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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第一章

万生园超市的老板葛占水正搂着妓女睡在皇冠娱乐城的包间里。

天色熹微,他起床悄悄地穿上衣服,进卫生间洗脸时,不经意碰响了淋浴罩中的收音机开关,刺耳的噪音在空气中颤动起来。他赶紧摁掉开关,瞥见卧室那团被门缝挤压成薄片的粉红色肉体,静静地,像一片光斑泻在床上,这才放下心来。床上的妓女是他昨天在花园路橱窗前遇到的。他没问她的名字,她也一样。两人的目光,像牲口贩子在袖口里的手语,一番捏拿后,她溜进了他的宝马车里。他喜欢跟这种野鸡媾合,她们大都实在没了嚼食,才偶尔卖一次,身子干净不说,人也羞涩乖巧。不像那些职业妓女,胡乱叫一通,便摊着手掌讨钱。虽然都是卖身子挣钱,但两者差异很大。他时常将前者比作浇了大粪的蔬菜,虽然表面不那么光亮,但吃起来有味。

葛占水把钱放到床头柜上,她的眼皮似乎痉挛了一下。她的熟睡兴许是装出来的——他心里嘀咕着。这种野鸡,通常以这种方式,回避交易时的尴尬。她的腿很粗壮,橡皮树般泛着黝亮的光泽,当它们合拢夹紧的时候,他有一种被吸入溶解的感觉;衬衣领口的扣子掉了,可能是昨夜被他撕掉的,低垂的领口涌出一大团乳房。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柔软肥硕的乳房,他用手抓住的时候,黝黑的肉便从指缝中淌出来……

葛占水在床边凝视了一会。她到底是值得咂味的,不象那些职业妓女放完枪就只剩下火药味。他从酒柜里拿酒时,她还劝他:你别喝这里的酒,很贵的。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见她剧烈颤动起来,先是脸部,迅速扩散到全身。没等到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便猛地弹起身子,哇哇吐起来。他躲闪不及,裤子和鞋上溅满了秽物。

“你怎么了?”葛占水警惕地问。

女人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又干怄起来。

葛占水用手指翘起她的下颌,愈发警惕起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

女人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嘴里却被秽物占着,喉咙咕咕响着,似乎肚里蓄了一口井,不断地涌出水来。

葛占水狠毒地抽了她一巴掌,骂道:

“妈的,有病你出来发什么骚?你他妈要害死我啊?”

“我没有病……只是怀孕啦。”女人低下头,咕咕噜噜说道。

葛占水这才嘘了口气。

他推开房门,一股清冽的空气灌了进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一股酒气涌上来……门外一片刺眼的银白色,荆江市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葛占水仰头望望雪雾溟蒙的天空,放弃了开车的念头。

他在雪地里走了好一阵子,才惭惭透出清醒。

妈的,洋酒的后劲真大#蝴暗暗骂一句,脑子重新陷入那个女人的肉体里。他猜想这是个进城的农妇,只有趟过麦地的人,肌肉里才会有这样的力量。尽管这种艳遇时常掏光他肌肉里的气力,但他还是留恋那种粗糙的裹挟感,那大腿仿佛灌饱了大粪,气味浓稠,棵大叶肥,躺在里面整个身子都被卷起来,吞噬掉。虽然有位老中医提醒他,到了这种年龄,应该节欲,身子里的精气就象瓶子里的油,用一点就少一点;而近年来他愈发感觉到委靡颓废,身子像单发猎枪,射出去就哑壳子了,但一粘上女人,或者只是一闻到女人肉体里的味道,却又不能自持,嘴角甚至还会淌出一串闪亮的涎水。这样想着,他的双脚又飘忽起来,某种令人牙根酸软的欲望涟漪般自上而下荡漾开来……

风裹挟着干硬的雪粒将街道两旁的卷闸门吹得哐啷作响。这是一条商业街,旁道树阴下大都是做服装生意的小店面房,拉拉杂杂,零零散散,极不工整。平时,这里捱三顶四算得上人声鼎沸,可遇上这鬼天气,所有的门面房都扳着铁面孔,只有几家早点摊门窗洞开,汽油桶改装的灶子里蹿着火星。葛占水好不容易在街尾找到一家鞋店。鞋店很小,一孔神龛大的窗户连接另一家住户的后阳台,窗户没有玻璃,被几只废纸盒堵了半孔,覆了条塑料薄膜,再搁置些积满灰尘的化妆品,吊上一面小圆镜,便成了简易的梳妆台。店内摞满了纸箱,几乎接近了棚顶,显得突兀而危险,可就是这么狭窄的空间里,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鞋架,里面摆满了皮鞋。

店主是个年轻女子,裹着一件大衣,嘴里哈着气,双手互相摩擦着取暖。

“给我找双皮鞋,42码的。”葛占水说。

“你要什么牌子的?”女人兴奋地问道。

“随便吧,只要把我脚下的这双换掉就行。”

女人低头看他脚上的鞋子,神色不安起来:

“你这双鞋好好的,只是有点脏,干嘛换掉呢?”

葛占水奇怪道:“送上门的生意你不愿意做?”

女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她嗫嘘着:

“不是不愿意,而是你鞋的皮子太好了,不如我帮你擦擦,上些油吧。”

“你这里不也是牌子鞋吗?”

“牌子是供货方自各儿标上去的,实际上都是假的。”

葛占水愈发困惑,虽然他一眼就瞥出架子上的货色,但店家这样说的确少见。现在水货像瘟疫一样在市场上蔓延,他自己的超市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可大家都底气十足,浑身是假雄赳赳,自个露底的还是头回遇见。他不禁打量起对面的女人来。

女人二十七八岁,鼻头尖笋般晶莹剔透,脸皮儿薄薄的,透出来里面鲜嘟嘟的肉色,额头宽阔而圆润,边缘泛着嫩青色的光泽,在鞋店黯淡的光线里,苹果般照耀着;大衣摊开的三角型领口处,十分淫秽地袒露出一小块胸骨,鲜红的,像嘴唇一般迷人。与那个粗壮的野鸡相比,她的身材像一只小巧玲珑而又精致无比的胎瓷,仿佛只是用作欣赏,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似的。

葛占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样寒碜的鞋店里,居然隐藏着如此风姿绰约的女人。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骨节眼里洇散开来,令他牙根发酸,两条腿变得僵硬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宝莲。”

大雪使夜晚提前降临了,刚到晚饭的时间,天空便黑下来,原本就黯淡的鞋店微弱的光亮一点点泻出去,被天色染得一片漆黑。这个叫苏宝莲的女人拉下卷闸门,打烊了。这种鬼天气,街面没有行人,开下去只会白耗灯火钱。她经过站牌,一辆绑着防滑链的公交车停过来,踟躇片刻,她还是继续朝前走。

也许是太冷的缘故,街灯缩成一粒小绒球,能见度很差。苏宝莲孤独地走着,连自己的倒影都看不到。两旁的居民楼家家都亮着灯,虽然也如一粒粒绒球,漂浮着微弱的光亮,却暖在人心里。来到城市以后,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看清,倒是通过城市的面孔看清了自己,就像一颗石砾,她一投进城市就沉落到最底层。城市人是冷漠的,不冷漠的城市人也有,像今天早晨那位老板模样的人,两只眼睛刺一样钻进她的肉体里,来回搅动,令她惊悸不已。

苏宝莲第一次见到葛占水印象并不好,也不深刻。

她在风雪中跌跌撞撞朝前走,来到出租屋那条冗长而狭窄的弄堂前,头已经完全缩进衣领里。穿堂风不断地吹散墙角的积雪,将她的脸叮得又冷又麻,几乎失去了知觉。望见自家门缝倾泻出来的灯光时,她皮肤和肌肉里的血液才解冻般迟缓而有力地流淌起来——丈夫和孩子等着她的表情,变成了她的心情:焦急、迫切,还冒着一股热气。

而此时,苏宝莲的丈夫张忠诚正跟儿子张小宝一起糊窗纸。这场大雪掀掉了窗户上塑料薄膜,风裹挟着干冻的雪粒无遮无拦地灌进来。他们先是将硬纸盒钉在窗框上,然后再用报纸和糨糊把纸盒的窗框粘到一起。不想窗框已经腐朽,钉子钻进去,却站不住脚,好不容易糊上,糨糊尚未干透,风头一来,整体又掀落下来。这是一幢二层的空荡荡的危楼,楼的两头已经豁了脸——门窗被拆掉,砖头也被偷去盖了鸡舍。仅有的几家住户都是不惜命的、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定成危房后,居民都被安置到别处。张忠诚得到消息,跑来寻租。那时他们一家人已经在城里飘荡了两年,一直没有栖身之所,时时遭受来自码头车站涵管桥洞的威胁。谁想居民大都不愿意出租,怕出人命。张忠诚软磨硬泡、涕泪俱下才说服这家主人掏出钥匙。总算使一家人在城市找到搁得下身子的地方。

瞧见妻子披着雪花进屋,张忠诚心痛地问道:“又是走回来的?”

苏宝莲说下雪,没有公交车。

“今天又没有活干?”她问丈夫。

“是的。侯管理说现在正经的司机都没活干,我们这些拉板车的只能撞运气了。”张忠诚在建筑公司板车队做小工,帮工地送料。侯管理是公司调度。

苏宝莲走到窗前,摸摸刚糊好的窗户,问:“结实吗?别又半夜三更垮下来,吓死人。”

“这次你放心,这次就是房子垮下来,它也粘在框子上。”

一听房子垮下来,苏宝莲仰起头数着顶棚的裂痕:

“真的呢,忠诚,又新添两条裂纹,比指头还粗呢?”

“不碍事的,裂纹多并不表示要垮掉的,我们村口那座土庙,裂纹可以塞进脑壳,现在不是好好杵在那?”

苏宝莲还是不放心:“忠诚,我看还是让孩子睡到下铺吧,真有个好歹,咱俩还可以帮他撑一下。”

因为房间太小,夫妻俩加了个隔层,孩子住上面。

“那可不行,隔层更不结实,咱俩要是睡上去,估计比房子垮下来还惨。”

窗外雪虐风饕,光秃秃的树伫立在旷野里,枝条瑟瑟发抖。苏宝莲望着这些可怜的植物,心情渐渐暖和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能住在房子里,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应该说她是个极易满足的人,进城之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富人;进城之后,她也不认为自己是穷人,可是那些城里人,却以各种方式提醒她:你就是穷人。

张忠诚看到妻子呆呆地粘在窗根下,便走过去,扶祝糊的肩头。

“嫁给我委屈你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本来没觉得,可你老这样说我还真觉得委屈了。”

苏宝莲又说:“忠诚,你原先可不是这样颓废,你不是说过有都是力气,养得活我们娘俩吗?那时你的话像榔头,一砸一个坑,听得人心里砰砰跳。现在你回到家,我都不敢问你,生怕你没活干,说这些没底气的话。”

张忠诚叹气道:“不是我故意这样做的,进城以前,力气像种子,扔到地里就会变成粮食;可进城以后,力气就变成稻草了,别说糊口,连碗水都换不来。”

翌日,苏宝莲早早起床,住地离鞋店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舍不得打车,只好以时间换空间,缩短这段距离。张忠诚起来得更早,他把小宝扔到板车上,送到一家私人托管园,然后去工地。别的比不了人家,再不辛勤些,真要饿肚皮。

进了鞋店,苏宝莲瞥了一眼隔壁的洗头房,卷闸门隙了一条缝,似乎有人刚刚出去。她赶紧缩回头,生怕被店老板逮到,挨一番奚落。她对着圆镜打扮起来。没有化妆品,窗台上摆的,是人家扔弃的空盒子。她觉得没有化妆品的梳妆台,就像没有头发的秃顶一样难看,便拾来摆上去。好在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不着脂粉,也兀自生动。

苏宝莲回转身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前经过,是驼子。她急忙喊起来:“驼子、驼子……”

驼子跟她是一个村的,是许兽医的女儿,叫许伶,因为人长得粗壮,村里人都叫她驼子。驼子虽然身材生猛,模样却妖艳,浓眉大眼,心眼也细巧佼好,她对她的印象很好。土地被政府征用后,村里人拿着补偿款,各奔生路去了,她们也失去了联系。只是从同乡那里得到了关于她的零碎的消息,连缀起来是:来了荆江市,开了家小吃店,做了保姆,生了个孩子……有人在码头车站见着她,涂着厚厚的胭脂,鬼鬼祟祟,见到熟人就跑……

“宝莲。”店门外闪过来一张硕大的脸盘。

“真的是你——”苏宝莲兴奋地叫起来。

姐妹俩亲热了一阵子,才聊上了正题。

“宝莲,真没看出来,你做老板了?”

“这不是取笑我嘛,你见过这样寒碜的老板吗?板车我家倒是有一个,老板我只见过。”

“也是啊,这店还没有鸡窝大——跟我的小吃店差不多。”

“唉——”苏宝莲叹息道:

“就这还不定开得下去呢,总有人捣蛋。”

“一样的,”驼子深有感触地说,“我的小吃店就是这样关门的——城里人总以为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想方设法撵我们。”

“你现在做什么呢?听说你开家小吃店,做了保姆还生了孩子,更可笑的是有人在码头车站见着你涂着胭脂,鬼鬼祟祟,见到熟人就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宝莲连珠炮的追问令驼子低下头去。

“你这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它干吗?”她咕咕噜噜说道,胭脂剥落处裸露出青灰色的血管。

第二章

正文第二章吕颖是葛占水的二奶。此时她正坐在葛占水为她在茴香阁花园小区买的房子里生气。手机躺在木地板上,委屈地眨着眼睛。过了片刻,它遽然在地板上打起转转来,她迟疑片刻,揿动了接听。电话是妹妹吕萍来的,听到妹妹的声音,吕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竟然泣不成声。“怎么了?姐!”吕萍焦急地追问着。“别问了,妹,我不会告诉你的。”吕颖关掉了手机。不大一会,吕萍火烧火燎地跑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姐。”她摇晃着吕颖的肩膀问。吕颖反倒被妹妹吓懵了,怔了半晌,才说道:“占水不见了!”“啊——”吕萍惊讶道:“什么时候?”“前天晚上。”吕颖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我到处也找不到他,打手机关机了,唉——这个死老东西不知道躲到哪里快活呢?”吕萍咳了一声,把皮手套掼到了姐姐的腿上,拿过一块毛巾,擦着被雪花濡湿的头发。“我当是死人了呢!——你可真作践人,害得我冒着大雪跑过来。”瞧着姐姐绝望的模样,吕萍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就是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吗?这有什么呀?男人嘛,有几个安份的——安份的男人不是在码头上扛包就是在火车站卸货,我们公司的刘老头倒是安份,一辈子守着收发室,可那有什么意思!”吕萍把毛巾递给姐姐:“是不是去他老婆那里了?”“于水淼昨天去宜城进货,不在家。”“他会不会跟去了呢?”吕颖撇撇嘴说:“他才不会呢,再说,她走时我去看了,就她和孙会计两个人。”吕萍也撇撇嘴:“行了,姐,你知足吧,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行情,我们大学毕业都找不到工作,我们班长史秀君,就是你和妈天天让我学习的那个才女,现在不也一睁眼睛就朝劳务市场跑,整天忙得屁颠屁颠的。前几天我在米粉厂碰到她,正在那里做包装工呢,人混得跟白毛女似的,一个月才几百元。她揪住我第一句话就问,有哪个老板要秘书,甭管年龄多大,咱先混个二奶岗位再说。瞧瞧,人家有模有样有才气的都落魄成这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一个月几千块,什么也不干,还不知足,我们这些人就没脸活了。”看到姐姐的眼圈儿亮了,吕萍从果盘里捏了一个腰果吃。她用额头顶着姐姐的额头,嗲声嗲气地说:“以后别老自己折磨自己了,只当找了份陪护工作,人家需要你就陪,不要就算了,只要有钱,哪里有包不到小白脸的道理,不过,别让主人发现了,那饭碗可就砸了。”吕萍说着话,戴上手套要走。吕颖回过神来问:“你还没说打电话找我啥事?”吕萍哎呀一声:“叫你给气糊涂了,正事都没办。我是想让你跟他说说,让他把员工的保险上了吧,我这个月只卖出去2份,连底薪都保不住。”“那他不会干,他恨不能让员工给他上保险。”“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啦,你的耳边风吹暖了,吹软了,他还不乖乖地掏腰包?”吕萍笑嘻嘻地走了。葛占水从鞋店里出来并没有回家,也没去吕颖那里,而是踅回了皇冠娱乐城的包间里。他觉得非常疲倦,一宿的风流吮干了他肌肉里所有力气。他有点怕吕颖,这个表面上杏眼桃腮、肤脆骨柔的女人上了床,完全是另外一副脸孔,不仅贪婪,而且没完没了,弄得他左支右拙、尴尬万状。他喜欢那种不知所措、战战兢兢的女人。这种女人像算盘,任由他拨弄。皇冠娱乐城属于富人俱乐部。娱乐城巨大的穹隆状大门口站着两个男保安,披着肩饰,蹬着马靴,头上还戴着缀有流苏的头盔。葛占水接受了他们的敬礼后,乘上电梯径直朝2层的皇冠之宫走去。皇冠之宫与外部绝缘,只有金卡会员才能进入。他用磁卡划开了那道巨大的拱形门之后,瞧见沈老板正坐在吧台上,跟他的马仔吹牛。沈老板叫沈双福,葛占水插队时,他不过是个10来岁的毛小子,仗着父亲是村长,专横跋扈,村里人背后都喊他沈衙内。凭着拦路设卡,强买强卖和对打工仔实行拘役式工棚的他,几年后囤积了万惯家财,进城收购了市里一家濒临破产的铝锭厂,堂而皇之地成为青年企业家。“……第三个是个挺奇怪的,他没有用2000日元去赚钱,而是找了一家小餐馆,美美地吃了一顿,又甜甜地睡了一觉。就在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蠢家伙将被第一个淘汰的时候,却见他洗把脸,用剩下的500日元买了胸卡、袖标和一只假手枪。然后他来到那两个应聘者挣钱的地方,砸了吉他和募捐箱,没收了财产,并扬言要以欺诈罪起诉他们……松下公司决定录取第三个人,他们的理由是:企业要获得丰厚的利润,不仅要会吃市场,更重要的是懂得怎样吃掉吃市场的人……”“衙内,”葛占水在后面站累了,便喊沈老板说,“你就是那个蠢家伙吧?”“嗨嗨嗨,”沈老板拨开马仔的头,指着葛占水说,“他妈的,真巧,我正想跟他们说,在荆江市,老哥你就是吃市场的人。结果你就冒出来了,这不是活教材吗。”“我可不愿意,”葛占水说,“如果我是吃市场的人,你一定是吃掉吃市场的人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不愿意忙乎半天,成了你嘴里的一块肉。”“我是真想吃啊,老哥。”沈老板说,“可是你他妈的太硬,没囫囵到嘴里,门牙倒崩掉半颗,那不是背着驴拉磨——自找罪受吗?”两人斗了会嘴,就去大厅里看脱衣舞,经过大厅冗长的穿廊时,开酒楼的梅老板从另一处拐过来,三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照了面,彼此都吓了一跳。沈老板说:“不会吧,梅老板,你家里那么多保姆换着给你跳脱衣舞,怎么还急猴猴的?”梅老板回敬道:“你有一个厂的女工耍,还不是一溜小跑。”三人凑到酒吧台前坐下,沈老板问:“听说你一年喂鼓了6个保姆的肚皮,是不是真的?”“这还有假?”梅老板骄傲地说:“不信你们问甘老板,他前些日子刚从我那里弄走一个,那可是雏子,我最喜欢的一个,肚皮还没鼓起来,就被他硬拖走了。”沈老板挪移道:“梅老板啊,你可真出息,为了省俩钱,尽往那泥巴裙子里钻。”葛占水纠正道:“唉,这不关钱的事,乡下女人的身子干净,也容易脱身。”梅老板赞同道:“这话有见地,城里的女人现在是大撒把,都是他妈的过把瘾就死,身子肮脏了不说,连情调也没有了。”他不赞成葛占水后面的说法,纠正道,“现在农村女人也不容易脱身了,你不上她的身,她着急,她们来到城里,就像片叶子,一股小风就吹跑了。可你一旦上了她的身,她就成了你身上的一个疖子,剜掉它,自己也得掉块肉。我上的这几个女人,都他妈骗我说吃过药了,结果肚皮一个比一个鼓得快。她怀了你的种,你总得给她口饭吃吧。”沈老板还是撇着嘴:“吹牛吧,你多大岁数啦,还有这能耐?”梅老板真急了,脸涨得通红。不待他辩解,葛占水便圆场道:“管他吹不吹牛呢,反正有本事的把别人的肚子弄大,没本事的只能把自己的肚子弄大。”苏宝莲把鞋店盘给了隔壁的洗头房,她们的生意很好,不断地向外扩充地盘。店老板是城里一个下岗女工,做过很多生意,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赚钱路数。她劝过苏宝莲很多次:把你那个狗不理的鞋店卖给我,你也一块过来。只要你乖巧,有的是钱赚。苏宝莲瞥了洗头屋一眼,脸腾地烧起来。她摇摇头,没有应允。这以后,鞋店搁三差五遭骚扰:卖出去被退回来,说是假货,要求双倍赔偿;摆在鞋架上的,几个人出去之后,也一同蒸发了;有人甚至喷着酒气威胁她,再不搬走,一把火连你一起烧掉。鞋店本来就不赚钱,这样一来,只剩下赔了。苏宝莲思忖再三,索性遂了她们的愿。自己去东头的鞋奘打工。鞋奘的老板先前应诺过她,假如店子开不下去,就到她那里。就是在那里,苏宝莲第二次遇见了葛占水。那一天,葛占水驾车经过鞋奘,从反光镜里瞟见苏宝莲的时候,车已经溜了过去。这之前,他曾去找过她,但鞋店已经变成了洗头房。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让他失望好一阵子。他将车退到了最佳角度,苏宝莲正弯腰帮顾客试鞋。葛占水又看到了那圆润的边缘泛着嫩青色光泽的额头、尖笋般晶莹剔透的鼻翼以及三角型领口吐出的一小块胸骨……他咽着吐沫,喊着她的名字。葛占水觉得她的头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惊动的兔子竖着耳朵啼听草丛中的声音。她挺起胸,用手掌遮住店外强烈的雪光朝他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又弯下腰,忙碌起来。他走下车,像个老熟人似的喊她。他原以为有了那次接触,她也会表现出同样的惊喜。可她似乎忘掉了这一切,很机械地打招呼,并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这让葛占水痛苦万分。对于女人,葛占水就像一个谙熟各种石料的雕刻家,可苏宝莲却像一块玉,令他这个摸惯了石头的人无从下手,或者说在他没有足够把握的时候舍不得雕刻,生怕由于自己的笨拙,毁了一块玉。一想到苏宝莲,一股强烈的冲动又在他骨节眼里洇散开来,令他牙根发酸。他想象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躺下来的情形:宛如晶莹剔透的荷包蛋,静静地漂浮在白色的床单上。

第三章

正文第三章

于水淼是葛占水的老婆。

十年前,葛占水的发妻黄艳翠淹死了,被他包养的于水淼没怎么努力就成了女主人,对她这类渴望名分的二奶来说,这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事情。可是,于水淼没有笑,她不爱葛占水,非但不爱,反而憎恶他。做新娘的头天晚上,她最后一次坐在宿舍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注定是个孤独的人,过没有爱情的日子。

她流着泪,砸碎了镜子,成了一个她所憎恨的男人的老婆。

幼师毕业后,于水淼分配到了市中心幼儿园。虽然她非常珍惜也喜欢这份工作,可是幼师的工资实在太低,低到了别说买心爱的衣裳,就连打份荤菜都得咬牙跺脚的地步。

于水淼喜欢吃肉,尤其是半白半红的五花肉。更喜爱漂亮的衣裳:一个姐妹让她试穿一件带麦穗的裙子,她死活不肯脱下来,害得人家跟她噘了半个月嘴。然而,与另一种痛苦相比,这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那时弟弟上大学拉了6000多元钱的饥荒,从此,父亲长年积雪不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他写信责问:同村打工的隔三差五都能寄点钱回去,你怎么一分钱也看不到——你这不是让辛苦把你拉扯大的爹妈被讨债人的吐沫淹死吗?父母不知晓女儿的窘迫,在他们的逻辑里,城里的狗都是万元户。

于水淼瞄上了葛占水。

那时葛占水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异常火爆,接送孩子都开私家车。一次,他很晚才来接孩子,在他扯着孩子即将跨出院门的瞬间,她猫似的悄无声息贴了过去:葛老板,能借我点钱吗?这一年于水淼22岁。

于水淼的遐思被葛占水的电话惊醒了。他提醒不要把货款一次打完,还要签一个货物积压分销的合同。隔着电话,她依然能感觉到丈夫的赢弱和虚脱。

樊强是宜城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主任,因为又瘦又精,绰号灰狐狸。瞅见于水淼,他的小眼睛倏然亮起来。“我算计你该来进货了,呶——薰肉都给你包好了,这是正宗的土家薰肉,是我女婿从老家带来的,我都没舍得吃。”

“不会吧?你现在怎么老是让我感动哟。”她也从抻包掏出一罐茶:“这是占水带给您的,明前茶。”

于水淼寒喧着,将丈夫的想法讲给他听。

“那可不行——”樊主任的小眼珠暗淡下来,最后只剩下两个铜钱大的黑点。这神态于水淼太熟悉,很多年以前,她和丈夫经营酒楼时,她经常过来批发烟酒副食,饱受这种神态的折磨。后来,樊主任的表情才随着商品的繁荣丰富起来,时不时送点小礼品给她。

瞧见四周没人,于水淼把一个信封递过去:“占水知道你为难,一来这次我们进货量大,二来你们年底要扎帐。可我们也实在没法了,现金都压在库房的存货里了,只要年前货物一出手,我们马上就把钱划过来。”

葛占水从沉沉的睡意中醒来,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圈了一夜。昨天的一夜,是他与女人媾和时最倒霉,最绝望,最刻骨铭心的一夜——当那位脱衣舞女的衣服天女散花般飘落的时候,当她倒在床上,两腿门板似地豁然洞开的时候,最丢人现眼的事情发生了——他那条一挨上女人就爆弹起来的家伙,却如一条半死的虫子耸吊在两腿中间,在经过种种努力均告失败之后,他绝望地倒在沙发上。他曾听一位老中医说过,男人的这种悲剧往往就在一夜之中发生。他以为这是一个笑话——但现在,一个轻佻的笑话,却将他砸死了。想到年轻的妻妾,想到那些醉人的艳遇,想到游动在街头巷尾的柳莺,还有那位尚未经过他雕琢的苏宝莲,骨缝里渗出了寒意。

他用微波炉加热了两片面包和一片火腿,就着一杯煮得浓稠的牛奶喝了下去。疲倦和沮丧像一条冬眠醒来的蛇游走了,他感到肌肉里又重新注满了力量,他希望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就像人偶尔生病了那样。

他在楼下踯躅了好久,最终放弃了去超市的念头,径直朝吕颖的住处走去。他是三年前认识她的,那时吕颖中专刚刚毕业,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推销员。有一天她居然推销到了他在恒安花园的家里。因为于水淼进货去了,他便请她坐了下来。他说自己是万生园超市的老板,化妆品堆了两柜台。然而,她并没有气馁,歪着头,极认真地告诉他,这是最新产品,是生物科技的结晶。她说可以先试用,效果好再付钱。大概是被她的容貌和执著的气质迷住了,他竟要求她现场在他脸上做试验。她呢,或许太想推销一份产品了,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精耕细作起来。她那梦境般茶褐色的瞳孔以及那对鼓胀的、仿佛将要渗出液体的乳房令他晕眩,他就势将她拥入怀里……

之后,她寻死觅活,哭闹得不成样子。那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他只好掏钱安定了她的家人和男朋友的愤怒,并在茴香阁给她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或许是闹腾得精疲力竭,或许是他负责到底的举动起了作用,总之,在她给男友一封割肚牵肠、低回不已的告别信后,就搬进了茴香阁,死心踏地做起了他的二奶。

雪停息了,街道上空飞舞着屋檐和旁道树窝中残存的雪花。

在葛占水眼里,吕颖永远都是那种自私、尖刻、任性、自以为是却又傻得透顶的女人,买了房子后,他很少去过夜,倒不是因为她上述的毛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有性经验而又充满旺盛精力的女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旋窝,令人望而却步。

吕颖还在熟睡。她颀长的身体扭曲在鸭绒被里,顺着脚踝的弧线,胸脯犹如晚风吹拂中的粉红色水体,微微起伏着。一丝暖意从葛占水的胸膛中洇散开来,慢慢地扩散到全身。刹那间,他忽然产生了暴殄天物的感觉——面对这样一道精美诱人的甜点,他却失去恣意享用的好牙齿。

他无限的愧意地朝吕颖靠拢过去,想嗅嗅她那没有经过装妆的鱼一般滑润而又晶亮的长眼睛。当他刚刚俯下身时,她却真的像鱼一般跃出淡蓝色的鸭绒被,用双臂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颈。

“你——没睡?”他惊愕地问。

“你个老东西,笨手笨脚的,弄得响声那么大,我睡得着吗?”她嗤嗤地笑着,半截身子在他的脖颈上打秋千。

“穿上衣服,我带你去买件羽绒服。”

“真的?”

“真的,但要快,慢了我会后悔的。”

吕颖一个挺身而从床上弹到地上,冲着他说:

“转过身去——我换衣服。”

葛占水转过去,又悄悄地转了回来,用手指轻轻地拉她睡衣上的绳结,她那宽松而光滑的睡衣顷刻间褪落到脚踝上,他的眼前一片金灿灿的光茫。

她像一只受惊的糜鹿,又像一条慌张的壁虎,从床上跳起来,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葛占水心里一阵冰凉……

苏宝莲坐在床沿,帮着丈夫拔火罐。

入冬以后,小宝跟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床窄,张忠诚半截身子空在外面,天天喊痛。苏宝莲就用火罐替他祛寒止痛。

张忠诚很享受地侧着头,裸着一小块烧熟的皮肤说:“宝莲,你说一个人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会不会倒霉的?”

苏宝莲吓一跳。

张忠诚笑起来:“我是说你呀!”他赞美,“宝莲,你这个姿势真美。”

苏宝莲:“伺候你当然美了,若是我伺候别人,就是丑八怪了。”

张忠诚:“那自然啦,我的老婆干嘛要去伺候别耍俊?

苏宝莲:“你的老婆不伺候别人吗?她难道整天呆在家里享清福?”

张忠诚:“那是工作,工作没有贵贱之分。你看我整天拖着板车,也没觉得丢人。咱们养家糊口,挣得是血汗钱,只有理直气壮才对。”

苏宝莲困惑了:“驼子挣得更是血汗钱,怎么城里人还是瞧不起她?”

张忠诚鄙夷道:“她哪里是血汗钱,血汗钱是从骨头缝里流出来的,摔到地上咣咣响;她那钱是从男人口袋里流出来的,充其量不过是卖身钱。”

苏宝莲不高兴了:“她也是没法子才卖身的,驼子你还不知道吗,过去别说卖身,跟男的说句话都脸红。”

张忠诚点点头:“也是,你说她怎么做这样丢人的事?柱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柱子是驼子的男友,曾在村里做会计。“她不是开小吃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宝莲说:“我不也开鞋店吗,还不是被人挤兑掉了。”她叹口气,对丈夫讲起来:

“小吃店关门后,她去了一户人家做保姆。那户人家的男人没老婆,很有钱,是个大款,家里养了好几个小保姆。他见驼子敦厚性感,就上了她的身。那时驼子已经怀了柱子的孩子,她怕极了:这事不能让柱子知道,她不能失去所爱的男人。也不能让主人知道,柱子没工作,她再丢了饭碗,两人都得饿死。思忖再三,她去了医院做人流。本以为做了人流,既留住了工作也留住了男人。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手术时大出血,医院要她通知家人交钱,为了保命,她只好告诉了柱子。柱子知道了真相,自然要演一出血溅鸳鸯楼。可惜,驼子不是潘金莲,对手也不是西门庆,柱子更不是武二郎,仇家毫发无损,自己却残了一条腿。驼子出院后,主人家自然不能去了,只好偷偷摸摸做了野鸡。”

“你说城里人是不是故意逼农村女人卖身的?”苏宝莲问。

“你怎么会这样说?”

“驼子说的。她说城里人逼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卖身。这样他们就可以回笼那些富人的钱啦。她们都分配了任务,每月必须供出多少嫖客。驼子不愿意,只好做野鸡。做野鸡虽然收入少多了,抓住还会被重罚,但不会害人。”

在铝锭厂豪华办公室里,沈双福正眯缝照眼睛听手下的马仔报告。

“这么说他们还是不肯让出地皮?”

“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马仔回答。

“妈的,”沈双福骂了一句,说:“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这些人都是贱骨头,只吃硬的。”马仔凑近说,“我看叫几个兄弟把他们的猪全药死,猪死了,他们连贷款都还不上,只能守着一堆臭肉哭,到时候会求我们买这块地的。”

“这不行,”沈双福说:

“不能老来低级的,也不值得冒险。我收购这家铝锭厂难道是为了赚钱吗?这个破厂就是砸碎了,也熬不出二两油,我是为了重塑形象。现在不是从前了,粗暴的武力征服和简单的财富炫耀已经不合时宜,更不能获得尊重。不能跟穷人硬磕,穷人的牙齿是有毒的。我们过去就是因为穷,才去赌命的,因为我们的命不值钱;现在我们有钱了,自然不能再赌命了,那样我们太吃亏。要赌就赌钱。要用我们不值钱的东西跟他们最值钱的东西赌,才合算。”

马仔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旨,只得问:“老板,您的意思是——”

沈双福说:“派人去收他们的猪厂,要把价格抬起来。”

马仔更糊涂了:“这——”

沈双福说:“这什么?这叫温水窒息法。”他觑视着马仔说:

“很简单,如果一户人家有件估值1万元的古董,来了一个古董商出价2万元购买,他会觉得自己拥有2万元的财产了;再来一个古董商出价5万元购买,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富翁了;第三个若是出价20万元,他一定以为自己是个大款了。大款嘛,没有钱,有人会借他,银行知道这件古董当前的价格,也会贷款给他。他拿到钱后,开始享受大款的生活。当古董的价格终于达到了他期待的价位并准备出手时,这位古董商却拒绝或神秘失踪,其他古董商也不约而同拒绝或失踪,古董的价格又回到了最初的估值。这时候他除了负债累累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了清偿债务,他只好卖掉这件泡沫古董。”

马仔恍然大悟:“噢,这样一来。他们真要求我们买猪厂了,我们还装成救世主的样子……”

苏宝莲下班回家,远远瞧见丈夫在楼梯平台上烧饭,炉瞠的火正旺,将他的脸映亮在半空的黑暗里。过去,每看到这样的情景,她都会陶醉好一阵子,她最初对性的朦朦胧胧冲动,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那瘦长的手指在锅碗瓢盆上的娴熟动作,令她产生了想被抚摸的躁动和欲望。那慢吞吞升腾起来的火苗,让她涌出想拥抱或被抱的冲动。可今天,她的情绪却被深深的忧虑笼罩了:同柜台的姐妹告诉她,鞋奘的生意一直不好,她们的工资都是老板借钱发的。

张忠诚看出了老婆情绪的变化。他问:“怎么啦?”

苏宝莲就将事情告诉了丈夫。

张忠诚想了一会,说:“我知道你不想干了,怕拖累人家。可换成我就不这样,做生意嘛,总是在输赢之间打转转,这个月亏了,说不定下个月就赚回来,若是她真在乎你那点工资,不用你开口,就会辞掉你的;既然人家不开口,说明人家不在乎你那点钱,你又何苦这样呢?”

苏宝莲固执地说:“我知道这点钱是家里的救命钱,可你想过我的感觉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你总不能让我背负这么重的包袱吧?我就是饿死也不愿意拖累别人——人家对你越好,你越应该替人家着想。”

张忠诚知道犟不过老婆,便退却下来,问道:“店开不下去,工又打不成,那你准备干点啥?”

苏宝莲说:“擦鞋。”

张忠诚:“擦鞋?”

苏宝莲说:“盘店时剩下不少鞋油,也卖不出去,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擦鞋不用本钱,做个箱子就可以开工。”

第四章

正文第四章

于水淼进完货,站在货车前踟躇。

宜城距于水淼的家乡不到40里路,虽然是弯弯曲曲的卵石村道,但真想去也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功夫。与葛占水结婚后,她只回过两次家,第一次是父母一定要看看姑爷;第二次是丈夫让她回去收购木耳。在她的心里,家乡的情结正如阳光下的水份慢慢消散。那条蜿蜒流动的运河上,一些盖着棚布的货船停靠在圆木桥下,男人整天揣着烧酒和纸牌在河滩上闲逛,女人的脸上,永远都堆积着同一种表情:枯槁而又麻木。

于水淼带葛占水去见父母时,心情极其复杂,即便父母同意这门婚事,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因为她骨子里认为,葛占水不是好人!

葛占水的到来引起了全家人的慌乱,他比她的父亲还长二岁,母亲一下子瘫坐在灶台的柴堆上,父亲那张长年积雪不化的脸上更是雪上加霜。不过,钱永远是他们眼神的点火棒,瞥见她掏出的一叠钞票,父亲变得慈祥起来,脸上泛起缕缕阳光。他甚至宽慰女儿:细瞧瞧并不显老。母亲也挣扎着站起来,把钱包好掖好。她嘴里嘟嘟囔囔发出混浊的声音,显得异常紧张和激动……

想到这些,于水淼仍然心存怨恨,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径直回到荆江市。

葛占水请吕颖在花园路上的相思园里喝完咖啡,见她还坐在高背椅上不肯动,便问:“怎么,还没尽兴?还想做什么?”

吕颖噘着嘴:“逛商厦。”

葛占水惊讶地问道:“怎么,一星期去三趟,难道那里的东西不要钱?”

吕颖:“不是,我是想把你的钱花光,让你再也没有钱去找别的女人。”

葛占水听得鼻腔发酸,说:“好,那我就再陪你去——不过我可要提醒你,我的钱你是花不完的,无论如何也花不完。”

吕颖:“我花不完,让我的儿子花,我的儿子花不完,让我的孙子花,子子孙孙花下去,总有一天花完它。”

葛占水笑起来:“跑我这里愚公移山来啦,你这个没良心的,养你还养出仇来了。”

吕颖眉头拧成了疙瘩:“你给我说清楚,是我让你养我的?还是你强迫来着……”

吕颖这样一说,葛占水就哑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对鼓胀的、仿佛将要渗出液体的乳房以及就势将她拥入怀里的情形。他摆摆手,止住了吕颖接踵而至的感叹,“好了,好了,都是我作的孽,我陪你去就是了。”

吕颖撒娇道:“好象还有点不乐意?”

葛占水说:“哪里,高兴得流鼻涕呢?不过——早知这样,不如找个穷鬼把你做了,既不用你愚公移山,又有得是时间陪你逛商场,两全其美。”

吕颖撇撇嘴:“那我还不干呢,他们顾了屁股就顾不了嘴,跟他们逛商场,那不是太监逛窑子——干瞪眼吗?”

苏宝莲来到商厦前,靠着橱窗坐下来。这里人多,不愁客源,橱窗上伸出了一截房檐,还可以避雨。她将鞋油,石蜡,抹布等摆放好,将垫布铺到自己的腿上。将一切准备停当,她的目光便停在人们的脚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怜,她太需要钱了。出门前,房管所的人找来,勒令他们择日搬出。丈夫说,搬出去我们租不起房子,只能睡外面,这寒冬腊月是要冻死人的。房管所的人说,只要不死在房子里,那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葛占水坐在商厦过道的椅子上等吕颖。当他的目光穿透橱窗在一小块空隙间游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眼帘:苏宝莲。他一阵兴奋,跟吕颖说上厕所,便朝楼下跑去。

一双皮鞋伸过来,苏宝莲抬起头,这次她认出了葛占水,显得异常惊喜:“是你——”虽然她叫不上他的名字,但仍然像对待老熟人那样招呼着,“你快坐吧,我还是免费给你擦。”第一次苏宝莲对葛占水的印象并不好,她总觉得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在她的肉里倒腾。可第二次这种印象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好老头——不仅原谅了她的臭记性,还安慰她说他长得太普通,所有人跟他第一次见面都没有留下好印象。他全然没有城里人那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和霸道劲,她为第一次错误的印象责怪了自己好一阵子。

葛占水坐下来,问:“你怎么擦鞋了?不在鞋奘干了?”

苏宝莲又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

葛占水喟叹一声:“唉——现在还有你这样替老板分忧的员工。”

苏宝莲说:“她对我们可好啦,我怎么还能拖累人家?”她擦着鞋,突然问,“哎——你整天在外面转悠,不上班啊?你干什么的?”

“猜猜看?”葛占水得意地问。

“看你这双鞋像个有钱人,可再看你的长相又不像了,有钱人都是脑满肠肥的,你的脸瘦瘦的,人又和善,是个工厂里的老师傅吧?”

“不是,我是这家商厦的保安。”

“是吗,那你可要当心点,我上次在超市里就见到一个小偷用刀子将一个保安刺伤了。”

“那是什么超市?”

“万生园超市,就在解放路南面。”苏宝莲压低声音说,“告诉你,那里比这还大,东西也便宜。”

“你常去那里买东西?”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只是带孩子去过,那里夏天有空调,现在有暖气,可舒服呢。”

葛占水愈加兴奋地说:“那以后我带你去,你买东西,我也给你免费。”

苏宝莲笑起来:“我也只能给你免费这一次,这是上回欠你的,下次就不行了,不然我就亏死啦。”

苏宝莲的话仿佛穿过浓稠的阳光,暖呼呼流入葛占水的心里。他正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吕颖打的,她老大不高兴,问他是不是掉到厕所里了。他怕吕颖找过来,挂掉手机,奔上楼。

“有你这样的吗?上趟厕所个把钟头,害得我傻傻地在收银台边等。”

葛占水付完钱才发现手机丢在苏宝莲的鞋摊上。他朝橱窗外望去,没看到苏宝莲,换个角度再看,还是没有。他对吕颖说手机丢了,便走出商厦。

怪了,苏宝莲真的不见了。她坐过的地方只有几块抹布在风中卷动着,似乎是为曾经的存在留下依稀可辨的痕迹。葛占水木然地站在街头。他并不在乎一部手机,他在乎的是这个令他耳目一新的女人,仅仅因为一点点可怜的诱惑,就肮脏了,死掉了。尽管眼前的情形令他嗒然若丧,但心里却对

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有什么意外……

于水淼回到荆江市,等到货上完货架后,才回到家里。

葛占水不在,餐桌上一片狼藉,残留在杯子里的牛奶已经干涸,看来,他昨晚没有回来。吕颖那妖媚的眼神和那对鼓胀的、仿佛将要渗出液体的乳房又呈现在她面前。

丈夫与吕颖苟且之事早已不是秘密。三年前吕颖没有房子,丈夫经常把她带回来过夜。客厅上面有个小阁楼,是孩子的寝室。每次吕颖过来,她就把孩子抱下来,母子俩挤在客厅的条发上睡觉。丈夫是个情欲旺盛的男人,吕颖又是个不加掩饰的女人,两人一上楼,那张窄小的铜床便吱吱嘎嘎响个不停,吕颖夸张的叫声时常延续到天亮。一次,被惊醒的孩子用一种异样的语调问她:“楼上在做什么?”

“锯木头”她捂着耳朵回答。

有几个女人能经受这种污辱,她也一样。最初,她的眼里流出来的仿佛不是泪水,而是浓稠的血水。可是她无可奈何。对丈夫由来已久的恐惧,使她习惯了让自己的尊严死去,让无以复加的忍耐在心谷深处发芽。为了缓解内心的屈辱和仇恨,她不时地解脱自己:是你主动找的人家,这就是自做自受。随着时间的推移,阁楼上的周而复始的锯木头声,令她神经中最敏感的部分变得麻木、迟钝起来,甚至会产生隐隐的嫉妒和兴奋。

刚刚拾掇完,于水淼的手机就响了,看到是丈夫的机号,她不加思索地接进来。手机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清楚身份后,对方告诉她,她丈夫的手机丢了,她是拾主,她按照手机里储存的号码找了好些人,但因为失主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她希望失主赶紧到她那里取手机,并留下了地址。

于水淼拨响了吕颖的手机。两人虽然处于势同水火的境地,但她早已不将吕颖视作情敌,她认为吕颖和她一样,是葛占水厚厚的春闺图中的一个页码,尽管吕颖为了刺激她,经常把她称作婶子。

葛占水果然在吕颖身边,话筒里声音很杂,很像是一个闹市区。

葛占水吱吱唔唔地听完于水淼转述电话的内容。他显然不愿意让吕颖听见,问清地址后就挂了机。正在试衣服的吕颖噘着嘴问:“她找你干嘛?今天你可说好了到我那里。”

“手机找到了,是一个老头在厕所里捡到的,让她转告我去取。”

“真的!”吕颖高兴得蹦起来,“你别说,这年头还真有拾金不昧的人呢?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葛占水从钱夹掏出一叠钱:“一会你自己付帐吧。”

吕颖接过钱,狠狠亲了他一口。

葛占水惊喜欲狂地发动引擎。他的感觉没有欺骗他,他像捡到了宝贝一样兴奋,车子开得又稳又快。

宝马车停进了花园宾馆的停车场。按理,没有祝恨证,这里是不允许停车的。可跑过来的保安见到是葛占水,居然还敬了个礼。平时,他拍一下后车厢,便是给保安的回复。今天高兴,说什么也要给他点小费,弄得保安一脸雾水。十字路口的护栏挂满了美女的广告牌,街道两侧的服装和果品摊陆续打佯收摊,这种鬼天气,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还要多。只有酒楼,舞厅和网吧灯火通明,隔着橱窗的茶色玻璃,隐约可见扭动的身影。经过影楼时,他想起了那个肥硕的女人,却如何也想不起她的面孔,他调动起记忆所有储备,也仅仅是两个潮湿的鼻孔和一截被门缝挤压成薄片的肉体。这种女人耗费的仅仅是他肌肉里的力量,而苏宝莲调动他的却是前所未有,深入骨髓的愿望。

苏宝莲站在杂货店侧面,她的身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弄堂。

见到葛占水,她说:“不好找吧,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呢?”她晃着手机又说道,“你怎么把手机放到我的鞋箱里,要是今天我的鞋箱被抢走了,你可就惨啦。”

“我下楼就找不见你了,一会功夫,你跑到那里去了?”

“城管的来了,不跑死定了。”苏宝莲调皮地说。

葛占水接过手机:“你也是,还还给我干吗,就抵擦鞋费嘛?”

苏宝莲吐出舌头:“妈呀,那有这么贵的擦鞋费啊?对啦,你今天撒谎了,还说是商厦的保安呢,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害得我把你的手机打爆了,才找到一个能联系上你的人,她是你女儿还是……”

葛占水说:“是老婆。”他嘿嘿笑起来,“你也是天真,我这把年纪还能抓小偷吗?要是被我抓到了,那小偷得多大年龄啊?”他瞅瞅黑洞洞的弄堂,“你家就住这里啊?看上去真恐怖!”

苏宝莲说:“别说得吓人道怪的,我才不怕呢。我们还能住哪里啊,就这人家房管所还朝外撵呢——好啦,物归原主,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管苏宝莲怎样推却,葛占水跟在她后面,说:“你拾金不昧,我怎么也得送送你吧。”跟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年轻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多了。

弄堂的路似乎走不到尽头,两旁堆满了鸡窝、旧家什、垃圾和布满了蛛网的砖块,一条黑黑的排水沟长满了藓苔,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上蜷缩着几只精瘦的麻雀。苏宝莲边走边提醒他:这里有堆砖头,这里有团铁丝网,这里的草有刺,小心被刮住了……葛占水越走越沉重,刚开始的心情荡然无存。

苏宝莲终于停住了脚步,在她转身的瞬间,葛占水看到了她的身后是一条嵌在墙面上的,很窄也很陡的铁质扶梯,上面有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在生煤炉,浓浓的白烟弥漫了整个弄堂。

“那是你男人吧?”

“嗯。”

“他做什么的?”

“拉板车。”

葛占水从钱夹掏出一叠钱:“这是我的一点意思——”

苏宝莲板起脸:“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给我钱?”

“手机……”

“手机本来就是你的呀。”她执拗推开他的手。“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了会倒霉的。你也别过意不去,其实,真正过意不去的是我,我上次真的忘记你是谁了,我是个臭记性。”

葛占水鼻腔陡然一酸:“好吧,咱们来日方长。”

走了两步,他又踅回身:

“你地方我记住了,我还会找你的,我的记性可不臭。”

第五章

第五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葛占水才从中央空调温暖的气流中醒过来。他像蜗牛的软体那样一点点地睁开眼皮,朦胧中发现办公室地面红色的大理石上有双意大利的软皮靴,靴尖的方向正对着自己。他猛然抬头,看见一双潮湿而又晶亮的长眼睛。

“吕颖,你啥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吕颖很少来超市,也从不在这里买东西,她不愿意看见于水淼。

“我今天才注意到,你原来是这样苍老——”

“你啥时来的?”

“你嘴唇都松驰了,牙齿越来越长……”吕颖像一列沉重的火车,只顾在固定的轨道上奔跑。

“……你的长寿眉毛已经盖到了眼睑下面,连鼻毛都花白了,你的胡子已经不再坚硬,鬓角全是白发,如果不了解你,我会以为你是汤姆大叔,甚至是毛姆爷爷……”

“我真有那么老吗?”葛占水用两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她不躲闪,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咋这么倒霉,找了你这么个老东西。既要服侍你,又要惦记你,冬天怕你冷了,夏天怕你泡小蜜……”

葛占水嘻皮笑脸地一笑:“你这个小孤狸精,你我都招架不了,那来的精力泡小蜜哟。”

“唉——”吕颖叹息道:

“我你是稀罕够了,刚开始你不也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吗?现在呢,我这本书你是翻够了,读倦了,连个感叹号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当然要换一本读读哩。”她说着说着有了情致,居然唱了起来:

“可怜我这痴情女哟,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葛占水赶紧起身,用手堵祝糊的嘴说:“得得,你这小孤狸精,你别在这号丧了,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吕颖噗哧一笑:“——真的。”

“说。”

“那你可不许发脾气,也不能蹙眉头,更不能说再等等?”她边说边抱住了葛占水。

葛占水抱祝糊的肩头:“说吧。”

“嘿嘿,”吕颖仰着头:

“还不是我妹妹那件事。”

吕颖用舌尖舔着他粗糙而又松驰的脖子:“你就给员工办保险呗,起码也要给那些部门经理办一份。吕萍这个月没卖几份保险,连底薪都拿不回来,你还不帮帮她啊?”

“给她钱就行了,买什么保险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她刚来公司不久,总要干出点业绩吧?她这是上进,你这个做姐夫的应该支持才对啊?”见葛占水仍旧没言语,她的舌尖不再卷动,气鼓鼓地嚷道:

“好哇,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因为我不是明媒正娶,我妹妹自然就跟着遭殃……”

葛占水心中掠过一阵不可遏止的激情,这激情由于吕颖那乞怜的目光和温柔的舌尖而变本加利,三年前的一幕遽然抓住了他的下身。不等她把话说完,他便顺势把她卷入怀里……她像三年前一样挣扎着、骂着:你个老畜牲,走开!可渐渐地,这种反抗就包含着鼓励的意味了,当他搬动她的身子时,她顺势翘起了臀部……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百叶窗的叶片磨擦玻璃的声音像流水一般的响起来。

隔了好长时间,吕颖才从沉重的身体里钻出来:“你怎么啦?”

葛占水闭着眼睛摇摇头:“可能是太累了……”

一种透彻骨髓的悲哀从吕颖的脊背上升起来,与过去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葛占水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习惯很多人等待他的那种感觉。于水淼也在,作为老板娘,她在超市里的地位仅次于他。他将一大摞子资料摊到桌面,这些资料有些他从来都没看过,仅仅作为聋子的摆设而已。

“我葛占水能有今天,与你们这些部门经理是分不开的,我原先就跟大家承诺过,我锅里有了,你们碗里就不会空。转眼就到年关,集中购物的高潮就要到来,这就还要仰仗大家多多努力。你们先将我锅里装满,我呢就像一个大厨,将锅里的东西一点不剩地盛到你们碗里,当然,这还是承诺,你们可以不信,但今天我召集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来给你们碗里装点,别以为我葛占水光舞个勺子说空话。我现在手里有点钱,大家议议,用什么样的方式放到你们的碗里好?”

