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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章 士伍,请出示身份证!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国南郡安陆县,傍晚时分,云梦泽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涟漪阵阵,打得芭蕉七零八落,只有那些落到客舍屋顶上的,才不甘地被瓦片挡住。

湖边一家简陋的客舍内,鬓角发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着楚地歌谣忙里忙外,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沉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他骂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老丈!”

来客狼狈地钻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绔,脚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将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一抬头,却见其皮肤黝黑,五官方正,浓眉大眼,颔下无须,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庶民……

年轻人一抹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

“可有验、传?”

一听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间从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变得精明起来,目光扫向年轻人腰间短剑。

“有验传。”

年轻人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将杨木板制成的“验”,以及柳木条削成的“传”小心取出,见上面的文字没被雨水弄湿,这才松了口气,双手交给舍人,同时介绍起自己来。

“我是安陆县云梦乡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云梦乡有不少熟人,唯独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的目光在“验”和黑夫脸上来回徘徊,这认真劲,让黑夫有种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证的错觉,一时间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虚,因为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原来,他早就不是原装的秦国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纪某省警官学院的学生,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派出所编制,和朋友到湖边游玩庆祝,却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男孩不幸溺亡。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着古朴的“陌生人”包围着嘘寒问暖。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小说里名为“穿越”的烂俗桥段,而且还一口气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国安陆县青年!

“黑夫,这不就是那封‘中国最早的家书’里的秦国士兵么。”

他看过一些节目报道云梦秦简,尤其对“黑夫木牍”印象深刻,却没料到,自己会变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便不寒而栗,电视节目里说,黑夫是在军营里写的信。他们兄弟二人只是秦军普通小卒,不但要执行作战任务,还缺衣少食,必须写信向家里要钱买衣服,说再不寄钱,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里要的衣服和钱寄到没有,后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考古学家肯定的:在发掘过程中,墓里只有这封信而没有黑夫的遗骨,也就是说,黑夫很可能死在秦灭楚的战争中,只留下了这封信,被家人作为一个念想带入墓葬里……

“我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黑夫开始绞尽脑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后战死的命运,还不等想出个眉目来,当地村长(里正)就突然找上门来,点名要见他!

原来,黑夫今年已满17岁,按照秦国的律法,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傅籍”,也就是登记户口名字,并承担服役的义务。

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为自己要被拉壮丁上战场了,虽然前世在警官学院受过一些训练,实习时也见过血,但单打独斗是一回事,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听了他的担忧后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虑。

秦国在这方面还是考虑很周全的,作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陆县城当一个月的“更卒”,帮公家修城站岗,或是接受军事训练,不会上战场的,黑夫这才松了口气。

安陆县更卒集合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经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里门外告别时,母亲和长兄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这让前世年幼丧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丝家的温暖,开始渐渐认同这个身份……

到这时,黑夫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离那场决定我生死的大战还早,担心也没用,不如多看多听,好好了解这个时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于是,黑夫便将焦虑抛在脑后,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被史书称为“暴秦”的国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一路上,秦国制度之完备,律法之严明,都让黑夫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走错了片场,这还是古代么?

就比如说,他前来投宿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验”“传”。

“验”就是秦国人的身份证,由巴掌宽的杨木牌制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贯身份:“南郡、安陆县、云梦乡、夕阳里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国对没有爵位的平头老百姓的称呼。此外,秦国百姓比邻而居,五户一伍,十户一什,平日得好好种地,不许随意离乡。若是想出远门,不但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由籍贯地所在的村长(里正)、派出所长(亭长)给你写个证明,这便是“传”,相当于秦国人的介绍信。

和现代一样,在秦国,不带身份证和介绍信不能住店开房,店主敢收留这样的人,就会被罚款,甚至丢掉饭碗!

所以舍人才对黑夫仔细盘问,细致到他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要确认,还问他云梦乡夕阳里的几位老人家名字,身体可还好?以确定他身份真伪。

黑夫早有准备,一一作答,验传也没问题,舍人这才放过他,说道:“原来是去县里服役的士伍,随我进来吧。”

“唯。”

黑夫应诺,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暗自庆幸道:“还好,我没有重蹈商鞅的覆辙。”

黑夫穿越前就听说这个故事,秦孝公死后,被新法触动利益的贵族联合起来,将商鞅打成叛臣,全国通缉。商鞅逃到一个旅馆想要投宿,却因为无法提供验传,而被店主拒之门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创立的制度逼上绝路,真是莫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在客舍里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恶徒,大家都是秦国良民,可以安心睡觉了。

客舍不大,就是个二进的院落,经过院子时,黑夫看到这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随后,他跟着舍人来到依东墙而建的一间大屋,但在进门前,舍人又突然回头道:“知道在客舍私斗是重罪么?”

