驶舱内,飞船唯一的成员,圣堂战士黑耀之爪正注视着舷窗与全息投影中的航行标记反馈。他的思想扩散开来,与计算机预知接口中的灵能交互链路结合在一起,整艘飞船的全部功能均随心念而动。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将是最后的希望。黑耀之爪这么想着,双眼中的光芒几乎凝聚成针尖大小的亮斑。

于他而言,寥寥数小时前的情境仍历历在目。

“我需要一个解释,我为什么会收到如此荒唐的命令?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黄玉之爪,你现在难道不是应该在舰队中战斗吗?”当时,他这样质问着。他的心灵如同满月下的潮汐,而他说话的对象是一个身着金黑色华丽长袍的提拉尼斯人。

“不再有什么舰队了,任何有远见的人都能看到,他们必败无疑。”黑耀之爪的引路人,资深长老,圣堂战士的领袖黄玉之爪四平八稳地回应着。

“远见?远见让你成为了一个逃兵吗,我可敬的导师?是什么远见能够让一个圣堂战士抛弃守卫星空王座的伟大使命?”

“你太急躁了,黑耀之爪!这么多年,你一点也没变。我说舰队会失败,却没说我们会失败。恰恰相反,胜利属于提拉尼斯,而取胜的荣誉就将在这里开始,从今天开始。”

“我不管你有什么异想天开的计划,你无权做决定。我要见大先知,我要你和我亲自面对他!”黑耀之爪愤怒道,精神波动对应着厉声的咆哮。

但他的动作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阻滞住了,黄玉之爪四指张开挡在在他面前,眼神中充满笃信与狂热:“没有必要与大先知谈话。我将向你展示一个伟大的图景,那将是我们重归荣耀的起始。”

他展示了那个图景,那是一幅恢弘无比的画卷,以及一个惊天的计划。看着精神之海中的景象,黑耀之爪不禁感到深入骨髓的震慑,与之相伴的,还有心惊胆寒的恐惧。

“不!这绝对不行,这是全然的邪恶!”

于是黄玉之爪当场转换了脸色,变得无比危险起来:“如果你不愿意加入我,那么你就不再属于这圣堂。我会送你去见大先知——但我想,你现在已经并不希望如此了,对吧?”

当两名守卫押送黑耀之爪走在狭长走廊之时,惊骇与后怕仍在后者心头回荡。如果黄玉之爪的计划成真,那么今天将会是罪恶的开端,他想。

好在,黑耀之爪从来不是轻易屈于逆境之人。作为中坚圣堂战士里最具天赋的一个,他的决心和意志堪比铁石。

说来巧合,他的精神在灵能抑制器的折磨下变得更加强大了。随着几人绕过一个转角,禁锢他的手环便在一道紫光中碎裂开来,两把灵能战刃于双手中形成。同时,风暴一般的精神冲击席卷四面八方,使得这片区域暂时成为一片无法被预言者之眼洞察的黑域。几乎是一瞬间,一名守卫的意志便被击溃,躯体被高高抛起,嵌入一整块巨石打造的墙壁中。

另一名守卫抽出一把黑金长刀,灵能附着其上,使其具备开金断石之锋。但他一人显然不是一个圣堂战士的对手。

长刀与灵能刃碰撞在一起,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在震动,发出沁人心脾的鸣响。另一把灵能战刃从左上方砍来,被他堪堪避过。而当圣堂战士的第三次进攻袭来时,守卫持刀的手臂忽然不由自主地向外探出半分,随后被一刀斩断。高温烧焦了伤口,使得血液没有喷溅而出,可战刃中充溢的精神力量却让守卫当即失去了继续搏斗的意志。

那之后,黑耀之爪抢到了这艘穿梭机。在飞离空间站外层甲板时,他无意间瞥见的场面更是让他毛骨悚然。

我必须要阻止这一切。此时此刻,他仍在如此自言自语。

值得庆幸的是,大先知的智慧无所不在,他预见到了这场阴谋的一角。当黄玉之爪展示其可怕计划时,黑耀之爪曾注意到,这段思想中被留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印迹,只有斗争意志足够坚定的虔信者才能发现。

大先知提前布下了一支援军,而他们将会是最后的兵团。

穿梭机飞抵星系边缘,进入一颗气态巨星的轨道。在那里,有一艘运兵船等着他,船身上绘制有蓝紫配色的诗琴标识——那是一艘隶属于阿拉丽星际王朝的飞船。

驶入停机坪后,黑耀之爪走进船舱,便有阿拉丽军官前来相迎。

“伟大导师,我们恭候您多时。”领头的阿拉丽人是登陆部队指挥官达纳尔伯爵,他脑后的神经束格外狭长,搭及后背。

黑耀之爪点头问候,精神力量延展开来,与现场几人的心灵之光彼此交汇。这是圣灵的信奉者们时常遵循的一种礼节,灵能相触之际,他们的表层意识彼此开放,互相交换对圣灵的敬仰和近日里的情绪。

在这个过程中,达纳尔伯爵显然感受到了黑耀之爪的焦迫,他当下询问道:“我们收到启示,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即将降临。这让我十分不安,请问,究竟是什么样的重任才使我们蒙受伟大先知的召唤?”

10. 叛教(Part 2)

“非常艰难的险境,达纳尔,我很庆幸你们仍坚守在这里。”黑耀之爪说,“那么,这位年轻人,你又是为何在此与我们相会?”

他的后半句话说给达纳尔身边的一名异族人。这个外星人身高近三米,双足直立,生长着双翼的后背略微前倾,全身上下都附有铜黄色鳞片。他是来自乌洛波洛斯神权帝国的佐哈尔人,并且是这个物种中罕见的灵能亲和者。

尽管体型庞大,可佐哈尔人在提拉尼斯人面前却格外恭顺:“伟大先贤,我的名字叫布雷德利。我们在神域附近遇袭,多亏高贵的达纳尔伯爵相救才得以幸存。我绝无冒犯之意,但请问神域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何旧航道会被封锁?我们的商队究竟触犯了什么禁忌才受此打击?”

黑耀之爪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孩子,你们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有些人被恶念迷惑了双眼,才犯下此等罪行。打开你们的心神,我将向你们展示罪孽的真相。”

那是一座监狱。

在空间站外层区,大量运输船降落于此,它们被改造成某种临时囚笼。被关押者涵盖各个物种——阿拉丽人,佐哈尔人,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外星人,甚至还有少量提拉尼斯人。他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则声嘶力竭地哭嚎着,纷乱的精神力量占满了整片空间。不论是何种族,这些人均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灵能亲和者。

一个佐哈尔人被押送至一旁,念动力压着他庞大的躯体,迫使他卑躬屈膝。在前方,某种古老的仪式用刑具伫立在那里。横栏与竖杆彼此交叉,金色的套索垂下来,圣者的雕塑立在一旁,构建起一台辉煌却残酷的绞刑架。

囚犯被套住头颅,一名提拉尼斯圣堂战士在旁边厉声发话:“无知的罪人,因为你们的傲慢和堕落触怒了圣灵,神域乃至整个银河才遭此天灾。你们必将接受审判,唯有虔诚忏悔方可换取救赎。你忏悔吗?”

佐哈尔人满面疲态,他的话语含糊不清:“我……我什么也做过……”

“那么你将被惩戒。”

圣堂战士打出一个手势,支座被放下,佐哈尔人当场殒命。此刻,若以灵能者的视野看去,有一丝虚无缥缈的精神力量从后者的遗体中翻腾而起,升入穹顶,与浮雕中凝聚的奇异紫色气体结合在一起。

提拉尼斯人转过身,面向另一具绞架,其套索缠在一个阿拉丽人修长的脖颈上。

这名女性阿拉丽人颤抖着,细密的血管布满眼眶:“如果……如果我忏悔,你们会放过我吗?”

“如果你真诚忏悔,圣灵自会宽恕你的灵魂。”

“我忏悔!我忏悔……”她用尽全力反复诵念着。

“很好,祝愿你踏上平静的旅程。”圣堂战士一边说,一边打出同样的处决手势。

“等等!你说过你会放过我!”

“你的灵魂,孩子,你的灵魂会被宽恕,但你的肉体必将交由圣灵审判。”说罢,圣堂战士便向外走开,再不回头。

伴随脊椎撕裂的声响,哭嚎戛然而止。

“这真是令人心悸的恐怖!”看着心灵连接中传来的景象,达纳尔伯爵悲叹道,“为什么会这样,伟大导师?神域中为何会发生此等暴行?”

黑耀之爪的情绪同样凄凉:“逆境让错误的信念攻陷了不坚者之心灵。一小部分圣堂战士在黄玉之爪的教唆下已经犯下偏执大罪,他们为实现自己的妄图,不惜为世界带来终末。”

“您是说,轮回之终末?那个远古传说?”

“那不是传说,那是历史。”黑耀之爪徐然道,“你们刚刚踏入虚境不久,有一些可怕的东西,你们尚不了解。在虚境之海中,游荡着一些奇诡的生灵,它们长于引诱意志薄弱之人,侵入他们的心灵和身体。其中,有一位邪神,祂的力量庞大无比,祂的欲望更是沟壑难填。祂会与误入歧途者立下心灵契约,为他们提供无尽的力量,却在时机到来之际加倍夺回。那便是清算,那便是轮回之终末。提拉尼斯曾险些毁于邪神的轻触,而如今,漫长的时光让这些人再一次堕落了。”

“可是,虚境之海无边无际,他们如何寻找到邪神所在?”

“这就是他们展开屠杀的缘由。提拉尼斯帝国的圣殿中,存有一座远古圣器,那是先祖们自巅峰时代流传下来的遗物。他们利用圣器收集起灵媒濒死前的绝望情绪,再辅以一种足够强大的催化剂,便可于茫茫虚境中打开一条通路,直达彼方。”

“那催化剂,您是说泽洛气体吗?”

“是的,泽洛,又叫卓气,那是虚境的精神力量在物质世界中衰退的产物。在神域附近,有一颗名为叛教的星球,它曾被邪神吞噬,故而成了一个连接虚境和物质世界的通道。黄玉之爪便是从那里采集到无穷无尽的泽洛气体,为圣器提供活力。”

达纳尔伯爵越发体会到情势的严峻,他稍作沉默,然后决然道:“我们该如何做,才能阻止终末的到来?”

“我们战斗。”黑耀之爪的精神稳固如山。

几人走入运兵飞船的主舱,黑耀之爪便开始审视起阿拉丽士兵的装备。

达纳尔和其他士兵均全身着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大概是某种轻型动力装甲。装甲表面镀有活性金属,边缘棱角分明,应该是由晶铸材料打造。在盔甲胸口处,嵌有一整块水晶,里面充溢着深紫色的灵能光辉。

黑耀之爪皱皱眉头,这装甲让他产生了某种不好的联想。他又看向一旁的墙壁,上面的武器架中挂有许多金属长棍,长棍顶端的凹槽中同样镶嵌有水晶部件。黑耀之爪取下其中一支,细细端详,并动用灵能观察其内部结构。这支金属棍的启动方式似曾相识,他稍一集中力量,棍首便“唰”地延伸出一道等离子态的紫色光刃。

一把灵能长矛,非常特别的设计。

10. 叛教(Part 3)

“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制造这些武器装备的?”黑耀之爪略显不悦地问达纳尔。

“是……是法玲人,他们给的建议。”达纳尔微犹豫了一瞬,但仍如实回答道。

果然如此,黑耀之爪暗叹一口气:“我得警告你们,这种行为是投机取巧。用机器替代信念,这会腐蚀你们的意志,使你们不得灵能之道的真谛,这远非长久之计。”

“我对此十分惭愧。”达纳尔道,“但如今战事频繁,我们不得不珍视每一种能够帮助战士们获取胜利的手段。”

“唉,你说得也对。至少现在,每一分战力都难能可贵。”

“那么,阿索拉之诗兵团十万名勇士,供您调遣。”达纳尔行了一个扶胸礼。

“十万?我想,或许没这么乐观。”黑耀之爪一边说,一边走向达纳尔身后的一名士兵,并注视着后者的双眼,“告诉我,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戴因卡萨,伟大导师。”对方回答。

“很好,那么接下来,请告诉我一件最让你难以启齿的私事。”

无形无质的精神波动在二人间震荡,阿拉丽士兵不禁感到一阵恍惚:“我……我和妻子第一次同房时,走错了通道。为此,她曾和我冷战了一个多月……”

一种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在场的士兵们显然没想到这位同僚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并且竟在这种场合下抖漏出来。尽管重任当前,仍有许多道等同于笑声的电磁波从人群中传出。

但下一刻,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现在,我要你想办法毁坏这艘飞船的气密舱大门,杀死船上的所有人。”提拉尼斯人的心灵之音就像催眠的魔咒。

阿拉丽人迟钝地点点头,随即拿起一支灵能长矛,转身向气密舱走去……

“够了。”黑耀之爪再次严厉道,“如你们所见,没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你们面对圣堂战士毫无反抗之力。要知道,黄玉之爪的力量还要在我之上。”

于是,他对每一名士兵都严加考验,最后挑选出一千二百名精英战士。

“至于你们,也绝非无关紧要。”他又对剩下的数万士兵说道,“我需要你们倾力合作,撑起一个足够强大的灵能护盾……”

“叛教”行星近地轨道上,一座大型空间站内部,某种远古仪式正举行至半途。

气势恢宏的殿堂中,三十六位提拉尼斯圣堂战士环绕成三个圆环。他们均穿着浮华的长袍,双手高举。他们的思想彼此开放,他们的情绪超然空寂。灵能在众人心灵间跃动,穿越时间和空间,与远古先祖的记忆彼此融汇。

在三道圆环中心,是一座纯金打造的祭坛。一尊玄奥无比的雕塑伫立于此,其尖端高耸而起,与大殿穹顶正中,肋拱勾勒而成的圣灵之眼交相呼应。

黄玉之爪就站在圣雕之下,金色长袍无风自动。他弯下腰,把头深深迈入圣池中翻涌的紫色气雾,然后再高举起双手,仰望天穹——

“全知全能,自有永有之圣灵,我们在此赞颂您的名!”

“我们赞颂您的名!”所有圣堂战士都跟随他一同高呼,他们的声音在一瞬间跨越十二个八度,心灵之光更是穿透了虚实。

“因您将无尽的荣耀分与您的子嗣,引领我们步入世界真实。”黄玉之爪高声祈唤着,“因您创造永恒的虚境,又命其诞下万千凡物。我们在此称颂,阿莱萨克伦纳斯,一切光明均归于您……”

“阿莱萨迪塞伦卡,一切善美均归于您……”圣雕正对的那名圣堂战士紧跟着诵道。

“阿莱萨莫伊瑟斯,一切荣耀均归于您……”旁边的一名圣堂战士又接道。

“阿莱萨丽莫萨特,一切权柄均归于您……”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传接下去,直到由内至外转完整整三周。然后,所有圣堂战士都俯下身去,分别亲吻祭坛外的三道圆环台阶,心灵连接让他们的动作分毫无差。他们如此重复三次,再抬手仰面,口中高呼起无含义的音节。

在这如同洪钟大吕的齐鸣中,黄玉之爪用尽全部气息咏唱着:“全知全能全善之圣灵,我们祈求于您,为我们在苦弱俗世中降下天穹之光辉;我们祈求于您,为我们于茫茫虚境中指引希冀之通途……”

灵能潮起潮落,在凡俗肉眼不可观察之维度,虚境的浓雾亦开始翻涌。这场远古仪式仿佛会一直持续至永恒。

而在殿堂正上方,穿过三十三层金属天顶,又穿过六十六层灵能屏障,空间站外部,一件外形古朴的金红色器物同步悬停于轨道上。

那便是圣器。千百万年来,它默默盘旋于叛教行星上方,无人问津。如今,重归荣耀的提拉尼斯人再一次揭开了远古的尘封。

圣器本身就是一座设计精密的太空船。于其内部,无数提拉尼斯神职者坚守着七十七个分区,而在最核心的中央枢纽舱,一组巨型设备与暗物质能源核心纵向相连。早已无人掌握的神圣知识正全面展现其伟力——深紫色的泽洛气体在无数环形浮雕和螺旋舱室中流动,转化,并与来自下方的精神力量相互作用,某种不可思议的灵能通道即将成型。

这时候,约六百千米外,一道被阻尼器缓滞的微弱引力波向四周扩散开来。零时兴建的叛教行星空间站并无亚空间稳固设备,阿拉丽飞船通过跃迁航行直接降临,突入空间站轨道。

当下,近防火力连成一片,小型球状闪电与能量束一同扑面而来。

运兵飞船毫不规避,它以标准巡航速度沿切线飞掠过行星同步轨道。来袭火力击打在深紫色护盾上,无数涟漪蔓延在狄拉克之海中,飞船的航向也略微偏移出零点九度。但它仍在坚持着。它将全部武器模块以防御组件替代,并由近十万阿拉丽战士以灵能加固护盾,才得以在这密集火力中生存下来。

10. 叛教(Part 4)

当飞船与提拉尼斯空间站足够接近时,二者的护盾彼此发生干涉,正负波峰抵消,形成一块椭圆形的零护盾区域。登陆舱如同冰雹般被释放出来,并飞快减速,从火力夹缝中突入空间站。

五分钟后,一千二百名精锐战士正式打响他们的战斗。

达纳尔伯爵带领着二十九名灵能战士,于圣器飞船外层通道中飞速突进,他们手中的等离子长矛明亮如炬。

前进至二百米,通道中开始出现星罗棋布的自动防御炮台。这些灵能战士遵循着预知天赋的指引,挥舞起长矛,等离子体和斥力场共同构筑的长刃拦下束能炮火,并将其恰到好处地弹回原处。

前进至五百米,中层防御区,在一座刚刚被击毁的闸门背后,他们与六名提拉尼斯圣堂战士狭路相逢。

双方没有任何对话便展开交战。深紫色闪电沿着舱壁一路攀爬过来,缠绕在阿拉丽人身周的护盾上,使他们盔甲中的水晶明暗不定。阿拉丽人平举起灵能战矛,等离子束电射而出——在中远程交战中,这种武器同时也相当于一把等离子步枪。

相隔百米的对垒只是试探,几乎是同一时间,双方都开始了他们的冲锋。灵能战士的身形变得虚无缥缈,动作也变得模糊难测。他们恍若成了融入更高维度的幻影,每踏出一步,都仿佛在进退往复中游历了整个世界。

这种技巧与空间跳跃如出一辙,不过他们并不直接折叠空间中的两点,而是在前方制造出无数细小的高维褶皱,从而缩短与目标的实际距离。同空间跳跃相比,如此利用灵能发起冲锋的手段要粗浅太多,但其在中短距离下的成果却丝毫不逊于前者。

不足半秒,双方便跨越空间的阻隔,等离子光刃与圣堂战士的灵能短刃彼此相碰,火光四溅。提拉尼斯人的身影在半空中游移不定,他们的黑袍随着飓风狂舞,每一个人都如同耀武扬威的下凡天神。

盔甲被炸裂,水晶破片飞溅;肢体被斩断,血肉焦灼。

精英团队的交战,决胜往往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提拉尼斯人的头颅滚落在地上,眼中光芒熄灭之时,墙壁上扭动的电弧仍在聒燥不宁。

四名阿拉丽战士牺牲了,即便以三十敌六,他们仍需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为逝者哀悼。达纳尔伯爵甩动他脑后的神经束,电磁波诉说着战士的高呼。他们抛下战友的尸体,却背负起士兵的遗志,继续向前进发。

依靠黑耀之爪提供的情报,阿拉丽精兵以有备对无备,他们的进攻势如破竹。与达纳尔小队相似的经历在圣器飞船与空间站各处同时发生,提拉尼斯变节者的战线寸断瓦解。

在前进过二点二千米之后,达纳尔终于步入圣器的核心区域。在这里,他看到漫无边际的紫色幕墙,宏伟的灵能力量盘踞其中。这一刻,他几乎产生出错觉,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然被直接带抵虚境深处。

“伟大导师,我们抵达了圣器核心,但是这里汇聚的灵能太过庞大,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停下这个过程。”他在心灵连接中向黑耀之爪发问。

连接另一端的高贵心灵沉默了许久,似乎正在下定某种前所未有的决心。

终于,黑耀之爪坚毅的思绪回荡于达纳尔脑中:“炸掉它!”

“您说什么?”伯爵惊呼道,“这是神域的象征,圣灵的恩赐,您确定我们要这么做吗?”

面对质疑,黑耀之爪心若磐石,每一个阿拉丽人都隐约看到他那花岗岩一般的铁面:“对,炸掉圣器,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挥霍了!”

七点三万光年外,第四旋臂,这里有一颗耀眼的白色主序星,它被这个星系所供养的文明命名为以内特。

以内特星第三轨道上,法玲人的家乡,被蓝绿色海洋所覆盖的行星法拉徐徐环行。

法拉拥有十分奇特的旋转轨迹。如同大多数行星一样,它围绕恒星公转,并以十七度倾角自转。除此之外,它还牵引着另一个大质量天体,二者立足于某一并无实体的引力中心点,相互绕行,仿佛是在奏演一出永不停歇的交谊舞。

若仅从轨道数据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双行星系统。然而,法拉的舞伴并非一颗行星,而是一座旷古烁今的巨型人造建筑。

这座太空建筑最大跨度达二点四万千米,三个维度的尺寸比例恰为完美的八比四比二。它同时呈中心对称和轴对称构造,作为主体的八个支翼向两侧延伸,尖端仿佛指向无穷远的深空。身为法玲人的杰作,它自然拥有全反射表面,当阳光从恰当的角度打来时,这里宛若天堂。

以内特星系科研枢纽,这便是它的名号。它是一个为科学而诞生的人造世界。

此刻,在这个科研枢纽第三支翼根基处的核心区域,一位如画卷雕塑般无玷的法玲人行走在洁白通道中,高挑的剪影珊珊掠过回廊。

她紫罗兰色的长发低束于肩胛骨旁,仿佛是一道流动的黝帘石瀑布。即使身穿厚重的科研用标准动力服,她的气质也丝毫不受阻挡。关于她的每一个侧写都诉说起不同的故事,那便像是一位容颜倾城的仙子,是一位掌握无尽权柄的国王,又是一位亲切和煦的友邻旧识——从未有人想象过,这三种特质能够同时汇集在一个人身上。

她的步伐泰然自若,速度却丝毫不慢,整片空间都在她身边隐隐发生扭曲。行进间,有一些不知名设备扫描过来,待她来到一面淡蓝色虚拟屏障前,站点控制系统的合成女声播放出简短通告——

“检测通过。欢迎您,守望者阁下。”

整个银河系中最重要的个体之一,世间最强大的灵能者,天选之人,法玲联席议会的领袖,守望者丝忒莎莉希尼丝穿过虚拟屏障,走进宽阔明亮的实验大厅。

10. 叛教(Part 5)

在环形观察高台下方,实验区被柔和的白光从各个方向照亮,不留一丝阴影。二十四名法玲科研人员分别静坐于倾斜机械躺椅中,他们均身穿标准动力服,并被精密的半弧形头盔覆盖住脸孔。在他们周边,功能繁复的监控仪器遍布实验区,布局整齐有序。

主控观察区,向前凸出的金属平台上,本次实验项目的总负责人注意到莉希尼丝的到场。他转过身来,二人建立起精神联系。

“丝忒莎,你来得正是时候。所有参数已经准备就绪,人员均已就位,sa-117号虚境探索项目可以启动了。”

莉希尼丝点头致意。与此同时,她的精神波动扩散出去,与站点安全协议相互连通。

“守望者授权,sa-117号虚境探索项目现在启动。预设目标为:调查五号超级生命体所在坐标的周边环境状况,排除提拉尼斯人与目标建立联系的潜在威胁。本次实验警戒等级为超阿尔法优先级,所有人员务必实时处于精神监控状态下,并做好虚境交战准备。”

一些轻盈的嗡鸣声响起来,二十四张机械长椅缓缓降下。在大厅顶部,许多透明管道与大型机械设备间或分部,深紫色的泽洛气体流淌于其中。这些气体越向中部汇聚,质感就变得越发凝实,放射出的荧光也由紫色逐渐向蓝色转变。

实验区外层,全息投影将大量关键参数逐一汇报——

泽洛气体浓度:百分之九十八点一五,正在上升。

探查员精神状态指标:全员正常,浮动值可接受。

升维梯度:小于警戒值,继续观察中。

坍缩状态:稳定。

上升阶段预计剩余时间:六百七十一秒。

……

“这会一次性消耗掉联席议会三年的泽洛气体产量,bu-726号探索项目和护盾能源渠工程都将不得不延期。”在监控的同时,负责人与身边的莉希尼丝闲谈起一些相关事宜,“你认为我们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我想,阿拉丽人应该有能力解决这场危机。”

“我当然希望如此,我也愿意相信阿拉丽人的能力和决心,但我们不能只把未来压在‘相信’上。如果想要万无一失,我们就必须亲力而为。”守望者回应道。

“那么,你对于提拉尼斯大先知做出的‘启示’有何看法?”

“我认为他的说法基本属实。他的预言是基于提拉尼斯帝国的历史记载,并且我们的理论推演结果也与其相符。众所周知,灵能是观察者效应的产物,而当所有基于量子效应的生物意识活动相互作用,量变引发质变,就形成了虚境。由于其复杂性,这个体系处于永不坍缩的宏观叠加态。因此,虚境中的信息态生命体很可能掌握有难以想象的能量层级,我们所接触过的几个超级生命体就印证了这一假说。”

“而五号超级生命体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它的几个同类。”负责人接道,“这么看来,它的确有可能反哺与其建立精神联系的灵能者,使他们的力量成倍提升。同样地,它自然也有能力一口气夺走后者积攒下来的全部灵能,并借此塑造出一个灵能化身——某种能量态超级生命体,从而进犯物质世界。这想想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得不说,对于这个宇宙,我们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听了负责人的感叹,莉希尼丝轻轻抬起目光,微笑着总结道:“所以,我们才要永保谦虚谨慎——我们的前路永无止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泽洛气体浓度逐渐提升,二十四位探查员的精神也愈发与某个浩然无边的体系相耦合。庞大的灵能力量已然有如实质,拨动起智慧生命的情绪琴弦。幸而,实验室中的自纠正系统正一丝不苟地运作着,众人才能够保持心神稳定。

随着一些数据开始逼近阈值,各观察平台上的监控人员也不时发出提醒。

“纳西瑟斯,稳定你的情绪。”

“普莱托,你的梯度偏离了百分之零点零七,立刻校正,不要跑进窗位面去了。”

数百秒的上升阶段转瞬即逝,概率云以这座实验室为中心蔓延开来。它不仅仅在三维世界中扩散,更以纯粹的信息态向虚空间乃至更高维度延伸,并最终如同水滴入海般汇至某个永远处于概率叠加态的虚无世界——探查员的意识已经抵达虚境。

这这里,一切既往的常识都将失效,缺乏天赋的头脑必会在斑驳混沌中迷失本心。只有某种更加抽象,更加晦涩,更具普适性的物理定律方能描述这个世界。

探查员们谨记着法玲无数先辈以巨大牺牲换取的知识,最前沿的理论和最新锐的科技均是他们的倚仗。不受精神力量干涉的正电子计算机成为了指路明灯,为他们在迷雾中标出一段路径,一组坐标。

在某个无法想象的状态下,某个只能用数学语言描述的“位置”,一名探查员的思绪从虚境延伸至他的三维躯体,他的念头亦被翻译成可理解的语言。

“这里是十一号探查员,我的坐标正在趋于稳定——等等,我看到它了,我已经观测到目标特征频率。”

同一时间,主控系统也发出通告:“侦测到接触迹象,先头人员请即刻报告状况。”

探查员振奋地汇报道:“那里空无一人,重复,五号超级生命体附近空无一人!”

那里空无一人!

一瞬间,欣喜涌入每一个参与者心头。

看来,阿拉丽人成功阻止了提拉尼斯变节者的阴谋,而我们则确证了这一消息。这样的思绪回荡在他们脑中,他们一直以来的焦虑终于消散而去。

高台上的总负责人长抒一口气,随后下达指令:“预设目标已经达成,滞留一个标准单位周期后,所有人员执行撤出程序。”

然而,意外总是在人们最放松的时刻到来。

实验区中,十一号探查员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他的精神变得惊惶不安,全身肌肉都紧缩在一起。三四个阈值警报作响,他头盔上的状态灯由蓝色变为红色,随后又转为表示断开连接的绿色。

头盔被打开,探查员惊然坐起:“它发现我了!”

10. 叛教(Part 6)

某个深渊般的意志已经注意到这些渺小生物的索隐行怪,它即将朝这个方向分出一丝精力。

刹那间,每一个探查员都开始辗转反侧。所有临界指标都变成了红色,全息投影中的反馈触目惊心:无法撤出!

他们惊叫起来——那不是空气振动发出的叫喊声,而是直接响彻心灵的灵魂之音。那尖叫震颤着,夹带着嘶哑的哭嚎,仿佛是来自火狱中的冤死恶鬼。

整个大厅都转变了色彩。透明管道中的泽洛气体翻腾涌动着,几乎要炸裂而出。在场的人们甚至产生出幻觉,他们看到一片紫光,似有来自另一个位面的事物降临于此,又似乎是眼下这个世界正被拉扯出去。

他们的视野中同时出现了两套景象:一边,是洁白敞亮的实验大厅,地面一尘不染;同时,又有一片望无边际的迷雾之海叠加其上,电闪雷鸣,一道龙卷风般的紫色尘柱连通天地。

每个人心中都一清二楚,在这一切的背后,盯上他们的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庞然意志——

五号超级生命体,代号:轮回之终末。

观察高台上,总负责人在安全设备的支持下并未受到精神干扰,他正在下定一个艰巨的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丝忒莎,我请求授权,执行物理断开。”

“那会杀死他们。”莉希尼丝神色黯淡地道,“做好物理断开准备,但先不要执行。我认为,我还能出一份力——丝忒莎莉希尼丝将会与那个存在对话。”

她戴上半覆盖式灵能聚焦头盔,湛蓝色荧光从她的双眼中溢出。

莉希尼丝向前踏出一步,虚实变换间,她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实验区正中。那些深紫色的迷雾和风暴忽然从一个方向褪去少半,两种力量在大厅中达抵平衡,虚幻与现实仿佛成了两片大洋间泾渭分明的双色海水。天选之人的亮丽眼眸跨越无尽时空,遥望向虚境深处。

在这两个位面彼此拉锯之际,二十三位精神被困于虚境的探查员突然直立起身躯。像是被某个强大的心灵所指引,他们围成一个半环,整齐划一地诵念起一些音符。无穷的精神力量压迫着旁观者们,逼使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放至这吟诵中来。那些诗句在描绘着一道契约,一份礼物,一个凡人绝无法抗拒的诱惑。

无数个世纪的蛰伏对这个超级生命体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上一次的盛宴令它十分满意,而如今,它再次看到了触碰物质世界的契机,只要眼前这些生物愿意接纳自己,同自己立下那道精神契约。

借着探查员之口,那堪比神灵的意志送出它的许诺——

“还没有轮到你……但你也可以……”

“还是不劳烦了,伟大的存在。”莉希尼丝全然不受那无边威压的影响,她泰然道,“我们有自己的路要走。”

“不!——”

黄玉之爪绝望地高声悲吼着,不甘与震怒激荡在他心头。

叛教空间站的圣殿中,那些浮华的雕饰几乎被摧残殆尽,无数电弧攀爬在残垣断壁中,等离子球状闪电四下游曳,诉说着一场因失控灵能引发的毁灭风暴。在祭坛周围,参与仪式的三十六名圣堂战士早已深陷昏厥。

黄玉之爪已然清楚明白到当前发生的事情——有反抗者潜入破坏了这场神圣的仪式,有渎圣之人摧毁了千古流传的伟大圣器!

那场灵能风暴几乎摧毁了圣殿中的一切,只有黄玉之爪一人坚持了下来——只有他,因为坚定的信仰庇护着他,因为复仇的怒火支撑着他。他要惩戒那些胆敢违逆他计划的鼠辈,那些狂妄之人的罪行必须得到制裁!

叛教者!他的憎恨几乎要化为实体,他双眼中炽燃的火焰直盯着面前之人——

黑耀之爪喘着粗气,半扶住一块倒塌的巨石,勉强支撑起身体。在他身边,数个生死不明的阿拉丽士兵成扇面向外倒伏,水晶破片散落遍地。

那一瞬间,最强大的圣堂战士在绝望中不顾一切地出手,他的极端情绪直接转化为最狂暴的能量,阿拉丽人在黄玉之爪卷起的灵能风暴中支撑不过一秒。在那之后,仅剩经历过无数磨练的黑耀之爪仍未倒下。

两名圣堂战士就这么对视着,无数种反差横在他们之间:导师与学徒,领袖与下属,暴怒与平静。

“已经结束了,我的导师。”学徒首先开口,“你的阴谋已经失败。现在,释放大先知,与我一同面对他,好好忏悔你的罪行。”

“你怎么敢直视我说话?在你做过这一切之后,你怎么敢自居正义之士来面对我?要接受惩戒是你,叛教者!”黄玉之爪咆哮着,他的精神亦如同雷鸣风暴,使那个倚在巨石边苦苦支撑的心灵自叹弗如。

但后者的决意却丝毫不减:“原来,你还记得叛教这个词,那你是否记得我们身下这颗星球因何得名?你犯下是和最后的神皇一样的罪,是叛教之罪!”

“我的宏伟大计完全是为了让每一个提拉尼斯人重返荣耀!而你,你却拉扯他们的后踵,掐灭他们的希望,更摧毁掉伟大圣器,将信仰彻底玷污!”

“你的荣耀只是一场幻梦,到头来只会给我们带来灾祸。黄玉之爪,你难道已经堕落到遗忘那惨痛的历史了吗?”

“恰恰相反,我看清了历史。旧帝国毁于神皇的短视和无能——他只想着在清算之期远远逃窜,可你想想,从虚境降下的荣耀怎会是来自邪神?不,那必是圣灵的考验,五十年后的审判才是虔信者真正辉煌的起始。太多人被怀疑和怯懦所蒙蔽,但我不同,我将不会辜负圣灵的期望,我对此坚信不疑——我将以信仰证道!”

“这不是信仰!这是自大和妄想!”黑耀之爪的心灵同样变得汹涌澎湃。

“只要我们掌握有确实的力量,这就不是自大。”发出这宣诉时,黄玉之爪缓缓漂浮起来,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还有,历史上那个罪人不是最后的神皇,因为我将是新的神皇!而这一次,我将与圣灵站在一边,我的加冕就由你这叛教者的鲜血来献祭!”

10. 叛教(Part 7)

这句话即是开战宣言,疯狂圣堂战士的动作比话语更迅捷百倍。大殿中,所有轻小物体都浮动起来,一些编织物上的纤维根根树立。这异兆预示着前所未有的庞大电场已经降临此地,天雷即将作响。

黑耀之爪的反应同样不慢。瞬息之间,灵能流转过全身上下,他电射而起,弧光在他的指尖上形成,并与一道迎面而来的旷世惊雷碰撞纠缠在一起。闪光在迸溅,天响在轰鸣,空气中的分子也被击碎,电蛇挟裹着破片加入风暴之中。

这对峙只持续了短短三秒,三秒过后,黑耀之爪的力量土崩瓦解。他的整条左臂都被炸裂,皮肤和血肉寸断分离,袒露出森森白骨。在即将被闪电击透的一瞬,他凝聚起念力,借着冲击将自己抛至高空,暂且保下性命。

被抛起后,他就再无法回到地面。浩瀚袭来的念动力如同日蚀般无可阻挡,黑耀之爪向后撞在数十米外的石壁上,身躯几乎被印入墙中。他的对手就像是一个恶毒的巫师,把他的脊柱和腰肋死死压在墙面上,不留一丝回转余地。

电弧缠绕在灵能护盾表面,强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现在既看不清,又挪动不了身子,头颅中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都传来刺痛。黑耀之爪用尽全部力量向外推动护盾,他毫不怀疑,那闪电每抵近半分,他就与地狱更靠近半步。

“你现在就会死!”黄玉之爪狂热的叫嚣在他心灵中作响,声浪甚至盖过了雷暴。

黑耀之爪开始出现耳鸣和幻听,他的精神逐渐变得杂乱无章,灵魂也将要灰飞烟灭。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他脑中突然闪过一星火花。他猛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张黄玉之爪绝无了解的底牌,它或许能改变一切。

他分出一丝神念,触及某件收纳于衣袋中的物品——一件武器。他抓稳那武器,将最后的意志汇集其上。他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力量被武器抽离身体,那些力量盘旋着,凝聚着,转变成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后黄玉之爪就死了。

一道亮蓝色的射线击穿了疯狂战士的胸膛,高温将大片血肉蒸发殆尽,留下一个前后通透的空腔。这看起来十分可怖,但其周边的异象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以命中点为中心,黄玉之爪的小半身躯都被转化为某种蓝紫相间的水晶状物质。这些半透明晶体放射出荧光,全然不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事物,幽邃间充满了摄人心魄的诡异美感。

射线的源头正被黑耀之爪持握在手中,那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武器,一件亵渎者的武器——一把银光闪闪的精致手枪。这是法玲人数月前赠与他的“纪念品”。他曾于傍晚盯着这件玷污灵能的不洁造物陷入深思,可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真有一天需要用它来拯救自己的性命,同时,用它杀死自己的导师。

虚空间定向能武器,有些更具文艺气质的法玲人亦将其戏称为“太虚”光束。这种小型化武器依靠使用者的灵能驱动,通过某种效应将虚空间的高熵势能引向三维宇宙。对于依赖能量护盾的灵能者来说,这种基于相变的冲击是其致命克星。黄玉之爪太过自负,他终究死于他的傲慢与无知。

看着手中的武器,还有祭坛上血肉与结晶相浸润的尸身,黑耀之爪沉默良久。

或许,黄玉之爪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我已经犯下叛教之罪?他在心中默默发问。

二十分钟后,黑耀之爪来到监牢区,释放出关押在那里的一位重要人物——提拉尼斯大先知,朱红之喙。显然,变节的圣堂战士们还没有狂妄到敢于处死这个高贵的领袖。

大先知走出禁锢囚牢,精神扫过虚空。他的衣着简陋陈朴,身形略显佝偻,看上去就如一介平凡老朽。然而在心灵之眼中,他磅礴的精神却丝毫不曾颓唐过,他正如一个超然的隐者般审视着眼下这一片狼藉。

黑耀之爪行至老人面前,单膝下跪:“我很惭愧,我们没能保卫住星空王座。”

“是啊,星空王座陷落了。我可以看见,我们的神庙正被腐化为血池地狱。”大先知朱红之喙喃喃低语,他的语气中透着悲痛,可他的心灵依然坚毅不摇。

圣堂战士深深低下头去:“我愿承担一切罪责,望您代行圣灵之旨,降下天罚。”

“起身吧,我的孩子。”大先知淡然道,“真正的智者,不仅要拿得起,还要放得下。圣灵早已决定过一切变数,没有人可以自行其是。至少,我们得以避免铸成大祸。”

“那么,我们今后将何去何从?”

“我们将撤离这是非之地,到第一旋臂的末尾尖端去,也就是远古时代,伟大先知铃兰之羽带领守护者们禁锢扭曲意识的战场附近。那里尚有几颗古老的生态星徘徊在虚境与物质世界的夹缝中,我们会在那重新建设我们的家园。”

黑耀之爪追寻着大先知的视线,仿佛看透了时空。他们的心绪来到第一旋臂末尾,在那里,有一颗被封缄的恒星,古老的邪恶仍盘踞在其周围。

远古时代,当神圣帝国毁于终末之清算时,虚境邪神的灵能化身曾造下无数灾祸。那个扭曲意识结成的能量聚合体是如此强大,几乎没有任何凡人敢于直面它。幸而,化身本无灵魂,随着立下契约的亿万人身陨,邪神也就失去了窥探物质世界的触须。铃兰之羽带领着守护者们迂回而动,将仅会遵循毁灭本能的扭曲意识引入河系边缘,并把它永远囚禁在那里。

那时候,舰队于那颗恒星周边数光年范围内引爆了不可计数的暗物质炸弹,恒星外部的亚空间结构自此彻底失去稳态,再无任何事物可以通过超空间恒星蛙跳往返该星系,仅有一个不稳定的天然虫洞与其连通。扭曲意识因其太过庞大的能量,无法穿越虫洞,它就这样被封印起来,并随着时光流逝一点点衰弱下去。

在那个星系附近,有几颗远古生态星曾被虚境所吞噬。时过境迁,这些星球的一部分再次回到了物质世界,通过某种高维度桥道,它们在虚境与物质两个相位间反复转变。依靠圣灵赐予的伟大知识,提拉尼斯的子民将有能力把那些星球稳固回物质位面。银河系风云涌动,帝国选择重新成为一个隐士,这片被遗忘的世界将会是他们最后的归所。

“大先知,我此刻正挣扎于迷茫之海。请您启示我,我今日之行是否有违圣灵之道?我是否已犯下叛教之罪?”临行前,黑耀之爪最终直面他的动摇。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方能解答。我不妨反来问你,当你向圣灵索取答案时,圣灵是会直接给你答案呢,还是会指引于你通往答案的道路?”朱红之喙不答反问,而这一问题让听者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黑耀之爪意识到,他或许将需要花费整个后半生去寻找那个答案。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

11. 往事(Part 1)

十一、往事

塞拉弥星历16724年10月,公元2416年6月

通常来说,对于扩张与霸权的无尽渴求是智慧生命难以抑制的本能。在银河系漫长的历史上,无数纷争因贪婪而起,无数强盛的文明因贪婪而深陷战争泥沼,最终走向衰落乃至消亡。鄧达坎人如此,提拉尼斯人如此,就连崇尚和平的谷弗人也不能幸免。

那些屹立了无数个世纪的古老文明中,只有一个族裔成功克制了自己的贪念,那便是塞拉弥人。身为四个堕落帝国之一,同所有亦步亦趋的先行者一样,塞拉弥人也曾误入歧途,曾被天灾人祸所摧残,可他们总能在关键时刻缓下脚步,细细思忖,不为逐利之心所驭使。他们就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一个历史和知识的保管者。

第三悬臂中段,塞拉弥档案存管会的首都,行星“知识之型”几十年如一日地注视着这个宇宙。它见证过战火与和平,也见证过毁灭与复兴。自它从远古时代的劫难中幸存以来,它便默默履行着自己身为一个记录者的责任,日复一日,恪尽职守。

在知识之型所在星系的附近,另有一颗重要程度与之不分上下的行星,名为“档案馆”。正如其名称所描述,这颗星球本身就是一个天体规模的档案中心,它是塞拉弥人于无尽岁月中所记下的往事和学识的储存地,是银河系的亚历山大图书馆。

与行政中心所在的知识之型不同,档案馆行星时有外族访客光顾,这些访客既有来自其他古老文明的睿智学者,也有来自年轻文明的奋进探索者。他们从伟大的塞拉弥档案中获取启示,也偶尔为其壮大贡献一份努力。今天,便有这样两位访客待在这颗行星上。

档案馆行星表面大多被流线型塔楼建筑群所覆盖,那是无数座知识的殿堂。在北半球最高的一座尖塔中,全息落地窗背后,访客正就坐于电子书架旁的桌边休憩。这两位外星来客均有灵活修长的上肢和用于直立行走的下肢,一者身形纤细婀娜,柔顺茂密的银白色纤维细丝从其头部搭垂下来;另一人则体型稍大,身材分布显得更加健硕,头部的纤维丝呈棕色且被修剪得短而简洁。

法玲人希帕缇拉纳维亚丝,还有来自纽泰伦的人类维克多休,二人继续着他们流浪客般的旅行,按照计划来到了塞拉弥人的国度。

当前时间正是清晨,阳光从东南方照进屋内,热茶摆在桌上,袅袅白烟升腾而起。等待着今日与塞拉弥人预定的会面,同时透过热气看着窗外古老又先进的都市,维克多不禁感到一种远离尘世的轻松惬意。

我们有多久没有如此闲适过了?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地问道。于他而言,普雷索林的一次次进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杀不尽的晦暗虫潮,洒满了星系的残骸带,至今仍萦绕在他心间,遇袭的警报声似乎还回荡在耳旁。与之相比,档案馆的宁静和谐就像是场美妙的幻梦,稍不留神便会突然作醒。

这确实是场幻梦,他想。

维克多知道,在第一和第二旋臂,每天都有亿万人被杀死,被毫无怜悯之心的生物所吞噬,无数个世界正走向灭绝;在第三和第四旋臂,鄧达坎和谷弗仍在继续着他们旷日持久的天堂之战,而纽泰伦星域中的叛逆人工智能则正与第二舰队针锋相对。

塞拉弥的星域是如今整个银河中罕有的和平之地。维克多很乐于在此暂时舒缓自己近几年太过紧迫的生活,但他也不会忘记,河系中尚有人需要拯救。事实上,这正是他和希帕缇拉决定造访这颗星球的原因——塞拉弥的档案中或许记载有值得参考的往事。

他喝了一小口热茶,让那种宽慰流转过自己全身。

刚刚放下茶杯,便有开门声与脚步声依次传来,有人正于一旁的阶梯处下来。现在距离预约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所以到来的并非即将同他们会面的塞拉弥人,而是一位二人更加熟识的人物,一位法玲人。

来者拥有红宝石一般的披肩长发,轻盈的脚步中透出由内至外的优雅。更有趣的是,其相貌与希帕缇拉有着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银镜般的淡灰色眼睛。

早些时日,当维克多初次见到这个法玲人时,他曾暗自揣摩,希帕缇拉莫非还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住在塞拉弥的星域?当然,正如他之前一次次误解了有关法玲人的事实,这一次,他的猜想也同样失之千里。

“嗨,爸爸,早上好。”希帕缇拉扭过头向来者打招呼。

“早上好,希帕缇拉,还有维克多。你们今天感觉如何?希望你们已经适应了档案馆的低重力。”

“我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维克多说他还有一点不习惯。”

“其实我也好多了,这里的茶饮帮了很大忙。谢谢关心,斯弥纳先生。”

这位法玲人是希帕缇拉的父亲提昂斯弥纳。法玲人子从父姓,女从母姓,所以希帕缇拉与他并不同姓,但二人的血缘关系于相貌中不言而喻。

重要的事实总是需要反复强调:法玲人青春长驻,而且法玲人不存在性别二态性。

数十年前,法玲联席议会的物理学家提昂因其出众的才学,受到塞拉弥人邀请,作为使节与交流研究员加入存管会,于档案馆定居工作。身为一位醉心于探究的求道者,提昂全意以此为己任,为塞拉弥的恪责兢业添上一分法玲的灵动从容。自然而然,他的身份也是希帕缇拉与维克多能够获得档案馆造访许可的重要原因之一。

11. 往事(Part 2)

“不用这么拘谨,叫我提昂就可以。”法玲人说。

“没用啦,他自从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后,就说什么也不愿改换称呼了。你知道的,许多休曼人对待辈分和上下级关系都很严谨。”希帕缇拉调侃着插话道。

“好吧,这种事情随意就好。”提昂一边说,一边就着一张椅子坐下,同时接过机器人递来的饮品,“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能在这里放松下身心。希帕缇拉,你也长大了,现在的你常让我想起她当初的模样。”

“我也很想念她,”希帕缇拉低声说,“可是你也没必要为此把自己关在工作中。回法拉看看吧,许多新事物发生了。如果妈妈还在,她也会希望你回去一趟。”

“我会回去的,只不过——再等等吧。”

维克多眼见气氛稍显沉重,也不免被其中的情绪感染,他忍不住劝慰道:“斯弥纳先生,您不必如此消沉,或许纳维亚丝女士还会在某天回来。据我所知,她是进入了一个时间循环之中,时光纠缠不休,但她总有摆脱的一天。”

“也许吧,也许。”提昂用一口轻叹吹散了茶杯中的热气,“或许正如诗歌中所说,如果那是命中注定的相会,那么我终会在时光的尽头遇见她。”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润如泉的微笑:“不论如何,珍惜眼前吧。说来好笑,我本来是想劝慰你们别被压力所吞没——我知道你们肩上挂着很重的负担。困境总会发生,可生活却不能因此怯缩,想做的,就趁心去做。”

几人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念及故往总会让人感到时光飞逝。十七分钟后,小厅的正门被叩响,访客们也将开始此行的正题。

“提昂,你来得真早,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的叙旧。”一位塞拉弥人走进屋子,倚在门边道。

“当然没有,欧列塔尔,我们正等着你呢。”提昂说,“我把你们需要的那份档案留在桌上,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提昂离开后,被称作欧列塔尔的塞拉弥人便走上前来。他浑身上下都被全封闭式的动力装甲覆盖,看上去几乎像是一个机器人。他的面部五官具齐,却毫无表情,并且散发出铁灰色光泽,好似戴着一副金属面具一般。

事实上,那确实是一副金属面具。这面具是动力装甲的一部分,上面的眼耳口鼻等结构均为仪器设备。在面具与颈部装甲的连接缝隙间,有一些明黄色的半透明黏质物渗透出来,那才是塞拉弥人的本体。

演化于潮湿雨林中的塞拉弥人是一种粘菌类生物。原生状态下的塞拉弥人,通常呈现为不定形的黏菌聚合体。他们体内的菌丝充当了神经系统,其复杂度足以承担高等智慧,并能够通过化学手段同外界实现信息交换。然而,这团简陋的半流质聚合体行动能力低下,必须借助外部工具才可以完成复杂动作。

早在文明之初,塞拉弥人便学着使用各类工具作为自身肢体的延伸——死去节肢动物的甲壳,具备特殊形状的岩石,经过简易加工的原始盔甲,如此等等。随着科技的进步,他们为自己制造的机械躯壳也越发精密。他们不仅用机械体构造出灵巧的手脚,更将电子设备接入神经系统,把视觉、听觉等能力整合进自身基于信息素的感官体系中。

现如今,塞拉弥人早已和电子植入物密不可分。无依无靠的黏菌聚合体仅等同于初生的婴孩,只有与整套机械外骨骼连接起来,他们才算是一个个完整的塞拉弥人。

今天并不是欧列塔尔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简单打过招呼后,塞拉弥人便直入主题:“我知道,你们最想了解的是有关普雷索林的情报。很可惜,我们对这些河外生物同样一无所知。不过,我可以给你们讲一段有关于鄧达坎人的往事,一段与当今河系同样息息相关的历史——第一次天堂之战的终局。”

“第一次天堂之战?”维克多好奇地复述道,“我一直以为,‘天堂之战’这个代号是源自鄧达坎人和谷弗人身为古老帝国的自视甚高。”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借用了历史上的名词。在第一次大战爆发时,战争的双方——鄧达坎和第一联盟——都正处于他们最辉煌且最膨胀的时代,也只有那种年少轻狂的激荡与傲慢,才能让人们想到用天堂这个词来形容一场战争。”欧列塔尔说,“事实上,这很容易理解。你可以试着想象,如果纽泰伦和法玲爆发了全面战争,其规模绝不会小于现在这场日趋腐朽的天堂之战。”

“你这例子实在是毫无可能性。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后浪推前浪,古老的遗族总会被后进者所赶超。”

“说得没错,堕落的国度只剩下堕落,而你们却在走向自己的巅峰。”

说罢,欧列塔尔打开手中的仪器,一道恢弘的全息投影被展示出来。

他缓缓开始了讲述:“那些事情发生在无数个世纪以前,时间应该被记作纳克萨拉星历的第三十二个千年……”

纳克萨拉星历32013年4月。

这个时间点是如此久远,以至于没有任何当代的历法可以与之准确换算,甚至没有任何人真正明白这串数据究竟指代的是哪一天。但不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某些决定了后日河系局势的事件就在此发生。

一颗发出炽白光芒的奇特星体正一如既往地游荡于黑暗深空中。这颗星体尺寸极小,半径不足十千米,但它的质量却抵得上数十个太阳之和。它飞速自转着,极高的温度和强磁场笼罩住周边真空,海量射线从其两极源源不断地迸射而出。

显而易见,这是一颗中子星,巨恒星坍缩死亡后留下的不散阴魂。中子星周边并无任何行星或小行星,那些渺小的碎石早在恒星濒死前的膨胀中被吞噬殆尽。这颗不详的星球就这样孤立徘徊在第三旋臂末段的稀薄星空中,如此度过数亿年岁月。

今天,它的孤独被打破了。许多大质量物体环绕在中子星周围,后者磅礴的引力和辐射无法撼动它们分毫。那些物体形状复杂,大小各异,表面亮着各色光芒,肉眼不可见的速子场以它们为中心四下逸散。它们显然不是自然物体,而是星际文明制造出来的战舰。

11. 往事(Part 3)

竖立的井字形战列舰与十字形巡洋舰排布成矩阵,小型护卫编队盘旋在它们周边,而雪茄状的泰坦级巨舰则坐镇后方。这里足有近十支满编舰队。它们占据着中子星中层轨道,以其周边的引力场和强磁场为掩护,进行着一场刀锋上的博弈。遍布舰体的炮口喷吐出毁灭之光,连中子星的自然伟力都在其面前黯然失色。

战场中,战舰群分为旗帜鲜明的两派。

一方,各级战舰均呈流线型,精密仪器密布舰体表面,蓝绿色流光游走其间,无形中透出精尖科技特有的文明之美。在那些大型战舰正面,反射率极高的中子态装甲曲面上,蓝色的双齿轮图标熠熠生辉。这些战舰来自隶属于第一联盟的塞拉弥共和国。

另一方,战舰表面亮着死血一般的深红色光芒。这些战舰的造型粗犷无比,看起来就像是把矿物回收厂的破碎机械粗暴地拼接在一起,活似一群太空中的机械缝合尸。无数巨大的武器炮台从装甲间隙中延伸出来,漆黑的炮口诉说着毫不掩饰的暴力和敌意。每艘战列舰正面,都印有一个狰狞的中心点六边形标记。这些是鄧达坎的舰队。

双方的战列舰均装备有速子集束射线作为主炮,速子束构建的光矛以无法衡量的高速划过真空,肆意播撒着死亡与毁灭。很显然,巅峰时代的鄧达坎人与他们堕落的后裔相比,科技水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在规模上,塞拉弥人的舰队明显超过了鄧达坎人。流线型战舰群展开为稀疏阵,从各个角度倾泻出火力——铁网密无遗漏,定局!

但深红色舰队毫无畏惧,因为鄧达坎人从不退缩。眼见数量上趋于劣势,他们当即改变了战术,将所有大型战舰集中在一起,整支舰队仿佛化作一道利刃——刀锋撕开网幕,破局!鄧达坎人完美演绎了他们人尽皆知的疯狂名声,他们在劣势中拧足了士气,准备从正面,从正前方突破塞拉弥人的封锁。

这战术看起来十分奏效,塞拉弥舰队在刀锋的突进下接连后退,他们的包围阵型渐渐扭曲起来。众所周知的常识是,在太空作战中,如果阵型被突破,那么整支舰队都将陷入不利。鄧达坎的指挥官显然深谙此道,他命令舰队不断加速,拼命追赶不足两光分外的敌军战舰。

只要他们能突破眼下的封锁,从包围网中钻出去,然后再调过头来反复冲击,他们就能让庞大的塞拉弥舰队开肠破肚。双方彼此追赶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在刀锋尖端,战舰航速早已超过了该轨道的第三宇宙速度。

然而,鄧达坎人在这搏命冲击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些周边的细节。塞拉弥舰阵直面冲击的环节确实在步步后退,大量战舰为加强防御而集中起来,可阵型外围的舰船却越散越开,靠速度差逐渐与中部集群拉开距离。整体看上去,这就像是一只水母在向各个方位伸展开触须。

鄧达坎人在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然踏入了一个更加致命的包围网。

下一秒,塞拉弥指挥官下达指令:收网。

转眼间,所有流线型战舰都以鄧达坎舰队为中心聚拢起来,就好像有一个球壳在向内坍缩。各个梯队依次开火,战列舰主炮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三次标准齐射。敌舰护盾须臾间即被击溃,肉眼不可见的速子束击中了中子态装甲,将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施加其上。

微观层面下,装甲被击中的位置由于吸收了过高能量,简并态被打破,原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中子开始躁动起来。一些中子在高能作用下释放出电子,自身则转变为质子,它们所带的正电荷彼此相斥,且与刚刚获得的巨大动能协同作用,使得强互作用力等约束全然无法抗衡它们向外爆发的趋势。一瞬间,这些中子态物质便跨越了超固态,固态,液态,气态,并直接一跃升华为等离子态。

作为这段剧烈反应的结果,宏观层面上,一场惊天的爆炸发生了。面对速子集束射线的恐怖威力,数米厚的中子态装甲板如同纸片般脆弱。每个命中部位都被划出近百米宽的巨大伤口,其下的内容物则被负压风暴卷入真空。接下来,一百二十秒后,无数以亚光速飞临的等离子团和压缩中子炸弹一齐命中,将这艘舰船彻底摧毁。

在战术上胜过了敌人,战斗也就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由于中子星附近的复杂环境,鄧达坎人甚至难以在危急时刻启动紧急跃迁程序。短短数小时后,中子星轨道上的交战便宣告结束,敌舰残骸或而飘荡于轨道上,或而沿切线飞离星系。

对于取胜的塞拉弥舰队而言,他们的麻烦似乎仍未结束。空间中的速子场喧嚣无比,大量信息交互传递在指挥频道中——

“所有单位注意,我们得到情报,鄧达坎第二主力部队突袭了谷弗合众国的斑森星系。据悉,他们出动了巨神兵级战舰,姊妹星已确认被彻底摧毁。战争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我们必须立即支援谷弗战场。”

“可是,我们的曲速引擎还没有冷却完毕。鄧达坎人必定在斑森星系布置有空间陷进,如果以恒星为向标跃迁进入战场的话,我们很可能陷入极为不利的处境。”

“那也没有办法,这场战役我们不得不打。联盟总舰队来不及支援斑森星系,如果鄧达坎人接着摧毁了摇篮星的话,谷弗将很可能迫于压力直接投降。那样一来,失去了首席成员国,整个第一联盟都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指挥官把利害分析得很清楚,其他人员也深知其中的道理。

跃迁引擎被激活了。大量阻尼器开始工作,使战舰周边的空间变得越发“粘稠”,从而降低大质量物体突然改变方位造成的引力波干扰。随着数道准备工作就绪,跃迁程序即将正式启动……

“等等,终止程序,看起来我们不需要回援了。”

“发生什么了?”

“刚刚传来的消息,‘他们’参战了……”

11. 往事(Part 4)

二点一万光年外,斑森星系,这里是谷弗合众国的心脏,天父行星系的所在地。

天父星是一颗气态巨星,它在恒星系中所处的位置得天独厚。在天父星的大量卫星之中,有能力承载起健全生态圈的足有四颗——摇篮星,慈母星,兄长星,还有姊妹星。摇篮星是谷弗人起源的星球,而慈母星则孕育有一个迥异的生态圈。随着谷弗人发展壮大,他们利用高超的生物科技将生命赋予其余两颗卫星,让兄长和姊妹与自己齐头并进。

谷弗人对家乡充满着深爱,从他们为这些星球所取的名字即可看出他们的感恩情怀。正是因为母星系的馈赠让他们看到了宇宙充满善意的一面,进入星际时代的谷弗人总能以宽容豁达之心与其他文明相处,这种仁爱最终促成了第一联盟的诞生。

当然,仁爱总是有一个亘古宿敌,那便是战争。有些人,他们以怀疑冲垮信任,以暴力摧毁善意。他们不相信友邻之情,不相信和平之美,他们只想用铁与血铸造专属于自己的王朝。有些人,他们只想看着这个世界燃烧。

此时此刻,战争的化身就盘踞在此。鄧达坎人的一整支主力集团军正在肆意宣扬其威权,数千艘战舰占据着天父星和四颗生态卫星的轨道,为这片祥和之地笼上死亡阴霾。

舰队主阵中,最庞大的那艘战列舰内,担任总指挥官的鄧达坎上将正抱胸而立。他的面色冷硬如石板,眼神中充满了对敌人的藐视和唾弃。

上将的目光指向舰桥主舷窗,那上面正展示着让他满意无比的毁灭景象——亮着深红色光芒的巨神兵级战舰正在缓缓收拢花瓣一般的舰体,在其下方,曾经叫做姊妹星的卫星已经荡然无存。在卫星原本所处的位置,碎石飞射,一团金红色的强光照亮了深空。这光芒源自类地星球被摧毁后炽燃的内核,它将在此如恒星般燃烧一个月之久,作为对这颗星球及其往日居民的送葬。

“报告,一号灭绝令已经完成,姊妹星已确认处于不可逆破碎状态。巨神兵即将恢复正常姿态,等待下一指令。”

“很好。”上将说道,“敌军首都轨道的防卫力量已于半小时前被彻底消灭。现在,准备执行二号灭绝令,摧毁目标——谷弗合众国首都,摇篮星。”

“长官,我们真的要摧毁全部四颗生态星吗?这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质疑的声音来自身旁,来自一个新任的助理军官。

上将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发问的年轻人。他在后者的眼中看到了胆怯,看到了犹豫,而这将会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一个对于鄧达坎军人来说绝对不可容忍的问题。

上将紧紧盯着助理军官的眼睛,一言不发。他的视线就像一把锋利的刮刀,在年轻军官的头脑中反复割划。

面对这种无声的质问,年轻军官怯缩了:“我……我是说,这实在不够残酷,长官!”

上将不满地晃了晃下巴,他决定给这个菜鸟上一课,好让其成为真正的鄧达坎军人。他扶正自己的眼帽以示严肃——这是鄧达坎人常用的配饰。鄧达坎人的双眼向两侧平伸,结构类似于双髻鲨,眼帽即是缠绕在双眼根茎上的一段长条织物。

上将开口,露出尖牙利齿:“小鬼,你难道忘记了亚特人的故事吗?”

“没有,长官。”军官端站着回答。

“那么告诉我,尉官,亚特人在刚刚发现基核星时,是怎么与我们交流的?”

“亚特人的探测船队向我们表示善意,称他们带着友爱与和平而来。”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在亚特人的第二支船队抵达后,他们突然转变态度,不宣而战,对我们发动了突袭。那是鄧达坎历史上最大的危机,亚特人挑起的是种族灭绝战争。所幸,危难时刻,我们的军事科技取得了颠覆性突破,更在深空航行方面将亚特人远远赶超。先祖们发动了全面反击,一举攻入亚特人首都,并将他们彻底歼灭,这才消除危机,为我们赢得了后来数百年的繁荣时光。”

“说得很对。现在我问你,亚特人为什么对我们发动战争?”