听说是分东西,大家的情绪异常高涨,有的说买取暖气或电热毯,寝室里冷冰冰的,晚上睡觉脚都不敢伸直;有的说买瓦斯罐或微波炉,超市下班晚,晚饭是个问题,去餐馆太贵,自己做又没有炉具;有的说买西服,别的超市部门经理都有工作服,有些地方甚至武装到牙齿,而我们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去别人都不相信,老总们也没面子……

刘梅说话了,这个50多岁独身的老女人,是葛占水肉里的一根刺。在他的心里,她不仅尖酸刻薄,而且还自以为是。她经常像对待小学生那样,给他讲些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而且永远也不想弄懂的经济学常识。他认为刘梅不仅是个像赵勾一样只会纸上谈兵的蠢人,还是个从没有被男人滋润过的可怜人。可偏偏在任命她的问题上,于水淼固执已见,他不得不做出让步,让她做了自己的助理。

刘梅说:“刚才大家提的都是物质方面的要求,我认为这不好,作为部门经理,怎么可以停留在这个低层面上,这本身就说明问题?我倒是建议公司给大家办个读书卡或是轮流进行电子商务培训,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

葛占水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倒霉的女人,再好的空气只要她一出现,立即变味。”他心里骂着。他骨子里不相信超市经营和杂货店经营有什么不同,提高员工的文化含量与超市的效益有多少必然的联系。他认为她总是故弄玄虚,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而他葛占水的能耐,就是能将复杂的东西还原成简单,他的成功一次次支撑,巩固了这一信念。

“大家都挺忙的,我就不罗嗦了,这样吧,我给在座的各位每人上一份保险。”他拍了一下桌子,“散会——”

第六章

第六章

葛占水给部门经理集体参保,令于水淼心中不悦,倒不是心痛参保的费用,事实上超市的财务情况她一无所知。她之所以忧虑忡忡,是因为她痛苦地发现,与以往相比,丈夫的禀性里又多了一种东西,那就是虚伪和狡黠。虽然她骨子鄙夷和憎恨丈夫,但当年的他,身上更多的是地痞无赖的世侩和流氓无产者的野蛮。

……十年前,葛占水送钱来的晚上,好象屋里还没有黑透。他把钱扔到床上,旋即也把她扔到了床上。那是个夏天,她只穿了条粗纹的亚麻裙子,她死死地抓着裙子的拉链,叫嚷着:“你就不能高尚点吗?你怎么这样?”仓惶、急促,没有一点点必要的酝酿,他的动作粗鲁异常,在听见裙子拉链断裂的声响之后,她感到下身被一种有金属质感的东西塞满了,她像中弹一般瘫软了,所有的感觉都匐然关闭,被他粗重喘息声吞得无影无踪……事后,他用她的内裤抹着满脸的汗水说:这就对了,我掏钱买了你的身子,你用身子换得了我的钱,我俩各得其所,谁都不吃亏。话虽然说得不堪入耳,可咀嚼起来,并不狡黠和虚伪。

现如今,他居然为帮二奶的妹妹,绕了如此大的一个圈子。她的忧虑愈加浓烈起来,倒不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而是这个圈子会不会变成绳索,将她套进去绞死。

于水淼最初根本就没有将自己的命运和葛占水联系在一起。在她眼里,他甚至不如家乡那些揣着烧酒,在河滩或寡妇屋檐下转悠的男人,即使在她失身之后,也未曾想过嫁给他,之所以造成这样的结果,按照她的归纳,一半缘于金钱的力量,另一半缘于金钱的持有者的力量。葛占水的老婆黄艳翠在世时,对她非常好。黄艳翠并不知道,就在她给于水淼讲述与他的爱情故事时,他的手悄悄在她身后磨挲着。一次于水淼辅导完孩子,被黄艳翠执拗留下来吃饭,就在饭桌上,他居然将手伸进了她的裤叉里,手指使劲在里面搅动,于水淼羞得满面通红,疼得咬牙切齿,可又不敢喊叫,生怕被黄艳翠察觉。记得当时黄艳翠还关切地问她:你脸怎么那么红,是屋里太热吗?

他也煞有其事地附和:是的,我也发现你的脸很红。

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她看见镜子里出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当她意识到自己就是这张脸的主人之后,她解脱了,心里默诵着:我努力了,我挣扎了,但我失败了。我以后要把自己当成失败者,过俘虏的日子,而不是为人师表的教师。然后,她砸碎了镜子,辞去了工作,在黄艳翠去世之后,她把他带回了老家。

葛占水正坐在老板椅上偷偷地翻阅一幅黄色扑克牌。刘梅进来了,他赶紧把抽屉合上。

“老板,我认为咱们这么做不对。”

葛占水知道,她是为前两天参保的事来的,她是个较真的人,这两天不定怎样堵闷着呢。

“说说,什么事不对?”葛占水问。

“老板,我知道这么说你心里不高兴,可作为你的助手,我不提自己的观点,而是一味地迎合你,就是失职。我们既然选择并且进入了大卖场,就不能再沿袭小作坊的那一套了。”大概是激动,她自己起身从纯净水壶里接了一杯水,接着说,“这都是什么时代了,摩托罗拉年年都推出新机型,微软月月都进行产品的更新换代,沃尔玛的连锁店已经开到我们家门口,可我们还在这里老黄牛拉骅犁,悠然自得地耕着地。”她把椅子朝前挪了挪:

“这不再是改革开放初期了,那时花8元钱买件牛仔裤,转手就能卖到20元钱。按照帕罗托改进的定律,当社会进入转轨的初期,就是从a状态进入b状态时,只要你进入市场,或多或少都会受益……”

那张干涩的嘴唇里滚出的文字,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按摩功能,葛占水浸入对往事的遐想里:他返城时已经30岁了,8年的知青生活磨掉了他所有的幻想,只有本能的情欲还在没有幻想的躯壳里亮着灯盏。那时黄艳翠还没有嫁给他,他迫切地需要用钱来缩短漫长的考验期。为了钱,准确地说为了他渴望中女人,他背着所有的人,开始了在旁门左道中的淘金史。

第一桶金是在家禽上掏得的,回想起来多少有点血和肮脏的味道。那也是挨近年关时候,他偷偷地溜回生活了8年的生产队,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的手摸进了老乡的鸡棚里。这一夜他从村东摸到村西,拂晓前麻袋都快撑破了。尽管他的脸、手背和脚踝被树枝、鸡棚挡板上的铁丝和开镰刀后庄稼刀子似的残根割得伤痕累累,可心里却鼓动着抑制不住的激奋。

他把黄艳翠接进城里逛庙会。花12元钱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呢子上衣,她说要配个围脖就更好了,他赶忙买了条红围脖,她说她太幸福了,她还要将这种幸福带到家里,她希望她最喜欢的外甥女过年时能有只红灯笼。于是,就跟变魔法似的,一只鸡,变成她手里提着的红灯笼。她像一团火一样在城市空荡荡的街头燃烧,烤得他两眼通红。他心开始盘算一天开销是多少?手里的钱还能将这团火燃烧多少天?盘算的结果让他心灰意冷……

“老板,你在听我讲吗?”刘梅试探性地问。

记忆的链条遽然断裂。

葛占水撩起眼皮:“我累了,你就说我应该怎么办吧?”

“我认为我们首先对员工,尤其是高级员工进行轮训,这笔投资收益大于成本,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索洛有一个试验,在员工培训上投入……”

“你去吧,”葛占水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由你负责,需要多少钱,我掏就行了。”

刘梅的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自从来到万生园超市,葛占水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对她产生了深不可测的忧虑和怜悯。

“对了——”他叫回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刘梅,“你让门口那个导购小姐也参加,我看她不错。”

“好的,老板。”刘梅步履轻盈地消失在货架花花绿绿的商品里。

葛占水拉开了抽屉……

苏宝莲在花园路上拼命地朝前跑,身后的喇叭声像追命鬼一样逼迫她拼命轮动双脚。她听见有人对着她喊:快进巷子里,快进巷子里。她一猫腰,钻进了路边的小巷里。身后的喇叭声被关在小巷外面,可她还是拼命跑着。弯曲的小巷向前延伸,仿佛永无尽头……鸡窝、旧家什、垃圾、布满了蛛网的砖块、黑黑的排水沟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线杆像码在传输带上的煤块从她身旁掠过,等她耗光肌肉里最后一点力气跪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家门口。她腹腔有团火在燃烧,她伏下身去,像只羊一样敲碎蓄水池上的冰层,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爬上梯子时,肚子一阵剧痛,她弯下身子,吐出一些冷水。

张忠诚听见了动静,跑出来,将她抱进屋里。

她晕晕糊糊问丈夫:“你说我会不会走驼子的路哇?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她的影子,她进了茅房,我迟早也得跟过去……”

张忠诚躺下来,发现顶棚已经塌陷了,几块墙皮豁着嘴,露出里面发霉的钢筋。

第七章

第七章

茴香阁小区岑寂得像一潭死水。

吕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例假来的前几天,她都格外想房事。她原来的男朋友是她的物理老师,人瘦得皮包骨头。中专时学校管理本来就松散,加上又是民办的,只要交钱,旷课都没人问,她整宿整宿泡在他的寝室里。那时候一到她快来例假,他就喊肚子疼,甚至走路都得让她搀扶。开始她笃信不疑,除了饭菜伺候到嘴边,还给他买了条505神功元气带。事情败露后,她暴跳如雷,一整夜不让他下床。第一个回合下来,他虚汗淋漓,吻着她的脸说:都是我不好,不该太怜惜自己的身子骨了,可是你看,我的确很虚弱的;第二个回合下来,他已经气若游丝了,捏着她的手哀求:你看,我的手都凉了,你可别干杀鸡取卵的傻事啊,一次把我吃干榨尽,以后怎么伺候你啊!第三个回合是她骑在上面,他所有骨头都松驰了,薄薄的肉皮软软的,像水一样涌向床的两边。这是要出人命的……这是要出人命的……他虚脱的声音仿佛是从一口窖井里冒出来的。

虽然这成了她取笑他的噱头,但同时她也隐隐地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悲哀。这悲哀一半是为了他,一半是为了自己。在她的臆想里,男人就应该像一团烈火,灼热而且钢劲。当她渴望的时候,他应该有足够的能量燃烧她、溶化她,连一根筋骨,一片皮肤,一寸肌肉都不能剩下。所以,当葛占水第一次将她扳倒的时候,她一方面本能挣扎着、反抗着;而另一方面,她又被一种巨大的、由来已久的愿望塞得满满的,他弓一般的嵌入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她锈蚀的门锁,一种毁灭性的快感最终让她痉挛般地用双腿紧紧地勾祝蝴的身体……

然而一切变化得这样迅速,葛占水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她预感到了当年的悲哀再次降临到她身上。大半年来,葛占水有意无意地回避她,即便被她硬拖到床上,也惭惭流露出无能为力的窘态。几天前在他的办公室,她原以为他又恢复了那种横刀立马的威风,可是,欲望代替不了身体,他没有抽动几下,就如蜗牛的软体慢慢地缩了回去。尽管他解释说可能是太累了。然而,她清楚这是草尖上的、连露珠都挂不上去的理由。往日跟他在各种常葫惊险而又刺激的做爱情景犹如一本发黄的书,在她的脑海里疾速地翻动着……

吕颖百无聊赖中取出了黄色扑克牌,这是葛占水去福州时给她带回来的。他还想给她买个宠物,可她没答应,她担心自己烦燥时,将它掐死。扑克牌那些肌肉像铁铊子似的老外的yáng具顷刻间将她的身体挑入半空中,她浑身燥热,血液决堤般在体内扬尘拔木,折树飞屋。她想扭曲,想喊叫,却又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她抱紧自己滚烫的身体,一丝无可名状的悲哀漫过来,将她抽搐燥动的肌肤一片片、一寸寸冷却掉。她衣橱底板下面也藏了一个自慰用的电动yáng具,是她半年前偷偷到成人用品专店买的。那天她做贼似的溜进商店时,卖货的竟是一位连胡须都没有长出来的小男孩,一种怪谲的兴奋油然升起。

她指着自慰器说:“给我拿一个。”

“你要大号还是小号的?带颗粒的还是平滑的?”小男孩问。

“大号,带颗粒。”

小男孩从柜台底下给她拿出来一个。

她拆开包装:“这么小,还有没有再大点的。”

“这就是最大的喽,”小男孩辩解道,“这种型号专门为那些外籍教师预备的。”

“你有这么大吗?”

“姐,我可不行,连一半都不如呢?”小男孩臊红了脸。

“噢,那就算了,”她摸摸小男孩的脸蛋,“姐喜欢大的,以后你长大了,就来找姐。”

这只带颗粒的电动yáng具她用过几次,可机械的摩擦带给肉体的快感是有限的。每次这种有限的快感结束后,反而加剧了她对真实的、弥散着呼吸与汗腥味的肉体摩擦的渴望。

茴香阁花园小区大都住着吕颖这样的二奶,所以有人称这里是荆江市先富起来的大款们的金丝笼。虽然这使吕颖们的身份毫无隐秘而言,但也省去诸多麻烦:大家都是同样的命,没有必要彼此猜忌、嫉恨和岐视,甚至还惺惺相惜,时常凑在一起,生发后宫娘娘通常的感慨。

若不是实在憋闷,吕颖很少跟她们搅和在一起:左边的小玉,成天邀一帮人搓麻将,乌烟瘴气的,她呆一会嗓子就受不了;右边的阿香,揪祝糊就滔滔不绝地控诉正宫娘娘的罪恶,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到地板上,瞧着她心酸,想想自己也心酸;楼上的玉珠姐人高马大,据说是建材商赵老板从黑龙江弄来的,有俄罗斯血统。不知为何,吕颖一瞅见她就发怵,她的眼神怪怪的,而且有意无意地捏弄她的乳房;只有楼下的牟英最安静,长年大门紧闭,但有人告诉吕颖,她在搞网恋。

吕颖叹了口气,唉,虽说吃穿不愁,可是姐妹们同样有苦难言。她曾将茴香阁比作小鱼村,男人们都出海打鱼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坐在岸边守候。牟英不赞成她的比喻,她说,倘若是鱼妇也就罢了,坐在岸边把眼睛盼瞎了也心甘情愿,起码这种思念是双向的啊?这倒好,你眼巴巴盼着的那个人,搂着老婆逛大街呢。牟英原在红十字医院做护士,不知怎么认识了建材商甘秉初,并成了他的二奶。吕颖猜她还不满20岁。

吕萍拎着两份肯德鸡走进来。

“姐,今天我请你吃饭。”

吕颖:“你能不能先把拖鞋换了再进来,今早我刚吸的地毯。”

吕萍吐着舌头:“——哎呀,又忘了。”她边换鞋边说,“你也是,铺什么地毯呃,你看牟英屋里,一抹的大理石,又亮堂,又耐脏。”

吕颖拧着眉结:“你知道我不爱吃这洋垃圾。”

吕萍:“那就要外卖,不然我干脆请你去红磨坊,相思园也行,反正今天我请定了。”

吕颖笑嘻嘻地问:“你这是碰到帅哥了,还是路上拣到钱了。”

“嘘——小点声,”吕萍神密兮兮地关上门,“跟拣钱差不多。我刚才上楼看见甘老板了,我没吭声,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等他敲开门,我哧溜挤进去——”

“你挤进去干什么?”吕颖吃惊地问。

“小点声——吕萍推了姐姐一下:

“卖保险呀!”

“你怎么这时候让人家买保险,你哟——”吕颖嗔怪道。

“咳,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是拣钱的机会呢。”吕萍诡秘地说,“你想啊,甘老板这么久没过来,牟英自然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甘老板自然心怀愧疚,想方设法地讨好她。这时候我拿出来保险,不是雪中送炭吗?我走时,甘老板还出追门喊:以后有好的险种尽管给我家英子上,咱不怕花钱,”她兴奋异常地笑道,“我这个人命好,上趟楼都能拣到钱。”

瞧见姐姐还想说什么,吕萍打断了她的话:“得,好嘞,你说别的就没意思啦,我这是干好事,牟英得到了保险,甘老板得到了牟英的原谅,我得到了甘老板的钱,三方都得益,都高兴,不是大大的好事吗。”

“吕萍,”吕颖坐在联邦椅上,手里抱着个企鹅靠垫说,“占水不是帮你完成定额了吗?你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挣那么多钱干嘛?”

“有钱多好呀,别墅、洋房、绿卡、左丹奴、会员卡——嫁什么人哩,有钱了我到凯斯特夜总会一坐,让那些鸭子们排成一排,瞧着哪个顺眼,用手一指,陪姐睡觉,早晨用钱朝他屁股一拍,走人——晚上再换一个,那才是贵妇人的生活哟。”

吕萍陶醉在自己哄托的氛围里。

“凯斯特夜总会?”吕颖心里怦然一动。

第八章

第八章

恒安花园的黄昏和黑夜并不分明,很多住户的窗户都闪着灯光。

于水淼沏了一杯君山毛尖端过来:“今天樊主任又打电话过来,让你赶快将钱划过去,他们要扎帐了。”

葛占水哼了一声,仍旧低头看报纸。

“要不然,我差人送点钱过去,眼瞧着过年了。”于水淼试探着说。

“你看着办吧,十有八九是要钱呢?”他将报纸悄悄折起来,放进口袋说,“扎什么帐,只要把我们提货的时间挪动一下,所有的帐都是平的——”

“刘梅弄的那个轮训怎么样了?”

“挺好的,噢,差点忘了,明天开学典礼让你去讲话。”

葛占水不再吭声,啜口茶,站起来。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见丈夫换鞋,于水淼取出大衣帮他穿好。

他走到门口,回头叮嘱:

“你早点睡,我也许不回来,就是回来,也睡在沙发上,从宜城回来,你好象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来。”

一股暖意从于水淼的心窝扩散开来。也许是她对婚姻的期望值太低的缘故,在她眼里,丈夫是最坏的男人,所以,无论他怎样伤天害理,她都能承受,都属于情理之中的事,因为他是最坏的。可当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坏或是不那伤天害理的时候,她却不能够承受,甚至会感激涕零。然而能使她像铁锚一样在他的身边扎下根来最深层次原因,是他无数次许诺的那些话:我比你大20多岁,只要你伺候好我和孩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还是有良心的,不会自食其言。”她想。

几天前那种沉重的忧虑随之散去。

葛占水打的士车来到了皇冠娱乐城。

他对守在门后面的两个戴着小红帽的侍应生说:“沈老板来了告诉我一声。”

侍应生将他引进去。

包房是套间加一个封闭的阳台。珠宫贝阙,设施极尽豪华。据说,仅仅是洗手间里一块彩釉墙砖,就值10美元;一只青铜烟灰缸,顶得上一辆麾托车的价码。最绝的是墙面上有一个自动卷帘,揿动开关,可以窥视楼下大厅性感的脱衣舞——当然,外面是看不到里面。

以往葛占水到这里来,无非是按摩、做爱、看艳舞,可今天他却没有这种兴致。他挥手打发走侍应生后,就窝进阳台的沙发里发呆。

今天的晚报,登了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昨晚警方扫黄时,2名妓女趁乱从三楼跳下,当常豪亡。报纸没有用马赛克处理死者的脸部,2名妓女一个似曾相识,另一个轻易认出是他插队时房东的女儿,下巴上有粒扎眼的黑痣。

“葛老板,沈老板来了,在芙蓉厅,是我喊他过来,还是……”侍应生在门外问。

葛占水来到沈双福的包间,见门虚掩着,竟直钻了进去,对正躺在榻榻米上接受小姐按摩的沈双福打招呼:“沈老板,好享受。”

“嗨——”见是葛占水,沈双福显得很惊诧,“葛老板,好几天没见呢,我以为你又在哪里找根嫩草,躲起来吃独食呢?”

“我哪有那牙口啦。别说嫩草,就是嫩豆腐,我也嚼不动了。”葛占水说着话,在一张摇椅上躺了下来。

“这能难倒你老人家吗?我这有泰国药,昨晚我吃了两粒,好家伙,三只鸡被我扎得满床滚,连钱都不敢……”

葛占水打断他的话:“今天的晚报你看了吗?”

“晚报?”沈双福一脸雾水。

“付燕红你还记得吗?”

“哪个付燕红?”

“你们村的呵,就是我插队时那个房东,付喜柱的女儿——”

“噢噢,哪能不记得?怎么啦?”

“昨晚上死啦!”

“怎么可能呢?扯蛋,谁说的,两个月前我在紫荆花都还睡过她呢?”

葛占水掏出报纸,递过去。

沈双福推开按摩小姐,侧卧着,洁白的棉绒浴衣脱落处裸露出栅栏般精瘦的胸骨。

“靠,真是她呀!”他显得异常兴奋,“这下子喜柱这个老玉米棒子可抓瞎了,他家那栋三层小楼也封不了顶了。”沈双福掀开浴巾,坐到了另一张摇椅上,“你该知道哇,当时我还动过她的心思,可她死活不答应,她爹那个老玉米棒子,竟然拿根绳子去我家上吊。结果怎样,上回我去紫荆花都,老鸨给我叫来个小姐,黑咕隆咚我也没注意,亲到下巴那颗痣我才觉得不对劲,扭开灯一瞅,把我的酒都吓醒了:她蔫啦巴唧地跑到城里当婊子来了。”他呷口酒,对葛占水说,“不行了,松松跨跨的,一点摩擦感都没有了。你说到那地方,不是插着让人搞。当初要嫁给我,咋也不会到窑子啊,更不可能丢条命。”说到这里,他又纳闷道,“逮到就逮到呗,不就是折几两银子,她跳哪门子楼哇?”

付燕红的死,唤起了葛占水对一段沉寂往事的追忆……

葛占水插队时,付燕红是他的小红娘。因为黄艳翠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与黄艳翠之间所有的联系都中断了。刚刚被情欲烧得浑身滚烫的他,想到了让付燕红传递情书。谁想她明白他的用意后,居然笑眯眯地说:行哩,我最喜欢干这种保媒拉纤的事哩。她兴奋时,下颌的黑痣变得通红。

葛占水距黄艳翠家有二里多地,中间还隔着一座独木桥。那桥陡且滑,他走上去都心惊肉跳的,她却没有一丝恐惧。在稀疏的月光和漂满薄雾的河流对岸,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一次次被她那瘦小的身影陶醉。付燕红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城市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词或是一个充满神奇的传说。她怎么也弄不懂,城市的公路与村里的土路有什么不同?比打谷场还大的商场是什么样子?有一年,他探亲回村,她竟翘着鼻子在他的人造革皮包上嗅。她说想嗅嗅城里是什么味道。他怜悯地说:以后我一定带你去一次。

付燕红因何来到城里,又怎样操起了皮肉生计,城市究竟给了这个当年对它充满了期待和憧憬的小女孩什么样的感觉?葛占水一无所知。他懊悔万分的是,开超市时怎么就没想到把她招进来,不仅兑现了当初的承诺,还让她真实地生活在一个比打谷场还大的商场里。

葛占水匆忙离开皇冠娱乐城。

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弄堂里,葛占水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地朝前走,鸡窝、旧家什、垃圾、布满了蛛网的砖块、黑黑的排水沟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线杆像码在传输带上的煤块从他身旁掠过,爬上了一道嵌在墙面上的狭窄的铁质梯子时,好象还撞翻了一个煤炉子。

他伸出手指,敲响了一面糊着旧报纸的木门……

第九章

第九章上

凯斯特夜总会灯光隐晦。

吕颖觉得坐在沙发上很不自在,她习惯坐着时怀时里抱个小玩艺,可进门时,连抻包都被侍应生拿了过去,她只好抱着自己。

茶几上的台灯漂浮着闪烁不定的光芒。她渴望这种幽暗漂浮的氛围,就如同她第一次走进物理老师房间时的感觉:怪谲、神秘而又隐隐地冲动。

磨盘般缓慢转动的舞台上,正在表演铜管秀:两个丰满得近乎肥胖的妙龄女郎绕着一根铜管剥葱似的一层层褪掉身上的衣服,摆动扭曲中不时裸露出肥白的乳房。

吕颖将脸扭向窗外,隔着纱幔,依稀看见街灯吐出来朦胧而又晦涩的光亮。行人稀少,一个拾荒的老太太正在垃圾桶里翻动着什么。吕颖回过脸,她的心事沉浸在对可能出现的诡异而又暧昧的臆想里。茴香阁那种尼姑庵般枯槁的生活已经将她的神经磨得越来越细,她相信如此下去,自己总有一天会骤然断裂。

“小姐,这里有人吗?”

“没有,你可以坐下来。”吕颖端详着问话的男士:突兀的眉骨下面,深藏两汪山泉般清澈而悒郁的眼睛,鼻骨挺阔的线条和颧骨优雅的弧线将整个脸部映照得文雅而又生动。这就是人们常提到的鸭子吗?他瞧上去不到20岁。她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不是因为他的年轻和俊美,也不是终于目睹了传说中的男妓,而是为她与他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心慌意乱——尽管这种欲望她期待了许久。

开始,俩人之间的谈话还陷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在一些无聊而琐碎的句子之间尴尬地徘徊。然而,她隐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注定要发生什么,就像一个坚硬的果核,一旦被敲碎,注定要裸露出果仁一样。果然,他开始试探性地碎果核了,他悄悄地问:

“小姐,你需要我陪你吗?”

他顷刻间结巴起来,脸因为羞赧而涨得通红。

“我是说……”

吕颖心里的那扇窗户蓦然洞开,裹挟着花粉和草籽浓郁气息的穿堂风呼啸着灌进来,霎时间,她感到了全身燃烧起来……

葛占水又一次看到了苏宝莲。那张熟悉的脸还挂着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苏宝莲惊讶地望着葛占水,居然说不出话来。

葛占水感到了自己的唐突,尤其是在这样深的夜晚。可既然来了,总不能转身就走吧,他说:“怎么连屋子都不让我进去啊?”

“你好象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宝莲抹了把脸,声音湿湿的:“是的,我的一个姐妹死了,我挺伤心的。”她闪开了身子,“你进来吧。”

屋子也就两张台球桌大小,墙面贴满了报纸,剥落之处透出黑赭色的砖头,顶棚支离破碎,裂口像手掌上的脉纹伸展开去,小方桌旁唯一的塑料板凳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正咬着铅笔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就坐床上呗,”大慨看出了他的窘境,她说,“我们进来也是坐床上,屋子实在太小。”

“你们在哪里做饭呢?”

“在外面。”

“怎么上厕所呢?”

女人迟疑一下:“也在外面,公厕已经塌了——这里没人来。”

“你男人呢?”

“他送货去了,每天都回来很晚。”

“是司机?”

苏宝莲总算露出点笑意:“你也是臭记性啊!——对了,这么晚来,有事么?”

葛占水想起来她说过丈夫是拉板车的。

“没事,就是来转转,年龄大了,睡不着。”

屋子里的光线灰暗,有一股很浓的煤气味,呛得葛占水直想咳嗽。

“你刚才说一个姐妹死了,是怎么回事?”

苏宝莲又涌出泪水来。

葛占水一见,紧忙劝说道:“算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别伤心了。”

小男孩闷头写字,铅笔只剩下很短的一小截了,手捏不住,他就用细竹筒套住,接着用;苏宝莲端来一杯茶,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茶叶沫。葛占水端起来,吹了吹,又放了下去,低质茶叶的腥辣味钻进鼻孔,令他又产生咳嗽的欲望,他鼻腔陡然一酸,刚进门时的唐突感,被眼前的低成本生存状态吞噬得干干净净。“幸亏我来得及时,若不然,她保不准会成为第二个付燕红。”他心里嘟嚷着,嘴上又问:

“你去过万生园超市吗?”

“瞧你这记性,”苏宝莲嘘唏道,“还是我告诉你的,那里比商厦还大,东西还便宜,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你全忘啦”她疑惑起来,“你问这……什么意思啊?”

“噢,噢,噢,”葛占水拍着脑壳,继续问,“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像迷宫,第一次去,找不到出口,又不好意思问人家……”苏宝莲从陶醉中踅过劲,愈发疑惑,“你问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啊?”

“那就是我开的,我就是万生园的老板。”

葛占水注意到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第十章

葛占水坐在车里,隔着玻璃凝视着苏宝莲。她正焦急地站在台阶上。她身后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女装,使她看上去像个人体模特。葛占水知道她在等自己,却没有下车,而是将车停到了超市前面的空地上。然后,从腰间抽出了手机。

李万昌气嘘嘘跑到车前,努力几次也没有拉开车门。瞧着他在车外不知所措的样子,葛占水将车窗钦开了一条缝。

因为个高,李万昌俯下身时,眼镜几乎脱落。葛占水帮他将眼镜扣进眼眶里,说:“你回头看看橱窗前的那个女人。”

李万昌再次俯下身来,一只手托着眼镜架:“老板,我看到了,怎么?”

“让她到你的柜台工作。”

“是现在吗?”李万昌问得非常简洁。

“是的。”葛占水回答得更干脆。

李万昌扭头朝苏宝莲走去。

于水淼正与孙会计盘库,李万昌进来说:“于经理,你有更衣室的钥匙吗?我想拿套工作服。”

“拿工作服做啥?”于水淼问。

李万昌吭吭哧哧地说:“又来个新员工,老板让她今天就上班。”

于水淼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罩着深紫色的尼子大衣,脸藏在大衣的领口里,显得小巧玲珑,楚楚动人。

苏宝莲发现有人瞅她,赶紧垂下头,一付局促不安的样子。

于水淼来到苏宝莲面前,悄声问道:“你叫什么?”

“苏宝莲。”她垂头回答。

“谁介绍你来的?”于水淼问。

“葛老板。”

“你们认识?”

“是的,我给他免费擦过鞋。”

“你什么文化?会计算机吗?”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吭哧了半响,但什么也没有说。

“原来在超市干过吗?”

“没有。”

“我在鞋奘卖过鞋。”苏宝莲补充道。

于水淼很温柔地对苏宝莲说:“很简单的,不用怕的。”她摸摸苏宝莲的肩胛,“你的睫毛真长!”

望着苏宝莲的背影,于水淼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好熟悉,好象在哪儿听过。更令她蹊跷的是,葛占水怎么会给一个女人安置工作,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一想到从前,她打个寒战……

七年前,于水淼辞去了幼师的工作,来帮葛占水打理酒楼。那时葛占水成天胡吃海喝,清醒的日子很少,黄艳翠呢,又是那种只要碗里有肉,天塌下来也不顾的主。酒楼的经营,实际上就落到了她的肩上。酒店的生意非常好,除了地段好,档次高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竞争对手少,赚的是垄断钱。葛占水的霸道是出了名的,只要听说哪儿又开了上点档次的酒馆,他就指使小兄弟们砸场子。对本地有点根基的就来阴的,比如吃白食,撒泻药,挑唆客人与店家的关系等等,对于那些居无定址,糊口四方的外乡人,阴谋变成了阳谋,棍棒驱逐是常有的事。葛占水御外可谓游刃有余,治内却捉襟见肘,左支右拙。

黄艳翠好吃懒做,偌大的酒楼未曾操过半点心事,只是吃饭的时间,她才猫似地溜进厨房,赖在大师傅旁边,逐道菜肴搛一筷子。食物在她的舌尖上滚动着,她的牙齿像锉刀一样有力,且不知疲倦。在冒着热气的菜肴面前,她永远是专注而又猴急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流口水,同时还会发出让葛占水蹙眉的啧啧声。

于水淼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成为葛占水的贤内助的。当然,她也为此使用了不少女人的小手腕:不时地通过别人传话或干脆枕边吹风,比如黄艳翠又祸害了多少菜肴,客人点的菜还没上桌,就被她囫囵到嘴里,厨房刚买的鸡蛋和牛奶都被她涂抹到脸上……她这样做,并不是想赶走黄艳翠,而是让葛占水看低她,只有看低她,于水淼的地位才会更稳固,不会亏待她的那些话兑现起来才会更现实。她不恨黄艳翠,非但不恨,对她还有种负罪感,这一方面来自道德,与其丈夫苟且使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一方面来自禀性,这里传递的是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才能读解的心灵密码。可令她百思不解的是,黄艳翠完全没必要这个样子,这毕竟是她的家啊!能从挥霍家业中获得快感的女人只一种可能,那就是预感这份家业不属于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黄艳翠绝对不是葛占水所说的吃货了。

后来,葛占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个妓女,酒楼被他弄成了妓院。每当夜幕低垂,街灯骤然亮起的时候,妓女们便提着裤腰,拿着矮凳,在客房部的过道里坐成两排,任凭客人挑选。其中有位叫小芸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于水淼领她验血时,医生在她手指扎了三针才凑够化验用的血量。为此,于水淼与葛占水戗过好几回。这是她记忆中少有的几次抗争,她认为至少小芸不能卖淫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葛占水却死活不同意,他说酒楼不能养闲人,让小芸到餐饮部当招待,影响客人的食欲。而客房睡大炕的外乡人,只要是女人,只要是价格便宜,灯一关,无所顾忌。

开超市时,于水淼曾求过葛占水,让他把那些妓女留下来,至少将小芸留下来做售货员。葛占水依然没有应允,他认为超市不同于酒楼,妓女只会卖身,不会卖货的人只会糟践生意。那时候,于水淼牙根都恨出了血,她认为葛占水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人。

苏宝莲的到来令她这段回忆有了戏剧性的冲突,凭直觉,她确信这个女人与葛占水之间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瓜葛,可与葛占水有瓜葛的女人实在太多,怎么偏偏把她招到了超市里?是葛占水变了?还是这个女人具有非凡的魅力?一缕阴翳驻留在她的眼窝边,令她既感到深深的欣慰,又感到隐隐的焦躁。

葛占水从后门溜进四楼会议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他想来瞅瞅导购小姐来了没有。对于他这种充满暗示的安排,她一定会受宠若惊吧?他心想。几天前,他查过她的资料,叫褚丽华,曾在一家服装厂做过业余模特。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她身上透过来的冰冷的气息,很多年前,他曾像只炽热的山羊,迷恋在这种气息里,那是费氏兄弟的妹妹,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颀长身材的女人。

他的目光扫完最后一个背影,不免沮丧起来:她没来。

葛占水准备悄悄溜出去。不料,从黑板前转过身来的刘梅一眼逮住了他。

“老板,你怎么来了?”

葛占水感受到自己的脸粘附了无数的目光。他顿时有了情绪,摆摆手说:“我就是来看看,不错,老师讲得好,大家听得认真,这钱没有打水漂。”

刘梅反而扭捏起来,在葛占水印象里,她好象第二次流露出女人的情致,一股怜悯再次涌入他的心底。

“全都参加了吗?有没有人迟到或是不来?”葛占水问。

刘梅认真地翻开笔记本,回答:“除了李经理和褚丽华在仓库里搞小包装之外,其余人全来了,没人迟到。”

“很好!”

葛占水刚走进光线昏暗的地下室,褚丽华的影子跳入了眼帘:她正和几个员工围在一张乒乓桌前忙碌着,桌子上堆满了食品和花花绿绿的塑料绳。

尽管葛占水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还是被其中的一个员工发现了:“葛老板——”他再次感受了目光集中过来时的热度。他摆摆手,说:“忙你们的,我就是来转转,”他拍了拍包装盒,笑着问:

“这是不是叫捆绑销售?”

“才不是呐,多难听啊。”一个女工说。

“这叫组合销售,把相关的商品码到一起,既便于顾客挑选,又有利于我们促销。”另一个女工解释。

李万昌搓着两手靠拢过来说:“我们上个星期推出这种小包装之后,销路非常好。”他指着一提调料品说:

“像这种调料品,过去我们都是散卖,顾客要挨个货架找。现在我们把它们归拢到一块,顾客提起来就走,省去很多时间。”他又指指米袋说,“像这种大米,一袋要50斤,顾客携带非常不方便。现在我们把它分成5斤、10斤的小包装,既美观,又方便携带。”

“噢,嗯……”葛占水边点头,边用余光瞟着褚丽华:她的手指真长,在柔软的塑料绳之间,显得丰润、灵巧而又有力。

“唉,刚来吧,我好象没见过你?”葛占水装模作样地问。

“见过的,”褚丽华提醒着,“那天在超市门口——”

“噢……”葛占水装出茫然的模样,盯着她。

“你装成老头,说腿不好——让我带你到三楼买鞋。”

“不是你让她参加部门经理的轮训吗?忘了……”李万昌也在一旁提醒着。

“噢!”葛占水一拍脑门,“瞧我的臭记性,跟个漏斗似的,上面装,下面就忘光了。对对,是我让你参加轮训的。”

“那是你脑子全记大事,我们这些小人物,你那里放在心里哟。”褚丽华也故作可怜相说。

“全是我的错,”葛占水拍着褚丽华的肩膀,“明天我一定请你喝茶算是道歉。”

“茶有什么好喝的,苦死了,吃圣代。”褚丽华急忙叫嚷道。

“好,那就吃圣代。”

“需要我们做陪吗?”几个女工唧唧喳喳起哄。

“都去,一个都不能少!”葛占水笑哈哈地说:“跟你们在一起,我个老头子都变年轻啦。”

苏宝莲觉得自己像朵雪花在天空中飘,她的脚步从没有这般轻盈,心情从没有这般放松。她不再是落在城市里的沙子,她是一滴油,漂浮在城市里,成为城市需要的一种调料。她仰着头走在路上,不再担心城管的抓她,她想唱首歌。经过花圈店时,她的心情收缩起来,一想到驼子,泪水就自己跑出来。她买了很多纸钱,她觉得自己的幸运是因为驼子的庇佑,应该给她送些钱去。她还要给丈夫买瓶酒,他干的是重体力,喝点酒可以活络筋骨。杂货店有三种酒,分别是12、15、20元。

“买最贵的。”苏宝莲对老板说。

老板将头拱进柜子里:“这是酒鬼酒,一百多块!”

“那也太贵啦——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啊!”

第十一章

于水淼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卤菜,去学校看望葛占水的儿子葛风。她与葛占水没有孩子,最初是她不想要,顶着葛占水的刺骨讥讽和谩骂,偷偷吃避孕药。近一年来她特别想要个孩子,可是葛占水似乎对房事不再感兴趣,屈指可数的几次,也都是虎头蛇尾,草草了事。

葛风在市里一家贵族学校读高二,不仅人长得像母亲,品性和喜好也与黄艳翠同出一辙。于水淼成为继母后,他便改口于老师为于阿姨,母亲这个称谓,随着黄艳翠的消逝而永远消失了。于水淼并不计较称谓问题,她挺喜欢这个孩子的。小时候他成天扯着她的下摆,偎在她怀里,寸步不离。

与黄艳翠一样,葛风对吃的兴趣超过了任何东西。有一次她跟葛占水吵架,屋子里一片狼藉。葛风放学回来,仍然不顾一切地踩着瓷器的碎片钻进厨房,又踩着瓷器的碎片转回来问:厨房是空的,咱们吃啥呀?葛占水时常苦着脸摸着儿子的头,叹息着:我怎么生个傻儿子 ,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成天就掂记着吃?然后就骂前妻:你她妈的吃饱了,喝足了,抹抹嘴就走,给我留下个崽子还是个吃货。

于水淼躲在寝舍楼道里给葛风打手机。她不愿意上去,不了解情况的同学以为她是葛风的姐姐,了解情况的当着葛风的面嘻戏:你小妈又给你送啥好吃的啦?

葛风飞速地跑下楼,嘴里喊着阿姨,眼睛却盯着包里。他打开拉锁,在里面扒拉了一阵子,失望地问:“没带吃的呀?”

于水淼笑眯眯地从身后拿出了一袋卤菜。

葛风嘿嘿笑两声,用手指从袋里搛卤菜。

“多不卫生,去,拿到寝室用筷子吃。”

“才不去呢,那儿人多,一会就抢完了。”

葛风吮吮油红的手指,又将脸埋进袋子里,用牙齿咬肉吃。他的牙齿像榨汁机一样,肉块被囫囵下去,通红的油水却顺着嘴角流出来 。于水淼又一次联想到黄艳翠。她叹口气,问:“学校的伙食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贵了,一碗扣肉15元,同学们都不买。”

“想吃你就买,家里又不是没钱,唉——你爸给的钱不够吗?”

“够。”葛风嘴里咕咕噜噜,“那是自己的钱,怎么舍得呢!”

于水淼还没从葛风的话里琢磨过味来,抻包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超市的高镜打的,她和苏宝莲在一个柜台。她在电话里向于水淼反映个情况,说接班时,发现少了4袋水发冬笋。问苏宝莲,苏宝莲回答不知道。问李经理,李经理也不知道,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找到了于水淼。虽然隔着电话,于水淼仍然感觉出对方的急切与焦虑。葛占水对家贼的处罚极其严厉,哪怕是挟带一根针,一棵青菜,也要卷铺盖回家,所以,多年来除了自选柜台外,几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离开学校,于水淼径直来到超市,她问李万昌:“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万昌说:“我也莫名其妙,总共进了230袋冬笋,昨天清点剩42袋,我提走30袋用做小包装,应该剩下12袋。可今天现在只有8袋了。你说这算怎么回事?老板知道,不定怎样发怒呢?”睃见于水淼缄默无语,他又申辨道:

“我也不能翻她的包哇,别说是违法,就凭她是老板招来的人,也不敢那么做啊。”

于水淼起身给李万昌倒杯水,安慰道:“咱可不能做那么下作的事,别说是几袋不值钱的冬笋,就是金柜的项链丢了,也不敢那样做,那是侵犯人权的。”她将水搁到李万昌面前的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

“占水怎么会介绍她来呢?那天占水是怎么跟你说的?”

李万昌就边喝水,边将那天老板在车里,让他将橱窗前的苏宝莲带进超市的事情一无遗漏地讲述了一遍。于水淼竖着耳朵,心里却揣度葛占水与这个神秘的女人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

李万昌离开前,对于水淼说:“千万别把这事跟老板讲,他会很为难的,就那么几个钱,从我这个月的薪水里扣吧。”

于水淼说:“这也不怪你,你回去跟高镜讲一声,让她别声张就算了。”

此时,葛占水正在吕颖的房子里欣赏从网上下载的小电影。说实话,除了a片,他对别的电影都不感兴趣,可吕颖在身边,他只好下载一个动画片,还装着津津有味。吕颖本来就是个火盆,再给她加点汽油,那不是惹火烧身吗?

牟英从楼下走上来,见到葛占水乖谲地叫起来:“老爷来了,吕颖——老爷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也没有梳装打扮。”

吕颖也打趣道:“怎么,你还想做三奶?甘老爷啥时来,啥时走,你也没告我一声,给我个机会伺候一次哩。”

葛占水也嘻皮笑脸地问:“真的,好久没见到甘老板了,这阵子是不是捣腾军火呢?”

牟英猝然色变:“捣腾个鬼……”见到刚开封的新电脑,又大惊小怪嚷道:

“不会吧,还是品牌机呢,吕颖,这就是你不对了,买了新电脑也不言语一声,这也不是葛老爷,藏着掖着的干嘛?”

葛占水替吕颖辩解道:“不怪她,是我不让她告你的,我怕你把她带坏了,也去搞网恋。”

牟英核桃般的眼睛瞪着吕颖。

吕颖连忙申辩:“瞪我干嘛,不是我说的,你呀,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茴香阁哪个不晓得你在搞网恋?”

牟英恶狠狠地说:“好,吕颖,你行,你个卖国贼,为了讨好葛老爷,你不惜咱姐妹的情谊。行——哪天若是甘老爷把我休了,我死活到你这来抢饭碗。”她边说边站到葛占水身后,用两手抚摸着葛占水的脸,说:

“我再怎么说也是隔靴搔痒,画饼充饥哦,哪像你,整套天守着老爷,要阳光有阳光 ,要雨露有雨露,要触觉有触觉,唉——”她长叹一声:

“这感觉多美呵!”

吕颖也恶狠狠地回敬牟英:“好,好,你摸吧,别歇手,等哪天甘老爷来了,你看我的呵!”

牟英离开后,吕颖便跑进卧室,将门嘭地砸紧。

葛占水耐心地哄劝道:“你怎么这样,人家不是开玩笑吗?又不是来真的。”

吕颖啜泣着:“你咋那么贱,她用手摸你脸,你连动都不动,是不是很享受哇?”

葛占水用一种委屈的腔调说:“你怎么长个袖珍心眼呀,别说是牟英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你看我还有那份劲吗?我的心思不是全在你身上吗?要不是看在她是左邻右舍的姐妹,平时遇事有个照应,我尿她个鬼!我怎么会找一个在网上骚首弄姿,给爷们戴绿帽子的女人呢?”

一听到绿帽子几个字,吕颖心里咯噔一响,旋即拉开门栓,揉着眼睛说:“我不许你对别的女人好,更不想她们碰你。”

葛占水捏着她的下颌:“不会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吕颖粲然一笑,说:“把脸洗干净。”

看见葛占水进了卫生间,她走跟前:“用刀刮刮吧。”

葛占水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看见于水淼还在厨房里忙碌,便走过去问:“你怎么还不休息?”

于水淼说:“我想给孩子炸点春卷。”她边用漏勺舀出炸黄的春卷,边说:

“今天我去学校,给他带点卤肉,他稀罕得不得了。我想今天再炸点春卷,明早送过去。

葛占水的心,也仿佛刚从油锅里滚出来的春卷,冒着热气。

他说:“你把他惯坏了。学校什么没有?让他自己掏钱买。”

“那到是,”于水淼说:

“不过,他嫌贵,舍不得掏钱买。”

葛占水又拧起了眉疙瘩:“你看,是不是跟他那个死娘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既贪嘴,又扣门,又自私。”他说着话朝卧室走去。

拾掇完厨房的于水淼进卧室时,发现葛占水正伫立在雕花的工艺窗前,凝眸远眺,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顺势望去,漆黑的窗口,只有狐独的街灯在寒风中冒着桔黄色的烟气,城市的上空漂浮着影影绰绰的星星。

“你有心事?”于水淼依偎在他身边。

“喔——没有。”他抽出胳膊,将她窝在自己的臂腕里说:

“就是感到有点累。”

“那你就早点休息吧,我去给你倒杯牛奶。”

“不喝了,喝完老想上厕所。”

“咳——”于水淼像忽然想起来似的:

“今天挺怪的,副食柜丢了4袋冬笋。”

“谁当班?”葛占水刹那间冷漠起来。

“好象是个新来的,是李万昌介绍来的,你不知道。”于水淼揣着明白装糊涂。

“噢——哎,下午我去仓库,看到李万昌他们正在搞小包装,会不会……”

“这些都算进去了,可还是差4袋。”

见丈夫沉默不语,于水淼宽慰道:“算了,这点小事你别放在心上,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可李万昌他们担心你知道后,会找他们算帐,我才跟你打招呼。我已经吩咐他们别声张了,新来的嘛,好多规矩都不懂。”

“你怎么肯定是新来的呢?”

“李万昌和高镜他们都这么说,我开始也不相信,瞧她蛮老实、蛮本份的,可那儿是柜台,高镜一接班就发现少了4袋,李万昌都想搜她的包,但被我拦住了。”

“不可能,”葛占水揿息床头灯,冷冷地说:

“睡觉。”

第十二章

葛占水驾车来到皇冠娱乐城。

甘老板,赵老板,梅老板,沈老板他们正围成一团,谈得热火朝天。见到葛占水,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葛占水被笑得莫名其妙,对着吧柜里的银镜上下打量自己,没发现什么异常,回过身,拖着长音说:“谁—在—说—我—坏话?”

这一下笑声更响亮了。甘老板仰着脸双手把大腿拍得叭叭响,他气喘吁吁地说:“葛老板啊葛老板,想不到你年轻时为了看看费晓红的那个东西,居然连老太太都上哇!”甘老板是牟英的男人,是荆江市最大的建材批发商。

葛占水霍然明白怎么回事,费晓红是费氏兄弟的妹妹,是他曾臆想过的一个女人。他将目光转向赵老板,因为这事只有赵老板清楚。那件事发生在他刚返城不久,因为他与费中、费国拜了把子,经常有机会与其妹费晓红接触。说起来脸红,当时他虽然年近30,可还是个处男,女人那玩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直不知道。黄艳翠婚前死活不让他近身,甚至见一面都难,所以他把见见女人那玩艺的愿望寄托在费晓红身上。不曾想费晓红更是个难缠的主,忙乎了半天,只听楼梯响,未见人下来。

有一天,同样被那玩艺煎熬的赵树青,也就是现在开酒楼的赵老板找到了他,说城西桥洞里住了个外地的老女人,只要给两元钱,就能干一次。听了这话,他一溜小跑去了城西,钻进桥洞里。事后,他指着老女人那玩艺说:这个,这个……老女人误会了他的意思,回答:小伙子,我都快50了,咋还能是个处女呢?他说:我是问你,女人这玩艺是不是长得都一样?老女人笑起来,反问道:难道你们男人还能长出许多花样?他亢奋不已,一出桥洞就对赵树青说,我从老女人身上看到了费晓红和黄艳翠的那玩艺。

……赵老板面对葛占水的直视连连作揖,求饶道:“葛老板,葛老板,我讲这个主要是告诉诸位,你葛占水第一精力旺盛,具有猛男气质;第二精于变通之术,具有商人的机智……”

沈老板眉飞色舞地学着葛占水,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旁边的甘老板下部,“这个,这个……”

甘老板也拖着女人的腔:“小伙子,我都城快50了,咋还能是个处女哩……”

葛占水摆着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诡秘地说:“我现在要披露一条独家新闻,那就是你们眼前的赵老板,赵树青,荆江市著名企业家,插队时如何为了偷窥女茅房,而掉进粪池子……”

葛占水刚说得起兴,嘴却被赵老板的大手捂得严严实实:“葛老板,你这就没意思了,现世报啊,没劲,没劲……”

沈老板掰开赵老板的手,说:“你怎么这样,让葛老板讲讲,你当年是怎么偷看女茅房的。”

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起腰的梅老板清了清嗓门说:“这让我想起我在做工时听过的一段黄段子,说是庙里的老方丈要圆寂了,众和尚围着他,问此生还有什么憾事,如果他们能办到,就替师傅完成。老方丈咳了好一阵子,才道出心愿:老纳此生什么都见到过,就是没见过女人的那玩艺……”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梅老板原先在一家地下出版社做工,现在是荆江有名的盗版商,装了一肚子的黄段子。

沈老板刚伸出一根手指,葛占水将那根指头弯下去,说:“听梅老板讲。”

“听到师傅最后的愿望,众和尚面面相觑,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满足师傅。于是,他们就花了庙里一笔香火钱,从山下的镇子里请来一个妓女,将妓女带入方丈的床前后,众和尚且便悄悄退出了。过了小半天,妓女飘然离去。众和尚忙围着师傅拱手捶问,孰料老方丈答道,哦,那玩艺,原来同尼姑的一模一样呵!白瞎了香火钱……”

梅老板讲得吐沫四溅,侍应生进来,俯在他耳边咕噜了一阵子,又出去了。

梅老板心痒难挠地告诉大家:“诸位,诸位,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夜大家可以享受一顿西式大餐,一顿真正的俄罗斯大餐……”

“一水的俄罗斯小姐,比赵老板笼子里的假洋鬼子强上天!”沈老板用手夸张地比划着:“nǎi子有这么大,屁股……”

“这个,这个……”甘老板又竖起一根手指戳着。

“这个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赵老板嘻皮笑脸地说。

“是不是一样一会儿就知道了,”沈老板喝干了高脚杯里的红酒,说,“都去,一个都不能少。”

包间里又响起嘻嘻哈哈的笑声……

葛占水扯扯甘老板皮衣下摆,低声问:“你火急火燎把我呼来,到底是啥事?”

甘老板说:“没啥,年底了聚一聚。”他指指沈双福,“这小子不得了,又弄了一块地皮,建座高尔伏球场都够了。”

葛占水说:“我都忙得火烧屁股了,哪有时间在这里耍嘞?”

已经走进穿廊里的沈老板又转回来问:“你俩咋回事,一会洋鬼子都被赵树青他们抢光了?”

“葛老板不想去了——”

沈老板走到葛占水面前,说:“葛老板,你这就没意思了,怎么跟个女人似的黏黏乎乎的?是不是不行了?不行了就说话!”他从手包里抽出一板药片,“泰国的,吃一片,保险不让你在鬼子面前做缩头乌龟。”

下班回来的路上,苏宝莲不再觉得自己像朵雪花在天空中飘,她的脚步从没有这般沉重,心情也从没有这般黯淡。她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响着,像是哽着一块鱼骨,怎么也吐不出来。拐进弄堂的时候,她远远地又望见了丈夫猫着腰,在铁梯子的平台上生煤炉的情景。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痛苦,那样只会徒劳地增添他的烦恼。

黑夜已经沉到了地面,孤零零的灯光从门上面的小窗口泻出来,将丈夫的动作廓得清清楚楚。过去,每看到这样的情景,她都会涌动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她最初对性的朦朦胧胧的冲动,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那还是在乡下,一天她病了,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父母去县城买化肥,晚上回不来。张忠诚正是在这时候走进她心里的,在此之前,他在她心里面,不过是一个同村的大男孩,不爱说话,老实得像根木头。村里很多男人都外出打工,他却整天守着自家的那几亩薄田过日子。他本来是找她父亲借脱稻谷的砻具,正巧碰到她病在床上。于是,张忠诚便在灶台前忙碌起来。他瘦长的手指在锅碗瓢盆上的娴熟动作,令她产生了想被抚摸的骚动和欲望;炉瞠的火正旺,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也将她的心撩热起来,房间不再孤寂,床也不再冰冷,她感觉身体内也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产生了一种想抱人或被人抱的冲动。

可今天,她的情绪却被深深的忧虑笼罩了,这情绪与她上回离开鞋奘极其相似,却又迥然不同:上一次她替别人感到委屈,这一次她替自己感到委屈。

张忠诚看到老婆,抱歉地说:“我睡过了,饭要等一会才能好。”

“我还真不饿。”苏宝莲说着话,将自己陷入藤椅里。这张藤椅是丈夫昨天在路边拣的,坐上去吱吱响。

张忠诚进房推开小窗户,半截身子钻出去勾腊肉。

“没到过年,你怎么吃肉?”

