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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古之灵》


第一章:降世

张书宁靠在墙壁上,吃力地撑开眼皮,昏暗的光线里,房间的轮廓模糊地被视线包裹着,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冰封了上千年,骨骼之间更似有铁锁紧咬着,就连小拇指的每一次抽动都极为吃力。

他抽了抽鼻翼,干燥的嘴唇微张,将空气纳入口中。

手臂艰难地抬起了一些,又颓然落下。

他感觉指缝之间有黏糊糊的东西,却也无力去分辨那到底是什么。

他就这样躺靠在墙边,像一条在砧板上解冻的鱼,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抬起眼皮。

整个世界在视网膜前依旧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他只能隐约看到这是一个木头结构的屋子,深青的墙壁透着墨色古香,书桌,衣柜,垂帘,木椅,床榻,所有的一切都按着简单而规整的布局列着。

我……醒了吗?

张书宁尽力睁大有些酸涩的眼,目光游离地环视过整个屋子的结构,古老的气息萦绕身侧,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边疆与沙漠的交界处,迎面而来是粗粝的风。

“很多很多年了吧……”张书宁再次合上眼,轻声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这个世界,我……终于回来了?”

有关那场将天地陷入末世灾劫的记忆水泡般浮起,即使如今回想,他依旧觉得头痛欲裂。

记忆里烟昏日暝,火山腾起浓烟,将世界熏成焦炭的颜色。

山峦崩塌累成新的山脉,海水倾覆涌入陆地变成更浩瀚的海。

熔炉般的天穹下,尸山血海浓艳如稠,怨灵的影子虫影般铺天盖地,最终淹没在漆黑的永夜里。

那是属于古灵的年代,其余生命皆被那远古的血脉碾压而过,形同蝼蚁。

在那最危险最混乱的岁月,哪怕是九位最强大的古灵,依旧无法幸免。

他在那暗无天日的记忆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追杀。

他穿山过岭,无穷跋涉,有时隐没在地脉深处,有时隐藏在云海之间,有时如睡蝉般蛰伏熔浆火海,他藏身过世界的每一个隐蔽角落,却始终没能逃脱。

最后的画面停在一处雾气空洞的山崖,那里没有生命也没有影子,终年不绝的是从尽头卷来的大风。

腰间青白色的玉佩在风中轻轻摆动,定格成记忆中的特写。

他想起来了。

那是长生崖畔,几乎穷尽一切的他终于寻到了一条异界的通道,在为自己的重临布局完毕之后,他一跃而下,假死脱身。

接着,他在另一个没有古灵,也无法修行的世界度过了十七年的人生。

这是普通人的人生,没有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

而临近十八岁生日的那段日子里,他总是会做一些稀奇古怪又身临其境般的梦。

有时他会透过灰蒙蒙的雾气,看见两盏灯笼幽幽亮起,火焰般焚烧着黑雾,那是金色的瞳仁,巨龙般的身躯在雾气中映出更深的颜色,如大蟒盘绞着身子。他无声抬头,与那双金色的竖瞳对视,威严的吟唱声翻腾脑海。

有时他也会梦见峥嵘陡峭至极的山崖上,毫无征兆地投下一个巨大而浓郁的墨色,空寂的山谷里,那巨大的身影恶魔般拔地而起,影子般贴着山石的纹路与走势,舞动爪牙,如撕纸般撕裂山石。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一个女子,在潮水倾天的夜晚,那个女子漆黑的影子孤悬在中央,银白的冠冕反射着月光,翻飞的裙袍如无声张开双翼的神鸟,张书宁无法看清她的脸,视线里唯有长发安静飘舞,一如海水中浮动的藻荇。

那个女子似是要伸出手触碰他。

而每当这时,他都会从梦中惊醒,失魂落魄的直起身子,背心皆是汗水。

这样的怪梦一直持续到了十八岁成年那天。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无比真实详尽的梦,梦中他在一个声音的指引下,完成了一次启示,然后一幅上古的画轴在自己面前缓缓摊开,而那副画卷不是扁平的,那画面人物如立体的影片呈现在自己面前。

恢弘大气的遗迹似是被古老的风吹拂了上万年,诸神巨大的身影壁画般静止在长空中,云海笼聚之间是最富丽的色彩。

那个声音告诉他,这九个身影是上古时期最强大的灵。

而张书宁曾与他们中的一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那浩劫时代,九灵乱战,他遁逃天外,录下了这段声音,等着自己某日苏醒,重新回到那个世界。

接着,他让他牢牢记住接下来的一段话,关于一个仪式。

他醒来之后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每一个字句都刻骨铭心,似是揉进了血肉里。

他内心激荡了许久,根本无法入眠,这个夜晚,他虽然没有恢复那个世界的记忆,但是他想通了很多事情。原来父母很早去世,自己霉运连连,朋友都不愿意和自己来往,养着自己的舅妈更是冷漠,巴不得自己死,舅舅虽然对自己不错,但是碍于舅妈也只能基本地照顾生活。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某一天,可以毫无挂念,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界。

而为了使这个事实的到来不算太过突兀,在临近今日之前,他连续一个月都做着奇怪的梦。

这一切都是曾经那个自己的安排吗?

真是煞费苦心了啊……

十八年来的种种浮上心头,那些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苦难,以及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涌上脑海,又逐渐淡去,只剩下浅浅的倦意和歉疚。

可是曾经那个自己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

尤其是今天,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孑然一身,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依恋,而自己曾是另一个世界神明般人物的事实又诱惑着他,无论是金钱权力还是香车美女,仿佛这个世界亏欠自己的一切,都能在那个世界弥补回来。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某一天醒来,会成为一个大老板或者大明星,众星捧月万人簇拥,享受着所有香软的拥抱和羡艳的目光。

如今这个美梦似乎近在眼前,他却有些茫然无措。

他翻开手机,点开好友列表,指间在某个头像边悬停了好久才点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干净利落地打了一排字:在吗?我喜欢你。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眷恋,这个女孩叫贺雨舲,是这个世界里少有的,愿意和他说话的女孩。

我喜欢你四个字落下之时,他又想起了贺雨舲这个好听的名字背后,那秀气清纯的脸和帆布般平整的裙摆。

回车,发送。

然后他将手机狠狠扔到床上,被子一盖不敢再看。

张书宁长舒一口气,强行压下了混乱的思绪,翻身下床,从一堆旧衣服的最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团,布团里是一个青白色的、刻着宫殿般纹路的玉佩,这是他一出生便拥有的东西,也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若是被舅妈知道,恐怕早就被拿去卖掉了。

他将玉佩握在掌心,感受着其间清冷温润的意味,似是有一条无形的血脉与之勾连,深不可测。

张书宁来到桌前,拿起纸笔,画了一个又扁又大的圆柱体,然后在上面画了十八根蜡烛,蜡烛上画着小巧的火苗。

想了想,他又在圆柱体的侧面写上了自己和贺雨舲的名字。

这便当做是他的生日蛋糕了。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许下了心愿。

然后他将这张纸叠好,塞进了旁边的一本书中。

好了……似乎没什么挂念了吧。

那就开始那个仪式吧——

……

张书宁靠在墙边,回想起那个仪式的内容,那个仪式简单得有些过分,仅仅需要一个碗,两根蜡烛和他那枚与生俱来的玉佩。

张书宁溜到厨房小心翼翼地弄出了这些,打开煤气灶借了些火点燃蜡烛,然后回到房间中,按照那个梦境的指引按部就班地做了起来。

他将玉佩在左右的蜡烛上各燎了会,然后将其投到盛有清水的碗里,玉佩冒气丝丝缕缕的青白烟雾,张书宁连忙抓过一本书盖住碗,然后退半步,虔诚地合上双手。

我以古灵之名呼唤你……

醒一醒吧……

他心神之中有个声音幽幽响起,接着他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开始冥想。

白碗之中嘶嘶作响,如有蛟龙窜动。

窗帘拂动,紧锁的窗户似是被硬生生撞开,桌上书页哗哗地快速翻动着。

而张书宁思绪很快浑浑噩噩起来,他感觉有无数坚韧而细密的丝线在骨骼中生出,缠绕连结成一章巨大的茧,将自己包裹在内,意识里虚无一片,沉闷而雄浑的心跳声在耳畔响了起来。

隐隐约约间,客厅里传来了舅妈的骂声,似乎在责备自己为什么大晚上房间里还亮着灯。

这是他平日里最讨厌的声音,即使此时依旧有些犯怵。

但是很快,骂声也听不见了,意识就像是失去了信号的电视台,一片撕拉撕拉的花白色。

意识的最后,他仿佛回到了某个夏天,他偷偷地盯着讲台上那白色粗瓷的花瓶,斜插的白牡丹半开半合,瓶身上模糊地映着学生装少女端正的坐姿,她坐在自己前一排,所以他只能每天透过花瓶的倒影偷看她的脸,在晴朗的天气里,日复一日。

但这是终究会远去的夏天。

身后传来同学们齐齐朗诵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更早的年代,稚气十足,念的也是入学时教的古诗。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此生不复归……他在心中缓缓作答。

走马观花间,十八年的缩影在脑海中倒放而过。

若是此刻他睁开眼,他会发现脚下地面无声地裂开了一个深邃的洞,在舅妈开门的那刻,他坠入其中,血肉渐渐化作细密的沙粒,随着飞速的下坠带起长长的烟迹。

这本该是无比痛苦的过程,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

一个古老的声音在身体里响起,刻骨凝重,如誓言也如谶语。

“此一身罪孽,当淬天雷地火,以刀剑错……”

后面的话语淡如梦呓,渐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另一个世界,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悠悠转醒,浑身疲惫。

回想起了所有的过程,确认了自己成功完成了那个仪式,张书宁紧绷的情绪才渐渐放松。

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骨重新恢复了些许生机,他摊开了掌心,那里握着一枚青白玉佩,玉佩上,鲜红的纹路清晰地纠缠成名字:

羽照。

这是他曾经的名字。

紊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他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他是某位本源古灵唯一的弟子,拥有仅次于那九位古灵的无上道法。

只是在那场浩劫之中,即使是他师父依旧没有幸免,而他同样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不得不以秘法重生天外。

那我如今究竟是谁呢?

张书宁忍不住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他可以确定,自己依然是张书宁,那十七年的记忆他依然清晰地拥有着,没有被某个特殊的存在夺舍掉。而那些涌入脑海的,关于曾经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东西,不像是记忆,更像是知识。

所以过往种种涌上心头时,他没什么孤独悲伤或感同身受的情绪,那些太古传承下来的神话般的东西不过是故事。

浏览那些故事时或有叹息和感慨,却也与自己无关。

“所以即使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依然只那个很衰地活了十八年的高三学生,只不过进入了另一具身体,拥有了不同的血脉和一段自己前世的记忆,对吗?”

张书宁自言自语。

他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扶着墙壁支起了僵硬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书桌边,随意取了一本笔记册翻开。

他单臂撑着敦厚的木桌,手指缓缓摩挲过不算精细的纸张,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光,他看清了扉页上的那个名字:

张守鱼。

这应该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

那个不知为何死去,如今被我降灵附身了的可怜虫。

与我同姓,不错的名字。

张书宁反复地读了两遍。

英年早逝太过可惜,所以从此以后,我便替你活下去吧——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张守鱼三个字便清晰地映在了识海里,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的倒影。

而如海的意识之下,一道似乎自太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血脉如大渎般奔涌咆哮而出,海面上,天地昏黄,一个人在苍红大日下凝立出长长的影子,他能听见那古老的心跳和脉搏。

张守鱼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坠入了海中。

五官闭塞,六神无主。

一个声音却在心海之中缓缓响起,似隔着茫茫雾气:

“一千年了啊……先生。”

第二章:如今的我

昏暗的光线里,张守鱼缓缓站起身子,一点点挺直僵硬的背脊。

他环视四周,再次确认了一下房间的布局,这大概是一间以竹木为主体的房子,书桌样式敦厚,木椅结构灵秀,床榻上铺着花纹繁美的绸背,衣柜柜门上,镶嵌着一面不知是何种材质的落地镜。

那些记忆涌入识海,在识海的中央凝聚成一座巍峨高耸的冰山。

张守鱼一点点地消化着那磅礴无穷的记忆,如翻阅着尘封的古老典籍。

这个过程进展缓慢,冰山在微光之中缓缓地溶解着,记忆便一点点滴水穿石般流入心田。

张守鱼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闭上眼努力回想了一番之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想起前世自己的那位先生,也就是九位本源古灵之一的名字。

明明自己曾经在他身后,跟随着走过万水千山,无数次仰望他背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背影似乎也模糊了,记忆里关于他的一切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张守鱼没有强求。

那个磅礴的记忆里,有许许多多是此刻的自己没有资格触碰的,不过来日方长,这团乱麻的线头可以慢慢去理。

脑海中那恍若呓语的声音也逐渐淡去,他再次取出那枚玉佩开始端详,玉佩上羽照二字已然消失,他轻轻地摩挲了几遍玉佩,希冀着里面能钻出一个老爷爷……或者美少女师父。

可玉佩没有任何反应。

张守鱼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他站起身,感觉身子那笨重僵硬的感觉渐渐消失,轻快了许多。

他舒展了一番身子,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身子上没有什么伤口。

于是他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既然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那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是我的穿越修复了这些?

张守鱼一时间想不明白,他缓缓走到那大衣柜前,手指抚摸过衣柜上的镜面,那镜子不是玻璃也不是铜制,手感古怪,而明明是几乎无光的房间,镜子中却渐渐清晰地照出了自己的身影,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仿佛有双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

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斜襟的玄色半臂上衫,下身是一条暗青色布制长裤,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有些凌乱,脸颊线条如刀锋刻成,锋锐柔韧,眉目因虚弱而显得苍白,却依旧有股说不出的英秀之气。

这镜子反射的光竟然比房间里的光还亮!

哦,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张脸,我非常满意!

张守鱼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捏了捏,确认是真实的之后心中更为疑惑。

这样俊俏的人能有什么烦恼?何至于要自寻死路?难道是……谋杀?

张守鱼再次打量四周——窗帘无声低垂,门窗紧闭,这是……密室杀人?

如果真是被人谋杀,我也不知道是谁动手,那人得知我尚活着,我岂不是处于暗处?随时会被杀死?

神明的首席大弟子重生人间,这种神仙开局我要是没活过三天,岂不是太过丢人了?

许多问题涌上心头,张守鱼想不通,便也不再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张守鱼又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自己,心想要是自己上辈子也长得这般好看,那女孩子们不还手到擒来?

唉,贺雨舲……也不知道她回我消息没有。

贺雨舲清纯秀气的容颜浮现脑海,雪白的衬衣和红色的布裙,这是最后见她的样子,她长得很漂亮,为人又谦和温柔,是许多人心中的理想女神,而自己不过是众多单相思中的一人罢了,即使偷看她也只是通过瓷瓶中的倒影偷看。

如果她真的看到那条消息,可能早已习惯,会置之不理吧。

喜欢她的人这么多,自己算什么呢?更何况,被自己这样从小到大没有走过好运,还时常连累身边人的丧门星喜欢,避之不及才对吧……

想到这里,张守鱼有些伤感,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都过去了,你已经不是张书宁了,如今自己不管自己过去是正神邪神还是半仙,放在现在应该都是最巅峰的人物,等到自己所有记忆复苏,灵脉觉醒,开一个后宫应该都不成问题……不要多想了,现在你应该想怎么适应这个世界,然后,找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张守鱼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道。

他重新回到桌上,望着木桌上的一盏琉璃罩的陶瓷公羊油灯,略一沉吟,心有灵犀一般将手指凑到灯芯旁,打了个响指,那清冷的灯蕊一下燃起,照亮一方书案。

张守鱼端详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

似乎是自灵魂深处便有着对这个世界的熟悉感,他对于这些神秘的力量既没有狂热也没有恐惧之感,顺其自然一般。

张守鱼将陶瓷油灯搁远了些,手臂推开身前桌上凌乱摆放的卷轴,目光扫视过几本册子的书脊,他一接触这个世界的文字,相关的记忆便随之浮现,这些字的含义便也随之了然于胸了。

这里的文字与古时候的字十分像,许多字甚至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禁让张守鱼怀疑这是不是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之一。

想着这些,张守鱼抽出了几本较新的日记册子,随手翻读一番之后,他找到了其中一本最新的日记,开始阅读起来。

他需要尽快弄清楚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份,性格之类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张守鱼也看过许多小说,他深刻地明白,按照如今自己的路子,一定要苟住发育。

“二月十五,天阴,积雪初融。纵使已经回来三天了,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师叔在我身边死去的样子是挥之不去的阴影,胸中如有石头梗着,浑浑噩噩,又常常心生死念,故不吐不快,于此一一记下。”

张守鱼渐渐摒弃了其他杂念,心神专注地落到了那日记本上。

“今日心绪尤为不好,赵先生这三日翻遍典籍,也无法找到修复我紫庭的方法,引以为傲的修为尽碎,体中灵脉也被打得千疮百孔,虽然先天灵还在,但我的先天能力形同鸡肋……就像如今的我一样。”

哦,废柴流……张守鱼默默地在心里翻译了一下。

“或许以我的身份,其他人依旧会尊我敬我,但是这座小竹楼可能要住不下去了,虽然我天赋不如其他三人,但如今以来,那大少爷之位便绝无再争夺之可能,那些倾注在我身上的资源也会慢慢撤走,甚至我的贴身灵侍都会易主,这些本该都是我的……以我过去的心境,本不该思虑这些,但是如今,诸多杂念不堪想,连静心都难以做到。过往的心高气傲,都会沦为笑柄吧……”

“二月二十日,师叔的死讯传出去了,我紫庭破碎的事情可能也压不住了,一想到他们落井下石的嘴脸就心烦,今日去库房搬出了一些东西,我与赵先生一一看察过,没有一样可以让自己瞒天过海,唯有那样怪异的东西,每次触碰都有很纯粹的灵力波动,但是如何使用,不得其法。”

“二月二十一日,我又梦到师叔死去时的脸了,那张满是血污,难以瞑目的脸,他张大了嘴巴喊着我,似是要我快逃,快逃……梦醒之后依旧浑浑噩噩,我也许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些阴影了。我又想起了五岁的时候那个给我算命的游方道人,他说未来我有一场逃无可逃的劫难,旁边的佣人将他轰了出去,但我却不知为何相信了他的话,时隔多年依旧会不时记起。”

“或许这便是我的劫难了吧……”

……

这日记本是半新的,没有太多页,张守鱼认真读完,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守鱼是一个大家族的三位少爷之一,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小姐,是他的姐姐。

张守鱼在四人中年纪最小,修为垫底,天赋也一般。

而一个月前,张守鱼与修为高深的师叔一同去龙牙滩寻猎,结果遇到了稀有而恐怖的凶兽愚龙。

师叔拼死救下了他,但在与愚龙的交战中,他的胸口也受了一掌,紫庭直接被硬生生撼碎,虽侥幸活了下来,但一身修为却付之东流。

如今自己被废的事情压不住了,各种问题接踵而来,他成天自闭在这座小竹楼里,终日郁郁,寻找可以治愈自己的办法,以及……追忆过往的光辉岁月,聊以慰藉。

通过这篇日记,张守鱼记忆中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内容也随之打开了。

这里人的修行分为两层,一层是与生俱来的先天灵,也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超能力。

比如葫芦娃中大娃天生会变大,二娃会千里眼顺风耳,三娃铜墙铁壁,四娃五娃喷火喷水,七娃拥有宝葫芦。

诸如此类。

而这个世界的先天灵要比葫芦娃更弱一些,基本都是没有实际杀伤力的能力,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譬如而张守鱼先天灵的能力是:大同。这个能力听上去好像很厉害,实际上的效果是可以使自己在人群中泯然众人,降低存在感,嗯……做一些特务工作兴许有用吧。

而另一层是修行的灵力,在过去,他是站在人间力量顶点的存在,所以从未在意过凡人的修行境界是怎么分的,而这本日记对于境界之说也有提及,这个世界上,拥有优秀灵脉的人很少,堪称凤毛麟角,而这种灵脉不过是允许迈入修行大门的钥匙罢了,之后的境界也有三重之分:

太初,太九,太一。

而太初到太九之中又分有七阶,分别是二境到八境,每一境的精进都极为困难。

当然,这是对于普通修行者的困难,对于如今血脉渐渐苏醒的张守鱼,这些不过是时间问题。

太九之后,九九归一。

张守鱼知道,太一之上犹有一个境界:太古。

那不是人类可以拥有的境界,凡夫俗子再如何天纵奇才,却究其一生也无法抵达。

张守鱼合上册子,翘着腿,书脊抵着下巴坐着,目光打量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方才一个响指便点燃了火苗。

看来无法用灵力的问题随着自己的重生便已解决了,但他又能分明感受到,紫庭的位置一阵空虚,依旧是破碎不堪的模样。

紫庭又称玄紫天庭,传说是人族始祖,也就是九位本源古灵之一的荒帝居住的地方。而人体之内,贮存灵力的地方也因此得名。紫庭的容量很大程度决定了一个人的战力与成就高低,所以紫庭破碎依旧是个大问题,以后得想办法修一修,至少要配得上我如今的身份。

张守鱼并没把这个大多数人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当做难题,有些志得意满地想着其他事情。

思绪间他抬起眼,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似乎是出于本能,他肩膀一颤,笑容瞬间敛去。

这……这是……

他有些不确定地拿起那本册子。

跃动的火光之下,他可以看清那蓝色封皮上的几个印刷体大字:

《高考英语必背手册》

这……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守鱼嘴巴半张,忽然想起了自己举行穿越仪式的那幕。

他当时随意找了一本书去盖住那沉着玉佩的瓷碗。

好像就是这本……

它居然也跟着穿过来了?

别人穿越送美人师父送无敌系统,我穿越送这么本破书?英语本就是我最讨厌的课程,如今我都到这了你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你到底想干嘛?背单词参加这个世界的高考?

张守鱼越想越气。

他毫不犹豫将这本书随手摔入了身边木制的纸篓中。

眼不见为心静。

这个小小的插曲之后,他抬起了头,窗外恰好响起了嘹亮的钟声,竹帘之间光线愈发通透明亮,驱散了房间里雾气般的昏暗。

天已微亮。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迟疑了一会,张守鱼声音低沉道:“进来。”

竹门推开,张守鱼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曲裾宽袖深衣,梳着椎髻的少女端着银盆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她身材纤巧,腰肢束带不盈一握,秀美的容颜犹带清稚,此刻望着自己的眼神却有些古怪,她欠了下身子,低眉顺眼,语调却很是冷淡:

“潇婉来服侍少爷穿洗。”

第三章:冤家侍女

一进门,张守鱼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她便是日记中说的那个灵侍,俞潇婉。

灵侍多是那种灵脉差修为低,但是先天灵的能力很好,或与主人的能力有些契合的女子,譬如俞潇婉的先天灵是共灵,可以将自己的修行所得分享一部分给他人。

共灵很是稀有珍贵,无论在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天赋。

俞潇婉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饶是如此年纪轻轻,她已是生得很是娇俏可人,琼鼻俏挺,樱唇红润,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难怪他在日记中也多次提及,对于灵侍可能易主这件事怨念颇深……

张守鱼打量了她一会,只是看到她清秀的眉眼很是冷淡,即使是面对着主子依旧这幅清清冷冷的样子,看着有些不近人情。

张守鱼自然明白她这幅样子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如今他紫庭破碎之事人人皆知,而俞潇婉似乎藏着什么执念,年纪很小野心却大,自己本就是四个少爷中修为最低的,哪怕天赋再高,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如今的自己要争夺得上那大少爷的位置应该还是不够格。

她对于此似乎一直有些不满,但张守鱼对于她知之甚少,也不知道她这些执念是哪来的。

总之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女灵侍,面对如今自己一个紫庭破碎,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废人主人,在明知道自己早晚会换新主人的情况下,当然不必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

一看就是平日里疏于管教,本着对这具身体原主人负责的态度,我也应该好好敲打你一番吧?

“少爷,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俞潇婉蹙眉发问,心中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张守鱼又盯着她看了会,道:“你今天的脸怎么这么脏?”

俞潇婉微惊,连忙探出头在盆中的水影里照了照,左右打量了一番,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她抬起头,正巧对上张守鱼笑意玩味的脸,心中很快了然。

“少爷心情变好了?都可以与潇婉玩笑了?”俞潇婉微讽道。

张守鱼争锋相对道:“你胆子也变大了?敢这么对少爷说话了?”

俞潇婉似是自知理亏,她幽幽地看了张守鱼一眼,没再斗嘴,只将盛着热水的银盆搁在了一旁的木架上,转身便要离开。

张守鱼叫住了她:“你不是要服侍少爷穿洗吗?怎么走了?”

俞潇婉快步离去的身子一滞,她扭过头,有些怪异地盯了张守鱼一会。

张守鱼同样用冷冰冰的语气命令道:“还愣着做什么?洗脸穿衣这种琐碎事还要少爷亲自来?”

少女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拧过腰肢,转身将银盆端到张守鱼面前,在桌边放下。

张守鱼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看着少女写满了不满的娇俏脸蛋,越看越觉得漂亮,放在现在怎么说也是千里挑一的标致容貌,只可惜脾气太差,一看这原主人平日里就疏于管教太过放纵。

只见俞潇婉卷起了些袖子,将雪白的毛巾浸入水中,然后拧干,面无表情地凑到了张守鱼面前,为他擦拭起脸来。

张守鱼不满道:“力气这么大?你当平日里擦地板呢?不知道对少爷温柔一些?”

“好……”俞潇婉应了一声,鼓了鼓腮,力道放轻了些。

张守鱼又不满意道:“你就这般身娇体弱?当少爷是蚊子,一用力就要被拍扁?”

俞潇婉眼神晦暗不明,恨不得直接将毛巾捂在他的脸上闷死他,少女手上力道变化了数次,但是张守鱼啧啧地表示不满。

“那你自己来吧!”

终于少女胸脯起伏,忍无可忍,深深地吸了口气,随意用毛巾又抹了几下,摔进了盆里,自顾自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为他挑衣服。

“小姑娘脾气这么大?”

张守鱼随口抱怨了一声,便自己拿起毛巾拧干后捂在脸上,温暖的热意一下子透了进来,他的情绪也渐渐缓和放松了下来。

俞潇婉取出了一件雪白的宽大绸袍,拎着衣领走到张守鱼面前,说:“穿衣服。”

张守鱼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手臂,懒洋洋地伸入袖子之中,俞潇婉似乎知道他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疯,成心要刁难自己,反而平静了一些。

衣物穿戴完毕之后,张守鱼来到了大落地镜前,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由衷道:“真好看。”

看来来这个世界真不错,不像过去只能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一肚子牢骚也只能说给仙人掌听。

俞潇婉听到他这般自恋的话语,嘴角扯了扯,没有作声,片刻后问道:“那我可以走了吗?”

张守鱼抬起来了手,道:“慢着。”

“少爷还有吩咐?”

张守鱼转动椅把,面对着她坐了下来,道:“这些天我未踏出过这座小楼,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与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吧。”

俞潇婉神色阴晴不定,也不清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迟疑了一会,便道:“你前段日子闭不见客,张观铭与你姐姐一同来看过你,但是被拦在外面了,你姐姐说过段日子再来看你。还有啊,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说少爷您紫庭碎了,争不了大少爷了,这些人啊,真假都没搞清楚就瞎说……”

张守鱼微笑打断道:“真的假的俞小姑娘不是最清楚吗?”

“你……”俞潇婉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她脸色微异,很快又平复道:“哪怕少爷紫庭真的碎了,那也终究是要养尊处优的少爷,更何况,你本来就比不过张齐少爷……”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声音细若蚊呐。

张守鱼听着,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修行资源是何等的稀缺,若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哪敢在自家少爷面前说这些,分明是有恃无恐才对。

“张齐?”张守鱼听着这名字,觉得应该是那四位少爷之一,只是那短短的日记中不曾提到,他看似随意地问:“张齐他如今是何等境界?”

俞潇婉道:“张齐少爷如今快达到三境了。”

众所周知,太初与太九之间还有七个阶段,而太初之后直接便是二境,而八境之后便成为太九,那几乎已是人间灵脉的顶点。

可是这些对于当年那个“羽照”来说,皆形同蝼蚁。

饶是此刻张守鱼犹是蝼蚁中的一个,他的心气终究是不一样的,听到张齐的境界,心里自然没有什么波动。

俞潇婉观察着他的表情,以为他只是故作镇定,道:“现在大家都说张齐少爷是不世出的大天才,家族拥有这般天赋者,已经将近百年未曾有过了,与他同生一时代的少爷真是倒霉。”

听着俞潇婉有些刻薄的语气,他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他抿唇笑问:“那位张齐少爷是不是还缺一个先天灵极佳的灵侍?”

俞潇婉眉目一颤,像是被抢了松果的松鼠,一下子有些失措,她扭过了些脸,平静道:“确实缺一个。”

张守鱼点点头,心中已经了然,看来已经有人私下里告诉过她,若是自己真的成了废人,她今后便可以跟随张齐修行,做未来大少爷的灵侍,肯定比跟着自己有前途多了。

“灵侍这般紧缺?”张守鱼问。

俞潇婉有些自傲道:“先天灵本就稀少,更何况大部分先天灵的能力还鸡肋至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双好看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看着张守鱼。

张守鱼又不傻,当然知道她在暗示自己的先天灵没用——虽然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用。

他又问:“那最近出什么大事了吗?”

俞潇婉想了会,道:“老爷子身子好像不太好。”

“哦……”张守鱼揣测着这句话的意思,问:“过段日子我去看看他,还有呢?”

“也没什么大事啊……”俞潇婉想了想:“比较大的应该就是那位慕家的大小姐,好像要嫁人了,现在大家都在谈这个事。”

慕家大小姐?谁啊?

“嫁给哪户人家的公子?”张守鱼随口问道。

俞潇婉道:“我们疆野城哪有配得上慕大小姐的,自然是要那镇字城中的大公子才行。”

“镇字城?”

俞潇婉有些诧异道:“少爷,您……是在和潇婉装傻?”

张守鱼意识到自己问的有点多,而且问的有点傻,他捂着脑袋,道:“最近总有些头疼恍惚,别见怪。”

俞潇婉同情地看着他,心想少爷遭遇到这种事情,疯了也是可以理解,平日里少爷对自己好像也不算太差,自己这般落井下石好像确实不对,只是她那一丁点的愧疚很快又被张守鱼粉碎了。

“哦,对了,平时你可以侍寝什么的吗?”张守鱼突发其想。

俞潇婉愣了一会,俏脸通红,“张守鱼!你……”

直呼我名字了?看来是不行。张守鱼内心判断着,他举起手打断道:“好了,开个玩笑,你先走吧,少爷我脑子有些乱,一个人静静。”

俞潇婉如获大赦,转身便要走。

谁知道张守鱼又叫住了她:“帮我把这本书扔了。”

说着,他俯身从木篓里拾起了那本《高中英语必背手册》,扔给了俞潇婉。

那书飞行的过程中,一张纸从中抖了出来,落到了俞潇婉脚边,她弯腰拾起。

只见纸上不知用什么笔画着一个插着很多蜡烛的椭圆形,上面还写着名字:“贺雨舲……张书……”

名字念到一半,张守鱼已然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纸一把夺了过去,瞥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他这才想起,他画完这张纸,顺手塞进了这本书里,然后也跟着这本书穿越过来了。

虽然画的丑了点,但是好歹留个念想吧。

“少爷,贺雨舲是谁?”俞潇婉到底只是女孩子,忍不住好奇问道。

张守鱼随口道:“你少奶奶。”

俞潇婉白了他一眼,拿起手中的书翻了翻,发现都是看不懂的奇怪文字。这也是少爷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东西?

“这书真的不要了?”俞潇婉发现这书虽然不懂,但是装订得非常紧致,纸张好像也不错。

然而张守鱼看到这书就来气,道:“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俞潇婉应了一声,拎着那本可怜的书出门。

“等等。”张守鱼再次喊住了她。

俞潇婉转过身,那张俏脸上已有着绷不住的恼意:“还有什么事?”

张守鱼微笑道:“好好待你家少爷,少爷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紫庭都碎了还说这些大话?这是想挽留我?少爷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啊。唉,看来是真的疯了。

“知道了,少爷。”俞潇婉在确认他精神出了问题之后,反而同情了许多,认真问:“这下潇婉可以走了吗?”

张守鱼思怵片刻,觉得确实没有其他事了,便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俞潇婉松了口气,连忙出门。

出了小竹楼没有走太远,俞潇婉被一个两鬓霜白身子却依旧挺拔的老人拦住了去路,老人一身青灰色襦衫样式的衣服,正是担任张守鱼先生的赵楼。

“赵先生早。”俞潇婉欠了欠身,恭敬道。

赵楼看着俞潇婉一路过来一直板着脸,便问:“守鱼又对你发脾气了?”

俞潇婉低声道:“潇婉只是区区侍女,哪敢议论少爷?”

赵楼道:“少爷这些天怎么了?但说无妨便是。”

俞潇婉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小声说:“少爷……少爷大概是疯了。”

赵楼目光微颤,似乎也不觉得太过奇怪,叹息道:“俞姑娘,这个月也是辛苦你了,稍后我亲自却劝劝他。”

“麻烦赵先生了。”俞潇婉道:“对了,请问先生,下个月的开春宴我可以一个人去吗?”

赵楼瞪了她一眼,知道她言外之意是想去独自见什么人,沉厚的声音中便带着些怒气:“别忘了自己身份,如今守鱼尚且是你主人你便已经见异思迁了?你若只是寻常侍女,此刻已经被赶出家门了!”

俞潇婉连忙低下头,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忽然灵光一闪,连忙用委屈的口吻道:“可少爷刚刚对我说……要我侍寝。”

赵楼同样脸色一变,问:“守鱼当真这么说了?”

俞潇婉点点头。

赵楼叹了口气,一拂袖子,道:“你先去忙吧。”

俞潇婉连忙告退。

……

而那座四面玲珑的小竹楼里,张守鱼手浸在那水尚温凉的银盆里,低声抱怨道:“盆子拿来了还忘记拿走,这小侍女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吧。哎……要不我这个世界的女人缘就从攻略你这个小侍女开始?”

张守鱼一边洗这手,目光一边周游在那有些乱的木桌上,忽然间他洗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一下子呆滞住了。

“这……这是……”他甚至忘记擦干双手,便急冲冲地快步走到周边,那尚自滴着水的手抓起了一个桌上的物件,放在眼前死死地盯着。

事实上,他昨晚便看到了,但是一般书桌上有这个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出于思维惯性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是今天他才意识到,如今自己根本就是生在另一个时代了!怎么还会有这个!

他端详着那个物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是一个……鼠标。

第四章:他乡旧物

鼠标,这居然是一个鼠标!

张守鱼手搭了上去,确认了许多遍,终于定下了结论。

它的样式和现代的鼠标一模一样,有左键右键滚轮,唯一的区别大概是这个木制的,而且那木头的颜色有些较深,似乎有些年代感的样子。

鼠标的那一头没有连线,是封闭的,看上去……还是一个无线鼠标。

难道在我到来之前,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穿越者?

张守鱼左右随意点击了两下,有灵力的波动,而且极其纯粹。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记本上的内容,日记上说的,弄不清使用方式的奇怪物件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幽幽地浮上心头:张守鱼的死该不会和这个有关吧?

念头及此,他也不敢随意点击了,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起来,理论上他看到某些东西,随之存储的记忆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但是对于这个鼠标一样的东西,他一阵懵懂。

观察了好一会儿,张守鱼还是坚持最开始的推测,这应该是某个前辈穿越者的……遗物。

于是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这个世界的穿越者可能远不止我一个。

然后他推导出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原来我有可能不是主角!

他曾经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穿越者,直到他看到了这个古老的鼠标,虽然他无法弄清楚这个鼠标的运作方式,但是从那纯粹的灵气波动来看,这个的制作者应该是个高手!

那会不会有穿越者与自己在同一时代呢?

毕竟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天纵奇才自命不凡,都以为自己是时代的主角,然后木秀于林,虽然风头一时无两,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

张守鱼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内心的不安。

该来的总会来,想躲的躲不掉。自己今后小心一些便是,切记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其他穿越者,那一旦其中一个暴露在了阳光下,势必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声敲门声后,支啦的推门声响了起来。

张守鱼心绪一颤,连忙将鼠标触电般扔回了桌上,转头望去,来人是一个老者,只是他挺胸抬头,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

张守鱼试探性道:“赵先生……”

来着正是赵楼,他点点头,缓步走到张守鱼面前,面露忧色道:“我听俞姑娘说你似乎有些心事,来看看。”

果然是赵先生,也就是如今教导我修行的师父。

张守鱼道:“没事的,只是最近思虑过多,有些劳神疲惫。”

赵先生点头道:“难免如此,看你如今气色应该是好了不少,都可以与俞姑娘说玩笑话了。”

张守鱼一愣,哑然失笑道:“她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小姑娘的话先生千万别当真。”

赵先生看了一眼那瓷灯灯蕊,诧异道:“守鱼你是一夜没睡?”

张守鱼摇头道:“起得早些罢了,事情也已过去一个月了,我不至于还彻夜不眠。”

赵楼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眉宇之间尽是丝缕倦意,一想起他过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更加不忍,安慰道:“关于龙牙滩的事情,家族之中已经有人前往调查,师叔之死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记挂心上,纵使暂时无法修行也无妨,来日方长,紫庭破碎并非不治之症,只不过这边陲小城无人能治罢了,日后去往那七座镇字城,定有办法的。”

张守鱼安静地听着,点头道:“知道了。”

赵楼轻轻叹息,道:“你也是我最后一个学生了,以后你可以先随我去书馆整理卷宗,等宗门安定之后,我再随你去大城之中。”

张守鱼看着他恳切的眼睛,有些感动,行了一礼,“是,先生。”

赵楼见他没有什么颓丧之气,这才稍稍放心,他看了一眼桌面,拿起了那个木制的鼠标,道:“这个东西我看察过几次,有些邪异,以后还是封存以来吧。”

一个身穿古装的老人拿着一个鼠标,这一幕看上去很是滑稽,但是张守鱼绝对笑不起来,相反,他看着那个鼠标,神色更肃。

他有种错觉,仿佛那个鼠标真的是一只老鼠,在赵楼的手中挣扎着想要逃脱。

这种错觉不过一瞬,赵楼将它放还到了桌上,嘱咐道:“若是有事,尽管通知我,嗯……若是你舍不得俞姑娘,我也可以帮你劝劝她。”

张守鱼打断道:“这些小事不劳烦先生了,我依旧有些头昏脑胀,自己一个人静静便好。”

赵楼点头道:“也好,有什么事告知我便可。”

送走了赵先生之后,张守鱼松了口气,他又反复折腾了一会鼠标,得不到结果,索性摊开袖子躺在床上,将其甩到了一边,松软舒适的感觉拥住了他,意识便很快昏昏沉沉了起来。

一个翻身之间,他的手再次搭在了那鼠标之上,手指轻轻触按了下去。

脑海之中,原本浑浑噩噩的一片忽然清晰了起来,房间的布置结构浮现在脑海中,仿佛是有人在脑海中亮了一盏灯,所有的景象便如复刻的影像般投影在了脑子里。

这幕场景一经出现之时,张守鱼便打了个激灵,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他可以确认自己此刻仍然闭着眼,但是此刻他却比睁着眼睛看的还要真切!木桌细细的纹路,竹帘微颤的影子,竹筒内毛笔侧偏的角度,他的感觉像是一下子敏锐了数倍。

而最令张守鱼吃惊的是,这幅画面的中央,有一个三角形的光标!

一个猜测电光火石般涌上心头,他握着手中的鼠标,动了动,脑海景象的中央,那个光标也动了一动。

张守鱼内心一阵惊喜,此刻的他已然没有了丝毫倦意,他颤抖着、有些生疏地操控起了光标在识海的成像中活动起来。

光标的运动很流畅……

接着,他将光标指到了一卷闭合的书上,尝试性按了下右键。

右键之后,那光标的一侧很快弹出了一个栏目,陈列出了五个选项:打开、复制、粘贴、剪切、删除。

这不是这个年代的文字,而是实打实的中文简体汉字!

张守鱼心中一阵狂震,握着鼠标的手险些脱手甩了出去。

这个世界果然曾有过穿越者,他还利用这个世界的灵力运作原理制造了这个鼠标,这……相当于是一个法器,以识海作为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将现实世界的景象投影其间,然后可以通过这个法器对现实世界进行操控么……

张守鱼指着那卷书,点击了打开这个选项,然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那书卷边,徐徐地显示出了一行一行的字:

“二月二十六,天阴欲雨,残红藉地,小婉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她的过去我多少知道一些,虽能理解,犹然不悦……”

正是那书卷上的字。

太神奇了吧。

张守鱼叹为观止,将鼠标移到了衣柜上,点击打开。

识海中,柜门果然慢慢打开,其中衣物整齐地挂着,清晰地陈列在了自己面前。

他又将光标移到了一支毛笔上,点击删除。

没有任何反应,毛笔依然端放在那里。

张守鱼没有觉得失望,若是真的可以随意删除事物,他反而会觉得恐惧。

他又尝试一下其他几个功能,发现除了打开以外,剩下的四个功能都没办法使用。

是如今自己修为太低的缘故么?张守鱼猜测着。

一股浓浓的倦意涌上心头,识海中的画面渐渐模糊了起来,张守鱼睁开了眼,他躺在床上,四肢的力量像是被一下抽走了,浑身酸软使不上一丝力气。

无力的虚脱感中,张守鱼艰难地抬了些头,确认了一番,那支毛笔依旧在,而案上的书卷和柜子大门也同样闭合着,没有因为识海中被打开而真正地打开。

所以这个打开功能相当于一个透视功能?

他大口地喘着气,方才在脱离那片识海之时,他甚至有种溺水般的难受感,如今痛苦异样的感觉渐渐淡去,只是心脏依旧快速地跳动着。

看来这个东西的使用对自身的消耗很大啊。

本只想小憩片刻,可因为太过疲倦,张守鱼却握着鼠标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到醒来之时,竹帘间透进了昏黄的光线,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走到窗边卷起竹帘,远处,一轮落日散发着绛红色的光,温暖的光色透过丛丛修竹,落下斑驳的影子。

视线透过一片繁茂的林子向更远处跃去,层层叠叠的树影外,阁楼参差。

他所居住的小楼建在一处圆形水池之上,如古时明堂。竹栏杆有半人之高,木柱之上,斗拱延展,广檐如翼曲翘而出,宽阔深远。楼檐四角悬有铜制小碟,以四根细细锁链悬着,碟中荧光微明如若炭火。

翠绿色的窗纸外,一个薄铜的四方风铃丁伶作声,其下水光漾影,春色葳蕤。

张守鱼长长地眺望着,神思沉溺在初春的颜色里,远来的风涤去残余的困意。

不远处,一个施着淡妆的雅致少女挎着朱红漆的饭盒缓缓走来,她一袭裙裾在春风间泛起浪纹,草绿色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只是板着些脸,看着便不那么和善了。

正是俞潇婉。

她沿着石道走来,身影在黄昏斑驳的树影间明暗不定。

她自然是来给少爷送晚饭的。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前对我颐指气使也就算了,今天还这般……哼,嚣张什么嚣张,还不是要我照顾你。”俞潇婉恨恨地自言自语着,她一直走到小楼前,望着这座玲珑精致的小楼,水灵灵的眼睛里泛起了许多羡艳之意。

她也想每日呆在这种精致的小竹楼里呀,不用每天忙前忙后,也不用藏着那些执念和心事,多好。

要是少爷以前对我好一点,我现在也不至于……算了,不想这些。

俞潇婉驻足望了一会小竹楼,每每此时,她都喜欢站在楼下听一会那风吹铃动的悦耳声响,视线往上,她望向了竹楼二层楼的窗户,脸又板了起来。

只见二层楼的窗户开着,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嘴角似还噙着一些笑意。

“晚上好啊。”张守鱼对着她招了招手。

第五章:夜幕之下,玉佩之中

俞潇婉收回了视线,快步走进了小楼,一手提起了些裙摆,哒哒地踩过吱呀作响的台阶。

进了门,在张守鱼的注视下,她将饭盒在桌边放了下来,用很快的语速道:“中午来送饭,可少爷在休憩,贱婢不敢打扰少爷休息,便悄悄离开了,这是晚饭,少爷记得吃啊,没什么事潇婉就先告退了。”

张守鱼皱起眉头:“急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听到吃了你三个字,俞潇婉也皱起了些眉头,低低地哦了一声,手捏着裙子站在他的身边。

张守鱼没有去打开那朱红色的饭盒,他盯着俞潇婉的眼睛,认真问:“小婉,少爷以前是不是很亏待你?”

俞潇婉一愣,她眼睛仓促地眨了眨,黛色的眉毛向中间靠拢了些又很快舒展开,只是捏着裙子的指节更加用力,她想了会,说:“我叫潇婉不叫小婉……”

“哦,小婉,回答少爷的问题。”

俞潇婉眼珠转了转,自顾自道:“少爷其实还好,对我也还行,以前就是太傲了些,还经常骂我,因为我的能力是共灵嘛,你总是嫌我修行太慢,每次分给你的太少……但是少爷终究是少爷啊,其实这些也都没什么,但我比较小家子气啊,这些我会记得……其实啊,少爷以前太自命不凡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和张观铭少爷,张齐少爷,哪怕是成雪姐姐,都是差很多的。”

张守鱼听着,心想这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吗?甚至还有点渣。他忍不住问:“那少爷我就没有什么优点了吗?”

俞潇婉诚恳道:“有的,少爷长得挺好看的。”

张守鱼眼角一颤,他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入袖中,肃然道:“哪怕少爷平时待你不好,你身为侍女也不该如此落井下石才对。”

俞潇婉有些奇怪,她总觉得自己以前认识的少爷和眼前的少爷不一样了,兴许是遭受了太大的打击,性情大变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也不太忍心继续刺激他了,便道:“潇婉知错了,今后潇婉还在的日子里一定殷勤服侍少爷。”

张守鱼听得出话外之音,问:“你真要走?你走了谁来服侍我?”

俞潇婉道:“家里自然会给你安排新的侍女呀,但是我是灵侍哎,就算我想留着,家里肯定也不让的。”

张守鱼又问:“那为何之前不直接给你安排给张齐,而是给我?”

俞潇婉诧异地看着他,道:“少爷你不要吓我,你是不记得很多事情了吗……少爷在家里是最小的,老爷子老来得子,就比较偏爱你啊。”

张守鱼点点头,揉着太阳穴的位置,苦笑道:“最近一直闷在小竹楼了,白日思虑过多,晚上噩梦连连,是有许多事记不清了。”

俞潇婉同情地看着他,声音微弱道:“唉,其实少爷以前也能这样多和我说说话,我也不会这样的啊,今天早上虽然我知道少爷在故意气我,但是其实我觉得蛮有趣的,比以前那个板着脸的闷葫芦好多了。”

闷葫芦?张守鱼想起那日记上的内容,心想那他写日记侃侃而谈,不像是心高气傲的闷葫芦呀,哦……这就是闷骚嘛。

张守鱼定了定神,道:“所以你这些天板着脸,是学着以前我的样子?”

被戳穿了心中想法的俞潇婉假装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道:“少爷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是很忘恩负义的。”

听着少女坦坦荡荡地说出忘恩负义四个字,张守鱼觉得有些好笑,他抿了抿嘴唇,止住笑意,问:“你对修行有这么大的执念?”

俞潇婉视线下移,重新落到了他的脸上,她一张小脸严肃起来,道:“你不懂的。”

“哦?是为了报仇?”张守鱼随口问道。

俞潇婉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看样子我猜对了?”张守鱼轻笑着,事实上,方才在她说出你不懂的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能看见她的身后怨紫色的气息一闪而过,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能力,却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俞潇婉嘴唇抿成一线,睫羽低垂了些,过了会才开口道:“反正不关你的事。”

说罢,她撇过了头。

竹帘的间隙里,苍红色的光被渐渐抽走,俞潇婉的侧脸便落在了一片昏暗的阴影里,她扭过头看了眼天色,那是黄昏与夜晚的临界点,满天青色的云后,天幕呈现着偏蓝的紫色,静谧地照拂四野。

俞潇婉看了一会便收回了视线,她道:“少爷,我该走了,家里是不允许侍女在少爷房里过夜的,很严的。”

张守鱼摆了摆手。

俞潇婉起身离去,她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按照上午的经验,她感觉张守鱼会叫住她问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张守鱼道:“等等。”

“少爷请问。”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少爷紫庭破碎修为尽丧……但若是传闻是假的呢?”

俞潇婉认真地想了想,回道:“那就是少爷脑子坏掉了。”

说完,她掩门离去,快步跑下楼梯。

“呵,傻了?”张守鱼取出怀中的玉佩,在指间轻轻摩挲,微笑道:“到时候少爷可不会和你不计前嫌。”

接着,他打开饭盒,揭开圆形的木盖子,里面的饭菜四四方方地盛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张守鱼夹了一筷子,认真盯着那红亮多汁,香油欲滴的肉片看了一会,咽了口口水。

“少爷生活真好啊……”

这是无比平静的傍晚,天空中层云的深青色犹未洗去,长街两侧的人家已经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疆野城上风声幽怨,将漫天残枝败叶向着城外刮去,吹灰拂雪。

疆野城以东,一座高达数十米的雄城高高耸立着,如匍匐夜色的巨大睡狮,那雄城上刻着苍然遒劲的“镇山”二字。

疆野城以西,是漫漫无际的荒林和遗迹,凶兽精怪饲伏夜色,择物而猎,而那无数的断垣残冢已与森林湖泊融为一体,它们早已在千年历史的洪流里轰然坍塌,山谷间的龙吟鬼啸似是犹在诉说那段岁月。

这是寂静的一千年,太古神灵犹然沉寂,邪灵鬼物散于荒野。而这个夜色笼罩的古城里,张守鱼毫无体面、狼吞虎咽地完成了他在这个的第一餐,然后端了个椅子来到走廊上,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眺望着月色。

月色如水,张守鱼闭着眼,回忆了一番十八年的琐碎生活,抓不到什么重点,那十几年似乎过得毫无营养,如今想来,前尘皆如浮云。

夜深之时万籁俱静,不寐之人总思前想后,徒增忧恼。

张守鱼静坐了足足几个时辰才将椅子搬回屋内。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那镜子一眼,奇怪的是,这面镜子并没有像昨天一样发出明亮的光映出自己的人影,而是变得如普通的镜子一般,幽暗地陈设着。

张守鱼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镜子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真是古怪的世界。”张守鱼嘀咕了一句,他点燃了油灯,再次拿起了那个鼠标,放到月光下观察了一番,他将鼠标捧起,沐浴月色,没见到什么多余的反应。

想了一会,他来到床边,回忆起先前使用鼠标时所经历的场景,他握着鼠标闭上眼,放空了思想,将意识想象成一块坠入海中的大石头,一直一直下沉,海水由蓝色渐渐转为墨色,识海也一点一点沉寂下去,在冥想之间,他近乎无意识地点击了一下鼠标。

漆黑一片的景象顿时明亮,房间的一切陈设再次清晰地投影到了脑海里。

张守鱼知道,使用这个鼠标是极其消耗精神的行为,上一次使用完,他便很快疲倦睡去,睡了整整一天,所以这次他不敢使用太久,只是做了简单而初步的尝试。

夜色中,鼠标的使用效果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好了,他对着抽屉使用打开功能,抽屉中的物件便按着它的布局呈现在眼前,他对着墙壁使用打开功能,墙壁那头的景色便浮现出来,只是范围有限。

“不知道对人使用会怎么样。”张守鱼心里想着,当然,这种神秘的法器他绝不敢贸然对人使用的。

在对鼠标的操作进行了一番尝试之后,那种熟悉的溺水感随着倦意再次涌了上来,他刚想退出这种状态,手指忽然触碰到了那冰凉的玉佩,突发奇想。

他一手拿起那青白色的玉佩,试探性地将三角形的光标移到了玉佩上,右键,打开。

张守鱼屏息等待了一会,没有任何反应。

他有些失望地睁开了眼,正当他想要退出那种灵视状态之际,那玉佩上殿门的纹路忽然亮了起来,青白色的烟雾缓缓腾起,透过烟雾,一幕恢弘浩大的场景落在了他的眼中。

那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空间,目光所及皆是虚无缥缈的空洞,更远处星星点点,遥远而寒冷。

若是天上便是漫天星河,若是人间便是万家灯火。

在那灵视的状态里,青白色的烟雾笼罩了他,他仿佛置身其间,在这片永久的废墟里载沉载浮。

接着,似是黑云消散,天国之门洞开,张守鱼仰起头,目光便再没有挪开,那虚境下如有地牛苏醒拱起背脊,所有的空间都像是缓缓腾起的海啸,而十座庄严而古重的殿楼如巨大的鲸鱼撑破海潮,森森然浮现眼前,带着令人震撼而心悸的威严,左右半月状排开如死神延伸翼展。

张守鱼只觉得胸口轰鸣,如有一万只野鬼在体内齐齐敲响丧钟。

他觉得那不是十座大殿,更像是十位铁甲森森的鬼将,傲然矗立虚空,齐刷刷地望着自己,冰冷的目光跨越了数千载的时空。

仅仅在玉佩之外远观其中的场景便已如此,若是置身其间又该是何等的威压?

张守鱼胸闷难耐,他想要强行退出这种灵视的状态,只是目光忽然被一袭缥缈的白裳吸引,身子似被环城而过的河水包裹,胸闷难受的感觉渐渐淡去。

十座庄严宏达的大殿之下,一身素净的衣裳在半空中无声拂动,姿影婉约,如烟如雪,亦如无声挑起的清冷宫灯。

那是一个孤单的背影。

绸滑逸美的长发在虚空中安静拂舞,清丽而落寞,纤尘不染的裙裳如被千年岁月的长河洗过,流云白雪般无声起伏着。

张守鱼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名字,却无法想起,便只好长久凝望,痴痴入神。

第六章:火凤白衣

那雪白的背影似是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缓缓回头。

那一刻世界出奇地安静,连呼吸都像是要停止了,他无比渴望看清那张脸,只是识海不堪重负,无法再支撑起这样的灵视,目光所见的一切潮水般退去……

他猛然睁开眼,手指紧紧扣着松软棉被,十座森然大殿和那袭白衣的影子皆消失在视线,他发觉自己依旧在那竹楼里,手上的玉佩殿门紧闭,并无异样。

“果然只是透视功能吗……”张守鱼看着那个鼠标,神色复杂:“刚才看到的是玉佩中的世界吗?那十座大殿是什么,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明明很熟悉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好糟糕啊……”

张守鱼闭上眼,努力驱散着那些纷乱的情绪。

那一袭白衣如挥之不去的梦。

她一定很重要,是亲人,妻子或者其他亲近的人。

他非常渴望看清她的脸,然后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沉静了许久之后,张守鱼按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努力地回忆,识海中的冰山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库,而自己的大脑更像是个搜索引擎,每当他想要寻找什么,便可以打开相关的记忆。

但是关于那十座大殿与那白衣女子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张守鱼推测可能这些记忆是有权限的,而权限是随着自己修为能力的提升而提升的,毕竟在自己还是一个弱鸡的时候,知晓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大秘密好像也并非好事。

于是好奇心就这样被现实的困境死死地扼杀了。

自己的前世真是用心良苦啊……张守鱼苦笑着赞叹道。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如今的样子莫名有些配不上自己的身世。

他明白,如今自己看似风光多了,其实骨子里依旧藏着自卑的,那是十八年沉积下来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他从未和世界心平气和地好好相处过,只是在无数个像现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一个人胡思乱想。

如今换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却依然是那般孤单的夜晚。

“张守鱼,别伤春悲秋了。以前你可是和女孩子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啊,如今不仅可以天天调戏自家的俏侍女,刚刚还看到玉佩里也藏着一个绝世美人,人家说不定是自己前世的未婚妻一直等着自己呢,若真是如此,上辈子辜负了人家,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呀——所以明天开始,好好接纳新的生活吧。”

张守鱼总是很擅长劝说自己,说着说着,自己的胸口都热了起来。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那个鼠标,他看着这个鼠标,喃喃道:“把你造出来的前辈真是神通广大啊。”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着你偷窥那玉佩里白衣服美女的日常生活……”张守鱼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但很快被他抹去:“张守鱼!你要自重啊!怎么能又这种龌龊念头!况且刚刚就差点被她发现了,以后绝不可以如此了……第一印象很重要……嗯!”

张守鱼一边劝着自己,又一边唉声叹气地躺倒在了床上:“可我真的好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呀……”

他把玩着手中的鼠标,心想难道以后我就要成为这个世界的鼠标侠了?这个荒诞的念头出现在了张守鱼的脑子里,很快又被他甩开了。

什么鼠标侠,这么白烂的称号怎么配得上我,而且若是有其他穿越者,更是直接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了。

总之这个东西绝不能轻易被人发现了……

他将它压在了枕头底下。

调整了一番情绪后,张守鱼熄灭了灯,放下了竹帘,盘膝坐在床上,静静地开始冥思,按着记忆中一些修行入门的方法吸收着天地灵气。

但是很快他便睁开了眼。

那些吐纳的灵气经过那座破碎的紫庭之后,十不存一。

这让他更觉得困倦和烦躁。

“算了,今天心烦意乱不宜修行,明天再开始刻苦努力吧!”

高三读书的时候,他也如此日常劝说自己。

他收拾了一番屋子,又来到镜子前探查了一番,没什么反应,难道自己重生那天镜子发光只是意外吗?

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

手指抚摸上了平滑微凉的镜面,里面映照出自己昏暗的影子。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让他身子忽地发冷,但心中又有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心。

他躺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鼠标,因为精神疲惫他很快便进入了冥思,光标重新出现,只是似乎因为自己的精神问题,画面有些不安地晃动着。

他将鼠标移到了镜子上,右键,打开。

虚幻的影子缓缓浮现在镜子之前。

里面好像……真的藏着什么……

张守鱼隐约看到了一片片赤金色的羽毛,团簇相聚,篝火般燃烧着,他视线上移想要看清全部。

接着一股几乎难以抵抗的力量自镜中突兀涌出,瞬间吞没了他的识海,张守鱼做不出任何反应,惨哼一声倒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直接晕厥了过去。

房间里,那面镜子开始缓缓扭曲。

那是如水般晃起的涟漪,镜子渐渐明亮,仿佛有什么东西睁开了一只幽异的眼。

接着镜面化作了熔金的颜色,火焰般的羽翼从镜子中钻出,长长的喙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唯有那瞳孔苍白而空洞,看不见任何颜色。

那是一只如地狱之火燎燃了的大鸟,三条光华灼灼的尾羽长长的迤地。

它从镜子中缓缓走来,如从传说的故事里轻轻振翼而出,弯钩般的足趾扣在了张守鱼床沿,火羽的边缘亮起了苍白的焰火,将竹楼照得宛若一只微明的灯笼。

它收拢了羽翼,狭长而苍白的瞳仁死死盯着张守鱼,而熟睡中的张守鱼对此浑然不觉。

“那日你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没能死去,老夫不愿沾染因果本不想与你深究,谁知你竟还敢再次窥探我……一心求死啊。”

火凤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它伸出爪牙,落到了张守鱼身前,拎起了他的衣裳,从那衣裳中抓出了那块青白色的玉佩。

火凤盯着那块玉佩,似是在分辨那是什么。

接着它的瞳孔里泛起了狂热的贪婪和雪亮的杀意。

“果然藏着秘密啊,不枉老夫冒险现身一次。”

它握紧玉佩,足爪高高抬起,挥刀般朝着张守鱼的心口凌厉落下。

爪风已然切肤,可那刀锋般的足趾却停在了张守鱼身前一寸处。

火凤焰火燃烧般的长羽簌簌抖动,发出了金属撞击般振鸣的声响,小楼中明亮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一声凄惨的长嘶响彻小楼,却也只是在小楼之中,无法传得更远。

这栋小小的竹楼,不知何时已经立起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晚风月影,声息动静皆被隔绝在外。

而那栋小楼之中,火凤长长的脖颈被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扣住,凌空拎了起来,它不停地扑棱着双翼,足趾死死地扣在一起,那焰火燎燃的羽毛渐渐黯淡了下去。

而它的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裳雪白的女子,她随手抓着火凤的脖颈,如提着一只孱弱的老母鸡。

“火凤血脉,百年修为,真灵之胎,真以为凭借这些,这座小小城池你便可以横行无忌了?”那女子纤尘不染的仙颜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哪怕古龙行于世间也要收敛爪牙,你这几百年真是活到鸡身上了啊……”

那火凤浑身颤抖,方才它感受到窥视的目光,心生怒火,又在少年身上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气息,按奈不住从镜中走出,睥睨不可一世,只是它杀心才起,下一刻便被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随手拎了起来,一身浑厚修为竟没有半点用处,那与生俱来的威压更让它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你……你……你是谁?”那火凤沙哑着嘶问,颤抖的声音里透着近乎绝望的恐惧。

那白衣女子轻轻一笑,声音若雷霆般在火凤的脑海里炸响:“我的名字你也有资格知道?你们在这座小城中的谋划我并不关心,那条小水蛇想要破开雷池翻云覆雨我也懒得阻拦,唯有那个字能让我稍稍提起一些兴趣,此间种种算计,来之不易,如今你想毁于一旦?”

火凤神魂剧震,他们的百年谋划被对方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他近乎肝胆尽丧,再也生不出任何其他念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恳求前辈仙子饶过一命,今后我绝不敢打这位少爷的任何主意……啊!!!”

“那便拿出些诚意吧。”白衣女子弯眸浅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了它的心口处。

火凤金色的长喙猝然分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白衣女子一手掐着它的脖子,按在心口的二指忽地一夹,如抽刀出鞘般将一片流光溢彩的火羽捏在了手中。

火凤看着那片火羽,苍白的瞳仁里满是血丝,它心如刀绞。

“恳请前辈饶过一条生路……”

那是它百年修行的大道根基,几乎与性命相连,此刻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摘走,它竟然连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究竟是何等的境界?

“这赤羽成色有些差啊,但勉强能用,便当作是你小小的赔罪了。”白衣女子将火羽拢入手中,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便如此吧,饶你一命,不许将见到我的事说出去,不然杀得你们全族神魂俱灭。”

火凤一族何其珍贵而强大,即使放眼天下都是山巅处的生灵,此话若是放在过去,不过是让他贻笑大方,讥讽对方夜郎自大。

但是此刻它心气全堕,只觉得哪怕火凤一族在对方眼中也不过随意拿捏的蝼蚁,此刻听到饶你一命四字,他如获大赦,对于那片赤羽再没了牵念,命比天大,他连忙道谢:“多谢前辈仙子开恩,若有机会一定给张公子献上一份大礼。”

“哦?一份?”女子眯起眸子,微笑问道。

火凤用近乎央求的声音道:“要多少给多少!我定期送到这位公子身边,只求前辈留一线生机。”

火凤的声音沙哑到声嘶力竭,它能感受到,那女子每多说一个字,它的许多修为便瞬间烟消云散。

白衣女子微笑道:“嗯,可别心存侥幸,有些层面的东西,远不是你们可以触碰的。”

火凤浑身羽毛越来越黯,它声音虚弱而焦急:“谨遵前辈教诲,来日公子有难,若是前辈不方便出手,在下定全力为公子护驾!”

“嗯,这才像话,那便如此吧。”女子似是有些倦了,淡淡地答了一声,她随手一挥,窗户冲开,那火凤如小鸡崽般被扔出了窗外,瞬间不知所踪。

白衣女子慵懒转身,目光柔和地望着睡在床上,尚且浑然不知的少年,她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笑意如春溪初融,清清浅浅。

小小的竹楼里,那一袭雪白的影子长河般起起伏伏。

仅仅是举手投足间,她身边的空间便不停地破碎,弥合,仿佛无法承受她影子的重量。

白衣女子手指微动,那凝聚了百年修为,坚固无比的赤羽便被她信手捏碎,她揉着那赤羽的碎末,按在了张守鱼破碎的紫府处,赤羽化作流沙般的光融入了那紫庭之中,女子轻轻呵了口气,堪称巧夺天工的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在了张守鱼的体内。

“哎……好像有点差呀,总比没有好,先凑合着用用?”

……

……

疆野城中,一座幽深的洞府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忽然惊醒,他身前的数十座盏长明烛台骤然熄灭,他神色剧震,喷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瞳孔中尽是血丝。

“老先生你怎么了?”旁边一个青衣年轻人急切问道。

这位老者是他们的首席供奉,境界深不可测,全府上下对他敬重至极,方才他不过小寐片刻,回过神来发现老先生竟然狂吐精血,神色癫狂了一般。

他从未见过老者这般模样,平日里老者也时常半寐,以阴魂神游的大神通巡视整座疆野城,整座疆野城,除了一些大族大宗的秘处,几乎尽在他的眼下。

哪怕清醒之际,他也寡言少语,时常出神思索,高深莫测。

这日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从未有过的。

青衣年轻人听到了一记凄惨的鸟鸣声,神色恍惚,见老先生不停呕血,连忙要去搀扶他。

那老者一把推开了他,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他眼神唇齿之间尽是血,浑身哆嗦,口中喃喃不休。

“到底是谁……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她……那他又是谁?我明明已经杀了他一次的啊……起死回生?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这位堪称疆野城青年翘楚的年轻人听着他疯疯癫癫的话语,恭敬地立在原地,不敢向前。

第七章:大道初行

清晨,初阳升起,竹楼下的水池中浮起万点碎金,张守鱼如常苏醒,小楼亦是如常平静。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如既往地掀开压在身上的被子,疏动着手脚的经络,忽然间神色微异。

他将手覆到了自己的胸口,那是紫庭破碎的位置,原本此处一阵空虚,总觉得像是缺少了什么,而此刻,那种感觉竟然莫名消失了,他稍一凝神,便能感受到那一处紫气萦绕,透着温和的暖意。

福至心灵,张守鱼轻轻打了一个响指,一团烈火自指间窜出,那不是微末之光,而是霎然蓬起的焰芒,一瞬便燎了数丈之高,山字形腾起的火光却如张开了双翼的凤凰,灼烈而纯粹的火光中透着威严的意味。

张守鱼吓得连忙收回了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楼给烧了。

昨天自己一个响指不过点燃油灯,今天自己能点这么高的火了?

这……谁能告诉我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张守鱼震惊得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他想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是羽照大人的外挂到账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张守鱼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对于这份意外之喜显然还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少爷……潇婉来服侍少爷穿洗了。”

少女的敲门声惊醒了他,张守鱼定了定神,压下了心中诸多的情绪,强自镇定道:“进来吧。”

俞潇婉推开门,一如既往地走了进来,她脚步忽然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守鱼,总觉得少爷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

“看你家少爷做什么?是少爷太好看了,起了觊觎之心?”张守鱼开着玩笑,消释着心中紧张的情绪。

俞潇婉冷冷清清地撇了撇嘴:“少爷爱怎么想怎么想呗,反正我只是个贱婢。”

张守鱼笑道:“你别总拿贱婢骂自己啊,搞得我多亏待你一样。”。

俞潇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以前和我说的啊,我只是个贱婢,不要想自己本分以外的事情。”

这也太记仇了吧……就算张守鱼没死,这样一天天下去,恐怕也要被她气死。

张守鱼笑了笑,“我说你什么你就是什么了?那我喊你大美人你是不是每天还要以大美人自居啊?”

“不会啊。”俞潇婉理所当然道:“潇婉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顶多只是小美人。”

俞潇婉一边说着一边给张守鱼擦脸,张守鱼闭着眼睛的时候,她便嘶哑咧嘴地给张守鱼做鬼脸,等到他睁开眼,她又恢复如初。

接着,她一如昨日地去为张守鱼挑选衣服,当然,她尽量选丑一点的。

张守鱼见她将一件绿油油的衣服和红色的长裤拿到了自己面前,泰然自若道:“少爷穿衣服了。”

张守鱼看着她,心想你欺负少爷没有审美观?

“小婉,你刚刚说你很有自知之明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张守鱼打量了她一番,“你自己穿得这么好看,就给少爷我挑这样的衣服?”

俞潇婉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怀中的衣服,道:“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看啊,你看这衣服像极了情窦初开的爱情……”

张守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小婉你懂得可真多啊。”

“一般多。”

“那小婉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世界上有一个伟大的神灵,每天夜里,她都会给世界上美丽善良的少女念一段话,听过了这段话,她们便能拥有最好的梦,你知道那段话的内容是什么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来了些兴致,好奇道:“是什么啊?”

张守鱼指了指衣柜,“给少爷换一件好看些的衣服我再告诉你。”

俞潇婉哦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衣柜前,左挑右选,为他拿了一件玄色的丝绸广袖上衣。

“少爷满意了吗?”

张守鱼拿过来看了看,披到了身上,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过往照镜子时,他总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此时却消失了。

他也并未在意,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玄色的衣裳与他漆黑的长发相衬,更显得他眉如狭刀,英气俊朗。

“不错,这般俊秀我天生相貌占了九分,衣裳占了一分。”张守鱼顾影自赏着。

俞潇婉在身后直翻白眼,心想以前少爷不过是自我认识有误差,现在直接就是令人作呕了!

但她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便强忍着没有冷嘲热讽他,尽量好言好语道:“少爷现在可以告诉潇婉答案了吗?”

张守鱼掐了掐手指,仰起头,一副为难的模样:“今日不宜泄露天机啊,我挑个良辰吉日,沐浴更衣请神之后再告诉你。”

俞潇婉再傻也知道自己被耍了,哪怕她很想知道答案,此刻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爱说不说!”

两人又争锋相对地说了几句之后,俞潇婉端着银盆离开,推门而出之后,她还蹙起了眉头,小声地念叨自语:“神灵老爷到底说了什么呀……”

哼……哪有这样的神灵,一定是少爷故意编出来为难自己的!

俞潇婉!以后你千万不能被这种雕虫小技骗了啊!

她认真地告诫着自己。

小楼里,张守鱼心情轻松了许多,对于紫庭忽然被修复这笔飞来横财,他也懒得去计较原因,一切想不通的问题都归功于‘羽照’大人的神通广大便是了。

“既然紫庭修复了,那也该开始用心修行了才是啊。”张守鱼伸了个懒腰,“总不能被那个小丫头一直嘲讽吧。”

至于如何修行,这本就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东西……

“修行的入门书籍。”张守鱼在心中默念。

识海涟漪漾起,似是有鱼贯巢出,翻腾暗流。

那座冰山无比真实地伫立在识海之间,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塔尖般的山顶,透着亘古不会融化的冷冽之气。

接着似是有碎冰滚落水中,几卷书的封面清晰地映在了识海间:

《通灵初识》、《太初修灵之理》、《灵修之入门至精通》……

张守鱼随便挑了一本《通灵初识》,碎冰沉入识海,渐渐溶解。

这本书前半部分讲的是人体的穴位、灵窍,从足底一直到头顶的百会交集处,上千处窍穴作用各异,许多先天堵塞,需要后天修行运转通透,而关于这些都事无巨细地记载在了这本书中。

书的后半部分讲的是修行的基础,诸如吸纳天地灵气的方法,灵脉的运转周天,如何最大限度调动灵力的路径,同样深入浅出。

张守鱼醉心其间,静坐半个时辰之后,其中所有的内容他便了然于心。

朝阳渐渐升高,光线照了进来,迷蒙的晨雾被逐渐驱散,鸟鸣声也越来越远,张守鱼心生灵犀,指间微动,自紫庭窍府之中,一道青白的光如烟雾腾起,缭绕指间,忽明忽暗,变幻清影万千。

他手指对着身前轻轻挥点,近乎透明的灵力带着焰火的痕迹,律动奇异地在身前划出弧线,这道弧线温柔似春风,没有一丝杀伤力,却是他凝出的,第一道纯粹的灵力。

张守鱼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道灵力,直到它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刻可以载入史册的吧。”张守鱼轻声说着,嘴角挂起了难掩的笑意。

时隔千年,羽照大人再次开始了修行。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意味着什么,只是心生欣喜,环顾四周,看着檐角铜盆,窗前风铃,柜中瓷瓶,桌上笔洗。

墨搁在外,笔置其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镜子中的自己。

他回想着自己作为张书宁时的模样,两个人影在记忆里晃晃悠悠,难以重叠。

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轻声笑了笑,感慨道:“你真像我。”

第八章:戏鱼

张守鱼搬了个椅子坐在走廊中,坐忘修行,时间如水,识海中,碎冰一片片融入其中,成为自己的养分。

张守鱼有些害怕,他担心过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将那座冰山彻底融化,所有的记忆都融入脑海,那到时候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会不会有某个人忽然跳出来告诉自己,你不是你,你只是早晚要被我吞噬的工具。

在张守鱼过去看过的小说里,是有这样子的故事的。

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又能如何呢?