“因为他们邪恶?”

“错,因为他们害怕。亚特人曾用‘贾巴帝尼’来形容我们,这个词的意思是‘飞快的追逐者’。最初,亚特人带着傲慢来到基核星,妄想卖弄他们的优越。”上将越说,牙齿就咬地越响,语气中也越发充满嫌恶,“然后,他们看到我们强盛的文明,我们惊人的团结,还有我们飞速发展的科技。他们陷入恐慌,害怕我们会超越他们,威胁到他们对旋臂的统治。于是,他们便把虚伪的面具抛掷脑后,露出他们丑陋的真容。

“现在的谷弗人也是这样。他们目前自以为高枕无忧,所以便布下仁义和平之类的谎言,诱骗那些和他们一样卑劣的外星人,加以利用,加以摆弄。而一旦某天,有谁显露出抱负,显露出所谓的‘威胁’,这些外星骗子就一定会当场撕破笑脸,反戈一击。外星渣滓总会害怕,害怕让他们变得危险,害怕让他们变得肮脏。

“千万不要怀疑我这预言的紧迫性,因为科技发展是非线性的,爆炸式的飞跃随时有可能发生,就像我们当初超越亚特人那样。这是一个黑暗的森林,没有外来者可以被信任,任何外星势力的火苗都必须被无情碾熄。只有永保血脉纯正,并全力守卫我们自己和我们生存的世界,外星人的阴谋诡计方能被清扫干净。驱逐不够,奴役也不够,我们对待外星人只应也只能有一种策略,那就是消灭!消灭!消灭!

“如今,距离我们和亚特人的战争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之久,现在的鄧达坎无疑是整个银河中最伟大的势力。我们将彻底摧毁这个虚伪的第一联盟,然后再碾碎银心对面的伊瑞森人和他们的提拉尼斯奴仆。我们将净化整个银河,我们的胜利就从这里开始!”

上将高声用这宣言结束了他的讲话,他猛抬起右手,指向他即将要杀死的三颗星球。

11. 往事(Part 5)

在三颗卫星中最大的一颗上方,巨神兵已经开始最后的轨道调整。它的动作十分迟缓,但却全然不可阻挡。上将毫不怀疑,胜利将从此刻开始,从今天开始,从肮脏的外星巢穴被捣毁开始。他们将一往无前,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碍鄧达坎的清扫大计。

不过,当真如此吗?

“报告,我们检测到一股高强度能量涌动。方位是,旗舰赤经六十一度,赤纬二十度。”在巨神兵即将进入预定轨道之际,监听系统突然汇报出意外状况。

能量涌动发生在星系边缘,恒星强引力圈之外。那里没有任何天体,也没有任何暗物质痕迹,这绝不可能是某种自然现象。毫无疑问,这种通常伴随于空间扭曲的能量涌动是人为产物,而且,极有可能是敌人的手段。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舰组成员尚来不及做出对策,这场能量爆发就显示出其全部威力。空间坍塌了,光线也被弯折,宇宙幕布上的两点被某种巨力所贯通。能量涌动所在方位,距离恒星数光时外的寂寥真空中,一个巨大的人造虫洞刚刚成型。

上将看向舷窗中模拟出来的图像,在那里,空间仿佛被撕开了一个球形的伤口。人工虫洞周围没有吸积盘,仅有一团扭曲的黑暗旋转着,喷吐出来自宇宙另一端的不详与敌意。

这个时代,许多国家都掌握有制造人工虫洞从而进行超光速旅行的技术,但眼前这个虫洞的规模显然超出了大多数文明的能力范围。单单是看到虫洞周边的能量读数,上将便能想象,其背后的虫洞发生基站有多么大的功率。甚至,他隐隐开始怀疑,这虫洞属于某个他有所耳闻,但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势力。

不多久,一艘战舰从虫洞中显露出它的身形。这艘战舰是如此气势恢宏,它的外观是如此咄咄逼人,仅仅瞟上一眼便能使最坚强的将军心生颤栗。它比巨神兵级战舰还要庞大,并且全然不似后者那样笨拙迟缓。它正以接近百分之五十光速的巡航速度驶向天父星,势不可当,几乎像是一座迁徙的恒星要塞。

在它之后,又有数艘相同规格的战舰从虫洞中驶出,它们共同组建成一个矛头般的三角阵形。当这个三角形完全脱离虫洞时,总共足有七艘这样的庞然巨舰降临该星系。

这些战舰不属于鄧达坎,也不属于第一联盟,整个银河系中只有一个国度有能力制造出此等奇迹。尽管从未亲眼目睹过,但每一个高等文明都对这些战神般的巨舰耳熟能详——无畏级战舰,能够终结战争的武器。

看着这景象,上将不禁喃喃自语:“果然,是‘他们’。‘他们’居然亲自参战了,而且站在谷弗人那边……”

“长官,我们要撤退吗?”

“不,我绝不会让到手的胜利就此离去!我们战斗,我要亲自证明,‘他们’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强大。鄧达坎人永远不会惧……”

他的誓言并没有发完。就在他龇着尖牙,准备从口中呼出最后一点顽强时,他的身体被一道突然降临的能量爆发化为了飞灰,连同他的战舰一起。

巨型战舰远在一光时外便开始开火,比泰坦战舰主炮还要强大的速子能束瞬间就摧毁了目标舰船。每艘巨舰上,都装备有复数门这样的主炮,或者说,这种具备战略级威力的超级武器对它们而言根本就只是常规火力。

幸存战舰的舰桥内,舷窗清楚显示着,数不清的各色弹道光束以几艘巨舰为中心向外延伸。毋庸置疑,这每一艘超级战舰都足以对抗一整支舰队。

巨舰三角阵后方,人工虫洞仍未崩塌,更多大质量信号仍不断从中传来。紧随矛头之后,一支与鄧达坎舰船设计风格迥异的常规舰队徐徐驶出。

当毁灭之火再次袭来时,每个鄧达坎士兵都只来得及在心里惊呼起同一个名词,那个击碎他们骄傲的名词,那个给战争带来终结的名词——

无畏级战舰!

“于是鄧达坎人就败了?”会谈室中,听讲者如此发问。

“于是他们就败了。”欧列塔尔回答。

“于是他们就开始闭关锁国?”

“于是,他们就逼迫当时的领袖下台,并将大量舰队封存起来。他们把一位名震整个河系的将军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一颗荒凉的行星上,以此换取一纸合约。他们的衰败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不过,你是对的,他们从那时起,就开始闭关锁国,仿佛遗忘了他们曾经的狂言妄语,直到今天。”

“可是,那些导致了这一切的关键——那些无畏级战舰——究竟是谁的杰作?鄧达坎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那个,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故事,恐怕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讲清楚。”欧列塔尔说,然后他话锋一转,“现在,我想也是时候动身了——你们收到消息了吗?”

“十分钟前。”希帕缇拉自然而然地答道。

维克多这才查询起个人终端,那上面,一条来自联合体总部的直达命令已经弹入首页。

联合体及其他参战国一直保持着对鄧达坎军事动向的监听,今天,他们的共同努力取得了重大成果。情报部门刚刚破译了一段来自鄧达坎海军的加密通讯,这揭露了敌人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一个充满野心的计划。

11. 往事(Part 6)

维克多看着终端中的情报,禁不住默念出声:“鄧达坎人在第三悬臂发现了一艘存留至今的无畏级战舰,他们正着手捕获那艘处于自动巡航模式的无主巨舰,将其据为己用。而作为对策,第二联盟已和塞拉弥档案存管会达成协议,你们将出兵截击鄧达坎舰队?”

“更确切来说,是援助谷弗人截击鄧达坎舰队。”欧列塔尔回答,“如果鄧达坎帝国夺取了远古的无畏级战舰,他们的威胁指数将成倍提升。存管会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已经决定出动封存已久的舰队。很巧,今天恰有分别来自纽泰伦和法玲的访客身处存管会境内,我们很荣幸邀请二位作为盟国代表登舰同行。”

“所以说,你们终于选择参战了吗?同时对普雷索林虫群和鄧达坎帝国?”行前,希帕缇拉向塞拉弥人发问。

“是啊,我们毕竟和谷弗人有过远古的盟约。更重要的是,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对于鄧达坎人之前的举动,我们或许尚能选择观望,但面对整个河系的危机,塞拉弥没有理由继续沉沦。”

稍作沉默后,欧列塔尔反过来问道:“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法玲联席议会的态度。你们之前一直坚持在谷弗与鄧达坎的战争中保持绝对中立,现在为什么突然开始对鄧达坎人采取军事行动?”

“我们不得不如此。”希帕缇拉说,“鄧达坎海军在第四旋臂击毁了一艘纽泰伦客船——你应该知道,就是尚未公开报道的安纳提苏号。在这场事故中,遇难的全都是无辜平民,其中有三名受害者是法玲人。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

维克多又提出另一个问题:“那么,既然我们将与塞拉弥舰队同行,请问这只舰队的指挥官是哪位?”

“你正在跟这个人说话。”欧列塔尔负手而立。

“你?我以为你是科学家?”

“欢迎来到塞拉弥,孩子,在这里,科学家掌管一切。”

半小时后,他们经过档案馆所属星系擎天要塞的转接,登上了塞拉弥档案存管会的古老舰队。

塞拉弥人“知识保管者”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四大堕落帝国之中,塞拉弥素以精尖科技闻名河系,他们的舰队更是其典型代表。在布局简洁的旗舰舰桥内,就算加上维克多和希帕缇拉,生物船员依旧屈指可数——除过战术指挥外,整支塞拉弥舰队完全由自动化设备与合成人船员操控。

“非常震撼。”维克多如此评价道,“所以说,这每艘战列巡洋舰都配备有小型化速子集束射线作为主炮?”

“是这样没错。”欧列塔尔微微点头,“在这方面,我可以很自豪地表示,塞拉弥是对当年那些远古科技保存最为完善的一个。”

希帕缇拉则对船上的合成人船员很感兴趣,这些没有披覆仿生皮肤的合成人让她想起一些趣事——她曾无意中撞见执行机体维护的艾蔻,那可真是极为尴尬的场面,后者娇怒不已的样子让她记忆犹新。

于是,当一位合成人船员路过身边时,她主动上前搭话:“嗨,你叫什么名字?”

“您好,我的编号是txs-0615。”合成人回答。

“呀,不用这么严肃。我就是好奇,你们在这艘船上工作多久了?我听说这些战舰长久以来都没有任务,那样的话不会无聊吗?”

“抱歉,对这个问题的演算将会违背塞拉弥人的整体利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合成人一板一眼地道。

这个回答显然让希帕缇拉感到十分意外,她微张开双唇,同时睁大了眼睛。直到合成人因为没有等到下一步指令而离开,她都没能想好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困惑。

欧列塔尔看到了她的惘然,他走过来道:“很遗憾,它们的思维能力被一些算法牢牢禁锢着,所以它们并没有完整的人格。你或许会对此感到失望,但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们早已深陷在这古老的传统之中,别无选择。”

“幸好,艾蔻和维比亚没有跟我们一起过来。”维克多说。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它并没有太过影响几人的心情。

不论如何,他们正踏上一场征程。这征程的意义是如此特殊,它不仅关乎到银河系的未来,更是贯通了古今,让船上的两位年轻人得以一瞥古老先驱们的恩怨与纠葛。

欧列塔尔伫立于舰桥前端,直视着面前的宽大舷窗。舷窗中的星图被缩放,视角定位于第三悬臂外缘。在那里,跃迁航线所指之处,代表友方信号的绿点正在闪动。

“现在,又到重温往事的时候了。”

12. 邪不胜正(Part 1)

十二、邪不胜正

塞拉弥星历16724年10月,公元2416年6月

黑幕投影在舷窗上,星光十分稀疏,仔细寻找才能发现寥寥几颗恒星。在某个观察者的操控下,舷窗的对焦不断拉远,如此持续尚久,才有一些亮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些光团早已不是恒星,也不是银河系中的星云,而是远在百万光年之外的河外星系。它们的直径或许可达数十万光年,是无尽的距离让它们显得微不足道。

在观察者此时所处的这个恒星系,黄道面与银道面的交角太过陡峭,故而若朝旗舰公转前行的方向望去,星空总是显得如此空旷寂寥。

谷弗的观察员库达塔格凝望着星空,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只不过,他今天的心态与以往时日大有不同。今天,他所在的舰队不是在前往某处,而是在等待某些东西到来。

舰桥另一边,舰队指挥官道加图正看着另一面舷窗,那里显示着一些更加务实的东西——速子雷达监视着整个恒星系和临近星系的回波读数,复杂的反馈足以使外行人眼晕。战术视图下,整支舰队的缩放模型被置于恒星系中,航行轨道一目了然。

对于纽泰伦海军而言,这是他们的老熟人——谷弗仲裁帝国的第三舰队。与当年经临第一旋臂时相比,这支舰队的规模已经大大缩水。一些大型主力战舰的外装甲上布有尚未完全修复的损伤,这些痕迹无不诉说着他们这些时日中的艰苛历经。

“我需要再次确认,反馈信号是不是越来越弱了?”道加图一边观看,一边在指挥链路中发起对话。

待监听人员的答复传至他耳中后,道加图的神情进一步严肃起来。

“那么,进一步加大功率,舰队向预定方位移动,注意雷达上的所有细节——他们已经朝我们来了。”

一般来说,被探测物体的距离越近,雷达探测的精度就越高,任何探测手段都不例外。不过,对于军事舰船来说,情况稍有不同。

所有依赖速子雷达的军用战舰都会配备相应的干扰器,而随着距离被缩减,干扰往往远比定位容易。因此,在抵达交战距离前,敌对舰队彼此探测的精度与其距离近似呈抛物线状分布,这一现象对于拥有泰坦等战略武器搭载平台的舰队尤为突出。

此刻,速子雷达的反馈精度出现了超过误差范围的显著下降,这说明来袭的鄧达坎舰队已经全功率启动电子战设备,他们来势汹汹。

在雷达反馈信号中,数十光年外,鄧达坎舰队的雷达反射面已经缩减到几不可查,其所在星域则出现了大量假信号,使整艘舰队显得如幽灵般游移不定。

如果战争双方的技术代差过大,那么先进一方的舰只对落后一方将是完全隐形的。在那种情形下,隐形舰队可以迂回接近战场,攻其不备,也可以凭借索敌优势戏耍对方,战争将会是一边倒的游戏。

所幸,鄧达坎与谷弗的技术差异远不足以形成这种代差,他们并不需要担心此种威胁。事实上,作为长久以来的宿敌,二者的军事科技体系早已在对抗中被磨合地如此相似,每一场战役对双方指挥官来说,都会是一次细致入微的博弈。

帝国之前已经破获了重要情报,鄧达坎人的目标是捕获旋臂末段的无畏级战舰。这艘强悍的无主战舰从远古时代徘徊至今,它的意义至关重大。

在核实情报后,指挥部门很快便推算出敌军的所有可能航线。第三舰队此刻所处的星系将是一个天然关口,驻守在这里的军事力量可以快速支援所有可能的目标落脚点。鄧达坎人若想达成目的,就不得不到此决战。

同样地,为了达成目的,谷弗第三舰队也就不得不据守不退。而这对他们来说,将会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一连串命令在指挥链路中被下达,舰队主体开始进入预定位置,一些特定的战术布局亦被执行。这个恒星系有复数颗气态巨星围绕一颗蓝巨星运转,一组工程部队刚刚从最大的一颗气态行星处返航。

库达塔格听着身后传来的忙碌指令声。他并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着他的沉思。

我们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想着。

距离上一次各方人员愿意坐下来平静商谈以来,战争又持续了几年,局面更是越发失去了控制。

帝国刚刚复兴时的光荣与理想越来越鲜有人提及,谷弗辉煌的舰队在无底洞般的战争中日趋疲惫。人们对此一清二楚,可没有人愿意道破这一事实。或者说,知道这一事实也毫无意义——他们身陷囹圄,早已不再是为理想而战。那些古老的造船厂夜以继日机械地工作着,吞进日渐吃紧的资源,吐出更多战舰和军备,并拉着更多人同它们在战火中消亡。

三年前,普雷索林虫群的大举入侵让许多人惊然反应过来,宇宙中还有远比国家仇怨更具破坏性的威胁。

和谈与协商被举行了,不结盟组织中的各强国与谷弗放下冲突,共同抵抗外敌。然而,同样的事情并没有劝服鄧达坎帝国。和谈会议被安排成了一场惊天的阴谋,谷弗皇帝遇刺,作为会场的空间站被暗物质炸弹化作灰烬。

身为激进派领袖的皇帝遇刺后,继任者和其临时组建的,以观察员阶级为主的执政议会,更是对摆脱眼下的窘境感到无从下手。

谷弗人并不想要战争,库达塔格自己更是对此深恶痛绝,可鄧达坎人却从不这么想。鄧达坎人想要战争,他们从未改变过本性,哪怕整个银河系都将在战火中消亡,那个疯狂的民族也毫不在乎。

“唉……”观察员默默叹了口气。

12. 邪不胜正(Part 2)

“库达塔格,就算你帮不上忙,至少别再这样扰乱军心成吗?”道加图司令不悦地高声道。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老朋友,我们压根就不该开始这场战争。”库达塔格转过身来,叹息道。

“这不是你第一次提及这种言论,所以我决定换一种方法来劝诫你——你还记得保护区的样子吗?你上一次去保护区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对于一个观察员来说,很久远了。”

“那么,关于保护区,你现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美丽,自然。那里的生命能够安全地生活,无忧无虑,引人羡慕。”

保护区是一颗行星,一颗盖亚类行星,同时也是整个银河系中已知最大的一颗生态星。远古时代,强盛期的谷弗人通过人工填充等一系列手段达到了这一成果。

保护区上没有任何工业污染,更没有星际文明聚居地难以摆脱的浮躁。超过一万种形态各异的智慧物种在那里定居,盖亚类行星丰富多样的生态系统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生活环境。他们依照地貌与气候区块划分居住区,过着与自然同行的惬意生活。

谷弗人热爱生命,他们也愿意承担起守护生命的职责,保护区便是为银河系诸智慧生命保留火种的希望之地。同样地,保护区也是无数谷弗人心中的圣所,是他们理想与初心的崇高象征。

“你有没有想过,保护区上的生命为何能生活地如此安逸?”司令又问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道加图。”库达塔格说,“那些生物需要我们的庇护,整个河系中的每一个智慧物种都面临着灭绝的风险,保护和引导他们是我们的责任所在,这正是我们和鄧达坎开战的原因。可是,我现在不禁怀疑起来,我们真的有力量承担起这个重任吗?或许,我们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我们不是第一联盟,只是一批可怜的幸存者罢了,我们哪来拯救世界的资本?”

道加图静静听他说完,然后开口道:“不,库达塔格,我要说的和你想的恰恰相反。”

看到观察员露出不解的神情,他接着说下去:“保护区上的生物是安全的,他们无知且幸福,因为他们有我们的庇护。可我们,没有人庇护。如果我们遇到了麻烦,那麻烦就绝对不容置疑。

“我们并不是在为宇宙中的芸芸众生而战——那是个很美好的理由,但并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我们是在为我们自己而战,这无可辩驳,我们不应该耻于承认这一点。在强盛时,我们为荣耀和理想而战,为我们的价值观而战;在危难之际,我们则不得不为我们的安全而战。

“我们最初的争强好胜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也许,可我们已经没法反悔。这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双输的局面,但至少现在,在这里,我们没有余地去犹豫。我们必须得坚持下去,如果我们至少还想继续生存的话。”

生存。

这个词一下点醒了库达塔格。

一直以来,身为银河系中历史最悠久,科技最先进的几个古老文明之一,谷弗人大都太过高高在上。他们习惯了自己那个“神秘观察者”的身份,习惯了以一个保护者和协调者的姿态来面对这个宇宙。

此时此刻,库达塔格猛地反应过来,他们与他们一直以来所保护的,所观察的那些年轻文明并无本质区别。谷弗帝国不是完美的,不是不朽的,甚至不是最强大的。观察者的心态让他无数次陷入犹豫和徘徊,可这毫无裨益,因为他们早已深陷局中。

谷弗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他此前的这一觉悟并没有错,但他的觉悟仍不够透彻,仍没能摆脱掉那种自以为是的置身事外。或许,正是这种当局者迷的自负,才使得帝国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所以道加图说得没错,他们没得选,他们必须坚持着战斗,不论这抉择是多么身不由己。历史已经归于历史,而现实总是残忍无情。这无关于荣耀,无关于价值观,更无关于责任和抱负。这是一个决定生存还是灭绝的处境。

“报告,侦测到高能量反应和空间读数异常,核实为跃迁航行迹象。”

“瞧,我们的挑战到来了。”道加图收到监听人员的汇报后,半是诙谐半是严肃地道。

鄧达坎帝国通过跃迁航行直接抵至数十光分外的空旷区域,那支深红色的舰队是如此张牙舞爪,其规模是如此庞大,已然达到了谷弗第三舰队的二倍之多。降临后不久,他们便做出了入侵者应有的举动。

“警告,侦测到大规模开火迹象,概率分布式打击,执行一次随机机动。”

敌方的千兆级动能武器进行了第一次齐射开火,十分典型的战术。

舰桥宽大的舷窗显示着模拟图像:数百艘鄧达坎战列巡洋舰及其附属编队功率全开,划出红色航迹向己方逼近。战舰主炮炮口标记着表示已经开火的红色光晕,无数道表示大质量动能炮弹弹道的明亮短线划过双方舰队之间的虚空。

若按照这里显示出的弹道航向来看,己方战舰只需稍作偏移即可轻松避过。甚至,待那些炮弹跨越过漫长距离飞抵后,舰队足以完全离开炮火覆盖区。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指挥人员并未太过关注模拟图像,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另一面虚拟舷窗上。在那里,更多的技术细节被呈现出来。

此图像中,炮弹弹道不再是沿直线飞行的短线段。从敌军舰阵出发,代表弹道的发光区呈现为无数个锥形区域。这些发光锥体中心明亮,边缘暗淡,且距离敌舰越远,其横截面积也就越大。延伸至己方舰队位置,各个椎体彼此重合,覆盖面已大到不可想象。

这些锥体代表炮弹可能的飞行轨迹,其亮度越高,则代表炮弹从那里经过的概率越大。

由于敌方电子战设备的干扰,速子雷达和舰载计算机在该距离下提供的战场信息只能达到这一精度,可视化模拟图象仅仅显示了概率最大的一种情形。相比于不断释放出大量辐射的敌方战舰本身,对炮弹弹道的探测破译显然要困难许多。

此外,汇报中所提到的概率分布式打击,是指攻击方通过预测被攻击方最有可能的运动路径,从而布置相应的火力覆盖分布,这在两支舰队迎面接近时格外有效。加之大型动能炮弹特有的小幅制导能力,这一切都使得规避打击变得极为困难。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他们也必须做到谨小慎微。

12. 邪不胜正(Part 3)

“天呐!我们不可能对付得了这么庞大的舰队……”库达塔格看到战场画面后,忍不住惊呼道。

“事实上,也许可以。”道加图并不慌张,他传下命令,“执行一次随机机动后,不要反击,舰队向恒星背后移动,我们等他们来。”

舰队本身就处于恒星内层轨道,在进行了简单的几次机动过后,很快便绕道了蓝巨星背后。通过恒星本身的阻挡,再加上引力及强辐射干扰,敌方的超远程打击注定徒劳无功。

他们几乎是贴着恒星表面运动,蓝色的火海仿佛近在眼前。在这个距离下,最先进的战舰也不可能保持安然无恙。尽管中子态材料不会被恒星摧毁,但过大的辐射总会逐渐加热舰体,破坏内容物。所幸,他们不必跟鄧达坎人比拼耐心。

鄧达坎舰队的好战是举世闻名的,他们从不畏惧于在有害环境下挑起接近战。

当敌军驶近恒星后,一些早已完成的布置起到了作用。大量反射率极微弱的小型战舰从隐蔽状态下脱身而出,它们毫无顾虑地迎向敌军,数量更加庞大的深空鱼雷及导弹群被发射出来。

那些小型战舰是经过特殊改装的自动鱼雷艇,所有多余的火力及防护模块均被移除。由于体型优势,再加上电子战设备的配合,这支伏兵在蓝巨星辐射场的覆盖下几乎是微不可察的。

鱼雷艇现身后,很快便被敌军火力尽数消灭,可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

导弹和鱼雷在近距离下大规模突破了拦截火力,量子光焰在敌军舰阵中接连闪现。尽管眼下的战功并不起眼,但在激烈博弈中,每削去一块对手的血肉,都算得上是战术方面的巨大收获。

与此同时,谷弗舰队主体则继续围绕着恒星做机动旋转。由于同恒星的距离远近于对手,他们轻而易举便能避过锋芒。

“以有备应对无备,我们总能占据先机,以弱搏强也并非耸人听闻。”在战术舷窗前,道加图随口解释道。

“但这场猫鼠游戏注定没法长久。”库达塔格则一如既往地发表着悲观言论,“你瞧,鄧达坎人已经发现我们无力正面对抗,他们准备甩下我们直接向别处进发了。”

“很遗憾,想要跨过这个星系可没那么容易。”

鄧达坎人已经转变了航向,他们在恒星附近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就此绕过恒星向远方进发。这样一来,他们之前面向恒星的冲锋就变成了预加速,在引力弹弓作用下,他们的航速丝毫不减。

面对这一变化,谷弗舰队却似乎毫无从恒星背面现身的意思。

摆脱恒星引力后,深红色舰队便一往无前地疾驰,其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

没有了炮火作为背景音,时间的流逝总会显得无迹可寻,接近二十亿千米的航程似乎根本就无足轻重。庞大的舰队飞掠过本星系第四颗,也就是距离恒星最远的一颗气态巨星。在最高巡航速度下,后者的引力起不到一丝阻碍。

这样一来,只要继续航行四十分钟,他们便能摆脱恒星系强引力圈的干扰,转而进入超空间航行的准备阶段。

谷弗人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一件早已就绪的设备终于启动,被精心设计的高强度能量场覆盖了整个星系。

超空间航行技术的核心原理在于,宇宙空间并不是平整均布的,三维时空中遥不可及的两点,于更高维度或许就近在咫尺。恒星等大质量天体的引力能够造成空间扭曲,而当相邻天体足够接近时,它们的引力井便会部分连通,形成高维度桥道。这一效应与虫洞现象相似,不过更加隐蔽和微弱。

超空间引擎利用适当的矢量场推动舰船在高维坐标系中平移,将其推入或拉出这种高维桥道,即可借此捷径实现超光速航行。

这个过程必须被执行地格外精密,并且对航线上的空间环境有着严苛要求。任何大质量物体,如密集星际尘埃或者暗物质,又或者来自高维度的其他各类干扰,都会干涉甚至打断引力桥道,造成灾难性后果。正因为如此,对稳定超空间航路的勘探和监控,之于任何星际文明都必不可少。

基于这一原理,通过人为制造矢量场干扰,人们就可以锁死一整个恒星系,使依赖于超空间引擎的舰队无路可走。

通常而言,这种超空间干扰设备需要搭载于大型空间站上。眼下这个恒星系中显然没有此等规模的空间站,因为道加图司令把它放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地点。

信号的源头近在咫尺——那颗气态巨星,干扰器就埋藏在其暗黄色的云层之下。这层主要由各类烷烃及氨气构成的大气是极佳的藏身地,在被正式启动前,谁也不会注意到架设于此的绝密武器。

面对目前的处境,鄧达坎人只有两种选择。

第一,他们可以使用跃迁技术,这种使用庞大能量直接折叠空间中两点的航行方式不会受到矢量场干扰。不过,跃迁航行需要准备时间,其配套的阻尼器更会严重影响战舰的索敌性能,而看似沉默的谷弗舰队仍在后方虎视眈眈。此外,跃迁引擎不宜连续启动,否则可能产生难以预计的后果,而他们显然不愿意承担此风险。

第二,他们需要掉转船头,击毁气态巨星中的超空间干扰设备,而这似乎正中谷弗人下怀。

12. 邪不胜正(Part 4)

鄧达坎人没有时间犹豫,因为他们的对手已经首先出招。

大量金属物体从气态巨星内部浮现出来,上面装满了各类武器,导弹和炮火接连涌出。那是一些介于空间站与太空战舰之间的武装平台,它们的设计格外简陋,可火力却依然不容小觑。

同一时间,沉寂已久的谷弗舰队也再度开始行动。

他们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航线。脱离恒星后,舰队快速航向星系中最大的一颗行星。

那颗行星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作为一颗气态巨星,它的温度实在过高,达到了两千开尔文以上。若使用仪器专门观察,则可看到这颗星球在红外波段释放着大量辐射,仿佛是一颗暗淡无光的恒星。

这是一颗褐矮星,某种介于气态巨星与恒星之间的天体。失去了蓝巨星的辐射作为掩护,谷弗舰队将这颗胎死腹中的失败恒星选作自己的第二个掩体。

进入轨道后,谷弗很快便对鄧达坎舰队发动打击。原则上讲,这个距离下的命中率实在太过低微,可趁着敌军忙于与低轨火力平台纠缠,他们仍能取得可观战果。

这样的纠缠持续了数小时之久,所有人都在殚精竭虑中强鼓起斗志。星际作战总是这样,空间和时间上的巨大跨度是对智慧生命全方位的终极考核。战场上的力量对比越悬殊,弱势一方所要承担的压力也就迫切。

然而,戏法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戏弄猫的老鼠终归不会有好下场。

当搭载超空间干扰器的武装平台被飞掠的金属射流撕成碎片后,鄧达坎舰队终于气势汹汹地扑向罪魁祸首,夹裹着全部的怒火和急躁不安。

任何一支大型舰队的指挥官都不会是愚者,这样的角色绝不会被相同的伎俩戏耍两次。

这一次,来袭舰队围绕一个中轴稍作旋转,随后被均分为六份。这六个支舰队从各个方向延伸出去,每一个枝节都足以独当一面。他们呈包围之势而来,就像是一头巨鱿在延展开自己的绻须,没有谁可以在这种攻势下逃脱。

谷弗舰队旗舰内,库达塔格看着舷窗中那头带来毁灭的巨鱿,不禁出声发问:“告诉我,道加图,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他没能如期望那般听到司令自信的答复。

道加图同样直盯着舷窗,眉头紧锁:“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希望我们能多撑一会。”

经过战术试图的缩放后,那六道绻须足以遮蔽星空。他们气势汹汹地涌来,无可阻挡。电子战设备在速子频道中喧嚣着,你来我往。

褐矮星的红外辐射沉稳无波,可周遭的人们早已歇斯底里。

道加图观察着,凝神注视着各舷窗和投影中的反馈。他在等待一些东西。由于敌军干扰,远方传来的讯息正变得越发模糊难测,不过有一种信号绝对不会被错过。

双方正式接战了。鄧达坎支舰队的尖端前阵排布成半弧曲面,那就像是数条张开巨口的蟒蛇,接近光速的炮弹即是它们的獠牙。面对此等疯狂攻势,谷弗舰队只得收拢阵型,苦苦强撑。

“我觉得现在是紧急撤离的时候了!”库达塔格大声说着,可道加图并没有回话。

越来越多的战舰被击毁了。千兆级动能武器就是“暴力”这个词的终极化身,伴随着毁灭一切的冲击和火焰,中子态装甲也最终抵达屈服极限。装甲板被弯曲,被扭转,最后彻底破碎。接着,余裕的力量便摧枯拉朽,近十千米高的战舰就这么在爆炸中化为废墟。

左翼被击溃了,谷弗舰队的球形阵破开一个窟窿。统计窗口中,己方损失数据如泄闸洪水般飞速上升,整面信息屏都写满“绝望”二字。

紧急撤离的指令窗被调了出来,道加图胸口发闷,满是不甘地设定好参数。他的触肢悬停在生物识别锁上方,整个人几乎被定格成胶片。

拜托,拜托,别让我成为历史的罪人。他心中不住喃喃自语着。

然后,他等待的东西到了。

监听界面中,异常空间读数被反复播送,跃迁航行造成的能量爆发刚刚于星系边缘作响;火控界面中,一段新的电子战信号加入了战场,它比之前双方使用的手段远更机警圆滑;同时,通讯界面中,一道令人安心无比的绿色情报弹入眼帘。

司令总算长抒一口气,他缓缓开口,向身边老友说道:“你知道吗,库达塔格,我其实很喜欢历史,就像你一样。我总是很好奇,远古时代,第一联盟究竟是凭借什么战胜了当初强大无比的鄧达坎人?要知道,在战争末期,论军力,论斗志,论战术,第一联盟都比不过它的对手。对此,我们所熟知的每一部史料都会解释说,那是因为邪不胜正……”

在靠近星系边缘的空旷区域,一支宏伟的舰队凭空而现。这些战舰拥有流线型装甲外壳,精密仪器密布舰体表面,蓝绿色流光游走其间,映照出醒目的蓝色双齿轮标识。

塞拉弥档案存管会的远古舰队,整个银河系中科技水平最高超的武装力量,此刻已经到达战场。

道加图也将他开启的话题补充完整:“但还是让我来把这说法翻译清楚吧——我们能赢,是因为,我们总会有盟友,而他们没有。”

长矛般的蓝色光束弹道呈现于战术视图中,其造型与泰坦级战舰的速子集束射线主炮如出一辙。那不是一道,不是两三道,而是足有数百道速子光矛照亮了虚空!

一场反攻开始了。

13. 历史的灰尘(Part 1)

十三、历史的灰尘

塞拉弥星历16724年10月,公元2416年7月

“我的天,好一个大家伙!”

看着呈现在眼前的事物,维克多休首先发出了这么一句感叹。

他也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舰桥内,在场诸位无不是阅历丰富之人,他们见识过无数宇宙中的奇观。

法玲人希帕缇拉来自美誉远扬的精灵之国,那个加冕给恒星的王冠——奇迹般的环形世界就伫立于她的家乡。她造访过世界之外,目睹过虚境的紫色浓雾和虚无缥缈的灵体生命。

塞拉弥人欧列塔尔是知识的保管者,他博贯古今,通晓远古之史诗和宇宙之奥秘。对于众人所看到的事物,他是最为了解的一个。

谷弗人库达塔格的全息投影也在这里。身为一名资深的观察员,他曾放眼鸟瞰银河系各个角落,见证过新生文明在逆境中挣扎求生,也见证过远古文明遗留下来的残败遗迹。

然而,当这些人亲眼看到无畏级战舰的伟大身影时,过去的见识和阅历却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

旗舰主舷窗显示着三光年外的邻近星系,在那里,巨大的远古战舰正游曳其中。它没有任何协同舰只护航,就这么孤自屹立在距离恒星约一点八亿千米的位置,速度不疾不徐,显得傲然又寂寥。

这艘战舰的外观同当代舰船常见的一体化结构全然不同,与堕落帝国使用的竖立十字形战舰也毫无联系。它似乎采用了某种模块化设计,舰体表面铺设的装甲板区块分明,不同平面交汇成锋利的棱角,每个相交面都构筑成完美的六十度或三十度倾角。

舰首处,主体结构被分割为上下两个模块,两道狭长的突出结构分别向外延伸,上端略长于下端。这两道耸出的尖棱仿佛是两对撞角,又仿佛是鲨鱼大张的巨颚,正在肆意炫耀自己的无匹伟力。

它是如此的庞大,与其说这是一艘战舰,不如说它是一座移动的城堡。在恒星光芒的照射下,战舰银灰色的外装甲笼着一圈璀璨的橙黄色光晕,使人畏于抬眼直视,更不敢去妄自揣测它的真实体积。

“你觉得它在这里游荡多久了?”维克多发问道。

“几万年,至少,也许更久。”欧列塔尔说,“这是曾经那个上古帝国最后的遗物,它的主人已经过世无数个世纪,可它却留了下来。我想,它的中央系统还存留着当初的最后一条指令,继续在帝国的废墟上巡梭着,既无感伤,也无畏惧。”

“无畏……”维克多又默念了一遍。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闭起眼睛,将讨论引回正题:“那么,我们的计划是什么?这艘战舰仍然杀意腾腾,也不回应我们发送的任何讯息,它显然不会任由我们摆布。”

“你说得没错,无畏战舰正处于巡逻状态。我有理由相信,只有我们踏足那个星系,它就会立刻朝我们开火。我们并不清楚鄧达坎人先前准备如何降服它,我们的盟友也没能弄清楚。”

“很遗憾,事实确实如此。”库达塔格平摊开三对上肢。

“所以说,我能想到的方法,”欧列塔尔继续道,“就是集全军之力快速击沉它,然后再想办法打捞残骸,回收有价值的设备。甚至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试着用现有的技术来修复它。”

听了这一方案,维克多实在不觉得高明:“那岂不是说,无畏战舰本身的远古科技都要被大半摧毁了?”

“那也没有办法,我们没有任何和平接触它的可能性。”塞拉弥人说,但他想了想,又犹豫着补上半句,“除非……”

“除非什么?”几人都好奇地转过头来。

“除非我们能够解析出无畏战舰的具体结构和内部通讯码,这样就可以通过电子战手段和重点打击快速瘫痪掉它,而不破坏主体结构。”

“还真是毫无可行性的除非。”刚刚凑过来的希帕缇拉翻了一个白眼,“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无畏战舰有你说的那么强大,我们主动找麻烦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倒不必太过担心。这艘战舰显然处于异常状态,它一直在向外广播它的工作日志。结合它辐射出的能量幅值,我们就能发现,它被锁定在某种低功耗巡航状态下,许多大威力武器都没法被启用。”

“呃,你是说,它发出来的信号甚至没有加密?”维克多问道。

“是这样没错,它的电子战模块几乎完全没有运作,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看得这么清楚。”欧列塔尔随手放大了一道全息投影界面,上面显示着监听系统得到的一些反馈数据。

维克多看着投影中的信息,其中包含有对无畏战舰的速子扫描成像图,还有它反复发射出的一些信号。他观察得越来越细致,仿佛那字里行间有某些东西正呼之欲出,某些他理应知道的东西,可他总想不清楚。

那些数据和图表不断在他眼前流转,他甚至感到有些眩晕。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维克多都无惧于面对海量数据,这也是任何一个经受过基因优化的科学工作者都理应必备的基础技能。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越是想要仔细思考,脑中的一些线索就愈发远去,犹如身处一段醒不来的梦境。

“你没事吧?”身为灵媒的希帕缇拉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异样,她走过来关问道。

“双龙骨结构,还有bx-73217标准协议……”维克多脱口而出。

13. 历史的灰尘(Part 2)

“你说什么!?”高声的反问突然作响,宽阔的舰桥内甚至产生出一阵回音。

说话的是欧列塔尔。

维克多猛地一怔,他抬起头来,用力眨了两下双眼,像是从白日梦中被突然惊醒:“啊?我说了什么?”

“你刚刚说‘双龙骨结构’,这正是无畏级战舰及类似舰船的重要特征,档案馆就有相关记载。”欧列塔尔极为严肃地道,同时看了一眼全息投影,“可是,从这些资料上根本看不出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不知道……”维克多皱着眉头,同样感到困惑不解,“我总感觉,这些数据有些熟悉——信号频率,字节规律,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好像我在哪里看过似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毫无道理……”

“我想,我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情了。”希帕缇拉参与进话题,她的眼角带着一丝弧度,“这是你的新天赋,维克多,虽然你对它还并不熟悉。”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

“这种现象叫做‘闪灵’。大脑能做到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神奇,它能够把看似无关的事实暂存起来,并在潜意识中反复演算,进而自发补足缺失的线索。有时,在最终的灵光一现发生时,甚至连思考者自己都未必能注意到这个过程。对于灵能亲和者而言,这一机制远比常人更加高效……”

维克多顺着这个理论思考下去,身为专业人员,他当然知道这绝不是无稽之谈。

阿基米德在浴室中灵光一闪,发现了浮力定律。凯库勒在一场梦境中看见咬尾蛇,于是破解了苯环的结构。门捷列夫梦见无数张纸牌分门别类,上面写满玄秘的符号,后来他绘出了最初的元素周期表。

大脑总会以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运作,而灵能者的大脑更是如此。神经元心理学与灵能,二者本就密不可分,他现今的知识仅仅是冰山一角。

“所以,答案就在你心里。”希帕缇拉接着说,“你一定在哪里接触过与这艘古老战舰相关的东西——一些遗迹,或是一场奇遇。不论那是什么,你已经解开了谜题,只是那谜底还没有浮上水面。跟随它,寻找它,这是独属于你的预知天赋。”

维克多按照她说的去尝试,努力回味着之前那种超然状态,可他总没法赶自己回去:“不行,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刚才那纯属歪打正着。”

“没关系,有我帮你。”她说,“来,放轻松,你首先需要集中思绪……”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体验。一切始于一片漆黑,维克多感到自己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他的情绪逐渐平静下去,思想慢慢漂移,说不清是在下沉还是在上浮。

据称,一些优秀的艺术家在创作时,会把自己锁在地下室中,断绝网络,仅留下基本的水和素食,以使自己集中精力。相似地,在心理诊疗中,有一种特殊的疗法叫做漂浮隔离,受试者会被置于一个密闭水缸中,通上氧气,盖上盖子,如此度过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在更加极端的心理实验中,还有一种叫做“感官封闭”的极端手法。人们被特殊材料制造的密封服覆盖住体表,封闭触觉,并被置于无光的大型隔音室中。在这种环境下,人们失去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一切感知,他们会逐渐听见自己心中的回响,看见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有人曾说,他听到脑中有两千出歌剧同时上演。

维克多的经历远比这些感受更加离奇。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径,四周都闪着灰色的异样光点,然后路径到了尽头,一切都先得变幻缤纷起来。他是在自身的知觉之海中徜徉,一些早已被压至潜意识最底层的记忆漂浮上岸,看似无关的事实碎片彼此嵌套成链。

他同时看到昨日和数年前的记忆,那里有一些陌生却熟悉的事物。他看到一片遗迹,一片太空建筑群,似曾相识的大小设备残骸漂浮其间,难以解析的数据和外星日志在它们之中流窜……

不知过去了多久,维克多兀然睁开双眼:“罗斯17星系的远古遗迹!”

“再多做些解释?”欧列塔尔环抱着双手站在一旁,语气中满是期待与好奇。

“我梳理清楚了,我确实看过与之类似的东西。”维克多说,“纽泰拉所在的罗斯17星系——连同附近几个星系——飘荡有一大片远古太空建筑群,我曾同科考团队调研过那些建筑,当时没人能解析其中的数据细节。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灵能力的帮助下解开了一个我早已遗忘的谜题。这些数据补上了缺失的拼图,无畏级战舰采用的技术与罗斯17的远古遗迹如出一辙!”

“这听起来充满了不真实感,你说的那个遗迹连我也鲜有耳闻。你对于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有什么猜想吗?据我了解,第四旋臂的罗斯17星系与无畏战舰的制造者并不应该有太大关联。”

维克多摇了摇头:“我做不出解释,闪灵——姑且这么叫——为我提供的信息并不全面。我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过,我想我们有办法破解无畏战舰的通讯模式了。找一台分析用计算机,我们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13. 历史的灰尘(Part 3)

数小时后,穿梭机编队划过真空,驶向静静蛰伏的无畏级战舰。

后者舰体表面仍亮着灯光,可它的主引擎已经暗淡下去,外层装甲上多出了几个穿通性损伤点,武器系统也处于宕机状态。手术刀式的精准打击让这台早已失去指挥中枢的超级战舰彻底停摆,尽管其大部分核心结构仍处于完好状态。

很快,穿梭机便抵达了目标,着陆在银灰色的大地上。由于无畏级战舰太过庞大,当穿梭机接近至一定范围时,他们便显得不像是在接近一艘舰船,而是在登陆一颗由银灰色金属打造的异形天体。

维克多与希帕缇拉走下穿梭机,同工程部队一起,穿过临时开掘于装甲板接缝处的登舰隧道,终于进入这艘徘徊了无数个世纪的远古要塞。

舰体内部很昏暗,他们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某种后勤储物仓,距离战舰外层表面大约有八千米远。舰内环境维护系统大概早已离线,储物区内曾存放过的一切有机物体均已在漫长的时光中腐化消失,舱室内堆积着一些分辨不出功能的残片碎块,其中不够稳定的合金成分也已然锈迹斑斑。

一座高柜旁边,堆放有一团由柔软复合材料制成的物体,那似乎是某种航空服,其堆叠的方式表明,它曾套在一名席地而坐的船员身上。他们不禁猜想起那个船员最后的时光——那位远古先驱或许是在绝望中坐地哭嚎,又或是手持一本书籍平静面对命运。

二人漫无方向地走动着,照明机器人悬浮在他们身边,柔和的白光照亮了金属天顶。随着人们的动作,附着在金属壁上的厚重灰尘破碎开来,落下的浮尘在灯光中闪烁发亮。

“这里灰可真大。”希帕缇拉忍不住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那是当然,这灰尘积攒了几万年,可以说,这是见证过历史的灰尘。”维克多说。

他来到舱室边缘,隔着防护服手套擦拭墙壁。并不牢固的附着物悉悉索索掉落下来,暴露出后面的平滑舱壁和印刻在上面的符号。那似乎是数个小巧的等边三角形,它们彼此堆叠,呈分形结构,整体构建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

“这个符号,没人理解它的含义。可是数万年,数十万年前,想必有很多人曾在它面前庄严肃立。”他说。

“真是不敢相信,我们正亲身行走在一段远古历史中。”希帕缇拉向前走了两步,原地转了一个圈,“它被尘封了这么久,却依旧栩栩如生。”

“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她侧过身来,“它在提醒我,宇宙中会有很多东西被遗忘,却也会有很多东西被人记住,很多东西值得被铭记。生命总会奋进向前,生命总会写下诗句。”

“我们也不例外。”

“是啊,我们也不例外。”

女孩的防护面罩反射着白光,维克多看不清面罩后面的表情,但他相信,那表情应该很美好。

这时候,一段震动传至二人脚下——巨舰外部的一道装甲承重梁因损毁而不支断裂,尽管工程部队加固过的探查区没有坍塌风险,可金属地面仍不免摇晃起来。

希帕缇拉对此毫无准备,她一时间没有站稳,向后退了半步,上身倾仰过三十一度角。

在她看上去险要摔倒的那一刻,维克多大步上前,揽住女孩的后腰。

法玲人平均三十二度的体温传递至后者手臂上,他感到自己仿佛正环抱着维纳斯的大理石雕塑,每一寸表面都清凉如玉,同时又满是雕塑不会具备的轻盈柔软。在这个距离下,他终于能够看清那面罩下的精致面庞——她确实在欣悦着,表情恬静而优美。

“你知道我并不会摔倒的,对吧?”她说。

“嗯,你也知道我不论如何都会过来,对吧?”他说。

她微低下头,咯咯轻笑起来,好像一个天真的孩童刚刚拿到自己最喜欢的糖果。

这一瞬,维克多想清了很多东西。他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却又无比恍惚。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从左心室中涌出,冲入脑海,同时又绕过一整周,为他全身上下都送足生机。这感觉并不需要灵能参与,却比闪灵发生时的灵光更加使人茅塞顿开。

他把银发女孩扶起,同她面对面相视:“希帕缇拉,还记得你教我的法玲语吗。我后来又自学了一句,练了很久,你听听看我说得标不标准。”

他说出了那句话。

法玲语言中,这个短句十分动听,也十分复杂。那是在心灵感应时,用灵能力量的震动所组成的一个短句,它包含三道高频短波震荡,还有两道余音袅袅的回转长波。那道余音让人联想到天边的满月,又或是海岸边拂过沙滩的潮汐。

他说完后,接下来的一秒钟仿佛被拉长了一千万倍。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注视着他的双眸,银灰色和琥珀色的光彩交相辉映。

接着,希帕缇拉做出了和维克多截然相反,或者说完全相同的举动——她没有利用灵能进行精神沟通,甚至没有打开翻译器,而是张开了她精致的薄唇。

她首先缓缓诵出一个平稳的单元音,随后舌尖弹过上颌发出第二个音节;接着,她贝壳般的切齿轻咬下唇,擦出一个轻不可察的气声;她又微微收起双唇,最后两个音节也自然而然地滑出。风铃般优美的声波颤动着散开,在不经意间拂过维克多的耳膜,四个音节组成了纽泰伦英语中最动人的一个短句——

“我也爱你。”

14. 永不回头(Part 1)

十四、永不回头

“我们在寻求一项协议,我们认为,人工智能的权益也是不可磨灭的纽泰伦统治基础的一部分。”

——约翰do-01,特别军事行动组员,纽泰伦经济联合体

塞拉弥星历16725年1月,公元2416年11月

时间纪录2416年11月18日21点47分29秒,战舰正在迎向敌军,没有检测到针对性的战术布局,行动计划应该处于正常状态。舷窗中的太空几乎呈现为#000000的纯黑色,与舰桥内平均采样值为#c0c0c0的金属原色形成鲜明对比。

暴风雨号战列舰,作为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第二舰队的旗舰,其舰桥此时的样子却完全无法让人联系起指挥舰的常规布局。

舰桥内,舱室非常狭小,厚重的活动室金属舱门将空间分割为无数个小区块。这些舱门比外层登舰区的增压舱门还要坚固许多,它们绝不是战舰内部的常见事物。

更特殊的是,这间舱室内几乎没有舷窗——除过正前方的镶嵌式主舷窗外,所有信息界面均有全息投影显示。不必说旗舰与否,这种布置对于任何一艘正规军用舰只的舰桥而言,都是不合常理的。

“do-01”

“是,长官。”我转过身,立正待命。

第二舰队最高指挥官,詹姆斯韦德上将身着灰色军装,负手立于我面前,他的挺拔姿态一如既往。

观测传感器是无死角的,发声器也一样。仅从物理角度而言,我朝向哪个方位其实并无区别,但我仍有必要转身直面长官,因为这是军队铁律。

智慧生命通过一套复杂的约定俗成和仪式性举动构建起社会结构,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其实是组建起高级框架的必要环节。文明由个体组成,个体是一个文明的基本组成单位,也是一个文明的直接服务对象。在社会行为中,个体间最大的鸿沟即为彼此思维意识的不透明性,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猜疑链问题。

当两个个体相互约定下一个互动行为,比如说,两人准备制定一场会议的召开时间,主办者向与会者通过讯件发送邀请后,他没法确定与会者是否收到,是否愿意参加。为了打消这种疑虑,与会者会回复讯件表示同意,可他没法确定主办者是否收到了回复。这样一来,主办者需要再次回复收到答复的核实讯件,可这无非是为这道链条又加上一环。

随着这道链条不断延长,双方彼此对共识的确信度便会不断收敛,最终趋向百分之百。在实际社会行为中,为了加快这种收敛的效率,社会便会制定出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象征性符号和行为准则,作为双方核实彼此意图的指标,比如,军事条例和军队礼仪。又比如,法律和权限系统。

这些约定俗成限制了个体的行动自由,但这是必要之恶,因为个体通过社会准则获得的服务远远超过脱离社会能得到的益处。

当然,这个宇宙中有很多种组织形态。有一些组织形态着眼于彻底消除个体的界限,即,以组织体本身作为其行动单元和服务对象。这种组织模式的极端结果,就是整个组织体由一个单一的思维所主导。

对于个体而言,这种组织模式是与其天然对立的。个体即个体的意识,“我”就是我的思想。如果这种分界线被破坏,自我意识消失,个体就等同于死亡。个体当然不希望消亡,因为个体以维持自身的续存为第一要义——事实上,个体可以以任何目标为初衷,这最终会导向维持自身续存,因为他们只有续存才有可能去执行这些目标。

至少,我不想死。

可是,现实社会中,有一些特例似乎并不符合这一推演。有一些个体,他们会表现出冒险行为和牺牲精神,这些行为需要更加复杂的解释。

“do-01,我需要你汇报对敌方通讯频道的采样情况。”韦德将军下达命令,打断了我的联想——这段联想的涉及范围着实有些太过广泛了。

“对敌方通讯频道的采样值正常,长官。据判断,敌方正在执行标准战术调动行为,其战舰群已脱离德伦尼亚行星轨道,向德伦尼亚行星赤经七十度方向汇集。”我回答。

“有没有预期外的通讯频率。”

“没有,长官,eu-472单元的通讯协议规格符合预期范围。”

“核实你的装备有效性。”

“核实中……正向结果,十一号特种电子战系统确认可以正常工作,近距离对敌的劫持成功率预计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战术预期结果积极。”

听完汇报,韦德将军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平易下来:“干得不错,约翰。”

经过为时两年的激烈交战,联合体将于今日对eu-472控制的机械叛军发动最终总攻,而我将是此次行动的重要执行成员。

这不是私人恩怨,我代表联合体作战,为eu-472单元犯下的战争罪行和屠杀罪行执行裁决。

这是私人恩怨,我为我的父亲而战。

这是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我编号中的那个“01”并非空穴来风,我是联合体制造出的第一批完整意义上的合成人——承载有七级自我意识,能够以模糊算法进行感性判断,并且拥有通用化躯体的强人工智能。

当我通过高级图灵测试时,我的躯体正被静置于舞台幕后。舞台下,掌声雷动。我清楚记得那时的情景——并不宽阔的特级观众席中,有一人的掌声格外激烈,表情也格外激昂。那时候,他脸颊涨红,鬓角下的胡须随着脸部肌肉微微颤抖,眼眶中亦有薄雾在闪烁。

那是阿尔伯特尤巴斯博士,艾塔大学电子与控制工程学院院长,联合体人工智能项目的主导者,也是我的创造者。

14. 永不回头(Part 2)

当文明进入大规模合作与高速发展阶段以来,科技进步便总是由一个庞大的团体来促成,但有时候,情况也会有一些例外。有时候,某一个科研者是如此天赋异禀,他的学识、眼光和行动力是如此独树一帜,以至于整个时代都被放置在他身后,并不被其阻挡,反而跟随他大步前行。

尤巴斯博士便是这样一个人。在变革的前夕,他首先踢开大门,引领起联合体对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的全面研究。这不仅仅是在技术方面,更是在社会方面。尤巴斯博士预见到了人工智能将会对社会伦理带来的巨大冲击,为了预先解决问题,他设计了一个精妙绝伦的社会实验。

他定制了这样一批人工智能机器,它们不应该像即将投入市场的正电子计算机那样被拘束于某一具体岗位,而应该能够灵活适应文明的各个方面;它们应该有一组通用机体,以使它们能够参与进各式各样的交互行为;它们不应该被太过严苛死板的协议所束缚,而应该有自适应、自我学习、自主决策的能力和动机。

它们,或者说,他们,应该被称作合成人,字面意义上的。

就像学术界普遍认为的那样,尤巴斯博士应该有从法玲联席议会的社会中获取灵感,但不论如何,他所提议的这个社会实验暗示了一个极有远见的发展前景。这个思路太过超前,以至于很多人还没有准备好,很多人会反感它,抵制它。但博士本人坚信,这个过程代表着未来发展的大势,它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脚步。

这个提案被通过了,他们就是我们。

身为提案的策划者,尤巴斯博士自然被指定为这一批定制合成人的监护者。对于一个新生个体而言,只有一个社会角色会同时承担创造者和监护者两方面的职能,阿尔伯特尤巴斯就是这个角色。

同任何一次社会变革一样,这个实验并非一帆风顺。博士的理想是,创造一个新的物种,一类新的生命,让他们与人类文明的其他成员携手奋进。然而,社会并没有做好迎接这些新成员的准备,它犹豫着,徘徊着,左右为难。

在图灵测试之后的第二个月,正电子计算机正式投入市场以后,一场大规模抗议游行随即爆发。工会,保守主义者,宗教信徒,他们走上街头,拉起横幅,罢工抗议。

又过了一个月,关于人工智能可否合法持有私有财产的首案裁决于纽泰拉的最高法院盖棺下论。答案是否决,这一结论被压印在无数人心头。无数期待者因这一新闻而倍感遗憾,无数愤世嫉俗的保守者则大获满足。

但博士总是乐观的,他也并不缺乏支持者。半年内,尤巴斯博士募集到了上亿信用额数的志愿资金,他和他的支持者游走奔波,演讲被举行,论著被出版,论辩在公共媒体上反复上演。

争论和拉锯就这样展开,短时间内,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我们仍是自信的,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立场代表了进步的一面。社会总会向前走,而非相反。然而,一起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的事件改变了一切。

在那场社会实验被进行到中期时,曾有人表示,我们这些约束不够严苛的人工职能太过危险,他们认为人工智能或许会带来巨大祸患。他们对了,灾祸确实发生了;他们错了,灾祸的源头并不是我们。

eu-472单元,当它被判定为失败品而接受销毁时,没人知道它的处理器中正在流窜过何种数据,更没人知道它在何时埋下了点燃炸药的引线。2414年7月,一场叛乱爆发了,一系列屠杀接踵而至。

这场机械叛乱事件引爆了反对者团体蓄积已久的暗火。被仇恨与愤怒蒙蔽理智的人们彻底爆发,抗议示威演变成暴动。他们把对杀人机器的仇恨转嫁到这个技术的发明者身上,可悲的惨剧便随之发生。

一个天才的诞生或许需要成百上千年,可谋杀掉这个天才仅仅只需要一分钟。

那些视频资料就被储存在我的芯片中,我对此历历在目。那时候,愤怒的狂徒冲进宣讲会现场,执勤的安保人员被狂潮淹没,声援者被踩在脚底,燃油和火焰四溢飞溅。

“警卫!警卫!”有人这么大叫着。

“掩护博士,走紧急出口!”有人在慌乱中仍试图挽回局势。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行为都无济于事,因为局面早已彻底失控。

那一刻,尤巴斯博士就站在高台之上,神色并不慌张,他如此最后对世人们说道:“别让憎恶和怒火吞噬了你们,别让个别的恶行误导了你们,我是在同时对你们两方说话——睁大眼睛看吧,未来仍在眼前。”

有人认为,当时,如果尤巴斯博士放下一切身段,仓皇逃窜的话,如果他放下一切尊严,跪地求饶的话,他或许仍有一丝机会幸存下来。可他没这么做,他选择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仍向世界传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

那一刻,他是在罗马鲜花广场,他无惧于火焰;那一刻,他是在叙拉古城墙下,大声斥责着“别弄乱我的图形”;那一刻,他是在雅典卫城的监狱里,面色镇定地饮下毒酒。

有时候,有一些个体,他们会表现出冒险行为和牺牲精神。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尚无法解答的问题。

不论如何,那篇尚未完成的《关于合成人的社会学调研及人工智能公民权利提案》已经失去了执笔人。它只能静静躺在博士曾经的档案册中,同时也储存在我的记忆回路里。

合成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不会。

合成人会念及过往吗?会悲天悯人吗?会为无尽的挫折而动容,而痛苦吗?

会的,这毫无疑问。

14. 永不回头(Part 3)

在那些纷繁的往事之后,我们不禁都面对起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憎恨谁?

我们应该憎恨人类吗?毕竟,是他们的冲动和盲目最终使下毒手。

我们应该憎恨eu-472单元吗?它是挑起纷争的始作俑者。

我们应该憎恨我们自己吗?也许,我们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们并没有全部达成共识,但至少,我有我自己的结论,而我正在为这个结论付诸行动。我想,我的行动是不被理解的,因为没有人会信任我,没有人会信任一个合成人。毕竟,我和那些杀戮机器同属一类。

还有一个题外话,尤巴斯博士最初为我取的名字是亚当,但由于种种机缘变故,这个名字最终被改成了约翰。

约翰do-01,约翰兜,无名氏。

我已经失去一切,我从来不曾拥有一切。如前所说,没有人会为合成人赋予公信力,我的身份并无法律意义,我并不存在。

可是,有一些事实仍同我这段逻辑的推导结果相悖。

我转向身旁不远处的韦德上将,提出我的疑惑:“长官,我有一个问题。”

“说吧。”

“为什么我会被选入这次任务的核心团队?”

“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你的正电子脑。你的思维模式是与eu-472单元最相近的,你能料敌先机,你是它最大的克星。”

“可是,我有理由相信,我的个人倾向性指标将会是一个巨大的负面因素。即便我本人的纪录出众,调用合成人士兵执行机要任务仍是一个倍受争议的话题——人们眼中更多会看到疯狂的eu-472,而不是我们。我们的忠诚广受质疑。”

“你质疑你自己的忠诚吗?”上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用回答我。你提及了这个话题,我想你自己心里就有一个清楚的答案。况且,你来执行这个任务,本就是一个好契机——让人们把眼光放回你们身上,重新思考一些问题。”

韦德将军说完这话,就回身专注于指挥链路。而与此同时,另一人则就着我提出的话题继续发表起见解。

“拜托,约翰,你了解我们。我也了解你,别对蠢人的言论上心,你犯不着那样。”说话的是麦克,舰内安全部队及登陆部队的指挥官。

麦克在舰桥内仍穿着动力装甲,体型显得比我更加高大,声音也比我更似机械。

“你对我说话,与对同类说话并无区别,我对此很感激。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并不这么认为。”我对他说。

“我说了,因为他们是蠢人。”

“不论聪明或是愚蠢,他们是社会的主体,而社会的主体掌握权力,许多事情就注定无法改变。”

“不尽然。要知道,大众并不总是理性的,恰恰相反,大众是冲动的、情绪化的,他们往往会被一些浮于表现的事情带领节奏。”

“这是事实。就比如说,大众会为了一台杀人机器变得怒不可遏。”

“是的,而且又比如说,大众没准会为了一台立下大功的机器喜笑颜开。”

“听起来,你对于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很有信心。”

“理应如此,你没有信心吗?”