“你不是辛苦了吗,我给你补补。”张忠诚提着一条窄窄的腊肉,站在窗口说。

“人不累,心累。”苏宝莲怏然不悦地晃动着藤椅。

“小点声,孩子在上面睡呢!”张忠诚指指隔层。

“哦,”苏宝莲压低了嗓门:“怎么这早就睡了。”

“累了呗。”张忠诚问道:

“出什么事啦?你说心累?”

“倒霉呗,前两天丢了四袋冬笋,今天交接班,我又丢了两袋鹿肉。”

“你咋不守紧点,这么大意?”张忠诚神情惶遽地责怪道。

苏宝莲嘟哝道:“不应该呀,我眼睛都不敢眨,可还是丢了。今天丢的李经理不知道,我偷偷地赔了18块钱。”

“18块?咋那么贵啊?”

张忠诚又钻出去将腊肉挂回去。他安慰老婆,“行啦,丢了人家的东西该赔多少就赔多少,不然心里不踏实。”他弯腰从床铺下面勾出一个腌菜坛子,取开塑料膜,用鼻子闻闻说,“今天我给你炒点雪菜,估计腌好啦。”

“你今天没去干活?”苏宝莲问。

“去了,守了一上午,可是没配到活。”

“没活吗?”

“有活,可没有重活,侯管理就没配给我,只有人家不愿意干的,他才会给我。”张忠诚有些委屈。

“要么,”苏宝莲蹲到丈夫的身边说,“过年时咱俩给他送点礼去。”

“扯——”丈夫把雪菜装到菜盆里,“咱拉车的送啥礼?”他用手背擦净了她额角的灰,“所以啊,你要守好这份工作,咱们农村来的,有几个人像你那么有福气,在大商店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发衣服,每月都有工资拿。你要是丢了工作,咱们别说房租,孩子读书,连饭都难吃上。”

张忠诚炒菜去了,她就顺着梯子爬到了隔层,待她的眼睛适应了隔层里的黑暗之后,吓了一跳:儿子正鼓着一双黑黑的眼球瞪着她。

“你咋没睡?”

“我头痛。”

苏宝莲用脸贴贴儿子的头,说:“没病,说吧,想吃什么?”

“我想吃腊肉。”

葛占水在浴池里剥光了衣服,站到了一个巨大的木盆里用手试着水温。

一个身材高大的俄罗斯小姐,穿着比基尼,指缝中夹着半杯酒,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将酒搁到木盆边镂空的木架上,然后,也站在旁边用手指试水温。木盆的边缘弥漫着淡白色的水蒸汽,淡黄色的水面飘浮着厚厚一层花瓣,散发着中草药的味道。而此刻,葛占水的心却被一种隐隐的不安笼罩着。这不安仿佛来自一片铺满了卵石的河滩,一条深不可测的弄堂,一架陡峭的铁质旋梯,一片斑斑驳驳的百叶窗,一次百叶窗下绝望的媾合……他跨过木盆的边缘,躺了下去。淡黄色的水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些被泡涨的花瓣在旋涡里打着转,随即也陷落下去。

这时候,他瞥见俄罗斯小姐张着嘴,一付惊悸而又不知所措的怪模样。

紧接着,他听见他搁在卧室里的手机响起来……

第十三章

临近年根,超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苏宝莲瞪得眼珠酸痛,接班以后,她眼睛都不曾眨过,昨天搭进去的18元,痛得她一宿没睡好,要是每天都搭去18元,不用等老板开除,她自各儿都得逃跑——一个月的工资搭光了也不够哇。

一个穿着宝石蓝羊绒大衣的女人来到柜台前。

苏宝莲觉得她真漂亮,一双鱼一样桃弧形眼睛在货柜的玻璃板前搜寻着。苏宝莲没有见过吕萍,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身上有种东西令她痴迷,甚至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她痴痴地望着她,心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吕萍也没见过苏宝莲。她搜寻了一遍之后,对苏宝莲说:

“给我拿一袋雪菜。”

苏宝莲紧忙将一袋雪菜搁到她手上,说:“挺好吃的,昨天我家吃的就是雪菜。”她又感到缺了点什么,便补充道,“不过,那是我们家男人腌的,不是这种。”

“我们家男人……”吕萍噗哧笑起来,“你是新来的吧。你认识我吗?”

苏宝莲点点头,又摇摇头。

“唉——”吕萍叹口气,“是乡下的吧,难怪连我都不认识,”她压低了嗓门,悄声问,“你买保险了吗?”

苏宝莲显然误会了她的话意,歉意地说:“我们这里没有卖保险的。我这是卖副食的,要么,你去问问别的柜台?”

吕萍像盯怪物一样盯了苏宝莲,正巧又有人过来买东西,她便懒得吭声了,将雪菜扔进篮子里,走了。

又过来一个男人。苏宝莲见了赶紧走过来。

“你想买点什么?”她笑盈盈地问。

“我可以买你吗?”男人乖戾地问。

苏宝莲脸腾地红起来,但还是装着没听见,问,“你想买点什么?”

“买你。”

苏宝莲觉得今天挺倒霉,遇到这些无聊的人,便返回柜台的另一端,招乎等在那儿的客人。

男人居然跟了过来,对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苏宝莲垂着眼帘,使劲地摇头。她开始害怕这个男人了,她觉得他的眼神里烧着一团火,让人看上去眼球灼痛。

“我是一个女人只有掏钱才能得到的男人。”他像是对苏宝莲又像喃喃自语,“现在我想买你。”

苏宝莲愈发觉得这不是个善意的玩笑,这个外表文静的男人给她的印象就不止是无聊了,简直有些变态。她低下头,用圆珠笔记下了刚才卖出去的8袋扇贝,可是8刚画了一半,男人竟伸过手来,捏祝糊的手背。她哆嗦一下,抽回手,想说几句硬话,可这些话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眼泪如瘀塞太久的河水,哗哗地涌出眼窝,在玻璃柜上滚来滚去。

男人一见这架式,慌了手脚,逃之夭夭。

好心的顾客劝苏宝莲:“别哭了,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

苏宝莲抹净眼泪,粲然一笑,说:“我不是为他流泪,我是为我自己。”

顾客散去后,苏宝莲继续用圆珠笔记记账,因为那人的骚扰,八字只写了一半,而且严重变形。于是,她埋下头,夹紧笔管,按照八的字划脉胳,仔细地描摹起来。描摹完毕,她笑了,八字变成了个小葫芦,而且熟悉似的,晃荡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里面,显得分外耀眼。

高镜总是提前来到超市,她要先去化妆品柜台转转,如果新进了产品,便软磨硬泡让人家先在她脸上试试,然后,她会跑到苏宝莲面前,问效果如何。女人是没有自信的,女人全部的自信,或者说是骨子里的自信都缘于别人的赞叹,并且女人的自信不同于简单的消费,任何一个乌鸦嘴,都可以在倾刻间将女人千幸万苦积攒起来的自信挥霍得一干二净。

尽管苏宝莲体味不出她化妆前后有多么深刻的变化,可还会用一种欣赏的语调说:不错,真漂亮。她说这话时并不觉得自己虚伪,她是真的觉得高镜漂亮,准确地说,在她的眼里,所有城市的女人都有一种华贵的附着,那是一种超自然的,身份的魅力。

高镜噘着嘴回来了。

苏宝莲刚想从储备的褒义词库里掏出两句赞美话,瞧见她神态,没敢吭声。

“什么玩艺,你左右开封了,给顾客是用,怎么就差我那一指头?”她嘟哝着。苏宝莲不知个中原委,嘴抿得更紧了。统计员把账薄返还回来,两人就抓紧时间对起帐来。

“莲子42袋,销31袋,剩11袋。”

“对。”

“香菇55袋,销28袋,剩27袋。”

“对。”

“海米70袋,销18袋,剩52袋。”

“对。”

“扇贝40袋,销19袋,剩21袋。”

苏宝莲半晌没等到“对”字,却见高镜闷着头,重数了一遍。她的心里又咚咚地响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像熟悉路的骆驼,再次闯了过来。

“不对。”高镜说:“只剩下19袋,又差两袋 。”她不等苏宝莲解释,抢过帐薄,仔细地盘算起来。

苏宝莲头皮绷紧了,脑袋里嗡嗡响。

“没错,是差两袋。”高镜把账薄扔到柜台上,气呼呼地问,“你的包呢?”

苏宝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带包。”

“那你把扇贝放哪里了?”

苏宝莲还是摇头。她本想解释,可人像在梦魇中,想说却说不出来。

李万昌与一名上货员推着满满一车副食品走过来。

“又差两袋。”高镜指着苏宝莲对李万昌说。

“差两袋什么?”李万昌问。

“扇贝。”高镜回答。

“别急,”李万昌瞥了苏宝莲一眼,“再找找吧?”

“找什么呀,她说她没带包。”

“高镜,”李万昌严峻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李经理,她丢了东西,你冲我发什么火?”

李万昌乜斜了高镜一眼,没再说话。他拾起账本,蹲在货架前查找起来。

高镜全然无视苏宝莲的情绪,说:“总这样丢,连我都受牵连,人家只会议论我们柜台丢东西,到头来我也跟着倒霉。”

李万昌抬起胳膊,将账薄放到柜台上,然后,又半跪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在柜台底下搜索着。

“要是在自选区也好交待,顾客多,顺手牵羊没办法,谁也没长三庭五眼。这是柜台区,顾客能把手穿透玻璃伸进来?要么就是东西长了翅膀,自各儿飞出去了。”高镜在一旁嘟嘟囔囔着。

李万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和腿上灰尘,说:“你就别罗嗦了,宝莲姐刚来,不定是……”

李万昌话还没说完,话就被高镜截断了:“刚来就这么大胆,那以后不是要把整个柜台搬回家?”

“高——镜。”李万昌按奈不住:“算了,你回去吧,今天我替你班。”

“凭什么?”高镜脸色铁青:“又不是我丢的东西,凭什么不让我上班?我还要跟于经理反映,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凭白无故受牵连。”她说话,居然真的出了柜台,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李万昌反过来安慰苏宝莲:“别理她,她就是这样人,说话可难听了,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柜台又只剩下苏宝莲一个人,顾客见她双眼又红又肿,都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望着。她再次翻开账薄时,一个惊奇的发现令她目瞪口呆:小葫芦没了!

皇冠娱乐城永远都是温暖的,所以葛占水进卧室拿起手机时,只披了一件浴衣。电话是于水淼打来的。他边朝外走边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正跟朋友喝茶呢?”

于水淼就把苏宝莲又丢了两袋扇贝的事说了一遍。

葛占水还未听她讲完,就把手机合上了。

葛占水踩着停车厂的方砖,围着自己的车转了好几圈,才平静下来,又掀开机盒说:“就这点事儿,你还给我打电话,你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吗?”

于水淼委屈地说:“怎么处理呀,李万昌他们都不敢,说是你介绍来的,你看怎么办才好?”

葛占水不加思索地说:“这事你不要管了,让李万昌管,他是柜台经理,你就跟他说,这是我的意思,随他怎样处理。”说完他就关掉手机,穿上衣服,下楼,钻进自己的宝马车里。

葛占水进超市时,苏宝莲还没走,瞥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就走过去问:“怎么还没下班?噢,是夜班?”

苏宝莲干涩的眼圈又湿润起来,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葛占水说:“这事不是你干的,我相信你。”

苏宝莲回身的刹那,眼里涌出了泪水。

见葛占水推门进来,于水淼吓了一跳:“咦,你不是在陪朋友喝茶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葛占水说:“我开车过来的。”他将钥匙朝桌上一扔,一瓶消字灵从桌面上滚下来,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于水淼说:“你还跑过来一趟干嘛,我已经交待李经理了,全权让他处理。”

葛占水说:“我不是为这事,我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又给樊主任送钱去了?”

“是啊,怎么啦?不是你吩咐我差人送的吗?”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阵子他没跟我催账,挺奇怪的。”

“那还不是钱的作用!这个老狐狸,什么都不认,就认钱。”她又问丈夫:“你准备啥时把账给他划过去。”

“你说呢?”

“我想等过完年,我们的货也销得差不多了,再进货时,我就把这次的账清掉。这样,我们就一分钱也没压在货里头,完全是借鸡生蛋。”

葛占水笑了:“你比我还会做买卖。对,就这么干!”

听到丈夫的表扬,于水淼显得挺激动,她说:“我还想跟随你商量件事,马上过年了,我想把吕颖接过来,她一个人在那里挺闷的——你说呢?”

葛占水刚想回答,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屏幕是李万昌,就想躲出去,可瞧见老婆探询的目光,揿动了接听:“什么事?”

李万昌说:“老板,于经理让我全权处理苏宝莲,你说我该怎么办?”

葛占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

李万昌回答:“我觉得苏宝莲很本份,不是那种手零脚碎的人。这里面肯定有别的问题,所以我不想让她回家。”

葛占水说:“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葛占水放下电话,转向老婆,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只要你俩别吵架就行。”

第十四章

如果没有到超市,苏宝莲或许不会这般黯淡和沮丧,毕竟,她与这座城市是断裂的,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平心静气地承受。可现在,就在她觉得自己找到了通向城市大门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门只是隙开了一条缝,头探出去,身子却被夹在里面。这无疑加剧了她的痛苦。

苏宝莲和张忠诚前后脚进了屋。

见到张忠诚后,她必须将所有的痛苦丢到超市里,在她的心里丈夫永远都是那种可爱而又可怜的人。

“今天有活干?”苏宝莲问。

“别提了,”张忠诚叹口气:“今天下午总算盼来点活,运水泥到建筑工地,水泥都上车了,可那边却捎来话,说有质量检查的去,不让送了。”

“他们去了,咋就不让送呢?”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水泥不合格,怕露馅呗。”

苏宝莲似懂非懂地去生煤炉子。

张忠诚却把她拦住了。

“我来做饭,今天一分钱也没挣上。”

苏宝莲笑了:“钱没挣上,却挣来一身水泥,你瞅你脏乎乎的,快下去洗洗吧。”

梯子下面有根埋在地下的水管线,因为腐蚀,长年漏水。张忠诚在漏水处挖了一个坑,周围砌上砖瓦,使水蓄满其中,便于饮用。窗外的水泥台上储存着青菜和食物,这是一个天然的冰箱。苏宝莲推开窗户,从上面取出一把青菜和昨晚剩的一碗腊肉。腊肉明显被剜去一大块,厚厚的冻得起泡的猪油被剜掉后,剥露出深红色的汤汁。

苏宝莲扭头望望孩子,发现孩子也正望着她,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猪油被我蘸馒头吃了。”

“这么冰凉的,你怎么不让你爸热热?”苏宝莲心疼地问。

“他不给我热,说等你回来吃。”儿子晃着大脑袋,气乎乎地说。

苏宝莲将饭菜盛上桌,丈夫仍然没有回来。洗个脸怎么要这么长时间?她心里正纳闷,丈夫哈着气,赤条条地跑进来。她惊讶道:冰天雪地洗什么澡?张忠诚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说:我没想洗澡,可不知是谁从上面泼下一盆水,把我淋个精透。我想,反正一个月多没洗澡了,既然湿了,索性洗个透。他嘴唇哆嗦着,拖着黄胶鞋的脚踝处悬着豆粒大的水珠子,在地面形成了两个校寒窝。

苏宝莲将他推搡到床上,说:“你就在床上吃,病了可就毁了。”

“爸,病了好,病了可以吃罐头。”儿子扒拉着饭嚷道。

“胡说,”苏宝莲斥责儿子:“家里现在没钱,病了也没有罐头吃……”

“一分钱也没有么?”张忠诚抬头问。

“没有。”

“没钱好,省得这小崽子总惦记生病。”他说着话,脸又朝饭碗扣过去。

张忠诚在村里是个有名的老实疙瘩,村里的人没少调戏他。有一次理发的赵老头逗他说,忠诚,今年你家谷子收成不错,晚上你在餐馆请客。他应下来,晚上早早去了,一直傻等到半夜。直到打烊,餐馆的老板才发现有人站在外面,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是打劫呢!

拾掇完碗筷,苏宝莲顺便把煤炉上的水壶提下来,给丈夫倒了一碗开水,又倒些在盆子里。她用手指试温度,喊儿子,“泡泡手,看你的手都冻成啥样了。”

儿子的手已经肿得发亮,吃饭连筷子都挟不住,只好用勺子。可见妈妈端来温水,他却像躲避瘟疫一样:“我不烫,烫得痒死了。”

“痒就是要好了。”苏宝莲强行拉过儿子,将他的手浸进了水里。

儿子哇哇大叫起来。

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将屋里的温度一点点冷却掉。一家三口早早就上了床,只有房顶吊下来的小灯泡,孤独地打着秋千。

碰到丈夫的身体,苏宝莲才感到自己的手脚铁一样冷。她将手缩进自己的腋下,却被丈夫拉了过来,放到了他灼热的胸口。

她感到丈夫的热量,正从胸口,一点点扩散到腹部、大腿、小腿、脚背,然后绕上来,向着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末梢蠕动。丈夫的手在她的脊背上滑动着,他熟稔的动作与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重叠在一起。那个唤起了她朦胧性意识的夜晚,丈夫也是这样的情态:他端着一碗滚烫的稀粥,来到她床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悄悄地在她脊背上滑动起来。

张忠诚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感觉到了自己下身的变化,一根弓一般绷紧的yáng具紧紧地咬祝糊的下身,其力度似乎要将短裤戮穿似的。他的手从她的脊背上滑下来,笨拙地翻卷着她的短裤。她用双手钳祝蝴的后背,嗫嚅着:轻点,轻点,孩子在上面。他侧翻上来,脸像碗一样扣到她的乳房上。他感到了她的鼻孔开始潮湿,她的两条腿交替蹬揣着。他将头从被窝里倒退出来,将被子折叠着压祝糊的上身。她的两条迷人的大腿在清冷的月光下闪动着银色的光泽。他双手捂祝糊光滑圆润的膝盖头,像敞开一扇沉重而又隐晦的大门一样,将两腿分开——瞬息间,他嗅到了里面抖擞出来熟悉的、湿漉漉、热乎乎的气息。他挺起yáng具,朝里面推了过去……

苏宝莲全身痉挛了一下,突然弓起上身,用双手箍祝蝴的脖颈,将他的头拉向自己的乳峰间:忠诚,忠诚,我不想在超市干了。

仿佛压水井般有力的抽动戛然而止……

“什么?”张忠诚大惊失色:“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我的小葫芦没了。”苏宝莲将头扭向一边,抽泣起来。

“什么小葫芦?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宝莲又转回头,她滚烫的泪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烟气:“你不知道,你弄不懂的,反正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张忠诚陡然间软塌下来。他翻下身来,沮丧地说:“你不干了,我们的日子咋过哟?我知道,我们从农村来的到哪里都受气,如果我要是有能力,你想去我也不会让呢,可眼下怎么办呢?”

苏宝莲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想起了葛占水那双充满信任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拽过被角擦去泪水,说:“也是的,反正他们没说开除我,我就赖着脸皮干下去。”

张忠诚如释重负:“就是的,他们也想把我挤走,不配给我活干,但我天天拖着板车去,也能见缝插针挣点回来。”他用嘴唇吻着她的脸说,“你现在比过去成熟多了,你还记得从鞋奘辞职那件事吗?我怎么劝你都不听,那时我们多难啊,一家人都指望你那点钱过日子,可你却固执地放弃了。”

苏宝莲再次拱进丈夫的腋窝里,她的手指肚绕着圈圈在他的皮肤上游走,直到他的yáng具时,她停止游动。她抬起头看看丈夫的表情,嘿嘿笑了两声:“刚才不是软塌了嘛,怎么又站起来了?”

张忠诚说:“我咋知道,又来劲了呗。”说着话,他又准备骑上来。

苏宝莲按祝蝴说:“我忽然觉得许兽医说得挺准的。”

“什么挺准的?”张忠诚问。

“你忘了,他上次给我们家毛驴医病时讲的那个流氓笑话。”

“什么流氓笑话,我不知道哇?”

“噢,对,你当时不在家。”

“你给我讲讲。”张忠诚侧过身,兴趣极浓的样子。

“他说有一对穷夫妇,夜里行房事,丈夫趴在老婆身上,兴致勃勃。老婆说,明早上烧火断顿了,你还有这心事?丈夫当即软塌下来。沉默了一会,老婆又说,我想起来了,菜地里还有俩萝卜。一听这话,丈夫恢复了元气,又来了精神。”

张忠诚压住了笑声:“宝莲啊宝莲,我现在才发现,你其实是个女流氓。”

第十五章

褚丽华调到了化妆品柜台。

刚刚就位,李万昌就像影子一样粘过来:“怎么样,比站在大门口强多了吧?”

褚丽华笑盈盈地回答:“强什么呀,在门口别人都看我,在这里别人都看化妆品。”

李万昌问:“你还喜欢被人瞧哇?”

褚丽华回答:“怪了,长得这么好看,当然喜欢别人瞧。”

这时,刘梅从后面走过来,接过刚才的话茬:“美有两种,一种外在的,比如你,高高佻佻的,给人赏心悦目之感。再有是内在的,就是一个人内心容貌。从审美学上讲,外在的美非常短暂,而且转瞬即逝,只有内心的美才带给人持久的美感愉悦。”

刘梅说这番话时,两人都鸡叨米似的点头,嘴里不时附和:“对,对!”刘梅刚一离开,李万昌就对着褚丽华说:“瞧见没有,她可是长着x光眼的,一眼就洞穿了你美丽外表包裹的丑恶心灵。”

褚丽华没理会李万昌的调侃,反而嘻戏道:“我的审美活动就是照镜子,对我来说,美学代替不了镜子。”

李万昌感慨道:“所以啊,女人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就好比上车抢座位,管它好坏先占一个位置再说,实在不舒服还可以调整,好歹是坐着啊,不然的话,你站在那里,看到别人坐着,心里没法平衡,巴不得车翻了把大家扣在里面算了。”

褚丽华问:“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给我做媒,在车上找个位置?”

李万昌说:“还用做什么媒,现成的,愿意你就可以坐下来。”

“现成的?在哪里?”褚丽华目光穿过李万昌,在超市里搜索起来。

“喂,喂,瞧哪儿?”他用手指指自己,“这么酷的哥哥不就站这么?”

褚丽华噗哧一笑:“是你呀,那我还是站着吧,不过,我不会巴望翻车,我最多像刘姥姥那样胡说八道。”

“我还差呀,”李万昌一脸委屈,“你把眼睛睁大了仔细看看,像我这样又英俊,又专一的男人基本上就是绝版。”

“不是说你,”褚丽华解释着,“我这个人不喜欢自己上车抢位置,我喜欢抢别人坐过的位置,这样我坐位都不用擦了。”

“你要做第三者啊?”

“有什么不好的,有人说有妇之夫是经过培训的正宗男人,跟他结婚就等于一步到位,可以全方位使用,不必再呕心沥血训练他了。”

“这倒也是,只是别人抢的座位你去坐,别人栽的树,你去乘凉,未免太利已了吧?”

“那么,”李万昌佯做失望状:“我只有先跟别人坐一段车,你才有可能过来抢位置,是吗?”

“嗯,”褚丽华也一脸无奈:“这就可以考虑了。”

中午,一缕久违的阳光倾泻在葛占水的脸上。他从恹恹的睡意中睁开眼睛,发现枕头的半边被口水濡湿了,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他擦擦嘴角,爬起来,从微波炉里取出一杯牛奶,哧溜、哧溜吮吸着。一种久违的力量顺着杯口,漫漫沁入他的体内。他打开手机,按了一组号码……

李万昌再次来到褚丽华柜台前。

褚丽华正在盘账,准备下班,瞥见他头也未抬,说:“怎么,这么快就抢到座位了?”

“抢什么座位呀,凭我这一表人材,别人都争着给我让座位。我找你有好事。”

“啥好事,总不会请我吃饭吧?”褚丽华将头仰起来,盯着李万昌。

“恭喜你,答对了!”

“真的?”

“嘘 ,嘘——”李万昌示意她小点声,“傻啊?你呀,你想把超市人全招来嘛?”

“噢 ,噢,对。”褚丽华用手捂住嘴巴。

苏宝莲简直要疯了,李经理吩咐她提前对账,她盘来盘去,今天又遇见鬼了,不过,不是少了什么,居然是多出了五袋辣肠。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李经理。”她找到李万昌问。

“这个把我也难住了,不管他,多了总比少了好,八成是上货员把数字搞错了。”

李万昌让苏宝莲回去,苏宝莲吓了一跳:“没到下班时间呵。”她磨磨叽叽不肯挪地方。“今天不是没少吗?”

李万昌知道她误会了,悄声说:“你先去吧,我帮你顶会儿,老板在外边等你,等高镜来接班我也去。”

听说老板等她,苏宝莲胆怯起来,她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他的信任。

在苏宝莲看来,葛占水没有城里人那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和霸道劲,这使得她非常愿意跟他接触。她从没有想过他会是个威风凛凛的大老板。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离城市很近,离生活很近。可来到超市后,她变得无所适从起来,这个貌不出众的小老头,居然成了自己的饭碗。她再也不能,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跟他无所顾及地交流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也很少主动找她,只是在偶尔目光接触中,她才隐约能见到从前那个可爱的小老头。

苏宝莲踯躅着来到超市门口,因为是下班的高峰期,街上穿梭着稠密的车辆和行人。她的目光翻遍了停车场上面的每一块方砖,却没见葛老板的人影。暮色静悄悄地憩落在脚下的台阶上,她将自己移动到橱窗的角落里。

此刻,葛占水正坐在轿车里凝视着苏宝莲。刚才李万昌打来电话说多出5袋辣肠时,他有难以按奈的兴奋,这更证实了他的感觉:苏宝莲不是那种手零脚碎的人,她是一个纯净如水的、与他和他所接触的任何人都迥然相异的人。一种难以捕捉的惬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今天下午,他从别的商店里买了30袋辣肠。他将辣肠交给上货员,并让他在上货单上写25袋。上货员惊诧:明明是30袋,这样写柜台上就多出五袋。他板着脸:让你怎么发货就怎么发,而且不能让柜台知道。他又吩咐李经理,让苏宝莲提前盘帐。如此,她有足够的条件打这五袋辣肠的主意:或是在出账薄上少写五袋,或是将五袋辣肠的钱揣走。但是——正如他预感的那样,她做出了与他的感觉相匹配的选择。

苏宝莲大慨是站累了,猫腰蹲了下来。她背后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女装,使她看上去像个人体模特。葛占水发动了车子,缓缓地朝她靠过去。

于水淼穿着米色风衣来到茴香阁,天已经黑透了,只有楼房的脚灯和花园里的宫灯能让这笼罩在黑暗中的小区透出不同寻常的意味。三年前丈夫给吕颖买了这里的房子后,她从未来看过。

按照丈夫提供的房号,她摁动了吕颖家电铃按钮。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回声——因为隔音效果好,她也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响动。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防盗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一缕淡黄色光柱从椭圆形窥视孔倾泻出来,在它被遮蔽的瞬间,于水淼看见光柱里飞舞着密咂咂的尘埃。

吕颖对于水淼的到来多少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慌乱。她说:她正在上网听音乐,没听到电铃声。但于水淼注意到,电脑刚刚打开,处于初始化状态,音柱的开关显示灯,根本就没亮。通向卧室的门深掩着,镀金的铜把手上面悬挂的饰物——一个精巧的小麦穗剧烈地晃动着,显然,吕颖刚刚从里面出来。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从卧室里出来?里面会不会有人?会不会是葛占水?一连串的疑问在于水淼心头掠过。

两个同在一个男人怀抱里的女人独处一室,尴尬自不必待言。尤其是近年来,惭惭寻回做女人感觉的于水淼愈发觉得这个二奶像一个隐藏在体内的瘤子——在她身体和生活非正常的时候,这个瘤子的存在被忽略了,而现在,它正蜕变成一个巨大的赘疣,压得她难以呼吸。两人在房间缄默无语,于水淼忽然觉得来这里是个错误,房间温度很高,沙发上堆满了布娃娃,电脑椅上也被一件绛紫色的女式羊绒大衣占据。于水淼找不到坐的地方,吕颖似乎也没有想让她坐下来的意思。于水淼事先预备的好些客套话,这时都派不上用场,于是,她直奔主题:

“快过年了,你到那边去过吧,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吕颖虽然全无当初的蛮横与霸道,也不再叫于水淼婶婶了,但仍旧拿糖作醋地说:“不好吧,你们三口子过年,我去凑哪门子热闹?”

于水淼心想:现在想起我们是三口子了,当初你可没把自己当外人,你在我们家凑的热闹还少吗?嘴上却说,“去吧,我们姐俩陪老葛父子俩好好过个年,这也是老葛的意思。”

吕颖说:“那到时候看呗,只要我有时间,一定去。”

于水淼心里笑出声来:你的时间不就是用来陪人家的丈夫吗?说出来的又是另外一个意思,“那就这么定了,到时间我让老葛开车来接你。”

吕颖连声拒绝:“不用,我又不是没长腿,到时我坐公交车去。”

离开吕颖家,于水淼又寻找到了一种做女主人的感觉。我让老葛来接……这话多意味深长啊!至少它向二奶传递了两个信息,一是丈夫所有的行为都是经过原配默许的,二是原配至今依然可以老婆的身份影响丈夫的行为。这样想着,她感到自己没来错。她的风衣在后背飘舞起来,经过小花园时,她还跳起来,摘了一片干枯的葡萄叶子。上了的士,她的眼神又凝重起来,刚才那块疑云,重新聚集过来。她从包里抽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电话里丈夫说他正在肯德基请员工吃饭,他说这些员工搞小包装费了不少心思,做老板应该有点意思。话机里声音嘈杂,可以肯定不是在吕颖的卧室。

于水淼激动起来,一激动,居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啥,就是想你啦,也想吃肯德基了。”

丈夫怔愣了一会,说:“想吃你就过来吧。”

第十六章

褚丽华早早就等在肯德基门外石像旁。

直到暮色降临,也没见到李万昌的身影。在她心里暗暗诅咒李万昌是个骗子的时候,葛老板和苏宝莲却一前一后走过来。她来不及躲避,只得硬着头皮招呼:“老板,你也来吃肯德基呀?”

葛占水反倒糊涂了:“什么叫我也来吃啊?不是说好了我请你们吃么?”

“噢噢。”褚丽华干涩地应和着跟进去。明白了真相后,恨不能将李万昌抽筋剥皮才解气。来到超市后,李万昌有事没事粘在她旁边,那点心事谁都知道。她的心很大,一心想找个有钱人。李万昌本来就是个穷小子,按理,她是不屑与其交往的,可瞧见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她还是动了心。谁想他非但没有千恩万谢,将她像宝贝一样轻轻捧起,反而涮了她一把。

苏宝莲第一次吃肯德基。过去路过这里时,她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她只是从姐妹们的闲聊中得知,这是一种洋食品,挺贵的。然而,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对她都不过是个名词,所以她也就同对待一个词语那样,听着她们津津有味的谈论。可当她确定空洞的词语,正在转变成香喷喷的美味时,不免惶恐不安起来。她靠在褚丽华旁边,低着头欣赏褚丽华指甲上涂抹的油彩。

李万昌气吁吁地跑进来,看到老板在,没敢吭声,一屁股坐在苏宝莲旁边。

葛占水说:“哎——你们怎么都离我那么远呢?李经理,你坐我这儿来。”

李万昌搓搓着手,挪了过去。

“高镜真认真,跟我对了三次账,还是不放心,所以晚到了一会。”他说。

“事实上是你拉着人家不肯走吧?李经理,你要是不骗人,是不是觉得日子特难过。”褚丽华讥讽道。

李万昌知道她为下午的事记恨他呢,解释道:“不是的,我本来想请客的,但让老板抢先了,这没办法,我总不能跟老板争吧。”

“一个人撒了第一个谎,就得用第二个谎言去堵窟隆,这就是谎言链。”褚丽华睇视李万昌,“老板刚才都说了,他中午就通知你请我们吃肯德基,你还骗,我都替你脸红。”

事已至此,李万昌便不再言语了,只是望着褚丽华,嘿嘿地笑。

葛占水对两人粘皮带骨的话也是云里雾里,他说:“李经理是要请客吗?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请,我也可以作陪嘛,今天讲好了,我请。”

褚丽华的笑声像流水一般响起来。

她连比带划的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长度相当于苏小妹的脸,去年一颗相思泪,今年方流到嘴边……”这尖锐的奚落和放肆的笑声葛占水太熟悉了,很多年前,他曾为这种性情所迷醉,那就是费晓红:一样颀长的大腿,一样妩媚而轻佻的眼神,一样无遮无拦的性情。

葛占水再度沉入遐想……

80年代初,费氏兄弟垄断了城南的集贸市场,成了没有徽章的执法者。那时农民进城卖菜,首先得向他们纳税或直接将菜廉价批发给他们,由他们转批给那些守摊零售的小菜贩。葛占水当时负责蔬菜过磅和摊位收费,与负责记帐的费晓红天天接触。与费晓红相比,黄艳翠就像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费晓红却扎着马尾巴,穿着喇叭裤,低胸衬衣里夹心露馅地吊着两块乳房,晃得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最初,他还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晓红,我这辈子,能跟你睡上一觉,就知足了。”

费晓红却挺认真:“你不是有对象吗?还惦记着睡我,也不怕遭雷劈!”

他说:“如果你乐意,我可以跟她吹啊!反正我也没睡过她,你不吃亏。”

费晓红说:“那还是算了吧,我宁肯跟你睡一觉,也不愿意跟你结婚,你比我大七八岁呢!如果你以后都听我的,我保证让你睡一次。”

这下子他可魔怔了,费晓红就像一块挂在房檐上的肉,只要费点功夫就能吃到。费晓红说前门的张三越来越不像话了,过年连点意思都没有,后院的李四碰见她,居然像碰到鬼,扭头就跑,于是,他拖着根碗口粗的榆木棍子,将张三李四一通棒打。

可直到费晓红神秘失踪,葛占水也没有实现睡一觉的夙愿。

挂在房梁上的肉,自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永远晃荡在他的记忆里。

苏宝莲回到家,见饭菜已经上桌,因为担心凉了,丈夫还用碗倒扣在上面。

“我没法告诉你,今天有人请客 ,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知道我早就吃了,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丈夫说。

苏宝莲掏出手帕给儿子擦鼻涕,说:“你可别感冒了——你猜,妈妈给你带啥好吃的啦?”

“罐头。”儿子不加思索的嚷道,眼睛盯着妈妈拎的纸袋子。

丈夫戳着纸袋上的肯德基像说:“这个老头我见过哩,它就站在路边,模样怪怪的,我拉车经常看到的。”

苏宝莲没理会丈夫 ,对儿子说:“再猜,比罐头还好。”

“比罐头还好,”儿子咬着筷子头:“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苏宝莲眼睛湿了,是啊,从前在乡下,儿子吃过的最好东西是猪肉。现在城里,儿子吃过的最好东西不过是杂货店里的罐头,更好吃的他怎么猜得出来呢?她打开纸袋子,从里面将食品一样一样拿出来,嘴里不停地叨登:“这是汉堡包,这是炸鸡腿,这是上校鸡块……”她尽量想让这段时间延长一些,她觉得全家人已经好久没有享受食物的快乐了。

葛占水的车速很慢。于水淼说:“你现在开车不像从前,从前坐你的车,回回都把我吓半死。”

葛占水说:“是要稳当些,从前是愣头青,也不把小命当回事,现在不一样了,越老越怕死。”

车到了澳洲牛排馆,葛占水说:“下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不爱吃肯德基?”

于水淼回答:“算了,太晚了,你睡晚了就睡不着,光在床上烙饼。哎——你怎么请他们去吃洋垃圾啊。”

葛占水说:“不是,我本来想带他们吃牛排,可他们偏偏要吃圣代。”

于水淼又问:“你说我让苏宝莲丈夫来超市行不行?吃饭时我看她什么都舍不得,想来也是挺苦的。唉,从农村进城打工,有几个日子好过的,我一着急,就提出来了,后来又有点后悔,也没跟你商量。

葛占水说:“行是行,农村来的能吃苦,又不计较报酬,就是他那个破板车,也不中用啊。”

于水淼说:“我是这么想的,过去咱们给顾客送大件物品,像冰箱,彩电,不管几件,都得用大货车,成本太高。以后他来了,就换成板车,都在市里面,路又不远,他还可以帮着安装和做些售后服务工作,顾客肯定挺高兴,他呢,也有口饭吃,你说呢?”

葛占水笑了:“你都考虑这么成熟了还问我,这不挺好的嘛,算得上是一石二鸟。可是,你不担心苏宝莲偷东西吗?她丈夫这一来,不直接用板车拉啦?”

于水淼说:“今天一接触才感觉到,她不是那号人,再说,我们也不在乎那一两袋东西呀。”

葛占水说:“前半句像句人话,后半句就不着边际了。她要真是家贼,我早让她滚蛋了。一袋米里有一个虫子,能吃掉几粒米?可想起来就恶心。”

解放路上,街灯幽微。

李万昌倒退着跟褚丽华比划:“你怎么小心眼啊,我开玩笑呢!”

褚丽华喝斥道:“离我远点,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李万昌又跟了上去:“别生气了,我明天就请你。”

褚丽华说:“大点声音,我听不清楚。”

李万昌又将话重复一遍。

褚丽华说:“你单独请我,我肯定不去,要请就把全公司的人都叫上,你敢吗?”

李万昌忙不迭:“都叫,都叫,只要你高兴。”

褚丽华抽出手机,手指尖灵巧地敲击按健。

李万昌捂祝糊的手:“你这是给谁打电话?”

褚丽华睥睨着他:“都打啊,顺号打,你请客,我掏点话费应该的,老板说得好,一个都不能少。你把手拿开——”

李万昌闪开手,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咱俩的事干嘛惊动全公司的人,大家都挺忙的。”

褚丽华啪地合上机盖:“痛快说,到底请还是不请?”

李万昌:“请,当然请了,可我只想请你自己。”

看见褚丽华转身就走,他又追了上去:“我不也是想省点钱吗,把钱攒下来,咱俩买房子啊。”

褚丽华双目瞵瞪:“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是个骗子,吝啬鬼,还有点流里流气的——你说清楚,谁俩?”

李万昌鼻尖泌出汗来:“你,就给你买,我住马路上。”

褚丽华说:“我稀罕你的房子?你给高镜买吧,她正为买房子发愁呢。”

李万昌说:“我给她买什么房子啊,她孩子都有了。”

褚丽华笑起来:“你给人家买人家也不会要哇,有孩子的女人都不要你,你说我会要你吗?”

瞧着李万昌一脸沮丧的模样,褚丽华满腹的怨气才消弥殆尽。她说:“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再骗人,就永远也得不到谅解。什么时候给我买啊?你也别睡路上,把人家司机吓着,你就睡在超市里,还帮着守更。”

李万昌听出了褚丽华谅解他的意思,感到通体舒畅,清爽无比。他说:“我守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他将手里的肯德基塞进她的手里,说:“你拿回去吃吧,我吃不来这个,太甜,倒牙。”

褚丽华笑哈哈地说:“这可是你给我的,我可没要。”

“保持距离——”

“把手拿手开——”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给点东西就想占便宜——”

李万昌嘿嘿两声,顺着街灯延伸的方向走了。

褚丽华站在宿舍门口喊:“走人行道,别走马路边,别把你的床踩脏了——”

她望着李万昌回转身,倒着走,做着很酷的告别手势。

苏宝莲一觉醒来,发现丈夫直挺挺地躺着,两眼霍霍发光。

她吃了一惊,问:“你怎么还没睡?”

张忠诚见老婆醒来了,便将脑袋朝她怀里歪歪,眼睛还是盯着黑洞洞的屋顶:“我总感到是在做梦。”

苏宝莲把手翻卷过来,搂住丈夫粗硬的脖颈:“怎么可能呢,老板娘从来不说瞎话。她可好了,你明天见到就知道了,睡吧。”

张忠诚:“我睡不着,我总觉得是做梦,我怕睡过去了,梦就没了。你睡吧,我困了自然就睡着了。”

苏宝莲用手捏弄着丈夫的耳垂:“这一醒就睡不着了,我想撒尿。”

张忠诚:“想撒尿你还窝在床上,快点去。”

苏宝莲嗲声嗲气:“可是外面黑咕隆咚的,好害怕,昨天我撒尿,有几只老鼠从我脚边溜过去,吓死人了,我要你陪我去。”

张忠诚:“宝莲,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娇气了,我们在村里时,茅房里还有蛇呢,你怎么都不怕?”

见苏宝莲好久没吭声,张忠诚催着:“快点去啊,蹩着多难受哇!”

苏宝莲:“不去 ,我蹩着。”

张忠诚哆哆嗦嗦披上衣服:“我陪你去。”

苏宝莲蹲在墙角哗哗地撒尿。

张忠诚裹着一件破棉袄说:“这么多,你别把咱家的水弄脏了。”

他又说:“明早我要先去找侯管理辞工,我要让他瞧瞧,我张忠诚也不是非要在他那块地里刨食吃。”

『海岸线文学网』 校勘

第十七章

张忠诚跟着老婆来到于经理办公室门口,苏宝莲说:“就这儿,你要先敲门,听到人家喊进来,才能进。”

张忠诚很严肃地点点头。

“那我就去上班了。”她指指副食柜台:“我就在那儿,你完事后,过去跟我说一声。”

张忠诚按照老婆的吩咐敲门,可老半天也没有回应。

他又敲敲,还是一片沉寂。

他见门是虚掩的,索性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脑袋:屋里空无一人。

于水淼从另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发现有个人正在她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便问:“有事吗?”

张忠诚吓了一跳,嗫嚅道:“我老婆让我来找于经理。”

于水淼明白了,却装糊涂:“你老婆是谁?”

“苏宝莲。”

“噢 ,你叫……”

“张忠诚。”

“噢,你进来吧。”

张忠诚搓着手,进到办公室。他感到她的身上有股葵花的味道。他在农村屋子后院种满了葵花,每到蝴蝶煽动翅膀的季节,到处都充满了这种味道。他用鼻子猛吸了几口,倏忽间又回到了那被阳光染成金黄色的院落。

张忠诚走后,于水淼也沉静了好一阵子。她仿佛又回到了停泊货船的河滩。河水是茶褐色的,与对岸延伸的草丛边缘展开的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身旁的苇丛和茭白中闪动着梅鸟和斑鸠的翅膀。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河面上飘浮着草籽和花絮细碎的颗粒……这些久违的场景的复活与刚刚离去的脸涨得通红的板车夫有关,与他和李万昌有着同样清秀的外貌有关——却又迥然相异。

张忠诚来到苏宝莲柜台第一句话就问:“厕所在哪?”

苏宝莲连比带划:“在二楼西北角,记住,别走错了,那上面有记号。”

张忠诚急了:“你带我去,你们这里东西摆得太复杂。”

苏宝莲也急了:“你没看到我这里有客人吗?到上面你去问吧。”

苏宝莲招呼完顾客,发现丈夫还站在那里:“快去呀,憋着多难受。”

张忠诚气呼呼:“不去了,憋着。”

苏宝莲噗哧笑出声来,跑到隔壁柜台,让她们帮着照顾一下,自己带着丈夫上了二楼。

一泡尿嗤出去,张忠诚的神态轻松多了,他对苏宝莲说:“都被你们经理吓的,她说什么我都没听清楚,光想跑出来撒尿。”

“那她到底让不让你来超市上班啊?”苏宝莲问。

“这我倒听清楚了,她让我明天就来。”

“这下子可睡着了吧?”

“这下子我更睡不着了。”张忠诚说。

苏宝莲回到柜台,发现丈夫也跟过来,她惊讶地问:

“你怎么还不回家,跟着我做什么?”

张忠诚说:“我要买辣肠、买冬笋、买扇贝,买好多好吃的,回去给你们做。”

苏宝莲说:“你疯了,你那来的钱?”

张忠诚摸了摸口袋:“我没钱,先欠着,等我发工资就还。”

苏宝莲说:“那就等你发工资再来买吧,超市哪有欠账的道理?”

吕颖和小杜一起来到农家山庄。小杜不愿意来这,他说他在农村生活了 18年,吕颖却坚持到这里,她说市里太危险,要是被老头子碰到了,非扒她的皮不可。

他们的两边是东倒西歪的栅栏,西北风不断地吹散木头和枝条上的浮雪,栅栏相互推搡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小杜说他12岁就不是童男,那时他在农村上小学,他的语文老师经常把他叫到宿舍——一个装满农具的破库房。最初,她只让他把裤子剥掉,她用一只生满冻疮的手,拨弄他的小鸡鸡。或许是因为太小,或许是太恐惧,小鸡鸡始终像一条爬在胯间的胖虫子,慵懒地睡觉。

现在想想她当时有40多岁了,很胖,一对沉甸甸的乳房,仿佛盛满了水的皮囊子,坠得她直不起腰来。她的脸皴得厉害,几乎每天都在脱皮。她的乳房也异常粗糙,巨大的毛孔仿佛一张张黑洞洞的嘴,总在渴盼着什么。小杜喜欢把脸埋在她的乳窝里,喜欢嗅从那嘴里冒出的气味,那气味一丝丝,一缕缕全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在腹腔积淀出了一个巨大的内核体。

老师的男人去南方打工去了。老师正值中年,劲骨丰肌,身强火盛,长夜的煎熬实在难以忍受。小杜在她乳房上吮吸、磨擦时,发现她的脸慢慢变形:下巴向前翅着,眼白翻了出来,嘴里哼哼唧唧不停地叫唤着,身体像一条蛇将他卷得透不出气来。那神态既让他毛骨悚然,又令他心如悬旌,神思恍惚。终于有一天,他感到了身体的某种变化,那个积淀已久的内核体遽然迸裂了,一股散发着腥味的热流涌了出来,顺着腹股,冲到了他的阴部,慵懒的小虫子醒了,宛如一只破土而出的尖笋,探出了嫩白的笋头……

吕颖:“你选择这个职业,是不是与这段经历有关?”

小杜:“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尽管她是让我成为男人的第一个女人,主要还是自己的原因。我从小就招女人喜欢,长大我不知道应该与哪个女人交朋友,我知道,我选择任何一个都意味着我将失去更多个。所以,我干脆不选择,把自己当成一个公共物品,让所有需要我的女人选择我。”

吕颖:“你什么人都接吗?”

小杜:“一般是这样吧,只要有钱。”

吕颖:“你碰没碰到过性变态的女人?”

小杜:“当然啦,有钱的女人有几个不是性变态。像你这样又有钱,又漂亮、又好心的女人我几乎没碰见过。”

吕颖:“那碰到这样情况——我指的是极度变态的,你怎么办啊?”

小杜:“首先是要忍耐嘛,碰到刁蛮的顾客,你总不能跟她动粗吧?如果实在忍受不了,这单生意就不做了呗,人要是不想钱,谁拿你也没办法。我就碰过一个富婆,人瘦得像麻杆。上床以后才觉得不对劲,她不仅强迫我吃春药,还要用皮带把我绑在床头,这我也忍受了,谁让你掂记人家的钱呢?后来我就忍受不了了——她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管药膏,涂在我的家伙上,不大一会,就肿得茄子似的。我不夸张,就是那种又粗又紫的茄子。她说她喜欢又粗又大的,像老外那样。可是你不知道,她每抽动一下,我都疼得钻心似的。我央求她,我不要钱了,我也不跟她做爱了,可我越是痛苦,她就越有快感。后来我知道,她原先经常被老公这样折磨,自己也变态了。我再也没有做过她的生意,我怕她,但是不恨她。人在床上和在现实中是不一样的,现实中的人更多的是为别人活着,所以也很理性,床上的人大都为自己活着,所以很淫荡也很放纵。”

吕颖:“你做这么久,不怕染上病吗?”

小杜:“带套子啊。”

吕颖:“人家要不愿意让你带套子呢?比如我,我最不愿意戴那个橡皮套子了,一点摩擦感都没有?”

小杜:“所以啊,干哪一行都有风险,好在富婆大都比较干净,人家实在不愿意戴套子,我还是会让步的,因为付钱的是人家啊。”

吕颖:“你说来说去,干这一行就是为了钱。”

小杜沉吟了半晌:“如果说穿了是这样的,可干嘛要说得如此露骨呢,这个世界如果说都不为低层次的欲望寻找高层次的借口,那该有多么寒冷和尴尬!”

吕颖真的感到有些冷了,就对小杜说:“咱们回去吧,我真的感到冷。”

小杜说:“那你告诉我老头子是谁,我就陪你回去。”

吕颖疲惫而厌倦地说:“你又忘记谁付钱了!你有什么资格追问我?你不过是个男妓。”

花园路公共电话亭边,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拦住了一个过路人。

“先生,帮我打个电话吧?”

被称为先生的人打完电话,问:“这个女人是第三者吧?”

“是的。谢谢你!”

“没什么,我最恨第三者。”

第二天,于水淼对来超市上班的张忠诚说:“这个市区你熟悉吗?”

张忠诚回答:“我只熟悉路段,但具体的住址心里没数,过去我大都是给工厂里送货。”

于水淼说:“那你就先熟悉一下住宅区分布,这两天你就跑这些地方,熟悉后,再给顾客送货。”

张忠诚嗯了一声,转身就朝外走。

于水淼也跟了出去,她说要看看他的板车是什么样子。

几声沉闷的雷声之后,天空下起瓢泼大雨,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静静地悬挂在超市的橱窗上。两人走到门口时,街上阒然无声,店铺的雨搭子下面,挤满了躲雨的人们。

板车停在了超市餐厅的房檐下,没有被雨水淋着。

于水淼蹲下身子,发现车胎,轮毂及至辐条都被擦得锃亮,显然是费了一番心事。

“这个能驮多重的东西?”于水淼拍着两根像象牙一样跷起来的车头问。

“几吨没问题,这都是杂木做的,承重很好的。”

“是挺威风的。”于水淼赞叹道。

见于经理离开车子,顺着台阶向超市里走,张忠诚便拖过板车,一头扎进了雨幕里。

“你干什么去?”于水淼站在台阶上,用手掌遮住湿漉漉的雾气喊。

“我去熟悉住宅区呀。”

“那也不用拖着板车啊。”

“噢。”张忠诚响亮地笑着,将车送回原处。

于水淼望望他,又望望天空:“今天就算了,下雨呢,你搭个车回家吧。”

张忠诚望望她,又望望远处的楼群:“我一个拉车的,怕什么雨呀!”说完,冲进雨幕里。

于水淼打了个寒噤,一股湿气漫上来。

刘梅对于水淼说:“你这一招挺高的么,既节约了成本,又细化了服务。机动车变成了板车,表面上是一种退步,其实,这是人性化的表现,是对每一位具体顾客的制度化考虑,还有点怀旧色彩呢!”

于水淼说:“我哪里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他太可怜了给他弄口饭吃罢了。”

刘梅说:“这可不好,水淼,你太善良了,这可是经商呢,商人的灵魂要是进了天堂,那他在人间肯定是生活在地狱。”

刘梅在超市里转了一大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下雨,顾客很少。营业员都在悄悄地聊天。到了副食品柜台,见苏宝莲一个人傻呆呆地站着,便走过去问:“你是新来的吧?”

苏宝莲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苏宝莲。”

“你什么文化。”

“初中。”苏宝莲低下头。

“什么?初中?”刘梅大惊失色:

“我们最差都得高中,大专以上才有资格听我讲课——谁介绍你来的?”

“葛老板 。”

“这两口子有意思,现在什么事都不跟我打招呼了,什么事都搞暗箱操作,真把超市当成夫妻店啦?”刘梅嘟嚷着,又问苏宝莲,“你知道我是谁吗?”

苏宝莲摇摇头。

刘梅的火腾地蹿起来:“你从哪里来的?”

苏宝莲回答:“湖南汨罗。”

刘梅说:“我是问你是城里来的,还是农村来的?”

苏宝莲回答:“农村。”

刘梅的火气更大了:“农村你不好好种地,跑城里来做什么?”

苏宝莲说:“地被政府征用了,没地可种啦。”

刘梅一时语塞,又觉得跟苏宝莲说不清楚,再次找到于水淼。

于水淼正倚着窗沿看雨景,被她重重的掼门声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啦?”于水淼问。

“我觉得我们普通员工也该培训,素质太差。”

于水淼笑起来:“怎么啦,谁又得罪你了?普通员工流动性这么大,往他们身上投资,不是替人做嫁衣吗?”

“你们怎么总是摆脱不了小财主的习性?今天丢粒种子下去,明天就要发芽,后天就要收获——培训员工可是一种长期的无形的投入,缺乏这种投入,企业就永远做不大。”

于水淼笑出了声:“你就跟我说,谁又把我们老板的助理得罪了?”

刘梅:“谁得罪我个人无所谓,是我自己看到的,员工素质实在太差了,像那个苏宝莲,连话都不会说,怎么跟顾客沟通啊?”

一听是苏宝莲,于水淼沉默下来,说:“农村来的嘛,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文化,还隔三岔五地丢东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占水叫来的,连我都不清楚,为什么叫她来,算了,跟她怄气,划不来,你只当没这个人。”

“那可不行,我又不是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当这个人不存在?水淼,我跟你说了一百遍了,这不是慈善机构,你也不是慈善家,善良是一种好品格,可善良超过了一定的度,就变成了软弱。不行,哪天我得找老板说说,总不能听见门响就开锁吧,兴许来人是个贼呢?”