张守鱼苦思片刻,不得其法。

至少现在的自己找不到预防的办法,那便不需要去想那杞人忧天的事情,好好修行才是正事。

张守鱼稍一沉吟,从柜中取出一支蜡烛,隔着数丈的距离,手指轻点,指甲上缘焰芒吞吐,刹那明灭,直指蜡烛的方向,却远远没有达到蜡烛的位置。

他并未气馁,开始反反复复地练习,这看似简单,但对于手、心、距离感,灵气操控的程度都有很大的难度。

数十次之后,张守鱼心手似乎寻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点,隔空一指,扣弹间焰芒如线,一根几丈外的蜡烛火焰篡起,他又凭空弹指,一道无形的灵气激射而出,掐灭焰火。

如此又反复了数次,直到本就不充裕的灵力枯竭,他才开始重新坐忘吐纳。

时光如流,不知不觉间便已入夜。

张守鱼盘膝而坐,双袖稍拢。

竹楼的栏杆外,月色似是都亮了几分,呼吸吐纳之间,地面上静默的月影如流水般向着静坐的张守鱼淌去,落在襟袖之间,泛起莹莹白玉的光。

那座紫庭之内,光彩焕然,天地间无主飘散的灵气像是饥饿之人望见了饕餮盛宴,纷纷涌入体内生机盎然的紫庭之中,化作焰火彩霞般的绚丽颜色。

盘膝而坐的张守鱼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已然浑然忘我,清醒之时已是晨曦微明,玲珑小楼沐浴微光,四方铃铛丁伶响起,声若鸟鸣。

张守鱼睁开眼,抖了抖衣袖,发现自己袍袖湿润,沾满了清澈露水。

他打了个哈欠,非但不觉得困倦,反而神清气爽,一双眸子更如擦拭过的明镜,倒映着更清晰的世界。

他按着学校广播体操的姿势舒展了一番身子,又拿起一卷书走到窗边,卷起帘子,翻看起来。

天更亮了些,敲门声准时响起。

“少爷起床了吗?”

又来给少爷排遣心情了?有个小侍女真好啊……

“进来吧。”

俞潇婉推开了门,端着垂挂着雪白毛巾的银盆,早春很是寒冷,没穿太多衣裳的她脸颊有些泛红,身子亦有些僵硬,进了房间她才松了口气,放下银盆搓了搓有些凉的手,不咸不淡地问:“今天少爷要我服侍洗脸吗?”

张守鱼理所当然道:“不服侍少爷养你干嘛的?”

俞潇婉也没有恼,同样理所当然道:“辅佐修行的呀,我可以将许多灵力修为与修行感悟与你共享,以前你不知道好好珍惜,现在也无福消受咯。”

张守鱼微笑着看着她,道:“谁把你这个小丫头教得这般尖酸刻薄的?”

“尖酸刻薄?”俞潇婉抬头看了一眼便自顾自拧起了毛巾,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张守鱼也不与她争辩,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道:“还不服侍少爷洗脸。”

“……哦。”俞潇婉狠狠拧干了毛巾,看着他那张闭着眼但很是英气好看的脸,觉得好生可恶,又想起今日倒春寒,自己被哆哆嗦嗦冻了一路,忽然恶向胆边生,她摊开毛巾,一手捏住毛巾的一角,直接蒙了上去。

“唔……”张守鱼闷哼一声,温热的触感一下子覆盖了整个脸颊,他一瞬间呼吸困难,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腕,两人一阵扭打之后,张守鱼一把夺过毛巾扯了下来,没好气地看着她,“你想蒙死你家少爷啊。”

俞潇婉假装手足无措道:“少爷对不起,潇婉刚刚没拿稳毛巾,我再替少爷擦擦?”

张守鱼咬着嘴唇看着她,看着她香腮微鼓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恼意,虽说张守鱼自认为自己对漂亮女孩子一向很宽容,但是这种仆大欺主的事情被自己遇上了,他还是觉得非常没有面子,他看着少女,回想起了昨日所消化的那本书籍的内容,脑子里灵光一闪,嘴角便不自觉翘了起来。

俞潇婉看着他嘴角忽如其来的笑意,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过来!”张守鱼呵斥一声。

“干嘛啊。”俞潇婉没什么底气。

张守鱼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下拉到了身边,少女呀地叫了一声,小小地挣扎着,却被张守鱼蛮横地拉到了座位边,将她一下子按了下去,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你干嘛啊!”俞潇婉摸了摸有些乱的头发,恼道:“你要是敢对我图谋不轨,我就让去告状。”

张守鱼按着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脸颊与她对视:“今天少爷来服侍服侍小婉。”

听着他的话,俞潇婉感觉更加不祥,她瞪大了眼看着张守鱼,大声道:“我……我要叫人了啊!”

张守鱼微笑道:“怕什么,少爷只是在想,过去我真是太过亏待委屈你了,如今少爷幡然醒悟,想要待你好一点,今天你当一回大小姐,少爷帮你洗脚好不好?”

说完,张守鱼便俯下身要脱她的鞋子。

俞潇婉慌张地看着他,她当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平日里稍稍与少爷斗嘴她很在行也乐在其中,但她毕竟只是一个侍女呀,再如何也只是侍女,若是张守鱼真的屈尊为她做洗脚之类的事情,她是万万消受不起的,若要再被别人知道了去,那她以后哪里还有脸在府里走动,别人私底下会把舌根子都嚼烂吧。

张守鱼,没想到你这么居心叵测!

她当然不能放任这种让自己名节受损的事情发生,她打定主意哪怕不惜动用灵力也要挣脱出去。

但是她却万万想不到,张守鱼昨夜一夜之后,人体的所有灵窍,穴位的位置与作用都已了然于心,他握着俞潇婉的小腿,捋起了一些裙摆,手指握住了她白暂纤巧的小腿,循着记忆以指节轻轻扣按了某一处窍穴。

刚想使用灵力摆脱束缚的俞潇婉呀地叫了一声,只觉得小腿间似有电流窜过,一下电得她筋骨酥麻,竟怎么也使不上劲。

“少爷,你……放开……”俞潇婉那副冷淡的模样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重新变成了那手足无措的清稚少女,蹙紧了眉头眼睁睁地看着张守鱼褪去了她的鞋袜,水灵灵的眸子像是要挤出眼泪。

张守鱼微微一笑,不予理会。

他当然不是诚心要服侍自家这位小侍女,而是自昨晚记完了那本书,他本就想找个机会实践一番书中的内容,如今还能顺便教训一下这个胆敢仆大欺主的小丫头,他自然不会放过。

他将少女纤巧玲珑的小腿一下子浸入了盆中,那玉足足弓便一下子绷紧了,珍珠般雪白晶莹的足趾痉挛般紧紧蜷在一起,柔软粉嫩的足垫微微泛红,而少女俏丽的侧颜同样一阵红一阵白,气势全无,急的快哭出来了。

张守鱼丝毫不理会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循着脑海中的记忆,尝试着刺激着几个足底的穴道,时而以指肚按压,时而以关节扣顶轻旋,少女只觉得身子时而冷,时而热,时而有电流滚过身子,时而心中又似有蚂蚁噬咬,痒酥酥的。

她忍不住低低地哼了几声,腰肢轻轻拧动,白暂的脸上如云蒸霞蔚。

她不知张守鱼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此刻也完全没有心思多加思考,一阵混杂着痛感与酥麻的感觉自足心腾起,流窜全身,直击大脑,她扬起了纤细的脖颈,啊得一声叫了出来。

“少爷……呜……”俞潇婉艰难地抬起手捂着脸,低低地说着话。

“怎么了?”

俞潇婉紧咬牙关,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松口道:“潇婉知道错了,少爷饶了潇婉吧……呜。”

“是少爷服侍得不舒服?”

“没有,没有,就是……反正都是潇婉的错,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少爷今天饶过潇婉吧。”

张守鱼看着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同样于心不忍,端走了银盆,取过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扔给了俞潇婉,“以后乖一点,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俞潇婉抿着嘴唇,接过毛巾,低着头擦拭着自己沾着水迹,有些泛红的小脚,心中默默将张守鱼骂了一千遍,但是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看着这骄傲的小侍女终于在自己面前服软,他心中很是得意,脸上却只挂着浅浅的笑:“其实我知道你只是口服心不服,此刻说不定还在想着,以后在修行路上飞黄腾达了,一定要好好报复我,对吧?”

俞潇婉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若不是她犹然心有余悸和碍于主仆之分,她恨不得此刻就调用好不容易恢复的灵力扑上去,狠狠教训这个这般欺辱自己的主人。

哼,明明紫庭都毁了,还去学这些歪门邪道,早晚走火入魔不得好死!

张守鱼拍了拍手,道:“好了,你退下吧,少爷我要修行了。”

俞潇婉盘着腿儿坐在椅子上,柔软的裙摆盖住了整个腿,她的手叠放在裙裾上,压着裙摆,此刻听到张守鱼的话,她声音弱弱地说:“我……我坐会再走。”

事实上她此刻双腿犹自酸麻,不良于行,此刻要是自己这般一瘸一拐地从小楼里走出去,被人看到了,指不定会做什么胡乱猜测,到时候自己哪里洗得清啊。

张守鱼自然是知道了这些才故意赶她走。

他笑问道:“你是舍不得少爷,想多陪陪?”

俞潇婉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啊。”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头,笑道:“那今天少爷网开一面,允许你在我的寝楼中多待一会,下不为例啊。”

“知道了,少爷。”

俞潇婉恨得直咬牙,叠放的双手捏着裙摆,指节有点白。

此刻紫庭重建的张守鱼神识清明,这些细节自然都看在眼里,他只是笑而不语,没有戳穿,“能让少爷服侍你洗脚,这些年你可是头一份,唉……你非但不知道报答,竟然还整天想着易主,真是要伤透少爷的心啊。”

俞潇婉心想这其实也不是自己决定的事情,哪里是你甩点小手段和嘴皮子可以左右的,此刻便奉承道:“是,以前是潇婉不知道少爷的厉害。”

张守鱼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管是不是装的,你此刻乖巧的样子就顺眼多了。”

俞潇婉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嘟囔着嘴不说话。

要是有读心能力就好了,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此刻又在想什么歹毒心思了。张守鱼遗憾地想着。他挑了个椅子,拖到俞潇婉身边坐了下来,俞潇婉下意识地往椅子里又蜷缩了一些娇小的身子,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裙子。

张守鱼不知从哪来寻来了一把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一副公子风范:“好了好了,小婉别生气了,来与少爷说一说我那其他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第九章:出楼

俞潇婉疑惑道:“少爷是他们照拂长大了,自然比我了解得更多啊。”

张守鱼用折扇敲了敲她的头,道:“让你说你就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哦。”俞潇婉揉了揉脑袋,清咳两声,眼神移到了另一边,边想边说:“我觉得观铭少爷是个谦谦君子,他对谁都和温和,下人做错了事情也不打骂,他的小侍女叫月季,就是个普通姑娘,但是观铭少爷对她就像亲妹妹一般,反正很是让我们羡慕,而且观铭少爷也天赋过人呀,虽然比张齐少爷差了些,但是他口碑是特别特别好的。”

俞潇婉说着说着,落着晨曦的眸子如微波漾起的河水,发出碎金闪烁般的光。

“至于张齐少爷呢,长得很有男子气概,在修行上肆意狂傲,看上去很目中无人,但是私底下待人是很不错的,不会亏待了谁,只是张齐少爷好像是很淡漠的,他的礼貌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不值得。就像偌大的府门不过是一个小笼子,他要去的是更大更远的地方。”

张守鱼听着,忍不住问:“这样的人,想来应该也是一心修行不近女色之流,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当她的灵侍?”

俞潇婉理所当然道:“因为人家厉害啊,众所周知,修行的前三境,太初,二境,三境是最难破的,张齐少爷二十四岁便入了三境,想来再过两年便可四境,之后到一路到六境的分水岭想来也是顺风顺水呀,那时候张齐少爷可能都不超过三十岁,你知道疆野城的第一高手,也才不过七境哎……”

“好了好了。”张守鱼一掌抵着另一掌的掌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一说我姐姐吧。”

俞潇婉嘴唇抿成一线,认真观察了一会张守鱼的神色,看不出太多异常,才说:“少爷与成雪小姐不和大家都是知道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好评论啊。”

我和张成雪不和?为什么?张守鱼有些不解。

俞潇婉已经自言自语地替他解答了:“据说少爷出生之后,老爷子便将许多资源都倾注到了你身上,有几件小姐心爱的法器,老爷子也都赏赐给你了,其实这些啊都是人之常情,也不能怪小姐什么,后来小姐成年之后内敛了很多的,她漂亮,天资高,心机也深,据说还被那城中大宗折蝉宫给看上了,宫主想收她作关门弟子,和少爷小时候的恩恩怨怨可能也从此揭过了吧。”

怎么听上去一个一个都是成功人士……唯独我好像是那个深得老爷子宠爱,但是偏偏各方面又比不过那三位。

俞潇婉见他神色似乎不太对,连忙道:“少爷不要多想啊,潇婉之前……有眼无珠,不知道少爷哪怕不能修行,在其他方面的造诣依然很大,或许这次还可以因祸得福,将来做一个名医什么的。”

“真的?”张守鱼笑问道。

俞潇婉连连点头。

事实上,她的小腿酥麻的感觉渐渐褪去之后,她感觉自己体内许多原本闭塞的窍穴变得通透了起来,灵气的运转更加流畅,而原本时常感到寒冷的小手竟也久违地暖和了起来,她还不知道身体具体有什么变化,只是裨益良多,就暂且归功于张守鱼吧。

张守鱼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啊,对了,为什么没有早饭?”

俞潇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少爷,不是您亲口说的嘛,修行之人不食早餐!”

还有这种名人名言?张守鱼无奈扶额:“那从今天起这句话作废吧……我要吃早饭!”

“知道了。”俞潇婉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但是毕竟少爷性情大变,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她俯下身子穿好袜子,看着依旧微红的绵软足垫,脸颊又忍不住烫了起来,她连忙穿上鞋子,敛衽一礼,端着盆子匆匆出门。

不多时,她又端了一盒早饭送了进来。

这次张守鱼没有再多刁难她,只是随意聊了两句便让她退下了。

临走前张守鱼吩咐了一句:“对了,接下来七天除了你我谁也不见,不要让其他人打扰我,少爷我要好好修行。”

对于好好修行这个说法俞潇婉只当是他的梦话,敷衍地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哎,少爷又要装模作样修行了,出门前,俞潇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张守鱼吃过早饭,又搬了个椅子坐到了门外的走廊上,敲着竹子编成的阑干,很快便进入了冥想,醉心识海之间,消融冰山,神色泰然自若。

一直到正午十分,明日当空,烘得他衣裳暖和,背渐生汗,才缓缓睁开眼,恰好张目对日。

他与明烈的太阳对视了片刻,漆黑的瞳孔一阵雪白。

他的瞳孔没有自然地收缩,他的精神甚至没有感受到光,意识如未开辟的鸿蒙,混混沌沌。

而那几乎是整个世界的中央,首先亮起了一点光,光凝成线,如有人挥动巨斧劈开了混沌,光线裂潮般涌了进来,沉寂的灵脉如龙蛇抬头,焕发生机,空虚的紫庭熠熠生辉,金碧辉煌。

鸿蒙开天,是为太初。

渐渐回神之后,他依旧望着太阳,怔怔无言,恍惚了许久才渐渐回神。

仅仅一个上午,他便迈入了太初,这是修行的第一道大门槛,许多灵脉稍差之人迈入太初甚至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不辞辛劳。

这是普通百姓与拥有灵脉的修行者的区别,哪怕只是摸到了最初的门槛,他们依然算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许多人一生孜孜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世界。

区区一个上午便迈入太初,这是堪称奇迹的事情,但张守鱼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反而轻声叹息:“看来修行上的许多事依旧是水磨功夫,没办法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啊。”

这副场景若是让其他人见了,恐怕会震惊到怀疑人生。

而张守鱼的心情确实是莫名的平静,他在竹楼上远眺,树野之间野花正盛,一簇簇的姹紫嫣红缀满芳草野地,在融融暖阳里开得艳若云霞。

那弯弯曲折的石头小径上,俞潇婉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提着裙子,一如往常地向着小楼走来。

她低头看着石道两侧的野花,俯下身心狠手辣地掐下一茎,簪子般插进了自己的发髻里,紧蹙着花瓣的明黄色小花衬得她愈发青春动人。

只是她抬起头再次看到张守鱼望着自己,心情便又差了些,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那朵小花扯去扔掉,但是想到上午的事情,她的手僵了僵又缩了回来,便假装谁也没看到,一如往常地快步走入小竹楼里。

张守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将椅子搬回屋内,等待敲门声响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皆是如此,张守鱼愈发地熟悉着这个世界,日月的运作规律,城市的格局分布,府邸在疆野城的地位,家中各色人物的职能和修为,其中的许多自然是与俞潇婉的闲聊中得知的。

这样平静的日子让张守鱼觉得很安心,这些日子守在小竹楼里,其实许多都是基于对这个尚且陌生世界的抵触,人换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拥有了不同的身份,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要假装熟稔已久,这对于他是很大的挑战。

识海中的冰山缓缓融化,关于修行的许多奥义浮出水面,其中有五花八门的道法,也有肉身相搏的武技,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张守鱼总对行侠仗义的仗剑江湖的武林高手有很大的憧憬,而对于那些呼风唤雨花里胡哨的法师却没有太大兴趣。

就像是打游戏一样,他总喜欢那种拳拳到肉,金属相撞的质感,那能燃起人心中的血,现实世界的一切都离自己远去,视野里唯有眼前的刀光剑影。

《百斗真拳》、《冲斩剑理浅析》、《无用剑经》……

随着他念想所及,一部部肉身武技,刀剑经法以真实书本的样式出现在识海里,供他翻阅。而那又不是真正的翻阅,更像是将糖果放在口中缓缓抿化,养分便自然而然地淌入了身体,如风吹帘起,云开日明,水到渠成。

《百斗真拳》在脑海中缓缓消融,一招一式都融入肌肉之中,一闭上眼,心中便仿佛有一个小人,在那里拳打脚踢,生龙活虎地将所有的招式变化演绎得淋漓尽致。

“若是以前读书有这么轻松,我应该就能考个名牌大学了吧,这样的话贺雨舲应该会很仰慕我的吧……”

张守鱼自语着起身,搬开椅子腾出一片空地,遵循着肌肉的本能出了几拳,那是与前十几年前跑步健身打拳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只觉得每一寸肌肤下都像是藏着火,肌肉的每一次收缩,拉伸,冲拳,其间都有劲力透体而出,打得数尺之前的空气震荡不安。

张守鱼很享受这种感觉,仿佛小时候看武侠电影,自己按着电视里的招式模样练习着,当然,最后都无疾而终。

而曾经天方夜谭的幻梦在这个世界里渐渐成真,灵脉间的力量在体内真实而纯粹的流动着,如雪间溪流,峡间清风,潺潺而来,徐徐而去。

在将一部拳法融汇贯通之后,他便立刻开始下一部。

“博览群书”的张守鱼对于博百家之所长,万法皆修皆通这些都是抱有极大期待的,他抱着极大的新鲜感和莫大的毅力开始研习一本又一本的武学秘籍。

接着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困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哪怕自己学会了记忆冰山中所有的典籍,但是他的修为跟不上,哪怕会这么多东西,也不过是能让自己变得花里胡哨一些,最后肯定是沦为被人一力降十会的下场。

所以是先学习术法武技,还是先安心修行提高境界呢,张守鱼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很久,就像是高中时候在纠结先背单词还是一边做阅读理解一边背一样,当时他便在那种纠结与迷茫中成绩越来越差。

“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张守鱼自嘲地笑了笑,他手指微抬,一支毛笔如有丝线牵扯般从笔洗中飞出,随着他手指勾动上下跃舞着凌空写字,“这本就是一体的事情啊……但问修行莫问前程。”

那八个字凌空写出,又很快淡去,张守鱼收回了笔,坐回竹椅之间,灵气吐纳宛若呼吸般均匀绵长。

……

七天的日子很快过去,期间除了赵先生非要来看他的一次,其余时间除了俞潇婉来送饭便没有其他人打扰了。

极其顺利迈入太初之后,他的修为并没有太多的长进,而是流水归壑般弥补着那迈入太初过快的疏漏。

夜深之时他总是喜欢看一会月亮,这里的月亮同样不舍昼夜地演绎着阴晴圆缺,有着环形山的纹路,发着淡淡银色的光,他不确定这和故乡是不是同一轮明月,这或许是同一个世界不同的历史可能,也可能故乡也藏在遥远的、不可计数、无法凝望的无名之处。

思绪像是被扯碎的云,悠长地飘过无边的旷野,这是与他性格截然不同的情绪,仿佛过去的某一段岁月里,他将这样安静的眺望重复了许多许多遍。

每当此时他都会觉得孤寂。

就像榜上无名,盘缠花尽的落魄书生,半纸功名求不得,故乡又隔了千山风雪。

情绪烟消云散,他确认自己依旧是自己,拂袖回房,一夜天明。

早晨醒来时他听见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楼下水池碎开无数涟漪,院中翠绿更如墨染,张守鱼打了个哈欠,披上了衣服,听着竹楼外清脆的雨声。

今日俞潇婉与赵先生是一同来的,赵楼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俞潇婉有些受宠若惊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银盆。

赵先生是疆野城的名士,张家费了很大功夫才将他请来作张守鱼的先生,如今他亲自为俞潇婉打伞,少女自然乖顺得像小猫一样,平日的骄傲刻薄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守鱼算了下日子,发觉自己自称的七天闭关已经结束了。

他微微鞠躬:“赵先生早。”

说着,他走过去接过俞潇婉的银盆,自己拧着毛巾梳洗起来,俞潇婉偷偷瞪了他一眼,心想今天怎么不让我服侍你洗脸了?在赵先生面前知道装正人君子了?

赵楼看着他,面色微异,他总觉得张守鱼今日有些不同,就像是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木,透着焕然的新意。

张守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笑道:“赵先生,怎么了?”

赵楼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只觉得他眸子里泛着久违的灵动,心中很是感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依旧可以这么快恢复斗志,看来平日里自己还是小觑这个学生了,若是他紫庭未毁便好了,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心气修为皆更上一层楼。

赵楼定了定神,道:“前段时日你想自己静静,我便也吩咐下去让他们都不来打扰,只是也不可一直如此下去,最近老爷子身子越来越差,他很是忧心你,一直想让你去看看。”

张守鱼嗯了一声:“知道了,之前我意志消沉,让大家担心了。过两日我便让小婉陪我去。”

俞潇婉附和了一声。

赵楼沉吟片刻,他从衣袖中取出两张红色的帖子,交给张守鱼,道:“还有三日疆野城便要举办开春宴,这是红鸳楼的贴子,届时许多青年俊彦都会在那相聚一闹,今年你若想去,便让俞姑娘陪同便是,若不想去不去也可,不必为此纠结苦恼。”

赵楼如此说自然是为了照顾他如今修为尽失,跌落尘埃,怕如今春宴将近,他左右为难徒增烦恼。

张守鱼接过了帖子,没有退拒,捏在手里摇了摇,笑道:“这热闹一年一次,自然是要凑的,赵先生不必担心我。”

赵楼有些错愕,他本以为张守鱼会随便找个理由推拒,倒没想到他真的如此坦然地接受了事实,毕竟关于张家小少爷被废一事已是半城风雨,瞒也瞒不住,到时候若再当面听一些其他家族子弟的风言风语,心中难免不悦。

但张守鱼似乎对于这方面的忧虑都没有,洒然笑道:“赵先生不必担心我,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俞潇婉听着,咬了咬牙,心道你继续装吧,到时候若真的出丑了可没人帮你兜着。

赵楼也笑了起来,自嘲般摇了摇头:“看来是老朽多虑了,守鱼能有这份心境我便不瞎操心了,到时候我可以带你去见几位大人物,商量一下将来入城的事宜。”

张守鱼微笑拒绝:“不必了,我如今这样也挺好,这些事情还是操之过早了,况且机缘一事本就玄之又玄,难以预料,不必刻意求之。”

赵楼点点头,又与张守鱼嘱咐了几句,张守鱼自始至终温和而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俞潇婉抿着嘴,心中很是气愤:伪君子,要不是昨天还被你言语欺负,我就差点信了你的鬼话了,哼,衣冠禽兽!

赵楼离开之后,张守鱼长长地松了口气,往椅子里一躺,半寐了一会眼,等赵先生走远之后,他从桌上抓来那把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嘴角翘起,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小婉姑娘,来帮少爷捏捏肩。”

俞潇婉抓着裙角,狠狠搓了一会,才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到张守鱼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按捏起来。

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啊!以前修为尚在的时候还像个人样,如今气急败坏原形毕露了?啊!幸好我马上就要就要脱离苦海了……唉,这种主子,真为她的下一个小侍女伤心。

俞潇婉想着这些,手不自觉地加重了许多力度。

张守鱼感受着肩膀上一下加重的力道,嘴角勾起,心想这小丫头又起什么歹毒心思。

他侧过头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忽然道:“今天陪我出去走走吧。好些天没有出门了,我想去街上看看。”

俞潇婉不解道:“下雨天外面又没什么人,很多店也是不开的,这种日子出门做什么?”

“就是人少才好出门啊。”张守鱼随意应了一句,道:“吃过早点后便陪我走走吧……”

“……哦。”俞潇婉心中讥讽着,定是怕人多的时候容易遇见熟人,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多不好,所以只敢挑人少时候出去吧……既然如此,你还接什么春宴的帖子,打肿脸充胖子,弄得我也得陪在你身边,真是给人找不自在!

于是在这阴雨濛濛的春日里,张守鱼执着伞,第一次走出了这栋玲珑小楼。

第十章:红鸳细雨

雨丝扑打在伞面上,腾起细细的雾。

白色的衣衫沾了些湿润的雾水,青灰色的墙瓦罩在一片朦胧里,视线随着伞面轻轻抬起,透过伞骨下断断续续的雨线,凝视着那些烟雨里古拙工整的木制屋子,翘起的屋檐如向自己拥来,大大小小的脊兽挺胸抬头,傲立雨中。

张守鱼与俞潇婉各执了一把竹伞,闲散地走在雨中,风雨带着凉意迎面而来,张守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大街上行人稀少,清冷的街巷透着沉厚年代感的墨色古气,这远远不是现代的那些影城可以比拟的,这里的一草一木皆透着古意,而张守鱼亦能感受到,那笼罩城池的、微微发涩的空气里,自许多年前便流传下来的杀意。

这一丝杀意流入识海,激起波澜,于是眼中的屋瓦、山石、亭台、楼檐都透出了凌厉锋锐的意味。

“那座镇山城离我们有多远啊。”张守鱼望着灰白的、坠着雨线的天空,随口问了一句。

俞潇婉对于他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已经见怪不怪了,就当是少爷脑子坏了,她想了会,回答道:“坐马车可能需要两个时辰吧。”

“那其他的灵异之兽呢?”

“那些啊……那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才能驾驭的东西,而且大多灵兽桀骜不驯,对人怀有很大敌意,所以大部分灵兽一般都杀了取丹的,串起来应该蛮好吃的。”

“就知道吃……”张守鱼目光游离在街道上,许多店铺犹自开着,搭起了遮雨的棚子。“对了,那座红鸳楼在哪里,带路。”

俞潇婉打量了一下四周,方才被张守鱼领着一顿乱跑,她也有些头晕,一时间分不太清方向。

她在寻到了一个当地一个有名酒楼之后,按照它为参照物,领着张守鱼去往红鸳楼的位置。

大概是因为几日后要举办春宴的缘故,许多酒楼已经挂起了灯笼,搭起了戏台,红鸳楼的位置似乎靠着‘市中心’的位置,靠近那个方向便能望见明显的繁华,街店普遍开着,许多屋子里有白雾腾出,融入了雨里。

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许多店里点起了灯,远处印花敷彩的纱子在高楼上无声漂浮,走近了才发现那彩纱绘着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仙人彩衣斩火凤的长画。

清冷的声音犹若琵琶透过雨幕传来,张守鱼驻足听了一会,望着远处深远延展出的广翼,自语道:“那红鸳楼可真是气派。”

他本以为那会是一个精致婉约的古楼,不曾想如此巨大阔气,在风雨犹若永不熄灭的火。

俞潇婉傲然道:“那是自然,当年那头红鸳闯城,疆野城西面的城墙被毁了大半,城隅的屋子也被毁了许多,即使早有准备,依旧有数百人死伤,当日疆野城修士尽出,佩刀带剑,我们张家老爷子也是在那一战中落下了病根子,最后镇山城中的一位大修士出山,联合数十人追了数十里,斩下了它的尾羽,双翼,头颅,将它开膛破肚,据说当时鲜血染红了半座望洪山。”

张守鱼一怔,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青楼之名,不曾想红鸳二字竟还有如此深的来历,血腥和杀伐气从少女的话语中淡淡飘出,意味锋锐,似藏着刀子。

终究是不一样的世界。那些千年前的余孽,终究不死不休。

“镇山城……”张守鱼咀嚼着这个城的名字,一个想法忽然幽幽浮现,他问道:“镇山,镇的是什么山?”

“少爷是在考我吗?”俞潇婉有些骄傲道:“这个我们在学堂里是学过的,七座镇字雄城,镇的是千年之前那七位本源古灵,山字镇的便是山诏古灵!”

“七位本源古灵?”张守鱼有些疑惑,不是九位么……他不动声色道:“那少爷再考考你,是哪七位。”

“这可实是学堂的第一课啊……”

不记得了就直说嘛……俞潇婉心中嘀咕了一句,她还是答道:“有四季时序中衍生出的古灵时藏,有风与影子的双生古灵风影,有日月变化衍生的冕后,有地脉熔浆里孕育出的古灵真炎,有海泽之灵海皇,山岳之灵山诏,还有我们的千古帝君——击退了数位古灵,结束末法时代,为我们修筑邦国城池的荒帝。”

俞潇婉说得有些兴奋,侃侃而谈道:“七座镇字雄城,自然便是镇时,镇风,镇影,镇明,镇炎,镇海,镇山!这可是灵脉最繁荣最纯粹的七座古城,天才辈出。它们靠近那七位古灵的沉眠之地,只等那些沉寂的古灵苏醒,再将他们斩死在王座上!”

每当俞潇婉说出一个古灵的名字,有关他们的记忆零零碎碎地浮现出来,太古神灵的傲世风姿与那毁天灭地的威压即使在记忆里依旧散发着灼烈的温度。

只是他听完了所有的名字,却没有听见自己前世老师的名字。

不知为何,他无法想起他老师的名字,但是他相信,他再见到那个名字一定能一下子回忆起关于老师的一切,但他没有想到,流传的下来的本源古灵的名字居然只有七位,还有两位去了哪里?

他知道其中的一位的名字:祸者。那是所有极端的梦境与强烈的情绪所化的古灵,当初那场弥天大灾之间,他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留下名字。

另一位没有流传下来的自然是自己前世的老师。

他知道这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只是以他目前的能力还无法探查清楚。

“本源古灵只有七位么?”张守鱼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俞潇婉掰了掰手指,自然道:“当然啊。据说这七位的力量强大得难以想象,而且传说中……一千年后,还未死去的本源古灵将会苏醒,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当然,这只是传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也许是真的吧。毕竟此刻你的身边,还有一位本源古灵的首席大弟子恰好在一千年这个时间节点醒了过来。

“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啊。”张守鱼轻轻转动伞兵,将雨水回旋着抖落出去,俞潇婉又在心中鄙夷地嘀咕了几句,接着在红鸳楼的对面,两人在一家当地很有名的小吃店停下了脚步。

俞潇婉视线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柜台上的糕点,喉咙轻轻动了动,张守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不动路了?”

俞潇婉冷哼一声,抬起步子就要往其他地方走,张守鱼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往店门方向一推:“想吃就去。”

少女身子一个踉跄,她撇了撇嘴,看上去还有些不愉快。

平日里她是负责给少爷管钱的,这是张家的规矩,哪怕贵为少爷在未成年之前也不能拥有太多财物,一般都是管家每月按份交给贴身的侍女保管的,换句话说俞潇婉便是他的钱袋子。

今日哪怕有雨,店里客源依旧很好,两人在唯一剩下的桌边坐了下来,点了一桌大大小小的糕点之后,两人便撑着下巴,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最后还是俞潇婉先承受不住,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别处。

“三日后的开春宴,我那哥哥姐姐也会去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点点头:“满城的青年俊彦都会去的,这可是一个大舞台,辛辛苦苦修行一年,许多人就刻意藏着掖着境界,等到今日一鸣惊人。”

张守鱼好奇道:“开春宴还有比武?”

俞潇婉摇头道:“这么煞风景的事情怎么会在开春宴举办,若是有人怂恿,可能会在小范围有点到为止的切磋,但是大抵是没有的,比试的方法还有其他很多啊,比如射箭,投壶,赛舟,行棋,飞剑……反正有很多就是了。”

张守鱼问:“那你仰慕的张齐少爷在疆野城青年俊彦之间是什么水平呀?”

俞潇婉认真道:“同龄人里,除了慕家的大少爷和衡名宗的柳公子,应该是没什么对手的。”

张守鱼微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俞潇婉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便知道他不是真心夸赞,恰好糕点也端上来了,松软地腾着热气,少女的眸子亮了几分,拿起筷子伸向一个兔子样式的白色糕点,道:“看来请我吃糕点的份上,今天便不与少爷置气了。”

张守鱼微笑着按住了她的筷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你吃了?”

“你……”俞潇婉气呼呼地看着他。

张守鱼问:“在你心中张齐与我谁更胜一筹?”

俞潇婉盯着糕点,有气无力道:“你。”

张守鱼继续问:“那我与那慕家少爷和柳公子呢?”

俞潇婉昧着良心道:“你。”

张守鱼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吃吧。”

俞潇婉暗自捏了捏拳头,长舒一口气后,夹起一个又一个糕点,不紧不慢很有淑女样子地送到小嘴里。

张守鱼则一边悠闲地打量着店中进进出出的人流,一边随意伸着筷子,将那些精致小巧的糕点一口一个。

期间张守鱼还问了几个问题,但俞潇婉醉心于吃,回答得很是敷衍,张守鱼便也没有再问。

吃完糕点之后,门外很远处传来了戏台排练的声音,锣鼓之声咚咚作响,急促如初融的春溪,琵琶之声密集紧促,一轮更盛一轮,如两军对垒,破阵厮杀,许多人的目光便也被吸引了过去,踮起脚尖远远地眺望了起来。

俞潇婉打开荷包付了钱,随着张守鱼走出门,许多人似乎也被红鸳楼排练的钟鼓之声吸引,支着伞前来冒雨远观。

少女兴致盎然地掂着脚尖,看着高楼之上长袖翩翩的舞姿,水灵灵的眸子不自觉弯了起来。

张守鱼侧过头看着她认真的小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俞潇婉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瞪了张守鱼一眼,便要查看自己的发髻有没有被弄乱,忽然,她看着张守鱼的目光移向了他的身后,神色一滞。

张守鱼察觉到了异样,同样转身望了过去。

一道人影向他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的年轻胖子,他身后跟着两个雇从一般的人,只见那胖子手抚着肚皮,一边拍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张守鱼,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啧啧称奇道:“我就说今日宜出门吧,怎么样?我们深居简出的张小公子居然都能给我们碰上,呦,俞姑娘也在啊,那正好,正好啊,哈哈哈……”

俞潇婉忍不住后悔了两步,张守鱼看了一眼俞潇婉,便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来者不善’四字。

那胖子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对着张守鱼招了招手,声音阴沉了许多:“好久不见啊,张少爷。”

第十一章:骤雨疾风

张守鱼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好你好,不知这位公子叫什么?”

那胖子眯起的眸子锐了些,他嗤笑一声,环起双臂,道:“张公子,您可真是见外呀,三个月前与张公子打了个照面,我可一直念念不忘到了今天啊。”

张守鱼听着他的语气,不用想也知道和自己之间定有过节。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俞潇婉,俞潇婉眨了眨眼,很是震惊,心想少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得已,她只好小声解释道:“他是陆沛呀,三个月前被少爷在街上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名为陆沛的胖子嘴角微微抽搐,他气笑道:“张守鱼,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在和我装傻?”

张守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陆公子啊,幸会幸会,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担待啊。”

陆沛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张守鱼身上转了一番,他对于这些长相英俊的公子天生便有妒恨情绪,三个月前他不过是在大街上调戏了他那小侍女两句,便被张守鱼揍得鼻青脸肿,好些天都不能抬头见人,而疆野城尚武之风很盛,他回家告状反而又被训斥了一番,好生憋屈。

所以一个月前,得知张守鱼受凶兽突袭,紫庭被硬生生打碎之际,他欣喜若狂,只等着某日再在街上遇到他,好好找回场子,然后当着他的面好好调戏那侍女一番。

所以这一个月他日日都带着雇从出来游街,只是张守鱼似乎受到打击太大,一直闷在张府,弄得他有力无处使,很是憋屈。

不过好在他拥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坚持了一个多月后,他终于于今日在街上遇到张守鱼和他的灵侍,他心中狂笑不已,只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的两个雇从同样摩拳擦掌欲欲跃试。

这些大府之间公子真要下狠手也是很少的,但是并不妨碍当众教训一番让对方出丑。

“陆公子为何这么般眼神看着我?我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美人啊。”张守鱼笑道。

他看着张守鱼的身子,愈发觉得他弱不禁风,心道传言果然不虚,一时间竟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张公子,想必你今天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门吧。”

张守鱼颔首道:“确实是第一次。”

陆沛捧腹大笑:“第一次就让我撞见了,我与张公子真是有缘啊。”

张守鱼还想说什么,却被俞潇婉扯了扯衣袖,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少爷,别和他废话了,快走吧。”

陆沛望向了少女,笑道:“俞姑娘,好久不见啊,上次对姑娘出言不逊是我不对,今日我给俞姑娘道个歉。”

俞潇婉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家主找我家少爷还有急事,我们就不奉陪了,改日再与陆公子细叙。”

说着她挽起张守鱼的胳膊想要拉他走。

陆沛抬了抬手,两个雇从已经呈犄角之势围了上来,似要拦住他们。

周围的许多民众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许多人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俞潇婉又恼又急,只想拖着他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偏偏张守鱼又好像不领情的样子,怎么也拖不动,俞潇婉愤恨地跺了跺脚,低声道:“你再不走我可不管你了啊!”

张守鱼笑了笑:“被自家侍女护着离开,像什么话?”

俞潇婉板着脸冷冷道:“那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吧,稍后别怪我落井下石啊!”

陆沛笑道:“两位在说些什么呢,能不能让陆某也听一听?”

他朝着两人缓缓走了过来,袖子中的拳头捏紧了许多,他双手负后,挺着赘肉横溢的腹部,倒也有几分富贵气度。

张守鱼笑着问:“我数月前下手没轻没重,如今便赔罪了,不知陆公子能否不计前嫌?”

陆沛笑眯眯地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地翘着,满是轻蔑神色,“你要是能把你家俞姑娘让出来,让我带去府邸消受两日,我们的过节便从此翻篇,张公子觉得如何?”

这等羞辱话语说出,饶是周围围观的众人也义愤填膺,骂声不断。而俞潇婉羞恼地发现,张守鱼竟然揉着下巴,似乎在还在思考对方提出的意见,她气得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想到方才还想着要帮他开脱离开,如今他竟然还真的认真思怵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恨不得转身就走。

张守鱼看着俞潇婉气恼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想什么呢?”

“少爷你……你不会……”俞潇婉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若是张守鱼真要将自己交出去,她是绝然不会坐以待毙的。

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嗡嗡嗡得再耳边吵闹,像是蚊子。

陆沛毕竟是仗势欺人,不太光彩,此刻也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想好了没有,若是不答应可别怪我下手没有轻重了。”

张守鱼揉着下巴,一副为难的表情,他忽然向俞潇婉伸出手,道:“银子。”

俞潇婉脸色极差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对方一看就是铁了心要你出丑,你居然还想着靠一点点银子就想解决?你以为陆沛长得像猪就和你一样猪脑子?

她怨恼地想着,还是从荷包中掏出了两颗银子递给了他,张守鱼在手心中掂了掂,笑道:“你这败家丫头,就这么看得起那死胖子?”

俞潇婉似有所悟,立刻拿回银子,从荷包中取出了两枚铜钱递给了张守鱼,张守鱼笑着接过:“这还差不多。”

陆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笑意讥哨。

张守鱼回身看向了他,“陆沛少爷,赏你一枚铜币,以后就别纠缠我们了,嗯……不用找了。”

说着,他将其中一枚铜币高高抛向陆沛。

陆沛脸上赘肉一颤,再也绷不住恼意,眼睛盯着那银子高高的抛物线,寒声道:“你当我陆沛是乞丐?今天本少爷……”

话语声戛然而止。

激烈的风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铜币翻转着落下,一柄竹伞凌空抛起。

空气似是骤然炸开了,砰得一声在张守鱼与陆沛之间爆裂开来,在那铜币落下的一刻,陆沛眼前一花,只看到一道黑色的人影虎狼般扑了过来,将那枚铜币抓在了手中,然后雷厉风行的一拳撞进了自己怀中。

接着剧烈的疼痛自小腹中炸开,赘肉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波浪般震动着,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子向后仰去。

俞潇婉木立原地,她的手依然保持那个拉着张守鱼手臂的动作,可是张守鱼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数步开外,腰胯一沉,身子前倾,侧身一个肘撞狠狠凿上陆沛的胸腹之间,接着陆沛的惨叫声在俞潇婉的耳畔凄厉响起,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张守鱼已然转肘为拳,紧绷的身子骤然蹬腿发力,双拳冲出,砸在了他的胸口,一下将他轰飞了出去。

“少爷!”

两个雇从也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一人连忙去扶砸在雨水中,倒地不起,捂着肚子痛的满地打滚的陆沛,另一人爆喝一声,腰身一转如拧绳,猝然发力朝着张守鱼扑了过去。

第十二章:刺杀

大街上响起了惊呼声,陆沛捂着肚子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打滚,面容因为剧痛而扭曲。

身材高大的雇从已然虎狼般扑来,拳风震得雨水四射。

而张守鱼早已敛去了所有的笑意,那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在瞳孔里骤然放大的拳头,拳风扑面而来,张守鱼低喝一声,柔柔弱弱的贵公子在这一刻宛若觉醒的狮子,他收至腰间的拳头再次冲出,骨骼撞击的声响里,两人拳尖相抵,张守鱼屈膝紧蹬地面借力,那雇从虎背熊腰的身子同样紧绷如弓。

这雇从的灵脉很差,与普通人无异,但是在纯粹肉体的修行却练得生猛至极,肌肉骨骼的力道极为强大,悍然一拳足以一个普通人打得吐血倒飞,甚至可以与二境的修行者一较高下。

而此刻他一拳递出,起初却觉得撞在了棉花上,身子一个趔趄,力道被卸去了大半,接着张守鱼的拳头便来了,在两者相撞的一瞬,他很快稳住了身子,肌肉如硬弓死死绷起,其间炸出的力量涌到拳尖之上,与张守鱼的拳头悍然相抵。

张守鱼毕竟初次出手,对于力道的把控和灵气的运转终究有许多不足之处,硬接这一拳之后,他的手骨震得发麻,两人对峙片刻,身子同时后撤,半息之后,对方第二第三拳已接踵而至。

张守鱼身子被逼得后退,他以臂肘强行格挡了两拳之后,另一个人似受了陆沛的命令,一同来夹攻他。

俞潇婉终于回过了神,揉了好几次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少爷怎么这么厉害?他不是紫庭破碎了吗?不对……这不是灵力,这是纯粹的武技?她感觉脑子嗡得一声,一阵混乱,但是下意识地扬起了拳头:“少少……少爷小心呀!”

另一人如牛般冲撞而来,张守鱼身子一沉,侧翻躲过,可那前后夹击的拳头却如跗骨之蛆,张守鱼身子还未稳住,一拳便迎面撞来,他双臂交错护住面门,身子被轰得倒滑出数丈。

张守鱼缓缓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幽幽盯着他们。

这般下去双手迟早要被打废。

终究还是要用灵力……

“瞒不住了啊……”张守鱼手臂轻振,如武士收刀之时振去刀上之血。

一声蝉鸣般的声响在识海中亮起,张守鱼吐了口浊气,毫无花俏地奔出直线,硬打硬撼,在与那雄壮雇从碰撞的瞬间,化拳为掌,灵力涌上五指,铁链般死死地锁住了他的拳头,那雇从神色剧震,白日见鬼般看着张守鱼。

张守鱼嘴角抿起,带着冰冷的笑意。

骨骼直接炸出爆裂般的声音,张守鱼怒吼一声,竟如扛鼎一般将那人拎起,直接砸向另一个向自己崩来的雇从,砰然的撞击声里,两个五大三粗的影子交叠着撞进了人堆里,混乱的气氛冲上了高潮,远处似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涌来。

张守鱼剧烈地喘息着,他没有乘胜追击,虽然方才一下他打得极为光彩,但那两人尚有再战之力,自己没必要非要在此纠缠。

“走!”张守鱼忽然转身,拉起俞潇婉的手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跑去,路过陆沛身边时还不忘狠狠踹了一脚。

俞潇婉呀地叫了一声,险些没有站稳,方才发生的一幕就像是做梦一样,尤其是最后张守鱼将那人扛起砸落的场面,简直就……太帅了。这真是自家少爷?不会被调包了吧?

“少爷……少爷你……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啊,太厉害了,原来你这些天真的在练武呀……”俞潇婉在确认了方才发生的不是幻觉之后愈发兴奋了起来,张守鱼的形象在心中很快正面阳光了许多:“为什么不再狠狠教训一下他们啊,他们好像根本不是少爷的对手啊。”

张守鱼带着她拐过了好几条街,确认没人追上来才停下了脚步。

他笑着戳了戳俞潇婉的额头,道:“你傻啊,少爷固然是厉害的,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宜久战,更何况你还在身后,要是乱战中误伤到你可怎么办。下次要是他敢单独出门,我保管打得他满地找牙。”

之前她觉得张守鱼形同废人的时候,感觉他说什么都像是吹牛,如今他将见好就收果断逃跑这种事说的这么天花乱坠,反而觉得很有道理,俞潇婉觉得自己就像是别人口中的那种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便往哪里倒,一时间竟有些羞愧起来。

张守鱼揉了揉自己的拳头,他对于自己的首战不算满意,太初终究是太初,在力量的使用限度上犹有很大的局限,只是这几次撞拳之后,心胸之间一直积攒的郁郁之气顿消,只觉得血气翻滚,经络通畅,灵力的运转流速快了许多。

雨丝扑面,张守鱼这才意识到伞忘记拿了,雨水打在白色的衣衫上,一片湿濡的凉意。

俞潇婉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打开伞遮在了他的头顶,伞柄朝着他倾了一些,乖顺地像个小媳妇一样。

真是个势利眼啊!张守鱼看着她天真无辜的眼神,再联想起最初的时候,她端着盆子进门时冷冰冰的,仿佛自己欠了她钱的样子,简直派若两人。而对于这个势利眼小丫头,他又偏偏讨厌不起来。

“少爷,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呀?打道回府吗?”俞潇婉仰起头问道。

张守鱼擦了擦嘴角的雨水,回头望了眼街道:“那陆沛家在哪里?稍后我们跟踪一下,如果有机会再揍他一顿。”

俞潇婉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提着些裙摆踩着水花兴奋得跳了起来,她扬了扬拳头:“走,我给少爷带路!”

张守鱼好奇道:“你不是也天天修行吗,为什么刚才不来帮帮你家少爷?”

俞潇婉一脸无辜道:“可是……我只会修行啊,从来没有打过架,而且我现在穿着这么长的裙子,很不方便的,再说了,少爷这么厉害,哪用得着我出手。”

张守鱼听着她的阿谀奉承,很是受用,道:“那你愿意放弃你那张齐大少爷,以后一心一意跟在我身边吗?”

俞潇婉笑容一滞,张口结舌道:“这……少爷……我……”

她依旧觉得张守鱼是紫庭破碎无法修行之人,方才的一切在她的视角里只是‘少爷掌握了很厉害的武技’这样子。

张守鱼气笑着敲了敲她的头,骂了一句:“怎么捡了这么个白眼狼啊,白对你好了。刚刚就应该把你送出去。”

俞潇婉捂着头,想要安慰几句。

她身子忽然一倾,等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自己被张守鱼抱在了怀里,天旋地转之间移到了街边,她脸皮很薄,一下子便红了,身子被对方当街抱住了,她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只好用拳头锤两下他的后背象征性挣扎一下。

而仅仅片刻之后,俞潇婉怔住了,她乌黑的长发被骤急的风吹起,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几乎是擦着身子过去的。她一动不敢动,马蹄踏水的声音从两人方才站的地方疾驰而过,马上之人半蹲半立黑袍罩面,转动手中破损的铁伞,炸开了一捧又一捧烟火般的雨花。

而匹纯黑的骏马嘶叫着前冲着,马臀上插着一柄小小的短刀,漆黑的毛发上鲜血混着雨水淌下,在长街上拉成一条极长的红线,被雨水打散晕开,细细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马才刚刚冲刺过去,其后的冲杀声也响了起来。

“捉住他!”

“竟敢当街行刺崔公子!”

“定是那邪教妖人,诸位随我捉妖!”

混乱嘈杂的声响里,张守鱼抱着少女移到了一处屋檐下,俞潇婉脸色苍白,看着那消失在街角的马匹和紧追的人群,地上的血迹沿路拖了过去,许多彩纱的灯笼被斩断,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

若是方才张守鱼不及时拉开她,此刻她怕是被那黑马撞上,不死也是重伤。

“少……少爷,谢谢呀。”俞潇婉犹带颤音道。

张守鱼同样望着长街的那个方向,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开,他拍了拍俞潇婉的肩膀,道:“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别……别了吧。”

“没事的,就随便看看。你若是害怕先回府就是。”

“不……不害怕。”

“说话都结巴了,还说不害怕?”

张守鱼已然向着黑马奔走的方向走去。

俞潇婉在原地怔了一会,按着自己起伏的胸口,她用力地咽了口口水,连忙追了上去:

“……我陪少爷一起去!”

第十三章:黑衣

人群如巨石砸落的水中月影,在马蹄声中纷纷散开。

俞潇婉散落的竹伞被人群踏过,伞骨一下子支离破碎。

激散的雨珠落到了鬓发侧靥之间,打湿了少女的眉眼,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柔和的曲线淌下,自下颚滴落到白暂的肌肤上。

张守鱼已然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对于这样的战斗,他有很浓烈的观战兴趣,那些白刃相击的画面落在眼里,便像是书上的剑招理论活过来了一般。

俞潇婉敛了敛微乱的衣襟,低下头苦恼地看着裙裾被打湿的下摆,也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此刻大街上,许多披着甲胄的卫兵同样从街道的各个地方出现了,其中一部分人去安抚和治疗受伤的民众,另一部分同样向着那黑马奔腾而去的方向跑去。这场骚乱虽然是在小范围内爆发的,但是似乎那位被刺的公子身份尊贵,这场动乱的余波很快扩散了出去。

也不知道那马上的黑衣人逃掉了没有。

“那个什么崔公子是什么来头?”张守鱼问了一句。

“崔公子?”俞潇婉按着脑袋想了一会,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随着张守鱼快步绕过了好几条街道,最终在一条狭窄的长街外停下了脚步,许多士兵都朝着那条街道走过去,那狭窄街道的中央,那匹巨大的黑马力竭躺在中央,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它身体侧躺两肢跪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甲胄之下健硕的腿肌犹自抽插着。

而马上之人早已不知所踪。

俞潇婉捂着口鼻,躲在张守鱼的身后,怯生生地朝着巷子里望过去。

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惊呼道:“不会是那位崔公子吧?!”

“哪位?”

“就是那个……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慕家大小姐要出嫁了,嫁的便是镇山城大族的公子,崔晚。”俞潇婉越说越觉得吃惊:“这般世家大族啊,居然会遭到刺杀,什么人得罪得起啊。”

“不会是那位慕大小姐的爱慕者气愤不过想要杀人吧?”张守鱼脑补出了一段狗血的剧情。

俞潇婉震惊地看着他,狐疑道:“不会吧……这得多爱那大小姐啊,才敢把家族身家都押上去。这要是刺杀不成事情败露,那家族百年基业可能都要毁于一旦。”

张守鱼也很好奇:“那慕家大小姐很漂亮?”

俞潇婉点点头:“自然是很漂亮的,我以前有幸见过几面的,其实也没有漂亮得多夸张,就是觉得很舒服,越看越漂亮那种。”

张守鱼看着俞潇婉,试探性问:“那她和小婉比如何?”

俞潇婉断然道:“我自然是比不过慕大小姐的呀,无论是身份啊,家世啊,容貌身段什么的都是比不了的。只是传说那位慕大小姐好像也不能修行,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不能修行啊。”张守鱼想了想,笑道:“所以只能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了?”

俞潇婉认真地想了想,道:“不知道啊,反正在我们看来,慕大小姐很是端庄娴静,喜欢穿金戴银华丽的丝绸衣裳和一切富丽奢华的东西,但是她穿就一点也不俗气,琴棋书画什么的也都有涉猎,反正是很厉害的。”

说话之间,身后的看热闹的人流散开了,张守鱼只觉得有凉风吹上背脊,回首望去,只见一个朱红色的轿子无声悬浮半空,虽无人抬轿,却平稳而均匀地朝着这条小巷飘来,如一轮渐渐西沉的落日。

苍红色的轿帘被风吹开,露出了一张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那人瞳孔色泽浅淡,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

“那人便是崔家公子。”张守鱼笃定道。

俞潇婉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张守鱼道:“那木轿材质很特殊,是用整根龙血树雕做而成的,天生便有血红颜色,这种树只生于秘境之地,极为稀少,而光天白日驱阴鬼抬轿,那鬼物境界也必然不俗,此等手段,应该是那镇山城中大族才有。”

他在脑海冰山中搜索出了那木轿的来历,将其读了出来。

俞潇婉一脸赞叹的神色:“少爷真是博学啊。”

张守鱼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血红花轿上,连绵的雨丝没有一串可以打湿轿帘,轿子的四角处,雨水濛濛地激化出几个淡淡的透明的影子。

那轿子最终悬停在街巷外,距离他们很近,帘子掀开了,一个身材欣长,面容苍白而秀气的男子缓缓走出,他看上去病恹恹的样子,似是刚刚遭遇了刺杀,手腕处犹自以白布包扎缠绕着。

他没有多看行人一眼,目光落在那巷中战马上,下了轿子后便有人撑着伞走上前,在他身边说着些什么,那崔公子轻轻点头。

张守鱼在身边议论的声音里得知了他的名字,崔晚。

“这崔公子看上去如此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高手呀。”俞潇婉小声嘀咕着。

张守鱼问道:“他什么时候说自己是高手了?”

“啊?少爷你不知道吗?”俞潇婉讶然道:“我们这很是尚武,所以那崔公子提议,迎娶慕大小姐那天,在宫院之外张数十位高手拦阵,他将一一攻破,单枪匹马直闯寝宫之中,掳走慕大小姐。”

“怎么听上去和强盗一样。”

“修行者本就是强盗啊。”

“啊?”

“我也不知道,以前听成雪姐姐说的。”

“那那位慕大小姐岂不是很失面子?”

“是的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可是镇山城的大族呀。”

屋檐之下,雨水在坑洼间积起,一个个水泡升起又无声破碎。

议论间,张守鱼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铅灰色的层云割裂着天光,其下细雨如针,虽已势小犹未断绝。

“雨还没停啊。”张守鱼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

俞潇婉没有听清:“什么?”

张守鱼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感慨,只是一抹不祥的预感如屋檐下的水泡倏然破碎。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屋檐向上望去。

下一刻,那名为崔晚的贵公子也抬头向着同一个方向望了过去。

屋顶横梁一侧的翘角处,一个漆黑的身影幽灵般独立着,那人支着一柄破碎的铁伞,衣袂在微寒的春风里瑟瑟而动。

第十四章:嫁祸

是那刺客!

张守鱼瞳孔微缩。

寒芒瞬间亮起。

几刃薄刀瞬间破开雨幕,流光般投射而下,带起刃芒森白的光迹,闪电般刺向了崔晚的位置。

崔晚的反应已是极快,在场所有人中,他已是仅次于张守鱼发现了刺客的所在,但那白刃实在太快,转瞬便已掠至头顶。

崔晚一把夺过身边侍从的竹伞,旋转着高高抛起,白刃撕纸般绞破伞面而下,而他身子已然踏着墙壁而上,瞬间躲过了两片刀刃,叮叮的声响里,那落空的刀刃尖头扎进了地面,嗡嗡地震颤不已。

最后一片刀刃依然从他臂间擦过,崔晚神色一厉,眉宇之间的病态一扫而空,灵力涌上指间,他探手一抓,鲜血如线割出,他竟然硬生生将一道寒芒握在了手中。

崔晚手中同样鲜血淋漓,但他却似不知痛般,摊开手看了一眼刀刃的规制,随手将其摔在地面上,然后几步踏上房顶,一边借着雨水洗涤手掌,一边观察那刺客逃离的方向。

那刺客在射出三记飞刀之后,身形便游鱼般向后退去,踩踏着屋顶飞速离去。

护着崔晚的几人已经朝着那个方向飞速掠了过去,许多瓦片被踩碎从房顶滑落,这场一触即发的刺杀之后,紧锣密鼓的追击再次展开。

“明明已经跑掉了,却还敢回来当众行刺,这究竟是什么来头?”俞潇婉啧啧称奇,踮起脚尖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兴致浓郁:“少爷我们过去看看吧。”

“不害怕了?”张守鱼笑问道。

“就在远处看看,没事的。”俞潇婉已然拉着他的胳膊跑了过去。

方才那刺客是借着受伤战马的高速才得以脱身,如今再次出现,哪怕飞檐走壁身法如鬼魅,依旧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屋顶上腾挪移转,始终无法摆脱追击之人。

那崔晚用白布简单地扎了下手,身子便也如白鸟高掠,冲腾成线。

对于这场腾挪追击,俞潇婉看的兴致盎然,只是不知为何,一开始对这场高手对决兴趣很大的张守鱼此刻却想刻意躲避纷争,即使是看热闹也是被俞潇婉拉着走的。

“小婉,我感觉不太好。”张守鱼眉头皱起:“总感觉会出事,少爷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我们就远远地看看,能出什么事呀?”俞潇婉转过头,淌着雨水的脸蛋满是疑惑。

张守鱼摊了摊手:“我哪里知道啊,只是感觉啊……”

“少爷别瞎操心啦。”俞潇婉拉着他追着那行人去向跑着。

张守鱼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了上去。

那刺客与追击者的身影本该是极快的,只是屋檐弯弯绕绕,他们各种折返身影,实际上移动的距离反而没有太远,两人在街巷之间抄着近道,视线倒是一直锁定着那几人,甚至有一次,那刺客在踏过几处屋顶之后忽然折身,直接沿着两人身边的屋顶跑了过去。

脚踏屋檐的声音同时响起,声音如暴雨骤急般响过。

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俞潇婉吓得不轻,立刻猫在了张守鱼身后,等到他们走远之后才探出一个脑袋。

“胆子这么小还看热闹。”张守鱼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衣裳的手,笑着微嘲道。

那一队人自头顶掠过之时,马蹄般急促的脚步声同样震得张守鱼心跳加速,但他并没有慌乱,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黑衣刺客奔过的瞬间,那人好像朝着他看了一眼。

他们隔空有了片刻的对视。

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张守鱼不确定那一眼是不是错觉,只是奇怪的是,那抹一直缠绕着他的不祥预感竟然消失了。

或许不是消失,而是应验了。

来不及多加思索,很快,修为稍差一些的追兵也已赶到,踩踏着屋脊向这边冲了过来。

这是奇怪的是,那几个人竟然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张守鱼。

屋顶上众人停下了脚步,目光打量着那身边跟着一个侍女的少年,那领头之人忽然大喊了一声:“抓住他!此人定是那刺客的同伙!”

什……什么鬼?

张守鱼也愣住了,我看个热闹吃个瓜什么也没做,怎么就成同伙了?

俞潇婉也震住了,他们明明只是路过啊,怎么就成了那刺客帮凶了,颠倒黑白也不是这样的吧?

两人迟疑之间,那几人已经从房梁上跃下,腰间刀剑抽出,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先抓住他们再说!”为首一人率先跃下房顶,双腿下蹲一手撑地,在短暂的蓄力之后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顾不得多想,张守鱼一把抓住了身边少女的手,低喝一声:“走!”

“啊……哦。”俞潇婉绣鞋踏过水洼,雨水随着泥尘溅满了下摆,追杀声从身后传来,张守鱼已经带着她夺路跑了出去,拐过了这条清冷的小巷。

张守鱼心思急转,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忽然追击自己,而且带着俞潇婉根本没有办法跑快,追兵紧随其后,容不得他过多思考,而那七日以来所记忆的,关于防御阵法的知识本能般涌上心头。

他霍然转身,将俞潇婉拉住护到身后,心脏骤然如鼓撞响,血脉贲张间灵脉刹那苏醒,他骇然出手,身前雨幕在那一刻竟倒卷而上,与落下的雨点砸在一起,溅成了一片迷蒙的雾气,而雾气之间隐隐有阵法流动的奥妙轨迹。

俞潇婉身子一震,湿透的衣裙紧紧熨帖着的娇躯忍不住颤栗起来,她定神多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方才……方才少爷动用灵力了?少爷不是紫庭破碎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追击之人撞上雨幕,被短暂地阻隔了,每一秒的喘息时间都弥足珍贵,张守鱼直接抄起少女的腿弯将她抱起,飞速冲过了这条不算长的巷子,又弯弯绕绕地拐了好几道才停下了脚步。

俞潇婉直到被放下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少爷抱着跑了一路,因为身子被雨水浇得湿透的缘故,那个怀抱也感觉不到什么暖意,只是她身子不自觉发烫了起来,双手绞在身前,心中满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没事吧?”张守鱼问了一声。

俞潇婉连忙点头。

张守鱼将她身子向前一推:“你先回府,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我能跑掉的,等会就来找你。”

“可是少爷……”俞潇婉站在雨里,不肯迈步开来。

张守鱼摆了摆手,厉色道:“听话!别给你家少爷添乱了,你赶紧回去我才能安心对付他们。”

听到添乱二字俞潇婉怔了一会,是啊,自己此刻不过是个拖累,在这里扮什么儿女情长呢……身后阵法破碎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俞潇婉不再犹豫,对着他招了招手,大喊道:“少爷一定要小心啊。”

张守鱼点了点头,在追兵出现在身后巷头的那一刻,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街道上水花四溅,若不是灵气支撑,以他的体力早就力竭倒下,他一边奔跑一边捋起了自己的袖子,手腕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红线般的痕迹。

那是被施灵的痕迹,这道红线映照在脑海的冰山里,很快便得到了结果。

这是先天灵的能力——嫁祸。

第十五章:先天之灵

张守鱼想起了方才那黑衣人在屋脊上疾驰而过,对着自己望的那一眼,就是那个时候,那黑衣人借着对视的机会,发动先天灵,使用嫁祸将追兵的怨怒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借助自己帮他引开了一部分人的追击。

好不讲道理的先天灵啊!果然比我的‘大同’有用太多了……

张守鱼来不及抱怨,追击声已然越贴越近,抹去对方加持在自己身上的先天灵需要一些时间,而如今身后之人紧追不舍,自己光是逃跑便已有些力不从心,如何能抽出时间来做到这些?

他再次转身,灵脉之间榨出力量,自掌心的窍穴处喷涌而出,一道道在身前列开如无形的玻璃,这些阵法极其简陋,很快便会被冲破。

张守鱼扶着墙壁,有种上学时候逃课去网吧,被教导主任发现追着跑的感觉——换了个世界怎么还是这么狼狈啊。

镜子破碎般的声音在身后接连响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传来。

雨线越来越密集,张守鱼脸颊上淌满了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抹了一把脸,捂着胸口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不真切地盯着手腕间那道红线,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鲜艳。

要不放弃算了吧……反正也是误会,真抓了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在张守鱼心中泛起,很快又被他打消。

我可是本源古灵的首席大弟子啊,怎么能做这种束手就擒的决定啊……他咬了咬牙,故意放慢了脚步,在身后黑影即将贴近自己之际,奔跑的身子一个停顿,肘间向后发力,灌注了灵力的一击带着充沛的力道,雨水哗得一声炸开,倒卷而回。

喷涌如烟的水雾洋洋洒洒地遮蔽着视线,张守鱼难以辨别,只觉得自己的手肘撞上了盔甲般的硬物,隐隐作痛。

“给我滚!”他低吼一声,身子稍低,猛然回旋,拳肘并用冲打,借着惯性直接往那人的怀中撞去。

那人惨哼一声,身体失衡,直接被掀翻在地,张守鱼同样不好受,半个手臂痛的发麻,他身子也被冲击力撞得倒地,在地上连翻了数下才卸去了力道。

张守鱼狼狈从满地雨水中拔起了身子,他直接脱下了因为浸透雨水而变得沉重的外裳,扬手一甩,哗得一声间,衣裳割开雨幕,甩起一连串的雨珠,向着身后追兵罩去,然后很快被刀戈撕成碎片。

他再也不心存什么侥幸,只盼望着那个给自己施展‘嫁祸’的歹毒的黑衣刺客早些落网替他好好出气。

方才撞倒那个最强的追兵给他争取了许多的时间。

张守鱼心思急转,伸手按住手腕间那条红线,灌注灵力用力抹过,火辣的刺痛感自腕间燃起,灼烫感犹如针扎。那红线并未被抹去,只是稍稍变淡了些,犹自如嘶嘶吐信的毒蛇,纠缠在手腕之间。

虽然所有先天灵的能力加持都有时间限制,但是这‘嫁祸’期间的每一刻都是那般难捱啊……先天灵的好坏果真是云泥之别啊。

“先天灵……”张守鱼喃喃自语,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了大脑,他一拍脑袋,恍然道:“谁说我的先天灵没用了?”

大雨如鞭抽打在背脊之上,张守鱼如风中乱颤的杨柳,那虚弱的身子里,灵力再次涌了上来,张守鱼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提起所有剩余的劲气,这一次他没有转身轰向追击者,而是径直朝着红鸳楼的方向跑去。

红鸳楼一枝独秀,如雨中瑰丽燃烧的火。

在接近红鸳楼前大街之时,他抹了把脸,开始减速,假装只是一个冒雨回家的路人。

他走进了人群里,哪怕是雨天,红鸳楼的附近依旧有许多行人,伞面连着伞面,若从高处望便像是浮萍相接的池塘。

大同!先天灵开启。

他放慢了脚步,接着大同的先天灵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路人,在走入人流的那刻便泯然不可分辨。

那巷子口,追兵终于赶到。

他们停在红鸳街外的大道上,目光扫视过来往人群,四顾茫然。

“让开,搜查刺客!”

“刚才是否有人从这里经过?”

声音离自己愈发遥远。

张守鱼尽力平稳住了心神,呼吸随着脚步均匀起伏,他在一处屋檐下停下,如普通避雨的路人,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确认那批人没有向这个方向追来才撩起衣袖,缓缓催动灵力抹去手腕中央那细凝的线。

“也不知道小婉回去了没有……”

随着灵力的催化,那道害人不浅的红线终于渐渐淡化,最终被他抹去,他轻轻吐了口气,只觉得身子绵软将要散架,在墙壁上靠了好一会才开始往回走。

……

……

俞潇婉在出了那条巷子之后便飞速奔了起来。

她不知道混乱是为什么发生的,脑子里只有张守鱼最后的目光,严厉和温和就那样矛盾地揉在他的目光里,她飞奔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了脚步。

她弯下腰扶着大腿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雨水噼啪地打在她的秀背上,身子因为寒冷止不住地一阵又一阵地哆嗦着。

她缓缓站直了身子,回身望去,长空阴沉,长街昏暗,她的目光逐渐失去了焦点,心乱如麻。

“少爷……”她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过往的种种画面涌上心头,有她初见张守鱼时,惊艳于他英气逼人的皮囊,内心觉得他定然不凡,跟着他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也有后来张守鱼对她总是爱搭不理,冷冷淡淡,就似普通主仆那般。但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便会很凶地训斥自己,甚至有一次将她骂哭了。

在记忆里,张守鱼是个非常自负的人,而他的修行天赋又总配不上他的自负,哪怕老爷子很宠爱他,将很多资源倾注给他,他的修行速度依旧赶不上其他少爷,有时他也会自暴自弃,但他自暴自弃后争对的不是他,而是让自己努力修行,用共灵的先天灵将灵力分享给他。

但是她又天赋有限,每次能分的也不多,便又会遭到冷言冷语。而她脾气同样不算好,便也和他针锋相对吵一架,甚至饭都不想给他送,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妥协一些,对自己稍稍好一点。

而这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少爷还是个伪君子,除了在自己面前都人模人样的,说话谈吐皆带着公子气,这更让她愤恨不已,多出想要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他的丑陋面纱。

所以得知他紫庭破碎之后,她只觉得苍天有眼,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手舞足蹈笑了好久。而张守鱼也在那之后意志消沉,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寸步不出,有时可能睡到黄昏才会起来。

她与他便极少会有对话了,每有对话,张守鱼也是被她气得不轻,一个劲将她轰出门外。

直到那天早上,她去给他端水,其实她知道他应该还是在睡的,但是这毕竟是她的任务,每天还是要照常做的,只是不知为何,那天他醒的那么早。

那一天之后,她觉得少爷像是换了个人,还有些阶段性失忆,变好或者变坏她还分不清,只是他老是欺负自己让自己很是气恼,尤其是那日,他不知哪里学来的邪门歪道,借着给自己洗脚的名由,刺激自己的窍穴,弄得她浑身酥麻僵硬,说不清痛苦还是欢愉,最后只能放下自尊哀哀地求他饶过自己,颜面扫地。

那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难过了好久,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恨他,而自己身子经络畅通的事实偏偏又让她生出一种因祸得福的庆幸感。

当然,她也只能自己生闷气,总不能和别人说,少爷给自己洗脚然后欺负自己吧……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剪一个小纸人写上他的名字狠狠地扎几下泄气。

直到今天她发现少爷原来一直在骗自己,他非但紫庭没有破碎,反而好像更强了,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对自己那么好了,而她本就是一个不坚定的人,用张守鱼的话说便是墙头草,势利眼,等以后长大了恐怕会成为一个尖酸刻薄唯利是图的泼妇。

她曾对张守鱼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只觉得当墙头草没什么不好的。而今天,她这根不坚定的墙头草带着本就不坚定的意志倒向了张守鱼。

“少爷啊……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啊。”俞潇婉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她目光恍惚地望着雨中的街道:“少爷别出事呀……”

她努力回想起平日里上课时学习的一些简单的术法和搏斗的技巧,她一直嫌弃那些技法太过鸡肋没有好好听课,总是想着要学就学最好的。

此刻她懊悔不已,会点东西总能帮帮少爷吧……她运转灵力,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淡紫色灵气凝在掌心,如稀薄的雾。

她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那巷子跑过去,内心不停地说着‘少爷不会有事的’‘潇婉也很厉害的,可以帮到少爷的’这样的话给自己打着气。

只是没走几步她便停了下来,惊恐地看着前方。

一侧脸颊青肿不已,被两个雇从抬着往前走的陆沛恰好迎面朝着自己走来。

狭路相逢。

第十六章:寒雨

俞潇婉心知不妙,只是稍一迟疑便转身逃开,鞋底水花四溅。

而陆沛同样看到了她,满脸惊喜地扬起了手,大声道:“是……是张守鱼的侍女!快去给我抓住她!”