黑夫忙道:“知道,我绝不会生事。”

秦国鼓励公战,严谨私斗,跟别人动手的人会被剃掉头发胡须,沦为刑徒。

“明白就好。”舍人还是让黑夫将所带兵器交出来,才臭着脸打开大屋的门,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已有四五个人,正围着地灶烤火,见老舍人又带来一位客人,便各自挤了挤,其中一个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热络地招呼道:“小兄弟,来这坐。”

“汝等稍等,我去准备热汤。”

老舍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给出差官员提供饭食,至于普通百姓,啃自己怀里的干粮就行了,能免费给他们一碗热汤喝,已是仁至义尽。

黑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打量同一屋檐下的几人。他们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湿漉漉的。这种天气还出门奔劳的人,都不容易,只一会儿,几个人便聊起天来,从今日的天气,聊到秋后的收成……

黑夫认真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他话不多,却很喜欢听别人交谈,可以让他更真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和事,同时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偏转,从日常生活转向近来发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听到传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边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黑夫等人道:

“我听关中来的人说,上个月,有个燕国刺客,竟敢在咸阳宫殿里行刺大王!”

第2章 天下事与眼前事

“那燕人极其狡诈,竟借献地图为名,暗藏利刃,欲刺杀大王……”

“噫!”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听季婴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直到听说大王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诅咒起那刺客和燕国来,同时庆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护,绝不会有事。”

看得出来,至少现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受敬仰。

只有黑夫对荆轲心生惋惜,不由轻轻吟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几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黑夫连忙闭口,笑着搪塞道:“是我从兄长那里听来的一首北方歌谣,他服役时去过那边。当地听闻将士出征,常唱此歌,以示视死如归,不破敌则不还。我想大王遇刺,必发兵伐燕,大军将行,不由想起这歌谣,二三子勿怪。”

“倒是雄壮异常,令人动容。”季婴等人不疑有他,也没当回事,继续谈天说地。

黑夫却陷入了沉思。

他从大哥衷处听说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韩国被现在的南郡太守腾攻灭;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赵都邯郸也被秦军占领,衷还参加了那场战役。

如今,荆轲刺秦王也已发生,这就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黑夫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作为报复,秦王嬴政派大军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杀,燕王退保辽东。

与此同时,秦军还在猛攻大梁城,魏国也很快会灭亡。

如此一来,秦国已经横扫北方,秦王嬴政的剑,即将指向南方的楚国!

“也就是说,再过两年,秦楚战争便会全面爆发。”

黑夫掰着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遥远的天下大事,却与他息息相关,随着秦军的一次次胜利,死亡的脚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灭楚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剧烈时,秦国大将王翦动用了六十万人……南郡与楚国临近,是征兵重地,黑夫作为本地士伍,肯定无法幸免。

到时候征兵令递到手里,他该怎么办?

逃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黑夫否决了。

不行!秦国对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严酷,一旦被拿获,非但本人要刑耐为奴,连家人、邻居都会牵连受罚,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虽然安陆县距离楚国不远,只要小心点,避开关梁摸过去不算难事,但秦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六国灭亡只是先后问题。

就算离开中原也没用,再往后,秦始皇还会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落入秦的统治。

再说了,虽然秦国的百姓要缴纳沉重的赋税,要应付密集的劳役兵役,是比富饶的中原苦了点,精神世界也没有齐国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好歹给下层人民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军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门学问,穿越也是,那些小说里一睁眼就成为卿族庶子、公子王孙的,真是羡煞黑夫也。若他也有个好出身,当然更适合在其他国家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可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却满怀理想的庶民,还是留在秦国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乱说话,诽谤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奸!”

这时,舍人才慢吞吞地送来热汤,不忘出言警告。

众人连道不敢,他们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话头,起身接过热汤。

那个话多的季婴刚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这热汤不热啊,是不是没烧开!”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爱喝,便出去喝雨水!”