于水淼佩服地说:“也就你敢跟老板直言,我们谁都没有这个胆子。”

刘梅说:“我怕啥,大不了把我辞了,我这样的人,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况且,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这样一说,于水淼反倒忧虑起来:“刘梅姐,你真打算耍一辈子单啊?一个人多苦哇,凑合一个算了。”

刘梅说:“我干嘛要凑合呢?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为什么要找一个人来破坏它呢?再说,你看看现在结婚的,有几个幸福的,大家离婚还来不及呢,我结什么婚呢?”

第十八章

超市前的空地上。

葛占水发动车子挂档准备开走时,却从反光镜里睃见褚丽华朝他跑过来。他摁下车窗。

褚丽华问:“老板,你去哪里?”

葛占水笑了:“想搭便车吧,应该是我问你到哪里?”

褚丽华回答:“茴香阁,顺路吗?”

“你去那里做什么?”

“看一个姐妹喽。”

葛占水打开车门。

“你的姐妹怎么会在茴香阁?”

“她为什么不能在那里?她又没打上穷人的烙印,一辈子注定做穷人!”

“可是,你知道那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当然。”褚丽华回答。

“你好象还很羡慕那种生活?”

褚丽华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挣钱挣糊涂了,谁不羡慕富人的生活啊?”

她又补充道:“别跟我说富人有多苦恼,有多孤独,我看过许多富人的自述,他们都说非常怀念穷困时代的生活,现在却永远丢掉了真情和快乐。说得挺有道理,也挺感人的,可你见过没有,有哪一个富人,愿意为了重新获得这些东西,放弃财富,做个穷人的?所以啊,我何止羡慕她,简直是嫉妒她。凭长相,凭身材,凭学历,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哟,可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穷人吃糠咽菜,而她却躺在富人的怀里绫罗绸缎?”

褚丽华说着说着,竟被自己的话感染了,她将头扭向窗外,窗外掠过的景物在她的身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葛占水将车停在小花园门口说:“只能停在这了,找你的姐妹去吧。”

褚丽华下了车,对葛占水说:“老板,我想问一句,我这是顺路吗?”

葛占水说:“当然,这里也有我的姐妹啊。”

褚丽华消匿在楼群的夹道里。

葛占水并没有调转车头离去,而是走下来,蹲在花园的水池边。水池里浮现出一丝绿色,一些浮游生物簇拥着泡沫在水面嘻戏。他的脸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些涟漪与春天有关,与他今年常常涌动的怀旧的情绪有关。然而,这种梦一般的快感非常短暂,就如同鸟儿的翅膀,划过水面便迅速消失了。他站起身时,感到一阵阵晕眩,眼前跳跃着无数个拖着尾巴的小星星。

茴香阁静谧异常,即便在白天,这里也熟睡般宁静。葛占水忽然想起了吕颖,她也仿佛睡熟似的,有段时间没有找他了,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过去她常常对他讲:你要是一个星期不来我这里五天,我就会另外找人,我健康着呢,我不能像个瓷瓶被人冷落——我需要爱抚,需要性,这是我的权利。如果你不给这些,我当然要找个填空的。看来,她一定忙着搞网恋呢!网络这个东西真神奇,让人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葛占水嘴里咕噜着,身体晃晃悠悠地陷进车厢里。

褚丽华绕着茴香阁转了好几圈,再到小店去买糖葫芦时,店老板,一个卷曲的胡须上沾满了晶莹酒滴的驼背老头劝道:“姑娘,你这是买第五根了,这东西是好吃,可糖份大,吃多了也烧心呢!”

褚丽华:“大爷,谢谢你。可是我闲着没事就想吃东西。”

店老板:“你是来找人的吗,我看你转了几圈了,咋还没找到?”

褚丽华:“我不是找人,我就是来转转。”

店老板满脸惊讶:“不找人,大冷天,在这儿转什么劲啊?”

褚丽华说:“我就是想坐车,坐我们老板的车,可舒服了。可送我来这以后,他就走了。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坐车回去还得自己掏车钱,所以就在这里转着玩,反正呆在宿舍我也是一个人。”

店老板听明白了,笑了:“这丫头,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喜欢坐车,而且喜欢坐不花钱的车,干脆就找个有车的老板算了。那样你不仅可以坐不花钱的车来,而且还可以住在这里,这里的女人都傍着一个有车的男人。”

褚丽华也笑了,笑得很灿烂。“大爷,那烦麻帮我留心一下,看看有没有有车的男人,介绍给我。”

店老板神秘地说:“姑娘,你不知道,这里很多女人都是被那些有车的男人包下来的,不是正式老婆,都是二奶,二奶,你懂吗?”

褚丽华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店老板:“就是偏房!”瞧着褚丽华闪动一对天真而又迷茫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又进一步解释,“就是小老婆!”

褚丽华嗯了一声,小声问:“小老婆不好嘛?”

“好什么呀,白天一个个活蹦乱跳,花里胡哨跟个人似的,到了晚上,一个人守着黑洞洞的房子,跟自己的影子做伴,那不是守活寡吗?你没结婚不知道,有男人却不能明正言顺守在一起,是什么样滋味? 我来这里三年了,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女人哭,那哭声令人脊背发麻。这里三天两头发生正房打上门来的事情,女人要是急眼了,撕扯在一起,你拉都拉不开。你说世风怎么变成这样?公开养小老婆,也没人管。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就更没人听了,只好喝点酒解闷。”

褚丽华原本是闲着无聊,逗老头解闷的,结果引来了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感慨,她反倒不安起来。“大爷,谢谢你跟我这样说,以后我再也不来这里了。”她说完,飞快地逃跑了。

褚丽华来到了花园的水池边,她看见水泥台上静静地躺着两个依稀可辨的脚印,陡然激动起来,也许就在几分钟前,有人也同她一样蹲在这里,欣赏一池的风景。

池子已经很久没有换水了,边缘稀稀落落沾满了苔藓,寂寞的水面不时串出几个水泡,那是浮游生物的痕迹。一丝怜悯爬上了她的嘴角,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从降生到死亡都不曾离开过这里。这个狭窄的容器,代表了它们的一生、经验、历史和全部的生活。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抽出手机,给葛占水打电话:“老板,我的姐妹不在,我没地方去,这里的班车很晚才有,我一个人溜达不安全,如果顺路的话,你是不是……”

葛占水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捏着手机:“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再把你接回来……”

葛占水刚把车头调过来,一个警察跑过来,啪地给他行个礼:“对不起,先生,这里是单行道,请您将驾驶证拿出来。”

苏宝莲下班回到家,见丈夫一人坐在塑料凳上包馄饨,凑过去:“在楼下我就闻到香味了,什么馅的?”

“肉,全是猪肉,能不香吗?”

“你怎么做这么香的东西啊,拣钱啦?”

苏宝莲凑到馅盘前,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要把所有的香味都吸到肚子里。

“找到工作不就相当于拣钱了吗?而且 ,一个月拣一次。”张忠诚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捏着馄饨,速度之快令苏宝莲咂舌。

“我去洗个手,跟你一块包。”

“不用,今天我一个人干,你好好歇着吧。”

“真的——那我不成了财主婆了,什么都不用干,还能吃上好东西。”

“今天就让你享受一次财主婆的滋味。”张忠诚说着话,对着她的脸亲了一口。

“讨厌——”苏宝莲用手背擦着脸说:

“财主婆这么惨啊,吃口饭,还要被啃上一口?”

儿子早早就守在桌旁,一边用筷子敲着瓷碟,一边哼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房间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气氛。

滚烫的馄饨上桌后,苏宝莲赶紧帮儿子吹凉,生怕烫着他。

馄饨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静静地躺在青瓷海碗里,皮保浩纱,拧着花皱,紧裹馅心。当黄绒绒的灯光飘浮过来时,它们白胖的身子会兀自晶莹起来,剔透起来,中间透出一丝肉色,边缘笼罩着淡黄的光晕,显得精美无比。

儿子的碗很快就剩下乳白色的面汤了。

苏宝莲鼓励着:“你再仔细捞,也许还有呢。”边说,边偷偷地将自己碗里的捞过去。

张忠诚对老婆说:“你自己也吃点吧,今天我包得多。”

吃完饭,儿子就爬到隔层睡觉了。苏宝莲也跟着爬上去,边帮儿子揉搓冻伤的手,边哄他睡觉。不知是梯子太窄,还是她太笨,每次上隔层,丈夫都要用手托祝糊的屁股,上面的空间更小,别说坐,翻个身都困难,下来时,她都喊:快,我要下去了。

张忠诚便站在下面,抱祝糊两条腿,卸包似的将她抱下来。

这一次,她却没像往常一样蹦到地上,而是蜷缩在丈夫的臂弯里不下来:她小巧的身子像片混沌,散发着缕缕香气。她的眼神泛着妩媚光泽,那里面含蓄着只有情人之间才能读懂的性爱密码。奇怪的是,丈夫并没有顺着她暗示的方向走,反而将她放到床上,独自走到门外的旋梯上。

苏宝莲惊讶地跟了出去。

张忠诚双手扶着护栏,木俑般站在那里,穿堂风将他的衣服鼓起,蓬乱的发窝里盘亘着草屑和粉尘。

“你怎么了?”

张忠诚回过身。

借着门缝泻过来的灰暗光线,她惊惧地发现,他眼里噙瞒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她焦急地问。

“宝莲,你别怕,什么事也没有 ,我是高兴哭的。”

“你要吓死我呀!”她跺着脚,眼泪也从眼窝里挂了下来。

张忠诚抚住妻子耸动的肩头,说:“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过从前的苦日子了。记得结婚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会种田,有力气,一辈子也不让你受苦。可没想到田没有了,力气也挣不到钱了。前些日子我真担心挺不住了,这毕竟不是农村,再苦也有块土地,也有口饭吃。这里我的土地就是板车,如果板车挣不到钱,我们就真得饿肚皮了。每次接孩子回家我都害怕,他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可我确实没有钱,连买烤地瓜的钱都没有 。男人最痛苦的不是见到好东西舍不得买,而是你根本就没钱买。”

苏宝莲抱住丈夫,抽泣着:“你别说了,这眼瞧着不就好起来了嘛?我不会怪你的,我永远都不后悔嫁给你,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知足了。没有钱,咱们可以不买好衣服,好吃的,可是没有你对我的好,就是有再多好衣服,好吃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会对你好的,我不对你好那是要遭雷劈的。”

“我要你发誓,就是我老了,你也要对我好,就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要对我好。”

张忠诚转哭为笑:“是的,我发誓,就是你老得跟我们村里的史老太太一样,我依然对你好。就是你养野汉子了,我还会帮你给他送饭,送被褥,好让你们吃得舒服些,睡得暖和些。”

“讨厌!”苏宝莲的头在他怀里摇晃:“我让你说真话,不能开玩笑。”

张忠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说:“我发现老辈人说得真有道理,人呐,其实这一辈子得到和失去的都差不多,老天爷给了你钱,就一定不会给其他的东西。他就像杂货店里的掌柜,一手给你拿东西,一手朝你要钱。得了东西你肯定失去钱,失去钱,你一定得了东西。他很公平,不会两样都给你,也不会一样都不给你。”

苏宝莲讥讽道:“我发现人真的不能吃好东西,一碗馄饨就让你胡说八道了,要是一碗红烧肉,你不得胡作非为啊?”

张忠诚笑得合不拢嘴,他抱着苏宝莲进了屋里:“宝莲,你说咱俩以后要是有了钱,做什么呢?”

苏宝莲:“我要是有钱,首先在家里安个厕所,再接个自来水管线,还装个暖气片,屋里暖暖乎乎的,孩子的手就不会冻着了。”

张忠诚:“我要是有钱,首先换两个大灯泡,一个吊在屋里,一个吊在外面,这样你回家时再也不用担心踩空梯子崴了脚。”

苏宝莲:“那我要给你买两辆车,一辆是小轿车,一辆板车,你坐在小轿车里,看着别人拉板车。”

张忠诚:“我给你买三个超市,一个你卖东西,一个用来培训营业员,第三个专门用来烧着玩……”

苏宝莲说:“我给买四个……”

张忠诚捂祝糊的嘴,说:“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就得挨枪子了。咱俩现在该做两件事:加固顶棚,酬谢恩人。”

褚丽华从宝马车里钻出来,说:“谢谢老板,幸亏是顺路,不然我还真不好意思。”

葛占水笑着:“这可就难办了,我要说不顺路吧,你不好意思,可我要说顺路吧,又太委屈自己。都说现在员工难当,老板太刁蛮,没法伺候,可是碰到你这样的员工,老板也不好做。”

“所以说我命好啊,遇到个好老板。”

“你的命好,那能不能把这话理解成我的命不好,遇到个刁蛮的员工?”

“你的命也好,如果遇到的都是我这样的把你当亲人的员工,省多少心啊。”褚丽华嘻嘻哈哈地走了。

褚丽华租的房子是座落在解放路上一栋老式三层楼,因为没有垃圾道,楼房四周堆满了垃圾,清洁工很长时间才来清理一次。她看见院里的晾衣绳上,自己早上晾晒的被子,被拧成麻花堆叠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三床湿漉漉的床罩。她气恼地将床罩拢到一起,扛起自己的被子进了楼道。楼道黑黢黢的,她刚适应这种黑暗,就发现了一双霍霍闪亮的眼睛。她大叫一声:“妈呀,吓死我了,你躲在这里干吗?给我送房子的钥匙来啦?”

李万昌并不回答她,仿佛自言自语:“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啦?”

“看见你从他的车里下来了。”

“你有病吧,好好的经理不当,跑来当特务!”褚丽华扛着被子,顾自上楼。

李万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我本来是想请你吃饭的,碰巧看到的。”

“吃饭?得了吧,你要是不提吃饭我还能原谅你,一提吃饭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次我是真的请你吃饭,而且只叫你一个人。”

褚丽华用手扶着门框,挡住李万昌:“那我更不敢去了,那是请我吃饭吗?怕是给我喂点食,然后给你当点心吃。”

李万昌见她既不让他进屋,也不跟他去吃饭,急了:“你也不瞅瞅人家多大年龄了,老婆就好几个,你年轻轻的凑什么热闹哇?”

“你这口气怎么像我老爸,我跟谁不跟谁还要通过你?男人有钱才有年龄。钱什么不可以买呀!只要有钱,五六十岁的老头,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有魅力。没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上去跟个老头似的。他为什么那么大年龄有好几个老婆,而你却一个都找不到?很简单,你看上去像个老头,而且还是那种谎话连篇的老头。”

李万昌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他嗫嚅道:“我以后也会有钱的。”

“这话我爱听,像个男人说的话,只要你有钱,撒谎都有底气,人家也信。可是没钱你要再不诚实,瞎话张嘴就来,那就连老头都算不上了,那就是老不正经。”

“你到底是怎么啦,跟吃了炸药似的,我哪点又做错了,遭你这一通奚落?好心请你吃饭,钱没花出去,倒戴上一顶老不正经的帽子回来。”

“我只是想用这种让你记忆深刻的方式告诉你,别做特务,尤其是吃醋的特务,你还没这个资格!”

李万昌见她真的生气了,嘴又软下来。他一边噢、噢 地应承着,一边走下楼梯。

褚丽华将被子扔到床上,跑出来喊:“喂,你干什么去呀?”

“回家啊,你又不让进屋,我不回家干嘛?”

“你不请吃饭了。”

“你不是不去吗,怕成了我的点心。”

“白吃的饭哪能不吃呢?当点心之前你也得先把我喂饱哇——”

葛占水刚进办公室,刘梅接踵而至。

“不会吧,这么巧,我刚进门,你就过来了。”

“我一直瞄着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么说有事情?”

“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招员工,不管是竽头还是石头,扒拉到篮子里就当菜。”

“谁是石头说具体人。”

“苏宝莲呗!”

“她怎么啦?”

“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从早到晚见不到一张笑脸,怎么跟顾客打交道哇?听说她还是你介绍来的?”

葛占水:“她怎么没笑脸?她笑起来可好看呢!只是见到你们这些人,笑不出来罢了。”

“我们怎么她了,让她像见到鬼一样没个好脸?”

葛占水的脸色阴下来,厉声道:“我知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你回去告诉她,苏宝莲的确是我介绍来的,而且到今天为止,她仍然是我心中最好的员工。我让她来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任何人也甭想把她撵走。听清楚没?”

刘梅没想到老板会骤然变脸,可偏偏她是一个不懂眼色的女人,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朝下说:“你不能因为她是你介绍来的就包庇啊,她三天两头丢东西,如果不是她工作疏忽,就是个人品德问题,怎么能……”

啪!葛占水一掌下去,把桌子上的茶杯盖震落下来。

他声色俱厉:“苏宝莲丢的东西都由我买单,任何人不能拿这些说事,更不能背后搞小动作,嫁祸于人。要是被我逮着了不管是谁,立马滚蛋!”

第十九章

花园路上行人稀少。

葛占水开着车,远远瞥见苏宝莲走在路边,手里拎着一条大草鱼。他把车靠了过去,问:“你这是回家吗?”

“嗯。”

“上来吧,我送你一段。”

“不啦,很快的,走几步就到了。”

“你家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吗?别说了,快上来。”

苏宝莲望望车厢里,又指指手里的鱼:“算了,会把车子弄脏的。”

葛占水推门下车,将后备厢打开:“呶,就放这里。”

进了车,葛占水问:“你每天上班,怕要走两个钟头吧?”

“不用,走小道只要一半时间。”

“你那里有大道吗?”

苏宝莲不再吱声了,葛占水也觉出这话有点伤人,又说道:“我的意思是让你搬到超市附近。你那里是危房,上回你不是说房管所朝外撵你们吗?其实,就是不撵,你那里也不能再住人了——我留意了一下,超市附近有挺多房子出租的,价钱也不贵——我给你出房钱怎么样?”

苏宝莲使劲摇头:“我们房子已经加固了,用钢筋,很结实。”

葛占水瞥了她一眼,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这买这么大一条鱼?是不是特别爱吃鱼?”

“不是的,是买给你们吃的。”

“买给我们?”葛占水诧异道。

“是的,昨天我家那口子让我买条鱼,做成鱼糕,给你们两口子送去。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不?”

“当然爱吃,就是——”葛占水一时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随口问道,“你会做鱼糕?”

苏宝莲粲然一笑。她仿佛又回到了橱窗下的擦鞋摊上,与一个和善的老头无所顾及的交谈。

“当然会,我做得可好吃呢!在我们老家,一到过年我就做鱼糕,村里人都来吃。”

“昨天还有人跟我说你不会笑,其实,你笑起来比他们都好看。”葛占水感叹道。

苏宝莲抿住嘴,将笑容收拢在酒窝里。

葛占水哈哈大笑道:“宝莲,跟你在一起真愉快!”

苏宝莲哆嗦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她。

张忠诚送完货回到超市,看见于经理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便跟进办公室。

“坐啊。”于经理坐下来,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挺累的?这是个体力活,你可要注意呢!”

“这活还累呀,在我们老家,农忙时才叫累呢。在过去生产队,这活算不上全劳力,顶多记个小分。”

于水淼说:“那是农村嘛,这里就不同了,在我们超市,你的活最累,算得上壮劳力,可是工资还不高。”

“这工资还不高哇,我们老家你就是一年忙到头,也糊不住一张嘴。要是这工资再嫌弃,那可就忘本了。”

于水淼莞尔一笑:“要是老板找的都是你这样的员工就好了。”她从抽屉里取出个红纸包继续说,“马上就过年了,我们超市放两天假,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这是我和老板的一点意思,不多,你拿着。”

张忠诚拒绝道:“我才来上几天班,怎么能拿这个呢?”

“这不是过年嘛,平时你要,我还没有呢!快拿着,让别人看到不好。”

“我真的不能要,要了我回家睡不着。”

于水淼起身,执拗地将红包塞进他大褂的口袋里:“你怎么这么磨唧,我是你的经理,不拿我开除你。”

张忠诚走后,于水淼反倒忐忑不安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如此大胆地朝一个男人怀里塞东西的,这个诚实敦厚的青年人,却令她产生了这种勇气和冲动。不知为什么,这个青年人的到来,扰乱了她的心思,令她隐隐不安,产生了过平淡的哪怕贫穷日子的冲动。多年苦苦忍耐苦苦算计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于水淼想入非非的时候,张忠诚又敲门进来了,他凑到她跟前说:“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们两口子对我们太好了,可我们没什么可以报答的,昨天我老婆说要做点鱼糕,给你们送去,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不?”

“当然爱吃啦。”于水淼激动起来:“小时候,每到过年,我姥姥就做鱼糕吃,我一看到她剁鱼肉,一宿都睡不着,生怕睡着了,鱼糕被吃光了。现在我们也买鱼糕,可是机器做的,真难吃,没想到你们也做。”

“我不会做,宝莲会,她做得可好吃呢!那时一到过年,许兽医都要走十几里的山路来我们家,名义上是给家畜瞧病,实际上就是想吃鱼糕。”

“拿来了吗,在哪儿呢?”于水淼显得迫不及待。

张忠诚笑了:“哪里有那么快,早晨刚买来鱼,晚上才能给你呢!对了,我们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怎么送啊?”

“你就送超市吧,我在这里等。”

在肯德鸡餐厅,褚丽华桌前摆了两个空杯子,她对李万昌说:“我还想再吃一杯。”

李万昌说:“不能再吃了,不是我心痛钱,这大冷天的,吃多了不好。”

“那你给我买几杯,我带回去慢慢吃。”

“这大过年的,你吃它干嘛,凉溲溲的。”

“你到底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钱?”

“你冤死我了,我就是再吝啬,也不会在乎几杯冰激棱啊!我是真的爱惜你的身体,吃坏了肚子难受是你。”

“那就好,身体还是我自己爱护吧,你买圣代就行了。放心,再难受我也不会找你。”

“可心疼你的人是我啊!”

在小杜的独家庭院里,一缕月光艰难地穿过窗骨洒到床上。

吕颖刚刚有点快感,小杜就瘫倒在她身上,一股白浆喷进她的下体。

“你她妈给猪肉注水呢?这么快!”她扒开小杜松驰下来的头颅,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小杜喷着热气道歉道:

“你太漂亮了,没法控制住。”

“你她妈的能不能换点新花样,这个理由我都听腻了——这到底是你伺候我,还是把我当成发泻工具了,啊?”

小杜翻身下来,一脸谄媚:“别生气,别生气,我帮你揉揉,一样的。”

“揉什么揉?”吕颖一把打开他的手,愤愤道:“揉得更难受,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也许是太疲倦了吧,男的疲倦过度会早泻的。”

他这样说吕颖的火更旺了:“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真话我不骂你,但你要骗我你会后悔的,老实说吧,这两天你到底接了几个?”

“我哪里找几个啦?”小杜委屈地说:

“就是找也没有机会哇,这几天不是天天陪着你吗?”

“那疲倦从哪来的?”

“姐姐哟,这两天我横竖做了七八次。这可不是跳绳,一个钟头跳千儿八百都无所谓,做爱是很伤体力的。”

“人家都说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二十啷当岁,怎么像个蔫茄子?就这点猴毛本事,还敢混饭?”

小杜嘟囔着:“我是说你现在脾气越来越坏,今天的确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能这么骂我呀!大不了今天我不收费罢了。”

“还想收费啊?你只顾自己,呼哧呼哧撒一大泡,我不找你要钱就不错了。”

窗外岑寂无声,被鱼刺般树枝割碎的月光静静地散落在床上,使房间里充满了一种衰亡的气息。吕颖见天快亮了,窸窣地穿衣服,摁亮手机,几封短信跳进来。她细长的手指熟稔地翻着。短信全是吕萍发来的,问她在那里?说这两天去她家几次,都没见着人影。她又咬牙切齿骂起来:“这个老畜生,现在是把我当成咸鱼凉起来了。也好,你不把我当人,我就让你做乌龟。”

推开房门,一股冷风灌进来,她打了个寒噤,回头对小杜说:“记住了,这几天不许给我打电话,连短信都不要发,我到老头子那里过年,过完年我来找你。”

小杜点着头,掩住了房门,在夜还没褪尽的冬天的早晨,他也感到寒冷。

超市里,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员工各自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跟随着高镜后面。高镜每见到一个员工,就将手伸进纸箱里掏出食品说:“老板发的,老板发的。”员工们一个个接过来,显得喜不自禁。

“葡萄干,我最爱吃这个。”

“好大的开心果,我孩子这下可乐坏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一个员工从大礼包中抽出一个小袋子问。

“笨蛋,这是榛子啦,东北的,特别好吃。”

听到大家伙的议论,高镜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大家伙都在感激她似的。看见李万昌和褚丽华一前一后进了超市,她喊起来:“李经理,过来领年货啊!”

李万昌跑过来:“哇噻,发了!”他抱着大礼包不肯离去。

高镜见他傻傻地站着,推搡他:“你还呆着干嘛,没了,你想拿两袋啊?”

李万昌说:“对了,你把褚丽华的给我吧,我给她带过去。”

“她哟,”高镜噘着嘴,“连化妆品都不让我试用,没有她的。”

李万昌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有点权力就报复人?”

高镜嘎嘎笑起来:“那也得折磨折磨她,让她自己来领,凭什么让我们的经理给她送?”

李万昌朝褚丽华打着手势,示意她自己过来拿。

褚丽华磨磨蹭蹭走过来。

高镜问他俩:“哎,你们过年都不回家呀?”

李万昌说:“怎么回呀,就两天假,刚走一半路,就得朝回转。”

“也是啊,”高镜说:

“你干脆到我家过年吧,今年有人给我们那口子送一条金华火腿,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呢?”

李万昌说:“小的不敢,小的要是去你家吃一片火腿,你不得卸掉小的整个大腿啊。”

“高姐,我去行吗?我也回不了家,一个人好可怜。”褚丽华问道。

“去吧,你俩一块去,过年嘛,人多了热闹。”高镜大度地说。

高镜进刘梅办公室时,刘梅正偷偷地在小圆镜子前修眉毛。

“刘经理,你今年到我家过年吧,一个人怪孤单的。”高镜热情地邀请道。

刘梅一撇嘴:“我到你家过什么年?我的同学在电视台做总编,今年邀请我去客串他们的《除夕不眠夜》,我都懒得去。小孩子喜欢过年,那是不懂事,有口吃食塞住嘴,就一蹦老高,欢喜得不得了。你孩子都老大了,还蹦什么高,真是越活越回旋。”

高镜热脸贴到了冷屁股,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气鼓鼓地将礼包扔到她的沙发上,调头就走。

“回来,我还没签字呢!”刘梅喊道。

“签什么字?错了我赔!”

苏宝莲家里热气腾腾。

苏宝莲将剁成泥的鱼肉放进菜盆里,开始配料。

儿子像猫一样蹲在旁边,问这问那:

“这是什么?”

“胡淑粉。”

“干什么用的?”

“调味呗。”

“这是什么?”

“味精。”

“干什么用的?”

“调味呗。”

“这呢?”

“这是料酒,也是调味用的。”

儿子用鼻子嗅了一下:“是酒,呛死人,妈妈,你别放这个,我吃了会醉的。”

“傻儿子,这不是给你吃的,这是爸爸妈妈送人的。”

“为什么要送别人吃?”儿子显得很愤怒。

“不是送给别人,是送给爸爸妈妈的老板,我们送给他们好吃的东西后,他们才能让我们去干活,才能挣到钱,有了钱,才能给你买东西吃。不然,他们不让我们干活了,我们就没钱了,你就别说吃好东西,连饭都吃不上啦。你上次病了,医院为什么不让你住院,不是因为你病得不重,而是我们没有钱。为了以后我们能挣到钱,这东西就要送给别人吃。”

儿子听不懂妈妈的话,但又不愿意放弃眼前美食,她央求妈妈,“我以后不病了,也不吃饭了,我长大给你们挣钱,不让你们再去干活了,这次你就别送人了,给我吃,我都馋死了。”说着说着,他居然抽抽搭搭抹起眼泪。

张忠诚进门看见儿子在哭,就将他抱起来问:“怎么抹眼泪呢?妈妈又怎么欺负你啦。”

这一下儿子更委屈了,抽抽搭搭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苏宝莲满手油腥,只得用袖筒帮儿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她说:“乖儿子别哭了,妈妈只送给别人一点点,剩下的都给你吃。”

“真的?”儿子破涕为笑,从爸爸的怀里蹿溜下来,继续猫似地蹲在妈妈的脚边。

“这孩子怎么这么馋,该不会是饿死鬼投胎吧?”张忠诚说道。

“妈妈,饿死鬼是什么?”儿子问。

“问你爸去,他就是饿死鬼。”

儿子蹲在那里磨来磨去,苏宝莲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撒尿。”

“想撒尿你还蹲在这?快去呀!”

“可我又想看着,我怕一走开,你们就给别人送去了。”

张忠诚揪住儿子的耳朵说:“傻儿子,撒完尿再看,一丁点也不会少。”

儿子跑出去后,苏宝莲对丈夫说:“一会蒸熟了,你先带儿子出去转转,我偷偷包起来一些,不然他看见了,不定怎么哭呢!”

张忠诚点着头,神秘地凑到老婆的面前。

苏宝莲吓一跳:“你怎么了,神经兮兮的,是想撒尿啊?还是想喝尿?”

张忠诚解开棉袄纽扣:“你朝这看——”

苏宝莲将头探进去:“什么呀,黑呼呼的,是毛衣开线了,还是衬衣破了?”

“哎,你看哪去了,看棉袄里面的兜,就是你给缝的暗兜。”

“暗兜怎么了,漏了,反正你没钱,漏就漏呗。”

“你这眼睛怎么回事?把兜扒开,仔细瞧。”

“我瞧见了,瞧见了。”苏宝莲的睫毛炸起来,“是钱!”

张忠诚抱着儿子进屋时鱼糕已经蒸熟了,金灿灿、白嫩嫩地摆了一盘子。

儿子挣脱下来用手抓了一把往嘴里塞,塞不下,他就用手掌往里面抹。

苏宝莲急忙将儿子拽过来说:“慢一点,别噎着。”

儿子很快将一盘鱼糕都囫囵进肚,他问:“没了么?我还想吃。”

“还想吃明天让爸爸再去买条鱼,我还给做,今天没有了。”

“我看那么大一盆,怎么变了这么小一盘啦?”

“水份太多了。”苏宝莲对儿子解释,“鱼是水里的,所以浑身都是水,用火一蒸,水就流走了,剩下的只有这么多了。”

“哦!”儿子赞同地点点头。他的舌尖在牙齿里搜索着鱼糕的残渣,品味着最后的余香。直到满嘴都是口水,他才停止了咀嚼,说,“我明天还想吃。”

“今天就有好多好吃的,晚上吃饺子,还有腊肉、猪头肉、香肠、鱼籽煮豆腐……好多好多好吃的呢。”

儿子蹦了起来,说:“妈,过年真好,比病了还好,要是天天过年,那该多好。”

张忠诚趁儿子不注意,偷偷地从蒸锅里拿出老婆包好的鱼糕,溜了出去。

第二十章

恒安花园的黄昏和黑夜融合在一起。

吕颖来到恒安花园时,街上阒若无人,人们都守在电视机旁,美滋滋地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只有几个小杂货店的门是半掩的,流淌出浓黄的灯光。

葛占水和于水淼先后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去吃团圆饭,她说跟朋友在一起吃呢,其实是跟牟英在一起。牟英做了十几个菜,味道非常好。牟英说她在烹调上下了一番功夫,因为妈妈讲,男人都是馋嘴的骡子,只要拴住了他的嘴,也就拴祝蝴的心。现在看来,老辈的话过时了,男人的嘴是可以拴住的,可男人的心谁也甭想拴住。单门独户的小家庭时代过去了,街面上餐馆林立,到处游荡着身怀绝技的女人。

牟英还取出了一瓶红酒。她说,过年了,咱俩醉一次吧?吕颖劝她,甘老板是爱你的,只是这会儿走不脱罢了。上次为了报复牟英,吕颖要摸甘老板的手,甘老板说:那可不行,这可是我们家牟英的专利呢。牟英说你真以为我现在在乎他?我现在只在乎自己,我有三个oicq,一个msn,一个icq,一个odigo,网易和eiong交友网上都有注册,情人比天空的雨点还要多。只要时机成熟,我还要跟他们逐个见面。

牟英喝洒挺野蛮的,和她娇弱的外貌大相径庭。牟英平时的语言就异常发达,喝多了酒就更没有把门的了。她今夜的话虽然有些酒气,但普通的女人就是在酒缸里泡上半年,也未必能体悟出来。她说,介入一个有家室男人的生活里是彼劳的,就像一只皮球撞到墙面又弹了回来。过去她没有婚姻,也没有性生活,现在有了性生活,仍然没有婚姻。过去她是一个人,现在她仍然是一个人,而且永远都可能是一个人,没有婚姻的性生活,就像离开了身体的手,最多只能算名义上的手。

吕颖没敢喝酒,因为过会儿她要去葛占水那里。

吕颖进屋时,葛占水正半张着嘴看电视小品,他那痴迷的神态令她懊恼无比。她谁也没有打招呼,大声喊着:“葛风!葛风!”

葛风正在二楼看电视,听到喊他,跑了出来。他嘴里有食物在滚动,口齿不清地打招呼:“姑,你来啦!”

“试试看,姑给你买的新衣服。”吕颖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件米色春装,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逐个解开上面的钮扣。

葛风穿上衣服,在吕颖面前转了一圈,算是感谢了。

葛占水说:“正合适,你怎么知道尺寸的,我天天跟他一起,都不知道。”

吕颖白了他一眼,继续在葛风身上摆弄着衣服。

于水淼指尖上滴着水珠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吕颖嗔怪道:“不是讲好了在这吃团圆饭吗?左右等不来你。”

“我不是说了吗?被朋友拴住了,走不脱。”吕颖的话硬硬的。

葛占水说:“你于姐听说你爱吃螃蟹,特意托人从宜城带来几斤,蒸了一盘,还在红磨房加工了一盘香辣蟹,你不来,她的心思可就白费了。”

吕颖觉得葛占水完全站在她老婆的立场上说话,她又想起了牟英的话,觉得自己真像个皮球,一次次撞到墙面,又一次次弹了回来。她的心变成了空匣子,里面被嫉妒、愤懑和忧伤塞得满满的。对葛占水残存的负疚感,荡然无存。她说:“谁说我爱吃螃蟹了,我爱吃乌龟。”

窗外的爆竹声响成一片,都说明年这座城市要禁鞭,今年的除夕,爆竹显得更加疯狂。于水淼端来两杯茶放到她和丈夫跟前,然后,挨着丈夫坐下来。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吕颖:于水淼才是屋里的女主人。而她吕颖,不过是路边的一口井,有个男人经过,舀了一瓢水,喝完后,将瓢扔进井里,继续赶路了。有那么一阵子,吕颖非常希望葛占水能坐到她身边来,搂祝糊。至少让对面那个满面春风的女人明白:只要她吕颖愿意,依然有足够的魅力,把这个女人的丈夫拉过来。只要她吕颖愿意,随时都可以取代她在他心里和现实中的位置。

可是葛占水只是起身关掉了房间里的空调。也许他觉得太热了。

葛风呆了一会又跑回自己的房间里,他已上高中了,什么都懂,只是他这个家庭太复杂,什么都不懂反而会活得更好,所以他选择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褚丽华的房间里贴满了时装模特,李万昌说:“怪了,我怎么觉得个个都像你。”

“瞎扯什么呀,这些都是世界名模,腿多长啊,我不行,我的腿太粗,所以比赛总是第一轮就淘汰,白瞎了报名费。”

“腿粗了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腿,桥墩似的看着都有劲。”

“这不是损我吗,我踢死你!”褚丽华抬起腿。

“别、别!”李万昌躲闪着,“把我踢死了,你不守寡啊!”

褚丽华腿抬得高高的,在空中形成了月牙状:“我踢你这张臭嘴。”

电视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但显然两人的兴致都不在这。褚丽华一会跑进厨房,一会又跑出来对李万昌拳脚比划着。

“你别忙乎了,跟你在一起,我吃什么都香。”

“你以为我是为你啊,我是为我自己,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春节,要好好犒赏自己。”

褚丽华的手机短信息嗒嗒响,每响一次,李万昌都要问:“是谁的?”

褚丽华曼声呵斥:“你——管——不——着!”

可再响,李万昌还是下意识问:“这又是谁呵?”

褚丽华边翻阅,边瞪着他:“你想干什么?给你个好脸你就蹿上房,这是该你问的吗?”

第三次响时,李万昌刚从厕所出来:“怎么又响了,这……”他自动停止了询问。可褚丽华还是叹着气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给你的教训全忘了。”

第四次褚丽华刚从厨房里出来,翻阅完,见李万昌怔怔地瞅着自己。

“你怎么不问啦?”

“我不能问,我一问你就损我。”

“进步了,看来狼可以不吃肉,狗也可以改掉吃屎,可是你不问我偏要告诉你,这是你手下发来的。”

“高镜?”

“对了,她让我俩半夜12点前到她家吃饺子,还蒸了一大盘金华火腿。”

“我不去,大过年的跑人家里干嘛?我就在你这里过年。”李万昌说。

“这也不是你家啊?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褚丽华说。

“我真的不去,我就想跟你一起过个年。”

褚丽华见李万昌有点激动,口气也暖和多了:“去吧,人多热闹啊,又可以打牌,又可以唱歌,好吗?”

“好吧,你要是实在想去就去吧,我自己回寝室。”李万昌怏然不快地说。

“这也好,反正你也不能在我这里呆太久,不方便——但是你得送我过去,我一个人走路,害怕。”

“咱俩不去好吗?我陪你打牌,陪你唱歌。”

“那也不能陪一夜啊,让别人知道了,像啥话?”

褚丽华到厨房将蒸的对虾和排骨盛到饭盒里,递给李万昌:“这是我最爱吃的对虾和排骨,你拿回去当年夜饭吃。”见李万昌还是不愿意走,便将他推出门说:“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另一家人的除夕过得趣味盎然。

小宝吃饱了就缠着爸爸去放鞭,张忠诚拗不过儿子,就放下手中的酒杯,取出一挂1000响的快炮。

他说:“要拆开一个一个地放,不然突撸一下就完了。”

张忠诚边拆边数,数完后气愤地说:“怎么爆竹都有假?写的是1000,结果只有860个。”

苏宝莲说:“这个数字好哇,吉利。”她帮丈夫点了一根烟,裹了半天也没燃着,烟管倒是黑了一大半。

张忠诚说:“真笨!”抢过香烟接着在煤炉上燃,他也不会抽烟,裹了半天还是没着,脸倒是被炉膛烤红了半边。

苏宝莲说了声:“真笨!”她用夹子从炉膛夹出一块冒着热气的炭,朝丈夫伸过去,“没有我,你什么都干不好。”

爷俩在窄狭的弄堂里,将鞭屁股塞进墙缝、树皮、石缝、沙堆里,一个一个引燃。儿子用手捂住耳朵,惊叫声比鞭炮还响。

弄堂又黑又深,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周围少有住户,有些墙面已经拆毁,黑洞洞的窗户和颓败的墙壁龇着嘴,仿佛也在应和着他们的欢叫。苏宝莲忽然想丈夫结婚时跟她说的话:我一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你在一起,我希望我俩一辈子都这样高兴,在我死的时候,有你抱着我,或者你死的时候,有我抱着你。

俯视着爷俩在弄堂里快活地奔跑,伫立在梯子上的苏宝莲,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前一段时间的痛苦,就如同这永恒绵延的日子,成为过去。

葛占水笑哈哈地问吕颖:“怎么样,好久没得到你的信息了,是不是在搞网恋呢?”

吕颖说:“我有三个oicq,一个msn,一个icq,一个odigo,网易和eiong交友网上都有注册,情人比天空的雨点还要多。”

葛占水知道这是吕颖故意跟他怄气,仍然是笑哈哈。于水淼不知内情,善意地提醒吕颖:“还是注意点好,现在网上什么人都有,上当受骗吃亏的是自己。”

吕颖愈发觉得眼前这两人的可憎,血一个劲地朝头上涌,那只一直在她眼前弹跳的皮球,终于爆炸了。她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一语双关地说:“什么网上,现实中的骗子还少吗?我吃亏上当,你什么时候来帮帮我?这些不花钱的屁话少说点。”

于水淼听出了吕颖的意思,可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

三年前“锯木头”的声响在她心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耻辱的岩层,现在裂开了一道口子,蓄存已久的愤懑令她难以自持,“我们怎么骗你了,你这话是对我还是对占水?”

听到这样的诘问,吕颖的火窜得更旺了:“别我们我们的,我听着都恶心……”

葛占水劝阻道:“能不能不说话?能不能不吵架?我们能不能在一块好好过个年……”

“你看她还有良心吗?给她买房,买家具,买电脑,每月的生活费都是我们员工的10倍,她还这样胡搅蛮缠——这不成了喂不饱的白眼狼吗?”

“你给我说清楚,谁是白眼狼,你进葛家前,不过是穷得只剩一张皮的叫花子,现在你抖起来了,六亲不认,原来黄姐是这么对你的吗?还恬着脸说我们……”吕颖见她拉着葛占水,也不愿意被孤立,就叫嚷着,“葛占水是你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吗?他跟你上床,就不跟我上床了吗?你现在的位置,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你自己的吗?”

“我没有一分钱是花自己的,但我是花我丈夫的,花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你不过是一个……”

葛占水砸碎了面前的茶杯,吼道:“你俩要是再吵,就都给我滚出去!”可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喷枪的救火者,面对两个着火点,左支右拙,难以应付,浇息了此处,彼处又蹿出火苗来。

最后还是吕颖偃旗息鼓,因为这不是她的家。她恨于水淼,也恨葛占水。她知道她和于水淼之间的明争暗斗,元凶就是葛占水:他既是救火者,又是纵火者——两个争夺一个男人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男人做主,就不会有真正的胜利者。可他偏偏不会给任何一方做主,这就注定了她们之间的争斗,还将继续蔓延下去。她搡门出去之前,先摔碎了面前的茶杯,这是于水淼沏的,她连一口都没喝。

“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跟街头的婊子有什么区别……”于水淼指着门,对葛占水说。

“你她妈也不是好玩艺!”葛占水骂道。

于水淼听到葛占水骂她,愣怔半晌,用双手捧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再哭,我一脚把你踢到楼下去,摔死你,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葛占水狠毒地咒骂着,摔上门出去了。没一会又转了回来,在门口换鞋,刚才由于气愤,竟趿着拖鞋出去。换好鞋,他喊:“葛风,葛风!”

儿子应声而出,站在二楼问:“什么事?爸。”

“换件衣服,跟我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两旁以透视方式延伸的店铺,大都板着铁皮面孔,只有几家杂货店,半掩的门里流淌着浓黄的灯光。

在葛占水看来,这些灯光的暗示正通向自己。

葛占水开着车在市区里转了好几圈。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有两个家,如果他愿意,还可以有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家,他不属于哪一个女人,他是一个被许多女人瓜分的男人。一个被许多女人瓜分的男人是支离破碎的男人,拥有的女人越多,拥有的自我就越少,从这一点看,他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了。吕颖今天虽然骂的是于水淼,但矛头显然冲着自己,于水淼不过是自己的一层皮,她要戳痛的是皮里的肉,是肉里的筋,是筋里的纤维,是一丝丝纤维合成的魂。她清楚一个人只有魂痛了,才是真正的痛,她就是让葛占水痛,否则他会继续忽略她的存在。

葛占水一直不清楚为什么疏远吕颖,直到今天见到她时,他才豁然憬悟:他最初是迷恋她的身体,因为迷恋她身体而迷恋上了这个女人。她们呢,她们同样迷恋他的肉体,只不过男人的肉体从来都不是肉做的——财富可以让男人由侏儒变成巨人。现在看来,因为迷恋身体而迷恋女人,与因迷恋财富而迷恋男人一样靠不住。想到这里,苏宝莲倏地跳出来……

葛风不知道父亲要将他带到那里,他想回家看电视,可瞧见父亲脸色铁青,也不敢言语。

葛占水问:“你还记得你妈吗?”

葛风点点头。

“你想她吗?”

葛风仍就点着头。

“你想见见她吗?”

葛风困惑地望着父亲,说:“爸,你傻掉了吧,我妈早死了,怎么见得到呢?”

葛占水没吭声,他加足了马力,朝松木山陵园驶去。

苏宝莲煮熟饺子,盛到盘里,又捣了一小碟蒜泥,然后扒在栏杆上喊:“吃饺子喽,先吃完的不管,后吃完的刷碗。”

张忠诚喊:“快跑,不然要刷碗了。”

儿子在后,两个小短腿捣得飞快。

张忠诚搛个饺子对儿子说:“你帮我数,如果我吃了30个,你不要管我,那是我太馋了;如果我吃60个,你一定要制止我,不然我要撑死的。”

儿子1、2、3、4?5地数起来,数到20,他又从10开始。

苏宝莲:“他只会数20位数,再往后就不会了。”

张忠诚说:“那我可不让你数,不然你把我撑死了,你还没数到30。”他惊讶地问:“你都上学前班了,怎么还只数到20?”

儿子说:“老师说我交的钱只够学20个数。”

苏宝莲解释:“前些日子不是没钱吗,所以他的学费一直没交全。”

张忠诚嗯了一声,又问:“那都在一个教室里,老师教别的同学,你不是一样可以学嘛?”

儿子说:“老师不让,老师每天上课前,都问同学,谁没有交学费啊?同学们就一起喊叫我的名字。老师就让我站到前面去,我背对黑板,没法学啊。”

“天天这样吗?”张忠诚问。

“天天。”儿子很认真地回答。

张忠诚对苏宝莲说:“一开学马上把学费补交齐,不然儿子遭罪是小,关健让别人戳咱们脊梁骨。”

苏宝莲气愤地说:“放假前一天我去交了,难怪呢,我感到老师还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他这样作践咱儿子。”

儿子说:“妈,你真傻,我再上学就不是学前班了,他们就不教我了,你还交钱做什么?”

苏宝莲说:“你这孩子打那学会这一套?”

张忠诚说:“差别人的钱无论怎样都要还的,这是做人,不然,人家永远都要轻视你。”

儿子焦急地问妈妈:“那你没跟老师说,他一定要跟同学们讲,我交学费了。”

“老师会讲的。”

“那他要是忘了,还罚我站呢?”

“那你就理直气壮地跟老师说,我已经交学费了,不能站了,应该坐着听课。”

儿子吃饱了,也玩累了,两眼发饧,可说什么也不上床。他说:“妈,我今晚要跟你一起睡。”

苏宝莲说:“窗户糊好了,你也上学了,不能再跟我睡了。”

“那不行,”儿子恹恹地说:“今天我肯定不会一觉睡到天亮,我会乐醒的,乐醒以后,我就害怕了,所以我要跟你一起睡。”

松木陵园是荆江市最大的墓场。

车开进黑森森的山路时,葛风的眼神里透出恐惧。他说:“爸,我害怕,咱回家去吧?”

“别怕,儿子,你大了,不能再害怕了,你应该去瞧瞧你妈,她在那儿呢!”

儿子明白了,爸爸是带他去看母亲的坟地。母亲死时他还小,他看见母亲躺在一口巨大的玻璃罩里,神态和她熟睡时没什么两样。

守陵的老头惊愕地问父子俩:“大年三十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葛占水说:“我们来看看点灯了没有,你们每年都收点灯钱。”

老头说:“哪能不点呢?每个交费的坟头,都亮着灯呢!”

葛占水展眼望去,阴森森的坟区,影影绰绰地闪着灯光。

“这是谁?”葛占水指着墓碑上的烤瓷照片问。

“我妈。”

“你想她吗?”

葛风想了一会,点点头。

“我妈是怎么死的?”他问爸爸。

“淹死的。那天我跟她一起回去看你外公外婆,我跟你外公喝酒,她要游泳,我就让她去了。她是在河边长大的,水性很好。可那天她从桥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再也没有浮上来。”

葛风看着妈妈的相片,突然流下泪来。他指指墓碑前的花瓶说:“爸爸,这花瓶里的花全都枯掉了。”

葛占水愧疚地说:“是的儿子,我很久没来看她了,你别难过,过两天我就买盆新花插上。”

这时候,葛占水的手机遽然响起来,在这幽僻的、紫气氤氲的墓场,父子俩都吓了一跳。

他揿开接通,传来褚丽华的声音。

“老板,过年好!”

“噢,好好,你也过年好。”葛占水敷衍道。

对方吭哧了半天,还没有挂断的意思,葛占水便问:“你有事吗?”

“我是想你能出来就好了,我还是想坐便车。”

“哦,那现在可不行,我们正在墓地,扫墓呢。”

褚丽华在高镜住宅附近的街道闲逛。她开始后悔支走了李万昌,不然,好歹有个伴啊。她本来计划跟老板一起过除夕,凭直觉,她觉得老板也愿意跟她在一起,没想到计划最终打了水漂。今天老板有些反常,说话怪怪的,是怕于经理知道,还是……老板虽然50多岁了,但他身上有一种普通男人少有的味道,这味道就是富人的味道。富人,这是像铁锚一样扎在褚丽华心里的情结。在她看来,富人有一种神奇的附着,不管他有多蠢,能成为富人,这本身就不简单。一个人能成为富人,绝不是简单的财富堆砌,他首先必须背叛自己的阶层——那种使之之所以成为穷人的全部价值观,这种离经叛道比抽筋剥皮还要令人痛苦,可如果不迈越这一步,就永远得忍受贫穷。听说老板是由一个穷小子、从白手起家挣得偌大家业之后,这种崇拜更狂烈了。

褚丽华在上学时就发誓,绝不能复制父母那种捉襟见肘、琐碎无味的生活。母亲悲惨的结局像犁铧一样割开了她的胸膛,并在里面埋下了富人的种子——婚姻是一个穷女人改变命运的最后的契机,这一步走好了,便登堂入室,成为贵夫人;否则,只能落得个烟熏火燎、怨天尤人的街头妇人命。她庆幸自己在校园里就悟出了这一点。来到超市后,她一眼就逮住了葛老板,虽然从年龄上,他比她的父亲都大,可这就是机会成本,就是代价。她庆幸自己拥有一种富人的价值观,这是她能够成为富人的前提条件。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合拢了卷闸门,就连杂货店也房门紧锁。这是大年除夕,褚丽华彳亍地漫步在大街上,仰望着高楼那些针眼大的窗口里倾泻出来浓黄的灯光,心中充满了难以按奈的冲动……

第二十一章

两天以后。

褚丽华刚接班,高镜就冲她招手,她走过去,瞥见李万昌正和另外一个人上货,就大声喊:“过年好!”

另外一个人回应了她。

李万昌低头上货。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到我家吃年夜饭吗?等到天亮你也没来?”高镜疑惑地问道。

“我不是发短信告诉你去不了吗?我在你家转了好几圈,还是觉得不妥,在别人家过年太别扭了,你倒没啥,你家那口子我都不认识。”褚丽华笑眯眯地解释道。

“啊呀,你还把他当回事,他全听我的,早知道我该叫他去接你了。”

“你就是抬轿子接她,她也不会去,人家忙着呢。”李万昌抬起头,不冷不热地说一句。

“李经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忙去不成,好歹也是个说法,你闲着没事,怎么不去,人家可是请我们两人呢?”褚丽华冷着脸说。

“他去了,”高镜说:“丽华,你什么意思,好象我家是渣滓洞,都不愿意去——行了,以后这样的傻事我再也不做了,搭吃、搭喝、搭时间还不讨好,我这是贱吗?经理你也是,说话就好好说,怎么酸叽叽的?”

“天地良心,”褚丽华辩解道:“冤死我了,我真的都走到你们家楼下了,结果碰上了同学,她也耍单呢,说什么也让我陪她一块玩。我俩去上网,玩了一个通宵,不信你可以问李经理,是他送我到你家门口的。”

“说你自己,别扯上我。”李万昌严肃地说。

“瞧瞧,这不是酸叽叽的,又是什么?”高镜指着李万昌讥笑道。

褚丽华感到李万昌是真生气了,便对高镜说:“我得过去了,刚接班,还没清帐呢!”

苏宝莲因为上夜班,所以太阳照到了屁股上,还是懒得起床。儿子偎在她的腋窝里,感到很温暖,更不愿意起床。

张忠诚进屋,惊讶道:“天呐!你们还没起床,这都几点了?”

“你怎么回来了?”苏宝莲问。

“刚给顾客送了一台微波炉,顺道回来看看你俩。”

“上班你还往回溜哇,你也不怕被逮住。”

“我就看看,看完就走。”

张忠诚拍了妻子的脸蛋,又拍了儿子的屁股,转身要走。

苏宝莲喊叫祝蝴:“你看到经理没?”

“没有。怎么,你有事?”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送去的鱼糕他们爱不爱吃?”

“应该喜欢吃吧,”张忠诚说:

“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唉,管它呢,反正我们心意尽到了,爱不爱吃是他们的事。”

“那不成,我都说我做得最好吃了,如果不爱吃,人家不得说我吹牛啊?”苏宝莲焦虑地说。

“他们才吹牛呢!”张忠诚神秘地说,“那些彩电的显像管明明是国产的,非要说是东芝的,冰箱压缩机明明是江苏的,非要说是索尼的,而且还要我这么说。”

“那不是坑人吗?”苏宝莲惊愕道。

“所以我每次跟人家讲时,都不敢瞅人家的眼睛,这比吹牛还严重,这不是骗子吗?”