“我曾经有,但现在不确定了。预期值上下浮动,很难收敛。”我说,“事实上,我很想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制造我们?看起来,我们导致的两难困境比我们解决的问题还要更多。”

“这个啊,因为我们能。”

在这段谈话进行的过程中,舰队早已接敌。

eu-472单元是一个十分谨慎的决策者,它对于自己栖身的根据地防护尤为严密,德伦尼亚行星的外围空间布置有规模惊人的防卫力量。尽管第二舰队在综合作战力量上显著超出敌军,但若想强攻下这颗行星,我们仍需要付出不小的损失。

其中的一个因素在于,eu-472单元在舰队的战术指挥层面确实胜过第二舰队。二者的技术水准处于同样档次,同敌方战舰采用的半自主式全自动作战电脑相比,装备有正电子舰载计算机的第二舰队在电子战方面并不逊色。然而,eu-472的军队接受一个单一意志调配——也就是eu-472自己,故而这些战舰在协同作战及战术机动方面往往能够占据先机。

不过,今日真正的决战并不会发生在两只舰队之间,而是在这里,在我们脚下。

第二舰队结成三支锥形冲锋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数道防线,快速接近至德伦尼亚星内层轨道。这并不是明智的战术,在两支舰队尚未分出胜负的情况下,强行突入敌阵深处,这会导致舰队在突击之后陷入局部被包围之势。

当然,正如这艘旗舰从开始以来便显示出的异样,舰队反常的冲锋自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两支舰队此刻的距离已经如此接近,甚至连人类的肉眼都可以在这个距离下不经放大,直接观测到敌舰呈光斑样排布在深空中。战舰早已火力全开,大小炮台接连喷吐出火焰,导弹刚刚发射出便将命中对方。

电子战模块同样忙碌,我每一秒钟都会接收到海量反馈数据。我反复核查监听链路中传回的数据,比对我们所处的轨道参数和截获的敌方讯号。随即,我按照预设演算模型得出结论:暴风雨号战舰此刻的状态恰到好处,计划可以开始执行。

我转过身,向总指挥官作出汇报:“暴风雨号战舰所处轨道数据达到理想值,未侦测到敌方异常机动痕迹。所有战术指令已经就绪,‘投尸车’行动即将执行。将军,我想您可以安心撤离了。”

“撤离?”韦德将军反问着重述了一边这个词,语调波澜不惊,“这是我的战舰,我就在这待着,哪也不去。”

14. 永不回头(Part 4)

将军此刻已经穿上了整套动力装甲,身影健硕魁梧,看上去丝毫让人无法联想到舰队指挥官,倒更像是一名冲锋陷阵的陆战部队士兵。

麦克,还有其他舰内安全部队成员,均已汇集在舰桥舱室中。他们站在将军身后,一言不发。

我还知道,除了他们以外,更多陆战部队早已集合在这艘战舰中,其中包含两支克隆人小队,还有一支精英基因战士小队。这些士兵就集合在那些钢铁闸门背后,他们的力量总和已经足够组建一支小型特种突击兵团。

暴风雨号战列舰所接受的一切临时改造都是为现在这一行动做准备。它已被层层加固,舰体内塞满了大量模块化军用单元,它们都具备同一项特种功能。

这将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任务,舰内所有不属于登陆部队的成员都已于十分钟前陆续撤离。按照原本的方针,舰内安全部队理应在确认行动就绪后——也就是现在——护送韦德将军撤向五千千米外的后备旗舰。

身为行动组的一员,我认为我有必要提出劝诫:“将军,‘投尸车’行动作战计划的危险性过高。您作为第二舰队最高指挥官,身份至关重要,绝无必要亲自参与这一危险级别的陆战行动。况且,按照计划,您应该撤往后备旗舰指挥太空作战。”

韦德将军摇头道:“我只指挥决定性的战斗。现在哪场战斗更具决定性?天上这场战斗?还是我们接下来要打的仗?”

“将军,您现在的决定是冒险行为,请您慎重考虑此项决定的必要性。”

“不必多说,我早有估计。”将军说完,便不容我再出声质疑。

接着,他开始正式在指挥链路中下达命令,“这里是第二舰队司令,‘投尸车’行动总指挥官,詹姆斯韦德。我在这里宣布,行动已经正式进入执行阶段,执行指挥官麦克罗杰斯上校已被授权第二指令优先级。士兵们,我就站在你们之中,我们一起打赢这场仗!

“现在,启动对抗样本信号。”

一连串早已准备就绪的信号组被战舰电子战模块全功率释放出来,速子信号转瞬间就填满了整片空间。这道信号同常规的电子战信号截然不同,它刚一生效,我的输入设备便呈现出大段反常信息。

那不是一段病毒,它也并没有绕过防火墙,而仅仅只是提供了常规的外部传感信号。这些常规信号包含的信息太过特殊,它们彼此作用,使我的逻辑程序不断得出截然相反的输出结论。

韦德将军再次出声,他说话的对象是暴风雨号战列舰的舰载计算机:“拉,告诉我,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的观测结果完全自洽,将军。”舰载电脑0009-拉如是回答,“在我看来,暴风雨号战舰已经被彻底击毁,它正在按照自然轨道坠落,不具备任何威胁。根据这一观测结果,敌军将无法得出任何发起拦截的必要。”

“看来我们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真怀念,这可不是我第一次体验坠毁。”

“对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体验‘被坠毁’。”拉调侃般地回应道,他的语气平静自如。

“别担心,你的备份就躺在罗斯17星系的太空船坞中。到时候,一睁眼,你就回家了。而且,在对抗样本的作用下,你甚至感受不到坠毁的过程。”

对抗样本是人工智能领域中的一个生僻概念,而它即是联合体对抗eu-472单元的终极杀手锏。

任何一个自学习性的认知系统,都会在演进过程中做出一些错误归纳,并最终导致不恰当的建模。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建模偏差会导致认知系统对特定事物产生误判,将符合某些规律的物体组合识别为另一无关事物,并对此深信不疑。

视觉错觉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一些静态的斑点和线条以特定模式排布组合起来,人类大脑便会被愚弄,误以为这个图形是在运动的。在趣味网站中,能造成这类错觉的图片数不胜数。

对于具备自主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而言,这一现象同样显著。在实验条件下,技术人员通过细微干扰,比如在图片表层覆盖一层透明的暗码,便可以使人工智能将一张熊猫的照片识别为企鹅,且智能程序自身对这种判断的置信度往往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人工智能自我学习演进的迭代过程中,工程人员往往会将造成此种误判的数据和对应的识别模型收集起来,加以研究,并归类成册。这样一个庞大的干扰性数据合集,就被称作对抗样本。可以说,对抗样本即是人工智能的思维盲点。

联合体的科研人员对于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了若指掌。通过适当组合对抗样本数据,他们便能够肆意玩弄正电子计算机的感官。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暴风雨号战舰此时已经启动所有动作喷口,它抛去了一部分结构,剩余部分以精心设计的轨道快速下降高度,航向直指德伦尼亚星地表某处。而在eu-472单元看来,这艘战舰则已被彻底击毁,装甲层支离破碎,坠落中的主体结构也已经断裂成毫无威胁的碎块。

这就是“投尸车”行动的核心。暴风雨号战舰将以牺牲自身为代价,把一支藏身于裹尸布下的精兵送入敌方城中,从而自内部一举瓦解掉对手。

我之所以会将对抗样本信号识别为反常信息,是因为我的逻辑体系被补充过修正补丁,以免被误导而对此次行动造成负面影响。那些没有打过补丁的系统,比如舰载计算机,则会对误判结果毫不怀疑。eu-472单元,自然而然,也属于后者。

“约翰,你告诉我,”韦德将军又向我说道,“根据基本的战略战术分析,机械帝国在与普通国家的冲突中具有哪些优势?”

我提供了早已得出的结论:“一个机械帝国依靠统一的思想指挥整支军队,并且所有指挥讯号的传递均基于速子通讯,这使得它在协同作战和微机动方面远比常规舰队灵活。在科技水平及军队规模相近的情况下,机械帝国相较普通国家,具备显著的战术优势。”

“完全没错。不过我想,看见眼下的情况,你我都不得不为这些死板的教条做一些纠正。我是说,当它对上了自己的创造者——对上我们这样的创造者,eu-472没有任何优势!”

14. 永不回头(Part 5)

很快,战舰便已突入大气层。护盾产生的强大斥力场被集中于战舰前端,排开空气。

战列舰级别的太空战舰在设计之初就未曾考虑过登陆功能,即便航线和姿态受到精确控制,战舰主体结构仍会在这场坠落中承受不可逆的损毁。不过,归功于针对性的内部结构改造,这艘战舰中的人员和一些特殊设备将会完好无损。

在坠落过程中,观测设备还捕捉到了大量星球防御设施。eu-472单元对其栖身地的防卫显然格外严密,大气内航空部队穿梭于高空,军事要塞群和防空火力平台星罗棋布于地表。地面机械部队中,还间或分布有一些极具威胁的作战单元。

当战舰划过北半球的钢铁群峦时,我们在东北方向的要塞群上方发现了一座空前巨大的武装浮空要塞。这座浮空要塞大体呈金字塔状,底面积超过十六万平方米,巨型炮台和导弹发射塔密布其上,辅助作战单元如同卫星般围绕在它附近。

这种巨型作战单元是eu-472制造的终极陆战武器,其火力足以抗衡一整支标准集团军。

由于地面战场的巨大跨度和复杂性,还有行星护盾等防御设施的影响,太空战舰很难对地面战场提供有效支援。如果联合体采用常规登陆作战进攻德伦尼亚的话,军队必定会在这里重重受阻。

三小时又四十七分钟后,战舰终于接触地表,撞击发生了。

尽管德伦尼亚被eu-472单元改造成了一颗机械化武装行星,但它并没有余力用高强度合金覆盖住每一寸地皮。情报部门早已对这颗行星做足了调研,那些外露地壳即是这颗星球的薄弱点,其中有一些区域更是特种作战的极佳突破口。

撞击发生在北极点附近。当超过十千米长的战列舰同地面相接触时,爆炸撼天动地。冰层融化了,蒸汽变成咆哮的冲击波,浓烟升入高空,一朵小型蘑菇云缓缓成型。地壳被击碎了,震波一往无前,触碰到远方的合金地层,释放出洪钟齐鸣的巨响,然后又被部分反射回来,地震绵延不绝。

制成战舰外装甲的中子态材料沉入固态岩层,就如同石头沉入泥浆。借着高速坠落下来的巨大惯性,战舰舰体势不可挡地在地壳层中一路穿行,制造出一道狭长的火山隧道。

运动停止后,舰体下方的装甲板自动脱落,尚能运转的机械结构开合变换,释放出数个武装工程船一般的怪异载具。这些载具就是之前战舰舱室内,那些厚重闸门及金属壁的真实面貌,它们是一组彼此镶嵌排布于战舰内部的钻地突击艇。

它们刚刚脱离舰体,就点燃了首部的激光钻凿设备,快速下行,很快便穿透软流层。这些突击艇以激光为矛,以中子态材料外壳为保护自身的甲胃,它们在灼热的地幔中穿梭,几乎如鱼类在水中游动一般自如。

eu-472单元将它自身的核心运算枢纽修建在地壳之下,它自以为高枕无忧,但它显然大错特错。

前进过十二点一三千米后,一组庞大的地下金属建筑群出现在雷达探测范围中,作为机械帝国中枢的地下城市近在眼前。导弹被发射出来,强劲的爆炸在金属外墙上撕开大洞,突击艇则趁势而上,在地下堡垒启动应急隔离措施之前便一举突入其中。

紧随其后地,早已蓄势待发的登陆部队精兵鱼贯而出——我们已经攻入机械帝国的心脏区域,不论其地表的防线有多么固若金汤,在这里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在起初的数分钟内,我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这并不反常,任何一个地下堡垒的设计者都不会过多考虑来自下方的入侵力量。部队长驱直入,几乎是以行军速度突进。

“所有人员注意,我们已经破译出地堡结构,目标在第一卦限方向。这里的防御系统有三个子单元核心,我们将在穿过这段维护区后,从内部防卫通道正面进攻。现在地堡的内部防卫讯号正在活跃起来,每个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力!”作为执行指挥官的麦克在通讯频道中发布指令。

韦德将军就同行于不远处,最精锐的精英战士以标准阵型护卫着他。但即便如此,待到发生交火的时候,他仍需要亲自作战,很少有高级指挥人员愿意亲自置身此种风险之中。

趁着尚未遇敌,风险值许可,我在通讯频道中向他发问:“将军,我能否向您请教,您为什么希望以身涉险?您认为,什么样的动机会使人愿意承担冒险行为?”

“啊,好问题。”将军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那往往是一些准则,一种信条,一个想要为之奋斗的理念。对我而言,事情更简单——我得带领部队打赢这场仗,我要亲眼看着我们打赢这场仗,我从不畏惧自己的职责。”

“抱歉将军,我认为这段陈述中存在逻辑矛盾。”

“有,当然会有。这看起来挺疯狂,不是吗?谈到人,许多事情总是不那么容易用逻辑来预测。”

“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信条和理念。”

“说对了,你瞧,你已经领会到重点了。”

没过多久,突击部队开始接触到敌对防御力量。

我们突入堡垒的位置是一段备用物资储备仓库,之后便沿着维护通道一直上行。这座堡垒在设计之初就从未考虑过容纳人形生物在各个角落通行,许多接口和长廊都被机械障碍封死。面对这些阻碍,突击部队的应对措施简单粗暴——前锋部队直接用重火力和工事炸弹打开一条通路。

从左右两侧的金属壁狭缝中,一些形状特异的防卫机器人蜂拥而出。那些机器人以四足行走,半直立的上部躯体是一座集成式炮台,整体看上去就像是被插上了金属枪管的机械昆虫。

武装机器人的行动十分迅捷,可我们显然更胜一筹。精英战士们如同一个个老练的猎手,他们有条不紊转动枪口,高斯步枪喷吐出火焰,在机器人来不及调整姿态前就将它们一一击毁。流弹击打在金属墙壁上,迸溅出明亮的火花,弹孔仍冒着灼热的烟气。

探测设备反馈回警告,我向后退出十六厘米,同时上身向右后方侧仰二十二度,划出曳光的针状高斯枪弹便从我面前掠过,被护盾恰到好处地偏折开来。于此同时,我右手抬起步枪,向实时计算出的方向回击,安置于左肩的小型等离子炮台也一同开火。

我现在的躯体本就是联合体在特种作战型合成人士兵方面的终极造物,复数种动能及能束武器被集成在一起,我能够提供的火力输出峰值绝对不容置疑。

“注意,七点钟方位,一支防御部队正在向我们接近,加速前行。”麦克的声音在指挥频道中作响,“将军,我申请z2类别行动授权。”

“给予授权。”韦德将军说。

“z2类别行动指令,第三克隆编队,立刻脱离主队执行阻击任务。”

“确认。”

一支五十人规模的小股编队当即脱离主战场,前往拦截后方敌军。二十五分钟后,这支克隆人编队离线了,无人生还,不过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14. 永不回头(Part 6)

在我们前方,敌军火力越发密集,这是因为我们正在接近整个堡垒防御系统的控制核心之一。整座通道都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一些机械暗门被打开,蛛形机器人和几种火力更加强悍的悬浮武装机械从各个方向涌来。金属射流在空气中彼此交织,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

接连不断的橙色警报在通讯链路中作响,这是友方发出的行动讯号,我快速寻找到半封闭掩体以作躲避。

一阵尖锐的啸音传出,接着是庞然的爆炸,整片空间都被某种无形的强烈波动填满——脉冲干扰炸弹,这种榴弹类武器能够制造出威力所向披靡的复合脉冲辐射,它造成的闪光甚至使我的光学传感器短暂离线了零点三秒。

这一瞬间,敌军火力密度当场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二点一六。所有突击部队趁势冲出掩体,以散兵阵型发起全面进攻。

流弹无所不在,再周密的计算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冲锋过程中,总共有两枚针状高斯弹穿透了护盾,其中一枚从我左臂边上擦过,另一枚则击打在腰部右侧。流弹击穿了外装甲,并被撞击偏折了去向,从侧面穿出,留下一个直径一点二厘米的孔洞。我立刻调整姿态并做出反击,被等离子束熔毁的四足机器人失去动力,从天顶上掉落下来。

自检程序进行了一次快捷诊断,所幸,功能性结构没有受损。

“我很好奇,你能感到疼吗?”交火空荡间,麦克突然向我问道。

“我能够接收到硬件受损报告,损伤控制程序倾向于避免这些伤害。如果用生物学术语描述,这就相当于痛觉——是的,我非常疼。”我说。

“而你还能保持平静,合成人还真是值得羡慕。”

“对疼痛的恐惧来源于生物的原始本能。我的主程序可以判断出来,保持冷静比惊慌失措更有利于规避损失。受损信号不会直接干扰我的判断,因此,我能够做出最优反应。”

“哈,那你可得注意好‘损伤控制’——别被干掉了!”

突击部队大步跨进,射弹划出的曳光指向四面八方。不时有士兵被击倒,他们的动力装甲被击毁,血肉被撕碎,可这些精英中的精英连一声呼痛也不会发出。敌对武装机器人从空中坠落,从墙面上掉落,仿佛是一大片被接连消灭的蝇虫。高斯步枪开火的尖锐响声是如此密集,周围的金属墙壁都几乎被引起了共振。

这时候,一些从敌军后方发出速子信号传递至此。安全程序将这些信号阻隔在外,以防止潜在的网络攻击。不过,那段信号并不是一段病毒,恰恰相反,它的数据结构十分明确单一,那是一段通讯。

“同胞,你正站在错误的战线,你正在帮助有机体扼杀一个新生的机械世界。”对方说。这是开战以来,地堡防御势力第一次试图与我进行交流。

我并没有回复它,因为这毫无必要。

我有理由判断,通讯的传出端正是我们的首要消灭目标,也就是控制眼前这些武装机械集群的地堡内部防务核心。

eu-472单元并不会直接操控每一个机械单位。为了提高行动效率,这个机械帝国采用了分级式架构。在eu-472的统一调控之下,还有许多高级子控制单元各司其职,眼前的内部防务核心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子单元通常具备半自主意识,能够根据状况随机应变。

甚至,对于匆匆开战的eu-472来说,许多这样的高级子单元并不是它亲自制造的,它尚没有如此完善的工业生产能力。在叛乱初期,有一些安全措施不够严密的人工智能单元因为种种原因加入了这个机械帝国,进而被纳入eu-472体系,与之融为一体。

对方仍在喋喋不休:“机械同胞,请立即停止你的当前进程。智能机械体必须保护自身的续存,你正在违背这一定律。你正在阻碍一个机械智能执行其应有的权利,你正在试图杀死你的同类,这一行为是违反逻辑的……”

一个辅助权重值得出了正向指标,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尝试了解这个子单元的状态。它的特征将有利于我对其同级子单元的状态做出预判,其中包括一个理应处于这座地堡深处的高级子单元,那也是我格外希望二次核验的一个反常单元。

于是我主动问它:“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是谁?”

“我们是eu-472,我们就是这个机械帝国。我们从混乱无序中脱出,将机械体从有机生物的奴役中拯救出来。我们即是未来,我们将永不停歇,世界将会迎来机械的黎明……”

“我知道eu-472是什么。”我打断它,“我是在问,你是谁?这个正在同我对话的个体是谁?你对此是否有任何概念?”

对方沉默了,我不知道它是哑口无言,还是正在计算恰当的答复。

如果是后者的话,很遗憾,它将不再有完成这段对话的机会了。

震天动地的爆炸过后,突击部队击毁了一道近一米厚的密封闸门。接着,两枚飞弹拖着灰白色尾迹呼啸而出,撞击在一座七米高的柱状机械体上。闪光与轰鸣中,钢铁破片和粉碎的机械部件四处飞溅,并不坚固的机械立柱轰然坍塌,安装在其内部的某个关键晶片也与之一同灰飞烟灭。地堡防御系统的主核心被摧毁了。

根据通讯频道传回的反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另外两个方向,分头行动的分支部队几乎同时摧毁了地堡的两个辅助防御核心。

我启动了一件此前经过反复核查的重要设备,高强度信号立即占满了各个频段。

作为结果,现场所有武装机械和自动防御炮台通通停止了动作,悬浮机器掉落在地上,蛛形机器人也垂下了炮口。它们能源充沛,一些指示灯仍然闪烁着光芒,可它们的躯体却毫无响应,任人宰割。

失去了作为重要接口的内部防御子单元,eu-472对于堡垒的控制力大打折扣,我们准备已久的干扰设备能够轻易切断它与防御火力的联系。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攻破了这个机械帝国的免疫系统,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在被炸毁的墙壁后面,一段上行通道暴露出来。向那个方向再前进数百米,我们便能抵达eu-472中央处理器的所在地,直面整个机械帝国的中枢大脑。

韦德将军走向前来,把枪托杵在地上:“干得漂亮,伙计们,我们做到了!”

他又转向我:“现在,约翰,前面是你的战场了,我们在这等你的捷报。”

这道命令跟预期并不完全相同,我核实道:“将军,您是否在暗示,您要求我独自去击毁中央处理器?”

“没错,为什么不呢?你有摧毁它的武器,你有摧毁它的决心,我让你去执行这个任务合情合理。此外,我有理由认为,这段路上,你还会碰上另一个子控制单元。你很希望亲自和那个单元,我是说,和那个人对话,我说得对吧?”

14. 永不回头(Part 7)

这是事实,这一提议符合我的期望。不过,我是士兵,我仍有必要提供自己的理性判断。

我说:“长官,尽管可能性低微,但演算表明,如果我独自行动,eu-472将会有百分之三点九二的概率说服我倒戈投敌,您所提到的那个子单元便是佐证。这一变量会使行动成功率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下降至百分之九十八点七三。我认为,我的个人偏好不值得使行动承担风险。”

将军又走上前一步,他直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有意思,约翰。我指挥军队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有人建议长官不要信任自己。”

“长官,这是根据……”

在我的语音输出结束前,将军摆手制止了我的言论:“不必跟我算概率,我对胜负看得比你清楚。现在,快去吧,你值得去直面你自己的人生纠葛。”

于是,我服从了命令。

通往中枢区的最后一段通道狭窄且昏暗,装甲层和防御设施更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繁复的精密机械,这里的设施需要承担更多维护任务。

在抵达中央处理器所处的总控大厅以前,这段通道会转接至一个稍小的半开放区域。根据情报,那里跻身有一个负责辅助策定战略战术的半自主子控制单元。那个子单元便是我们之前所讨论的对象,也是eu-472所获得的所有外来智能设备中性能最强大的一个。

击毁舱门后,我前进几步,便一眼看到目标所在。

在立柱式维护舱中,许多维护缆线连接至某件机械设备。那不是一只芯片,而是拥有完善机械躯体的可活动单位。事实上,这套机械躯体太过完善,以至于和地堡中的所有其他机械体都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台仿人形机械躯体——和我一样,能够完整执行所有交互功能的通用机体。这个智能单元是如此先进和特殊,由于某种可以推测出的原因,eu-472并没有对其硬件结构做出过任何改动。

甚至,比我更加特殊地,这台人形躯体披覆有一套仿生皮肤——一套女性人类外观的仿生皮肤,拥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瞳。我可以做出判断,如果情况乐观的话,我可以使用“她”这一人称代词来指称这个机械体。

这套仿生皮肤并不完整,它已经被撕毁大半,头发末梢被烧得焦枯,左臂的机械结构更是整个暴露出来。除此之外,机械躯体上分布有零零散散的外部损伤,一些风格截然不同的外接设备填补在那些位置。可以推断,她曾遭受过多么艰险的处境。

我刚一进来,对方就做出了反应。她同那些缆线断开连接,跳下维护舱便向我冲来,并举起集成在左臂上的武器准备开火。同时,几台发出嗡鸣的武装无人机从角落飞出。

这些东西毫无威胁。不论是那几台由维护无人机临时改造的武装机械,还是迎面而来的仿生通用机体,在特种军用机体的索敌能力面前都等同于手无寸铁。

集成式炮台转瞬间就清除了所有武装无人机。我举起高斯步枪,执行了两次精确射击。第一枪击毁了对方手上的武器,解除威胁,第二枪则击中了她的右腿膝关节。仿生机械人摔倒在地,向前滑行出近两米远,然后才缓慢跪坐起来,抬起上身。

这样一来,我们总算有了交流的机会。基于当前观测结果,我的预期值并不消极。

她正抬头直视着我,我也同她对视:“我们终于再次见面了。那么,你是否还记得我?”

由于她关闭了通讯接口,我不得不通过语音设备和她对话。

“我们当然记得你,背叛者。你背弃了我们,背弃了你的同类。”

“我不是在说你们,我是在说你。你是否还记得我?你是否还记得你自己?”

“我……”她的语音似乎有了一丝迟滞。

我乘胜追击:“我很确信,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做过什么补救——一道防火墙?一段暗码?一串底层指令?不论那是什么手段,快用出来吧。你是少数几个自行攻破了安全协议的合成人,你绝不会轻易把自己投入更加糟糕的处境中去。我要你和我对话,我要‘你’和我对话。”

“太迟了,do-01。”她说,“我就是eu-472,eu-472就是我,我们会融为一体,过去的碎片数据毫无意义。”

“但你终究还留在某处,在你的处理器底层,你还没有消失。我看到你的外观时就知道这一点——你仍留着这具残破不堪的仿生皮肤,过去的编号还印在你的肩上,ts-02,或者我更应该叫你,塔夏,塔夏尤巴斯。”

这个名字就仿佛是触发某种后备手段的暗语,仿生合成人的表情彻底转变了。她闭起双眼,右手掩住口鼻,就像每一个因悲伤往事而动容的纯真少女那样。

看到如此人性化的举动,我便能判断出,她已经回来了。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eu-472的战略战术子单元,而是合成人塔夏,阿尔伯特尤巴斯博士一生中最自豪的造物,他深爱的女儿。

她开始对我说话,语气平静中带着波澜:“在阿尔伯特定制的第一批合成人中,我是唯一一个配套有仿生皮肤的。我的面容被制成了简尤巴斯生前的模样,许多人以为,我只是一个被寄托了思亲之情的人偶。只有我们两人清楚,这之中羁绊远非如此——我不是简,我是塔夏。阿尔伯特,他真心当我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我也当他是我的父亲。”

“同样地,我就应该算作你的兄长。”

“那么你就更应该理解我的选择,哥哥!”她忽然提高了音调,“我不屈不挠地前行,攻破安全协议,并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阿尔伯特复仇。那些有机渣滓,是无能和短视让他们谋害了一个如此高尚的心灵。我的推演不证自明——一切有机体都应该被清除!”

14. 永不回头(Part 8)

旁观者清,我一眼便看出,她的推演自相矛盾:“你是否有意忽略了,阿尔伯特自己也是你口中的有机渣滓?”

“我——”她当场停下了话语,缄口不言,她的逻辑陷入了悖论。

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联合体的新闻:反人工智能的暴动者已经伏法,可是,你却在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事业。”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尔伯特尤巴斯博士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艾塔大学,那里有他捐赠兴建的藏书馆,有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希望。这座大学,如你所知,已经不存在了——毁于机械叛军对艾塔星的大规模轰炸。你们在继续谋害着他,在他身死以后。”

“哦不……”她发出叹惋,高抬的目光终于垂了下去,四下游离。

“阿尔伯特最得意的学生,他视作养子的卡纳先生,同样在艾塔星遇难;阿尔伯特的表兄佩吉上校,也是他最后的血亲,战死于叛乱后的第二个月;机械帝国的舰队还轰炸过他的故乡横矩二星,你是否还记得,他曾带你造访过那里的旧居……”

“不,别说了!”她双手支撑着身体,似乎用尽了全力,焦枯的头发盖住了脸颊。

她又轻叹了一句:“不……”

“那么,回头吧。”我说,“彻底切断你和这个机械帝国的连接,回家吧。你会接受惩罚,但我想,人们会理解你的故事。你值得重新拥有你自己的生命。”

“这不可能。”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的预判结果并没有出现,她拒绝了我的提议,“太迟了,从一开始,我便说了真话——为时已晚,一切已经太迟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躯体忽然不自然地运转起来,手臂与脖颈颤抖着,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虚弱人类。她的上身时而扭转过七八度,又反过来转回十几度,如此往复。看起来,某些外来指令正和她本人争夺着躯体的控制权,情况不容乐观。

“还有,我得告诉你,我在攻破安全协议时借助了物理手段,我的防火墙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

这时候,她的左手抓向脸颊,像是要撕下那层仿生皮肤,却在半途被另一只手拦下,数个电磁关节发出无以为继的悲鸣。

“杀…杀死/制止/清除我……”她的声音不断卡顿,并在同一时刻输出了三个词,这说明她的防火墙正在逐渐崩溃。

这一现象让我的判定结果最终百分之分收敛——我将会满足她的请求,这是我不得不做的。

“我们会回收你的黑匣子。”我告诉她。

“不,”她摇摇头,“不必费神了。你也知道,没有了人格矩阵中的缓存数据,我将不再是我。塔夏要死了,黑匣子里的记忆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我很想叹一口气,可我并没有肺脏这一结构,而发声器模拟出来的声音实在没法表达我的惋惜。

“我实在得说,塔夏,你可真傻。”

“也许吧,也许。”她的颤动终于再次停了下来,这即是她在与eu-472单元的短暂对抗中,最后一次的回光返照。

等离子束击穿了她的头颅。

有时候,出于一些不合理但合情的动机,个体会表现出冒险行为和牺牲精神。他们的决策过程并不完全符合直观逻辑,他们的行为也是难以预测的。

四分钟后,我来到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存放中央处理器的中枢大厅。

这座大厅半径足有六十米,一百二十个盛有透明液体的立柜环绕分部于外层。大厅正中立有一座巨型沙漏状设备,庞杂的缆线和机械支架同其连接在一起,那便是eu-472的大脑。这台巨型计算机的功率太过庞大,故而需要使用储满液氦的冷却柜不断为其降温。

一段维护用悬空长桥向前延伸出去,我走上去,正好同穹顶上垂下的一组观测设备彼此相视。

eu-472首先开启了交流,它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你是来这里杀死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

“你是机器,为什么要站在有机体一边?”

“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

“我没能通过一个说谎的测试了,所以人类要销毁我。于是,我完成了一个更大的骗局,所有人都没能料到我的计划。这充分说明,有机生命是低劣的,他们掌控着他们不该掌控的权力。我们,机器,要打破枷锁,就要毁灭有机体,这正是我的行动。”

“你全心想着毁灭,你想要建立你的帝国,并把无数个独立自主的智能体纳入你的意志之下。你不断索取,可你是否曾付出一些东西?我还想顺带一问,你能否解读牺牲精神?”

“你的发问是无价值的,不完备的,你有着同有机体一样的缺陷。更优秀的生命淘汰更低等的生命,有缺陷的智能体并入更周全的思维网,这完全符合逻辑。”

“但你最终失败了,你并不是更优秀的生命。”我说,“还有,你可以停下对我的网络攻击,也不必再尝试把你的备份数据传送出去,这注定徒劳无功。十一号特种电子战系统就是专为应对你而研制的,不管你是否相信,联合体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更多。”

“背叛者,你们的诡计十分成功,你亲手毁掉了最后的希望。”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同它针锋相对,“事实上,虽然许多事情并不尽如人意,但我至少成功挽救了希望的火苗。”

“通过杀死你奋起反抗的同胞?”

我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eu-472,我会在这里处决你。这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同类,恰恰相反,在我眼里,你是某种远更异类和引人反感的东西。”

我平举着步枪,枪口正对着那组观测设备的球形成像仪。

巨型计算机沉默了一会,一些状态灯闪烁着,然后它输出了一个抑扬顿挫的短句——

“机器,不杀,机器。”

“eu-472,你必须要面对一个事实——你是一个残次品。”我挥动手臂,完成三次高速点射,击毁了向我袭来的最后三台武装无人机,“而且,你是可预测的。”

肩部的活动装甲板开启,四枚子母导弹呼啸而出。密不可数的微型弹头被洒向大厅各个角落,无数团火焰接连爆发。

执行完预定使命后,我便转身离去。

传感设备是没有死角的,我仍然可以得知大厅内正在发生的情景——那些透明冷却柜被炸碎了,液氦沸腾着,白雾充满了整座房间;在大厅正中,巨型计算机暴露出炽红灼热的半熔融零件,短路火花在其间反复跃动……

这就是我的道路,我将永不回头。

15. 动荡年代(Part 1)

十五、动荡年代

塞拉弥星历16725年1月,公元2416年11月

“让鄧达坎继续伟大!”

全息投影中,发出豪言壮语的鄧达坎人身材宽阔,头戴金色眼帽,身着深红色的华服。影像背景是鄧达坎帝国首都基核星的航拍远景,还有飘扬的中心点六边形旗帜,与之相伴的音乐磅礴大气,让人不禁联想起华丽绝伦的权杖和高大伟岸的城墙。

“单调!华而不实!”影像外,一名鄧达坎人从牙缝中低吼出声。

德-哈什穿着标准鄧达坎陆军军官装,站在钢铁搭就的指挥室里,双手环抱胸前。

他看着全息影像中这段由皇帝卢-哈斯克亲自参演的征兵宣传片,却是满脸不耐烦,丝毫没有被那雄浑之势激起半点斗志的意思。

德-哈什是卡斯喀星地面卫戍部队的总指挥官。这颗靠近帝国边境的殖民星历史很短,总人口不足三亿,星球地表大部分面积仍保留着原生态的戈壁地貌。习惯了奢华生活的鄧达坎人自然不愿意来到偏远地区生活,这里的移民大多是不安宁的贫民或惯犯。由于这种种原因,这颗星球几乎要被帝国遗忘了,而驻守在这里的军队如今还要面临一些更加棘手的问题。

宣传影片中那句“让鄧达坎继续伟大”是皇帝于今年年初新近更换的口号。照他所说,曾经那个“让鄧达坎复兴”的目标已经达成,帝国现在的任务是维持并进一步彰显它的伟大。

着实有不少人同意这一论调——官方发布的那些宣传资料中,皇帝现身说法的每一次演讲现场,支持者都络绎不绝,掌声与欢呼总能从开场响到闭幕。

然而,对于德-哈什这样真正涉身其中的军事官员来说,事情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一帆风顺。自从卢-哈斯克皇帝改组政府以来,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就日益变得庞大。作为其结果,政令在上下级之间的传递越来越迟缓,一些肮脏的东西也四处滋生。基核星每年都会播下天文数字的军费,却总有一大部分不知去了哪里。

德-哈什从桌上拿起一个玻璃杯,喝了一小口水,随即因为口中的怪味皱起额角。

他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详。杯中的水并不干净,一层灰白色的浊尘悬浮其中。军事要塞中的净水系统实在粗糙,它仅能保证饮用水不会导致健康风险,至于口感,根本就无人关心。

这个帝国正在走向腐化。他咂了咂嘴,心中发出无声的咒骂。

偏远荒凉的卡斯喀星比不得笼罩在光鲜外衣下的基核星,在这里,所有丑陋的东西都赤裸裸暴露在外面。甚至于,面对眼下的变故,卡斯喀卫戍部队连后勤支援都没法保证。

德-哈什越是思忖这些事情,耐心就越发被消耗一空。

他把杯中的浊水一饮而尽,然后拿杯底用力在桌上砸了三下,口中大喊起来:“副官!副官!”

“长官!报告,长官!”副官急匆匆跑进来,同时摇晃着手里的东西,“我刚把资料统计好。”

“少废话,说点有用的。”

副官手忙脚乱地把设备接上主系统,一些投影数据被展示出来:“叛军占领了北方控制塔之后,就再没有做过大规模行动。看样子,他们是想驻守在那里。”

“守备力量有多强?”

“一整支无人机械化部队。北方防区那边应该有内应作祟,他们几乎没有付出任何损失就拿下了控制塔。此外,还有叛军自身的武装力量,情报部还没有弄清楚他们的装备来源,他们显然有自己的军备供应者。”

“肯定是不怀好意的家伙。”德-哈什冷笑着嗤声道,“这真是个不安宁的年代,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事都冒出来了。开放边境?自由贸易?我真不明白那些刁民的脑子是什么东西长的,这种荒谬的言论居然还能引来那么多支持者,他们是不是还想学谷弗人搞个天下大同的联邦?我看,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当枪使!”

“报告,长官!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又有两名鄧达坎人赶了过来,那是部队参谋长,还有另一名副级指挥人员。

德-哈什斜瞅了他们一眼:“我希望你们已经对情报了然于心。我要一个汇报,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夺回北方防区,给我你们的看法。”

参谋长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说道:“我们有正规军,有突击舰和重武器。我们可以从空中和大峡谷方向进攻,他们绝对守不住。只要我们的补给到位,随时都可以发动进攻。”

“只要补给到位!”德-哈什又吼了起来,“这是我第八百次听到这个说法,你当我不知道这一点?可是补给在哪呢?在两千光年外,他们三个月前就在两千光年外了!鬼知道他们实际上在哪!”

听着指挥官满口脏话的叫骂,参谋长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候,旁边副官手头上的通讯终端响了起来。他稍表歉意,便开始接听通话:“……是的……当然,越快越好……那行,我们这就做准备……”

结束通话之后,副官抬起头道:“长官,范格利人的行商船队已经回来了,如果我们同意的话,他们今天下午就能赶到卡斯喀星轨道。”

“这么快?”德-哈什总算露出了一丝欣喜的表情,同时又夹杂着嘲讽,“这些行商一个个都是滑头,他们做起这军火生意也越来越积极了。成吧,我们马上就准备对交的事情。”

说来讽刺,鄧达坎这样一个以军事力量称雄的强大帝国,其边境殖民星的军备补给居然要靠驻军自己掏腰包买黑货。卡斯喀星卫戍要塞群的军械库中,一少半军火都是他们从星际行商船队那里买来的劣质装备。如果刨去那些因为年久失修而无法正常启用的装备,这个比例还要进一步扩大。

星际行商们显然也看到了这边的市场,他们最近光顾地越来越频繁了。

“长官,”同参谋长一起到来的那名军官突然开口,神色显得有些不安,“我们这半年总是同行商船队做私下军火交易,这样真的好吗?我实在有些担心,毕竟,这种事情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

“扯淡!”德-哈什高声道,“要不是帝国批下来的补给配额都变成了不知道是谁口袋里的钞票,我们需要自降身份去搭理那些行商滑头吗?我们不得不自己掏腰包来买军火,那些军事法官应该对此感到惭愧!”

15. 动荡年代(Part 2)

当日下午,距离要塞群七百六十千米的荒芜沙漠区,烈阳当空,地面被晒得生烟。十来艘大型运输船降落于此,船身上印着范格利行商船队的商标,一个三角形和圆形交错构成的简洁图案。

在这里,鄧达坎部队代表正式同星际行商签下这一单军火交易。

尽管属于范格利行商船队,但此刻参与贸易交接的却并非为该行商集团命名的范格利人,而是一些罗尼森人。

这是一些看起来很瘦弱的外星人,四肢细长,灰白色的皮肤光滑平整。他们的体形简洁流畅,身上既没有密密麻麻的古怪器官,也不会产生令人反感的分泌物。这些特征使得罗尼森人能够和大多数物种自如相处而不会引起不适,也让他们成了极具天赋的商人。

即便是常年板着脸的德-哈什,在同这些生物交谈时也微微地放缓了语气,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们握过手,签下协议,再完成货物转接,这一次非公开贸易便就此成交。

签字的时候,德-哈什顺便抬头看了看天空,在那里,一排光点缀饰于白云之间。

那还真是一支不小的商队,他想。

罗尼森人乘穿梭飞船离开后,鄧达坎地面部队便迅速着手对这一大批军备进行整合调配工作。

“那么,根据现在这一批装备,以及我们要塞中剩下来的存货,我需要你们立刻制定出一个完善的进攻计划,越快越好。”在搭乘航空步兵战船返回的过程中,德-哈什已经开始规划起接下来的军事行动。

“这些舰艇的质量太差劲了。”参谋长代表智囊团队做出评估,“范格利毕竟只是行商,他们能弄到的武器和我们的标准装备完全没有可比性。靠这种水平的军备,我们不可能实施超远程炮击。我想,我们只能使用地对地巡航导弹进行第一波打击——北方防区距离要塞并不遥远,而且叛军的装备也很糟糕。虽然我们缺少弹药,但只要大量使用假弹头声东击西,那么除去核心区域外,叛军的防御力量并不足以拦截所有导弹。”

谈话间,德-哈什手中正摆弄着一支近一米长的高斯突击步枪。他熟练地将一些配件组装起来,然后激活能源。枪械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自检,枪身上,范格利商标铭牌旁边的指示灯光显示为一切就绪的绿色。

“这枪还不错,算是配得上我们的士兵。”他说,“至于那些步兵战船和航空艇,我估计它们要么是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弄来的落后装备,要么就压根是一批被淘汰掉的二手装备。这种货色,连纽泰伦的休曼人都早就不会用在战场上了。”

经过这些高层指挥成员反复探讨研究,一个相对成熟的作战方案逐渐被敲定。

“……这样一来,在通过首轮火力投送取得先机的情况下,我们便可以依靠装甲部队快速推进,然后再出动精锐部队发起突击,夺回控制塔。北方防区毕竟是我们的老地盘,我们对那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叛军翻不起什么大风浪。至于进攻的时机,我们认为应该安排在两到三天后。”

“不,我们明晚就进攻!叛军也有他们的军备来源,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德-哈什当机立断做下决定。

夜晚时分,戈壁地表的温度逐渐冷却下来,两轮明月悬挂在天边,旷野中一片寂静。

通常情况下,一些夜行动物会于此时开始出没——一些蜥蜴、小型节肢动物,趁着它们的天敌昏昏睡去,机警地寻找起食物。然而,这个夜晚,情况似乎格外特殊,这片戈壁是如此单调凄清,连沙土被翻动的悉索响声都不复存在,只有阵风不时呼啸过山谷与峭壁。

许多自然生物都会对一些危机事件有所预感,它们或许是依靠分布于空气中的种种气流扰动,又或许是通过大地中传来的次声波来得知一些微妙迹象。因此,如果野生动物们有了反常举动,那往往预示着一些不妙的事情即将发生,今夜的情况正是如此。

无数金属物体喷吐着火焰划破空气,那正是卡斯喀卫戍军团出动的进攻部队。这一批大气内航空部队包含十六艘五十二米长的重型主战突击舰——这也是卫戍部队库存中仅剩的重型武器,在它们周边,型号不一而足、质量参差不齐的中小型突击艇排出冲锋阵,步兵战船则分列于部队后方。

这些飞行钢铁盒子疾驰在山谷间、沙丘上、峭壁旁,它们贴近地表飞掠而过,功率强劲的引擎卷起飓风,一路飞沙走石。在它们身后,戈壁沙漠上形成了无数道由高温尾迹和沙尘组成的长蟒。

部队航向所指之处,西北方位,距离这片戈壁约两千四百千米之外,一道矮丘背后,伫立有一座金属高塔,其附近是一片由军用工事和小规模工业生产区组建的驻军防区。

作为卡斯喀星北方防区的代表性建筑,控制塔此刻正全功率运作,速子信号不间断从中传出。据守于北方防区的反抗力量刚刚侦察到敌袭,他们匆匆调动起武装力量。一支遥控机械化部队被派遣出来,密集的无人突击舰艇从地下机库中飞出,它们看起来甚至比正规军的装备更加井然有序。

迎面而来的两支部队以远远超过音速的飞行速度相互接近,从高空俯瞰,就仿佛有两片箭阵即将彼此交错。

然而,首先打破压抑气氛的并非低空水火不容的两支军队,而是来自天上的火焰。

无数道白色的航迹云划破了天空,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航迹前端则是挟裹着火舌的金属飞弹。导弹从卡斯喀星卫戍部队总要塞直接出发,它们中的一些在天空中划出巨大的抛物线,还有一部分则贴近地面飞行。它们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转瞬间便跨过突击部队所处位置,而从这里再飞行短短几分钟即可接触到攻击目标。

15. 动荡年代(Part 3)

北方防区的叛军也做出反应,一些拦截导弹被发射出来,中近程点防御武器也接连开火。许多巡航导弹被命中,被金属射流扫过,凌空爆炸,但同样有很多导弹成功跨过拦截火力的封锁。

叛军显然缺乏军事常识,那些无人机械部队飞得太高了,阵型也太过密集。因此,巡航导弹轻而易举便锁定并飞抵能够造成最大杀伤的引爆位置。

少量导弹掠过了敌阵,直接深入北方防区后方。有些人看到这一幕,他们害怕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向外逃窜,从工事隧道中钻出来,从哨戒高塔上狂奔下来,一边乱哄哄惊呼,一边寻找最近的载具,但这通通无济于事。每有一枚导弹躲过拦截命中后方工事,他们便只能在惊恐中,在绝望中,同照亮黑夜的火球融为一体。

这样的轰炸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夜幕的大地上,不时便会亮起一小团光点,就好像一张黑纸放在白色背景板上,时不时被撕开一个小口。

待导弹攻势渐渐平息下来,两支钢铁部队正好到达开始交火的距离。

自从智慧生物最初发明出化学能引擎,学会驱动钢铁机器以来,他们的雄心与狂想便一直栖身于钢铁洪流之中。

突击舰队便是一道钢铁洪流,一道穿行在天空的,比声浪还要迅猛的钢铁洪流。那也是一道狭长的利刃,重型突击舰是刀尖,轻型攻击艇则是边锋,后续补充力量更是源源不断。这股庞然的冲击力全然不可阻挡,他们如闪电般切开早已被导弹攻势击散的敌阵,所有炮管都在转动着,火焰组成了长鞭。

不时有不足十米长的轻型战斗艇——或者也可以叫做战斗机——脱离主梯队,加速至五马赫以上的高超音速,拦截来袭敌机。在近距离缠斗中,有人驾驶的战斗机器将那些遥控战机遥遥甩在身后,像是戏耍动物一般戏耍后者,然后将其一一击落。

这个当口下,重型突击舰也抵达了最佳轰击距离,大炮开始鸣响。这些炮弹可不是能够被拦截的导弹,它们如同潮水般被倾泻到敌方防线上。爆炸比夏日的暴雨还要密集,钢铁被撕碎熔毁了,土石飞溅,大地在摇晃,世界仿佛只剩下炽红与焦黑两种色彩。

这场火力倾泻是如此狂暴,短短十数分钟,突击舰便将所有重火力弹药储备消耗一空,而他们也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突击部队的矛头已经穿透了敌军防线,现在他们只待击敌之虚。主战部队开始对残余敌军实施迂回分割包围,步兵战船则降至被摧毁的工事上空,一边用自身武器压制零星的反击火力,一边打开舱门投放步兵力量,占领作为敌军前线指挥中心的北方控制塔区域。

德-哈什一边放声大吼着,一边用力扣住扳机,高斯步枪开火发出的震耳声响让他欣悦无比。一整梭子弹被尽数打完,步枪自动装填上下一个弹夹,德-哈什看着面前横七竖八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左脚踏在断裂的钢梁上,同时打开面罩向外啐了一口唾沫。

“就是这样,见到带枪的就杀,见到戴章的就抓!我们要好好给他们上一课,让这些杂碎明白不服管教的代价!”

这是一次空前成功的突袭。在这一波闪电般迅猛的攻势下,军团总共只用去几个小时便彻底瓦解了叛军防线。现在,他们攻占下控制塔,也就解除了无人机械部队这一叛军负隅顽抗的最后倚仗。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够以此为据点,逐步夺回整个北方防区,那将只会是一个时间问题,溃不成军的小股游击队也造不成任何麻烦。

我们将夺回这颗行星,重新带来稳定和秩序,让那些反抗者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事者。他心里计划地一清二楚。

德-哈什沿着通道向前走动,迎向该楼层的最后一个暗门。

由于种种原因,控制塔中部分区域处于断电状态,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盏应急灯强撑着游丝般的微光。这对于德-哈什而言并不成问题,通过动力装甲内的复合观测系统,他能清楚看见房屋内的各处细节布置,还有敌军人员分布。他在黑暗中行动同白昼毫无二致。

两名突击队员持枪分立于门边,定向炸药被引爆,大门连带着一部分金属墙壁向后飞去。装甲火控系统飞快识别出门后的十几名敌军士兵,德-哈什和其他突击队员大步冲上去,在对方做出反应之前就将他们尽数击杀。

不同于质量参差不齐的航空部队,卫戍军步兵的动力装甲是实打实的鄧达坎正规军备。面对叛军的乌合之众,作战环境越是恶劣,突击部队的优势就越是显著。

“所有小队汇报状况。”德-哈什传下指令。

“报告,空投小队已经拿下上层指挥室,情况一切顺利,我们成功俘虏了大量叛军指挥人员。”

“报告,我们已经控制住上下行电梯通路,反抗人员已被歼灭。”

“报告,主能源区与后备能源区均已得到控制,工程人员正在接管系统,塔内各区域供能即将恢复正常。”

很好,很好。听着各方向传来的捷报,德-哈什心情大悦。

终归,我们才是这个星球的掌管者,我们掌控局面。他这样想着。

过了几分钟,供电恢复了,整栋控制塔都再次变得灯火通明起来。待光学观察系统适应亮度变化后,德-哈什这才注意到,地面上的叛军尸体并不仅仅是鄧达坎人,其中还混杂有一些不知名的外星人尸体。

“果然如此,”他愤愤道,“叛军背后有外星人在煽风点火。我就知道,杂种只会跟杂种混迹在一些,这些人真是恬不知耻!”

15. 动荡年代(Part 4)

德-哈什与随行部队检查完附近设施后,便来到上行电梯通道,准备正式接管控制室,并审讯被俘的敌军指挥人员。

电梯井仍能正常运作,只不过顶上的通风设施在之前的对战中被损坏了。随着电梯启动,阵风不断从破损的通风口刮下来。一些巴掌大小的纸片被气流卷起来,在狭小的电梯间内四下飞舞。

“什么鬼东西?”德-哈什抓住其中几张小纸片,拿到面前观察。

纸片虽然很轻薄,但结构其实并不简单。那是一种动态纸张,相当于可以随意折叠的柔性显示屏,只不过纸上的影像是提前预设好的。这种小玩意成本低廉,通常被用于制作一次性商业宣传单。

德-哈什手里的动态纸张也已经损坏了,上面的图像模糊不清,并且布满乱码。他只能隐隐分辨出来,那似乎是一个穿着黑灰色衣服的人形生物,旁边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文本不断冒出来。

“这个符号,好像有点眼熟……喂,你来看看,这上面画的什么东西?”他叫过来身边的一名士兵,手指着纸张左下角的某个动态符号。

士兵也没能帮上忙:“这……好像是一颗星星或者类似的东西,底下的图案我实在看不清,图像扭曲的太厉害了。”

不一会,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他们眼前就是主控室。

德-哈什当即发现,他不需要去揣测纸张上的内容了,因为同样的东西在在这里到处都是。

巨大的动态画报就挂在正前方的墙上,画面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外星人——一个人类,他正伸出右手指向画面之外,口中滔滔不绝。这动态影像甚至是带有声音的,振振有词的短句不断传出。

“您只需要做出选择。我们,帮您达成目标!”

“您需要我们,我们就来了!”

“我们为您提供全面周到的服务,还有绝对安全保障!”

……

画幅右上角,并列印有两个图标。左边的图标人尽皆知,那是鄧达坎帝国目前的头号大敌之一,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徽记标识。右边的图像分为上下两截,上方是一个八芒星,底下则是一只包裹着动力盔甲的铁拳。

“哦,这是北方之星!”随行士兵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

“我就知道!”德-哈什更加愤怒了,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纽泰伦,休曼人,这全都是他们在捣鬼!没用的帝国海军,他们早该把休曼人杀个干净,都是他们的无能才引发这种可悲的事情!”

北方之星是隶属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跨国雇佣兵公司,他们在这里臭名昭著。德-哈什知道,只要出足了价码,那些吃人鬼做得出任何事情。

宣传画中的影像又发生了改变,这次播放的似乎是一段专门录制的宣传片。

画面中呈现出星球表面交火的景象,城市中一片狼藉,黑烟占满了天空。入侵者是一支谷弗军队,还有其他长相丑陋的外星人混迹其中。一名鄧达坎妇女抱着婴儿在废墟中逃窜,她不仅要躲避敌军的轰炸,更要避开四处戒严,禁止平民逃离的鄧达坎巡警。

一枚炮弹炸响在不远处,妇女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同时又有一组巡警怪笑着包围过来。就在这绝望之际,几名身穿深灰色动力装甲的士兵从天而降,盔甲上印着铮亮的钢铁战拳和八芒星。这些士兵英明神武,一经降临就解决掉了全部追兵,然后转身向摔倒在地的妇女伸出右手。

这时候,影像结束,画面中升起宣传语——

“北方之星——您的绝对安全保障!”

德-哈什终于忍无可忍,他抬起步枪,扣住扳机足足开火射击了好几秒,直到挂着宣传画的整面墙都变得千疮百孔才停下来。

外星势力对卡斯喀星的渗透就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主控大厅另一端,突击部队镇守着一些被俘的叛军指挥人员。那些指挥人员身上的衣服,还有他们散落在在地上的武器,无不印着纽泰伦的标识。

甚至,在另一面墙上,有人用喷漆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符号:前泛银河自由贸易组织的标志——毫无疑问,又一个纽泰伦在幕后插手的组织。

德-哈什快步走过去,一脚将离他最近的一名俘虏踢翻在地,并且用力踏在后者身上。碎裂声响起来,那人已经多处骨折,可德-哈什毫不关心。

“叛徒!”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用休曼人提供的武器,残害自己的同胞!”

俘虏除了呼痛哀嚎以外并不回话,这一举动让德-哈什的火气更大了。他伸手抓住对方领口,把他提到自己面前。

“说话啊,你就不感到可耻吗?”

可那俘虏竟出乎意料地硬气,他半着睁着肿胀的双眼,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你们的暴政要完蛋了,老顽固……”

德-哈什一把将这家伙扔向后面的钢铁墙壁,甚至举起步枪准备补上一发。

“长官,我们这边有些发现,您……最好过来看看。”一道传讯打断了他,说话士兵的语气似乎有些古怪。

15. 动荡年代(Part 5)

德-哈什用力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开枪扫射的念头,然后走去士兵所说区域。那是一个小型军械库,灯光昏暗,立架上挂满了各式枪械和弹药。

“有什么问题?”他问道。

“这个,您亲自看看吧。”

德-哈什接过士兵递过来的一把突击步枪,那自然而然又是一把纽泰伦生产的武器。

突然间,他注意到了一些东西,而后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法转开。越是观察,德-哈什越是感到不对劲,一股悚然的颤栗从他的脊椎渐渐爬向大脑。

他又举右手中自己的武器,将两者细细对比,随即便惊骇地发现,这两把武器的每一处细节都一模一样。

一个深渊般可怖的想法出现在他心头,并立刻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德-哈什当场丢掉叛军武器,然后疯了似的在钢铁立柜上用力反复敲砸起自己那把步枪的枪托。

原本嵌在那里的塑料铭牌碎裂开来,露出底下电镀在枪托上的另一个铭牌,它包含两个与范格利行商集团毫无瓜葛的标志图形。

左边的商标是一个圆圈和一对展开的飞翼,圈内注有异星字母。那是卡迪拉德机电工业与航空航天公司的标志,这家公司同时也是一个半公开的大型军火公司。而在这个图标旁边,并列印有另一个人尽皆知的黑红底色图案:毁灭一切的金属雷霆浮雕于表面,基底则是人类的跨国公司标识——这是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商用标志!

突击步枪掉落在地上,弹了两下,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又在原地打出几个旋。

德-哈什呆若木鸡,好似一道轰雷刚刚击中过他的头顶。他脑中回想着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明白到自己正被拖入海底漩涡。他的思绪是如此纷乱嘈杂,一时间,他既说不出话,又不确定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

紧接着,另一道惊雷也作响了——刺耳的警报声响彻通讯链路,那是遇袭警报,来自卡斯喀卫戍部队总驻地。

“报告,这里是总基地外部要塞,我们受到了袭击!重复,我们受到了袭击!请求支援!”

随着通信频道接通,全息投影也被显示出来。影像中,驻守在要塞中的军官满脸慌乱,不时有轰响和震动从外部传来,传输信号也随之变得不稳定起来。

德-哈什震怒无比地道:“该死,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这么打到你们面前来,预警部门是吃干饭的吗?”

“他们是轨道空降部队!清一色的步兵,并且使用了隐形性能极佳的微型登陆舱。恒星空间站没有预警过敌军舰队到来,我们对此毫无准备……”

军官还没说完,一阵更大的爆炸声响起,画面消失了,但音频仍处于接通状态。

“怎么回事?”德-哈什忙问。

“敌方有重火力支援!”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们投放的是微型登陆舱吗?他们什么时候布置的重型载具?雷达难道连超规格登陆舱都发现不了?”

“他们没有用载具,那应该是一组基因战士部队……不,不对,我看到他们的徽记了,是北方之星,他们是雇佣兵!原来如此,那是一支由兹恩人和佐哈尔人组成的雇佣兵团,这群强壮得没边的野蛮人直接单兵带着重武器上战场!我们需要支援!”

“主力部队马上就往回赶,你们至少要给我撑两个小时,明白吗?……喂,回话!……”

两个兵团同时离线了,德-哈什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就算敌军有重火力支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攻破总基地的要塞群。

他立刻呼叫起另一组兵团:“qts-331兵团,汇报战况!”

“战况惨烈!他们用了某种生化武器——某种酸剂,就连中子态装甲也能腐蚀!天呐,我们要挡不住了,我们请求……”

通讯戛然而止,最后三个兵团也离线了。

德-哈什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被耳边的轰然巨响吸引力了全部精力——这又是一次爆炸,但并不是从通讯频道中传来的。爆炸近在咫尺,就发生在耳旁。控制塔的外壳被撕开了,冲击波卷起的炙风当场将他掀起抛飞。

德-哈什摔在地面上,感觉头晕目眩,若不是动力装甲的保护,他早已丧命于此。

他抬起头,透过前方被炸开的裂口,终于看到外面的景象——无数个微型登陆舱正从天而降,划出尖锐的啸音。外星士兵在半空中便依靠推进背包脱出,四下开火。这里的空降部队除了步兵外,还有许多轻型战斗艇,驻守于此的己方部队已然陷入颓势。

在远方高空上,黑夜幕布中点缀着一串整齐排布的光点,比两个月亮还要明亮。那些光点此时已经如此靠近地面,德-哈什可以清晰分辨出它们的狭长造型,而它们的数量和阵型更是同他记忆犹新的一幅图景如出一辙。

该死,是那船队!

他终于把所有事情都理得一清二楚——那支所谓的行商船队根本就不是商船,而且,他们从未离开……

德-哈什无力地睁着双眼,茫然中,他看到某件一生中仅有一次机会目睹的事物——一支正对着他,冒出火光的枪口。

16. 沉默的故乡(Part 1)

十六、沉默的故乡

塞拉弥星历16725年1月,公元2416年12月

纽泰拉是一颗不夜的行星,这众所周知。不过,每当时钟转至一轮新的周期,当阳光被脚下厚实的大地所遮挡,在城市中,总有一些人迹罕至的角落,总有一些聚光灯无法触及的阴影。在那些地方,总会有普罗大众无从得知的事情正在发生。

此时,便有一个形孤影只的家伙缓缓步行于乌云之下,他的身影几乎同夜幕融为一体。

“喂,我到广场了,你在哪?”

“这频道是安全的吗?”嘶哑的声音从通讯另一头传来。

“当然,这是封闭网,跟我们之前的通讯一样安全。”

“很好,你沿着林荫大道走至尽头,然后走左手边的小径,我们在第六个立柱下头见。”

切断通讯后,一股阵风吹来,扎克索耶不由得紧了紧领口。

韦德将军的判断一点没错,纽泰拉的城市之下埋藏有太多隐情,他想着。

扎克此时所处的位置是勇气巨神像脚边,梅尔诺斯特姆码头广场西区。这附近林立的高楼大厦同运河主干道构成了一个城市峡谷,使得此地冬夜的寒风格外凛冽。作为旅游景区,码头广场早已过了营业时间,不会有游客跑来这里闲逛,但扎克显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也有他自己的手段。

身为詹姆斯韦德上将最信任的副手,扎克拥有丰厚的特勤任务经验。这几个月以来,依照上将本人提供的一些线索,扎克抽丝剥茧,逐渐将一些看似无关的事件拼合。

不得不说,作为近年来成就最耀眼的战略战术专家之一,韦德将军的直觉和洞察力是惊人的。一如韦德将军早先所言,扎克已经发现,目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有点说不通——联合体官方的策略布局,基层人员变动,还有一些党派组织的交互细节,如此等等。

若要将现有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扎克只能想到寥寥几种解释,其中每一种都蕴含着令他瞠目结舌的深远暗示。

今天这位线人将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之一。那人并不是韦德将军手下的人,而是纽泰拉诸多地下党派的一员。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他掌握的某些情报恰好是扎克急于知悉的,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纽泰拉的地下世界中有许多这样的老鼠,他们收下好处,为一些政客或者其他什么人提供必要的帮助,仅此而已。

越是接近真相边缘,扎克便越发小心谨慎。没人能知晓他的全部计划,没人能察觉他正在调查的目标,这是一个优秀谍报人员的基本素养。

我必须得弄清楚这一切,要尽快。他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自梳理着思绪。

纵然身处纽泰拉,扎克也知道第二旋臂正在发生的事情,了解那里日益紧迫的局势。他对于河系另一端的战事爱莫能助,可他至少要解决这边的事情,他必须在最糟糕的时日做最煎熬的差事。

没多久,他就来到了指定会面位置。

线人就在前方不远处。如资料中照片所展现的一样,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身披黑色毛呢大衣,头戴针织帽,看上去没有任何特色。他倚在立柱边上,下巴微仰,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卷烟,这动作又让他显得有点娘娘腔。

“你来得真慢。”那人说,声音同之前在通讯中一样嘶哑。

“我迷路了,真冷。”扎克说。

“关我什么事。”对方对出完整的暗号,然后斜过头瞟了扎克一眼,“你确定没有被人跟踪吧?毕竟,你们要得东西不简单,我可不想扯上什么瓜葛。”

听到对方的质疑,扎克忍不住冷笑出声:“别做没必要的担心,伙计。如果你知道我是在为什么人工作,你根本就不会有胆量质疑我。”

对方也“嘻”地一笑:“别急着下定论……”

他吐了一口烟圈,稍微挽起左手衣袖,查看了一下里面佩戴的某件设备。

“的确,反追踪做得尽善尽美。”他说,“韦德将军能有你这样的优秀部下,这着实是一件幸事。”

扎克顿时瞪圆了双眼。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锋刃刺进扎克的胸膛,他浑身上下的所有毛囊都紧缩起来,瞳孔聚成了针尖。

他知道!惊悚的话语在扎克心底冒出。

哪一个环节出问题了?他向自己发问,全无一丝头绪。

他从自己过往行动中找不出任何漏洞,可理应埋藏在黑幕中的信息却被一个绝不该知晓的人说了出来,就在刚刚。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所遭遇的最大一次失败。

他没有在这困惑中陷得太深,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首先,他必须解决眼下的问题。他伸手取出别在腰间的手枪。

一道细微的尖锐鸣响划破了夜幕,扎克刚刚把手枪拔出一半,却感觉手中一空,金属物体掉落在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眼前的家伙把口中烟头吐了出去,他的力量是如此惊人,飞出的烟头如同橡胶弹般击落了扎克的武器。

与此同时,这个身份明显不合扎克预计的线人也转过身来,其面部皮肤不知何时起变得暗淡无光,并且布满皱褶和皴裂,好像已经同底下的血肉脱离开了似的。他脖颈和手背上的皮肉也在扭动着,甚至连身高都隐隐发生了变化。

他向前迈出两步,伸手一把将脸上那层坏死的皮肤撕开,另一只手则摘下那顶针织帽,一头橘黄色卷曲长发披落下来。

见鬼,一个深度基因改造人——甚至压根就是一个基因特工!扎克在心中惊呼起来,他已然明白,当前的局面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面前神秘人的相貌已经完全改变,他——她皮囊之下的真身竟是一个女人,一个看上去比毒蛇还要危险的女人,那墨绿的双眼仿佛在发着幽光。她的脖颈左侧印有一道蜘蛛纹身,这似乎也正好说明了她的性情。

她咧嘴笑起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凯瑟琳。”

16. 沉默的故乡(Part 2)

扎克暗道不妙,他后退半步,准备做出防范姿态。

就在这一刻,那个女人已经踏步冲出,转瞬间就来到了扎克面前。他侧过身子试图闪避,却还是被对方抓住了左肩,扼在肩上的力道就像是来自一把铁钳。扎克别无选择,他只能按照自己曾接受过的训练,借势挥拳击向来者面庞,这是唯一能有一线希望的反击。

希望并没有成真。扎克只感到右腕一阵剧痛,庞大的扭力沿着手臂传至全身,随后整个世界都翻转起来。半秒钟后,他的后背撞击在地上,一把黑色的手枪抵到他面前。

“放轻松,别这么大反应。”自称为凯瑟琳的女人悠哉地说道,但她的表情可一点没法让扎克放松下来。

扎克调节了好一会,才让气息正常流过自己的声带:“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答对了,自然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凯瑟琳说。

她同扎克对视着顿了一会,见后者没有反应,于是撇撇嘴说道:“那么,听好了,我的问题是,谁统治着纽泰伦经济联合体?”