季婴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后小声嘟囔。

黑夫心里好笑,这客舍虽然不大,但修缮得当,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势的作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敢触怒老舍人,被赶到外面淋雨,他们这群人是要么是无爵的士伍,要么是低级的公士,的确没法让人高看一眼。

在随便应付完黑夫等人后,老舍人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棕色深衣,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舍人身后,应是他的女儿。

此女虽谈不上漂亮,但还是立刻吸引了炉边士伍们的注意,性情跳脱的季婴想打个呼哨,终究没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盘上的精细饭食,咽了下口水问道:“老丈,这是饭食是给谁送去的?”

舍人依然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给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说!”

大夫,是秦国二十等爵的第5级,已经算中等爵位了。

季婴只得又蹲下来,盯着那少女扭动的腰肢看了许久后,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外,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见那盘中不但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舍人还带着女儿亲自去送,莫不是想让那位大夫纳其为妾?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来啊!”

“毕竟是大夫,待遇与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发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婴一般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从褡裢里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能闻着隔壁传来的鱼、肉喷香吞咽干饭。传到耳边的,还有老舍人毕恭毕敬的讨好话语,对比刚才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这件事让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国就是个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待遇完全由爵位决定。

不但吃的不一样,住的地方也不一样,像黑夫他们这些过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挤挤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当于小科员,可以睡大通铺。像隔壁的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局处级干部,则有专门的一间屋子歇息,也许还有舍人的女儿帮洗脚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着热汤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给大屋里的地炉加柴,火很快熄灭,周围越来越冷,士伍们只能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迅速沉入睡梦中,室内鼾声四起,但黑夫却睡不着,他还在思索未来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这些天经历的事,黑夫捏紧了拳头,暗暗下决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国过上好日子,若想摆脱填沟壑的命运,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爵位!”

第3章 爵位难得

就黑夫所知,商鞅变法后,秦国分二十等爵,从最低级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级关内侯、彻侯。

按照秦律规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为你干活的仆从奴隶。每提升一级,待遇就水涨船高,可以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摇身一变,成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拥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担任的职务也越高。

黑夫猜测,历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会战死,就是因为担任了冲锋陷阵的兵卒。

可若他被征召时已有爵位,作为军官,拥有自己的部属,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谨慎,一定有机会活下来!

想归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级的士伍,别说什么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个1级的公士爵,也不好挣啊。

在秦国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几个途径,最快捷的就是战场上砍人头立功!

秦法规定:“斩一首者爵一级。”大哥衷继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亲在战场上厮杀数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颗人头换的,其代价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伤,回来后没几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还可以靠勤勉农耕、告奸、捕盗、做小吏积累劳绩等得到,问题是农事没有三年五载是见不到成效的,告奸和捕盗可遇不可求,至于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个刚成年的愣头青,又无门路功绩,谁会任命他做吏?那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当上秦朝的亭长,靠的是早年在乡中做游侠留下的名望,这些,初出茅庐的黑夫统统没有。

思绪千头万绪,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势,打在瓦上劈啪作响,客舍好像在云梦泽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

黑夫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巨变时代中的一艘小船,被卷在水流里,就算知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大势走向,却又碍于出身,一时找不到加入进去的法子……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后,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那位“大夫”的马车依然停在院子里,马车染着红黑相间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两匹马已经套上了缰绳,随时准备出发,可怜他却得一路走去县城,怕是要磨出满脚水泡。

用屋檐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脸后,黑夫离开了客舍,门口已有个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讲了“荆轲刺秦”一事的季婴。巧的是,他说自己是涢水乡士伍,也要去县里服役。

不待黑夫说什么,季婴就十分热络地要与他搭伙:“此去县中还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个照应。”

黑夫想想也对,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泽了,接下来一个月还得朝夕相处,便与季婴结伴而行。

这安陆县的地势南低北高,南部是云梦泽,平畴沃野,被称之为“云梦乡”;中部有涢水流过,汇入云梦泽,有河谷平原,为“涢水乡”;北部是丘陵岗地,层岚秀出,也是县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着云梦泽畔的道路缓缓北上。