张忠诚走后,苏宝莲让儿子起床,儿子不起,伏在妈妈的耳边,神秘地说:“我知道你把鱼糕送人啦。”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跟爸爸说的。”

苏宝莲笑起来:“没想到我家还藏着个小特务。”

葛占水、于水淼、刘梅等人一大早,挨个柜台给员工拜年。葛占水袖筒上有粒草籽,于水淼想帮他摘掉,他却故意闪到一边。她知道他还在为除夕那件事怄气呢,尽管她涕泪俱下地道过歉,显然他并没有谅解她。

到了褚丽华柜台,葛占水笑着对刘梅说:“把她安排在这太英明了,就她这模样,活脱脱的化妆品广告。”

大家伙都笑起来,刘梅对褚丽华说:“听清没有,老板这是在夸你漂亮呢!”

褚丽华的脸燃烧起来。

一幕发黄的细节在葛占水眼前闪过:费晓红好像也这样烧红过脸,不过,那与他没什么关系,他心里想着。

来到副食柜台,于水淼问李万昌:“你怎么样,你也回不了家,跟谁在一起过的年?”

李万昌指指高镜:“跟她。”

大家伙又笑起来。

葛占水说:“那可不好,人家已经有家了,你去不多余吗?你应该去找那些小姑娘,不然,人家老公有危机感,你呢,又错过了好机会。”

高镜调侃道:“不妨事,光兴你们男的包二奶,就不兴我们女的养二爷啊?”

李万昌一着急就说不出话,脸烧得像个紫茄子。

拜完年,葛占水开着车就走,于水淼追过去问他回不回来吃饭,他也没吭声。

于水淼见张忠诚坐在板车上,走过去说:“大冷天,别坐外面,以后待车就在食堂值班室吧,那里暖和,我跟他们说一声。”

张忠诚说:“我不冷,我习惯了,我不愿意去那儿,这里人家找我也方便。”

于水淼见张忠诚的后背沾了好些草籽,弯下腰,帮他摘。

“你怎么搞的,像刚从山上下来似的?”于水淼问。

张忠诚说:“我刚才送完货回了一趟家,弄堂太窄,蹭的。”他想起苏宝莲惦记的事,就问,“鱼糕好吃吗?”

于水淼怔了一下,顺口说:“好吃。你妻子的手艺真好。他们父子俩抢着吃,我都没捞到。”

中午吃饭的时候,褚丽华只买了一个馒头加一碗清汤。

李万昌穿插过来,坐在她对面,闷着头扒拉饭,还是不吱声。

褚丽华心知肚明,既然他坐过来,就憋不了太久,所以,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响亮地喝着汤。

“那天你到底去哪里了?”李万昌终于憋不住了。

“噢,是李经理,你说的是哪天啊?”

“别装了,你心里明白,深更半夜的,你到底去哪里了?”

褚丽华放下汤碗,两眼直直地盯着李万昌,一言不发。

李万昌渐渐低下头去。

他用手将装着红烧排骨的盘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大过年的,那么节约干嘛?”

褚丽华的眼神软了下来:“我不是节约,而是节制,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要懂得节制。”

李万昌说:“你那天做的菜真好吃,从菜的味道上可看不出你是个懂得节制的女人。”

褚丽华:“会做的不见得会吃,会吃的也未必会做,如果你真觉得我做得好吃,那下次我还给你做,我的手艺总要有人欣赏啊,不过,原料可得你自己买。”

李万昌连连点头:“那自然,如果你天天给我做饭,让我干啥都行。干脆我以后发了工资就给你,咱俩一块过算了。”

“给你点阳光……”

“你就灿烂。”李万昌接茬道。

“真是狗改不掉……”

“吃屎。”李万昌又接茬道。

“你能不能让我把一句话说完,憋死我啦。”

李万昌见褚丽华情绪挺好,又有点忘乎所以起来:“今晚我俩上网去吧,通宵的还带氧吧?”

“不去。那有什么意思啊,骗来骗去的,成了撒谎的下水道了。我有一次聊上一个,感觉挺好,约出来见面,傻了,个头才到我这——”褚丽华用手掌比划了一下腰部。

“那去蹦迪!据说今晚上还有铜管秀。”

“什么是铜管秀?”

“脱衣舞呵,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以后你怎么领导时装新潮流哇?”

“这个刺激啊,行,不过说好了你请客。”

“没问题,别人请你我还不干呢?”李万昌显得很兴奋,他说,“到时候你可不许闭眼睛,也不许让我闭眼睛,我要好好欣赏人体美。”

吃完饭,两人一同进了超市,分手时,李万昌突然喊住褚丽华:“你还没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你到底干什么去啦?”

吕萍来到茴香阁,见到吕颖就嚷嚷开了:“你到底去哪了?手机也不开,急死我。”

“我能去哪儿,我又死不掉,你急什么?”吕颖说。

“我都想给他打电话了,又怕你有什么情况,这电话一打,不露馅了吗?”

“我能有什么情况啊,都徐娘半老了。唉,你怎么不回家过春节,上次你不是跟我说回去看看老爹老妈吗?”

吕萍吭哧了半天,才说:“情况有点变化。”

“什么意思,怎么了?”

“嘿嘿,”吕萍神秘地笑着,“有点情况,所以就没回去。”

“啊——找男朋友啦,咋不领来让姐瞧瞧。”

“他哪里有时间啊,他整天忙得像个机器人。”

“谁啊,听上去像总书记?”

“什么总书记,沈双福。”

“沈衙内!吕萍,你疯了?”吕颖惊厥地瞪大眼睛。

吕萍一手扶着姐姐的肩头,一手帮她搓胸口,说:“别着急,慢慢说,但你首先得告诉我,你这是高兴的,还是……”

吕颖没心思逗嘴,急火火地说:“赶快离开他,不然你就完蛋了,你不知道,他的女人比蚂蚁还要多。”

吕萍呔了一声,说:“姐,你这说得是啥话,女人多说明他有魅力啊,我们公司的刘老头到现在还打光棍,一个女人也没有,你让我嫁他呀?哪一个在风头浪尖上的男人,身边没有几个女人,这个我不在乎。关健是这个男人值不值得你去投资,好男人让你投1分钱,变成1万元,赖男人能让你这1万块钱血本无归,外加自己的一辈子。”

“吕萍,”吕颖说。

“我没让你找刘老头啊!我也没让你不找有钱人啊?怎么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邪乎了。我是说你起码要找一个正经人吧,姐总不能看见前面是个火坑,还让你往下跳吧?”

“姐姐哟,这那里是个火坑哟,这分明是钱坑嘛!这要算是火坑的话,全世界人民都打破脑袋往下跳。这都什么年代了,正经人有几个挣到钱的,挣不到钱你还算什么正经人?现在干什么不要钱呢,买房子、买家俱、孩子上学、老人住院,就连上厕所,没钱都得憋着。”

吕颖知道妹妹不仅口无遮拦,做事更荒唐,你越不让她做的事情,她做得越来劲,越欢喜,像根牛皮筋,拉得越紧,反跳的劲越大。她缓和下来,苦口婆心地规劝:“吕萍,我反正话也说了,态度也表明了,你要真跟了他,后悔只能是你自己。我管不了你,说什么你现在也听不进去,但我必须尽全力阻止你,不然我会自己骂自己把亲妹妹给葬送了。姐做梦都希望你找个有钱人。但如果非要通过这种方式成为有钱人的话,姐宁肯你过苦日子。姐是过来人,你现在正在步姐的后尘,你今后每一步路,姐都一清二楚。到时候,你就会怀着姐姐今天的心情去劝别人,告诉人家跟很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是什么滋味,被别人偷偷摸摸包养起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吕萍也显得很严肃:“姐,你今天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又跟他吵架了?还是跟他老婆吵架了?你以为找个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的穷人就一定能幸福吗?你整天都像个蚂蚁一样,在墙角里背着一粒米爬来爬去,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你不会愚昧到这种程度吧?”瞧见姐姐闷头不响,吕萍又说道,“姐,我又不是嫁给他,我是让他包养,和你一样。到时候我们把隔壁的小玉撵走,我搬过来,咱俩不也有个伴吗?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咱俩一块过。等他们不要我们了,我们起码有房有钱了。有房有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像螃蟹一样横行啊?到时候再找个穷人过小日子,不是挺美的吗?”

吕颖知道说服不了妹妹,陷入了一种无助的悲哀中。这种悲哀不是对某种悲剧降临的预料不足,恰恰相反,明明知道是个陷阱,却阻拦不住。深刻的悲剧往往是这样:不是你要东西人家不给,而是人家根本不要。

“你怎么认识沈衙内的?”吕颖问妹妹。

“推销保险认识的,怎么啦?”吕萍反问姐姐。

“是不是他找你买保险?”吕颖没理会妹妹,继续问。

“不是的,是我打听了他的住址,主动找他的。”

吕颖的记忆轰然洞开,三年前的一幕重叠在一起……

“你们没发生什么事吧?”吕颖急切地问。

“这个重要吗,什么年代了,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吕萍显得不耐烦。

“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吧?”

“别问了,姐,我不会告诉你的。”吕萍关闭眼帘,躺到床上睡觉了。

吕颖在窗前伫立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心里像被一只戴着铜套的手拔动着,始终吟唱着那首陈旧的歌谣:凡是出现过两次惊人相似的情景,肯定具有某种暗示,这就叫命运。她离开窗子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苏宝莲见到葛占水,没有像往日那样低着头,匆匆而过。

葛占水笑她:“你现在真的出息了,原来见人光瞅自己的脚尖,人家走远了,才敢回头看看背影。看来,还是超市锻炼人。”

苏宝莲也笑,笑得很妩媚,她问:“鱼糕好吃吗?”

葛占水怔了一下:“好吃,真的好吃,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以后超市会餐就让你掌勺。”

苏宝莲笑开了花:“真有那么好吃,我还担心你说我吹牛呢?”

葛占水:“真的好吃,她们母子俩抢着吃,我都没捞到。”

“是吗?那我再给做,让忠诚给你送去。”

葛占水吓一跳:“别做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敞开吃,敞开吃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了。等明年你再做,我去取。”

苏宝莲欢喜地进了家,丈夫正托着儿子满屋子跑。见她的模样,问道:“今天不是发工资的日子,咋高兴成这样?”

她拽过他,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吧,老板夸我鱼糕做得好,说他都没捞着吃,都被她老婆和儿子抢光啦。”

“不对呀!”张忠诚困惑起来。

第二十二章

春天来了。

空气中散发植物尚未成熟时的青涩的气息。

于水淼倚窗而立。

她记不清在这儿伫立多久了。她的下半身是麻木的,后来手指也麻木了,当她的肉体被麻木完全占据之后,她感到自己也像一只悬浮的街灯,孤零零地漂浮在半空中。春暖花开的季节并没有将她心中的严寒吞噬,相反,跳跃在皮肤上的阳光,反而让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寒冷。

与葛占水结婚以来,她经常就这样伫立在窗前,仿佛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等待。没有等待的等待是一种无形煎熬,仿佛胆汁破裂后溶进了水里,胆汁虽然见不到了,但每一滴水都含着苦味。跟吕颖在除夕撕破脸皮之后,她们又吵了几架,越吵越没劲。最后,一次在江边的农家山庄时,两人吵着吵着竟谈起了江畔的风景,继而是各自的委屈和忧虑。吕颖说葛占水不行了,吃药都不行了,自己才20来岁,不能让刚刚开始的生活被绑在一具木乃伊上,她希望葛占水能给她一笔钱,让她重新开始生活。于水淼说,她并不在乎这个,虽然她才30来岁,但嫁给葛占水后,这种事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样稀少。男人原本就是一窝校寒洼,鱼养多了,不仅没有一条能活好,自己很快也会干涸的。她没有说真话,她不会对这样的人说真话。

于水淼没有获得过爱。越是短缺的东西,人越渴望获得,尤其是近年来,她总感到胸膛里有一种锐利不安的东西撞击着她,那东西像慈姑草一样,擎着紫色的、箭镞般的头颅,扭动着纤细、软柔却坚韧无比的身子,一个劲地朝上穿,似乎要刺穿她的皮囊,将她变成一小块冒着热气的土壤。她与吕颖不一样,吕颖感情中压根就没有爱情这根弦,她对男人的幻想变成了对男人肉体的欲望,爱情剥离得只剩下性欲,这也使吕颖减少了许多麻烦。她却沉缅于对爱情肉身的向往,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灵魂媾合。

于水淼躺倒在床上,僵麻的肌肉一块一块苏醒,她感到自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血液回流之处,升腾起一缕缕白烟……

葛占水在皇冠娱乐城住了两天。

两天前,葛占水一个人去了松木陵园,给黄艳翠买了一大捧鲜花,插进花瓶里。墓地一片岑寂。他下山时,却在西区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青年人,正跪在墓碑前哭泣。他走过去,想劝劝他别太伤心,尤其是不能跪在雪窝里。看到墓碑上的照片时,他的头嗡地响起来,照片上的女人正是他在花园路橱窗前遇到并睡过的那个妓女。

这个双腿粗壮、乳房柔软肥硕的女人,怎么会躺到了这里?在葛占水的记忆里,她好象还怀着身孕。

葛占水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他的脑袋涨痛得厉害,仿佛炸裂了一般。回到皇冠娱乐城猫起来,仿佛自己是个凶手。当他冷静下来,排除自己与她的死有任何关系后,另一种感觉却更顽强也更残酷地占据了他的大脑:任何人都是不能怠慢和亵渎的,再卑微的生命也有人珍惜和惦念。这在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却像冬眠苏醒的蛇一样啃呲着他的灵魂……他一瓶瓶地喝酒,一次次陷入对往事的记忆里……

回头想想,当时费晓红对待爱情还是挺严肃的。她不爱他,又离不开他,那时她两个哥哥欺行霸市,得罪不少人,身强力壮又死心塌地跟着她的他自然成了最佳的保护者。费晓红只见过黄艳翠一次,而且是极其尴尬的一次。那次他躺在床上,让费晓红帮他擦试脊背上的水珠。就在这时候,黄艳翠钻了进来,三人都手足无措地呆住了。

黄艳翠捂着脸跑出去。在他的记忆里,黄艳翠很少抹眼泪,但这一次,她的眼泪却像泉水一样淙淙不绝。无论他怎样赌咒发誓,她都捂着耳朵摇头。她说父亲说得对,男人的心是泥巴做的,想怎么变就怎么变。他将她带进餐馆,点了一桌子的菜。她抽抽搭搭地吃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神中有了一些光泽。他觉得黄艳翠是一只馋嘴的羊,只要给几株嫩草,她就会乖乖跟你走。他笨拙地将手伸向她,手指像风中的枝条一样抖动着。她用一种惊骇的目光盯着他。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像被火燎着一般逃开。他原来以为她既然能到城里找他,说明在她心里已经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种抗拒和提防完全没有必要。她一次次地拒绝使他在心里对女人产生了不可琢磨的茫然和漫无边际的愤懑。

他找到费晓红,说女人真没意思。费晓红说,她你跟闹了是吧,她跟你闹不是坏事,这说明她心里还有你,如果她不跟你闹,你倒要好好掂掂,她心里是否还有你。

他说费晓红你干脆跟了我吧,男人大几岁没关系的,他不想跟黄艳翠了,不是因为她是农村的,而是她太懒太馋,又喜欢把他当猴耍。

费晓红也借酒劲掏心窝子话,她说葛占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说嫌你大,嫌你欠英俊都是假话。女人都是猫科动物,她们的本性就是又懒又馋,好逸恶劳的。女人看中的男人,不是这个男人本身,而是这个男人能否满足她本性的这些需要。你葛占水不过是我哥哥的打工仔,我怎么会嫁给你呢?男人是要用钱说话的,对男人来说,钱就是一种语言,有钱的男人无须开口,没钱的男人说再多的话也没用。她还说你要是有了钱,成了富人,别说你的女人死心蹋地守着你,别的女人也会循声而来。可是如果你没有钱,别说人家的女人,自己的女人你都守不住。

他从此开始了穷人致富,干了不少被人戳脊梁骨的坏事,但钞票却滚雪球似的膨胀起来。

捣腾走私货那阵子,他体验了拣钱的乐趣:一块电子表不过8港币,转手就变成了60元人民币。在缺短的年代,市场是畸型的,商品的价值和价格是分离的,强烈的需求使商品脱离了价值的轨道,就像氢气球脱离了大地的引力一样在高空中游荡。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对他的震动很大。那是他从福州带回一箱子贝壳型电子表。谁曾想拆箱时傻眼了,电子表十有八九都停止了转动,整整一箱子,数千块的电子表,可是他全部的积蓄啊。经过几天密谋,几个人决定将灾难转嫁到一个前来收购土特产的广东商人身上。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个街头的小骗术,可当时很多人都上过这种当。

他们先是让手下的一个马仔住进了广东商人的旅馆,想方设法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每天带他去一家钟表店用贝壳表兑换现金。广东商人不理解,那些破表怎么能卖上百元。马仔神秘地透露,表确实是坏表,但那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卖的是表盘,那可是18k的金箔啊,直接卖金箔是犯法的,把它嵌到表里卖,鬼都不知道。广东商人见他整天大把大把地收钱,眼白都烧红了,求他告诉在哪里进的货。马仔笑了,说:这怎么能跟你说呢?跟你说了,我不是自断财路吗?一天夜里,一个神秘的电话打进旅馆,找马仔。广东商人得知对方就是供货人后,慌称马仔喝多了酒,睡了,他说他跟马仔是一伙的,能否让他去提货,对方犹豫了一阵子,同意了。他赶到了提货地点,试探着买了10只,拿到钟表店,眨眼就赚了几百块钱。他返身找到了供货人,还要买。供货人说,这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哪能天天有,发过来一批货,也要匀分给经销人,利益均分嘛。广东商人为了吃独食,不仅应诺给供货人多少回扣,还将他拉到酒楼海喝了一顿。

见时机成熟,几个人回笼了所有的贝壳表,全部卖给了广东商人。广东商人带着一箱表来到钟表店。这一次,店主拿着放大镜、眯缝着眼睛装模作样看了一阵子后说:对不起,你这一箱都是水货,没有金箔,分文不值。广东商人倾刻瘫倒在地。

将灾难转嫁出去的葛占水的狂喜没有维持多久,几天后,他知道了广东商人跳楼自杀的消息。那个广东商人也是一个倒霉蛋,在一次次的致富梦破灭之后,举债来到这个城市。知道广东商人也不过是一个淘金路上的穷小子,葛占水难过了好几天。费晓红劝他说这是竞争,一场做穷人还是做富人的竞争。竞争中的道德是廉价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富人,是因为无数穷人的代价。翻阅富人的历史,有几个不是血淋淋的?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其实就是在心态上——穷人的激情和憧憬一点也不输给富人,可落实到具体事情上,他们就会被那些注定做穷人的道德打得落花流水。穷人和富人不是取决于他暂时拥有的财富,而是心态,好的心态能让穷人变成富人,差的心态能让富人又变回穷人——富人依靠本能生活,穷人依靠良心生活。良心使人软弱,本能却使人坚强。

他在被窝里躺了两天,连手机都没开。他想于水淼和吕颖都会找他,但都不是真心想他。回头想想,无论是黄艳翠还是费晓红对他的感情都比较原始,附加的东西很少,这正是他经常想起她们的原因。现在呢?妻妾对他的感情都异常理性,仿佛钱币一样能敲出声响。这让他充满了悒忧和恐惧——财富让他变得金贵起来,又令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街头晒太阳的老头,起码人家可以轻易找到爱自己而不是爱自己钱的人。

葛占水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连心态都变成穷人的了。过去他何曾为妓女而谴责和折磨自己,而现在他却经常忏悔过去,为琐碎的情感焦虑——当情欲趋于寂灭时,内心与之相反地浮出几座温馨的岛屿,这些岛屿向他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景象,就在这些岛屿上,良知找到了栖身之所。

第二十三章

午饭时候,张忠诚没有去超市的小食堂吃饭,一个人拿出米袋蹲在水池边淘米,经过的员工开他的玩笑:

“这么节俭干嘛,留钱下崽?”

“忠诚,你天天自己带饭,不嫌麻烦?”

张忠诚嘿嘿地笑着,低头淘米。米淘净了,他走进锅炉房,看到周围没有人,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菜,一块黑乎乎的腊肝。这块腊肝还是过年时剩的,前几日苏宝莲非让他带到班上吃。他将它和米一起蒸了好几次,每次都把蒸出来的黑褐色的油和饭一起吃,腊肝却像种子一样留下来,用塑料袋包好,下一顿接着吃。

今天他吃饭,腊肝却再也蒸不出油来,像块橡胶皮,咬都咬不动。

张忠诚刚刚离开,于水淼就走进锅炉房。今早她拾掇凉台,在雨搭子底角发现一块包在塑料薄膜里的鱼糕,表皮浮出了霉斑。这才想起来,这是年前张忠诚送给的,当时冰箱放不下,随手就扔到凉台上,时间久了,居然忘记了。现在看到张忠诚的饭菜,她鼻腔陡然一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因为担心碰到张忠诚,于水淼从锅炉房的后门绕出去,顺着超市的外墙转了一圈,又回到超市门口,见到张忠诚闷头清理车轮中的泥土,便喊了一声:“你来一下!?

张忠诚进办公室时两手在滴水。

“你知道我叫你做什么?”

张忠诚摇头。

“你也不问?”

张忠诚憨厚地笑笑:“反正你要告诉我的。”

于水淼被他的话逗乐了,问他:“你中午饭怎么吃?”

“从家带饭吃。”

“噢,那你今天带的是什么?”

“猪肝。”

“猪肝好吃么?”

“好吃。”

“那中午我也不回家,跟你一起吃猪肝?”

张忠诚不知道于水淼戏弄他,两手搓得冒烟:“你们有钱人哪吃这玩艺!要么我去食堂给你打菜吧?”

“不,我就要吃你的肝。”

白班,苏宝莲刚出锅炉房,就与葛占水撞个满怀,双方都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呢,急猴猴的?”葛占水问。

“蒸饭呢,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李经理该急了。”

葛占水拉住了苏宝莲的袖筒:“有我在,谁敢跟你急。”

苏宝莲燦然一笑:“那我也不能狐假虎威啊。”

葛占水哈哈大笑:“谁说我们宝莲没有文化,这词用得多精辟!你别急,我就是想看看你做的什么饭。”

“米饭呗,还能有什么花样?”

“菜呢?”

“菜就不跟你说了,反正是好吃的。”苏宝莲神秘地说。

“我长着腿,可以自己去看。”葛占水说着,走进去。

苏宝莲拉了他一把,但没拉住,便跟了进来。

葛占水打开蒸锅,一大团白气扑面而来,烟气散尽后,他问苏宝莲,“哪个是你的?”

“菜呢?”葛占水盖上蒸锅,又问。

“我的菜不用热。”苏宝莲从铁皮柜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嘻皮笑脸地说:“看,在这呢?”锅炉房很暗,葛占水走到窗口,将瓶子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啊?黑糊糊的?”

“榨菜。”

“榨菜,那不就是咸菜吗?”葛占水拧着眉毛说。

“你把盖拧开,是用油炒的,香喷喷的。”

葛占水把小瓶子还给苏宝莲,说:“宝莲,你是不是没钱啊,没钱你就告诉我,千万别苦自己。”

“这跟钱没关系,这是健美食品,高镜她们也吃这个。”

“什么健美食品?人家吃这个是怕胖,她们肚子里的油水多着呢,你可别学,你没有人家日久天长的储备,等你饿死了,人家只掉二斤肉。”

苏宝莲不知道葛占水为什么这样说,但他的话让她感动,认识他以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花生仁,躺进了暖和坚固的壳里。

“才不会呢,”苏宝莲说,“你没觉得我挺胖?”

葛占水掐掐她的肩胛说:“你让我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双蒸饭。当时人们吃不饱,一碗蒸熟了,兑水,再蒸一次,这样一来米粒的体积就变大了,一碗饭变成了两碗饭。这种饭表面上挺多,其实还是一碗饭的热量,吃完肚皮还是饿。你就是这样的,脸蛋上有点肉,身子虚得很。”

“你变着花样埋汰我,得,我走啦。”

“你还真走哇,行,走就走吧,反正一会儿你还会来找我。”葛占水跟在后面说。

苏宝莲扭回头:“为什么呢?”

“走吧走吧,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苏宝莲走后,葛占水看着柜子上堆着两个布袋,心里犯嘀咕,两个口袋都是超市发的,一模一样,哪个是苏宝莲的?他后悔开始没看清她究竟是从哪个口袋里掏榨菜的。瞧着四周没人,他悄悄地将两个布袋打开,可里面除了菜汤溜下的油渍,什么也没有。铁皮柜上的榨菜瓶咧着嘴,冲他笑。他手里捏着钞票,一会放进这只布袋,一会又放到另一只布袋,不能两个袋子都放,那样肯定出错,放进一个袋子里,错误的概率只有一半。

办公室里,于水淼这次没解释,直接将一卷钱塞进张忠诚怀里。那一瞬间,她摸到了一团鼓胀的、滚烫的胸脯。她的心怦然一动,手像被火燎似地缩了回来。

张忠诚被她的举动骇住,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钱,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于经理,我真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能要你的,你让我挺难受的。”

“我的钱你为什么不能拿?”

张忠诚一时语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可让他接受,心里却一万个不愿意。

“忠诚,”于水淼直接喊了他的名,“我知道你挺难的,但再难你也不愿意接受我的钱,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一个本应被男人帮助的女人。可我们是私企,在私企里老板给员工发红包是件普通的事情。如果你经常能得到老板的红包,说明你工作干得好,应该高兴才是,否则,你就是想要红包,我也不会给。明白吗?你已经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了,是我们的员工,就得守我们的规矩……”

张忠诚打断了她的话,说:“今天你就是开除我,我也不能拿这钱,我真的……”他忽然哽咽起来。

于水淼赶紧劝他:“好了,好了,不拿就不拿。”

于水淼见他走到门口,问道:“那你还请不请我吃午饭啊。”

张忠诚回过头来,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笑容:“请你啊,可今天中午不行,我没钱,我的钱都交给老婆了。”

“那干脆这样吧,我左右回不去,占水也不在家,今天中午我请你吃,等你以后有钱啦,再回请我。”

高镜从锅炉房回来,魂不守舍地站在柜台前。顾客让她拿料酒,她提过来的却是一瓶白醋,让她拿咸盐,接过来却是淀粉。连续出了几次错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凑到苏宝莲面前: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事,刚才吃完饭我想把布袋洗一下,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什么?”

苏宝莲知道高镜是藏不住事的人,也不着急,说,“什么呀?要么你就告诉我,要么你就别说,千万别让我猜东西,我笨得很。”

高镜不想这么快就抖包袱,焦急地说:“你就猜一次,最好猜的东西,平时你最关心的。”

“孩子。”

“你气死我啊,孩子能装到包里?这个不算,再猜。”

“钱。”

“对了,”高镜狠狠地拍了苏宝莲一下:

“是钱,整整2千块钱,我当时都傻了,谁往我口袋里塞了这么多钱?”

苏宝莲明白过来刚才葛老板的话。

看到苏宝莲怅然若失的样子,高镜问:“怎么,你一点也不惊奇?也不高兴?”

苏宝莲说:“有啥好惊奇高兴的,又不是我拣了钱。”

高镜恍然若悟:“也是的,不过宝莲,姐姐锅里有了,也绝不让你碗里空着。”见苏宝莲还是闷不作声,她又说:

“宝莲,我知道你还记恨我,其实姐就是这样的人,口无遮拦,想说就说,但姐不是坏人,说完就忘了。你刚来时,三天两头丢东西,这事哪敢瞒着,老板要知道我们包庇你,会把我们全开了。姐虽然是城里人,但现在找份工作多不容易啊!总不能因为你,丢了饭碗。现在跟你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也挺难过的,也责怪自己自私。你就别记恨我了。”

苏宝莲被她感动了,又不知道该怎样表白,嗫嚅道:

“高镜姐,我一点都不记恨你,真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再说,你当时的做法也没有错啊,是我丢东西,难道还不让人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与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那就好,你这么说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不然它坠在我心里,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宝莲,大家都说你好,不吭不哈,也不传闲话,现在我觉得你还宽容大度,不像我这样的小肚鸡肠,更不像刘梅那样不通情理。你有情,姐也不能无义,你帮我守会儿,我去去就回。”

高镜返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化妆品,她说:

“宝莲,这是韩国的润肤露,可灵了,你回去试试。”

苏宝莲说什么也不要,两人便在柜台前推搡起来。

一个男顾客说:“哎呀,人家不要就算了,我替她收下,回家给老婆擦脸。”高镜含筋带骨回敬道,“你倒不傻啊,我们女人要是都找到像你这样会讨便宜的老公,那就大步流星奔小康了。”

苏宝莲越是推辞,高镜越是不依不挠,最后她一赌气说:“你要再不拿着,我就把它摔碎,咱们姐妹义尽情绝!”

苏宝莲睃见刘梅从背后走过来,吓得赶紧将润肤露揣进口袋。她给高镜使眼色,示意有人过来了,高镜却没明白。她不知道刘梅已经来到身后,一个劲地说:“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像刘梅那样无情无义呢……”

苏宝莲连眼色都没法使了,回过身招乎顾客。高镜却跟在后面呶呶不休:“过年我好心让她到我家吃饭,你说不去就不去呗,她还劈头盖脸把我恶心一顿,害得我年都没过好,你说这个老女人……”高镜惭惭从苏宝莲的复杂表情中感觉异常的意味,她回过身,脸部的肌肉剧烈地跳动起来:

“刘经理,你怎么在这儿……”她不敢正视刘梅那张扭曲的脸,赶紧招呼顾客。

零散的顾客散去后,刘梅还僵直立在那里,两眼霍霍喷火。

高镜旁若无人地喊苏宝莲:

“宝莲,咱把账对一下,我总感到不踏实,有几个顾客接过找零的钱,数都没数,像兔子似的跑了。”

“对,你俩把账好好盘盘,”刘梅终于说话了,说得含枪带棍、杀气腾腾:“一会我让李万昌来接班,你俩就解放了,滚蛋了……”

“什么意思啊?刘经理。”高镜问。

“我们怎么啦?”苏宝莲也问。

“我说得还不清楚吗?对了,你俩也没文化,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你俩被开除了……”刘梅说完,气乎乎地走了。

“我俩怎么啦,什么意思嘛?”刘梅已经消失在人流里,高镜还像一条呛水的鱼,没缓过劲来。

“她说我俩被开除了。”苏宝莲以为高镜不明白,提醒道。

高镜觉得一股火从后脊梁骨蹿上来,她冲着苏宝莲吼叫:“都怨你,你还腼着脸说。”

“这怎么怨我啊,我也被开除了,我俩是一块被开除的。”苏宝莲委屈地解释。

“你要是不推却,顺当把东西接过,能有这事吗?她来了,你要喊一声,我能被她抓个正着吗?”

苏宝莲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吭哧了半天,才说:“我给你使眼色了,你自己没看出来,我一见她就紧张,心里想喊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你那也叫眼色,我求求你了。”高镜发起火来,牙呲在外面,模样甚是可怕。她像放炮一样,将粘满火药味的语言,从胸膛里倒出来,在喧闹的超市发出一连串声响:“真是祸福相倚,乐极生悲。刚才我还为发了一笔小财沾沾自喜,现在才知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这下可好了,饭碗都砸了。我作什么孽啊,怎么认识你这个扫帚星,你说你不好好在农村种地,跑城里来干什么?”

“地被政府征收了,没地可种!”

“没地可种你就卖菜、喂猪、扫大街、拣垃圾也能活命,你干嘛跑来砸我饭碗?”

“你的饭碗是刘经理砸的,我的饭碗也是她砸的,高姐,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苏宝莲觉得城里人都是属猴的,说翻脸就翻,刚才还一口一个姐妹地称呼着,这会儿恨不能用刀子杀了她。

刘梅憋着一肚子气找于水淼,于水淼不在办公室,她就给她打手机。手机那头很嘈杂,她咕噜了半天对方没听清。想到于水淼也没权力,索性关机了。

回到办公室,刘梅干枯的头发像开镰后的稻根,一根一根在头皮上竖立着:既然于水淼做不了主,就找能做主的葛老板。一想到葛老板,她还是有点犯怵,上次为了苏宝莲,他把桌子拍得跳起来。这次又牵扯到了苏宝莲,她有点犹豫。可一想到高镜骂她老女人,头皮又痛起来。反正她们的话柄抓在我手里,葛老板总不能姑息养奸吧?

刘梅来到葛老板的办公室,苏宝莲已经坐在里面了。

“老板,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跟你反映点事。”

葛占水知道她要说什么,刚才苏宝莲已经说过了。一想到事情都是因他而起,心里不是滋味。

“你说吧,我听着。”他望着刘梅说。

“她是当事人,应该回避。”刘梅指指苏宝莲。

苏宝莲走后,葛占水对刘梅说:“事情我知道了,她们的确做得过份了,刚才苏宝莲就是来道歉的,但我觉得这还不够,你觉得怎样处罚更好些?”

“把她们开除,这样的员工,一分钟都不能留。”刘梅恶狠狠地说。

看到老板没做声,她又补充道:“我个人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俩当班时间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我们是服务行业,服务行业最起码要有一个好的服务态度,她俩抛开顾客,聊大天,扯闲皮,性质多恶劣……”

“刘经理,你冷静一下。”葛占水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这样想的,把她俩开除太容易,嘴皮子一碰,她俩就得回家。但今天这件事情让我想起你多次的提醒,员工的素质的确太差了,当时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信了。”

刘梅原以为老板又会拍桌子,不想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的眼角热乎乎的,竟然哽噎,语塞起来。

“培训员工你是内行,我不懂,也不知道这种培训对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大改变。我想问的是,你说像高镜、苏宝莲这样的,还能培训好吗?”

刘梅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那好,那你就去列个计划,把培训的方案做得细致些,我掏钱。”

刘梅走后,葛占水忽然感到:这个老女人有时还是蛮可爱的。

苏宝莲又一次溜进来:“她是不是说要开除我俩?”

“是的,而且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葛占水吓唬她。

“那你咋说的,同意啦?”

“那我能同意吗,我说苏宝莲不能开除,要开就开高镜好了。”

“那还不如开除我呢!”

“为什么?”

“她是因为我才被开除的,如果只开除她,她不恨死我才怪呢!你是老板,干嘛要听她的,其实这事和你也有关呢,你干嘛要给我布袋里放钱?放就放呗,干嘛放到人家高镜布袋里,害得我俩都受牵累……”

葛占水瞥见苏宝莲眼圈红了,泪珠儿挂到了睫毛上,赶忙说:

“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别说这事因我而起,就是与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我也不能开除你俩。高兴 了吧,千万别掉眼泪,宝莲,你怎么这么爱哭呢?是不是你妈生你时,天空下大雨。”

经他这么一逗,苏宝莲还真流下泪来,但那是一种喜悦的泪,一种绝处逢生的泪,她的笑靥和泪水都堆在脸上,弄得葛占水不知所措,他问:“这倒底是哭,还是笑哇?”

苏宝莲更控制不住了,她想哭,可心里却高兴得要死;想笑,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眼窝中流淌下来。她用手掩住脸,任凭泪水穿过指缝,一滴滴砸在膝盖泛白的牛仔裤上。

葛占水赶紧从手包里拿出餐巾纸,递给她说:“别哭,尤其是不能在我这里哭,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啦。”

“你这还没欺负我呀?”

苏宝莲抬起头,葛占水惊骇地看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脸。他激动起来,心中隐隐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喜悦,近日来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

“宝莲,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而且,任何人也不能欺负你,这下你高兴了吧?”

葛占水望着苏宝莲的背影,蓦然感到,自己在以往岁月中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女人,或者说他对女人根深蒂固的失望甚至仇恨,因为她而发生了变化。她让他明白了:女人可以这样的美丽。他在心里说:宝莲,我不敢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但我敢说,你是最打动我的女人,以后我会珍惜你的。

于水淼和张忠诚坐在红磨坊的包间里。

她问:“你想吃点什么?”

“馄饨。”

“那是早餐,除了这个和猪肉,你随便点。”

“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爱吃的,你都不让点。”

于水淼把菜单推过去,说:“不是不让你点,而是这里有比馄饨和猪肉更好吃的东西,既然是别人出钱,你干嘛不把刀子磨快点,狠狠宰一次?”

“那可不行,我还得回请呢?你是有钱人,肉多,再怎么宰也伤不到你皮毛。我是穷人,轻轻刮一下,骨头就露出来了。”

张忠诚点了一盘猪皮冻,一盘西兰花,一盘苕粉炖蹄筋,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汤。

菜上齐了,于水淼惊叹道:“不会吧,这好象都是我爱吃的菜呢?我请客,你点我爱吃的菜,是不是等到你请客时,让我点你爱吃的菜啊?”

张忠诚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爱吃什么?”

“馄饨。”

“哎啊!原来你是苦肉计啊,为了省钱,为了只请我吃一顿馄饨,你算得上绞尽脑汁了。”

张忠又点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还不在餐馆请你,我让宝莲包给你吃,她包的馄饨比任何餐馆都好吃,我肯定你吃了一顿之后,还想吃。真的。”

“你开口闭口不离宝莲,你们俩的感情特好,是不是?”

“两口子能不好吗?不好能做两口子吗?”

于水淼叹口气:“忠诚,这你可就错了,你这是站在楼道里看窗户,觉得家家户户都很温馨。其实不然,在这个世界上,两口子过得幸福的并不多,不幸福的倒很多。”

张忠诚点点头:“是的,这次进城我明白许多事情,尽管城里人有钱,随便伸出哪根指头,也比我们乡下人的腰粗。但城里人不幸福,两口子过日子都隔着肚皮呢!”

于水淼也点点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连肚皮都不让你看。他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连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跟你睡一辈子的人,肚皮到底是啥样?还有一种就没法说了,他的肚皮给谁都看,可他从来不关心你的肚皮里想的啥——他像暴君,只关注自己的感受,活得像只野兽。”

于水淼说着说着,手指禁不住哆嗦起来。她很久没有跟人这样推心置腹地交流了。有点激动。她换了一个话题,“说说,你俩咋谈的。”

张忠诚将头埋进盆喝蛋汤,他喝得很响亮,就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他抬起头时,嘴角还挂着金黄色的蛋丝。看见于水淼盯着自己,他羞赧地笑了笑,“我这样是不是特没礼貌?”

“挺好的——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张忠诚又将头埋进汤盆里。

于水淼伸手,推着他额头,将他的头立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农村人,两人感觉不错,就搬在一起过日子了呗。”

“说得具体点,就是你俩怎么相爱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彼此产生好感,或者是你俩在某一个特定时刻,同时产生了好感?”

“这还真不好说。”张忠诚闪烁其辞,“那时我们在一个村,有一天我去借砻具,就是农村耪地用的工具。她父母不在家,她一个人病在床上。当时天已经黑了,她连晌午饭都没吃。于是,我就生火,帮她煮一碗稀饭,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俩就好上了。”

“煮一碗稀饭就好上了?爱情就需要这么点营养,不行你是个诚实的人,一点都不能隐瞒,也不能省略,煮稀饭以后,你又做了什么?”于水淼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许是她从来也没有过类似经历的缘故。

“我就端给她了。”

“然后呢?”

“然后就喂她吃了,当时她在发烧。”

“再然后呢?”

“她就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勾住了以后呢?”

话一出口,两人的脸同时红起来。张忠诚说:

“再不能然后了,再然后我可就没脸见人啦。”

褚丽华找葛占水,说:“老板,我想请你吃饭,可又担心你不肯赏脸。”

葛占水笑:“我首先得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然后才能决定。”

“你让我当柜台经理了,难道我还不该请你吃顿饭?”

“噢,如果这样你就不用请了,你当柜台经理可不是我提拨的,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自从你到化妆品柜台后,营业额直线上升,不提拨你天理难容。”

“可不管怎么说,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啊。”

“这你就更错了,”葛占水语重心长地说:“小褚啊,我没给过你任何机会,包括你进超市,我都不知道,是于经理和刘梅她们做主的,你可别张冠李戴。如果你一定要请,就只能请她俩。不过,这个超市里所有员工都是她俩招聘来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升到经理这个职位。所以,我给你个建议,你自己请自己一顿,因为你干得比别人好,才有今天的机会。”

有几个陌生人走进来,褚丽华只好退出来。

褚丽华在过道里给李万昌打手机,说请他吃饭。李万昌笑哈哈地说:

“我已经知道你要请我吃饭,因为你升经理了。所以,今晚推掉了所有应酬,就等你来请我呢!”

“是吗?那要是我没请你怎么办?”

“你不会。别看你平时对我冷漠,但有高兴事,一定会让我来分享。”

褚丽华心中一热:

“你还挺让我感动呢!行,今天你挑地方,我让你敞开肚子点。”

“真的!”李万昌兴奋地说。

“早知道我中午就不该吃饭了。”

春天的黄昏开放在寂寥的街道上,夕阳残淡的红,像是一杯泼洒的葡萄酒,把整个黄昏都浸在微微的醉意里。李万昌领着褚丽华穿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家连地段牌都没有的小酒馆里。

“你不会为了给我省钱,才到这个破地方来吧?”褚丽华问。

“你看我是那种心慈面善的人吗。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跟你说,这家酒店有一道菜叫佛跳墙,那味道……”李万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一会你吃了就知道啦。”

凳子还是那种老式条凳,桌子黑糊糊的,上面还残留着汤渍。褚丽华喊了半天服务员,也没人出来理睬她。

李万昌说:“这就是老店的脾气,人家卖的是硬件,是菜,不是环境。”

一个胖得下颌赘堆满肥肉的姑娘将一盆菜端了上来,在酒精飘逸的火苗中,菜盆蒸发出大团的白色雾气。

“这就是佛跳墙啊?”褚丽华边用手扇着雾气边问李万昌。

“怎么样,看着都想吃吧?”

褚丽华本想说一看就不想吃了,但看到李万昌那副馋相,忍住了,毕竟是她请客,只要他爱吃就行了。

李万昌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呶,这是黄豆,这是豆筋、这是筒子骨,这是猪肺,这是磨菇,这是……”

褚丽华截断了他的话,问:“这就叫佛跳墙啊?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佛在哪里,它又怎么跳墙了?”

李万昌嘿嘿地笑了:“看看,书到吃时方恨少吧。佛跳墙是福建的名菜,所用原料有鲍鱼、鱼翅、鱼唇、鱼肝、干贝、刺参、猪脑……”

褚丽华再次截断他的话,指指火锅:“你说的这些……”

李万昌急了,清亮的下颌泛着红光:“你让我把话说完,过一会我就忘了。就是把这些好东西放进绍兴的酒坛里,用小火咕嘟几个小时,待各种味道融合在一起时便大功告成。佛跳墙是一种比喻,你想想,这么多好东西放到一块炖,那是什么味道哇,佛爷自然经不住诱惑,想跳墙来尝尝。”

“可你说的这些和我们吃的这些也不搭边呵?”

“嘿嘿,我们这是荆江市的佛跳墙,是从福建克隆过来的,你看,这里的东西虽然不那么金贵,但也是乱七八遭的一大堆,经过几个小时炖出来的。”

“咳!”褚丽华叹息着:“这么回事啊,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完全不是一档子事。这有点像我们老家的一种菜,叫折箩,就是把客人吃剩的各种菜混到一块,咕嘟、咕嘟紧炖,然后供学徒食用或贱卖给贫民。这样的烂竽充数,还叫什么佛跳墙?佛爷见了,恐怕往墙外面跳都来不及。”

“就那个意思呗,真要是用那么好的原料,第一个跳墙跑的怕是你啦。”

褚丽华不爱吃这油腻腻的东西,怕胖。所以她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条椅上,看着李万昌吞着热气,囫囵的样子。

“喂,”褚丽华问:“好几天没见到你,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到迪厅看脱衣舞去啦。”

“我哪有那心境啊,我现在忙着挣钱哩,我准备搞个网站,到时候你来帮忙。”李万昌头也不抬地说。

“搞网站,你没开玩笑吧,那能挣钱吗?”

“老外了你,现在干什么也没有网络赚钱,这个门槛高,一般人进不去。”李万昌抬起头说:“现在美国流行一个笑话,如果去美国找风险投资资金,一定要经过六个步骤,第一步,前往门洛帕克,找到一棵树;第二步,晃动这棵树,便会有一个风险投资家掉下来;第三步,口念咒语:网络、电子商务,java语言;第四步,风险投资家便会给你几百万美元;第五步,风险投资家会让你的股票上市;第六步,你从股市里套来一大笔现金,返回门洛帕克,爬上一棵树。这虽然是个笑话,但它说明了目前最容易赚钱的就是网络。中国人有几次发财机会我都没赶上,这次我可赶上了,赶上了我就不会放过它。”

“你挣那么多钱干嘛?”褚丽华问。

“娶你啊!”

“你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没正形了?”

“是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也是我挣钱的全部动力。”

褚丽华又一次感动起来:“我有那么好嘛,值得你如此拼命?”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万昌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要娶你。”

“嗯,”褚丽华说,“看今天这个势头,你的阴谋也许会成为现实。”

第二十四章

沈双福开着宝马带着吕萍在市中心转了一整天。黄昏的时候,他才把车停进荆江大酒楼。

“怎么样,”沈双福拍拍宝马沉闷的后备箱:“跟我没错吧?只要你死心塌地跟着我,我保证让你过上女皇一样的生活。沈双福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今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我说给你摘天上的月亮那是吹牛,但是别的女人没有的,你也会有。”

吕萍说:“我还不死心塌地跟你呀,你拍拍良心想想,我对你怎么样?别人没给你的,我还不是给你了?”

“那是,那是,”沈双福用钥匙打开后备箱,里面塞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说,“你的情哥哥我一辈子也不忘,今后我要是对不起你吕萍,你给我捏巴捏巴,当块泥巴踩到地底下。”

“我不干,那样我还嫌鞋脏呢!”吕萍说着话,弯腰拿东西。

“干嘛呢!干嘛呢!”沈双福握着手机冲吕萍嚷嚷,“真是乍富难改旧家风,你现在是沈老板、不!是沈厂长的太太了,还亲自动手拿东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他冲着酒楼大门喊:“过来过来过来……”不知是风大,还是距离远,门口的保安没有动静。沈双福边朝前走,边破口大骂。

吕颖跟在后面喊:“双福,你别骂人,你再骂人,我就回家了。”

沈双福开了四层的总统套房。吕萍一走进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叫:“妈啊,这简直是宫殿呢!”

“怎么样没见过吧?”沈双福牛哄哄地说,“这算啥子啊,过些日子我带你出去,到香格里拉或长城饭店,你瞧那里的总统套房,就知道这里有多寒碜。”

吕萍顾不上沈双福,她一会摸摸地下的纯羊毛地毯,一会又反剪双手,欣赏中心水池边的汉白玉雕像,一会儿又跑进卫生间观赏墙面的彩釉。

吕萍像只麋鹿在色彩斑阑的房间里跳跃着,沈双福眯缝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在茴香阁,吕颖和小杜为了争电脑闹得面红耳赤。

吕颖说你要聊天也可以,但必须注明你是鸭子,免得人家想入非非,跟我一样上当受骗。小杜说我从来没有骗子过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是你自己愿意的。吕颖说有你这样的吗,我是顾客耶,是你的上帝,有顶撞上帝的吗?小杜说那也得看什么样情况,如果哪个顾客不给钱,就不是上帝了,是撒旦。对撒旦拱手低眉,不成了善良而又愚蠢的农夫吗?

吕颖说你他妈的平时不念佛,饿了却讨斋饭——你要是伺候好我了,让我舒服了,我能亏待你吗?

小杜说你还没舒服了,你没舒服你叫什么呀,你龀牙咧嘴的叫床声,恨不能把公狼都招过来。做人要凭良心,不能为了省俩钱,过桥抽板卸磨杀驴,新婚进了房,媒人扔过墙。

吕颖没想到小杜会跟她斗嘴,而且寸步不让,她的大脑陡然间变成了一个空空的器具,里面塞满了怒火。她冲了过去,一把将小杜的西装撸了下来,狠狠扔到地上,用脚踩,一些零钱和黑褐色的药丸滚落满地……

“这是我买的,我宁肯让它变抹布,也不给你这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了这句于水淼骂她的话,现在,她终于把这窝在心里的臭水泼了出去。

“还有皮带,对了,还有皮鞋和袜子,凡是我买的,都给扒下来,马上滚蛋,今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小杜脸色铁青,按照她的话,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脱下来。可当他光着脚片,提着裤子离开时,她却疯了似的扑上来,搂祝蝴的后腰,鸣鸣地哭起来……

“我让你走你就走哇?你真是个白眼狼啊……鸣鸣……”

“你都把事做到这份上了,我再不走还是人吗?”

“吕颖,”小杜转过身,扶祝糊:“尽管我的职业挺贱,但是凭体力吃饭,挣的是血汗钱,我不能忍受你整天像对待一条公狗一样地对待我。从我们接触以来,我没有纠缠过你。我不会纠缠你,也不会纠缠任何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特别小心,生怕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惹你生气。可我越这样,你就越变本加厉折磨我——你以为干我们这行容易吗,整天与那些可以叫妈的人在一起,那种滋味你想过吗?”

吕颖哭着说:“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你跟那些可以叫妈的女人在一起,难道我不是跟可以叫爹的人在一起吗?可即便是这样,他还不是属于你的,他的身体属于很多女人,轮到你的只有一小截脚趾。你整天等待的就是这臭哄哄的脚趾。我比你更遭糕的是,你睡一觉就可以走,你甚至可以不做了,去找其他的生活;而我呢?我就像一条被拴在树根上的狗,一辈子都得守在这里。”

小杜抱祝糊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们俩都不容易,两个都很苦的人不应该相互岐视,应该相互取暖才是啊!”

吕颖把小杜抱得更紧了,她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呼吸还有温度,这些东西让她依恋,或者说正是这些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她担心自己的手一松,一切都消失了,连她自己都不存在了。她抽泣着“我知道我不好,老跟你发火,可是我心里蹩着一团火,不跟你发,我去朝谁发呢?谁又会理我呢?从过年以后,那个老东西再也没来过,也没给过我钱,所以我就老挑你的毛病,因为我没有钱。”

小杜亲着她潮湿的面颊。动情地说:“我再也不找你要钱了。今天我挺高兴,第一次有女人为我流泪。”他把吕颖抱起来说:“今天晚上我要好好跟你做爱,而不是做生意。”

“今天我不想做爱,今天我要好好跟你谈恋爱,我们去公园吧?”

葛占水拧开了吕颖的房门。

他逐个房间检查,没有吕颖的影子,他摸摸电脑,还有温度,估计她刚离开没多久。兴许她吃晚饭去了。他这样想着,在联邦椅上坐下来,等她。

米黄色的地板上的几粒黑褐色药丸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拾起一粒,对着落地灯反复看着。屋子里有一股男人的味道,这味道只有男人才能感觉到,就如女人能从丈夫身上感觉出异性的味道一样。这段时间,总有神秘的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让他留点心,吕颖可能背着他养了小白脸。他特意跑到电信局查了号码,结果都是街头电话亭。他相信这个电话并非空穴来风,吕颖已经很久没找他了。过去一天没见面,她都火烧火燎的,要是三天没见面,她会将他剥得干干净净,仔细检查有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可现在居然一点信息都没有,能够解释这种现象只有两种:一是她彻底绝望了;二是有人取代了他在她生活中的位置。

接到匿名电话以后,葛占水并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觉得受到奇耻大辱,急于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相反,他隐隐感到了一丝庆幸。吕颖就像一只鸟,永远飞离了他心灵的巢穴。他曾设计过与她分手的几种方式,最终没有实施。不管怎么说,他对吕颖还是有点感情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倘若吕颖真的有别的男人,所有粘皮带骨的顾虑都会自然消解,作为被伤害者,他非旦无须承受别人的指责和内心的负罪感,还可以省出一笔补偿费。尽管如此,他也不希望事情过早浮出水面,他需要有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葛占水坐不住了,他拿着药丸,离开了房间。

“这是我吃的药,可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你帮我看看?”他把药丸递给药店一位鬓角浮白的老中医。

“噢,是圣功。”老医生对着灯光看了一眼说道:“效果如何?你我这把年龄是不行了,没这玩艺就是废人。”

葛占水隐隐约约知道什么,可还不放心,问:“还有吗?”

老中医从柜台里拿出一盒。

“嗯,是这样,我夫人也虚得很,她也想用,能行吗?”

“哎——那不成,这是男用的壮阳药,你夫人要吃得吃这种——”老医生又从柜台里拿出几盒药。

葛占水走出药店,天空下起了雨,街上的行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躲在树冠中的鸟儿的啁鸣被雨声削得非常尖唳,让人无法辨认。他坐在驾驶室里,玻璃上挂满了雨珠,打开刮雨器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印在玻璃上的脸,衰老不堪,且支离破碎。当事实真摆到面前时,隐隐的庆幸也消匿得无影无踪。毕竟是他被抛弃了,被他的情人抛弃了——他的心像人群散尽后的街面一样变得落寞而空寥。

沈双福一觉醒来发觉床空了半边,他赤脚下地,见到吕萍正在地下,头枕着沙发垫子,两眼霍霍放光。

“我的妈啊,你半夜三更不睡觉,点火呢?”