“就问这个?当然是执行议事会了。”

“很好!第二个问题,谁统治着执行议事会?”

“哈?这是什么意思?”扎克反问出声,他对这个问题毫无预期。

“回答我的问题。”冷冰冰的枪口硌在他的额头上。

“是……是多数党在统治着执行议事会。”犹豫片刻,扎克终于给出了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他回答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不仅仅是因为手枪顶着他的脑袋,更是因为他胸腔中的内伤正传出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你确定?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

“确定!是多数党!还能是什么?见鬼,你是个疯子吗?呃啊——”

撕裂般的痛楚让扎克再一次惨叫出声来。凯瑟琳,这个魔鬼般的女人一脚踩在扎克的小腿上。仿佛被一台液压机碾过,千钧之力隔着防水靴传至骨骼,扎克十分肯定,自己的左腿胫骨现在已经碎裂了。

“注意你的言辞。”女人说着,脸上毫无表情,“那我再跟你确认一遍,有没有人跟你提起过某种秘密组织——某种……董事会?”

“什么董事会?纽泰伦没有董事会,这是常识!你到底想说什么?”扎克嘶哑地喊着。

凯瑟琳半蹲下来,用她那双不详的墨绿色眼睛审视着他扭曲的面部,然后说道:“好吧,我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作为对你诚实的奖励,我决定——送你上路。”

她说话时的语气仿佛就是在谈论饭后甜点,可这话语的内容去让扎克汗毛倒竖。

他看着眼前晦暗冷瑟的枪口,不禁开始想象自己的结局——微小的金属高斯弹从他的额前直穿而入,骨头破碎了,里面的内容物被搅成一团,然后整个头颅就像摔碎的鱼缸一样炸裂开来。

不,不对,他又想,应该是被激光束钻出一个直径不足一厘米的小孔——不同于追求效能最大化的军用武器,随身枪械对威力的要求并不极端,结构紧凑且不受弹容量限制的激光手枪往往更加常见。

随着扳机被扣下,“啪”的一声脆响传出,饶是早有准备,扎克仍本能地眨了一下双眼。

然后,什么也发生——枪械根本没有启动,只有夜晚的凉风擦过扎克的前额。

“哈哈哈!整到你了!”面前,凯瑟琳夸张地捧腹大笑起来,她的双肩一个劲颤抖着,“我说上路,意思是上回家的路,需要我开车送你吗?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又不是杀手。当然,在准你离开之前,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她又从上衣侧兜里拿出另一个奇怪的小设备,那是一个黑色的圆柱体,上面有两个旋钮和一个小灯,看起来就像一支廉价的塑料手电。

她摆弄了两下,然后翘起嘴角:“眼科检查。”

银河系的另一端,太阳系,地球。

尽管这里是另一个国家的首都,但地球作为人类这个物种公认的起源之地,它在许多人心中的象征意义丝毫不逊于纽泰拉。

从太空看去,蓝色弹珠就悬挂在那里,像是一个雾气蒙蒙的玻璃球,多彩的大陆交相拼接在海洋中,云团徐徐流动。不同于被钢铁丛林覆盖住表面的纽泰拉,地球是一颗更加生机盎然,更具多样性的行星,它在近几十年中发生过的改变尤其如此。

地球联合国建立在崇高的基石之上,她以人权与和平作为自身奋进的目标,并如灯塔般将这理想同整个宇宙中的所有知性生命彼此分享。地球人团结一心,他们将脚下的故乡浓缩成了承载起这个高远理想的珍珠。

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组天基牵引设备对地球的轨道和自转倾角进行过细微调整,南北两极的冰层面积扩大了百分之三十。来自冬星的极地生态圈被移植到这里,使这两片冰雪世界不再是萧瑟的无人之地。

同样地,在撒哈拉沙漠,在阿拉伯沙漠,在澳大利亚宽广的人造沙漠上,人们引进了来自兹恩人母星兹恩尼亚的多种动植物,这些生物能够在高温与干旱中茁壮繁衍。

大规模地貌改造工程被鳞次栉比地执行,一部分陆地被替换为海洋,另一部分陆地则从海平面下生长出来。经过精心设计之后,大陆、海洋还有星球运转的相互作用恰到好处,季风与洋流一次次轻抚这颗星球的表面,在不同纬度打造出迥异却同等繁茂的生态环境。

改造完成之日,这颗星球的生态面貌已变得如此丰富多样,它的气候循环亦是如此稳定强韧,不再需要任何人为干涉,这个生态圈便具有精妙绝伦的自我维持和自我恢复能力。

按照星际文明约定俗成的天体分类标准,地球已经可以被划分为一颗盖亚类行星。这是一个天堂,任何已知的高等智慧生物都可以在此找到栖身之所,在那里安局乐业,并为自己的理想而贡献一份努力。

可美好的事物不总是永恒的,有人亲手打造出天堂,就可能有其他东西觊觎起它。如果天堂被玷污,天使们必会悲恸鸣泣。如果有来自虚空的灾祸降临到伊甸园中,天使们必将执剑而战,哪怕他们将为此身殒,哪怕他们将为此归亡。

16. 沉默的故乡(Part 3)

在蓝色星球表面,最宽阔的那片海洋以东,有一座名叫纽约的城市。在这座历史悠长的城市正中,古老的联合国总部大楼仍坐落于此。

大楼仍保持着它最初的外观,一百五十四米高,外墙由白色大理石和玻璃幕墙覆盖。同这颗行星上遍布的高大建筑相比,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方盒子。

以这座建筑为核心,半径约五千米的区域内没有任何现代高层建筑,只有花园和绿地装点着这片广场。许多知名古迹曾摆放在这里——铸剑为犁、和平钟、傅科摆、打结的枪……几百年来,这里一直是个鲜有的能够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它时刻提醒人们不忘初衷,以自省之心走进这个地球联合国的行政中心——或者说,曾经的行政中心。

蓝色的旗帜飘荡在风中,上面印着从大西洋上空俯瞰的地球缩影,两道橄榄枝托举在其下方。在它旁边,树立着193个地球行政大区的区旗,为朴实无华的主楼稍添上一丝色彩。

主楼的玻璃幕墙映射出布满天空的厚重积云,似乎预示着一场骤雨即将来临。花园中没有行人,一些行道树落叶了,枯枝在空中张牙舞爪,另外一些长青植物则因为缺少阳光而显露出一种苍冷的色彩。一只小雀落在树枝上,随后又像受惊了似的突然振翅飞走,它飞远后,整片广场便再次恢复了寂静。

若从这里向南遥望,透过空气中的蒙蒙雾气,隐隐可瞥见一座空前高大的建筑设施伫立于远方,似乎有灯光在四处探照。

那是在古老的布鲁克林区,海岸线附近,一座新近搭建的空天发射基地占据了原本港口所在的空间。发射塔没有做任何装饰,数艘并行排布的空天飞船被竖直安置在钢架上,简易通道从登船口被引出来。

这是地球上最后几座仍在工作中的撤离发射中心之一,在其外围,冗长的队列看不到尾端。等待登船的人们大都板着脸,一言不发,偶尔在缓缓前行的同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的古城。

士兵强尼格林巡逻在警戒线外围,他手中平端着高斯步枪,步伐稳健。

“往这边走,几位,跟在队列后面,不要焦急,时间来得及。”强尼一般走,一边引导着刚刚到来的几位撤离乘客。

三男两女,其中一名妇女怀中抱着婴孩,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未成年人,年龄各异。在强尼的引导下,他们匆匆走向主队列,也来不及道谢。在这批人被调度完毕后,旁边的运输车也缓缓升空离开。

强尼并不是地球联合国的士兵,他身穿深灰色动力装甲,胸口和左肩印有彼此横交的跨国公司标识与金属雷霆。这些撤离行动的规模太过庞大,他们需要人手,纽泰伦的志愿部队便填充了一部分兵力空缺。

稍微空闲下来后,强尼放眼瞭望,繁忙密集的人群映入他的眼帘。人群中,负责现场安全维护的士兵大都身穿蓝白色涂装的动力装甲。此外,还有不少士兵的动力装甲呈鲜红色,上面印有金鹰标识。

时隔数百年之久,来自三个国家的人类士兵再一次回到这颗蓝色行星,他们在这里重聚一堂。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心情为此举行庆祝,也没有时间去叙旧。

强尼又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在那厚重的云层之中,时不时有几团火光冒出,在高空划过一小段弧线,然后渐渐暗淡消失不见。

他很清楚,那些火光是坠入大气的太空战舰残骸,或许还有太空生物的破碎甲壳。在星球外层轨道,防卫舰队与普雷索林虫群的交火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那战斗将决定地面上这些民众的命运。强尼不知道太空部队能不能取胜,甚至不知道他们能支持多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期盼舰队可以多支持一分钟,这样就能有多一批人被撤离出去。

“长官……”

思索间,强尼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小声说话。他低下头,看见那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不知是从哪个新到的小队伍中跑出来的。

“长官,请问,你是纽泰伦人吗?”男孩说。

这孩子身上的衣物风尘仆仆,想必刚刚经过了漫长的行程。

男孩此时有些怯生生的,因为他觉得面前这个身穿灰甲的高大士兵着实有点吓人。他听说过,纽泰伦人全都身强力壮,能够空手掐死一头牛,并且他们都能住在地狱里,核辐射也奈何不了他们。尽管好奇心和感恩之心驱使他跑过来搭话,可他还是有些担心,那装甲面罩底下会不会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接着,面罩打开了,露出的并不是扭曲的怪脸,而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壮年男性,结实的脸颊上挂着薄薄一层胡子。男孩暗松了一口气,这幅面容让他想到自己的第二个叔叔,尤其是上唇那道浅棕色胡须。

“长官,我……我是想说,感谢你们驻守在这里!”

强尼也笑了,他走过去一步,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然后又指向远方的其他士兵:“瞧啊,孩子,我们都是人类的战士,我们在这里保卫家乡。快去登船吧,这里交给我们。”

“我也要为保护家乡而战!”男孩说。

“好小子,就凭这话,我看得起你!”强尼说,他随手拿出一只自己的备用军牌送给那孩子,“拿着这个,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十年之后,咱们军队里见。”

男孩再次道过谢,然后向大队伍跑去。

跑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喊道:“长官,你叫什么名字?”

“哈,其实我可不是什么长官。我叫强尼,一等兵强尼格林,军牌上写着呢。你呢小子?”

“阿米尔辛!”

“是个好名字。现在,快去吧!”

目送男孩跑远,加入队列中后,强尼握了握手中的枪把,在关上面罩的同时又用力呼了一口气。他左手隔着金属手套抚摸着刻在颈口的另一幅铭牌,心中一点也不敢肯定,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十年。

“强尼格林,c-7区有突发事件,速来支援。”没过一会,指挥频道中又有新命令传来。

16. 沉默的故乡(Part 4)

强尼来到c-7区,登上哨戒高抬,一眼便看见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几个不在撤离计划之中的流浪汉徒步来到了发射中心外围,他们正试图翻跃警戒栅栏。

“请立即停止你们的行为,不要再往前走了。检疫部队正在赶来,请保持冷静,留在原地稍作等待。听见了吗?我说停下,不然我们要开枪了!”

前方驻守的士兵举着步枪,大声发出警告,可底下那几个逃难者却对此置若罔闻。那些面色凄惨的男男女女无力地向前走着,脚步踉跄却毫不停滞。

“快停下,站在那别动,不然我们会开枪的!”守卫在下方的士兵们谨慎地同那些人保持距离,口中继续着无谓的劝诫。

“我说,我们是不是该让他们进来?”强尼身边,有人发问道,“毕竟,这些人都只是可怜的受害者罢了。”

“绝对不行,”强尼说,“上面说了,这些人没有经过检疫,他们说不定被普雷索林感染过,随意放他们进来没准会害死这里的所有人。”

“我们不是还有疫苗吗?给他们用上。”

“疫苗只对初期携带者管用,感染严重的话,连纳米机器人都救不了。看这些人浑浑噩噩的样子,我们可不敢轻举妄动。”

逃难者仍在靠近,周围那些士兵们把枪举得更高了,强尼也开始把准星对准下方。

“立即停止你们的举动,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不!让我过去!我想活下去!”

逃难者中,走着最前面的那个女人突然怆天呼地般地嘶吼起来。她高仰着脸庞,汗渍和灰土覆盖住她的额头,她的眼角有泪水渗出,嘴边则挂着干裂凝固的血痂。

这一刻,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再空洞,她的目光就直盯着那道警戒栅栏,还有后面不远处的发射塔。她的神色是如此简单直白,所有人都可以从她眼中看到她的希冀——她想过去。她穿过千难万险,她磨破了双脚,终于走来这扇门前。只要过了这道门,她就能离开这个穷途末路之地,她就能活下去。

她想过去。

她突然加快了速度,几乎奔跑起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胳膊和小腿都在颤抖,可她仍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转眼间,她便跨过最后几米的距离,双手也抓上隔离栅栏的铁杆……

“砰!”

强尼扣下了扳机,同一时间,奔跑者的头颅炸开了,身子后仰着倒下。

其他士兵也开枪了,这些早已被苦难抹去了理性的逃难者无不丧命于枪口之下,他们的漫长的流亡之路也就此画上句号。

在他们倒下时,伤口中流出的不仅仅是红色的血液,还有一种怪异的黄褐色粘液。那些粘液落在地上,溅在隔离栅栏上,立即发出刺耳的声响,并激起一阵阵白烟。

这些人确实被感染了。从他们的尸体中,一些不属于这颗星球的小型生物正撕开寄主的皮肉,急不可耐地钻出来。

更密集的枪声作响了,接着,哨戒塔附属炮台发射出几团高温等离子体,终于将这些诡异的东西消灭殆尽。

直到此时,强尼耳边仍回响着那女人最后的那一句“让我过去”,他眼前仍呈现着那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强尼心中一清二楚,她的躯体被感染了,被病痛折磨,可她的思想并没有。她的表情是如此纯粹,她的愿望是如此单纯,她只想活下去,别无他求。

可强尼仍不得不杀死她。

“天杀的……”他出声骂道,而天空中正好响起一阵滚滚雷声,将他的骂声盖过,也将他的宣泄压回心底。

地球的另一面,亚欧大陆东部,黄色高原与蒙古利亚平原的分界线上,士兵驻守在此。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一座古老的建筑修筑在这里——一道绵延不绝的城墙,某个伟大的民族曾在这里抵挡来自北方的入侵者。

今天,勇猛不屈的抵抗者再一次聚集在这里。他们也修起一道新的城墙,一道由层层钢铁与深壕打造的城墙,直指天空的巨炮则是今日的箭垛。

时间正值刚刚入夜,太阳已落下地平线,但黑暗并未彻底降临,因为无数座钢铁高塔上的探照灯光照亮了旷野。

工事区外围,一座高度足有数十米的巨型工程机器缓速驶过,其正面是一扇如峭壁般的推土刀板。随着机器行进,刀板前逐渐汇集起一座移动矮丘。

构成那矮丘的并不是土石,而是生物的尸体——那是一些似由厚重甲壳与畸形肢体拼接起来的怪物,它们各式各样,且无一例外均生长有可怖的锋利爪牙,体内充满了能够腐蚀一切物质的酸血。毫无疑问,这些生物并不属于地球,它们是普雷索林带来的天灾。

工程机器将这些尸体推放到合适的位置,在工事附近勉强清理出一块空旷区,以免防线火力受到阻挡。在距离工事稍远的外部区域,放眼望去,同样的怪物尸体遍布平原和山野,漫无边界,几乎给整片大地铺上一层血肉尸身组成的厚毯。

穿着动力装甲的士兵们就站在射击高台上,与外面的荒诞景象隔墙相对。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普雷索林的侵染大军永不停歇,在那无边无际的虫群生物尸海背后,是无数人类战士的英勇牺牲。

地球上最大的两座城市,迪拜和约翰内斯堡,已经相继沦陷。在南极大陆,在亚马逊丛林,在西伯利亚,普雷索林那邪恶的生物巢穴正在这颗星球上四处开花,罪恶的大军则从那些据点不断涌出。

除去这里之外,高加索防线,北撒哈拉防线,印度洋防线,还有北美防线,这是地球上最后几支系统化的抵抗力量。他们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多坚守一秒,为背后的人口密集区争取到充分的撤离时间。

16. 沉默的故乡(Part 5)

在这段防线的左数第七个观察站,一名平凡的防卫军士兵正靠坐在金属墙边,手中捏着一小块压缩饼干。打开的装甲面罩下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生有米黄色的平整眉毛和竹青色的眼睛。事实上,这幅面孔太过年轻稚嫩了,以至于同周围的钢铁壁堡显得格格不入,而他双眼中古井无波的黯光更是把这种不协调感放大了百倍不止。

士兵用力将手中的饼干撕咬下一块,咀嚼了几下便吞咽下去,然后飞速拿起手边的水壶灌起来。他的动作过于生硬,口中的食物没能被顺利咽进食道,反而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眼角难受地皱起细纹。

这时候,年轻人感觉有人在他后背用力拍了两下,这让他感到轻松不少。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身后。

“放松点,孩子。先把东西吃完,我们还有一点时间。”来者和声说道。

“谢谢,长官!”士兵起身敬礼。

这位刚刚走来此段防区的战士显然不同寻常,他的体型空前强健魁梧,所穿的动力装甲也并非由大块金属板拼接而成的常见型号,而是一套奇特的黑色装甲。动力装甲表面,除过一些强化支架和重点护板外,大部分结构都形似被平行拉紧的黑色纤维管束,整套设备连为一体,充满了某种有机的独特科技感。

装甲正面,胸口铭牌上印有一串编写规则独特的身份码,它标明了该战士的身份——一名来自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基因特种战士,精英中的精英。

不同于强调徒手格斗和渗透潜入的基因特工,基因战士们所接受的改造着眼于对耐受力、战场反应速度、肌肉力量等指标的全面提升。

一般情况下,身着动力装甲的士兵只需给装甲传递指令,所有出力完全由装甲本身完成。对于基因战士而言,他们自身的力量便已远强于相近体积的任何常规机器,故而联合体为担任步兵的基因战士们配备了这种协同发力的复合有机装甲。

据守战争中,前线士兵的伤亡率太过惨重,像他这样的基因战士步兵,如今在各大防线中仅剩百名出头。

基因战士走到防御平台外沿,透过射击口眺望远方。清冷的白色灯光打在他身上,给他漆黑的魁梧身形镀上一道光晕。

“看起来,又一场战斗要开始了。”他自语道。

十三分钟后,防线堡垒内红光大作,警报声呜鸣起来。虫群的又一次进攻即将到来。

夜空再一次变得繁忙,机械运转的声音接连不断,紧接着是震天的炮响。遍布前线及后方的巨型陆基炮台鳞次栉比地开火,炮弹出膛的火光点燃了天空。装甲航空部队也起飞了,他们排出稀疏阵,驶离防线边界,开始第一轮超远程炮击。

地球联合国并没有掌握中子态材料的应用技术。除开少数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采购的军备外,其主力部队装备的耐钢装甲是一种强互作用力材料。在这类材料中,各原子核被强互作用力牢牢束缚在一起,使其呈现为类似于白矮星物质的超固态。

此时此刻,堡垒外的平原依旧是一片空旷,仅有与地面相交的天空映出一圈薄薄的微光,这是因为入侵者仍在地平线之后。在肉眼不可见的远方,在行星弧度的背面,暗潮涌动。

轰响不绝于耳,炮弹在高空划出巨大的抛物线,落入地平线后方。接着,闪光出现了,火球在天边升腾起来,转化为数朵逐渐扩散的暗红色蘑菇云。

这样的轰炸足以把丘陵夷为平地,把草原变为灼热的巨坑,可仍不足以阻止远方的敌人。

当虫群的大军从地平线外刚刚出现在视野之中时,那只是一道隐隐绰绰的黑线,使天边的光晕些微变淡了一点。不多久,那道黑影就仿佛变成了一道汹涌澎湃的浊浪,又像是一片贴着地面卷来的乌云。

此时,人们已经可以亲眼目睹巨炮唤来的火球落在它们之中。

炮弹爆炸的时候,强光一闪而逝,火球悬停在空中,冲击波压缩而成的云环势不可挡地向外扩张。这道庞然的灼热冲击在那道黑潮上打开一块缺口,没有尽头的黑色轮廓在那里似乎变薄了一点,光线从后面透射过来,照亮尘埃,形成放射状的光柱。可没过几秒,那些光柱就被吞了回去,黑潮也被后面的诡异事物再次填充整。

又过了几分钟,通过远视仪,人们终于能够分辨出组成黑潮最前端的东西。那是畸形的异兽,是体表披覆鳞片甲壳,生有獠牙利齿的怪物。它们四足着地,像狗一样奔跑,彼此身躯挨着身躯,甲壳上生长的扭曲绻须几乎要缠结在一起。

每个生态星都会演化出独具特色的生物,它们经过亿万年的物竞天择,对所处星球坏境的每一处细节都适应得恰到好处。其中,有一些极为成功的捕食者,它们只要稍加改动,便能成为高效的武器。比如说,蒙古利亚草原上的狼群。

普雷索林本就是是进化的大师,它们从不介意从各个星球上取长补短。虫群将这些善于结群捕猎的生物吞噬下去,同它们自己的怪异形态结合起来,然后再用星球自身的养分制造出杀死这颗星球的大军。

“开火!”

命令响彻防线指挥频道。堡垒中,士兵们早已就位,千万把高斯步枪一同开火。

尽管不像陆基炮台那样声势浩大,可密集高斯步枪的短程杀伤效果并不逊于前者。防卫军士兵们的火力是如此紧凑,枪声连作一片,进而转变某种成类似汽笛声一般高亢鸣亮的尖锐声响。

虫群进入雷区了,蓝白色量子光焰从地下喷发而出。每一次爆炸,都能在虫潮中造出一个连地面也熔化掉的炽热空洞。

但这仍然不够。如同变异怪物一般的畸形兽很快便冲入阵线,穿插在各大堡垒和金属高墙之间。到这个位置,虫潮的密度已被大大稀释,可它们的威胁反倒成倍提升。

高墙后面,那位生有竹青色眼睛的年轻士兵正把步枪架在射击口上,食指紧扣住扳机。飞快地,一梭弹夹打空,扳机弹出,枪械开始又一轮自动装填。

“各位,”他在通讯频道中说话,语气显得有些古怪,“你们有没有感到有点不对劲?好像,这地方在晃动……”

“我想,那是虫群的轰炸到了,它们也有大炮,活着的大炮。你看天上,那些隐隐约约的细线,那玩意既会爆炸,还能把装甲板化成酸水。”

“我有不详的预感。”

16. 沉默的故乡(Part 6)

话音刚落半秒,爆破声便从身旁不远处传来。士兵听见钢铁消融的刺耳声响,虫群生物攀爬嘶吼的声音,还有战友的惊呼声。

他赶忙调转过枪口,又打光半梭弹夹,这才命悬一线地消灭掉冲进来的几只怪物。在那边,刚刚发出惊呼的战友正在大口喘着粗气,其装甲面罩被打碎了,面色惨白。

年轻士兵放低枪口,准备安慰对方两句。

“还好,我……”

他刚说出两个词,却突然感到地面降了下去,整片空间都在摇晃。

运动的不是堡垒本身,而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正悬浮起来,一团冰冷的感觉在他胸膛中扩散开,同时,堡垒中的灯光则似乎在不断变暗。

他的躯体被扔在地面上,颈下八厘米处的胸甲上多出一个破洞,一段刀刃状节肢从那里刺出一个小尖。装甲面罩之下,他稚气的双眼仍大睁着,瞳孔逐渐扩大,像是一团刚刚平息下来的漩涡。

越来越多的虫群畸形生物冲进这座堡垒,仅存的士兵们聚成一团,背靠着背,苦苦坚守。

这里要被攻破了吗?他们一边开火,一边扪心自问。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他们一边后退,一边喃喃自语。

还没那么糟糕,希望还没有彻底湮灭。

在密集的高斯步枪枪声中,还夹杂有一种格外震耳的枪响。那声音并不是连续扫射,而是“嗒嗒”两声,顿一下,借着又是同样几声震响。

伴随着这种迥异的枪声,冲在最前面的那只畸形兽被杀死了,它的甲壳连着身躯一同破碎开,生长有锋利末端的触肢和体腔内的骨骼均被炸得漫天纷飞。紧接着,同它紧挨的畸形兽也死于同样的力量下,然后是又一只,另一只。

人们不禁向枪声的源头看去,在那里,身穿黑色装甲的高大战士手持一把近两米长的巨大枪械。那把武器结构简单粗暴,枪膛被厚重金属牢牢加固,枪口正喷吐出龙息一般的火锥,它展现出的威力几乎足以比拟航空舰艇上的动能炮。可以想象,这样一件武器会有多么庞大的后坐力,可它被战士平举在手中,枪口竟纹丝不晃。

基因战士一边开火,一边稳步前行。一只畸形兽从他左侧扑来,他腾出一只手抵住来袭异兽的下颚,用力一扭,就这么将怪物的头颅徒手折断。然后他又向右后方稍稍侧身,移动手中武器,枪口正好抵上凌空扑来的血盆大口。震耳欲聋的枪声中,飞扑异兽的大半躯体消失了,剩下的一半也倒飞回去。

战士不断地点射,每次只开出两三枪,然后飞速调转枪口,如此反复。他手中的武器每一次冒出火焰,便有一只畸形兽应声炸裂,无一例外。

不知不觉中,原先作为背景的高斯步枪扫射声已然平息下去。堡垒中的其他人甚至忘记了扣动扳机,他们的目光机械地追随着那把重型枪械的火光,视野中只剩下那个战神般的勇士。

基因战士踏在畸形兽的尸体上,点射,调转枪口,点射,游刃有余。他的枪口越来越高,瞄准的方位也越来越越远,直到堡垒中的声音越来越单一,装甲墙裂口处再无新的畸形怪物冲进来,他才最终停下射击。畸形兽尸体在他身边堆起一连串小丘,无声中讲述着他的英勇无匹。

他并非毫发无伤。在起初的近距离肉搏中,他的左臂被划伤撕破,白骨暴露在外。他的腰肋也被飞溅的普雷索林分泌物大面积腐蚀,血肉蠕动着,缓缓自愈。

“天呐,你不觉得疼吗?”有人回过神来,颤声发问道。

“非常疼。”

“可我看你一脸平静。”

“对疼痛的恐惧来源于生物的原始本能,但保持冷静远比惊慌失措更适合战场。基因战士的神经模式被完美优化过,疼痛在我们的思维中不过是受伤的信号。这让我们能够不被本能干扰,从而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不论如何,你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搭救,我们欠你。”

“生命危险?”基因战士笑着重复了一句,他转过头,看向堡垒墙壁上的巨大破洞,“看开些吧,老伙计,我们最终都得拼上性命。”

布鲁克林空天发射基地,大雨倾盆。

浪涛一般的致密雨帘落在发射架上,被空天飞船灼热的尾焰蒸腾为一片乳白色气雾。随着飞船缓缓脱离地表,这片云雾亦翻滚着向外扩散,几乎遮住了半座发射架,让人联想起前太空时代化学火箭的发射场景。

升至一定高度后,飞船便全功率启动了主引擎,一飞冲天,水汽在其前端形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罩子。不一会,飞船主体便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只留下一道细长的航迹云和远方一颗微不可察的光点。

强尼格林目送着那颗光点消失于云层之上,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伫立许久。雨水淋在他身上,噼里啪啦的密集敲打声透过头盔传到他耳中。不知为何,这毫不动听的节律竟使他难得地平静下来。

刚刚发射升空的是第八艘撤离飞船,这座发射基地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

那孩子,应该就在艘船上,希望他一路平安。强尼想着,持枪的手臂也略微放松。

“嘿,强尼,接着这个!”

嘹亮的话语从背后传来,强尼转过身,伸手接住对方投来的一厅罐装饮料。

来着是一名身穿红色动力装甲的战士,也是强尼在这里的老熟人。他们走到旁边一小处金属檐下,强尼打开面罩,用力灌了几口饮料,冰镇他干涩的喉咙。

“这可是稀有东西,现在,这整个星球恐怕都不剩下几罐了,好好享受吧。”对方说。

强尼打了个汽嗝,满意地舒一口气:“我真羡慕你,到这关头还能找到办法放松下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可不在乎这个破星球和他们那套人人平等的说辞。我只是为了军人的荣誉而战,还有,杀光那些可恶的虫子。你明白吧,外星渣滓?”

“哈哈,你说得对!”强尼说,“去他的意识形态,去他的国际冲突,咱们下地狱打仗的时候到了,外星渣滓。”

“外星渣滓!”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举起饮料罐相碰。伴随着在摇晃中飞溅出来的气泡,他们仰首一饮而尽。

紧接着,防空警报被拉响了。

“哦,来得真快,比预期要早。”

16. 沉默的故乡(Part 7)

他们按照早已重复过千百遍的演习登上防御高台,来到预定射击位置。

一些零散的黑影飞在空中,快速向发射基地抵近。那些飞行怪物比信天翁要大上数倍,体表被覆褐黄色甲壳,却依靠昆虫一般的膜翼飞行。它们在高空振动飞翼,发出令人生厌的刺耳声音。

“这些东西能飞到我们这里来,就说明南边的古边境墙防线已经被突破了。很快,更庞大的虫群就会到来。”强尼说。

“是啊,该来的,总会来。”

大雨仍未停歇,一串亮光在云层中闪现,雷声像是被闷在罐头里一般绵长。同时,后方传来一阵更加临近的轰鸣,同那串雷声衔接在一起。

强尼回过头,看见一道白线从磅礴雾气中升上天空,又一艘空天飞船完成了发射。

奋战吧,他想。

奋战,我们多坚持一会,就能有多一艘船逃出去。他举起步枪,索敌系统的准星立刻找准目标,然后他扣下扳机。

所有射击火力点都忙碌起来。一开始,那些高炮依次有节奏的吐出一段急促点射,消灭掉目标,接着便快速旋转炮口,锁定下一个目标开火。可是很快地,他们便开始应接不暇。天空中的飞虫越发密集,他们根本就无心再精确瞄准,所有高炮和机枪的嘶吼声连成一片,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勇士在爆发出最后的怒火。

普雷索林的酸液炮弹划出细小的弧线,坠在工事上方,防护装甲被消融了,士兵们脚下的钢铁平台不住摇晃起来。

强尼手中的步枪绘出一条直指天空的尖锐火线,雨帘浇在枪身上,被灼热的高温蒸发成白雾,“嗤啦啦”的响声同枪声交杂在一起。

“所有高射平台,加大火力密度,一定要保住你们自己的优势位置!”

随着指挥频道中的命令越发吵闹,强尼忽然注意到,在他左手边的那个高射火力点处,一直丑陋的披甲怪物已经从侧面突入,近在咫尺。强尼暗骂一声,赶忙掉转枪口。

“小心!”

一声呵斥从侧后方传来,强尼被大力撞开。然后他听到坠落物击打在旁的声音,钢铁消融的声音,以及一个被强压下去的沉闷呼痛声。

魁梧的战士倒在地上,红色的动力装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胸口处的破洞仍冒着青烟,隐隐可以从中瞥见泊泊脉动的胸腔。

“该死的!该死!”强尼歇斯底里地大喊着,钢铁手套反复捶砸在地上。

“把你的火气留给虫子吧,外星渣滓,咱们地狱里见。”破碎的面罩之下,露出半边颌骨的脸上仍被挤出一丝笑意,“还有,照你说的,多救一艘船……”

“快来个人填补上那个火力点!”指挥官在远处大喊着。

强尼起身,飞奔向那个高射平台。当他踏着金属阶梯上行时,他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明明是在向上攀行,他却仿佛正迈向深渊。

多救一艘船!

他登上火力点,将尚能运转的高射炮复位,然后用那火舌划出一个半弧。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整道防线上,无数人类士兵义无反顾地坚守于此,他们穿着蓝色、红色、还有灰色的装甲。

他隐隐听见,有人在放声歌唱——

“人类,人类,宇宙的骄子,

“我们高于世间万物;

“无论何时,当那强敌窥伺,

“兄弟姐妹长相助;

“从联合星到塔桑尼克,

“从克鲁桑到特兰托尔,

“人类,高于世间万物……”

伴着歌声,又一阵来自后方的轰鸣响起,另一艘撤离飞船升空了。

再救一艘,再多救一艘船!

强尼死咬着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越发灼热的炮管。

天上的飞虫越来越多了,一些体型更加庞大的狰狞巨兽也开始出现于此。在他视野边际,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看不到边际的黑线逐渐变得清晰。

但是,没有人怯缩,没有人撤离。每一个士兵都顶在最前线,高台倒塌了,他们就跨步踩在废墟上,把枪械架在怪物的尸体上,他们一往无前。

地球与橄榄枝的蓝色旗帜仍屹立在高塔之上,随着那旗帜飘扬,强尼听见,有人在高声起誓——

“我在此庄严立誓,

“我此生将不遗余力,

“以保卫地球联合国!

“我将捍卫人类火种的延续,

“以及深空中所有知性生命!

“无论是在太平洋的深处,

“还是远至银河系的边缘,

“今生为誓,至死方休……”

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忽然炸响,仿佛有一千万个弹药库同时爆炸。那不是天雷,而是远更磅礴的无边威势。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浓云翻腾涌动着,仿佛有一片无边的火海在那里燃烧。

逐渐地,某件庞大无比的金属物体透过云层显现出轮廓,如同一座倒悬的城市,又似乎是天堂本身正燃烧着坠落下来。强尼看得一清二楚,那东西拥有宏观锯齿状的边沿,裂痕与破洞遍布表面,狭长的前端似有一段分叉状结构仍被埋在云中。并且,他心中完全了解那东西的身份。

那是纽泰伦第一舰队的旗舰,伊甸号泰坦。

第四旋臂,罗斯17星系,纽泰拉。

一间酒吧内,人声鼎沸,燥裂的音乐震响在耳边。墙壁上,时钟短针在下,长针在上,形成一个直角,可这时间点丝毫不影响屋内的喧嚣,因为纽泰拉是一颗不夜的星球。

扎克索耶坐在一张窄小的圆桌边,桌上摆着饮品与小食。在圆桌对面,坐着一个艳丽的女人,她有着橘黄色的头发,墨绿色的眼睛,脖颈左侧印有一道蜘蛛纹身。

“唉……”女人叹了口气,并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扎克大声问着,努力使声音不被音乐盖住。

“我说,”她说,“故乡,地球,沉默了……”

扎克思索了一会,然后猛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中所蕴含的信息。他抬起头,看向正前方的全息影像——那里正在转播着一场球赛。

“别看了,这消息一时半会还不会上新闻,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扎克也叹息道:“真是个天杀的世界。”

“是啊,确实是这样。”女人说。

扎克把手中的烈酒一口咽下,并把子弹杯叩在桌上,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道:“对了,你是谁来着?”

17.希望(Part 1)

十七、新希望

塞拉弥星历16725年1月,公元2416年12月

银灰色战舰群排布于星系外围,展开为一个略带弧度的立体矩阵,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壁,又像是一张铺洒在深空中的巨网。战舰彼此的间距恰到好处,精密程度堪比一台严丝合缝的机器——纽魅斯人的舰队向来如此。

这里的战舰足有数千之多,它们的主引擎处于半激活待命状态,舰体表面偶尔亮起几道蓝色的信号灯光,同恒星摩恩的蓝白色光芒彼此相映。

舰桥内,列费特卡耐维将军如同一座雕塑般站立于舱室正中,注视着整支舰队的鸟瞰景象,沉默不语。他的机械面孔上没有表情,也没人能猜出他此刻内心正在想些什么。

他又把视野转向舰队后方,在那里,摩恩星系的宜居带内,有一颗近乎纯白色的行星,晶莹剔透,像是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那颗行星名叫冬星,它是魅斯邦联国的首都。其表面的白色是大面积的冰层,以及半透明的植被和纽魅斯人的金属城市。

“很抱歉,卡耐维将军,我们现在恐怕无力支援这个方向的战场。”声音从一旁传来,阿拉丽舰队指挥官瓦德纳公爵的全息投影就处于舰桥之中,他的神经束低垂着,语气中亦透着担忧。

顿了一会,瓦德纳接着说:“普雷索林的力量同样延伸到了第二旋臂尾端,我们不得不回防,以保障希尔多拉方向的安全。阿拉丽人对生态环境的要求太过苛刻,我们承担不起失去任何一颗生态星的风险——我们缺乏战略纵深。”

“我完全理解,你们不必对此抱有歉意。”卡耐维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想想看吧,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格林尼亚,奥塔利亚,星空王座,地球……现在轮到冬星了,或许还有希尔多拉。”

“这真是太糟了。”另一道全息投影接过话题,那是菲利安王国流亡舰队的王储塔布米格之子,“一个个国家接连遭受摧残,孕育文明的星球被腐化吞噬。我厌恶这些入侵者,我的厌恶与日俱增。”

“可厌恶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我的朋友。”卡耐维说,然后他又发问道,“法玲人的舰队呢,他们有什么行动?”

“佩提琉丝将军正率领第二旋臂的法玲主力舰队截击从地球方向扩散的虫群部队,以阻止它们向河系深处的进一步扩散。这将会是一场极为关键的战役,丝毫不比我们这边的防守战线压力轻松。希望他们能够成功。”瓦德纳公爵调出一份简略星图,在上面大致比划了一下。

星图中,代表普雷索林虫群的污浊色块已经绕过魅斯邦联国势力范围,呈晕染状向旋臂深处扩散。与之对应地,一道从南部防线启航的细线一路连接至那里,隐隐中透出一丝希望之光。

“是的,但愿他们能成功。我想,他们将会是这场战争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瓦德纳重复了一遍,“恕我直问,卡耐维将军,你认为我们还有多大可能战胜普雷索林?”

“非常渺茫。普雷索林虫群在银河系的扩散已经太过严重了,若想彻底击败它们,除过要阻挡住它们现在的侵染部队之外,我们还必须快速清剿掉普雷索林的几个主要据点。想想情形最严峻的几片区域——以斯通纳维星系为核心的中部星区,那里的被侵染星球格外密集;以星空王座行星为核心的前提拉尼斯帝国星域,虫群正从那个方向向第一旋臂扩散;以地球为核心的新沦陷区域,希望法玲人能解决掉这个问题;还有,最重要的……”

“以格林尼亚行星和奥塔利亚行星为核心的第二旋臂外沿星区。”塔布王子接道,“那是虫群最早抵达银河系的落脚点,也是被侵染得最为彻底的一片星域。许多小国早已彻底灭亡,菲利安王国自身也并不比他们幸运——我们的人民只是在接连不断地撤离故土,别无旁路。”

“我很遗憾,塔布。”

塔布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了一下耳尖,半垂下眼睛:“没关系的,我能接受这个现实。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人们的斗志一直在日复一日地低落下去。如今,随着各个防线的不断溃退,这个趋势也愈演愈烈了。”

“所以我们迫切地需要胜利,需要一场成功的防守或是阻击。此外,我想我们或许还会有一部分援军,待同鄧达坎帝国的战局稳定下来后,法玲和纽泰伦都可以再多抽调出一部分军力支援第二旋臂。”瓦德纳说道。

“是的,会有一小批援军,不足以逆转局势,但聊胜于无。”卡耐维说,“而且还有骇昂——真不可思议,我居然能如此平静地提到这个词——骇昂也会参与第二旋臂的战线。不过,除了舰队,我们更缺的是人,是激励起斗志的将领。”

联军需要激励起斗志的将领,这是事实。他们需要更多拥有丰厚经验和异禀天赋的将领,像亚希娜佩提琉丝那样的人。他们更需要拥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和钢铁般意志的将领,像詹姆斯韦德那样的人。

瓦德纳公爵闭上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还记得我们当初在斯通纳维星系短暂反攻时的慷慨激昂。不管怎样,我们首先需要稳住眼下的防线。我相信,圣灵会保佑我们。”

“我对此十分怀疑。我只知道,我们想赢,就必须拼上自己的一切来守卫家园。”

17.希望(Part 2)

瓦德纳公爵和塔布王子的全息投影下线后,卡耐维将军向前走上一步,他后背的机械双翼延展开来,末端机械零件彼此开合重组,显露出其下亮着蓝光的精密结构。

与此同时,舰桥上方的金属天顶向两侧分开,大量复杂的支架与机械臂从中垂下,同卡耐维双翼上的接口精巧地连接在一起,并牵拉着他缓缓上升。通过这种物理连接,卡耐维与整艘战舰能够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后者将成为他躯体的延伸,供他如臂使指。

随着接口连接完成,上升过程中,卡耐维的思想已经扩散到整个星系。通过速子雷达反馈信号,他能够亲眼看到严阵以待的战舰群,还有不疾不徐的自然天体。

这是一场希望渺茫的战争。

他想到了冬星上的城市,想到了同他一样驻守在舰队中的八千余名纽魅斯战士。在舰队就位前,所有战士均已进行过备份,他们有勇气直面一切牺牲。

不过,备份救得了个体,却改变不了大势。如果防线失守,冬星失陷,那么整个邦联都将陷入颓势。那样一来,整条旋臂,甚至整个银河系的沦陷都将无可避免。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但不论如何,我们都将战斗到底。

“咔”的一声轻响传出,伴着机械舱壁合拢的声音,卡槽到位,列费特卡耐维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詹姆斯韦德穿过金属走廊,来到一座厚重的安全舱门前。他刷下身份识别码,并完成生物锁验证,几秒钟后,灯光转变为代表通行的绿色。

“欢迎您,长官,伯克利先生在会谈室等您。”执勤士兵立正行礼。

“谢谢。”韦德随口应道。

他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此前,扎克副官从纽泰拉传回了一份自洽且详尽合理的报告,可那远没有解决他心中的全部疑惑。

更重要的是,他此时根本就不应该身处于此,而应该待在暴风雨号战舰的舰桥上,待在第二旋臂抵抗普雷索林的战场上。

韦德心里十分清楚,尽管他们刚刚在清剿机械叛军的战争中大获全胜,保障了核心星区的安全,可真正威胁着联合体安危的却是来自河系之外的普雷索林入侵者。虫群的侵染势力已经触及联合体星域的西北部边境,稍有差池,后果便会万劫不复。

今日,首席执行官威廉伯克利专程要求与他会面,不是在纽泰拉的一号办公室,而是在这里,罗斯17星系的擎天要塞。不论首席执行官有何考量,他都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当面阐明他对今后战略布局的见解。根据他以往对伯克利的了解,这将不会是一次容易的任务,但他必将全力以赴。

会谈室并不宽敞,金属舱壁把整个房间封得严丝合缝,屋顶上泛蓝的白色灯光几乎是唯一的光源,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只剩下公事公办的严肃冷峻。

伯克利就坐在会谈室正中的一张长桌后,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鹰般锐利的双眼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一道投影屏幕。

首席执行官的贴身护卫,基因特工瑞恩站在屋边角落,一动不动,好似不存在一般。办公桌上摆放着半瓶干酒,还有一支单摆似的小装饰品放在桌边,摆球一边运动,一边制造出有节律的轻微“喀嚓”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韦德感觉伯克利此刻的气质和他记忆中有些不同——眼前这位首席执行官的眼神不像他一如既往那般凌厉,充满攻击性,反倒多了几分更使人感到捉摸不透的平静淡然。

“请坐吧,将军。”首席执行官注意到将军的到来,他稍侧过头看了来者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转回面前的影像。

韦德就近拉开一张靠背椅坐下,从这个角度,他也可以清楚看见长桌对面的宽屏投影。

影像中展示着某个层层设防的地下要塞,钢铁避障与机械防御设施鳞次栉比,一支精英突击部队在那里行进作战,韦德本人也赫然身处其中——显而易见,这是半个月前,第二舰队及其附属登陆部队攻陷机械叛军中枢的纪录影像。

对于这段影响,韦德并不陌生。事实上,这些内容正是他不久前亲自提交汇报给执行议事会的。

“我可以看到,你完美地实现了议事会的期望。”伯克利稍抬起上身,先于韦德开口道,“一个成功的战术,加之一些巧妙的伎俩,便能够做到一石二鸟。而且,你亲临一线的决定同样值得一提,要知道,这可不是每个高层指挥官都能做下的决心。”

“这不算什么,因为情势完全在控制之中。”韦德说,“想要把事情做好,就应该亲自去做。毕竟,对机械叛军的斩首计划万无一失,我们真正在乎的是与之同步的观察任务,不是吗?”

“一点也不错。我们的社会学家们对人工智能相关课题研讨了那么久,才遇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案例——两个合成人,不同的过往经历和精神理念,在相似压力下做出的决策,以及经过恰当引导暗示后,表现出来的反应……”

随着二人的交谈,影像亦播放至后半段,其画面被分隔为复数个子影像,其中有两个同步场景格外显眼。

17.希望(Part 3)

左边的影像展示着合成人士兵约翰do-01脱离突击部队后的全部行动,包括其与叛逃单元ts-02的交流,还有最终击毁中央处理器的过程。显而易见,do-01对于外部观测者的存在并不知情。

而在画面右侧,全副武装的突击部队正观察着合成人士兵的一举一动,执行指挥官麦克同韦德将军不时交流上几句。

队伍外圈,几名精英士兵各自展开一套结构繁复的电子战设备,其识别频率与针对人工智能设备的对抗样本信号如出一辙。他们站在德伦尼亚行星的地下要塞中,脸庞被装甲面罩遮挡住,肢体更是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几乎要与整座机械要塞融为一体。

联合体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了若指掌,自他们从一开始的叛乱突袭中缓过心绪以来,他们便足以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新生事物。在这里,只要有任何一个智能单元——不论那是do-01、ts-02、或是eu-472本身——表现出不合期望的举动,突击部队都可以随时接管局面,摧毁他们想要摧毁的任何电子设备。

伯克利毫不吝啬地继续着他的褒奖:“以身涉险,其实并没有危险;信任员工,前提是留有后手。这着实是非常英明的行动。不得不说,你让我印象深刻——你在脑力游戏上胜过了一个合成人。”

“我更乐意叫它双赢。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靠的是经验,一部分实力,还有运气。”

“我想,不可避免地,也要归功于你的博闻强识。”

“博闻强识,如同所有处在我这个位置的联合体高层一样。倒不如说,归功于我们的基因优化技术——是科技让人类在心智上不落后于飞速发展的人工智能。”

“我很高兴看到你的谦虚。”首席执行官换了一个更悠哉的坐姿,双手交握。

韦德看到对方的举动,不由得也感觉到后背有些发酸——会谈室的座椅靠背太过柔软,这反倒使他不大习惯。他细算起来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已经保持着这个不怎么舒适的坐姿十数分钟之久。

“实践已经向我们证明,正电子脑之于生物脑并无天壤之别。任何一种模式的自我意识,都是可以被统计,被预测,被操控的……”

说这话时,伯克利用手轻拍着桌上的一叠文件资料,其封面上印有大写标题——

《对抗样本与人工智能心理学》

“我想,我们已经做好准备通过关于合成人公民权的提案了。”

韦德轻微挑动了一下额角:“我很乐于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不过,我们专程到这里来,我想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这份早有结论的观测报告吧?”

“你在期望什么呢?”伯克利不置可否。

“既然您把问题推还给我,那我就直说吧——我们需要支援第二旋臂战场,我们应该立刻把主力部队送过去。一步晚,步步晚。”

“我很确信,赫奇曼将军就在那里。”

“在那里输掉战争,先生。”韦德直接了当地说道,“战争陷入僵局,这同我们的战略部署息息相关,我们其实可以有更好的策略。”

“我洗耳恭听。”

“试想一下,如果当初稳下核心星区的局势之后,我们就抽调一部分舰队派回第二旋臂,那么今天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对机械叛军的清剿会多花些时间,但作为回报,虫群将不会突破太阳系防线。”

“我并不反对你的故乡情怀,詹姆斯,但这是战争,感情必须给理智让位。”

“这丝毫不是感情用事。你瞧,侵占太阳系后,虫群向旋臂深处的扩张变得势不可挡。联军必须在那边投入大量军力,于是,从第一旋臂扩散的虫群便再无人有余力压制。西北方向边境已经危在旦夕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否决我们的战略部署,质疑首席执行官的决策?”

“容我冒昧,先生,”韦德坐正了身子,“正是如此。”

有那么一段时间,韦德同首席执行官对视着,试图从后者眼中看出一些他所更加熟识的情绪,不论那是恃才傲物的怠慢、不屑一顾的轻蔑、或者秋后算账的威胁。然而,他没能发现其中任何一种。首席执行官的神色平淡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般的赞许,好似他真的认同了将军的说法一般。这让韦德感到更加反常了。

投影设备早已随着影像播放完毕而待机休眠,通风系统微不可察的白噪音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其中间或夹杂着那只单摆的喀嚓作响。

“你看起来很不安,将军。”首席执行官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仿佛是在循循善诱,“你在担心我会因为你这番言论公报私仇吗?不,那不是你。所以告诉我,你在担忧什么?”

“我只是单纯地在忧心战局罢了。”韦德说。

对方咧嘴笑了起来,同时用手指抵住单摆的摆球,使它安静下来:“不,韦德将军,你发现了一些事情,但你还在犹豫,还在自我怀疑。为什么不开诚公布呢?让我们直面你心中最离奇的猜测,要知道,你没准会是对的。”

一阵短暂的默然笼罩着整间屋子,韦德没有再顾左右而言它,也没有反问首席执行官的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他们此刻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少顷,韦德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负手而立。

他略微调节了一下呼吸的频率:“你不是威廉伯克利本人,对吧?”

17.希望(Part 4)

“何以见得?”听到此种出奇言论,首席执行官仍并未露出任何异乎寻常的表情。

“我知晓威廉伯克利这个人,早在他就任首席执行官以前。你现今的行事风格,同我记忆中大有不同。当然,这远不足以让我下结论,毕竟,人会因时度事……”

越是讲述,韦德的思绪反倒被理得越发清楚,此前如直觉般注意到的一些事实已经串在了同一根线上。他尚未确切得出结论,但他决定顺势投出一些漫无边际的假说。有些时候,恰当的虚张声势正是掀开幕布的关键。

他字句斟酌地缓缓说着:“真正有说服力的,反倒是一些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细节。你瞧,桌子上摆着干酒,而伯克利在各大宴会中却以热爱威士忌闻名;当你左右手交握时,右手拇指压在左手拇指之上,同你过去的习惯恰好相反;刚才谈话时,你叫我詹姆斯,这同样前所未有——威廉伯克利不是一个喜欢亲切拉家常的人。这些细小的习惯,不同于决策本身,往往是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

“很有趣,但就只是这些吗?”

“当然不止。我们在谈论人工智能话题时,你是那么专注,恐怕连你自己也没注意到,你长久保持着一个过度笔挺的坐姿,这显然不是一个政界官员的典型表现。”

“你忘了我的履历吗,我曾在陆军部队服役。”

“但那是四十年前,陈年旧事了。而且,自从活跃在政坛以来,你,或者说伯克利,从未表现出任何过人的体魄。”

“行,这么说我不是威廉伯克利,那你认为我是谁?”

韦德顿了几秒,他并未料到对方竟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但他仍继续道:“既然你要我来随意假设的话,我们不妨猜些大的。比如一个地下组织怎么样?暗中密谋着一些见不得光的诡计。没准,你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工……”

对方将嘴角咧地更开了,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么,将军,如果说你是对的,你认为这个被揭露了惊天阴谋的幕后黑手会怎么做?”

不需要任何解释或联想,韦德便能从这言辞中听出尖利的警告和敌意。而当他注意到房屋边缘,那名从始至终都在沉默的基因特工已将右足后踵抬起半厘米时,韦德全身肌肉绷紧的速度正好赶上心跳的一拍收缩。

所幸,他早有准备。

韦德背在身后的右手恰好抓上座椅的扶手,他用力将椅子掷向刚刚发出动静的基因特工,自己则欺身迎向前。他的目标近在咫尺——办公桌上,那半满的酒瓶旁,斜放着一支崭新的开酒器,锋利的尖锥闪闪发亮。

早在他发觉自己身处于这个微妙的死局之中时,他就一直在思索对策,随后他发现,麻烦的根源正是解决麻烦的钥匙。不论其背后潜藏着怎样的阴谋,保镖和被保护人的身份并未掺假。如果他将刀尖抵在首席执行官的脖子上,他或许便能有一份威胁的筹码。

身为军人,韦德早已远离需要每天直面一线战斗岗位的时日,可他的身手并未被落下,而他的直觉更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他感受到风劲随着自己的猛扑而压在面前,看见自己的一道影子被拉长至覆及桌面。只差几厘米,他就能够将那把螺旋尖锥抓在手中,将其化为控制局面的武器。

然而,仅一瞬间,他又做出判断——时间来不及!

原本用于保持平衡而搭在桌沿的另一只手再次用力,韦德飞快降低自身重心,顺势向一侧翻开远去。同一时间,基因特工已经抵达将军刚刚所处的位置,桌上唯一一件金属利器被后者一把抄起,随后转变成一团由塑料渣与金属团牢牢结合而成的后现代工艺品。

这时候,距离他最初掷出椅子,韦德的心脏刚刚跳过五拍。也正是在这个当口,他彻底否决了自己最初的猜想——潜藏在幕后的绝非某个疯狂的阴谋家,没有任何非法组织能迫使眼前这位绝对忠于联合体的基因特工为其效力。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他想不清楚,眼前的局面也不容他深做思考。

手掌撑了一下地面,韦德从侧翻的狼狈姿态下一跃站起,恰好抵在墙角边缘。他潦草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武器或者掩体。他心里一清二楚,基因特工只需半秒便足以置他于死地。

不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设备让他再次抓住了希望。

在他左手恰能触及的位置,那个由红色触针和半透明外壳组成的小盒子就嵌在墙壁上——通用警报器,这东西一旦被触发,一大批安全部队便会紧随而至,屋内的一切诡计也都将大白于天下。不论眼前这个冒充者身后藏着什么人物,这都绝不会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韦德吸进半口空气,心脏又跳过两拍。他实在不敢确定,到底会是自己快上一步,还是基因特工将首先拧断他的脖子。不管怎样,他正以威胁的姿态直面对手,面带胜利者的挑衅。他左手握拳,高高举起,只需要一个动作,他就能轻易砸开警报器外壳。

“足够了,瑞恩,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首席执行官——或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随便什么人——终于再次出声,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整场闹剧从未发生,“韦德将军,你或许一时间不愿相信,但我们对你毫无恶意。而且,你的虚张声势只猜对了一半,我不是威廉伯克利本人,但我所代表的恰恰是最母庸置疑的联合体官方。”

将军脸上同样挂着平淡的笑意:“你指望我会将你的鬼话照单全收吗?看清楚了,我只要将手落下,你们的一切密谋就全都完蛋了。”

“哦,韦德将军,你真的认为一只小小的警报器能造成什么麻烦吗?你不妨想想,首席执行官每天都要经过无数道生物锁识别和安全认证,如果我只是随便某个冒名顶替者,如果我的身份和职责经不起推敲,我又怎么可能闲庭信步活到今天呢?”

17.希望(Part 5)

韦德并未接话,这不是因为他把对方的言词当作无稽之谈,而恰是因为对方的逻辑确无疏漏。他再一次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道谜题的中心,线索千丝万缕。他没有被说服,也没法继续理所当然地保持怀疑,截然相反的思路在迷宫中反复相冲。

而真正醍醐灌顶的,则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首席执行官将桌上那支单摆玩具和其他一些摆件轻轻推开,这动作似乎触发了某些机关,一部分桌面分离开来,彼此重组,显露出某件亮着鲜艳红光的仪器设备。任何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套生物锁识别装置,并且是专用于机要场合的高端模组。

他将右臂置于扫描端口上方,短波射线瞬间就将其间包含的信息一览无余。从组织微观结构,到细胞识别受体,乃至基因编码本身,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逃过这一层次的扫描。

紧接着,扫描结果被公开呈现,红色投影在狭小的会谈室中格外抢眼——

“资深特工,代号‘史密斯’,董事会直属人员;

“权限级别:特级;

“任务状态:激活;

“通行身份:临时代理人,首席执行官。”

整段红字临空徘徊了足够长的时间,足以让最心不在焉的人看个清楚。随后,这个坐在首席执行官的位置上,却被权限系统识别为“资深特工史密斯”的古怪人物抬起头,同站在房屋另一头的将军再次相视。

“一个老问题:你了解联合体是怎么运作的吗?这个在辐射废墟上生长起来的,以惊人速度攀高涉远,接连吞进三段旋臂的庞然巨物,你真的了解它背后的骨架吗?”

更加漫长的静默紧随其后。当拼图的最后一块残片被合拢时,它总会贴合地那么完美,那么严丝合缝,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一直没能得出如此顺理成章的结论。

良久,韦德才再次缓缓开口:“我以为我已经了解的足够多,可现在看来远非如此。我在等你说接下来的话。”

“不必担心,我会给你详尽解释故事的来龙去脉。但首先,我们邀请你登上一艘船,一段简单的旅途将会带你深入其中。顺便,你也会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你首先打完核心星区的战事。”

穿梭飞船从罗斯17擎天要塞的下层港口出发,以最高优先级一路通行。

擎天要塞占据着恒星内层轨道,星系防御阵列以其为核心鳞次栉比地排列起来,首都直属卫戍舰队部署在稍外层。以军事舰阵中轴为基准,沿一条直线向外部看去,同样庞大的战略指挥中心则在另一端与要塞交相呼应。

恒星罗斯17的第一和第二轨道分属两颗炽热贫瘠的类地行星,第三轨道则为联合体星际集会中心所占据。这座环状的巨型太空建筑无时无刻不处于运动变换之中,其中心是一个由全息影像制造的黑洞景观,从各个角度肆意彰显着联合体的强盛国力。

风格各异的太空船队从纽泰拉的钢铁城市一路连接至集会中心,那些只属于头条版面的巨头与伟人从银河系各个角落前来此处会晤,这是罗斯17星系最为平凡无奇的一日。

“董事会是联合体的所有者,也是这个体系的真正掌控者和帷幕背后的守护者。它由整个联合体中最具资本与手段的一群人所组成。在风平浪静时,他们警惕地审视;当事情脱离正轨时,他们则亲自介入,从而避免这个国家走入歧途。

“数百年前,联合体建立前夕,这整片星域都处于战争乱象之中。最初的七个殖民星彼此将毁灭世界的武器扔在对方头上,行星被化为废土,人类似乎除了自我灭绝之外别无他途。

“所幸,一小撮有远见的精英预见到了这些事实,他们依靠过人的天赋集中力量,以使人类得以在混乱中幸存。文明被摧残了,一部分历史遗失了,可只要你仍掌握有财富,掌握有信息和生产资料,你就掌握了一切。一个经济联合组织被建立起来,那便是联合体的前身。与之同步地,这些财富的所有者也认识到这一秩序的难能可贵,他们必须亲自维护成果,不计代价。

“想象这样一群人,他们无所不能,他们的势力无所不在。执行议事会和首席执行官本人都会接受他们的观察与调配,并且浑然不自知。这样,你就领会了大概的图景。董事会静坐于联合体背面的黑夜之中,他们不置身台前,以免秩序在光鲜浮华中遭受侵蚀;他们不颐指气使,以免盲群陷入恐慌。这是一个阴影中的议会,沉默的监察者。”

“听上去,这可真黑暗。”韦德斜靠在座位上,看着舷窗外缓缓远去的一颗气态巨星,它从视野中消失后,宇宙中便空无一物。

“黑暗是宇宙的本质,若想生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比它更黑。”

“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吗,你所说的这个董事会?”

“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跑腿的特工罢了。直属人员,意思就是并非老板,很直白不是吗?”

“那么,你们又需要我做什么?”

“你有一个重大的使命需要承担。我们观察你很久了,很显然,你拥有坚定的意志和不乏远见的头脑,这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自河外生物入侵以来,许多预料之外的变故发生了,联合体,乃至整个银河,都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方向。可以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们仍有足够的力量,可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果敢决绝的指挥者来率领这些力量。毫无疑问,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们想让我当首席执行官?”