呜……少爷你自求多福吧。

“救命啊……强抢民女啦!”俞潇婉丝毫不顾形象,扯开喉咙大喊道。

听到如此漂亮的少女被两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当街追赶,大声呼救,许多人心中英雄救美的属性还是被激发了出来,只是那两个雇从身手很好,一路撞开那些前来阻拦的男子,群众们义愤填膺的叫骂声将他们弄得心情也很差。

他们知道陆沛少爷只是想要报复,只是今天事情闹这么大弄得满街皆知,之后他们少不了要陪着陆沛挨一顿罚,但是如今陆沛在气头上,非要他们抓那小丫头撒气,他们也不得不从,只好追了去,想着尽快抓到她尽快离开,免得事情闹得太大。

那小丫头毕竟是张府公子的侍女,哪怕如今费上力气将她抓了,过不了多久也少不得要登门谢罪将这小丫头双手奉还。想到这些,他们更是气馁,没什么抓人的动力,反倒希望她可以跑快一些。

在这样矛盾的想法中,两人很是懈怠地追了上去。

只是陆沛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了后续,只想着将她逮到,哪怕狠狠吓她一顿也是赚的,要不然他名声往哪里搁,想着这些他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为两个雇从摇旗呐喊。

俞潇婉好不容易鼓起的、要去帮助少爷的勇气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她终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面对那些身材健硕的汉子哪里生的出反抗的念头,只好一个劲地逃跑,幸好那两人追得也不够紧,她尚有些喘息的力气。

疆野城的巷子弯弯曲折,千回百转,居民楼与商业区很是分明,俞潇婉看了一眼四周,只看到一片低矮的房子,透着死气沉沉的感觉,她也顾不得这是哪里了,随便挑了条小巷跑了进去。

“啊呀。”少女惊呼一声,脚下好像被什么绊到了,身子前倾一下摔到了地上,半身彻底湿透,绣鞋都掉了一只,白袜间隐有血丝溢出。

她心知不妙,伸手去抓散落的绣鞋,仓皇着想要起身,脚踝却一阵疼痛,她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撑着地面,强忍着痛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她的手脚此刻都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浑然使不上力气,最令她绝望的是,她抬头望了一眼,这巷子竟还是死胡同……

噼啪打落的雨点像是炸开在衣袂上的烟花,每一滴都摧毁着她的斗志。

街巷入口,两个雇从高大的黑影立了起来,天地都像是暗沉了几分,俞潇婉死死地咬着嘴唇,她平日里哪里经历过这些,此刻无助感海潮般将她抛起落下,心绪在跌宕起伏之后像是一扎就破的水泡,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只是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少爷……”

你在哪里呀……

漫天的雨点压得她起不来身,砸落地面的雨珠碎成水雾,望上去如扬起的尘埃。

她看着那两个雇从缓缓逼仄而来的声音,倔强地仰起脑袋看着他们,眸子里却没有什么惧意。

那两个雇从哪怕不想为难她,但此刻她自己不争气摔倒在地,绣鞋还落在了地上,袜子和衣裳都已湿透,狼狈不堪,她躺在地上仰起那清秀脸蛋,目光混杂着无助与倔强。

“救命啊……强抢民女啦!”

俞潇婉高高扬起脖颈,少女原本悦耳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淋在脸上的雨水沾着眼皮,弄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耳畔是嘈杂的雨声,千万的雨水在汇成激流淌向地势较低的地方,刺骨的森寒在骨节中生长着,每一道雨线都犹如针扎。

巷子外,陆沛一瘸一拐姗姗来迟,他看着倒在的无依无靠的少女,两眼放光,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那两个雇从的肩膀:“做的不错做的不错。”

他拍着肚子走到少女的面前,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子,想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俞潇婉强忍着脚踝的痛意,身子挣扎着向后挪动,在他手指靠近的瞬间,少女猛然挥动手掌,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她冰冷的脸上浮现出瘆人的狠意,灵力涌动间指甲嵌入了肉里。

陆沛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他手臂一甩便挣开了少女的劲力,然后反手将她手腕抓住,直接拉到了身前。

“怎么?还有其他手段?你那宝贝少爷怎么不在?不会是怕本公子报复,丢下你跑了吧?”陆沛哈哈大笑,脸上赘肉颤动。

俞潇婉没有说话,只是冷冰冰的看着他,目光几欲杀人。

陆沛拉过她的手腕,凑近了自己一些,“小丫头,要不随我走吧,本少爷绝对比那姓张的千百倍对你好。”

雨水打到脸上,弄得俞潇婉有些睁不开眼,她轻哼了几声,竭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你们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替我制服她!”陆沛对着身后的雇从命令道。

“陆公子……这光天化日,不好吧……”

“谁花钱养你们的?到时候出事了我担着,还能杀了我不成?”陆沛声音一厉。

俞潇婉眸光颤动,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她冷笑道:“死胖子有本事找我家少爷麻烦去,看他不把你赘肉一斤一斤剁下来煮了。”

陆沛臃肿的脸凑近了些,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些:“小丫头甩嘴皮子很厉害啊。”

“滚。”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厌恶,但是一想到稍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又觉得一阵反胃般的恶心。

忽然间,俞潇婉抬起了头,望向了陆沛的身后,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陆沛看着她的眸子,冷笑道:“装什么装?你想跟我说你少爷来了然后骗我回头?然后再用什么藏着的东西打晕我?这种雕虫小技还能骗得过我?哈哈哈……”

俞潇婉始终望着他的身后。

脚步踩水的声音响了起来,身子砸到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陆沛的笑声戛然而止。

身后的水面上,少年披散长发,短衫挺拔的身影在积水的地面上映了出来,冰冷的眉宇间像藏着锋锐的剑。

许多事情在极短的事情内发生了,那捏着俞潇婉下巴的手一下松开,身子颓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而那两个雇从在突袭之下穴道受击,浑身如电流激荡而过,僵硬得难以动弹。

俞潇婉看着那胡同外一身雨水脸色苍白的来人,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一声哽咽之后,眼泪伴随着哭声一下子涌了出来。

忽然出现在巷子口的张守鱼同样虚弱至极,他走到少女面前,蹲下来,为她擦了擦脸上混杂着的雨水和泪水,俞潇婉一下扑到了他的怀里,脑袋埋在他的胸口,胸腔中像是有什么破了,酸涩了水涌了出来,情绪声嘶力竭地宣泄出来,她葱白的手指静静握着张守鱼胸前的衣裳,不愿松手。

“没来晚吧。”张守鱼看了一眼吃了他一记手刀昏迷在地的陆沛,又看了那两个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的雇从,伸手掐住了陆沛了脖子,将他臃肿的身子提了起来,然后狠狠抡到了地上:“少给我装死。”

陆沛倒在地上,细小的眼睛难以睁开,只是发出颤抖的痛哼声。

张守鱼看着那两个雇从,冷冷道:“稍后将你们家少爷带回去,千万小心,晚了可能就死了,我也懒得去惹大麻烦上身啊,只是以后别让他出门了,碰见一次我揍一次,不过放心,我下手有轻重的,最多打个半死不活什么的……”

张守鱼面无表情地说着,他将少女抱在了怀里,像是抱着柔弱的小女儿一样,他轻轻拍了拍俞潇婉的后背,轻声道:“别哭了,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回家了啊。”

俞潇婉感觉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哥哥背着自己走在田垄上那样。

如今整个世界都是嘈杂的雨声,它们落在屋瓦,落在城头,流经街头巷尾的所有地方,却没有一滴可以落到她的身上。

哭了好一会儿,俞潇婉才争气地止住了哭声。

大街上,她依偎在张守鱼的怀里,两人已经走了许久。

“少爷……少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有个丑丫头在被人追,我问了几个人,他们给我指了方向,很快就找到了。”

“啊……那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没关系,等雨停了我带去你买些胭脂和衣裳,打扮一番后别人肯定认不出来,而且也没有发生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是啊……那个……少爷对不起啊,以前我那样子对你。”

“……其实我真的不记得以前发生什么了。”

“少爷是失忆了吗?”

“嗯……你可以这么认为,其实我也解释不清楚。”张守鱼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看了一眼天色,又打量了一番四周,问:“对了,这是哪里啊。”

俞潇婉抬起了脑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打量了一番四周,周围荒无人烟,许多房子的大门上都贴着封条,在阴雨天气里更透着阴森森的荒凉寒意。

“少爷!你怎么走这里来了啊!”俞潇婉带着哭腔道:“这都快到城西的边缘了,这里曾经有世家大族搞邪神仪式,后来死了好多人,许多房子都荒了,和鬼宅一样,其他人觉得不祥,搬走的越来越多,最后这一大片房子基本都空下来了……”

“这些房子都没人住吗?”张守鱼问。

“没有啊。”

“先去避避雨吧。”张守鱼的眉宇间是说不尽的倦意。

“可是很多房子都供着邪神像啊……还有很多房子死过很多人,不吉利的啊。”

“那我把你扔外面淋雨了。”

“……那我还是进去吧。”俞潇婉颇有怨念地妥协了。

推开一家宅邸的大门,很大的房子似是空了数年了,屋角里的柴墩透着腐朽的气味,庭院间生满了杂草,盆栽里的花木早已枯死,推门而入时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电光倏然亮起,照得昏暗的堂屋刹那通明。

张守鱼身子瞬间绷紧。

一双雪白的眼睛直挺挺地盯着他们,如金刚怒目,而那双眼睛的身后,两条白蛇左右立起,蛇身纠缠成团,苍白的瞳仁似是地狱燃起的冥火。

第十七章:篝火雨话

电光一闪即逝。

张守鱼的身子渐渐放松,他拍了拍怀中少女的后背。

“别怕,只是石像。”

屋子的角落里,被砸碎的石像凌乱地堆积着,那怒火菩萨一般的头颅外,雕刻着数头纤细的白蛇,它们被斜堆在角落里,偶尔亮起的电光下,如要随时苏醒的魔鬼。

俞潇婉这才伸出脑袋,向着里面打量了一番,望着那堆放在地的破碎石像,心有余悸。

进门之后,雨声便隔绝在外了,灰尘味萦绕鼻息,屋子的陈设都静默在一片昏暗里,其中值钱的物件早已搬空,看着空荡极了,雨声拍打屋瓦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一直淋雨之时并不觉得太过寒冷,此刻进了屋中,冰凉的感觉便涌上了手脚,裤筒间雨水还在淌落,身子忍不住颤抖着。

张守鱼将少女从怀里放了下来,回身掩上了门,两人衣衫上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张守鱼蹲下身子拧了拧衣衫和裤腿间的水,问:“会生火吗?”

“会……可我腿崴了啊。”俞潇婉可怜兮兮道。

张守鱼让她靠着墙壁将腿伸直:“哪条腿?”

俞潇婉动了动左腿,左腿的绣鞋在之前的跑动中掉落,如今被她篡在手里,那只穿着湿透的白色袜子的左腿,边缘隐隐还有血迹透出。

张守鱼眉头微微皱起,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褪下了袜子,那内侧的脚踝一片红肿,经脉因为肿胀暴突着,精致白暂的小脚看着很是凄惨。

“很痛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道:“不动就不太痛。”

张守鱼道:“那就别动吧。”

俞潇婉本以为少爷还藏着什么医学手段,可以帮自己很快治好腿,此刻他说出这句与多喝热水差不多程度的话,有些小小的失望。

张守鱼走到那柴堆旁,捏着鼻子强忍着那股难忍的气味,挑挑拣拣才好不容易找到几根并未朽坏的柴火,然后在屋子的中央扫出了一块空地,搭架起了木柴。

俞潇婉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火折子,打开之后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却发现怎么也点不起来。

“少爷,火折子用不了!”俞潇婉有气无力道,只觉得那湿淋淋的衣衫更冷了。

张守鱼一愣:“火折子?”

要这东西干嘛?

他在柴堆中央打了个响指,火焰擦亮了起来又很快熄灭,他多试了几次之后,火便顺利地点燃了,屋子之中明艳温暖的光亮了起来,张守鱼拿一根木棒往其中捅了捅,让柴堆更加通透,然后将手中的木棒也扔了进去。

啪嗒一声,俞潇婉手中的火折子摔落在地,她怔怔地看着张守鱼,震惊得合不拢嘴。

张守鱼诧异地看了俞潇婉一眼:“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俞潇婉眨了眨眼,觉得今天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少爷,这可是本源之力啊。”

“本源之力?我不过是生个火啊……”

“少爷你不知道吗?灵脉大部分只是对于力量的强化,唯有那些掌管元素的上古神灵后裔才能自如地操控风火雷水之类的力量……比如像赵先生虽然已经五境,足以一个人打好十几个普通壮汉,但是若是要他打个响指便擦出火焰,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哦……”张守鱼恍然地点了点头,他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另一处:“元素这个词……是哪里来的?”

俞潇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摇头道:“不知道啊,反正我们一直是这么说的,可能是百年前某个大修行者搞出来的词吧。”

张守鱼也没有追问,拉起她的手将她扶到了火堆旁,因为她有些畏惧那焰火中木头燃烧时噼啪的声响,身子不敢靠得太近,只好将手伸过去些,汲取火焰间温热的暖意。

两人的容颜在跃动的火光中明明灭灭,暖光烘照间,浓浓的倦意在肌肉与骨骼间生长着,只是大片衣裳依旧湿着,如今两人靠着,也不方便脱下来烘烤,只能默默忍受着那湿冷的感觉。

“雨停了我就带你回去。”张守鱼说。

“嗯。”俞潇婉点点头,目光盯着那起伏的火焰呆呆地看着,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艳丽的光。

只是那雨点依旧不停歇地拍打着屋瓦,嘈嘈切切,似是永不停歇。

大门虽然关上了,那于院落想通的门却是开着,眼睛望过去,时不时亮起的闪光映出那细如针发的雨线,接着雷神滚滚而来,轰鸣如神怒。

俞潇婉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张守鱼身边靠了些,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她总觉得少爷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样子了,可少爷原来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太清楚了。

“少爷……”俞潇婉轻轻喊了一声。

张守鱼笑了笑:“嗯?是不是憋了一肚子问题?想问就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俞潇婉这才小心翼翼问道:“少爷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啊?”

张守鱼愣了愣,心想你这个问题倒是挺一针见血的。

他将身子稍稍凑过去些,有些阴嗖嗖地盯着她的眼睛,气若游丝道:“既然被你发现了,只能杀你灭口了啊……”

俞潇婉却没有被吓到,推了下他,嗤之以鼻道:“少爷别闹了,就知道装神弄鬼,潇婉又不傻。”

张守鱼收回了视线,正色道:“那好,我就实话实说了,少爷我确实被俯身了,那是一个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邪神,要借助我的手称霸世界。”

俞潇婉无奈地看着他:“少爷别说瞎话了。”

张守鱼继续道:“好吧,其实不是什么邪神,而是一个……很伟大的存在。”

俞潇婉有些生气道:“少爷不想说就不说,别糊弄我了。”

张守鱼耸了耸肩:“你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哼。”俞潇婉把头歪向了一边,下巴靠在膝盖上,盯着火光发呆,过了一会她才低声说:“少爷,原来你一直这么厉害啊,那我以前……是不是很可笑啊。”

“嗯,看来你还是蛮有自知之明的。”张守鱼毫不客气道。

俞潇婉更伤心了些,问:“那少爷还生我气吗?”

张守鱼一边往着那柴堆里添木头,一边道:“少爷可不是不计前嫌的人。”

俞潇婉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啊。”

张守鱼道:“你是我的侍女,当然只能我欺负你。”

俞潇婉认真道:“其实我现在觉得,少爷很好啊,没有欺负我的。”

张守鱼笑问道:“是少爷厉害,所以少爷很好,还是不管少爷厉不厉害,少爷都很好啊。”

这个问题难住俞潇婉了,她当然想说自己认同后者,但是事实上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是因为少爷厉害了,才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那般的好,这是无比市井势利的看法,甚至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厌恶,却又偏偏如鲠在喉,让她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会,俞潇婉才抬起头,那张稍稍恢复了气色的小脸认真地看着张守鱼,道:“以前的就此不论,以后无论少爷厉不厉害,潇婉都会一心一意跟着少爷的。”

张守鱼再次愣住了,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伶牙俐齿,一句就此不论就把他秋后算账的打算给哽住了,他问道:“那你心心念念的张齐少爷呢?”

“张齐啊……”俞潇婉仰起头想了想,道:“以前我可能是太想离开少爷了,现在想想,张齐好像也没那么好啊。”

张守鱼叹了口气:“小婉,你这见风使舵的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俞潇婉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身前的火堆一阵噼里啪啦地炸响,火星迸溅,她的双手绞在身前,目光时不时地看着焰火间迸溅的火星,明艳的火光映得她眉眼如霞。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忽然拖着那行走不便的腿立了起来,扑通一下在张守鱼面前跪了下来。

张守鱼被她这番举动一惊,跪礼无论在何时都是大礼,因为自己一句玩笑话便如此,他觉得良心不安,连忙想要将她扶起,俞潇婉却已经拜了下去。

“少爷,请让潇婉从此以后随你修行。”

似乎是怕痛,她没有磕头,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地面。

张守鱼想要搀扶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少女,她湿淋淋的衣服依旧淌着水,发髻早已乱成一团,长长的头发半干未干。一种怪异的情愫涌了上来,他说不清这是什么,这是第一次有人跪在他的面前,哪怕在这个世界,跪礼可能不是他想象中那般高的礼节。

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生她的气什么的,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虽然刻薄势利了些,但是长得漂亮,总想逗逗她,只当是对之前人生里女人缘匮乏的弥补了。

但他现在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她对于自己的意义竟已有些让自己依赖,所以今天他狂奔到了那胡同口,看到了那一幕,心中便燃起了滔天的火,而如今坐在火堆旁,他又觉得平静而欣喜。

张守鱼神情恍惚了一阵,驱散了多余的情绪,弯下身子扶住她的肩膀,“快起来,别想用这种办法让我心软,以你这个性子,以后见到更好的,怕是八匹马都拉不住。”

俞潇婉抬起头,因为先前大哭过,眼睛里依旧布着细密的血丝,她认认真真地盯着张守鱼,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好了好了。”张守鱼替她将一绺头发别到了耳后,“别装可怜了,以后端茶送水洗衣做饭还是一样不能少,对了,记得勤勉修行,多共些灵给少爷,若是敢修行不刻苦,别怪少爷对你又打又骂了啊。“

俞潇婉有些呆滞地看着他,险些又哭了出来,最后才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感动的气氛消散了大半,有种上当受骗跳了火坑的感觉。

阴潮的雨夜里,两人对坐在篝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话,时间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火光渐渐黯淡,雨势也渐渐变小,淅淅沥沥地浇着。

在雨水将要落尽之前,两人忽然听到了咚地一记声响。

两人齐齐望向了门的方向,那一记声响不是雷声,而是有什么重物撞到了大门上。

这早已荒芜已久的街道哪里还有行人,这成片早已无人居住的屋子又怎么会有人敲门,还偏偏敲到了他们随意挑选的一间?

俞潇婉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张守鱼却已起身,他的脸色同样不好,依旧镇定道:“我去看看。”

门缝推开一丝,一股极大的力道从外面将门强行推开,一个黑影撞了进来。

是那黑衣刺客!张守鱼第一时间认出了他,心神一凛,灵力第一时间涌起,准备反击。

但那黑衣人似是受了极重的伤,身子摇晃了两下便颓然倒地,倒地之前,那人声音虚弱道:“帮我……”

是女子的声音。

第十八章:慕家小姐

大门推开,血腥味带着数缕雨丝吹了进来,冰凉地扑在脸上。

那黑衣刺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漆般的瞳孔如握在白水之间的墨玉。

张守鱼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那刺客身子倒地,紧身衣下隐有线条起伏。

俞潇婉也支着身子站了起来,扶着墙壁走了过来,见到那黑衣刺客后,她掩着鼻子格开些血腥味,身子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张守鱼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办?”

俞潇婉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这可是刺杀崔公子的刺客,如今满城风雨应该被到处缉拿,少爷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

那黑衣刺客紧紧捂着自己的腰部,指间满是鲜血,她虽然体力不支倒地,意识却还未昏迷,她声音有些沙哑道:“扶我进去……”

张守鱼同样心思阴沉,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极远处依旧有雷光明灭,雨势却已渐渐变小。

他没有轻举妄动,生怕走进之后便被那此刻反手一刀,又或者辛辛苦苦救了她,结果上演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

更何况先前这个女子刺客对自己使用‘嫁祸’,害的自己被死死追了一路。

既然分辨不出善恶,那更应该小心为上。

只是那女子刺客在说完这一句之后,意识彻底涣散,倒在了雨水之中,昏迷不醒。

张守鱼凝视了一会,那女子刺客倒在雨水中,腰间鲜血从五指间溢出,破碎黑衫间的肌肤苍白如纸,唯有身子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

张守鱼凑近了些,确认她没有了反抗之力,才望向了俞潇婉。

他们对视了一会,俞潇婉首先心软了,声音微弱道:“我知道少爷是好人,肯定看不得别人在自己眼前死掉的,想救我们救她便是了。”

张守鱼叹了口气:“你可真会给少爷找麻烦啊。”

他看着倒在身前的女子,雨水浸透了她的黑色的衣裳,血从身下晕染了开来,如傍晚时昏暗的晚霞,透着暮气沉沉的死意。

“暂时先原谅你吧……”张守鱼对着那昏迷的少女轻声叹息。

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了十八年的人,他看到流血依旧会觉得心悸不已,更别说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这不是他道德规范所能容忍的事情。

哪怕她先前对自己使用过先天灵害惨了自己……

希望你长的标致一些吧,要是需要做人工呼吸什么的我也会乐意一点。

他一边说服着自己一边弯下腰身,去拉少女的身子,不知是不是衣裳浸满了雨水的缘故,她的身子有些沉重,张守鱼看了俞潇婉一眼,道:“还不来帮帮少爷。”

俞潇婉有些不太情愿地走了过来,帮她将女子抬进了屋子。

“少爷现在怎么办呀?”俞潇婉弱弱地问着。

张守鱼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先看看她长什么样啊。”

说着他弯下身子去解开那女子的面罩,

面罩与缠裹着头发的布被拆解丢去,满头墨染的秀发便凌乱地披散了下来,张守鱼微微一怔,只见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白暂的侧颜勾勒着柔和的曲线,韶颜秀骨玲珑唯美,如画的眉目间更透着难掩的贵气。

此刻她细秀的眉毛微颤着蹙拢,薄薄的、宛若刀削的嘴唇血色尽褪,苍白的容颜透着病态的美感。

这样漂亮的少女为何要冒险去行刺崔晚?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怨?

而俞潇婉在她摘去了面罩的那一刻便盯着她的脸看,接着她小嘴不自觉地张大了,不停地揉着眼睛,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惊。

“我没认错吧……她……她好像是……”俞潇婉指着她的脸,不确定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你认识?”张守鱼想了想,如此俏丽的少女在城中确实应该很出名才是。

俞潇婉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张守鱼,一字一顿道:“她就是那位慕家大小姐——慕师靖!”

“慕师靖?”张守鱼默读了几遍,记住了这个名字,“就是那崔晚的未婚妻?”

俞潇婉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可真厉害啊……”张守鱼回过味来,由衷地赞叹道,“逃婚的女子我听说过不少,当街行刺未婚夫的还是头一次见。”

俞潇婉回过了神,又盯着那黑衣少女看了一会,“没想到居然是慕家姐姐,可是外面明明都说她不能修行啊,为什么这般厉害啊。”

张守鱼道:“别人不也觉得我不能修行么,少爷不也很厉害?”

俞潇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她和少爷一样,都是藏拙于身啊。既然是慕家姐姐,那一定要救的,少爷这么厉害应该有办法吧?”

张守鱼侧过头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你态度变化怎么这么大?”

俞潇婉认真道:“你不知道,在我们女孩子的圈子里,慕家姐姐可以说是我们最钦佩的人,你知道吗,有一次一个镇山城很有名的女子来红鸳楼与大家比拼琴技,许多姑娘都败了下去,与那女子相去甚远,后来慕家姐姐来了,隔着一张珠玉帘子与她对弹,最后与那女子比了个不相上下,其实这已经很厉害了,据说那女子可是一个五境修为的琴师,在镇山城中琴技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但最吓人的是,后来别人打开帘子,才发现慕家姐姐用的琴竟然是断了根弦的破琴,那女子见到了这一幕之后便彻底甘拜下风了,说慕家姐姐是‘溪山侵怀抱,明月寄琴音’,堪比,然后那女子便自称‘输天一弦’。这件事在当时传得很广的,还有啊,有一次天和宴上,那柳家公子与慕姐姐下十番棋……”

“好了好了。”张守鱼抬了抬手:“虽然少爷也很想听你讲这位慕家姐姐的故事,但若是再不救她可能就要成慕小姐生前的故事了。”

俞潇婉连忙噤声。

“这里光线太暗,我先把她扶到里面的屋子里吧。”

说着,张守鱼蹲下了些身子,拉起她的手将她扶到起,柔软的身子贴靠在自己背上,但是一想到今天有可能成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陪葬品,他心情又沉重了许多。

而将她身子背起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手腕一阵冰凉。

张守鱼定睛一看,他这才发现,慕师靖的手腕上有着灵气结成的,几乎透明的锁链,那锁链牢牢拷住她的双手,唯有在触碰时才会发出一些微弱的光,勾勒出锁链原本的模样。

“这是……”张守鱼小心地扯过锁链端详了一会,很快搜索出关于它的信息:“难怪她的身子这么重,原来是缚灵索。”

“缚灵索?”俞潇婉也注意到了两手间锁链的纹路。

张守鱼言简意赅道:“这是一种咒术,只有施咒人可以解开,若要外力强行破除,以我现在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俞潇婉担忧道:“那怎么办?”

张守鱼道:“不碍事,先疗伤要紧,这个以后再想办法解决。”

说着他迈过门槛,背着少女朝着内院走去。

俞潇婉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她看着那靠在张守鱼肩头的脸,那苍白的容颜上粘濡着发丝,眼皮与睫毛都忍不住颤抖着。

即使奄奄一息了还是很漂亮啊……俞潇婉看了又看,忍不住嘟起了嘴,有些艰难地跟在他们身后,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长廊的过道上落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院子里杂草丛生,石灯歪斜,覆满青萍的池塘里春意如染。

俞潇婉看着雨水洗刷着大大的芭蕉叶,脑子里浮现出‘有女人要和潇婉抢少爷。’这个念头。

她本就喜欢胡思乱想,生气郁闷的时候又喜欢捏裙子,此刻她一边乱想着,一边捏着裙子,即想救慕家姐姐一定要得救,又忍不住将她当做假想敌。

“小婉。”张守鱼忽然的喊话让她回过了神,“帮忙开下门。”

“啊……哦。”俞潇婉心神收了回来,她敲了敲自己脑袋,心想自己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啊,这种关头我还在胡思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虽然行动不便,但是依旧很快地跑了过去,替张守鱼开了门,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桌椅床板,还有一堆破碎的石像摆放着。

张守鱼将黑衣少女放置在了坚硬的床板上,掀起了一些她的衣服查看她腰间的伤势。

触目惊心。

那是一个极大的裂口,裂开虽已弥合了许多,但血肉之间仍有大量浓稠的鲜血淌了出来,大片大片地晕开在了衣裳上,浓重的血腥味随着衣衫的掀起透出。

“这么重的伤势啊,还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换做一般人早就死了吧。”

张守鱼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开始拆解她的衣物。

俞潇婉俏脸微红:“少爷你在做什么呀?”

张守鱼语速稍快道:“你去弄些水来,我先替她清洗一下伤口,事急从权,不要管这些男女之别的旁枝末节了。”

俞潇婉立刻扫去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连忙跑到门外,片刻之后,她折了个芭蕉叶拿在手中,其中盛着水。

慕师靖的黑衣已被褪下,里面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衫染满了鲜血,没有了黑衣的束缚,少女本就出挑身段挣出了曲线,但他却全然没有欣赏这些的意思,只是盯着腰间那个刀刃割过的裂口,疯狂在识海中搜索着相关的知识。

他取过芭蕉叶,掀起她的衣裳,小心地洗去周围的血污,然后循着几个记忆中的要点,替她封上了穴道,减缓了血液的流动速度。

慕师靖原本还会微微蹙眉,此刻在张守鱼点上窍穴之后,面容彻底平静,没有了多余的痛苦之色,若不是她依旧保持着呼吸,俞潇婉便要以为少爷医术不济将慕姐姐害死了。

“小婉,别人睡梦中你能给人共灵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

……

长街小雨未断绝。

血红的轿子缓缓飘过长街,轿帘掀起,皮肤极白的年轻人看着外面,他手臂间犹自缠着白布,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年轻人的肩头,立着一个身长不过一寸的小人,小人蓄着胡须,挽着道髻,黑色的袍子上绘着诡异的纹路。

轿子前方,一匹黑色的战马缓缓驰过街道,满是雨水的街道上映出了它的影子,而空气间却是极静的,没有马蹄声也没有踏起一丝水花。

若是定睛细看,便会发现那漆黑战马不过是魂魄般的幻影,只是那瞳孔处流溢着殷红的光,阴幽得没有温度。

战马之上,一个武将模样的魁梧男子提着长枪,盔甲银色的钩边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寒芒森森。

化为灵体的黑马缓缓而过,似是循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走向城西的方向。

崔晚目光透过微薄的雨幕远远地望过去,大大小小的屋子鬼宅般沉默在了雨夜里。

“究竟是何人出手?”崔晚缓缓开口。“那些世家大族排查过了么?有什么结果?”

那道人答道:“还在查。只是那般身手少说也有五境修为,这等境界在疆野城中屈指可数,应该很快便会有答案的。”

“那你觉得会是何人所为?”崔晚又问。

“或许是某位慕大小姐的爱慕者?”崔晚肩膀上,那个拇指大小的人影发问。

“因为喜欢一个女人就胆敢对我如此行刺?”崔晚轻笑道:“那得是多痴心啊……”

“到时候将他的心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那拇指大小的人影冷笑道。“缚灵索乃我家传绝学,这小城之中恐怕很少有人能强行打破。”

崔晚微笑点头:“如此最好,鬼将大人,劳烦您了。”

“是,公子。”

那黑色战马上一直沉默不言的男子轻轻点头,枪尖在积水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圆形的涟漪。

他喉咙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

战马如受命令,瞳孔愈红,马蹄快速踏起,黑风般向着城西卷去。

第十九章:鬼将

雨水顺着屋瓦的走势滴下,俞潇婉在屋内为慕师靖换衣服,张守鱼立在屋外檐下,原本他还数着雨滴计算时间,数到后面心烦意乱便也懒得计较了。

身后的门终于打开,俞潇婉脸眉目苍白而疲倦,如秋霜后的柳叶,。

“可以共灵的,但有些费力。”俞潇婉摸了摸发烫的额头,疲惫道:“但是好在还是稳住了慕姑娘的伤势。”

张守鱼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婉真厉害。”

俞潇婉轻轻摇头:“是少爷厉害,这么重的伤少爷还是把血强行止住了,我……都有些难以想象,城里的名医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不过吊一口气罢了,主要还是她的自愈能力太过厉害,这种伤势换一般人早就死了。”张守鱼语速很快道:“既然她的伤势稳住了,那我们必须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俞潇婉不解道:“为什么?慕姑娘这么重的伤,更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啊。”

张守鱼看着已经没有雨丝坠落的灰白天空,不安道:“因为我不确定有没有人追来。追击慕师靖的那一伙人境界修为都不低,慕师靖逃到这里遇见我们之前,我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摆脱追兵。”

俞潇婉也慌张了一些:“是了,慕姑娘手上还被捆着那个东西……”

张守鱼轻轻摇头:“但是带着她我们又能去哪里?太过显眼了。”

俞潇婉道:“是啊,慕姐姐这么漂亮。”

张守鱼叹息道:“背着一个大活人,漂不漂亮都很显眼啊。”

俞潇婉道:“要不我们打道回府吧。”

张守鱼道:“那这一路上怎么办?”

俞潇婉道:“我们可以抄小道过去啊。”

张守鱼皱眉:“小道?”

俞潇婉微怔:“少爷你又不记得了?我屋子旁边不是有条小溪吗?小溪左边有片竹林,可以从那片竹林绕过主宅,我经常走那里出去的,就是路有些难走。”

张守鱼假装想起来了的样子,“那条路啊……可我们怎么回去呢?街上人多眼杂,背着一个人未免太过惹眼了。”

俞潇婉敲了敲脑袋,“是啊……”

两人思索之际,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嗦声,张守鱼推门回去,发现那黑衣少女已然在床上坐了起来,她眼睛半睁,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苍白的眉眼掩在披散而下的长发间,她就像是刚从阴间还魂的少女,风一吹就似会消散成烟。

“慕姑娘?”张守鱼问。

慕师靖视线移了过来,看着他们,眸光轻轻晃动,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了……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十倍百倍报答。”

张守鱼直截了当问:“方才大街上,你为什么要对我使用嫁祸?”

慕师靖目光微动,“原来是你啊……嫁祸在他们抓到你之时便会失效,他们意识到是误会自然会放走你,我并没有加害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能跑。”

就当你是夸我吧……

张守鱼继续问:“那你身为崔晚的未婚妻,为何要当街行刺他?”

慕师靖平静道:“他要娶我,我便只好杀了他。”

张守鱼皱眉道:“可你差点死了。”

慕师靖轻轻摇头,道:“是差点败露了……”

张守鱼蹙眉不解。

慕师靖低了些头,看察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总之师靖谢过二位了。”

张守鱼问:“那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里?”

慕师靖轻声道:“我身上背负着你们难以想象的秘密的,自然不能连累两位恩人,稍后我们分道扬镳,我想办法回去便是。”

难以想象的秘密?慕姑娘,你这是班门弄斧吧?张守鱼在心中笑了笑。

“不用谢。”俞潇婉忽然插了一句。

张守鱼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道:“方才给你换衣疗伤的都是这位小婉姑娘,与我无关。”

慕师靖虚弱地笑了笑,再次对他们点头致谢:“事急从权,能得两位冒险搭救已是万幸,师靖哪里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俞潇婉瞪大眼睛,看着张守鱼,诧异道:“少爷,她的说法都和你差不多哎。”

张守鱼没有理她,继续道:“你想自己回去?以你现在的身子状态很艰难吧……更何况还有这缚灵索。”

慕师靖低了些头,看着手腕间近乎透明的锁链,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眸子里是难掩的倦意:“这一寸道人的家传绝学……有些麻烦。”

“其实你醒了便好。”张守鱼道:“稍后我们一道出门,趁着此刻雨停,路上行人还少,我们赶紧离开,先从小道绕去我们的住处,我替你想想办法。”

慕师靖澄净的眸子里露出了挣扎之色,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微微摇头:“今日贸然让你们沾染了因果,本就是我的不对,若再这样下去……纠缠不清。刺杀崔晚本就是冲动之举,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应得的惩罚?”

“大不了先嫁给他便是了。”

慕师靖声音平淡如水。

张守鱼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知道自己与眼前的少女不过萍水相逢,但是一想到崔晚那活死人般的脸,他心中便冒起了一股无名的火。

而俞潇婉已经气愤地喊了起来:“慕姑娘,我们费这么大劲把你救了,可不是想把你交给那个长得像白无常一样的人的!”

慕师靖眼睑微垂,歉意地笑了笑。

俞潇婉走上前,抓起了她的手,道:“跟我们回去,我家少爷很厉害的,你那么重的伤都能治好,区区一条破锁链哪在话下。”

又给我找麻烦……张守鱼心中默默叹气。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慕师靖苦笑着摇头,“缚灵索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使是六境修为都很难强行撕破。”

六境……这几乎是疆野城修士所能达到的顶点。

但不知为何,俞潇婉对于少爷总有种莫名的自信:“相信我家少爷啦。要不我们打个赌,要是少爷可以给你解开锁链,你就……嗯……”

俞潇婉偏过头想了想,忽然眸子一亮:“你就嫁给我少爷当少奶奶。敢赌吗?”

对于少女的荒唐话,慕师靖稍稍愣了片刻,然后一笑置之。

张守鱼偷偷瞥了眼慕师靖姣好的身段,心想这小丫头真是没白对她好,都知道帮少爷搜罗后宫了。

只是我可没有崔晚那么多的侍卫,到时候这位姑娘心狠手辣起来,你可要为少爷哭丧了啊。

他刚要说什么,一股不祥的征兆野火般窜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未卜先知般扭向了窗户的一边。

哗!

风声骤然响起。

仅仅瞬间,紧闭的窗户被不知哪里腾起的风撞开,寒风冷雨越过窗户灌了进来,吹得人背脊发凉。

沿着回廊的院落里,数十间小屋的窗子被同时吹开。

张守鱼心脏如擂鼓般震颤了一下,他走到窗口附近,望了过去。

院落中的一处水池中,倒映出一个漆黑的影子,那是一匹毛色漆黑的战马,它高高立在屋檐上,泛着红光的瞳孔扫视四方,顾盼自雄。

这……张守鱼第一眼便认出了这匹马。

这赫然是当时倒在巷子中那匹奄奄一息的受伤战马。

它的灵体被拘出,如猎犬般循着杀它之人的气息追了过来!

张守鱼心思急转,环视四周想要寻找破解之法。

风声愈大,战马矫健的身影已经落了下来。

第二十章:柔柔弱弱慕师靖

马蹄无声地落在了长廊上,数百间无人居住的宅子相连成片,寂静如死。

坑洼处的积水倒映出健壮黑马与鬼将手持长枪的影子。

黑色的骏马幻影般踏过长廊,一扇扇窗户被强风吹开,鬼将的目光透过盔甲,掠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眉目间的阴寒薄如刀锋。

“看来不在这里。”鬼将声音缓慢响起。

漆黑的马蹄踏过最后一间屋前,鬼将神色一厉,如匣中刀刃骤然抽出,寒芒毕露。

骏马如受指使,马头猛甩,木门破碎成片,被掀倒在地,檐上雨水被大片震落,撞击破碎,连成雨幕,木门破碎的一刻,鬼将已经翻身下马,抢先一步踏入屋中。

芭蕉叶遗落在地,旁边随手堆放着黑衣,床榻上血污大片涂抹,隐约还有人形的痕迹,不远处窗户破开了一个大洞,冷风吹着残雨将窗前打成一片阴湿。

房间里空无一人。

鬼将方才说那句话,不过是想放松他们的警惕,然后给予雷霆一击。

但显然对方并未上当。

他正要下马前往窗口查看,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了细微的声响。

长枪在第一时间竖了起来,枪尖直指声音出现的方向。

“救……救我……”

空荡的房间里,一个女子虚弱的嗓音细若蚊呐,在屋子的角落里响起。

鬼将目光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脸色一变。

一个衣着黑色衬里的少女躺在阴暗的角落里,衣柜斜斜地倒在她的身前,少女长发凌乱,衣衫不整,伶仃锁骨隐约可见,她上半身遮着件白色衣服,细长的眉毛轻轻颤抖着。

“慕小姐?”

鬼将在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脸色彻底变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慕师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被那行刺崔晚的歹人强掳而走?她根本无法修行,如今这般模样,莫不是……

若真是如此,那崔家岂不是颜面扫地?

他的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救我……”慕师靖靠在墙壁上,奄奄一息,她嘴唇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呼救。

鬼将以长枪挑开那倾倒在她身前的衣柜,声音低沉:“慕小姐,你为何会在此地,是何人掳走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慕师靖微微抬头,黛色的眉毛轻轻颤动,她眼睛蝴蝶破茧般艰难地睁开了些,其中似蕴着些泪花。

鬼将与慕师靖只有几面之缘,在他的印象和关于她的传说里,慕家的大小姐都是一个很坚强而任性的少女,此刻她竟露出这般模样,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少女檀口轻启,声音微弱如摇动草尖的风。

“……有个黑衣人,他抓走了我,说要拿我威胁崔晚,那人很厉害,我找了个机会逃跑,却还是在这里被追上了……然后他想要对我……对我……幸好……幸好你来了……”

慕师靖的声音渐渐哽咽了起来,一滴清泪划过脸颊,濡湿了单薄的嘴唇。

她是疆野城最美的少女,此刻无声落泪,哪怕鬼将这般冰冷的心脏也不由微微抽动,听到那人并未来得及动慕师靖的身子,他松了口气,半蹲跪下,将长枪插在一边,用手拂去慕师靖身前杂乱对方的东西。

“慕姑娘,你是崔家未来的女主人,这些事情我们自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如今已然全城封禁,无人能出,明日之前,那歹人必将授首,你继续做你的大小姐便好。”

慕师靖抓着身前的白色衣裳,姣好的身段掩在衣衫下,微微颤抖,此刻听闻对方如此说,她才轻轻点了下头。

“慕姑娘,属下先送你回去,今日之事,我定守口如瓶。”

鬼将伸出了手。

慕师靖却没有伸出手,只是用手抓着那白裳,紧紧捂在胸口。

鬼将并未觉得奇怪,少女受到惊吓之后,以衣服遮蔽身子寻求安全感,这本就是正常的行为。

只是这慕大小姐,哪有别人口中,那种骄傲坚忍特立独行?

传说中,她哪怕不能修行,依旧冰艳清冷,在各个方面皆做到最好,琴棋二技更是双绝,在衡名宗的柳谨柔随师修行之后,她是第二个年纪轻轻便被誉为疆野城女子第一的少女,这种赞誉不单单是基于容貌,而是其余的方方面面。

看来疆野城终究是个边野小城,同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终究只是个长得漂亮的普通少女罢了。

遇到这些事情便这么害怕,如此脆弱心性,她真的配得上崔公子?

鬼将心中轻轻叹息,看着蜷缩着身子,带着惧意的清秀少女,只是觉得失望。

将慕师靖不愿伸手,他也没有勉强,走到她的身边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想要放到马背上。

鬼将目光微颤。

为何她的身子这般重?

慕师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练习琴艺舞蹈,身材纤巧曼妙,体态轻盈如燕,自然不会有冗赘之感。

“慕小姐……能否将你的衣裳拿开。”

鬼将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到她紧抓衣裳的双手上。

他还没有做什么推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慕师靖嘴唇紧抿,用力摇头,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鬼将神色微厉,他嗓音低沉道:“慕小姐,得罪了。”

说着,他直接伸出手,抓住了那身前的衣裳,猛一用力,直接从慕师靖手中强扯过去。

那掩在身前的衣裳被抢去,鬼将目光望过去,之间慕师靖衣衫完好,单薄的衬衣熨帖着小腹,侧面似是有伤口的痕迹,而她手中也并未藏匿什么……

不!不对!

鬼将瞳孔微缩。

那是什么……鬼将将手伸了过去,慕师靖的手腕之间,似是缠绕着无形的、灵咒结成的锁链!

一寸道人的缚灵索!

这个信息第一时间涌入了鬼将的大脑,然后一下子炸开。

黑衣,刺客,缚灵索,奄奄一息的少女……慕师靖!

他根本来不及想通一切,怀中少女的气息却已陡然变了,胸口痛意传来,一截刃锋夹带着透骨的杀意破开衣衫,瞬间扎入肉里,没有丝毫的迟疑与犹豫,那刀刃直接顺着伤口竖切而上!

“啊!”

鬼将惨叫一声,高大的身影一个踉跄,猛得后退,他捂住胸前,以粗糙的手指阻挡那刀刃切割的轨迹,然后猛然拍出一掌,将怀中少女震飞出去。

匕首同样被震飞甩出。

少女早已没了柔弱之气,她一把抓过匕首手柄,踩踏过马背,身子在空中灵巧翻跃,足尖点地,后退了数步才稳住了身形。

鬼将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已然搭上了枪柄,他看着一袭黑衫,眉目阴冷的少女,神色满是惊骇。

前一刻还像是受了欺负可怜兮兮的小野猫的少女,摇身一变便成了独行丛林的虎豹,手中匕刃便是她锐利的獠牙。

少女的身影与黑衣此刻独立檐角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是你?居然是你!!!”

鬼将话语中满是疑惑与震怒。

慕师靖手腕一甩,匕首绕着食指转了几圈后又握在了掌心,她下颚微抬,一言不发,掌下寒芒一闪而过,身形灵蛇般窜跃而去。

凄厉的马嘶声回荡在小屋上空。

第二十一章:袭杀

矫健巨大的黑马高高扬蹄,殷红的瞳孔炽热如流火,马身如狂风摇摆,踉跄倒退,似是要躲避那骤然扑来的少女。

黑马身前便是被她所伤,还受其驱役狂奔了数条街道,最后支撑不住,死在了那条小巷之中。

此刻它虽是怨灵凝聚,循着她的气息而来,但在慕师靖手中寒芒亮起的那一刻,它还是出去本能地退却,发出一声声惊惧的嘶鸣。

“去死。”

死过一遍便再死一遍。

慕师靖匕首抹过手掌,鲜血溢出,涂抹上了匕首,寒光带着血色横切而去,战马的怨灵长嘶着奋蹄,想要踩踏那冰冷的少女,可寒光已然在最短内一闪而过。

涂抹鲜血的匕首扎入怨灵所化的战马之中,那怨灵如遇天然的压胜之物,竟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矫健的身影宛若破了的气球般飞速收缩。

战马痛苦的嘶鸣未能让她有丝毫动容,又是几道寒芒,干脆利落地斩了下去。

黑色战马高大的身影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便灰飞烟灭,慕师靖身形微挺,匕首朝着鬼将穿刺而去,鬼将长枪已然在手,他将其格于身前,短匕与长枪刹那交锋,尖锐的摩擦声刺耳响起,拖着枪身溅起一连串的火花。

鬼将神色凝重,他低喝一声,双手按着枪身,蓦然旋转,猛地向前压了过去。

慕师靖轻哼一声,鬼将巨大的力道自枪身压到她的身上,她身子后仰,屈腰卸力,匕刃顺着枪身划过,割向其中一只握枪的手臂。

鬼将手臂一抖,长枪随之震颤,慕师靖虎口剧震,滑刀的动作被硬生生打断,慕师靖身子被迫后退,鬼将则向前逼出一步,枪身再次砸下,金属碰撞的声响里,寒芒一闪,匕首直接脱手飞出,叮得一声扎入木制的墙壁中。

慕师靖被那力道重压,直接后翻而去,双手撑地,足底踩在了长枪上,用力一蹬,身子借力翻跃,一个腾翻之后直接落到了屋子另一侧,一腿蹬墙一腿支地才堪堪稳住身子。

鬼将静静地看着她,心情已然平复了许多,他缓缓摘去了银色的头盔丢到一侧,粗粝的面容上,那幽冷的眼神紧锁着肌肤苍白的少女。

“你这一手斩鬼刀是谁教的?”

慕师靖依旧一言不发,她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对方,她虽然已没了匕首,却依旧在对方的每一个步伐,姿势的变化中寻求着破绽。

鬼将按着胸前的伤口,灵力催发,加速着伤口的弥合,而另一只手握着长枪,枪尖缓缓地扫过地面,斜指向虚弱的少女。

“看来所有人都低估你了。不愧是名满全城的慕家大小姐,雨街上当着数十位高手的面行刺,又在围剿之中悍然脱身,方才你明明有机会破窗离开,却选择留在此处暗算截杀我,此番风采,哪怕放在镇山城中也难有二人了。”

“鬼将大人谬赞了。”慕师靖借着说话之际换了口气。

鬼将不解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明明受伤如此之重,双手被缚灵索所禁锢,灵力更是近乎枯竭,方才仅仅杀怨马之灵便几乎榨干了你最后的灵力,你为何还敢在此等我?难道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

慕师靖平静道:“我行事随心所欲,想杀便杀,想走便走,要你管?”

鬼将浓黑的长眉轻轻挑起,他声音轻蔑道:“看来你还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但你今日事情败露,后果你可曾想过?还是只凭借一身藏了十数年的修为便一意孤行,做这单刀英雄之举?若果真如此,大小姐未免也太过任性了。”

“事情不会败露的。”慕师靖清冷的声音如蓦然落下的雪,“你回不去的。”

回字的音节才一爆起,慕师靖小腿肌肉瞬间绷紧,猛一用力间,她灵巧的身子径直扑向了鬼将的枪尖。

话音缥缈如烟,刀光随之落下。

鬼将神色阴沉,被迫移转了枪尖的方向,以长槊横敲侧击。

他自然不可能杀死慕师靖,也没有必要。他有种直觉,这个小姑娘将修行之事隐瞒了十几年,必然事关重大,这背后究竟牵扯着什么,他同样好奇至极。

不算宽敞的房间之内,鬼将的长枪很难施展开,而慕师靖双手被缚灵索禁锢,同样难以进行一些较大幅度的动作,多靠的是身法移转腾挪,身形在枪风之下狼狈躲闪着,清脆的撞击声中,床榻被打成无数飞溅的碎末,木门同样被彻底砸烂,无数地板被砸得高高翘起,慕师靖如身处乱石滩中,移转身形的范围越来越小。

鬼将的身形幽灵般移转在大门附近,长枪一横,封锁了她夺门而逃的可能性。

而慕师靖的攻击几乎未能伤到他分毫,最多也不过是体力上的消耗。

慕师靖脚步愈发虚浮,她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目光却未有丝毫动摇之色。

“你想凭借这些奇巧身法躲到什么时候。”鬼将反握长枪,斜挥而去,慕师靖身子一侧,那枪风几乎贴着脸颊而过,然后砸入慕师靖身后的墙壁中。

鬼将随手将长枪拔出,好奇道:“大小姐,你若是有后手,不必再拖了,稍后我的出枪可不会如此温和了。”

慕师靖牙齿紧咬,她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部,血液已经从衣衫内透了出来,强行以灵力弥合的伤口又有了崩开的迹象,

不能再拖了……

慕师靖摆出一个传统的武术起手式,眉目间所有的表情如被雪水洗去。

鬼将神色一正。

明明少女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效反击,但她身上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如饲伏许久的雪豹,缓缓伸出足垫中深藏的利刃。

接着她身形动了,动得极快,却不是向着鬼将奇袭而去,而是猛然转身,直接向着破碎的窗户外跃去。

鬼将微微一愣,他嘴角轻轻扯起:“想跑?”

意念稍动,铁枪已飞砸过去,深深钉入窗边的木板中,他转动枪柄,灵力自掌心汹涌灌注到枪身里,他手腕一抖,爆裂声中气浪狂掀,鬼将一步踏出,半面墙壁都被摧毁,木板搅成碎片。

身后的撞击声让慕师靖奔逃的身影顿了顿。

长枪破风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锐利的锋芒如疾飞的箭矢从肩头擦过,直接扎进了身前的墙壁中。

慕师靖非但没有惊惧,反而一跃而起,踩着那枪身借力,直接跃到了屋顶。

大雨刚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意味。

檐上滴落的雨水落到嗡嗡作响的长枪上,被震碎成细细的雾气。

慕师靖高高地立在屋顶,没有继续逃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鬼将,湿寒的春风将她漆黑的长发吹起,如黄昏时漫天振翅的群鸦。

鬼将目光遥锁着房顶上慕师靖清丽的身影。

一抹危险的警兆却已涌上心头。

风声从天而降。

鬼将微微抬头,眼角只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

那白色的影子带着猎猎风声回旋而下。

如收翼俯冲的海东青。

第二十二章:厮杀

凌空而下的身影顷刻便至,他手中握的不是刀刃,而是一片深青色的瓦片。

但在极大的速度下,任何东西都可以变成极具杀伤性的武器。

鬼将平静地看着那道落下的影子,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张守鱼猛一甩手,瓦片旋飞而出,撞向鬼将的脖颈,他拳尖的骨节上,攀附着的灵力宛若一层护手的甲胄,筋骨震鸣的声音在昏暗的天空下爆起,而鬼将已然递拳将青瓦击碎,几乎没有任何间歇,又一拳撞了上来。

两人拳尖相撞,相对一拧,接着劲力喷薄,双拳之间裂出爆竹点燃般的声音。

那奇袭落下的白衣少年闷哼一声,拳尖的护手灵力被尽数撼碎,那拳劲如大风扑面,他身子被直接抛起,向后落去。

张守鱼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尚未断绝的拳风吹开额前的头发,脸颊柔韧的线条宛若刀削而过。

他这才发现,方才鬼将甚至并未亲自出拳,他的身侧,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两只暗紫色的鬼手。

他早已察觉到了张守鱼的存在,所以方才与慕师靖的缠斗中他并未使用全力,而方才更是长枪直接脱手而出,卖出一个最大的破绽,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而在张守鱼出现的那一刻,鬼将才真正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那两只暗紫色的鬼手在身侧揉动着空气,鬼将身子雄鸡抖羽般一震,浑身筋骨发出了爆竹般的声响,一道道劲力自骨骼中榨出,无形的风萦绕在他的身侧,他肌肤蜡黄而粗粝,那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夜狼般亮起,精神气魄与方才派若两人!

“你莫非是慕姑娘心爱之人?能与她做出如此决策,确实不错。”鬼将傲然地看着他:“只是可惜,终究太过年轻。”

修行是一场时间长河中的软磨硬泡。

年龄的差距往往带来的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那道鸿沟天赋,毅力皆难以弥补。

张守鱼自然不会多说一句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鬼将,他不会杀慕师靖,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生死的锋芒上,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恐惧,但不知为何,这一幕仿佛在过去的某一刻演练了无数遍,生死的砥砺反而激起了体内的血。

“小心!”

慕师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鬼将已然踏步而出,身前的青石板地被蹬得碎裂,两只鬼手也已腾空而起,黑云压顶般落下。

那些揉入骨骼里的武技在此刻猝然发动,一股充沛的劲力自他身体中勃发而出,那些靠近他身子的雨滴顷刻弹开,他身影在一个停顿之后向前猛冲,呈犄角之势攻来的鬼手在身后两寸处错开,斩下了数缕发丝。

寒芒如针割面,张守鱼身子微侧,水花随步伐踏起,身影如枪,仅仅一晃之后便已踏稳。

而鬼将已如熊虎般迎面撞来,拳尖上似有枪芒般的光在瞳孔深处亮起,死亡的气息逼仄至前,张守鱼心中犯怵,但此刻真刀真枪千钧一发,容不得他去过多权衡自己此刻的实力。

心中的恐惧念头被强行压下。

张守鱼双袖鼓起,其下的手臂肌肉绷紧,经络如龙蛇炸起,那巨大的黑影已逼至身前,拳掌若崩山而下,张守鱼拦臂挡击,如翻水覆浪一般左格右拦。

两者皆是硬打硬撼,每一记撞击之后,张守鱼都觉得自己的身子似要被撞得散架了,但这副身躯的强悍却也超出了他的想象了,拳脚在一口气下相撞了数十下,只是鬼将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虎熊般的身躯下,那狂烈的攻势下大开大合,将张守鱼打得不停倒退,如斜风中飘摇的雨丝。

拳脚相交之间,鬼将的攻势忽然一顿,张守鱼的手臂落到了空处,而仅仅刹那,一拳又直冲面门,与此同时,两只黑紫色的鬼手再次落下,直击头颅。

张守鱼身子前倾,避开鬼手交错落下的点,一掌下撩,撞上鬼将铁板般的小腹,灵力自掌心凝成一点,喷涌透体而入,鬼将身子被迫向后拱起,他腰身一顿,后沉的劲力猛然爆发,那按着小腹的一掌受到极大的冲击,连同张守鱼的身影被一同掀翻出去。

鬼将不依不饶,立刻侧身顶肩,身子如一杆巨大的长枪撞向张守鱼的胸口。

张守鱼双臂交错护于身前,灵力在最短的时间内交织成网,降低这肩撞的力道,而当鬼将公牛般的身子真正撞上来时,灵力如被窗纸般被捅破,骨骼断裂般的痛意传上脑门,轰然炸开,痛得他毛发根根竖起。

与此同时,鬼啸般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响起,死亡般尖锐的意味如针尖直抵心口。

那柄插在墙壁上的铁枪已然自行拔出,浮空而行,朝着张守鱼的后背倒撞而来。

被鬼将冲撞得不停后退卸力,身子失衡的张守鱼根本调转不出角度去闪躲这突然发难的一枪。

“嚓!”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水花溅成长线,在他身后炸开。

在长枪即将接近张守鱼后背之际,慕师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屋顶,她灵巧一跃,准确地踩到了枪身上,那铁枪如被打了七寸的蛇,被她硬生生打断飞行的轨迹,慕师靖脚步一挪,直接踩上枪尖,将其硬生生踩按到了地上。

嗡!

铁枪振鸣如呜咽。

张守鱼身子向后倒来。

少女伸手扶住那后跌的身影,只是鬼将攻势太猛,他身子还未靠近,鬼将身子猛然前冲,张守鱼仓促将双臂交叠护于身前,又一次电光火石的撞击下,他直接倒飞出去,撞进了慕师靖的怀中,两人身形一同踉跄后退。

张守鱼来不及道谢,他从少女的怀抱中拔起了身子,再次摆出武架。

雨丝零零散散地飘着,落在炙热的脸颊上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慕师靖看了一眼天色,神色凝重。

鬼将双手负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你们确实不错,我倒是很好奇,你是疆野城中哪家子弟,为何先前从未有过听说?”

张守鱼自然不会回答。

鬼将便自顾自道:“不过你境界还是太低,若我没有猜错,此刻你最多三境吧,只是凭借一身颇杂的武技苦苦支撑,这般年轻的你们做出这等事情,倒也算得上良人眷侣,看来这一次,我们崔公子真的要棒打鸳鸯了啊。”

鬼将轻轻抬手,那支落地的、被慕师靖踩着的长铁枪如鲤鱼打挺般腾起。

慕师靖身子一撤,避开枪尖锋芒,下一刻,鬼将已将长枪握在了手中,枪尖寒芒直指张守鱼的胸口。

“送你上路。”

鬼将蓄力冲枪,枪尖直挺挺地向着张守鱼刺去。

第二十三章:燎火之刃

铁枪发动的一刻,慕师靖抓住了张守鱼的肩膀,一下子将他拽往身后,如护着鸡崽一般拦在前面。

长枪至,慕师靖纹丝不退。

鬼将神色阴郁,她既然选择以身挡枪,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刺下。

鬼将不得不调转枪头以枪身侧敲而下,慕师靖侧身闪躲,枪身凿地,积水四溅。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枪身在一刻间如皮球般反复起落,叮叮叮的声响里,慕师靖身子被迫逼开,几下侧滚躲避长枪的攻势,她骨碌碌地在满是积水的地面地上滚了几圈,一直到铁枪的长度到了尽头,敲打之势竭尽的那一刻,她才立刻翻腾起身,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柄飞刀,恰如当时行刺崔晚那般,手腕抖甩间弹射而出。

鬼将握住枪杆,脱手一扫,叮的一击清脆声响里,那柄灵蛇般的飞刀被枪柄精准弹开,而在他还未抓回枪柄之际,张守鱼已然冲刺而去,脚步蹬跃,一拳直打面门,身形快若闪电。

在张守鱼一跃而起之际,鬼将身子一个歪斜,以肩膀撞向那拳,两者相击,劲力互抗间发出砰然闷响,张守鱼身形被再次震开,而鬼将肩膀同样被一拳打得歪斜,闷哼后退。

那一袭白衣还未落地,慕师靖的身形却也已逼至,她毫无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长发散乱,拳脚齐出,激荡出阵阵破风的声响,那些拳打到鬼将的身上,结实的肌肉竟也被打得微微凹陷。

鬼将格挡着少女的攻势,得不到机会重新握枪,在铁枪即将坠地之际,他以足尖踢起长枪,凭借着魁梧的身材将少女撞退一些,手作掌出,再将少女撼退,强行夺枪。

慕师靖身子后翻,足尖点地,雨水落到她的身上,竟被嘶嘶得蒸成白雾。

数次交手未能将对方拿下,鬼将眉目间不耐烦的神色愈来愈浓,慕师靖是断然不可杀的,而那白衣少年他同样也想活捉,再加上小街巷窄,长枪挥舞起来束手束脚,若是空旷校场,哪里有对方近身的机会?

心口处,那之前被慕师靖偷袭暗伤的豁口逐渐开裂,血液毒蛇般纠缠流出,将胸前的衣衫染得暗红。

雨丝如线,欲止还坠。

鬼将的的声音凌厉如长枪突刺,震得张守鱼耳膜生疼。

“便先杀你,再拘你魂灵问话。”

枪尖已然抬起,锋芒展露,凝成一点。

慕师靖再次拦在他的身前,她的身份比任何实质的盾牌都要坚固,只要她立在前面那一枪便无法正常落下。

“大小姐,得罪了。”

鬼将似是早已预料到了一幕,他并没有兴趣陪他们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长枪落下之际忽然一横,斜撞向慕师靖的侧臂,突然的变招让慕师靖有些猝不及防,她身子一歪,肩膀仍是被铁枪所及,臂衫碎裂,这一杆子哪怕留有余力,她也难以抵挡,惨哼声中身形不稳侧倒下去。

鬼将也没了怜香惜玉之心,长枪再扫想要将她硬生生扫开,然后在最短时间内搏杀掉这个白衣少年。

长枪已至身侧,慕师靖的面容却极为平静,她忽然望向了巷子的另一侧。

嫁祸!

先天灵刹那开启。

那一刻,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鬼将心头,他忽然觉得那倒地的少女是那般无辜可怜,这一枪仿佛不该落在她的身上,这种情绪一经出现便难以抹除。

他的目光顺着慕师靖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裙摆、鬓发微乱的娇俏少女,她怯生生地望向这里,雨水濡湿了眉眼,俏丽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却依旧强自镇定。

“杀了她……”

在看到那个少女的一瞬,这个念头便突兀地出现了。

对方明明只是素未谋面的少女,可能只是路过这里罢了,但是为什么自己会生出她罪该万死的感觉?

长枪已经停了下来,枪尖朝着那长裙少女的方向指去。

俞潇婉咽了口口水,身子发颤,她无比想转身逃跑,却强忍着惧意立在哪里,眼睁睁看着那魁梧的身影转向这里,枪尖上寒芒闪耀,杀意喷薄。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坚强,还是因为双腿发软,想逃都迈不动步子。

少女紧紧地捏着裙摆,牙关打颤。

少爷……要努力啊。

她将命赌在了这里,只好在心中不停地喊着少爷的名字给自己打气。

长枪抬起的那刻。

一袭白衣幽灵般出现在鬼将身后。

鬼将心神一凛,寒意陡然如蜈蚣顺着背脊爬上后颈。

经历过无数战斗的直觉,让他将那些错杂的念头很快压下,哪怕他觉得眼前那突然出现的少女无比该死,依旧转身向后,要先解决掉那个白衣少年。

他霍然转身,视线却没有捕捉到张守鱼的痕迹。

那少年像是诡异地消失在了大街上,可是下一刻,他定睛一看,那少年分明还在面前,只是恍恍惚惚看不真切,视线竟无法准确地落到他的身上,而少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匕首。

紫庭之中似有火羽燎燃,五指之间焰芒吞吐,淬于刀刃之上。

鬼将仓促地回马一枪。

张守鱼全神贯注地盯着铁枪,那鬼将出枪的速度都像是在瞳孔中放慢了数倍,在长枪快及于身前的一刻,张守鱼猛然抬足发力,按在枪头上,骤然踩下!

枪尖撞地发出脆响。

如有人在心口骤敲铜锣。

紫庭内,无名的火窜到了顶点,十指间焰光喷薄如怒。

他只觉得这副身子都不似自己的了,那种感觉如幼时练字时纠正姿势那般,手臂被人搭着,有模有样地写出一笔一划。

他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冥冥之中帮着自己,亦或是自己暗藏在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忽然苏醒,只是此刻,一举一动全凭本能。

鬼将的每一个举动都在瞳孔中无限放大,放慢,所有的动作轨迹皆洞若观火!

鬼将猛然一啸,想要强行将长枪抽回。

而那一刻,披头散发的白衣少年已然踩着枪身借力,一跃而起。

一刀斩切而去。

张守鱼心中甚至有种错觉,无论眼前的人多强大,这倾力一刀都可将他斩得灰飞烟灭。

淬火的刀刃喷吐而出,与此同时,慕师靖也早已起身,踩踏墙壁凌空而上,跃到了鬼将头顶。

缚灵之索反倒成了她的武器,锁喉而来。

死亡的意味弥漫开来。

他再也不管来者是谁,肘臂猛然后顶,撞上了慕师靖的小腹。

少女腰间伤口一下裂开,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鬼将脸上,但她身子并未被震开,而是强忍的撕裂般的痛意齐齐落下双臂,缚灵索缠绕上了鬼将的咽喉,猛然一绞。

而那柄小小的匕首已然逼至面前,喷吐出了数丈灼热的烈芒,仿佛火凤在面前舒展开了双翼。

每一处水滩坑洼处皆倒影出烈火的颜色,刹那间,整条小巷皆似被焰火点燃。

刀锋颤鸣声,凤唳声,风吹野火声,在这一刻齐齐斩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寒河

附近的水洼皆被蒸干,嘶嘶地冒着大量的白雾。

在刀刃落下的那刻,丝丝缕缕的雨便彻底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下只剩风吹冷雾。

更远处还偶有电光亮起,照亮鱼鳞般的阴云,似是在酝酿下一场风暴。

鬼将的身子轰然倒地,他的脖颈处那道巨大的裂纹犹自燎燃着焰光,将鲜血都蒸得干净。

慕师靖松开了紧锁他脖颈的手,身子摇摇晃晃,被快步跑来的俞潇婉扶住了。

张守鱼匕首上的火焰被风扯去,刀锋的温度急剧下降,他看了一眼鬼将的尸体便移开了目光,冷风带着残雨吹进巷子里,张守鱼浑身发颤,手脚不停地哆嗦,他的眉头和眼皮同样颤抖着,神色恍惚而涣散,险些握不住匕首。

慕师靖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只以为他是体力不支。

“此地太危险了,我们先离开这里……”慕师靖轻咳了两声,渐渐止住腰间的伤口,声音清冷如雨。

“啊……嗯。”张守鱼这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再多看那鬼将一眼,连忙扭过身子,脸色苍白,浑身发热,若非雨水的缘故,此刻定然大汗淋漓。

慕师靖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在过去,这对于他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说不清这是种怎么样的感觉,他握刀直冲,焰芒吞吐数丈之时,他意气风发,心中只有快意,就像是游戏中反复读档后终于砍掉了怪物的最后一丝血,但那种狂热与兴奋很快便被现实的惨状冲淡了,他意识到了他杀的是个人,他用刀亲手切开了对方的脖颈。

那不是一堆数据支撑起来的建模,也不会在你打败他之后留下固定的遗言,那就是一个人。

鬼将的尸体轰然倒地,他浑身麻木。

张守鱼强忍着身子的颤抖,他知道这种情绪是很偶然的,并且会在将来无数次重复这件事之后被冲淡,然后习以为常,但是此时此刻,他真实地感受着这种窒息般的、复杂的感觉。

慕师靖看着他颤抖的背影,低声问:“没事吧?”

张守鱼摇了摇头,干燥开裂的嘴唇间,话语沙哑:“没事,走吧。”

俞潇婉问:“那我们如今要怎么才能回去啊?”

这番浑身浴血的模样走大街肯定是不行的了,但是这里人生地不熟,她也不清楚有什么小道可以抄。

张守鱼似是已经想好了,他竭力平静道:“我们沿着河边走回去。”

俞潇婉微惊,疆野城中,有河水自城西流入,在人们开凿的河道中蜿蜒而过,再从城南流出,汇入另一条大河之中,这条河被称为寒河,水温终年冰冷,而张府便是近水而建,仅隔着大片竹林,若是沿着主河道过去,确实可以绕到张府后方的那片竹林,但是这必须游过那条宽阔的河面。

若是普通的河也就罢了……

“少爷,水里是去不得的啊。”俞潇婉微惊道:“老人们都说水里镇压着怪物,尤其是我们那条河道,平日里根本没有渔船敢在那里过,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啊。”

张守鱼最近也听说关于寒河水鬼的传闻,而且稍加推测便知道那水鬼很强大,若非如此,这种穿城而过的河里,要是敢有妖物作祟为祸,早就被城中的大修士斩杀了,如今只能在河边设下围栏禁制,再让家中大人相传嘱咐不要靠近,说明那水鬼很是强大。

张守鱼也陷入了犹豫,他不敢擅自冒险,但是此刻也想不出其他回去的办法。

忽然,他的眼角飘过了一抹红色,他下意识地低下身子,侧过头望过去……远处空寂的屋楼上,无声地飘过一架血红色的轿子。

崔晚!

他心中微惊,幸好那轿子朝着这边的帘子没有掀开。

慕师靖显然也察觉到了那远处飘过的轿子,身子紧贴墙面,她将俞潇婉的身子往身边拉了拉,语速很快道:“就从河边过去,到时候要过河之时你们靠在我的身边,那水鬼我没有见过,但应该不会伤我……”

张守鱼点头同意,他望向俞潇婉,道:“小婉,你现在腿怎么样了?”

俞潇婉已然穿上了绣鞋,只是脚踝处依旧肿得厉害,但她还是蹦了一下,用坚强的口吻说道:“好得差不多了,可以正常走路了。”

张守鱼俯下身子,确认了一下伤势,松了口气:“那便好,你现在衣裳还算干净,你先从正门回张府,然后到竹林后面接应我们,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少爷在红鸳楼那看戏,与熟人叙旧,让你先回去了。”

俞潇婉摇头道:“我想跟着少爷……”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头:“听话,少爷能照顾好自己的。过河太过危险,到时候若真遇到水鬼,少爷可照顾不过来。”

俞潇婉想到那水鬼吃人的传说,心中发毛,只是这样不能和少爷同舟共济了……她稍一犹豫,还是点头同意。

当她转身要走之际,张守鱼叫住了她。

“少爷怎么了?”

“那个……你还有多余的灵力吗?共一些。”

俞潇婉内疚地摇了摇头:“以后潇婉一定勤勉修行。”

张守鱼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关系,今天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先回去吧,在后面的竹林处等我们。”

俞潇婉用力点头。

……

慕师靖修复伤口的能力有些恐怖,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腰间裂开的伤口便被她强行封上。

而张守鱼同样受了不轻的伤,但主要是内伤,紫庭中残存不多的灵力涌出,一点点地修复内脏,化清淤血。

绕过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宅子,两人终于来到了河边,因为河中阴气过重的原因,主河道几乎无人靠近,如今张守鱼仅仅是走到附近的岸边,依旧可以感受到沉重的阴寒之气自河水间散出,切肤透骨而来。

他打了个哆嗦,同着慕师靖一前一后,沿着主河道的堤坝向着张府的方向走去。

河道两侧尽是几人高的树木,几乎不会来人,那些大树的树干很是怪异,并非笔直生长,而是歪歪扭扭的,其上的枝叶翠色浓郁,仿佛这条翡翠色的,不知有多少丈深的宽阔大河。

张守鱼望了一眼,涨水流动的大河荡起无数的波浪,那河水幽深的颜色令人望之心悸。

“传说不是假的。而且这条河中所困着的,远不是水鬼那么简单。”身后的慕师靖忽然开口:“寒河河底藏着怪物……我曾经在藏书阁中见过它的画像,它的上身是一个无头的武士,下身有着蜈蚣一样的身躯,它的身体上被许多极长的铁链穿过琵琶骨困锁河底,而下身百足,被法钉钉着,困死在河中的岩石上……”

慕师靖发寒的声音传入耳中,张守鱼本就心神不稳,此刻想象着那无头武士的样子,背脊间更生寒意,对于蜈蚣这样的生物他从小便害怕,更别说是放大了许多许多倍的大蜈蚣,他不确定如果自己真的不幸见到了,还能不能提得动刀。

这条河还如何敢下?

他只好开玩笑缓解气氛,“大小姐不会是想把我推下去灭口吧。”

慕师靖问:“我为什么要灭你口?”

张守鱼故作轻松道:“兔死狗烹咯,现在鬼将死了,你也安全了,死人才能最好地保管大小姐的秘密啊。”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

张守鱼心中剧凛,心想我只是随口说说开开玩笑啊,大小姐你不会真的在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行性吧?过河拆桥这种行为可对不起你的身份和颜值呀!