吕萍抬起头,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迷人。

“我不敢睡,我一睡着这一切都没有了,我就又回到单身宿舍了。”

沈双福坐到她身边,一只手从她的脖子伸进去,摩挲着她的脸:“你要是喜欢这里,我就给你包下来。”

“千万别,这不是睡觉的地方,要是真在这里呆一个月,我非得神经病不可,这里太豪华了,豪华得让我觉得自己不配。”

沈双福将手移动到她的乳房上,边捏弄边说:“你真是穷人命啊,我原来在农村,住的房子比狗窝好不到哪儿去。可那时我就想,以后我一定会住进中国最豪华的房子。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有100块钱,敢过1000块钱的生活。”

吕萍觉得沈双福的确异于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人,因为职业的原因,她几乎天天跟男人接触。那些男人不乏色眼迷离的,可面对她逼视的目光时,都会变得闪烁不定。从某种意义上说,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偷偷摸摸还可以,真让它坐到酒筵上,又变成了一堆狗肉。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走进那个房间的情景,那时她已经大四,马上就要毕业了。一天,一直用深情目光注视她的系主任悄悄对她说,晚上你到我房里来吧#蝴的声音像一团没有形状的烟气。她认为自己是怀着美好情愫走进他宿舍的,那是她的第一次,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将自己多年珍藏奉献给男人的第一次,尽管当时他已经结了婚。

然而,当他大汗淋漓地从她身上下来时,瞠目结舌起来,他指着床单上斑斑血迹:这是什么?她原以为他会惊喜,既而将她同圣女般抱起,可他却一步步向后退,退得离她越来越远。她伤心到了极致,她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恐惧,原因只有一个:他承受不了如此美好、圣洁的东西。相形之下,沈双福像一只狼,一只野性十足却敢于负责任的狼。他从她身上下来的第一句话是: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了,任何人也休想碰你一根指头,除非他想失去整个手。一句话令她泪水涔涔,全然忘却了刚刚发生的、粗暴的强奸……

沈双福的挤捏使她身体慢慢轻柔起来,仿佛一片被抽空了水份的树叶,在半空中漂浮。她轻轻地扭动着,呻吟着,她的眼睛合拢了,眉棱上结出一个优美迷人的疙瘩。她的两手勾祝蝴粗硬的脖颈,丝绸睡衣的袖筒断线似的滑落下来,裸露出两根凝脂般的手臂。

沈双福像饥渴的狼在她的皮肤上吮吸着,他觉得她皮肤上每一眼汗毛孔都像一张微微开合的嘴,唤呼着他。吕萍再一次体验到了融化,她仿佛来到了一片桃园,一个长满络腮胡须的守园人用一根兜蜻蜓的小网,将她兜下来,吞进黑洞洞的嘴里,一点点咀嚼。沈双福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又一次嗅到了桃子成熟时的香味,在他的上方,饱含汁水的桃子开裂之处裸露出鲜红的果肉。当他张开大口准备饕餮时,吕萍却迷迷糊糊地说:“双福,以后再别跟别人说我是北大的了。”

“什么?”

“我是北方大学的,不是北大。”

“咳,那不是一回事吗?”

第二十五章

于水淼带着张忠诚到宜城进货。

路上,张忠诚对驾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司机已经50多岁了,对有人羡慕他这门手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手把手教张忠诚,离宜城还有一段路程时,张忠诚已经能驾驭这台庞大的机器了。

“到底是年轻,领悟能力真好,过去我开到这份上,要个把月呢!”司机啧啧称赞。

“主要是他大脑装的东西太少,所以有点东西很快就能吸收。”于水淼调侃道。

张忠诚觉得自己很威风,几个小时就掌握别人个把月才能掌握的东西,至少说明他不比别人差。这样想着,他悄悄加大油门。

于水淼坐在货车后排,她通过反光镜,贪婪的窥视着张忠诚:他的脸黝黑而又富有弹性,眼睛清澈得像水晶一样,没有丝毫的杂质,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睛。与他相比,葛占水不过是一部所有内部零件都已经锈蚀的机器,仅凭惯性运转。

进宜城老城墙时,张忠诚瞳孔里凸现出一个黑影,司机大叫一声,去拉手刹,张忠诚想踩刹车,脚却压住油门不松开。 货车经过一阵剧烈的喘息终于蹩熄了火。

司机跑下车,于水淼也跟了下去,张忠诚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故,腿却软得像根面条,怎么也使不上劲。他从反光镜看到:一辆装满稻草的拖拉机翻到了沟里,一个头戴斗笠的农民躺在路边,对着人群大声哀号。

不大一会,司机走过来,对他说:“还好,只是挂了一下,人没受伤,不过,这里的农民挺刁蛮的,没有几千块钱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张忠诚的脑袋嗡地叫起来,双手紧紧箍在方向盘上,刚才的威风荡然无存。

张忠诚稍稍有点力气便下了车,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像个鸟龟那样缩在驾驶室里,而让她独自面对灾难。

于水淼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张忠诚走过去时,拖拉机司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的面颊有些擦伤,下颔也有点红肿,但都被他惭惭涨红的脸色掩盖了,他甚至有些愧疚地对她说:“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说什么呢?行了,你们帮我把车拖起来吧,钱你想赔多少就赔多少。”

货车再次开动时,张忠诚闷头坐在一边,司机不断地赞叹:“于经理,你真牛,这事要是没有你,怕很难摆平了,这里人刁蛮得很——唉,我始终弄不清楚,你怎么摆平他的,我看他最后恨不能赔钱给你呢?”

于水淼说:“没那么夸张吧?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不就是跟人家赔礼道歉呗,大概是觉得我挺真诚的,没再刁难。”

司机说:“我看未必,八成还是看你长得太漂亮了。刚才你过去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穿过指缝死死盯着你。这里人哪见过像你这样的美女哟,一见到骨头都酥了,也顾不上要钱了。”

于水淼兀自得意起来,因为谁也想不到,她不过是拉出一个人来,就把事情摆平了。这个人就是沈双福。一次酒后,沈双福大着舌头跟她说,今后无论在荆江还是宜城遇到麻烦,提起我的名字,管用!葛占水也曾提过沈双福在这里设卡收费,赚了不少黑心钱。现在看来,这个混混还是有些法力,一提起他的名字,那个在地下喊瘫痪了的司机像被冷水激了似的爬起来。

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樊主任,一见到于水淼便从椅子上跳下来:“姐姐哟,你再不来,我可就要蹲局子喽!”

“有那么夸张嘛?”于水淼笑盈盈地问。

樊主任哭丧着脸:“你不知道我遭了多少罪,担了多大险,人家厂家货发了,却回笼不了资金,天天蹲在这儿,像黄世仁一样逼我!再不清帐,可是要吃官司的,我这把老骨头,吃得起吗?”

于水淼拿出支票:“那不行,谁进去也不能让您老人家进去。您进去了,我们两口子还不得倾家荡产捞您啊。上次不是说好了,这次进货就清账,我们做这么多年生意了,骗过你吗?”她又掏出红包,塞进他的怀里,“占水带给你的,收好。”

樊主任接过支票和红包,小眼珠又亮瞠起来。他说:“我就知道嘛,你们两口子那能害我唷。我跟他解释,他们还说我上当了,现在还有谁欠债还钱的?我当时真想抽他们嘴巴子,他们怎么就不相信我的朋友呢?这简直是在亵渎我们之间的情谊啊……”

于水淼离开的时候,蹩不住笑出声来:这人怎么能一辈子一个德性,一点都不走样呢?

葛占水感到背后有点异样,发现褚丽华站在后面。

“你鬼鬼崇崇跟着我干嘛?”他开玩笑。

“你刚才跟苏宝莲说什么呢?”褚丽华问。

“噢 ,刘梅说她跟高镜上班打闹,我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对,我看见你拿东西给她,她不要。”褚丽华挺严肃。

“你是说这个吧?”葛占水从包里拿出刘梅编写的《员工手册》,“你有没有,没有你拿去。”

“不是这个,我看是个方东西,是用礼品袋装的。”

“嘿,褚丽华,你个员工怎么盯老板的梢,凭什么样啊?”葛占水也挺严肃。

“我没有盯稍,我是到迪厅路过这里,看到的。我真没想到你会跟她在一起,跟一个连高中都没上的女人在一起,我真有点怀疑你的素质了,怎么品味如此之低——你说我凭什么,其实你心里明白,我崇拜你,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我当然不希望我崇拜的人,跟一个没有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在一起。这难道还不能构成我追问的理由吗?”

葛占水没想到褚丽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的心里翻腾起来。他想起神秘消失的费晓红,想起曾经整天依偎在他怀里的吕颖,以及从来没有爱过他的于水淼——钱让他与女人隔得太近了,几乎不用伸手,就有投怀送抱的。但同时钱又像庖丁解牛一样,寸毫不差地将他与女人彻底分离。褚丽华这话要是在几年前说的,他会惊喜欲狂,毫不犹豫地将她领进宾馆,因为那时他只关注女人的肉体。可现在,女人的肉体已经唤不起他欲望和激情,而泉水般清辙透亮的苏宝莲,反倒唤起他对另一个未曾触及的世界的遐想。

“你太小了,”葛占水对褚丽华说。

“有些东西我没法跟你解释,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没什么文化,我的档次很低,与你崇拜的英雄扯不到一块。如果以财富来恒量,我可能算是成功者,但不是个人奋斗的结果。你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个时代,所以你无法理解那个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人很穷,但这种贫穷与勤劳与否无关,有些人很富,但这种富裕也与个人的奋斗无关。我这么说你可能认为我故弄玄虚,可事实上就是这样。”

褚丽华说:“你说服不了我,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崇拜你,喜欢你。你别老回避我,把我朝外推,你越这样,我反而会贴得越紧。一个没有什么背景也没多少文化的人,能够创下这么大家业,这难道还不够神奇的吗?”

“我没有想说服你,只是想告诉你,我非旦不是英雄,甚至可以说是个无赖,我害过很多女人,她们当初都跟你一样,现在才发现,非旦没有找到依靠,还失去了原来的依靠。于是她们反过来害我,报复我。我不希望你成为她们的一员,将来像仇人一样诅咒我,你这么年轻,太多美好的东西等着你。千万别为了你虚拟的英雄,做一块石头,把自己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彼此之间的意思也就挑明了,半遮半掩的褚丽华也顾不上害羞,对眼前这个拒绝她的男人坦露了心扉。她没打算过平淡的生活,也就有了超人的胆量。自从身患白血病的母亲因无钱死在医院过道后,她就发誓,要么自己有钱,要么嫁给钱。

两人伫立在街头的拐角处,背后是一个绿色的邮筒,不时有人走过来,将信件塞进去。

葛占水没有顾及她的情绪,也不知怎样跟她解释,或许是这个环境太嘈杂了,或许是心情烦乱,没了谈话的兴趣。他对褚丽华说,以后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今天不行,要去工商局开个会。

葛占水踩着树影儿慢慢走着,一路上他都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变了,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放在过去,像褚丽华这样罕见的美人,他会扒塌墙角朝里钻,就在年前的轮训班上,他还不由自主去看她,可现在送上门来都不想要。看来费晓红真的在他心中死掉了,那个曾令他心痒难挠的夙愿最终变成了尘埃,随着时光一道流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喜悦还是悲哀,好像两者都有一点。刚见到褚丽华时他的眼前一亮,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甚至认为这是上天的馈赠,补偿他未遂的愿望。然而,他很快捕捉了她的缺陷,这种缺陷在他情欲旺盛的时候容易被忽略:她的性格太乖戾了。这与外柔内犟的费晓红大相径庭,与吕颖倒十分相似。想到吕颖,他的牙根渗出血来,尽管他对吕颖的感情与情欲相伴而生,一损俱损,但毕竟是他的女人,一想到跟别的男人上床,跟别的男人做爱,并在做爱时发出同样的尖叫声,一腔怒火便朝胸膛聚积。他曾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对她产生过怜悯和愧疚。在接到匿名电话后,曾产生过一丝摆脱她的喜悦,但经过时间的沉淀,事情远非那么简单,她的背叛给他带来的羞耻感,难以消弭。

葛占水边想边走,不知怎么就又进到幽长的弄堂里。认识苏宝莲之后,他已经记不起多少次鬼使神差来过这。苏宝莲正坐在一条凸起的管线上洗衣服,她的儿子用一个水瓢帮她舀水。见到她,他潮湿阴霾的心里泻进了一缕阳光。在他生命的河流里,女人就像一块块卵石布满了河床上。然而在经历了一块块卵石之后,他终于悟出来了,石头是没有情感的。女人说穿了就是一只猫,当你得意的时候,她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偎在你怀里撒娇;当你失意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一只凶猛的大猫,毫不怜惜地将你撕成碎片。苏宝莲却是一个例外。她根本就没有受过世俗的浸淫,身上自然少了许多城市女人的俗秽和贪婪。但她又不同于傻乎乎的黄艳翠,黄艳翠的愚蠢里包含了太多本能的东西,这种女人虽然也单纯,但没有灵性——一个男人能从这种虽然单纯但缺乏灵性的女人身上获得的快感是有限的。苏宝莲却是一泓充满灵性的清泉,她的每粒细胞都是晶莹透亮的连结。与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被淘洗了一遍,显得轻松而飘逸。

苏宝莲抬起头,看见了葛占水:“咦,你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她站起来,冲去手上的肥皂沫:

“是不是送给我皮鞋,后悔了,又想拿回去?”

葛占水在登记册上知道今天是苏宝莲的生日,买了双皮鞋送给她。苏宝莲好感动,她说自己进城后一直跟鞋打交道,可从没有舍得买过一双鞋。

“是的,可惜拿回去没人穿。”葛占水盯着地下的校寒坑。

“你家就用这种水?”

“怎么啦?这也是自来水啊,是水管线漏了,渗出来的,一点也不脏。”

葛占水不再言语了,他指着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我叫小宝;7岁半。”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小就会帮妈妈干活了,不像我那个孩子,整天就知道吃。”

“我还会洗米、洗菜、买咸盐……”小宝听到表扬,兴奋地把自己会干的全说出来了。

葛占水喔喔地赞叹着,转过眼对苏宝莲嘀咕:“真是一脉相承,跟你一个德性。”

苏宝莲嘿嘿地笑着问,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串串闪烁的光斑:“你怎么到这来了,有事吗?”她的声音很柔软。葛占水又一次嗅到了水花翻卷起来时细腻清冽而又湿润的气息。他的心里一片阴凉。

“没什么,忠诚和水淼不是进货去了吗,我俩干脆搭个伴,一块吃晚饭吧?”

“行啊,我现在就去买点菜,你晚上就在这里吃吧。”苏宝莲没听清楚,认为老板是想在她家里吃饭。

“别买菜了,多麻烦,我是带你娘俩去馆子里吃。”

“那不好,多贵呀?”她回过味来。

“对啦,你有钱,不怕贵的。不过,我还是想在家里吃好,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呢,你说过以后会餐让我掌勺,不尝尝怎么知道我的手艺呢?到时候我做砸了,不把你也毁了?”

葛占水点点头:“不过,得我去买菜,不然我就不在这里吃了。”瞥见苏宝莲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补充道,“不是赚你穷,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休息的。再说我好久没有去菜市场了,也想重温一下买菜的感觉。”

苏宝莲点点头,通过了。

于水淼走进张忠诚房间,见他正闷着头抽烟。她把香烟从他的指缝中抽出来,说:“你不是不抽烟吗?”

张忠诚抬起头。于水淼吓了一跳:他的眼珠红红的,像是刚刚流过泪。

“你赔给他多少钱,告诉我!”

“噢,还琢磨这事呢?亏你是个大男人,这点事就把你折磨成这样子,以后怎么干大事啊?赔什么钱啊?我怎么会让你赔钱,你这不是恶心我吗?”

“钱是一定要赔的,你不让我也得赔,不然我不安宁。你的好我心里知道,可这毕竟是我惹的祸!你没有责备我,这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再往里搭钱,还有天理吗?那你不是让我一辈子背着心债过日子吗?”

于水淼激动万分,那种隐隐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想做回女人的冲动将她的血液燃烧起来,她温柔地说:“对,我就是让你背着心债过日子,让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从灯罩中倾泻下来的光茫,在地毯上形成一个美丽的椭圆形,将张忠诚一分为二:浸入光圈的一半,受到光晕的漂洗,显得生动无比,而被黑暗吸收的另一半,虽然眇眇忽忽,却令人产生晦涩的遐想。

“钱我有的是,你给我多少我也不稀罕,我稀罕的是你。”于水淼说着话,把脸贴了过去……在接触他脸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他的颤栗,他的身体不断朝后仰,整个面庞浸入黑暗之中。

一种深遽的绝望在她的身体里漫散开了,那是一种骨缝中的寒意,仿佛迷路似的,使她陷入迷茫之中。就当她准备顺着来路返回时,她感到了他的变化,他心脏的鼓点在结实的胸脯上敲响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红肿的眼窝里滚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你怎么啦?怎么啦”她晃动他挂满汗珠的手,一遍遍地问着。这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脖子被另一只手勾了过去……

她心里那道尘封已久的仓门霍然洞开,一道园弧状的光柱灌了进来,在光柱廓清的地方,尘埃像蝴蝶一样煽动着翅膀,翩翩起舞……于水淼也流泪了,她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了太久的船,终于被雨季充沛的雨水推进了河中央,她喊着他的名字。他抻出双手抓祝糊领口,她的纽扣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散落到地毯上。当她一丝不挂倒在床上的时候,她瞟见一股浪头翻卷过来,淹没了长长的船身……

张忠诚从冒着热气的于水淼身上爬下来,感到脑门痒痒的,用手背抹一下,全是汗水。他望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他。她的眼神蓄满了温柔,那是一种能将骨头融化的温存,在岑寂的空气中哓哓作响。

“你不是问我那天夜里跟苏宝莲做了什么吗?就是这些。”他咬着她透明的耳垂说。

于水淼好久才从那种令人亢奋而又窒息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把头枕在他鼓起的胸脯上,听着他心脏在里面隆隆作响。与这饱满的肌肉相比,葛占水不过是一砣注了水的猪肉。她问他:“你怕吗?”

“怕什么?”张忠诚问道。

“怕别人知道我俩这样。”

“你呢?”张忠诚反问道。

“怕。”

她继续说:“他要是知道了我的背叛,会把我杀掉。”

“哦,我也怕,她不会杀掉我,但我害怕她会把自己杀掉。”

于水淼抬起脸,眼睛在黑暗中闪亮:“你后悔了是吗?”

“你呢?”

“别回避我的问题,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于水淼闭上眼睛,重新回到黑暗里。

人的痛苦有两种,一种是渴望获得某种东西始终得不到;另一种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却发现它并不真正属于你。相比之下,后者比前者更痛苦。

葛占水开着车,带着苏宝莲母子俩沿着市区转了一圈。

苏宝莲不停地喝斥儿子:“别动,你怎么回事,这是有色玻璃,不像我们家的窗户,扒不掉的……这装烟灰的你动它干嘛……天呐!这可是放歌的,动坏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葛占水说苏宝莲:“你可真邪乎,一个破收录机有那么金贵吗,卖了孩子都赔不起?小孩子嘛,哪有不好动的,活蹦乱跳才热闹,傻呆呆的不成了智残儿童吗?”

听葛占水这么说,宝莲不敢吭声了,只是孩子再动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用手偷偷地掐一把;小宝挺调皮,哎呀、哎呀,夸张地叫唤着,告诉葛爷爷,妈妈偷偷地掐他屁股。

葛占水剜了她一眼,她便把小宝从腿上放到坐椅上。

车驶进隧道时,葛占水突然大叫起来:“快放手,快放手——”

苏宝莲赶忙把小宝从车座底下拎上来。

葛占水把车停到路边,吓得声音走了调:“小宝,这可不能动,你把手放进刹车板里,可是出大事的。”

“听到没,听到没?要出大事的。”她问葛占水:“出什么大事?”

“我没法刹车了,隧道里本来就暗,碰到意外,我踩刹车就会把他的手踩坏;要不踩刹车,车子就失控了。”

“瞧瞧,失控了,要是撞到人了,咱们还得偿命呢!”她望着葛占水说:“这孩子太调皮了,我说他你还不让,你看,不说要出大事的。”

“说是可以,但你的方法不对,属于瞎说。?

“都是说话,怎么到我这就是瞎说——你怎么说都有理。”

“对了,你找到感觉了,这叫人微言轻,就是你地位低啊,说话的份量就轻了,基本上属于白说,没人听。”葛占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小宝莫名其妙瞅他。苏宝莲也大笑起来,小宝又扭过头瞅她:“你俩笑什么?”

“你妈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就不说话了,光笑。”

葛占水带着母子俩进了鱼排馆。

葛占水要了三份澳洲鱼排,又点了一盘水果沙拉。他怕苏宝莲嫌贵,没敢多点。

果然,苏宝莲一看菜单,嚷嚷起来:“天呐,一份就要80块,这是吃饭呢还是吃钱?”

“这不贵的,”葛占水掰着指头跟她算:“这一餐虽然花了200来块钱,比我们昨天在家里吃多了一倍,可你想想,昨天我买的螃蟹和甲鱼你都不会做,好端端的原料浪费了,再加上浪费的时间——有这段时间,都可以去江边玩一圈了。这里虽然贵,但可以品尝地道的异国风味,而且吃后抹抹嘴就走,什么都不耽误,多合算?”

“你不是说好吃嘛,比馆子里还好吗?这会怎么又说我浪费原料了?”苏宝莲诧异地问。

“这你也信,我不过是看你忙乎得满头大汗,才这样安慰你。”

苏宝莲又嘿嘿笑起来:“原来你是个骗子。”

鱼排馆临江而建,拉开窗帘,就可以眺望平波如镜的江面浮动的云彩。江滩上散植着棕榈树,它宽大茂密的叶片缝隙间,闪动着一些穿着泳装的游人。临窗有一个小院,里面栽满了慈竹、水苋菜和香蒲。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昆虫在植物间蹿动,它们琥珀色的翅膀和咖啡色的头颅穿透了空气,划出了一道道彩色的弧线。苏宝莲一边劝儿子慢点吃,一边又将自己盘子里的鳗鱼偷偷地放过去。她穿着一件绦纶衬衣,浅红色底调深红色碎花,宽大的领口将脖颈裹得密不透风,但这丝毫不影响胸脯的轮廓——那对微微抖动的、小巧而精致的乳房似乎要挣脱绦纶布的束缚,与它的主人一道呼吸被阳光和植物过滤的、清新的空气。小宝吃饭时异常安静,他的眼睛盯紧盘子,嘴快速的蠕动着,看见妈妈夹过来的鳗鱼,他会用叉子阻止,他的嘴里装满了食物,说话口齿不清,但意思很明白,他不需要那么多,他想让妈妈也跟他一道享受这些美食。

这一切都令葛占水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千≡秋≡网 校勘

第二十六章

吕萍躺在驾驶室里,两条腿却横在沈双福的身上。

“喂、喂、喂,”沈双福拍着吕萍的大腿:“瞅瞅,是不是这里?”

吕萍用胳膊肘撑起自己:“没错,就这里。”

刹车后,两个小兄弟跟在沈双福后面,朝大院走去。快进大院时,沈双福又踅回身来问吕萍:“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了?忘了。”

吕萍嗔怪道:“我的事你都不放在心上,你心里还有我吗?”

沈双福赶紧道歉:“我姑奶奶,你可冤死我了,我心里就装你一个人,不怕凉着你就挖出来看看,这不是仇家太多吗,我记不住——咱总不能搞冤假错案吧?”

吕萍呶呶嘴:“就是这家门卫,去年我来推销保险时,他死活不让我进,我都求他了,他都没让我进。对了,他还死劲地盯我这里看——”她指指自己的胸脯,脸上流露出屈辱的样子。

不大一会,吕萍就听到了劈里扒拉的打斗声和嚎叫声。

她心里一阵子快意,这些年推销保险,的确碰了不少冷脸,受了不少委屈,现在终于可以吐出这口浊气了。她之所以选择这家门岗,并不真的被盯了胸脯,那只是她给报复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是她给人家撒了半天娇,人家居然无动于衷,让她伤心和尴尬了好一阵子。

沈双福推搡着两眼被打成鱼泡的保安走了过来。

“道歉的态度一定要好,否则,今天就废掉你。”小兄弟在后面叫嚷着。

吕萍愣怔了一下,忙喊:“双福,咋搞的,打错了,不是他。”

“不是他?”沈双福用手托起保安的下巴:“再看看,兴许是打变形了,你瞧这眼睛,不是跟乌眼鸡似的——”

“大哥,”保安嗡里嗡气地说:“我才来一个月,没得罪过人啊!”

沈双福确定打错了人,就喊小兄弟带他洗洗,洗完了他又被小兄弟带到沈双福面前。沈双福问:“疼不疼?”

保安摇摇头说:“不疼。”

“我打错了没有?”

保安回答:“没有,大哥打我,也是提醒我,为我好。”

沈双福笑起来:“你小子还挺识相,行了,这次就算我给你上了一课,”他指指自己的胸脯:“女人的这地方不能看,知道不?那个保安晚上的班,到时候我再来重打,也算帮你平反昭雪。”

沈双福坐上车,车子就陷进去一截。

吕萍兴奋地说:“你太棒了,太刺激了,他们怎么都怕你呀,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荆江市的地盘是我用斧子剁出来的。谁敢跟一个提斧子的人叫劲啊,人们都是跟好人叫劲。”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坏人啦?”

“我从来就没说过自己是好人,我要是好人,偌大的家业从哪里来?它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也砸不到一个穷人身上。”

车子驶进市区后,沈双福问吕萍:“不会还有吧?”

吕萍说:“当然有了,我可是苦大仇深呢!”

沈双福说:“那咱也得先吃饭,”他疑惑不解:“不对呀吕萍,前些日子我骂个保安你都跟我急眼,这些日子怎么变成了剁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吕萍乖戾地笑起来:“钱烧的呗。你说这事是不是蹊跷,没钱着急,有钱怕人家不知道也着急——你说人是个什么玩艺?没钱时候像个孙子,有钱以后便开始欺负孙子。”

“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领悟能力就是强。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人虽然没长尾巴,但比所有长尾巴的动物都坏。就说前些日子,我们厂的一位副总咽气了,尸首一个多星期都没火化,我一问,原来是自家人为了遗产,打得不可开交,顾不上。我们厂里呢,他从前的几位亲密战友三番五次找我,全他妈惦记他那个位置。我这边还没开口呢,那边哥几个就干起来,就差动斧子了。你说这跟动物世界里一群狼,为了争一块肉撕杀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吕萍说:“狼好歹不掩饰欲望,它生下来就吃肉。人呢?还拿块遮羞布盖着,平时大尾巴夹得紧紧的,可你扔块肉出去,尾巴全翘得高高的。”

“你可不知道,”吕萍接着说:“这些年我可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可谓饱偿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就说刚才第一个收拾的那个秃头,他说他是单位一把手,只要我的意思到了,可以给我集体保单,害得我屁巅屁巅地跟着他,光送礼就三千多块,吃了无数次饭,要不是我警惕性高,人都要被他吃掉呢!后来才知道,他是屁一把手,就是个给二把手开车的车夫。你说你骗就骗个有钱人呗,我都沦落到这份上了,他也不怕遭雷劈?别看他今天当着你那副孙子样,当初可牛皮呢!”

“你又说到点子上了,”沈双福说:“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要脸,这么贱。别的不说,你就说这个乞丐吧,前些年城西桥洞里不是住了好些乞丐吗?有一次我跟你姐夫给其中三个乞丐每人买了50个肉包子,让他们把吃不完的带回去分给同伙。结果怎么样?三个人没有一个拿出剩下的包子给同伙,全他妈偷偷藏起来。可如果你是个错过吃饭时间的体面人,他们会把所有的包子都给你,还担心你嫌他脏。就是这样市侩,最需要的人永远也得不到最需要的东西,相反,没什么需要的人,好东西却一个劲地朝你怀里塞,推都推不掉。就说医院吧,真正有病的都躺在过道的条椅上哼哼,没钱,也没人管。像我壮得牛犊子似的,他们却隔三岔五拉我去体检。再说这银行,越没钱的人越贷不到款,而有钱的人却被银行缠得一塌糊涂,你不贷都不行,人家全指望吃你的利差呢!还有你们办保险,有病的人需要保险,你们却躲得远远的,身强体壮不需要保的,你们却争先恐后给人家开单子——你说跟谁去论理,人就这德性:肯在热灶里烧火,不肯在冷灶里添柴……”

“这是马太效应,贫者越贫,富者越富。全世界都一样,我刚看过一个资料,生活在国际贫穷线两倍以下的人口高达人类总人口的46%,而他们集体所得却只达到全球产值的1。25%;而14%的富人,却占有了全球所得总和的79%。这种反差在近10年的时间又拉开了一倍。”

沈双福说:“我不懂什么马太效应,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不要脸——在一个不要脸的世界,你若想要脸就没有脸,你若是不要脸,所有人都给你脸。我他妈的是看透了。”

吕萍忽然伤心起来,她说:“真看透了也就好了,怕就怕看透了一半,还有一半蹩在心里,让你吞得下去,却消化不了,胀得难受。”

因为激动,沈双福竟然忘记踩刹车,径直闯过红灯。不大一会,一个交警骑着摩托跟了上来。

“他跟上来了。”吕萍提醒道。

“有个球用,”沈双福踩熄了刹车,揿开车窗。

交警跑上来,朝他敬个礼:“请出示你的驾……”

没容他说完,沈双福咆哮起来:“再给我敬礼我把你剁了。”他指指自己的宝马车:“你他妈瞎了,也不看看谁的车,我他妈把你眼珠子摘下来。你信不信?”

交警懵了,呆若木鸡,他弯下腰瞟了一眼车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沈双福依旧骂骂咧咧:“他妈的,敢拦我的车,市长见了我都得靠边站,你他妈活腻味啦?”交警走后,吕萍问他:“你是什么车牌,怎么他一看就吓傻了。”

“我他妈哪里有车牌,他是被我吓傻的。”

褚丽华去电脑城买软件,碰见了李万昌。当时他正用塑料袋装了一大摞软件,准备搭公交走。见到褚丽华,他兴奋地从站牌下跑了过来。

“买这么多?真准备搞网站了?”

李万昌摇摇头:“网站是搞不成了,没人给我投资。”

“什么?”褚丽华双目睖瞪:“你那天青筋毕露,唾沫腥子喷了我一脸,现在两片嘴唇一闭,不干啦?”

李万昌拽祝糊的袖口:“不是不干,我是先干点别的,以后有了钱再开网站,这叫迂回战术。”

褚丽华把软件抢过来,瞟了几眼:“你怎么又要炒股票了,这能赚钱吗?”

“炒什么股票哟,我那有本钱炒股票啊?”李万昌讳莫如深起来:“你先把软盘给我,我全指望它帮我赚钱呢!”

褚丽华嚷起来:“你瞧瞧有谁在股市里赚钱了……”

“小点声,小点声,这大街上你嚷什么……”

“我能不嚷吗?原指望你挣钱娶我呢!这倒好,一分钱没流进来,自己这点血汗钱倒要流出去。”

“瞧瞧你又来了,”李万昌叹息道:“我那俩钱算啥啊,连麻雀蛋都算不上,人穷了,心态就不好了,胆小得要命,就是把俩钱捏出水来,也不肯撒手。到头来还是鸡飞蛋打。既然麻雀蛋靠不住,那还不如把它扔到股市里,说不定能孵出两个小麻雀呢!”

“看看,看看,这不还是炒股票?”褚丽华哭叽叽地嚷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炒股。”李万昌凑近她:“我干这事虽然与股票有关,但不是炒股票,别说我没本钱,就是有,我也不会把钱朝那里扔,散户赚鬼钱!”

“那你到底干什么?”褚丽华不耐烦了。

“证券咨询师。”

“这是哪门子行当,这赚什么钱啊?”

“老外了是不是?这是朝阳行业。现在各大证券机构都有专职的证券咨询人士,每月的工资都用尺子量。”李万昌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我当然跟人家比不了,我想办一个证券咨询工作室,专门为那些中小股民提供信息,诊断他们手里股票,指导他们投资。从中收取佣金。”

“开什么玩笑,你这不是骗人吗?你又不懂,人家赔钱了不找你麻烦?”

“说什么呢,不懂不可以学啊?赌博的东西最简单,我为什么赔他们钱呢?我只是提供信息,推荐股票,又不是逼他们买,风险自负。”

褚丽华颦蹙双眉:“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悬,别的不知道,就是你不懂这行贸然进去,我的感觉就不好。”

“哎呀,这东西特简单,就跟算命似的,反正不是对了就是错了。真的,美国有家研究机构曾作过调查,结果是全美最有名的十个证券咨询师荐股的成绩,跟大猩猩差不多。我一个小蚂蚁,错了有什么丢人的——但这绝对是个发财的门道。你想想,大家都以为直接参与炒股才能赚钱,就像美国淘金时代,大家一窝蜂去西部淘金,可真正发财的却是那些牛仔裤商人。中国刚开股市那会儿,的确有人赚了钱,因为那时谁也不愿意买股票,后来参与的人多了,自然赚钱难了,你看当年的老股民,还有几个在股市里转悠,早就被打垮了。倒是卖报纸的,个个都发了财,很多人变成了咨询师。所以啊,一个行业兴起的时候,一定不能盲目凑热闹,因为等到你知道那个行业能赚钱时,基本上就没什么油水了。相反,做不起眼的辅助行业往往还有机会。”

葛占水不得不承认,在苏宝莲身边,他找到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仿佛是一个旅人在轮廓灰暗的黄昏中行走,旁边是一条袅绕着氤氲水气的湖泊,湖泊的边缘浮动一条透明的水线,几只白鹤和鹭鸶贴着水线上下翻飞。对岸是一个宁静而美丽村落,它的泥墙和隔窗已经淹没在岸边的江芦时,隔着飘满薄雾的湖面,依稀可见弯曲的栅栏和尖尖的屋顶……这种感觉无以伦比,与梦有关,与回乡的情愫有关,与动人的故事有关,与神话和宿命有关。

在经历了一个个女人之后,自以为将女人这部书读烂的葛占水终于在苏宝莲面前安静下来。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女人像一个童话中的小木屋,将他装了进去——在那里他体验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静谧。男人慨莫能外,年轻时,女人的肉体像块浓郁的咖啡糖令他们贪恋,而当他们渐渐成熟之后,女人的心性则成了他们向往中的憩园。女人有两种:性感的女人和情感的女人。上帝创造了情感;人类创造了性感。情感是心灵的憩园,那里春光明媚,五谷丰登。当精神的愿望取代了肉体,上帝的产品也就取代了人类制造在心灵中的位置。

虽然不能说他对苏宝莲的迷恋与男人对女人本能的冲动毫不相干,但至少这已经不再是他接近女人的惟一目的和动机。男人对女人或者女人对男人的确存在一个可以超越肉欲情感,它甚至比迅速消失有肉体快感更强烈更恒久。过去他曾听过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可当时他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气味的响屁。现在看来情感方面的东西必须经过时间和经历的淘洗,也只有超越时间和经历的旷野,才能在途中品咂出其中的意蕴,感受到它应有的灵性和份量。

葛占水走进菜市场。

他突然感觉买菜是件很享受的事情。阳光照在花花绿绿的蔬菜上,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植物的味道。苏宝莲炒菜很少放调料,这可能与她窘迫的生活有关,可他吃起来,却觉得分外的鲜美;苏宝莲上夜班时,孩子就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觉得这孩子很勇敢,比葛风强多了。

按照苏宝莲的吩咐,他买了一条鱼,几张豆皮和蔬菜,在溢着肉香熟食摊前,又买了一只烤鸭。小宝爱吃肉,这一点与葛风相似。他拎上菜篮子朝回走时,那种回家的感觉又一次袭上来,令他的脚步变得异常轻盈。他有些嫉妒张忠诚,这个穷小子居然守着这么好的女人过日子。一想到明天他们就要回来了,他的心情又委靡起来,脚步恢复了沉重。想个什么办法将他长期支开?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在他的脑子里旋转起来。

出了菜市场,碰见了褚丽华,她正坐在一个出租门面前的树根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沓花花绿绿软盘。

“好悠闲啊!”葛占水打招呼。

褚丽华早就瞄见了葛老板,却佯装没看见。

“哎呀,是老板呢!我哪能和您比?我既没有会议要开,又没有生意要谈,慢一分钟就会被别人抢跑,更没有什么合同等着我去签。时间对我来说不值钱,都不知道怎么打发好呢——哎,您今天怎么还有时间买菜啊?工商局没找您开会啊?”

葛占水知道她还在为请客那件事生气呢。她们这代人就是这样,从来也不掩饰或隐瞒自己的情绪,高兴了吊着你脖子撒欢。不高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又想起吕颖。幸亏没跟她有瓜葛,她简直是吕颖的翻版呢。

“我怎么不能买菜呢?我也要吃饭呢。”葛占水也佯装糊涂。

“于经理不在家,你卖什么菜哟?”瞧着葛老板糊里糊涂的,褚丽华话调柔和了许多。

“她不在家,我也得生活呀。”

“到馆子里搓一顿算了,我还可以借光。”

葛占水惴栗了一下,忙说:“算了吧,我最怕进餐馆,只要一提餐馆,我的胃里就反酸水。”

葛占水睃见一个人影在门面房里闪动了一下,旋即消匿了,从身影上看,很像李万昌。

张忠诚原以为有了那一夜,他跟于水淼之间很多难以躐越的障碍自然消除。可恰恰相反,事情过后,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生疏冷漠起来,甚至是有意回避他,这让他忐忑不安起来。

其实,于水淼对他有好感他是有感觉的,第一次她夸赞他的板车好威风时,他就发现她的手扶着车把,眼神却风一般在他的脸上刮着。后来,她频繁地找借口跟他接触,更印证了这一点。只是由好感到上床如此快捷和突兀,令他始料不及。按理,一个打工仔被如此娴静丰满的富姐相中,是件做梦都不敢侈望的事情。在她将脸贴过来的一瞬间,他的确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怀疑那是一个梦,直到现在,他仍旧处于恍惚之中,觉得那个神秘的夜晚——晃动的灯光,晶亮的泪水以及冒着热气的身体,都是被梦幻虚构出来的。然而,于水淼遽然转变的态度以及床单上的种种痕迹都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跟他上床,也许城里人真的把做爱跟吃饭和排泻放在同样的位置。在农村,他曾听到有关城里人如何如何开放的传说,可当时根本没有切肤之感。不管她缘于何种目的与他上床,他对她的感觉却极其复杂:她是他的老板,他的手里捧着她恩赐的饭碗,谁会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何况她的魅力难以抵挡。在他的心中,她是以一种恩人的姿态盘踞其中的,那种时时涌动的报恩的情绪,使他不可能为了日渐淡化的道德禁忌,而让良心背负太重的包袱。还有一点他羞于启齿:男人嘛,如果不是有病,这种事情无法抗拒。虽然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毕竟几千年来没有几个,况且,谁知道他是不是有病?

跟一个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上床,是他的第一次。事后,想起贤慧的老婆以及自己对她的承诺,自责了好一阵子。但是,男人的忠诚是不严格的,新生活诱惑远比对承诺的坚守要强烈得多。在这一点上,男人永远都是一个贪婪的拾穗者,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哪怕他手里捏着的是一个最大的麦穗。尽管事后他一次次告诫自己,无论对老婆对自己还是对于水淼,都不能再朝前走了,他与于水淼之间,隔着的是一座玻璃桥,踏上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可一想到两人真就这样结束了,心里又充满了惆怅和怀念。

毕竟,任何快乐也无法与偷情带来的快乐相比。

张忠诚走进于水淼的房间,她正蜷着身子,捧着一本书阅读。这让他感到很新颖,苏宝莲从来没有看过一本书。

于水淼撩起眼帘,见是他,又垂了下来,目光重新回到书籍里。

张忠诚尴尬地伫立在床头,有几秒钟。他后悔自己来到这里:女人是不是恨跟她上过床的男人?苏宝莲不是这样,记得那天夜里他从她的身上爬下来后,她赶紧将身子缩进床里,给他挪出大半个铺位,然后又用棉被将他裹得紧紧的。她说男人干完这事很虚的,着了凉很容易落下病来。

“你有事吗?”于水淼用书掩着下颌问。

张忠诚动了动嘴唇,没作声。

“你是不是有事?”

张忠诚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鼻腔陡然一酸,眼角湿润起来。

于水淼慌忙从床上弹起身,拉祝蝴的手追问:“出了什么事?你说啊!”

张忠诚的泪水从眼窝里哗哗淌下来。

“天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水淼摇摆着他的手:“你倒是说话呀?你是想把我吓死吧?”

于水淼一紧张,张忠诚反倒安静下来。

“没什么,就是有点难过。”

于水淼明白了,他是因为自己的冷落。她的心豁然开朗,两天来堵在胸中的块垒轰烈塌落,使她畅快无比。

“你呀!”她把脸贴在他隆起的胸脯上,嗔怪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呢?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瞧着张忠诚那付模样,于水淼又心痛起来。“忠诚,”她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你喜欢我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就连我喜欢你什么,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跟我睡觉?”

张忠诚嘿嘿笑起来:“我没蹩住。”

于水淼生气地说:“感情你跟我睡觉就是控制不住啊,你就没想过对我负责任?”

“还要负责任呢?可我拿什么对你负责任呢?”

“用你的心呗,你还想用什么?”

“也只能用心了,别的我什么都没有。”

“可就这点东西还舍不得给我,一边跟我睡觉,这里面却想着自己的老婆。”于水淼指指自己的心脏。

张忠诚恍然醒悟:“我知道你这两天为什么不理我啦,是不是因为这个啊?”

“看看,还装什么傻,这不是能感觉出来吗?”

“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感觉不出来啊?”张忠诚神色黯然,“我知道这样不好,可这两天,我的确感到挺对不起她的。你想想,进城以后,我到处找不到活干,人家瞧不起我,挤兑我,她却死心塌地跟着我,从来也没有抱怨过我一句。”

于水淼见他动了感情,连忙说:“好了,好了,你别难过了,都是我不好,勾引你。以后我不再理你,你就不会难过啦。”

“那我会更难过的。有你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你不在,就变成两人啦。”

于水淼露齿一笑:“那怎么样你才能不难过?”

“怎么都难过,我现在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黑瞎子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宝莲怎么待我,我都能忍受,毕竟是我对不起她。可你要这样待我,我就没法理解了——你总不能让我背叛了她,还不能有一丁点难受?我做不到,也装不出来。跟你睡觉,我心里并没有想她,一点都没有,真的,可这让我更难过。你说我是不是挺坏的,碰到你,把她全忘了。虽然我知道你跟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我一点也不怪你,我觉得你也挺孤独的。”

很久没人跟于水淼说心里话了,她还未开口泪水就在眼圈里转悠。她说:“你别这样说,我不是跟你逢场作戏,我是认真的。我其实比你好不到那里,你受了委屈,还可以跟老婆诉说,我呢,说起来也是结了婚的,可跟寡妇没什么两样。在遇见你之前,我对爱情的全部理解都是从书本和电视上获得的,我甚至连钱都没有,说起来算是老板娘,可如果他甩掉我,我的全部家当装不满一皮箱。我惟一比你好的是,我不会因为背叛而忏悔,我非但不会有一点的内疚感,甚至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地窟,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蝠蝙在我身边尖叫。而你则是这地窟裂缝中倾泻过来的阳光,金黄金黄的,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到温暖和希望。你说,我会渎亵阳光吗?我会和自己的希望逢场作戏吗?刚才我问你我最喜欢你什么,你没有回答,这不是你的错,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就是你的真诚和单纯。跟一个真诚和单纯的人呆在一起,与跟阳光呆在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虽说你不是个孩子,但你一直生活在边缘,你没有受过世侩的浸染,就像一株天然的、从没被污染过的植物一样。你觉得对不起老婆,就直言相告,不管在什么情形下——可你想过没有,这对我多不公平?我可不是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我还很自私呢!我怎么能忍受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想着别人?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你偏偏实话实说,你知道这对我伤害有多深嘛?”

于水淼浸满泪水的语言,宛如一粒粒潮湿的沙砾,从他的脚踝,一寸寸堆积上来,令他窒息,痛苦难耐。他将她揽入怀里,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自私,根本就没留意你的感受。今后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会把你藏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

她的额头异常饱满,在阳光下闪着苹果般的光泽。她的皮肤光滑而又细腻,仿佛绸缎般兀自发光。他吐出血红的舌头,在她胸口裸露出的一小块嫩白的乳房上翻卷着,一股奶脂味荡漾开来,充满了整个旅馆。他贪婪吮吸着,他要将这醉人的气息一丝不剩地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渐渐地她有了反应,身子像凝脂化开般浓稠而柔软。她那泛着牙青色的眼皮轻微痉挛着,果肉般红润而又鲜嫩的脸颊透出灼人的热气……

张忠诚将她抱起来,剥得一丝不挂。他没有一点踟躇,所有的愧疚消匿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呼啸着朝前冲去。

她两手撑着他的胯骨,不断呻吟着:“轻点、轻点……”

这次做爱持续了很长时间。她在经历了一次次高潮之后,终于停止扭动。她问:“你怎么还不射呢?”

“我不想射。”

“为什么呢?”她的声音很疲卷,像是穿过很厚的水雾传递过来的。

“我怕你怀孕。”

于水淼零散飘忽的眼神遽然聚拢了,散发着玓烁般的光泽,她鼓励道:“没关系,你射吧,怀就怀!”

张忠诚再次挺进去时,她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他赶忙用手捂祝糊的嘴:“天呐!这可是半夜,你想把旅馆的人全喊起来啊?”

“我是故意的,你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我们在作爱呢!”

第二十七章

牟英来到吕颖的房间,见吕颖正在网上看电影,一把将她的耳机摘下来:“光整这没用的,有本事弄几个帅哥让我瞧瞧啊!”

吕颖觑睨道:“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什么帅哥呢,这年头,帅哥靓妹早就被有钱人一网打尽了,漏网的都是残次品,不信你约出来一个瞧瞧,就算没你父亲年龄大,长得也是歪瓜劣枣的。”

“你怎么不信呢?我年前就认识一个帅哥,在宜城,照片还在我机子里呢,你别翘嘴巴,人长得赛过郭富诚,气死张学友。最主要的是特痴情,他在北京上大学,前几天回宜城,特意给我打电话,说给我带了北京粉肠,催我快去拿,否则放不住了。”

“什么赛过郭富诚,气死张学友,就是他们俩的照片在电脑上合成的?你可千万别去,去了以后十有八九是让人家当成粉肠吃了。弄不好人家吃饱之后,再把你批发到偏远山区,卖给那些老光棍,生一大堆小粉肠。”

两人正你来我往调侃着,葛占水阴着脸走进来。

牟英本想说两句玩笑话,见他那阴沉的脸色,便问道:“出什么事了,葛老板。”

“没什么,小牟,你回去吧,我跟吕颖有话说。”

牟英走后,吕颖也挎下脸:“这是干什么?凭什么给人家撵出去,你大半年不来一趟,一来就挂脸给谁看啊?”

葛占水没理会她,冷冷地说:“吕颖,从现在起,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只能说是或不是,不许你申辩。听到没有?”

“你干嘛,审犯人啊?”吕颖嚎啕大哭起来……

“啪。”葛占水一巴掌砸到茶几上,一只高脚杯转了个圈,掉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吕颖哆嗦一下,没再吭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葛占水发这么大的火。她的心突突跳起来,预感到这件事与小杜有关。

“最近你都在干些什么?”

“没干啥,就是听你的话,没事了上上网。”

“除了上网呢?”

“那就是和牟英他们去逛街……”

“吕颖,既然我这样问你,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如果你还把我当傻子耍,你要付出代价的。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说实话,不管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都谅解你,否则,我绝不会饶恕你。”

吕颖突然觉得情人之间的感情,居然是这样脆弱,像纸一样一捅就破。葛占水在她面前变得陌生了,显得狰狞而又可怕——曾经的体贴、温柔、信誓旦旦,转眼就成了一张揩屁股纸。她呜呜地哭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在审犯人啊,我跟你这么多年,倒头来竟落到这般地步?你不饶恕我,饶恕我什么呢?我又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呜呜……”

“你他妈的还给我演戏?”葛占水从口袋里掏出窃听器:“你她妈自己听听,这是什么?你个婊子,居然给我戴绿帽子!”他揪住吕颖的头发,一把将她掀到地上,狠狠地朝她屁股上踢了两脚。

吕颖妈呀妈呀地叫着,伸手从沙发上够过来窃听器,她没见过这玩艺,哭丧着问:“这是什么呀?”

“是什么,是你妈的叫床声。”葛占水又是一脚踢过去:“你们这对狗男女是怎么勾搭到一块的?”

“你怎么到我屋里搞克格勃?”

“是我屋里。”葛占水纠正道:“你个婊子,这怎么成你的家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你他妈真是个白眼狼,骗吃,骗喝,还给我骗来一顶顶绿帽子……”

吕颖知道事情败露,不再掩饰什么了,她抓住葛占水的脚,呜咽道:“我没给你戴绿帽子,他不过是个男妓,我们不过是逢场作戏……”

葛占水抽回脚,鞋子却被吕颖撸了过去……

李万昌兴冲冲地找到褚丽华。将她拉到背人处。

“捡钱啦?乐成这个样子。”褚丽华鄙夷道。

“什么叫捡钱?是挣钱,凭智力挣钱。”李万昌说着话,手伸进怀里掏起来。

“你掏虱子呢?”

“说什么呢,你家的虱子是这样的——”他说着话,手从怀里抽出来,摊开手掌:一枚亮晶的戒指躺在汗渍渍的手心上。

“戒指。”褚丽华惊讶地叫起来,旋即望着李万昌,问:“捡的。”

李万昌把手掌攥起来:“你这个人说话真让人伤心,你到大街上给我捡一个瞧瞧——买的。”

褚丽华笑起来:“瞅你那德性,逗你呢,你把手伸开,别攥成水了——嗨,别说,麻雀蛋真孵出小麻雀来了!”她眯缝着眼睛,对着阳光瞅了老半天:“嗯,像是真的——是给我买的对吧?”

“什么叫像是真的?”李万昌从怀里掏出发票:“正宗的白金戒指,从商厦金品柜买的,你看看发票——不过不是给你买的,是给我未婚妻买的。”

褚丽华一听,把戒指塞进他的手里:“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不是给我买的,让我看啥?”说完转身就走。

李万昌一把没拽祝糊,跟在后面嚷起来:“你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褚丽华一言不发,怒气冲冲走进人群里。

“不仅是个吝啬鬼,还是个骗子,房子没有也就罢了,破戒指还只是让我看一眼——什么玩艺!”她嘟嘟囔囔地把话朝后甩。李万昌跟在后面,边追边解释:“玩笑都不能开啊?我不就是想让咱俩关系升级吗?你拿走戒指,就是承认是我的未婚妻……”

褚丽华拦住一辆的士,刚坐上去,车门却被李万昌两手卡住了。

“你干什么?”褚丽华喝斥道:“是抢钱?还是抢人?”

超市里人声鼎沸。刘梅一放下行李,就找于经理,不在,便来到葛老板的办公室。

葛占水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刘梅轻轻地喊道:“老板,老板。”

葛占水睁开眼睛,刘梅吓了一跳:“你怎么啦,眼睛那么红?”

葛占水笑了,笑得古怪而又诡谲。

刘梅说:“我想明天把员工分成两个单元进行培训,还想请你去讲讲话,总要有个开班典礼的仪式吧?”

“开什么班?”葛占水脸色遽变。

“员工培训啊?”

“你吃饱了撑的,这些人都是聘用的,拿钱培训他们,不是拿钱打水漂吗?我这里不是学校,我发给他们钱是让他们给我干活的,要想学习也可以,得给我交培训费。”

刘梅懵了:“老板;不是你让我做的吗?你说等我出差回来,就着手办这件事?只要不影响超市营业,钱由你来解决?”

葛占水嗯了一声,猛不丁问刘梅:“你们女的是不是也喜新厌旧啊?比如她的男人老了,她也想换一个年轻人?”

刘梅更懵了,她问:“老板,你这是怎么啦?”

葛占水继续问:“你们女的是不是也喜新厌旧啊?”

“不可能,那是男人的属性。女人嘛,从心理学上讲,大都是囤积型的,只要是她的东西,哪怕再糟糕,她也会很珍惜,像个守财奴一样,把它们囤积起来,生怕被别人偷走;男人则是侵略型的,他们总是觉得自己的东西没有别人家的好,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夺点过来。”

葛占水说:“假如这个女人是侵略型的,她觉得别人家的东西都好,那是怎么回事?”

刘梅说:“那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一种是别人家的东西确实比自己家的好,她动了心思,想占为已有;另一种是她主观上认为别人家的东西都比自己家的好,这就没办法了,这是一种变异。这样变异的女人也是有的,她们把世界当成苹果,生存的目的就是挎个篮子,把世界不断地搬到家里。”

葛占水说:“遇到这样的女人,她的男人该怎么办?”

刘梅支吾起来:“具体到人吗?我就不知道,我又没结婚,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就是结了婚,做为女人,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人该怎么办?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跟于经理吵架了?于经理可不是那种女人,这点我比你还清楚!”

葛占水又古怪而又诡谲地笑起来:“你说他是不是该将她脱光,吊在窗口,再把那个奸夫也扒光,吊在门框上,或是将他俩绑在一起,吊在树上,让所有来观看的人,啐口痰……”

“你是不是喝醉了?”刘梅起身,在他身上嗅了嗅:“这不瞎扯吗,你喝醉了我跟你扯什么啊?”