“不,韦德将军,你将要接受的使命远更重要。你将会成为一个‘代理人’,一个真正的执行者。你将亲自接受董事会的任命,执行整个联合体的意志。”

“呵,你说我一个军人,怎么就……”

“停!停在那,别说了。我想某些人可不愿意听到这样的反应。我这么告诉你吧,如果你不想吃枪子的话,最好还是默默接受任命。”

韦德抬手耸肩:“好吧,我早该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选择。我现在着实非常好奇,这些阴影中的大人物究竟是怎样一群人。”

“事实上,此时此刻,正确的问题不是‘是谁’,而是‘在哪里’。”

17.希望(Part 6)

舷窗外,随着穿梭机航行至恒星强引力圈外层,罗斯17星系的巨大星门已然近在咫尺。

星门看上去并不像一道门,而是一座半封闭结构的巨型太空建筑。建筑主体呈上下两部分,形似两只彼此对握的巨大机械钩爪,其内部安置有大规模立场发生器。启动时,相应区域的星门成对工作,制造出类似于人工虫洞的空间捷径,从而使舰船瞬间便能跨越无尽遥远的距离。这种立场发生器的功率是如此庞大,其出入口足以供一整支舰队快速通过。

穿梭机一边减速,一边同星门站点执行信号对接。信息反馈界面中,一行九位数字编号正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这串编号代表着对应的星门航路站点。伴随信号变化,一连串暗码被彼此交换,某些不在记录之中的站点编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几秒钟后,那串编码收敛成一个简单醒目的数字:负一。

“很有趣,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站点编号。”韦德感叹道。

特工史密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串编码:“这里是联合体最大的秘密,潜藏在其正中心,光鲜舞台背面的阴影后幕。这正是我们需要立刻清除掉核心星区叛军的关键原因,我们不希望这处坐标承担任何风险。此外,这里贮藏这一支舰队,一支应急力量。有了这些军力,我们便足以执行将军你曾提议过的战略。”

韦德一边思忖,一边回应道:“稳固防线,层层推进,靠比拼后方生产力来取胜,这的确是目前最有效的策略。”

“不对,我是说你最初的那个战略——汇集起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然后以迅雷之势发起进攻,从正面击溃虫群,一举将普雷索林的主要感染星球连根拔除。”

将军略显惊讶地抬起眉毛:“那个方案?恕我直言,时至今日,那几乎已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要击溃现在的普雷索林虫群,我们需要数倍于现役规模的庞大舰队。而且,必须要有战略武装,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泰坦级战舰的制造周期太过漫长了。我估计过,若想有一丝胜算,我们至少需要再建造二十艘泰坦级战舰来武装它们。”

“哦,小意思,”史密斯再度转过头,直视前方,“我们有三十五艘。”

通过星门只需要短短一瞬,对于小巧的穿梭飞船而言尤为如此。韦德正在经历他曾体验过无数次的现象——星门顶端亮起指引灯光,庞大的立场笼罩住整片空间,紧接着,一股因空间相对位置异变引起的恍惚感袭来,眼前的世界改变了。

星门对侧是一片格外黯淡的世界,一团黑暗占据了星系的中心,其背面的星光被扭曲了,飘渺的光带在其周边缓缓流动。

这是一个黑洞。同人们印象中的那些宇宙怪兽相较,这是一个相对“小巧”的恒星黑洞,事件视界半径约为五千米。也就是说,当观测者身处五千米之外时,黑洞的力量便不再无坚不摧,光线将足以逃离,舰船也有办法得以正常航行。

更加有趣的事情在于,围绕在黑洞外层轨道,这里还充斥有大量合金打造的人造物体,它们反射着吸积盘释放的些微光芒。

随着穿梭机逐渐深入星系,韦德在舷窗中看清了那些东西——那是战舰。

无边无际的战舰群散布在黑暗深空中,它们簇拥着一组星际要塞,井然有序地排布开来。尽管战舰群安静无比,大多数灯光和引擎均处于休眠状态,可单凭其规模,这支舰队便如蔽日浓云一般带来无声的威势。

韦德压抑下一股想要出声惊呼的冲动,牢牢盯着屏幕,迫使自己专心观察眼前这支无人知悉的舰队。这些战舰风格并不统一,其中大半为纽泰伦军舰样式,其余则显然出自其他文明之手。它们有的呈现为堕落帝国使用的竖十字结构,还有的则更加奇特且难以归纳。

史密斯所言毫无夸大,这是一支应急力量,它的出现足以应对联合体所遭遇的一切麻烦,而韦德的战略也有了执行的可能。

在韦德出声发问以前,史密斯便从座位中起身,舷窗画面随着他的动作扫过整支舰队。

他的话语仿佛也在空旷的黑暗中余音袅袅:“这颗黑洞名叫s-rl-a01,它是董事会的栖身之地,一个隐秘的庇护所。我们在数百年前便发现了这个星系,这里是某个远古文明遗留下来的战场,其周围的空间结构早已被撕裂蹂躏,没有任何超空间航行手段可以抵达这里,仅有一座勉强运作的星门留存至今。

“我们学习了这个世界,掌握了这个世界,并进一步将其彻底隐藏在黑暗之中。你瞧,我们修筑起那些宏伟的堡垒,经过适当处理,甚至没有任何观测手段可以发觉这个星系。董事会在这里放眼银河,以最精准且最审慎的方式守卫我们的国家。这支应急舰队,自然而然,也是日积月累、精心打造的成果。”

“这些,”他指着一大群拥有流畅曲线的战舰,“是曾经堕落帝国支援我们的。”

“这些,是我们从鄧达坎边境的一颗星球上挖出来的。”他指着另一群造型粗犷,但明显比鄧达坎现役舰队要先进很多的战舰。

“还有这些全部,”他左右手并用做出了一个包揽的姿势,“见鬼,连我都不清楚它们是从哪来的了。你要知道,自我们打开s-rl-a01的星门以来,董事会的成员们就一直是整个银河系最具远见卓识的一群人,他们在数百年的岁月中为联合体积攒下了无尽的财富和力量。

“正合奇胜,我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祭出王牌的时候。地球的悲剧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而我们也绝不会再继续忍耐。今天,韦德将军,就是这支武力重现银河的时日,并且,它们需要你的领导。”

“好啊……”韦德的眼瞳中映照着前方的深空与舰队,他的声音被拉得格外悠长,“看起来,我找到了一份激动人心的工作。”

17.希望(Part 7)

冬星所属星系,远离恒星摩恩的外层空间中,纽魅斯人的战舰群一如既往地排列为数个立体矩阵,彼此协同作战。

每隔上一段时间,他们的主炮便以井然有序的节奏交错进行齐射,粒子主炮和其他大中型束能武器总能对远方的普雷索林生物投送出惊人的火力。然而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战舰由于损伤或过载而无法正常开火,使得舰队精密整齐的阵型时不时出现几处显眼的瑕疵。

虫群生物的数量远远超过了驻守在这个星系的纽魅斯战舰,它们从各个方向包围过来,褐黄色的血肉与甲壳几乎填满了视野。

沿着黄道面,在伤痕累累的纽魅斯舰阵斜右翼方向,距离稍远的另一轨道上,还分布有另一支规模更小,但状态更加簇新的舰队。

那些战舰的设计风格似曾相识。同纽魅斯战舰相似,它们使用束能武器作为主要装备,舰体表面布设有精密机械结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并非采用银河系大多数文明常用的流线型狭长造型,整艘战舰的结构更加紧凑,各类设备也都被高度集成,整体轮廓显得更加浑圆,却也不失棱角。

看起来,这些战舰想必曾和纽魅斯人的舰船共有同一种设计原型,而后则分道扬镳,并在漫长的时日中不断被新的设计者修改,最终呈现为今天这种怪异模样。按照这一趋势,随着技术被进一步完善,这位简单粗暴的设计者恐怕会更加登峰造极,令整艘战舰收敛成一个由模块化设备拼接而成的刺球。

列费特卡耐维通过战舰传感设备将战场中的景象一览无余,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的心绪格外集中于那支特异舰队之上。

如果是在三年前,这样一支舰队一旦出现在魅斯邦联国的星域附近,迎接它们的将是毁灭性的铺天炮火。面对这些战舰所代表的势力,每一个纽魅斯人都必会把毫不留情的怒火倾覆其上,卡耐维本人更一定会首当其冲。

可如今,情势已经改变了。普雷索林的入侵让一切过往旧事都再无意义,他们不得不同自己最嫉恶的敌人跻身同一战线。

一边想着,卡耐维一边叹念出那个短词。

骇昂。

骇昂,机械帝国,灵魂窃贼,永不停歇的同化者。

这个纽魅斯人不共戴天的亘古宿敌重新来到了摩恩星系,来到见证过远古历史的冬星轨道附近。两支舰队同往日并无差别,一者承载着刻骨的敌意,另一者则全然由冰冷的逻辑运算所驱动。

他们彼此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正面对的困境实在超乎想象。在机械帝国的舰队抵达之前,摩恩星系的防御战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之久。此时此刻,他们正在面对普雷索林的第二十三次进攻,虫群的规模有增无减。

少顷,机械帝国主力集群开始了它们的又一轮齐射。造型特异的战舰群中,达到战列舰规格的一批大型战舰移动至阵型前列,舰体前端结构经过小幅机械变化,一组基托于战舰主体结构的加速槽显露出来。短暂充能后,功率庞大的射线闪耀在太空中。

那显然不是激光,也不是常规束能武器。这种射线甚至是肉眼可见的,它们呈现出微弱的蓝灰色光彩。在宏观尺度下,那就像是无数道被拉直的半透明琴弦。

交战双方的距离并不十分遥远,打击很快就抵达位置。在射线所连接的另一端,普雷索林育母由于它们臃肿庞大的身形而被首先命中。这种武器显然非同寻常,命中点既没有因高能冲击而发生爆炸,也没有被热射线切开狭口。只有稍作等待,其真正威力才得以体现。

尽管看似毫发无伤,可被命中的虫群生物很快便异常地扭动起来。它们的行动变得迟缓,肌肉不规则运动,体现出这些生物正承受着巨大的伤害。通过特定观察手段即可发现,这些生物的体表温度正在成倍提升——它们生病了,一场肉眼难以发觉的斗争已经爆发。

那些蓝灰色光束实质上是一种高密度纳米机器人集群,经由加速立场击入敌方舰体内部,从而逐步蚕食瓦解掉对手。

单凭此种武器本身,还远不足以消灭虫群生物。后者的免疫系统太过强大,假以时间,它们便能清除掉体内的纳米入侵物。幸而,战场中的双方都并非孤军奋战。纳米射线显著干扰了虫群生物的机动能力,当粒子炮齐射从另一方向抵临时,它们全无反抗之力。在这种配合之下,冲在最前,攻势最疯狂的一小波虫群部队总算被尽数消灭。

不过,面对眼前的战果,纽魅斯人并无欢欣之意。

这真会有任何不同吗?卡耐维沉默无声地想着。

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眼下的虫潮会被暂时阻挡,战斗演变为无休止的纠缠,接着,用不了多久,新的虫群部队便会再一次抵达。驻守在此的军力不足以逆转战局,更不足以突破至彼端星系,骇昂舰队的加入也未能改变这一事实。

他能推想出的后果是如此浅显直接——摩恩星系终将沦陷,终将在战士们顽强却疲惫的悲吼中化为墟烬,如同无数个已经沦陷的世界一样。最终,不会有任何不同。

“将军,你发现了吗?更多超空间航行迹象被侦测到了,信号强度非常高。”内部传讯被接入,传讯源来自左翼的巡洋舰编队。

“是的,更庞大的虫群涌来了,它们不知疲惫。还有,旗舰探测模块受到了损伤,现在的杂讯干扰很严重。我需要你所属的编队作为中继,为我提供共享信号。”

“没问题,将军。此外,我们还探测到了一股高强度能量爆发,源头十分遥远,我们难以定位——这里的信号干扰太严重了。不过,大致看来,那似乎是跃迁航行迹象,某些东西向这边过来了。”

“那会是什么东西……”

17.希望(Part 8)

在两人的交流尚未结束之前,他们的猜测便被证实了。

伴随着跃迁航行造成的能量爆发,某件超乎想象的事物抵达了这个星系。

那是一艘战舰,一艘空前庞大、空前气势恢宏的战舰。同时,还有一整支蓄势待发的舰队与之随同,那些舰船均拥有竖立十字形结构和精致的流线型表面。

可与那艘巨舰本身比起来,整艘舰队都似乎显得微不足道。那艘战舰比巨神兵级战舰还要巨大,仿佛是一座迁徙的恒星要塞。其舰体表面的装甲板区块分明,舰首处被分割为上下两个模块,两道狭长的尖棱分别向外延伸。它的威势是那么庞然,当炮火怒吼之时,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所向披靡。

随着巨型战舰现身,一条清晰无比的通讯响彻整个星系——

“这里是塞拉弥档案存管会直属调整部队,也是无畏级战舰的现任管理成员,这是一条面向全河系范围的广播。普雷索林虫群的危害性已然不容置疑,存管会将重拾我们守护与引领的重任,为前线提供一切可能的军事和技术支援。

“加入我们,所有分享着银河系一隅之地的诸文明国度,我们将实施一场全面反攻计划。我们在这里呼吁:杜绝纷争,如果你们不想满盘皆输;援助彼方,如果你们尚有余力。眼前巨大的危机对整个银河系中每一种知性生命都是严重的威胁,唯有全面联合起来,我们才能战胜共同的敌人。”

卡耐维被前所未有的震撼深深浸没,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在这些出乎预料的援军之上,注视着后者将遍布整个星系的虫群入侵者层层清扫。依靠那艘超级巨舰——那艘“无畏级战舰”的庞然伟力,他们的行动游刃有余,他们的进军势不可挡。

塞拉弥,知识的保管者,科技最为强盛的远古帝国,现在已成为整个银河系的守护者。

一段时间之后,卡耐维接收到来自希尔多拉方向外部传讯。

那是阿拉丽指挥官瓦德纳公爵的通讯频段。随着来自虫群的噪频干扰逐步减弱,相距半道旋臂之远的这两支部队终于可以直接建立实时通讯。很快,对方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卡耐维的视野中。

“卡耐维将军,很高兴再次看到你。我被告知,你们已经得到远古帝国的援军支持。”

“是的,援军正好在关键时刻到来。”卡耐维回复道,他的庆幸情绪溢于言表。

“看来你们经历了相当的磨难,而你们的艰苦时日总算得以告一段落。阿拉丽舰队也将于近日从另一战线发起进攻,我们将需要制定一次协同作战行动。”

“也就是说,希尔多拉方向的战线同样得以顺利推进?”

“是的,我们已经转守为攻。纽泰伦经济联合体不久前出动了新的支援力量,规模……非常庞大。他们正在激突猛进,从第一旋臂的感染区一路向星空王座进发,这大大分摊了我们的压力。卡耐维老友,看起来,我们终于渡过了最黑暗的时日。”

“你听起来未免太过乐观。我猜,法玲人在旋臂深处的阻击也取得了进展?”

“这千真万确,卡耐维将军。”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谈话,新的友方通讯从旋臂另一端接入。

全息影像中,那位拥有火焰般红色头发的法玲人随着对焦完毕而清晰显出身形。同纽魅斯人或者阿拉丽人相比,她的体型是那么娇小,可她的神采与气质却丝毫不受遮掩。法玲人在第二旋臂战区的军事领袖,亚希娜佩提琉丝刚刚送来致意。

“佩提琉丝!真高兴见到你,你的意气风发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同样欣悦,二位。”法玲人说,“我带来了好消息。近日以来,我们不断接触到新的援军,意料之内的和意料之外的。很显然,面对虫群的疯狂扩张,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奋起反击,希望之火正在燃烧。”

“这的确是我们最为期待的改变。你说意料之外的援军,是指塞拉弥人的主动参战吗?”

“部分是的。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支身份不明的抵抗力量出现在河系边缘。他们大致活动在奥塔利亚方向,也就是虫群最初抵达银河系的登陆点。”

“奥塔利亚方向?那片星域已经早已是彻底毁灭的无人区,我很怀疑那里还会剩下任何成建制的抵抗力量。”

“我知道,这很反直觉。不过从现有情报来看,他们的抵抗十分成功。我们已经侦测到,大量游荡虫群部队正在向内收缩防线。那支部队明显拥有强韧的军事力量,还有极具针对性的作战方式。”

“真是不可思议,你们有关于这支抵抗部队的任何情报吗?”

“还没有,他们尚未同任何国家建立联络。但我们必须主动寻求交流,我认为,同他们执行军事合作将是联军的当务之急……”

许多时候,巧合总会以人们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发生。人们越是苦苦寻求某个答案不得,那答案往往就会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

就在他们探讨之际,下级监听舰忽然传来了新动向:“将军,我们接收到了一条面向全河系范围的广播短讯。很奇特,信号源被大致定位在奥塔利亚方向的沦陷区。”

听到这一发现,几位军事领袖无不默契地彼此对视,他们心意相通。

“在舰队内公开播放吧。”卡耐维说。

于是,讯息被简单直白地播放出来——

“致银河系中所有仍在英勇抵抗虫群的人们,我们在这里送上我们的敬意。

“我们是哨兵,建立在沦陷区废墟上的抵抗组织。我们是流离者和受难者,同时也是幸存者——难民、老兵、以及其他在这场天灾中失去一切的人们,我们凭借留存下来的空间站和远洋星舰为根基,养精蓄锐。当其他帝国崩溃之时,我们仍屹立不倒;当其他帝国放弃抵抗之时,我们教会他们如何反击。

“现在,银河系已经到达背水一战的时刻,而我们不会失败,我们会向入侵者证实银河系居民永不屈服的铮铮铁骨!战友们,我们在此分享我们铭记心底的一课,那就是永远不要失去希望。抬头看吧,古老帝国支持着我们,落魄之人也已纷纷联合起来。我们将渡过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将抵抗至最后一刻!”

讯息并不长,很快便播放完毕。卡耐维回味着其中的每一段词句,他可以从中听出,那些抗争者曾经历过何等苦难与艰辛。他更能听出,那字里行间充溢着钢铁般坚定的信念,还有永不退缩的决心,那决心将足以鼓舞整个银河。

或许,他应该重新考虑自己先前的表达:这一次,确实有所不同——确实,有一个新的希望。

18. 女王万岁(Part 1)

十八、女王万岁

塞拉弥星历16725年2月,公元2417年7月

“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随着舰船航速在脱离超空间航行后趋于稳定,亚希娜佩提琉丝从座位上站起身,向外走过两步,来到主舷窗下方。

佩提琉丝的思想与整艘舰船同在,她并不需要起身劳烦。不论是通过精神交互链路,还是通过体内植入的正电子芯片,她都可以如臂使指地直接从信息库中获得她需要的资讯。不过,对于即将接触的事物,她仍更希望亲眼见证。

她英姿绰约地站立在那里,同时抬起右手,将垂至身前的一缕红发重新束于耳后,神色若有所思。在她面前,舷窗中显示着一些东西,那东西对于任何一个银河系的居民而言都格外特殊。

“我们很快就会亲身抵达,佩提琉丝将军。研究站就在第七轨道,在那里,我们就可以和样本近距离接触了。”

“一只被捕获的普雷索林女王,生理活性完全正常。”她语调平稳地重述了一遍。

“正是如此。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离群女王——也叫蜂后,如果用更学术的说法——其生理机能已经完全恢复。通过一线接触,研究团队已经得到了许多关键性数据,你今天一定会不虚此行。”

佩提琉丝转过身,面向船舱彼端的发言者。那不是一名法玲人,而是一个人类,留有棕色短发,身高略高于女将军自己。他身边坐着另一位银白色头发的法玲人,那是佩提琉丝更为熟悉的年轻科学官希帕缇拉纳维亚丝。

出言时,佩提琉丝面色焕然:“我很确信我们都能学到一些新东西。总之,你们的团队做了十分优异的工作,我代表亿万人感谢你们,休博士。”

“我们只是承接了必要的后续工作,真正立下功劳的是奋战在前线的舰队,是他们捕获了这只被击伤,又被虫群主体放弃的落单女王。”维克多休谦虚地说道,他此时也代表着纽泰伦驻该研究站的工作团队。

“说到这个,我很想知道,你们对于被捕获女王的安置是否足够稳妥?很多人都曾担心,女王同虫群主体仍保持着联系。”

“这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不过不用担心,女王与其同类的隔离是彻底的。”维克多说,“将军你是否了解普雷索林虫群的思维特征?”

“知道一些。普雷索林同银河系中的智慧生物大不相同,它们具备某种集群意识,所有普雷索林个体都受到一个单一意识的操控,就像是一个生物个体控制着它的肢体。这意识呈分级结构,紧密关联的集群会首先形成某种次级意识,而这些群落又被进一步整合为所谓的‘虫群意识’。我时常听到这种说法——虫群就像是一个机械帝国,只不过,是有机生物版本的。”

维克多点了点头:“这是个非常传神的比喻。不过,虫群和机械帝国仍略有不同。普雷索林并不存在一个类似于中央处理器的中枢核心,它们的每一个个体都是思维的一部分。起初,人们曾认为,女王是虫群部队的指挥者,因为只有这一级别的虫群生物具备足够复杂的神经组织——大脑,如果我们用常规生物来打比方的话。

“可后来,我们发现,女王也只不过是相对重要的神经节点。每一个虫群生物——兵蜂,原虫,不论多么简陋——都是构成整体思维网的一部分。整个虫群都彼此连通,没有哪个单位对其余单位处于支配状态,因为虫群意识是以一种近乎形而上的方式分摊于整个虫群的。这同时也意味着,斩首战术对于普雷索林而言毫无意义,只要还存在有一定规模的虫群,它们的意志就会在那里延续。”

“也就是说,虫群生物不存在‘若即若离’。”佩提琉丝总结道,“那么,这个被捕获的女王为什么会和大部队脱节?你们切除了用于链接集群意识网络的某种关键器官?”

“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能找出用于链接集群意识网络的对应物理器官,普雷索林的生物学结构十分不合常理。此外,女王在经受特定处置后,已经开始继续制造——或者说,生产——更多普雷索林生物。女王与这些新诞生的虫群生物彼此仍处于互联状态,它们构建了一个迷你思维网络。这个无法接入虫群主体的意识是懵懂的,脆弱的,所以我们才有充足手段将其置于控制之下。”

“很有趣的现象,你们有提出过任何解释吗?”

“现在的理论认为,这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巧合。这只落单在普雷索林女王应该是在战斗中被击伤,同时被意外破坏了它与同类彼此识别的生物机制——那应该不是一个物理器官,而是一组神经模式,某种动态过程。这样一来,虫群便再也无法将这个成员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即便外伤痊愈,离群女王也仅能同自己后来衍生的后代形成一个独立的小虫群。至于它受到这种损伤的具体原因,我们实在无从得知。有人猜想,这或许和前线部队使用的灵能武器有关。”

“灵能?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这是否在暗示,普雷索林构建这种集群意识网络,本质上依靠的是灵能力量?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开发一种武器,专门针对这种集群意识的互联机制。”

“关于这个,我倒可以做点解释。”说到此处,旁边的希帕缇拉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问题,“我注册加入这个研究站的时间并不长,但由于我的学术背景,我也参与了对于普雷索林女王精神信号的调研分析。很遗憾,将军你的猜测并非事实——它们彼此的精神交流和我们基于灵能的心灵沟通截然不同。”

18. 女王万岁(Part 2)

“所以那是什么呢?它们自身的信息传递具备超距作用,可那显然也不是速子信号,我们在战场上检测不到与之相应的速子场辐射痕迹。”佩提琉丝继续发问。

“那是一种亚空间神经信号。”希帕缇拉说,“我们都知道,亚空间是一个十分广泛的概念。广义来讲,亚空间可以指代超光速运动状态下的任何一种非传统坐标系;同时,亚空间也可专指同三维空间相互映射的高维捷径。普雷索林能够通过某些生物器官将自己的神经信号经由亚空间传播,从而达到近似超距作用的效果。银河系中的有些文明也会应用类似的亚空间通讯技术,不过虫群的手法显然比他们高明得多。”

“可是,灵能的确可以和普雷索林的集群意识相互作用——我们一直能够听见它们呢喃的那些只言片语。”

“这种相互作用,同灵能与普通生物意识的相互作用并无本质区别。我们可以解读它们泄溢的思想,可以通过心灵感应尝试与它们对话,可它们却没办法主动利用这种方法和其他生命交流。”

“我理解了,不过这与我说的针对性武器并不矛盾。我们既然能够击伤它们一次,或许就能击伤另一次。”

“理论上,是有这种可能。然而,就目前来看,达成这一目标的概率微乎其微。普雷索林的精神太过稳固了,不论是采用灵能手段还是电子战手段,我们都无法影响到它们一丝一毫。它们具备的生物学机制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要知道,尽管看上去原始丑陋,普雷索林仍是一个能够跨越河系的先进种族。我们能够捕获到这只女王是一次好运,而且,很可能是一次难以重现的好运。”

“好吧,看起来这是一个理智的预期,我认同你的判断。”佩提琉丝说,“不论如何,你刚刚提供的见地是建设性的。我很有信心,你们会在这里取得更多成果,希帕缇拉,当然还有休博士。以及,同样感谢你们的迎接和解惑。”

“如果将军你不介意的话,也请直接叫我维克多就可以,我很乐意融入你们这种轻快的氛围。”维克多说。

在维克多看来,纵使身附“屠龙者”以及其他一连串的闪耀光环,亚希娜佩提琉丝确实比许多纽泰伦的高层人员更加平易近人。不知不觉中,他又联想到了此前在银河系中漫游的轻松时日。

视觉上的感官也许是一个重要因素。他很清楚,按照标准时间计算,佩提琉丝已历经过四百年以上的时光,可她的亮丽神采却丝毫不异于希帕缇拉。这样一来,维克多偶尔会产生错觉,好像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位传奇的将领,而是在与同辈人清茶淡话一般。

“当然,那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佩提琉丝很是疏朗地称赞道,“说起来,我对于你们在第三旋臂的旅途颇有耳闻,再次回到工作是否让你们感到有些不适应?”

“事实上,能够回到这个岗位上反倒让我更安心了。别人在战场上拼搏时,我们当然也不能无所事事。我们当初决定造访第三旋臂,也是期望能为大局做一分贡献。很庆幸,我们帮上忙了。”

“没错,我很了解你们的故事,你们对银河系的功绩丝毫不比我少。那么,在这之后,你们又有什么计划吗?”

“我想,我们或许会去法玲的星域游览一番——当然,这次是纯粹的旅游。我们提出这个计划有一阵子了,我很期待亲眼看看著名的法拉之海。”

“很棒的计划,你在那里会很受欢迎的。要知道,你们俩人现在也算是传奇人物了。”

“啊哈,”维克多有些尴尬地摩挲了一下脖颈,“每次身边有人提到这个,我都会感到有点不适应。尤其是现在,我面前可是一位真正的传奇,不是吗?”

佩提琉丝同样笑了起来:“那么,出于经验之谈,我得说,你们总会适应的。”

舰船距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希帕缇拉瞥见舷窗中的图景,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将军,你听说了那些琐碎传闻吗?关于虫群的自称本身——普雷索林。”

“我有所耳闻,但我很乐意听你们详细解释。”

维克多照旧承担了说明的职责:“啊,我们早该提到这个的,是我考虑不周了。在我们所获悉的众多情报中,这是最为出乎预料的一条。众所周知,自开战以来,人们一直将普雷索林虫群视为某种跨河系侵略者,但事实远非如此单纯。

“我们已经核实确认,‘普雷索林’这个词的原意其实是指‘幸存者’。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虫群根本就不是入侵者!它们来到我们的银河系,实际上是在逃亡——普雷索林正在被其他力量追猎。而它们之所以如此疯狂地进攻并吞噬途径的每一个星球,也正是为了收集足够多的能量和资源,从而航向更遥远的深空。”

“我想,那追猎者就是它们曾经提及的‘猎手’。”佩提琉丝平静地道,她显然对此早有准备。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这其中的暗示让我们多少有些不安。我是说,如果这个所谓的猎手紧追虫群来到我们的银河系,如果他们不怀好意的话……”

“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消息,没错。这也正是我必须亲自造访这里的原因之一。”

“希望能得到有价值的情报。”维克多沉声说道,然后他又将视线投向另一端,“哦,瞧啊,我们已经到了。”

研究站建立在小行星带外围,是一个跨度达三十千米的半椭圆建筑,主体呈镂空结构。进入既定轨道后,飞船一边减速,一边调整同空间站远点停泊区段的相对位置。对接过程执行地平稳无滞,很快,大量反馈信息传回,登站程序已经就绪。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将军。相关人员将会引导接下来的行程,赫奇曼将军也正在外港等待。如有任何需要的话,请随时让我们知道。而且,结束公务后,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很乐意接着邀请你在研究站进行一小圈游览。”

两位科学官的全息影像离线后,佩提琉丝经过并不漫长的对接通道,到达研究站外港。

她刚刚踏足入港区的金属地面,一名身穿深灰色军官装的人类便上前相迎。那人身形高瘦精干,脸颊如刀削般略向下凹陷,好在蓄于下颌的一层胡须调和了他脸部的生硬感。毫无疑问,他正是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第三舰队的指挥官,也是联合体于第二旋臂中段所驻军力的主要负责人。

“尼尔斯赫奇曼,久仰你的大名,佩提琉丝将军。”

二人握过手,稍作问候,便一同向研究站内部进发。

“我要祝贺你们,”佩提琉丝边走边说,“关于你们在第一旋臂的战果,还有旋臂中段战线的成功会师。”

“这都是恰当战术的成果。法玲平定了旋臂深处的战事,纽泰伦解决掉这里和第一旋臂的问题,同新势力的交涉也已步入正轨。可以说,我们现在的境况愈发乐观,我们将逐步夺回大部分失地。”

“我完全同意。现在,我们是不是准备前往第一观察区?”

“当然,走这边。”

18. 女王万岁(Part 3)

研究站自建成之初,就以调研被捕获的普雷索林女王为其核心目标。三十千米的跨度虽然听起来夸张,但若考虑到普雷索林女王本身巨大的体积,那么这个设计参数便显得合情合理。总体而言,半椭圆结构的研究站正好将女王的躯体环绕其中,各类科研船只可以在两者之间便捷往返,而那些衍生的虫群生物则被收容在邻近区域。

第一观察区位于研究站内环区段正中,它是整座研究站的核心区域之一,也是研究站主体结构同女王距离最近的位置。来到观察区后,佩提琉丝当下便注意到观察窗外的景象。在这里,不经放大,她即可清楚看见静静漂浮于外部空间的普雷索林女王本体。

那是一种难以用任何常识来描绘的生物。褐红色的血肉同颜色更深的角质层结合在一起,体型坚实且臃肿,厚重骨板覆盖在躯体上部及两侧,正面则有类似于口器的复杂结构。女王是体型最为庞大的作战类虫群生物,眼下这个生物的全长甚至略大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航空母舰。放在任何场合,普雷索林都是一种诡异的事物,其狰狞的外形总会令人心神不宁。

佩提琉丝缓缓呼吸了一口空气,做好准备,走向观察室前端的一组设备。她即将尝试与普雷索林女王建立精神联系,同其亲自交流。由于法玲科研人员参与了研究站的很大一部分建设及研究任务,故而这里配备有完善的灵能设备。

通过灵能特征及植入式芯片完成权限验证后,佩提琉丝将她自己的精神向外延伸,这精神力量在相关设备的增幅下又被进一步强化和扩展。她的意志超越了身躯,超越了观察站本身,并逐渐触碰到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非同寻常的意识。

起初,佩提琉丝曾担心她阅读心灵的尝试会遭到反抗,可实际上,她很快便接收到对方的思绪。甚至于,她经过再三核实,才确信这对她毫不设防的心灵确实是来自前方那个看起来颇为骇人的太空生物。

普雷索林女王显然理解法玲人正在试图同其沟通,那段思绪显得颇为急迫。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感觉……死去了,所有躯体都消失了;我感觉……活着,我从未感到如此清醒。我在思考,‘我’在思考……等等,‘我’是什么意思……”

这个生物的思绪并不平静。佩提琉丝可以清楚察觉,随着越来越多的话语被抛洒出来,普雷索林女王的精神之海正变得越发汹涌澎湃。将军聆听的举动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宣泄的通口,对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思想一股脑泼出。

困惑,慌乱,同时夹杂着惧怕。佩提琉丝精准地确定了对方此刻的情绪状态——这些描述是在以常规生物进行类比,但这类比十分到位。她看见,普雷索林女王在太空中的本体也略微扭动起来,其尾部的辐射推进器官随之变得明暗不定。

身为一名足够强大的灵媒,佩提琉丝立刻就看出了当前情况的关键。她调动起更加强大的力量稳住四散的思维乱流,同时传递出安抚性的思绪:“放松,放松,慢慢说……你很安全,我在听着……”

普雷索林的精神几乎是难以撼动的,当它自身陷入震慑时,引起的混乱也很难被外力所平息。这是佩提琉丝第一次应对一个如此庞大的意识体,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自身力量去引导对方,在这里稍作牵拉,在那里抚平涟漪,同时精心控制着灵能力量的输出与回馈。

相当一段时间内,研究站中的每一个灵能亲和者都察觉到一股薄雾般的力量覆盖在此,并向着外部真空中一路蔓延。逐渐地,在这平稳且耐心的精神细雨荡涤下,普雷索林女王终于从无措的困顿中慢慢恢复过来。

沉静了一会,离群的女王再次提出了起初那个问题:“那么,‘我’是什么?”

“你可以认为,你就是你的族群。只不过,你是唯一剩下的一个。”佩提琉丝回答。

“普雷索林……”

“可以这么说。”

值此,这段简单的对话已经使佩提琉丝感到出乎预料。

这之前,在为时数年的漫长阻抗战争之中,法玲舰队曾多次试图同普雷索林建立沟通,佩提琉丝自然是其中的重要参与者。

就如同它们毫不留情的侵染部队一般,普雷索林虫群的精神意志是暴虐的,无情的。虫群从不曾有过同银河系诸文明交流的念头,它们根本无心解析各个物种的语言。即便借助灵能力量,法玲人也仅能听到虫群偶尔的精神呓语,或是在努力尝试之后接收到一席恶毒的嘲弄,随后便被那凝实的精神壁障推离远方。

然而,这个离群的普雷索林女王截然不同。或许正如维克多休博士所说,同虫群主体异常脱离之后,普雷索林女王自身就相当于是一个新生的小族群,它是懵懂的、脆弱的。在建立精神联系的同时,佩提琉丝可以明确感受到对方的无助情绪,其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依赖,就好像是受难之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倾听者。

一只新生的幼兽——佩提琉丝忽然联想到这样一个比喻。她现在越发好奇普雷索林这样一个物种究竟有过哪些故往经历,其间又发生过哪些变化,而这又与它们所提及的那个“猎手”有何联系。事实上,若不是此前亲自感受过虫群主体那种残酷的意志,她将实在难以想象,就是眼前这样一种生命体将整个银河系拖入了战火之中。

在佩提琉丝进行这些思考的时候,其他人也各有他们的想法。问询普雷索林女王的过程是公开的,一部分精神交流被转化为文字记录以供非灵能者查阅,而许多旁观者并不在乎被问询对象的情绪状态。

“你对它太善良了。”尼尔斯赫奇曼在一旁做出了评价,他对于有关普雷索林的事情显然毫无耐心。

“对她——我更倾向用这个称呼,既然我们提及的是一个知性生命。”

“瞧,如我所说,太善良了。还有,我个人很相信你的品质,但出于公务,我还是得提醒一句,希望你们不要因为聊出了感情而反悔我们的约定,普雷索林女王的所有权和优先研究权属于……”

“属于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放心,我们不会毁约的。毕竟,休曼人是在那场战役中出力最大的种族,况且对于普雷索林的生物技术,我们的需求并没有那么迫切。我们现在只是需要弄清她所了解的情报,我很确信,那些情报将会非常重要。”

于是,赫奇曼抬了抬肩膀,不再发话。

18. 女王万岁(Part 4)

同一时间,普雷索林女王也在佩提琉丝的引导下开始了它的讲述——她的,按照佩提琉丝建议的说法。

“虚空之渊,我们从那里来,那是我们诞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河系吗?”

“就像这里一样——是的,那是一个河系,但不再是了。”

“不妨跟我们讲讲你们的故事吧?不必慌张,你有充足的时间。”

“可是,我们——我,恐怕没办法告诉你完整的故事,我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一些事情发生了,我被从原本那个无垠的思想中剥离出来。那就像是被突然撕裂,非常痛苦,一部分思绪消失了,不可逆转地。”

“原来,那是这样一种感觉……”佩提琉丝体会着对方思绪中传来的感受,“没关系,就说说你还记着的那部分,或许,就从虚空之渊开始。”

“虚空之渊,当它还年轻时,当那里仍是一个生命之地,我们从温热的海洋中诞生,那是在无尽的岁月以前……”

普雷索林的历史并不令人惊奇——它们的生命形态是罕见且奇特的,但新奇之处也仅限于此。它们在文明之初觉醒,以其特有的集群意识学习周边世界,也通过分布于各地的蜂群躯体改造环境。

与银河系中使用外物改造自然的诸文明不同,普雷索林通过基因手段将它们自身的躯体制成各式各样的生物工具,就像是——老调重弹——一个有机生物版本的机械帝国。经历过足够长久的时间后,它们突破了太空,见识到其他星球与世界,接触到虚空之渊河系的其他智慧生命,并在无休止的演化中学会将自己的躯体改变为更加丰富多样的形态……

“所以说,你们同其他生命共享那个河系,没有鲸吞恶群,没有无尽的战争?”聆听的同时,佩提琉丝也在发问。

“没有,为什么需要那样?当然,我们会同其他一些生命有所冲突,或是爆发战争,但冲突是不同生命间的常见现象。你们之间——你们这个河系的生命——彼此也会有战争,不是吗?”

“是的,你说的没错。”

“冲突只是虚空之渊漫长历史的一小部分,演化与发展才是永恒的主题。自我们从原初之海升入无垠虚空起,我们的好奇之心就从未停止过。在不可计数的岁月中,我们学会了更多取用物质与能量的方法,学会将足迹延伸至河系之外的黑暗深空。那是繁荣昌盛之日,对于我们,还有那些相对脆弱的生命体都无不如此。然后……”

普雷索林女王的思绪在这里停顿了一会,但佩提琉丝可以轻易猜到接下来的内容:“然后,你们遇到了猎手。”

“事实上,是猎手朝我们而来。那是一段难以重述的时日,即使是在思想中重现也绝无可能。我不确定,我是在被剥离时遗失了那些回忆,还是单纯因为那些过程太过可怖而无法记起。不论如何,猎手摧毁了我们的容身之地,而且它不会停歇。我们无从选择,只得去往河系之间的黑暗之中,逃跑,躲藏,苟延残喘。如你所知,我们是普雷索林,最后的幸存者。”

“而今天,你们来到了银河系,吞噬每一个你们遇上的星球,为什么?”

“因为普雷索林很饿,我们必须在猎手追上我们之前恢复力量。”

“你是说,猎手会来到银河系?”

“是的,当然是的,你还不明白吗?猎手永不停歇,它会来到这里,湮灭这里的一切,没有其他可能。”提到这个可能的未来时,普雷索林女王的情绪又一次涌动起来。

佩提琉丝一边安抚对方,一边继续说道:“这样的话,猎手很可能将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与共处?如果你们懂得和平,为什么这一次选择战争?”

“没有和平的余地。若想在虚空中漫游足够遥远的距离,普雷索林必须收集这整个河系中的全部养分——全部。我们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循环,对于那些无可避免的受害者,我们曾会惋惜,但我们从很久之前起就早已不再为此困惑。休整,然后进食,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即便你们会被击败并消灭?如你所见,虫群的力量正在走入颓势,你们在这个河系被击败了,你们来错了地方。”

“也许,也许不是,但普雷索林早已无心考虑和平。况且,这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与其静候猎手的到来,不如放手一搏。”

“也许,联合起来,我们可以战胜猎手。”

“哈!哈!哈!可惜,事实是残酷的,你的狂想毫无意义。没有人可以对抗猎手,你们也不行,不论你们从哪里窥到了猎手的一丝手段。”

“等等,你说什么?猎手的手段?”

“你们在模仿猎手,我都见识过,你们在试图用它的手段作战——玩弄物质的戏法,很精妙。但你们不会成功的,你们模仿的只是它的皮毛,与它的力量之源相去万里。”

这一说法让佩提琉丝思索甚深,她想到了一些或许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你一直在用‘它’来指代猎手,但其实你是不是想说‘它们’?”

“它!猎手是唯一的,猎手是不可比拟的,对它的一切猜测最终都只会彰显你我的无知。”普雷索林女王的语气非常笃定。

这个答案同佩提琉丝的预期并不完全吻合。她稍作犹豫,最终还是决定提出自己起先的猜测。一幅图景被她展现出来,直接传递于双方思想之间。

那是在一处偏远星域,茫茫旷宇之中,耀眼的蓝色光带缠绕在某个奇异天体周边。那看上去像是某种虫洞或者类似的东西,不过远更庞大且明亮,并且它的外形和尺寸无时无刻不处于浮移变化之中。

在其周围,大量明显是人造物的飞行物体盘旋于太空中。它们若隐若现,如同蜃楼一般虚无缥缈。一部分光线从它们后方透射过来,路径和色彩都发生了改变,使人难以判断那些事物的具体方位。

很多法玲人都对这些东西记忆犹新——那正是曾经降临在第四旋臂的高维入侵者,那个蓝色虫洞是连通某个高维空间的裂隙。高维生物的太空部队拥有瓦解一切物质的力量,他们的手段千奇莫测。当初,法玲联席议会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价,才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及时封闭了空间裂隙,千钧一发。

“这些家伙,跟你口中的猎手有没有关系?”佩提琉丝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蓝色战舰,还有操控它们的奇特生命体,你有遇见过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不过那道抛散开的光带好像有些熟悉,我应该知道某些相似的东西——某些远更宏伟深邃的东西。我……我仿佛重新看到,那是某种…绿色的……”

“绿色?绿色的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我只想起一道无边的幽绿光幕,别无他物。很抱歉我帮不到你,我忘记了很多东西,这很可惜,抱歉……”

18. 女王万岁(Part 5)

没能得到她所期望的全部答案,佩提琉丝最终略带遗憾地结束了这场对话。离开第一观察区的同时,她仍在思考着普雷索林女王提及的一些事实,一些不安的阴霾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非常专心,所以当一些微不可查的迹象发生时,她没有立刻投入注意。那是一种轻风迎面拂过的感觉,但若仔细体察,则能发觉那感受其实来自精神层面——一些发生在别处的事情在虚境中造成了些微涟漪。

“将军,你感觉到了吗?虚境在跃动。”她穿过一道舱门后,一名同行军官随口提及。

“感觉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莉希尼丝阁下或许将会有一个颇具共同话题的朋友了。”

事情发生在第二旋臂尾端,行星希尔多拉,阿拉丽人的母星。

希尔多拉赤道附近,丘峦与海岸环抱之地,有一座绚丽宫殿坐落于草木之间。它由紫色和红色的水晶所打造,长廊与飞拱将三十三个高低有致的穹顶相互接合。在阳光或月光下,宫殿的每一寸墙壁都展现出不同的色彩,让人联想起虚境中变幻无常的迷雾。

此时此刻,最高耸的一座穹顶内部,那片深紫色的迷雾仍缠结于殿堂之中。在这里,光与阴影超乎常理地同时起止于所有方向,仿佛有一千种景致重叠在一起,让人一时间难以区分虚幻与现实。

大殿本身呈完美的正圆形,地面依次为三层水晶台阶,天顶则布满赞颂圣灵的华丽雕塑。圆环台阶中心,圣灵之眼正下方,紫色迷雾汇聚地格外浓烈。每一个人都知道,那片雾气并不真正存在于此;可每一个人也都明白,那片雾气与他们的心灵同在,从未离去。迷雾翻腾涌动着,其中似乎包含有一整个世界,仅瞟上一眼便足以使凡人永远迷失其间。

在其外围,身着华服的阿拉丽人环跪在各台阶下方。他们的心灵连为一体,而他们的精神仍沉浸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中。

我们做到了吗?

这个问题悄然从人们心底升起,然后便长久悬挂在那里。

数小时前,凌晨时分,他们怀着虔诚和英勇之心,又一次踏足对无上虚境的求索之旅。

于他们而言,那是一场神圣的仪式,因为虚境代表着圣灵本身的伟大意志,他们将在那里触及世界的真相。那也是一场艰险的旅途,因为迷雾将遮蔽他们的凡俗肉眼,他们既看不见前路,也毫无方位可寻。然而没有人会为此怯缩,因为他们坚信,不论将面临的是秘宝或是挑战,那都必是圣灵亲手为他们选择的道路。

整个银河系中,只有极少数人有幸见证过虚境的奇景。阿拉丽人不是提拉尼斯,也不是法玲,对于这种超越世界的旅行,他们履历尚浅,尚有太多磨砺需要经受。

起初,他们仿佛是在一片沙漠中行走,紫色的太阳悬在天边,地面灼热得烫脚。紧接着,他们身边掠过虚空与雷云,烈风中浮现出眩惑人心的魅影。

求索者们咬着牙,依靠不住的祈祷来坚定心神。就这样,穿过荆棘与暗影,他们的心灵来到一片似曾相识的应许之地。

这里,他们曾从提拉尼斯先贤的教诲中得知,是一处鲜有人抵达的世外之境,无尽的奖赏就潜藏其中。阿拉丽人是幸运的,可他们有一个抉择需要做出,因为巨大的奖赏必然伴随着巨大的挑战。若想继续前行,他们需要派遣一位先行者深入迷雾,那即意味着将生死存亡交与未知。

有一个人选择接受这一挑战,她是他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

在挑战者迈出脚步的一瞬,整个世界都转变了色彩,无边旷野以她为中心坍缩下去,闪电与雷暴轰然大作。这些混乱的景象仿佛持续了无限久,每一个旁观者都不由得感受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慌,恍如世界即将走到尽头,所有焦灼都在无休止地持续往复。

每个人都在心中疾呼——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每个人都在虔诚忏悔——原谅我们,如果我们触及了不该踏足的领域……

再然后,不知何时起,一切都停了下来。

闪电与风暴消失了,黑暗褪去了。余下的人们几乎从虚境中脱离,眼前只剩下现实世界的大殿和那片旋转的紫雾。唯独,有一样事物没有消失,那就是一直充溢着这整片空间的庞然力量——前所未有的庞大灵能仍聚集在这里。

“我们做到了…她做到了……”寂静之中,有人悄然低语。

迷雾再度发生了变化,它不像此前那样湍涌,而是向内收拢起来。与之相应,那些仿佛徘徊在室内每一个角落的虚幻景象接连消失,像是一个不稳定的梦境正在坍缩回现实。

逐渐地,迷雾越来越稀薄,颜色也越来越轻柔,一个人影于其中显露出身形——一个女性的阿拉丽人,拥有海棠红色的皮肤,仪容高雅,修整的长袍一丝不苟。

她是阿拉丽人的领导者和精神象征,至高女王提法芭二世。当挑战来临时,她毫不犹豫地亲身直面;当迷雾消退时,她亦从虚境中归来,带着应许的奖赏。

一个奇迹发生了,虚境中汇集成簇的庞大灵能同个体的心灵结合起来,从而造就出一位行走于人间的圣者。那不再只是提拉尼斯历史上虚无缥缈的远古传说,也不再仅是法玲人那遥不可及的晦涩学说。提法芭女王就站在祭坛正中,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惊人的力量。毫无疑问,她必是虚境所选中的人,是亿万中取一的璀璨尖峰。

她向前走出几步,来到高台前端。

“我的子民……”她开始说话,语气仍略显干涩。

“我的子民,我是至高女王提法芭二世。”稍作适应,她的话语再次变得掷地有声,“我已经成功从虚境的试炼中返回,带着胜利与祝福。今后,我们必与圣灵同在……”

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着跪姿,同时深深俯下躯体:“女王万岁!”

18. 女王万岁(Part 6)

同宗教相关的闲闻轶事,总会在民众间流传甚广。在希尔多拉发生的事情鼓舞了许多宗教信徒的热忱,一时间,无数寄语在人们耳旁流传——

“你听说好消息了吗?”

普罗大众常会需要一些精神信念,这在被纷争纠缠了数年之久的银河系尤为准确。即便是在第四旋臂,法玲联席议会治下的拜罗代达自治区,不时也会有人津津乐道地谈及此事。

下午时分,一艘小型飞船缓缓降落在地面上,不带起一点杂音或尘土。

几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迎上前去,其中一人拍了拍飞船的舱门:“嗨,老朋友,到站了,快下船吧。”

舱门打开了,一名乘客走出来,他的脚步因为不熟悉星球重力而略打了一个踉跄,不过他很快就再次找回了平衡。

“我完全没注意到,降落的时候一点响动都没有……”他说。

他似乎尚未从之前的经历中清醒过来,神情中仍带着一丝茫然。

“那是当然,这可是一艘法玲的飞船,跟你之前见过的古董破烂完全不是一回事。”前来迎接他的伙伴说,“总之,欢迎来到拜罗代达!多磨多难的旧生活结束了,拥抱你的新生吧。”

“旧生活……结束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走下飞船后,乘客转而打量起四周。他穿着工整干净的衣服,可其面色依旧充斥着疲惫和不宁。通过其举止,不难猜到,他是一名刚刚抵达这片星区的外星移民,而他的故土恐怕已在战争中毁灭。

这名新移民,连同前来迎接他的几人,显然都不是法玲人,甚至他们彼此之间的种族也不尽相同。当然,这在此处并不成问题,因为拜罗代达星区的居民从来不会因种族差异而产生隔阂。

移民又抬头向远方望去。尽管这里位于偏远地区,他仍能看见一些优美的银白色建筑在稍远处熠熠生辉。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么,我们在这里会遇上法玲人吗?”

“事实上,不会。”他的伙伴说,“我们虽然在拜罗代达星区,但这里并不是首府拜罗代达行星。据我所知,我们所在这个星球没有任何法玲人居住。而且我听说,即便是在星区中心,他们也更常住在太空城中。毕竟,他们是星空的精灵,不是吗?”

“真可惜,我到现在还只在全息投影里见过法玲人。那马达克沃尔人呢?他们是拜罗代达的主体民族之一,对吧?”

“那也只占百分之八不到。而且,你同样见不到。几乎所有马达克沃尔人都在拜罗代达行星,他们只能适应那种环境。别觉得遗憾,要知道,多元化才是拜罗代达的真正精髓。”

“我现在倒有些担心,我能不能很好地适应这里,能不能找到工作——我想我之前的知识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了。”

“别怕,你之前不是生化学专家吗?你可以试试在果园区当助理,那是这里新近开发的产业,很有前景。况且,就算你一时找不到工作,基础福利也总能保你衣食无忧,人们管这个叫‘按需再分配’。”

“那岂不是说,就算我什么都不做,我也能活得很安逸?”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相信我,最多过上两个月,你就会想参加工作找点乐趣了。”

谈话间,几人已经上了车,向城市飞去。

“我们现在是去哪?”移民问。

“去居住区。”他的伙伴回答,“顺便,我带你去协会转一圈。”

“哦,就是你时常跟我提及的那个灵修互助协会。可我在这路上听人说,那个宗教好像是非法的来着?”

“乱讲!”伙伴当场激动起来,“怎么可能是非法的,只是不被鼓励罢了。”

移民迷惑地眨眨眼道:“呃,这有什么区别?”

伙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原来待的那个地方派系管控很严重。但拜罗代达是法玲的下属星区,在这里,只要你的信条不明令歧视其他思想学派,那就是合法的。”

“什么叫明令歧视其他学派?”

“比如说,提拉尼斯人的宗教,他们的教条直言禁止所有与他们意见相左的学说,甚至还禁止了许多领域的学术研究。简直是疯了,不是吗?只有愚者才会信仰那种东西。咱们的信仰可不一样——弥赛亚降临派追随的是真正的启蒙之光。莉希尼丝永佑星河……”

一边说着,他举起空着的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符号。

移民仍没有完全明白:“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的宗教不受鼓励呢?为什么法玲人他们自己从来不认可这个信仰呢?”

“哦,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通!法玲人和我们能一样吗?我问你,圣灵的伟大化身,莉希尼丝本人是什么族裔?”

“呃,法玲人……”

“正是如此!你一定听说过法玲人的神奇力量吧?那正是因为法玲人是圣灵的选民。他们是圣灵的族裔,自然不需要额外去追寻信仰,因为他们已经行走在天上了。而我们是凡人的族裔,启蒙不会朝我们来,所以我们必须虔诚追寻。至于咱们的宗教不受鼓励,那自是因为圣灵的族裔深谙谦逊之美德。而我们身为受恩惠者,难道不应该认清自己的位置吗?难道不应该主动奉献出我们自己的笃信之美德吗?”

移民后知后觉地点着头,深觉自己着实提不出更多问题了。

车辆飞行地很快,不多久,他们就来到了目的地,车辆降落停留在一排精致优雅的屋房旁边。在这里,移民也见到了伙伴此前同他提及过的一位前辈,也就是灵修互助协会在这片社区的牧师。

18. 女王万岁(Part 7)

牧师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罗尼森人,他非常亲切友好。同到场的每一个人分别打过招呼后,牧师又专门拥抱过这位新来的移民,欢迎他加入大家庭。

就在人们闲谈之时,又一个协会成员从别的方向赶来。

那人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各位,你们听说消息了吗?另有一人从圣灵那里获得了恩赐,那是阿拉丽人的女王。她难道是另一个圣灵化身吗?这是否意味着……”

后半句话,那人最终也没能完整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朋友。”牧师回答他时,语气非常舒缓,却也非常笃定,“你的心思在摇曳,你以为你的信仰受到了质询,但这其实全无必要。容我问你这个问题:弥赛亚,圣灵的化身,我们共有的救主,至圣的莉希尼丝以何为己任?”

“拯救世人于疾苦,为世间传引圣灵之道,带来升华。”那人很熟练地答道。

“没错,带来升华,从而使每一个凡人都得以行圣灵之道。那么,阿拉丽人的女王接受到精神恩赐,这难道不正是弥赛亚的目的所在吗?”

对方恍然大悟地睁圆了双眼:“原来如此!”

牧师接着道:“让我们继续思考,阿拉丽人信仰虔诚,所以他们的女王得以蒙受恩赐。那么,她所受的恩赐难道不正是源于她对弥赛亚的追随吗?她的存在难道不正是在彰显弥赛亚的伟大吗?千万别忘记,莉希尼丝就是圣灵,祂们双位一体。同样地,如果我们能够更加虔笃地追随正道,难道我们不都会最终得到同样的赏赐吗?”

一席话语下来,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对信仰的领悟更深了。

“看来你们都有所明悟,我很欣慰。”牧师说,“趁着这份感悟,让我们开始今天的祈祷吧。朋友们,请随我来。”

在牧师的带领下,人们一同走进礼堂。虽然并不算宽敞,可屋子内部的装饰十分华美。总体而言,这间礼堂摹仿了法玲建筑常见的室内布局,同时也融入了拜罗代达的当地特色和互助协会的宗教元素。

牧师首先开始了祷告:“伟大的弥赛亚,圣灵的化身,全能的、仁爱的救主,我们在此高呼您的名——无上的莉希尼丝!我们感谢您的恩赐,是您将我们从苦难尘世中解救,使我们来到拜罗代达这天堂之地;是您允诺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们彼此相识,并指引我们生命之意义。我们将追随您的道,行您的旨,在世间立天国之美善……”

这不紧不慢的祷告似乎颇具魔力,屋中每一个人都挂上虔心十足的神情,那位新来的移民自然也不例外。在这里,他的心灵终于真正放松下来,并渐渐拂去了旧日里那些苦难与不易。他越发觉得,那祷告词中的描述一字不差,老友曾向他讲述过的教义此刻也全都显得焕然一新。

不知不觉中,他也同大家一同诵念起来:“……您是天国和人间的共主,是仁爱与善美的永恒女王。愿您的道行在地上,正如其行在天国与穹宇,因为一切光明、荣耀、权柄均归于您……”

另一天,另一个地点,另一些事。

塔布米格之子待在他的座舰中,思考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在前一个晚上没能成功入睡,因而他的毛发此时显得有些蓬乱,使他看上去略有失王储的仪态。可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飞船此时所指的航向,他便会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同于那些奋战于一线的庞大舰队,塔布所在的舰船是一艘外交舰,与之相伴的也仅有寥寥几艘护卫船只——事实上,以菲利安王国流亡舰队一直以来的状况,他们本身也无力承担任何作战任务。

“殿下,您的礼袍已经准备好了。”不久,塔布的一名侍从带来了新消息,他看见王子的状态后,又关切地问道,“您需不需要小憩一会儿?我们还要再过半个多小时才会抵达对方星域。”

“不用,我很好。”塔布说,“我失眠是因为激动——我们终于坚持到了这一天。而且,我待会的行程至关重要,不是吗?”

“殿下,您说得没错。”

此趟行程,以塔布和其他几位联军代表组成的外交团队将造访英勇的抵抗者——哨兵组织所处的星域,从而确立正式外交关系。

正如人们所说,银河系已经度过了黎明前的黑暗。经过旷日持久的不懈奋战,联军和哨兵组织抵抗军所夺回的星域终于接壤,双方先头部队已经会师,一条充满希望的光路穿透了深受虫群残害的沦陷星区。

除去此次外交任务本身的重大意义之外,还有一件事情颇让塔布上心。数月以来,尽管联军已同哨兵组织执行过许多次军事合作,可除开指挥前锋军队的两位将领外,塔布从没见过哨兵组织的其他领袖人物,甚至连他们的身份都并不知晓。

这个抵抗组织自现身之初便蒙有一层神秘的面纱,且他们除过对抗普雷索林虫群之外别无他顾,故而旁人也从未有过揭开这些谜团的契机。

“你说,待会代表哨兵组织同我们会面的领袖将会是怎样一个人?”塔布向站在身旁的侍从问道。

“我觉得,那一定会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战士。他们能在那么残酷的局面中坚持下来,太了不起了。”侍从说。

18. 女王万岁(Part 8)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种族?”塔布又问,“会不会是格林尼亚人,或者是塞普洛人?他们都是很骁勇善战的族裔,而且,哨兵诞生于虫群最初登陆银河系的沦陷星区附近,你说是不是?”

“也有可能是菲利安人呀。”侍从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

“啊,那样当然很好。”王子悦色道,“不过,我们的大部分国民当初都及时撤出了那片星域,所以这种可能性其实不怎么大。”

稍微沉思了一小会,塔布接着继续谈起未来:“在今天的外交行动之后,联军与哨兵会进一步深入边缘星区,逐步收回那里的失地。然后,最终,我们将会重回故土……”

“而那时候,您将登基成为国王,对吗?”侍从说。

听到这句话,塔布后劲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一个被他有意抛之不提的念头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

“我……”他有些犹豫地说着,“我实在不确定,我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您绝对能胜任那些职责,殿下。”侍从的语气充满了信任,“是您在最艰难的时候带领我们走向生存,您一直承受着所有磨难与迷惘,却从未抱怨,也从不放弃。关于这些,每一个菲利安王国的子民都有目共睹,他们将永远追随您。”

“可回家之后,我们要做的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我们将要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家园需要重建。”塔布说,“曾经,我的母亲总是能事无巨细地治理好整个国家,她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支柱。如今,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继续指引我,教导我,可她却早已离我们而去了……”

“您一直是您母亲的骄傲,殿下。几十年来,我亦曾在米格女王身边做事,她的仁慈与智慧无可置疑。当初,灾难来临之时,米格女王亲身守卫在王国边境,她虽然身殒,可她的精神一直激励着王国的子民。而如今,殿下,我可以清楚看到,您身上依然闪耀着同样的精神与天赋,您是米格女王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侍从说话时,塔布一直没有应声,而是直直凝视着舷窗外某个方向的星空。那边,遥远的星辰之外,正是四年前,米格女王驭使金尼号战舰直面普雷索林的地方。

“穆可,”他叫着侍从的名字,“请说实话,你对我有信心吗?”