经过一夜骤雨,云梦大泽恢复了平静,鱼儿跃出水面,白鹭在浅滩上缓缓踱步,季婴是本乡士伍,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个话多的,便一路都在给黑夫介绍风土景致。

“黑夫,汝可知道,这安陆县,乃至整个南郡,五十多年前还是楚国土地。”

“自然知晓。”

黑夫点了点头,南郡乃是后世湖北省,也是曾经的楚国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几十年前,秦国大将白起伐楚,鄢郢之战淹死十多万楚人,打得楚军四散。楚顷襄王便弃了国都,逃亡东方,这之后才有屈原悲愤投江之事。算起来,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应知道,这云梦泽一带,乃是楚王的猎苑,我祖父曾与我说起当年楚王狩猎盛况,据说是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满地跑,随便一抬手一张弓,就能射死一头麋子……”

说完,季婴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谈下来,黑夫差不多了解这个同龄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机灵、又有些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谁不想?”

季婴反问,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叹气道:“可惜近来云梦泽干涸不少,各类野物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渔的小泽,如今也无人敢去。”

黑夫奇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近来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泽中为盗!我听说不少商贾、渔民途经此地,都被劫了财物,害了性命!县中屡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却总让贼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约你结伴而行。”

“亡人为盗?”黑夫心中不由一动,看向远处,这里水泽连绵,灌木从生,的确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与楚国江南地区犬牙交错,这里山林密布,江湖纵横,不管是秦国逃避兵役的亡人,还是楚国那边的流民,都喜欢往云梦泽里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语书》里,连南郡太守腾也无奈地承认,南郡是秦国诸郡里,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区。安陆县更是重灾区,岸边三五成群的小贼不少,这一带的百姓都不敢单独出门。

黑夫却不怕,他在警官学院没白待三年,还是学了点格斗本事的,对付一二盗匪当不在话下,便拍了拍腰间的短剑,笑道:“若是那些盗贼不长眼,劫到你我头上,那算是彼辈挑错了人!”

“壮哉黑夫!”季婴大笑起来,他也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吹牛道:“其实我也有些武艺,在涢水乡,谁人不知河口里季婴的名号……”

黑夫则看着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语。

谁料,话音未落,前面被灌木丛遮蔽的小路尽头,却有数不清的绿头野鸭被惊飞,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呼救:“有贼人!救命!救命!”

“贼人?”刚才还大言不惭的季婴,立刻一个激灵趴到了地上。

黑夫则站直了身子,眯着眼观察那边发生的事,只见远处有个人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往道路这边狂奔,不多时,那边又跑出来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狰狞地追了过来。

他们奔逃追赶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婴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婴略一计算人数,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贼人,还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对付不了,黑夫,你我还是避一避罢……”

无人应答,季婴一回头,却惊讶地发现,黑夫已经赫然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

季婴大惊,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么,犹豫了许久,还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头发现季婴居然跟了上来,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里地广平阔,吾等躲也躲不开,跑也跑不远,不如去帮帮那人,三对四,不一定输。再说了,若见死不救,事后被官府知晓,你我皆要受罚。”

前世的他,就是个三观很正的人,朋友们说他有一股侠气。进入警官学院后,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如今二世为人,面对贼人拦路劫掠杀人,黑夫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再说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国,见死不救会受罚,若能捕盗,则有赏!

寻觅已久的机会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间短剑,把它当成格斗匕首般右手反握,发出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声长啸!

“贼人,黑夫在此,休得放肆!”

第4章 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应尽的义务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浅……”

季婴手持短剑,小心提防着面前的贼人,心中十分后悔。自己往日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一时冲动,跟着黑夫站到这四名盗贼面前呢?

先前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贾,逃命之余,还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见有人来挡住贼人,他顿时面露喜色,立刻钻到他们身后,道了声“多谢”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只留季婴和黑夫以二敌四。

那四名贼人一看就是云梦泽的盗匪,其中三人衣衫褴褛,面目黝黑,手持简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绑着的戈头,或是斧头、鱼叉。唯独居中那虬髯大汉,竟然披挂着残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铮亮的铁剑!

此人是贼人的头目,见季婴和黑夫二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便双臂一张,让三名同伙散开,同时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让开!”

黑夫没有惧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实习时没少跟着执行任务,类似的场面见多了,便笑道:“这话该是我对汝等说。”同时他对季婴这边一指道:“你一个,我三个!”