刘梅转身走了……

张忠诚回到家里,宝莲还没有下班,他在旋梯上伫立了良久,恍如隔世。

苏宝莲下班回来,瞧见丈夫呆呆地伫立在旋梯上,低着头,仿佛被春天的阳光晒蔫了,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夜里。苏宝莲的手指肚划着圈圈在丈夫裸露的皮肤上游走,经过一次又一次拨弄之后,她终于按捺不住了,问:“你怎么了?”

张忠诚显得很窘迫,他将老婆挪到两腿中间:“你用嘴给我试试。”

苏宝莲将头架在他两腿中间,觉得自己就像他结的一粒果实。她用嘴帮他吮吸着,那个曾经坚挺无比的yáng具,此刻却在她滚烫的口腔里溶化了,变得越来越小,最终从她的嘴里退缩出来。他抹了一把汗水,对宝莲说:“今天算了吧,怕是我太疲乏了。”

于水淼洗过澡,又站到窗前,但这一次,她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下午返城时,她跟他坐在后排,两只手紧紧勾在一起。

对于爱情而言,于水淼绝对是个初恋的少女,与张忠诚切肤之欢后,她才第一次感受了性高潮竟如此虹霓吐颖,妙不可言。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从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生活,起码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真谛。而这几夜,却令她刻骨铭心地体验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快感和幸福。

葛占水拧开房门,瞥见伫立窗前的于水淼,心里倏忽间暗淡下来。一想到再不能像几天前那样跟苏宝莲聊天、做饭、逛街,双脚复又笨拙起来。

于水淼不知道葛占水已经来到了身后,她还浸沉在幸福和快感的回味里。

夜里,于水淼辗转不眠。

葛占水拧亮灯,问:“你怎么烙饼似的,弄得我也睡不安生。”

于水淼说:“越想越蹩屈,我们已经付了台班费了,撞车还要我们掏钱?现在的司机简直不像话,不仅要伺候他们吃喝,出事了还得替他们擦屁股,耽误了进货时间,里外损失几千块呢。”

葛占水宽慰道:“算了,不就是几千块钱吗,不值得。司机嘛,都那个德性,别说碰到你这个有钱人,就是一只小虱子,他们也能想方设法挤出你几滴血,尤其是这些国营司机,平时都被企业宠坏了,根本就没什么服务意识,你算懂眼色的,若是真跟他们硬掰,倒霉的还是你。甘老板倒腾水果那阵子,就被暗算过。因为没给他们提供食宿,司机便一路上叫嚷车坏了,一修就是小半天,水果还没拖出产地,就烂掉一大半,这不是杀人不见血吗?”

于水淼气愤地说:“干脆咱们自己买个车算了,按我们超市的规模,也该配车了,一来好使唤,二来也显得气派。现在连杂货店都配机动三轮,我们还是一辆烂板车,说出去也丢人。”

葛占水听罢连连摇头:“这不行,我们现在经营状况不好,银行连款都不贷给我们了。我今天去找刘行长,他连面都不见,过去他可是追着屁股找我贷款的。”

“做买卖嘛,总有高潮和低谷,再说你现在也变了,要在过去,你总有办法让超市兴旺起来,可现在你的心思好象不在这里面。”

“我可再也不干那些下三烂的勾当了,就想本本份份做生意。”看见于水淼还不死心,他又说:“养车麻烦呢,一年各种费用不说,光请司机就得万八千,不合算。”

“还请什么司机呵,就从我们员工里培训一个,三个月就能拿到驾驶证。”于水淼嘀咕着。

“他要是拿到证就走人呢?那我们不是替人做嫁衣吗?”

“所以就要找个老实可靠的啊。”于水淼又看到了希望。

葛占水想了一会,对于水淼说:“这样说来我倒有个人选,你看我们超市那个拉板车的怎么样?人老实厚道,工作勤勤恳恳。送他去培训,一来可以激励那些敬业的员工,让他知道我们不会怠慢他们的;二来也不用担心他拿到本本,拍屁股走人。”

于水淼兴奋不已,她凑近丈夫的耳朵,亲昵地说:“到底是老板,想什么都这么精明,好的,我听你的。”

于水淼讲完话,扭过脸,睡着了。

葛占水却辗转不眠,躺在床上烙起饼来。人到了这个岁数,觉已经很少了。于水淼提出买车,他心里一百个不同意,但一想到这样可以支走张忠诚,让他有更多机会与苏宝莲呆在一起,便动心了。既然睡不着,他索性掀开薄被,用胳膊支着身体半躺在床上。

……那是初秋的一个黄昏,葛占水和费晓红从饭馆里走出来,发现城东菜市场多了一家诊所。医生是位白晰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年轻人,看上去挺文静。当时葛占水没有料到,就是他,将他唾涎多年的那块肉叼走了。

诊所距费晓红的车厢房仅隔着一条甬道,他们经过时,医生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晒器械和纱布。瞅见他们俩,他友好地笑笑。葛占水撇撇嘴,本想跟他讲些在这块地盘上吃饭的规矩,却发现傲慢的费晓红的脸,悄然发生着变化:她嘴角朝上头一挑,一抹红晕漾满了酒窝。他从未见过她有如此生动的表情,羞涩、矜持、含蓄还有几分难以自持的激动。

更显著的变化在随后的日子里出现了:她不再喝酒了,就连别人孝敬的果汁酒也被一瓶瓶扔到窗外。酒瓶摔碎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令葛占水心惊肉跳,百思不解。也不再因为前门的张三没点意思、后院的李四碰见她如同碰见鬼扭头就跑,而让他搦着榆木棍子去修理。

费晓红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口袋装着一面椭园形小镜子,走几步,便掏出来照照自己,待人细腻而体贴,菜市场无论谁有个伤风感冒,她都陪人家去诊所看病。然而,这一切没有让葛占水感到惊喜,相反,她变得越来越陌生,尽管她对他依旧热情,但那种热情里透着一股礼貌性的疏远。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就连她两个哥哥也撇着嘴:我老妹怎么成傻b啦?葛占水却隐隐感到,这种变化与医生有关。

这种预感终于在一次偷窥中得到证实。

一天深夜,葛占水悄悄来到费晓红的房前,熟稔地从墙洞中抽出一块木头塞子……这个墙洞,是他装修时偷钻的。他几乎每夜都爬在洞孔前,偷窥她洗澡、换衣服、睡觉。每一次他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幻觉和躁动,以至于他后来跟任何一个女人上床时,情不自禁联想起这个洞口。

这一次费晓红的房间里多了一个男人,正是诊所里的医生。一阵巨大的酸楚穿透了他的腹腔,弥满了全身。房里只有一盏壁灯,暗红色的,显得神秘而淫秽。医生嘟嘟囔囔掏出一串串含糊不清的话语之后,便用手插进费晓红的腋下,将她拖起来,亲着她的面庞、嘴、鼻、眉、眼及至耳垂,一无遗漏,亲她下颌时,她将头向上仰起,显出很陶醉的样子。在熟悉了她的五官之后,医生开始脱她的衣服,上衣、裤子、内裤、胸罩及至葛占水买给她的长筒袜,寸丝不留。他至上而下亲着她的皮肤,到了小腹那块毛茸茸的影阴时,他蹲下身子,卷动着舌头,吮吸起来。费晓红闭着眼睛,双手深深插在他浓密的发丛里,她的指头抠挲着,显得很用力,身子在跳跃的灯光中颤粟着。当医生的舌头在她夹紧的两腿间飞速卷动时,她的呻吟声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在岑寂的空气中流淌起来……

葛占水被一种透彻骨髓的悲凉淹没了。他灼热的眼睛感到了洞口冰冷的气息。可当医生将一丝不挂的费晓红抱上床时,这种悲愤又被不断涌上来的燥热和亢奋取代了。费晓红的呻吟声烙铁般烤灼着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被烧得通红……

两个星期后,他在城西的桥洞里,在一个老女人的肚皮上,重复了这一幕,也结束了自己的处男时代。

第二十八章

吕萍侧卧在沈双福怀里,手里捏着一根香蕉,自己吃一口,再给沈双福吃一口,遇到行人,她便使劲砸喇叭,瞅着行人惊恐万状的样子,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来到城东菜市场,路窄,人稠如蚁。

沈双福想停车,吕萍勾祝蝴的脖子,说啥也不干。

“不嘛,我要你开车送我买菜。”

沈双福吓了一跳:“姐姐,这怎么进得去了,人多得像个烂泥坑,陷进去就出不来啦。”

“不,不,不!”吕萍撒娇道:“我就要你开进去。”

“买什么菜呀,吃馆子多省事。”

“不,不,不,我就要给你做饭吃!”

沈双福拗不过她,便挺起车头,砸着喇叭朝人群开过去……

回到沈双福新买的小别墅时,吕萍忽然大笑起来。

沈双福诧异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啦?吃了一肚子闲话,还这么乐。”

“过瘾,真过瘾,这一下子连菜市场的人都知道我是坐宝马的主。”吕萍笑得喘不过来气,还一个劲叫唤:“过瘾,过瘾……”

“瞧你那点出息,跟范进中举似的,你还住别墅呢,该不会为了让人知道,满大街找人免费祝恨吧?”

吕萍听罢,认真起来:“真的??幸亏你提醒,不然亏大了,这样吧,明天我在这里开个party,把大学同学都叫来,把保险公司的同事也叫来。”

沈双福抽了自己一下:“瞧我这张臭嘴……”

这时候,吕萍的手机响了,她摁动了接听,电话是姐姐打来的。还没等她开口,话机里便传来哭泣声。

“怎么啦,姐,你别哭啊!”吕萍焦急地问。

吕颖呜呜噜噜说了半天,吕萍一点也没听清楚,她焦急地说:“行了姐,你别呜噜了,我听不清,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就过去,咱们见面谈。”

吕颖说:“哪里还有家啊,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呢!”

“那你干嘛不上来啊,你急死我啊?”

吕颖迟疑了片刻,说:“还是你下来吧,我不想让他听见。”

解放路上一栋老式三层楼。

褚丽华打开房门,惊叫起来。

李万昌正堵在门口,像根蜡人似的僵着身子,双手捧着一枚戒指。

“妈呀,你要把我吓死啊?”褚丽华揉着胸口说。

李万昌一言不发,只是把双手朝前边凑了凑。

褚丽华捡出戒指说道:“怎么意思,不是送给未婚妻的吗?是不是人家不要,你又给拿回来啦?”

看到褚丽华拿走了戒指,李万昌直起身子,调侃道:“瞎说,就凭我这个条件,别说送戒指,就是拿铁丝弯个圈圈,人家都要打破脑袋抢。”

“这么说来,我还占了好大便宜呢?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激涕零啊?”

“照理应该的,不过看在你是我未婚妻的份上,就算了,但是你必须心里有数,不能动不动就摞挑子、使性子,要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瞧见褚丽华脸色暗下来,李万昌吞吞吐吐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弥在空气里。

看到李万昌害怕了,褚丽华的眼神重新放出了光彩。

“给你点脸色你就上鼻梁,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送一个破戒指,就死皮赖脸让人家做你的未婚妻。你也不睁眼瞧瞧现在是什么行情,没车没房你拿什么娶啊?你当是初中生呢,借块橡皮就跟你约会,塞张纸条,就死心塌地跟你走——我可事先跟你声明,这枚戒指是你硬塞给我的,没有任何意义,不然,你现在就拿回去。”

“那是,那是,”李万昌捣蒜似的点着头:“你真看低了我,我哪能那么庸俗哇,戒指就是白送给你的,没有任何条件,你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就扔到大街上。”

“这还不差不多。”褚丽华把戒指戴在手上,翻来覆去观摩一番,夸赞道:“别说,你的眼力还真行,挺漂亮的,这要2千?吧?”

“说什么呢,2千?3千多呢!”

“真的。”褚丽华嘘唏道:“你怎么最近变得这么大方了?不行,明天得拿去鉴定一下,别是你在哪个摊上买的糊弄我。老实跟我说,你那来的钱,难道真成股评家了,不会啊,凭你个半吊子,谁敢让你推荐股票啊,那不是旗杆上挂尿布,瞎扯吗?”

“你说话真让人伤心,我糊弄谁也不会糊弄你啊!”李万昌委屈地说。

“你还没糊弄我啊……”

“我的妈啊,就那一次开玩笑的事,你记到现在啊,我跟你实说吧,我现在不光荐股,还帮着客户理财,到今天为止,找我理财的客户有10多个,其中有2个市值超过百万。上个月我帮他们赚了10%,光佣金就拿了1万多。我毕竟是学经济学的嘛,股票那点猫腻还能蒙住我。你等着,用不了两年,我就能完成原始积累,然后就开网站。到时候别说车子、房子,我直接给你买一个游艇,让你天天在千岛湖转悠。”

吕萍听完吕颖粘着泪水的叙述,半晌回不过劲来,不停地埋怨:“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跟你说了嘛,现在多少有才气有模样的女孩子想做二奶呢!你怎么就不珍惜呢?这下可惨了,工作你是别想了,好的轮不上,差的你又吃不了那个苦。想嫁人也不容易,你当过二奶,哪个男人不忌讳啊?”

吕颖说:“你怎么这样说,当初你不是也劝我包一个小白脸吗?那老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不行了,我年轻轻的,陪着他干熬啊?”

吕萍说:“那也没想到你真干啊?就是真干也不能让人抓住啊?我还提醒过你,这事要是被抓住了,饭碗就砸了,男人最忌讳这事。”

埋怨过后,吕萍又心疼起姐姐来。

“他也太绝情了,虽说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可也不能赶尽杀绝啊。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吧,就算是个妓女,陪这么多年,也不能光溜溜赶出来啊,起码房子该给你啊!”

吕萍这么一说,吕颖的泪水再次被勾出来,竟然哭出声来。吕萍赶紧抱祝糊的肩头:“你别哭,半夜三更的,演聊斋呢?”她突然愤怒起来,将吕颖怀里的布娃娃扔到地上,你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这会儿怎么熊成这样?不行,明天你就回去,我也去,说什么也把房子要回来,不然太窝囊了。”

吕颖说:“我不去,要去你去,自己的男人都没了,我住在那里干嘛?”

吕萍说:“哎呀,姐,你怎么还留恋他呢,他都把你赶出来了,还跟他讲什么感情。你啊,就是缺心眼,别说你们还不是夫妻,就是夫妻又能怎么样,说到底不就是个伴吗?合得来就在一个锅里吃饭,合不来铺盖一卷,各奔东西。什么都是假的,都靠不住,钱才是真的,爱情不过是富人的游戏。女人找男人图什么,无非是婚姻和生活嘛,他没有给你婚姻,再不给你生活,他算什么东西,这种东西你应该恨之入骨才对!”

吕颖知道妹妹怪罪自己放弃了房子,便宜了葛占水。她也觉得便宜了葛占水,但不仅仅因为房子。她认为他将她赶出来,不仅是毫无道理的,简直卑鄙无耻。她始终认为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至少在心理上,她没有背叛他。至于和小杜的事,顶多算个生活错误。小杜不过是个鸭子,既不会争风吃醋,更不会破坏人家的家庭,他的欲望不过是几块钱。男人寂寞时也会去找鸡,付完钱,各奔东西,形同路人。葛占水嫖过的鸡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要是计较起来,把他塞进鸡窝里也不解气。但凭什么他处之泰然,行若无事,而自己却惨遭扫地出门的厄运呢?想到几年来自己为了他放弃的一切:快乐的青春,沸腾的生活以及那位被她折磨得皮包骨头的男友,她心里蓄满了仇恨。

夜已经深了,空中飘起了小雨,吕萍让姐姐在别墅里留宿。吕颖推辞了一阵子,还是留了下来。

进屋后,沈双福正翘脚看录相。见到吕颖,赶紧关闭录相机。他笑着说:“有什么事还躲在外面谈,都是一家人了,干嘛还背着我?”

吕颖挺讨厌沈双福的,原因是他的名声太坏,整天周旋在女人堆里,一付色迷迷的样子。但现在妹妹与他木已成舟,她又落魄得食宿无着,只得强颜欢笑,说:“都是女人的话头,琐碎得很,你不爱听。”

“谁说的,我最爱听女人的话头了,听得轻松,不用费脑瓜仁子,以后你们聊天千万别背着我。”

吕萍听后很不高兴,她拧起眉疙瘩,讥讽道:“哪里有像你这样的爷们,喜欢蹭女人的耳根子?过去怎样咱不提,现在你好歹是个企业家,是不是在厂里也是这付德性,女人一扎堆,你就贴过去,跟着一起扯零碎……”

“这你还真冤枉我了,我喜欢跟你们这样有档次的女人呆在一起,多少也可以提高自己嘛!我们厂里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低俗,想跟我扯大天,我还不肯呐。”

吕萍撇撇嘴:“你不肯,鬼才信呐!”

吕颖帮腔道:“是人家不肯吧,人家要是陪你聊大天,你怕是要给人家做加班呢!”

沈双福嘿嘿两声:“到底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把我骨子都看透了。”

电器柜的丁经理通知张忠诚,银杏旅社要一只电饭煲,让他赶紧送过去。电饭煲太小了,张忠诚没有推车,也没舍得坐车,只有二站地,他一抬腿,已经看到旅社前院那棵被圈在铁栅栏里的千年银杏了。

他按照房号敲了半天门,没有回应。他转身下楼,准备将电饭煲交给总台时,门却嘎吱响了,隙开一条缝。张忠诚好生奇怪,这个客户神经兮兮的,要求送货上门,来了以后又弄得这么神秘。他推开房门走进去,屋里空无一人,临窗的木桌上,一簇大叶葵开得正旺,整个房间里都弥散着花朵的味道。

他接连喊了好几声,依旧没有回应,他愈发感到蹊跷,明明有人,为何躲起来不见。就在他百思不解的当口,一个人影从门后闪出来,将他拦腰抱住,接着,他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是你啊?”张忠诚吃惊道:“你的玩笑开大了,货单我都提出来了,东西怎么放回去啊?”

“干嘛退回去啊?”于水淼笑盈盈地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省得你整天守个煤炉子,脸黑得像个鸟腿鸡。”

张忠诚纳闷:“你又没去过我家,怎么知道我烧煤炉子,难道……”

于水淼用手捂祝蝴的嘴:“别问,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想你了,可现在不敢喊你了,都两天了,你不想我呀?”

“你还说呐,”张忠诚掩上门,将她拉进怀里:“怎么不想呢,就是因为想你,犯了大错误,”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胯部:“这东西都不行了,宝莲一个劲追问我怎么回事,我哪里敢说呀,只是解释太累了,起不来。”

“真的,还有这事?”于水淼乐不可支:“这可不怨我,我可没让你疏远她,也没让它睡觉。不过,这也好,省得你两头忙乎,把身体搞垮了。”

“你说得容易,可这样下去,早晚不得露馅啊?”

“瞧你这点出息,幸亏这只是偷情,要是过去偷情报,你不成了叛徒?这事你可不能脱口,你老婆知道了,闹起来,我倒没什么,让葛占水知道,你俩的饭碗可就都砸了——你不会什么都跟老婆说吧?”

瞧着张忠诚闷不作声,于水淼解释:“你别想歪了,我真不是跟你逢场作戏,那样我还动这么多心思找你啊?我就是觉得现在时机不成熟,等时机成熟了,你想离开我都没门呢!你要相信我,别胡思乱想,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到时候你可别可怜老婆,不离婚啊?”

张忠诚鼻腔里哼哼着,嘴却在于水淼脸上啃起来。

于水淼勾祝蝴的脖子,将他朝床上拖。张忠诚下身腾地跳起来。

于水淼睁大眼睛:“还说不行了呢,顶得我生疼。”

于水淼躺到床上,目睹张忠诚像棵树朝她倒下来。他嘴里吐出大团大团的热气,那些热气钻进她的鼻子,她的肌肉和血液里,骤然间将她软化了。她的手穿过皱巴巴的床单,握祝蝴的暴涨的ròu棒儿,嘴里喃喃地:“你真棒……真棒!”

张忠诚用牙齿咬开她衣服上的绳结,一股强烈的白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于水淼乳白的身子袒露出来。前几天他们在一起都是黑夜,灯光又暗,加上他过于激动,没看清楚,今天他看清楚时,又有些于心不忍。他用舌尖在她的皮肤上滑动着,他的脸被她灼白的皮肤烧得滚烫。她的乳房不大,却有着橡皮一样的弹性,rǔ头翘翘的,挤压过后,立即恢复了高傲的姿态。

于水淼捏着他的ròu棒朝自己的身体里拉,刚刚接触的一刹那,他猛地跳起来,喊道:“糟糕、糟糕,丁经理还让我赶紧回去呢。”

于水淼情致正浓,哪里肯松手,她说:“有我呐,谁敢说你?再说,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

张忠诚困惑地望着于水淼。

“真的。明天你就要去驾校学习啦。”

“什么?”张忠诚懵懂地问。

于水淼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说:“看看,你不是喜欢开汽车吗,拿到执照,我给你买辆汽车开开。”

苏宝莲梦里听见有人敲门,她没有开,那人就顺着窗户爬进来。她害怕极了,想喊却喊不出声音。忠诚去驾校学习,屋子里只有她和儿子。那个人绕开她,踩着梯子上阁层。紧接着她听见了儿子的哭声。儿子的哭驱散了她的恐惧,她死死拉住那人的腿,拼命地朝下拽。那人低下头,露出狰狞的笑容,这时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居然是她洗头房的老板娘。她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冲着她挥舞了一下……

苏宝莲惊醒过来,身上渗出虚汗。

这时候,门外真的传来敲门声,很轻,但持续不断。她掐掐自己的脸,没错,是真的。

她踮脚到门口,问:“谁啊?”

“我,开门。”门外传来葛老板的声音。

苏宝莲踯躅了一下,拉开门栓。

葛老板像风一样灌进来。

“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苏宝莲问。

“我睡不着,不来你这,还能到哪里?”

“你睡不着折磨于经理去啊,折磨我算怎么回事?”苏宝莲说着话,扯过一条毛巾,在脸上擦起来。

“你怎么啦?好象神态不对呀?”葛占水关切地问。

“没什么,刚才做个恶梦。有人拿着刀子杀我,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嗳,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呢?哼,我明白了,就是你把他支出去的,这样你来就方便了。”苏宝莲噘着嘴说。

“于经理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苏宝莲又问。

“干嘛让她知道,腿在我身上,我想上哪儿她管不着。”

“你好可怕呀,结婚前肯定不这样,这是得到手啦,不再稀罕啦。换上我可惨呢#糊有模样有文化都这样,我不得天天吃巴掌啊?”

苏宝莲神态含蕴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红褐色瞳孔中映出银针般纤细而又柔韧的倒影。葛占水心理的那道闸门霍然洞开,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浪扑面而来。望着苏宝莲迷人的表情,那股涌动已久的强烈的冲动弥漫了全身,令他难以自持。他说:“不会的,我不是说过吗,会珍惜你的,因为我知道,我们俩注定要走到一起!”

“不、不、不,我们之间不会有故事,你是个有脸面的人,可别为我这样一个穷女人,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苏宝莲突然惶遽起来,尖笋般的鼻头沁满了汗珠。望着葛占水痴迷的表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出来,那双眼睛像刺一样钻进她的肉体里,来回搅动。

苏宝莲脸涨得红,嗫嘘道:“你快走吧,我有点怕你啦!”

在葛占水看来,苏宝莲的羞涩含蓄具有鼓励的成份,一股蛰伏体内的、久违的冲动涌上来,将他重新笼罩在激奋之中。他用手指卡祝糊的后脖子,嘴像盆一样朝她的脸扣过去。

苏宝莲推搡着,唔唔的叫声从葛占水的嘴缝中挤出来,变了声调。无论她怎样的躲闪和扭动,他能像猫戏老鼠一样,准确地逮祝糊滚烫的嘴唇。

阁层上的小宝吭吭唧唧叫唤起来。苏宝莲哆嗦了一下,停止了反抗。

葛占水凑近她的耳根悄声说:“你不顺从我,我就把孩子弄醒。”

苏宝莲果然安静下来。葛占水喘着沉重的呼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终于接近了那薄薄的、透出里面鲜嘟嘟的肉色的脸颊,圆润、边缘泛着嫩青色光泽的额头和领口袒露出的一小块胸骨。他将手从她的领口伸了进去,捏住了她的乳房。苏宝莲的乳房像一只皮球,在他手掌里滚动起来。

苏宝莲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将脸埋进阁层底板投过来的阴影里。葛占水用力将她的脸拧过来,吃惊地发现上面挂满泪水。他颤栗一下,抽出手来。

对他而言,对苏宝莲的占有完全是心理上的,别说他失去了能力,即便有这种能力,对她肉体的占有也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就像一幕戏的锣鼓点子。他过去的失败就是拥有了太多女人的身体,现在他要俘获一颗心了,他不能让自己的生命只有锣鼓点子的声音。

“你别哭,我不碰你啦,”葛占水举起手在她眼前晃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爱你,所以我才抚摸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再也不碰你啦,但求你别流泪,你一流泪,我就成罪人啦!”

有那么一阵子,葛占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罪人,不仅伤害了怀里的女人,也伤害了自己情感上的最后归宿。一丝忧郁的目光漫过苏宝莲的睫毛,将他淹没在曼长的伤感里。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小方桌上的闹钟发出滴水般单调的声响。葛占水用胳膊支起身子,慢慢离开床铺,后摆却被拽住了。他蓦然回头,看到了苏宝莲那张朦胧而又姣洁的脸,在阴影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你要是想,就来吧。”她说。

在沈双福的别墅,吕颖迷迷瞪瞪感到有人解她的乳罩,她一激灵,发现了沈双福——他正眯缝着眼睛,贪婪地睃视着她。

“你疯了,”吕颖挡开了他的手,气嘘嘘骂道:“滚开,不然我喊妹妹啦。”

“喊呗,”沈双福嬉皮笑脸地说:“刚才我都没喊醒她,你试试吧,不过你得到楼梯上喊,这里密封着呢,在这喊是漏桶担水,白费力气。”

吕颖蹩足力气,喊了起来。

沈双福在一旁戏谑道:“大点声,再大点声,我给你倒杯水,别把嗓子喊坏了。”

房间用复合板装修的,密封性很好,吕颖的声音传过去,碰到墙壁,皮球似地弹了回来,在疑滞的空气中盘恒、颤动。沈双福用双手捂住耳朵,嘴里叫嚷着:“不够,这点声音连二楼都听不到。”

吕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气呼呼下了床。

“你干嘛去?”

“到楼梯上去,你要不走,我就把她弄醒,我看你怎么跟她交待。”

吕颖刚走到门口,沈双福便追过来,在她腰部轻轻一撩,她肥大的睡裤猝然脱落,两片肥嘟嘟的屁股闪烁着眩目的光芒。她哎哟一声,蹲下身去,像片树叶,将自己蜷缩起来。

沈双福将她拖到床上,指指自己的yáng具:“还没有哪个女人从我这里逃走,你也一样。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我不会像葛占水那个王八蛋,把你玩腻了,又一脚踹开,我会给你们姐妹一个交待。”

提到葛占水,吕颖停止了挣扎,像一列紧急刹车的火车,经过短暂的颤动,平静下来。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吕颖说。

“什么?”沈双福问。

“把葛占水弄死。”

“什么?你再说一遍。”沈双福又问。

“你听到的是对的,不用怀疑。”吕颖望着天棚,冷漠地说。

第二十九章

江边,葛占水谈性正浓。

“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坏,经常唆使患者,或是直接找小兄弟去他的诊所闹事,有一次,我们甚至将一位曾在他那里瞧过病、后来死于车祸的死者抬到诊所,硬说是吃了他开的药死的,不仅让他赔钱,还给死者披麻戴孝。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从菜市场赶走,至少费晓红对他绝望。但我没料到,费晓红非旦没有疏远他,反而搬进他的诊所,跟她公开同居起来。这时候真正绝望的是我,因为从那时起,费晓红对我冷得像一块铁,除了鄙视,我无法从她的神态里读到更多的东西。虽然我把医生弄得声名狼藉,以至于他整日等不来一个病人,但我在她的心目中,我却由一个可怜虫,变成了一个魔鬼。”

葛占水觉得有必要将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倾诉出来。不然,那些东西会发霉变质,滋生出很多霉菌,感染他的内脏,使心里弥满腐败的臭气。苏宝莲也在一旁撺搡他,让他将自己的过去掏出来。她是个心思细微的女人,她清楚一个男人对她讲述自己秘不可宣的过去意味着什么。尽管那些女人令人羡慕甚至妒忌,但她深知,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讲述自己的爱情时,无论这份爱怎样铭肌镂骨,也无论他怎样聚集自己的情绪,将这份爱渲染得楚楚动人,当他讲述的时候,重视的已经不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听故事的人。

透明的风撩动着水雾空朦的湖面。远处,歪歪扭扭的桅杆在波涛中飘浮,它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的绛红色廓清了对岸密密的树林和黑褐色的栈桥,那是一个水手和船泊歇息的客栈。

苏宝莲心事重重地凭江远眺。昨夜发生的事情,像脚下的波涛神秘莫测、惊心动魄。从农村到城市,她历经了太多的痛苦和刺激,可这些加起来,也无法与昨夜相比——在她的心目中,老板是她的恩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觉得自己像驼子的影子,亦步亦趋向她靠拢的时候,他一次次给了她生存的勇气和机会——这种亏欠感日甚一日,压得她呼吸困难。她感激他,崇拜他,甚至幻想过有一天能过上他的女人那样的生活——她以最低的成本在穷困中挣扎得太久了,对富裕有着超出常人的愿望。可倘若这一切的获得要以失去家庭为代价,她又难以接受。穷人的感恩常常是赤裸裸的,作为穷人中的女人,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肉体。这通常是她们以为可以勾销亏欠最真诚、也最彻底的方式。可是从老板的行为上看,他需要的不是她的肉体,这正是她局促不安的原因:毕竟肉体既简单又短暂,有时一夜就可以清偿。

苏宝莲扭过脸去,说:“你有于经理、有吕颖,褚经理的心事谁都能瞧出来,为啥还找我?我没钱,也没文化,除了丈夫和孩子,我一无所有——你这不是香菜丝里拌黄莲,自讨苦吃吗?”

“你这话就没法听了。”葛占水抚摩着苏宝莲的肩胛:“你是不是总怀疑我在骗你?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甚至是个罪人,但请你把心稳稳地放进胸腔里,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也许是我在肮脏的地方呆久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预感这辈子等待的就是你,你太纯净了,像一股泉水,让我渴望;第二次你帮别人守鞋摊,地位下了一个挡次,可人却从我的心里升起来,升到了一个少有的高度,把别的女人都挡在了外面;第三次你已经沦落成擦鞋女了,捡到我的手机后还想方设法还回来,这时你肯定想不到,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保护你,保护你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我能这样跟你在一起。在我的一生中,你这样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现在不是个穷光蛋了,女人也不再是婚姻这张床的两条腿了,这虽然减轻了女人的物质支撑,但也使我对婚姻的理解趋近成熟和自然——爱情附加的东西少了,杂质也就少了。过去我一直为了生活而去追求婚姻,最终遭到惩罚,婚姻变成了镣铐,箍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的生活变得窒息。现在我有钱了,我要为爱情而追寻生活,我曾对你说过我要珍惜你,这不是玩笑话,它闷在我心里,都渗出油啦。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并不是不敢或是于心不忍,而是我不可能比张忠诚带给你的东西更多。我只想好好地,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再也不让你为生活忧心忡忡、疲于奔命了。我不会让我爱的女人,仅仅因为软弱和善良,而永远失去富裕的权力。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请你相信我,我不想发誓赌咒,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一次!”

葛占水越说越激动,竟然哽咽起来。此时夕阳的余辉已把江面浸透,使人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他内心的沸腾。

苏宝莲也情思如潮,心里仿佛被万顷波涛推涌着。过去,丈夫也时常跟她说些烫人的话,但因为没有底气,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便如江边沙滩上的脚印,很快便被浪涛吞没。

苏宝莲拉住葛占水的袖筒,深情地说道:“我相信你,别说一次,就是10次我也相信你,就你把我卖掉,我也相信你,还帮你数钱,怕你吃亏呢!”

于水淼拎个保温瓶,到驾校附近的旅馆订了个房间。等了好长时间,张忠诚才匆匆赶过来,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今天也怪,好好的教练非要加节课,急得我直想上厕所。”张忠诚解释来晚的原因。

“那你不会溜号啊?明知道我在这等你,还能上下去课,他要是加两节课,你不让我等死啊?”

“我想溜了,可总觉得教练盯着我,没敢。”张忠诚问:“你过来老板没盯着你吧?”

“他啊,他正忙着对付工商税务呢,哪有心事盯我?”

“对付他们干嘛,有麻烦?”

“能没有吗,这段时间市场本来就疲软,再加上总有人捣蛋,告我们偷税,够他上火呢。算了,别说这些了,干什么都有烦恼,说也说不完——”

于水淼拧开瓶盖,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张忠诚凑过头来,惊喜地喊道:“馄饨。”

他一个猛子扎进保温筒里,腮部的肌肉隆起来,口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于水淼嗔怪道:“你怎么这么自私,也不问问是谁做的?我吃了没有?”

“真的呢?你吃了么?”张忠诚抬起头,胡须上挂着晶莹的油滴:“我现在不会跟你客气啦,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啦,没吃就赶紧吃,我要是再跟你客套,那显得多生份啊!”

于水淼笑了:“怎么啦就成你的女人啦,你可真有意思,我给你包碗馄饨就成你的女人啦,要是按这个逻辑推敲,我们超市食堂里的老老少少,不都是你亲人啦?”

“这是两回事,我要吃他们的饭还要付钱,吃你的只要带张嘴就够了,当然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是我不光吃你做的饭,还吃你整个人。”张忠诚嘿嘿笑起来。

于水淼脸红起来,她说:“你看我对你多好,把什么都给你吃了,你要是再对我不好,那就太没良心啦。”说着话,她掏出小钢勺,凑到筒边,却发现满满一筒馄饨,只剩下几片面皮在汤汁里打转转。

“妈啊,你真的都吃完啦?连一个都没给我剩下?”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如此大食量的男人充满了遐想。

张忠诚愧悔地说:“你还真的没吃啊?我哪里知道呢,这一桶倒进去,我还没觉得胀呢!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吃好了,就有营养和力气了,就可以给你喂更好的东西啦。”

“你有什么东西喂我,难道你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啦?”于水淼疑惑地问。

张忠诚诡秘地笑笑,他指指自己下部,都藏在这里了,新鲜的,还冒热气呢。

于水淼的脸像泼了红酒,陡然洇到脖根上:“哎啊,你真恶心。”她拿起小勺敲他的头:“你一点都不老实,今天我才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旅馆里充满了边郊空气特有的清新,平展的床头上悬挂着一幅西双版纳风景的挂毯,落地灯从椭圆木桌后面支上来,戴着一顶蓝底青花的大灯罩。几件小巧精制的红木家俱散落在房间的四周,在清灰色的窗沿上,几瓣丰润欲滴的花瓣轻微颤动着,使房间里洋溢着暧昧而又兀臬的气氛。

张忠诚褪去于水淼的长裤,蹲下身子,嗅着她两腿中间的味道。于水淼十指插进他乱草般的头发里,微微叉开双腿,脸盘仰向天棚。

一股腥热的血涌上来,张忠诚咽着唾沫,忍受着血流撞击胸腔的巨大冲动。于水淼腿间的气味令人陶醉,它仿佛来自生命深处,又朝着生命的表层延伸过去。

于水淼的身体在空中颠来倒去翻腾了一阵子,终于坠落到床上。她看到张忠诚眉结上缀着石榴大的疙瘩,显出亢奋而痛苦的样子。她将手从他的脊背滑到他两片结实的屁股上,刚捏弄了一下,就见他像弓一般绷紧了身体,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吼,一股滚烫的液体注入到她的下体。她屏住气,扛住了他轰然坍塌的肉体的重压。

“这就是你的奶吧?”她问。

他吐着热气说道:“怎么样,现在不饿了吧?你给我吃的那点东西,又全都还给你啦。”

“说实话,我做的馄饨比你老婆的怎么样?”

“比她做得好。”

于水淼在他肉多的地方拧了一下,说:“我看你真的不老实,不过,我爱听。”她正说着话,手机响了,她瞟了一眼,是葛占水。

张忠诚怨道:“你怎么没关手机?”

“忘了。”她说:“幸亏没关,这老家伙还查岗呢。”

张忠诚起身时,碰翻了保温筒,她赶紧捂祝蝴的嘴,示意他别出声。

超市电器柜的丁经理急匆匆地找到葛老板,说上午来了一个广东客户,一开口就定购120台29寸东芝彩电和30台冰箱。因为量太大,他没敢应承,又害怕失去商机,就收了一点预定费,把客户留了下来。

“这是好事啊,你还来问我干什么?我们就是卖东西的,还怕买主啊?这段时间可把我愁死了,越想好好做生意越做不好——工商来查,税务来查,银行死活不贷款,再加上有人暗中捣鬼,真让我推不动这盘磨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笔生意做成了,这盘磨就转起来了。”

“可是我们库存没这么多啊,就算有,这里面猫腻别人不知道,我们心里还不清楚吗?这种电器在广东的地下工场堆积如山,价格比我们还便宜,他干嘛舍近求远,跑到我们这里购买?这么大的量,就是我们把价格降下来,拖运费也不合算啊,要是加上损耗,他不成了冤大头啊?”

丁经理的提醒,让葛占水冷静下来。最近一段时间,不断有人告他,工商税务的罚单雪片似的飞来。还有人用针头朝熟食品里注射泻药,弄得顾客三天两头吵上门来,客流量直线下降。他想肯定有人盯住了他,就像他原来总盯着别人一样。

葛占水嗯了一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会会他,探个虚实,只要咱们见钱发货,就吃不了亏。你叫上几个人,晚上我们一起聚聚。”

葛占水在皇冠娱乐城包了一桌酒席。他问丁经理:“找到于经理了吗?”见丁经理一个劲摇头,他抽出手机。

电话里的于水淼声音很疲惫,气喘嘘嘘,像是正在爬楼梯。听完葛占水的介绍,她说自己马上赶过来,这时电话里传来一声脆响。他问道:“你是在家里吗?什么东西摔碎了?”她回答自己正在回家的楼梯上,旁边一个调皮的孩子打碎了罐头瓶子。

褚丽华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走进来时,葛占水惊异地瞪了丁经理一眼。丁经理凑近了小声解释:“忘了告诉你,我把她叫来没别的意思,商业聚会吗,总要有点颜色才好,她的外表可以提升咱们超市的形象。”

葛占水刚想说话,见丁经理站起来,伸长手跟进来的客人打招呼,知道广东客人到了,也跟着站起来,伸过手去。

寒喧过后,大家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广东客人穿着名贵的西装,手腕戴着黄澄澄的手链,显得很有气度,只是说话时,门牙豁了半截,透风,口齿混沌,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他说自己虽然是广东人,但因为多年在外经商,家乡的话都生疏了。这次到荆江是来探望表哥的,他从小在表哥家长大。这次表哥办了一家职业培训学校,因为缺钱,很简陋。所以,他决定拿出一笔钱,买些教学器材和家用电器赞助他,全当对他养育之恩的回报。他原本打算从广东进货,可一合算,不旦价格的优惠被拖运费抵销了,以后的维修也不方便,便决定就近购买。他跑遍了荆江市所有的商场和专卖店,最后选择了万生园,一来这里的口碑好,二来价格最低。

广东省客人的一番话,不但打消了葛占水心中的疑虑,甚至有点暖哄哄。如果说价格低存在弄虚作假的话,口碑好,可就要硬碰硬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可是经年累月调教、积淀的结果。

于水淼赶过来时,宴席已经开始,看到她两腮微晕,热气腾腾的样子,葛占水笑话道:“你还没喝酒,怎么就满面通红?”

一句玩笑话,却令于水淼心里咯噔一下。幸亏丁经理敬酒,才掩饰了惶悚和尴尬。

几杯酒浇到肚子里,话题的缰绳自然放开,大家从经商谈到美食,再由美食至街上流行的黄段子,酒温耳热,悬河泻水,信马由缰。侍应生上一道广东菜:龙虎斗。这是葛占水特意吩咐的。娱乐城的厨子是湖南人,不会做,特意从网上下了菜谱。广东客人搛了一筷子,竟然不知入口的蛇肉为何物,只说句太糙,不再下箸。不爱吃无可非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不知道就值得寻味了。可惜这个细节,因褚丽华干扰,葛占水没注意到。

褚丽华坐在葛占水的对面,她忘记了自己陪客的责任,一口咬住葛老板,死活不撒嘴。她一杯接着一杯给老板敬酒,如果遇到拒绝,她的话就没法听了。开始大家顾着饮酒陪客,没在意,后来品出了异味——她居然将老板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摆上桌,当下酒菜。

“嗳,你原来在城西桥洞搞过的那个女人,听说有70岁,是真的吗?”

“听说你跟超市的女人都有一腿,我不信,还为你辩驳,起码跟刘梅没有,她的长相太困难了——也说不定,70岁老太太你都上,50岁的你还不当成花骨嘟哇?”

葛占水的脸由红到青,最后成了酱紫色。丁经理暗叫不好,毕竟,人是他请来的,本想给老板长长脸,竟然扇了嘴巴子。他站起身,抱住褚丽华朝外拖,嘴里咒骂着:“这张臭嘴,一粘上酒,就屎壳郎打喷嚏,满嘴是屎。”

屋子里没了褚丽华,静得瘆人。还是广东客人见过世面,跑出来圆场:“现在的女人呢,不好整,都想跟富人弄点花边,真有也就罢了,像菜温斯基,动静弄得大,也确实收到了实惠,最可恨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非要把自己装进富人的裤裆里,弄得富人狼狈,自己也粘了一身屎,何苦呢?”

葛占水原本对褚丽华还有些愧悔,经这么一闹,只剩下懊恼和仇恨了。他开始大口地喝酒,喝得两耳失聪,大脑里的神经铮铮呜响,眼前的人影宛如杯子里的红酒晃荡起来……

葛占水半夜醒来,感到脸上被一种湿漉漉的鼻息喷着,痒痒的,酥酥的,凉凉的。他睁开眼睛,睃见褚丽华坐在床边,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星星点点的眸子,黑夜中兀自发光。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道。

她没有做声。

“我这是在哪里?”

她仍旧无语。

她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冷浸浸吸入他的鼻腔。他慢慢回忆起来自己喝醉了酒,被抬到了包间里。

褚丽华慢慢站起来,像个幽灵,离开床铺,离得与葛占水越来越远。当她如一滴黑水融化在黑夜中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过去,也融化了——所有的懊恼和仇恨,都化成暗夜的蝙蝠,扑扑愣愣飞逝了。

褚丽华辞职了。

这是发生在清早的事儿,超市刚刚开门,褚丽华绕开自己主管的化妆品柜台,将一封辞职信从葛占水办公室的门缝塞进去。刘梅走过来,神态慵懒而又憔悴。她对褚丽华说:“你别搁这儿等了,好几天没见到两口子了。”

双方同时感到了各自的无奈和绝望。褚丽华是为了爱情,她年轻貌美,没必要在一个巢里孵蛋。她曾幻想过自己像棵树在超市扎下根,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主人。现在看来她注定是个打工仔,既然打工,在哪里都一样。刘梅就不一样了,她没有爱情,超市成为她实现爱情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有了这种意义的附着,使得她对超市的情感较之褚丽华更深刻也更悲凉。

褚丽华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又像一颗尘埃,在嘈杂壅塞的城市中漂浮起来。她与在这座城市中漂浮的许多女孩子一样,一门心思想嫁给有钱人。在她看来,嫁给有钱也就猎取了城市最值钱的部分,而那些与她一样漂浮的打工仔,甚至连一扇门窗都不曾占有过。

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这句话的含义,褚丽华比别的女孩领悟得更早,当别的女孩对婚姻爱情充满了神圣而美好期待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设计用这些凿开通往富裕的大门。这一切与她可怜的母亲有关,与被财富割开的人的等级有关,与她骨子里涌动的对英雄的崇拜与渴望有关。在她的视窗里,女人的婚姻就是一张网,幸运的女人可以通过这张网捞到命运。

最初,她对葛占水的感觉是既畏葸不前,却又觊觎不止——有钱的男人通常是这样,既想偷鱼吃,又担心贴上鱼腥味。虽然从财富和地位上看,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躐越的鸿沟,但因为有了年轻美貌以及大学教育的资质,便滋生填平鸿沟的自信。有段时间,她甚至认为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各有强势,她这双美丽的脚步,完全可以穿上他那双昂贵的鞋。可是在一次次体面地拒绝后,尤其是在她明确表达自己的愿望仍然被回避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张网太小,根本捕获不到如此大的鱼。

不知不觉中,褚丽华来到立交桥上。桥下一阵喧嚣,许多路人跑到护栏边,朝桥下看。她也挤了过去。

公路上,一群拖着木棍的人正追赶着一个瘦弱青年。他们的喊杀声令人不寒而栗。青年人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在青灰色的路面上裸露出惨白的肢趾。褚丽华心中暗暗替他使劲,因为不敢想像落入这群疯子般的人群手中,将会遭遇怎样的命运。青年人终于翻过了围栏,可又蜇回身来,好象是什么东西掉落了。褚丽华大声喝起来:“别要了,保命要紧,快跑。”

可他毫不犹豫地返回来,捡起一个布包,再次翻越围栏的时候,被拽住了裤褪……他挣扎几下,重重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呼啦围了上去,那情景,就像野狼围猎时终于扑倒一只猎物。她急得骂起来:“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桥上的风顺着耳轮呼啸而过,使她听不清那个青年人的嚎叫,但他一定很痛。他的身体像墙角的落叶一样蜷缩着、战栗着,不由自主的挛痉。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并没有像正常人受到围打时那样,本能地护住头,而是将刚才拾回来的那只布包死死搂在怀里。那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值得他拿性命保护。褚丽华心里叨咕着。

不大一会,人群作鸟兽散。可能是警察来了。她想着朝桥下跑去。挤开看热闹人墙后,她鼓起了眼睛:“天呐,是李万昌!”

她的呼救和央求终于感动几个小伙子,他们把他抬起来,站在路中央拦车。可是司机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不是绕道,就是退车,死活不肯拉。直到一辆警车开过来。

吕颖背着包裹站到那座熟悉的庭园前。

她敲了好久的门,终于有了动静,门隙开了缝,小杜露出半边脸,他散着发,显得委靡和疲惫。看见吕颖,他惊讶道:“是你啊,这一阵子跑那去了,让我这番好找。”

吕颖推开他,竟直进了屋子里,床上床下一通翻腾。

“找什么呢?”小杜问。

“奇怪,怎么没有——说,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啦?”

“什么人?就我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如果不是走了眼,就是见鬼了。”

“那怎么才开门,我敲了很久。”

“噢,我才听见,昨天睡晚了……”小杜回答。

“为什么那么晚才睡,又接客了是吧?”

“接你个大头鬼,”小杜敲了敲快餐筒上的锡纸,“接客了我能吃这个——哎,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段时间猫那里去了,是不是跟老头游乐去啦?”

小杜的话像把勺子,把吕颖眼里的泪水舀了出来。

小杜慌了手脚:“又怎么啦,我不过是问问,关心你也有错啊?你这眼泪怎么像水阀,说来就来啊?”

吕颖说:“我没怪你,我的眼泪也不是被你勾出来的,我蹩了很久,就想到你这来流。我还想告诉你,我跟老东西分手啦,以后,我就住你这里啦。”

小杜问:“分手?为什么分手?是不是与我有关?”

吕颖说:“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不找别人。我把东西都拿来啦,这就是我全部家当,今后我要跟你在一起过日子,这里就是我俩的家,难道你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吗?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得明天走,不然,我今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小杜说:“愿意,我当然愿意了,可就怕委屈了你,你毕竟是茴香阁出来的,眼窝子高,身子骨嫩,怕是住两天就该发牢骚了。”

吕颖说:“现在还发什么牢骚啊,人就是水做的,放在杯子里,他就是杯子的形状;放在尿桶里,他就是尿桶的形状。我瞧这房子挺好的,又安静又古雅,尤其这院子,夏天时咱们种点花草,摇着扇子乘凉,惬意得很。”

小杜说:“你要是这样想就好,其实怎么都是活,富人有富人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乐趣。我不敢保证你会比从前过得更好,但我可以保证你会比从前更自由,更快活。不过,我还想把话说在头里,我俩都不能揪住过去不放。我俩要把过去删除,扔进垃圾箱,重新开始新生活。”

吕颖说:“这还未扎桩呢,你就要拴驴?要是结了婚,我不被你折磨死啊?我原来跟你说过,过去的我就是一条拴树上的狗,从早到晚围着树桩转,以后你可甭想给我戴箍箍,我可不想出了狼窝又入虎口。”她没头没脑地问小杜:“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去给我烧张纸?”

“一定的。”小杜说,“我不光会烧纸,还会哭的。”

黄灿灿的阳光穿过葡萄架涌进来,裹挟着煦煦攘攘的浮尘,使整个房间充满了一种氤氲的气氛。吕颖鼻尖和唇窝渗出细密的汗珠,使她显得调皮、红润而又年轻。她说:“要当着很多人面前哭!”

在医院里,李万昌躺了一天一夜,终于醒了过来。望着头上吊瓶,他纳闷地问:“这是哪里?”

“是医院。”褚丽华回答。

听到褚丽华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却转不过头,他的脖口上裹着厚厚的石膏,脸肿得像馒头。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听说你受伤了,就赶来了——到底怎么搞的?”褚丽华装糊涂。

“噢噢,是撞的。”

“都这样了,还骗人,明明是打的吗,怎么说是撞的?”

见李万昌不吭声,她也没再追问,毕竟是病人嘛。李万昌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一个劲劝她回去上班。说自己没脸回去了,不能再耽误她。他梗着脖子起床,可腿软得像面条,刚一沾地,就倒在床上。即便这样,他也不让她帮助。他让她把便盆放到他的手能拿到的椅子上,然后让她离开病房。

褚丽华说:“你都这样了,还害什么羞?”可终究拗不过他,只得离开病房。

几天后,李万昌的身体惭惭恢复,到底是年轻,眨眼就能扶着墙壁走路,只是脖子夹着石膏,动起来显得机械。好起来的李万昌开始寻摸那天他舍命抢回来的小布包。褚丽华心里明白他寻摸什么,却装傻,问:“你不老老实实躺着,瞎翻腾什么?”

“一个布包,”李万昌用手比划着,“就像烟盒那么大,你见过没有?”

那天在警车里,褚丽华费了好大劲才把布包从他的手里抠出来,里面装着一条黄澄澄的项链。住院后,她把它塞进枕套里。

“没看见,是什么宝贝啊?”

“没什么,没看见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褚丽华兀自得意,她不仅看到了里面的宝贝,还从警察那里知道了他为何遭人欧打:他帮客户买股票,结果踩到了问题股的地雷上,那只股票因违规操作,连续跌停板。按合同,他应该赔付客户的损失,可因为没钱,他便关了门面躲起来。蚀了本的客户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纠集在一起,费尽心机,终于堵到了他。

护士换枕套时,小布袋从枕套里滑落出来。李万昌见了,一把抓过来,攥在手里。他的眼神闪烁着多日未见的光芒,肿涨的眼皮变得又红又亮。

“是这个宝贝吗?你可真财迷,把它藏在枕套里,还找我要。告诉我,里面装的是存折啊?还是别的宝贝?”

李万昌用手捏了捏布袋,一颗悬着的心回到腔子里,他故弄玄虚地说:“你猜猜,猜对了,这东西就归你啦。”

“存折?”

“no。”

“名贵邮票?”

“no。”

“不会又是戒指吧?”

“嗯,就按这个思路猜,它是戒指的亲戚。”

“项链?”

“对啦,你真聪明,”他倒出黄澄澄的项链,“猜对了,归你啦。”

褚丽华百感交集地接过项链,眼前又浮现他在棍棒中抢夺项链的情景。她用指头将它扩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圈。圆圈的里面是一张臃肿却欣慰的脸。她强忍住发酸的眼窝,惨然一笑:“这又会又是你赚来的吧?看来,照这个速度下去,房子、车子、对了,还有你说的游艇都不远了——你真行。”

“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实现,但这不一定非要炒股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股票只是积累资金的手段。以后也许我会干点别的,毕竟股票的风险太大。但请放心,我赚钱目的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赚钱都有一个高尚的理想,钱只是通向这个理想的桥梁。我赚钱的惟一目的,就是娶到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知道你怕过穷日子,因为你是在穷日子中泡大的。我不会让你回到过去,假如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假如我一辈子注定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成富人,那么,我绝不会拖累你,我不能给你富裕,就给你自由。”

从那张变形的脸上,褚丽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凭女人灵敏的感觉,那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温暖的,还有血腥味。她眼窝子一软,一串串含着咸味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哭丧道:“你别再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再也不撺搡你了,平安比什么都好。我自己就是个穷人,干嘛一定要逼你做富人。以后我俩在一起,白手起家,即便成不了富人,也要把苦日子过甜。只要你能永远这样待我,我就知足啦。”

她叹口气,又说:“这下可遂了你的愿吧,唉,也许,我注定是个穷人!”