他警惕了起来。

“我不知道为何你会这样想。”片刻后,慕师靖平淡却诚恳传来:“关于一些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但我既然讲给你听了,便说明我相信你。”

张守鱼心有余悸,没敢再看河水也没敢看身后的女子,只顾埋头走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刺杀崔晚,我不信这只是意气用事。”

慕师靖道:“这些……暂时不能告诉你,总之若能杀掉他,虽然也会有很多麻烦,但对我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杀不掉,便需想其他办法了。”

张守鱼问:“你有必须不能嫁人的理由?”

慕师靖点点头:“其实在崔晚之前来提亲的人便有许多,只是他们好对付,找理由退拒便是了,但崔晚不一样,他是‘奉旨’前来,必须要带我走的。”

张守鱼不解道:“你应该也不过十七八岁,你家中为何不能给你直接推拒了?”

对话像是就此结束了一般,身后的女子许久都没有回答。

张守鱼不适应这种诡异的寂静,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师靖抿着嘴唇看着自己,眸光深邃,秀眉微蹙,神色好像有些阴郁……他不知为何有种自己随时要被对方推下河中喂蜈蚣的错觉。

“我……二十多岁了。”慕师靖终于幽幽作答。

第二十五章:行河

十七八岁岁和二十余岁相差不过几年,但对于女孩子的意义却是天差地别的。

遍览古装片的张守鱼能够理解,在这种世界,二十岁不嫁人的应该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哪怕是慕师靖这样的贵家女子,对于年龄应该也是颇为在意的。

可他依旧不知好歹地脱口而出:“二十几?”

慕师靖胸膛起伏,脸色更加阴沉,很凶地说道:“你再问一句试试?”

张守鱼别过头,立刻乖乖改口:“慕姐姐好。”

慕师靖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扶着自己的腰肢,或许是鉴于张守鱼是他恩人的原因,她也没有太凶,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

张守鱼又偷偷地打量了她一眼,慕师靖身材出挑,只比他矮半个头,用他过去那个世界的说法便是腰细腿长的漂亮妞。

只是她可不是那种在酒吧里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甩威风的主,撇去刺杀崔晚所用的刀刃不说,与鬼将的战斗中,她又从身上摸出了六七把飞刀短匕,那纤美的身躯上,贴的可不是华贵衣物,而是剔骨的獠刀,这哪里是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这简直比杀神还冷血棘手。

当然,这也不如方才她那一句‘你再问一句试试’吓人。

两人沉默地沿着河边走着,张守鱼一边提心吊胆地注意着河水,生怕忽然冲出一条蜈蚣武士将自己活吞了,一边想着怎么找话题与身后生闷气的小姐姐聊天,这种气氛下的安静与沉默让他心头发怵,总想说些什么。

最后竟是慕师靖先打破了沉默,“我还是不太明白,我明明早就将那柄匕首交给你了,为何当时你从屋顶偷袭的时用的却是瓦片?那不应该是最有机会的一击么?”

张守鱼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道:“慕姑娘,你是不是还想问,当时我们为何不直接选择逃走,而是选择了更危险的伏击鬼将,更何况当时的伏击计划是在很短时间内做出的,没有人能确定成不成功。”

慕师靖点点头:“确实有疑问。”

张守鱼缓缓答道:“因为我知道鬼将早已发现我了,我在窗户附近,从那水池中看到他的倒影,那时候他必然也看到我了,这是……镜子原理。”

“镜子原理?”

“就是透过一面镜子,我能看到对方,对方也可以看到我。”张守鱼言简意赅道。

慕师靖明白了过来:“所以那场伏击看似蓄谋已久,其实你早就知道,那本就在鬼将的意料之中,所以你故意藏拙,假装没有武器,只用一片青瓦作为试探性的攻击?”

张守鱼点点头:“是的。”

慕师靖好奇道:“你如此年少,为何能有这么迅速的判断,还有……你的武技是和谁学的?”

张守鱼无法回答,只好说:“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吧……”

“更何况这可是遇到的第一只精英怪啊,怎么舍得绕开……”张守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精英什么?”

“没什么。”

“你应该也有秘密吧,我便也不追问了……其实还有一点,我颇为奇怪。”慕师靖忽然道。

“什么?”

慕师靖正色道:“最后那一刀,为了让鬼将避无可避,我冒险去锁住了他的咽喉,但那一刀刀意太盛,哪怕我刻意躲避,应该也是会身受重伤,但是那一刀后,鬼将死了,我却毫发无损,莫非……张公子对于灵力的掌握已然到了如此妙到毫巅的地步了?”

张守鱼回想起最后的那一幕,吞天的焰火落下,烧的他眉眼炽热。

他并未刻意收束灵力,只是循着本能斩了下去,如今想来,当时慕师靖便在鬼将身后,极有可能被一刀余威波及。

但慕师靖为何毫发无损,他也无法解释,只好道:“兴许是我修行的功法有奇异之处吧。”

“那为何那一刀后……”慕师靖回想起那刀光的起落。

刀光落尽,雨水也随之而停,正正巧巧,这是引动天象的力量吗?何等匪夷所思……这应该只是巧合吧。

她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道:“你果然也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传闻中?”张守鱼讶然道:“大小姐还听说过我的传闻?”

慕师靖淡淡道:“家里老想给我安排婚事,所以疆野城里,大大小小的青年俊彦我都被迫了解了一下。你长的不错,比画上的要好看些,但是介绍书中说你境界修为都不行,算不上良配,当时便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如今看来,是大家都看走眼了。”

张守鱼微笑着打趣道:“慕姑娘不也是一样?这样算来我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慕师靖淡然一笑:“我对未婚夫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你确定想试一试?”

“不敢不敢。”张守鱼情绪轻松了许多,他问道:“那你失踪这么久,其他人不会怀疑吗?”

慕师靖道:“我让我的贴身侍女假扮我,平日我一直呆在房中深居简出,只要没有人特意去查,应该不会有问题。”

张守鱼点点头:“那如今你的当务之急,应该便是解开这缚灵之索了。”

慕师靖嗯了一声,心情沉重道:“方才我还冒险以缚灵索取迎击鬼将的长枪,可惜连一丝裂缝都未能打出来,恐怕没有五境以上的修为是很难破开这锁链了。”

“那慕姑娘是什么境界?”

问不了年龄问个境界应该没问题吧?张守鱼小心翼翼地想着。

慕师靖道:“我自己也不确定,外界的传言也并非全虚,十八岁之前,我确实无法使用任何灵力,这在慕家这种灵脉世家中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对于外界的压力,我只好通过刻苦学习其他的东西来缓解,譬如琴棋书画,舞蹈戏曲,搏杀武技……反正有什么学什么。我当时也曾想过,要不随便找户人家嫁了算了,然后我就把各家青年弟子的牌子列在一起,随手翻,但是怎么翻都觉得不满意。”

“翻到过我的吗?”

“不记得了。”

“那为何你如今这么强?”

慕师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犹豫要不要作答,忽然,她停下了脚步,指了指侧前方:“是不是那片竹林?”

张守鱼也放缓了脚步,隔着翡翠色的寒冷湖水,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渐渐稀少,落入眼中的是一片极高的、郁郁葱葱的挺拔竹林,在寒风中摇曳出沙沙的声响。

对于张府的构造,张守鱼其实只算是‘外人’,更别说这种自己从未抄过的小道了,他目光跃过茂密的竹林,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再走走看吧。”

天上的阴云间漏出了许多天光。

慕师靖眉眼间的惫意愈来愈浓,她葱白修长的指节间沾着血污,她手指轻轻将其揉碎,簌簌抖落如尘土。

终于又沿着河道走了一阵,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之外,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长裙的少女在一条竹林间的小道外朝着自己蹦跳着招手。

张守鱼默默松了口气,也隔着水流湍急的大河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要过河了吗?”慕师靖神色有些沉重。

河畔风声很大,吹得她黑发贴面扬起,贴着身躯颤抖的衣衫亦如那密密的浪花。

张守鱼问:“你说的那妖怪不是被铁链锁住了吗?应该打不到我们吧?”

慕师靖平静道:“据说三十年来,唯有冬日河面结冰之时,人们才可以安然渡河,其余时候,所有胆敢过这条河的小舟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掀翻,很少有人幸存……你说它能不能打到我们……”

张守鱼响起长着人身体的蜈蚣放大版的样子,心中更犯怵,“慕大姐姐,那谁给你的自信说你带着我过河便没事?”

慕师靖道:“猜的。”

张守鱼黑着脸:“我不想下水了……”

慕师靖冷淡道:“随你,那我自己过去了,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吧。”

慕师靖说着便款款向着水边走去,她蹲下身子,撩动水面试了试温度,一下便跃入了水中。

“女侠留步!”张守鱼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大声喊着,也跟着扑通一声跃下了下去,寒意刺骨而来,若不是体内尚有灵力支撑,他的筋骨恐怕会在骤变的温度下痉挛抽筋。

慕师靖的身影没入水中,长发袅袅散开,柔软的肢体和衣袂在湍急的河流中起伏着,张守鱼适应片刻,拨动水面,连忙跟了上去,流水从侧方急促地冲刷过来,但此刻他身子却稳得惊人,凭借本能的技巧便可以抗击水流的冲击力。

俞潇婉站在竹林的影子下,手绞在身前,咬着嘴唇紧张地盯着水面中与浪花搏击的渺小人影。

慕师靖因为双手被缚,她紧紧靠着纤长的腿和身子的摆动游曳着,灵巧的身影翻动浪花,更显得游刃有余,而张守鱼明显要生疏许多,以一种难看的姿势用力拍击水面才勉强跟了上去。

寒意侵蚀着身体,两个身影并行水中,如两叶载沉载浮的孤舟。

水流忽急,乌云聚顶,天光阴沉。

整条寒河都暗了下来。

慕师靖抬头看了一眼,眉目微颤,她紧紧盯着水面,默不作声,血脉的威压却已蔓延了出去,似是要将湍急的浪头也按下水面。

张守鱼心中同样涌起了不祥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靠近河岸时便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了心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水中有一双幽红的瞳孔盯着自己,如针芒的寒冷凝在自己的心口,小腹之间,似是随时要贯穿自己。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虚惊,也不敢将自己的感受告诉身边的女子,只好用力划动水面,一边提防着水下,一边驱散着脑海中不好的念头。

站在那头的俞潇婉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着,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一阵酸涩之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女忽然看到水面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袭雪白衣裳的女子倒影。

那白衣女子高高抬起了手,以那鬼将投枪般的姿势,向着水中掷出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闺房

白影高悬天际,大袖飘摇,如天神亦如魂灵。

俞潇婉心神俱惊,差点叫了出来,她猛一晃神,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细看,只剩烟波渺渺,那深碧的水面和灰白天穹都空无一物。

是错觉吗……俞潇婉不安地揉着眼皮,认认真真地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又仰起头盯着天空张望,只是再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画面。

而水中,张守鱼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忽然消失了,那原本似被人篡紧的心脏慢慢放松了下来,身边的女子似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问了一声:“怎么了?还好吗?”

张守鱼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没事。”

慕师靖没再问什么,意识依旧死死地锁着水下,感受着任何的怪异动静。

他们游过寒河,俞潇婉蹲下身子伸出了手,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拉上了岸。

慕师靖拢了拢湿透了的漆黑长发,又随手拧了拧衣袖和裤管的水,然后伸手接过了俞潇婉递来的毛巾,轻轻道了声谢。

俞潇婉快步走到了张守鱼面前,伸出衣袖为他擦着脸,如释重负道:“刚刚吓死我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扑出来吃掉少爷,还好没事。”

张守鱼笑了笑,运转灵力缓缓活络着寒冷着身子,“要是少爷被吃掉了,你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其他人跑了吗?”

俞潇婉小脸皱起,晕恼道:“少爷真记仇!”

慕师靖听着他们的话,嘴角轻轻翘起,她回头看了一眼水流激荡的河面,心有余悸道:“其实方才我能感受到水中似有什么东西盯着我们,但是不知为何,那个东西没有对我们出手。”

“我也有那种感觉。”张守鱼轻轻颔首,眉头紧蹙:“以后如果没有必要情况,绝不靠近这条河了。”

俞潇婉想起了方才看到那白衣影子的事情,想要开口说出来,但又觉得好像只是自己太过紧张的错觉,如果真的有人一瞬出现一瞬消失,那就是白日撞鬼了吧,冷风阴嗖嗖地吹到了她的身上,她身子猛一打颤,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少女领着他们穿过竹林,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那是一处木竹离地搭构成的简陋小屋,隔着一片修竹掩映,似是能成看到成片的连绵的房子,而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张守鱼的起居,便给她在那小竹楼的不远处安排了这间屋子,虽然很是幽静清闲,但每次给张守鱼送饭时总要多走许多冤枉路又让她很是头疼。

原本俞潇婉对于她这栋地处偏僻,下雨天还时常漏水的小屋子很是嫌弃,但是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重新见到这栋小屋,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只觉得哪里都不如自己的屋子的舒服。

俞潇婉很有‘女主人’的气度,她领着他们走过台阶来到门前,然后拉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大方方地让他们先进去。

木屋昏暗,分了前后两间,靠里的一间便是卧室,俞潇婉点了灯,罩上了灯罩,很快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的屋子,拉着慕师靖朝着里面走去,然后将门掩了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干净的衣物。

这是张守鱼第一次来她的闺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精致漂亮,反而有些湿冷简陋,屋子的角落处放着一个木桶,接着从上面滴滴答答漏下的雨水。

“屋顶漏雨都没人来修一下吗?”张守鱼仰起头看了看。

俞潇婉的声音从卧室内传来,“修了几次了,但是这屋子就这样啊,修了一边坏另一边,淋不到里面就好了,我多倒几桶水就是了,也习惯了。”

张守鱼问:“侍女不应该随着主子住吗?为什么要单独给你安排间房子?”

俞潇婉回应道:“因为老爷器重你呀,也怕你耽于美色什么的,谁让潇婉这么漂亮哩……那小竹楼可是特意给你做的,其他少爷可都没有这个待遇。”

张守鱼拎起水桶走到外面将水哗得一声倾出,然后快步走回搬到了原处,他抹了抹额头,问:“要不我和老爷说说,让你搬过来住?”

俞潇婉拒绝道:“不行的,这样外面的人会说我是狐媚子的。”

张守鱼笑了起来,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门。

“别进来!”俞潇婉大声道:“慕姑娘在换衣服呢,换完了我再喊你。”

张守鱼应了一声,便在桌边坐了下来,门外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长空中阴云堆墨,滚滚如潮向着远处涌去,风中带着湿润的意味,过门吹到身子上寒凉透骨。

他坐了一会,信步走到柜子前,忽然看到了一个扎着许多细针的小纸人,咦了一声拿了起来。

那是一个墨笔画成的小人,线条简单,隐约是个长发男子,男子的身体上写着名字:张守鱼。

细针将纸人戳得千疮百孔。

“好了,少爷你过来吧。”俞潇婉开了门,对着他招了招手,然后看到张守鱼手中拿着的东西,神色一滞,“少爷……”

张守鱼轻轻挑眉笑看着她,手中的纸人摇了一摇,“你给我解释一下?”

俞潇婉捏紧裙摆,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少爷!你怎么乱翻女孩子的东西!快还给我……”

说着她小跑过去要将小纸人夺回来。

张守鱼高举起手不让她抢去,“你还恶人先告状了?快说,这个纸人怎么回事?”

俞潇婉心虚道:“在我们家乡那里,心中仰慕一个人,就要将他的名字写上纸上,然后扎上几百一千针表达心中的爱慕。”

张守鱼捏了捏她的脸:“说谎不脸红吗?”

俞潇婉气恼道:“你又没去过我的家乡,哪里知道我有没有说谎啊。”

张守鱼道:“那以后要是我去了,发现没有这个习俗,那别怪少爷心狠手辣了。”

俞潇婉像根病恹恹的小白菜,叹息道:“我家乡被一伙匪贼毁了,父母哥哥都死了,整个村就活下来了我一个人,那伙匪贼好像叫白蛇会什么的,当时屠了好多村子……”

张守鱼神色微滞,轻声叹息,拍了拍她的脑袋:“以为卖卖惨少爷就会原谅你了呀?”

俞潇婉干脆任性道:“那你要怎么办啊?也扎我一百针吗?”

“……”张守鱼将手中的纸人收到自己的袖子间,道:“先给少爷去找一身衣服换上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俞潇婉道:“这里只有还没洗的脏衣服,少爷不嫌弃的话我取出来给你穿,要不然我就得去你屋子里取了。”

张守鱼并没有那些少爷讲究,毫不犹豫道:“直接拿给我吧,总比如今这般湿冷着舒服。”

俞潇婉为他从木桶中翻出了几件待洗的衣服,然后钻回了房间里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换,终于换上了一身干燥衣物后,张守鱼推开了房门,走进了里面的卧室。

“少爷,你怎么可以擅闯我的房间!”俞潇婉抗拒道。

“你不还天天往我那跑?”

“这不一样!”

俞潇婉还想辩解什么,张守鱼的目光却已落在了慕师靖的身上,她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正常地穿着衣裙,只好以一大块白色的棉布裹着身子,露出了圆润秀丽的肩膀和玲珑笔直的锁骨,一件未裁剪的布料倒是让她穿出了礼服的质感。

“慕姑娘身子怎么样了?”

慕师靖答道:“身子并无大碍,难缠的依旧是这缚灵索。”

张守鱼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搭上了那无形却坚固至极的锁链,沉重的感觉压上了手指,他凑近了些,看着那锁链上轻微流转的灵气,在识海的冰山中搜索着解决的办法。

缚灵索的灵脉运转方式,手诀姿势他都能找到,唯独没有见到破解的方法。

或许在当年的羽照看来,这种程度的缚灵索不过动动手指就能打破的东西吧……

“我想想办法吧。”张守鱼模棱两可地说道。

慕师靖轻轻点头,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却也没有说什么泄气的话。

俞潇婉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反而对他充满信心,笑道:“慕姐姐,之前我们的打赌还作数吗?”

“打赌?”

“就是少爷给你解开了,你以后就给留下来做少奶奶啊。”

慕师靖哑然失笑,“为什么要这么说?”

俞潇婉理直气壮道:“因为我觉得慕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啊,和少爷多般配,要是少爷以后娶上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那我还不是要被成天欺负。”

慕师靖眯起了眼,笑问道:“你要是这么在意,为什么没想着自己当少奶奶?”

俞潇婉道:“不敢想,别说少爷如今这般厉害,就算少爷紫庭真碎了,我也是万万高攀不起的,而且侍女勾引主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张守鱼听着她们两个谈论着自己的婚姻大事,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俞潇婉的背脊:“就你最爱慕虚荣。”

俞潇婉被他戳得挺直背脊,她回身拍开了张守鱼的手,恼道:“少爷你也老大不小了,潇婉这是在为你牵线搭桥呢,真是好心错付。”

张守鱼按了按她的脑袋:“少爷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黄毛丫头来操心了?”

“好,俞姑娘,我答应了。”慕师靖忽然道。

张守鱼神色微僵:“你们问过我了吗?”

慕师靖水润的眸子弯了起来,眉眼间干干净净,自显清贵。

“你难道不愿意?还是接受不了我年年龄比你大?”

张守鱼唉声叹气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慕姑娘答应了,而我依旧找不到办法解开这缚灵索,那岂不是更糟心?”

慕师靖嫣然一笑。

俞潇婉撑着下巴,道:“少爷怎么这般拖泥带水啊,你们男人不都喜欢漂亮姑娘吗?嘴上各种为难,其实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张守鱼笑问道:“你又懂了?”

俞潇婉反问道:“难道不是?”

张守鱼道:“情感之间的事情哪里是可以随便打赌决定的,彼此不了解的人在一起就像是慕姑娘穿了你的衣服,怎么看怎么不会合身。”

俞潇婉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不是想说我身材不如慕姐姐?”

张守鱼微笑道:“你自己说的啊。”

慕师靖听着他们的斗嘴,笑了笑,道:“你能有这份心确实很好,在世家大族之间,指腹为婚的便有许多,素未谋面只是门当户对成亲的同样比比皆是,大家都觉得感情之事可以日久天长培养、磨合,两人之间能修得共枕眠便已是上辈子积下的福分,不必强求太多其他。”

张守鱼道:“一个说法有一个说法的道理,每个人看世界的角度也许只是稍有偏差,但得到的理念却可能截然不同,一代又一代大致相同的理念传承下来,便成了所谓的通识、习俗,但这是不对的,他们只是把原本复杂的事情做了简单的一刀切。慕姑娘是很好的,若能天天与你这般漂亮的姐姐呆在一起,我做梦都可能会笑出来,但我若是贸然同意了,便是对你不负责,更何况……我真的不会开锁啊。”

张守鱼捂着胸口,一副心如刀绞的可怜模样。

慕师靖会心一笑,轻轻点头:

“公子这般想,倒是让师靖吃惊。”

俞潇婉却嗤之以鼻道:“少爷又在说天书了。”

张守鱼敲了敲她的脑袋,“等我哪天娶妻了,第一个把你卖了,换一个乖巧温顺的。”

俞潇婉撅了撅嘴,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忽然一凝,少女竖起耳朵,听到了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俞姐姐在吗?”

有女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喊。

俞潇婉霍地站了起来,低声叮嘱:“在这呆着,别出去,要是让其他人知道我带人回来,肯定要被骂的!”

张守鱼与慕师靖同时点头。

俞潇婉对着外面大喊一声:“在的,来啦!”

说着,她掩门离去。

“月季妹妹?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细细的交谈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张守鱼记得月季这个名字,那是张观铭的贴身侍女。

交谈的话语细声细气,屋内听不真切。

片刻之后,俞潇婉才又偷偷摸摸回来,她苦着脸看着张守鱼。

张守鱼问:“怎么了?”

俞潇婉道:“老爷让我找你过去,他要见你……”

第二十七章:成雪

老爷?

张守鱼眉目轻颤,片刻后才点头:“那你假装去竹楼寻我,我稍后随你过去。慕姑娘便一个人待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

慕师靖点头答应。

俞潇婉嘱咐道:“慕姐姐不要怕,这里一般不会有人来的,要是你觉得暗可以从外面拿盏灯,对了,慕姐姐要是想洗漱什么的可以自己烧些热水,炭火还是够的,我这里自然比不了姐姐的房子,不要嫌弃呀。”

慕师靖看着少女,微笑点头。

张守鱼敲了敲她的脑袋:“就你想的最多,人家慕姑娘可比你年长多了,需要你来说这些?”

慕师靖笑意玩味,瞪了他一眼:“俞姑娘与我说话干你何事?”

俞潇婉附和道:“就是,少爷多管闲事。”

张守鱼按了按她的头,然后拍着少女的肩膀,“快梳头,然后陪我一起去见见老爷子。”

俞潇婉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发髻,这才恍然发觉过来,连忙跑去取梳子和镜子,“还好来的是月季,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我刚刚那副样子,指不定要瞎想瞎说了。”

张守鱼与慕师靖闲聊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俞潇婉梳妆打扮完毕。

她换了一身深红偏棕色的百褶裙子,缀着红绿花瓣的图案,上身是一件青色的纱襦,她眉目间画着淡淡的妆容,发髻挽得很是乖巧,余下的长发细细地淌落,垂直腰间。

张守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错,有狐媚子的潜质。”

俞潇婉冷哼一声,不理睬他,提着裙摆在慕师靖身前转了一圈,“慕姐姐好看吗?”

慕师靖认真道:“好看。”

俞潇婉问:“有多好看?”

慕师靖强忍笑意,“可以做少奶奶的好看。”

俞潇婉俏脸微红,晕恼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漂亮姐姐,愤愤不平道:“慕姐姐,以后我不许你和少爷说话了,近墨者黑!你也被带坏了,合起伙来欺负我。”

“行了行了,就你最委屈。”张守鱼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吧,别让老爷子久等了。”

俞潇婉捂着头,怕他弄乱了自己辛辛苦苦梳的发髻。

两人说笑着出门之后,房间便寂静了下来,慕师靖便床上坐起,开了些窗子,搬了个椅子在窗边坐下,凉风拂上脸颊,她一个人看着外面风雨打叶,似是回想着什么,久久出神。

俞潇婉跟着张守鱼出了门,两人同支着一把伞,走过林间的沙路,雨过之后,沙路格外干净,没有一丝尘土。更远一些,溪水比以往更湍急地流着,兰芽浸在溪中,吐着新绿嫩黄,风压低了些伞面,竹叶上摇落的水珠好似一场新雨。

张守鱼刻意放慢了一些脚步。

他很喜欢这样风雨后平静的日子,那栋小巧的屋子已然掩在了竹林深处,前方林木渐稀,溪水渐宽,一座石桥横跨溪水,与之相连的,是一栋栋排列整齐,结构规整的屋子。

张守鱼抬起了一些伞面,濛濛的烟雨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像是裂开了一般,已然漏下了一束又一束白金色的光。

他驻足眺望了一会,缓缓走上了石桥。

“没想到居然可以遇到慕姐姐,现在想想都觉得是做梦一样。”俞潇婉忽然感慨道。

张守鱼不解道:“你们女孩子对于她那样的大小姐不应该心生嫉妒隐有敌意么?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她?”

俞潇婉不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心胸狭隘啊,我可是听着慕姐姐的故事长大的……不过因为许多公子少爷都把她当做梦中情人,所以城里许多的贵族小姐都把她当做天大的敌人,但是她们又哪里配呢?我想慕姐姐也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吧。”

张守鱼打趣道:“唉,你以后也不用跟着少爷了,嫁给你慕姐姐算了,或者给人家做个贴身侍女,将来一并嫁去夫家当通房丫鬟。”

俞潇婉唉声叹气道:“我倒是想呀。”

张守鱼气笑道:“你上午还要感动兮兮地说要一辈子陪着少爷,现在又变卦了?”

俞潇婉笑道:“少爷也说了啊,我是根墙头草啊……”

俞潇婉说着说着忽然噤声,收敛了神色。

石桥那头的回廊下,立着一个妍容鸦发的端庄女子,她支着一柄竹伞,穿着蜡染的淡色花裙缓缓走来,在淡雅的雾气间勾勒出倩丽的身影。

俞潇婉微微欠身:“见过成雪姐姐。”

张守鱼远远地打量着她,只觉得她面容柔美,眉目的气质与自己倒是有些相像。

原来竟是自己的姐姐。

张守鱼也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什么礼节,此刻也不方便问身边的少女。

“你终于来了啊。”张成雪执着伞走到了身前,“老爷子等了许久了,随我走吧。”

她穿着马蹄底的木跟鞋子,与张守鱼差不多高,身段在女子中本就很是出挑动人,此刻离近了细细端详,张守鱼更觉得她眉目温婉端庄,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一想到过去俞潇婉和自己说过,自己与姐姐向来不合,又不免在心中提防了一些。

“好。”不知道说些什么,便简单答应了一声。

张成雪转过身,领着他们朝着阁楼林立间的廊子里走去。

“你气色比我想象中要好上许多,看来如今心结得解了?”张成雪问了一句。

张守鱼道:“人总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影子里,只要人还好好活着,没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

张成雪侧过头微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听赵先生和俞姑娘说你性情大变,当时不太相信,如今看来是真的。”

张守鱼笑道:“小婉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张成雪笑了笑,“俞姑娘这些年对你亦算是尽心尽责,若是有一日主仆缘分尽了,你也不要太过勉强什么。”

张守鱼看了俞潇婉一眼,俞潇婉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守鱼还是懂规矩的。”张守鱼走入了回廊,收起了伞,道:“以前多有得罪姐姐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张成雪面容平静道:“在这家中,我们本就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理应最亲近才是,之前诸多不愉快,我如今也未有放在心上,之后若是有需要照拂之处,尽管与我说便是。”

张守鱼道:“那便谢过姐姐了。”

三人缓缓走过长廊,许多佣人女婢见到他们都会停步躬身行礼,而俞潇婉只是低头走路,眼睛盯着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鞋尖,看着乖巧极了。

过了一排紧挨着的住宅,便看到一处深深的庭院,庭院很是沉厚大气,住宅隔着一面影壁,影壁一面绘着蛇虎彩云撕战图,一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刻字,张守鱼随意瞄了一眼,大致明白那记录的是一段神话般的历史。

张成雪在住宅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握着伞,淡色的衣裙在风中轻轻拂动。

“观铭哥哥也在里面,俞姑娘在外面稍等片刻,我陪守鱼进去。”

俞潇婉嗯了声,乖乖立在一边。

“好。”张守鱼与她挥了挥手,拾阶而上。

大门外,两头石狮子口含石珠威严立着,鬃毛线条飘逸如飞,它们的头颅都向着中间偏一些,灰白色的眼珠恰好对着入门之人,明知那不过是死物,却依旧觉得心生悸动。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见到这两个石狮子还会害怕?”张成雪笑了笑,也没有嘲弄意味,语调平淡。

“我从小便胆小,让姐姐见笑了。”张守鱼敛去了面容上轻微的情绪,轻松地答了一句,伸手敲了敲身前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礼节性的敲门后,他便推门而入,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与张成雪一同走了进去,古朽的气息与令人不适的昏暗便拥了上来。

正堂布局很是规整对称,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卷,画中城池坍塌嶙峋,怪鸟野兽纠缠撕咬,线条极乱,墨色浓重难辨,其下漆黑的木桌正中央摆着香炉铜台,其上犹自点着香,细小的火星微不可见地下移着。

而宅子的屋顶极高,张守鱼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房顶深远,其下梁架穿插交织,精密劲健。

他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只是随着张成雪的步伐,朝着那右侧的,隐有灯火微明的房间走去。

门同样虚掩着。

张成雪轻扣了下三门扉。

“谁在外面啊……”

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从里面缓缓传出。

第二十八章:老爷

“是我,我带着守鱼来见你了。”

听到那声音的一刻,张守鱼心脏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灯火透过门扉闪烁明灭,他比张成雪慢半步跨入屋中。

一进门,他便觉得一双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些头,正好迎上了那苍老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自己,无声无息,看得令人发毛。

张守鱼心中知道,这便是自己的父亲张微希,也是张家家主,他们口中的老爷子。

老爷子头发还未全白,精气神却已如半只脚踏入墓地的老人,张守鱼知道,这便是修行者的苍老,他们或许会在八九十岁看起来依旧如四五十岁般矍铄精壮,但是很可能因为大病或者身子的问题,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内便灵气枯竭,老去半百的年月。

这是时间的伟力,从不区分普通人和修行者,哪怕是傲世人间的太古神灵,也会在某一日崩散成灰。

宽敞内房间灯火如豆,只照亮了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

一个白衣素净的年轻人坐在老爷子的身边,他挽着一个道士般的发髻,面容温和地望着自己。张守鱼知道他便是自己的二哥张观铭。

而张微希那双目光不知望了多久,饶是张成雪也觉得有些寂静得诡异。

“哦……是守鱼啊。”老爷子这才再次开口,声音迟缓却厚重,如一座锈迹斑斑的古钟。

张守鱼心脏收得愈发地紧,他隐约觉得对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闪烁的灯火和诡异的寂静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额角渐渐分泌出汗珠,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哪怕已经斩死过一个强大的鬼将,内心终究还是难以稳重。

张成雪率先打破了这种气氛,她手指按在了张守鱼的背上,轻轻一推。

“老爷子这般想你,你却整日闷在小竹楼里闭不见客,我与观铭来看你都被拒之门外,怎么?当自己是深居简出的千金大小姐了?”

张守鱼心情放轻松了一些,“过去是我怠慢了,今日在这给哥哥姐姐们赔罪,还望大家不计前嫌。”

张观铭微笑摇头:“这是哪里的话,守鱼心烦意乱之际我们前来叨扰本就不对,之前问起俞姑娘,她说你已经勘破心结,如今开朗活泼得很,我当日还不相信,今日观你气色,确实不同以往了。”

张守鱼还不确定自己这个哥哥是真温文尔雅还是只是惺惺作态,便也只微笑点头作为应答。

老爷子安静地听着,忽然开口:“守鱼,你身子似乎有不轻的伤?是怎么回事?”

张守鱼心神一跳,他佯作一副痛苦之色,道:“今日修行之时太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伤了,并无大碍。”

张成雪与张观铭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了然:

想来他定是依旧不甘心紫庭破碎的事实,想要重新踏上修行之路,可事实却不同以往,一些平日里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却艰难至极,还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老爷子花白的眉毛靠近了许多,脸上深深的沟壑和皱纹便扭在了一起。

“这样啊……”老爷子依旧盯着他的脸,声音浑厚,“修行一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守鱼,你尚且年轻,切记要压下好胜之心,人生百载,不必为一时的得失计较,劳苦伤神。”

张守鱼恭敬道:“谨遵老爷教诲。”

老爷子又望向张成雪,缓缓道:“当年我不太喜欢女儿,而齐儿太过骄纵,不应困在这弹丸小地,而观铭又太过谦和,对人太过心软,我总想要一个与自己性情相仿的儿子传承张家,后来有了守鱼,便想将所有好的都给他,就显得偏心了许多,如今想来,你们当初应该也是在心中记恨我的吧……”

张成雪微笑摇头:“成雪不敢。”

张观铭道:“观铭从未在意过这些。”

张守鱼心想我该说什么?多谢老爷偏心?

年迈的老人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沟壑纵横的手背上干枯开裂,如深冬暮年的老树,衣襟宽大花纹繁复的大袍罩着他日渐干瘦的身躯,老人半闭着眼睛,声音里是难掩的倦意。

“张家在疆野城或是望族,但放在整座天下也不过弹丸之地的一颗砂砾,你们争大少爷之位,是为了张家也好,是为了那白碑残卷也好,但我希望,你们能在年轻的时候走更远的路,去那些镇字的雄城看一看。不要像我这般,太过稀罕这个位置,事到如今才后悔没有多看几眼人间。”

张观铭安静地听着,只是觉得有些伤感,曾经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人忽然间便老了几十岁。

修行者原来也不过是时间的窃贼,他们强行将自己的时间停留在某个节点,但时间总是流动的,这些东西总会在某一日轰然坍塌。

“老爷不必如此说,这么多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将来张家再受什么风雨,那便应是我们这些晚辈的过错,这个世界灵脉天定,你已经把最好的留给我们了。”张观铭平静说着,云淡风轻。

老人缓缓点头,语调欣慰而怅然,“你与成雪我不必担心,齐儿过刚易折,再受些真正的历练也可成材,只是守鱼……”

终于又聊到我了……张守鱼渐渐适应了这种庄重而昏暗的环境,他心中并无波动,对于这个明面上是自己父亲的老人,他心中也只是抱着一些敬意。

终究只是旁观者的目光啊。

“守鱼惭愧,让老爷操劳担忧了。”张守鱼斟酌着字句。

老人并未多做评价,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道:“观铭,成雪,你们先退下吧,我与守鱼单独聊聊。”

张成雪应了一声,施施然行了一礼,随着张观铭出了门。

两人离去之后,张守鱼反而轻松了许多,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房间的其他地方。

厚重的木墙深红古旧,其上水渍般的深色斑点一如老者脸上的褐斑,博古架旁有个空洞的镜架,近窗摆着长长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名佚卷贴堆积高累,数十余支毛笔无声悬着,其上还摆着一只瑞兽铜炉,兽口处烟雾吞吐。

一张端厚沉重的木床躺在最深处的阴影里,帘子半垂半闭,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木棺材。

老人闭着眼没有说话,张守鱼便一边打量着这座古老的屋子,一边安静地等待着。

如豆的灯火轻轻跳跃,只开了一面的窗子外,阴云如潮般涌过。

过了许久,老人才睁开眼,幽幽地望着张守鱼,缓缓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屋子间的光忽地一闪一灭,片刻后,隆隆的雷声被寒风吹了进来。

第二十九章:家人

油灯一晃,险些熄灭。

那记闷闷的雷声在耳畔滚过,张守鱼放松的身子一瞬绷紧,毛孔便一根接着一根竖了起来。

无数极端的念头刹那亮起又湮灭在了雷声里。

老人已经睁开了眼,与他的目光隔空交汇,浑浊的瞳孔里倦态毕露,如孤立风雪的老树。

张守鱼竭力压下起伏的心境,微笑道:“老爷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张守鱼,您那最不成器的儿子。”

老人冷哼一声,严厉道:“你也知道你的身份?你师叔因你而死,赵先生又为你奔波左右,观铭与我数次提及,同样关心至极,而你呢?于那小竹楼中颓靡消沉,我这把老骨头托人喊你数次你也不来,真是好大一副少爷架子。”

听着老人威严含怒的话语,张守鱼紧弦般的身子渐渐放松,他躬身行礼:

“守鱼知错了。”

老人对着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张守鱼心中依旧不安。

走到老人身边后,他指了指身边另一张木椅:“坐下。”

张守鱼坐了下去。

老人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缅怀道:“我也有许久没有同你说过话了吧……”

张守鱼答道:“是很久了。”

老人点点头:“你小时候的那次生辰,有个游方道士来给你算命,说你命中会遭逢一次大劫,若是过去了便是柳暗花明,若是过不去便粉身碎骨,当日我命人将他轰了出去。如今想来,倒是要让那个江湖骗子一语成谶了。”

张守鱼想起了那本日记上的内容,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当时我虽年幼,但此事也时常记挂心头。”

老人问:“那你如今感受如何?”

张守鱼老老实实道:“命运多舛,不敢妄断,如今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满是灰白老茧的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此想虽堪不得大任,但要守这方寸之地总还是够的。”

张守鱼苦笑道:“老爷能如此想,守鱼已经很满足了。”

老人道:“私底下,你不必喊我老爷,如常便好。”

张守鱼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试探性道:“是,爹。”

老人点了点头。

“其实你灵脉很好,这些年倒是我教育不当了,没为你找到最合适的功法,还记得很小时候,我带你去后山那处深溪,某个夜晚,你告诉我,你在水中看到了一轮月亮,非要让仆人们下水去捞那轮月亮,当时大家都不信,我也不信,但为了让你死心,我亲自下了那条小溪,结果在溪底捞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白玉瓷盘。那时候我便知道,你是有慧眼的。”

张守鱼对于这一切自然是一概不知的,这也是他长久闷在小竹楼里不愿见人的原因,只是他在竹楼中翻遍了各种书籍,只找到一切杂谈笔记,显然过去他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的,这也导致了张守鱼对‘自己’的过去知之甚少,其中许多还是从俞潇婉那旁敲侧击知道的。

对于老人的话语,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蒙混过关。

“小时候的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如今看来,还是哥哥姐姐们更为出类拔萃。”

老人家再次闭上了眼,干瘦的身躯卧在太师椅中,苍老而平静的面容上,深深的皱纹在火光中寂然不动,他的话锋忽然变了:

“这座城很不太平,内忧外患数不胜数,虽有临近的镇山城作为依仗,但若是大难临头,只能靠着自己,张家是城中望族,对此自然责无旁贷。紫庭破碎并非不治之症,镇山城中高人无数,你既生于张家,便不可意志消沉,将来若有机缘擦身,定要好好把握。”

张守鱼不由想起了那条寒河中的潜藏的怪物,他不明白为何那种东西要镇压城中,这其中又有何种秘辛,如今思绪急转,毕恭毕敬道:

“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机缘一事,守鱼并未多思多虑过,将来疆野城若真是有难,我定不会缩于人后。”

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走啊……张守鱼如坐针毡,心中哀嚎。

老人笑了笑,“不知为何,明明你如今修为尽失,我却依旧觉得你来日定有大成……或许我在心底,还是相信了当年那道士的话吧。”

张守鱼同样笑道:“希望当年那道士是个高人吧。”

老人缓缓点头,“今日喊你过来,其实并没有其他事情,只不过是想与你多叙叙旧,其实看你这般样子,我还算放心。将来的日子,你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便好,也不必太挂念我这把老骨头,若有事让观铭与成雪多关照你便是了,不要羞于开口,大家终究是一家人,过去的过节都不过儿时打闹,不必放在心上。”

张守鱼神色恭敬,认真点头。

这总该让我走了吧?

“我也老了,短短几年时间,我都不愿意相信我已经这般老了。”他指着博古架旁那面空空荡荡的镜架子:“那面镜子我也早便拆了,不敢多照,也是自欺欺人,所以守鱼啊,你的感受我最能懂,云端跌落,风华玉碎,心境坎坎坷坷千疮百孔,但这都不可怕,你终究年少。”

“是。”张守鱼颔首道:“守鱼其实还好。”

老人似是也觉得该交代之事也说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说话,眯起了眼,片刻后对他摆了摆手。

“你回去吧。”

张守鱼不紧不慢地立起身子,躬身行礼。

“守鱼告退。”

老人没有回话,张守鱼暗暗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老人睁开了眼,幽幽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浑浊的瞳孔里看不清情绪。

张守鱼走过正堂之时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向那灯火幽明的房间,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又想不明白哪里出现了问题。

走出正门,冷风扑面,两座石狮子立在左右,目光威严地目送他离开。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心皆是汗水。

看来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有问题啊……这些小事怎么都应付得不顺畅。张守鱼自责地想着。

院子中的石桌旁,俞潇婉端正地坐在圆形的石椅上,她的对面,张成雪托腮坐着,面带微笑,似是与她聊着什么。

俞潇婉认认真真地作答,一副有板有眼的样子。

见到张守鱼出来,张成雪便立起身子,随手理了理裙摆,对着他轻轻一笑。

“守鱼,能否同行一段?”

“姐姐邀约,岂有不从的道理。”张守鱼大方答应。

俞潇婉乖乖地跟了上去。

张成雪笑问道:“方才与小俞姑娘聊天,她一个劲地与我夸你,不知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这般心悦诚服?”

张守鱼道:“自然是以德服人,对吧,小婉,嗯?”

俞潇婉心想这哪有我说话的份,很是淑女地轻轻点头。

张成雪看了少女一眼,微笑道:“你今日的表现真是令我意外,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也是殊为不易。”

张守鱼道:“姐姐谬赞了。”

张成雪笑了笑,“对了,两日后的开春宴,听俞姑娘说你也要同去?”

张守鱼本想点头,却忽然想起了犹在俞潇婉闺房中的慕师靖,他本也想去开春宴看看热闹,只是缚灵之索的问题尚未解决,而且开春宴定是鱼龙混杂,如今冷静细想,他倒是多了许多担忧。

他轻声道:“尚有其他琐事,开春宴……或许不去了。”

张成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你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看来终究放不下旁人的指指点点啊。

“不去也好,那里人多口杂,徒惹心意烦乱。”张成雪温和笑道。

张守鱼笑了笑,“谢过成雪姐姐好意,若是可以,我还是会尽量去开春宴凑凑热闹,到时候姐姐多照拂一下才好。”

张成雪微笑道:“那是自然,若不想前去,也不必勉强的。”

曲折回廊的尽头,两人分道扬镳,俞潇婉支开了一柄伞递给了他。

张守鱼接过了伞,与她一同走在了雨水洗过的沙路上。

透着浅浅白光的云层聚了又散,如清水间晕开的墨影,春风萦绕身侧,带着湿润新意,如燕语低徊。

俞潇婉忽然仰起头看着他的脸,水灵灵的眸子里漾着光,她忽然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个圈,忍不住笑了起来,“少爷,这种感觉真好啊……”

“嗯?什么感觉啊?”

“就是那种,别人都觉得少爷不行,只有我知道少爷其实超级厉害的,他们都是看走眼的瞎子!这种感觉……特别好!”

俞潇婉笑容灿烂。

张守鱼笑着问:“你以前不也是这些小瞎子中身先士卒的一份子?”

俞潇婉拍了拍胸脯,道:“之前是潇婉少不更事,如今潇婉慧眼识人,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了,少爷理应既往不咎才是啊。”

“是啊,你终于与少爷同流合污了……”张守鱼气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怎么张成雪在的时候你一句话也没有?就知道窝里横欺负你家少爷?”

俞潇婉转动着伞柄,反问道:“少爷在人家面前不也是一口一个姐姐,现在怎么也直呼大名了啊?”

张守鱼唉声叹气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走过了那片竹林后,张守鱼收起了伞,推开了门。

第三十章:斩锁

风过竹林,哗哗的声响透过窗纸传了进来。

慕师靖裹着雪白的棉布,如一身长长的旗袍,她赤着足走在微凉的地上,如淡墨勾勒的光线里,她身姿挺拔,仿佛自头顶至足心可以画出一条笔直的线,而这直线的两侧,曲线起伏如连绵山峦。

她脚步轻移,清瘦的脖颈仰起,目光落在了竹墙上,上面贴着许多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少女不算好看的字。

“衣服中午之前要拿去洗,别忘了啊!”

“今天课业修行是未时之后,别忘了啊!”

“好累啊……少爷应该还在睡觉,可不可以不去送饭啊。”

“潇婉不生气,潇婉不生气。”

“很多事情不去想就容易忘记的,潇婉!你不要天天这么没心没肺啊,被人欺负你还傻乐!”

“少爷越来越过分了……”

“什么时候换少爷啊……”

一张张小小的纸条用竹钉扎在了墙上,有些纸条的边缘都已泛黄,她仿佛看到少女写这些字条时的脸,喜怒哀乐都在这些笔画间了。

这小小的屋子简陋而狭窄,甚至还漏风漏雨,她却觉得很有生气,那不是华丽的装潢,贵重的陈设可以换来的,或许在心里,她也永远藏着这样的方寸之地吧。

慕师靖坐回了床沿边,脑袋压着帘子,轻轻靠在了镂空的床架上,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流过身子的曲线,她便似只剩下了两种颜色。

门外传来了开门声,慕师靖立刻坐正,心绪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慕姐姐我回来啦。”少女才一进门,便高兴地喊了起来。

房门推开,穿着深红色裙子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门口。

“慕姐姐一个人很无聊吧?不会嫌弃潇婉的屋子太破旧吧,那也不能怪我呀,还不是被我家倒霉少爷害的,哎,慕姐姐脸色好像好上许多了啊,这么重的伤也伤不到你呀,真厉害。”

少女像是又有了一肚子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个不停,张守鱼姗姗来迟地进门,便见到少女坐在慕师靖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与她不停地说着话。

“慕姑娘,要不你把这小丫头带走吧,省的每天在我眼前晃惹我生气。”

慕师靖微笑道:“怕到时候你又舍不得。”

俞潇婉仰起头,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啊,要不我们干脆把慕姐姐强留下来吧,不放她走了。”

张守鱼看着慕师靖,笑道:“你看,这小丫头心思多歹毒,还想要绑架你,亏你还一直护着她。”

谁知慕师靖抬了手,轻轻抖了抖手腕,其间近乎透明的缚灵索反射了些光,她反倒配合了起来,佯作无助道:“你们将我这个弱女子绑架至此,还以锁链困我,到底要做什么?”

俞潇婉讶然地看着慕师靖,过一会才反应了过来,同样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张牙舞爪道:“姐姐你长得这般漂亮,自然要卖去给山大王做压寨夫人。”

慕师靖故作害怕道:“妹妹切莫为虎作伥,若是姐姐落入了贼手,妹妹这般水灵,定也难逃一劫。”

张守鱼听着她们的玩笑话,不由脑补出了一些姐姐妹妹的旖旎画面,他目光忍不住落到了慕师靖线条柔美的侧脸上,她单薄的嘴唇终于稍稍有了血色,如暮春时的淡绯色的花瓣,那弯弯的眸子间更似蒙着雾色的月牙。

张守鱼只觉得那是一株淡雅清幽的花,开在了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就似天神的女儿。

俞潇婉对着他摆了摆手,大声道:“山大王,怎么?被这位神仙姐姐的美色迷倒了?还不快抢回家当压寨夫人呀。”

张守鱼笑道:“是啊,小婉居功至伟,到时候给你封一个二当家当当?”

俞潇婉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今后能占个给夫人端茶送水的小小职务,潇婉便心满意足啦。”

慕师靖嘴角微微翘起,眸子如弯起的月牙,她楚楚可怜道:“那大王还不快给小女子松绑?”

张守鱼看着她双腕之间色泽通透的灵索,也笑了起来:“好,大王来给你松绑。”

他走到慕师靖的身前,俞潇婉将身子往另一侧挪了挪,张守鱼坐在了两人中间,手指抚上那泛着寒意的灵索,摩挲之间感受着灵索间规律流动的灵力,然后成像在脑海中,搜寻着破解之法。

“拿刀来。”张守鱼头也没回,对着俞潇婉伸出了手。

俞潇婉跳下床,去前堂里取来了一柄菜刀,她用布抹去了菜刀上沾着的葱花,递给了张守鱼。

张守鱼接过菜刀,掂量了一番,认真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说的是杀鬼将时用的那种。”

俞潇婉撇了撇嘴:“你早说嘛。”

说着,她从慕师靖身上解下的数十柄的匕刃间挑了柄大小适中的递给他。

张守鱼接过匕刃,紫庭之中淬出灼烈意味,如地火迸溅,流经灵脉,涂抹到了刀刃上,刀刃上亮起了赤红色的寒光,张守鱼握着匕刃,向着缚灵之索切割过去。

白光一闪,如一触即发的静电。

锋锐的刀刃搭上,张守鱼紧握匕刃,如以镰刀割木般切上灵索。

慕师靖望着那赤红色的匕刃,神色微异,她嘴唇抿成一线,目光紧盯着灵索,神色凝重了许多。

灵气割撞出刺耳的声响,俞潇婉捂住了耳朵,眯着眼看着那切割处燎燃起的红白色的电芒,身子又忍不住向后移了几分,一直靠着另一边的床架。

一顿刺耳的切割声后,张守鱼拿开了匕首,手腕一抖,甩去了其上焰红色的刀光。

他俯下身子,凑近缚灵索看了会,只见其上添了一道极细的裂纹,而仅仅眨眼的功夫,这道裂纹又自己弥合了。

慕师靖无奈道:“这缚灵索靠蛮力很难打开的。”

张守鱼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仅仅是简单的切割了几下,那灵力碰撞便将自己震得虎口发麻,他拿起锁链左右端详了一番,始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张守鱼苦笑道:“本山大王也无能为力啊。”

俞潇婉虽有些失望,但仍然鼓励道:“慢慢来呀,刚刚不是割出了一道小口子吗,只要坚持总能割断的吧?”

张守鱼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道:“怕是到时候链子没断,少爷手先断了。”

慕师靖道:“三日之后便是开春宴了,届时我作为祭礼的圣女,是一定要到场的。若是到时候还解不开,我便只好求家中长辈出手了。”

张守鱼疑惑道:“既然是你长辈,请他们出手又有什么为难的呢?”

慕师靖缓缓道:“我可修行一事,家中无人知道,我已经瞒了他们四年了。”

俞潇婉一脸震惊,心想慕姐姐真厉害,竟能把全家的人骗过去。

张守鱼回想起之前她说的,十八岁之前无法修行,便在心中做了个简单的加减法,心想原来慕姑娘今年二十二岁了啊……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慕姑娘如此隐忍,想必所图甚大吧。”张守鱼道。

慕师靖轻轻笑了笑,“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罢了。”

张守鱼试探道:“那慕姑娘能与我们说说你的故事吗?”

俞潇婉瞪了他一眼,道:“慕姑娘都说了是秘密,你还刨根问底的,一点礼节都没有。”

“白养你这么多年。”张守鱼高高举手,一副要敲下板栗的样子,胳膊肘向外拐的少女立马噤声,眼睛游离到了别处。

慕师靖笑了笑,她手揉了揉小腹,道:“去买些吃的回来,姐姐再考虑要不要给你们讲故事。”

第三十一章:夜鸦

似是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缘故,张守鱼竟未觉得饥饿,此刻慕师靖一语点醒,他也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他下意识望向俞潇婉:“还不去弄点吃点?”

俞潇婉道:“可是还没到饭点啊,我去领吃的会被骂的。”

张守鱼道:“你就说是以我的名义领呀。”

俞潇婉没好气道:“被骂的又不是你。”

张守鱼无言以对,“那我陪你出去买点?”

俞潇婉点了点头。

时近黄昏,雨散云开。

俞潇婉领着他抄小道,从竹林的另一侧去到了街上,天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中,晚霞如均匀涂抹的浑浊胭脂。

深色的屋檐滴着水,成片的青瓦和土灰色的墙壁连绵成了小街,古旧的气息盘旋在小城上空,在黄昏中发酵着。

张守鱼与俞潇婉同行着,拎着几盒才买的饭食,走在人烟疏落的长街上,长长短短地说着什么。

“少爷是不是故意解不开锁,想给慕姐姐一个惊喜啊?”

“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

“少爷不是喜欢深藏不露吗?”

“深藏不露要别人低估我才有意思,你现在如此高估我,让少爷很难堪啊。”

“啊……就说是真的解不开吗?”

“我再想想办法吧……”

“少爷要有信心啊!”

“嗯……我尽量。”

马蹄声在远处响了起来,两侧街道的行人纷纷望了过去,不多时,一列骑着黑马的军卫奔过街道,向着另一头疾驰过去。

“这是闹什么啊?这种街道怎么能行马,撞伤了人怎么办?”路边的行人不满地抱怨着。

另一个人叹息道:“他们哪管我们死活?据说是那位镇山城的崔公子遭人刺杀了,现在满城都在寻那刺客。”

“呵,真杀了才好,他那病恹恹的样子哪里配得上我们慕家小姐。”

“嘘……这种话少说,可别让有心之人听了去。”

张守鱼驻足听了一会,才拉着俞潇婉离开,“看来他们暂时找不到什么线索。”

俞潇婉压低声音道:“少爷,我有些害怕。”

张守鱼道:“事情都做了,有什么怕的,你想啊,那位崔公子的未婚妻,万人仰慕的大小姐,现在正身娇体弱地躺在小婉的床上,而他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这么想是不是好多了?”

俞潇婉歪过头想了想:“是哦。”

“对了,少爷。”俞潇婉又问:“你当时杀鬼将的时候害怕吗?”

张守鱼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焰火的刀光如绽放的牡丹,鬼将的瞳孔凝聚又涣散,那一腔孤勇之下,是竭力压制的巨大恐惧感,刀锋切入之时,他不敢再看,却强迫自己瞪大了眼睛,那是能让人大脑麻痹的感觉,张守鱼如今回味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浑身颤栗。

见少爷不说话,俞潇婉便自言自语起来:“想来少爷早已算清楚了一切,那一刀应该是胸有成竹的吧。”

张守鱼苦笑道:“你要是这么想也行吧……”

“难道不是吗?”

“小婉,你别老是为难少爷说一些出卖良心的话好吗?”

“好……”

……

远处一栋屋宅的翘角上,立着一对人影。

他们的视线遥遥地落在了那一对主仆身上,而张守鱼与俞潇婉都浑然不觉。

“之前所有出现在那条街附近的人,我们都做了排查,那一对主仆也是其中之一。”其中一个带着笠帽的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说道。

另一个鼻翼轻轻抽动,似是嗅着什么,过了会才道:“似乎没有鬼将的气息。”

笠帽老者沉重道:“鬼将那般强大竟然都被斩杀,虽然他们身前有搏斗的痕迹,但脖颈处一刀确实一击致命,最可怕的是行刺的之人竟没有留下任何毛发鲜血,甚至连鬼将的魂体都被斩得灰飞烟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夜鸦,万事皆需小心,不可过早定论。”

被称作夜鸦的男子点头问道:“会不会是有仇家从镇山城偷偷跟了过来。”

笠帽老者点头道:“有可能。”

“那这一对主仆还需要跟踪吗?那少年是张府的少爷,过去与慕小姐并无交集。”夜鸦问。

笠帽老者点头道:“所有有嫌疑的人都不可放过,哪怕他们不是下手之人,说不定也能从中找到一些痕迹。”

“嗯,我便不信这世上真有人做事是百密而无一疏漏的。”

“对了,那位慕家小姐现在如何了?”

“还在慕家,出了这等事情之后,那小姐便被软禁闺房之中,外面有人重重看护,行刺之人应该不至于对她下手。”

“好好护着她,别出什么差错,开春宴之后,等那慕家小姐做完了春祭,便带着她立刻去镇山城吧,别再节外生枝了。”

“理当如此。”

……

正与少女说着话的张守鱼心中忽生灵犀,他侧过头,朝着某一处屋顶望去。

连绵的数面屋顶皆空无一人。

“少爷怎么了?”

“没事。”

心中一抹不安的预感忽然腾起,又烟云般散去。

走过一条来时的小巷之时,俞潇婉刚要拐进去,张守鱼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继续向前走。

“不走那条路了,今天走正门进去。”张守鱼平静道。

俞潇婉不解道:“这样要遇到好多人啊,还要一个一个打招呼,少爷不是最怕麻烦了吗?”

张守鱼笑道:“都是小麻烦。”

他隐约觉得,若抄了那条小道,便会惹来大麻烦,他不确定这是第六感还是别的什么,但最近凡有不详预感,鲜有差错。

俞潇婉道:“那等会你先自己回小竹楼,再偷偷摸摸地过来,要不然让人看到了很不好的。”

张守鱼点头道:“知道了。”

进门之时,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人恰好从中走出,他看了张守鱼一眼,面露异色,诧异道,“守鱼,好久不见,今日怎有闲心出来走动?”

张守鱼笑道:“想出门便出门,想睡觉便睡觉,这些小事还用得着别人管?”

那年轻人洒然一笑,望向了俞潇婉,道:“俞姑娘近来可好,守鱼没对你发什么脾气吧?”

张守鱼道:“要你管?”

那年轻人笑道:“现在管不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不远处,许多人朝着这里指指点点,张守鱼懒得废话,直接拉着俞潇婉朝着里面走去。

“张齐少爷好过分啊……”俞潇婉愤愤不平道。

他便是张齐啊……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你以前不还整天想着跟着人家修行么?”

“以前潇婉有眼无珠啊。”俞潇婉丝毫不在乎诋毁自己,坦然道:“现在我就觉得他就像……嗯……就像……”

“小丑?”张守鱼替她补充道。

“小丑是什么?”俞潇婉问。

“就是过去你的那样子。”

“哦……”俞潇婉捏了捏拳头,道:“那少爷你知道你过去像什么吗?”

“像什么?”

“猪!”

第三十二章:炉火夜话

小竹楼里,张守鱼独自一人揭开了双层的饭盒,香味便涌了出来,肉片被浓稠的酱汁浇得油水光亮,一根根淡黄色的嫩笋条列在一边,同样浇着酱汁,雪白的米粒膨着,历历可数。

张守鱼咽了口口水,竖了竖筷子之后,腹内饥饿被彻底唤醒,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桌饭,合上米粒被扒得干干净净的饭盒,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来,让他浑身发冷。

回想起与鬼将交战的一幕幕,他都觉得那个挥刀的影子不是自己。

自己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的普通高中生啊,什么时候能发那种狠了呢?还是这种一种血脉传递的信念,在某一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刻进了骨子里。

他再次回想起了最后一刀。

他高高跃起,似是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与自己心神合一,关于死亡的恐惧被狠狠压了下去,他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姿势斩出了那记惊心动魄的火刀。

雨街在记忆中扭曲,雨水蒸干的声音嘶嘶地回响在脑门里,他隐约看到了一袭雪白的影子划过眼角,却不知是不是错觉。

半晌之后,他将自己从记忆中抽出,浑身冷汗淋漓。

他走到窗边,从枕头底下取出了那个木制鼠标,拿在手中,凌空甩动手腕,如挥刀般挥动了几番,他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

“这个世界终究不是游戏啊,张守鱼,你得用一条命打通所有关卡,你要摆正心态啊,要不然现在这幅样子是会葬送掉自己的……哎,要是能存档就好了,那样的话什么地狱模式我也能打过去。如果这真是游戏,那设计师一定是个变态!”

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吐槽过后,他来到桌前,正襟危坐,取过纸笔,脑子中跃过许多画面,他从中捕捉着一些关键的词句,写了下来。

“疆野城,镇山城,缚灵索,一寸道人,折蝉宫,白玉盘,算命道人,寒河,蜈蚣武将……”

接着他遵循着今日的记忆,开始在白纸上绘制疆野城的地图,大街小巷错综复杂,他自然难以记清,只是将一些具有关键性的地方绘制了下来。

那些不算精致的线条里,古城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灯火之下,张守鱼又添了数笔才搁下了笔杆,轻轻吹干墨水。

“杀机四伏的古城啊……”他看着那道寒河,回想起慕师靖的描述,心中发冷。

“现在应该做什么呢?”张守鱼冥思片刻,叹气道:“羽照大人什么时候才能派人来给我交代一下主线剧情啊……”

张守鱼好不容易正经了一会,又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只是并没有人回应他。

收好了自己随手的笔记和地图之后,他将鼠标揣在兜里,下了竹楼掩上门,循着一条无人的小径小心翼翼地摸去俞潇婉的小楼。

小道泥泞,路过溪涧时足底一滑,摔得半身衣裳皆是泥水。

他呼痛着起身,看着方才跨过的那条浅浅小溪,心道以如今自己的武技水准,居然还会如此狼狈。

“难道平日里欺负女孩子多了,遭报应了?”张守鱼只好以倒霉来解释,他无奈回到小竹楼里,换上了一身干净衣物。

这一次他走的很小心翼翼。

按照先前的暗号,张守鱼三长一短地敲过了门。

门开了一道缝,张守鱼左右环顾了一番,身子钻了进去。

俞潇婉小心问道:“没被其他人看到吧?”

张守鱼道:“我尽量小心了。慕姑娘呢?”

俞潇婉领着他走到房中,身材欣长的女子躺在床榻上,眼皮阖着,脑袋搁在枕头上,长发散如水中的藻荇,昏暗的光线里,眉目的线条更为模糊柔和。

张守鱼一进门,她便睁开了眼,从床上支起身子,将被子叠到了一边。

“你来啦。”

“自然要来,我还打算听慕姑娘讲故事呢。”

俞潇婉将一个小灶台子搬到了房间里,其上架着一个小铜炉,她在炭中点上了火,没一会,铜炉里便开始嘶嘶地冒起了热气。

慕师靖笑了笑,她赤着的小脚落在了竹板上,伸直了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十指绞缠着。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十八岁之前,我确实只是个无法使用灵力的普通女子。在我们这般的灵脉世家,这种事虽有先例,但也是极少发生的。其实对于我们这样的子女来说,无法修行便是天大的罪过了,这意味着一生可能都得不到重视,最后可能只能沦为联姻的工具。而我九岁那年,在一场集会上遇到了一个游方道人,他对我的家人说,我的血脉极为特殊,要很晚才会觉醒,而在那之前,必须……保持处子之身。”

又是游方道人?张守鱼心中微凛,回想起今日与老爷子的对话,隐约觉得这并非巧合。

“之后呢?”俞潇婉认真地听着。

慕师靖道:“家人自然是不相信一个穿着破烂之人的胡言乱语,但是幸好我还算争气,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各个方面我都做得出类拔萃,没有给慕家丢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还算清静,上门提亲之人虽有很多,但是也都回拒了,直到十八岁的那年,在一个暴雨天气,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涌入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雷电,身子更像是解冻的小溪,疯狂生长着什么,但那种状态持续得很短,后来我发现,只有在下雨天,我才会拥有那种力量,我的灵力,肉身修复能力都会变得极强,而平常时候,我依然只是个寻常女子。”

听着慕师靖轻描淡写的话语,张守鱼自然知道她还隐瞒着什么,只是既然对方有意隐瞒,他也不会去追问什么。

俞潇婉认真地听着,道:“慕姐姐果然是非凡之人啊,和少爷一样……”

“所以你才会选择在雨天行刺崔晚。”张守鱼不解道:“可是暴雨的持续时间无法控制,万一雨忽然停了怎么办?”

慕师靖道:“说起来可能有些诡异,但是我是可以感知到雨水的变化的,譬如明天又会是一个雨天,而明天之后,有将近十天的时间都是晴天的,再远一些……我便也不知道了。”

她继续道:“不过袭杀鬼将那日,我觉得雨早该停了,不过像是老天赏脸了,倒是又淅淅沥沥多下了一会,不然我恐怕也撑不了那么久。”

姑娘你体内是有个天气预报的播报员吗?张守鱼讶然地看着她,心想这个世界的人的能力真是稀奇古怪啊。

壶嘴上腾腾地喷着热气。

俞潇婉连忙用毛巾垫着手,取走了铜炉,走到正堂中去取茶叶泡水。

“俞姑娘真是个好姑娘。”慕师靖由衷道。

张守鱼笑了笑,“你是没看到她以前的样子,欺软怕硬狐假虎威,要不是看在她还是个小丫头的份上我就揍她了。”

“少爷!你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俞潇婉的声音传了过来。

“哪有,我在慕姐姐面前夸你呢。”张守鱼说。

俞潇婉根本不信,“哼,骗人,潇婉又不是聋子。”

说着,她端着两个不算精致的瓷碗,一个放到了慕师靖面前,一个放到了自己面前,腾腾热气里,茶香从碗中溢了出来。

“我的呢?”张守鱼问。

俞潇婉道:“少爷背后说我坏话,不给你。”

张守鱼叹了口气,望向慕师靖,诚恳道:“慕姑娘,你看,我没骗你吧。”

说着,他站起身子,自己去给自己倒茶。

天彻底暗了,炉火也已熄灭,俞潇婉挑了一盏灯置在中间,彼此的身影在灯火中绰绰约约。

张守鱼一种老干部的架势捧着杯子,望向俞潇婉,忽然道:“小婉,要不你也讲讲你的吧。”

第三十三章:白蛇

俞潇婉委屈道:“少爷想揭我伤疤吗?”

“白日里说,你们全村人就活下来了你一个,是被一个叫白蛇会的所灭。”张守鱼道:“凭你的水准再练个十年估计都不能报仇,说来听听,将来少爷带你去端了他们的老窝。”

“白蛇会?”慕师靖面色微变。

张守鱼问:“慕姑娘听说过?”

慕师靖缓缓点头:“你还记得那些荒芜的古宅里,你看到的那些神像吗?”

张守鱼回忆起了,那石塑菩萨的身体上,缠着许多怪蛇,开屏般在身后立起纤长的身子,如生出了三头六臂,带着妖异的美感。

“那些就是白蛇会所供奉的,被称作白蛇神。”慕师靖解释着,目光游离,缓缓回忆道:“在数十年前,那是一个凭空出现的教会,但发展速度之广却如春水野草,他们在各个地方传教,疆野城外的许多村镇都被蛊惑,成为了白蛇神的信徒,一些亵渎白蛇神的村庄甚至都遭遇了灭顶之灾,俞姑娘的村子可能是其中的一个。”

“而当时,他们教会的头目自称神眷者,他的名字很是古怪,似是叫……”慕师靖回忆片刻,双目重新凝出焦点,她一字一顿道:“刹鬼间。”

“刹鬼间?”

“据说那是他的名字,亦是他的佩刀。”

铜炉嘴的雾气渺渺腾起,遮蔽在三人之间,彼此的容颜似是隔了层薄薄的轻纱。

张守鱼稍稍凝想,并未得到答案,他望向了身后的少女。

俞潇婉靠着椅背坐着,目光失神片刻,回忆便浑浑噩噩地传了过来:“那时候我才四五岁的样子,我只记得那天村子里着火了,很多脑袋缠着白色布条的人冲了进来……

“当时的场面很乱……他们就像是野狼一样冲了过来,爹死死地插上了门栓,又搬来桌子柜子将门堵住,最后还是被撞碎了,隔着一个房间,我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当时窗外都是火光,当时我怕得要死……”

俞潇婉的声音若断若续,张守鱼开始后悔自己的问题,想要打断她,可她却自顾自地回忆了下去:

“后来哥哥把我藏在了床下面,下面太窄了,哥哥钻不进来,我捂着嘴,害怕得不敢出声,窗子外有黑烟腾进来,耳朵边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了哥哥的惨叫声,砰得一下……我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血一下子便顺着地面淌了过来。

“我呆住了,只记得当时半个身子都是血,但是我不敢出去,我蜷缩在最里面,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最疼我的哥哥在我面前死了,我却不敢跑出去陪他,当时我便知道,其实我还是想活下去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是想活下去的。”

俞潇婉的话语里听不出太多悲伤的意味,平淡得让人心疼。

少女娇小精致的脸蛋稍稍仰起,那双眸子里似乎亮起了那夜的大火。

“以后我带你去杀了他们。”张守鱼揉了揉她的脑袋。

俞潇婉怔怔点头,抬起脑袋看着他,认真地问:“少爷,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我自己太没心没肺了啊,这么是多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啊……哥哥那么疼我,我所有的日子除了服侍少爷,都应该一心一意放在修行上,努力想着办法成为大修士,然后为他们报仇,但是十几年过去了,那一天的许多细节我都记不太清了,如今修行一事也整天偷懒,对于功法也眼高手低,现在都快十六岁了,还那么没用。”

“没关系,至少你还在反省自己,说明日子过得还是很清醒的。”张守鱼不算安慰地劝慰道。

俞潇婉像一只拉拢着耳朵的兔子,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如果哥哥知道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会很伤心啊。”

“不会的。”张守鱼道:“你如果一心想着寻仇,以你的水准,便是必死之局,如今这样日子过得安稳,想来你哥哥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

慕师靖点头同意道:“死去的人都不会希望活着的人带着仇恨度过一生的,俞姑娘不必为此自责……俞姑娘或许不知道,其实许多年前,白蛇会便已被几大家族宗门联合清剿,只有一部分残余的势力遁逃出去,如今也有许多年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谢谢你们呀。”俞潇婉忽然起身,道:“我去给你们倒水。”

“不用啊,我还一口没喝……”张守鱼话说了一半。

俞潇婉已经起身朝着门外走去,背对着他们伸手擦了擦脸,转角出了房门,身子藏在了阴影里。

慕师靖看着她的背影,凑近了张守鱼,压低声音道:“还不跟上去安慰一下?”

张守鱼淡淡道:“我才不去,她定然又要讽刺我看她笑话。”

慕师靖笑道:“你还是不懂女孩子心思呀。”

张守鱼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忽然起身道:“嗯,我去看看。”

他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走入昏黑的正厅里,一豆微黄的灯光里,少女娇小的轮廓蜷缩成一团,她窝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单薄的身子一抽一抽地,似是刻意压抑,只发出微微哽咽的声音。

张守鱼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少女在木椅中不停抽动的娇小身子,想了想,手抚上了她的脑袋。

俞潇婉身子一震,她受惊般抬起头,看到了张守鱼被灯火映得发黄的脸,怔怔地看了一会,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抓着他的袖子,要说些什么。

张守鱼抢先一步道:“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看小婉的。”

俞潇婉抹了抹脸,抿紧了嘴唇,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了他的肩膀里。

“你想勒死少爷啊。”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后背,少女曲线玲珑的身段轻轻颤抖,秀美的蝴蝶骨流水般起伏着。

俞潇婉低声道:“少爷,潇婉是不是很丢人啊,明明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却忍不住想哭一下。”

“是想你哥哥了?”张守鱼问。

俞潇婉轻轻点头:“明明背负着这种深仇大恨,却还不知道好好努力……就知道哭,少爷也是这么想的吧。”

张守鱼摇头道:“你现在做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姑娘该做的事情罢了。”

俞潇婉道:“可是我是我们村唯一活下来的人啊……我是唯一的希望啊……”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后背,气笑道:“少给自己加戏,不许哭了,别给少爷在人家慕姑娘面前丢脸,以后白蛇会要是再敢出现,少爷带你去灭了他们。”

俞潇婉抿着嘴,睁大了眼睛,怔怔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慕师靖才见张守鱼带着眼眶微红的少女回房。

俞潇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风沙迷眼睛了?”慕师靖眯起眼笑问道。

俞潇婉挺直腰杆,少有地硬气道:“慕姐姐,你现在住我的吃我的,不许取笑我!”

慕师靖微愣,随后抿嘴一笑,点头道:“好。”

俞潇婉望向了张守鱼,道:“少爷,我们两个女孩子都讲了自己的事情,你是不是也应该讲一下你的?”