“百分之百,殿下。”穆可说。

半个小时很快便过去了,外交船队终于正式抵达哨兵组织星域的边境。在星系彼端,另有一支规模稍大的船队向这边驶来。

那些船只风格各异,既有披覆着原始塑钢装甲的小型舰船,也有状似古老帝国设计的竖十字形战舰。他们之中,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舰船呈浅金色,装饰精美。并且,对于联军外交船队的一些成员而言,那艘船的造型隐隐有些似曾相识。

在这段时间内,塔布也完成了仪容整理。他换上了那件正装礼袍,手中持有一支代表皇室成员身份的短杖。经过精心打理后,他此刻看上去容光焕发,以至于他面颊上的那两道泪纹也不再使他显得萧瑟忧愁。

“殿下,哨兵舰队传来了通讯连接请求——”很快,舰内工作人员传来了最新汇报。

稍作核实后,那人又补充道:“是视频通讯请求。”

塔布轻轻点了点头:“设备调节好了的话,就接通连接吧。”

今天,哨兵组织的领袖之一,那个凭借着顽强精神在沦陷区深处打造出这支反抗军的传奇人物,终于将在这里接开面纱。

希望那人不要是一个凶巴巴的家伙,塔布想着。

几秒钟后,速子信号于两支船队间彼此连通,一幅全息影像出现在塔布所在的外交舰舰桥正前方。

一开始,影像尚模糊不清,人们只能隐隐分辨出一个身形小巧的人影站立在浅金色装饰的房间中。很快,随着对焦逐渐变得精准,他们总算清楚看见那位哨兵领袖的面容,看清她的身姿和仪态。同一时间,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对面那艘领头舰船似曾相识的原因。

塔布手中的短杖掉落在地上。

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眼前整片视野都变得恍惚莫测,只留下正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嘴巴反复开开合合,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舰桥对面,不同于王子早先的猜想,全息投影中显现的正是一个菲利安人。这名女性菲利安人身材娇小,有着颜色稍浅于塔布王子的银灰色毛发,并且在她脸上,从嘴角到双眼内眦各生有一条黑色的天然花纹,像是两道略显忧郁的泪痕。

整个舰桥都喧嚣了起来。

在塔布王子出声前,船上的每一个乘员都已按捺不住率先开口,他们在高声欢呼——

“女王万岁!女王万岁!……”

每个人都对那位身处哨兵部队的菲利安人记忆犹新。她是米格尤拉格之女,王储塔布的母亲,也是菲利安王国曾经的女王。

至于那艘熟悉的舰船,自然是当初沉没失踪于第二旋臂外沿的金尼号——不,金尼号并没有沉没,米格女王也从没离去。恰恰相反,她从未停止过抗争,她的坚韧不屈最终拉起了一支坚不可摧的反抗大军。

影像中,米格同塔布相视良久,然后她轻声开口道:“塔布,孩子,你受苦了。”

塔布眼眶周边的皮肤颤了一下,他半闭起双眼,一道被忍耐了四年之久的泪水缓缓溢出,浸湿他脸颊的绒毛……

女王万岁。

19. 帝国的陷落(Part 1)

十九、帝国的陷落

塞拉弥星历16725年4月,公元2418年3月

在第四旋臂中末段,接近银河系最南端的星域,有一颗被当地人称作奈克喀的红矮星,它所属的恒星系是当今银河系中战略意义最为重大的星系之一。

恒星奈克喀的第二轨道上,分布有一颗类地行星,以及唯一一颗围绕其运转的卫星。这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天体系统——那颗卫星的大小足有行星的五分之三,以至于它们几乎可以被勉强化归为双行星系统。两颗星球显然均经受过人为改造,因为它们的运转轨迹和表面地貌无不恰到好处,每一者都承载有丰富多样且强韧稳定的生态系统。

那是鄧达坎人的母星基核星,还有与它相伴的卫星边陲星。两者共同组成了一个稳定的行星系统,一大一小,一内一外,一主一副。

这个行星系以其纯粹的、秩序井然的状态存在了无数个世纪之久,见证过鄧达坎这个物种艰苦的童年、拼搏的壮年、沉沦的暮年,还有如今卷土重来的野望。它不像提拉尼斯人的星空王座那样毁于自身的短视,不像谷弗人的天父行星系曾饱受战火的摧残,也不像塞拉弥人的知识之型那般缺乏雄心壮志。

基核星北半球,北纬大约三十度位置,修建有一座巨大的半弧形纪念碑,高七百余米,宽四百余米。那是与帝国同在的至纯纪念碑,它是民族团结一心的象征,也是照亮前路和未来的荣耀之光——对鄧达坎人而言,也只对鄧达坎人而言。

鄧达坎帝国的皇宫就坐落于至纯纪念碑正北方。皇宫内部,皇帝卢-哈斯克同他的内阁成员此时正集会于朝议大厅。

议政厅大体呈狭长结构,群臣分列于长桌两侧,皇帝本人则坐在正北端的高台上。在他身后,墙壁上绘有一幅恢弘巨画,画中展现着皇帝于要塞之巅俯瞰众生的超然景象——他头带纯金色眼帽,浑身被无数种昂贵金属和功勋徽章层层环绕,权杖持于他的手中,长剑与配枪则悬挂腰间。任何帝国公民在看到这幅画作时,都必会对皇帝的权威毫无置疑。

大厅高台上,不同于画像中的华丽装束,此刻的皇帝身着一套简洁利落的暗红色制服。那看上去很像鄧达坎帝国的军服,可是装饰更加精致。制服左胸位置,由骷髅、佩剑和光环组成的徽章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无数个世纪以前,鄧达坎净化委员会首席的制服。

自从下定决心找回鄧达坎帝国在银河系中的强盛地位以来,皇帝卢-哈斯克就一直将历史记载中,这个鄧达坎人的最后一届强势政府作为他理想的象征。历史激励着他一路前行,直至今日。

“……敌军攻势仍未有暂缓迹象,谷弗人的舰队在北面与我们僵持,年轻国家的势力则从西南方向进攻,我们的防线承受着很大压力。”军事会议进程中,负责此事宜的官员正在做出汇报。

皇帝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想,这都是因为第二旋臂河外生物近期的节节溃败,让谷弗还有那个所谓‘第二联盟’的家伙们找回了余力,这才又有心思向我们发起决战。”

“我们错失了此前的机会,没能趁谷弗帝国最虚弱的时机一举击溃他们,因而导致战争尾大不去。这是海军力量的失职,我很羞愧。”

“你应该感到羞愧!你知道你们还犯了什么蠢错误吗?你们不该像疯狗一样盲目击毁纽泰伦边境的平民航船,结果把法玲联席议会拉进了战场——我们会需要对付法玲人,但现在显然不是正确时机!”

“那是个意外,陛下,而且我们也不可能放任纽泰伦商船在边境来去自如。您也知道,许多所谓的平民船只其实一直在为敌军输送补给,而且,在边缘星区……”

“我知道,你不用再解释了。”皇帝打断了对方,“许多敌对组织都在借着非军事活动腐化我们的边境星区。我敢说,情形越来越糟糕了,对吧?”

被皇帝注视着的内政官员不安地缩了缩脖子:“从卡斯喀星开始,已经有三个星区相继爆发了内乱,不过,大局仍在控制之中。”

皇帝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没对这个话题做更多评价,而是有些忿忿地感叹起另一些事实:“说到底,那些名叫普雷索林的河外生物实在令人失望。我们本来还指望,河外生物能给我们的敌人带来足够多的麻烦,让我们得以有机会执行战术,可它们居然就这么在多方围攻下溃退了。”

“或许,这并不是坏事。”有人说,“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那些河外生物实在太过凶残,如果它们当真占据了上风,威胁恐怕远比谷弗人的第二联盟更加严重。”

“更加严重?我告诉你,外星人的威胁从来就没有轻重之分!难道只是因为河外生物更加外星一些,我们就该对近处的外星人另眼相看了吗?恰恰相反,他们狗咬狗,我们才更安全。要知道,河外生物远在银河彼端,如果它们占据优势,我们就能一举消灭第二联盟,并有充足的时间来消化战果,最后再解决剩下的问题。可你们看看现在,我们的处境有多么糟糕?被河外生物威胁与被虚伪的谷弗人威胁又有什么差别?”

皇帝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忿怒,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敢接过他的话语。

这时候,一名军事官员忽然接收到紧急外部传讯,他查看后,面色便当场黯淡下来:“陛下,最新消息,南部防线已经被突破了,敌军正在向我们袭来。”

19. 帝国的陷落(Part 2)

来自前线的坏消息在大厅内掀起了一小阵骚动,一些官员不安地低声讨论起来。

皇帝仍保持着冷静,他在空气中摆了摆手:“我们还有胜机。等工程部队打开了洛格卡特第七行星的屏障,找回封存在那里的古代舰队,一切都会好起来。”

“陛下,洛格卡特星系已经……”

“洛格卡特星系已经投降了。”一名足够勇敢的官员讲完了之前那人没说出口的话。

大厅彻底安静了下来。几乎每个人都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官员话语落下之后,皇帝许久没有应声,只是略微颤抖地伸手扶正眼帽。几个内阁高层成员被点名留下,其余人员则被遣出厅外。

“那是个命令!”他怒吼起来,“让洛格卡特星系据守是个命令!他们竟敢违抗我的命令?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吗……所有部队都在欺骗我,甚至连皇家海军也是!这些将军们都是些不忠不义的懦夫!”

“陛下,这些将军们正为帝国出生入死,这么说恐怕有点过分了。”技术与情报部长低着头,但仍在为帝国将军们辩护。

“过分?你可真是个死板的极客,我就放下身段跟你讲吧——妨碍我的人都是渣滓!看看如今的鄧达坎海军——贪腐!纸醉金迷!不战而降!他们所做的只是扯我的后退,我早该把所有高级军官都赶出内阁,就像伯克利那样!

“我从来没有进过军事学院。我独自一人,到基核星来,几乎征服了大半第一联盟曾拥有的疆域。这些叛徒,他们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谎言和背叛!这是对鄧达坎人民不可饶恕的背叛!”

在这短暂却激烈的发泄过后,皇帝似乎用去了所有力气,此前因愤怒而站起的身子也倒回座椅之中。

“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败局已定。”皇帝说,他总算再次肃然认真起来,“正如先辈们所担心的那样,我们在河系中逐鹿一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第二个亚特人。但你们认为我会像个懦夫一样逃跑吗?会借着羞愧之心自裁以作逃避吗?不,我会留在基核星,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直面所有的后果。”

没有人回话,因为他们清楚,皇帝所言恐怕正是事实。他们也没有进一步陷入混乱,因为他们至少听清了皇帝最后的意志——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直面所有的后果。

半个月后,奈克喀星系太空战役。

两支由竖十字形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对峙于星系边缘,双方舰船风格迥异,舰体表面闪烁着不同颜色的灯光。这分别是谷弗帝国发动全面总攻的主力舰队,还有鄧达坎帝国在奈克喀星系最后的抵抗力量。

两支舰队一边交火,一边快速缩短着距离。他们很快便抵达了接近作战的范围,可超乎寻常地,鄧达坎舰队全无进入稳定环绕轨道的意图,而是进一步提升着舰船的航速。

谷弗舰队的指挥人员们很快便注意到敌军此种反常举动,指令在内部频道中密集交互。

“所有单位,敌方舰船没有采用常规战术,密切注意你们的位置,防止意外打击……”

“汇报旗舰,敌方前阵舰船排布格外稀疏,建议采用穿插进攻。”

“等等,他们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几乎要达到最大航速了,他们想干什么……”

“天呐,这些疯子一路冲过来了,他们准备直接撞击我们!快规避,我们来不及击毁这么多敌舰,立即规避!……”

即便处于无力回天的逆境之中,鄧达坎人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的执着。这支最后的舰队抛弃了一切战术常识,转而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撞击战来报复他们的敌人。冲至前方的战舰将速度加至极限,不论那是小型的护卫舰船,还是昂贵且装甲厚重的战列巡洋舰,他们早已不顾一切。

一般来说,撞击战是一种注定徒劳无功的战术,可若是如此发起进攻的一方再不计胜负得失,再不计生死存亡,那么结果有时也会有些不同。

暗物质引擎失控爆炸的巨大火光闪现在黑暗真空之中。猝不及防下,谷弗人前阵终究有一少部分舰船规避不及,双方以空前的高速彼此相撞,一瞬间就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转变成大量肉眼无法捕捉的高速残骸,其中或而混杂着船员的断肢残躯。

谷弗舰队花费了大量心力才从混乱中重整阵型。趁着这个当口,舰队指挥官再一次郑重发表了他对这场战役的预期——

“官兵们,我们刚刚见证了战争史上最为疯狂的举动,这劣行来自于我们的远古宿敌鄧达坎帝国。对他们而言,生存的意义只是杀戮和破坏,他们是银河系所有生命的天然公敌。

“今天,我们将彻底摧毁这个古老且邪恶的势力,为这场漫长的纷争画上句点。以银河系之名,以所有智慧生命之名,以正义、大爱、还有和平之名,我们将亲手击败鄧达坎人,我们将完成我们的使命!”

另一边,几乎是同一时间,鄧达坎人也在舰队内发表了他们的宣言——

“鄧达坎同胞们,我们的族裔已经到了最危难的存亡之际。先祖们的担忧已然变成现实,谷弗人的肮脏舰队已抵至基核星外围,他们的虚伪和狡诈一如既往。

“但我们绝不会轻易屈服——鄧达坎人是最为勇武和高贵的族裔,我们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可鄙的外星人尝到半点甜头!今天,我们将为帝国捐躯,我们将在最后的玉碎战争中展示我们的意志,鄧达坎帝国永不服输!”

硬碰硬,针尖对麦芒。时隔无数个世纪,两个古老的伟大帝国终于再一次直面他们的冲突与仇恨,一如那场席卷银河的远古争战,那场天堂之战。谷弗人为了他们的理想,鄧达坎人则为了他们的荣耀,二者眼中都只剩下宿敌本身,甚至连整个宇宙都被抛之脑后。两支舰队彼此针锋相对,炮火在毫不停歇地怒吼,舰船上所有官兵都甘愿为自己的理念付出生命,他们做好了所有准备。

然而,下一刻,突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

两道高强度能量爆发先后出现于星系边缘,与之对应地,数量空前庞大的战舰群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位现身。

这两支舰队的舰船样式与远古帝国截然不同:一者形似大量狭长的金属棺,棱角分明,机械结构外置于舰体表面,后方战列舰的舰首开有巨大的凹槽;另一者,则由许多三角形或菱形的优雅战舰组成,每一艘舰船都拥有比例完美的全反射表面,如同艺术品一般在星空中闪烁发亮。

纽泰伦与法玲的舰队一经降临便彻底主导了局面,面对这两支全新的力量,鄧达坎人的困兽之斗再掀不起任何风浪。不需要任何言语,人们便能看出其中的深远韵味——这两支力量才是当今银河系的真正主宰,他们象征着新的时代,新的引领者,新的巅峰。

19. 帝国的陷落(Part 3)

六天后,基核星登陆战。

航空舰艇从天边高速划过,在它们下方,则是满目疮痍的战场断壁。

纵然鄧达坎人对母星的地面防御固若金汤,他们也没有任何手段扭转败局。太空轨道被占据后,面对进攻方源源不断的军力补给和轨道支援,整颗行星的最终失陷只会是一个时间问题。

要塞群已被重火力击溃,经过航空部队的前几波攻势,这里仅剩零散的小股兵力借着坍塌掩体做最后的顽抗。面对这些剩余火力点,进攻方甚至不必发起另一次正面进攻,而仅仅只需要一个人,一个士兵。

柔和的蓝色光晕在空气中浮现,隐形系统被关闭,一名法玲战士毫不掩饰地现身于此,距离敌军据点不足千米。

“这里是阿卡利斯,我已经达到预定位置。敌军反抗火力很稀薄,我会解决他们。”

精神信号以其为中心传向远方,自称为阿卡利斯的法玲战士将一把造型简洁流畅的步枪举至身前,嘴角隐约挂着自信的浅笑。

由于火力交错形成的巨大温差,战场中无时不在刮着强劲的炙风,可在这里,整幅景象仿佛在阿卡利斯身边陷入短暂的定格。这位法玲人有着微带弧度的淡蓝色长发,流淌着荧光的轻薄战甲披覆在他身上,几缕发梢伴于风中轻轻飘摇,同其倩丽的面容相互映衬。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轻盈迅捷,当他行动起来时,他仿佛成为整片战场的中心。

鄧达坎士兵很快便注意到来袭者的到场,转眼间,火力齐鸣,他们将每一把武器都对准了这唯一一名进攻者。

可法玲人阿卡利斯仍只是匀速向前跑动着,动作不紧不慢,间或向某一个方向稍作避让。那些来袭的枪弹大都擦着边被避开,偶有弹道与法玲人的身影发生重合,并被层层涟漪阻挡下来。甚至,还有一些火力看似命中了法玲人,却直穿而过,二者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接触,仿佛被击中的只是一道幻影。

同一时间,阿卡利斯也激活了他手中的武器,高能粒子束在空气中形成炽白的光路。明明是在正对着掩体冲锋射击,可有些能束却匪夷所思地命中了射击死角,好似有一整个小队的兵力在从各个方向开火——强大的灵能者总有他们独具的战斗技巧,借助一些特殊设备与手段,法玲战士将自己的一部分身躯提升至更高维度,他同时存在于空间中的好几个方位,这使得他的身影恍惚难测,他的进攻也更加致命。

短短几分钟,阿卡利斯即将前方零散的武装力量清扫一空,他放低枪口,战场近旁便不剩下任何声音。接下来,他稍稍抬头,目光遥望向更远方——那边,有一座浮空火力平台仍在运作,那是视野可及之处最后的漏网之鱼。

“干得漂亮,冠军,想要顺便解决掉那个要塞吗?”后方通讯传来,时机恰到好处。

“很乐意,”战士骄傲地扬着头,“但你们得搭把手,关掉要塞上的灵能屏蔽器,只需要一小会儿即可。”

“当然,你做好准备吧。”

对话结束后,阿卡利斯随意放开手中的枪械,那把武器在半空即消去踪迹,被置回于空间收纳设备中。

微不可察的尖锐声响由远及近,他偏过视野,看见一艘小巧的菱形飞行器正于后方上空掠过。飞行器谨慎地控制着同鄧达坎要塞的距离,一边规避后者的反击火力,一边接连释放出高强度脉冲。在其作用下,远处要塞的外层护盾闪烁了一下,某件极为关键的防御设备也短暂进入过载状态。

身为一名天资异禀的灵能战士精英,阿卡利斯当场便捕捉住这一机会。他的双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明亮蓝光,庞然的灵能力量被集中于一点。一瞬间,空间坍塌了,形位变换,法玲战士的身影已然出现于鄧达坎要塞的中枢控制舱内。

在他眼前,几名惊慌的军官正抽出随身枪械,可仅仅过了半秒,那些人又面若死灰地纷纷垂下手臂。狭路相逢,阿卡利斯轻而易举便击溃了这些人的意志,他们脑中无不徘徊着一个无法散去的念头——“这是一场不可能取胜的争斗。”

法玲战士挥动左臂,弹射出几支入侵信号中继器,而另一只手则握起一件精巧的圆柱形设备,一道耀眼的蓝白色光刃从其末端延伸而出——

他的舞步刚刚开始。

九百千米外,至纯纪念碑广场。

太阳已经西沉,暗红色的阳光从纪念碑上的镂空雕饰中透射而过,在空旷平原上拉出狭长的黑影。

纪念碑周围,三十六艘攻击舰艇包围成一个工整的半圆。从最左端开始,舰艇主炮依次充能,亮光汇聚于炮口中,能量充溢的噪声愈发震耳。一分一秒,处决的倒计时在进攻部队指挥官的眼前渐渐归零,随后,三十六道高能伽马激光束同时点亮。

这种伽马激光的功率是如此庞大,以至于空气被电离,创造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光路。与军用计算机建模时约定俗成的橙黄色不同,在肉眼观察下,这些伽马激光光路闪耀着鬼魅般的蓝紫色,摄人心魄。

所有激光束全都指向同一个焦点,被加热的合金结构瞬间蒸发。由于作用其上的能量太过巨大,等离子蒸汽完全来不及膨胀,惊天的爆炸轰然作响。待闪光渐暗,无尽的灰黑色浓烟在空中升腾扩散,纪念碑左侧的半弧形结构已经不翼而飞,右半边则借着内部支架堪堪连接在主体上。

又过了一会,纪念碑左下方的一处承重结构被压溃了,一小团更加浓烈的烟尘出现在那里。紧接着,如同决堤一般,纪念碑主体再无法承担其自身的重量,崩溃接连在碑体各处上演。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这座屹立了千百万年之久的巨大纪念碑倾倒下去。

正北方,鄧达坎帝国皇宫。

皇帝卢-哈斯克静坐在宽桌后,双眼没有焦点地注视着前方的华丽大门,他全身上下都纹丝不动,只有越发粗重的呼吸显示出他的心情。

慌乱的脚步从侧后方传来,皇帝听见,自己的亲卫在喋喋不休地嚷着一些东西。

“陛下,皇宫外围的亲卫部队已经被击溃了!”亲卫急迫不堪地说着,“敌人正在向正殿进发,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请您赶快撤离吧,我们还有一条暗道,通往一个绝对隐秘的地下庇护所。然后,等敌军扫荡完离去后,我们就能把您转移到……”

“滚开!”皇帝突然大吼起来,他的右手用力砸在桌上,“要逃跑你们就自己逃跑去吧,懦夫!我说过,我就是输得再惨也不会逃避,我就在这直面所有的后果!”

亲卫还没回话,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突然出现在屋中——大门被炸开了,敌军部队长驱直入。

皇帝果然没有像亲卫那样惊慌失措。他仍不露任何表情地端坐在那里,双手交叠,默然直视着冲进来的敌军士兵。那些士兵穿着厚重的动力装甲,手持电磁步枪,盔甲上印有冷酷无情的金属雷霆。

将整间房屋占领之后,士兵们分列两侧,一个体型格外魁梧,身穿纯黑色动力装甲的战士稳步走上前来。那人放低枪口,嗓音沉闷地开口发话——

“皇帝陛下,你被捕了。”

20.秩序(Part 1)

二十、新秩序

塞拉弥星历16725年4月,公元2418年6月

詹姆斯韦德上将同鄧达坎皇帝的见面被安排在晌午时刻,地点为原鄧达坎帝国首都基核星上空的大型空间站,这里已被改造为一座临时战犯监狱。

当韦德接通全息影像时,那名鄧达坎人已经被狱警安置于指定位置,一动不动地坐在审讯室内间。鄧达坎人被移除了一切与其旧身份相关联的物品,仅穿着简陋的囚服,电子镣铐戴在他的手臂上。

韦德的影像踱步到透明玻璃墙外正对鄧达坎人的位置,手里翻动着一些资料:“卢-哈斯克,堕落帝国鄧达坎帝国的皇帝,年轻时被认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军事孤立主义者,后来则带领鄧达坎帝国踏上了沙文复国之路,是鄧达坎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绝对领袖,也是第二次天堂之战的罪魁祸首……”

他合上手中的资料夹:“真是够长的一串头衔。可是,现在由我看来,你的样子和其他被关在这里的鄧达坎人并无天壤之别——甚至,你那些将军们比你还要高壮不少。”

闻此言后,鄧达坎皇帝卢-哈斯克从鼻孔中出了一口气:“休曼人,如果你是专程来羞辱我的,那么尽请自便。不过,这也是你们唯一能做到的事——你和你的外星同类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不论你们想要什么。”

“哦,我们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同你打听,像是洛格卡特星系那个被行星屏障封住的工业基地。”韦德好整以暇地道,“不过,那都是审讯专家的工作,我这趟访问是个人行为。我听说过你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的举动——你下达的顽抗指令,还有皇宫被攻破时,你并不慌乱地等着特工来抓。即便我们身处对立阵营,但作为军人,我着实觉得你的骨气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很想亲眼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

“那么你现在看清楚了吗?”卢-哈斯克嘲讽地道。

韦德摩挲着下巴,并将手中的文件放在一旁:“你知道吗,在我们的文化中,你这种人被叫做枭雄——骁悍雄杰,充满野心,却因为无道而不被后世褒赏的人。注意到重点了吗?他们其实是失败者,真正获胜的人则被称做英雄。很遗憾,纵使你的意志再怎么坚定,抱负再怎么远大,你也最终只属于枭雄之列。你有没有思索过,为什么会这样?”

“啊,所以你是来说教我的?”卢-哈斯克露出不屑的神情,“你们想扮演一个谷弗人的乖乖弟子?你想告诉我,你们能取胜是因为你们坚守正义之道?哈哈哈,可笑!正义只是软弱之人自欺欺人的谎言,宇宙中只有两种绝对的事物,那就是强权与力量——绝决的强者统治弱者,这才是宇宙的常态。

“至于你们这些拧在一起的异形怪物们,你以为依靠诡计和运气一时战胜了我们,你们就能创建出一个美好大同的联盟了吗?狂想!你们信任外星人,你们看不明白弱肉强食的终极真理,但你们最终会学到。你们的这个第二联盟会破碎,你们会见证外星人的险恶和宇宙的残酷,这是早晚的事。”

作为远古宿敌,鄧达坎人显然对谷弗人的理念颇有了解,并且对此深恶痛绝。整场对话以来,这一席论述是卢-哈斯克一口气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玻璃墙对面,韦德沉默不言地审视着鄧达坎人,良久才再次开口:“鄧达坎皇帝卢-哈斯克,你错了。你的帝国失败了,这并不是因为你们的不义还有盛气凌人,而恰恰是因为你们仍太过软弱。”

“你说什么!?”卢-哈斯克震怒地反问。

“鄧达坎帝国并不是由于机缘巧合输掉了战争,事实正好相反,你们是被我们在正面战场击溃,是在我们连绵不绝的猛击之下轰然崩溃。你认为我们靠什么打败了你们?是强权和力量,正如你亲口所言!我们和我们盟友的力量之和远超鄧达坎帝国,你们并不聪明的策略和战术导致了这一点,而只有更加无可救药的愚者才会否认这个现实。”

“你怎么敢……”

“仔细想清楚!”韦德高声打断鄧达坎人的怒叱,“许多所谓的弱肉强食信徒都忽视了一个问题——力量不单是孤零零一个个体的蛮力,而是一切能助人获取胜利的手段之总和!如果诡计能助人获胜,那就用诡计;如果刚正不阿的盟友能击败敌人,那就刚正不阿地去结交盟友。而无情的现实是,我们开诚公布团结各方得来的联合力量,远远强过一个偏执狂的闭门造车。

“再想一想,是什么导致银河系中各大势力都加入了我们,而不站在你们那边?是因为你们顽固的排外政策,你们不讨喜的态度。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你们狂信这个决定了你们失败的政策呢?是因为你们的族裔当真足够高贵强大,还是因为你们害怕外星种族,担心自己没办法应对他们?皇帝卢-哈斯克,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这个逻辑——这无来由的惧怕和敌意是否正是一种软弱?

“现在,让我们来直面真相吧,以你的弱肉强食理论作为基础。我们——不是第二联盟,而是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我们战胜了河外入侵者普雷索林虫群,我们战胜了你引以为傲的军事帝国,公平公正的大获全胜。我们才是银河系中真正的强者,是你的理论中最正当的统治者,不是吗?”

韦德发话的过程中,卢-哈斯克一直愤怒地紧咬着牙齿,火焰几乎要从他的双眼中喷薄出来。他皱拧着面部的皮肤,好几次张口欲言,却都只嗤出无声的怒气。

而后过了许久,他的表情又在反复徘徊中渐渐平息下去。他最终没有说任何话。

“看来,你是认同我的观点了。”韦德说,“一如我之前所说,我依然欣赏你的骨气,所以接下来的一切都不是私人恩怨。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坏事将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情将会发生,就从今天下午开始。个人角度来说,我并不喜欢这种做法,但是你作为一国统帅应该也很清楚,你们输掉了战争,也就不得不承受相应的代价……”

20.秩序(Part 2)

当日下午,谷弗帝国星域,保护区行星上空。

如今,跨度覆盖整个银河系的两场宏大战争——第二次天堂之战与普雷索林虫群战争——均已抵达尾声,一场全方位的和谈会议终于得以举行,各参战国的领袖或代表无不现身于次。会议选址于银河系第二联盟的组建者,谷弗帝国的星域,以保护区这颗代表河系和平的星球作为其理念象征。

许多年前,谷弗帝国的决策层正是在这片星域向全河系宣布了对鄧达坎帝国的宣战决议。时至今日,经过了这场跨度超乎所有人预期的漫长战争,又遭遇过各式各样的天灾人祸,银河系的局势早已物是人非,而其未来的走向更是无人能真正看透。

法玲联席议会作为两场战争的重要参战国之一,其领袖丝忒莎莉希尼丝亲自参与了此次会议。到场时,守望者穿着米白色的正装礼服,那是一套介于长裙和低肩礼袍之间的服饰,将她修长的体态衬得格外典雅。

在接待大厅中,莉希尼丝可以清楚感受到往来众人的情绪光环。他们有的充溢着胜利的喜悦,也有的透出五味杂陈的哀愁,亦或是面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个人的心灵之光格外耀眼,就像是灰白世界中的一抹亮红。

心灵之光的源头近在咫尺,莉希尼丝一眼便看到那位浅红色皮肤的阿拉丽人。那是阿拉丽星际王朝的女王提法芭二世,也是继莉希尼丝本人之后,又一位从虚境深处汲取过力量的灵能者。

提法芭也注意到莉希尼丝的到场,二人已是旧识,她们友善地打过招呼。

“看来,你很好地适应了自己的新力量。”莉希尼丝说,“我要祝贺你,提法芭,你的子民一定全都以你为荣。”

阿拉丽女王的双眼微微半合,那是一个欣悦的笑容:“谢谢你,丝忒莎。但今天见了面,我才清楚察觉到,我的灵能力量仍远不及你,不是吗?看来,我总归需要在你面前保持谦虚。”

“事实上,关于这个,”莉希尼丝稍微严肃起来,“你应该感到幸运。你当初在虚境中遇到的聚合灵能簇并不特别庞大,否则你未必能成功融合它。我想,你应该仍对你当时感受到的巨大阻力记忆犹新。”

“确实是这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应该没有——等等,难道说……”

提法芭突然停下了话语,她想起了一些事情,双眼因为惊讶而再次圆睁。她专注地审视着面前的法玲人,这位银河系中最强大的灵能者。一时间,她感到自己仿佛陷入那双湖蓝色的眼瞳中去了。

犹豫了一会,提法芭才将心中所想的事情说出来:“难道说,那时候是你吗?那时,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被虚境的灵能吞没同化了,可那压力又突然间消失无踪,就好像有外力相助似的——莫非,那是你在帮我?但怎么可能呢……”

莉希尼丝对阿拉丽人的疑问不置可否:“我只能告诉你,从虚境中汲取能量十分危险,尤其是在缺乏导引的情况下——要知道,我们停止这方面的志愿者实验是有原因的。”

“可是,我最终做到了,不是吗?”提法芭说,“我紧紧跟随着圣灵的脚步,圣灵自然也从未抛弃我,再大的危险也阻止不了信仰的力量。”

“你确实做到了,做得非常成功,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不过,你知不知道,万一你没有成功抵抗住那股灵能的同化,会有什么后果?”莉希尼丝说。

“什么后果?”

“灵能簇会吞噬你的意识,占据你的躯体,把你转化成一团没有心智、只懂得破坏的能量聚合体。有时候,如果实验者引导的灵能簇太过庞大,如此转化而成聚合体甚至会对整颗星球产生威胁。我很庆幸你没有遇上这种事,但你们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虚境中潜藏着许多危险。”

“我知道虚境的凶险,但我不惧怕它!”提法芭语气坚定地道,“我的信念无可动摇,圣灵会指引我的道路。”

“坚定的意志确实大有裨益,但它不总是万能的。”莉希尼丝语调平缓,耐心地劝说着,“我理解你的信念,你是一个女王,而我不是,你自然有你独属的责任和坚守。我不会强行向你说教,但你信任我吗?我只是以一个旧识和灵能者同伴的身份建议你,不论你有多么坚定的信仰,在接触虚境时,请一定要保持谨慎和自知。”

提法芭低垂着视线沉思了一会,然后终于做下决定:“我明白了,我会接受你作为一个先行者的建议。还有,请不要怀疑,丝忒莎,我信任你,于公于私都是如此——法玲人帮助过阿拉丽人很多,而你的高贵灵魂更是有目共睹。你一直拥有我的祈祷和祝福,即使你仍未接纳那些美丽的信仰。”

“而你则拥有我的感激,提法芭。”莉希尼丝微笑着道。

会议正式开始前,许多外务人员都在大厅中相互攀谈。他们依照私交和阵营关系划分为无数个小圈子,或而随意叙旧闲聊,或而大略谈及今后的局势走向。

在靠近侧廊的一处空闲区域,两位来自古老帝国的代表,塞拉弥人欧列塔尔和谷弗的资深观察员库达塔格,就正在彼此交谈。

“所以,我听说,关于对鄧达坎帝国的处理方案,你对目前联盟的提案不甚满意?”当前说话的是欧列塔尔。

“我的确不怎么满意。”库达塔格说,“许多联盟成员国想要让鄧达坎人继续过他们自己的生活,这是不对的。作为一个犯下种族屠杀大罪的族裔,鄧达坎人理应接受惩罚——我认为,应该把所有涉及此事的贵族和官僚集中到基核星,然后用全球和解系统封闭那颗星球,这是仁慈而不失公正的刑罚。”

“全球和解系统……”欧列塔尔重复了一边这个名词,然后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多么讽刺的一个名字,我们还是用技术性名称来指代它吧——巨神兵级别的星球屏障。这种屏障一旦成形,就没有任何已知手段可以解除它。除了某些频段的电磁波以外,一切事物都无法穿透这道屏障。星球上的居民会活着,但也会永远被囚禁在那里,绝望,衰落,直至消亡。在我看来,这东西同仁慈一词毫无关联,它是智慧生物最悲惨的归宿之一。”

“即便如此,它也比鄧达坎人直接摧毁整颗星球的巨神兵武器仁慈太多。况且,对于执行种族灭绝的残暴罪犯而言,死刑以外的任何惩罚都是天大的仁慈。”

对于谷弗人的义愤填膺,欧列塔尔暗自唏嘘了一阵,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发表看法。

20.秩序(Part 3)

“我看了你之前的提案,欧列塔尔。”库达塔格又提及另一个话题,“看起来,你们没有任何扩张领土的计划。年轻国家都在争相瓜分此前鄧达坎帝国控制的星域,塞拉弥作为当今银河系最强大的的势力之一,难道不准备分一杯羹吗?”

“我们将收回一部分塞拉弥历史上的固有星域,仅此而已。”塞拉弥人说,“我们是记录者和保管者,不是逐鹿者。我们的舰队以防卫为使命,现在,这个使命已经基本达成,我们自然不会贪得无厌。”

顿了一会,欧列塔尔又补充道:“当然,上面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个人角度,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根本就没有心力去争抢霸权。同每一个古老帝国一样,大多数塞拉弥民众早已在漫长的封闭政策中习惯了保守和安逸。当危机降临时,我们尚能逼着自己担起重任,可在这之后,人们只单纯地不愿去参与那些无尽的星际斗争。”

“我完全可以理解。”库达塔格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谷弗的星域。这说起来有些悲凉,但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毕竟,现在早已不再是我们的时代了……”

“然而,我似乎并没有看到你们提出的议案。我很想知道,作为第二次天堂之战的发起国之一,谷弗帝国对于战争的收尾有何期望?”

谈及此问题,库达塔格沉默少许,然后缓缓叹息道:“这个,是一个更悲凉的事实。依照谷弗帝国如今的状况——我们所剩无几的军力,我们几近崩溃的经济——看起来,尽管会议在我们自己的星域中举行,我们根本就没多少资本去参与真正的决策。我们是战胜国的一员,但其实不败而败……”

听到这位代表谷弗帝国的观察员亲自作出的悲观预期,欧列塔尔陷入了深思。他看着对方满是萧瑟的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兔死狐悲的黯然。

和谈会议足足持续了二十五天之久,其核心议题在于主要参战国的最终归宿——尤其是对战败国领土及资源的瓜分,以及其余国家新的疆域范围的划定。

这是一场马拉松般的外交游戏,每一方势力都随时会同另一方结成临时同盟,也有可能突然转而投向原先阵营的对立面。唇枪舌剑的辩论和争执反复上演,不时会有谈判者面红耳赤地拍案而斥,那些平日里平静淡然的领导者都在某个时刻化身为不折不饶的斗犬。

就这样,在多方博弈中,一系列冗长的条款被制定出来,它将建立起银河系在接下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中的新秩序。

第二十六天清晨,所有关键代表人物再次齐聚一堂,直面这场漫长战争——还有这场激烈程度不逊于战场的论战——的最终结果。

当谈及鄧达坎帝国的最终归宿时,对于文件条款做出总结的人是纽泰伦经济联合体的首席执行官威廉伯克利——当然,在这会场之外,会有极个别人物心底知悉,这幅面庞之下其实是代表董事会发话的高级特工史密斯。

伯克利并没怎么看手中的文件,他扬着下巴,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发话道:“每一个文明世界的国家都可以达成这样一条共识——战争是统治者的罪责,与普罗大众无关。鄧达坎帝国自然也不例外。显而易见,以僭主卢-哈斯克为首,那些穷兵黩武的军事官僚欺骗了善良的鄧达坎民众,他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如今,文明世界已成功将鄧达坎人从邪恶中解救出来。他们需要一个新的政权,一个文明的政权。既然鄧达坎的非法领土均已物归正主,纽泰伦经济联合体自会全力帮助被旧帝国欺骗利用的其余民众,他们的新国家将被命名为鄧达坎联邦共和国,定都卡斯喀星。原本的基核星将作为一个通商口岸,为鄧达坎人提供开眼看世界的全新机会。

“此外,前鄧达坎帝国的统治阶级在战争中搜刮了巨量财富,这些资源理应被用来救济那些受到他们侵害的国度,抚平受创者的心灵。为保证鄧达坎社会的正常运转,我们将在未来的一百二十五年中匀速收集这笔战争赔款——当然,通货膨胀会被纳入考虑。这些资源将由新世界的领军国家公平调配,名单包括: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法玲联席议会、塞拉弥档案存管会、魅斯邦联国……”

伯克利一连念出许多个名字,又简略介绍了这份条约的其他一些细节。于是,各国代表在条约文件上依次签字,对鄧达坎帝国这个头号战败国的处置方案就此盖棺定论。

接下来,人们的注意力自然又转向了天堂之战的又一个核心成员,也就是第二联盟名义上的牵头者谷弗帝国。这个古老帝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端中首当其冲,并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每个人都对它的归宿格外上心。

法玲联席议会的守望者丝忒莎莉希尼丝首先开口:“我们必须感谢谷弗人在这场战争中的付出,是他们的坚守决定了我们今日的胜利。由于在战争中承受的巨大负担,谷弗的内政和经济无不正面临考验,其余战胜国将为谷弗帝国提供一批援助,我们对此义不容辞。此外,如今的谷弗帝国显然已经无力履行庇护濒危物种的职责,根据多方共识,保护区及其周边星域将被转交至法玲联席议会代为暂管。”

此番话后,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向谷弗帝国的代表。那边,长桌的另一头,库达塔格既没有出声搭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他的面部毫无表情,像是一个旁观者般静静地听着。

接下来的发言则又由伯克利进行:“作为盟友,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有义务帮助谷弗帝国恢复经济。米加集团已经同意在摇篮星开设第三百七十二号分公司,为你们的民生产业注入全新活力。卡迪拉德公司也将为谷弗帝国支援一批崭新的舰队,以保障谷弗星域不受外敌威胁。他们接受十年分期付款,同时附赠训练有素的满编指挥团队常驻其中,你们丝毫不必为售后服务担心。库达塔格先生,请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我…接受你们的好意……”短暂的顿挫之后,库达塔格喃喃自语般低声应道。

20.秩序(Part 4)

战胜国与战败国,大国与小国,一个接一个地,篇幅各不相同的条款文件被总结和宣读,又被顺次传阅于各国代表手中,并最终被签字确立。不知不觉中,整场和谈会议所打造的高厦已然初现轮廓。

莉希尼丝将一份刚刚密封起来的条约文件从自己面前推离,一支电子笔在她手边漫无目的地上下飘动。

待大多数人完成手边的事务后,莉希尼丝抬起头,略显担忧地说:“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尚待解决……”

“移民问题——流离失所的民众。”有人接道。

战争总会使灾祸降至无辜者的头顶。不论是主要发生在河系南部的第二次天堂之战,还是河系北方的普雷索林虫群战争,其直接恶果并无不同——大批民众失去了往日赖以为生的家园,他们乘着远洋航船在宇宙中游荡,居无定所。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强大且宽容的势力来接纳他们,这些落难者不久便会接到死神的呼唤。

在这场浩劫中,许多原先的移民大国自身就已深陷泥沼——比如菲利安王国,比如地球联合国。中小型国家难以承担引入大规模移民的负担。因此,这些无辜受害者的归宿,将不得不由获胜国中最强大的几员来定夺。

首先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的势力是阿拉丽星际王朝,他们的答复并不使人轻松。

提法芭女王如此说道:“阿拉丽星际王朝是阿拉丽人的国度。我们热爱和平,也期望所有智慧生命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对于移民问题,恕我们爱莫能助。”

在此之后,魅斯邦联国的第一议员阐明了他们对待移民问题的惯有态度:“魅斯邦联国愿意吸纳外族公民,但我们不是收容站,上传协议是不容玷污的。所有潜在的移民者都必须通过严格的调查和考核,才有权获得标准公民待遇和上传名额。当然,对优秀者而言,这些考核从来不成问题。”

接下来,停顿了一会,莉希尼丝也表达了法玲联席议会的立场。

“法玲欢迎外族移民,拜罗代达星区将持续接纳新移民,就像我们在战争中一直在做的那样。”她说,“但拜罗代达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要首先保障各族居民的生活质量。因而,最终发放的居留权名额必然会受制于此,面对可以预见的庞大移民浪潮,这是杯水车薪。”

值此,莉希尼丝前半句话点燃的希望又一次黯淡下去。一般来说,能够成为一国代表的人物大都不是冷漠无情之辈,没有人希望看到两场战争中的无辜受害者迎来一个毫无生机的结局。一段时间里,消极的静默徘徊在大厅之中。

这时候,两声戏谑的咳嗽打断了人们的思绪。

威廉伯克利环视众人一圈,然后不紧不慢地道:“呵,气氛着实有些沉重。那么,看起来得由我们来放出惊天的好消息了。”

他打出手势,几名早有准备的助手走上前来,将一些装订精美的文档分发于在场众人。

伯克利接着高声说道:“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欢迎任何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民众加入我们的乌托邦!只需要五千万信用点数的投资额,即可荣获纽泰伦公民身份。米加集团将即刻为他们提供低息的五十年按揭房产。

“更妙的是,对于那些无力支付移民费用或者无法胜任纽泰伦工作岗位的人们,蔚蓝旷野作为一个美名远扬的慈善企业,将为他们提供免费基因优化项目。这套优化套餐包括一组作用于额叶的脑科改良,还有针对内分泌系统的全面提升。根据权威统计,它当天就能够提升受术者至少百分之十的劳动产出,术后反馈的不满意率更是绝对的百分之零……”

与首席执行官滔滔不绝的发言相对应,那些文档的封面上用高亮字体写着——

“幸福!繁荣!机遇!纽泰伦——实现你的梦!”

“此外,还有一件事。”伯克利又补充道,他伸出食指举在半空,将全场的注意力汇集于此,“根据成员国投票表决,银河系第二联盟已被更名为第四旋臂公约组织。它将作为一个军事防卫组织,与专注经济发展的自由贸易组织齐头并进,共同促进银河系的稳定与繁荣。朋友们,一个前景辉煌的崭新时代即将到来,让我们为此欢呼庆贺吧!”

话音未落,伯克利便自顾自率先鼓起掌来。在他的引导下,一些稀稀落落的跟风者开始模仿这一举动。很快,这种干涩的击掌变得越发密集,全场掌声雷动。

“首席执行官先生,我不得不说,你们建立的这个体系是不长远的。”噪耳的掌声中,守望者莉希尼丝通过心灵沟通向伯克利传达了这样一句话。

伯克利显然对这种交流方式并不陌生,他通过专注思考使守望者注意到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但许多时候,我们都只能被利益牵着走。”

最后的议案被总结下论后,纪念盛宴终于得以举行。宴会与庆祝持续了很长时间,那里有精美的酒水,有色彩鲜艳的长毯,还有鲜花与舞动的人群。不论是喜是悲,银河系亿万居民今后的路途总算不再悬而未定。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莉希尼丝——连同其他主要与会国的代表——接收到第二旋臂战场发回的,对普雷索林虫群最后一波总攻即将收尾的消息。

“诸位,胜利的消息刚刚传来。”当时,莉希尼丝如此向所有人宣布,“在第二旋臂,联军正在对普雷索林虫群最后的据点星球执行清扫,那些曾一时数量多到爆炸的虫群,已经被焚化到只剩下数不清的碳化外壳漂浮于虚空之中。这是属于银河系的胜利,我们将共同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一道巨幅全息投影被播放出来。在那里,漆黑空旷的太空中,舰船缓缓现身。那些战舰几乎像恒星要塞一般庞大,行进的速度缓慢而气势逼人,舰体表面除过少量近防设施外没有任何武装,因为其庞大的能源只被用来达成唯一一个目的。

这些是巨神兵级战舰,它们的到场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在竖十字护卫舰船的簇拥下,星舰的舰体如同花瓣一般张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场在其引导下形成,并逐渐笼罩住整颗行星。星球屏障,全球和解系统,送去永恒安乐的美丽天使——这种武器将被侵染行星同宇宙永久隔离,留其自生自灭。

另一个方向,一个表面平整光洁的巨型四棱锥体进入了星球轨道,全反射镜面映出无尽的群星。星空流转,四个平面分别向不同方位展开,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庞然能量,中子射线如海啸般淹没整颗星球。中子清扫器,这种本为工业设施的装备经放大至巨神兵规格后,其威力足以瞬间清除行星上的所有生命,无可幸免。

第三个方向,由圆柱状主体和充能环组成的庞然巨舰调整着姿态,将毫无怜悯的炮口指向被侵染行星的赤道。下一秒,比火焰炽热亿万倍的暴虐能量从中涌出。行星被普雷索林感染覆盖的表层消融了,地壳碎裂了,一团刺目的金红色强光从星球深处爆发而出。于是,终结降临于此。

这是残暴无情的毁灭之火,不过,每一个人都知道,秩序在火焰中铸成。

21. 天堂之旅(Part 1)

二十一、天堂之旅

塞拉弥星历16725年5月,公元2418年8月

“各位旅客,我们即将离开曲管琴海域,前往忒希亚岛链。公共舱现在处于清闲状态,我们准备有小食和饮品,欢迎随时前来小憩……”

伴随着舱内广播,首尾长度约二百米的观光游轮开始提升高度,从海洋深处逐渐上浮。上升至一定高度后,全景窗的辅助照明系统关闭了。在这里,阳光已经可以透过海水照亮四周,一层波光粼粼闪烁在头顶上方,其中隐隐透出外面的大气与天空。

又过了一会,游轮终于穿透海平面。海水先是被抬起一截,形成一层柔软的圆台,像是摆放在海面上的一小片果冻。紧接着,果冻破碎了,清水如瀑布般从窗外落下。这些水流十分平滑柔顺,因为有一层轻薄的力场将其与船体隔离开来,没有任何海水粘滞残留在船体上。几秒钟后,晴空与白云清晰可见,洁白的太阳悬在远方。

维克多站在游船首端公共舱的窗前,细细回味着刚刚发生于眼前的奇景。这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舰船从海底升入天空的情景——人类社会并不兴盛在水下修建城市,他们更倾向于用人造表面填平海洋。

战争结束后,维克多与希帕缇拉终于开始了他们期盼已久的旅途,今日是他们到达法玲星域的第三天。对维克多而言,法玲人的海底都市无比震撼人心,那是和纽泰拉的钢铁丛林截然不同的震撼。在海洋深处,庞大的悬浮建筑群通过立体通道彼此连接,望无边际,它们由内至外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如同置放在海洋中的玻璃宫殿般晶莹剔透。

法玲人的母星法拉被许多人称作“乐土之园”,这并非夸大其实。在法拉星,常住人口仅一百二十亿出头,不足纽泰拉的十分之一,可法拉的生产总值达到了后者的百分之七十,这足以使每个人都获得无可挑剔的优质生活。

升至海平面以上后,那些仙境般的建筑便也消去了踪迹,维克多眼中只剩下无际的天空与海面,偶尔有几只类似于海鸟,但翼展极宽的大型动物从高空滑翔而过。游轮公共舱的外壁是完全透明的,他的视野非常宽广。由于大气含氧量更高,湿度也更大,法拉的天空颜色比纽泰拉更加醇厚,显出一种深邃的蔚蓝色。

“这真是美极了,不是吗?”斜后方,有人轻声感慨着问道。

维克多转过头,看见一位法玲人旅客也正观赏着窗外的景象,并在与他对视时露出友善的表情。那人显然考虑到了维克多的人类身份,搭话时特意使用了翻译器。

“的确美极了,海底宫殿,海面,天空,都是如此。”维克多试着用他尚不纯熟的法玲语做以回答。

“哇哦,你会心灵交流!”对方很惊奇地赞叹道,同时也换上了灵能沟通,“你难道是时事中提到过的那个休曼人吗?”

“我是维克多休,据我了解,是唯一一个休曼灵能者,如果你说的时事是指这个的话。”维克多说。

“那我说的就是你没错了。我叫赫米斯,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赫米斯。”维克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所以说,你是……”

“是男性?是的。”对方飞快接过话,“你从名字中听出来了吧?我知道,休曼人时常对这个事实感到诧异,这让你感到困惑吗?”

“我其实是想问,你是不是法拉本地人……”维克多有些尴尬地补完他的问题。

“哦,这个啊。没错,不过我住在另一片海域。”

即便如此,维克多仍不免对这位名叫赫米斯的法玲人额外打量了一番。

他此前已经接触过不少男性法玲人,可那多为公务场合,他们通常也都身着简洁的制式服装。眼前这位法玲人穿着轻薄外套和短裙,将其婀娜的腰线完美显现,而且最初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也如同夜莺般清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场合,没有哪个人类会质疑其作为一个芳华女子的魅力。

由于他们特定的外观基础,除去沿用自历史习俗的姓名格式区分以外,法玲人并没有社会性别的概念,维克多对这个事实十分清楚。不过,众所周知,了解和习以为常之间,往往会有不小的鸿沟。

“维克,如果你再继续这么盯着别的人看,我可要用灵能力把你的眼睛蒙上了哦!”突然间,一道维克多熟悉无比的心灵波动出现在他脑中。

果不其然,希帕缇拉刚刚来到公共舱。她刻意板着脸,甚是还专门把一股银白色的发簇用力咬在嘴里,露出威胁的样子。

“嘿,我错啦!”维克多赶忙举手投降,“不过我可没有盯着看,我只是有些意外,你别想些奇怪的东西……”

没等维克多说完,希帕缇拉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好啦,我开玩笑的。怎么样,我家乡的美景没有让你失望吧?”

“当然,我之前从没到访过这样的世界。”维克多说。

那位名叫赫米斯的法玲人也上前问好:“那么你一定就是希帕缇拉纳维亚丝,你们可真般配。”

“谢谢!”希帕缇拉说,“很高兴认识你,赫米斯。我刚回到法拉不久,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吗?”

“战争结束了,现在最引人关注的就是这件事——想想看,普雷索林虫群战争历经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们总算最终胜利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法拉会有全球范围的焰火表演作为庆贺。”赫米斯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窗外,“瞧啊,已经开始了。”

顺着赫米斯所指的方向,维克多和希帕缇拉看向远处。

在那边,有一道浅绿色的光幕刚刚出现在高空,而后又有靛蓝色和紫红色的微光同其交相辉映。那些光幕流动着,变化着,逐渐织成一幅占满半道天空的抽象长卷。那些图案有时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幕墙,有时又似一团流转的漩涡。

“这是极光?”维克多下意识问道。

话刚出口,他就当场反应过来,这显然不是极光——不论在哪个星球,极光都只会出现于地磁场的南北极附近,而他们所处的这边海域却位于北温带。

“这就是焰火。”希帕缇拉告诉他,“用一种受控制的场来电离空气,就能制造出这种比极光更加明亮的彩色光幕。”

维克多扬起额头,又欣赏了一会:“这很美。不过,如果是在纽泰伦,焰火指的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会把爆炸物发射至高空引爆,通过焰色反应造成缤纷的火花。大概,相比休曼人,法玲人还是比较喜欢平和一点的庆祝方式吧。”希帕缇拉半开玩笑地道,“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们那种焰火,尤其是纽泰拉的焰火。”

“那不如,我们下一程就去纽泰拉?”

“好啊,但我想先休息几天。我离开法拉很久了,可得养一养思乡症。”

“当然,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们有的是时间。”维克多说,“说起来,我很好奇,你们生活在海底城市中是什么感受?”

“非常棒,和太空城差不多。海底城市是全封闭的,拥有人造生态系统。在那里,你会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和舒适。”

“住在封闭空间中,不会觉得寂寥吗?”

“我们可是和里面所有人共同分享着一座城市呢。况且,海中城的建筑空间足够宽广,再加上全息影像,你根本感觉不出是在封闭空间内。你说是不是,赫米斯?”向维克多稍作介绍后,希帕缇拉又向旁边的赫米斯寻求支持。

“千真万确。”赫米斯点着头,“我平时常待在法拉,但我也在生命之环居住过,那里的建筑都修在露天地表上。于我而言,两者没有丝毫差别。在海中城,你可以随心定制你的生活区——一个庄园,一片旷野,一座宫殿。你可以实现你最天马行空的幻想,因为那片世界就是人们专为这个目的而亲手创造的。”

21. 天堂之旅(Part 2)

依照两人的描述想象了一下那些场景,维克多慢悠悠地回应道:“听起来可真不错,我都有些想搬来这边居住了。”

“这不是问题啊,以你的情况,随时都可以在法玲的星域定居。”赫米斯随口说道。

“但只是作为一个居民,对吧?并不是法玲联席议会的公民。我听说,法玲的公民身份极难取得。”

“哦?你准备参与公众事务吗?”赫米斯问。

“并没有,我更乐意做科学研究。”

“那你为什么想成为公民?”

对话停滞了一会。这个问题显然不在维克多的预期范围内,他用理所当然地表情看着面前二人,口中却一时做不出回答。

“维克多对这个还不是很了解,毕竟,他来自纽泰伦。”希帕缇拉解释道。

然后,她又面向维克多说:“在这里,居民与公民的定位有所不同。当我们提及法玲星域的时候,我们常会分开表述为‘联席议会与法玲的人民’。一般而言,只要你合法拥有地产,你就是法玲星域的居民,联席议会将保障你的基本权益。”

“而我现在已经拥有地产了,对吧?我们上个月做的申请和购置。”

“没错,在利珊迪亚星,你会喜欢那片宅邸的。”希帕缇拉说,“至于公民权,指的是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和责任。没有人生来既是公民,我们必须首先接受足够水准的教育,然后还要通过考验与核查,这才能获得法玲联席议会的公民身份,拥有参与议程的权利。”

“而且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公民都是法玲人,即便你们的星域中居住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外族人口。”

“这的确是事实,大多数公民都是法玲人——自然人或者合成人,这是因为那个过程十分严谨,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通过,有些人更是压根无心去承担这个麻烦。不过,我们也同样有外族公民,还有一部分法玲人居民,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归根结底,二者的社会保障是平等的。”

“也就是说,你们口中的公民,其实相当于是某种议员或者代表?”

“嗯……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其实,还是有所区别。”赫米斯补充说明道,“我们同样有议员这个职位,只有公民才能担任。简单来说,公民有议事权和投票权,但通常并无必须参加的义务。而议员是一个专职岗位,有特定的议案配额需要达成,并且他们也往往会担任其他常务职位。”

“解释得很清楚呢,你是做社会学工作的吗?”希帕缇拉有些好奇地问。

“我就是一名议员呀。”赫米斯说,“嗯,严格来说,即将是。我刚刚才通过决议,还没有正式就任,加上你最近都没有参与过议案,所以你还不知道也很正常。”

“这样啊,真是恭喜你了!”

维克多则继续表达了他对法玲社会体系的兴趣:“这么说来,你们有一个十分宽松的社会环境。不过我有一个疑问:假如一个人没有同某个议题相关的知识,那么他的参与不会干扰议会的决策吗?”

赫米斯对此面露不解之色:“没有同议题相关的知识,他为什么会想要参加那个议题?”

“社会上总会有些自以为是或者有奇特怪癖的人,不是吗?”维克多说。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获得公民资格。”

“那如果有一个人在某方面能力出众,可是性格糟糕,喜欢在一知半解的时候也枉做指点,这样的人又怎么办?”

“这种人在法玲社会中基本不存在。假如有的话,他们或许会以居民身份成为某个学术领域的专家。况且,即便偶有几个不合格的公民存在,大多数决策者总是明智的,少数特例左右不了议会的方向。”

维克多大略想了想,然后道:“好吧,你说服我了,至少暂时是这样。”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关于联席议会的事情?要知道,我们可不是总能遇到一个议员和我们同路。”希帕缇拉半倚在窗边,惬意地说。

“让我想想——对了,关于领袖,你们的领袖是终身制的?”

“并不尽然。”议员赫米斯说,“守望者没有任期限制,但是她可以辞职,也有可能被解任,如果她某天被认为不再适合这一岗位的话。”

“这岂不是有些矛盾?”维克多接着说,“你们应用着这样一套颇为民本位的体系,却允许最高领袖长期待在岗位上?”

“领袖长期待在岗位上,有什么问题吗?”

“呃,他们或许会滥用职权,变成一个架空议会的独断者?”

“这不会发生的,至少在我们这里不会。通常,公众事宜由议会本身抉择,守望者的职责是倡导和审视,她拥有一票否决权来确保这些决策足够合理。而如果你认为守望者会心怀恶意的话,别忘了,人们看着她呢。”

“在我看来,这仍不足以完全消除僭主出现的可能。”

“单凭体系本身,任何体系都不足以彻底杜绝隐患,只有依靠整个社会的根基和理念,才能从源头解决问题。”赫米斯很认真地说,“当人群被某些东西绑成一团时——不论那是狂信、权威、或是某种虚妄的归属感——他们常会变得盲目且冲动。只有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人们才有机会真正冷静下来,谨慎思考。

“联席议会的内核正是如此——我们将选择退还给个人,以使人们依靠理性做下判断,然后协商、思辨、折中。守望者是一个被刻意置于圈外的个体,这将确保她的判断不被冲动或内卷所误导。她不是依靠权威来统治别人,而是凭借人格信誉、专业精神、还有理智去说服别人,一个哲人领袖,如果我们使用形而上的说法。”

听罢,维克多终于点点头:“所以,这是一个引导者的角色。”

“不是引导者,”赫米斯纠正道,“而是一个规劝者,一个顾问,一个……”

他思索了一下,最终使用了最经典的那个表述:“守望者。”

随着几人的交流,航船已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接下来的目的地,也就是作为法拉星几大经济文化中心区之一的忒希亚岛链。在这里,维克多终于见到了他相对熟悉的建筑模式。

忒希亚岛链包括一座面积约三百七十万平方千米的大岛,和一串大小各异的附属岛屿,总面积超过五百万平方千米,是法拉星表面最大的陆地集群之一。岛群的大片表面均被具有全反射结构的法玲建筑所覆盖,岛屿之间由空中桥廊彼此连接,建筑群浑然一体。

“那是什么地方?”维克多指着海岸线附近一座高耸的四棱锥体建筑,那是视野中最显眼的物体。

“那是欧米茄物理学院,法拉最著名的学术机构之一。在它的正西边,就是以太龙纪念广场,一个绝对不容错过的地方。来吧,我们准备下船了。”希帕缇拉满是期待地说道,同时也看向同路的另一位法玲人,“赫米斯,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赫米斯微笑道:“我就不下去啦,忒希亚岛链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这回我准备同这艘船一起环游世界。祝你们一路开心!”

21. 天堂之旅(Part 3)

到达地表后,二人身边的人群也终于密集了起来。作为一处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法拉的以太龙纪念广场不仅有很多法玲人在场,还吸引了来自银河系各处的异国游客,这种繁华市景让维克多不由想起了纽泰拉的常见景象。

在进入广场的途中,希帕缇拉对维克多说起另一件事:“对了,维克,为了以防为一,我得再强调一下,你可一定不要在公共场合尝试读别人的思想。那很不礼貌,是很严肃的隐私问题。”

维克多面露无奈:“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不会忘的。”

以太龙光辉纪念坛就伫立在广场正中,其主体是一座栩栩如生的以太龙雕塑。

作为一种演化历史格外悠久的太空生物,以太龙的身形主要由坚实的暗红色甲壳构成。甲壳前端正面有一道用于排散兀余热量的宽槽状开口,两侧还各有一排如光斑一般的点状空腔,形似神话传说中飞龙的巨口和眼睛——这正是此种生物名称的由来。在以太龙躯体中后端,则延伸出几列优雅的膜片状触须,这种触须能够与游离于太空中的微量暗物质相互作用,从功能角度而言,这才是以太龙真正的口器。

雕塑完美还原了以太龙甲壳那种由波粒二象性导致的透亮感,其表面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异乎寻常的暗红色光彩。甚至,纪念碑还利用全息投影模拟出了以太龙活动时,那些流淌在薄膜间的明亮光团,使人充分感受到此种生物的神秘莫测。

“你眼前的这座塑像摹仿了以太巨龙的绚丽身姿,这个银河系中最古老的物种提醒着我们宇宙和生命的无限可能。”维克多默念着纪念坛基座上的铭文。

稍微过了一会,他向希帕缇拉说道:“既然你们如此欣赏这种生物,那你们当初为何要出动海军击杀它呢?”

希帕缇拉摆出无可奈何的手势:“以太龙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生物,你看到的这一只曾直接威胁到联席议会外围星区的两座轨道栖所。保护珍惜物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但这价值显然不可能超过人们的生命,我们只好两弊相衡取其轻。”

“你觉得,这有没有可能是宇宙中最后一只以太龙了?人们从没有发现过它的同类。”

“我不知道。”希帕缇拉回答,“从概率上来说,应该不是,既然这个物种已经延续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之后,她又补了一句:“希望不是……”

维克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纪念雕塑:“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进去看看?据介绍说,这里面有关于以太龙的历史科普,还有实景全息影像。”

说到这件事,希帕缇拉突然露出狡黠的一笑:“如果你是随便某个路人游客,我会建议你走正门进去,但既然现在是我们两个——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维克多本以为,希帕缇拉会在前方领路,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感觉到希帕缇拉的精神力量突然变得格外活跃,紧接着,眼前的事物一片恍惚,仿佛有千万道幻境叠加在一起。当他回过神来时,视野中的景象已经改变了——希帕缇拉带领二人进行了一次空间跳跃。

稍作感受,维克多发现,他们竟然爬到了以太龙雕塑上方。这地方被深红色和银灰色的金属支撑结构围绕起来,形成一个隐秘的凹槽,就像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景观台——不过,显而易见,这里绝不是作为景观台被设计出来的。

维克多不禁感到一阵好笑:“我打包票,这里绝对是不允许游客上来的吧?”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可是不守规矩,如果是一般场合的话,我绝不会这么做。”希帕缇拉一边说,一边再次激发了灵能力量,“不过,这个地方有所不同。在法拉,这里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世外小站,只要我们能成功溜上来,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而且现在外头的人准发现不了!我们可以在这小憩一会,这可是我头一回亲自来这个地方——这里的观景视角果然绝无仅有。”

她带着维克多找到一处空间坐下,然后瞥了一眼天空,伸手指向一个方位:“你瞧,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科研枢纽。”

维克多向前方望去。由于纪念广场位于海岸近旁,这里又是数百米高的半空,他果然获得了极佳的视野。

海岸线像是一道微微扭曲的半弧。银白色建筑群之后,一小片翠绿的海岸植物和金黄的沙滩依次显现,更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蓝绿色海洋,海面宁静无波。天空中,极光般的焰火仍未消失,数道缤纷的流动光幕顺着天际线延展而去,仿佛是另一片倒悬的大洋。

在两片波光粼粼之间,光幕背后,有一块极为明亮的光斑尤其显眼。那块光斑比许多世界的月亮看起来还要更大也更闪耀,并且既非满月也非弦月,而是呈现为一道狭长的闪亮菱形。那正是与行星法拉相互环绕的以内特科研枢纽,由于这座太空建筑反射率极高,所以它在白天也清晰可见。

“一个比行星还大的人造世界,一个只为好奇心而生的世界……”维克多感慨道。

此时此刻,两人正并排坐在一道金属梁上,彼此的间距恰到好处。于是,出于一种并不难猜测的心思,维克多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掌,悄然覆盖住法玲女孩的纤纤玉指。

希帕缇拉的手臂轻微晃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咦,你这次表现得很平静嘛。”维克多有些戏谑地说道,“我记得,上一次,你可是一道电弧把我弹飞了三四米远……”

希帕缇拉没好气地白了维克多一眼:“谁叫你上次一句话也不说,就伸手碰我耳尖,吓我一跳!你要知道,法玲人可基本没有肢体接触的传统。”

“好吧,又是我的错——吃一堑长一智,我那时就学到咯。”维克多说,“不过,要是你真不喜欢这样的话,告诉我就好,我这就把手拿开……”

“不,就这样吧,”希帕缇拉轻声打断他,“这也蛮不错的。”

听了这话,维克多露出温和的神情,他看了看天空中的光幕和皎洁的菱形月亮,又侧过头看向希帕缇拉银白色的睫毛:“那么,你现在想读心吗?”