第三十章

褚丽华的辞职信。他心里咯噔一下,眼前又浮现出她离去时泪水涟涟的样子。他想起了费晓红,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仓促离去。多年后褚丽华总算有点变数,留下了只言片语。费晓红是想离他远远的,她不愿意在骚扰中生活,所以选择了逃避;褚丽华想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却没能如愿,也选择了放弃。尽管两人目的相异,但对他都充满了绝望。

葛占水划根火柴,烧掉辞职信。褚丽华曾寄托了他对一段过去的、充满遗憾的时光的希望和追忆——但很快,她便成了费晓红蜕下的一层陈旧的壳,以自相凭吊的方式,与过去牵扯着。现在,随着褚丽华的离去,那段记忆彻底消亡了。对一段记忆的彻底遗忘,就是生命的部分死亡。他确信自己的一部分死掉了……

超市里,高镜神秘地对苏宝莲说:“你注意到没有,褚丽华辞职后,咱们经理也不见了。”

“咱们经理不是住院了吗?”

“嘻,这你也信,住院了为什么不让我们看?连什么病也不告诉我们?老板见天没影,现在连老板娘也寻不见了,刘梅原来像条猎狗,歙着鼻子,天天在超市里转悠,现在一来就猫在屋里不出来——你是不是真傻啊,这些你都没看出来?”

“我看出什么啊,这些能说明什么啊?”

“这说明我们这儿要出事,要出一件你我都承受不了的大事。褚丽华辞职了,李经理肯定与她一同寻出路了,不会再回来了。老板娘那么年轻,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这儿不过是她的客栈;刘梅就更甭说了,她是哪里有肉味就到哪里摇尾巴,别看她平日装模作样的,心里坏着呢?听说她原来找了个教师,因为嫌人家穷,一脚把人家蹬了。你看我们超市现在多冷清,这样下去迟早要关门的。我们俩也得留个心眼,别一根橛子扎到底,也得想点别的出路,不然这儿一关门,我俩就傻啦!”

“没有你说得那么吓人吧?你就是这城里的,出出进进方便得很,我就不一样啦,离开这儿我就一抹黑,连路都找不到。我住的是危房,听说马上就要拆了,这儿再丢了饭碗,只能住火车站啦。”苏宝莲说。

“没那么严重吧,我觉得老板挺护着你的,就说你刚来时丢东西吧,换上别人,早就开了,你不知道,原来这个柜台的两个女工,就因为用手捞咸菜,被老板瞧见了,开除了。还有咱俩那件事,刘梅能不告状吗,可老板什么也没说啊,你跟我说实话,你俩到底是有一腿,还是有别的?”

“你俩才有一腿呢?”苏宝莲咬咬嘴唇,“我不过是和他有点亲戚关系。”

“什么?你俩有亲戚关系!是什么亲戚啊?”

“不是什么近亲,是远房亲戚。”

“哎呀!宝莲,你这个人挺阴呢,这事怎么不跟我早说呢,唉,看来只有我是个大傻子,我说你遇事怎么那么沉着,原来有那么粗的棍子撑着呢?我还瞎担心什么呢,以后我傍住你,不什么都有啦?”

葛占水办公室,灯光昏暗。

“如果赔钱,大概是多少?”葛占水问。

“100多万吧,这还不算货品,按消费法,除了2倍赔偿外,还要没收货品。”

“那么说就有300多万损失?”

“差不多吧。”丁经理低着头,喃喃道:“对不起,都怪我,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如果这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的话,还有挽救的希望。”

“你确定是沈双福的人吗?”葛占水盯着丁经理。

“这绝对错不了,今早工商局一来人,我就感觉与那批电器有关,便跑到职业培训学校。上次我们打电话核实,校长确有这么一个广东表弟,这次我看了照片,名字是一样的,但绝不是这个人。我一下子就傻眼了,一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广东人,而是沈双福刚聘不久的保镖,原来就因为诈骗罪判了10年,刚刚出来不久。”

丁经理站在葛占水面前,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水。

葛占水斜倚在椅子上,用厚厚的手掌撑住身体。

丁经理一根接一根抽烟,因为生意是他介绍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显得很沉重。他嘴唇哆嗦着,在语塞、长时间的停顿中表现出极度懊悔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葛占水挥挥手,将他打发出去。

预感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葛占水穿上外衣,走了出去。葛占水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平淡无奇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反应迟钝的老头,灾难一旦降临,他所有的感觉都会变得锐利起来。他能将精力中最杰出的部分积攒起来,用来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灾难。

对于沈双福,他太了解了,沈双福就像当年的自己:桀骜不驯,目无余丁又贪得无厌,拳头大的胃里,恨不能吞下整个世界。和吕颖翻脸后,他心里面也难受了好一阵子,凭良心讲,他还挺眷恋她,至少曾经挺眷恋她,虽然她的背叛令他蒙受了耻辱,但这毕竟还是有前提的——她太年轻了,就像一张纸,一点就燃,凭什么让她守着自己这盒空火柴,干熬着。他原以为她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求他,那样,他也可以顺水推舟,给她点补偿。既可以了断这段感情,又可以抚慰内心的愧悔。她的一反常态像颗注定要恶化的瘤子令他不安,她不是一个可以忍气吞声的人,她的缄默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情发生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吕颖,他知道她迟早要报复的,可没想到动静弄得这么大,有点致他死地的味道。这不像她的风格,她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歹毒人,她臭在一张嘴上。倘若这件事真是吕颖所为的话,后面一定藏着沈双福。

超市里,刘梅正对于水淼发牢骚:“不是我说你们两口子,把这么大的超市办成地摊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过去老板这样,还情有可原,毕竟有你撑着。现在你也这样,不出事才怪呢?你跟我说实话,这段时间你都忙什么呢?从宜城进货回来,我只见过你一面。”

于水淼心烦意乱:“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你就说这事怎么办吧?”

“现在你问这事有意思吗?悬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一切都来不及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赔偿,等待处罚,等待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等待通过这次灾难让你们清楚怎样经营一个企业,作坊似的管理是要害死人的。我就奇怪了,大小我算是助理吧,这么大的事都要闪开我,如果我在,他绝不会轻易得手?”

“我们瞒你干吗?这些都是丁经理安排的,我也是临时才得到信息,你当时在场也没用,人家一分钱不缺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也怪褚丽华,你不知道她喝得烂醉,胡说八道,害得我们把精力都搁在她身上了。”

“这就更值得怀疑了,他一个外地人怎么能知道我们挂羊头卖狗肉?说实话,这些我都不知道。”

“还说我们猜疑心重,你这不也一样吗?丁经理是自己人,自己人能怀疑吗?如果他真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那也是我们瞎了眼。”

葛占水在郊外找到沈双福,当时他正踌躇满志地站在刚刚兴建的高尔球场上。这里原来是个养猪场,沈双福不知用了什么诡计,以很低的价格买下来。

见到葛占水,沈双福的脸颤动了一下,显得惊喜而又诧异:“好久不见了,又到那里鬼混了?也不叫上我,就喜欢一个人吃独食。”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现在就是盘菜,供别人吃!”

沈双福说;“什么意思?听你这话音是有什么委屈吧,说出来,小弟帮你摆平,就是看在吕萍的面上,我也不能撒手,好歹咱俩沾点亲。”

葛占水问:“你的保骠呢?”

沈双福回答:“哪个保骠?我有好几个呢。”

葛占水:“就是那个姓郑的,豁了半扇门牙。”

沈双福:“噢,你是说郑豁子啊,早叫我开掉了,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是喝狼奶长大的,我好吃好喝地喂他,反过来咬我。你千万别跟他沾边,沾上了你就甩不掉,就像个蚂蝗,死活都要吸你血。我就是瞎了眼,信了他,栽进去半辆车——唉,你问他干嘛,出了什么事?”

葛占水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一寸寸地朝下陷落。他想起了那个横尸街头的广东商人,想起费氏兄弟,想起这些年自己编织的一个个套子,最终将自己吊到了树上。他盯着沈双福,却不想再说些什么,这家伙已经把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

葛占水走后,吕萍将车缓缓开到沈双福的身旁,她戴着一幅墨镜,显得很神秘。

沈双福对吕萍叹息道:“我靠,你姐夫怎么老成这付模样,真弄不懂,这些年你姐怎么跟他过的。”

吕萍说:“刚才看他走的样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双福,咱们是不是太毒了点,毕竟他帮过我不少忙,跟我姐分手,也不是他的错。”

沈双福说:“千万别心软,这可不是学校,葛占水也不是犯点错误的学生,你以为他真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现在我们要是一松劲,让他缓过来,可不会对你讲爱情。我们现在就好比在战场上,你的子弹已经打出去了,如果不把对方打倒,后果不堪设想。说句实话,他葛占水凭什么在荆江市日进斗金,呼风唤雨,我早就想灭他,一直找不到借口。这次捉住了他的七寸,哪有放手的道理。”

吕萍惊愕道:“你这到底是帮我姐出气啊?还是别有用心,为你自己谋利?”

沈双福怪谲地笑起来:“当然是帮你姐姐啦,我不过是顺便收点手续费。”

葛占水一望见苏宝莲那扇漂浮在半空中的毛绒绒的小窗户,一股温暖的气流就从脊背爬到头皮上。他曾在解放路为她租了间两居室,可她死活不去住。渐渐地,他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这里就像一座远离尘嚣的憩园,让他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感到温暖。

经过水池时,葛占水弯下腰来。苏宝莲担心张忠诚从驾校溜回来,便跟他约定,如果他不在家,她就将木瓢放进水池里。有一次骤降暴雨,雨水漫过池子将木瓢冲走。他赶过来没看见木瓢只好转回去。第二天知道了真相,令他难过和惋惜了好一阵子。他给她买了部手机,说这样联系起来方便,可她依旧不要。她对他没有任何物质上的企图,这是她异于与他有染的任何女人。

葛占水将木瓢戴在头上,轻轻地敲了两声。他不敢大声,怕惊醒了孩子。

苏宝莲边沏茶边问:“这么说,高镜的预感是真的啦?”

葛占水:“高镜的预感?她有什么预感啊,说说看,我还真没看出来她还是个巫师呢?”

苏宝莲:“高镜说褚丽华辞职了,李经理也不见了,连刘梅都猫在屋里不出来,估计我们超市出事了。今天我看你的神态,她的预感没错。”

葛占水撇了一下嘴:“我还真以为她是巫师呢?不过是个巫婆。超市是出了点事,但和她的讲法风马牛不相及。”

苏宝莲吃惊道:“还真出事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别再提这事了,我就是烦透了,才到你这里透透气呢!”

宝莲不再吭声,沉默了一会,又禁不住问:“事情不大吧?”

“不大,就是被人骗了,赔了几百万。”

“噢,几百块就算了,不值得烦心。”苏宝莲把几百万听成了几百块。

“要是几百块就好了,是一万个几百块,不然我能烦心吗?”

“天呐!几百万?这不是杀人吗?”

瞧着苏宝莲惊慌的样子,葛占水反而笑起来,继续说:“不光是赔钱,还要停业整顿,你们都不用上班啦。”

苏宝莲更惊慌了:“不上班,我们吃什么啊?”

“这担心啥,有我呢,还能让你饿肚皮?”

“我才不吃你的呢,我自己挣钱,大不了再去擦皮鞋。”

“什么话,还想被人追得满街跑啊?我不管你行吗,你就是我,我们俩是一个人,有自己不管自己的吗?”

苏宝莲听得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你会嘛?你那么多女人,还会在乎我?”她扭过脸,愤愤地,“这个该死的骗子,不遭五雷轰顶才怪呢!”

“快别这样诅咒,要是这样,我早就被劈死好多回啦,这是商场,你死我活,没什么情意讲的。别人都是烂草根,羁着你的脚,割着你的肉,吮着你的血,要想活得好,就得把别人踩进泥巴里。这没什么不公平,也没什么委屈的,很多年前,我就是靠这起家的,现在遭人暗算全当是报应吧。”

苏宝莲困惑了:“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你也算计过别人是吗?”

医院里,护士测完体温出去后,病房里只剩下李万昌和褚丽华。

李万昌仰起脖子,将一桶快餐面的汤汁倒进肚子里。

“饱了吗?”褚丽华问。

“上面是饱了,可下面还有点饿。”

褚丽华愣了,回过劲来:“死样,都这鬼样了,还惦记下面啊,如果不舒服我让医生拿导尿管来捅进去,省得你胡思乱想。”

李万昌咧咧嘴,倒在床上,一个劲喊疼。

褚丽华坐在旁边边揉边问:“是这么?”

“下边一点。”

褚丽华的手来到柔软而平坦的肚皮上:“是这么?”

“再下一点。”

“小肚子啊,是不是着凉了?”

“是的,是的,你帮我捂捂——再下点。”

褚丽华碰到了他那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尘根。她的脸腾地烧起来,

“你再不正经,我一把掰断它。”

“吹吧你,”李万昌戏谑道:“我这比你手腕都粗,你掰得断嘛?”他原本是说句笑话,以为褚丽华不会碰他,不竟想她展开手掌,用力地攥了一下。

李万昌胸中的那团火呼地窜出来,烧得他的心噼啪作响。他用力悬空身体,将褚丽华压到下面,一张大嘴碗似的扣倒她的脸上。褚丽华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便缴械投降,任凭他的手像把刮刀,将她皮肤上的零零碎碎撸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李万昌终于和梦对上了脸: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如一团不成形的红色气体,在他身边缭绕,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攥不住。多少个夜晚,他摸着胸口,想像便随着梦的延伸丰满起来,显得有血有肉,曲折万端。可是转天醒来,脑中又被无尽惆怅重新塞满。而现在,他终于来到梦的面前,只要轻微一戳,这个梦就化了,化成了他生命的内核,并被心灵永久地收藏起来。

有一阵子,李万昌的yáng具蹲伏在洞口,没有进入,他想让这种感觉延长一些,可这种克制没有持续多久:一方面褚丽华两只胳膊钳子似箍祝蝴的膀子,指甲切开他的皮肤,嵌进肉里;另一方面,那嘲湿的洞口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吸力,不断地将他朝里拽……褚丽华屏住呼吸,牙齿嵌入下唇的肌肉里,显得痛苦异常。他喜欢她疼痛的样子,这比她发脾气时的样子妩媚一千倍。

最初,李万昌以为她的恐慌和痛苦如果不是装出来的,一定是为了掩饰羞涩,可惭惭地他感到异样,他停顿下来,悄悄地问:

“你怎么还是个处女。”

褚丽华泪水模糊地剜了他一眼,说:“废话,我没结婚,当然是处女——你以后要对不起我,我就杀了你。”

一股黏稠的血再次涌上来,令他喉头哽咽,他动情地说:“我不会给你杀我的心思,我要用心去暖和你,让你在死前发出由衷的感叹:‘我这一生最伟大的成功就是选择了一个好老头。’”

“得到了我,你是不是很幸福,很有成就感?”

“那自然,我现在最大的感叹是,活着太好了,但是,死了也不吃亏。”

褚丽华叹口气:“那以后你再也别干傻事了……”

葛占水继续对苏宝莲讲述着自己的过去。应该说苏宝莲不仅是一个好听众,还是个心理医生,她不住地鼓励他:“都掏出来吧,那些东西烂在肚里,会长出许多绿毛,会把你所有的器官,整个内腔都腐蚀掉——掏出来你就干净了,一个人没有龌龊地活着最舒服。”

葛占水倒不担心那些东西会烂掉自己的内脏,但是,跟自已心爱的人讲述自己的过去是件愉快的事情。他边啜茶边说:“那位老板每年夏天都来荆江收甲鱼,很爽快,从不拖欠一分钱。所以,他的被杀,令我很震惊,也很难过。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他的死讯,我第一感觉是费氏兄弟干的,那时他俩染上毒瘾,很需要钱。  第二天,警察将所有跟他有来往的人都叫去了,我也不例外。他们不断地审讯我,让我按指纹。据说现场破坏得很厉害,只是在死者堵嘴的粘胶纸上才提取了半枚指纹。我以为有这半枚指纹就能把费氏兄弟按到刑场上,那样我就可以得到整个菜市场。谁想到他俩竟同我一道放回家。后来才知道,就连那半枚指纹都是死者自己的。那段时间警察一筹莫展,焦头烂额。

“过了一段日子,警察总算在宾馆的垃圾道中找到了犯罪嫌疑人部分作案工具,它们被装在破布袋里:一把榔头,一只起子,一段捆人的棉纱绳和蒙面用的长裤袜。警察大喜过望,以为找到了侦破案件的钥匙。查找时才发现,这些都是三无产品,都是从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子手里买来的,根本不会提供线索。我第二次被传唤,看到了这些,也证实了我的预感:那条棉纱绳,正是我从福建买的,用来捆菜过磅的,正规厂的都是12股,我为了省钱,买的水货,只有8股;长裤袜也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给费晓红的,她穿时刮了一个洞,还是我用创可贴粘上的。但当时我并没有跟警察说穿,不是于心不忍,而是顾及自己的名声。黑社会也有自己的规则,卖友求荣在哪里都遭鄙视。

“一出来我就找个公共电话亭,我知道我这个举报对他们哥俩意味着什么,但那时我太想霸占菜市场了,反复权衡之后,我还是拨通了电话。当天夜里,警察就将费氏兄弟逮捕了,当时我们都在一张桌上喝酒,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把命丢在我手里。”

葛占水叹口气:“所以呀,一个人的遭遇和命运,通常是由他对人的态度和行为决定的。我过去那样待别人,算计别人,现在人家还给我了——你也别咒人家,我也是这个德性。”

苏宝莲安慰葛占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已经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掏出来啦,洗干净了,你的心现在是纯净的,一点污秽都没有。他们就不同了,这些污秽闷在心里已经变成了魔鬼,不仅糟践别人,也啃噬了自己,到头来害人害已。”

葛占水感激地说:“宝莲,我知道你是安慰我,但是我还是喜欢听,可是我就不明白,我干了这么多坏事,你还认为我是好人么?还敢跟我呆在一起吗?”

苏宝莲劝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好像你真是个坏人似的,你不是坏人,至少不是那种骨子里坏透的人。你身上好的东西都在,一点也没有丢掉。只不过它们睡了,睡得很沉,以至于你自己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我为什么不敢跟你在一起,我在这个城市,就像一粒石子,沉在最底层。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很糟糕了,做了三份工作,一次比一次差。我必须对任何人都好,任何人伸出一只手,都可以把属于我的那一小块阳光遮住,让我永无出头之日。是你给了我一份有阳光的生活,让我走在街上,不再慌张和焦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怕。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自己怎么看自己,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占据着恩人的位置。”

一股热流从葛占水的脚下爬上来,迅速扩散到全身。他握祝赫宝莲的手说:“宝莲,这算什么,有几百元钱,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而你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没有接近过的世界……你说得对,我身上有些东西睡着了。但现在它们正在苏醒,我能感受到它们醒来的样子,像阳光一样美好。过去我非常怕失败,怕自己再沦落成穷人,现在看看,你都穷到这份上了,不一样活得很好吗?我不用怕什么了,只要有你,别的东西都像灰尘,愿意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吧?”

苏宝莲说:“这就对啦,你说过你是白手起家的,就连最初给黄艳翠买衣服钱都是用偷来的鸡买的,一点儿成本都没有,那么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无所谓,该赔偿就赔偿吧,就是赔光了,也没损失你的本钱,你说不是吗?”

第三十一章

樊主任下车,拉住于水淼的手,哭丧着说:“我实在扛不住了,厂家像催命似地堵在门口,死活都要钱!”

于水淼说:“不对呀樊主任,按合同三个月后才回笼资金,我这进货才一个月,您怎么就追过来了。我们的钱也都压在货里呢?你总得让我卖出一部分,才能付钱吧?”

樊主任尴尬地笑笑:“不光是厂家,他们还好对付,毕竟他们还要求我分销嘛!这次是上面来查账了,你们货提走了一个多月,这么大窟隆,你让我拿啥填?我知道你们两口子好,我也没脸追你们要钱……”

“你把我们提货时间朝后挪一个月,账不就平了吗……”

“要是这么简单我能不做吗?现在可不比从前,这次来的都是专家,那点小猫腻人家一眼就戳穿,如果你们不想让我坐大狱的话……”

于水淼明白了这只老狐狸知道了超市索赔案。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一丝凄凉掠过她的心。

樊主任当于水淼的面订了房间,服务员问祝恨时间时,他瞥了她一眼,说:“不定时间,也许要住很久。”意思很明显,拿不到钱,不会回去的。

于水淼心事重重来到驾校,订了房,就给张忠诚打电话。

张忠诚一进屋就将门反锁上,他红着眼睛,大腿急剧地收缩,肚腹里一团火蹿动着。他胡乱地剥着她的衣服,似乎想将她咬成碎片,卷进嘴里,再用唾沫融化掉。她嘴里呜呜着,躲闪着:“忠诚、忠诚,你冷静点,我找你有事——出事啦!”

仿佛闷雷一样在空气中滚动的喘息戛然而止。

张忠诚大惊失色,问:“出了什么事?”

于水淼拧过脸,泪水溢出眼窝,在阳光下滋滋冒着白烟:“这事你不懂,说了也没用,就是我们超市要关门了。”

张忠诚松开于水淼:“好好的怎么就关门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窗门紧闭的旅馆令人窒息,阳光像火一样烤灼,令人心烦意躁。听完于水淼的介绍,张忠诚蔫了,他叹着气说,“我以为自己总算在城市站住了脚,扎住了根,现在看来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他的根是长在泥巴里的,软了巴叽像波菜叶子,挪到城市的水泥地就是活不了。开不上汽车也就罢了,喝粥的命,吃口馒头兴许噎死人。可现在连粥都没有了,连煮粥的锅都被砸了,这就不好想了,难道我真是欠了饿死鬼的债,他们死活都把我朝那条路上拽?”

于水淼嗔怪道:“我原本是到你这儿来找安慰的,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查货的、要账的,背地里下绊的,还有我们那些惊慌失措的员工一拨拨地找我,我的头皮都要裂开了,人就像坐在漏水的船上,不断地朝下沉。我以为你即便不是条救命的筏子,起码是根稻草吧,多少给我点安慰和希望吧,你倒好,一抬脚把我踢到水底。让我连扑腾几下的想法都没了——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光想着自己?”

张忠诚解释:“不是我不安慰你,而是我不想骗你,过去我一直以为,只要有力气,勤快,起码能养活自己的女人。进了城才知道,力气是什么?勤快又算什么?我在小煤窑挖煤时,一天干十多个小时,脚都被水泡烂了,你说我不卖力,不勤快吗?可结果怎么样?包工头卷起钞票就跑,让你的力气全扔在他荷包里。进了城,到了装卸队更糟糕了,力气在小煤窑虽说像块烂铁皮,毕竟有人掂记,拿去换钱,在装卸队就变成屁了,想放都得找背人的地方。想花力气换钱就得先去送钱,我没有钱,力气自然没人要,一两个星期没活干是常有的事。没有钱,我跟你说再多漂亮的话有何益?我现在是真虚啊,虚得我连几句不要钱的安慰话都不敢说了,生怕说完以后你找我兑现,我什么都拿不出来。”

于水淼说:“谁要你养活啦,我是要几句安慰话。要是养活,瞎了眼睛我也不会找你,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有钱的人,缺的是有良心的人,在我眼里,这样的人比金钱贵一万倍。很长时间我生活在金钱里,可是我不幸福,那些钱就像一块块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让我失去了自由和自尊。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地活回来。我可以像正常女人一样,活在自己的愿望里,可以笑,笑出眼泪的那种笑;可以哭,哭得令旁人心碎的那种哭;可以发牢骚,就像现在这样;可以跟你一起拉着手儿逛大街,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我们一起摇着一把蒲扇,每人一百下,谁也不许偷懒,挤着一条薄被过冬天,互相取暖,谁也不许在外留宿,只要两人心在一起,再冷的日子也能捂暖。”

因为激动,于水淼的脸涨得通红。

张忠诚也激动,他一激动就爱流泪。他哭着说:“我原来说过,人这辈子得到的和失去的差不多,老天爷让我没钱,原来是要把你给我。有了你,就让我穷得糟糠不饱我也愿意,只要有你,就是死了也挂着笑脸。”

于水淼捂祝蝴的嘴:“不说就不说,一说就扯到死,我能让你饿死吗?就算真到那份上,我杀了自己也不会让你饿死啊。”她掏出手帕,帮他揩去泪水,安慰道:“放心吧,事情到这份上,我估摸葛占水肯定要宣布破产,这样他既可以逃脱所有的债务,还不用付员工的工资。他虽然没了超市,但自个儿的房产却留了下来,我跟他一离婚,别说一半,哪怕只有20%的财产,咱俩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到时候咱俩带上钱,离开这里,幸幸福福地过日子,你愿意要孩子就带上,不愿意我就给你生一个,好吗?”

于水淼的话让他冷静下来,他说:“好是好。咱俩好象从来没有把话谈到这份上,既然谈到了,也没必要遮遮盖盖了。不知你想过没有,我要是真跟你走了,苏宝莲怎么办?抛开你跟葛老板与我跟苏宝莲的感情不谈,单说生存能力,她一点都没有,葛老板离开你还是老板,可苏宝莲离开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于水淼沉思了一下说:“我看宝莲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不用过份地为她担心。不过看在你还有良心的份上,我也会帮她的,我可不愿意让你的心背负太多东西,那样你会怨我一辈子。我都想好了,先给她买个二手房,让她有个地方住,然后每月给她生活费。离婚后我先走,找到地方我通知你。你当务之急是把驾照拿到手,以后我给你买车跑出租。我可不让你个大男人闲在家里,白吃我不说,还整天发脾气。”

张忠诚又涌出了眼泪,“我怎么都好办,毕竟年轻,还有力气,虽说力气不值钱了,但总能糊住一张嘴。她呢,什么都没有,连不值钱的力气都没有。你帮她,也就帮了我,你帮她一分,我会回报你十分。别的也许我做不到,穷人嘛,自己身上都没有二两肉,全拿给你,也不够一顿的。但我的感情却一点也不少,兴许比富人还丰盛还纯净,我愿意把这些都给你……”

于水淼也流出泪水:“我要的就是这些,别的我都有过。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别人的眼睛活着,我要活在自己的内心里,活在快乐和幸福里。”

万生园超市外面站满了人,大部分是超市的员工,对他们来说,这座匍匐于解放路上的大楼是他们的饭碗,关闭了,意味着他们失去了饭碗。

一些年龄大些的员工,站在前面,眼睛盯着那扇镶有黄铜把手的大门,巴望着老板能从里面走出来,像从前一样拍着脑门子告诉大家,墙上那张停业公告是假的,然后让大家进去上班。然而这种愿望就像风一样撩过衣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高镜也挤在人群里,她的表情异常激动,一遍遍对身边的人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而且是大事,真的,前几天我还跟苏宝莲说过,不信问她。”

“早知道你不说,现在说有什么用?”

“你以为你是神仙,除非是你干的?”

“饭碗都砸了,你还吹这些干嘛?”

听到大家的责怪,高镜冷静下来,继而流下泪来:“越是担心越是发生,这以后我们可咋办呢?老板也是的,怎么也要跟大家解释一下嘛,起码这个月工资要发下来啊?”

“他都破产了,拿什么给你发钱?”

“你家好歹还有个上班的,我们全家都指望我呢!”

“要哭回家哭去,我们心里本来就着急,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又不是我砸了你们的饭碗,都冲我来干什么?”高镜嘟囔着,忽然想起苏宝莲,她总是很耐心听她唠叨,任她使性子:“奇怪,宝莲到哪里去啦?”

而此时,苏宝莲正和葛老板躲在办公室里,他们没有开灯,从百叶窗后面,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

葛占水叹口气:“真想不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真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开业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时也围了很多人,只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你不能再争取一下吗?”苏宝莲提醒道:“既然知道谁是凶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你看这些人多可怜。哪怕你彻底厌倦了这种生活,为了他们,也该争取一下呀?低低头,说不定就能过去呢?”

“对于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就是要置我于死地。郑豁子已经向法院起诉索赔,沈衙内装聋充傻,把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他们既然投入了这么大的本钱,上百万电器作为证据堆在了那里,不做掉我,就要噎死他们自己。我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宣布破产,这样既可推掉债务,又可省去员工的工资。”他叹了口气,扶住窗沿说,“我现在真的厌倦了这一切,这个超市像个大麻袋,压得我抬不起头。”

葛占水并没有向她托出全部实情,其实这几天,他一直在努力。他想将事情控制在最小范围里,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弄到法院和媒体上去。他清楚,对商人来说,赔钱不过是出点血,用不了多久,又会补上的,可要是赔了名声,那就完了。名声对小商贩来说,是成本,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乎名声就会损失金钱;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名声就是资本了,商场失去了顾客的信任资本,很快就会死掉的。他找到沈双福说了这个意思,表示宁愿花钱买消停。沈双福依然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他是个老江湖,事到这份上他明白了,他们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钱,还为了要他的命。让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郾旗息鼓,不是与虎谋皮吗?再说,商场哪里有感情可讲,与其说拼的是经营,倒不如说拼的是智谋和心硬。他不也凭籍此一步步杀到今天的位置么?不然早就像一块干泥巴,不知贴到那块土墙上。

他也找了工商等相关部门,也是碰了一鼻子灰。那些原先对他笑容可掬的人,不约而同换了脸谱。说什么现在最敏感的就是打假,谁让你自己有尾巴被人踩住了,我们要是视若无睹,不是不作为,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

最后他找到樊主任,请求延期付款,亦遭到拒绝。这只老狐狸甚至跪下来哀求他说,你左右是死,千万别拉着我陪葬!

葛占水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时他刚刚返城,披着长发,身无分文,整天在街头漫无目的闲逛。

他来到一家酒吧,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灯光昏暗的酒吧。喝了很多酒。他喷着酒气对酒保说:我努力了,争取了,但我失败了。酒保显然认出了他,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你还说失败啊?你要算失败的话,我们这些人就没脸活了。

葛占水没理会他,硬着舌头顾自说:“我就不明白,过去我是个坏人,就是那种脚下流脓,头上生疮的坏人,可是干什么成什么;现在想做个好人,却处处碰壁!如果老天爷真长眼睛的话,那一定是被魔鬼点了睛,只庇护坏人,好人怎么也看不顺眼……”

苏宝莲问:“你真的要用破产赖掉员工的工资吗?你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样做!你不是说只要有我,什么都不在乎吗?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你却在乎付工资。他们都是你的员工,兢兢业业地给你干活,现在你却这样对待他们,这多伤他们的情感啊!你已经忏悔了自己的过去,并将那些东西像垃圾一样从自己的胸腔里掏出来、清理出去,现在再将它们塞进来,你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原来以为你需要我超过其他任何东西,看来我错了,你并没有彻底抛弃过去。我不过是你又一个女人。这些年,你像熊瞎子掰苞米一样,掰到新的,就把旧的扔掉,我可不愿意成为经过你怀里的一个苞米,我宁愿找一个善良穷人,也不愿意找一个口袋里装满了昧心钱的富人!”

借着百叶窗透过来的月光,葛占水看见苏宝莲的目光穿过银针般的睫毛,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亮。那道光亮注入他的肉体,让他透体透彻而清澄。他深深地吸着气,又一次陶醉在那座弥散着皮子味道的鞋店里。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善良就像一股微弱而又顽强的水流,一点点啃啮着他心里的冻层。

苏宝莲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神态中弥散着一丝艾怨却柔媚无比的色泽,由于没有开灯,他看不见她的脸色,但身体却被一股热辣辣的气息包裹着。那个冬天的记忆永远凝固在他的心里,而此刻,它们的环节开始慢慢融化掉。他感到体内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倏地燃烧起来。他低吼一声,捧祝糊的脸,将她卷入身下……天呐,他终于能像个艺术家那样,浏览了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像晶莹剔透的荷包蛋,静静地漂浮在白色床单上的情景……

整个房间簌簌作响,仿佛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牟英站在小杜家院子外面喊吕颖。

吕颖推开屋门,瞧见是她,憔悴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你怎么来啦?”她跑出来,院门却上着锁,“你等着我去拿钥匙。”

牟英说:“别拿了,我说两句话就走,”她指指后面,“呶,你朝那里看看,我也要走了,跟你一样,离开茴香阁,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吕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提着皮箱的小伙子,正伫立在一棵树下等着她。

“他是谁啊?”

牟英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宜城帅哥……在北京上学……给我带粉肠的……唉,就是我跟你说网上认识的……”

吕颖记起来了:“嘿!网恋结晶哟!你可真能整,像魔术似的,敲几下键盘,变出了这么大的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你得跟我好好说道说道……”

牟英说:“没时间了,我们要赶火车呢!我就是来给你送这个——”她掏出一把钥匙,“这是你房间的钥匙,葛老板让我转给你,他让我告诉你,房产已经过户到你头上了,如果你不想住就卖掉。”

牟英推了一把吕颖:“你别杵着哇,快拿着。”她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其实葛老板不错,眼瞅着破产了,还惦记着把房子送给你,你看我,两手空空跑出来,家就在皮箱里……”

苏宝莲摸索着穿上衣服,她挑开百叶窗,门外的人群已经散尽,只有街灯静静地覆盖在广场上。

“还说是什么拔了牙的老虎呢,全是骗人的!这下你可得意了,又掰了一瓣苞米……”

“我没有骗你,宝莲,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象一下子又活回来了,我想这是爱情的力量。宝莲,咱们离开这里吧,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可以舍弃,真的——我只要你,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美好。我没骗你。”

“我知道你没骗我——可是,这毕竟不是散步,哪能抬起腿就走,你得让我好好安排一下,你知道我跟忠诚……他待我非常好,我就这样撇开他,心里……”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会让你跟我在一起不安生,总惦记着他的生活。”葛占水掏出一把钥匙,递到她手上,“听说你们要拆迁,我特意买了套房子,原本是给你俩住的,现在留给他一个人吧。我想好了,这次我要把所有的人都安排好,我什么也不要了,你说得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的,就是全没了,我也没赔一分钱。虽然白忙乎了一场,但至少赚回了我的名声,赚回了心里的安宁,最重要的是,我赚到了爱情——不过,我很快就会跟你一样穷了,以后你可不许嫌弃我!”

“我怎么会呢!你帮了他,我就会用自己来报答你——他真的很可怜,你只经历了这一次失败,而他一直都在失败,包括娶我。你不知道他多努力,为了我们娘俩,他已经竭尽了全力——可是,如果没有你,他的努力还是白费。我不在乎穷,我就是个穷人,穷已经烙在我的皮肤上,长在我的肉体里了。只要你有良心,对我好,我就永远不会嫌弃你。”

“宝莲,我会做得比你想得还好。”他站起身,推开窗户:“真好,虽然死了个富人,但活过来个男人——”

吕颖来到万生园超市,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塑料绳和废纸箱零乱地堆在地面。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钻进她的肉体,痛得她涌出了泪水。

吕颖在皇冠娱乐城找到沈双福。

“我只让你教训教训他,你怎么连他的超市也没放过?”

“你冤死我啦,”沈双福叱退按摩女,解释道:“都是郑豁子干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把你这套扔进圈里糊弄猪吧,你要是个男人就敢做敢当,别把头缩进壳里,露出腚让人笑话。”吕颖骂道。

“我这不是黄鼠狼披羊皮,里外不是人吗?葛占水恨我还想得通,人家毕竟是受害者么!你弄这一出就难理解了。当初可是你让我弄死他的。幸亏我还没动手,不然他死在街上,你还不得让我把尸体抬进家啊?”

“你就跳大神吧!只想问你,你能不能跟郑豁子说,不要起诉,别的我都不想听。”

“你这不是逼哑巴唱歌,强人所难吗?嘴长在他脸上,脑袋支在他脖子上,他要唾谁,我堵得了吗?我劝你也别掺和了,堵不住人家的嘴,还溅了自个儿一脸唾沫。”

“沈双福,沈衙内,”吕颖双目喷火,“原先我一直以为你就是流氓,现在看来,你连流氓都不如。流氓还能耍两套猴拳,懂点江湖的礼数,你呀,简直是禽兽不如,我吕颖是瞎了眼睛来找你……”

葛占水一个人站在超市的废纸箱中间。

刘梅拎着行李,从里面走过来:“老板,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这儿已经封了。”

“噢,别叫我老板了,这里已经是别人的了,你也会有个新老板了,他一定比我更懂得欣赏你。你提这么大包东西,准备去那里啊?”

“今天我还真得叫你声老板,过去我叫你,是从嘴里叫的,心里根本看不上你,今天我是从心里叫的,尽管我们都是超市的受益者,但你却一个人承担了它的失败带来的所有损失,我很感动。但我还想最后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还想在市场里混的话,千万别这样冲动。善良在市场里就是一根稻草,连张纸都点不燃……”

“谢谢你的提醒,”葛占水关切地问:“你这是到哪里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刘梅回答:“我要结婚啦!”

“什么?结婚?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大喜事你捂那么紧干嘛?”

“不是我捂得紧,完全是个意外,你知道,我原本打算独身一辈子的。我害怕婚姻,真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总担心婚姻会毁掉爱情在我心目中神圣的地位。可现在我坚持不下去,一个人的生活不仅是可怜的,简直是可耻的。婚姻没什么不好,那怕是搭伙过日子,两个人也比一个人经济得多。至于爱情,我想如果不钻牛角尖的话,未必被婚姻埋葬。”

葛占水问:“他是什么人?”

刘梅回答:“是个教师。原来就追过我,现在他爱人去世了,他又来找我,看来,他非常需要我。跟一个需要我的人在一起,比跟一个我需要的人在一起要安稳得多。过去我非常需要你,需要这份工作,因为我没有别的指望,只希望能从工作得到补偿。可结果呢,我心里明白,你们并不需要我,这让我很痛苦。其实我早就想走了,我并不是天生喜欢被人讨厌的,可我确实无路可走。我想你现在的境遇和我当时差不多,所以我不劝你啦,我的路不是明摆着么,一眨眼,又有了新归宿。”

刘梅经过葛占水时,嫣然一笑:“老板,我走了,你可要保重啊!”

张忠诚坐在公交车上,心情沉重地望着窗外。到驾校以后,他没有回过家,好不容易赶回家,却是要永远离开家了。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出现苏宝莲那双明媚的眼睛——在幽深潮湿的弄堂里,她的眼神曾像阳光一般软柔地扶摸在他身上。现在,这一切都要消失了。

张忠诚不知道怎样跟苏宝莲解释。进城以后,他就发现面前横着一堵墙,这堵墙令他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愈越。与其说让一家人全部困死在屋里,不如自己做人梯,把她和孩子先托出去。这样想他心里轻松点,窗外的风景又变成于水淼的皎白的脸,在他眼帘里跳跃……

苏宝莲也愁眉紧锁。

几天来,张忠诚和葛占水一直在她脑子里打仗,一会儿葛占水占了上风,一会儿又被张忠诚压到身下。选择是痛苦的,痛苦的选择不是在是与非、好与坏、有价值与无价值之间,而是在是与是、好与好、有价值与有价值之间进行的一场非此即彼、难以两全的选择。张忠诚是第一个打动她的男人,那时虽然一贫如洗,但过去的每一个日子都像一块韧性的软骨,越嚼越有味道;葛占水斜刺杀来令她始料不及,却又无法抵挡。他就像这座城市坚硬的柏油路一样,让她一旦离开,就寸步难行。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忠诚给了她一个动人的故事,葛中水给了她一种梦幻的生活。没了故事,她会蹩死,没了生活她又会饿死,可偏偏她只能选择一个,这使她痛苦无比。经过了反复的权衡之后,尤其是葛占水按照她的愿意,将超市的后事处置得仁至义尽之后,她决定放弃对故事的迷恋——毕竟生活要比故事残酷而又紧迫得多。来到城市以后,她的生活就像一条漏了水的船,一寸寸朝下陷,眼瞅着就要沉入水底了,这时来了救命的船,可是船上只能装下一个人,要想活命,只能忍痛分离。与其说一家人淹死,倒不如一个人先爬到船上,扔下一条绳索或救生圈之类的东西,保住其余的家庭成员。这样想来,她凌乱的心绪平静下来,葛占水那宽大的身子移动过来,将她像片树叶一样卷入身下……

苏宝莲走下梯子,将水瓢拿出来。葛占水今晚不会来了,他知道张忠诚要回来。她孤独地躺在床上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已经习惯了葛占水踏上梯子时沉重的脚步声。从超市的那个夜晚开始,她感到自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两人之间已经有了默契,那是一种嵌进肉体里的,无法割舍的联系。女人对爱的寄望很大程度上是对依靠的需要。在这一点上,张忠诚指望不上,他自己都站不稳,她要再靠上去,两人只能摔倒一处。葛占水却是座水泥墩子,只要铺块厚垫子,又暖和又结实,这也正是他吸引她的原因。客观地说,是葛占水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她在农村捣碎脑壳也想象不到的——当他开着宝马带着她满世界转悠的时候,她陡然可怜起自己——都是两条腿走路,怎么活得这么不同?难怪那么多女人,包括像褚丽华那种模样的女人都想把自己的裙子系到这个墩子上。一想到葛占水这么多的裙子中独独选中了自己,心里居然涌上来丝丝暖意……就在她七想八想的时候,门锁响起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张忠诚回来了。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坐到了一起。

“超市垮了?”张忠诚问。

“嗯。”苏宝莲应声道。

“大伙都散了?”

“嗯。”

“听说我们这房子也要拆了?”

“嗯,今天我已经接到拆迁通知书。”

“以后……我们吃啥?”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是男人。”

两人沉默下来,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异常,又都认为是碎了饭碗造成的。张忠诚经过了冗长的沉默之后,抬起头说:“我想出去打工,这里你也看到了,挣点钱太不容易。”

苏宝莲吃惊地瞪圆眼睛:“出去打工,我还准备出去挣钱,现在女人还好找工作……”

张忠诚打断了她的话:“还是你留在家里吧,有个老板找我了,让我给他开车,他还答应给你买套房。你不是一直幻想自己有间房子吗,就像城里其他人一样,有个窝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撂下去。”

苏宝莲愈发吃惊:“真的吗?这么巧,跟做梦似,有人也用同样的条件聘请我……”

“你在说梦话吧?他是谁?”张忠诚抓住了惊诧的接力棒,焦急地问。

苏宝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既然丈夫决定出去打工了,她就没必要透露自己的心思,让他伤心。她说:“这你也信,我不过是顺着你意思朝下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馅饼,砸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个司机,人家凭什么用一套房子聘请你?这不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嘛?”

张忠诚说:“宝莲,我真的没骗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真的砸到我头上了!也许是我太苦了,整天在街上低着头拉车,被砸到的机会大些吧。宝莲,我知道你嫁给我没后悔,因为你觉得我心里对你好。可现在我后悔了,我是真的没用啊,别说老婆孩子,我就是连自己也养不活啊!光心好是没用的,善良在这个社会就是一根稻草,连个烧饼都换不来。你跟我在一起,也许还能过下去,没有房子,我们可以住涵洞,住桥洞;没有工作,我们可以吃最便宜的东西,可你想过没有,我们孩子,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因为是我俩生的,就必定承受与我俩同样的命运?”

张忠诚忽然哽咽起来,声音完全变形:“这次有的机会,我没法放弃,你不要问我老板是谁,我将去哪里,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既不犯法也不危险。只是……我必须跟你们娘俩分开……我知道这样做你肯定很伤心,可我实在没办法,我相信你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会做出与我同样的选择……”

苏宝莲听到这里,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心比擦鞋时还要阴冷。她的肩膀急剧耸动着,背过脸,甩出一串串闪亮的泪水……

于水淼躺在旅馆的床上,她发烧得厉害,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嘴里却不停地骂着。她骂葛占水丧了良心,为了名声,把她害死了。“他的名声本来就是臭狗屎,这样做,不是拿着钞票擦大粪吗?”

张忠诚坐在旁边劝她:“不就是钱吗?你不是说你这辈子就是毁在钱手里了吗?你应该恨它才是,怎么反倒伤心起来?”

“你不知道我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他葛占水看着是个人,镶上獠牙就是条狼。因为几千块钱,他把我的一切都夺去了、毁掉了。我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像条狗一样被他摆布;你不知道他有多无耻,他跟吕颖当着我的面就……别人忍受不了的,我都忍受下来,我就像条狗,把所有的屈辱嚼碎,咽进肚里……他比我大20岁,本指望等他老了,我也就熬出头了,有了钱,找个贴心的男人,再重新活一次。他也应允过我,只要照顾好他和孩子,不会亏待我的。可你瞧这个不要脸的,有一句人话吗?破产了,还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我倒觉得他这次没亏心,大伙都念他的好呢#轰然破了产,但没牵上任何人,连一分钱的亏欠都没有,不像我原来的那些老板,千方百计算计我们,假破产真逃债算好的,大部分是卷了钱就跑人。和这些人相比,他有什么错的,令你这样诅咒?”

“可他对不起我,他答应过给我补偿的,现在却把本该属于我的补偿分发给了别人。”

“你别太看重钱了,那东西没饭吃是个宝,有饭吃就是张纸,一张连写字都嫌脏的废纸。我要求不高,有口饭吃就行了,只要我俩生活得快乐,心心相印,真诚以待,比什么不好?干嘛非要比别人阔绰——哎,你不是说有我就满足了吗?怎么又在乎钱来啦?”

“还不全是钱,好比坐牢,千辛万苦总算熬出头了,却被告之判错了,原本就不该坐牢的;错了就错了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人家非旦不赔一个子,连点歉意都没有,这就让人越想越气愤,恨不能生吞活剥才好呢!”

“我再也不许你这样胡思乱想,这些东西伏在你心里,会变成毒蛇,不仅会伤了别人,还人害死你自己——没钱我们就先不给宝莲买房子了,等以后我们挣到钱再买,只要心里欠她这笔债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已经欠她很多了,现在又夺走了她的男人,一点都不补偿,我不成葛占水了?”于水淼沉吟了半响,试探性地问:“忠诚,我跟你说件事,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埋怨我,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说啦。”

张忠诚望着她,点点头。

于水淼说:“不知道她跟你说过没有,她刚来超市时,不是老丢东西吗?你知道那是谁干的?是我。”

张忠诚惊讶道:“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水淼说:“起初我把她当成对手,因为她是葛占水介绍来的。你知道,招人的事都是我跟刘梅负责,他从不插手,冷不丁领来个女人,我自然心生疑窦,以为她是另一个吕颖,这不又多了一个分财产的人吗。我没拿她的东西,只是用消字灵改动了她的账薄,造成她账面上亏损。我以为这样下来,既便葛占水不开除了她,她自己也呆不下去。后来我觉得葛占水看出了破绽,没敢继续下去,因为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被开的肯定是我,那我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吃了。她也没走,现在看来她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离开超市,她活不好。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会低看我,可不说出来,就没法干干净净面对你。忠诚,你不会小瞧我吧?”

张忠诚笑起来:“不会的,你不是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吗?再说,你已经认错了,一个人说出了自己的过失,本身就是忏悔,我怎么会指责忏悔者呢?况且那时你还没有爱上我,警惕他身边的女人也是应该的。”

于水淼说:“我叫你来超市也不是怜恤你的家境,主要是让你监督她的。吕颖偷人的事也是我……”

张忠诚用手捂祝糊的嘴:“你该不会是烧糊涂了吧,越说越像个女巫?别说了,也别再责怪自己,让这些过去吧,把它们倒进垃圾箱里,别弄脏了我们还没开始的新生活。”

于水淼流下泪水:“忠诚,你现在真大度,你怎么不生气呢,你生一回气吧,冲我发发火,你别老这样对我好,这会把我惯坏的。我现在就像一只从冰里拿出来的花瓶,放到太热的地方会碎的。”

第三三十二章

爆破公司清场时,将人群拦到了几百米外的公路上,并在他们面前拉上了隔离带。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大片浓烟从弄堂四周升腾起来,将人群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里。人群骚动起来,对那些还冒着烟的废墟品头论足,一些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居民,话语里多少有些留恋的伤感。葛占水和苏宝莲也夹在人群里。他们是在车上观看了这次定向引爆的,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葛占水想摁下车窗,却被苏宝莲拦住了,她想最后一次闻闻这里的味道。警报解除后,苏宝莲跟随人群跑进去,回来后激动地说:“别说,这次窗户还真结实,房子垮下来,它仍旧粘在框子里。”

她进到车里,脱掉脚上的鞋,换上生日那天葛占水给她买的皮鞋。

小宝跪在松软的车坐上,背对着车头盯着后车窗。车的后备箱张着大嘴,里面塞满了皮箱和包裹。

“我们要到哪里?”他问妈妈。苏宝莲为难地瞅着葛占水问:“我们到哪去?”

“我们到哪去呢?”葛占水问小宝:“你想到哪去,我们就到哪去!”他又问苏宝莲:“后悔没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苏宝莲说,“家已经被爆掉了,今后我们娘俩都指望你啦,你可不许临阵退缩啊!”

苏宝莲的话穿过浓稠的阳光,暖呼呼流入葛占水的心里。他又一次浸入那猫一般温顺而妩媚的目光中,那目光从第一次见面起洞穿了他的腹腔,让他看到了自己深邃的内心。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行道树的倒影像书页一般在他脸颊上翻动着,将他带入一种幻觉之中,他觉得自己阴霾的日子正在退去,等待他的全是被阳光浸透的日子。

经过花园路时,他们同时看见李万昌和褚丽华站在一家小超市门口,正从车上卸货。褚丽华拿着记账薄,不时用手背抹着脸上闪亮的汗水。

葛占水点了刹车,几个人回头望去,透过翘起的后箱板的缝隙,他们看见李万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褚丽华拭去汗水。褚丽华眼睛盯着货箱,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体贴。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经理到底把心爱的人得到手了。”苏宝莲感叹着。

“他们开了家小超市,也好,大小是个老板,比跟我强多了,他们跟着我是打工,是做事情,现在是做事业。其实,他俩在经营上比我强,他俩联起手,可以把小超市做得无限大,毕竟他们懂得市场……”

“我不懂做生意,但觉得他俩很般配。”苏宝莲说。

“宝莲,其实我俩挺不般配的,跟了我,你只能经历我的老年时代……”

“你又来了,你不是说你青年时代已经烂掉了吗?现在我剥掉了你腐烂的部分,不仅吃不坏肚子,还增加营养呢!”苏宝莲搂着睡着的孩子,笑嘻嘻地说。

经过万生园超市时,很多人正围在那里,沈双福、吕萍和丁经理站在门口,两旁摆满了花蓝,像是正在进行开业典礼。

葛占水点了油门,车忽地穿了过去。苏宝莲问:“你怎么不下去看看,起码送两句不要钱的吉利话啊!”

葛占水说:“不要钱也不想送他,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说话。你不知道,他一张嘴,就喷出臭气,他肚里已经烂掉了,不可能冒出好味道,到时候把我熏昏了,你还得送我去医院。”

苏宝莲说:“我才不送你去医院呢!那还得花钱——唉,你说沈老板怎么样,做生意他应该比李经理他们强吧?”

葛占水不屑地说:“他会做什么生意?他只会做鬼。不信我把话放这,用不了多久,他比我还惨。我丢掉了超市但找到了家,他呢?不过是墙角的蜘蛛,爬不出自己撒的网。吕萍可不是吕颖,她安个尾巴就是猴,别想把她吊在墙角,到头来,他就是做鬼,也是个狐魂野鬼——他和李万昌他们是两回事,他只会吃市场,一个靠吃市场生存的人,早晚会被市场吃掉。”

经过恒安花园,于水淼正依靠在公交候车牌下,神态中充满了期盼的神态。

苏宝莲问:“我俩的事,你跟她说了嘛?”

葛占水说:“没有,我给她留了封长信,还给她买辆出租车。”

苏宝莲困惑地问:“买出租车干嘛,她也不会开?”

葛占水说:“她可以请人开,她已经物色了一个好司机。”

葛占水脱掉西装,递给苏宝莲:“给孩子披上,车里开了空调,有点冷。”

苏宝莲接过衣服,又问:“我们这到那儿了?”

葛占水说:“松木陵园。”

墓地一片岑寂。经过西区时,葛占水瞥了小墓碑一眼,继续朝前走。

苏宝莲也瞥了小墓碑一眼,蹲了下来。她的肩膀颤动着,将路边采撷的野花插进花瓶里。

葛占水来到她身后,问:“你认识她?”

苏宝莲抽泣着:“她是驼子,是我同村的姐妹。”

葛占水:“她怎么死的?”

苏宝莲:“自杀,跳楼自杀。”

葛占水的头再次嗡嗡地响起来。

他感叹道:“宝莲,人这辈子真不能作孽,不然,你所做过的坏事,会一件不拉地砸到自己身上。”

下山后,葛占水加大了油门,宝马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稳。“我们已经出了荆江市了。”他对苏宝莲说。

苏宝莲留恋地回过头:“占水,你说,会不会有人议论咱俩?我们可是谁都没有打招呼,忽然一起消失,别人怎样看呢?”

葛占水说:“管他呢?反正咱俩听不见。以后咱俩再开个超市,小小的,你来经营,好吗?”

苏宝莲伸出舌头:“我可不行,在这里我都三天两头丢东西,在那里不得把自己也丢了啊?”

葛占水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有两个儿子守着,丢不了。”

春天的阳光像水一样将两旁的景物濯洗得一片澄明,前些日子蜷缩在电线上的黑瘦的麻雀,抖擞着翅膀,在树篱间扑愣愣地飞动。像水面一般平坦的公路两旁,行人在旁道树和建筑物巨大的阴影中行走。阳光突然消隐的一刹那,原本为它所覆盖的路面、商场以及行人陡然模糊起来,只有屋脊消失处的群山,还沉浸在淡黄色的光线之中。这种奇异的景观使整个城市失去了真实——仿佛是被虚构出来或是一幅底片中的显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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