慕师靖也望向了他。

张守鱼感受着投来的两道目光,轻咳了一声:“我的故事小婉比我都清楚,这样吧,我给你们讲一下我一个朋友的故事吧。”

第三十四章:朋友的故事

夜风吹过窗隙,吹拉出呜咽般的声响。

灯火轻轻摇晃如梦醒的游鱼。

张守鱼起身狠狠将窗子砸得严实,才重新落座给大家说起他那个朋友的故事。

他讲的那个朋友是个很倒霉的人,从小父母双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学塾上课的时候,学生们都不喜欢他,他走路的时候时常有马车和他擦肩而过,东西时常莫名其妙失踪却找不到是谁偷的,课业完成之后又会因为种种原因损毁或者遗失,到家之后又被亲人冷落,透明得就像空气,每次暗恋一个女孩子,三天之内一定会发现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他还时常被当地的一个小混混欺负……总之,遇到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倒霉的事情,这一切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

“发生了什么呀?”俞潇婉认真地听着,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可怜。

张守鱼叹了口气,“十八岁那天,我那个朋友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一件事,那个常欺负他的小混混要去巷子里堵一个他暗恋的女孩,我朋友本想假装没听到的,但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窝火,于是最后一节课他干脆没有上,率先跑到了那条巷子口……”

俞潇婉的眼睛亮了起来:“然后呢?”

张守鱼缓缓道:“我那个朋友当然打不过那个小痞子啊,还被揍得鼻青脸肿,差点就要求饶了……但是最后,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狠,本来倒地不起的,忽然便站了起来,把那个人一下撞到了墙上,然后用膝盖使劲顶他的胯下,把那个人打得满地打滚,那小痞子可能觉得今天遇到疯子里,竟然被打跑了。”

俞潇婉忍不住拍了拍手:“太好了,那个小痞子以后是不是就不敢惹他了啊,那个女孩子知道他暗恋自己吗?他们最后是不是在一起了啊?”

张守鱼摇了摇头,目光如覆霜的湖面,他声音却没有什么波澜:

“那个女孩子当然不知道啊,他也没敢告诉她……有些人啊,怂惯了,哪怕偶尔发起了狠,事后也会很害怕的,害怕对方会不会来索钱看大夫啊,害怕会不会遭到更大的报复啊,总之就是前怕后怕,天天失眠,还掉头发……”

俞潇婉一声不吭,似乎不满意这个故事的结局。

“然后有一天呢……”张守鱼话锋一转,“我那个朋友得到了一件稀世的宝物。”

张守鱼没有再说下去。

俞潇婉兴趣又来了,等一会见他不开口,便问:“然后呢?”

张守鱼叹了口气,凄然一笑:“然后某一天,寄养他的家人发现他死在了房间里,就那样死了,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是个累赘,死了之后别人会兔死狐悲地叹息几声,但再之后,便没有什么人记得了,一个人在世界上消磨了所有的痕迹,没有了一个记得他的人,那他便是真正死了。”

“他不是得到了稀世的法宝吗?”

“稀世的福缘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很多时候,接不住的好事便成为坏事了,我说了呀,我那个朋友,比较倒霉嘛。”

“哦……”俞潇婉显然不满意这个结局。

慕师靖托着香腮,未绾的长发流泻下来,凌凌乱乱地遮着她的脸颊,她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十一月在落满枯叶的岸边眺望河水,濛濛的雾气包裹了她。

“他应该是你很好的朋友吧。”慕师靖问。

张守鱼点了点头。

俞潇婉心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书过少爷有这样的朋友啊?

慕师靖道:“如果你认可你对死亡的定义,那么如今至少你还记着他,那他便还没有真正死掉。”

张守鱼微笑着点了点头。

俞潇婉却笃定地觉得这个故事是他编的,少爷已经许多年都是深居简出,修行课业也是家中师父师叔指导,哪有机会去结交好友,还是这种千里挑一的倒霉蛋。

“好无聊的故事啊。”俞潇婉不满道:“少爷一定是编的敷衍我们的。”

张守鱼笑了笑:“因为这就是人生啊,你还小,不懂。”

俞潇婉道:“少爷也没比我大几岁啊。”

张守鱼故作高深道:“有时候你一年的成长要比你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俞潇婉不屑地撇了撇嘴。

是夜阴云密布,暗沉无星,小屋内的火炉已然熄灭,杯中叶子都沉了下去,茶水半温半凉着,而屋顶上夜风低徊,浓稠的夜色里,那一点越来越小的灯焰便是彼此眼中唯一的光。

张守鱼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道:“故事讲完了,该做正事了。”

俞潇婉扯住了衣襟,小心翼翼道:“少爷想做什么?”

张守鱼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是什么?你这黄毛丫头,就算不穿衣服躺我床上,少爷也懒得多看一眼。”

俞潇婉幽幽地盯着他,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张守鱼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给少爷掌灯,我要给你慕姐姐想想办法。”

俞潇婉似是被他刚刚的话气到了,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等会你记得自己回你的楼里睡觉,要不然明天赵先生找不到就不好了。”

张守鱼嗯了一声,对她轻轻挑眉。

俞潇婉不情不愿地提起了油灯,凑到了慕师靖的手腕之间。

慕师靖拉开了双手,将那根缚灵索绷得直直的,灯火间光泽流动,似是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亮芒。

“慕姑娘,关于这缚灵索,你能说说你知道的嘛?”张守鱼问。

慕师靖收敛了笑意,此刻神色也凝重了许多,“缚灵索属于符咒的一种,符咒在某些地方被奉为主流,但在疆野城中不过小众的旁门左道,符与咒虽同宗同源,但施展手段却是大相径庭,缚灵索应该是咒的一种,每一道咒都是无数不同灵力串联拧成的,都有其独特的运行轨迹和律动,而一寸道人的缚灵索则要更强,他还以灵力凝成镀层,遮蔽了本该暴露在外的咒术交织轨迹,更令人无从着手。”

张守鱼点头道:“确实如此。”

慕师靖道:“若是能破开这道镀层,观察其中灵力运行的轨迹,兴许会有机会。”

张守鱼神思微动,正要说什么。

慕师靖却已经开始自我否定:“但是缚灵索自我修复的能力极强,即使能看清灵力运行的轨迹,也需要一刀行云流水切过,除非是施咒者,不然太难了。”

张守鱼默不作声。

俞潇婉听着慕师靖长篇累牍的叙述,嘬了口茶,惊讶道:“原来这个东西这么结实啊。”

她侧过头瞄了张守鱼一眼,原本对于少爷的信心便开始动摇了。

张守鱼问:“你方才说除非施咒者,对吗?”

解铃最须系铃人。

慕师靖轻轻点头。

俞潇婉讶然道:“你不会想去把那什么一寸道人抓来吧?”

这比解开缚灵之索还要难得多……慕师靖自然不会认为他会这么想,但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慕师靖想不出答案,她向张守鱼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张守鱼问:“咒术很难学吗?”

俞潇婉愣了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而慕师靖却在第一时间懂了,“你打算在三天……不,两天之内学会缚灵之索?”

张守鱼嗯了一声。

慕师靖苦涩笑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你去哪里寻找缚灵之索的功法?”

缚灵索是一寸道人的家传绝学,一般来说,这种秘传功法甚至不以文字记录,只以口口相传,你能从哪里弄到?

慕师靖难以理解。

张守鱼自然不会解释这些,只是道:“那便是可能?”

慕师靖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便这样吧,慕姑娘,给我些时间。”

即使你真的侥幸掌握了缚灵之索的咒术轨迹,精神力又如何能透过这道镀层找到最薄弱之处呢?

慕师靖想要问出心中的疑问,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

“那便试试吧。”她这个受害者反倒用着一种劝慰的语气。

“天色不早了。”张守鱼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告辞。

俞潇婉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少爷这是想要认真做一件事情吗?

张守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对上了俞潇婉的目光,嘱咐道:“好好陪着慕姑娘,明天别忘了给少爷送饭,上次的红豆糕里糖放多了,让厨师少放点,对了,那个菜汤我不喜欢,别放了,你要喜欢你路上喝了吧。别忘了,要是忘了就扣你银钱。”

还是熟悉的少爷啊……俞潇婉托着下巴顿顿地点头。

第三十五章:邀见

循着夜色回到小竹楼,张守鱼合上了门坐到床上,小憩片刻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对于修习咒术,其实他并没有太多信心。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哪怕继承了太古神灵的血脉,他也不曾获得什么博学强记,过目不忘的能力。

即使是那近乎修行字典般的识海冰山,也并非一蹴而就,修行起来也需要大量时间。

但那上古灵脉就埋在自己体内,七十二道流经紫庭,如长河大渎般骄傲地奔涌而过,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冥思,感受着那些灵力充沛地奔涌过身体,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也是上一世从未有过的知觉。

“缚灵之索。”张守鱼低声念道。

识海冰山微震,灵力咻得一声钻入,片刻后碎冰落下,关于缚灵之索的修行法门便渐渐融入了脑海中。

张守鱼粗略地看了一遍,只觉得头昏目眩。

那是很复杂的法咒,从窍穴的运气,到灵力的强弱,再道一道道不同的灵力首尾相连,结扣成锁,再让一个个小锁扣成一条长长的锁链,每一步都需要精妙细微的操作,若紧紧是读了一遍秘籍是万万做不到的,其间的千锤百炼至少需要数年之久。

但是幸好,识海记忆并非秘籍。

碎冰消融每一刻,那些蕴藏的东西便融入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了能力,仿佛自己已经练习过了许多年一般。

只是碎冰的融化亦是一个很长的,且要消耗大量精神力的过程。

冥思片刻,一些关于缚灵索基础的法门便流入了心海。

只是今日太过疲倦,张守鱼没能坚持太久,便忍不住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拉过被子压在了自己身上,没过一会,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昏沉的意识凝成了画面。

他再次回到了那条雨街小巷。

巷子里的雨水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映出了他们对峙的身影。

慕师靖半蹲在地上,黑衣皆是雨水,她秀眉凌厉如刀,薄薄的嘴唇抿成了线,小腿的挽起了些的裤腿下,肌肉紧紧绷起,如伺机待发的猫科猎手。

俞潇婉出现在小巷的那一头,裙缘滴着水,鬼将冰冷的目光下,她身子打着颤,颤动的眸光中似是要吓出眼泪,似是随时想转身逃跑。

鬼将握着长枪扭身望向少女,身子倒影在一处又一处水洼之中,坚韧冰冷的线条宛若雕像。

而张守鱼已经抽出了刀刃,他的眸间杀意与惧意矛盾地并存着,指间却已隐有焰芒喷吐欲出。

屋檐下,一滴雨水悬而未落。

梦境中的画面定格了,所有一切都静止在最后出刀的一瞬,张守鱼走过小巷,左顾右盼,不知为何,他能感受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也能听到那些藏在心底的声音。

包括自己的。

他意识到了这是梦境,因为他找不到自己手脚身躯。

此刻的他就像是是一道居高临下的意识,俯瞰着身下的‘剧场’,演员们的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

若是视线放到更远,他能看到远处,朱红色的轿子悬停空中,面容白暂的贵公子以折扇挑起帘子,向外望着。也能看到折蝉宫的宫主在白玉天台上远眺,长发如雪肌肤却依旧年轻。

意念高速移动,他埋入河底,看到了暗红色的钢甲般的身躯外,密密麻麻排列着上万根足,这蜈蚣般的身躯大部分都埋在泥土里,唯有一个腐朽般的身躯立在水中,盔甲披挂在它的身上,其上有许多瓷纹般的裂缝,无数铁链穿过它的身子,深埋在泥沙之中。

哪怕是在梦中,张守鱼依旧觉得毛骨悚然,他的意识瞬间离开了寒河。

视线当空而起,整座城市都化作了平面的街巷。

最后,视线不知为何到了一栋房中,那似是一个新婚之夜,新郎在外面敬酒,新娘却在房中整理衣衫,窗户大开,一个男子正要翻窗出去。

张守鱼瞠目结舌。

视线千回百转,跨越过街头巷尾,见过了众生百态,最后重新回到了那长街上。

此刻,时间的齿轮转动,那个‘剧场’继续开始表演。

鬼将迟钝转头,短匕上燃起数丈长的光焰,白衣少年一跃而起,凤凰展翼般的焰光映得他眉目通红。

张守鱼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忽然看到,自己立的那方水塘下,隐约有一身如雪的白衣。

那一身宽大的衣袍在自己跃起的一瞬凭空出现在头顶,漆黑发亮的长发无声散开。

举头三尺

上有神明。

意识霍然斗转,张守鱼无比渴望看清她的脸。

天旋地转。

钟鸣声浑厚响起。

张守鱼从床上霍然起身,光线透过帘子照到了他的身上。

天已经亮了。

张守鱼按着脑袋,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上,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梦中的场景渐渐淡去。

“你究竟是谁啊……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你既然想帮我,为什么又不直接出来见我呢?是不愿意见如今这副样子的我么……”张守鱼取出怀中的玉佩,仰起头看着那殿门的纹路,目光失神,喃喃自语。

敲门声响起。

“进来。”

来的却不是俞潇婉,而是赵先生。

张守鱼连忙下床,披上了一件宽袍,躬身作揖。

“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看我?可有急事?”

因为才起床的缘故,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艰涩。

赵楼看着尚有些睡眼惺忪的少年,脸上难掩欣喜之色:“守鱼,你的大机缘来了。”

张守鱼迷迷糊糊问道:“机缘?怎么了?”

赵楼欣慰道:“今日府上来了位女子——她是衡名宗新任的祭司,境界更在我之上。她已经将近五年未曾在世人面前露脸,今日竟然专程来到张府,点名说要见你。”

“衡名宗?见我?”张守鱼自然听说过这个在疆野城中大名鼎鼎的宗门,这是唯一可以和折蝉宫分庭抗礼的修行大宗。“平白无故见我做什么?而且我与他们根本不认识啊。”

赵楼同样蹙起眉头,沉声道:“我也不明白,一般唯有收取弟子之时,衡名宗才会命使者去行走世间,而这次来的柳姑娘,更是那位衡名宗史上最年轻的祭司,这件事确实有些古怪,但衡名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宗,祭司大人亲自登门,总没有让人家吃闭门羹的道理。”

“史上最年轻?”张守鱼对于这些词有些敏感。

赵楼道:“是的,那位祭司有个道法高深的老师,据说与某个传承千年的凤族有关,但是疆野城中鲜有人见过。”

张守鱼一头雾水,思怵片刻后,他轻轻摇头:“谢过先生这些天为我奔走,但……我可以不去见那位祭司大人吗?”

赵楼微怔,眉头蹙起,沉声问:“守鱼,莫非你已经放弃了?”

张守鱼道:“从不曾。”

赵楼神色更加疑惑:“那是为何?莫非有其他难言之隐?”

张守鱼看着他霜白的鬓发,哪怕赵先生对于他也不过陌生人,但是毕竟为自己奔忙左右,心中更加不忍,他思怵片刻,便想要不要将自己紫庭未碎之事告诉他,也好让这位先生安心。

最主要的是,这样自己便也无需去见那什么祭司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藏着巨大的秘密,他不想给外人任何探查的机会。

犹豫片刻,他忽然躬下身子,深深行了一礼。

赵楼连忙扶住他的肩膀,问:“守鱼这是为何?”

张守鱼道:“先生,有些事情我瞒了你很久,心中很是愧疚,其实……”

话音戛然而止,哒哒哒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没有敲门声,门直接被推开了。

“少爷,慕姑……”

提着饭盒的俞潇婉看到了赵先生的背影,身子一僵,话语便也冻结在了空气里。

“慕姑……”俞潇婉脑子转的飞快,“……木菇汤你不喜欢,我便没盛,我还多夹了两块你最喜欢的卤肉片,唔,赵先生早啊。”

张守鱼只觉得对她刮目相看,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赵先生给我寻来了一份机缘,吃过饭后我便要随着先生去见个人,你先回去忙你的吧。”张守鱼平静道。

俞潇婉敛衽一礼,道:“是,少爷。”

赵楼看着他们,笑道:“看来这些天你们相处得不错?”

张守鱼笑道:“我与小婉向来是主仆情深。“

俞潇婉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

赵楼同样笑了起来:“那小婉你先回去吧,稍后我领着你少爷去见个人,这是你少爷的机缘,万不可耽误了。”

“那潇婉先退下了。”

俞潇婉乖巧行礼,心中却嚣张地想着,赵先生修为高深还是少爷的老师,但是对少爷的了解可远远不如潇婉呀。

也不知道赵先生知道真相之后会是什么表情,肯定比潇婉还吃惊吧……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握着拳头在身前挥舞了几下。

开心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呀。

第三十六章:祭司姑娘

吃过早饭之后,张守鱼随着赵楼前往迎宾的厅堂。

对于张府的结构,他依旧很是陌生,只好跟在赵楼身后,目不斜视,假装一副熟稔的模样。

果然如慕师靖所说,今日又是一个阴雨天气。

湍急的溪水流过长廊下的石壑,溪鱼如银,兰草丛生,石壁上雕刻的着的兽头同样吐着水,回廊外,深紫色的藤蔓和新抽的柳条都在雨水中疯长着。

“对了,方才俞姑娘进门前,你是想与我说什么?”赵楼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张守鱼平静道:“其实我想与先生说,我对于修行一事已经不看重了,本不愿来见那位祭司大人的,但我转念一想,于情于理也都不妥,那便还是试试看吧,说不定真是一份机缘。”

最主要的是,他心中并没有过往那种不祥的预感。

赵楼点点头,道:“你能有随遇而安之心,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但你尚且年轻,心不可活老了,若有逆游争流之机会,也不可随意错过。”

张守鱼道:“谢先生教诲。”

又折过了几条廊道,来到了待客的大堂,那是一个偏居一隅的深院子。

房子古重端庄,爬满了嫩红色的藤蔓,其下的植物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池塘假山,小亭山竹,雕花石阶都静默在笔直落下的雨水里。

赵楼停下了脚步,“贵客便在屋中,你自己去见吧,若是有事,可以来学塾寻我。”

“好。”

张守鱼支起了伞,走过池塘上弯折的石道,轻轻推开了半掩的屋门。

屋中之人已等候多时。

那是一道纤长幽丽的影子。

女子带着幂篱,目光透过如雾的白纱落在了少年身上,柔柔弱弱。

张守鱼进门之后,她主动摘去了幂篱,置于桌上,对着来者柔和一笑。

微明的灯火里,张守鱼凝神望去。

那是女子身材欣长,她一身宽松漆黑的描金曳地长裙,外罩深色轻纱,容颜清美,合身的衣袍勾勒着柔软起伏的身段,唯有那肌肤却白得异常,似是生活在终年不见阳光的环境里,望不见一丝血色,如久居洞府偶出尘世的仙子。

张守鱼看了一眼,心神摇曳,若是撇开她那白得不像话的肌肤,容颜哪怕与慕师靖相比都不遑多让。

自己这是被哪位桃花门神眷顾了?

那女子见到了张守鱼之后缓缓起身,款款地施了一礼:

“小女子名为柳谨柔,是衡名宗这一代的祭司,今日奉家师之命来见张公子。”

这位柳祭司似是不喜光,屋内左右仅仅点了两盏灯,女子盈盈立在中央,人如其名,身段柔若杨柳。

张守鱼收回了视线,抱拳道:“柳姑娘好……不知柳姑娘远道而来登门造访所为何事?”

柳谨柔声色温柔:“张公子请先坐。”

听着对方春溪般平软柔和的声音,张守鱼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坐到了柳谨柔另一侧的椅子上,两人仅仅相隔了一张方桌。

见张守鱼坐下,柳谨柔才轻轻落座。

张守鱼愈发觉得不对劲,自己区区一个张家的四少爷,哪里值得衡名宗的祭司大人如此对待?

柳谨柔看着他,她眸子颜色很淡,似是覆着一层薄薄的春冰,她眉毛亦是淡色,如半墨半水的画笔轻轻挥就,但这样的脸却不让人觉得违和,只有一种水墨般的诗画感。

张守鱼被她温柔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率先出声询问:“柳姑娘找我究竟何事?”

柳谨柔从袖间取出一根用黑布包裹的物件,微笑道:“今日本该是家师前来,但家师身子有些问题,便只好让谨柔代劳。”

那一声谨柔叫得娇软异常,竟听得张守鱼浑身一凛,柳谨柔却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纤细雪白的手指轻轻勾开黑布的活结,一把形制挺拔,质地细腻如凝冰的玉笏被她握在了手中,如神官捧笏敬天地神明。

“这是照幽笏,以望洪山的百年玉髓制成,上面刻有家师耗费数月亲笔提下的符文,携于身上,不管昼夜,都可以驱隔水鬼阴物,若是遇到开启神智的阴神,还可以以此物驱使,令其听命。”

柳姑娘,你是搞推销的吗?这东西虽然听起来很厉害,有种号令百鬼的既视感,但明显价值极高啊。

张守鱼道:“柳姑娘,您收起来吧,我买不起的。”

柳谨柔微愣,旋即嫣然一笑,道:“怎敢问张公子要钱,这是家师送你的礼物。”

张守鱼一怔,心道自己还是穷人当惯了,都不敢胡思乱想了。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要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忽然他灵光一闪,问道:

“你师父可是一个衣裳雪白的女子?”

柳谨柔淡眉微蹙,螓首轻摇,“家师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并非女子,不知公子为何会有此问?”

原来不是她……张守鱼忍不住去摩挲腰间玉佩,但是很快松开了手,道:“我与你师父也不认识,为何他要送我这个?”

柳谨柔淡淡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柔美清和的脸上闪过一抹疑惑又转瞬归于平静。

“谨柔只是替家师前来,其中原因我也不曾细问,师父虽年事已高,可这些年依旧策算无疑,每一步作为皆有根据,有些是数年后才会知道答案。他既然反复嘱咐过我,又指名道姓要将此物送给张公子,那便定有他的深意,总之绝对百益而无一害,公子放心收下便是。”

张守鱼看着女子清美平静的容颜,心中虽有疑惑,却仍是接过了玉笏。

玉笏交接之间,不知是不是柳谨柔故意,两人的手指轻轻触碰,女子的肌肤柔软冰凉,如拂过雪地的丝绸缎带,张守鱼手指微僵,回味着这种触感,不动声色地接过了玉笏,道谢道:

“那便替守鱼谢过你家师父了,若是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可否帮我问问究竟是何缘由?”

柳谨柔柔和笑道:“自然还会再见,家师对你,似乎尤为看重,莫非张公子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么?”

张守鱼心想难道是我的身份被发现了?还是他是羽照给我预设的npc?

他无奈地摇头:“不知道。”

柳谨柔微笑道:“无妨,请问张公子还有其他急需之物吗?”

张守鱼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何居心,想着总需堤防一些,“不需要了,替我谢过你家先生便好。”

柳谨柔再次起身,款款施了一礼。

“今日柳谨柔不请自来,还望公子不要见怪,若是有礼节未周之处,还请公子担待了。”

见一个身份尊贵的漂亮女子给自己屈身行礼,张守鱼有些手足无措,他愈发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起身同样行礼。

“哎,柳姑娘不必如此,平平常常就好,你这般,其实我有些……受宠若惊的。”

柳谨柔莞尔一笑,道:“我便当是给张公子赔罪了。”

“赔罪?”张守鱼不解道:“这从何说起?”

柳谨柔笑道:“今日我来张府虽已很是隐蔽,却依旧惹来了不小的动静,今后怕是要给公子添麻烦了。”

说着这话,柳谨柔取起搁在桌上的幂篱,置于头顶,淡淡的纱幕垂下,半遮半掩间的容颜清美而迷离。

她柔柔一笑:“柳谨柔便不在府上多叨扰了,公子……可以送我一程吗?”

张守鱼愣了愣,心中泛起了一丝怪怪的滋味,他看着那隔着一层纱幕的脸,淡淡的眼眸柔和地看着他,竟似相识多年的故人。

“柳姑娘送我如此大礼,送一程这般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姑娘何需如此客气。”

柳谨柔轻轻点头。

她拾起一直搁在椅子边的一柄黑伞,递给张守鱼,道:“谨柔不喜光,烦请公子为我撑伞走一路,可好?”

张守鱼迟疑地接过了伞,“自然可以。”

于是在这又一个阴雨缠绵的日子里,张守鱼支起了黑伞,送着这位初次谋面的女子走过了庭院。

此刻的张守鱼还不知道柳谨柔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同样不知道,柳谨柔登门造访见他之事,此刻已然以极快的传遍张府,并且这件事会继续传开,不知会在疆野城中激起如何的波澜。

张守鱼支着伞,面试前方,心思坎坷,柳谨柔立在他的身侧,竟有些低眉顺眼的乖顺。

许多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有疑惑,有震惊,有嫉妒,有羡慕,却都只是远看,没有人靠近。

一架黑布裹着的轿子在门外等候多时。

柳谨柔坐上轿子,与张守鱼挥手告别,笑意柔和。

张守鱼独自回府,心神不宁。

一个淡色花裙的女子立在远处,目光怪异的看着他。

张成雪的身侧,那高冠博带,面容倨傲的年轻人同样目睹了那一幕,心思阴沉。

张守鱼看着他们各自的神情,忽然释然。

这似乎应该是值得骄傲和高兴的事情,自己究竟在忧恼些什么呢?

只是以后去俞潇婉的住处需要更加小心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赵楼立在廊道上等候着他,神色并不轻松。

“先生。”张守鱼做了一揖。

赵楼看着他,欲言又止。

张守鱼道:“先生无需担心,柳姑娘只是代她师父转达一些……善意。”

赵楼神色愈发凝重,嘱咐道:“那位柳家供奉的高人无人见过,据说境界与折蝉宫宫主相比都只高不低,若是只能结此善缘定要把握住,但这些高人的布局想法难以揣测,你切莫太过得意,大小之事还是要多加小心。”

张守鱼苦笑道:“先生,您看我这幅样子像得意忘形吗?”

赵楼同样笑了起来:“总之目前看来益大于弊,还是要恭喜守鱼。”

张守鱼点头道:“先生,开春宴之前,我想一个人静修一会,谁也不要打扰,可以吗?”

赵楼只当是他得了意外之喜,患得患失,想要一个人静静。

他笑道:“自然可以,想必今日之后,你在其他人心中的地位又不同寻常了。”

……

“少爷怎么还没来呀,会不会是被哪个狐媚子把魂勾走了啊。”俞潇婉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神色悠悠。

慕师靖坐在床边,神色微倦,听到她的话,抿嘴笑了笑。

俞潇婉又自我否定道:“我们疆野城最漂亮的姑娘都在这里,哪里有狐媚子可以勾走少爷呢,潇婉应该是多想了。嗯。”

雨越下越大。

慕师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都已痊愈,紫庭之中灵力充盈,这是每逢大雨才有的馈赠。

她绞动双腕,灵力灌输到缚灵索上,锁链之间发出骨骼摩擦般的爆裂声,节节清脆,竟在她的绞动中微微扭曲。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手,脸色煞白,变形扭曲的缚灵索很快恢复了原状。

俞潇婉看着这一幕,虽有失望,仍是鼓励道:“慕姐姐很厉害了,少爷只能割出一道小口子。”

慕师靖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也许该想想用什么理由蒙骗家中长辈了。”

俞潇婉苦恼道:“这怎么骗得过去呀。”

慕师靖点头道:“嗯,我也不擅长编故事。”

俞潇婉道:“还有两天呢,多给少爷些时间,说不定真有办法的。”

慕师靖叹息道:“他的想法其实是很好的,但是缚灵之索乃一寸道人家传绝学,光是秘籍便无处可寻,更何况,两日学会,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呀。”

俞潇婉努了努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雨势。

而小竹楼中,张守鱼收伞掩门,解开发带,以灵力蒸干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他坐在床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尽是柳谨柔临走时那浅浅的、温柔的笑。

那个笑像是练习了无数遍,轻描淡写间便可以俘获人的心神。

“张守鱼,你醒醒,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美人主动献殷勤的好事,这定是她那什么师父的美人计,你千万要多长几个心眼啊……莫非是杀鬼将之时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发现了?所以让她前来试探我,不对……仅仅是试探哪用得着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张守鱼自言自语着,忽然展颜一笑:“不过柳姑娘真是好大一只美人啊,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姑且就当这是一桩好事吧。”

他拿起那把白玉符笏,如捧香般将它握在手中,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道:“世间百鬼,听我号令。”

他本来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片刻之后,一尊阴鬼竟真的从穿墙而入,匍匐在地上,以心神道:“有何吩咐?”

张守鱼目瞪口呆地看着符笏,道:“没事……你退下吧。”

那阴鬼竟丝毫不恼,答了声是,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张守鱼松了口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玉笏,赞叹道:“真是白日见鬼啊。”

他又把玩了一番之后,便将玉笏收起,盘膝坐在床上,开始吐纳灵气。

缚灵之索的秘籍重新浮现识海,其上的字一点一点消失,融入自己的心神。

秘籍章节如抽丝剥茧,层层深入,逐渐相融于记忆。

时光悠悠。

等到他再次睁眼之际,窗外已不闻雨声,墙上投下了昏黄的光。

俞潇婉坐在板凳上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终于醒了,开心道:“少爷真了不起。”

张守鱼大惊,心想你这小丫头学了什么神通,居然看出来我学成了那缚灵之索?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守鱼满心疑惑。

俞潇婉道:“现在整个张府都知道了呀,那可是柳谨柔啊!她居然亲自来见少爷,少爷果然了不起呀!”

第三十七章:灵索

“……这样啊。”张守鱼叹了口气……果然是我想多了。

“要不然呢?”俞潇婉眨了眨眼。

张守鱼轻抚额头,“没事,少爷有些倦,想睡一会。”

缚灵之索不愧是高等的咒术,记忆咒术词句与推敲每一步的细节消耗了太多的精神,此刻他还有些神思恍惚。

“别呀。”俞潇婉道:“少爷与我说说那柳谨柔仙师吧,那可是我们城的传奇人物呀,可惜柳仙子退隐江湖的时候我还小,没有轻眼见过她……她是不是很漂亮呀,有慕姐姐漂亮吗?”

“传奇人物?”张守鱼反问道:“有多传奇呀。”

俞潇婉侃侃而谈:“还记得以前你问我,年轻一辈中谁最厉害吗,当时我说慕家大公子和衡名宗那柳少爷,但是啊,他们和柳谨柔姑娘比根本不值一提!

“柳谨柔按辈分算是那位柳少爷的姑姑,但其实很年轻的,当年她修道天赋冠绝城中,二十岁之时便已四境,还在城外单枪匹马猎杀了一头同境的妖物!

“反正这位姐姐清冷骄傲得像是冰山一样,后来被一位外来的高人收做了徒弟,从此潜心修行,除非大典之日,不然极少出现在大家眼中……直到今天……”

俞潇婉水灵灵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张守鱼的重点却放在了那四个字上:“清冷骄傲?冰山美人?”

他回想起柳谨柔一颦一笑温婉柔和的模样,心想我们说的真的是一个人吗?这位柳姑娘除了肌肤颜色胜似冰山,哪里有一点清冷架子?

俞潇婉点头道:“对呀,城里仰慕柳仙子的人排起队来可以把整条红鸳街都挤满!只是柳仙子真的高不可攀呀,当年那么多青年俊彦都被她冷冰冰地回拒了,伤了无数人的心呀。甚至有一位苦苦纠缠她的修士,被她直接废了半身修为,并让其此生不能踏入疆野城半步,霸气得很。”

张守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说的柳谨柔姑娘,真是同一个人?”

俞潇婉反问:“疆野城中难道还有第二个柳谨柔?”

接着,俞潇婉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便有些古怪了,她盯着张守鱼,讶然道:“难道那位柳仙子……对你……温柔体贴百依百顺?”

“嗯……那倒不至于。”

“少爷!”俞潇婉想了一会,认真地看着他:“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你恐怕要成为疆野城所有公子少爷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张守鱼诧异道:“这么严重?”

俞潇婉点头道:“所以她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张守鱼道:“不知道,她送了我一件法器,但没有提任何要求。”

俞潇婉惊道:“这不会是嫁妆吧!”

张守鱼翻了个白眼:“你瞎想什么,少爷虽然长得好看,但是也不至于好看到让那柳仙子倒贴吧?”

俞潇婉没有理会他,已经自顾自地臆想起来了:“虽然柳仙师堪称完美,可是我更喜欢慕姐姐呀,而且慕姐姐要年轻得多,我们也聊得来,而且那位柳仙子还是太遥远了,其实以前慕姐姐也很远,但是现在近了许多。”

说着,她伸出食指和拇指,凑近着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愁眉苦脸道:

“少爷真是太厉害了,这样下去潇婉是不是很快要被赶出家门,连一席之地都没了呀?”

张守鱼举手作敲板栗状,笑道:“少给自己加戏,现在那柳谨柔到底是何居心还没摸清,还是要小心为上。”

张守鱼还坐在床上,那一记板栗自然是敲不下去的,俞潇婉有恃无恐地仰起头,也没在意张守鱼说的什么,只是自顾自道:“哎,少爷要不两个都娶了吧,这样以后一人得道,侍女升天,以后出门在外想必也会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巴结我吧。”

张守鱼冷笑一声,屈指一弹,一道细微灵力笔直而去,如一颗小瓜子撞上了俞潇婉的眉心,少女惊呼一声,脑子后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哐当两声,她扶正了椅子,一手牢牢扒着椅把,一手捂着额头,眼神怨恼地盯着张守鱼。

张守鱼假装没看到,问道:“慕姑娘怎么样了?”

俞潇婉答道:“很好呀,就是晚上和慕姐姐睡一张床有些挤,她身子也有些凉,而且啊慕姑娘的身子……”

“停!”张守鱼以指抵唇,道:“说重点。”

俞潇婉道:“重点啊……没什么重点,慕姑娘趁着雨天一直在勤勉修行,就像少爷这样枯坐了一天,可能也在想解开缚灵之索的办法吧。”

“嗯……”张守鱼忽然道:“小婉,把手伸过来。”

“干嘛呀……少爷要打我手心吗?我不就是和慕姐姐一起睡觉了吗,你有必要这么妒忌生恨吗?少爷真是小肚鸡肠……”

“你再啰嗦少爷真要打你手心了。”

俞潇婉犹豫了一下,跳下了椅子走到他的身前,伸出了皓白的右手。

“两只手。”张守鱼道。

俞潇婉心有疑惑,仍是将另一只手伸了出去。

张守鱼轻轻吐气,手指比划了一下她两掌间的距离,灵力随着心念而动,凝在自己的指间。

“缚!”

张守鱼低喝一声,缚灵之索所有的关窍门路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掠过。

心有灵犀,手眼想通。

他未搭上俞潇婉的双手,而一道若有若无的线却浮现在了俞潇婉的手腕之间。

那不是一道纯粹的线,而是麻花一般,由无数灵力强度不一的线凝成,每一寸的布局律动皆各有奥妙,相辅相成之间兼顾了韧性与硬度。

俞潇婉一惊,手腕下意识一动,腕间锁链一下绷直。

“锁。”

张守鱼再次喊出一个音节。

那道线的两头蜿蜒出环,一下子锁住了俞潇婉纤细的手腕,

俞潇婉看着手腕之间纤长的绳索,讶然道:“少爷……这是什么……”

张守鱼轻描淡写道:“区区缚灵之索罢了。”

俞潇婉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眸子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少爷你太厉害了吧!慕姐姐之前还和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想到少爷真的一天就学会了,这下慕姐姐一定要被惊吓到的,少爷,你到底做了什么,简直脱胎换骨啊,那位柳仙子单独邀你,学习咒术又一步登天,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少爷不要藏着掖着呀。”

说着俞潇婉高兴地扬起了手。

“其实这些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张守鱼才一开口,耳畔便听到了啪的一声。

视线转了过去。

俞潇婉也怔了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方才自己手舞足蹈多用了些力,这粗制滥造的缚灵之索好像没有承受住,一下子绷断了……

灵气消散如细细的流沙。

少女有些无辜地将视线转移向了张守鱼。

张守鱼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第三十八章:往事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俞潇婉委屈道。

张守鱼无奈道:“没关系,少爷毕竟第一次施咒,稍稍残次一些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嗯……稍稍,残次,一些。”俞潇婉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怔怔自语。

张守鱼挑眉道:“有意见?”

“没有!”少女正襟危坐。

张守鱼解释道:“少爷我其实并非要修咒术,而是了解一下施咒原理,此刻少爷虽然施咒尚且生疏,但对于缚灵之索的原理已然了如指掌,给你慕姐姐开锁应该不成问题就是了……”

少女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雀跃道:“那还等什么呀,赶紧去找慕姐姐呀,她一定会非常钦佩少爷的,到时候少爷一定要乘胜追击把她留下来当少奶奶呀。”

张守鱼好奇道:“你为什么老是想给我和慕师靖牵线搭桥啊。”

俞潇婉理所当然道:“因为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早晚要找少奶奶的呀,如果要找,慕姐姐当然是最好的人选,要是少爷找一个潇婉这样性格的,那我以后还不被欺负死啊。”

张守鱼看了她一会,对于她后半句深以为然。

俞潇婉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少爷,你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叫……贺……贺雨舲!对,贺雨舲的吧?她是哪家的小姐呀,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疆野城也没有贺家呀……”

贺雨舲……听到少女提起这个名字,他心思忍不住一颤,如绷紧的琴弦渐渐放松。

那张清纯秀气的脸蛋如云烟飘过,细秀的长眉,鸦色的长发,还有那明媚光线里的白衣红裙……

只是一切都已远去,此生不复得见了。

俞潇婉仰起头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眉目间萦绕着些许悲色。

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吗?

那个叫贺雨舲的女孩子到底是谁呀,居然能让少爷这般上心,以后若是见到了一定要好好巴结一番……咦……那慕姐姐怎么办呀?

张守鱼当然不知道身边少女的小心思,只是见她时不时皱起眉头,一脸苦恼。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张守鱼拍了拍她的脑袋。

俞潇婉道:“哪有啊,等天黑了我们再去找慕姐姐吧,现在少爷可是名人,外面肯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这里呢,一定要小心呀!”

张守鱼看着她,欣慰道:“你终于说了点有用的话。”

俞潇婉哼了一声,抓起张守鱼的被子抱在怀里,然后去角落里窝着等天黑下来。

……

俞潇婉与张守鱼回到那间小屋时,夜色已深,小屋内亮着灯,慕师靖挺胸直背,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正读着什么。

“慕姐姐,少爷找到解开缚灵之索的办法啦!”还未进门,俞潇婉便迫不及待喊了起来。

慕师靖合上了手中的书,向前推了推,压下了臂下,扭过头看着率先进门的少女,微笑道:“真的?俞姑娘可别骗我。”

俞潇婉推开了门,兴奋地走到慕师靖面前,然后伸直了自己的手臂,“看,这是少爷练成的缚灵索。”

慕师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少女手腕间的灵力流动的细细锁链,神色愈发凝重,“这……确实是缚灵索。”

她抬起头,看着缓缓走入的张守鱼,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你的修行天赋,在疆野城中屈指可数,哪怕是镇山城的修道天才,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这本该是无比值得骄傲的事情,但听到屈指可数几字,张守鱼却犹不满意,问道:“疆野城中难道还有修行天赋更好的人?”

慕师靖微笑道:“今天来见你的那位柳姑娘,便是当年年轻一辈中,最天才的修者,嗯……还有一位,暂时无可奉告。”

“柳姑娘?”张守鱼诧异道:“连你都知道了?”

慕师靖笑道:“这等大事,想不知道都难。”

张守鱼叹了口气,没有接话,他随意地瞥了桌子一眼,目光忽然僵住了。

“这……这书……”

张守鱼立刻弯下身子,凑了过去,一把抽过了那本被她她压在臂下的书,盯了一会,问:“这本书……哪来的?”

桌上赫然是那本早已应该扔掉的《高考英语必背手册》。

慕师靖答道:“俞姑娘一直压在枕头底下,我随手拿出来翻了翻,确实……有些失礼。”

张守鱼目光移向了俞潇婉。

俞潇婉眼珠子转了转,没什么底气道:“扔了多可惜啊,少爷不知道勤俭持家,我这个做小侍女的可不行。”

张守鱼冷笑道:“是因为这是少爷我讨厌的东西,所以你才喜欢,对吧?”

俞潇婉抿了抿唇,心虚地避开了张守鱼的目光,想了一会,才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少爷怎么这么记仇呀,一点没有君子风度!”

张守鱼伸手扯了扯她的耳朵,道:“还是我的错了?”

俞潇婉服软道:“哎,少爷实在不喜欢我扔了就是了嘛。”

张守鱼叹了口气,神色悠悠:“不用了,留个念想吧。”

说着他将那本蓝皮封面的书拿起,揣在了怀里。

俞潇婉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来以前书里掉出的纸条,心里直犯嘀咕……难道这是那位姓贺的姑娘送给少爷的礼物,但是那位姑娘始乱终弃,让少爷伤心不已,所以见之生悲,想要把它扔掉,如今过了这么多天,心里释然了许多,就想留个念想。

一定是因为那时以为少爷的紫庭碎了,便将少爷弃之如敝履,之前的情情爱爱便都不作数了,少爷一定失望至极的吧……真可怜啊。

只是慕师靖如今在场,她自然不好将心里的话都问出来,只是望向张守鱼的眼神变得复杂至极。

张守鱼收好了书,目光望向俞潇婉,眉头皱起,气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少女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

俞潇婉轻轻摇头:“没事,少爷,以前的事再伤心也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呀。”

张守鱼一愣,他忽然笑了笑,目光失神,今天他出奇地没有反驳俞潇婉的话,反而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都过去了,谢谢小婉。”

我猜的是真的吗……俞潇婉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原来少爷也是在情爱里受过伤的呀,以后要是遇到了那个姓贺的,一定要替少爷好好骂她!她要是知道少爷如今这么厉害,一定会追悔莫及的吧……

“冒昧问了一下,张公子的这本书,是拓印的上古时期的失传文字?”慕师靖犹有好奇。

张守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慕师靖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那本书上,文字排列得极为工整,显然是以极高的印刷技术做成的,而那些文字中,有些和如今通行的文字非常相近,自己也能识别一二,而大部分,以数十个相同的符号进行不规则排列的文字,她是全然看不懂的。

张守鱼道:“我也不太清楚,兴许是文字的一种,这是意外获得的,只是……我每次看这本书,都会觉得困倦头疼,所以不太喜欢,便想扔了它。”

“困倦头疼?”慕师靖回忆起方才自己看书的体会,只觉得并无这些经历,“那你为何现在还想要留着它。”

慕姐姐真傻,肯定是因为是某个小姑娘送给少爷的啊……俞潇婉暗暗道。

张守鱼郑重其事道:“最近睡得不太好,我带回去助眠。”

慕师靖自然不信,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涉及到什么大秘密,这位张公子果然和自己一样,背负着不可告知他人的东西。

张守鱼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直截了当道:“慕姑娘,伸手,我替你解开这缚灵索。”

慕师靖伸出了手,皓白手腕间,灵力流动如水,她依旧不解道:

“缚灵索的施咒原理虽然相同,但实际落成的效果却不尽相同,这层灵力镀层难以破除,纵然你知道了运行原理,如何观察到灵索的实际运行轨迹?”

张守鱼微笑不语:“慕姑娘,你看着便好。”

说话间,他已坐在了女子身前,他的手并未搭上灵索,而是双手拢袖,整个人躺靠在了椅子上,如要昏沉睡去。

杂念驱散,思绪清静,意识浑浑下坠之际,张守鱼偷偷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鼠标。

第三十九章:境界

鼠标轻点之后,识海中倒映出了屋内的场景,白色的三角形光标出现在了意识的中央,他挪动鼠标,在慕师靖的身子前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深深地沉了口气,乖乖将光标移到了灵索的位置。

右键。

那一排功能选项一一列出,令张守鱼奇怪的是,原本暗着的复制、粘贴选项竟然亮了起来,而剪切和删除却都还暗着。

这些功能果然会随着自己灵力的提升而开放权限么。

他鼠标选中了缚灵之索,选择打开。

隔着那坚不可破的灵力镀层,其间的场景也虚幻而立体地展现在了上方,数十条强度不一的灵线纠结缠绕着,如多螺旋结构的nda分子,它们遵循着奥妙的路径,相辅相成,构筑成坚韧的锁链。

张守鱼感受着那灵力运行的轨迹,只觉得那缚灵之索与自己所修习的有所不同,兴许是那一寸道人又进行了一些改进。

只是万变不离其宗,如今张守鱼掌握了缚灵之索最核心的窍诀,这些细节上的变化自然也可以琢磨通透。

他闭着眼,将灵索之上,灵力流动的轨迹都一一记下。

俞潇婉与慕师靖自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只是没有出声询问打扰,而慕师靖的目光时不时游离在他的袖子之间,目泛疑云。

等到张守鱼睁眼之际,缚灵索薄弱的方位和可攻破之处已然了然于心。

“刀。”张守鱼伸手。

俞潇婉乖乖递过了那日的那柄匕首。

张守鱼熟练地握住了刀刃,如一个久经手术台的老医生。

他将刀刃搭在了缚灵索上,这刀刃自然不是为了割开灵索,它只是一个媒介,为了让灵力凝成一个薄而锋锐的点,渗透过这层灵力的镀层,直接从薄弱之处下手,将整条锁链从中切断。

这层看似坚固的镀层终究不是真正的钢铁所致,只是为了阻挡视线,无法阻隔灵力的侵入和渗透。

慕师靖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点。

灵力充盈刃上,切下。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张守鱼闭着眼,按着记忆中的轨迹,调转刀刃间灵力的方向,循着薄弱处,蜿蜒地切下。

但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即使是灵索的薄弱之处,那韧性之强也超出了张守鱼的预期。

渗透进去的灵力终究有限,它们不停地冲击着灵索,在其上一点点将切口豁开,然后崩散。

第一道灵线终于切断,张守鱼的握刀的手已然微微发抖,脸上血色渐褪,额角冒出冷汗。

“小婉,共灵。”张守鱼忽然伸出了另一只手。

俞潇婉反应过来,立刻搭上了少爷的手,五指相握,灵力涌入了张守鱼的身体,只不过杯水车薪,慕师靖同样握住了他的手,想要渡一些灵力入他体内,但她毕竟没有共灵的先天灵,能渡的灵力更加有限。

碎裂声再次响起。

腕间缚灵索的灵光似是又黯了几分,却仍未断。

张守鱼却已无力的睁开了眼,他如经受了一场大战,不停地喘着气,手中的刀刃已经难以握稳。

“若是不行,不必勉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让人钦佩了。”慕师靖正色道。

张守鱼舔了舔干燥发白的嘴唇,摇头道:“是我的问题……学成缚灵索后有些得意忘形了,竟然把最关键的灵力问题忘了……我现在,境界终究太低了。”

若是不能一鼓作气破开灵索,方才废了极大力气展开是那一部分,也会缓缓地重新弥合。

一切都成了白费功夫。

慕师靖道:“你如今境界应该也有三境了吧,在同龄人中已是站在上游的那一批,不必自责。”

张守鱼苦笑道:“慕姑娘,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我如今的境界……只有太初。”

慕师靖眸光一滞,她缓缓打量着林守鱼,薄唇轻启,似笑非笑道:“如今私下里张公子何必藏拙,未免太不坦诚了吧?”

张守鱼摇头道:“没什么好骗慕姑娘的,太初就是太初,我紫庭受过重伤,虽侥幸未碎,但修行得重新来过,也是前些日子,才堪堪重回太初的。”

慕师靖支着下巴,一双好看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微明的光线下,女子乌黑的长发似融入夜色。

她看了一会,依旧摇头道:“那日杀鬼将之时,你若仅凭借太初修为,如何斩出的那最后一刀?”

张守鱼仰起头,回想起昨日梦中的场景,眼眸的深处,仿佛再次亮起了那一日的火光。

“如有神助。”他轻轻作答。

俞潇婉没有细听他们的谈话,她作为一个唯结果论者,只知道自己心中神通广大的少爷最后没能斩开灵索,心中满满当当的失落感,只能转过头,看着慕家姐姐赏心悦目的容颜来慰藉一下自己。

慕师靖听到了“如有神助”四字,心中微动,记忆顷刻间回到了某个风雨肆虐的雨夜,她轻轻按住太阳穴,深远低沉的雷声依旧透过久远的时光传了过来。

“慕姐姐怎么了?”俞潇婉察觉到了异样。

“没事。”慕师靖轻轻摇头,压下了那些不安的情绪。

她看着张守鱼,微笑道:“张公子为我殚精竭力,我心中是很感动的,若实在事不可为也没关系。”

张守鱼犹有不甘道:“不是还有一天么?”

慕师靖看着他,微笑着叹息。

张守鱼与她都明白,功法武技、道术灵法,这些都可以凭借天赋速成,但是真正的修行皆是水磨功夫,是一日日滴水穿石的沉淀。

哪怕他灵脉超绝,也绝不可能一步登天。

慕师靖端坐在木椅上,她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轻轻低头行了一礼,“虽然师靖也觉得此事绝无可能,但若是张公子有信心,师靖也愿意相信你。”

听着这话,张守鱼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原本沉郁之气消散许多。

他看着慕师靖诗画般的眉眼,而慕姑娘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礼节周到,与他说话之时目光自始至终看着他,温温柔柔,哪怕疑惑询问之时也无咄咄逼人之色。

若不是那日与她共战鬼将,见识过她鬼魅般的身法和刀锋般的目光,兴许真的会以为端坐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温柔美丽,人畜无害的贵家小姐。

“守鱼定不辜负慕姑娘的信任。”

张守鱼缓缓开口,掷地有声。

……

……

夜深之后,张守鱼独自回楼,一人孤坐床榻,望着书案上那白雪瓷瓶间的一束新红,垂头丧气。

坐灵其身,天地如窍府,周天循环间,灵力潺潺如水,井然有序。

这已是刻苦修行数十年都难以拥有的气象,但张守鱼犹不满意。

如何在一天之内修出足以一鼓作气斩断缚灵索的境界,他难以想象。

搜遍脑海中大小典籍,也没有找到结果。

夜色已深,外面阴雨绵绵,一片漆黑。

“前世的羽照大人啊,降临到我的身上吧!”

张守鱼忽然伸直手臂,对着天空干嚎了一嗓子了。

哐当。

一记雷声突兀炸响。

张守鱼吓得连忙噤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确认无碍之后才松了口气。

要是自己瞎喊,真的把什么神明招来了,自己此刻恐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守鱼想了会,忽然忆起昨晚的梦,便换了个人祈祷:“白衣姐姐,是你在暗中帮我吗?能出来见见我吗?”

他取出玉佩,手指摩挲过那青白色的温软质地,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

无人回应。

他强忍着取出鼠标暗中偷窥的欲望,才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张守鱼本想连夜修行,但今日枯坐一日,方才为了割开灵索,灵力也近乎枯竭,思虑片刻,身子便不由自主向后倒去,砰得一下扎进了绵软的床榻里,他打了个响指遥遥地熄灭了灯火,随手扯过被子压在自己身上。

睡饱了才有精力努力修行啊……

今夜似是劳倦,一夜昏沉无梦。

醒来之后,他习惯性伸手摸了摸身边,想拿起手机看一下时间,摸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了神。

帘外已然明亮,俞潇婉似是来过,银盆端放在床边,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脸,卷起帘子看着窗外。

“今天睡了这么久啊,按那个世界的时间,估计有个八九点了吧。”

没有手机看时间真不方便啊。

距离开春宴不过一天一夜了,自己境界如何才能突飞猛涨呢?

有没有一步到位的灵丹妙药给我来一打啊。

他哀叹着走到案边,眉头微皱,目光望着桌案,拿起了一张摊放在桌上的便签。

“守鱼,醒来之后,速去待客厅,柳姑娘已经等候多时。”

第四十章:无心插柳

柳谨柔?她又来了?

张守鱼将纸条紧紧篡在手中,百感交集。

昨日被俞潇婉科普了一番柳谨柔在城中的身份地位之后,张守鱼便觉得,她来见自己应该是她身后那位师父随意的一次落子。

只是为何今日她又来了?

这等大事赵先生为何没有叫醒我,而只是留了一张纸条?

看来这一子,落得并不随意啊……

他披上衣服,走到镜子前左右打量了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便出了门。

雨过天晴,小楼外光线刺眼。

遍地野花犹沾水珠,星星点点地错落分布,如今汲了春雨,更是自凭本事地疯狂生长着。

他踩在石子铺成的道路上,小楼的铃铛声在身后孤单响起,原本有些昏沉的思绪逐渐清楚,他可以确认,那柳谨柔定有所图谋,但我目前有哪些可以贪图的地方?

我现在除了颜值好像一无是处啊……张守鱼悲观地想着。

关于自己前世身份暴露这种事,他反而不会多虑,他相信自己前世的布局,一个小小的疆野城应该不至于出得了那种大能。

今日张府有些热闹。

张守鱼才一经过石桥,许多双眼睛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们没有说话,气氛诡异得有些安静,如今的张守鱼自然不认识他们,也未太过在意,只当是一些看热闹的路人。

“四少爷好。”

“陆潜见过四少爷。”

“少爷如今身体如何,前段日子我寻到了一株百年赤成草,公子若不嫌弃便送到府上……”

张守鱼前脚刚一踏入长廊,安静的气氛一下被打破,许多人拥了上来,嘘寒问暖。

独来独往惯了的张守鱼自然不适应,别人行礼他便回礼,别人送礼他便回拒,别人吹捧他他便自谦,虽然应付得支支吾吾却也还算得体。

“张公子。”

一个气度雍容,长得便极有城府的中年男子叫住了他,其他人的声音也随之小了很多。

张守鱼放慢了脚步。

只听那中年男子开口道:“我是陆府的管家,据说前日府中公子陆沛冲撞了张少爷,我们家主怒不可赦,却因为事务繁忙,便委托我来给张公子赔罪,若是张公子有何吩咐,还请告知。”

说着,他将一个木盒捧到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道:“这是家主为公子的赔罪之礼,还请公子包涵。”

张守鱼打量了他一番,接过了木盒,打开看了一眼,好像是一个树枝状的金色物件,也不知有什么用,他合上木盒,递给了身边的人,道:“送去竹楼。”

然后他对着那管家轻轻还了一礼,“守鱼要求不高,只希望以后陆沛公子可以多上街走走,散散心,多带几个人倒是关系不大。”

那陆府管家未明白过来他话中意思,只是觉得语气不善,还想再说些赔罪的话语,张守鱼却已向前走去。

廊道的深处,一个高冠宽袍的年轻人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拂袖离开。

张成雪缓步立在他的身侧,笑问道:“怎么?落毛的鸡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凤凰,心里难以适应?”

张齐双手负后,冷笑道:“成雪妹妹说的什么话?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这种份上,虽然能得柳谨柔青睐确实让人羡艳,但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不过是那些高人手下的一枚棋子,虽然此刻尚不知究竟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张成雪轻轻点头:“但值得衡名宗那位幕后高人如此善待,事情定不简单,前段日子我也与说过几句,守鱼却也没有修为尽损,自怨自艾的模样,如今想来,应该某位高人与他承诺了什么。”

张齐身子一凝,脸色忽变,他皱着眉头望向张成雪,试探性问道:“会不会是为了……白碑残卷。”

白碑残卷是张府秘宝,唯有每一任大少爷方可传承。

张成雪心思玲珑,其实早便想过这个,她道:“若是为了白碑残卷,为何他们不拉拢你,无论守鱼修为有没有被废,大少爷的位置,几乎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张齐闭上眼,冷笑道:“我自然不会出卖张家,但那些走投无路的野犬,忽然得到一份大机缘,哪怕拼死拼活也会捏在手中的,对吧?”

张成雪不置可否。

张齐远远地看了那白衣少年一眼,少年也向此处投来了目光,平平淡淡,目光交汇对望了一眼,两人便遥遥错开,各行其道。

分别之际,张齐深深地看了身后的女子一眼,道:“妹妹,虽然不久之后,你要成为折蝉宫的弟子,但你永远是张府的女儿,张家的未来在我们手中,白碑残卷是我们的根基,若是哪日,张家出了内鬼,哪怕那人是我们的亲弟弟,我们也绝不可心慈手软。”

张成雪不置可否,她放慢了脚步,目光落在院中一方荷塘上,微风吹来,女子碎花的裙摆在贴着大腿漾起细浪,她将一绺发丝别到了耳后,忽然笑道:

“守鱼是我的亲弟弟,不是你的。”

张齐回身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张成雪轻轻一笑,得体大方。

……

……

木门虚掩,紫藤满墙,柳谨柔黑色幂篱,白纱轻垂如雾,白暂得不真实的容颜掩在帷幕里,如惺忪未醒的梦。

张守鱼走入之时,女子轻轻掀起纱幕,施施然行礼,挺拔的身段转而柔若杨柳。

“姑娘久等了。”张守鱼歉意道。

柳谨柔摘下了幂篱,放在一边,她眸子的笑意如水色漾开:“今日谨柔来早了,听闻公子尚在休息,便没让他们叨扰公子,倒是小女子三天两头往公子府中走,给公子带来了许多麻烦,还请公子见谅。”

张守鱼看着她柔柔依依的模样,避开了些目光,平静问道:“柳姑娘其实不必如此,昨日我听了许多关于柳姑娘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柳姑娘清傲冰冷,与如今派若两人,守鱼不过一介庸人,不知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姑娘与你那师父如此对待?”

柳谨柔嘴角微微翘起,“公子语气忽然这般强硬,倒是让谨柔有些不知所措。”

张守鱼平静地看着她,他本就是一个在美色中不坚定的人,若是先前没有听过她的故事,可能便在她这般温柔模样里沦陷了,但此刻,他铁了心想知道答案。

“请柳姑娘为守鱼解惑。”

柳谨柔抿唇一笑,她缓缓走到张守鱼身前,黑色的长裙曳地如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他:

“庸人?那不过是外人看待张公子罢了,在谨柔眼中,张公子哪是庸人?”

她好看的眸子似有魔力一般,张守鱼不敢多看,目光移向了她放置在桌上的幂篱,平静道:

“我与柳姑娘素未谋面,你凭什么如此笃定呢?”

柳谨柔略带歉意道:“这是家师嘱咐要保守的秘密,但日后谨柔定会告知公子。”

这算什么?说了和没说一样?别以为长得漂亮就有特权,我一定要追问下去!

张守鱼还未开口,柳谨柔却欠下了身子,干净柔和的声音里不掺一丝杂质,“谨柔同样有难言之苦,还望公子多多理解。”

张守鱼看着她得体黑裙下婀娜的身段,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将她扶起,无奈妥协道:“那好吧……”

柳谨柔嫣然一笑。

“多谢公子包容,今日谨柔前来,亦是有礼相送。”

张守鱼狐疑地盯着她,只见女子与那日如出一辙般取出了一个古朴木盒,放到了张守鱼的身前,“请公子过目。”

张守鱼并无芥蒂,直接打开了木盒。

那是一颗圆珠,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其间闪烁着雷电状细密的裂纹,在木盒打开的那一刻,浓郁得化不开的灵力便弥漫开来,张守鱼如闻到馥郁花香的蝴蝶,心神一下便被那珠子慑住,而柳谨柔已然开始介绍起来。

“这颗珠子名为凝神,无时无刻不在吸纳天地间的灵力入内,时至今日,其间灵力蕴含已如半座湖泊,只是其间灵气颇杂,但家师听闻公子的侍女拥有共灵的能力,可以天然净化其间的杂质,便决定将这颗凝神赠与公子。”

张守鱼合上了木椟,并未直接接纳,而是问道:“你师父对我究竟了解多少?”

柳谨柔微笑道:“家师对公子,似乎格外看重。”

张守鱼道:“昨日的照幽笏,今日的凝神珠,我虽然不知他们的具体价值,但必然极为珍贵难得,所以我更加疑惑,你们对我这么好,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柳谨柔笑意浅淡:“若我说并无企图,公子信吗?”

张守鱼摇了摇头。

柳谨柔身形稍动,在幽暗的屋子间轻轻踱步,油灯的焰火轻轻摇晃,她绰约的影子如上元夜花灯上绘的美人,灯火熄灭便会袅袅而散。

她走到一面屏风前,目光浅浅地掠过其上墨绘的图画,声色缥缈:

“公子,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姻缘际会,若不来见你,我或许至今还在归雀峰的洞府内清修,要再过几年才会重新踏足凡尘。说实话,师父让我来见你之时,我是不解且不愿的,但见到公子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似是旧识,家师为何如此,谨柔也不明白,但谨柔敢保证,师父所做的一切,对公子都是没有恶意的。”

她似是赏完了画,目光重新落到了张守鱼身上。

“这是谨柔对公子的承诺。”

张守鱼看着她伶仃的背影,垂直腰臀的长发黑得发亮,发髻如云,自显仙意,昏暗的光线勾勒着柔软婀娜的曲线,娉娉婷婷,一举一动暗蕴风情。

女子拧腰回眸,清清淡淡的看着他,忽然微笑道:“我知道公子依旧不信,但是没有关系。”

张守鱼轻轻点头。

“明日的开春宴,公子会去的吧?”柳谨柔问。

张守鱼想起了犹为缚灵索苦恼的慕师靖,不确定道:“兴许会去。”

柳谨柔微笑道:“开春宴零零总总要持续三日,公子要是想去随时便可过去,到时谨柔也会破例到场,兴许又能与公子见上一面。”

张守鱼笑道:“若真是如此,那开春宴后,我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柳谨柔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清冷的声色间带着笑意:“放心,谨柔自有分寸。”

说话间,她忽然抽出了定着发髻的淡色玉簪,秀发流水般落下,她披散着长发,如静立墨笔古画的女子,唯有唇边染着淡淡血色。

她重新戴上了幂篱,将玉簪递给了张守鱼。

张守鱼没有接。

女子便将玉簪搁在了桌上,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公子不必太过推拒,只当这是修行路上,一次无心插柳的福缘便好。”

她缓缓推开了门,光线照了进来。

“公子不送送谨柔?”她忽然问道。

张守鱼没有动静,只是立在原地对她挥了挥手。

柳谨柔并未在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张守鱼拾起了桌案上的玉簪,手指摩挲过温软的质地,喃喃道:

“好一个无心插柳啊……”

还好我道心还算坚定……

他收好了玉簪,看着置在桌上的木盒,取出了那枚凝神珠在手中把玩,蹙眉道:“这个充电宝给的倒是恰到好处……只是巧合么,还是……有人在暗中窥探我?”

也不知这凝神珠中的灵力够不够斩断灵索啊……

啪嗒。

木椟合上,张守鱼收于袖中,起身离去。

柳谨柔已然走远,那曲折长廊之上却没什么人,殷络的人群不知散到了何处。

“怎么一个人也不见了,是老爷下令不准看热闹吗?”

张守鱼打量四周,雨珠滴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并未多想,直接带着凝神珠动身去往俞潇婉小屋的方向。

穿桥过径,张守鱼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前方隐约有嘈杂的交谈声隔着竹林远远地传了过来。

那是俞潇婉屋子的方向……

难道慕姑娘藏身张府的事情败露了?

张守鱼身子顿了顿,立刻加快了脚步。

拐角处,一个梳着道髻的年轻人恰好与他碰了照面。

“守鱼?”

年轻人叫住了他。

张守鱼匆匆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张观铭,张观铭问:“柳姑娘已经走了?”

张守鱼点点头,试探性问道:

“那边似是聚了许多人?是出什么事了?”

张观铭点头道:“确实聚了许多人,各大家族的高人,衡名宗、折蝉宫的供奉,城中的许多隐修,都在陆陆续续赶来。”

张守鱼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的声音。

这算什么?满城皆敌?慕姑娘真的值得他们这么大动干戈?

张守鱼竭力沉下气,询问道:“究竟出什么大事了?”

“原来守鱼还没听说吗?”张观铭脸色微异,缓缓道:“寒河水变暖了。”

第四十一章:河底怨灵

寒河水变暖了……

张守鱼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入春之后,江水自暖,有何奇怪?

接着,那个关于寒河的传说涌上了心头。

他的心头忽然浮现出了许多线,若有若无,似是有什么相连交汇之处,但他此刻亦无法把握。

“恕守鱼愚钝,哥哥可以细说一番吗?”张守鱼问。

张观铭点头道:“你随我来。”

张守鱼跟了上去。

“守鱼,想必你也听说过关于寒河的传闻吧?”

“听说过,是说河中困锁着妖兽?”

“正是,但那传闻绝非危言耸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张观铭领着他朝着高处走去,一边娓娓解释道:“寒河之底的鬼怪已困锁百年,传闻当年那鬼物是从镇山城的地牢中逃出,想要顺着疆野城的水道暗度陈仓,逃往城外,镇山城数位大修者联袂出手,最终在这一段河流处将其截住,镇杀于河底,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它生机斩断依旧留有残念,竟化作恶灵盘踞河底,所幸有钢链困锁,它也无法逃出河底为祸人间。”

张守鱼安静地听着,视线上眺,风吹林海的声音在足下翻腾着,笼聚的阴云间透着一束又一束的光,整个天幕如被电光割裂,翻腾的翡翠色长河已然蜿蜒进了视野,水声自宽广河道传来,零零碎碎的人影围聚岸边,如沙洲上觅食的鸟鸥。

张观铭踏上山岩,道衣般的袍袖在风中猎猎舞动。

“只是这些年,寒河之水的阴气越来越重,那困锁寒河的怨灵应是越来越强,占据了那头妖兽的身躯,长此以往下去,或许终有一日,怨灵会冲破河底的禁制,直接肆虐疆野城,那将会是比当年红鸳更惨烈的灾祸,只怕是疆野城中修士尽出,也难以阻挡那头怨灵为祸人间。”

张守鱼出声询问:“那为何镇山城的修士不再来将其彻底镇杀?”

张观铭讥讽地笑了笑,“远水不解近火,更何况,镇山城那些灵脉极佳的天才修者,一个个眼比天高,除非那头怨灵真的冲破了封印,否则他们根本懒得出手。但到了那时,临近寒河的张府便会首当其冲,若撤离不及甚至会遭受灭顶之灾……”

张守鱼问:“那怨灵这般厉害,究竟是何等境界?”

张观铭道:“守鱼有所不知,那些凶灵之物只有力量高下,没有境界划分,若强说境界,哪怕那怨灵不知为何修为大跌,此刻约莫也能有七境吧。”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厉害啊……

未等他发问,张观铭已然开口为他解惑,他伸出手了一只手:“只是妖物的体魄,魂魄,灵脉都是远超常人,要杀一只七境妖物,至少需要五位同等境界的人类修士……五位七境修士,这一座偏远小城,又哪里找得出来呢?”

张守鱼想起了慕师靖描述的那怨灵的模样,汗毛不由自主竖起,仅仅是一只镇杀在寒河之底的妖物便如此厉害,那城外深山老林之中,那些蛰伏了上百年上千年的老怪物呢?

人族的数百城池,便是在这些荒山环绕间强行开辟出来的。

这偌大陆地,人族如今占据的,不过是巴掌大的一部分。

若是将来长眠的古灵复苏,兽潮自四面八方而来,人族修士真能逃得过那灭顶之灾吗?

张守鱼渐渐收回思绪,目光远眺,那长河之上,已有剑光纵横交织,各色宝物的霞瑞之光焰火般亮起,风声愈大,如海的竹林在脚底起起伏伏,沙沙的响声里,那宽阔的河面上腾起了高高的浪潮,轰然撞碎的水声遥远地传了过来。

“那今日说的寒河变暖又是怎么回事?”张守鱼不解道。

张观铭不确定道:“寒河阴气积攒百年,重如沉玉,但是就在前日,寒河不知为何结上了一层细冰……而就在昨日,冰面消融,整条寒河的阴气都开始溃散了,其实自昨日起,寒河的变故便引发了许多人的目光,只是今日才将最终的地点定在了这一段河道,守鱼深居竹楼,所以消息闭塞了些。”

嗯……我昨天好像一天没有下床……这个世界的丝绸被子真是舒服。

“原来如此……难道是那妖物要破封印而出了?”张守鱼问。

张观铭眉目阴沉,他轻轻捻动手指,如掐似算,最终轻轻摇头:“事实可能恰恰相反……那头怨灵,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似是要不行了,或许是镇压了百年,对它的消耗也极大吧。”

张守鱼忽然回想起那日渡河的场景,隐隐约约间,他觉得这之间似是有什么联系,但那日风平浪静,虽有不祥之感一闪而过,却也并未搅动什么风浪。

“那如今他们是要彻底猎杀那头怨灵?”

张观铭点头道:“正是。”

“大概需要多久?”张守鱼问。

张观铭摇头道:“我哪里知道呢?如今前来的修士境界都不算太高,他们只是来探查虚实,等到正午之后,日光最灼烈之际,衡名宗、折蝉宫、慕家的高手联袂出手,兴许很快便可以结束。”

慕家……张守鱼心思微沉,如今长河之岸人多眼杂,又距离小婉的屋子颇近,那丫头又那样粗心大意……恐怕要节外生枝啊……

“小婉住的离寒河很近,如今定是去凑热闹了,我有些担心她,想去看看,便先不陪兄长,还望见谅。”张守鱼作揖道。

张观铭微笑着看着他,拂了拂袖,“半年前你还同我抱怨过,说那小丫头欺软怕硬,散漫慵懒,脾气极差,种种不好,怎么如今对她这般青眼相加了?”

“遭逢大难,心如明镜拭尘,过去种种如今再看,自然不同。”张守鱼随口敷衍道。

张观铭却微笑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世修者,修道不修心,先前守鱼心高气傲,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如今看来倒是要因祸得福,重新踏上大道。”

张守鱼摇头道:“师叔因我而死,如何算的了因祸得福?”

张观铭点头道:“老爷说的没错,你与过去果然很不一样了。”

听着这样的话,张守鱼心中莫名犯怵,他连忙作揖道:“便当是兄长夸我了,守鱼先行告退。”

长河之畔人声鼎沸。

张守鱼一顿苦找,终于寻到了在岸边摇旗呐喊的俞潇婉。

他将少女拉到了僻静之地,揪了揪她的耳朵,“怎么?一个人来看热闹了?你慕姐姐独守空闺你也不陪陪了?”

俞潇婉做贼心虚地看着他:“房门什么的我都锁好了,不会有人进去的,而且慕姐姐武艺高强,一定没关系的……”

“俞姑娘。”

身后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俞潇婉微惊,循声望去,只见张成雪提着裙摆缓缓走来,她对着少女笑了笑,气质端庄而大气。

“成雪姐姐好。”俞潇婉连忙行礼。

张成雪温润的眉目间笑意舒展,“小俞姑娘,能否给姐姐借口水喝?”

第四十二章:避难

“额……”

俞潇婉望向了张守鱼。

张守鱼不动声色道:“成雪姐姐在此稍候,守鱼替你取来便是。”

“嗯嗯!”俞潇婉附和点头。

张成雪却道:“真正的厮杀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无需心急,我们去俞姑娘家坐坐,正好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俞潇婉手放在身侧,紧紧揪着裙摆。

张守鱼沉吟片刻,为难道:“小婉的小屋太过偏僻简陋,潮湿暗淡,还有蛇蝎出没,并非良处,要不去我小楼?距离也不算远。”

俞潇婉附和道:“是啊,不要委屈了成雪姐姐才好。”

张成雪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吓人,俞姑娘不也住的好好的,我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无妨的。”

张守鱼若有若无地看了俞潇婉一眼,“姐姐既然如此说了,那便去小婉家,我们边走边聊。”

俞潇婉对着他眨了眨眼,紧张了抿起了嘴,张守鱼熟视无睹,已然缓缓踱步,自然地与张成雪攀谈起来。

“成雪姐姐,今日寒河势必要翻江倒海,若是那河底怨灵垂死一怒,会对张家有什么影响吗?”张守鱼没话找话说道。

张成雪道:“这些不是我们有资格担忧的事情,今日所至的修士皆是疆野城一等一的高手,哪怕那怨灵犹然强大,首当其冲的也是那些镇杀怨灵的修士,守鱼你这般想,私心倒是有些重了。”

张守鱼拍了拍脑袋,歉疚道:“姐姐说的是,守鱼心胸狭隘了。”

张成雪笑了笑,嗓音温和道:“那寒河怨灵我们都有所耳闻,却从不曾有机会睹其真容,今日倒是可以一饱眼界。”

张守鱼点头道:“只是我从小看蜈蚣便犯怵,稍后哪怕远观怕是也要露怯,还望姐姐不要嘲笑。”

张成雪脸色微变,她眸光一转,疑惑道:“你这个深居简出的张家四小姐竟也听说过那怨灵的模样?”