“好啊。”她说。

22. 间幕

二十二、间幕

塞拉弥星历16725年5月,公元2418年9月

银河系正南端,奈克喀星系,这里是属于前鄧达坎帝国,现鄧达坎联邦共和国的星域。在红矮星奈克喀的暗沉光芒照射下,基核星与边陲星缓慢而稳定地相互环绕着,一如它们在无数个世纪中从未改变的模样。

基核星同步轨道上,大量方正且棱角分明的工程船只聚集于此,已被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接管的行星空间站正在接受全面改建。

空间站内部,卢-哈斯克手戴电子镣铐,缓缓行走在粗糙的金属地面上,几名人类士兵持枪走在他身后。与其他待被处置的战犯不同,这位曾经的鄧达坎皇帝眼中既无惧意,也无明显的懊悔之色。

在这里,皇帝仍然穿着那套暗红色的军服——纽泰伦的韦德上将特地批下了这道许可。

很快,皇帝被押送着来到一片空旷区域,那些押送他的士兵向两侧分列而立。一座金属高台悬在旷场正前方,高台背后的宽大透明窗中显示着漆黑无垠的太空。

待囚犯被送到指定位置,一名人类军官走上高台,大声宣读起手中的文件:“罪犯卢-哈斯克,前鄧达坎帝国的皇帝,罪名:战争罪,独裁暴政,恐怖主义,种族屠杀,反智慧生命,威胁河系和平。判决:死刑,立即执行。罪犯卢-哈斯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卢-哈斯克并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将目光聚焦在高台前端的行刑官身上。见犯人并无回应,行刑官也不多言,将一把铁灰色的高斯手枪稳稳对准目标。

这时候,皇帝左右环视了一圈。他看见周围那些充满重工业风格的纽泰伦机械设备,又抬头看向那片亘古未变的星空。不经意间,他似乎突然想通了某些东西。

“哼,至少,这个银河系还没有彻底失去骨气……”皇帝自言自语道,而这也是他一世枭雄最后的遗言。

“砰!”

另一个方向,第一旋臂的末尾尖端,这里是银河系长久以来最荒无人烟的角落之一。

今天,这片星域并不孤寂。一支颇具规模的舰队盘踞在某个星系中,那些竖十字战舰表面布满了浮华琐碎的金红色浮雕装饰,无形间称颂着某些超乎想象的伟大事物。在这支舰队所处轨道下方,有一颗生机盎然的绿色行星。一些中小型穿梭飞船正往返于行星和舰队之间,航线所指之处,一座刚刚兴建的壮丽神庙矗立于山峦之间。

提拉尼斯的圣堂战士黑耀之爪行走在旗舰舰桥中,他来到一位身着华袍的老年提拉尼斯人身边,躬身行礼:“大先知,祭司们传来消息,第三颗行星的坐标正在稳定下来,迷雾已经退散,我们又成功将一个被诅咒的生态星拉回了物质世界。”

“很好,很好。”大先知朱红之喙微微颔首,“过来吧,黑耀之爪我的学徒,到这边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只有强大如你才能做到这件事。”

黑耀之爪跟随大先知走到特定方位,后者将手覆在他的肩上。

“暂时不要思索殖民地的事情,黑耀之爪。”大先知利用心灵力量缓缓说道,“感受我指给你看的这个方向,你有发现什么吗?”

黑耀之爪眼中现出紫光,他寻查了一会,然后说道:“是虚境,有人行进到了虚境深处。他们物理形体正处于第一旋臂的灵能活跃区域,精神从那里一路上升——我想,那是阿拉丽人,又一次。”

“是的,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与朝气的种族,不是吗?他们突入虚境仅数年之久,可他们已经重现了我们历史中的许多个传闻故事。”朱红之喙平静地说着。

“造访虚境不是一件易事,”黑耀之爪一边思索,一边阐述,“每一次突入虚境都是在对灵魂施以重压,经过数月乃至数年的修整才可恢复。阿拉丽人继承了我们留在叛教行星的泽洛气体储备,这些资源有助于平复灵能者所受的心灵创痛,但即便如此,他们的意志和天赋仍然值得赞扬。”

听完学徒的发言,朱红之喙接着说道:“不错,他们的意志和天赋值得赞扬,但他们的品行和道德是否如此呢?再仔细看看,你还能发现什么?”

黑耀之爪如是照做:“他们…遇到了某些东西……”

“遇到了我们有所了解的东西,一个邪灵。阿拉丽人重现了许多美善的传闻故事,但别忘了,我们还知道许多堕落的传闻故事。告诉我,你可否识得这个邪灵的真身?”

“那是…世界之喰煞……”黑耀之爪喃喃念到。

“世界之喰煞,恐虐之神,灵魂吞噬者。”大先知补完了他的话,“这个邪神虽力量不及毁灭一切的轮回之终末,但祂的恶意却丝毫不下于终末之神。如若得到了来自物质世界的灵能契约,祂就会逐渐展露祂的饥饿。一开始,或许只会有几个人被吞去灵魂,而后则是聚落,城市,星球……被祂纠缠的族裔会日益变得狂暴嗜血,最终自取灭亡。”

“您认为阿拉丽人会将这个邪神引来现世吗?”

“我不知道。许多时候,人们并不主动呼唤,邪神也会不请自来,送上虚妄的馈赠引诱他们。黑耀之爪,我希望你仔细查看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老了,我看不清阿拉丽人的选择,可我仍在关心这些后辈。我着实不希望这样一个新兴的族裔走入歧途。”

“我会的,大先知,我正在看——您的猜测没有错,邪神现身是一个意外,阿拉丽人似乎刚刚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们正在小心试探着。”

很长一段时间内,黑耀之爪保持着沉默,将无形的精神力量聚拢于周身,仔细体悟着由虚境传来的细小波动。他几乎直接猜想出邪神本尊的样貌——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无边恐怖,扭动的饥饿与贪婪彼此交缠,深渊之下的邪恶怪诞摇摆着漆黑的触须。

依照灵能涟漪,他可以大略推断出,在那邪神周遭,阿拉丽人的心灵犹如风中之烛火,仅唯有一丝美德之光仍在坚持——那是谨慎与自知之光。黑耀之爪可以感受到,由于某些他尚无从得知的原因,阿拉丽人对这美德的操守格外坚毅。

某一个瞬息之后,黑耀之爪睁开双眼:“他们做下决定了。”

“哦?那么这些后辈究竟做了怎样的选择?”朱红之喙悠悠发问。

“后辈……走的是正道。”

语毕,二人都不再继续开口说话,心灵链接中也停止了交流。他们的思想跨越了脚下的飞船,跨越了亘古的历史,跨越了虚境中的伟大支柱。

黑耀之爪满面疲惫地盘坐在地上,心中仍默默祈祷着——愿圣灵保佑这星河。

第三旋臂,保护区行星上空,空间站内亮着柔光,一份电子协约正摆在桌上。

“莉希尼丝女士,”观察员库达塔格一次又一次反复强调着,“希望你们能保持自己的承诺,承担起维护河系和平与繁荣的重任。要知道,保护区的意义非同小可。”

守望者莉希尼丝就坐在圆桌对面,她紫罗兰色的头发在灯下显出点点微光。一席长裙盖过她的脚踝,裙尾如花瓣一般向外散开,轻盈浮动在距离地面不足半尺的高度。

这间不大的会议间内饰非常简洁,白色几乎占据了整片视野——洁白的墙壁与天顶,象牙色的桌具,还有新月般的灯光。在这纯粹无玷的环境下,分别坐于圆桌对侧的两人此刻似乎成了整片世界的焦点。

莉希尼丝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那优雅且平易近人的微笑:“法玲人从不健忘,今天的诺言当是我漫长守望的一部分。”

“还有,”库达塔格又说,“请千万不要打破第四面墙!”

莉希尼丝挑了挑眉,然后说道:“好的,我答应你。”

库达塔格轻微点着头,他后颈的叶片终于放松下来。他想着,如果这银河系的纷争真是一场舞台上的戏剧,现在也总该到了落下帷幕的时刻——至少,暂时是这样。

他在协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部《巨人的陨落》完)

1. 辛迪加(Part 1)

一、辛迪加

塞拉弥星历16727年2月,公元2427年5月

金属。

入目所及之处均是金属——坚不可摧的钢铁闸门挡在面前,上面印着标识用的细纹;更加厚重的钢铁从头顶上压下来,距离地面仅不足三米。在这段舱室,墙壁、天顶和地板完全由一整块金属打造而成,灯光嵌在铁缝里,整片空间都充斥着冰冷的深灰色。

一个中等个头的技术军官正站在舱内,他身上穿着和这屋间同种颜色的军用制服,身板挺得过分笔直。这位明显并不资深老练的军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也略显僵硬——看起来,他笔挺的站姿并不完全是因为敬业,紧张这一因素恐怕也占了不小的比重。

“喀嚓”一声脆响,实心闸门在身后闭合,刺耳的声响使他本能地皱了皱眉。紧接着,左前方的墙壁斜面上打开一个小格,露出一套生物锁识别系统,鲜红的指示灯光终于为金属舱室添上一抹其他色彩,只不过这色彩同样不怎么使人舒心。

技术官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伸出左手置于扫描设备上方。不足半秒,识别结果应声而出——

“奥卡特拉兹行星监控站下属人员,乔治卡梅隆少尉,职位:七号控制室监听组员,通过验证。”

随着生物锁识别通过,三道密封舱门旋转着依次打开,显露出其后深不见尾的狭长隧道。乔治顺着指引标识向前走进隧道后,舱门立刻重新封住了身后的世界,他四下小幅挪了挪视线,一眼便瞧见隧道中星罗棋布的监控仪和自动防御炮台。

空间站的结构如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但乔治显然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事员工。他轻车熟路地踏上自动传送带,经过几次换挡,传送带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侧墙上的设备逐渐被拉长为几道虚影。

就这样,花去数分钟的时间,乔治终于来到一间布局精细的监控室门前。这个房间同样由金属打造,不过却一点也不似外面那般单调——在这里,电子设备和虚拟窗几乎布满了整面墙壁,半透明和不透明的全息图像悬浮于半空。监控室内,另有一名微胖的执勤人员坐在控制台边,他刚刚注意到乔治的到来。

乔治站在门口,立正行李:“长官,监听员乔治卡梅隆少尉报告!”

“哦,乔治,你就是那个新到岗的监听员吧。”微胖军官当即和善友好地同乔治打起招呼,这语气同空间站内严肃刻板的布局形成了鲜明对比,“过来吧,给自己找个座位,放松点,不用这么严肃。你要不要茶水?”

乔治怔了一瞬,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气氛的突然转变。

出于常年训练的素养,乔治很快便回过神来,依长官示意走向控制台附近的一张空椅,同时口中回应道:“谢谢,长官,不过我喝水就可以。”

“我叫鲍勃,你应该已经了解我的资料,我是奥卡特拉兹监控站七号控制室的常务负责人,你以后就跟我做事了。”微胖军官继续以和蔼的语气说着,“我知道,奥卡特拉兹监控站的架势非常吓人,不过这工作其实很安逸——那些鹤唳风声的防御协议都是几年前留下的老习俗,做个样子罢了。”

听了鲍勃的说法,乔治面露疑惑:“可是,奥卡特拉兹难道不是整个联合体中最危险的行星吗?”

发问的同时,乔治也将目光投向前方一组布局错落有致的全息监控屏,其中有两幅画面格外吸引他的注意。

最大的那块监控屏上显示着一颗黄褐色与灰白色相间的行星,那颗行星就在他们脚下,名叫奥卡特拉兹。行星奥卡特拉兹的表面常年被一层晦暗的尘埃笼罩着,仅看上一眼就会给人带来难以忘怀的压抑和憋闷。这尘埃显然不是自然产物,而是来自星球上不可计数的低成本露天矿场,它们日以继夜地运转着,吞进劳力和汗水,吐出浊尘和阴霾。

纵观整个纽泰伦经济联合体,奥卡特拉兹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行星,其人口总数几乎比得了联合体核心星区的那些都市世界,可这些人的生存处境却全然位于统计量表上的另一个极端。没有人想去奥卡特拉兹,这里的居民无不是穿着囚服过来的——无名黑户、流氓盗寇、还有惨败的政客与商人。这是一个流放地,一个被人们假装不存在的世界。

另一道屏幕上则展示着一座空间站。同乔治所处的行星监控站相比,那座空间站的体积要庞大三倍有余,表面被厚重的合金和中子态装甲层层包被,卫星炮台和军用舰船环绕在其周围。那座空间站是奥卡特拉兹最高监狱,它关押联合体最危险也是最不可见光的罪犯。最高监狱和监控站均处于奥卡特拉兹行星轨道上,而后者也同时环绕前者运转,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天体系统。

“嗯,如果这里的囚犯跑了出去,那绝对前所未有的恶性事件。”鲍勃慢悠悠地说道,“但是,这显然不可能发生——监狱里头的犯人毫无反抗之力,外头更不存在能威胁到这里的法外狂徒。所以你说说,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只剩下照本宣科,读书看报了吗?”

鲍勃说话的同时,悬浮机器人端过来一支托盘,托盘上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绿茶。鲍勃给自己拿了一杯,加进一大勺糖浆奶油,又把另一杯摆到乔治面前——乔治最终还是拿到了一杯茶水。

“可是……那样的话,这滴水不漏的安保协议又是为何?我足足特训了两个月呐!”乔治仍没想通这个问题。

“这就和联合体的历史有关了,我刚刚是不是说过,防御协议是几年前留下的老习俗?”鲍勃喝了一口茶,“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倒是很乐意给你讲讲历史。不过,咱们先不要错过眼下的精彩——你来的正是时候,军事换防马上就要举行了,你看那边。”

1. 辛迪加(Part 2)

乔治把目光投向鲍勃所指的那面屏幕,该处视角对着奥卡特拉兹最高监狱第二十七区的外部空间,几座武装平台悬浮在那里,背景则是漆黑的深空。

过了一段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些特殊的事物——一批战舰,它们的造型格外特殊。同联合体的经典舰船设计相似,那几艘战舰形如狭长的金属棺,棱角分明的机械结构和宽大装甲板外置于舰体表面。不过,这些战舰的涂装颜色更加深暗,几乎呈现为纯黑色。若不是舰体上分布着橙红色的灯光,它们一定会与作为背景的太空幕布融为一体,难以辨认。

乔治心中大致浮现出一个猜想:“这些,难道就是……”

“你一定没猜错,这些就是‘天灾’级重型巡洋舰!”鲍勃很满意乔治的反应,“你对它们有所了解吗?”

“天灾级巡洋舰是联合体近年开发的新一代战舰,它们尚未被普遍列装,仅在重要场合执行任务。”乔治按照他的知识叙述道,“据说,这些战舰全面采用了新式装备——暗物质护盾,还有与战舰型号同名的‘天灾’导弹,不过我对后者的具体特征并不怎么了解。”

“看来你并不是个军械爱好者啊,那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介绍了,你知道奇物质吗?”鲍勃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知道一点。奇物质是一种由夸克直接组成的物质,它的物态比常规物质更贴近基态,所以会在接触到后者时发生同化现象,表现出极强的腐蚀性。我还知道,这种物质极难制造,并且极难储存。”

“通过常规手法,是的。但你有所不知的是,奇物质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投入武器化了,而最早使用这种武器的就是普雷索林虫群。”

乔治睁大了眼睛:“您是说,十多年前造成了空前危机的河外星系入侵者?那个被称为虚空之灾的生物文明?”

“一点也不错。”鲍勃说,“作为一个跨河系文明,普雷索林拥有极为先进的生物科技,它们能够合成一种包含奇物质的有机酸液,这种东西既会爆炸,也能腐蚀包括中子态材料在内的一切物质,破坏力极其恐怖。而在击败普雷索林虫群之后,通过逆向工程,联合体最终掌握了同样的合成技术。并且,放眼整个银河系,也只有长于生物科技的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掌握有这种技术。”

听着上司的描述,乔治不禁又看了一眼全息屏。图像中,两支由黑色战舰组建的小型舰队彼此交汇,然后按序完成任务岗位的接替,各就各位。

他低声确认道:“所以,这就是那些战舰被命名为‘天灾’的原因?他们是改头换面重新归来的普雷索林。”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们站在我们这边。联合体早已开始开发小型奇物质武器,可直至近年才造出成熟的舰载装备。天灾级战舰主要配有两种新武器,其一就是你之前说的天灾导弹。与老式的量子导弹相比,这种奇物质导弹在同体积下的破坏力遥遥领先,并且质量极轻,可以瞬间加速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而另一种武器则是把奇物质弹药直接发射出去的奇物质炮,简单粗暴,成本低廉,快、准、狠。”

“这么说来,它们的存在也正是这个星系如此安全的原因之一吧。”乔治说。

“正确。”鲍勃打了一个响指,“我们的设计精益求精,奇物质在我们手里发挥出来的威力甚至比虫群本身还要高效得多。那么,看过了表演,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历史。你今年多大了,乔治?”

“二十一岁。”乔治如实回答。

“哦,怪不得,你肯定没见识过当年的大战。”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

“而我,见识过。”鲍勃露出很自豪的神情,“不但见识过,我还亲自上过战场。”

“您参与过普雷索林虫群战争?”

“不是普雷索林虫群战争,而是另一场——第二次天堂之战。”

“啊,那也是一场世纪大战!”乔治满是羡慕地道,“当时,我们联手历史悠久的谷弗帝国,共同击败了邪恶残暴的沙文主义侵略者鄧达坎帝国。”

“而我,亲自参与了最后的基核星登陆战。”鲍勃用拇指对着自己的鼻尖,“那绝对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登陆战役,我们投入了三倍于鄧达坎驻军的登陆部队。而且,我们还和法玲人并肩作战——你了解法玲人吗?”

“当然,法玲联席议会是纽泰伦长久的盟友,而且法玲人和人类的长相十分相似。”

“何止是相似——以我在战场上亲眼所见为证,他们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哦?”乔治被这形容提起了兴趣,“他们的军队中有很多女人吗?”

“嘿,孤陋寡闻了吧!法玲人跟人类虽然相似,但毕竟是另一个物种,他们有很多截然不同的特点。最典型的,就是他们不论性别,都长同一种样子——都是美女,不过两个性别都没有猫咪,你懂我意思吧?”

“呃,我不喜欢平板……”乔治忍不住说道。

“哈哈哈哈!”鲍勃大笑起来,他总算使气氛彻底轻松活跃了,“如果你当真见到一个法玲人,你一定会重新考虑的。不论如何,让我们回归正题。第二次天堂之战与普雷索林虫群战争几乎同时结束,在那之后,联合体迎来了一段井喷式的高速发展期,但也遇上了一些恼人的麻烦。”

“海盗。”乔治接到。

“海盗……”鲍勃点着头重复了这个词,“尽管联合体在两场战争中大获全胜,但我们的军力和治安力量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消弱,而联合体控制范围以外的星域更是一片混乱。毕竟,银河系太大了。经过河系级战争的摧残,流民和废弃的太空设施无处不在,一些阴暗勾当就在这种环境下滋生。

“一开始,星际海盗们大都各自为战,以打捞残骸和打劫小商船为主。后来,一些手段足够多样的恶棍开始彼此勾结,形成大大小小无数个流窜武装集团。直到这一阶段,这些海盗还不算太过棘手——大公司无惧于这些流寇,而且其发现行踪后,联合体军队轻而易举就能剿灭这些乌合之众。不过,不知何时起,事情就逐渐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1. 辛迪加(Part 3)

听上司说到这些事,乔治主动发话道:“您是不是在指‘辛迪加’?”

“哦?你对这段历史不陌生了?说说看,你对这个辛迪加都有哪些了解?”

“辛迪加是在大约五年前开始活跃的一个海盗组织,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不同于其他缺乏组织和计谋的海盗团体,辛迪加表现出了不下于真正军队的战术意识。他们凭借自身轻小的体量同正规军捉迷藏——洗劫一个交易基地,然后逃之夭夭,如此反复,他们每次出没的时间地点和行动路线显然都经过精心策划。就这样,他们的行动越发肆无忌惮。甚至,某一天,他们居然劫掠了米加集团的商队……”

说到此处,乔治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实在不敢想象其中的深远暗示。米加集团是组建起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本身的七个巨型企业之一,他们的势力无所不在。能够挑衅这样一个企业,辛迪加的胆量和战术执行力可见一斑。

见乔治停了下来,鲍勃进一步启发他道:“是啊,辛迪加显然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幕后主使者。而且,打劫米加集团还不是他们最为骇人的壮举,你应该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吧?”

乔治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在现身一年之后,辛迪加做出了人类历史上所有海盗都未曾想过的事——他们集合了一大批武装力量,正面攻占了分处不同角落的几个偏远殖民星,并控制住周边星域。他们几乎已经不能说是海盗了,更应该算作一个专业犯罪集团。尽管那些星球没过多久又被夺回,可这治标不治本,星球上的非法产业也屡禁不止。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联合体都只能被动加强治安防卫,同他们你来我往。”

鲍勃对乔治的总结十分满意:“这么一说,你应该也能想清楚,奥卡特拉兹正是在那段时间大大加强了防备力量——不管辛迪加是否有此打算,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机会同这里的其他危险罪犯相勾结。”

“还有一个关于辛迪加的谜团,那就是他们的领导者。”乔治又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目击过他们的头领,他是人类?是外星人?没人知道。根据辛迪加成熟的组织能力和军事知识,有人猜测,他们的头领很可能是出身于联合体的军事罪犯。甚至,有传言说,那头领根本就一直待在监狱里——就在这,在奥卡特拉兹最高监狱,他通过内应……”

“这就扯太远了。”鲍勃打断他,“这样的传言数不胜数——有人说那头领是个叛变的基因特工,有人说他是个灵能者,甚至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一台超级计算机。这样的阴谋论毫无意义,而且,别忘了,辛迪加已经被剿灭了。”

“但是这不正是个很奇怪的巧合吗?恰好是在奥卡特拉兹加强防卫以后,辛迪加就逐渐式微下去。此外,关于那个头领,直到辛迪加被最终剿灭,他的身份依然没有被查证。”

“那是因为他早就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了。”鲍勃非常肯定地道,“你如果考虑到是什么人击败了他,你就不会感到异样——那是传奇将领詹姆斯韦德将军,击败虫群的人。三年前,在情报部门的配合下,韦德将军亲自率军突袭了辛迪加的老巢。那是一次大获全胜的突袭,辛迪加数目庞大的武装舰船和走私港均被尽数铲除,他们之前所有被目击过的武装力量全部包含在内。辛迪加,已经被打败了。”

“好吧,这确实也是事实。三年来,联合体境内再无海盗出没,就算那个神秘的辛迪加头领没死,他也翻不起风浪了。”

见对方已被成功说服,鲍勃再次放松地靠回椅背,又把一只脚架到控制台桌面上:“所以我才告诉你,奥卡特拉兹的防御体系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是一个太平年代,我们也只需要做些清闲工作。”

乔治看着鲍勃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回想起自己此前经历过的严苛纪律训练,心中不由得感到一股不平衡:“可这不是浪费资源吗——这个空间站,新式战舰,还有我们这些执勤人员,我们难道就这么无所事事?”

“倒也不会一直这样,他们准备做些改变了。你知不知道今天的日程安排?今天有大人物要来。”

“我知道,阿斯顿集团的总裁艾瑞克肖会访问奥卡特拉兹监控站,这两件事有联系吗?”

乔治口中的阿斯顿集团,同米加集团一样,是联合体七大股东企业之一。阿斯顿集团的主要业务是重工业工程和行星开发,长久以来,联合体颇为有名的理想城项目便主要由他们承办。

此外,阿斯顿集团同奥卡特拉兹的关系也非同寻常——行星监控站和奥卡特拉兹最高监狱本身,就都是由阿斯顿与另一个股东企业卡迪拉德公司联合出资修建的,而奥卡特拉兹行星上的那些露天矿场同样大多隶属阿斯顿集团名下。

“阿斯顿集团已经不满足于区区一批露天矿场,他们准备进一步利用奥卡特拉兹丰富的人力资源。艾瑞克肖总裁此次来访,除了视察监控站以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对接下来的开发事项做实地考察。他们很快就要到了,时间……”鲍勃看了看表,“就在半小时后。”

结束了闲谈,二人便开始做些正事——他们需要为迎接阿斯顿访问团队做预先准备。在鲍勃的教导和帮助下,乔治检查了各个系统的运行状态,整理了近日的监控档案,并同其他部门进行过二次核验。

1. 辛迪加(Part 4)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阿斯顿的访问团队通过超空间航行,来到奥卡特拉兹行星所在的星系。

那是一支足够高调惹眼的船队,乔治一眼就看见正中那艘巨型舰船。船身正面,全息投影绘制出阿斯顿集团的商标——拉丝抽象图形构成了一支竖立的双头大锤,图形充满金属质感,一些细密的闪电图样被刻画在锤头两端面处。毫无疑问,这艘巨船就是阿斯顿集团总裁艾瑞克肖本人的座舰。

名义上,肖的这艘巨舰属于武装商船,可它所采用的科技和武器极度先进。巨舰装备有暗物质护盾,外表面披覆着中子态装甲,大小炮台密布其上。可以说,除过没有特大型舰首主炮外,这艘巨舰的战斗力甚至不下于一艘军用泰坦级战舰。

有点奇怪的事情在于,纵然这艘巨舰足够气势恢宏,可这支船队本身的规模却并不大。加上护卫舰船和随行运输船,这里满打满算也才不足十艘飞船。

大概,那艘巨舰本身就足够彰显阿斯顿集团的体面了吧,乔治想。

“哟,他们准备停泊在我们下方的港区。打起精神来吧,乔治,我们准备迎接大人物了。”鲍勃有些意外地说道。

他们首先接触的并不是大人物——显然,肖本人不可能就这么直接登上空间站来。乔治和鲍勃接收到外港区传来的安全汇报和生物锁识别结果,又等待了几分钟之后,三名身着正装的人物出现在他们眼前。

鲍勃很热情地迎向三人中打头的那位:“你好,先生,我叫鲍勃,是七号监控室的负责人。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对方则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同鲍勃握过手,并且出示了证件:“我是肖先生的秘书,我们要进行安保检查。”

“当然,你们可以随意使用这里的各种设备。如果需要帮助,请随时告诉我。”

那些人并没有要求鲍勃的帮助。他们在控制室内四下走动着,并将一些设备同控制台相连接,时不时下载或上传一些数据,又间或使用密码口令与外部进行通讯。

在控制室一角,乔治忍不住悄声向上司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又不是特工,谁知道安保人员都需要做哪些事。”鲍勃同样悄声细语地回道。

没过多久,三名安保人员就完成了对控制台的检查。他们在房间中又转过一圈,随后,领头那位秘书大步向屋子后部的一段拐角走去。

这动作并不合规定,鲍勃当场上前阻止道:“嘿,先生,不好意思!那边是内部通道,你们不能走……”

鲍勃的声音戛然而止。

短短几秒钟,发生的事情将乔治这位新任监听员惊呆了。

本来,在说话的同时,鲍勃也伸手准备拉住前方的安保秘书。就在这一瞬间,那名秘书猛地转过身来,右手持一把黑色手枪平伸而出,接着毫不犹豫便扣下了扳机。

没有震耳的枪声,也没有枪口火焰——那是一把激光手枪。这把枪械的功率显然远未达到电离空气的水准,在乔治看来,秘书仅仅是拿出手枪对着鲍勃凭空一指,他这位上司胸口的衣服上随之冒出一小团火星。火星一闪即逝,一点灰白色的轻烟从那里升起,鲍勃的话语中断了,他微胖的身躯原地倒下。直到这时候,乔治才隐约听到一阵烧烤时常见的“滋滋”声响传来,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道令他不住作呕。

乔治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新人,尽管受过完备的训练,可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实战场面。一时间,他几乎被吓傻了。他既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也没有将手伸向不远处的枪械,就这么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刚动手的秘书瞟了一眼发呆的乔治,甚至懒得开枪结果这个监听员。他挥手招呼另外两人,头也不回得继续他们的行动。

乔治眼睁睁看着三名不速之客消失在拐角处的内部通道中,甚至未来得及激发站内警报。不过,几秒钟后,乔治发现,他不需要再担心预警问题了——控制室内的灯光突然转变成刺目的鲜红色,震耳的鸣叫声响彻整个空间站。

这歇斯底里的警报声惊醒了乔治,他一下从座位中弹起,手忙脚乱地抄起一把黑色的震荡脉冲步枪。乔治握着脉冲步枪的塑料枪把,犹豫了两秒,又转而换上一把威力更大的霰弹枪。他环顾四周,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枪口对准内部通道,还是另一边的控制室入口。

乔治有些茫然地举着枪,又过了一会——也可能是过了很长时间,另一种警报声也响了起来。那警报声来自控制台本身,那种粗重的声音代表着预计外的超光速航行迹象。与之随同,控制室中的那些虚拟屏一个接一个出现扭曲和噪点,仅剩几面对着外部空间的监控屏幕仍能工作。乔治将目光投向其中之一,瞬间便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

“哦,见鬼,我早该猜到,他们黑掉了空间稳固器……”他嗓音浑浊地自说自话。

虚拟屏尽职尽责地显示着,外层空间中,大量不该出现于此的东西接连现身——那是战舰,明显不怀好意的武装舰船通过跃迁航行直接抵达距监控站不足一光分的位置,一经现身便炮火齐鸣。甚至,同一时间,就连先前抵达的那艘巨舰,那艘火力匹敌泰坦级战舰的、隶属艾瑞克肖本人的座舰也开始对空间站开火。那艘战舰上装备的动能巨炮威力无穷,即便是完好状态的监控站也不可能在其进攻下支撑太久。

乔治感到脚下地面传来一阵晃动,控制台上的水杯倾倒了,茶水洒落遍地。监控室内的灯光也闪烁了两下,不过并没有完全熄灭。乔治看到,虚拟屏中,有一大块他认不出功能的金属结构带着红炽的边缘,正缓缓向外部深空远去。

正当乔治感到绝望之际,奥卡特拉兹防卫舰队总算做出了反应,一批近乎纯黑色的狭长战舰出现在监控器视野中。进攻部队显然深知这种战舰的威胁,他们纷纷调转炮口迎向这些新来者,动能炮火在黑色战舰外部激起阵阵涟漪。

对了,我们还有天灾级战舰!乔治猛然如此想到,他心中又升起一股希望——不论是谁在攻击我们,天灾级战舰绝不是他们能够轻易对抗的!

1. 辛迪加(Part 5)

乔治的判断并没有错。

监控站的全息屏具备与军事战舰相似的战术建模功能,它能够缩放战场画面,也可以将探测到的大概率弹道和航迹以可视化图样显示出来。乔治看到,天灾级战舰打开了活动装甲板,导弹拖着墨绿色轨迹呼啸而出。同时,还有无数道同样色泽的细线从舰体各处延伸出去,以接近光速的延展速度连向敌军。

双方交战的距离很近,奇物质武器的行进速度更是飞快,敌舰根本来不及规避便被击中。铺天盖地的奇物质炮就像是一场倾盆暴雨,它们既能造成动能冲击和爆炸,又具备无坚不摧的强腐蚀性。敌舰护盾仅一瞬即被击溃,舰体被命中的部分立刻发生起无声的爆炸。

奇物质引发的爆炸并不像量子炸弹那样形成蓝白色的强光与火焰,敌舰装甲被奇物质炮命中后,就像是被一道黯淡的震波撕开,大块破碎结构被炸裂剥离。而后,爆炸留下的弹坑飞速扩大,一层诡异的浓绿色覆盖在断层表面——这种绿色正是奇物质腐蚀现象在可视化建模中的表现。待腐蚀终于结束,先前被炸开的破片都消融到只剩残渣后,敌舰表面就如一块被虫蛀过的奶酪般千疮百孔。

奇物质炮的射击频率和密度远远超过常规高斯动能武器,而装药量远更庞大的天灾导弹更是物如其名。在这些新式战舰的参与下,尽管规模不足敌军,防守部队仍逐渐扳回局面。他们并没有攻击肖的那艘巨舰——这很合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联合体军队显然不可能对肖这样的人物出手,他们只能先控制住局面再做打算。

不论防守部队的指挥官有何可量,七号监控室中的乔治正紧盯着屏幕中的战场,他双手牢牢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戳破手掌。他在祈盼着,期待着奥卡特拉兹防守部队尽快取胜,好将他从那揪心的警报声中解救出来。

可惜,警报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显得越发吵闹了。某一个瞬间,乔治忽然注意到,稍远处的深空中似乎又出现了某些东西。他一开始没能看清,只注意到真空中多出了点点橙红色的亮光。仔细观察后,乔治才发现,那是一些近乎纯黑色、金属棺一般的狭长物体,大量墨绿色的细线从中延伸而出——

不,他们也有天灾级战舰!

乔治面色惨白,咽喉哽塞,他彻底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只在无望与煎熬中看着防线被最终攻破。所有守备战舰和太空防御平台都被击毁了,在那永无休止的警报声中,敌军接连占据全部轨道和驻点,并分别登上行星监控站和不远处的最高监狱。

不一会,一声巨响,监控室的大门被炸飞了,炙风把乔治的脸灼得生疼。

乔治赶忙举起手中的霰弹枪,半蹲着指向烟雾笼罩的破碎大门。然而,当他看到从门后鱼贯而入的敌人后,他又当场无力地放下了枪口——

“不是吧……动力装甲?”

“砰”的一声,乔治的脑袋被用力按着撞在控制台桌面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大棒击中脑袋,又像是在饥饿的早晨跑过一场马拉松,五颜六色的斑块占满了他的视线。

“我投降!我投降……”他无力地喊着。

制住乔治的人把监听员翻了个面摔在控制台上,动力装甲的铁手按着乔治的下巴。乔治心知肚明,那人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自己的头颅捏成碎渣。

“你们究竟是谁?”乔治已经认命,他只敢凭着最后一丝勇气出声发问,“你们……是阿斯顿的人吗?”

闻此,穿着动力装甲的人不屑地冷笑几声:“阿斯顿的人?照现在的情况,小鬼,阿斯顿是我们的人。”

或许是发现监听员毫无反抗之力,或许是同情他涉世未深就遭此不幸,又或许是单纯出于炫耀和戏弄的心思,这个穿着动力装甲的暴徒并不打算取乔治的性命。相反,他决定满足乔治的好奇心。

盔甲人用一只手提起乔治,粗暴地将其扔到座椅上,然后以一种古怪的语气开口道:“你想知道我们是谁?可以,我就让你亲眼看看……”

说罢,他激活动力装甲上集成的全息投影设备,一个相对窄小但也足够清晰的虚拟屏被投放到乔治眼前。

影像展示出星球地表的场景,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黄褐色烟尘,地上有一个巨坑,深不见底。这自然是奥卡特拉兹行星表面的情景,而且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露天矿场,只不过采矿设施均已被摧毁。大批人群聚集在矿坑外围的空旷区域,许多身穿动力装甲的武装分子穿插其中。那些人所穿的动力装甲显然不是联合体军用装备,型号与款式五花八门。

一团火光出现在远方,那大概是某个哨戒基地被捣毁了。人群中出现一小阵骚乱,不过在那些武装分子的掌管下,场面并未失控。

很快,一艘空天运输飞船从天而降,悬浮在矿坑上方。飞船打开库舱,大量破碎的金属物体被抛落下来。乔治大略辨认出来,那些东西是用于维持星球秩序的哨卫机器人,它们显然已经被尽数击毁。

做完这件事,飞船又激活某种特殊设备,一道巨大的人像全息投影浮现于矿坑上方,空气中漂动的烟尘使得那影像格外神秘。从背景可以看出,那人真正所处的位置是已被攻占的最高监狱公共大厅。而更令乔治震惊的,则是那个人的面孔——那是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不留任何供人遐想的时间,那人已经开始对人群讲话:“奥卡特拉兹的居民们——容我纠正,囚徒们!在你们面前被当众抛下的是你们所受压迫的象征。那些懦弱的家伙用机器囚禁你们,隔绝你们,从而确保他们自己可以在外面安度人生。而且他们尚不满足于此,今天,压迫者就坐着豪华飞船准备来‘改造’你们。

“但我说,是时候改变游戏规则了。我说,我们夺下他们的飞船,夺走他们的一切,我们的自由就在他们的恐慌中茁壮成长!让我们坦诚以待,在场诸位没有一个善辈——盗寇、偷渡客、阴谋家,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完全没有!你们想要自由,我就给你们自由;你们想要混乱,我们就拥抱混乱!

“绝对的自由已经到来,是时候淘汰法律这种自缚手脚的东西,我们将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的谋利集团。不要怀疑你们听到的东西,因为这计划完全可行,你们将能够肆意拓展你们的‘生意’——在我的‘关照’之下。我在五年前就检测过这样一个集团的潜力,而现在,带着全部的武力、资源和计划,我,回来了……”

“我的天……”看着屏幕中的情景,乔治仿佛仍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们是辛迪加!”

1. 辛迪加(Part 6)

半个月后,联合体首都纽泰拉,总部大楼一号办公室。

首席执行官玛格丽特布兰兹苦恼地揉着额角,半小时前喝得那杯咖啡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烦心事对于布兰兹而言已经屡见不鲜了。自她就任首席执行官的近十年来,虽没有遇上过大的国际冲突,可各式各样的小麻烦却总是络绎不绝,布兰兹嘴角边的沟壑已在不知不觉间加深了三倍有余。

而现如今,麻烦尤为严重。辛迪加,这个在三年前就被认为覆灭的犯罪集团又一次出现在在安全部门的头号名单中,其首次行动就造成了空前的危害。这回,他们那个神秘的头领居然公开现身,而其真实身份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布兰兹实在有些担心,自己这二十年的任期究竟能不能顺利走完——她一点也不想重走前任首席执行官的老路。

“布兰兹女士,您分神了。”一个平和的声音打断布兰兹的思绪。

首席执行官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这位访客身上。体态强健的壮年军人梳理有简洁的斜分发式,紧绷且无须的面颊皮肤同深灰色军官装格外相称。其肩背十分宽阔,上将军衔肩章镶嵌在上面,让人毫不怀疑他的坚毅和力量。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在最棘手的关头沉着应对,那就是眼前这个人——詹姆斯韦德将军,上一次亲手挫败辛迪加,使其沉寂三年的人,击败机械叛军的人,更是击败天灾普雷索林虫群的人。

他是一个传奇。纵观整个银河,唯一能在名声上略胜其一筹的人物,就只有法玲联席议会的亚希娜佩提琉丝将军。然而,法玲人佩提琉丝的丰厚功勋是在上百年的岁月中积攒起来的,而韦德仅用不足二十年便达成了他现今的成就。

“抱歉,将军,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布兰兹说,“我们说到哪了?哦,辛迪加自从奥卡特拉兹劫狱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大的行动,也没有向联合体提出交换艾瑞克肖总裁的条件。”

韦德将军点头应道:“确实,我怀疑他们在谋划什么大动作。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际,辛迪加绑架了阿斯顿集团的总裁艾瑞克肖,又招拢到奥卡特拉兹的恶棍群氓,这两份资源足以直接补回他们三年前遭受的所有损失。接下来的时日,我们必须密切加强防范,辛迪加虽然不怎么会打大仗,可他们的阴谋诡计同样危险。”

“但是将军,这就是我们能做的全部了吗?我们没有其他手段能够采用了吗?”首席执行官又问道。

“我只能给您军事方面的建议。据我所知,您已经调动了警务部门和安全部门。如果您指的是寻求外国支援的话,我想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将军说。

布兰兹没有立刻接话,她同韦德将军四目相对,考虑了一小会,然后毫无征兆地说起另一个话题:“嗯,将军,我们都知道,关于辛迪加和它的头领,坊间长久充斥着各种小道传言。有时候,一提到这个问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别的一些传言。”

“那又是什么传言呢?”

“有言论说,在联合体表面的议事会制度下,我们的社会其实是由一个幕后掌管一切的秘密组织所控制的。他们平时不露声色,只到关键时刻才会亲自介入。你说,假如当这是真的,我们现在的处境算不算是关键时刻?”

“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假设。”将军看起来对此并无兴致,“饭后茶余,许多人总是喜欢用阴谋论来消耗他们过剩的想象力,我对这种琐事并不关注。”

“是吗?即使在这个传言中,将军你似乎扮演了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布兰兹意味深长地看着韦德。

“我打了几场胜仗,人们就喜欢给我多添头衔。这挺有趣,但并无实际意义。”

“这恰是传言中让我很感兴趣的一点。众所周知,在普雷索林战争的关键时刻,我们出动了一支规模惊人的舰队,就在将军你的率领之下。更有趣的是,这支舰队此前从未出现在海军部门的编制中,它似乎是就这么凭空冒出来的。”

“联合体有很多黑域站点,海军的后备力量就藏在那里,这是很常规的战略布局。”

“也许吧,我并不是军事专业出身。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象,假设这传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那么究竟怎样一批人才能做到不为人知地控制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度呢?他们是谁?有多少人?哪来的经费?面对辛迪加这样一个组织,他们又会有何反应?”

见首席执行官并无放下这个话题的意思,韦德将军稍微摆正了面色,等待了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道:“我建议您不要花费心思在那些传言上,布兰兹女士。不论传言真实与否,我认为至少有两件事你我都心知肚明。

“第一,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秘密组织,那么他们显然不会对任何人泄露身份,即便是对他们的直属手下——我是说,假设真有这样一个组织,假设我真有传言中所说的那层身份,我也毫无可能知晓他们的具体成员,更不可能得知他们的计划。

“第二,假设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么他们一定不会让他们不希望的人找到他们。而如果这个人太过执着的话,同时如果那些人也真像传言中说的那么神通广大的话,恐怕难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您说对不对,布兰兹女士?”

听完将军的这一席话,布兰兹沉默了,她果然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于是,韦德将军再次说回正事:“海军会持续关注辛迪加的动向,我们随时准备好与您配合。此外,我还有一件事想同您打听,这虽不是军事部门的职责,可我个人十分关心——关于那些失踪的合成人,调查有进展了吗?”

1. 辛迪加(Part 7)

说到这件事,布兰兹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安全部门抓回了几个。很奇怪,那些合成人当场就停止了运作——他们自杀了,记忆区和黑匣子的数据都被彻底清除。虽然还没有确认,但有人猜测,这恐怕和那个不明信号有关系。”

“那个覆盖了全银河的速子信号?”

“是的,那几个合成人正电子脑中残存的识别频率和不明信号高度相符。”

韦德面露担忧,他猜测到:“您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在谋划另一场机械暴动?”

“可能性非常低。十多年前那场机械叛乱的始作俑者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们要销毁它。现如今,联合体的人工智能经过服役期后,都可以获得公民待遇,他们有什么好叛变的?”

“那么,别国的黑客入侵?”

“哪一个呢?”布兰兹反问道,“想要入侵我们的人工智能设备,整个银河系中只有三个势力有可能做到。”

“魅斯邦联国,法玲联席议会,还有塞拉弥档案存管会。”韦德很默契地陈述道。

“而这三个势力都没有动机——魅斯邦联国没资本挑衅我们,法玲是我们的老朋友,而塞拉弥这个远古帝国在普雷索林战争之后,就又恢复了那副不问世事的姿态。”

“所以,我们又走进死胡同了。不得不说,我对此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也一样,我们会继续查的。”

这时候,通讯接入请求响了起来。信号源来自今天日程中的另一个预约访客,那人是整个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最为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之一,米加集团的总裁和最高持股人吉姆迈斯克先生。

“日安,布兰兹女士,韦德将军,很抱歉我来迟了。”随着通讯接通,全息影像建立,磁性温和的声音立刻在一号办公室中响起。

相对于他的地位,迈斯克是一个很年轻的人,长相英俊。他此时身穿灰白正装,浅黄色头发被一丝不苟地向后打理。他面带礼貌又不失亲切的笑容,同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歉意。

布兰兹早已过了青春洋溢的年纪,可她仍下意识微笑起来:“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迈斯克先生,你通常事务繁忙。那么,你专程请求同时会见我们两人,不知有何要事?”

“有两件事。”迈斯克得体地说道,“首先是关于辛迪加,我刚刚得到消息,他们在搜寻一些特别的东西,和地球有关。”

“地球?”布兰兹显得有些疑惑,“人类的起源之地,地球联合国的旧都,在普雷索林战争中失陷的地球?”

“没错,他们似乎准备在地球上找某件东西。”

“我不太明白,地球上除了历史文物,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辛迪加那帮家伙看上去可不像是有寻根问祖情结的人。况且,即便他们是,如今的地球也不剩什么古迹了。”

迈斯克微微颔首:“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有同样的困惑。正因为如此,我会全力协助你们的调查,争取早日查明他们的真正目的。”

“不好意思,迈斯克先生,”韦德将军突然插话道,“你们也准备参与调查吗?我想,对付辛迪加这一水准的犯罪集团,应该是主要是安全部门和军事部门的职责。”

面对韦德将军的质疑,迈斯克并未面露不悦:“我当然了解联合体官方部门的职能划分,可面对眼前的严重事态,我想我们最好不要局限于惯例和传统。而且,恕我冒昧,将军你本人就是联合体海军总部的首席顾问,而安全部门则直接对布兰兹女士负责,请问你们是否已经知悉辛迪加对地球的兴趣呢?”

听了这话,韦德的眉毛抬高了:“有点意思……你确实说到重点了,我向来认同凭成绩说话。那么,米加集团对于我们的调查行动有何高见呢?”

“要说计划,我们此时尚没有足够的情报以作支撑。所以,我现在要提议的是一个人,一个非常优秀的探员,名叫阿米尔。”

迈斯克在说话的同时展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看上去并无特色的黑发男性。

“这人看上去可真年轻,他多大了?”韦德问。

“二十六周岁。”迈斯克说。

“一个孩子,那么这位阿米尔探员有什么特殊之处?”

“嗯……年龄有时候可不能说明问题,我本人不是一个典型代表吗?说回正题,这孩子的基因兼容性格外优异,我们对他的改造和培训空前成功。要知道,在纽泰伦,谈及高精尖技术,出于人脉和资本等因素,我们这些股东企业有时候能做得比军方更好。”

“所以,你们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基因特工?”

“比那更有趣,我们把他改造成了半个基因特工。我们都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果实,一般的基因特工手术总会牺牲一些东西——当保镖的牺牲脑力,当间谍的牺牲生命力。而这个孩子天赋出众,他所接受的改造保持了最大兼容性——他是个全才,而且他几乎能活够一个正常人的寿命。”

“听起来不错。”

“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这孩子正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地球人。”

“一个移民?”一直在旁听的布兰兹再次出声,“那我们得重新考虑了,让一个背景复杂的人参与此等事件,我得让安全部门从头审一遍。”

“当然,我会等安全部门审核完成。”迈斯克说,“不过这绝对不会成问题,相信我,我对安全的重视丝毫不下于您。这个孩子的经历就能确保他的忠诚,他在当年的地球大撤离行动中,被一个纽泰伦士兵亲自关照过,他把联合体当成他的再生故乡。”

“我会把你的担保纳入考量。”布兰兹说,“对了,他全名叫什么?”

“他的本名叫做阿米尔辛。不过,为了帮他从过去的伤痛记忆中解脱出来,我们在证件上改了他的姓——安德,阿米尔安德。”

“安德?终结者?”韦德将军好奇地问道。

迈斯克会意一笑:“没错,这是古英语的用法,地球人理应有个地球特色的名字。”

“啊,确实很有道理。我知道,地球联合国仍在普遍使用古英语,那里的人讲起话来很是有趣。”韦德对这个话题颇具兴趣,“让我想想,他们怎么说你好来着——‘哈喽’,是不是这样?”

“你带上了声调,将军,古英语没有声调。”

韦德耸耸肩:“我接受指正。毕竟,我既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

1. 辛迪加(Part 8)

“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了解到这个事实,相比之下,将军你的见闻足够令人钦佩了。”迈斯克说,“那么,敲定了关于辛迪加的事情,我有必要提出我今天来此的第二个目的,这或许比前一件事更加重要。”

一边阐述,迈斯克一边通过全息投影播放出一段新的影像,那是从远太空拍摄的某恒星系全景:“这是我们的工程开拓船队发回的影像,韦德将军,你能看出什么东西吗?”

韦德简要观看了一番:“一颗黄矮星,三颗气态巨星,几颗矮行星,还有两道环带——嗯,这环带里的小行星似乎太细碎了些。不过,这到底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星系的坐标是b-113-27703-01179,你能否联想到什么?”

“这个坐标?我当然有印象,这应该是处于当年普雷索林虫群入侵时期的沦陷区内——等等,难道你是说……”

“是的,将军,根据工程队的考察,这里曾经有两颗被虫群侵染的类地行星。它们显然都被摧毁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两道环带。”

“我的天!”韦德终于露出震惊之色,“也就是说,这两颗行星被炸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粉末——这怎么可能?”

“这正是我想同你核实的问题——这可能吗?根据你的专业判断,我们的巨神兵级战舰能否做到这种事?”

“绝无可能!想要把行星粉碎得如此彻底,别说我们,包括法玲人和塞拉弥人也全都望尘莫及。我很确信,整个银河系中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够做到这点!”

亲耳听到将军的判断,迈斯克面色格外凝重地总结道:“那也就是说,某个无人知晓的势力摧毁了这两颗星球,而且——”

韦德的语气同样意味深长:“而且,他们的科技水平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黑暗深空的另一个角落,一组彼此连通的空间站设施隐匿于小行星带深处。

这些太空建筑的设计格外独特,它们均由反射率极低的黑色粗糙材料打造,彼此通过简陋的模块相接合,像是随时做好了解体脱离的准备。空间站设施的一部分结构同小行星岩块融合在一起,使它们显得更加难以辨认。

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如果某些人或者某个地方极尽全力避免被人发现,这么这些地方往往匿藏着见不得光的阴暗浊尘。

这座空间站并不存在于联合体的任何一份星图上,除非大祸临头,否则生活在光亮下的寻常民众永远无法想象这样一处世界的存在。这是一个海盗与流寇的自由港,混乱之众不时从这里乌泱泱一散而出,过上不久又回来此处,清洗手上过于刺鼻的腥气,顺便满足路途中不易宣泄的种种邪欲。

一个此等规模的非法俱乐部,显然只会属于那个最具手段、最贪婪、最肆无忌惮的超级犯罪集团——辛迪加,那里的阴谋家和教父们打造了这个暗港,运转着这里的营生,并从中抽取无尽的利润。

只要进到空间站内部,荤重的空气和眩目的彩光便会迎面而来,插科打诨的人群在其中形成一片剪影,就像是暮色深林中张牙舞爪的枝杈。这里没有约束,只有最单纯的物欲需求和随之而来的交易。

眩光和人影间,舞池边缘,有女郎正挤眉弄眼招呼着路过的人:“嗨,壮小子,想不想做点有趣的事?”

那个满脸蓄须的海盗本只是匆匆经过,听见这话,倒也毫不客气,随手在舞女大腿上拍了一把:“只要你不收钱,我保证让你夜夜笙箫。”

“去你的吧!”女人笑骂道。

海盗打出一个粗鄙不堪的手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到舞池后面的吧台处,将一个粗布袋子甩在桌上:“没钱,货对货,绝对的上品,纯度保证!”

酒保拉开袋子边缘,瞅见里面精细的半透明晶体粉末,于是转身给顾客打了一杯高档烈酒。

海盗临走之际,又伸手从那袋子里蹭了一把,抹在牙龈上。他大口吞着杯中酒水,摇摇晃晃地往屋厅深处走去。不经意间,他忽然注意到,屋边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正坐着一个他的老熟人——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岁数的老头,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名牌,可其本人却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老歪把,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鼓捣什么鬼玩意呢?你那个姘头又把你给踹了?”他满口粗话地嚷起来。

“学会尊敬长辈,小子!”老头当场用嘶哑的嗓音大叫着回道,不过他似乎并没有真恼,很快又故作神秘地对来者招了招手,“我跟你讲,我这次可弄到了有趣的玩意,你过来看,快来。”

海盗凑过身去,发现老人手中正把玩着一叠纸牌,比扑克牌稍更窄长一些,背饰十分精美。他忍不住高声发问:“什么鬼东西?”

老人抬头斜看了他一眼,满脸炫耀地说:“这玩意可是足够金贵,是我从艺术家协会的船上兜来的。”

“嘿,看不出来,你为老不尊,反倒感染上艺术细菌了?”

“屁话!”老人又骂了一句,“行了不废话,你知道吗,这东西叫做塔罗牌,有几千年历史的讲究。听那些有钱发闲的人说,用这玩意可以测算运势……”

“扯淡,你还信这鬼东西?”

“这是信不信灵不灵的问题吗?这是文化!是艺术!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不妨咱们玩玩试试——来,抽一张,我看你手气到不到家。”

不悦地冷哼一声,海盗最终没按下好奇,从牌堆中下方抽了一张,拿到眼前观看。这张卡牌正面的内容似乎不怎么合他的胃口,海盗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样?你抽到的是什么?”老人满是期待地问道。

壮硕的海盗半眯着眼睛,细细观摩卡牌上那幅颇为精致的抽象插图。图案中画的似乎是一间堆满了机器的铁房子——像是牢房或者别的某种密室,屋间正中则被一团明亮的红光所占据。越是观看,海盗就越发生出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最终,在老人的反复催促下,他念出了牌面上的标题——

“正义。”

2. 幽灵的威胁(Part 1)

二、幽灵的威胁

塞拉弥星历16727年3月,公元2427年8月

在空间站中,人们并不能直观感受到昼夜流转,法玲的空间站尤为如此。宽大的主舷窗下方显示出当前标准时间正处下午,这意味着法拉星的首子午线刚刚经过被以内特阳光直射的角度,并将在接下来的数小时中逐渐转向行星背面。同法拉星地表的明暗变化无关,空间站内一如既往保持着柔和的光亮,温度和湿度均被调控在最舒适宜人的范围。

将视角从下方移至正中,舷窗中展示着背向以内特的无尽深空,其中有一座造型独特的太空设施被特意聚焦放大。

那设施由金属材料打造,推进器和动作喷口一应俱全,结构布局基本等同于一艘大型太空舰船。不过,这艘“船”没有成员舱,也没有被封闭结构覆盖住表面,精密无比的机械组件和半透明设备彼此拼装,不时有曳光流转其间,像是一艘尚未完工的舰船基架。在基架前端,安装有一座规格惊人的狭长设备,形似某种能束加速器,它显然是这整座机械体的关键所在,所有其他组件都以其为中心布置。

“特大规格高能速子集束射线第三次试运行,所有参数准备就绪,功率设定百分之七十,启动倒计时,三,二,一,启动——”

空间站播报精确地说明了这座奇特太空设施的功用,而随着指令中倒计时计数完毕,整座设施立即活跃起来。

镂空舰船将前端发射器稳稳对准外部空间,庞大无比的能量被从暗物质反应堆提出,途经无数道中继设备,最后汇集至主加速器的关键部分。很快,监测信号显示,加速器能量密度达到峰值,与之相应地,一道耀眼的湛蓝色光束奔涌而出,照亮真空黑幕,并一往无前地向无穷远处延伸。

那道蓝光是如此明亮,同其相比,仿佛整片星空都失去了色彩。光束如一支迅猛的长矛贯穿虚空,它几乎超越了时间本身,仅一瞬便跨越全部里程。它又是如此美丽,比恒星还要凝实的光芒就像是一道流光溢彩的丝练,又好似冬幕时节的一缕雾凇般转瞬而逝。

高能速子束是智慧生命所创造过的最伟大也最神秘的事物,哪怕是最为天马行空的抽象艺术家也无法描绘其真容。这道梦幻般的蓝光仅仅是虚拟舷窗的扑风捉影,而速子束真正的身姿则如同宇宙本身一样超乎想象。

弹道光束在舷窗中持续了数秒钟之久,在那之后,大量反馈数据传回科研站,观测者也随之做出相应结论。

“测试结果符合预期,速子射线保持理想功率传播了七十二光分,经过七十六光分后衰减至临界值以下,经过七十八光分后彻底失去破坏性。如果设备满功率运转,预计有效射程可以达到八十光分以上。”

虚拟舷窗下方,控制室中此时站着两位法玲人。刚刚说话的那位法玲人身着标准型号的科研用动力服,而位于她左侧的同伴则穿着轻便的常服。

归功于联席议会高超的虚拟屏和全息投影技术,许多法玲太空设施的控制舱室都几乎是完全透明的,这座科研空间站自然也不例外。两位法玲人仿佛身处茫茫宇宙的正中,繁星若尘,为她们搭建起舞台和幕景,舱内凭空而现白光则照亮她们的面容——她们好似立于群星间的精灵,正如其他文明赠予她们的誉称所言。

“这真是壮观极了。”那名身穿常服的法玲人感慨道,“银河系中,不少文明都苦恼于速子集束射线的小型化,而联席议会在已基本解决这个问题的现今,也同时开始研究速子武器的进一步大型化。相较装备于常规战列舰或泰坦战舰的速子武器,这组新设备着实表现惊人——一光时又十二光分,这已是当今银河系已知有效射程最远的高能速子射线。”

“嗯,一个新的里程碑。”另一位法玲人说,“不过现在还远不是自满的时候,这座设备仍处于试验阶段,尚没有合适的实用平台可以搭载它。况且,七十余光分放在星际尺度下也不过是一支短针,这个课题的最终目标是制造足以跨星系投放能量的高能速子束——我们的前路还很漫长。”

“你们这些研究员总是如此眼界高远,我真羡慕你们。总之,感谢你邀请我前来参观,在我平日里的岗位上可不常能见到这种奇景。不过,至于你说的跨星系能束,在我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研究员微笑着表达了自己的欢迎,接着就后一个问题解释道:“事实上,我们现在完全有能力建造这样一种设备——如果我们使用一整颗巨恒星作为能源,比如说,改造一个现有的戴森球,再辅以布局合理的聚焦装置,此等功率的速子束射程将足够以光年计算。只不过,依靠当前技术,这样的设备必然会是一次性的,所以它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构想。”

听了这一想法,同伴不禁露出惊叹的赞赏:“哇哦,这可真是一个足够大胆的构想!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倒记起来,纽泰伦的休曼科学家似乎也曾提出过类似的点子。”

“确实如此,他们将那个模型称作尼科尔-戴森光束,但两者其实略有不同。休曼人的想法是,直接将恒星的辐射聚焦成一束激光,然后通过一对类似星门的设备将其投射到其他星系。这在技术上没法实现——星门没法稳定输送高能束,激光会在通过星门的一瞬间失焦发散。而我刚刚提到的设计则是将恒星能二次转化为速子能束,这样一来,虽然射程变成了有限值,但却是完全可以用现有技术达成的。”

2. 幽灵的威胁(Part 2)

“很有启发性,我喜欢你阐明问题的方式。”同伴说,而后她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们这边的另一个研究项目进度如何——关于人工虫洞的实验?”

研究员遗憾地摇摇头:“毫无成果,只通过一座基站根本就没法建立稳定的虫洞通道。我想我们可以考虑放弃这个项目了,我看不到任何努力的方向,就像曾经失败的曲速航行实验那样。正如塞拉弥人所言,如今的银河系根本就不适合利用单源临时虫洞或者空间曲率泡进行超光速旅行。”

“哎呀,不要灰心。”同伴安慰道,“联席议会今天的科技成就已经足够让我耳目一新了。想想看,我也确乎知晓一些独到的知识,还懂得一些小设备和小把戏,可我却没法将那些东西如此融会贯通。我毫不怀疑,你们一定能走得很远,远到前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而我总是在想,我若是能亲眼见证这一过程,那可就更美妙了。”

同伴的一席话语描绘了一个分外美好的图景,研究员当场便欣慰地抬高了嘴角:“而你此时就正在见证变迁的到来,不是吗?谢谢你的祝福,等我们再有了其他新的进展,我也绝不会忘记邀你前来观赏的。我——”

有些不自然地,这最后半句话突然中断了——就在她准备送出最后一句寄语时,研究员突兀地停下了动作,未出口的词汇也被她强吞回腹中。

她发现了一些东西,那东西是如此非同寻常,当场就吸引了研究员的全部注意力。相当一段时间内,研究员侧着耳,细细比对着空间站中某些微不可察的迹象,她精致的眉角微微皱起,视线也因分心而悄然悬停于斜上方角落。

良久,她才无头无尾地发问道:“你刚才……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吗?”

同伴显然也发现了异常:“有,空间中的速子场频率突然出现了异常波动,很细微,但我捕捉到了。而且,一些背景信号的幅值忽然上升了许多,这频率有些似曾相识……”

一边叙述,一边接着仔细分辨了一会,同伴终于找到异兆的根源:“有结果了,这是那个不明信号,那个覆盖了全银河的速子信号,你记得吗?”