说漏嘴了……张守鱼内心自责,他面不改色道:“方才遇到了观铭兄长,他与我闲聊了一些,我便略知了一二。”

听到张家四小姐这个称呼,跟在身后的俞潇婉俏脸没有绷住,一下笑了起来。

张守鱼对这个称呼倒是毫不在意,自若道:“如今守鱼只恨太过年少,境界太低,不能与诸位修士共同降妖除魔。”

张成雪道:“你能这样想倒是让人欣慰,对了,今日那柳姑娘前来,究竟与你说了什么,我倒很是好奇,能否与姐姐说说?”

“昨日与今日,柳谨柔姑娘前来,各送了我一件礼物……其实我也摸不太到头脑。”张守鱼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精致小巧的木盒,递给了俞潇婉:“今日来人过多,稍后寒河杀妖,少爷怕看的入神遗失了柳姑娘送的礼物,小婉,你先替我放回小竹楼吧。”

说着,张守鱼背对过女子,将木椟递给了俞潇婉,拼命眨眼。

俞潇婉怔了一怔,接着心领神会地接过了木盒,“是,少爷。”

接过木椟之后,她与张成雪轻声道别,然后提着裙摆,很快地迈着小碎步走过铺满石子的滩头。

张成雪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这小丫头性子这么急做什么?还是你这个主子平日太过压迫她,让她不敢怠慢?”

张守鱼更放慢了一些脚步,微笑道:“哪里敢啊,小婉一天到晚不气我就不错了,更何况……我喜欢以德服人。”

张成雪掩嘴微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如今这般倒是不错,难怪那从不出世的柳姑娘也愿意对你倍加青睐。”

张守鱼扯了扯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他踮起脚尖环顾四周,佯作迷茫道:“小婉家在哪来着……”

张成雪笑道:“你这个主子也太不称职了,随我来吧。”

“今日心烦意乱,竟有些分不清方向,让姐姐见笑了……”

……

……

慕师靖躺在侧躺在床榻上,她未束腰绳,裹着身躯的布料松松垮垮,一头墨染乌发亦未簪发束带,黑缎般倾泻而下。

女子单手持卷,随手翻阅着,那是俞潇婉收藏的市井小说,她临走之前从小柜子里挑出了最喜欢的几本给自己解闷。

慕师靖不算认真地翻着书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本书的书名叫做《师叔看看我》,讲的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追求宗门中万人迷师叔,起初被不屑一顾,最后靠自己的真诚打动了对方的故事……

慕师靖觉得……挺无聊的。

兴许是过了看这些书的年纪,又或者是情情爱爱的小事终究在心中激不起什么涟漪吧。

这个张公子其实还不错,她也有些好感,但她同样清楚,这并非情爱。

那不过是浮过溪流的叶与花,穿过峡谷的风与云,能增添几许颜色,却不可长久。

她合上书,轻轻敲打自己的掌心。

外面开锁的声音忽而响起,她立刻正襟危坐,肌肉紧绷。

拿着一个小木盒子的俞潇婉推门而入。

“慕姐姐,快随我走,有人非要来我家,拦也拦不住,少爷在与她周旋,我寻了个机会离开,走,我带着你去少爷的小楼避难……”

俞潇婉语速很快,一气呵成。

慕师靖身子放松下来,并未过多询问,只是道:“我这般样子如何出去?”

俞潇婉道:“我想过啦,如今寒河出了大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多眼杂,我们换件衣服,混出去就好。”

说着,少女取出了一双绣鞋递给她:“慕姐姐快穿上,虽然应该不太合脚……”

接着她寻来一件自己都不舍得穿的崭新披风,披上了女子裸露的肩膀,提她理了理,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幅样子应该没什么问题,慕姐姐快随我走!”

“嗯。”

慕师靖应了一声,揪紧了身上的披风,带上兜帽,垂下的发丝掩着清丽侧脸。

俞潇婉打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阵,拉起身边女子的手匆匆出门。

道上偶有行人,却皆是行色匆匆,鲜有人朝她们投来目光。

“俞姑娘这是要去哪?”

身后男子的声音传来,俞潇婉一个激灵,胆怯地朝着身后望去。

“张齐少爷?”

第四十三章:蜈蚣

“今日柳谨柔与你私会,张齐与我随口聊了几句,他看似不屑,但心里恐怕是很妒恨你的。”张成雪微笑开口。

张守鱼摇头道:“张齐哥哥年纪轻轻便已三境,我如今一介废人哪里能与他相比,哪怕柳姑娘真的因为某些我尚不知道的目的与我亲近,等到目的达成,我怕是也要被弃之如敝履,重新沦为笑柄,所以我也从未因为这个骄傲过。”

张成雪掩唇轻笑:“那柳仙子在城中地位威望都极重,你如此揣测与我说说便罢了,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怕是要被她的爱慕者口诛笔伐了。”

张守鱼点头附和。

绕过了竹林子,人声寂寥,阳光透过林子落下,分隔出一格又一格的光线,安安静静地披在简陋的屋子上,那深棕色格调的屋子便像是一只条状花纹、慵懒酣睡的猫。

两人踩着竹阶走了上去。

嘎吱作响的声音里,张成雪细长的眉毛忽然蹙起,神色疑惑。

木屋的门被吹开了,在风里摇摇晃晃,张守鱼嘴角抽搐,笑骂道:“这小丫头,出去也不知道关门,还好小婉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要不然这个月工钱又要打水漂了。”

张成雪轻轻点头:“俞姑娘确实粗心大意,这方面你要多多管教她才是。”

说着,她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四周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俞姑娘也真是,闺房的门竟也没关上,成何体统。”

她坐在了一张竹椅上,展平了自己的裙摆,双手叠放身前,气质端庄大方。

张守鱼便去给她倒水。

“你如今怎么变得这么乖了?”张成雪接过水杯,于唇间抿了一口。

张守鱼一愣,他迟疑着在坐下,笑问道:“守鱼以前很不懂事?”

张成雪晃了晃手中的瓷杯,道:“当年老爷将我心爱的法器赏给了你,你三天两头到我这耀武扬威,我把你揍了一顿,你又跑去告状……呵,当时和现在可是天差地别啊。”

还有这种事?张守鱼斟酌词句道:“其实那场大难之后,我时常精神恍惚,当时冒犯姐姐之处,我倒是有些记不得了,还望姐姐点明一二,我好把那件东西物归原主。”

张成雪狐疑地看着他,心中冷笑,不愿给便不愿给,又想装大度又舍不得,怎么?开始在姐姐这装失忆了?

她脸上面不改色,轻轻搁下茶杯,单手支着下巴,问:“不记得便算了,与姐姐说一说那位柳仙子吧。”

“成雪姐姐也对她感兴趣?”

“这可是轰动张府的大事,我自然也很关心其中细节。”

张守鱼稍一沉吟,带着歉意道:“守鱼真没有骗姐姐,对于这件事,我也是一头雾水,那柳姑娘来也只是送了我两件法器,并未有其他交代。”

“什么法器?”张成雪继续问。

张守鱼并未隐瞒:“一个可以号令鬼物的照幽笏,一个可以吸纳天地灵气的凝神珠。”

张成雪脸色古怪。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

张守鱼坦诚道:“并无。”

张成雪意味深长道:“若果真如此,姐姐可要羡慕你福缘深厚了,只是张府规矩并非形同虚设,守鱼还请自重。”

张守鱼洒然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少爷,我回来了。”

俞潇婉的声音传了过来,身穿深红色裙子的少女立在门口,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角。

张守鱼皱眉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俞潇婉看着他,歉意道:“路上遇到了张齐少爷,说了几句,耽误了些时间。”

张守鱼背脊微挺,有些紧张道:“张齐少爷,没说什么吧?”

俞潇婉摇头道:“没什么事,潇婉应付得过来的。”

不知为何,张成雪总觉得他们的对话怪怪的,笑问道:“小俞姑娘,以后出门之时记得锁门,虽然这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今日人来人往,总要小心才是。”

俞潇婉面不改色,诚恳道:“潇婉是锁着门的,方才帮少爷去放东西,忽然想起门还锁着,钥匙也没给你们,便赶紧先跑过来把门开了。”

张守鱼诧异地看着她,袖子中藏着的手伸出了一些,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张成雪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

光线如雾,话语声时不时响起,无关痛痒的交谈里,日渐升高,四野雪亮。

哗啦啦的水声遥远地响了起来,翡翠色的长河如龙卷而起,雨丝般飘坠下来。

张成雪已然起身:“围猎已经开始,同去看看?”

“自然要去。”张守鱼拉着俞潇婉起身,少女放下了手中的一捧瓜子,拍了拍手,正要大步跟上张成雪,却被张守鱼拉到了身侧,少年低声询问道:“张齐与你说什么了?你应付过去了?”

俞潇婉骄傲指了指自己,“那是当然,我当时看到张齐,想都没想便说身边的女子是同来寒河的修士,与那怨灵作战受了伤,我扶着她去找医师,张齐只是问了几句,便没下文了。”

张守鱼揉了揉下巴,一脸赞许道:“你怎么变这么机灵了?倒是让少爷我刮目相看啊。”

俞潇婉冷哼一声,“潇婉一直都是辅佐少爷的名相良臣啊。”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接再厉。”

两人走了出去,流烁的光线里,漫天的雨丝吹过林子,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张守鱼一言不发,视线已经落到了远远的地方,怨灵的紫火焚烧河上,纵横交织的刀光剑影凌厉明灭,凄厉的啸声如夜蛩临死前的悲鸣。

来到离河畔相近的位置之后,灵力的风暴如铜墙铁壁一般隔绝了众人,张守鱼凝立原地,所有的视线都凝固在了翻江倒海的寒河之上。

天空毫无征兆地阴了下来。

沸腾的水面上,暗红发亮的背脊在深色的河流下时隐时现,铁链绞动的声里,几道人影浮于河面,彼此之间阵法瞬息惯连,长袍须发尽数飘动,凄厉的嘶叫声破开河面,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

张守鱼身子僵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寒河之上,瞬息冰封,无数铁索的绞缠之间,无数钢足眼花缭乱地自河中腾起,那是一只数十丈长的巨型蜈蚣,密密麻麻的铁足钢甲破碎了大片,暗红色的背脊上裂纹如烧碎的瓷器,而它的最上方,竟是一具披着盔甲的人类身体。

只是那头颅已被斩去,碗口大的脖颈处似有密集的水虫纠缠蠕动,而那胸口的正中央,赫然是一个前后中空的巨大的血洞,那个伤口似是新的,陈旧的铠甲似是被瞬间洞破,碎得不成模样,藕断丝连般披挂在身上,他的肌肉身躯大片地溃烂,残存的灵力依旧暴风般冲天而起。

俞潇婉畏惧地躲在张守鱼的身后,探出了脑袋张望过去,视线透过那个巨大的血洞望见了其后天空中涌动的云浪。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电般亮起了那日少爷与慕师靖渡河的身影,一袭白影出枪般凝立,挥之不去。

第四十四章:围猎

一道道铁剑已然腾空而起,掀起狂暴气浪,刺向那狰狞腐朽的身体,蜈蚣武将巨大的身躯如狂风中打颤的柳条,自水中立起又落下,那身躯的铁链似是还未完全挣断,数百根铁索齐齐冲撞水面,轰然鸣响间,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七位修为高深的修士错落于四角,铁剑,狭刀,羽箭,各般兵器悬立身前,皆直且长,宝光焕然。

哪怕那蜈蚣鬼将已如行尸走肉,他们却依旧忌惮极深,只是试探虚实,未敢靠前。

清亮的剑鸣声陡然响起。

几个身穿青袍的年轻修士落到场间,开始疏散人群。

这一战变数太大,哪怕那蜈蚣鬼将已然奄奄一息,但那垂死的挣扎里,谁也不敢肯定它能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那七位修士,其中有四位五境,三位六境,一位七境,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是那位身前悬着铁青色长剑的年轻人,曾以六境修为与三位白蛇会的同境邪修搏杀,杀其中一人后全身而退……本还以为他如今在闭死关,没想到今日竟早早出关了。”

众人被青袍的修士驱赶得后退,张成雪却一边与他解说一边领着他逆着人流向前走去。

“成雪姐姐,这……”他指了指后退的人流,一脸疑惑。

张成雪笑了笑:“衡名宗出于安全自然会驱散人群,竖起屏障,但若是要执意近观,也没人会管的,上前看看?”

张守鱼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寒河之上,战斗已然开始,寒河卷起的水流裹挟着碎冰冲天而起,那一袭青衣率先动了,铁青色的长剑搅入流水之中,瞬息消失不见。

一个麻衣老者大袖飘扬,雪白的眉眼皆是极长,他似是喝出一声什么,一道道符箓清光凌空降下,声势如巨石砸落水面。

如牵一发动全身。

其余身影同时消失原地,或御剑或御风,穿错间包围上去。

金属交击声凌乱响起。

张守鱼什么也看不清,目光所见唯有暗红色的躯甲在水中起起伏伏,时而冲起撞向数人,时而又砸落水面,游鱼般扭动身躯。

困锁它身躯的数百道铁锁似是犹未尽数断裂,它痛苦地嘶叫着,那无头武士般的身躯凌空一握,寒水凝成长刀,当空斩下,在击碎的瞬息又凝出一柄,如持双刀般胡乱飞舞。

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武斗,几乎毫无章法可言,所有的招式变幻皆成一纸空谈,唯一可以倚仗的,唯有刀口舔血换来的经验与近乎本能一般的腾挪厮杀。

狂风迎面而来,额前的长发皆向脑后吹起。

看了一会,张守鱼便知道自己注定学不到什么。

“少爷!”

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喊声。

俞潇婉怯生生地立在身后,张守鱼眉头微皱:“你来凑什么热闹?”

俞潇婉抓着他的袖子,认认真真道:“潇婉来练练胆量!”

“……”张守鱼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作答。

沉寂片刻的水面忽然震荡,凄厉的啸声里,巨大蜈蚣的身影如巨蛇般立起,它胸口血洞的上方,已然插上了一柄铁剑,铁剑搅动剑光,去势未止,竟将那巨大的声音逼迫后退。

其余几道人影几乎同时来到身前,灵力如怒涛奔涌,齐齐轰上那本就支离破碎的铁甲。

无头的蜈蚣武将身子后仰,轰然摔倒在了石滩之上,稠浆血水混杂着碎肉蛆虫淌了一地,距离张守鱼等人不过是数十丈的距离。

俞潇婉捂住眼睛,忍不住惊叫出声,一下钻到了张守鱼身后,抓着他的背衫,身子颤抖,一步不敢迈出。

张守鱼倒是没有出声嘲笑她,在那蜈蚣砸落之际,他非但没有后退,而是向前踏了半步,伸手拦在了少女身前。

张成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短短几息之间,修士已御风而至。

蜈蚣武将的上身已然几乎溃烂,它垂死般拼命扭动着身躯向着寒河中逃窜,钢铁般的足爪在泥沙间刨出了一道道极深的沟壑。

俞潇婉惊魂未定地探出了些身子,颤抖不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来比我们想象中要快许多。”张成雪身子同样紧绷着,只是她仪态未失,只是鬓发被狂风吹得稍乱。

张守鱼点点头。

那蜈蚣武将本就身负重伤,如今被人围攻至此,也已是强弩之末,今日被屠杀几乎是必定之事。

长河平寂,数息不闻动静。

一个头戴玉冠的男子冷哼一声,身后三剑齐出,破开一条水道,身子化虹而起,竟长驱直入寒河水中。

其余几人想要阻劝又哪里来得及。

“那是折蝉宫如今的得意弟子,陆卓,将来便是我的二师兄。”张成雪遥遥凝望,心神往之。

只是她话音未落,在陆卓御剑而去之时,那蜈蚣武将几乎同时从水中冲出,迎面撞上。

三柄道剑被顷刻掀翻。

水刀横斩而去。

陆卓闷哼一声,诸门道法尽数列出,阻拦攻势。

铁剑银刀,飞羽箭矢与此同时尽数落下。

阴云潮卷,水声如啸。

刹那炸起的灵气如浓雾弥漫,其间诸法之灵如电光明灭。

张成雪螓首轻点,似是觉得这场战斗已近尾声。

而一抹不详的感觉却涌上了张守鱼的心头。

水如雨落,张成雪掐出一道灵墙,将那些腐蚀性极强的雨水隔绝在外。

剑光湮灭,灵气浓雾烟消云散。

蜈蚣武将整个上身皆被撕去,只留有一副极长的钢躯向着水中坠落。

“结束了。”

张成雪收起了灵墙,缕缕震撼的心绪渐渐平复,目光久久不远离去。

剑光明灭如电,刀风斩云破浪,如何不让人向往?

七道身影凝立当空,伤势各异。

风平浪静。

俞潇婉终于探出了身子,轻轻抚动胸口,长长吐了口气。

“少爷,结束了吗?”俞潇婉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作态,一时间有些羞赧,但是她心中又安慰自己,胆量这种东西与生俱来,怎么能是一日便可练成的呢?

少爷等会不会笑话我吧……

张守鱼没有回答也没有挪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盯着水面。

“少爷?”俞潇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少爷不会是吓傻了吧?唔,还不如我呢,看你以后怎么嘲笑我?

张成雪转过身,正要说话,寒河之上异变陡生。

狂暴的灵力冲天而起。

七道身影顷刻间弹丸般散开,其中一个灵力较差的修士身子险些便被斩成了两半。

寒河之中,搅动旋涡。

一个黑影旋风般冲天而起,如长桥般横跨湖面。

它似是挣脱了所有铁链的束缚,铁箭插满般的钢足齐齐舞动,而那被斩断的半身,竟然重新挣出了一个崭新的身体,那身体丝毫不见腐态,肌肉虬龙般紧绷,而那断裂的脖颈处,依旧是巨大的伤疤,并未长出新的头颅。

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柄锈迹斑斑,极其细长的古刀。

那便是它的佩刀,在河底淤泥之间沉浸了近百年,如今被重新捞出水面,斩出了古拙的刀光!

俞潇婉大声惊叫。

但是张守鱼听不见她的声音。

近乎新生的蜈蚣武士尖锐地长啸起来,铺天盖地的声音没过一切。

七位修者如临大敌。

而那蜈蚣武将竟未去搏杀他们,而是扭动身躯,向着滩涂上冲了过来,巨大的身影顷刻碾过河岸。

那是张守鱼所在的方向。

第四十五章:凤燃其羽

滩上的碎石被顷刻掀飞,百足敲动地面齐齐发出刺耳鸣响。

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少女吓得连连后退,腿脚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张成雪显然也没有反应过来,那恐怖如恶鬼的身影高速逼至,她同样大惊失色,再也维持不住那份端庄仪容,灵力涌动,转身狂奔。

张守鱼只觉得心跳都似一停。

他反倒没有过去惊慌,那巨型的蜈蚣武将虽是朝着这边冲来,距离他们却还有一段距离,他强自镇定,移开目光,微抖的双手抱起了身后战栗的少女,提了口气,朝着竹林处奔去。

外面的人群同样纷纷逃散。

瘆人的阴风吹上背脊,衣衫猎猎作响,仿佛有只手掌贴着后背推着他前进,一直奔至竹林之外,张守鱼忽然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俞潇婉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心想少爷你倒是快跑呀,这时候怎么还有闲心看戏?

那蜈蚣武将不知为何停下了身影,它大半个身子已然拔出,停在了滩涂上,小半截身子犹在水中,他胡乱挥动着长刀,身子却似是因为恐惧而匍匐了下去。

云霄忽然散开。

正午的光落了下来。

凤唳声陡然响起,如长空亮剑。

七位修士纷纷停下了身影,凝望着云霄散开的那一处,神色各异。

一道红羽落了下来。

接着,漫天流烁的光都像是实质化了一般,纷纷飘坠如雪。

那巨大的蜈蚣武将疯狂挥刀,将漫天红雪斩得粉碎,身子却再未向前,而是向着寒河之中飞快倒退。

张守鱼望着那一片片红羽,只觉得熟悉,紫庭之中似也有着冥冥的呼应,他却无法真实地忆起。

天穹之中,一道流火般的影子落下。

一个须发皆白的古瘦老人盘坐在火凤之上,麻衣大袖飘摇。

“这是……”陆卓三剑悬立周身,出声询问。

“衡名宗那位最神秘的供奉,柳谨柔的师父,据说传承了上古时期火凤的血脉,只是没未有人见过他出手……”七人之中唯一的女子修士沉闷作答。

她的名字叫做方清吟,曾与柳谨柔并称为当时的两大天之骄女,只是后来柳谨柔跟随了那位高人修行,再也不露世面,而她亦是传承家业,力排众议成为了方家最年轻的家主,但那更多的是对于家族的责任,心中痴于修行的她,其实在内心深处,是很羡慕柳谨柔的。

如今那道火凤落下,他们七人联手都束手无策的大蜈蚣,竟被吓得逃窜入河,可见那白衣老者是何其强大。

她的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修行路上,名师的传承太过重要,在今后漫长的修道岁月里,她很有可能永远也无法追赶上柳谨柔的步伐了。

而在她的思绪之间,以那青衣剑客为首的三位修士已然冲杀过去,要将蜈蚣拦在河岸之上。

火凤巨大的身影于此同时落下。

它死死地扣住了无头武将的身体,尖锐如刀的爪子撕扯着他坚硬如磐石的新生肌肉,武将断裂的脖颈处发出凄厉的惨啸,他挥动长刀拼命斩向那头凤凰,老者手诀不停掐动,那细长刀锋所落之处,皆撞上了无形的屏障,惊起了片片白色的涟漪波纹。

在许多人都震惊于那白衣老者的强大之时,方清吟忽然想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以那老者的修为,撕扯无头武将崭新的身躯都如此费力,那先前蜈蚣武将胸口那个巨大的血洞又是何人所为?

就是那个巨大的血洞另其修为流逝,盔甲破碎,身躯腐烂,如今不得不以极大的代价重塑身躯,作拼死一搏。

那血洞是被何物洞穿?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力量?

想到这里,方清吟的身子忍不住颤栗起来,她小麦色的肌肤上冒起了汗珠,脸上竟泛起了狂热的情绪……那究竟是何等强大的层次,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离开这座边疆小城,去看一看云端之上,那骇人听闻的风景,哪怕只是触摸一截门槛。

而寒河之上,那场战斗没有因为火凤老者的加入而过早的结束,只是战斗的天平,已然朝着他们倾倒了。

原本数丈的古刀,斩出的刀光如今只可落在身前,金属交击的鸣响里,惨叫声如蝙蝠夜嘶,凄厉悠长。

张守鱼放下了怀中的少女,揉乱了她的长发,“以后胆子小就别来看热闹,下次少爷就直接丢下你跑了……”

俞潇婉俏脸通红,心有余悸,这场戏她是不敢再看了,生怕又发生什么变故,扯着张守鱼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少爷,我想回家……”

张守鱼帮她捂住了耳朵,自己又朝着那处又多看了几眼。

蜈蚣武将的身躯上的肌肉,犹如坚韧的纤维般被利爪撕扯而去,它无数的钢足也被其余修士斩下,即使是那柄细长古刀也被老者以咒法死死压胜。

“好,带你回家。”张守鱼将她的头发揉的更乱了些,领着少女往回走去。

张成雪木立原地,脸颊通红,她理着自己的鬓发,看了张守鱼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似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懊恼。

……

……

小竹楼中,慕师靖扯着披风坐在竹椅间,那四方的铜铃在呼啸而过的大风中不停作响。

她不知道寒河之畔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稍一闭眼,灵力波动的轨迹便会浮现心头,她在脑海中模拟出了那一边的交战画面,即使是许多人出招的轨迹她甚至都能推算一二。

若是此刻尚是雨天,她也不必如此管中窥豹,只是可以挥手凝出一片雨幕,直接将那一处的景象投影至前。

慕师靖立起身子走到案前,看着满桌随意堆放的文稿,并没有去随意翻看,只是帮着他理了一理。

接着她走到了镜子前,看着镜子中清晰的倒影,无暇的容颜和清丽的身段几乎挑不出瑕疵,修挺雪白的脖颈后,一头黑发安静垂落,典雅素净,她就看着这样的自己,似是追忆起了什么,久久出神。

铜铃的叮铃声渐渐小了。

天似是也散了,明媚的光洒满了阳台,小竹楼外一片寂静。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八月湖水般的心境上泛起了涟漪,她回想起了那个雨夜里涟漪密集的水泊,古楼之中那个漆黑的身影昂首抬起,如上古时期骄傲的君王。

思绪远去又凝聚,反反复复,女子的容颜始终平静。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推门而入。

不是他人,正是张守鱼的先生,赵楼。

赵楼进门之后环视四周,然后在竹椅之上坐下。

竹椅之上犹有余温。

赵楼似是早便了然,并未惊奇,目光微微抬起,最终落到了布帘之后,布帘的某一处,阴影难以察觉地稍重一些。

赵楼并未去掀开帘子,只是轻声问道:“不知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叙?”

帘子后无声无息。

赵楼微笑道:“守鱼交帮结友,或者是一时兴起,我本不愿插手,只是,为何你的身上有那条蛇的气息?”

第四十六章:鸦羽

依旧无人应答。

赵楼缓缓起身,走到帘前,抓住了帘子的一角。

门忽然打开。

交谈声打破了屋子里诡异的寂静。

“少爷,刚刚好吓人啊。”少女心有余悸道。

张守鱼笑道:“吓人你还硬着头皮凑过去看?”

俞潇婉声音稍弱道:“我哪知道那么吓人啊,它是怎么长那么大的啊?我屋子里的为什么那么小啊……”

张守鱼道:“外面的生灵都很大的……越外面的越大。”

“那么……这么大条蜈蚣,泡酒的话会不会很补啊?”

张守鱼笑问道:“你敢喝?”

“能涨修为我就喝。”少女自信道:“少爷,我修行可能懈怠,但是喝酒还是很厉害的,张府的姐姐妹妹都比不过我的。”

说话声戛然而止。

张守鱼木立原地:“赵……赵先生?”

赵楼一手握拳于胸口,一手负于身后,侧身望向张守鱼,道:“守鱼,先生不请自来,还望不要怪我。”

张守鱼呼吸不由自主地变慢了些,他对着赵楼作了一揖,然后拍了拍身边有些木讷的少女,微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赵先生倒茶?”

方才从侃侃而谈到一言不发的少女像是又被打开了开关,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走到柜边,取下深褐色的茶具与一包包纸囊包裹的茶叶,引水沏茶。

“今日寒河那般热闹,我还以为赵先生也在旁观,不曾想倒是来找守鱼了。”张守鱼笑了笑,脸颊有些僵硬。

赵楼点头道:“今日寒河水鬼得诛,是疆野城的大喜事,按照惯例都是要举办一场‘杀头宴’的,今日恰巧连着开春宴,各家世家大族便商量着要连着办,由今日晚宴起,一直到三日之后。”

张守鱼点头笑道:“城中高人辈出,斩怨鬼于寒河,这本就是一大幸事,理应如此。”

赵楼微笑道:“守鱼若是无其他事,届时记得前来,据说那位慕家大小姐也会前去,我知道你们这辈年轻人都对她仰慕得紧,只是接下来她便要远嫁镇山城,现在城中许多青年俊彦都想着最后见她一面,在心中留个念想。”

俞潇婉握着茶壶的手微微僵硬,一个不留神,开水洒了出来。

张守鱼连忙帮少女接过茶壶,微笑斥责道:“怎么这般不小心?没烫着手吧?”

“没事。”俞潇婉揉了揉手指,低声道。

张守鱼倒完了茶水,将其中一杯推至赵先生身前,微笑道:“那位慕家小姐我确实也久仰大名,据说风采无双,冠绝疆野城,看来今日守鱼也非去不可了。”

赵楼点点头:“若是有事,过来寻我便可。”

张守鱼道:“今日先生前来,可还有其他事?”

赵楼摇头道:“没了,只是守鱼,你如今正是年少方刚,学那深闺大小姐日日垂挂帘子做什么?”

说着,赵楼忽然回过身,哗得一下掀开了帘子。

那一刻张守鱼表情差点没有绷住,因为他同样注意到了,帘子后的某一处,阴影要重上许多。

那是……慕姑娘藏身的位置吗?

他来不及打断赵楼的动作。

帘子已经掀开。

光线透了进来。

张守鱼视线一晃,下意识伸手遮了遮眼前。

赵楼眯起了眼。

只见墙壁与帘子的间隙处,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件沾着已经干涸泥水的衣服。

张守鱼骤然屏住的呼吸缓缓舒展,神情绷住的脸不自然地微微放松,身后,俞潇婉小嘴半张,然后缓缓合上。

“这是……”赵楼眉头皱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那件衣物。

张守鱼连忙接话道:“前日里过小溪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回来之后随手将衣物挂在了墙上,也忘记让小婉带去清洗了。”

赵楼缓缓走到门外的竹廊上,目光左右望了一番,然后转过身,脸色有些阴沉。

“先生这是怎么了?”张守鱼不解问道。

赵楼缓缓道:“许是今日张府来了太多外人,其中或有图谋不轨之辈,守鱼,稍后记得清点一番你屋中事物,看看有没有遗失缺漏。”

张守鱼面露疑惑之色,仍是恭敬道:“是,先生。”

送走了赵先生之后,俞潇婉像是散架一样扑到了张守鱼的床上,左左右右打了好几个滚,如释重负。

张守鱼走到竹廊上,目送了赵楼远去之后才回到小楼,他心中同样轻松了许多,没好气拍了拍少女的身子,没好气道:“别滚少爷的被单了,快告诉少爷你把人家慕姑娘藏哪里了?”

俞潇婉一脸无辜道:“慕姐姐神通广大,我哪里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呀……幸好没有被赵先生发现啊……”

张守鱼轻轻点头。

他取过那件溅着淤泥的旧衣服,随意抖了抖,正想放进竹篮中,下次一并送去洗,只是他不过轻轻一抖,一片极小的羽毛去落了下来。

张守鱼眉头一皱,俯身拾起那片黑羽,认真端详。

“少爷,你手里拿的什么啊?”俞潇婉同样注意到了那片羽毛。

张守鱼正要打开识海冰山搜索一番,长廊上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那是鸦羽,但是上面附着了通识之灵,可以隔着很远偷听别人谈话,不过这种通识之灵难以维持长久,此刻应该是早便失效了。”

女子的身影是自楼顶下来的。

落地无声。

“慕姐姐!”俞潇婉惊喜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还好慕姐姐身手高绝!连赵先生都骗过去了。”

慕师靖脸色微白,并不轻松地笑了笑,她的目光移向了张守鱼手中那片羽毛,接了过来,神色凝重了许多:“这应该是那崔晚的手下在你身上留下的……若是那日你穿着这件衣服来寻我们,事情或许已经暴露了,这……是天意吗?”

张守鱼回想起当时小溪畔那诡异的一跤,那种瞬间失衡的感觉他依旧记忆犹新,那一跤摔得他半身泥水,不得不回房换衣,如今看来,倒是预防了一件惨案的发生……

这真是只是巧合吗?

“说明上天都眷顾慕姑娘呀。”俞潇婉直接盖棺定论了。

她越过张守鱼,抓起慕师靖的手,将她拉到了床边,直接侃侃而谈起来:

“慕姐姐,今天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寒河上好大一只蜈蚣,那蜈蚣的上身还是一个拿着长刀的无头人,特别厉害的!但是围剿蜈蚣的修行者也各个都是高手,最后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砍掉了蜈蚣的身子,可是谁知道,那蜈蚣居然长出了新的身体!这下那些高手们也都无能为力了,而且,那大蜈蚣还向我和少爷扑了过来!”

俞潇婉讲得绘声绘色,被当做空气的张守鱼立在她的身侧,一脸无奈,慕师靖却被她的语调感染,也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还配合地问:“然后呢?”

俞潇婉模拟着蜈蚣武将张牙舞爪扑来的样子,道:“当时情况千钧一发,正当我和少爷想要与它厮杀一番之际,忽然一只火凤凰落了下来,上面还骑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那蜈蚣就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开始逃跑,但是哪里跑得掉!一众修士一拥而上,将那大蜈蚣砍成了几千段!”

慕师靖眯起眼睛笑道:“这么厉害呀?”

俞潇婉郑重点头:“是啊,今天我大受震动,以后一定要勤勉修行,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们那般厉害的。”

慕师靖微笑道:“那预祝俞姑娘未来剑锋所指,必是披荆斩棘。”

这句话令少女很是受用,她高兴道:“还是慕姐姐好,哪像少爷,成天只知道打击我。”

张守鱼无奈地撇了撇嘴,一把推开了少女,俞潇婉身子不稳,一下坐到了床上,想要对着张守鱼口诛笔伐一番,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慕姑娘别听这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了。”张守鱼无奈道:“方才赵先生与我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今日要举办杀头宴,到时候……你也需要到场。”

慕师靖收敛了笑意,点点头,神色凝重。

张守鱼神色却难得的轻松,他看着身前一脸正色的女子,笑道:“距离那杀头宴开始,所剩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事不宜迟,今日就给慕姑娘表演一下我的家传绝学——”

少年刻意拖长了语调。

“斩锁。”

第四十七章:琴声缭乱

慕师靖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是依言坐下,摊开了手。

张守鱼看了俞潇婉一眼,道:“凝神珠。”

俞潇婉连忙取出了那枚柳谨柔所赠的珠子,递给少爷。

慕师靖看到了那枚珍珠色,其间泛着电纹的宝珠,神色微变。

张守鱼将凝神珠推还给她,认真道:“你将里面的灵力吸纳到自己的身体里,再通过共灵转达给我,嗯……若是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立刻停止。”

“啊?”俞潇婉挠了挠头,心想这是要做什么?少爷直接吸纳不好吗?

张守鱼知道她的疑问,开口解释道:“凝神珠中灵力颇杂,柳谨柔告诉我,拥有共灵能力之人可以将其净化。”

俞潇婉怔怔点头:“我试试!”

宽敞的床榻上,三人前后一线,盘膝而坐。

俞潇婉握着凝神珠,试探着汲取着其中的灵力,那仿佛是一块从热水中捞出的冰,触感温凉,她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张守鱼的背心。

张守鱼闭上眼,神思清静,手指触碰袖中暗藏的鼠标,他如今使用鼠标愈发熟稔,甚至不需要深度的冥想便已可以打开那片空灵识海。

如今手指轻轻扣触之后,光标出现,他挪到灵索上,右键打开。

灵索上方,一道道细线拧绞而成的锁链凭空浮现,灵力波动的律动与其流转的轨迹皆清晰可见。

背心之后,灵力几乎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张守鱼手握短匕,神思灌注其上,薄刃下切,灵索割裂处,四溢的灵力如紫电青霜。

汗珠滚落。

俞潇婉握着凝神珠的手,指节发白。

灵力涌入身体又很快流出,这对她身子本身的消耗亦是很大。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吐出一口浊气,让体内灵力重新周天旋转一番,然后再给少爷输送。

这是一个很慢的过程。

慕师靖此刻不过是个武功较高的寻常女子,她同样要遭受缚灵索的反噬,皓白双臂不停发抖着,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而在远在小竹楼外的城中,喧闹的声音已然紧锣密鼓地响起了。

夜幕会在不久之后落下。

届时满城花灯将会汇如长龙,有的悬在庭前檐角,有的飘过静谧河流。喧嚣而热闹的歌舞也随着焰火花灯喧沸起来,酒桌上,众人觥筹交错,灯影攒动,为接下来的一年接风洗尘。

寒河水已暖,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日两岸便是杂花生树。

长河之上,玉桥横跨,红毯铺就,这极长的红毯自红鸳楼一直延伸到一个大族之前。

正是慕家。

慕府门前八具石雕左右列开,有凤鸟蟠龙,海兽鬼佛,姿态各异,口中各衔一珠。

此刻慕府的大门已经打开。

一抬雕花精美的空轿子缓缓驶入,轿前各色贝壳串成铃铛,四角缠着彩绸,金玉琉璃镶嵌轿身,如悬浮而行的小巧宫殿,稳厚的帘子静静垂落,帘子以大红丝绸为底子,外垂着白色轻纱。

轿子的四角横杠处,并无人影抬轿,但那轿子便是如此悬浮着,缓缓驶入慕家的大门。

“崔公子来请慕大小姐上轿,去往红鸳楼赴宴。”

一个气度阔绰如富家翁的男子开口,语音沉缓如推磨。

夹道之人纷纷躬身行礼。

轿子向着垂帘深处的高阁缓缓驶去。

……

……

红鸳楼外柔柳依依。

灯火缓缓浮起。

生它们生于黄昏后,栖于柳梢头,连成一片俯瞰的星海。

红鸳楼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般的空间,其下摆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巨坛,其间无木无炭,却燃起了直通屋顶的无名之火,那火犹如顶天立地的栋梁,火柱四周有凤凰的虚影螺舞缭绕。

那火焰的虚影里,一个支离破碎,近乎是拼拼凑凑的巨大骸骨立在中央,那是一只巨鸟的形态,白森森的骨架嶙峋狰狞,那两侧的翼展更是几乎横跨了整座红鸳楼,那碎瓷般的尾骨以铆钉相连着,拼凑成了这个巨大的标本。

那是当年那头闯城红鸳的骸骨。

在它的四周,立着许多金属织成的相连的笼子,笼子的中央都摆放着许多或大或小的骸骨,他们曾经死于人族修士的剑下,如今身子被重新拼接起来,摆放在红鸳楼中,任人观赏。

高楼共有大小相当的四层,每一层之间都隔得有数人之高,半人高的围栏后,回廊极其宽阔,每一层都足够数十人并肩而行。

黄昏之后,红鸳楼八方的大门皆已洞开。

戏台之上,乐班子已然开始摆出架势,以那巨大的红鸳尸骨为背景,准备以戏剧的方式重演当年的场景。

红鸳楼的门前,侍者接过了一张又一张的帖子,人群喧而不闹,井然有序地走入殿堂之中。

戏曲离开场还有一段时日。

许多相熟之人已经开始热络寒暄,走桌串位地开始交流议论。

张成雪与张观铭同行,女子微微踮起脚尖,四周看了一会,没有找到张守鱼的影子。

“守鱼今天会来吗?”张成雪问。

张观铭笑道:“妹妹何须担心,说不定他如今正在外面与其他世家子弟射箭投壶,玩的不亦乐乎呢。”

张成雪轻轻摇头:“我总觉得他是藏着事的。今日去竹楼中也未能找到他,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

张观铭与她挑了领座的桌椅坐下。

“青衣道剑斩红鸳……”张成雪看着那高高搭起的戏台,赞叹道:“好大的场面。”

“慕家大小姐要远嫁镇山城,崔家在后面推波助澜,再加上慕家在疆野城的地位,想要没有排场恐怕都很难。”张观铭笑了笑:“今日揭春礼依旧是慕姑娘,来年不知要哪家小姐来了。”

说话间,张观铭的目光不由落到了身边女子身上,恬淡温和。

张成雪脸颊微红。

慕师靖走之后,年轻一辈的女子之中,自然是注定要成为折蝉宫宫主关门弟子的张成雪地位最高,其余贵家小姐虽不乏身家显赫容貌出众之辈,但修行天赋能与张成雪媲美的寥寥无几。

在灵脉境界为尊的世界里,像慕师靖这般不靠修为仅靠颜艺身世稳坐魁首的,许多年都难出一个。

“那位慕家姑娘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倾国倾城,我倒是也想见一见。”张成雪浅浅笑道:“想必今年的开春宴,定是很精彩的。”

张观铭点点头,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

身后不和谐的议论声传了过来,是关于张守鱼的。

……

……

疆野城,慕家,高楼闺阁上。

灵雀衔缎,灯火幽明,琴声袅袅。

重重纱帘之后,那宫殿般华美精巧的轿子已然等候多时。

头戴高冠,气度沉稳的使者立于轿前,和颜悦色地问着侍女:“不知慕小姐何时才愿离开,杀头宴已经开始,稍后的揭春礼还需要慕小姐亲自主持。”

侍女知道眼前这位男子名义上虽只是使者,但是境界高深莫测,众人只知他姓木,在随同崔晚前来的人中可进前三。

她不敢生出什么糊弄的念头,只好恭敬道:“小姐说了,奏完这一首曲子,便随着使者大人去往红鸳楼。”

木使者平静道:“大小姐不舍慕家,这我可以理解,只是本说好弹奏一曲,如今已是第三曲,这般下去,是要拖到什么时候?”

侍女欠下身子,歉意道:“小姐向来如此,希望使者大人莫要怪罪。”

木使者眯起眼睛,微笑发问:“那不知为何,这琴声竟有些乱?当年施姑娘造访摧云城,与慕小姐比琴,自称输天一弦,如今听来,怎么琴技倒是退步了许多?”

侍女额角已有汗珠:“大人还懂音律?”

木使者颔首道:“稍懂。”

那侍女询问道:“那等此曲终了,我再去催催小姐?”

木使者渐渐敛去了笑意,他摇头道:“等到此曲终了,我亲自去见你家小姐,将她请上轿中。”

侍女的身影微微颤了颤。

帘幕之中。

有女子抚琴,背影单薄。

那黑漆木琴横放案前,焦尾处一朵梅花雕琢古艳。

女子头戴帷幕,她撩完了这首曲子最后的余音,心绪紊乱,再难弹奏。

“小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女子手按着琴弦,微微颤抖。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

崔家的使者在外面等候多时。

若是再如此拖延下去,对方难免要起疑心。

这三日里,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小姐的消息,日日心焦,难以入眠,若非小姐临走之前吩咐过,开春宴前不许任何来打扰,或许此刻自己早便露馅了吧。

若是事情败露,会发生什么?

扫地出门?沦落风尘?又或者……死不足惜吧。

只是小姐平日里待她如亲姐妹,她对小姐亦是无条件的信任,但是此刻,她只觉得胸膛擂鼓,度日如年。

她不敢多想,生怕此刻自己便情绪崩溃。

风扶起了纱帘。

余音尽了。

侍女匆匆赶来,近乎带着哭腔道:“使者大人要亲自来了……我们怎么办?”

“怕是到时……只欠一死了吧。”女子虚脱般地笑了笑,似是不抱希望了,心中反而平静了许多。

她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使者大人上楼,单薄的身子如撩拨后颤鸣不止的琴弦。

脚步声已经响起。

接着是木门打开的声音。

女子身形僵硬,心如死灰。

片刻后,她察觉到有些不对,竖起耳朵,忽然发现,那声音似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扭过头,张大了嘴巴,心绪差点崩溃,她细长的眉毛一下扭曲了,秀气的眸子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身后那挂画的木墙已经被翻转了过来。

一个眉目如画的盛装女子从密道中钻出,神色带着些惫意。

她盘着发髻,簪花横插,露出了纤细雪颈,一身曳地的长裙绣着牡丹山茶、彩凰祥云,只是她眉眼清清冷冷,这一身裙裳非但不显媚俗,反而衬得她姿容愈发清艳。

“方才施粉描眉,挑选衣裳多花了些时间,絮儿,姐姐没来晚吧?”女子扭转过画后的暗门,嫣然一笑。

指尖犹沾琴弦的少女愣了片刻,泪水不自觉地流着,她猛地摘下帷幕,扑到了女子怀里,失声痛哭。

“好了,你可是我的贴身丫头,要贴面些,别把姐姐的衣裳弄乱了。”

珠帘晃动,一身华贵衣裳的崔家使者走了进来,恰好望见了这一幕,皱起了眉头。

慕师靖望向使者:“我家絮儿舍不得小姐,这等闺房小事,使者还要旁观?”

木使者皱起了眉头,淡淡道:“在下只是想提醒小姐,时辰不早了。”

慕师靖目光掠过窗外,轻轻点头,揉了揉身前少女的脸颊,然后拖着褒博的长裙缓缓走过,她卷起珠帘,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的使者,微笑道:

“请带路。”

第四十八章:瑞兽

红鸾楼中,随着一个手持道剑的青衣人持剑凌空斩落,咿咿呀呀的演奏声便推到了最高潮。

那以灵力凝成的红鸳虚影在铁剑中扭转溃散。

穹顶落下了光,正正好好照在了戏台上。

灯笼重新挂了起来,昏暗的红鸳楼中,渐渐敞亮。

那戏剧已然结束,幕布落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张成雪收回了目光,扫视四周,依旧没有见到张守鱼的身影。

戏剧落幕后,许多人纷纷起身,向着红鸳楼上或者楼外走去。

满街彩灯已然结起。

张守鱼人虽未至,但似乎在年轻人中也算是大名人了,张成雪临走之际,不和谐的议论声又在身后响了起来。

“据说那张家的四公子因祸得福,不知为何得到了什么机缘,竟让那不染烟火的柳仙子三天两头亲自登门相见,真是让人羡慕。”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搁下了酒杯,朝着那一处空着的椅子望去,神色幽幽。

旁边一人附和道:“是啊,若是紫庭破碎可以换来那柳仙子青睐,我现在立刻把自己紫庭碎了。”

“哼。”有人冷哼道:“说白了还不是废人,许是那柳姑娘的师父觉得张守鱼有些利用价值,想以此为棋子,内部瓦解张家,获得那样张家的不传之秘。”

此话一落,许多人便附和起来。

“原来竟是美人计,柳姑娘何其不食烟火,若无她师父在身后布局,怎么可能去见那个沦为废人的小子?”

“呵,便是如此,任他意气风发几日,今日捧得多高,以后便会摔得多惨。”

“以前张守鱼未残废之时倒是名声不显,今日倒是靠着女人博取了许多虚名,我倒要看看他长得是有多小白脸,能让柳仙子也愿意与之来往。”

“据说那张家四公子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

“咦?那会不会那柳仙子也并非我等想的那般……冰清玉洁?”

“住嘴,柳仙子岂是你们可以随口污蔑的!量在你年纪小,没亲眼见过柳谨柔仙子当年的诸多事迹,便也不与你计较,下次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否则哪怕这喜庆的杀头宴,我也能让你横着出去!”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抱剑而立,似是追忆起了柳谨柔当年的绝代风姿,神色怅然。

那年轻人知道对方不好惹,立刻噤声。

于是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便彻底落到了那张守鱼身上。

张成雪停下了身子,视线望向了那热热闹闹议论的一群人,神色寒冷。

张观铭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不必理会他们。”

张成雪却是拾起茶杯,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酒水向着人群中倒去。

一个男子稳稳接住了飞来的杯子,酒水却仍是洒到了衣襟上,他浑不在意,只是笑道:“哦,原来是张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张成雪冷笑道:“我听到一群苍蝇蚊子嗡嗡乱叫,觉得吵闹,不行?”

那男子笑道:“张公子树大招风,我等忍不住谈论几句罢了,再说了,以前你不也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你那弟弟天赋低,气量小,难成器?”

张成雪缓缓起身,微笑道:“那是我亲弟弟,我爱怎么骂怎么骂?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插嘴?”

又有人笑道:“张姑娘可真是护短,你与我们同是世上修道者,如今千年已至,灾厄将起,张姑娘想必也明白,修道者应是穷自身灵脉之力,为天下凡夫俗子保驾护航。张守鱼紫庭破碎,修道无成,哪怕世人非议,也是情有可原,何必如此动怒?”

张成雪冷笑道:“你说的对,修道者只论道行高低,你若是想,稍后出了红鸳楼后,我们可以当众比试一场,如何?”

“什么时候张守鱼只能躲在女人身后了?”那人并未答应比试,只是讥讽。

张成雪神色阴沉。

又有人道:“不知张公子去哪了?如今戏剧已罢,杀头宴也已正式开始,为何迟迟不见他的踪影?莫非是今日灯火缭乱,张公子迷路了?还是……自甘堕落不愿见人,哪怕是柳仙子也难以另其重树道心?”

张成雪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你——找我?”

嘈杂的人声里,温和而清冷的嗓音响起,张成雪回首望去,一个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双手拢袖立在了她身后,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则立在他的身边,她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卷着一本崭新书籍,哪怕饰着脂粉依旧难掩眉目间的疲倦。

那白衣少年立定了一会,定睛看着方才说话的男子中的某个,微笑道:“陆公子你也在啊?长街一别也有数日,没想到今日又在碰上了,幸会幸会啊。”

陆沛脸色极差,见到张守鱼,他自然而然回想起那个雨天,腹部都不由自主绞痛起来。

但一想到父亲对自己的交代,只好拱手,连忙与周围的人撇清关系:“张公子别误会,我只是听到大家议论,路过此地,一句话都没有说啊。”

张守鱼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他望向众人,微笑道:“不曾想我也是城中名人啊……你们不必如此看着我,我不过是沾了些柳仙子的光,沽名钓誉罢了。”

那怀抱古剑的男子神色冰冷:“你也知道!”

张守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兄台有何指教?”

那怀抱古剑的男子比他稍高,此刻向下斜视的眼神便显得轻蔑许多:“听闻张公子年纪轻轻便遭遇飞来横祸,我等很是惋惜,只是开春宴中,许多比试不论修为深浅,只看本领高低,希望张公子能去参加一番,开春宴后也让我们刮目相看,若是只想凭借柳仙子便独树一帜,便也太看不起我等了。”

气氛稍有些剑拔弩张了。

有个声音自侧方忽然响起了,打破了有些冰冷的氛围。

“原来你便是张公子啊。”

一个气象富贵的公子姗姗来迟,他提着一个细金编制的鸟笼子,而其中关的却不是寻常鸟雀,而是一只淡米色,形如小牛,却生着一对小巧的翅膀的珍贵灵兽。

张守鱼看了一眼,很快在识海中得到了答案,这种灵兽名为瑞羽,叫声尖细,虽然小如麻雀,却具有天生观测灵脉好坏的能力。

他眯起眼睛,笑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那气象富贵的公子笑答道:“不曾想我在城中这般不出名啊,我叫薛近,张公子直呼我名便好。”

旁边俞潇婉小声提醒道:“那是薛掌柜的儿子,家里有钱的很。”

原来是个富二代啊。张守鱼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公子,方才眼拙了,不知薛公子可有什么事?”

那薛近看了一眼鸟笼,有些为难道:“今日我带着我这宝贝出来散心,你们也知道,这小东西最喜欢嗅那些充沛的灵脉了,它翅膀一直朝着这边扑腾,我也拦不住,便跟着它的方向过来看看……这小东西果然天生灵性,此处可当真是人才济济,我这种商人之子着实自惭形秽的很啊。”

怀抱古剑的男子对于他的圆滑话语不以为然,他瞥了一眼笼中欢腾的小兽,询问道:“据说瑞羽可以辨别灵脉的优劣?以前只是听过,倒不曾亲眼见过。”

薛近答道:“这小东西嗅到好的灵脉便会叫,叫得次数越多便说明灵脉越是珍贵。以前我曾给那位陆卓公子试过,这小家伙叫了十数声才停住呢。”

听到陆卓的名字,张成雪提起了些兴趣,她问道:“那今日你可愿意给我等试试?”

薛近有意无意地看了张守鱼一眼,微笑道:“若是诸位有意,自然不胜荣幸。”

说着,他便要打开那小笼子。

那瑞羽更加活蹦乱跳起来,笼门一打开,便扇动着偏肉色的小翅膀飞了出来,绕着那抱着古剑的男子飞了几圈,然后嘤嘤嘤地叫了七八声。

那男子没有说话,神色沉静,显然对着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接着它飞到了陆沛的身边,只是嘤嘤地叫了两声便立刻飞走了,陆沛挠了挠头发,神色尴尬。

张守鱼看了一会,忽然碰了碰身边的少女,小声道:“我觉得这没什么意思,走吧。”

俞潇婉正看得津津有味,想着要把那瑞羽骗过来逗着玩玩,不曾想少爷却打起了退堂鼓,她自然不太愿意,反对道:“少爷不想试试吗?那小麻雀多可爱啊。”

那瑞羽似乎听到了小麻雀这个称呼,头别向了俞潇婉,冲着她嘤嘤地叫了两声,神色不善。

俞潇婉立刻噤声。

张守鱼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被灵兽记仇了吧?我看你叽叽喳喳地才像是小麻雀。”

俞潇婉吐了吐舌头,倒也没有反驳。

张守鱼拉着她的手正要悄悄离开。

薛近眼尖,立刻注意到了,忙道:“张公子这般急着走做什么?莫非是看不上我这小玩意?”

张守鱼微笑道:“守鱼修为低下,灵脉破碎,就不自取其辱了。”

张成雪却笑道:“你这是哪里话?若是有人敢笑话你,哥哥姐姐自会替你撑腰。”

说着,她伸出了手,那瑞羽自然而然地飞到了她的手中,在女子柔软的掌心中蹭了蹭,似是心情极好,嘤嘤嘤地叫唤了十多声,又绕着她飞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了她的肩头。

薛近笑道:“张大小姐不愧是年轻一辈里修为最出类拔萃的女子,这般天赋,怕是与当年的柳谨柔也可以比比了。”

张成雪淡淡地笑了笑:“不用这般抬举我的,我与柳仙子差了多少,成雪心中是最有数的。”

说着,她葱玉般的手指指了指张守鱼,道:“瑞羽,帮我弟弟也看看?”

话音一落,周遭安静了几分,薛近的眼睛更是眯起了一条线,等待着瑞羽飞到张守鱼的身边,事实上,他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寻个机会证明张守鱼确实修为已废,旁敲侧击地羞辱他一番,若不是他姐姐意外在场,他的话语何须如此客气含蓄?

他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瑞羽去测测张守鱼,不曾想她姐姐倒是先把他坑进去了。

在场众人虽心思各异,却都是饶有兴致地旁观。

俞潇婉哪怕对少爷很有信心,此刻也不免紧张了起来。

那瑞羽得了命令,扑棱着翅膀,看似有些笨拙地飞到了张守鱼的身边。

然后绕着他的身子转了几圈。

嗅了嗅,嗅了又嗅。

看到这一幕,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人都放松了许多,心道废人便是废人,看来任这个小灵兽如何探测,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了。

张成雪的眸底也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她伸出手,想要召回那只瑞羽。

可那小家伙却不听使唤,痴傻了一般悬停在了张守鱼的身边,一语不发,似是确认着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它翅膀飞速地扇动了起来,嗡嗡振翅,然后快如苍蝇一般朝着笼子飞去,一个跟头扎回了笼子里,进去之前,还不忘带上了那平日里它最讨厌的金丝门框。

“嘤——”它很快缩到了笼子最里面,俯下身子,拉拢着翅膀,发出了一声微弱而绵长的啼声。

第四十九章:明月几时有

周围有着片刻的寂静。

薛近盯着笼子中那只匍匐着的瑞羽,揉着下巴一脸疑惑,张成雪铭神色复杂,眸底难掩失望之色。

其余人等神色阴晦变幻,也不明白这只灵兽为何做这般姿态。

莫非……那张守鱼真有如此不堪?令得一头灵兽都不忍直视?

俞潇婉左右张望,似是在思考怎么打圆场。

倒是张守鱼先开口了,他笑道:“我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这小东西就这般嫌弃我吗?啧啧,没想到这只小飞牛也是势利眼啊。”

薛近看了他一会,最后憋出一句:“张公子真是奇人,以往我可从未见过它这幅模样。”

那抱剑的男子冷笑道:“既然瑞羽对于那灵脉佳好者如蜂蝶亲花,那对于灵脉破碎者自然如对着隔夜馊了的饭菜,避之不及也属正常。”

张成雪冰冷道:“你给我闭嘴!”

张观铭一直没有说话,他盯着那头瑞羽,眉头愈发朝着中间靠拢,他总觉得,那灵兽并非厌恶或者嫌弃……而是恐惧,却也不像是臣子拜见君主的敬畏,而是虫兽遇见天敌般的惊惧。

只是——为何如此?

对于此时的局面,张守鱼也不愿逗留,他随手拨了拨那金丝的笼子,微笑道:“守鱼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既然这小东西看不上我,那我也不惹这灵兽厌烦了,祝诸位夜宴愉快。”

说话间,他扯了扯俞潇婉的臂衫准备离开。

“你这便想走了?”有人微笑发问。

张守鱼泰然自若道:“若是有想找守鱼比试,可以由我家哥哥姐姐代劳,守鱼今日不过来凑个热闹,就不叨扰各位了。”

身边持着灯笼的少女悄悄地踢了他一脚,脸上有些怨气,显然对于他刚才的回答不太满意。

张守鱼装傻道:“你看,你们都惹得小俞姑娘不高兴了,回家之后准要数落我丢张家的脸了。”

说话间,他转过身去,对着脸色不算好看的张成雪微笑道:“成雪姐姐,今日我先陪着小婉去外面逛逛,等到揭春礼时再来陪哥哥姐姐。”

张成雪哦了一声,对着少女嘱咐道:“好好照顾你家少爷,如今他在外面‘树敌’太多,可别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知道了!”俞潇婉认真点头。

张守鱼再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他怕自己万一再站一会,那头可怜的小东西就被吓得失心疯了。

不过这瑞羽好像挺有眼力见的……以后有机会也弄一只来玩玩?

张守鱼心情不错,一边领着少女向着门外走去,一边悠哉地想着。

离人群远了,俞潇婉才抱怨道:“少爷,你为什么不与他们比试一番?你如今这般厉害,几场架打下来我看谁还敢在背后议论少爷。”

张守鱼笑道:“少给你少爷惹麻烦,斩那缚灵索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现在你让少爷和他们比试?你打算背我回去?”

俞潇婉皱着脸蛋,捏紧了手中的书籍,没好气道:“我不管,总之你今天必须出出风头,不比武也没关系啊,刚刚那个人也说了,有很多不看灵脉的比试的。比如那个。”

俞潇婉指了指远处的河水,河岸附近聚满了人。

那河中浮着许多只彩舟,彩舟之上系着许多靶子,它们随水流而去,案上许多公子少爷正张弓搭箭,比试谁射的更准。

“射箭啊……”张守鱼皱着眉头:“这不是你家少爷的强项啊。”

俞潇婉手指放到唇边,想了一会,又拉着他往着人群密集处走去。

张守鱼被她扯着,依旧刻意放慢步伐,漫不经心地四周张望,林立的街楼之间,花灯如昼,街道上熙熙攘攘,水光中的灯火犹如打翻的颜料,馥郁的香味自鳞次栉比的店家飘出,吆喝声叫卖声漫过青瓦,淌入穿城而过的河水。

更远处,巨大的纸鸢已经升了起来,它们首尾相连,系着灯火,如横跨夜空的长桥。

俞潇婉引颈望去,痴痴出神,一时间也望了催促身边的少爷。

张守鱼便拉着她去一座又一座小吃的摊头,点了一小碗一小碗的吃食,沿着长街一路吃了过去。

俞潇婉吃饱喝足之后,依旧纠缠不休,“少爷,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和他们比试呀?”

张守鱼微笑道:“行走江湖要收敛爪牙,要不然容易遭人妒恨。”

俞潇婉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少爷你想一鸣惊人!”

“唉……”张守鱼摇头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以为少爷同龄人无敌?那些修道天才都是纸糊的?再说,我紫庭修复这件事……家里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俞潇婉支着下巴,问道:“那我们去参加诗会吧,少爷平时说话文绉绉的,写诗应该也很厉害吧?那个可不需要灵力。”

张守鱼提不起什么兴致,只是问:“关于诗文大家喜好都不尽相同,如何能判别高下?”

俞潇婉愣了下,诧异道:“少爷你又傻了吗?当年荒帝大人造字无数,每一个字之中都藏有神性,诗文的排列可以激起长短不一的意气,而且啊,越是好的诗文意气越长,承载着那样诗文的纸,是很难沉入水中的,所以写完之后,扔到河中,谁沉得最慢谁就是写的最好的呀!”

还有这种操作?

张守鱼一惊,心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识海冰山不曾告知于我?

说话间,俞潇婉扬了扬手中那本崭新的册子,那是在来时路上,她在摊边买的一本诗集,记载了这些年各地流传出来的名诗,约莫有三百来首。

“这里面就有很多啊,少爷要不要参考一下,里面有好多都是我特别喜欢的,比如这首……嗯……”俞潇婉开始翻找起来。

张守鱼起身夺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写的好像也不怎么样嘛……但怎么也比我写的好。

唉,要不抄一首?张守鱼揉着下巴想着。

俞潇婉抢回了诗册,看着他的眼睛,颓丧道:“少爷,要是你实在不想写就不去了,我们在这里等慕姐姐的揭春礼吧。”

张守鱼却立起了身子,拍了拍少女,一本正经道:“走,写诗。”

俞潇婉眼睛又亮了起来,她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抓起书册,拎起灯笼,“少爷,等会你一定要认真发挥呀,哪怕不夺魁也要拿个三甲吧,别让其他府中的少爷看不起我们呀。”

“遵命,遵命。”张守鱼无奈笑着。

俞潇婉将灯笼递给了他,认真道:“以前据说是中土大陆那边,曾经出过一位诗剑双绝的大修士,他写的诗词无论男女老幼都特别喜欢,只是后来死了,好像是被刺杀了……据说死的特别惨,少爷,我给你看一下他写的诗文,是一看就觉得特别好的那种好。”

说着,少女接着灯火开始翻找起来,她手指沾了些口水,哗哗地翻着书页,只是一时间似是找不到。

张守鱼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找了,稍后看少爷笔落惊风雨便好。”

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句章在他脑海中闪过,一时间他竟也不知道作何选择。

少女依旧任性地翻着书页,皱着眉头道:“不行,我要给少爷看……一定能找到的……”

张守鱼笑了笑,他来到了诗会聚集的地方,那是几座倚河而建的秀气亭子,亭子中摆放着笔墨纸砚,只要想要写诗文的,便可以挥毫拂纸,自行落笔,然后折成小舟,顺着河水送过去,谁能穿流最远而不沉,便是诗会的魁首。

少女穿着大大的裙子,立在他的身边,依旧接着繁华的灯火认认真真地翻找着书页。

张守鱼已然来到亭子间,无数名家词句涌上脑海,目不暇接。

这就是穿越的好处啊……张守鱼心中欣喜。

正当他要落笔之际。

少女忽然轻声叫了出来,她翻开到了某一页,然后抓着书册递给了张守鱼,“少爷,找到啦,你看看,是不是写得特别好!”

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得多好,难道还能好过往圣先贤千年结晶?

张守鱼漫不经心地接过了那本诗册子,不抱太大期待地看了一眼,署名:齐羽。

视线缓缓下移,接着,他的思维像是被腊月的寒风吹刮了数遍,僵冷得不知如何言语,手腕一颤,握着的书册都险些扔了出去。

这……

张守鱼瞪大眼睛,嘴角不自禁地抽搐,他的目光似是被书上的字句牢牢地抓住了,再也挪不开半点。

开篇第一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张守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第五十章:一夜鱼龙舞

身边的少女没太注意到少爷的异样,只觉得他是被那诗句的才情震慑了,一边还自言自语地叹息着:“真的很好,对吧!只是可惜啊,这样不世出的英才,最后据说落了个尸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唉……少爷,你怎么看了这么久,还没有读完吗?”

听着俞潇婉的声音,张守鱼一点点地拉回了思绪。事实上,他读到了第一句明月几时有后便没有继续看下去。

这……这算什么?前辈穿越者?

最后还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是被其他更强大的穿越者发现了吗?

他立刻翻了几页,又找到了几篇署名齐羽的诗文。

“日照香炉生紫烟……”

“东风夜放花千树……”

“怒发冲冠凭栏处……”

“……”

张守鱼一脸黑线,心想前辈你最后尸骨无存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这些诗文相当于是将自己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有其他的穿越者,要么会选择与他结盟,要么会将他视为必须铲除的对象。

他乡遇故知,不死不休。

张守鱼把书递还给了俞潇婉,声音尚有些不自然:“确实很好啊,小婉啊,少爷看了他的诗,打击太大,不想写了。”

说着,他毫不犹豫搁下了笔,转身离去。

俞潇婉愣在原地,捏着裙子,炸毛了一般看着他,“少爷!你说话不算数!”

少女立刻追了上去,扯着他的袖子想把他拉回来。

张守鱼无奈道:“前辈珠玉在前,少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啊。”

俞潇婉反问道:“那是不是镇字城有太一境界的侯王坐镇,普通修士便不需要修行了?是不是有前人极佳的锦绣文章在前,后人就统统不用下笔了?少爷,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听着少女义正言辞的话语,张守鱼破天荒得有些羞赧,他讶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懂道理了?”

俞潇婉稍稍泄气了些,小声道:“其实是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但是潇婉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张守鱼轻轻点头,“那便写吧。”

说着他转过身,提起了笔,牙齿咬着笔杆转了一会。

俞潇婉满怀期待地看着纸张。

张守鱼像是腹中有稿,大笔一挥。

俞潇婉轻声念了出来:“雨街马蹄下高楼,刀剑寒声沾襟袖。”

“好像……尚可。”俞潇婉不确定地点评了一句,一般来说,诗文的精神意气都是靠着后两句拔高的,她也并未盖棺定论说什么,只是期待地少爷继续落笔。

张守鱼想了半天,痛恨自己文化水平过低,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后文。他深吸了一口气,悻悻然搁下了笔,开始折纸船。

俞潇婉傻眼了:“少爷,后半段呢?你还没写完呢?”

张守鱼连哄带骗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叫言有尽而意无穷,残篇佳句才是最让人回味。”

俞潇婉想要反驳几句,奈何张守鱼动作太快,一下子折出了一条小舟,往河中一抛。

所幸那纸舟没有立刻沉下去,摇摇晃晃地向着远处飘去。

张守鱼松了口气,不敢逗留,生怕再看一会小船就沉了,连忙拉着少女向着别处走去。

俞潇婉自然很不满意,期待感落空,心中满满都是被少爷骗了的感觉。

张守鱼看着少女一脸恼意,于心不忍,便也答应着去河边射箭。

木箭一次次平稳地擦着彩舟的边缘射入水中之后,俞潇婉再也不抱什么幻想,拉着丢死人的少爷赶紧逃离了河岸边。

路过一处棋摊的时候,张守鱼自己来了兴致,主动要去下棋。

这里的棋盘和下棋规则与现代的围棋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座子制,要在四个星都摆上对角的黑白子。

“少爷你真的会下吗?”俞潇婉担忧道。

“略懂。”张守鱼斟酌道。

俞潇婉道:“那潇婉也略懂,说不定还比少爷厉害一点……”

张守鱼看着那副棋盘,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个传说,据传千年之前,有两位神明于虚境之上执子黑白,于一面长宽高各有十九道线的立体棋盘上落子,足足下了三个月,胜负不知。

只是那样的棋盘,不说制造困难,考验的算力也过于巨大,于是后来演化成了平面的、纵横十九道经纬的棋盘。

张守鱼不知为何自己会忽然想起这样一段历史,不过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他也见怪不怪了。

张守鱼挑了张桌子,随便找了个人下棋。

俞潇婉在一旁观战。

看了一会,要不是这是在外面,她恨不得把棋盘掀了拍他脸上。

不过所幸对面也是个臭棋篓子,竟然与少爷下了个有来有回,最后少爷竟然还以一子的微弱优势赢了,俞潇婉看的瞠目结舌,而对手却深以为自己棋逢对手,回味之余忙问他的名字,张守鱼报上了姓名,对方更是大惊,连道久仰久仰,又连忙抓着机会问了几句关于柳谨柔的问题,张守鱼云淡风轻地应付了几句,临走前还鼓励对手只要好好练习,棋道一途来日可期。

俞潇婉听不下去了,扯着少爷离开。

张守鱼道:“我觉得下棋还挺有意思,你这么急拉着我离开做什么?”

俞潇婉语重心长道:“少爷,傻子不是这么容易遇到的,既然遇到了一个就要好好珍惜,今日是杀头宴的大喜日子,少爷还是暂时别下了,保持全胜战绩为好。”

张守鱼心想自己明明全力以赴了,下得有这么丑吗?

但是细想一下俞潇婉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长街首末,热闹非凡。

一座灯火通明的歌楼外,许多长卷自高楼垂落,灯火的反光下,甚至能看到那些墨迹湿润的反光,显然是全新出炉的新画。

修道一途,绘画属于剑走偏锋。

相传有圣人作画,笔锋生意象,墨画起山河,方寸之间可以创造出一幅亦真亦幻的小洞天。

而哪怕是寻常比画,许多时候比的甚至不是画技高低,而是灵力的绵长悠远。

许多修士作画,笔无需蘸墨,只以灵力凝于笔尖,灼纸而留下痕迹,一笔落下,大到山川纹理,细到花鸟毛羽,气韵的精细与悠长往往便在灵力精妙的掌控间。

张守鱼不懂画,但此刻无事可做,出于凑热闹的心态还是陪着少女一同前往楼中旁观。

一楼二楼皆挤着许多人。

张守鱼大致看了一圈,他指着一个正在作画的,道童模样的少年,道:“这个人应该是今晚书画的魁首了。”

俞潇婉讶然道:“少爷又瞎说,你画都没看怎么知道的?”

张守鱼卖关子道:“你等结果便是了。”

俞潇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之时画战已然接近尾声,果不其然,那道童模样的少年技压群雄,夺得魁首,画卷挂在了屋楼的正门中央。

俞潇婉啧啧称奇,连忙追问张守鱼是如何知道的。

张守鱼说因为方才他身边聚的人要远远比其他人多,想来应该是很厉害。

俞潇婉扯了扯嘴角,轻蔑地呵呵笑了几声。

夜色更盛。

远处喧沸了起来。

“慕姐姐来了!”俞潇婉一扫心中的郁郁,一蹦一跳地朝着远方望去。

张守鱼踮起了脚尖,同样顺着灯火铺就的罗缎玉带遥遥望去。

宽阔的街道上,人潮流水般分开。

浮空的轿子缓缓落地,微风拂动。

盛装的女子长裙曳地,卷帘而出,漆黑的长发间挽着一支山茶。

满街的灯火似都黯了下来。

她缓缓地走过长街,诗画般的俏靥上,粉黛描摹得恰到好处,一袭华贵繁琐的衣裳配饰反而衬得她眉眼素净。

张守鱼看着她,只觉得如今华服艳丽的她,始终无法与印象中月下挑灯夜读的清美女子合在一起。

只是路自己身边时,张守鱼依旧觉得呼吸都滞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慕师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清清浅浅。

第五十一章:祷春

高楼之上,一个面色如玉的年轻人折着一柄漆黑折扇,轻轻摇晃,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盛装穿越人群的女子,如看着囊中之物。

“崔公子,方才木使者说,今晚恐有变数。”一个干瘦的男子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他的身后。

“这一方小小荷塘,鱼虾又能腾起什么浪呢?”崔晚收起折扇,“只要那刺客还未离开疆野城,那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干瘦男子问:“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崔晚取出一枚铜币握在手中,轻轻抛起然后握住,他摊开手看了一眼,微笑道:“自然是去见一见我的未婚妻,也不知这座小城的第一美人能否有镇山城皇家贵女一半的气质。”

干瘦男子没有应答,只是轻轻摇头。

镇山城侯王一脉的贵女,哪个不是天赋绝顶,才色俱佳,莫说慕师靖不能修行,哪怕可以,又如何能与她们相提并论。

只是不知为何,崔家老爷临死之前指名道姓要公子将这位女子迎娶回家,以崔公子的身份,迎娶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小姐还不是绰绰有余,只是城中竟还有那般不识相者,竟敢当街刺杀公子,莫非觉得崔公子还配不上她?贻笑大方。

此刻崔晚已经顺着高楼的台阶缓缓走下。

慕师靖则沿着铺满红布的木阶而上。

张守鱼立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少女立在他的身边,脸上挂满了笑意。

高楼之后,烟火呼啸着升起,在上升到顶点之后如花卉绽放。

河水斑斓,夜色亦是斑斓。

铺天盖地的烟花里,人群喧闹的声音都被压低了,目光随着升腾的光焰来到高空,这座颇大的城池间,大部分依旧是岑寂的黑色,唯有红鸳楼方圆的街巷里,繁华的烟火笼罩了一切,而那座气宇轩昂的高楼里,那只早已死去的红鸳用空洞的白骨眼眶见证着这些,所有陈列着的白骨都见证着。

而那座楼台上,明黄色的光焰燎燃起来。

锦绣华裳的女子跪坐在绵软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开始诵念祭文。

人声渐渐安静,侍者将八个古瓷酒杯放在她的面前,各自盛上了深浅不一的酒水,女子轻轻持起一根细长的、带着前锥的节棍,轻轻敲打杯沿。

叮咚的声音缓缓飘去,越过街头巷尾,传去很远的地方。

其声清然,其调悠远。

然后随风而散。

烟花同样散去,天幕上星斗如织。

跪坐蒲团的女子缓缓起身,她来到那祭坛的最中央,彼时月亮升到了最高空,浅淡的影子恰好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身锦绣衣裳似覆上了浅浅的霜。

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祭舞,姿影灵动如月下的精灵。

“观八荒之造化兮,镇古灵于疆蛮,望天庭之玄紫气,历千年而流香。夫帝王之高德兮,泽苍生于炎凉……”

女子清冷的祷文声如丝如竹,亦带着苍凉悲壮的气息,一直到祷文声尽,四周熄灭的灯火才重新燃起。

揭春礼毕。

高楼之上,天女散花。

女子缓缓走下祭坛,脚步无声无息。

恐惊天上人。

高楼之下,崔晚摇着折扇等候着,女子从他的身边走过,不曾多看他一眼。

崔晚却并未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你觉得这位慕小姐怎么样?”崔晚问。

身边之人平静道:“春祭之礼滴水不漏,气态雍容,有世家大族的贵气,并无太过出彩之处,公子觉得如何?”

崔晚轻轻一笑:“我倒是觉得不错,这座小城里或许飞不出凤凰,但锦鸡总还是能飞出一只的。”

干瘦男子会心一笑:“公子,她好歹是你未婚妻,这般说,是不是不太好?”

崔晚平静道:“婚书有命罢了,最可笑的是,我最近听说城中还有人议论,说我配不上慕家小姐。”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无妨,今晚,我便让整座疆野城的年轻天才们,心服口服。”

……

春祭的这一天,她是神灵的女儿。

一颦一笑皆淡若春风。

哪怕是路过张守鱼身边时,她也只是弱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俞潇婉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张守鱼却觉得有些失望。

尤其是想到开春宴后,慕师靖便要随着他们去往镇山城,说不定此生都无法见面,他便觉得恼火,甚至有些懊悔。

若是自己没有帮她打开缚灵索,那么一切败露,慕师靖便可以彻底与他们撕破脸皮,届时他带着俞潇婉和她一起亡命天涯,想想好像也蛮不错的。

所以灵索切开的那一刻,他浑身疲倦,那种疲倦是灵力几乎干涸的疲倦,同样也是心灵上的。

那日雨街相逢,揭开她面纱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是心动的,不仅仅是因为漂亮,那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这与他后来见到柳谨柔时的情感是大不相同的,哪怕柳谨柔同样很美,同样身份尊贵,甚至对他反复示好,他心中多的不是欣喜,而是狐疑,猜忌,警惕之类的情绪。

他听到俞潇婉的敲门声时会情不自禁笑起来,看到慕师靖月下读书的挺拔身影会觉得心情平静。

这许许多多,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在上一个世界的经历,自己喜欢的少女不出三天便会出现在其他男子身边,甚至许多是男生眼中公认的‘渣男’,这让他无数次心如刀绞,最后也都习惯了,甚至怀疑自己受了什么怨毒的诅咒,不敢轻易喜欢别人。

如今换了另一个世界,明明应该脱胎换骨了,为什么这种情感还会存在呢?

今晚他没有去参加各种比试,没有去出什么风头,或许也是因为……心不在焉。

这一刻他看到了慕师靖的背影,才明白这并非心不在焉,而是心有不甘。

女子的背影已经走远,俞潇婉随着她的背影眺望过去,水灵灵的眸子里满是羡艳。

而远处,众人簇拥之下,慕师靖已然开始点评今晚的书画诗词。

在周遭的议论声里,张守鱼听说那个画技无双的小道童是“藏山水”那位老人唯一的弟子。

而其余画类各有千秋,诗词歌赋间更是难分伯仲。

张守鱼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张齐。

据说湖上射箭花舟,他得了第二,仅次于衡名宗那位柳公子。

柳公子……张守鱼想了想,记起柳谨柔名义上好像是他姑姑。

俞潇婉同样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气鼓鼓道:“少爷真没用,白费了我对你一片信心!”

张守鱼笑道:“少爷是才华过高,怕遭人妒恨。”

俞潇婉哪里信他鬼话,“我又不傻,哎,潇婉平日里真是高看少爷了,惹得现在这么不开心。”

张守鱼无奈道:“我带你吃,带你玩,还给你买首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俞潇婉沉默了一会,憋出了一句:“此恨不关风与月。”

张守鱼一愣,试探性问道:“这也是那位齐羽大诗人的作品?”

俞潇婉点头道:“对呀,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张守鱼微笑不语。

夜宴上,那只河水中,流淌得最远的小纸船被取了过来,被女侍拆开递给了慕师靖,按照惯例,女子是要当众将它念诵出来的。

俞潇婉又来了气势,拉着张守鱼的手往人堆里钻:“我才高八斗的少爷啊,你好好听着,看看我们疆野城真正的大诗人作的诗是什么样的水准。”

张守鱼对此也抱有着一些兴致。

而那边,拿着浸水宣纸的慕师靖却蹙起了眉头,她展开手中的纸,纤长的指节轻轻翘起纸面,目光顺着文稿缓缓地经过,最后朱唇轻启,如春风摇曳的薄樱,她缓缓念诵起来:

“雨街马蹄下高楼,刀剑寒声沾襟袖……”

第五十二章:生而知之者

俞潇婉觉得有些耳熟,她揉了揉脑袋,思索着在哪听过……然后她渐渐怔住了,有些迟疑地别过头,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了身边一身白衣的少爷,只见张守鱼也抿紧了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周遭是有片刻的沉静的。

慕师靖抑扬顿挫的念诵,将原本并无出彩之处的诗句,念得萧瑟肃杀,仿佛真令人置身了雨街空楼,望见了长街上的刀光剑影,马蹄飞驰。

所有人都等待着下文。

慕师靖却搁下了纸,对着周围的人歉意地笑了笑:“此诗……只有半首?”

“半首?”

短暂的议论声后,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慕师靖又将这句诗轻轻读了两遍,也只是觉得肃杀意味有余,意韵却只算平平常常。

在过去,质量一般的诗句最后流经最远,甚至出了城外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只是事后皆证明了,那是在纸张上做了些手脚,这种行为定然是为人轻蔑,不耻的。

如今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并且发生得这般“明目张胆”,更不免让人怀疑其中藏着猫腻。

“这首诗可有署名?”人群中有人发问。

慕师靖轻轻摇头:“不曾署名。”

议论声愈发激烈。

“今日杀头宴本是喜庆日子,只是这首诗真令人心情不爽。”

“是啊,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纸船流到了城外,只是糟粕便是糟粕,哪怕直接能流入镇山城都不沉,依旧是不值一提的废纸。”

“此人竟还不敢署名,敢做不敢当,看来此举纯粹是恶心人的。”

俞潇婉神色摇晃,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周遭聒噪的声音,她知道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也知道,这首诗同样是不够资格的。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后背,微笑道:“你不是让我好好学吗?我看今日诗道魁首的诗句也不怎么样嘛。”

俞潇婉翻了个白眼,将耳朵捂得更紧了些,假装没听见。

慕师靖已然将写着诗文的宣纸递给了旁人,让其送去检查,看看纸张有没有问题。

几位修为高深的老者轮番查验了一番,结果很快也出来了。

那纸张笔墨没有任何问题。

船只能行驶出城,靠的仅仅只是自身极长的意气……亦有可能是极其细微的巧合。

慕师靖将这一结果告知众人之后,俞潇婉悄悄地松了口气,只是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这并无新意的半首残诗,竟成了今晚夜宴的魁首,这如何能够服众?

“都说了是边疆小城,写出这样一样一首破诗有什么奇怪?”一个轻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刻意蕴藏了灵力,虽不算大,却把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去。

一个神色惫懒的青年人从一张座位上起身,摇着手中的纸扇,冷语道:“今晚本想随着崔公子见见场面,不曾想这什么杀头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搞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各种比试的魁首,唯有那书画可以入眼,其余的都不过只能看看,本想着诗词能有惊喜,不曾想出这样的闹剧。”

这年轻人最近也是疆野城中的名人。

他是崔晚的堂弟,名为崔折,修行境界同样出类拔萃,只比崔晚稍差而已。

如今此言一出,众人心中虽窝火恼怒,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反驳,这半首诗虽然谈不上哪里差,但若是要放在如今的位置,只会让人觉得跌份。

“不知作诗之人是谁?可否出来一见?让我们睹一睹半首残篇夺魁的是何等风采?”

既然气不能撒到摧折身上,便只好往着那注定不会站出来的作者身上了。

许多人左右回看,似是在推导议论这诗的作者究竟是何人。

崔折轻轻摇动扇子,目光缓缓扫视过人群,微笑不语。

俞潇婉扯了扯少爷的袖子,小声道:“少爷,要不我们走吧。”

张守鱼静静地看着那里,纹丝不动。

“小婉,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出风头,对吧?”

俞潇婉点了点头。

张守鱼道:“一来是少爷懒得惹麻烦,二来……是人太少了,许多事情,旁观者太少,便没有什么意义。”

俞潇婉问:“少爷你不是说怕找人妒恨吗?”

张守鱼道:“不招人妒是庸才。”

剑少爷这般态度,俞潇婉反而有些害怕:“今天……还是算了吧。”

视线恍惚,张守鱼却已经走了上去。

少女心绪一凝,想要拉住他,衣角却从她的指缝间滑开了,她咬着嘴唇,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是我写的。”张守鱼走到了最前方,拿起那张宣纸,手指展过墨痕,然后抬起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再了崔折的身上。

崔折摇扇的手停了停,目光同样在他身上徘徊。

“是你?”崔折问。

“你有意见?”张守鱼挑眉反问。

“不管是不是你写的,但是你真敢站出来,我倒是有些敬佩。”崔折眯起眼看着他。

人群之中,张成雪与张观铭同样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

“他在胡闹什么?”张成雪柳眉一竖,气恼道。

张观铭蹙眉不语。

张成雪恼怒道:“他这是要把我们张家的脸丢光?”

“先看看吧。”张观铭安慰道:“我相信守鱼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张成雪看了看四周,幸好没有什么熟人,要不然她直接一甩袖子,转身便走了。

与几位老者同行的赵楼同样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守鱼?”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只是那对主仆的背影怎么看都是张守鱼与俞潇婉。

旁边一个面容褶皱如橘皮般的老人笑问:“你学生?”

赵楼点点头:“是。”

老人眯起眼远望过去,啧啧道:“真是名师高徒。”

赵楼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张守鱼目光缓缓扫视四周,道:“诸位都说我写的不行,但是我并没有作伪,纸船浮而不沉,只说明我诗文句短,但意气极长,崔公子,我看你也是出生名门大族之辈,你作何解释?”

崔折冷笑着收起折扇:“能做什么解释?顶多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张守鱼面色不变,他微笑道:“崔公子就没有想过是自己才疏学浅?”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崔家这种大家族的家学之深厚自然不言而喻,而崔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小精通百家经史,学识渊博,眼界极高,何曾被如此冷言质疑过?

崔折眉头一皱,似是也动了些怒,他嘴角扯起,冷笑道:“其实你是不是真才实学,很好证明,我们根本无须在这里唇枪舌剑,到时候一试便知。”

“如何试?”

“题卷。”

张守鱼心中了然。

这是许多学塾校验学生的方式,与如今的考试无异。

崔折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便让现场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出题,我们一一解答便是,谁是真知灼见,谁又故弄玄虚,一试便知。”

张守鱼点头道:“请赐教。”

短短的几句对话中,一场学识方面的较量便如此开始了。

许多围观的民众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幕很有可能成为疆野城的佳话……或者是笑话。

崔家的那些手下似是怕张守鱼反悔,连忙给两人搬来了桌椅,相对而坐。

俞潇婉立在他的身侧,抿着嘴唇,偷偷看了慕师靖一眼,慕师靖面色沉静,除了张守鱼走出来之时稍有波动以外,自始至终都清冷疏远。

张守鱼也没有怯战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题卷很快便做出来了,是由疆野城的几位先生与崔家随从而来的几位高人同作。

俞潇婉紧张地看着他,“少爷,你有信心吗?”

张守鱼道:“姑且一试。”

俞潇婉问:“要是输了怎么办?”

张守鱼道:“那就扣你这个月的银钱。”

俞潇婉翻了个白眼,没有继续多问。

题卷被抄录了两份,各自摆到了他们面前。

崔折收敛了笑意,他粗略看了一眼题目,手指轻轻拂过卷纸,平静道:“我读过许多书,这些题目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你若是现在放弃,稍后还可以省去许多尴尬。”

张守鱼没有看题卷一眼,他同样平静地望着对方。

“我不喜欢读书,也没读过什么书。”他缓缓提起笔,微笑道:“但我或许……生而知之。”

第五十三章:墨山点头

生而知之?好大的口气!

崔折眯起了眼,神色晦暗不明。

俞潇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但是不知为何,她真的觉得自己相信了。

这句话自然是落在了大家的耳中,哪怕更远处的人听不到,也会随着人群迅速地传过去。

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嘈嘈切切,张守鱼也并未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提笔蘸墨,拂纸做题。

方才崔折说这些问题对于他不值一提。

张守鱼却觉得,世间几乎所有的,除了那九灵之下的问题,对他来说皆不值一提。

那座识海冰山是何其巨大的数据库,这些问题的答案稍一寻找便可付诸笔间。

慕师靖安静地坐着,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张守鱼说到“生而知之”四字的时候,她嘴角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小姐,你笑什么?”絮儿轻声发问,“是觉得那位公子自夸海口太过张扬吗?”

慕师靖轻轻摇头:“倒不是这个。”

絮儿问:“那小姐在笑什么?”

慕师靖抿了抿嘴,眸中含笑道:“他有颗扣子没有扣好。”

絮儿一愣,哑然失笑:“小姐你还会关注这些?”

“他是一定会赢的,不关注点其他的,还能看什么?”慕师靖说完这句便收敛了笑意,淡雅的容颜重归平静。

絮儿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小姐你……”

她轻轻掩唇,心想小姐今天是怎么了?那可是崔晚的堂弟,哪怕小姐你不喜欢崔晚,也不必如此瞎眼吧?

当然,这话她只敢腹诽,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与赵楼同行的老人笑道:“呦,生而知之?你那学生当真有这般厉害?”

赵楼叹了口气,张守鱼随他学习已有数年,他腹中墨水几斤几两,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人非圣贤,谁能生而知之呢?”赵楼道。

老人摇头道:“世间有轮回转世一说,新生儿虽形如稚童,却可带着前一世的记忆,或者于某一日……忽然开窍。”

赵楼神色不变:“传说终究是传说,谁又真正见过?”

而那一边,张守鱼与崔折皆是下笔如飞。

少女站在身侧,为他研磨。

我现在这幅样子,应该很帅吧,在慕姑娘眼中,想必更对我刮目相看了吧?张守鱼意气风发地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扣子扣错的事实。

俞潇婉一边研磨,一边看着他的卷子,她自然是不知道答案的,不过看着少爷答得头头是道的样子,想必不是瞎写的吧……

絮儿远远地看了一会,小声道:“小姐,那位公子不会在卷子上画乌龟吧?”

慕师靖问:“若你是他,你会在这般声势之下做这种事?”

絮儿恼道:“小姐你怎么老帮着他说话?”

慕师靖微笑道:“那若是那位公子赢了,我在你额头上画一只乌龟,如何?”

絮儿立刻噤声。

那一边,答题的两人皆未抬头,最后竟是张守鱼率先搁下了笔,将卷子向前一推。

片刻之后,崔折同样搁下了笔。

侍者将两人的卷子取走,拿去给出题者批阅。

而那一边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周围都安静了许多。

许多原以为张守鱼不过是故弄玄虚的都已不再说话。

既然那边这么久没有给出结果,说明张守鱼答的,至少大部分都是对的。

“你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崔折缓缓道。

张守鱼平静坐着:“还好。”

崔折道:“小城之中确实卧虎藏龙,希望等会你莫要让我失望。”

张守鱼微笑道:“希望你稍后还能这般冷静。”

卷子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

一个老者轻轻弹着那卷纸,满脸匪夷所思的神情,他走到场间,周围的人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两位公子,此次比试战平,可否?”

崔折神色微异。

张守鱼却似早已预料到了,他直截了当道:“我不同意。”

老者皱眉道:“可我们几番讨论,都无法找到你们题卷中有何谬误之处。”

“你找不到我来找。”张守鱼直截了当道:“我要查卷。”

“查卷?”老者咦了一声。

此刻他说查卷,那查的一定不是自己的卷。

崔折争锋相对道:“我也要查。”

于是彼此的卷子都落入了对方手中。

此刻众人哪里还有半点讥讽嘲笑的意味,张成雪更是神色凝重,拳头紧紧捏起,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空间都沉淀了下来,再没有人大声喧哗,窃窃私语声也不过在一个又一个小范围中。

而半首残诗自然也没有人去管了。

崔折首先合上了卷子,递还给了老者,“我没有异议。”

老者说好了卷子,目光望向了张守鱼:“你呢?”

张守鱼同样合上了卷子,他举起了手:“我有。”

崔折皱起了眉头:“什么?”

张守鱼缓缓道:“方才卷中有一题,‘墨山点头’四字碑文,是何人在何处刻下的,我答的地名是川州,而崔公子答的,是南陵。”

崔折轻轻点头。

老者解释道:“这题我们方才也有讨论过,川州与南陵虽名字不同,只是百余年前更改过一次名罢了,有何异议?”

张守鱼道:“当年那头石龙被追杀,遁逃入墨山,镇风城的侯王大人持剑追杀,最后打穿墨山,山崩之际,侯王以身躯抗动山岳,最后另其轻轻落地,犹如点头,这便是那段历史……而那时,川州名为川州,而非南陵,南陵是白河川断流之后,又恰逢镇风镇影两城重新划分归属,才更名为了南陵。”

“你有何佐证?”崔折问。

张守鱼不急不缓道:“这段历史在《九章天书》和《白河州志》中均有记载,《白野记》虽为野史,却也有这方面的记述。”

崔折听着,眉头渐渐向着中间靠拢,他出奇地没有反驳。

老者默默听完,微有动容,最后道:“公子所言是否属实,老夫还需翻阅典籍才可查证,今日便先作和,公子可好?”

张守鱼没有说话,崔折亦是没有。

老者这段话实质上是给两人一个台阶下罢了,但是显然双方都并未领情。

事实上,在场的许多人,都已相信这位白衣少年说的是真的。

“你便是张守鱼吧?”

一个声音打破了平静。

张守鱼目光稍稍向上,抱拳道:“崔晚公子。”

崔晚来到案边,崔折便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喊了声哥哥。

“这些天我曾在城中听说过你的事情,传闻你紫庭破碎,不能修行,却与柳仙子来往密切,我曾让夜鸦查过你,但是没查到什么结果,如今看来,所有人都是灯下黑了。”

张守鱼平静道:“多谢崔公子抬举。”

“说不上抬举……”

崔晚神色悠悠,轻轻摇动纸扇,忽然之间,他一掌推出,那合着的折扇已然脱手而出,快若箭矢,朝着张守鱼面门飞射出去。

第五十四章:愿与花烛同琴瑟

“不可!”老者出声疾呼。

“守鱼小心!”一向冷静的张观铭同样失态。

在场没有人反应过来,那出手太过迅捷也太过诡异,根本没有人想到,崔家的大公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人!

那一刻大部分人的思维都是麻木的,在这样的距离里,没有人来得及出手援救。

而张守鱼却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什么,神色格外平静。

他没有迟疑,同样伸出了一只手,一掌推出。

额前长发向后抛散。

那朝着眉心而来的折扇抵在了他的手掌,一顿高速的旋转之后,反而被他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咔。

张守鱼手掌一碾,附着在折扇上的灵力如细沙揉碎。

他一抖折扇,目光落在了上面的几个字上。

“坐井窥天?”张守鱼微笑着读出了扇面上的四个字,问道:“公子这是要赠扇于我?”

崔晚道:“若有本事,你尽管收下。”

张守鱼大大方方地收入怀中。

崔晚笑道:“假装自己形同废人,最后一鸣惊人,张守鱼,若是我今日不出手试探,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崔公子,你错了。”张守鱼摇头道:“紫庭破碎,修为尽失,这些不过是大家以讹传讹的臆想罢了,我确实身受重伤,但我从未说过我紫庭碎了,自然也不用装,或者证明什么。”

一番话语不急不缓,落到众人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张成雪与张观铭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落座在另一边的张齐神色晦暗。

“你那位学生,很不简单。”老人盖棺定论道。

赵楼回想起了这些天的种种细节,长长嗟叹,情绪复杂:“原来如此……倒是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老人道:“只是这样的人,或许有些可怕,更何况连你之前都未能察觉端倪,那便更可怕了。”

赵楼缓缓点头。

崔晚静静地听完,他英气而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兴致,他道:“其实在镇山城,你这样的少年人我见过许多,刻意藏拙,一朝惊人,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灵脉,天赋,不会因为你是张扬狂妄,或者是谦逊内敛而改变半分,你这么做或许能让许多凡夫俗子眼前一亮,短时间内会成为故事和传奇,但其实没有意义。”

张守鱼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子,环视四周,微笑道:“今日这半首残诗本来只是巧合,但我既然站在了这里,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崔晚手指敲动着桌案,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张守鱼目光环视过一周之后,最终落在了慕师靖的身上。

这一场比试,慕师靖一直没有说些什么,她像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端庄而挺拔地坐着,双手叠放膝前,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争锋相对的两位年轻人,微笑不语。

“慕姑娘。”张守鱼抱拳行礼,“慕姑娘可能不认识我,在下是张家的四少爷,张守鱼,厮守的守,鱼塘的鱼。”

慕师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接着,张守鱼短短的话语几乎如石破天惊:“今日张守鱼想向慕姑娘求婚,希望大家可以做个见证。”

空气有了片刻的安静。

“荒唐!”

“大胆!”

“胡言乱语什么?还不速速赔罪!”

人群之中,骂声一片,崔家的暗卫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出人群,手纷纷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崔晚同样站了起来,脸色很不好看。

那位将慕师靖从闺阁中迎出的使者立在了最前方,他抬了抬手:“来人,将这个狂妄之徒拿下!”

刷刷刷的剑光亮了起来。

俞潇婉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连忙躲在了少爷身后,头也不敢探出去。

张守鱼立在原地,没有出手也没有退避,纹丝不动。

“住手!”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

一柄铁青色的长剑落在了长剑。

剑先至,下一刻,人已按剑而立,挡在了张守鱼的身前。

张守鱼记得他,那日围杀蜈蚣武将之时,他便是那七人中的一个。

“在下陈堪,最见不得仗势欺人。”

木使者冷冷地看着他:“六境修为在疆野城中或许不错,但你真以为很了不起?”

陈堪讥讽道:“先以声势压人,再以境界压人,你们镇山城崔家果然阔气,在场诸位,有谁不知道,崔晚娶慕姑娘靠的不过是家世胁迫,哪里问过慕姑娘愿不愿意?竟然你们可以以家世要挟,那这位张守鱼公子正大光明求婚有何不可?”

木使者淡淡道:“不知天高地厚。此次姻缘,慕家上下哪有半点异议?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评头论足?”

陈堪的手已然按在了剑上:“请赐教。”

木使者双臂环胸,周身灵力若无若无地浮现,半青半紫,如幽魂缠身。

“可以了。”崔晚忽然立起身子,按住了木使者的肩膀。

他望向了张守鱼,冷笑道:“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勇气,若我只是个旁观者,我或许还会为你摇旗呐喊,但今日,我很不高兴。”

崔晚又望向了慕师靖,“在过去,我曾听过许多你的故事,但若不是老爷子的遗愿,我是懒得来取一个无法修行的,疆野城的世家小姐,其实今日,我一直在看你,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但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总之……我忽然很期待我们的婚姻。”

慕师靖轻声道:“我还好,没什么感觉。”

崔晚笑道:“那我便更期待了。”

絮儿一脸震惊地看着身边这位大小姐,心想你太不给未来夫君面子了吧?

张守鱼对着陈堪抱拳行礼,“多谢。”

接着,他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微笑道:“今日是我求婚,你们瞎凑什么热闹?慕姑娘是我们疆野城的明珠,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有公平示爱的权利,至于答不答应是人家的事情,你们这副样子我看不像是提亲,而是当众抢人!”

崔晚倒是出奇地没有反驳,他没有看张守鱼,而是望着在场的泱泱众人,双手负后,缓缓道:“其实我知道,我来娶慕师靖,你们很多人心中都是不服或者不甘的,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有人替你们站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崔晚负手而立,那肌肤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桀骜张狂之色,他朗声道:“明日开春宴,我崔晚摆擂台于此,所有同龄人皆可来向我挑战,若是我败了,我自行退出疆野城,三年内再不踏入。”

木使者皱眉道:“崔公子不可!这是老爷的遗愿,岂可如此儿戏?”

其余护卫侍者虽然对崔晚的境界极有信心,但事怕万一,更何况届时众多年轻人纷纷上来挑战,耗都能把他耗死。

崔晚平静道:“人终究是要为自己活着,我有种预感,我的破境契机便在于此,更何况——我也想借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将那个刺客钓出来。”

木使者还要再劝,一个声音却在身后突兀响起。

“你们在搞什么?崔公子你身为崔家未来家主,这点小事还需要问其他人的意见?”

张守鱼讥讽了一句,他不快不慢地走到了桌案边,提起了笔,重新吸饱了墨,摊开了一张崭新的纸,笔欲落还休,他继续道:“之前那半首残诗其实没有写完,还剩下两句,如今一并写下,送给慕姑娘。”

毫笔落到了纸上。

字迹行云流水而去,自左至右,一气呵成。

张守鱼拍了拍身边的少女,俞潇婉反应过来,捧着宣纸送到了慕师靖的身前。

“墨还未干,慕姑娘不要介意。”

慕师靖接过了宣纸,看了一遍,然后淡淡地交给了身边的侍女,絮儿会了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读了出来:

“愿与花烛同琴瑟,百年白首再回头。”

字写的真烂啊……慕师靖心中哀叹着,嘴角却不自禁地微微翘起。

絮儿读完之后偷偷看了一下众人的脸色,然后将字卷起,递给了身边另一位婢女,那婢女小心地捧着,对着众人施了一礼。

俞潇婉已然退回到了张守鱼身边,她此刻却没了什么紧张意味,眸子里泛着烟花般的光。

“小婉,回家。”

“好!”

诗文才成,张守鱼也没多逗留,带着少女转身离去。

“呵,百年白首再回头?”崔晚淡漠地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张守鱼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夜色里,烟花已然寂灭,却似依旧有火光在烧着。

天穹下,一主一仆的身影已远去在了长街里。

第五十五章:月色如杀

场间,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双臂环胸,笑道:“这位公子哥是谁啊?以往怎么名声不显?如今又是柳谨柔又是慕师靖,啧啧,这是要与满城男人为敌了吧?”

旁边比她高了两个头的男子笑了笑:“不过今日这一番举动,确实解气。”

马尾辫少女皱了皱鼻子,道:“就怕今日是骑虎难下才做出如此一连串举动,不会回去之后觉得后怕无比,思来想去,明日不敢前来吧。”

男子悠悠道:“希望不要如此,不过他此举也算是激起了城中许多年轻人的热血,有了个正面与崔晚一战的平台,想必明日会很精彩。”

马尾辫少女问道:“那崔晚很强吗?”

“如今看来,一枝独秀,莫说是同龄人,哪怕是我,都不敢说能打赢这个比我小了十岁的小子。”

“那看来……确实很强啊!”马尾辫少女问道:“那我能去试试吗?”

男子气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别去丢人了,被揍个鼻青脸肿多不好看,更何况……万一打赢了,你娶慕大小姐?”

“我可以匀给哥哥嘛,嘿嘿。”

……

“呵,张守鱼,他可真是了不起啊。”张成雪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回想起最近种种,眸子里难掩怒意。

张观铭安慰道:“他应该不是故意骗我们,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吧,更何况,弟弟紫庭恢复,这本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张成雪冷笑道:“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为了藏拙争那大少爷的位置?亏我还想着以后多照应他一番,良心都被狗吃了。”

张观铭道:“年纪轻轻有野心也不算坏事。”

张成雪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她冷冷道:“若是明天,他赢不了那崔晚,那我便不认这个弟弟了。”

说完这句,她踩着马蹄高底的木鞋快步离去。

张观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于张守鱼紫庭未破,起初的震惊之后,更多的还是欣慰,只是妹妹动怒,他也不好多帮张守鱼说些什么,悻悻然跟了上去。

赵楼身边的老人捋着胡须,微笑道:“你这个弟子果然不错,若是明天能赢,那便更……”

赵楼打断道:“异想天开。”

“守鱼能做到这一步确实令人意外,但若要正面迎战崔晚,太难了。”赵楼叹气道。

老人笑道:“赵楼啊,明明你年纪比我小很多,怎么比我这个老顽固还不敢想呢?”

赵楼苦笑摇头。

“不是不敢想,就怕实现了一个又一个万一之后,反而结局不可收拾。”

夜色已深。

晚宴的繁华如燃起了焰火的灯笼,等到火焰舔舐尽单薄的纸面,一切便像是渐渐寒冷的灰烬,熙熙攘攘的人影散去,店家的灯火渐次熄灭,月光便又落了下来,如水泻地。

张守鱼和俞潇婉走在空寂的小巷里,没有人跟上来。

俞潇婉一脸仰慕地看着他:“少爷,你今天太厉害了!我们为什么这么早离开啊,我想再待一会呀,那种感觉……特别好的。”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头,语重心长道:“挑衅别人,也讲究点到为止,火候很重要,若是我再说几句,那些暗卫忍不住了,冲上来乱刀把少爷剁成肉酱怎么办?”

俞潇婉呵呵地笑了声,道:“少爷,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了,我觉得啊,哪怕他们一起上,少爷也一定能跑掉的!”

张守鱼扶额叹气,无奈道:“小婉啊,你要么对少爷极端自信,要么极端不自信,你就不能折中一些吗?”

俞潇婉道:“还不是都怪少爷。”

张守鱼忽然问:“对了,小婉,你看当时……慕姑娘看我眼神有没有什么变化?仰慕啊,欣赏啊什么的。”

俞潇婉认真地想了想,斟酌着伸出了手,食指拇指之间留出了一点空隙,道:“好像……有那么一点点。”

张守鱼立定,神色幽幽地看着她。

俞潇婉吓了一跳,连忙道:“潇婉认为,一定是慕姐姐养气功夫太好了,毕竟那么多人看着,自然不好流露出太多情绪,对吧?”

张守鱼勉强接受了这个结论。

俞潇婉问:“少爷啊,你真的喜欢上慕姐姐了吗?”

张守鱼想了想,道:“其实……我之前没想过求婚来着的,但是我总觉得,事已至此,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又被陈堪庇护身后,不太妥,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只是为了面子?”俞潇婉生气道:“少爷!你这样太任性也太不负责了!”

张守鱼笑了笑,“小婉放心,少爷不是那种人。”

俞潇婉试探性问道:“少爷,你不会是喜欢柳谨柔姑娘吧,所以你不喜欢慕姐姐了,柳姑娘有那么好吗?”

张守鱼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又在瞎想什么,放心啦,我帮你把慕姐姐带回家。”

俞潇婉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少爷,我明白了,你是害羞吧……”

“唉,小婉,欠打了?”

“嘻嘻,少爷不好意思了……”

俞潇婉蹦跳着跑到了最前面,张守鱼妆模作样地追了上去。

月色下的小巷里,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追逐着。

最后俞潇婉还是悻悻然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原因是因为怕黑。

他们是第一批回去的,再加上抄的是小路,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叨扰。

回到张府之后,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到了小屋中。

竹子编排成的墙壁上,俞潇婉挑着灯火,取来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首诗。

“雨街马蹄下高楼,刀剑寒声沾襟袖。愿与花烛同琴瑟,百年白首再回头。”

写完之后她沾着米粒贴到了墙壁上。

借着灯火横看竖看了几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首诗单看意境是难以通畅的,但是放在与慕姐姐的相遇上,倒是正合适。

“什么时候少爷也可以给我写一首呀……”

笑着笑着,少女又不免有些怅然。

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许久,她才合被睡去。

而小竹楼中,张守鱼几乎彻夜未眠。

接住凝神珠的蕴藏的力量,他或许可以和崔晚在灵力上比个相当。

但是对于战斗技巧的把控他自认自己还是差上许多的,而在他的识海中,其实潜藏着许多战斗记忆的残片,他一点点将它们消化,化为己用,但不知道这些准备究竟够不够。

每消化了一道记忆残片之后,他便吐纳一番,让身体的灵力重新循环一个周天。

期间他还拿出了鼠标,选中了自己,复制粘贴。

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同样虚幻的身影,与自己一模一样,张守鱼一拳递过去,那影子便被打得粉碎。

看来真正的血肉是无法复制过去的……它所能制造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泛着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散发着微光,天上没什么云,月光毫无遮挡地落了下来,竹楼外一片静谧的银辉。

张守鱼毫无困意。

他盘膝而坐,无声冥想的身姿忽地像是被风吹动了。

只是这一刹那的颤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红鸳楼外,人群早已散尽,花灯彩缎犹自悬挂夜色。

街道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近乎透明的虚幻人影。

“木使者,你擅自行事,少爷恐怕会怪罪的。”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那道虚幻的人影滞了滞,他转过身,重新凝成实质。

正是灵神出窍的木使者。

木使者淡淡地看着他,道:“命凡,少爷他还年轻,他可以任性,但是我们不可以的,这件事绝不可以出任何纰漏的。”

那被称作命凡的男子道:“想必你也能探查出,那少年不过太初修为,他没有任何胜算的。”

木使者道:“他的太初,不太一样,你或许不能理解,但这也是我必须铲除他的原因,杀一个疆野城的贵家公子,不算什么大事,哪怕事后少爷怪罪下来,也是大局已定之后了。”

命凡叹了口气:“木使者哪怕如此强大,依旧如此谨小慎微,在下佩服。”

木使者道:“我年轻的时候行走世间,去过许多举世闻名的大城,这样的事情我见过许多,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年轻天才,被一个不知哪里杀出来的无名小辈斩落,镇海城中那位剑仙的独女,都曾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连败三场,最终道心破碎,一蹶不振。剑仙之女尚且如此,我又如何能让崔公子冒这种风险?”

命凡点点头:“有理。”

“回去吧,保护好少爷……”木使者的声音渐渐飘远:“那个刺客应该尚在城中,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巷子外的月影中,影子倏然拉长又倏然消失。

张府的护府大阵上,涟漪微不见地漾起。

那虚幻的身影却并未能停滞分毫。

竹楼上的回廊中,张守鱼心中泛起了一抹不祥的征兆。

他睁开了眼。

漫天星斗,一轮月色。

一切如常。

但那不祥的警兆却已如潮水墙立,远远超过了那日鬼将来临时的预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吞没。

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动作和反应。

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猛然一扯。

第五十六章:拘灵

“咦?”

木使者面色微异,他的扯着那肩膀的手几乎落到了空处,随着他的扯动,张守鱼的身影居然如水中月影一般瞬间幻灭。

“假的?”

思维涟漪般激荡出去。

砰!

响声在身后炸出,一记拳头悍然落到了他的肩背上。

木使者身子纹丝不动,嘴角却勾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他身子一颤,如雄鸡斗羽,那粘在他肩膀上的拳头被一瞬振出,竹楼的围栏瞬间破碎,张守鱼的身子一下子跌飞了出去。

高楼跌下,肌肉中的武技与此同时发动,在脚尖沾地的那一刻,他很快找到了平衡,身子轻轻一晃便很快摆正。

“是你?”张守鱼神色骇然。

他认出了对方,那分明是白日里,命人围剿自己的那个使者。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境界,只是方才他以鼠标在最短时间内捏出了一个幻影,好不容易挣来了片刻的时间打出那拳,却是如击磐石,那人半透明的身影却未能震动分毫。

他们之间的实力,天差地别。

绝望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滋生,木使者的身影便从高空落了下来。

张守鱼连出数拳,拳法之中有剑经,刀术,枪法,以及诸多术法的影子,颇杂于一身,拳脚连绵,所有灵力倾巢而出,紫庭之中光焰燎燃,化作长虹般的气缭绕于身。

木使者面色微异。

“火凤之息?你是他的弟子?”木使者的身子在张守鱼的拳脚中不停地变幻,那暴风雨般的拳脚无法沾到他的一片衣衫,“你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啊……还有一道古老的……嗯……看来今天我没有来错。”

乓!

气流乱窜而出。

张守鱼一身惨哼,他的拳头被对方一下抓住,所有的肌肉束条都在这一刻绷起,短暂的僵持之后,木使者一拧拳头,骨骼断裂的声响刺耳无比,张守鱼发出撕裂般的惨叫,他浑身如被雷电滚过,所有的技巧和道法在此刻皆形同虚设。

又是一拳打上他的小腹,打得他身子向后拱起,身子飞速倒滑出去。

木使者的身影再次接近,这次他直接抓住了张守鱼的肩膀,右拳几乎被废的他只好以左手出拳,一拳击打胸口,却如同打在了软绵绵的床垫上。

“拘。”木使者口中爆发出一个音节。

他双臂一扯,张守鱼的魂灵竟然被硬生生扯了出来,少年仰起头,嘴巴几乎长大了最大,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却无法传达出去,只有一个虚幻的魂灵在他肉身之上扭曲变形。

木使者揪着他的魂灵,喃喃道:“倒是有些舍不得杀你,我倒要看看,你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木使者没有耽搁太久,灵神出窍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无法在限定的时间内回到体内,力量折损不说,甚至有可能魂消天地。

他伸出手指一点张守鱼的眉心。

张守鱼淡蓝色的灵停止了挣扎,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木使者抓着他的灵,向着高空飞去。

草地上,张守鱼身躯上最后的余温渐渐在夜色中褪去。

……

俞潇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拉起窗帘看着外面的夜色,心中惴惴不安的,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来自哪里,只是让她辗转难眠。

外面一片安静,不闻一丝响动。

俞潇婉趴在窗口张望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披上了衣裳。

“今晚去看看少爷吧……”

“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少爷会不会笑话我啊……”

俞潇婉抿着嘴唇坐着,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自我劝慰道:“反正少爷娶了小姐之后,我也是要做同房丫鬟的吧……没必要这么见外的。”

只是见到少爷该怎么说呢?自己睡不着觉,希望少爷陪陪自己吗?万一少爷已经睡着了呢?

她摇了摇头,摒弃了那些复杂的思绪。

鬼鬼祟祟地推开了门,摸着黑朝着小楼的方向跑去。

她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脚步忍不住地变快了起来,仿佛身后有一只饿狼追赶着她。

这一抹不安最终在小楼前应验了。

小楼前的草地上,隐隐约约躺着一个黑影。

俞潇婉捂着嘴巴,凝神看了一会,然后撒开腿跑了过去。

张守鱼的身躯倒在草地里,那小腹处,衣衫碎裂,血肉模糊。

他整个人像是没了声息。

“少爷……少爷!”俞潇婉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摇着他的身子,“少爷你醒醒啊。”

她拽起他的身子,只见他的额头泛着黑色,浑身的肌肉骨骼皆是松软,但他并未死去,依旧有着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这些生机似乎也在随着什么东西的离开而逐渐消失。

俞潇婉浑身颤抖,她无法接受,之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走回家的少爷,如今几乎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精神一颤,在巨大的恐惧下反而冷静了许多。

她取出了凝神珠,那是少爷名义上要她保管的东西。

“共灵!”俞潇婉颤抖着出声。

她的手搭在了张守鱼的胸口上。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哭哭啼啼地,眼睁睁地看着少爷真正死去。

凝神珠发出了微光。

灵力自掌心涌出,灌入了张守鱼渐冷的体内。

扑通!

那是一记沉闷的心跳声。

俞潇婉惊喜异常,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换气,全心全力地吸收着凝神珠上的力量,将它共到了张守鱼的身体里,那些浑浊的气息冲荡体内,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身子痛得不停痉挛,却依旧没有松手,固执地将灵力输送进他的身体。

而另一边,木使者已然裹挟着他的灵体离开,他已然用决定,用七色之匙撬动他的记忆之后,便打得他神魂俱灭。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浑浑噩噩、昏迷不醒的灵体忽然抽动了一下。

一道焰光在张守鱼的灵体上燎起,声若凤唳,木使者皱起眉头侧目望去,只见那少年已经睁开了一只眼,那一只瞳孔之中,泛着光焰纯粹的火。

“滚啊。”一拳递出,焰光吞吐。

哪怕是木使者依旧感受到那灼烧灵体的可怖力量,侧过头避其锋芒。

张守鱼看了一眼身体,他从来没有以这种状态存在过,但是他大致可以猜出发生了什么。

木使者冷笑道:“没想到你还能醒,但是没有用的。”

张守鱼好不容易和他拉开了一些身形,却又被木使者瞬息逼仄身前。

木使者五指如钩,淡淡的银色丝线自五指间溢出,缠上张守鱼的身子。

那是足够禁锢灵力的丝线,在碾压的境界之下更是避无可避。

只是那银丝在接近张守鱼身子的刹那,张守鱼的身子忽然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疯狂倒退。

“这是……”张守鱼听到了一记心跳声,接着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自己,扯着自己的身子疯狂倒退。

木使者神色一变:“那具身体怎么可能苏醒?”

同一个人的身体和魂灵本就存在冥冥之中的感应,此刻身体内的灵力复苏,感应到身体的召唤之后,魂灵便如受到磁铁吸引一般疯狂倒退。

木使者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

这绝对实力的压制面前,这些小小的奇迹能给人以惊喜,却算不得什么意义。

只是接下来,他的脸色便没那么好看了。

一道道无形的屏障如雾气落下,阻隔了他与张守鱼的身影。

“什么人?”木使者冷冷发问。

半空中,一袭黑裙迎风舞动。

她一手拢于袖中,一手掌心法印丝丝缕缕,她冷冷地看着木使者,面如冰霜。

木使者眯起了眼:“你便是柳谨柔?”

“是。”

“你回去吧,让你师父来,你不是我的对手。”木使者淡淡道。

柳谨柔没有否认,只是道:“拖住你足够了。”

第五十七章:入墓

木使者道:“若是平日里,我或许还会忌惮你师父几分,但如今,他受了极重的伤吧?”

柳谨柔面色微变,凝立屋脊的身影如一道漆黑缭绕的风。

“若我猜的不错,你师父的伤应该还和这小子有关?”木使者脑袋微仰,几乎透明的身影灌满了月色,如一尊珍贵的玉雕像。

柳谨柔眯起了眼,柔美的侧脸线条在黑风中锋锐如刀,裙裳一颤,她的身影消失原地,下一刻,已经逼仄到了木使者身前。

木使者面色不变,与她对换一拳,柳谨柔身形倒退了三步,木使者仅仅半步便稳住了身子。

女子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久违的战意在她心中燃起。

她手指一抹身前,狂风激荡,周身数丈纤尘不染。

“造法天地?”木使者面色微异。

柳谨柔骨节分明的五指以如钩而来。

木使者的身影在月色下虚实变幻了数次之后,两道影子相撞着窜过一个又一个的屋脊,只留下一道道术法的残影。

……

草地上,张守鱼睁开了眼。

俞潇婉长大了嘴巴,无声地吸着气,在僵持了片刻后,她身子瘫软在了地上,大汗淋漓。

张守鱼按着自己的眉心,此刻的脑海如煮沸的开水,翻腾不止。

他强行压下了所有的思绪。

“少爷?”俞潇婉强忍着浑身的痛意,小心地喊了他的名字。

张守鱼轻轻点头,他重新睁开了眼,目光深入,浑浊如白雾的影子渐渐散去。

他忽然身子前倾,紧紧抱住了少女。

俞潇婉有些失措:“少爷……你怎么了?”

她轻轻敲打着张守鱼的后背,想要挣开他,一时间,竟连疼痛感也淡去了许多。

俞潇婉声音带着些呜咽:“少爷,潇婉只是力所能及地帮了帮少爷,少爷不用以身相许的。”

张守鱼笑了起来,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认真道:“谢谢潇婉。”

俞潇婉红着脸问:“少爷,你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昏迷在了草地上啊。”

张守鱼认真道:“有个很厉害的人在追杀我,就是晚宴上,崔晚身边那个木使者,方才多亏了你,我才有机会逃回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继续追上来。”

张守鱼眺望夜色,凝神看了一会,四野寂静。

俞潇婉皱眉道:“崔晚也太不要脸了吧!”

“现在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张守鱼拉起她的手:“那人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等会他们在追过来就麻烦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俞潇婉问:“我们能躲去哪里啊?”

张守鱼取下了腰间的玉笏,捏在手中,发问道:“四方阴神,听我号令。”

阴风呼啸,俞潇婉背脊发凉,炙热的汗珠一下子寒凉如冰。

一个武者模样的男子浮现身前,他上身隐约披着残破的铠甲,面容古板坚毅,下身是一片灰黑色的烟。

“尊者有何吩咐?”武者发问。

张守鱼道:“附近有没有什么藏身之所?可以隐匿住气机不被发现的?”

武者思索片刻,声音木讷道:“有。”

“何处?”

“乱葬岗。”

……

长桥的阶梯上,柳谨柔捂着胸口,她苍白的五指间还渗着血,但她的身影却挺拔如新柳,不见丝毫颓靡。

那场战斗的结果比她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木使者灵神出窍,本就难以久站,她也无意要将木使者拖到神魂大伤,与崔家结成死仇。

修道之人心向大道,本该心无旁骛。

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让她觉得有些有趣和疲倦。

师父身受重伤,这是令她极为意外的事情,她曾问过是何人所为,师父只说是天机。

是那传说中的天劫吗?

师父从不回答她。

直到那日,师父让她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并且让她殷勤温柔地待他。她不解,却依旧照做了。

这些年师父算无遗策,她也没有怀疑的理由。

所幸那个少年也并无对她不敬,更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久居洞府之后走出凡尘,所见所感终究是与过往不同的,只是一颗道心早已如镜,哪怕惹上了尘埃,也能很快拂拭干净。

她本以为那只会是一场不轻不重的因缘。

只是今晚,师父说那个白衣少年可能会遇到危险,让她来照看一番。

起初她是极不愿的,哪怕真是师父给她牵线搭桥的露水姻缘,也绝不值得如此耽误修行来护他,更何况与之为敌的还是崔家。

只是师父又说了一句话,动摇了她的心意。

他说,你此生的大道机缘可能便在这里,将来大道登顶,太九或是太一,可能便在此念之间。

修道之徒,除了那皇脉传承或者与太古九灵相关的灵脉,谁又能迈入太一境界?

师父苦修百年,依旧在太九盘桓百年,难以寸进。

若是侍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可以换来一个大道登顶,她终究是愿意的,修道之人到了越高的境界,便对更上面的风景有着无限美好的眷恋。

想着这些,她缓缓走到了长桥的最高处,极目而眺。

参差林立的屋楼遮蔽着视野,桥下的河水带着银色淌向了更远的地方。

一只夜鸦划过夜色,扑哧翅膀的声音极轻。

她耳朵微动,抬了些头,嘴角微微翘起。

伤口已渐渐弥合,她掐算着时间,木使者应该差不多已灵神归窍,此刻或许又在去往张府的路上了,在他眼中,自己不敢阻拦近乎全盛的他,按理来说,她也已经做完了师父交代她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她有些小女孩的任性。

长桥之上,她的身影颤动,朝着那夜鸦飞掠的方向而去。

而张府之外,已然多了许多披着黑衣的蒙面人。

一道道结界笼罩府上,几乎开辟出了一条绝对安全的道路,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会惊扰到府中之人。

而此刻,随着那鬼武士摸爬滚打来到后山坟地的张守鱼,开始由衷地后悔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写的那首诗,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担下这一切了。

“阴鬼先生,您这是要我把坟地刨开来住里面?”张守鱼试探性地问。

鬼武士缓缓摇头,“大人请随我来。”

俞潇婉跟在他的身后,扯着少爷的衣服,怕得要死。

对于普通女孩来说,坟地闹鬼可能只是吓人的传说,但是对于她这样踏上修道一途的姑娘来说,阴魂的聚散成形都是有着非常灵术上的依据,所以对于这种阴气极重的地方,她更是避之不及,若非今日事发突然,她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此刻少女挽着他的胳膊,目不斜视,生怕看到什么能留下一生心理阴影的东西。

穿过了那片大大小小的土丘,周围变得格外的寂静,如水的月色和漫天的星光也渐渐消失不见了,一片黑暗里,前方亮起了磷火般的光,一只又一只地,像是夜色中半寐的眼。

鬼武士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前方:“那曾是一位大人的陵墓,如今空了。若是主人有必要的话,可以去墓中暂避。”

几乎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张守鱼反而不觉得有多害怕。

他拍了拍俞潇婉的肩膀,问:“小婉?你若是害怕便回去吧,你只是我的侍女,那些人应该不会拿你怎么样。”

俞潇婉摇摇头:“有少爷在身边就不怕。”

张守鱼嘴角翘起,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对着鬼武士道谢道:“有劳了。”

鬼武士避开了这一礼,他指了指身后,“此处有孤魂野鬼数万,若是有必要,任凭大人差遣。”

张守鱼问:“那这些阴魂死后,算不算是神魂俱灭了?”

鬼武士道:“大人不必为此介怀,他们本就是游荡天地的无主魂灵所化,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反倒是一种超脱。”

张守鱼安心了一些,他点点头,继续问:“墓中可有危险?比如机关啊,水银啊什么的。”

“没有。”

张守鱼微感奇怪,按道理来说,这么大一座陵墓,为了防止被盗,应该会采取许多保护的措施才对,还是那些机关年久失修,早已失效?

但是因为照幽笏强制的主仆能力,他没有太过怀疑鬼武士话语的真假。

“那好,你退下吧。”张守鱼道。

鬼武士严肃行礼:“从此处通道进入,便可长驱直入主墓室,大人一切小心。”

第五十八章:幻影

鬼武士下身云烟般的身躯一晃,化作雾色散去,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

俞潇婉一脸惊奇地盯着鬼武士消失的位置,惊叹道:“少爷,那照幽笏好厉害。”

“你想要的话,以后送给你。”张守鱼笑道。

俞潇婉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这个太邪门了,少爷还不如赏我顿糕点吃。”

“放心,以后有少爷一口饭吃,准少不了你一口水喝。”

“少爷好过分啊。”

说笑间,少女便也不那么紧张了,她随着张守鱼的脚步,缓缓朝着墓穴深处走去。

石阶两头的墙壁上镶嵌着古灯,不过是早已没有灯芯的空架子,有的似是灯架甚至已经被冲撞损毁,只留下断裂的把手还残留墙上。

那墓室简单至极,墓道更像是长蛇斜钻地面所挖出的深沟,道路的尽头有一片矩形的空间,找不到光源,却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色。

幽冷的气氛里,一具古木制成的棺材躺在墓室的正中央,棺材已然被掀开,其中近乎空空如也,唯有一些白色的、不知是什么的残存碎片。

张守鱼打开灵视,试着用鼠标打开附近的墙体,却发现墙体的背面只是寻常的石土,这里没有暗室也没有机关,就是一座朴素至极的墓穴。

“这里连扇门都没有,他们找过来怎么办啊?”俞潇婉问,“那样我们不就真的无路可退了吗?”

张守鱼道:“没那么好找的,我有种预感,这座墓穴并不简单,应该是位高人所做,如果没有鬼武士引路,我们甚至无法找到这里。”

“那万一被找到了呢?”

“放心,少爷还有一些杀手锏的。”张守鱼假装底气十足道。

俞潇婉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她打量着四周,那一块又一块方正完整的石头上似是有着摩擦的痕迹,除此之外,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东西。

“少爷,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啊?我不想在这里睡觉……”俞潇婉哭丧着脸道。

张守鱼似是早有想法,“接下来……只能等了,等那些追兵离开这里。开春宴之后,他们便会离开疆野城的。”

俞潇婉大惊:“我们要在这里呆三天吗?会饿死的!明天天亮了,我们就可以去开春宴上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控诉他们的恶行啊!”

张守鱼摇头道:“没有人会相信的,哪怕相信了也没有用,崔家要杀我,哪怕是众目睽睽之下,也很容易的。”

俞潇婉问:“那怎么办啊,我们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张守鱼道:“还有一条路,就是等他们离开之后,我们离开疆野城……亡命天涯。”

俞潇婉皱着脸道:“明明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凭什么要走啊。”

张守鱼沉默片刻,点点头:“你说的对,但是现在……没有办法。”

俞潇婉捏着裙摆,水灵灵的眸子闪闪发光。

张守鱼叹息道:“少爷有些累,小寐一会,若是有人前来,摇醒我。”

俞潇婉用力点头:“好。”

张守鱼闭上了眼,但是他并未入睡,而是重新打开了灵视,随着他修为的提升,灵视的范围越来越大,现如今,几乎整片张府与后山的领域都在灵视的包容之下。

既然你们追得我这么辛苦,那我也逗逗你们吧……张守鱼轻轻点动鼠标,选中了自己,复制。

……

张府之外,数十人于檐角,亭下,假山,屋脊等各处立着,身子半面月色半面阴影,彼此之间相互照应,像是一张精密的网。

他们修行的功法皆与隐匿有关,幽灵般的影子在夜色下无声无息,整座张府的阵法竟是被他们巧妙绕开,没有在那座灵阵上惊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木使者为何还没来?”一个暗卫沉声发问。

另一人答道:“应是遇事耽搁了,不必担心,这座小城应该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的。”

“木使者不来那便不等他了。”暗卫冷冷道:“我们进去杀了那少年便可。”

“不可,别忘了使者的吩咐。”

“木使者来时似乎受了伤?可知何人所为?”

“怕是女人下的手,不好问。”另一个人笑道。

接着,流淌的月影像是静止了,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那院落的中央,树的影子轻轻晃动,一个披着黑袍的男子立在了树下,此刻他不再是那半透明的影子,更像是一个气度雍容的藩王,目光冷淡地扫视过自己的领地,不怒自威。

“动手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轻轻擦去了嘴角残留的血迹。

回想起方才那两场不算长的战斗,他心中不由泛起了寒意,同样的境界下,女人下手果然更狠一些,若不是碍于她的那位师父,他甚至想要在今夜找机会杀死她,或者将她俘获,献给家中的那位大人。

像柳谨柔这般绝佳的鼎炉,哪怕是在镇山城也是极为难寻,说不定可以帮助那位大人加快十年时间。

随着他那句动手落下,隐藏在各个角落中的人影已经落下,向前掠去,如惊动草木后窜出的蛇虫。

他本是不愿动用暗卫的,只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虽然柳谨柔这般的女人这座城中应该是找不出第二个了,但是他天性谨慎,行事终究是追求不出纰漏的。

他闭上眼,精神力绵延而出,以他为中心,很快囊括了整座张府,每一个都像是一方水洼,深浅不一,其上涟漪荡漾,各有轨迹。

他没有找到张守鱼的身影。

这并非出人意料的事情,事先耽误了一些时间,张守鱼醒来必定是不会继续留在张府的,但是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木使者面色淡然,他的目光掠过寒河的方向,又掠过了西南荒街的方向,最后落在了张府后方,那几座不算高的山上。

他的身影倏然飘起,向着群山之间掠去。

他的身形很快停了下来,木使者目光斜视下方,眉头缓缓皱起。

山石的后方,露出了一截衣角。

木使者冷哼一声,身形瞬息而至,手指点向了那个方向,只见那石头后方,张守鱼盘膝坐着,神色平静。

他的食指才一落到对方身前,张守鱼的身形便被一指点的灰飞烟灭。

“假的?”木使者回想起了方才竹楼上的场景,他擒住的第一个张守鱼便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这是哪家的功法?竟能做到如此亦真亦幻的地步?

木使者看着张守鱼身影消散的地方,神色凝重。

同样的一幕场景,出现在了张府附近的各个地方,暗卫们在许多地方都找到了躲藏的人影,以为可以立下大功一件,但是还来不及等到他们高兴,那人影一触即溃。

若从高处俯瞰,星河之下。

漫山遍野皆是幻影。

第五十九章:夜雾

一刻钟后,张守鱼睁开了眼,换了口气,他的脸色更加虚弱,目光微微涣散,手脚也有些发凉。

俞潇婉丝毫没有睡意,紧张地看着他:“少爷你怎么了呀?做噩梦了吗?”

张守鱼摇摇头,虚弱笑道:“没事,我刚刚逗了逗他们。”

“什么呀?”俞潇婉一脸疑惑,心想少爷脑子又坏了?

张守鱼道:“虽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是总得让他们忙活忙活啊。”

俞潇婉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张守鱼忽然指了指她的身后:“小婉,你看,那是什么?”

俞潇婉疑惑地回头,接着啊得一声尖叫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到了张守鱼的怀中,“有鬼啊。”

张守鱼笑道:“是啊,我怀里有个胆小鬼。”

俞潇婉探出了些头,小心翼翼地回头,方才她回头的时候,看到了身后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吓得她立刻将头别了回去,缩到了张守鱼的身边,但是见少爷这般冷静,她又鼓起勇气回过头,凝神看了看,一下子呆住了。

“少爷,这……”

她发现那是和张守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

她看了看影子又看了看少爷,找不到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放心,这是假的。”张守鱼立起身子,走到那道虚影的身边,挥手将其打散。

俞潇婉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奇道:“少爷如今已经这般厉害了吗?已经到了身化虚影的地步了?”

张守鱼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少爷可比你想象中厉害。”

他扭过头,看着那个打开的棺椁,指关节在棺壁上敲了敲,又用鼠标探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小婉。以前你知道这里有一个这样的墓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摇头道:“没听说过。”

张守鱼道:“方才通过那个墓道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侧的墙壁上,有刮擦的痕迹。”

俞潇婉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问:“那又怎么样啊?”

张守鱼道:“我有个想法,但是自己都觉得太天方夜谭了,不过若是那样……我们这里倒确实是很安全。”

俞潇婉一头雾水,心想自己可真笨啊,都听不懂少爷在叨叨些什么。

张守鱼也不再纠结这座棺材,他立起身子,掸了掸衣衫,他伸出手,搭在俞潇婉的手臂上,“凝神珠中还有多少灵力?”

俞潇婉探查了一番,答道:“少爷放心,还有一大半。”

张守鱼问:“银钱带身上了吗?”

俞潇婉怔了怔,无辜地仰起头:“啊……忘了。”

张守鱼叹了口气,问:“小婉,你心里会不会怪少爷?”

俞潇婉问:“为什么要怪少爷?”

张守鱼道:“我为了自己出个风头,结果惹上了这么多麻烦,弄到最后,说不定要你陪着我一起流落异乡,而且……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因为我……一怒为红颜?”

俞潇婉很快回答道:“我觉得少爷做的没错啊,只是那些人太卑鄙了,明明说好了正面比试,却还背地里来暗算少爷。”

张守鱼握着她的手,从凝神珠中汲取了一些灵力,他气色稍好了些,为了更安全些,他再次运用鼠标,复制了一块地皮,盖在了这座墓穴通道的入口处,掩人耳目。

透过灵视的画面望去,方圆百里之间,张府寂静匍匐如睡兽,一道道穿行山野间的人影如游鱼。

令张守鱼稍有安心的是,修为最高的木使者寻找的方向渐渐偏离了这里,最终甚至是背道而驰了。

他没有再捏幻影去吓唬他们,一来这造不成什么实际的伤害,二来每捏一个幻影都需要消耗精神力和灵力,得不偿失。

此夜无比漫长。

正当张守鱼想要收回灵视之时,他视线忽然上移。

夜空之中,一只黑羽夜鸦振翅而过。

……

……

黑羽簌簌落下,在木使者身边凝成了墨色缭绕的身影。

“使者有何吩咐?”夜鸦脑袋微低,恭敬问道。

木使者问:“东西带来了吗?”

夜鸦抬起了头,皱着眉头看着他,他的眉毛极黑极长,几乎通心,此刻更如一条扭曲的绳索。

“使者大人,这件事,真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木使者淡淡道:“暗杀张守鱼,我们做的本就……阴损,但是按理说,这应该是势在必得的事情,但是事情发生到这一步,你不觉得越来越蹊跷吗?”

夜鸦点点头:“先前我也曾以鸦羽附着他身上,但不知为何,却也失效了。”

木使者嗯了一声,俯瞰着张府的轮廓,道:“我,加上数十位暗卫,居然抓不住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甚至……”

说话间,夜鸦瞳孔微缩,他们的身前,忽然浮现出了张守鱼的身影,夜鸦还没反应过来,木使者已经面不改色地挥手将那个虚影打散。

“甚至,他还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这些虚影幻想,虽然没什么作用,但是似乎……来头极大。”

夜鸦盯着那虚影消失的方向,不确定道:“莫非他是某位大人物安插在疆野城的棋子?况且……这疆野城本就流传着一些传说。”

“白蛇?”木使者问。

夜鸦镇重点头。

木使者道:“疆野城中确实出现过一条白蛇,那是有史记载的事情,也曾有许多修士与之交战过,后来不知所踪,只是被一个名为白蛇会的邪教奉为神灵。那恐怕只是普通的凶灵之兽,并无太多出奇之处。”

夜鸦又问:“那……那个字……”

木使者立刻打断道:“没有人能证明那是真的,更何况那也不是我们可以干涉的领域……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然后让那些暗卫都回去吧。”

夜鸦犹豫了一会,终究点了点头:“是。”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表面如水磨般润滑的古铜色轮盘,递给了木使者。

木使者接过,那轮盘很是沉重,有些压手。

夜鸦微微躬身,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墨羽散落,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木使者一手手指合拢,另一手已一指触按眉心,然后轻轻划下。

与此同时,那古铜色的罗盘上出现了一道血红色的细针,剧烈地摇摆晃动着。

夜雾散尽,天地清明。

古墓之中,张守鱼霍然睁开了眼。

在木使者按住眉心之际,他心中如有焰火燎燃,那近乎发呛的感觉里,他立刻退出了灵视的状态。

俞潇婉散着裙摆跪坐在他的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少爷?出什么事了吗?”

张守鱼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一股凉意便自墓道中涌来,呜咽盘旋,那一刻,张守鱼毛发尽数耸起。

长长的甬道里,一道长长的影子,流水般蔓延了进来。

第六十章:鬼现

张守鱼死死地盯着那一处,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立起。

他一手将俞潇婉拉到了身后,一手按在了腰间的玉佩上。

那道影子渐渐幻化成了真实的模样。

张守鱼瞳孔骤缩,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替他们引路而来的那鬼武士,他依旧披挂着那破碎的铠甲,只是那阴灰色的面容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恭敬与虔诚,唯有冰水般寒冷的气息。

张守鱼念头急转,第一反应是对方被木使者以秘法控制住了,他连忙握住照幽笏,灵力涌动,企图强行再与眼前的鬼灵建立起联系。

照幽笏毫无反应。

那鬼武士平静摇头:“别试了。这把照幽笏虽然品级很高,但是它所能控制的只是魂灵,而我……不是。”

张守鱼心中翻江倒海,他忽然回想起最初他使用照幽笏时,所召出的不过他一人,方才他使用照幽笏,召出的也只是他一人,按照柳谨柔的说法,这把照幽笏应该是万鬼听令的场景,两次所召皆是同一人,这本就蹊跷,只是当时张守鱼未有多想。

一想到陪着他们一路同行的,竟是这个最大的鬼,张守鱼只觉得背脊发寒。

那鬼武士身子一颤,他身下那原本如烟如雾的躯体散去,双足自然落地。

“先前我便嘱咐过你,一切小心。如今看来,你还不够小心啊。”鬼武士僵硬的脸上露出了牵强的笑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啧啧道:“这幅皮囊真是难受啊。”

张守鱼寒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将我引诱至此又是为了什么?”

那鬼武士向前踏了一步,他身子如被狱火焚烧,身上残碎的铠甲渐渐化作了灰黑色的雾气,袅袅而散。

“其实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只是不知道,你小子还记不记得我?”鬼武士悠悠地看着他,他那副障眼法的身躯渐渐崩溃,露出了原本该有的容颜。

俞潇婉躲在他的身后,身子颤抖不安,此刻她才鼓起勇气偏了些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一副残破的武士身躯已然剥落,那人掸了掸自己的衣衫,抖去了最后丝缕雾气。

张守鱼盯着他,只见那人已俨然从一具鬼物变幻成了一个道袍飘摇,面容干瘦,鬓发极长的道人模样,若不是他额头上突兀地贴着两道黄符,那他看上去便似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张守鱼不认识他,但是转念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最初穿越到这个世界之时,他在张守鱼的笔记上曾经看到过,他回忆小时候见过一个游方道人,那道人说他将来会有大灾。

这件事后来家主张微希也与他提及过。

莫非……

张守鱼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只觉得匪夷所思。

那老道人微笑道:“怎么?想起老朽了?十三年前,我曾与你看过面相,说你将来会有大灾,你看,老夫没骗你吧?”

说完,老道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于这些事,他自然算无遗策,因为他一旦说别人有大灾,那么即使没有灾,他也能去亲手造点灾难。

而灾劫之后,别人说不定还要夸一句,老道人真是神机妙算,然后请他为自己趋吉避祸。

张守鱼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算计我十几年?还是你想得到什么?若是如此,我双手奉上便是,放我们一条生路,老道人您看如何?”

那老道士抚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心心性不错,都这般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和老夫讨价还价?”

张守鱼竭力平静道:“那前辈至少要让晚辈死个明白才是。”

那老道人看了一眼长蛇般的甬道,道:“外面有许多人要杀你,你出去也不过是个死字。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与那些人,杀你的理由是同一个。”

张守鱼一脸疑惑:“因为慕师靖?”

老道人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本不想与你抖落什么天机,但老夫看你还算顺眼,便让你死个明白吧。”

老道人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那空荡荡的棺材之中,他手指一点,那棺材之中,似是时间倒流,竟放映起了过去的画面。

张守鱼额角皆是汗水,他没有去擦拭,而是仅仅地将手捏在了腰间的某一处。

此刻棺材之中画面异变,他也仅仅用余光瞥了一眼。

俞潇婉仅仅地抓着他的衣衫,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棺椁里,她瞪大了眼睛,那棺材中盛放的,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一枚白色的、有着雕花般精细纹理的蛋。

接着,那蛋的表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纹,由点扩散,蛋壳破碎,一个小小的,圆锥形的脑袋挤破了蛋壳钻了出来,少女差点叫出了声。

视线里,蛋壳褶皱开裂,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从中钻了出来,它钻出之后,盘起了身子,吞噬掉了那枚古蛋,接着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着,等到它钻出棺材之际,身子竟已长到了丈余长度,沿着长长的甬道蛇行而去。

老道人信手一挥,打散了那些幻影,他的目光却依旧在那空荡荡的棺材间停留着,他俯下身子,取出了一小片破碎的蛋壳,神色怅然:

“凡夫俗子,有幸能见到神灵降生,也算是一大幸事。”

张守鱼心中一阵恶寒,区区一条蟒蛇大小的黑蛇,算哪门子神灵?

他忽然想起了白蛇会,白蛇会供奉的白蛇神和这条黑蛇又是什么关系?

张守鱼收回了视线,他满是汗水的手心紧紧的篡着那枚玉佩,那玉佩清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了许多。

“我不认识你所说的神灵,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老前辈,你会不会搞错了?”

老道人又抖落了一些天机:“这条蛇不过是一半,另一半神的秘密藏在……”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褶皱的眼皮下,那双微微浑浊的眼睛在张守鱼身上打量了一番,他微笑着发问:

“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应该与老夫说说你的秘密?若是我对答案满意的话,兴许就会放过你了。”

张守鱼诚恳道:“老前辈说笑了,晚辈才疏学浅,年虽十八却一事无成,哪来什么秘密?”

“你倒是谦虚。”老道人嗤笑一声,缓缓道:“若你不愿意说,我问你便是,你若是不答,没关系,老夫也有办法让你开口。”

张守鱼心中剧震,他感觉似乎有许多无形的丝线将他缠绕了起来,一瞬让他遍体寒冷。

他连忙将手伸到后面,俞潇婉错愕了一下,立刻会意,搭上了他的手将灵力输送给他。

老道人对这一幕视而不见,自顾自发问道:

“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起死回生之后,你还是你吗?”

老道人的声音如惊雷节节炸破。

俞潇婉的手猛然一颤,她一脸震惊地看着身前的少年,那游方道士的话她还来不及消化,只是那话中大致的意思一下震得她脑子空白。

张守鱼身子一下僵直了,他深吸了口气,沉声反问:“第一次,是你下的手?”

老道人摇头道:“非也,我不过是借了一位老朋友的手杀死你,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夜之后你竟然没死。”

张守鱼蹙眉问:“老前辈究竟为何要杀我?”

老道人瞥了他一眼:“如今是老夫在问你,怎么倒成了你套我的话了?若你实在不愿意答,无妨的。”

说着,他一只干瘦如爪的手从衣袍中探出,狂风震荡,原本在张守鱼周身若即若离的丝线骤然收紧,少年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皆是穿身而过的锁链,脑海之中更是如有冰丝缠绕,痛得他浑身挛动,手脚抽搐。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俞潇婉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将灵力输送给他,结果如触电般被震开。

张守鱼的脚跟逐渐抬起,很快,他双脚离地,被那老道人隔空抓起。

老道人一指轻点他的眉心,接着咦了一声。

“你的魂魄倒是有些古怪。”

张守鱼死守着心神,他抓住腰间的照幽笏,扔给了俞潇婉,少女手一抖,差点没有接住,她握住了那白玉笏柄之后,神色一晃,立刻明白了过来。

“此间所有阴鬼……听我号令!”

俞潇婉握着玉笏,竭力嘶喊。

山野之中,阴风大作。

老道人面色微变,他不明白为何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居然能使用照幽笏,只是这一刻,那照幽笏分明已经生效,阴风潮水般灌入了这座墓室之中。

对于老道人来说在,这些小鬼只能算是麻烦事,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是……

……

木使者握着那罗盘的手忽然收紧。

他眉头皱起,低下头,只看见上方的指针不停地转动。

原本来说,他需要计算数十次才能摸清楚张守鱼的藏身位置。

但是此刻,那座山上忽然挂起了一阵阴风。

阴风如飓,而那罗盘的指针恰好对上了那风眼的位置。

木使者第一反应是张守鱼法器使用失误了,但是很快他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那阴风之间,陡然有另一股极强的力量腾起,将那阴风搅得四分五裂。

“真有意思。”木使者眼睛眯起,神色更冷。

他身影晃了晃,接着十丈百丈地飞速穿行,一道道原本不易发现的障眼法被他逐一破去,很快,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那道墓道之前。

接着,他偏了些头,躲过了一道如箭般激射而来的灵力。

乓乓乓!

周围的草皮被顷刻掀起,墓碑歪斜,树干撕裂,半座小山轻轻震颤,犹如地牛翻身。

木使者早已收起了那罗盘,方才那三击正中他的胸口,但他早有准备,虽然胸口灵力的盾甲已被打碎,但一口真气悬而不坠,他双手如鹰爪一般扣住了那突袭之人的双肩,猛然一撕。

那人的肌肉如死木般被撕下,两袖的道袍齐肩破碎,却没有丝毫鲜血的痕迹。

原本被老道人捆缠着的张守鱼此刻亦被震飞了出去,而俞潇婉方才在那墓穴深处,被老道人一袖打晕,始终昏迷不醒。

“你是什么人?”木使者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妖道,如临大敌。

那老道人幽幽道:“我是谁不重要,你道法不错,我不愿多与你纠缠,既然你要的也是身后那小子,我们不如做个交易?”