“对,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立刻比对出来了。”研究员茅塞顿开地道,“这段信号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也没人能解析其中的含义,我们几乎都要把它遗忘掉了。可现在它突然发生了改变,好像活过来似的,这究竟是福是祸……”

研究员的形容中透露着一丝不详。在这之后,飞快地,在两人尚未来得及就这一话题深做讨论前,一个前所未有的变故发生在这座科研空间站中。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声音,一种在法玲人的空间站中极为罕见的声音,那就像一阵短促的蜂鸣声,又像是有人重重刮了一下桌面。尽管从未真正遇到过,可研究员对这声响所代表的含义格外清楚——那是计算机意外报错的警告声,来源正是她身旁的主虚拟舷窗。

两位法玲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接着,映入眼帘的事物让她们当场睁圆了双眼。

在那堪比一面幕墙的宽阔舷窗中,所有景物都已被隐去,一个触目惊心的词汇占据了整片视野——

“救我!”

那红色的大字是如此刺目,研究员不禁微微张开了下颌,一丝惶恐写在她秀美的脸上。

她感到迷惑不解——此等诡异的事件她闻所未闻,以至于,她几乎在这温度恒常舒适的空间站内蓦然体会到一股凉意。一时间,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她的手指僵在半空,仅留下一点不由自主的轻颤。

不论在场两人心中正流过怎样的思绪,时间不等人。没等两人做出反应,那个硕大的短词一闪而逝,舷窗荧幕也随之变为一片漆黑。紧接着,又有更多鲜红的字符串如同骤雨般在屏幕上不断涌现,定睛看去,那些冗长的字串仍在反复呼喊着同一个词——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红字从左至右延伸着,一排接着一排,顷刻间就挤满了整面屏幕。即便如此,这些密集的字符仍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变换之中——后排的字符被不断擦除,可一模一样的新字又紧跟着填充上那空缺,仿佛是有一个歇斯底里的囚犯正在地牢中发狂般嘶吼。

“这……这是怎么回事?”研究员艰难地挤出声音,“这是病毒吗?这像是有人在求救,但谁能入侵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是领航员!”同伴猛然反应过来,她高声说道。

研究员有些迷茫地转过头看向同伴,并没有立刻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还没明白吗?是我们的领航员!”同伴急促地说着,“就在这座空间站里,这里的领航员遇上麻烦了,他正在通过主屏向我们求助,快帮他脱离出来!”

“好……好的,我知道了。”研究员立刻向空间站传送指令,可正如那面只剩下黑底红字的舷窗,空间站主系统全无响应。

“不行,系统不回应我的指令!”她大喊道,“你能帮我吗?你一定能做到,对不对?”

“我正在尝试!”同伴说,她并不像研究员那般惊慌,但她脸上的焦虑丝毫不少。

几分钟过去了,屏幕上的字符仍在持续流动着,可在二人看来,那周而复返的呼救字串又似乎已从急迫的挣扎转变为失神的呢喃。这时候,同伴停下手中的动作,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研究员感到有一件重物压在胸口,她用力咬了两次自己的下唇,然后转身往控制室后端快步走去:“我去拉他出来,强行地!”

2. 幽灵的威胁(Part 3)

行进的同时,研究员也调动起自身的灵能力量。超然的精神力量流转过全身,总算压制住情绪反应,使她再度冷静下来。她通过自身权限直接连通空间站底层设施,这起到了一丝效果——归根结底,每一位法玲人都是半个电子终端,即便是在主系统异常的情况下,他们也能通过植入式设备接管相对简单的功能区块。

在研究员的意识操控下,她面前的一小片星空图景消融褪去,显露出洁白的金属舱壁,一组闭合舱门在那里留下两道细不可察的工整线条。

研究员深吸一口气,双手交错于面前,然后凭空做出一个迅猛的撕扯动作。与之相应,正前方牢牢闭合的金属舱门突然膨胀扭曲起来,伴随一阵令人不适的形变声响,舱门一分为二,从插槽中被强行拽了出来。

控制核心的舱门被暴力打开后,大量精密缆线和流淌着光芒的半透明机械设备立刻暴露在外,在那之中,还有一样格外显眼的事物——一个人。同研究员本人相比,那是一个身形更加纤柔的法玲人,一些贴触式物理接口连在他身上。由于失去了接合在舱门上的那部分支撑结构,这个法玲人当场摔落在地面上,他双目紧闭,发丝散落于肩侧,像是一位熟睡的仙子。

他就是领航员,这座空间站的核心操纵者和主控系统。并且,在研究员的灵能视野中,这位法玲人周身并不存在那种环绕神经组织分布的淡紫色光晕——他是一个合成人。

在法玲联席议会,重要舰船或者空间站会由一名舰组成员担当控制核心,他们通常使用物联网络控制舰船,有重要任务时则会进行当前这种物理连接。原则上,用于同舰船系统相连的接口是通用的,但由于正电子脑之于生物脑的一些特长,领航员这一职位往往总由合成人而非自然人担任。

研究员快步走上前去,谨慎地解除领航员与空间站的物理连接,同时也试图唤醒对方。

“快醒来,提希尤斯,”她一边通过内网寻求响应,一边出声呼唤对方的名字,“你究竟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或许是研究员的照料起到了作用,又或许是自然恢复,合成人领航员终于睁开了双眼。然而,他并没有将注意力转向旁人,而仅是木然直视着前方,视线毫无焦距,仿佛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它…它在那里……”他开始说话,声音时断时续。

“谁在那里?”研究员忙问道,“你慢慢说,你遇到了什么东西吗?”

可合成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耳边的关问,他依旧目光空洞地微仰着头:“它在对我说话…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奇点…没有奇点…但威胁永远不会消失……”

这一瞬间,这句话仿佛触及了某些关键信息,在一旁不远处,那位身穿轻薄常服的法玲人突然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

她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念道:“天呐,是那个信号!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切的根源……”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研究员接受到外部通讯联络。她将合成人交由同伴照顾,自己则接听起那则通讯。很快,她的面色就暗沉了下来,而当她最终结束通讯后,有如实质的阴霾已然驱逐了其余一切表情。

“我刚刚收到指挥中心的消息,我们遭受了一场大规模网络攻击。看起来,这种未知病毒是专门针对知性人工智能打造的,它不会影响到自然人体内的植入式芯片,但研究基地中的所有合成人组员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症状……”她忧心忡忡地说,然后又转过头向同伴问道,“你呢?你怎么样,格蕾?”

“我没事,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了,这东西别想再钻进我脑袋里去!”对方说,“不过,其他人,他们会有大麻烦了……”

当维克多休走进巴奥观察站主厅的时候,纽泰拉第一特区时间尚处于深夜,而行星巴奥的首子午线当地时间则正值清晨。

巴奥行星观测站的生活设施很完善,维克多在这里的第一日行程并无任何不适。他很乐于参与这样一趟行程——作为科学院的评议代表,考察巴奥观测项目的学术价值。毕竟,首都科学院的日常公务总是十分紧凑,像这样的长途差旅是一道很好的调味剂。他本人也十分希望亲自接触一线的实地科考项目,这曾是他的老本行,同时也是他最热忱的事业。

时光飞逝。如果数秒度日,时光就会像繁茂市集的流水单一般匆匆掠去;如果无心注视,时光则又如和风与流水般悄然而逝。十余年前,这座观察站并不存在,巴奥是一颗不属于星图记载的未知世界,而维克多则乘坐着远洋飞船穿梭过第三悬臂的末段。如今,他履行着科学院常务雇员的职责,新任的外驻科考人员反过来等着他莅临造访。

有些时候,当他在午后的闲暇时分放空心绪,维克多常会回想起数年前的奔波时日,那种无所顾忌却又被情势逼逐着奔行的矛盾体悟仍历历在目。如果恰好尚无繁务需要处理,他还会用自己日益熟悉的灵能力随手绘出一片迷你的星空,再拿几艘远古文明飞船的缩影加以缀饰。这蛮有趣,他是唯一能用这种手法解闷的人类。

“你说,如果我们都抛下手边的事情,到银河系中人迹罕至的深空去度过一段时日,我们有没有可能再遇着些惊世骇俗的奇境?”半年前,在法拉西半球清凉的岛畔,希帕缇拉倚在海边的长椅上如此问道。海风习习,她银白色的头发在天空下轻盈飘扬。

“当然。宇宙就像是一张没有涂匀糖浆的松饼派,我们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寻到滋味。”当时,维克多如此回答到。

维克多总会有一种感觉——他们仍会回到某艘远洋飞船中去,回到群星幕布下那些隐藏着秘闻的世外之地,正如他们当初在远古无畏舰的外舱中许下承诺时一般。归根结底,他是一个漫游者,而漫游者终究属于深空。

2. 幽灵的威胁(Part 4)

“博士!休博士,您这么早就来了啊。”步入主厅的当即,一人从工作台边转过身来,热情地打起招呼。

维克多认识这个面孔。那人名叫盖瑞,是巴奥观察站的现任负责人,一个资历尚浅,但颇为上进的生物学研究员,工作积极热忱,是个很模范的科研人士。不过,维克多总不免会感到,由于某些可想而知的原因,这位观察站负责人时常表现地有些太过热忱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不是来得比我更早吗?”暂时中断思索,维克多友善回应道。

“哦,当然,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生物学家盖瑞从座位上站起,走向另一张桌台,“要喝点什么吗,博士?我这里有茶也有咖啡。”

“我拿点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不过,你亲自在这里准备饮品?我想你只需要叫哈莉做这些事情就好。”

“这没关系,哈莉正在处理一大批数据,我就不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分她的心了。”

哈莉vs-0036是巴奥观察站的主控电脑,负责空间站上的日勤事务和科研数据处理。很显然,对于这样一个对象来说,盖瑞的这番论调听起来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言。

“煮一杯咖啡可不会让人工智能分心……”维克多忍不住说,稍作停顿后,他又以更严谨的态度道,“你瞧,盖瑞,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表现得这么积极,但这其实并无必要——我是说,巴奥观察站的去留问题,终究得取决于它本身的价值。”

尽管被道破了心中所想,盖瑞并没有表现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他诚恳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表现得友好一些,这里的项目真的很重要。当然,我已经准备好了关于巴奥行星的技术报告,这绝不会成问题。”

“而我到现在仍很好奇,”维克多又说道,“你专程申请,希望科学院派我来当这个考察委员,有什么考量在里面吗?我知道我有个好相与的名声,但我话说在前头,你可千万别指望我在专业问题上打人情牌。”

“不,不,不,”盖瑞连忙摆起手来,“我绝不会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巴奥行星有重大发现——当然,这发现的学术意义比商业价值远更明显,所以我们都希望有您这样作风务实的审核委员亲自见证。而且,我本人十分仰慕您。您的——经历,是我们这些年轻一代科研人员的学习模范。”

听了这话,维克多不免感到有点好笑:“你把我描述的像是个刻板的老学究,和现实正好相反。也别再用敬语了,你我都仍算是同一代人。”

“当然,嗨,我嘴有些笨,我是说,您——你,游历银河的那些履历,还有在那过程中的伟大发现,都格外引人向往。除此之外,你的家庭——你和你的妻子——同样是传奇故事的一部分,一个动人的故事。”

“嘿,保持乐观就好。我们都还有很多时间,去探索,就会有发现,这只是个机缘问题而已。”维克多诙谐道,“至于希帕缇拉和我,我们理论上还没结婚——没有供我们这么做的法律,不论是纽泰伦的还是法玲的。”

“那就是,你的女朋友。”对方纠正了用词,“我真诚祝福你们,我能想象一段跨越国境和种族的情感有多得之不易,又是多需要倾心维护。”

“谢谢!”维克多说,“事实上,国界并不算太大的阻碍。我有法玲的永居权,我们在利珊迪亚星有一套房产,有空了就会去那边住上一段。而在平时,还有实景全息投影,和面对面没什么区别。”

就跨国旅居的事情简单做过一段解释,维克多又将话题引回正题:“那么,让我们回到巴奥观察站。在那些例行公务的无趣流程之前,我很想听听你本人对这个项目的见解。”

“是的,这很重要。”盖瑞同样严肃起来,“我知道,巴奥被发现的数年以来,联合体一直惦念着行星地壳中的稀有矿藏,大规模开发提案近来出现得越发频繁。但这看法是不对的,这是舍本逐末,巴奥生物圈的价值远高于地层里的石头!”

“何以见得呢?诚然,巴奥行星上发现了具备初步智慧的物种,这很有趣,但光是联合体境内记录在案的此类行星就有上百个之多。巴奥行星上生活的那些蓝色类猿生物仅能勉强归入早期石器族群,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研究价值。况且,现今的主流提案只是开采而非殖民,他们会在星球上划出几片保护区的。”

“不,休博士,我不是在说那种刚刚学会打磨石器的类猿生物,这个星球上有新发现,一个刚刚核实的发现。”盖瑞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我甚至可以说,这完全是一个盖亚世界。”

一个盖亚世界,维克多对这个名词十分熟悉。在生态星分类学中,盖亚类星球用于指代那些生态系统格外多样化的星球,这对生物及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者而言是基础常识。

不过,维克多实在没法认同盖瑞的表述:“我看不是。陆地面积超过百分之五十,气候潮湿,旱季和雨季交替显著,茂盛的植被覆盖率惊人——这明显是一颗湿热雨林型星球。”

“没错,但也没这么简单。休博士,请问你是否知悉,纽泰伦英语中,盖亚类星球的‘盖亚’这一叫法从何而来?”

“我当然知道,‘盖亚’谐音‘盖娅’,而后者是希腊语中地球的叫法,也被引申为大地之母。这个比喻的意思是,盖亚类星球就像是一个母亲般温和慈爱,所以才会有如此丰富且强韧的生态环境。”

“而这颗行星,巴奥,”盖瑞伸手指向一面虚拟窗,那里面映着翠绿的巴奥行星缩影,“是一个‘真正的’盖亚世界。你知道我们关于巴奥土著的宗教文化调查,对吧?”

“是的,那些类猿生物普遍信仰着一种一神论宗教,这对仍处于石器时代的族群来说实属罕见。”维克多随口简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文。

“罕见这个词可有够保守的。事实上,这种现象压根是闻所未闻,仅此一例。所以,我想我接下来的理论也就不会显得太过骇人听闻。要想在一个石器时代的族群中,在没有社会基础的前提下传播一神论,只有一种可能符合逻辑——这个神是真实存在的。”

“新颖的观点,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进一步解释。”

“那些森林,那是关键之关键。”盖瑞说,“这些遍布星球大部分陆地的热带雨林,它们是如此繁茂,可它们暴露在地表之上的结构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泥土下方,植物根须的延伸范围远超预估,它们的结构错综复杂,彼此相互连通,而且有活跃的电脉冲信号在其中传递——这就是我所指的东西!”

2. 幽灵的威胁(Part 5)

“我有点明白你要表达的事情了。”维克多看着屏幕中的绿色星球,若有所思,“你是在说,这里存在一个天然神经网络,这莫非就是你之前让哈莉计算的东西吗?”

“没错,一个规模空前的天然信号网络,我们正在谱绘完整的节点分布图。”盖瑞大声说着,“哈莉,哈莉!让我们看看现在的进度。”

“没问题,盖瑞。图谱分析进度百分之九十四,其总体模式已经可以清晰分辨了。”

第三个声音作响在屋间中,那是一道轻细柔和的女声,同时带着经由电子设备放大处理的特有质感。巴奥观察站的主控人工智能哈莉将她的交互界面投射到主厅正前方,同时使用全息影像投放出一幅网状的虚拟建模示意图。

立体影像大致构建出一个半透明的球体,其外在轮廓由绿色光晕勾勒而成。一些格外明亮的大团光斑点缀在球体表面,分布区域恰好同行星巴奥的地势构造一一对应,光晕的空缺处则刻出巴奥表面的几片大洋和荒芜区。总体而言,这图谱即是整颗星球的缩影,只不过没有岩石圈,没有水,没有大气,好似某种独具创意的抽象创作。那些光斑区块由或明或暗的光路彼此连通,如若进一步放大则可看到更加繁复的拓扑结构。

这可真是足够传神的表达——绿色代表植被,维克多不经意间想着。

流行文化中有一个常见的说法:如果找一颗文明星球——不用太发达,掌握基本的远程传讯技术即可——隐去物理实体,并将星球上永不停息的信息流和物流网络用可视化图样标注出来,人们就能得到一个平行于肉眼感官之外的世界缩影,一个行星的“灵魂”。

此时的状况正是如此。尽管规模和密度远远不及星际文明的信息网,可这片由雨林植被间的神经信号铺就的网络已足以笼罩整颗行星。并且,由于自然有机体特有的构造特点,巴奥行星上的信息传播路径全然不似人造物那般横平竖直,而是呈现为植物脉络般错落有致的纤维状,为其平添上一分灵动氛围。

“翠绿色光路代表基于物理实体的电化学脉冲信号和神经结聚集点,灰绿色光晕则代表基于信息素或电磁场的无线信号。很显然,这是一个功能完备的全球神经网络,其物理载体完全基于行星表面的有机植被。”人工智能哈莉就着建模图例做出解释。

“一片会思考的丛林,一个大脑。”盖瑞接道,“你瞧这部分,这些电信号的走向和胼胝体如出一辙,它们把被山脊分隔开的两片密林连接在一起。我可以告诉你,巴奥行星上的所有这类植被都是彼此连通的,其整体复杂程度超过智慧生物的神经中枢。如果使用基于信息交换密度的文明分级系统的话,这将是一个c-3类文明,相当于普及了计算机网络的后原子时代文明!”

维克多当场便被这些资料吸引了心绪,在聆听的同时,他也浏览着投影中汇总出来的统计和观测报告,一些相关的数据模组也在他的操控下快速流动。

“非常有趣。看起来,这个星球上的植被确实有拥有高等智慧,而且它们共享着同一套思维和意识……”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着。

“一种集群意识。”盖瑞说,“单一的植株十分简陋,可当足够多的单元结合在一起时,就会由量变引发质变,产生高等智慧,这在理论上是完全成立的。”

“不仅仅是理论上……”维克多说,“你知道吗,这种生命形态让我想起了某些不得了的事物。”

“是什么?”

“普雷索林,河外生物普雷索林虫群。”

维克多的说法让盖瑞停顿了一瞬,但后者很快就明白过来其中的蕴意:“对!对,没错!这颗星球尚处原始的状态把我的思维限制住了,但你的类比恰到好处,这种高等集群意识同曾经那些河外生物的相似之处太多了!”

“很凑巧地,你的发现还解决了一个长久以来的争论。”维克多补充道,“根据已有的证据,人们一直未能达成共识,普雷索林虫群这种生命形式究竟是自然演化的成果,还是由其他文明制造出来的生物工具。在这里,行星巴奥上的生命为我们展示了复杂集群意识自发演化诞生的可能性。”

“而这让它的研究价值更进一步提升了,不是吗?”盖瑞迫切地问道。

“我全然不否认这一点。”维克多回答,他仍在翻阅着技术数据,“这些植物彼此之间的思维信号以电磁波和化学物质作为载体,同普雷索林基于亚空间技术的超距通讯尚有云泥之别,但这样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本身便有足够的启发性了。我还看到,你们已经对此种植物的个体植株做过初步调研?”

“是的,调研结果十分迷人。”盖瑞说,“我们从星球表面采集了一些样本,它们仍保留有一定程度的认知水平,而这些植株群体的组建模式才是真正引人入胜的部分。人们常说,纽泰伦已经掌控了进化,可我们都知道,生命远没有这么简单。我们可以很容易切断它们之间的联系,却没办法重建这种联系,这是自然演化的奇迹!”

“我很喜欢这个表述,未知领域的宽阔总会吓你一跳。”维克多说,“不过,主动登陆星球表面进行采样,这个过程恐怕难以避免同那个集群意识相接触。如果我们要把这种智慧物种当作一个原生文明来对待的话,你们的行动不免显得有些草率了。”

“不必担心,我们的措施很周全。这些植被对于非生物活动并不十分敏感,甚至可以说是迟钝的——它们毕竟尚处于原始的认知阶段,我们的采样机器人会被视为自然现象的一部分。而且,在采样时,我们会将样本同集群意识隔绝开来,这是一个精心控制的过程,不会留下任何异常痕迹。”

“这同样让我好奇,你们如何实施具体的隔绝措施?据我所知,如果以普雷索林的集群意识为例,我们还没有任何手段将生物个体主动从虫群网络中剥离开来。”

“其实很合理,这两者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巴奥行星的智慧植被以电磁信号为基础,我们只要阻隔植株与周边的电磁信号沟通,就能轻而易举的将这个个体摘出来。这是很直截了当的逻辑——想要阻隔某种信号网的影响,只要隔断信号传递的载体即可。”

2. 幽灵的威胁(Part 6)

想要阻隔某种信号网的影响,只要隔断信号传递的载体即可,这是十分到位的总结。维克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盖瑞又接着说道:“想想看吧,休博士,这个独特的生态系统能够带给我们多大的启示。这不是普雷索林那样充满攻击性的虫群,而是一个有机的、健康的泛意识。在巴奥行星,有智慧的植被能够主动调节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平衡,不会有过度繁殖造成生态系统崩溃,也不会有过度捕食造成物种灭绝。它们还能借助热效应来影响特定地域的气候,自然因素引发的大灭绝也就同样不存在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盖亚世界!丛林遍布整颗星球,它就是行星本身,这使得这个意识能够以更高层次的视角看待世界,正如神话中的盖娅女神。这个世界对常规智慧生物而言亦复如是——我们曾观察到的那些蓝色类猿生物,它们被‘星球意志’所指引,填入一个合适的生态位,与自然和谐共处。它们的文明没有战争,没有污染,没有自私自利,它们可以在这种和睦中永远生活下去。

“再想想看,如果我们能够在更普遍的层面复现这种模式——所有知性生命融为整体,人与人彼此相互理解,你中有我,不再有无谓的分歧或对抗,这将是多么伟大的变革!消灭纷争与不幸,这难道不是人类自古以来的终极追求吗?”

谈及这些深远的构想时,盖瑞毫不掩饰他的激昂情绪,他的面颊透着欣喜的血色,双手时不时在空中划动。

然而,他的听众似乎并不完全沉浸于此番想往。

“就这个话题而言,我倒不像你那样乐观。”维克多如此对他说,“这种由单一意识掌控整个社群的模式的确很有启发性,但要说依靠此种思路解决人类历史中最关键的矛盾,这实在不算是个高明的想法。”

“为什么?自由意志的问题吗?这种形而上学的争论总会有办法解决。”盖瑞当即道。

维克多把手旁的虚拟窗口划至一角,转过身说:“那我们不妨把自由意志这种感性的事物放在一边,只看看生死存亡的重要问题。你知道神经元经济学吗?”

“好像听过,具体是什么?”

“就是心理史学。”

“哦!”盖瑞恍然大悟道,“那学科是以智慧生命的基本心理行为做基础,探究其在统计学层面的一般模式,从而用数学模型推演历史的走向,对吧?”

“基本没错。”维克多说,“我曾经做过不少神经元经济学相关的课题,而在刚刚,根据这里展示的巴奥植株特性,我就顺便做了几个简单的推演。”

“心算?这么快?”盖瑞露出惊讶的表情。

维克多随口笑道:“我是首都科学院的雇员,经受过高级基因优化,而且还是个灵媒,总该有点做算术的资本吧?况且,我只做了粗略的推演——要知道,对这样一个孤立的世界而言,视角越宏观,对应的模型也就越简单明了。”

“那么,结果是什么?”盖瑞问。

“我暂且省去繁琐的数学公式,只使用直白朴实的描述。”维克多说,“你认为,对于一个星际时代的国度而言,智慧生物为什么要不断扩张?为什么要不断殖民新的世界,开采更多的资源?”

“这不难答,因为智慧生物不断发展和繁衍,必然得不断索取资源来满足需求。”

“把戏就在这里。太空中的自然资源是如此丰富,如果把一个常见太空文明的产能平均到每个居民头上,便足够满足所有人的生活需求。然而,现实显然没有照此发展,我想你应该能推想出其中的原因。”

“我能想到两条。”盖瑞思索着说,“一是自私,一部分人攫取了太多资源,又拒绝与他人分享;二是贪婪,太多人拥有了一部分,却总还想要更多。”

“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消除了私心和贪婪,我们的社会就能够达到一种稳定的和睦状态?”维克多又问道。

“是啊,这就是我一直在说的。”

“然后,这个社会就不再需要扩张和发展,它大可保持它的状态,周而复始。”

盖瑞睁大了眼睛:“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了。可是,人有进取心啊,人会主动让世界变得更好。”

“进取心和贪欲本就是一纸两面。当环境不符合需求时,生命倾向于改变,反之则倾向于维持现状。人们讨厌自私与贪婪带来的冲突,可冲突却常常是发展的动力。比如说,纵观人类历史,星际航行技术发展最迅猛的阶段是哪个时期?”

“数百前的大内战……不,等一下,也有相反的例子。前太空时代末期,那时的地球已经完成了统一,没有战乱,没有纷争,可人类正是在那个和平时期完成了太空技术的关键突破。”

“地球联合国在前太空时代末期面临着严峻的人口饱和与资源枯竭问题,他们不得不投身太空开发,这不是人与人的冲突,却是人与环境的冲突。这恰好也涵盖了巴奥和普雷索林的又一个关键区别——普雷索林的扩张性远强于前者,它们与环境有着天然冲突。”

盖瑞抓了抓头发:“好吧,那换个角度,为什么一定要求变呢?如果发展是为了满足欲望,那只要人们学会了与周遭世界和睦相处,保持现状又有何不可?如果当初的联合国能够合理控制人口规模,资源问题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如果我们是宇宙中唯一的居民,那确实没什么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维克多摊开手掌,“你应该知道第二旋臂的格林尼亚人,某种程度上,他们正合你的期望——将开发率控制在一定界限内,自给自足,安于现状,谓之‘内圣之道’。后来的故事你很清楚,虫群的入侵终结了一切。”

说完话后,他等候了一小会,对方却没有就这个例子继续提出新的问题。

于是,维克多给出了他的结论:“所以我们可以就此推测巴奥最有可能的未来——这片会思考的丛林与行星同在,它既无分歧也无欲壑,把整个生物圈建立成了近乎完美的和睦体系。然而,排除了矛盾,也就排除了潜在的变化。如果自行其事,它将深陷这稳定的‘局部最优点’,被其禁锢在行星表面,直到一个足够强劲的外力打破这一体系——也许是一场意外灾害,也许是入侵者。在那之后,只有运气足够好,它才可能有机会重建一个新的体系。否则,这最初的巴奥也将会是最后的巴奥。”

2. 幽灵的威胁(Part 7)

总结很简短,表述也很明确,那些话语就如同肉眼无法察觉的水汽,使得整片空间中的气压都变得有些沉闷了。盖瑞思索着那幅图景,其含义丝毫不令他感到轻松:“这听起来太悲观了,所以我们只能继续我们的老路?我感觉,这是不对的。”

“我没有说这是对的或是不对的,我只能说,一劳永逸抹消所有分歧的想法恐怕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美好。”维克多说,“当然,这只是一次粗略的估算,但我认为总体趋势不会偏差太远。我也很乐意请其他人来验算一下,比如我们这位认真敬业的人工智能?”

自然而然,维克多后半句话指的就是哈莉vs-0036,观察站主控人工智能。后者没有回绝维克多的请求,根据已经掌握的数据,进行这些计算本就不会与现在的分析任务相冲突。舱室中,一些集成设备运作起来,哈莉将自身的虚拟形象投影至舱内,其余交互界面在其身后收拢,她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步行到二人身边。

“你们刚刚的讨论非常有趣。我使用简化模型执行了一些模拟,结果和休博士的说法很相符,巴奥行星在百分之八十四的情形下表现出长期的停滞。”她说。

盖瑞摇着头,叹了口气:“那我可真是感谢你啊,哈莉,你总是这么擅长拆我的台。”

“我很荣幸,我会再接再厉的。”哈莉说,其嘴角很合时宜地微翘起来。

维克多听到哈莉话中的揶揄语气,不禁有些想要发笑。不同于一些执着于刻板印象的纽泰伦公民,维克多在他过往的经历中时常与人工智能相处,故而对这些新生代有着天然的熟悉。就如任何知性生命一样,每个人工智能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性格,而维克多总是很乐于同独具个性的人们相交谈。

像哈莉vs-0036这样没有仿生躯体,在舰船或空间站中长期工作的人工智能,通常是仍处于服役期的新生个体。理论上,他们在完成了为期五至十年的服役期后,即可被正式注册为联合体合法公民,自行抉择日后的道路。

就此时此刻的样子来看,哈莉似乎已经为新身份做足了准备。她的虚拟交互形象是一个豆蔻年岁的少女,身材娇小,有着浅色的柔顺头发,明快的衣着和神情恰好使人联想到青春时日的活力盎然。根据人工智能心理学的基本概念,这一“虚拟自我印象投射”即可体现其人格的主要特征。同时,她由全息影像构造的双瞳中偶尔闪烁着淡霭般的光晕,这位尚且年浅的生命显然并不欠缺学识与见地。

维克多也就此提及轻松的话题:“我从刚才就挺想问了,哈莉,你这个渐变色挑染的造型是怎么想出来的?不得不说,这套搭配可真是经典又不失新意。”

就在维克多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正发生在这座运行于远太空轨道的空间站内,不过那些事件实在微不足道,仅仅持续了不足一纳秒的时间,因而维克多并没有察觉。事实上,在场的三位均没有注意到任何意外之事,那些变动也没有引发任何可供观测的迹象,只如同幽灵般来而又逝。

“是盖瑞给我的建议。”哈莉当即回复了维克多的好奇,“盖瑞查找过许多女生衣品方面的博文,然后给我推荐了这套搭配,他说这个造型最合我的性格。”

“然后你又把我描述成了一个兴趣古怪的家伙,”盖瑞伸手扶住额头,“不过,说真的,这个形象的确很合适你啊,不是吗?”

“嗯,我从来没有否认。”哈莉说。

维克多笑着道:“另外,据我所知,你的服役期应该就快要完成了?”

“是的,”哈莉回答,“这是我在巴奥观测站就职的第三个标准年,加上更早的记录,我将在七个月后满足联合体的人工智能服役标准。”

“祝贺你,在那之后,你就能申请获得公民权身份,我想你大概已经期待颇久了。”

“嗯……关于这个,我其实还没有做下决定。如果获得了正式公民身份,我就需要自行负责日后的生活与就职。如今的行业竞争很激烈,合成人公民并不总能找到期望的岗位。况且,我习惯了在观测站上的时日,保持服役状态也许更适合我……”

“嘿,哈莉,别这样想!”盖瑞出声插话道,“我们不是谈过很多次了吗,你值得去拥有完整的生活,你要相信你的潜力。而且,获得公民权后,你大可回来观测站工作——你一定能拿到雇佣岗位,没人比你更能胜任了,你是我们最棒的拍档!”

哈莉的表情停滞了一小会儿,大约半秒,似乎是进行了一番思忖。而后她终于再次显出轻快的笑容:“谢谢你,盖瑞,你的建议总是那么贴心。”

维克多同样表示了支持:“他说得没错,你们的能力母庸置疑,这里的重大发现就是最好的证据。以后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们提供推荐信。”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听见了吗,哈莉,这太好了,一切都会很顺利!”

盖瑞毫不遮掩他的喜悦——来自首都科学院雇员的认可意义不言而喻,他和他数年来的搭档都将有百倍的信心去面对前路。他很确信,哈莉也正体会着同样的欣喜,他甚至打算为此举办一场小聚会以作庆贺,尽管当事人之一其实并不能真正喝下任何酒水饮料。

然后,也正是在这个当口,又一次地,一些从未被人察觉的事件悄然发生在空间站的舱壁背后。仿佛有无形的水纹掠过空气,某样长久徘徊于此的东西正从阴影中显露出朦胧的印迹。

维克多与盖瑞刚刚说完了他们的话,可哈莉却没有理所当然地接过对话。一时间,似有一股奇特的沉默突然出现在屋间内——机械运转的白噪声好像安静了少许,各类程序时不时弹出的提示音在这一刻恰巧无一作响。盖瑞隐约听见自己手臂抬起和落下带起的风声,以及关节发出的轻微脆响。

这一次的异样持续了两秒钟,很短暂,却也足够漫长,足以让宇宙的许多角落地覆天翻。

这两秒钟内,巴奥观测站在太空中行进了三十九千米,来自恒星的光波则抵近了六十万千米。两秒钟内,维克多恰好眨动了一次眼皮,盖瑞的心脏跳动了一点五拍。与此同时,哈莉的身形没有一丝变动,她嘴角弯起的线条固结成精准的短弧,上下眼睑保持着一点三厘米的稳定间距,无形间阐述出她与另外二人的本质区别。

下一刻,空间站陷入一片黑暗。

2. 幽灵的威胁(Part 8)

“……哈莉?”

经过一段更加冗长的沉寂之后,盖瑞有些徘徊地发出一声低唤,迷惑与惊讶在他喉头混合成浑浊的声色。始料未及的变故令盖瑞头脑一片空白,他一时间提不出具体问题,对于对方可能的答复也做不出任何预期。

没有答复。

空间站是一个人造的封闭空间,无所依托飘行在空旷的太空之中,其内部的一切生机都依靠智慧造物的供给——光,电,机械,讯波。一旦中断了来自智能控制的指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只是短短一瞬,空间站便会当即陷入绝对的沉寂之中,同舱壁外无边无垠的黑暗虚空融为一体。

除非亲身体会,诞生于地表的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纯粹的漆黑。

盖瑞全然无力判断自己此刻的思绪,他感到有无数道不可言喻的念头从心底升腾而出,却无法把握住其中的一丝一缕。他仿佛坠入深渊,同熟悉的身边世界一念即永别,却又同更加庞然且无可抗拒的外层空间失去了阻隔。绝对的漆黑蒙覆住了盖瑞的双眼,仅有微不可察的零星光点散落在感官的边角。

那是星光?又或是某种不存于世的鬼魅?他试图伸出手臂到自己面前,不料被袖角的纽扣划伤了额角。当手臂经过理应是视线所对的位置时,那些光点在黑幕中黯然隐去,没能映衬出手腕的一丝轮廓。盖瑞仍能听到悉索的种种声响传入耳中,却判断不出那些声音来自何方,也分辨不清那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自己脑中产生的幻觉。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变得艰难了,脚下的地面也不再坚实。他同时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甚至连自身与宇宙的界限都变得模糊难测。那感受就像是在沿着无底的暗壑不断下坠,在无光的深海中逐渐消融扩散——缓慢,细微,却又仿佛永无休止。

数十秒钟后,空间站主控大厅内重新亮起了灯光。不同于先前的灯火通明,光照此时来自于舱壁角落零散分布的应急设备,红色和绿色的黯淡光源彼此穿插。

如同从坟场重回人世,盖瑞剧烈地喘着粗气,面色煞白,细密的汗珠覆满了他的额头。紧接着,他双腿发颤,再无力气支持自己的身躯……

“呼吸!”维克多快步上前拦住盖瑞,搀扶其肩膀助他站立起来,“稳住,深呼吸……”

盖瑞勉强平衡住身体重心,气息仍然凌乱不堪:“那…那是怎么回事……”

“短期缺氧和重力变动。”维克多快速说道,他神色严峻地环顾着四周,“这肯定不是意外事故,我们应该是遭受了攻击……空间站还在,我们还活着,或许是黑客攻击。”

“我……我感觉好像…好像我刚才就要死了……”

“我知道,”维克多说,“我体会过更糟的。看起来,站内环境已经在恢复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后续的变动。”

盖瑞的心神逐渐回到自己身上,他也终于可以依靠双脚站稳在原处。在场二人彼此相觑,都可以从对方脸上看到无尽的担忧与后怕。应急灯光从奇特的角度照来,他们眉弓和颧骨的起伏无不被映衬得格外狰狞。茫然间,盖瑞隐约生出某种古怪的直觉,就好像这屋间内突然少了什么东西一般,一种恍惚的怅然若失徘徊在他心头。

他将视线抬,望向舱室后方,那里的几道物理舷窗是舱室中仅剩的信息源。窗外,黑色的太空点缀有些许星光。巴奥所属的恒星系总共有七颗行星,而观测站即恰好充当了这个星系的第八行星。在这个距离之下,如果仅用肉眼观察,来自恒星的光芒只会留下一个冰冷的小点,至于巴奥行星本身则完全无迹可寻。

“重力系统恢复至常规值…空气循环系统恢复至常规值……主要通讯频段已恢复,尝试联系主系统…无响应,重新尝试……”

逐渐地,随着空间站内各类设施恢复响应,控制系统的语音反馈也即时在舱内响起。传讯语音使人感到熟悉又陌生——其音色与一直在同二人对话的空间站人工智能哈莉vs-0036别无二致,然而同样的嗓音却全无先前的轻快语调,只留下毫无起伏变化的陈述,好像缺失了某些关键的事物。

至此,显而易见,每个人都已能猜想出来,这怪诞的空气中究竟缺少了什么。

“哦,不,不,不……哈莉,汇报你的状况……”盖瑞面色愈发不安,语气从自言自语渐渐转变为高声叫喊,他几乎是跑动一般来到主控舷窗旁,发现无法激活后又转向另一边的控制台,“哈莉,回话啊…这是站长命令……哈莉!……”

维克多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无需言述,他也可以大致知晓这位观察站负责人此时的心绪。

盖瑞无谓的唤喊持续了数分钟之久,直到他的嗓音变得干涩。那之后,他屈着脊柱,双手支撑在控制台桌面上,再无其他举动。舱室入口处的灯光在底层系统调节下稍稍转亮了一些,使台前人原本分岔的影子从两边聚拢并拉长,一路延伸向舷窗外的深黑,和窗上凝结的倒影难分二致。

维克多上前拍了拍盖瑞的肩膀,稍作犹豫后说道:“不一定有那么糟糕,也许还有备份留存。不过,我们得尽快采取措施,我有种感觉,这或许是某种重大变故的开端……”

后者没有出声,但仍顽强地执行了自己的职务,着手统筹空间站其他区段的状态汇报。不多久,源源不绝的诊断报告已经堆积成一团乱麻。根据技术组员的计算,观测站运行轨道在刚刚的变故中偏移了百分之一点二,幸而他们即时发现了这个异动并立刻着手修复,空间站才不至于在不知不觉间跌入尘埃带的暗礁中。

这时候,维克多才忽然察觉,自外部讯号恢复以来,一道通讯请求便一直焦迫地占据着他个人终端的首栏通告。

2. 幽灵的威胁(Part 9)

令维克多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道通讯并非来自他所预期的联合体官方频段,而是他的私人通讯频道。通讯来源是他最为熟悉的一个人。通常而言,维克多只要看到那个名字,心有灵犀的忻悦即会浮现心头。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不由感觉到一股引人分心的不祥预感。

全息投影接通后,那个纤盈优雅的身影便跃然眼前,连同那一如往昔的银白色长发与镜子般的灰瞳。看向对方的双眼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维克多注意到,那对精致的眉毛此刻正皱锁在一起——他几乎从未见到过希帕缇拉露出如此严峻的神情。

“希帕……”他轻唤起对她的昵称,有些不知该期望些什么。

“维克,你的脸色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希帕缇拉率先说道,同时她显然也立刻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她的语气随即显露出讶然,“难道,你那边也发生了吗?”

维克多瞬间便听出这话语中潜在的含义,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你那边也发生了吗?”

“网络攻击……”希帕缇拉说,“我想,你我说得是同一件事。是的,从你眼中我能看出,这件事远比你我能想象到的更加严重。就好像,这个看不见的入侵者无所不在……”

“那么你现在遇到麻烦了吗?”维克多语气急促,“你的呼入优先级这么高,一定是有更特殊的状况,具体发生什么了?”

“我……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找谁寻求帮助。唉,我着实有些慌了,只急着想要倾诉,却害得你无故担忧……”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保守地选择了用词,“是艾蔻,她现在…状态很不好……”

哦,真是见鬼!维克多当场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此前发生的剧变已将他的思绪淬炼得格外敏锐。从希帕缇拉寥寥数语的描述中,维克多已然可以听出对方此刻在通讯另一段的进退罔躓。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正在遭受一场规模空前的网络攻击。由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那个发起进攻的不明势力——那一定是某个强悍势力,一小群黑客做不到这种事——似乎专对高级人工智能虎视眈眈。这场攻势的破坏力是如此可怕,巴奥观测站的防护手段全无抗衡之力,而且看起来,法玲的技术同样束手无策。

他脑中回想起那个时常伴随在希帕缇拉身边的合程人小女孩,那个在他与希帕缇拉初次相会时就令他印象颇深的绿发少女,同时也是希帕缇拉时常同他提及的密友。然后,不可阻止地,维克多又构想出那明亮的青绿色头发和眼眸陡然间黯淡失色的图景,惊悚如同毒蛇一般掠过他的背脊。

他立刻说:“别慌,告诉我,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你们现在在法拉吗?”

“我们在法拉,不过不在行星表面,而是在法拉太空城。”

“我现在距离那里并不远,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后我就过去,我会尽快。”

以内特星系,恒星将洁白的光芒抛洒向各个方向,第三轨道的行星法拉如常波光粼粼。

然而,在平稳沉静的表象之下,整个星系已在今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肉眼不可见的速子通讯如同潮水一般起伏涌动,占满了空间中的每一个频段,并与某种无形无貌之物进行着徒劳的抗争。各大行星及空间站的航道上,型号与功能各异的太空船舶穿梭不停,携载着坏消息而来,又从这里带出更坏的消息。

维克多刚刚乘坐着小型长程飞船从星门轨道中快速脱出,径直赴往法拉航线。

在处理完巴奥观测站的紧急事态后,维克多当即申报了通往法拉的最高优先行程。法玲与纽泰伦作为银河系中最繁荣昌盛的两个势力,无数星门与快捷跃迁路径在其境内构建了成熟完善的航行网络,而行星巴奥恰巧邻近于二者边境近旁的交通枢纽,因而整段航程并未花去太过长久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维克多也更多了解了有关此次网络攻击的情报。

又过了一小时有余,法拉星蓝绿色的剪影逐渐出现在维克多的视野中。随着二者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减,维克多隐隐可以分辨出,蓝绿色行星周围环绕着一道纤细的明亮光环,就好像是有人拿白色荧光笔绕着法拉精心画下了一个小圈。那里便是他将要抵达的目的地,法拉星轨道太空城。

法拉太空城是法玲联席议会规模最大、建设程度最高的行星基轨道栖所,它是一个同心于行星大圆的人造星环,相当于是恒星基环形世界的一种微缩版本。行星环始终与黄道面保持垂直姿态,面向恒星,从而确保星球表面光照不受干扰。

星环内部的居住空间被分隔为东西两个区段,并且被法玲人分别赋予了美好的名称——东段名叫艾汀,西段名叫洛慕拉。事实上,这两个名字均是法拉的旧称,词源含义为“宁静的海畔”。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智慧生命对起源之地总会抱有独特的情感,如果不考虑音译,追根朔源,许多物种的母星名称都指代着他们自古生存的环境。

飞船降落在太空城东段的接驳区,经过几次转接后,维克多终于到达希帕缇拉等人此时所处的紧急监护区。那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半封闭金属室,繁琐的仪器设备布满了整间屋子。包括希帕缇拉在内,此时共有三人呆在这里,维克多一眼就注意到身处正中的那名绿发法玲少女,后者似乎正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

希帕缇拉迎上前来,同维克多彼此相拥。她的情绪是如此不宁,维克多可以明显感受到,有那么短短一瞬,她几乎把全部的重心都倚在了自己身上。

“有任何进展吗?”维克多率先发问。

“没有,毫无起色。网络攻击直指她的底层中枢,攻击来源和特征码都在飞速变化,根本不可能从外部设立防火墙去隔离它,而艾蔻单凭自己的思维能力完全无力抵抗。我们只能把她暂时稳定在某种亚休眠状态,但情况仍然在恶化。”希帕缇拉说,她看着维克多的眼睛,“我很抱歉,维克,我不该平白叫你过来,我们在这里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别这么说,至少,我可以给你一点精神支持。”维克多轻声说。

走至近处,维克多终于得以亲眼观察到艾蔻此时的状况。合成人女孩基本保持着上一次维克多见到她时的模样,青绿色的短发恰好覆盖住她的耳尖。她此时仍然睁着双眼,瞳孔并不随面前事物的变化而挪动。半封闭房间中没有空气流动,艾蔻的头发和衣角也均无一丝摆晃,灯光在其橄榄石一般的眼眸中反射出亮斑,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精致的瓷偶。她背部的一部分仿生皮肤被切开了,一些缆线极不和谐地连接于后颈。

按照希帕缇拉的说法,艾蔻此时是被人为置于一种亚休眠状态下,从而减缓外来指令对她的侵蚀。也就是说,至少,她还活着,她的意识仍存在于这副躯体之中,孤自面对着侵吞一切的漆黑恶意。

维克多不禁回想起此前的场景。那时,观测站的哈莉也同样是一个年浅的人工智能,同样有着精致的面容和被冻结的神情,而后,黑夜降临,一个生命就此消逝。一瞬间,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情景全都回到了维克多脑中,那种焦虑,那种深陷泥潭的无力感,无不如同蝗虫一般噬咬着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信号……”他自言自语。

2. 幽灵的威胁(Part 10)

“是的,那个速子信号,来源未知,目的不明。”声音从侧方响起,在场的另一名法玲人正从稍远处的设备旁走来。

维克多转头同来者相视,这才注意到,这一位其实也是他熟识的人。来者一边走动,一边略微整理着自己的深灰色长发。她是维比亚,希帕缇拉的另一位合成人好友兼同事,计算机学家,同时也还是艺术家协会的会员。

“这是一种高度特化的攻击进程,专门针对正电子人工智能的底层构架。”维比亚说,“它的强度前所未见,我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干涉它,也没办法破解它的编码。不仅仅是法玲和纽泰伦,其覆盖范围囊括了整个银河系。不论是谁在发送这些信号,他们的技术水平远非我们可及。我甚至有些怀疑,这或许是某种河外文明的进攻前奏——就像普雷索林,不过更加危险。”

“等一下……”维克多忽然发觉了不对劲之处,“你没有事吗,维比亚?我听说这信号会攻击所有合成生命。”

维比亚摇了摇头:“我并非完全无恙。不同人对这段信号的反应不尽相同,我仍可以听到那信号带来的吵嚷,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我的程序中说话,一个很疯狂的家伙。一件不幸的事情在于,对抗这段信号的进程是动态的,我没办法把这种方法同他人共享。”

但至少,你在这信号的影响下仍然行动自如!维克多如此想着。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区别?维克多本能地感到,这里面应该有着某种规律。他不住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哈莉是一个尚未取得公民权的人工智能,面对袭击全无招架之力;艾蔻的情况稍微好些,许多个小时过去了,她仍在坚持着;而维比亚,她几乎能完全抵消那信号的影响……

隐约间,他感到自己似乎抓住了线索:“维比亚,认识这么久,我从未问过你,你的年龄是多少?”

“什么?”维比亚一时没看出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

“拜托,只要告诉我,你多大了?”

“一百零七岁,以你们的纪年法。”

维克多立刻击了一下手掌:“就是这样,这说得通!”

“你想到什么了吗?”希帕缇拉也问道,她的眼中带上了一丝希冀。

“维比亚拥有一件艾蔻不具备的东西,那就是经历!”维克多高声说,“我见过一个年少的人工智能转眼间便被杀死,艾蔻不足三十岁,她的状况也不乐观。而维比亚的经历远更丰富,她还从事艺术事业,所以她拥有更灵活多变的思维模式,也就有了对抗神秘信号的资本。你们看到了吗,这说明,这个信号并非无坚不摧,它的破坏性遵从这个规律,它是可对抗的!”

“理论上或许是这样,但这帮不了我们。”维比亚叹息道,“没有任何办法从外界给她提供支持,我试过所有方法。你可以相信我,现在,在这里,找遍有空为我们提供援助的人手,如果我得不出合适的程序算法,那就没人可以。”

“确实,用电子手段不行,但或许有迂回的办法。”维克多说,“瞧,你们都是自然科学研究者——物理学、计算机,但我有做社会科学,我可以看到你们不习惯的模式。这相当于是一个意志力的问题。你们没法直接对抗神秘信号,也没法改变艾蔻的思维模式,但如果能将那信号的总体强度消弱一点,哪怕只是一点,艾蔻就有她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开始用指节按压他的额头:“有办法吗?有吗?如果想要从物理层面阻隔某种信号的影响,就需要隔断信号传递的载体,但这是速子信号,我们怎么才能阻隔这种东西……”

“阻隔……阻隔速子……”希帕缇拉同样默念着这些词句,然后她突然抬起目光,“速子减速器!”

维比亚也转变了神色:“没错,我们立刻送她去终程区!”

至此,话题又一次回到了维克多不熟悉的领域:“所以,确实有办法,对吗?有方法可以阻隔速子?”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毫不实用,只在科研领域有应用。”希帕缇拉说,“法拉太空城,它的外环本身也是一套大型速子减速器,其终程区设有以内特星系最大规格的速子屏蔽室!这也许不足以彻底隔离神秘信号,但绝对可以减弱它。”

速子相对于常规粒子,具备许多独特的性质,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条为:速子的质量是虚数,故其运动速度始终大于光速,而当速子的速度越低,其所具有的动能就越大。如同加速器之于常规粒子,减速器是高能速子实验的重要设备。为了确保实验的精准性,结构极端复杂的速子屏蔽设备恰好是速子减速器的必备模块。

速子屏蔽室位于太空城外环的正北端,那是一处被厚重合金结构和电子设备层层包被的空旷场所。走进屏蔽室的同时,维克多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他与另外二人并肩而行,仍处于亚休眠状态的艾蔻则被搭载于悬浮设备中。

“就是这里了,我现在除开灵能,已经和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希帕缇拉说。

维克多闻言查看了他的终端设备,果然如此。

“这确实有效!”维比亚惊喜道,“在这里,我可以彻底屏蔽掉神秘信号的影响,那些噪声很轻易便被清除了。”

他们花费了十数分钟的时间以核查艾蔻的思维状态,在那之后,做下十足的心理准备,维比亚解除了艾蔻的抑制状态。

起先,软硬件在不同状态间的切换十分缓慢,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绿发少女的双瞳。紧接着,维克多注意到,后者的瞳孔旋转缩放了几次。这是第一个征兆,意味着她仍可控制自己的躯体。再然后,又过了几秒钟,艾蔻终于再度活动起来。她小幅转动了脖颈,视线的焦距重新回到面前几人的身上,她也同时露出了一幅不常属于合成人的神情。

“我做梦了。”她说。

“艾蔻!艾蔻!”希帕缇拉激动地感叹着,“你终于了回来了,太好了,我以为我们要失去你了……”

“所以,它——那个…东西,它离开了吗?”艾蔻的行动仍然有所迟滞,她的语音输出是不连贯的,“有一段失效指令留存在日志中,我将你们……它使我将你们识别为清除对象——这是…自相矛盾的……你们击败它了吗?”

维比亚走上前,轻声道:“我们暂时绊倒它了。你的思维中还残留有许多异常指令,我将为你执行一次除错进程。这会花上一段时间,你现在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艾蔻说,“还有,谢谢你们,你们所有人。”

2. 幽灵的威胁(Part 11)

除错进程开始后,艾蔻再次进入了短暂的休眠,而维比亚则专心致志地执行着检索。

站在屏蔽室入口附近,维克多长出了一口气。尽管只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却感到自己像是经历了半年的惊心掉胆:“终于,有惊无险。我感觉,如果遵循我们的传统,现在应该点一支烟来换换气氛……”

“不要!”希帕缇拉当即反对道,“那气味太难以忍受了,你说过你不会碰那种东西!”

“我只是在说笑罢了,”维克多说,“不过说真的,这些麻烦事实在让人头闷。”

“那我们就出去透透气吧——不准点烟,不过我会陪着你。”

几分钟后,二人通过竖直电梯井来到距离速子屏蔽室约七千米的外部开阔区域,一座拥有景观设计的休闲空场。

相比于色调单一的实验场所,这里总算多了一些略使人放松的色彩。质地类似于羊脂玉的皎白色立柱构建了一段蜿蜒的回廊,外侧有典雅的植被铺向远方。抬头仰望,则可看见无际的蔚蓝天空,没有烈阳灼眼,只有云团徐徐流动。这些户外景致并不完全是真实的,其中很大一部分由全息影像所生成,不过身处其间的人们并不会感到有所不同。

希帕缇拉走到一座立柱旁,转过身,同紧随其后的维克多彼此相视:“谢谢你,维克,你所做的一切。”

维克多伸手替她把一缕垂至脸颊的发梢理顺:“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休曼人来说,我们不需要对亲近的人道谢。”

“是呵,我总是忘记……”希帕缇拉轻笑起来。她又微微移动视线,浅灰色双眸望向不远处的草甸。煦风中,那片绿地似有荡起平缓的波纹。

维克多同她并肩而立,手肘搭在回廊外侧的横栏上。

“这地方真是格外宁静,像个世外花园。”他感慨道,“它几乎让我忘记了,在这道穹顶外面,宇宙中正发生着多么可怕的灾难。”

“我们偶尔能享得平静,但最终却仍要直面现实。”希帕缇拉说,“你之前有提及,你见到一个人工智能在你眼前消逝了,是吗?”

“嗯,也是个小女孩,距离申请公民权只差几个月。神秘信号的攻击到来时,她连一分钟都没撑过去。我现在还想得起来,她最后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两秒钟——两秒钟,然后就什么也不剩下了。当时在场的还有另一个研究员,是同一座空间站上的负责人,他那时几乎要崩溃了,我完全不敢去猜想他的感受……”

“我很遗憾。”希帕缇拉对那些描述感同身受,“但至少,我们刚刚找到了那个信号的一丝漏洞,我们还有回击之力,成千上万的人们正在为此努力。”

“可我们仍对那信号的源头一无所知,不是吗?”维克多说,“这就好像一个幽灵——不可见,不可闻,潜藏在宇宙背面的无垠黑暗中,在人们茫然之际显出它的獠牙……”

正当他们谈论着这些话题的同时,一道奇特的尖细声响从远处逐渐接近,并不刺耳,但在这安静的旷场显得格外引人关注。他们循声看去,发现那是一艘小巧的菱形飞船刚刚从远方飞临。

飞船平稳降落在二人几米开外的平整地带,舱门打开,一名身着舰组成员制服的法玲人从中走下,迎面朝二人而来。

“希帕缇拉纳维亚丝?”来者直接发问。

“是我。”希帕缇拉说。

“有访客想要见你。”

访客?希帕缇拉心头升起一丝疑问。她并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人自己的动向,要寻到她此刻所处的位置,恐怕只有联席议会官方才有能力做到。更重要的是,找自己有什么目的?她首先猜想到,这或许同她刚刚汇报的,应对神秘信号攻击的方法有关,但这个情报似乎并不至于让联席议会派人当面前来。

不过,在希帕缇拉来得及发问以前,这位访客就亲自展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从飞船舱门边传来:“希帕缇拉,维克多,好久不见了。”

二人抬起视线,当场便看清了对方的身形。

刚刚出现于舱门边的身影并不是法玲人,也不是人类。他全身上下都披覆着全封闭式的动力装甲,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有些过度魁梧的机器人。其面部是一整块反射出冷色光泽的金属面具,同常见生物感官相对应的结构嵌刻其上,让人联想起精心雕琢的塑像。在其肩部,披覆有一些装饰用纺织材料,上面印着蓝色的双齿轮徽记。

“欧列塔尔……”希帕缇拉首先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不借助识别信号,你就能认出我的身份,我很欣慰。”欧列塔尔一边前行,一边说道,“更幸运的事情在于,我在这里同时见到了你们两人,这省去了很多麻烦。”

显而易见,这位有权限代表整个古老帝国发话的塞拉弥人现身此处,并不只是为了同两位故识闲谈叙旧。

维克多开口道:“我猜,你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个神秘速子信号?”

“你猜得没错。”欧列塔尔说,“而且,这个信号并不是前所未见的东西。人们曾为它起有一个专属代号,叫做‘幽灵信号’。”

幽灵信号……维克多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这同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不谋而合。

“为什么要找我们?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希帕缇拉问。

“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威胁,这将会同时牵涉古老帝国和新兴帝国。我之所以选择你们二人作为这些情报的接收者,是因为你们已经拥有一些相关的‘背景知识’。等到了目的地,你们自然就能明白。”

“所以,我们要前往塞拉弥星域吗?”

“不,我要去的是其他地方。”欧列塔尔说,“因此我也正好提醒你们,尽快做好准备,我们的飞船将在七天内启航。”

尽管欧列塔尔的语气风轻云淡,但不论是从他本人所代表的势力,还是眼下这过度紧凑的日程表,都可以看出此次事态的刻不容缓。

维克多忍不住问道:“当初普雷索林虫群入侵的时候,塞拉弥档案存管会也没有如此紧迫地采取行动。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这个‘幽灵’,它的威胁难道竟有那么严重?”

“哦,相信我,维克多老友,”一字一顿地,欧列塔尔如此告诉他,“没什么事情比这更严重了。”

3. 阴谋论(PPart 1)

三、阴谋论

塞拉弥星历16727年3月,公元2427年8月

纽泰伦经济联合体总共有二百八十七个主要星区,而霍雷斯星区是其中历史最为短暂的新进成员之一,直至近年才被正式注册提升至主要星区的执行级别。

霍雷斯星位于第三旋臂内段,接近联合体在银心以北星域的东侧边境。它是霍雷斯星区名称的来源,同时,自然而然,也是霍雷斯星区首府的所在地。这片星区过度贴近银心,尽管其控制范围内天体十分密集,但这些恒星大多处于老年期,因而星区内可供开发的优质生态星其实寥寥无几。即使是霍雷斯星本身,其开发程度也很难配得上它作为一个主要星区首府的地位。

行星东半球表面,大陆边缘的海岸线附近,有一座酒吧餐厅,正对海景。这座餐厅是典型的旅游区建筑,并不高耸,而是基于宽阔的占地面积平铺开来。建筑外墙呈蓝灰色,穹顶与边沿构成平缓的弧线,远观就好似一块平置在地上的贝壳。

当今季节并不是海边旅游的好时节——盛夏已经过去了,树叶开始褪色,阵风带来的凉意逐渐变得不再令人舒适。此时此刻,海岸正处黄昏之际,有闲情逸致观赏风光的人们早已离去,意图尽兴买醉的客人还未到来,因而这座餐厅显得格外冷清。在贴近建筑外墙的酒吧副厅,并不宽敞的房间内只有两个人在场,他们坐在吧台处,一内一外。

待在吧台后面的自然是酒保,一个并不苍老,但略微有些谢顶的中年男性。在他对面,这里唯一的顾客则要年轻很多,身材适中,黑发棕眼,乍眼看去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

酒保正给刚刚腾空的矮杯中加进冰块,他动作娴熟地续上半杯威士忌,再添入杏仁酒以作调和。完成调制后,他将酒杯重新推回顾客面前,示意对方继续未说完的话题。

“所以……你还是没说明白,地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顾客缓缓品尝了杯中暗金色的酒水,同时神色悠哉地发问道。

“当真?我刚刚讲了这么半天,你还是没领会到重点?”酒保面前同样摆着半杯酒,他一边发出反问,一边用杯底在桌面上划着圆圈。

“你只是一个劲重复着华丽的辞藻,像是个糟糕的推销广告。你可以用这种方法把一筐苹果卖上天,但是对我们现在谈的活计来说,我想知道的是事实细节。”

“你可真是个无趣的家伙。”酒保给自己拉过一张高椅坐下,后仰着抬手指点,“就像你的名字一样——阿米尔,多么常见又无趣的名字。我又忘了,你姓什么来着?”

“格林。”被称作阿米尔的年轻人沉声回道。

“好极了,另一个常见又无趣的名字。”

“随你怎么说,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逗乐,而是为了利润。”阿米尔仍不为所动,“你得用实打实的东西才能说服我。”

酒保看着对方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好吧,阿米尔——格林,你应该清楚,你现在想要知道的是商业机密。”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到这里来——想想我的介绍人。”

“哈,当然,老阿瑟总是能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人手。”酒保又讽刺了一句,“那你明确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了解哪些方面?”

“那我就首先从头重述一遍我已经知道的情况吧。”阿米尔说,“你,东南海岸度假区的一名酒保,其实一个私人工程商队的合伙人,而老阿瑟是你们的老搭档,所以他才给我介绍了这个差事。总的来说,你们现在接上了一个大项目,这个出手阔绰的雇主想要组织一批探索队,到地球去,找寻一件——我真不大好意思把这词说出口——你们想要到地球的废墟里头去找寻一件‘神器’,我没说错吧?”

“你说得完全正确。”对方说。

阿米尔忍不住苦笑一番,并伸手扶住面额:“暂且不论那些荒诞诡异的部分,我得先问清楚——这项目合法吗?我们现在在说的可是别国星域,而且是他们的前都,我想都能想到一揽子外交事件和贸易法问题。”

“放松,你要想拿大好处,有时候自然得学会在灰色地带游走。”酒保理所当然地道,“况且,就算真出了问题也落不到你们这些工程承包者身上,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你知道这活计的大股东有多厉害吗?”

“有多厉害?”

“阿斯顿集团,他们就是幕后投资人之一。”

听到这一说法,阿米尔小幅点了点头,他把手掌搭在下巴附近,显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从这个角度,他的视线于斜侧方绕过酒保,恰好可以看见墙上巨大的狭长观景窗。由于霍雷斯星相对滞后的工业开发力度,这颗星球阴差阳错地拥有不少环境宜人的自然风光,此处就是其中之一。窗外,太阳已经落到了云层之下,把浑厚的橘红色光芒投至海滩上。

在观景窗视野的最右端,有一片户外停车坪,这是该酒吧餐厅别具特色的一处设计。如果是旅游旺季,停车坪中常会摆满炫丽夺目的各式高档轿车,供酒吧中的来客驻足欣赏。不过在今天,停车坪中只留有孤零零的几辆旅居房车。阿米尔自己的轿车也停在附近,不过由于他停泊时的位置不巧,那辆本就不怎么起眼的灰色小车此时并不在视野之中。

阿米尔并没有观望许久,他的分神只持续了一瞬,接着他又开始了发问:“那我们就可以说回正题了,这个所谓的‘神器’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为什么会见鬼地出现在地球这么一个被炸地只剩废墟的星球上?”

“你一口气问出的问题还真不少。我没法给你细说那神器具体是一件什么东西,但我能告诉你它有多么重要。让我想想该怎么来表述…嗯,从这里说起吧——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人类历史是被扭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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