第六十一章:赏一场好梦

“你想要什么?”木使者问。

老道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知道,你们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杀死这小子,这何其容易,我替你们代劳便是,只是这小子身上还藏着一些东西,等我摸清楚了,再杀不迟。”

木使者反问道:“我又怎知你不是他的救命之人?他一身道法十分古怪,说不定便是你衣钵所传。”

老道人卷起残破的衣袖,看了身后一眼,此刻张守鱼正躺在地上,身子微微抽动着,同样昏迷不醒。

若是此刻将视线越过山头,越过古城和层山,便能看到此刻的天际已然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近处的微光薄如雾气,星辰依旧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只是渐渐淡去,不久之后,这一夜便要结束了,再过两个时辰,开春宴上万众瞩目的擂台便也要开始了。

老道人看了一眼天色,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他揉了揉自己褶皱如纸团的皮肤,道:“要不这样,我将这小子的双手双脚都砍去,这样哪怕你担心事后我不杀他,那他也只是个废人,构不成什么威胁。”

木使者眯起了眼,向前踏了一步:“今夜之前,我所想的,也不过是杀了他,但是此刻,我也很是好奇,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引得你们这些疆野城中的老狐狸,一个一个趋之若鹜?”

老道人声色一厉:“你这晚辈,莫要得寸进尺。”

木使者平静道:“希望老先生能与我分享分享这少年的秘密,可好?”

老道人神色幽冷:“若是不肯呢?”

木使者道:“那我便试试自己查。”

老道人冷笑道:“你境界本就不如我,若是那个拿着‘萦霄’的小子来,我还会忌惮几分,但是你……杀你不过是要稍稍费些力气罢了。”

木使者并未退步,反而微笑道:“老前辈道法高深,我自然相信,只是,前辈额上为何贴着这两张黄符?这真是有损前辈的仪态气度。”

老道人神色微变。

木使者微笑道:“印堂发黑,眉心死气,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如今这幅半死不死的样子,若是真与我动起手来,拖到了日出之后,你以为自己有哪怕一分胜算?”

老道人厉色已敛,既然没吓退别人,他便也没必要继续嘶哑咧嘴地说话,神色复归淡然。

木使者继续道:“此时既然话已说开,便证明我也无心与你动手,不如这样,我们将他的魂灵拘出问话,我们各问各的,问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杀了他,如何?”

老道人摸了摸额头的两张黄符,叹了口气,妥协道:“那就这样吧……”

木使者向前走了两步,老道人与此同时让出了一些身子。

张守鱼躺在地上,已然从昏迷间缓缓苏醒,他感觉身子像是散架了一般,提不上一丝力气,他竭力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连那鼠标的位置都无法找到。

死亡的意味冰冷地笼罩了下来。

彻骨的严寒里,张守鱼只觉得脑子愈发空洞,唯有紫庭之间那燃烧的焰火如炉炭般温暖着身子,成了最后一丝闪烁不灭的生机。

老道人双指并拢,衣袖灌风,额前两张黄符簌簌作响。

他以指隔空一点,恰点中了张守鱼的额头,然后自上而下一抹,如开天眼一般强行破开一处窍穴,直接拘束识海魂魄。

接着,老道人嘶了一声,很快缩回了手。

木使者皱眉道:“你耍什么花招?”

老道人揉了揉自己的手指,道:“这小子的识海怎么像是聚着万年玄冰一般,我方才探入之后,精神力竟险些被冻其中拔不出来。”

木使者疑惑道:“以精神力探查识海?法由秘禁术?你曾经在灵道院修行过?”

老道人心知自己说漏了嘴,也不回应对方,连忙岔开话题道:“既然此法不通,那便以拘灵通神之术探查一二吧。”

木使者单手伸出,手掌朝上,“请便。”

老道人转过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走到了张守鱼的身边,朝着他腰间瞥了一眼,忽然注意到那里悬挂着一块青白色的,不起眼的玉佩。

老道人抓起玉佩看了看,以灵力探查,也未得到什么结果。

应该只是寻常装饰品。

他背对着木使者,盯着眼前少年的那双眼却便得狂热了起来。

他枯槁的手指按上了他的脖颈,轻轻撕裂了一些,半昏迷状态的张守鱼痛哼了一声,鲜血涌上了老道人的指间。

他沾了一点鲜血,在唇舌之间舔了舔,身子激动得颤抖。

“你在做什么?”木使者见他迟迟不动手,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老道人抬起了手掌,五指化如铁钩,只是他并未抓向身下的少年,而是忽然回头,电光火石一般袭向了木使者。

……

……

天渐渐亮了。

这是开春宴的第一日,长街上热闹非凡。

按照惯例来说,开春宴白天都是平平常常,到了夜间才是盛典的开始,但是今年不同以往。

昨日崔晚摆擂,要以一人战满城的年轻天才,崔晚年轻气盛,本想着一鼓作气将他们一一击败,但是在侍卫们的反复劝说之下,才答应在每场苦战之后,都留下一段小憩的时间,调整灵力。

要不然疆野城中的年轻人不要脸一些,直接以人海战术,怕是可以活生生将崔晚累死。

这是一场注定持久的大战,不仅决定了慕师靖的去留,还几乎赌上了满城青年人的尊严。

武台搭建的位置是一处早已荒芜的空旷校场,数百年之前,兽潮汹涌,曾经有成百上千的修士共聚于此,交流心得,切磋技艺,聆听高人谈道讲武,最后押上性命抵御一波又一波的浪涛。

而此后的百年,大抵风平浪静,即使偶有深山老林里走出的强大灵兽袭击城市,造成的破坏也未有太过严重,久而久之,这一处校场便被渐渐荒废了,成了许多人比武切磋时才常来的地方。

今日这里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崔晚白衣束带,立在武场的正中央,足尖轻轻踩了踩地面,似是感受着什么。

对于周围人的目光,他浑然不在意,仿佛今日的比武不过是一场势在必得的闹剧。

“木使者去哪了?”崔晚忽然偏过头,问了一句。

他身边立着个一袭青衫的男子,这男子手中提着柄剑,五官平平,头发和胡子都梳理得整齐,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剑客,只是崔晚望向他时,这位总有些目中无人的贵公子,对眼前之人也很是尊敬。

那提剑男子拇指始终抵着剑锷,似是随时准备着推剑出鞘,那鞘上刻着‘萦霄’二字。

此刻崔晚发问,他只是思索片刻,便道:“不知。”

崔晚心思微沉,他目光缓缓扫视过人群,想要寻找张守鱼的踪迹,但是粗略地望了一圈,他也未能找到什么。

灯笼高高地飘了起来,悬浮到了武场的四周。

那是术法的禁制,可以在修行者一时冲动打算以命相搏之时及时制止他们。

今日天光明媚,漫天白云不知去往了何处。

崔晚看了一会,背过身去,白衣之上如银辉铺就。

“我不喜欢一直被这样盯着,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便开始吧。”

提剑的男子轻轻点头。

不多时,清越的锣鼓声乍然敲响,熙熙攘攘的校场四周,人声愈发鼎沸。

……

……

俞潇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一手抓着凝神珠,一手握着照幽笏,跌跌撞撞地越过那墓穴长长的甬道,向着外面跑了出去。

张守鱼躺在草地上,浑身酸疼,紫庭之中灵力更是被抽空了一般。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如同回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日,骨骼冰冷僵硬,目光所能容纳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气。

接着,他感受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以为是那老道人或者木使者回来了,竭力地挣扎着。

直到听清楚耳畔少女喊着少爷少爷的声音,他才重新放松了身体。

俞潇婉握着他的手,手指相扣,将凝神珠中的灵力灌输而入,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往一个无底洞中扔石子,灵力灌输了许久,少爷的脸上才堪堪添了些气色。

她环顾了一番四周,虽已是白日,但那一座座林立的墓碑依旧瘆人,只是一向胆小的少女,此刻也无暇去分心多想其他。

她吃力地将少爷从地上拖了起来,还未来得及背起少爷,身后便响起了刺耳的笑声。

山道之上,一身破碎道袍的老人缓缓走来。

他额头上贴着的两张黄符已经无影无踪,而他的脸上,肌肤更加褶皱,像是苍老了数十年,只是他却没有丝毫颓靡疲态,笑容快意至极。

那木使者虽然天赋很高,为人又谨小慎微,却始终没逃得过自己的连环算计。

额上的两张黄符不过是障眼法,半死不活的状态与方才左右为难的模样皆是做做样子,为的就是装作答应与对方互惠互利,让他放松警惕。

当然,至于最终选不选择出手,都是在他尝到了这少年血的味道之后决定的。要不然做此冒险之举确实没有必要。

但是尝到他的鲜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那是久违的上古灵脉的味道,他不知道这是哪一脉,是火凤地龙那个阶层?或者四时风雷那个序列?甚至有可能是当初七灵的后裔,或者是更低一级的嫡传,但是都没有关系,放到如今,无论是哪一支,都可以作为人间的一把王座。

俞潇婉会过头,看着那缓缓走来的老道人。

她其实没有那么害怕,只是觉得很伤心,她觉得少爷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就这样死的。

这样不公平。

然后她想到,自己可能也要死了,于是伤心也乘了两倍,她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老道人看着那个衣裙凌乱,跪坐在地上的俏丽少女,欣赏着她悲伤的神情,愈发觉得心思畅快。

“小丫头,不如你以后随我修行,大道可期,如何?”

说完之句,他又有些后悔,因为仅仅是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这个小姑娘没什么修行资质,这幅姿容再养大些做个修行的鼎炉倒是绰绰有余。

俞潇婉恶狠狠地盯着他,护在少爷的身前,身子一动也不动。

老道人捋了捋打斗中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胡须,微笑道:“不错不错,只是不知你这份主仆情深能撑到几时?”

话音一落,俞潇婉忽然瞪大了眼睛。

老道人疑惑道:“怎么?这就怕了?”

接着,他身子瞬间僵硬。

一截铁树枝自胸口扎入,几乎刺穿了心脏。

砰!

老道人第一时间调动浑身灵力,瞬间将身后之人震飞了出去。

“你竟然没死?”老道人死死地抓着那根铁树枝,回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木使者。

木使者缓缓起身,他再次吐了口血,其中还混杂着内脏的碎块。

木使者一言不发,目光凶厉而平静。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性终究是大不一样了。

他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向着对方解释自己假死求活的秘密,此刻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如何杀死对方上。

俞潇婉看着那对自相残杀的豺狼,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心脏始终如擂鼓一般,她想要偷偷抱走少爷,可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她自己也知道只是痴人说梦。

只能等死了吗……

等到他们再次决出胜负,然后与少爷共赴黄泉?

她绝望地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看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老道人和木使者谁也没有出手,始终一动不动。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高人对决,神游千里?

不对!她的视线离开了两人,向着周围望去。

风不吹,草不动。日不移,影不斜。

天地无声,万籁皆寂静。

她心头剧震,连忙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幸好,心跳还在。

那这是……

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人站在自己身后。

少女试探性回了些头。

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的头上,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

那手指很凉,很柔,像是初春时节雨打风吹的梦。

她仰了些头,看到了一个雪白衣裳,大袖飘摇的女子,她一头黑发未绾,无声飘浮,那本该是倾城的仙颜上,蒙着一层淡金色的雾气,看不真切,即便如此,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少女几乎被惊艳得无法呼吸,犹如虔诚的信徒见到了日夜朝拜的神明。

少女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她!

在那条寒河之上,她曾在水面上惊鸿一瞥般看到过她的身影,那时她如投枪般伸出了手,向着水面掷出了什么。

她曾经以为那是幻觉。

那白衣女子揉了揉她的头发,声色柔和道:“小丫头做的还不错,赏你一场好梦。”

接着,那揉着少女乱糟糟头发的手微微下移,触到了她的眉心,轻轻弹点,少女眼皮便重了许多,身子后仰,轻柔落在了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坐镇人间九百年

张守鱼醒来时,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虚境里。

周遭皆是萤火流舞般的星河瀚海,轻盈浮动,身下一望无底,如吞噬一切的渊潭,却又带着静谧神秘的美。

清冷的微光里,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没有了重量,轻而易举便支起了身子,目光顺着这片虚无的世界眺望过去。

接着,他看到了一幕震撼的场景。

那些厚重如铁水,缥缈如星云的冷雾里,几座古老而森严大殿如撑破海潮的巨大鲸鱼,亦如狂狼之间倒伸出触手的大型章鱼,他们矗立在虚空之间,不知其高,不知其深。

那数十座大殿之前,他望见了一抹白鹤般的影子。

那是一个缥缈秀逸的身影,一头长发在背心处扎起,化作一束垂直脚踝,那一袭宽大白衣的遮掩下,他只能看到一抹纤细挺秀的脖颈,她无声漂浮着,望着十座顶天立地的森然大殿,久久出神。

在触及到她的那刻,视线如陷入了最雪白的黑洞,无法逃离。

“羽照,你醒了。”

女子的声音如环城而过的河水,一下包拢了他。

淡如清风的声音里,张守鱼混混沌沌的意识渐复清明。

他想起了这幕场景,他曾经以鼠标打开玉佩,有过那惊鸿的一瞥。

十座大殿和女子的身影始终停留在记忆里,沾之既来,挥之不去。

昏迷醒来之后,张守鱼问出了正常人都很关心的问题:“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女子微笑道:“放心,这里不是阴曹地府黄泉彼岸,我也不是可以一笔勾销的阎罗王。”

张守鱼懵懵懂懂。

女子悄然转身,宽大的白衣在虚境间拂舞着,除了彼此交谈的话语,一切的声音都被湮灭,无声无息。

但是张守鱼依旧无法看清她的容颜,她的脸上蒙着着淡淡的金光,如沙如尘,将她的容颜遮掩在了光幕之下,若隐若现,无法看清。

好端端的姑娘怎么打着圣光啊……张守鱼忍不住遗憾道。

“不让你看到我的样子是为了你好,没什么好抱怨的。”白衣女子淡然道。

张守鱼心中剧震,心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读心术?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有过多的想法。

白衣女子缓缓漂浮到他的身前,忽然伸出了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然后用力下按,直接将他的身形压得差点跪倒下去。

她直截了当道:“若不是血脉犹有感召,我真的不愿意承认你便是羽照的转世。”

女子的声音淡漠冰冷,如初冬时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肩头,掸之不去。

张守鱼如坠冰窖,这种感觉比面对老道人时更甚。

但他不知为何,却对抗着女子的手,挣扎着起身,想要挺直自己的身子。白衣女子手上多加了些力气,直接将他摁跪在了身下。

“怎么?这短短半个月,我救了你多少次,还跪不得了?”白衣女子冷笑道。

张守鱼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女子,识海冰山疯狂转动,却无法搜索到有关于她的一切。

张守鱼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她遮蔽了自己的容颜,所以哪怕近在咫尺,自己依旧无法想起。

白衣女子看着被自己强按着跪在身下的少年,忽然捏了捏他的脸:“抬头。”

由不得张守鱼做什么拒绝的举动,他的脑袋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下巴抬了起来。

白衣女子微微转身,袖子一甩,眼前的虚境之中,星辰涣散,却凝成了一块水磨般的镜面,镜面上幻化出了真实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少年躺在墙角,微微抽动手指,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浑噩噩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那是张守鱼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这是第一日。”白衣女子忽然开口,“你醒来之后主动了解自己新的身份,为扮演张守鱼这个角色做准备,只是漏了许多东西,做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

说着,她手指在那镜面上随意一点,画面微晃间,房间像是被零零碎碎地拆解开来了,藏在挂画背后的便签,枕芯中间的沉木,遗落在衣柜后的手稿,诸如此类,此刻一一被呈现到了画面里。

白衣女子视线悠悠地掠过这个小房间,然后轻轻拂袖,画面再次变幻。

这一次变成了张守鱼与俞潇婉的第一个照面。

白衣女子凝立而望,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情绪似是不太好,张守鱼还没摸清楚这个白衣姐姐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自然也不敢多问。

“之前还夸你懂得扮演张守鱼这个角色,但是一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全忘了?”白衣女子按着他的脑海,更压低了一些,张守鱼苦苦支撑,浑身是汗,只觉得自己顶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压下的泰山。

白衣女子讥笑道:“幸亏这个小丫头没心没肺,要是换个机灵点的,你现在恐怕已经被张家关押起来,再将你抽丝剥茧,看看魂魄有没有异样。”

张守鱼浑身颤抖,有苦难言。

白衣女子依旧没有松手,她再次拂袖,画面定格在他第一次获得鼠标的那一夜,“侥幸得到自己识得的异宝,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真是天眷之子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夜,若是没有我出手,你差点就要再死一次了。”

张守鱼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画面中的场景,自己睡在床榻上,一只浑身欲火的凤凰自镜子中走出,顾盼自雄,照得小楼明亮如灯笼,他伸出自己如弯刀般的利爪,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更是看得他冷汗淋漓?

白衣女子随意瞥了他一眼,道:“这就害怕了?”

接着,她衣袖挥舞,随心所欲一般打散了许多画面,最后落到了那条雨街小巷上,那是他抱着俞潇婉来到老屋空宅的场景。

当时,他们的视线被那破碎的白蛇神像吸引住了,此刻白衣女子轻轻调动画面,视线一转,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更是看得张守鱼毛骨悚然!

那高高的天花板上,赫然趴着一只通体全黑,满嘴獠牙的鬼物,它极其隐蔽,鲜红的大口半开半合,它依附在陈旧的梁木上,唯有在闪电惊起的那一刻才看清了它的真容!

只是这头鬼物的胸口,不知何时插上了一道剑气,将它死死地钉在天花板上,逐渐涣散,难以瞑目地盯着下方的少年与少女。

白衣女子淡然道:“你也是年满十八的人了,真相信自己会在那般繁华的街道上迷路?还迷了这般十万八千里……这东西叫做雾隐,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鬼打墙的小把戏,将人勾引到它的居处,然后吞噬他的神魂精气,最后啖其血肉。”

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张守鱼心绪如乱麻。

接下来便是与慕师靖的初见了,果不其然,这位白衣姐姐再次冷笑着讥讽起来,“先前她还‘嫁祸’于你,怎么?就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你全部不计前嫌了?甚至……妄图与她一起杀掉鬼将?”

张守鱼本来想反驳一句,无论如何自己不还是靠着许多手段杀了鬼将么?但是他忽然想起了那梦中的场景,想起了那举头三尺之处的神明般的白衣女子,终于没再说什么。

白衣女子看着他,似是有些于心不忍,哀叹道:“其实这里做的还不错,只是,你也太高估自己了,最后那一刀看似气势汹汹,但是鬼将毕竟是五境的修士,哪里这么好杀?多亏了我心生怜悯,给你那把小小的火刀添了些柴火。”

“更何况啊,这场雨早就应该停了的。”白衣女子看着那一身黑衣的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有些缅怀。

张守鱼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慕师靖的灵力只有在下雨之时可以施展,若非那场雨始终藕断丝连,绵绵续续,慕师靖早便没了再战之力,事后她也与自己说起过这场雨的古怪,只是当时的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一切果真并非天意。

他难得地有些失魂落魄。

于是他的脑门又挨了一记板栗,白衣女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怎么,就因为我帮了些你,你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失望了?当时临局时的思索,勇气,意气风发,尽数想不起来了?”

张守鱼彻底没了反驳的欲望。

女子这才松开了他的头,少年身子瘫软,如释重负,大口地喘息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她淡然道:“道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既然你是羽照的转世,那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一千年也不会变的,你不必解释什么。”

张守鱼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女子没有直接拆穿他的心思。

张守鱼试探性问道:“我就是羽照吗?还是只是他的棋子,是他复生的条件之一?”

白衣女子笑问道:“怎么?你平时照镜子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不像神明转世?”

张守鱼心想这位姐姐你嘴怎么这么毒啊。

于是他又挨了一记板栗。

少年捂着额头,不敢怒也不敢言。

女子没再为难他,只是道:“放心,他从未在乎过你是谁,只在乎过你会成为谁,无论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论你如今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只要你能做完前世未完成的事情,那便够了。”

说话间,她信手挥袖,几番过去的画面走马观花而过。

张守鱼看到了他与慕师靖渡过寒河之时,那条巨大的蜈蚣从河底苏醒,睁开猩红的双目,裹挟着尘沙混杂的浪潮,匍匐等待,似是畏惧着少女,但最终依旧没有抵抗住诱惑,向着自己扑袭而来。

然后一个女子浮现上空,随手一挥,将那来势汹汹的蜈蚣一瞬间打落河底。

还有后来他与俞潇婉在长街上闲聊的画面,如今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之时,他才注意,远处的屋檐上有人盯着自己,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将一片鸦羽黏附到了衣衫上。

自始至终,他浑然不觉。

直到路过那条小溪之时,他摔了一跤,才机缘巧合换下了衣服。

如今看来,那一跤也是这位白衣女子所为,她当时正坐在小竹楼的楼顶,晃悠着双腿,信手拈来地打了个响指。

这短短半个月,一路走来,处处凶险,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如今看来,倒是让自己贻笑大方。

“不用对自己有什么失望的情绪,踏入修行之门,解开缚灵之索,杀头宴上敢站出来,还有……赢得几位姑娘的好感,这些都是挺不容易的事情。”白衣女子淡淡地劝慰道。

张守鱼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

他憋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神仙姐姐,你以前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何愿意这般事无巨细地帮我?”

难道是我以前的未婚妻?后来因爱生恨却又恋恋不舍?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张守鱼便知道自己要遭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像当初那只火凤一样被拎了起来,额头上也顺理成章地多了个包。

白衣女子捏了捏他的脸,声音难得有些严肃:“因为你将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既是首席大弟子,也是关门弟子。”似是怕他没听清,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他将来的身份。

张守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收徒?为什么?这是羽照的安排吗?”

白衣女子冷笑道:“我想收便收,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张守鱼倒是没觉得自己被贬低了,她嘲讽的是羽照,和我张守鱼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依旧不解,“为何要收我为徒?”

白衣女子再次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并不是大限将至觉得后继无人……这个世上啊,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谁又能杀得死我呢?”

张守鱼没有再问。

白衣女子却松开了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平淡而缥缈,远到了天幕之上的彼岸。

“许是照看人间九百年,有些无聊了吧。”

第六十三章:孤篇大道取一皇

虚境之中,星河成涛,绸带般掠过白衣女子身边,缠绕在她的臂弯之间,如巨龙绕身,温顺飘拂。

女子闭眼片刻,似是沉浸在九百年漫长的岁月里,一双幽邃的眸子映不出半点繁星。

过了许久,女子才打破了平静:“你还愣着做什么?”

张守鱼一愣:“什么?”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再次伸手按住他的脑袋,这次毫不留情,直接将他摁跪下去,“行拜师礼。”

十座神殿齐齐轰响,如有万千大钟雷云般滚过,振聋发聩。

那一刻,张守鱼只觉得心胸之间血脉奔流,如长涛怒河奔过五脏六腑,掀起滔天巨浪,与此同时,一道威严神圣的气息自头顶心落下,自天灵盖贯穿至双膝,如定海神针顶立天地。

女子白袍飘摇,她周身凝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旋涡,空间塌陷又凝聚,原本寂静无声的四周,此刻已可以听见那猎猎作响的风声。

宽大的衣袍在眼前如水云震荡。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松开了手,揉了揉自己玉白修长的指间,淡淡道:“起来吧。”

张守鱼这才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混乱的记忆里,他的脑海中隐约划过了几幅画面,他知道,那是过去的自己与眼前这个女子有关的,但他无论如何冥思,都无法将那些画面真正抓住。

他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看着眼前白衣素净的女子,试探性道:“师父?”

女子拂舞的衣裙这才沉静下去,她点了点头,道:“会不会觉得突然?或者说还有什么疑惑?”

张守鱼问道:“师父,你这般厉害,你与前世的我未做完的事情,为何不能自己去做?要托付于我?”

女子没做隐瞒,直截了当道:“千年前那场浩劫,我肉身便已毁灭,唯有在这片虚境之中才能保持这份精气神,对人间的干预也很有限,更何况……哪怕我重塑肉身,破开这片洞府牢笼,仅靠自己,也无力改变什么。”

张守鱼越听越觉得迷糊。

女子却未多再解释什么,只是道:“将来若有一天,乾坤倒换,山河轮转,叩开那片死局者,不会是任何人,甚至不会是某位古灵,而是整片人间。”

张守鱼问:“你会与我同行吗?”

白衣女子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所能做的,只是庇护你这一段路,过不了太久,我便又要回神殿沉睡,今后道阻且长,便得看你自己了。”

张守鱼沉默片刻。

白衣女子并未直接窥探他的心声,而是问道:“在想什么?”

张守鱼有些愧疚道:“你会对我失望吗?等待了九百年,但是转世重生的我,成了这般模样,会觉得不值得吗?”

白衣女子身子微震,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在她臂弯间绕过的星河变得白如冰雪。

她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于是整座虚境真的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张守鱼觉得自己知道了答案。

白衣女子却再次伸出了手,放到他的头上,这次却是温和地揉了揉,风雪随之散去,她微笑道:“不会。”

说着,骨节玲珑的手伸到他的面前,张守鱼下意识也伸出了手,女子便握住了他,他的身子被轻盈地牵了起来,带领着飘浮向那十座森然古重的殿宇。

十座殿宇宛若神迹高耸面前,它们殿门紧闭,建筑风格同出一脉,如现代古老的钟楼。而墙壁之上,镂刻着无数精美的浮雕,浮雕之上有古龙匍匐神墟,有穿袍戴冠的女子挥剑斩龙,有鬼面之人怪异舞蹈,有章鱼般的生命聚拢所有的触手,于陆地上蛇行。

一幕幕雕刻皆带着诡异而庄严的美感,仿佛曾经傲立世间的王者,如今已葬入永恒的荒冢。

女子望着这巨型石柱一般的古殿,介绍道:“这是十座阎罗大殿,里面收拢着许多上古英灵的魂魄,这十座大殿中,还存放着你前世留给你的十份礼物,等到你境界破开一层又一层的关隘,殿门便会一一打开,到时候你便可以进去看看。”

张守鱼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最终悬浮在一处大殿前,看了一会那早已烂熟于心的铭文,道:“我知道,你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此刻不妨直说,能够解答的,我尽量告诉你。”

张守鱼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嗯……小婉现在在哪?还好吗?”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好得很。”

虽然这位师父姐姐语气不善,但他相信她不会骗自己,便也放下了心。

他这才开始询问自己心中的许多疑惑:“那游方道人为何要杀我?”

白衣女子道:“因为他推算出,你与慕师靖有姻缘,所以十多年前,他便决定要杀了你,慕师靖是那些人全力押注的棋子,绝不允许有半点意外闪失。”

张守鱼更加不解,若是自己没有第一次的死亡,没有转世重生,那他与慕师靖,根本不可能相识,更别说有姻缘一说了。

白衣女子微笑道:“所以说,缘分玄妙不可言,望眼不穿,斩还不断,他们平白无故做了这么多,本以为自己是在逆命行事,却想不到自己是顺水推舟。”

张守鱼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那慕姑娘呢?她又是什么身份?为何能让他们这般重视?”

白衣女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人族始祖名为荒帝,当年天碑破大河而出,载有三千字大道孤篇,他阅碑文而成圣,将原本的八位古灵间,硬生生多挤出了一个席位。那天碑三千字,各有神性,而其中有几个字,神性最重。他当年取其中神性最重的二字给自己立下了尊号,你可知是哪两个?”

张守鱼乖乖摇头:“还请师父告知。”

女子顿了顿,说出了那两个字:“皇、帝。”

“皇帝?”张守鱼微微蹙眉,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浑身震颤:“海皇?”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那个‘皇’字被海皇夺去,藏在了那座东海神宫之中。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个音色相当的字作为自己的尊号,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天地蛮荒,他立志为天下开荒才选此字,其实不然。”

张守鱼又问:“那荒帝与海皇之间算是弥天大仇?”

女子再次点头,道:“当年那场震颤天地的九灵乱战里,首当其冲的,便是荒帝与海皇的恩怨。”

张守鱼问:“最后的结局呢?”

女子依旧没有隐瞒:“海皇陨落,荒帝重伤。”

张守鱼思索片刻,忽然抬起头,震惊道:“荒帝……还活着?”

女子不置可否,只是问:“你可知道,海皇陨落之地是在何处?”

张守鱼自然不知道。

白衣女子一字一顿地说了这个极大的隐秘:“山诏沉海,海皇葬地,这便是他们的结局。镇山镇海二城,荒帝煞费苦心,将他们颠倒而置,但千年时光,总有人发现蹊跷。而海皇陨落,那个皇字便再次无主。”

张守鱼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依旧无法抓到那团乱麻的线头。

女子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说太多了,慵懒道:“今天便说这么多吧,以后有机会,再与你讲一讲那些老黄历的故事。”

说着,她看了张守鱼一眼。

张守鱼立刻道:“多谢师父答疑解惑。”

女子摆了摆手,道:“你这幅凡人之躯,不宜在此处久留,再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便送你离开。”

张守鱼几乎没有思考,他问道:“师父,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子同样没有犹豫和思考,“真名无可奉告,不过你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

她故意将语调拖长了些:“白鱼。”

第六十四章:漫天白云从头过

“白鱼?”

“嗯。”

“那个……白鱼师父,我如今的名字叫守鱼。”

“嗯?”

“没什么。”

白衣女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好生修行,别整天胡思乱想,等你哪天要出疆野城了,若是境界不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张守鱼震惊道:“若是境界不够……怎么办?”

白衣女子笑了笑,“那只好把你扔到某一座神殿中,日日与英灵搏斗,修行足够了再拉回来。”

张守鱼心惊胆战,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加倍勤勉地修行。

白衣女子指了指上方,淡然道:“好了,时候不早了,那场比试早已开始,别给师门丢人。”

张守鱼这才想起与崔晚的约定。

他对着白衣女子眨了眨眼,笑问道:“师父姐姐,我今日拜师,有没有什么见面礼?”

白衣女子抬起了手,微笑回应:“赏你一记巴掌,要不要?”

张守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白衣女子一阵冷笑,最后还是稍稍妥协了些,“罢了,看在是那崔家不仁不义在先,你便也不需要讲什么规矩……提前感知一下某个层次的力量,对你也是好事。”

这次张守鱼彻底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女子再次按住了他的头,如醍醐灌顶,少年的衣发一瞬炸起,汹涌起伏,埋藏在血肉之下的脉络如苏醒的古龙,自苍茫群山中拔起身子,发出振聋发聩的长啸。

她的脸上也敛去了笑意,古穆素净如冷眼旁观人世的神明。

而这种状态也不过片刻,之后虚空溃散,女子手指一划,如为苍天开眼般破开天幕。

她按住了张守鱼的后背,轻轻一推。

“再赠你一份礼物。”

这句话声音很听,张守鱼甚至不曾听到,只是余光一瞥,看到白衣女子抖了抖衣袖,袖袍之间,云朵如雪花般涌了出来。

今日疆野城上空万里无云,原来都被她收拢至了袖间。

……

……

校场之上,光线灼热。

崔晚依旧立在最中央,他身后荒废的高台上,立着几位修为最为高深,以那手提‘萦霄’的男子为首的修士。

而崔折也立在他们的身边,手遮挡着阳光,目光扫视过人群,寻找着张守鱼的踪迹,距离比试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而那张守鱼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他心中更加愤愤不平,几乎认定了那只是个小有本事的骗子。

而这场同龄人之间的比试,却也并非都是一边倒的局面,其中许多场也堪称壮观。

譬如方才那一场,一个石雕人家的学徒弟子,自告奋勇挑战崔晚,他剔着平头,装着质朴衣裳,年龄看着比崔晚还要小上许多,但便是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年,硬生生将崔晚一直压在三境的境界,强行破到了四境。

当然,他也并非是今天唯一的惊喜,只是疆野城中,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里,境界及至三境已堪称天才,哪怕是崔晚,也不过是徘徊在四境巅峰,还未寻到破镜机会。

先前三境的同境较量,有好几场都打得精彩绝伦,但是此刻崔晚不再刻意压制自己,那这场擂台的天平便开始彻底倾倒了。

一切皆如秋风扫落叶。

接下来的几人,甚至连撑到三招之后的都没有。

最令人遗憾的,终究是那慕家的大公子与衡名宗的柳公子是注定不会出手的。

慕家几乎已算是崔家的亲家,而衡名宗这些年中兴不易,自然也不会来趟这浑水。

崔晚立在校场中央,等待了片刻,也没有新的人上前挑战。

以如今崔晚展现出的境界,若是结结实实挨上一拳,少说也要躺个半个月,只为了逞一时的风头,确实不值。

这场比试,大局大致已经落定了,但是崔晚并没有转身离开,他的白衣沾上了许多灰尘,也未去掸拭,只是静静等待着。

他如今想的倒不是张守鱼,而是那日雨街上,那个身影如魅的黑衣刺客。

他几乎可以确信,那人的年龄与自己相当,但是自己哪怕在两位五境修士的保护下,依旧被他打伤,甚至之后拘黑马之灵去追击的鬼将还被斩杀在了无人的小巷里。

在柳谨柔去拜访张守鱼之后,他便怀疑那人有可能是他,于是特意派人调查,但是黑衣刺客出现的那日,他被确定是和侍女呆在一起,甚至还和另一家世家大族的子弟起了些冲突。

在确认张守鱼并非那刺客之后,他便很快忘记了他,至于被疆野城举城瞩目的仙子单独邀见,他并无任何羡慕,只觉得那是各大家族之间为了某些利益惺惺作态,更何况,这座偏远小城又出得来什么仙子?

直到杀头宴上,他终于对张守鱼有了些改观。只是他从来不觉得,那少年能战胜自己。

只是今日,木使者忽然的不知所踪,让他觉得有些许不安。

一个男子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崔晚,让我来领教领教你们镇山城的招式。”

人群中走出了一人,他面容俊瘦,有几分逼人的英气,最瞩目的莫过于他那一身斜襟白袍,上面以墨笔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文箓法。

他才一走出,人群中的议论声便热闹了许多。

那人来到场中央,对着崔晚拱了拱手:“在下杨悯,悯字是……”

“不必废话。”崔晚直接厉声喝断,一拳悍然递出。

杨悯瞳孔微缩,瞬息之间,原本相隔数丈的两人刹那拉近,崔晚浑身上下灵力流淌,一记冲拳毫无花哨地在他的视线里放大,直逼面门。

杨悯并掌身前,按住了那扑面而来的一拳,身形被打得倒滑出去。

崔晚对于张守鱼未曾到场,心中本就有许多怨气,如今这些无处发泄的怨气随着拳脚一并轰打而出,打得杨悯踉跄后退,周身空气震荡不安。

那一身绘满符箓的法袍金光迸现,抵消着砸到身上的拳劲,他一路扛着对方的招式,虽然很是狼狈,但身子后滑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事实上,杨悯比崔晚大了七八岁,已经算不得同龄人,但此刻崔晚并未顾虑太多,他只觉得先前的对手都太弱,而他胸口始终郁积着一股气,不吐不快,他甚至觉得,今天若是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兴许便会是他破镜的契机。

只是拳脚落到了杨悯身上之后,他很是失望。

靠着身外之物和奇淫巧技苦苦支撑,算什么修行者?难道只是为了挣上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薄面?

崔晚扯了扯嘴角,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冷笑。

杨悯连忙将手按到了衣衫上的某一处,手指一扯,如拉丝一般取出了一道符箓。

“山取其石,以浇块垒。”

符箓破碎,尘沙飞扬,涌动的灵力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沉重难言,似落石生山,横亘身前。

崔晚面色如常,只管以拳递出,三拳两脚之后,将那道符箓打得粉碎。

杨悯身形疾退,于此同时,他又拔出了许多道符箓,落于身前。

“再用三道,最多用三道,不管打不打得过都坚决不用了!”杨悯心中振振有词,每一道符箓的消散都让他一阵肉痛。

金木水火土,五行各出其一。

校场之上,五色绚烂,一阵花里胡哨间倒是引得了满场喝彩。

只是人群之中,有个女子面色极为不悦。

听闻自己的新婚夫君竟来这种地方显摆本事,她难免心生怨气,虽然她知道自己丈夫有几分本事,但要赢那崔晚是绝不可能,但这场比试的目的,是决定慕师靖的去留,若是真让你赢了,那又算什么回事?

幸好,没过多久,杨悯缭乱变幻的身影终于被崔晚逮到,连冲三拳直打胸口,那一身法袍被打得黯然无光,身子倒飞出场外,被人群接住,凄凄惨惨。

又是许久无人应战。

崔晚看了一眼敞亮至极的天色,面无表情。

临近校场的一座绣楼之中,一身红衣如山茶绽放的少女正喝着茶,手指抚过纸绢,欣赏着昨晚流传出来的一些佳作。

絮儿倒是一直凭栏张望,时不时轻轻跺脚,满脸怨气道:“那张守鱼也真是的,昨天出了那么大的风头,今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小姐!我真的觉得你看错人了。”

慕师靖神色如常,微笑道:“那又如何,大不了远嫁崔家便是,我又不会委屈了你。”

絮儿愤愤不平道:“但这太委屈小姐了啊。”

慕师靖不言不语。

絮儿忽然问:“小姐,其实你很厉害的对不对?”

慕师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又在瞎想些什么?”

絮儿不依不饶,走到了小姐身边,道:“前几天小姐出门不归,然后崔晚被刺杀的事情便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絮儿觉得这里有蹊跷!”

慕师靖笑了笑,打趣道:“你这小丫头,若这真是你家小姐做的,此刻被你道破,还不得杀你灭口?”

絮儿疑惑地盯着她,“难道真不是小姐?那小姐三天时间是去做什么了呀……难道是去私会……”

慕师靖抬起头,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絮儿立刻乖乖把话收了回去。

女子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也没了什么赏画的心思,拢好了画卷,来到了画楼的高台边,远远眺望。

今日的天空一碧如洗,透着一种吹弹可破般的湛蓝颜色。

慕师靖双手叠按在朱红色的栏杆上,心中忽而有些悸动。

接着,她檀口微张,眼前是一幕极为震撼的画面。

那如瀚海倒置的天幕上,忽然升起了云,它们如棉如絮,此刻更似滔滔白水般奔腾而去。

漫天白云从头过。

……

……

张守鱼醒来之后,小心翼翼地拍醒了身边沉睡的少女。

俞潇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视线晃了几晃,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少……少爷?”

她挣扎着直起身子,这才忆起自己昏睡之前的场景,她只记得那老道人和木使者打起来了,然后她脑袋好像被谁打了一记,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接着,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许多画面犹在脑海,只是此刻容不得她细细忆起。

张守鱼帮她理了理衣襟和头发,将她从草地上搀扶了起来。

接着,少女瞳孔微缩,她别过头,恰好看到那老妖道和木使者同时回过头向着自己走来。

那两人的光阴长河似是重新开始流动,所有发生的一切仿佛不过须臾,各自浑然不觉。

“你怎么醒了?!”老道人眉头一颤,方才他以锁魂之术将他禁锢在地,按理说怎么可能如此快速挣脱?

木使者同样看了张守鱼一眼,只是那一眼,差点看得他魂飞魄散。

俞潇婉刚想拉住少爷的袖子,让他想办法带着自己一起逃走,下一刻,少爷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老道人按住眉心,两袖之间,无数道黄纸符箓洋洋洒洒若满天雪花纸钱,一道若有若无的法相自体内腾起,又有数百道蚕丝般的白线纵横身前,构筑成一道道防线。

只是这诸多手段只支撑了不过眨眼功夫。

漫天符纸刹那焚尽,那法相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地摁回了体内,而百道白丝更是被撕纸般扯去。

须臾之间,诸法消散,张守鱼已然出现在了老道人身前,老道人惊惧不已,心道此人莫非是什么妖魔转世,亦或者是某位大人物伴做少年模样?但是这些疑惑一闪即逝。

一只手已然掐住了他的脖子,猛然一抡,老道人后背着地,硬生生在地上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巨坑,一身道法顷刻幻灭。

接着少年挥了挥手,打散了烟尘,抬起头冷漠地看了木使者一眼。

……

……

满天白云蹊跷而来。

崔晚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异样天象,顺着白云的轨迹抬眼望去。

那怀抱萦霄的男子怀中之剑忽然颤动。

他剑名萦霄,人亦名萦霄。

他与此剑,几乎同命相连。

剑颤动的那刻,男子睁开了眼,他没有去看漫天白云,而是望向了校场的那一处。

此刻云层聚拢,天光便黯淡了许多。

有人踏上校场,便也不显得那般醒目。

崔晚收回视线,目视前方,眉头皱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

张守鱼没有作答。

那高台之上,剑意陡然攀升,那怀抱萦霄的男子忽然一跃而下,手指抵剑,刹那间,整座校场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崔晚察觉到异样,出声阻止:“不可。”

萦霄一剑已然多年未曾出鞘,而每一次出剑,皆非同小可,必是浩浩长风,滚滚雷霆,而他亦是此次虽崔晚前来之人中,修行最高之人,几乎要逼近了那凡人修行之路的断头处。

此刻剑还未出,天上白云却已被劈开一线。

拇指一推,剑顺势出鞘三寸,那一线天光恰好落在剑刃上,却是寒光冷冽。

那剑鞘之中,剑意与剑光截然相反,滚烫如岩浆四涌。

整座疆野城,何人能承住此剑?

只是这一日,这柄剑却未能拔出,它死死地被卡在三寸的位置,然后一寸一寸,缓慢地回推着。

崔晚浑身剧颤,不知何时,张守鱼已经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立在萦霄身前,以掌心抵住男子的手背,竟是要将那萦霄一剑硬生生按回鞘中。

接着,爆竹炸响般的声音惊起,震耳欲聋,那剑鞘与剑意相互砥砺,最终不得而出的剑气竟然是将那剑鞘硬生生撑破,炸膛般破碎成了无数木屑,螺旋形的雪白气浪围绕着两人周身滚动。

男子倒退数步,提着无鞘之剑,格开身前狂乱的剑气,身影晃动了数百次后才堪堪站定,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第六十五章:问天地剑者

校场上尘沙如线,以极大的涟漪状奔走在整座武场之间,时间仿佛倒退了上百年,再次回到过往那颠簸的岁月里,在空旷的校场上,又可听到数千修士击剑鸣鼓,声势撼天。

剑鞘碎成了三万余片,顷刻便被风扯去。

但那柄剑终究还是出鞘了。

他以破碎剑鞘为代价,终于将那数尺锋芒尽数展露,剑意如百虫蛰伏,只等惊蛰第一声雷响。

而此刻,其余数位大修士同样联袂而至,在萦霄身侧左右列开。

张守鱼看着那柄剑意盎然的古朴长剑,平静道:“我今天前来,只为践行约定,并不为问剑。”

萦霄封剑多年,一颗剑心早已如古井无波,而剑鞘破碎的那刻,心境也如这剑意般翻江倒海,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如看着一头狰狞恐怖的怪物,他方才以手掌硬生生将自己的长剑按回剑鞘,这是何等层次的力量?

萦霄一剑,只要出鞘寸余,那剑意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哪怕是自己都极难将其收回,更何况让人硬生生地推回三寸?

长剑嗡嗡颤鸣,如亡灵苏醒墓间。

张守鱼与他们对峙了片刻,默然转身,望向了崔晚。

“久等了。”

崔晚看着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背心却是大汗淋漓。

张守鱼道:“你只管将修为拔到最高处,我以同境与你对敌,先前约定可还算数?”

崔晚手脚冰凉,方才萦霄剑鞘破碎的那刻,他便已明白,不管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段,此刻彼此之间的层次,已是天壤之别,哪怕以同境对敌,他又哪里有半分胜算?

张守鱼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崔晚忽然爆喝一声:“杀了他!”

张守鱼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那杀字才一出口,身后剑气便已冲天而起。

萦霄剑已出鞘,此刻剑意圆融饱满,哪怕有泰山立于身前,江河亘于脚下,修剑之人,也当开山截流,以一心一剑问于层霄。

围绕着校场的四盏禁制灯笼顺便被扯碎,人群惊叫着四散后退,张守鱼拦在所有人面前,如一面无形的屏障,任那瀑布奔流般的剑意如何汹涌跌宕,却无法近身丝毫。

张守鱼伸出了一掌。

他忽然觉得有些怀念,这种怀念并非对于往事,而是对于这个层次的力量。

他知道这和过去的自己还差的很远很远,如同自己只是在草地上伸手触碰到了云端,云端之上犹有高远天穹和浩渺宇宙。

但这种情绪一旦升起便很难压下。

识海中那座冰山簌簌抖动,许多碎片瓦解消融,战斗的记忆如程序般输入了骨骼,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剑气已然盈天而落。

道法之间的对决不比近身的拳脚肉搏,再波澜壮阔的浪潮,哪怕远行数百里,但与礁岩的撞击也不过是一个刹那,那之后,浪头碎成无数白水,溪流般顺着礁石的纹路流淌而下。

此刻的剑气便是那滔天浪头。

自剑锋起,萦九天之霄,天空本就压得极低的云层更是如旋涡搅动,似要劈出几道惊世骇俗的电光。

张守鱼仰起头,看着那山洪崩泻而来的剑气,将手掌翻覆了过去。

天地震颤,那校场的地面上,瞬间崩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地面塌陷,扬起的尘土却被压在一个极低的程度,剑气滚地而走,在烟尘之中割裂出了一道道分明的弧线。

张守鱼的手背上透出了许多血痕。

他直接承住了所有剑意,然后在翻覆手掌的那一刻,将剑意尽数砸入地底,半座疆野城,这一刻皆微微震荡,所幸张守鱼将所有的灵力锁死在了这一片区域,所以只有那校场的地面被尽数碾为了齑粉,此外的房屋层楼都未受太大波及。

萦霄面色如铁,剑气亦如铁水倾倒,似想要硬生生将张守鱼的手齐腕斩断。

张守鱼脸色微白,他的手背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添上了血痕。

而陪同在萦霄身侧的数位修士,此刻也齐齐动手,各展绝学。

有人以化虚炼神之术将识海以实质状倾倒下来,企图干扰他的精神。

有人以身为媒介,请诸天法相降于其身,尘沙之上,很快浮现出数位金身神像高坐,伸展三头六臂,只是很快,那些法相便出现裂隙,寸寸崩毁。

还有人直接递拳而出,连绵不绝,数百拳后,那人两手血肉模糊,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却依旧纹丝不动。

“在江湖上有句很有名的话,我一直觉得万分豪气。“

张守鱼忽然收回了同样鲜血淋漓的手,看着那双手握剑,保持着挥剑斩落姿势的男子。

“修士以三尺之剑出千斤剑意,敢问天地能承几何?”

那手握萦霄的男子身影微颤,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却依旧平静:“这是剑圣老先生说过的话,全天下的修行者,何人不知?”

张守鱼又问:“你可知道,这句话,曾是剑圣向某一个人的发问?”

男子没有言语,只是神色愈发沉重。

张守鱼便自问自答道:“那人曾经回答,天地不闻不问,皆举重若轻。”

那声音很轻,却无端地在男子心中惊起阵阵涟漪。

说话间,张守鱼重新伸出了那只手,鲜血早已不见,裂纹也已经复原,如今更似新生,莹润得仿佛女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

萦霄剑如蝉嘶般颤鸣不已,似也有此问。

张守鱼平静道:“回去吧,我不愿与你们动手,若是真动起了手,我怕事后你们没办法与崔家家主交代。更何况,每一栋屋楼,墙壁的修缮都需要银钱,百姓无辜,我不愿添麻烦。”

说着,他若有若无地看了崔晚一眼。

崔晚后退了数步,极为警惕地看着他,方才那场霍乱天地的气浪里,若非一位修士护于身前,此刻,他定然已身受重伤。

他依旧摆着某个拳架,只是拳意全无,哪怕张守鱼单手负后,浑身破绽,他也始终没有递出一拳。

萦霄同样看了崔晚一眼,心中微微叹息。

张守鱼看似没有对崔晚做任何事,事实上,却是真正葬送了他的修道前程,一往无前的道心已堕,今后再要拾起,也是千疮百孔,之后的修道一途,注定是要磕磕碰碰了。

萦霄没有继续出剑,只是问:“木使者呢?”

张守鱼答道:“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萦霄问:“不需要一个交代?”

张守鱼道:“若死的是我,你们会给张府一个交代?”

萦霄没有作答。

他身边一个老者却怒道:“绝不可放他走!此子定是借着什么邪术才有此番力量,再与他周旋片刻,他必定会现出原形!”

张守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收至腰间,化拳砸出,一声闷响后,那老者倒滑了几十丈远,一直到抵着那高台才堪堪止住去势。

少年收回了拳头,继续望向了萦霄,道:“想好了吗?”

萦霄忽然问:“那人作答之后,剑圣可又再说什么?”

张守鱼摇摇头:“不曾。”

萦霄手指抹过剑身,将那光华灼灼的剑意重新压下,他看着张守鱼,认真道:“我觉得你不值得。”

张守鱼问:“为何?”

萦霄道:“你本可以将此身修为压更久,我不知道你图谋的是什么,但如今冲冠一怒,只为了一个女子,不值。”

张守鱼平静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人于天地修行,天地无声,不闻不问,世间也并非只有剑意值千斤重,凡人行于世间,俗世百态,何尝不是举鸿毛如托泰山?”

萦霄思索片刻,转身离去。

他原本还有温养了数十年的一剑,只是今日,注定出不得了。

……

……

“小姐,那边好大的动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晃动的阁楼里,絮儿扶着木柱子,惊恐地问。

慕师靖没有说话,连忙拉起了她的手,向着楼下走去。

慕师靖道:“你先回去,我去那边看看。”

絮儿连连摇头:“不行的,我要跟着小姐的。”

慕师靖没好气道:“你这小丫头,去了也是添麻烦。”

絮儿反驳道:“小姐不也是普通人吗?我要陪在小姐身边!”

慕师靖忽然放慢了些脚步,看着她,半开玩笑道:“有时候啊,小姐也挺怕吓着你的。”

絮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忽然间,她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那个不是张守鱼身边的小侍女吗?她怎么没和她家少爷在一起,张公子去哪了?”

慕师靖蹙起了眉头,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去,身边许多侍卫跟了上来,慕师靖却让他们止步,甚至没让絮儿陪在身边。

“俞姑娘。”

一身茶花般衣裙的女子在人群中极为惹眼,俞潇婉才一抬眼,便望见了她,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指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慕姐姐,你在这里呀。”俞潇婉对她招了招手。

慕师靖问道:“你家少爷呢?”

俞潇婉讶然道:“慕姐姐,你不知道吗?少爷就在那里啊……不是说好要和崔晚打架的吗?”

慕师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不确定道:“那个人……是张守鱼?”

俞潇婉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是啊,慕姐姐要陪我一起去看少爷比武吗?再晚我怕是要结束了。”

慕师靖抿起薄薄的嘴唇,看着眼前的少女,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你刚刚去做什么了?为什么没有陪在你家少爷身边?”

俞潇婉答道:“少爷让我先回府收拾一下衣服被子,收拾好了才让我去看他比试。对了,慕姐姐,哪怕少爷万一输了,你也千万别嫁去崔家呀,你还记得崔晚身边那个姓木的使者吗?昨晚我和少爷,都差点被他杀了。崔家的人肯定都是一群道貌盎然的禽兽!”

慕师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那……那个木使者呢?”

俞潇婉心想,怎么一向冰雪聪明的慕姐姐,今天脑子反而不如我灵光啊,“他要杀我们,自然只能把他杀了我们才能活下来啊。”

慕师靖连忙将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间,示意她轻些说话。

“你知道那个木使者有多强吗?”慕师靖倒是没有怀疑少女说谎,只是此刻百感交集。

俞潇婉仰起头,认真道:“当然知道啊,但是潇婉也知道,少爷是天才呀。”

第六十六章:晓作天晴复狂霖

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张成雪取过毛巾浸在水中,拧干之后擦了擦落着尘土的脸,接着她甚至来不及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便急匆匆地向着老爷的宅子走去。

今日开春宴,府中空寂,老爷自从年纪大了,便不再爱凑热闹,哪怕是开春宴,依旧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今日满天白云压得很低,天光稀疏,老宅院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静默立着,地面偶然震颤,它们便似雄狮抖擞鬃毛。

张微希拄着手杖立在门口,此刻正遥遥地望着天色,灰黑参差的眉毛拧起,佝偻的背脊微微颤抖着。

“爹。”张成雪已经立在门口,即使是穿着高高的木鞋依旧跑得很快。

张微希肃然地望着她,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成雪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着老爷,颤声道:“是守鱼!守鱼他……好像入魔了。”

张微希看着这浩劫即临般的天色,本就浑浊发白的瞳孔愈发苍白。

“唉……若非那日柳谨柔前来,我本想再与他谈一次,借机探查他魂魄的。”

张成雪眸光闪烁,她亲眼见到张守鱼将那萦霄剑推回鞘中的场面,知道那种力量近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凌驾于折蝉宫和衡名宗之上了,哪怕事先发现蹊跷,又能怎么样呢?

想着这些,她便有些绝望。

“如今该怎么办?”她问。

张微希缓缓道:“他之所图,应该是那副白碑残卷,若是今后实在不得已,大不了给他便是,张家既然已经靠着这块石碑起家,那便绝不可因为它而绝后。”

张成雪眼睑低垂,轻轻道了声是。

片刻后,有个婢女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张成雪看向了她,问:“现在怎么样了?”

那婢女面色古怪道:“方才有人说,看见俞潇婉回来过。”

张成雪立刻紧张了起来:“她回来做什么?”

那婢女同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确定道:“似是……收拾床被?”

……

……

那早已化作无数细小碎石的校场上,张守鱼回身望去,没有见到俞潇婉的身影,觉得有些遗憾。

而场边人还未完全散去,有几位仗着自己修为较高的修士,站在不远处,以灵力或者法宝护体,旁观着这场在疆野城中堪称旷世绝伦的战斗。

张守鱼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中不乏那日一同斩杀蜈蚣鬼将的修士,更多的还是一些生面孔。

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一袭回满符箓白袍的男子,他与他肯定素未谋面,但是张守鱼却觉得他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一时间也没能想起。

身后,失魂落魄的崔晚一步一顿地被带到了一边,他仰起头看着同样风尘满面的男子,轻声问:“怎么会这样?”

男子没有回答。

崔晚发疯一般喃喃道:“他定是妖魔转身,今日已经与他结怨,若不除了他,将来崔家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一个修士劝慰道:“少爷,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我们都很难受,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具体如何做,需要请示新任家主。”

崔晚缓缓道:“我便是未来的新任家主……”

萦霄打断道:“先回去吧,我们一齐出手,也未必可以杀了他。”

崔晚冷笑道:“此时不杀,越往以后,那还有什么机会?”

萦霄道:“他若要杀你,方才便已动手,回镇山城后,先与几位长老商议,慕师靖一事,或许还有余地。”

崔晚痴痴地笑了几声,双臂像是失去了力气,绵软垂下,衣袖也随之无力垂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抬起了头,着魔一般看着萦霄:“回镇山城,我要去见侯王。”

萦霄蹙起了眉头。

崔晚嗤笑道:“这是一千年啊……一千年了啊……你们这些大修行者,天天将那个预言挂在嘴边,说什么千年之后将有古灵复苏,祸乱人间……张守鱼,他肯定就是古灵转生……若非古灵,怎么可能拥有这般的力量!”

“修行者枯坐百年,修行一生,为的是什么?争强斗狠?那些凡夫俗子黎民百姓,劳碌一生,每年往王府缴纳的大量米谷,养活我们这些不耕不种的修者,为的又是什么?七座镇字雄城立于天地,为的不就是等待有朝一日,古灵苏醒,将他们彻底镇杀?此刻一头活生生的古灵不是就在眼前?”

萦霄听着他形若疯癫的言语,却没有打断他。

他的神色同样愈发沉重。

千年之后,将有邪灵苏醒,祸乱人间。这是举世皆知的传说。

时间算来,距离那场天崩地裂的大战确实已有千年之久。

张守鱼的背影已经远去,萦霄握住了那柄,与自己同名的无鞘之剑,神思凝重。

方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隐有猜测,但下意识地回避了那方面的想法,如今被崔晚一语道破,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可能性。

修行者,尤其是修剑之人,修行一世,最终的目的远不是出剑天地那般高远辽阔,而是很实在地,扩宽荒野,斩杀邪灵,将人族的香火延续到大陆更远的地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龟缩在山海的环抱里,不敢去惹恼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藏在荒山深处的邪灵。

“回镇山城后,我会与几位大修士一同书信给侯王。”萦霄声音镇重而迟缓:“疆野城这边,派少量人手盯着,千万不要惊动他。”

崔晚这才点了点头,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忽然问:“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要我娶那慕家小姐吗?”

萦霄道:“这么多年,老爷从来只传指令,不言意思。”

崔晚又问:“那为什么那张守鱼,不惜暴露自身这么大的秘密,也要将慕师靖留在疆野城内?”

萦霄没有回答,这个疑问,他方才也有想过。

若张守鱼真是某位古灵或者与之相关的存在,那他不惜代价留下的慕师靖,应该也有古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曾想这座小城之中,居然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萦霄撇去万缕嘈乱思绪,轻声感慨。

他拍了拍崔晚的肩膀,沉声道:“少爷,你如今心性切要稳当,今后大道一途还很长,行走路上,难免会遇到阻挡的猛兽和拦路的山河,若是实在难以逾越,绕开便是,不必心怀芥蒂。”

崔晚嗯了一声,低下了头,神色平静了一些。

萦霄正打算转身离去,忽然之间,一记闷雷般的声音忽然于某处炸起,他霍然抬头,神色剧变。

“张守鱼。”

一身白衣的少年行走在街道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情感,空洞冷漠如荒野腾起的烟。

“嗯?”张守鱼应了一声,疑惑回头,大街上却空无一人。

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斜上方望去,眉头紧紧皱起。

天地之间,安静得诡异。

仿佛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只余下了他一个人孤单行走在大街上。

事实上,他周围的人影确实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雨夜,也是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名为“雾隐”的妖怪骗到了无人的古宅里,那是类似鬼打墙的手段,而当时的那种手段,与此刻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而他步入这方天地,只是因为应了一句对方的呼喊。

张守鱼篡紧了拳头,目光警惕地朝着四周望去。

终究是自己太不小心了,落入了敌人的宝葫芦里……

那一声问名之后,再无其他声响。

“是谁?”张守鱼冷冷发问。

周围死寂无声,房屋依旧保持着他们的轮廓,只是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生机。

绝望的意味笼罩了下来。

仿佛整片天地都成了他的生死大敌。

他并指身前,挥手一划,“给我开!”

天地震颤。

那原本该是大日高悬的地方,忽然破开了一道极大的裂隙,光线被撕纸般拆裂开来,漫天的白云不安地流动着,似是一条平坦流淌的河水,忽然某一处溃然决堤,于是原本平稳的流水都朝着那个方向灌入。

只是这壮阔画面也极其有限,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有恢复如初。

张守鱼平静了一些,他愈发确定,是某位一直潜藏在这座城中的高人对自己出手了。

这是咫尺山河的大神通。

而他深陷的这片天地,更是远比自己目力所及来的深远。

这种咫尺山河的手段,极为直接,他们将人困身在自己早已打造好的小天地里,然后不惜小天地山河破碎为代价,也要让被囚者天诛地灭。

那轮被劈开的大日已经弥合。

一切介于幻想与真实之间。

他疯狂融解着识海中的冰山,寻找着破局之法。

此局的本质,自然便是阵法。阵法最强大也最脆弱的地方,自然也是阵眼。

只是张守鱼此刻像是刚刚继承了家业并且很快便会面临破产的富豪,空有一身银钱,对于如何周转生财一无所知。

而这座阵法极为精密,哪怕说那人打造了一个甲子也不为过,他识海铺出,粗略探查之下,便发现至少有一百三十余个真真假假的阵眼。

张守鱼有些头痛,他自然不觉得这座阵能杀死自己,但是会很麻烦。

“希望运气好一点吧。”

他叹了口气,一步踏出,屋楼房瓦,流水栏杆,足下石板,头顶阴云,都像是畏惧一般向后退却着。

……

俞潇婉领着慕师靖在大街上走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少爷的踪迹。

她急得快哭出来了,“少爷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慕师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这一路上,她总是时不时地抬头看天。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极为诡异,方才甚至许多次,她隐约觉得自己与张守鱼……擦肩而过。

但是身边明明空无一人。

两个人仿佛走在大致相仿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无法看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形同陌路。

终于,在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后,慕师靖拉着少女的手,停下了脚步。

她忽然说:“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俞潇婉不解道:“为什么呀?崔家那些人都走了,别人也说,少爷打败了那几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呢?额……少年不会太得意忘形,去逛什么不该逛的地方去了吧……”

慕师靖轻轻摇头,沉声道:“你知道吗?每一座城,都是一座大阵,每一条街道、河流、小山都是这倒阵法的比划……而这张阵法,会被记录在一副最初的堪舆图里,每一座城池都有这样一张堪舆图,但大多数小城,这些图卷却不是由人保管的,而是藏在无人知晓的某处。”

俞潇婉越听越听不懂,只觉得满腹疑问更多了,“可……这和少爷不见了有什么关系啊……”

慕师靖叹了口气,用一种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语气道:“你家少爷,现在可能就被困在那张堪舆图中。”

“不会吧……”俞潇婉如听天书一般,呆立原地,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慕姐姐,那怎么办啊?你想办法帮帮少爷吧。”

慕师靖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她叹息道:“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

俞潇婉连忙道:“我的能力是共灵啊,慕姐姐,我可以把凝神珠中的灵力共给你呀!”

慕师靖立在原地,紧捏着花团锦簇的衣袖,神色微倦道:“不够的,哪怕是把整个凝神珠抽空都是不够的……”

……

萦霄许久才收回了视线。

“没想到疆野城中还藏着这样的人。”

崔晚境界不够,自然无法看清那一切,他连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萦霄缓缓道:“有人要杀张守鱼,决心甚至比我们更大,而那手段更是……神通广大。”

崔晚怔了怔,他倒没有太过惊喜的神色,只是道:“那张守鱼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这座小城里,到底又藏着多少怪物?那……那张守鱼有破局的可能吗?”

萦霄道:“方才与他一战中,他表现出的灵力虽然强大到恐怖,但是对于灵力的运用极不纯熟,只是靠着一身强大的修为以力制力,而如今的局面,绝不是可以靠蛮力破解的。”

崔晚这才放心了许多,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张守鱼确确实实是机会渺茫了?”

萦霄盖棺定论道:“非死即伤。”

崔晚还是不放心:“当真没有破局之法?”

萦霄道:“当局者迷,除非有与此城的山河血脉息息相关的高人在局外帮他,要不然,此局几乎无解。”

崔晚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为何,他一颗悬着的心始终难以放下。

萦霄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也不必画蛇添足了……走吧。”

崔晚轻轻点头。

他转身之际,身后再次响起了一记雷响。

这是真真实实的雷声。

天地间的光线忽然变得昏昏暗暗。

本就一直紧绷着心绪的崔晚霍然转身,他抬起头,发现此刻天上的云层已变得昏黑,如夜色中翻滚的浪潮。

那滚滚的乌云中,闪电时不时地在其中画出扭曲而撕裂的线,隆隆的雷鸣声迟迟到来。

萦霄同样看着漫天厚厚的深灰色云层,蹙眉不语。

电闪雷鸣,蜻蜓低飞。

怎么白日里还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便要酝酿一场大雨?

疆野城的天气什么时候这般反复无常了?

片刻之后,一滴雨水打落道了高楼的栏杆上,接着无数滴水珠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很快,一场暴雨倾盆泻下。

第六十七章:暴第雨狂流之日

张守鱼走入红鸳楼中,红鸳楼中央天井般的空间里,那个青铜铸成的圆台上,依旧成列着巨大而嶙峋的白骨,那精密穿插的骨架伤痕累累,哪怕死去多年,依旧这般刺眼。

他很快从那具红鸳的尸骨上移开了视线,来到了另一具小妖兽的白骨边,那只妖兽的半身几乎彻底折断,靠着数十颗铆钉才将他们拼接到了一起,歪歪扭扭,难以分辨它生前的模样。

张守鱼看着觉得有些不顺眼,将它向东南方向移了一些。

外面忽然传来了雷声。

闻过惊雷之后,便又有雨声响起。

张守鱼走出红鸳楼,那些雨水真实地淋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连同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状态,介于存在于虚无之间,像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哲思符号。

“还是有许多地方不一样的。”

雨水将他的衣衫浇透,他才忽然说出了这句话。

就想方才那头陈列着的骨架标本,在原本的世界里,他清晰地记得,它面朝的不是那个方向。

“堪舆图?”

识海忽然一震,他脑子中灵光一现,闪过这一答案。

每座小有规模的城市,都有一幅属于自己的堪舆图,这些堪舆图有些被人掌控,有些则藏在不可知的地方,需要古老的仪式才能祈求它的开启。

而这些堪舆图设计的最初,为的便是杀死那些,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邪灵。

而那七座镇字雄城,所制的堪舆图更是为那几位古灵量身打造的。

这些堪舆图据说是千年之前,那位老剑圣联合了数百位匠人呕心沥血铸成,在这些图画中,你摧毁一间房屋,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座屋子便也会塌毁,你将满城夷为废墟,那这座城市便会成为一座废墟。

但它所做的,便是将所有人隔绝开来,创造一切绝对无辜的战场,哪怕城市尽毁,人的血脉便还能保留。

这是老剑圣,那个号称古灵之下最强者的仁心。

而如今,这座城市的堪舆图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并且,它对着自己打开了大门。

暴雨如鞭,将那些久无人烟的腥土气压了下去,光线有些昏暗,遥遥望去,水珠四溅,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他没有以灵力护体,隔绝雨水,只是顺其中自然地走在街道上,步伐缓慢,感受着雨水中嘈杂的律动,反复推算,一无所获。

令他奇怪的是,那个将他引入堪舆图中的人,至今也没有出手。

在这方天地里,他的意义便像是高高在上的苍天,而自己只是行走人间,等待天罚的神明。

这是一片蛇虫蛰伏的巨大沼泽,若是无法破局而出,便只会越陷越深。

……

……

在雷声才一响起的时候,絮儿便带着伞快步跑了过来。

慕师靖立刻停下了与俞潇婉的交谈,接过了絮儿送来的伞。

在将伞递给对方的时候,絮儿觉得很是奇怪,一向冷静端庄的小姐,怎么手好像有些发抖,而另一边的少女,似也是被那突兀的雷声吓到了,呆呆地半张着嘴。

慕师靖才支开了伞,玉珠便打在了伞面上,她将伞递给了俞潇婉,道:“俞姑娘先找个地方躲雨吧,我与絮儿回阁了。”

俞潇婉怔了怔:“可是……”

慕师靖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语:“这雨只会越下越大,俞姑娘一路小心。”

俞潇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她看着女子妆容精致的脸,迟疑了一会,才乖乖地哦了一声。

慕师靖忽然低下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俞潇婉这才神色缓和,只是犹有担忧地看着她。

“放心。”慕师靖微微一笑,递去雨伞之后便转身离开。

絮儿一头雾水,心想她们又在打什么哑谜?还是自己越来越不懂小姐了呢。

“唉,小姐你慢一些。”絮儿为小姐打着伞,快步跟了上去。

那精致的小楼之中,慕师靖一走入,两侧的侍卫便纷纷躬身行礼,而一向知书达理的女子只是匆匆应了几声,便快步上楼,朝着梳妆的闺阁的走去。

絮儿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将它置入门口的竹筒中。

“小姐走这么急干嘛呀。”絮儿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慕师靖回过了头。

絮儿原本以为自己的话被小姐听去了,刚想自责两句,谁料慕师靖只是道:“衣摆被打湿了,我去换身衣裳,谁也不准进来。”

絮儿用力点头:“知道了小姐。”

慕师靖推门而入,轻轻掩门,背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清晰地感受着那心脏跳动的声响,仿佛那里有一只半寐的猛虎,正于某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缓缓睁开双眼。

她喜欢雨天。

雨水敲打着屋瓦房梁,城墙河面,像是一支倾天磅礴的乐曲,这支乐曲汇成激流,于铿锵处在心中激起千层浪。

灵力回转,她衣袂飘飘,长发飘飘。

雨落下的那刻,她便似一步登仙。

那绣满了花卉的长袍哗然落地。

片刻之后,窗户大开,一身紧身黑衣的女子鬼魅般破窗而出。

她踩踏着瓦片穿行过这片城市,如夜半时分的猫。

雨势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目光所见,唯有白雾茫茫。

那些雨水濡湿了衣裳,却丝毫没有让她的速度滞慢下来。

她是暴风雨的女皇,此刻便如穿行在自己的王国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主宰之下的臣民。

几个跃动之后,她便来到了高楼的屋顶,寒雨冷冽,黑色的衣摆在风雨中风车般急转舞动着。

她微微张开双臂,感知着暴雨中的一切。

整座城市都在暴雨笼罩之中,那么整座城市自然也在她的感受之下。

神识随着每一条雨线延伸出去,铺盖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

电光在眼前晃动着,将细密如针的雨水照得银白雪亮。

很快,城市的格局便投影在了脑海里。

城市空旷而冷漠,雨水亦是,天地自古以来皆是慈悲而冷漠,那些多余的情绪不过是世俗的臆想。

慕师靖静立着,所有的一切勾勒入识海便只是复杂的图形,规整的构造。

她立在最高处,俯瞰着这一切,试图寻找着蛛丝马迹。

哪怕是堪舆图,也一定有它的出口和破绽。

这极难找寻,但她必须找到。

也只有她可以找到。

……

……

雨下了一个时辰。

萦霄同样盯着这场雨,极少眨眼。

他总觉得,暴雨之中,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盯着整座城市,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崔晚在楼台上踱步着,他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心乱如麻。

“为什么还没有结果?”崔晚问。

萦霄答道:“要杀张守鱼谈何容易,更何况,那些历史上动用堪舆图的例子,最长的,是将那邪灵困于其中三年之久,才终于将其杀死。”

崔晚问:“若真要三年,难道我们还真的苦等三年?”

萦霄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崔晚忙问:“什么事?”

萦霄道:“张守鱼的力量到底是不是暂时的。”

崔晚皱起眉头,思考着其中的关节。

萦霄自顾自道:“若他的力量只是暂时的,那么,那个人为了求稳,一定会等他力量消失之后再一击毙命,若他的力量不是暂时的,那么这一场困局之争,或许真的要持续很久很久。”

崔晚问:“那么你更倾向于哪种?”

萦霄道:“前者。但是无论哪种,对我们都有利无害,那手持疆野城堪舆图的人,在城中蛰藏了这么久,既然选择了动手,那便一定是有把握的。”

崔晚叹了口气,道:“那我们难道只有这么干等着了?”

萦霄摇头道:“自然不能浪费时间。”

崔晚问:“那应该做什么?”

萦霄似是已经思索了许久,所以想也没想便开口道:“去找慕师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带回镇山城。”

崔晚讶然无语。

萦霄解释道:“这是老爷死前让我们必须要做的事。先前张守鱼拦着,我们带不走她,如今他被困堪舆图,生死难料,哪怕他真的某一日破局而出,那么那时我们早已回城,而他要面对的,则是整座镇山城。”

“那是一整座镇山城啊……”萦霄感慨道:“哪怕是山诏重生,又有何惧?”

崔晚方才一直沉浸在烦躁的心绪里,竟没有想过这些,如今被萦霄点破,他才郑重点头,只是遗憾道:“此事终究不太光彩。”

一向人如其剑的萦霄也点了点头,他轻轻叹气,平静道:“别无他法,将事情做得隐秘一些便是了。”

……

絮儿坐在木椅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忽然,帘子掀开,大风灌入,瓜壳散落满地。

她才要俯身去收拾,忽然怔住了。

她抬起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子,敲着有些面熟,似是崔家那个队伍里的。

“你家小姐呢?”那人问。

絮儿觉得眼前的人阴嗖嗖的,语气便也不太和善:“小姐刚说要去换衣裳,想来还要重新整理妆容,小憩一番什么的,对了,她之前说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你要么等等,要么打打道回府吧。”

那人没有说话。

絮儿皱着眉头:“再不走我……”

她话音未落,男子便出现在她的身前,拍了拍她的头,少女便一下子晕了过去。

那男子直接推开房门,目光快速地扫视过四周。

他要在第一时间打晕慕师靖,然后将她带走,等她醒来的时候,便应该是身在镇山城的崔家了,到时候一切皆成定局。

只是很快,男子便怔住了。

这座闺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散乱的衣裙、书纸和半掩不掩的窗帘,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整齐干净。

咿呀咿呀的声音里,男子偏了些头。

侧面的木窗打开着。

这扇窗似是已经开了许久,窗边的地上已被吹入的雨水尽数打湿。

他走到窗边,向外面望了出去。

大雨滂沱,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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