说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虬髯大汉,作挥刺状,迫使那贼目往后退了数步……

事情发生的飞快,等季婴反应过来,黑夫已经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个贼人则找上了他。

季婴虽然吹牛说自己武艺了得,实际上只学了点防身的三拳两脚,好在与他交手的贼人也没什么本事,两人菜鸡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满身泥土气喘吁吁外,竟都未受伤。

但季婴依然心里拔凉拔凉,觉得黑夫以一敌三,肯定不是对手,等那三名贼人解决了黑夫,就要来围攻他了。

这下倒了血霉了!季婴简直欲哭无泪,暗骂道:“我才十九,还未娶妻呢!若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父母?”

正他寻思着如何脱身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季婴大惊,还以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档一瞧,却是个恶狠狠扑向黑夫的持斧贼人,已经倒在地上,脚踝挨了一剑,同时还捂着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这厮身手不错。”

还不等季婴出口称赞,眼前的贼人又扑了上来,二人扭打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分开。这时候他又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回头,却见那使短戈的贼人也被黑夫击倒在地,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剑深深扎了进去,只留剑柄。

这下季婴有些吃惊了:“一连击倒两人,黑夫真是厉害!”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季婴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的事,让他终生难忘。

此时,黑夫的剑插在第二名倒地贼人腿上,手里已无武器,可他还需面对那个全副武装的虬髯大汉,这下该如何是好!

虬髯大汉也想到了这一点,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竖子,任你身手了得,没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对手!”

说罢,他便怒吼一声“受死!”,单手持刃朝黑夫冲去!这架势,是要将黑夫捅个对穿!

季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双腿岔开,脚下微动,双拳放在胸前,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虬髯大汉的动作,确定其攻击范围。

等他快冲到跟前时,才猛地一让,同时右手手迅速抓住贼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劲一拽,左手变拳向贼人肘部砸去!

哐当!只一下,就干净利落的将虬髯大汉的短剑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季婴,连虬髯大汉也一愣,这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虬髯大汉受惊,连连倒退,他失了武器,却仍恶向胆边生,欲挥拳反击。

黑夫早有预料,先是一个格挡,抓住他手臂,其后左脚抬起,使劲向贼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怀!

待大汉吃痛弯腰时,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虬髯大汉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就被黑夫捡起武器,顶住了喉咙……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黑夫以行云流水的招式,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三个贼人!

季婴已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与他对峙的那个贼人见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虬髯大汉,已是气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刚才处境很危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秦国尚武,男子出门都携带兵器,他的短剑只有一尺多,和后世武警学院的格斗匕首等长,而反握匕首格斗,恰恰是黑夫练习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防不胜防。

那两个贸然冲上来的贼人长期挨饿,身体羸弱瘦小,当然敌不过黑夫,没两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烦的是,黑夫的短剑刺入持短戈贼人腿上时,虬髯大汉也在攻击他,迫使黑夫弃剑而退,手肘也被刺开一道伤口。

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手锏,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学院学会的“擒敌拳”!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瞅着没人时,也会练上几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擒敌拳有十六式,手脚并用,摔擒合一,根据不同的情况,可力战四门。

一线民警所面对的往往不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技击高手,而是空有蛮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敌拳用来对付古代落草为寇的小盗贼,再合适不过。

至于季婴眼中神奇的“空手夺白刃”,不过是擒敌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对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后再一个“绊腿抡摔”,一招“侧踹下砸”,就制服了虬髯大汉。

这几个贼人虽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无寸铁的商贾渔夫,哪里见过这么专业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敌一有些大意,轮番上阵,给了黑夫各个击破的机会。若他们一拥而上的话,黑夫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赢。

“愣着作甚,快帮我将他们绑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虬髯大汉开始死命挣扎,黑夫连忙制住他,见季婴还在原地发呆,便喊了几声,季婴这才反应过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帮把手,刚才的打斗中,他扭到了脚。

“黑夫,原来你武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怕以少敌多。”

季婴解下腰带,找来藤子,帮黑夫将三名贼人绑得严严实实,开始一个劲赞他的身手。

“那你又为何随我站出来?”季婴的三脚猫功夫,黑夫也看在眼里,不过他没有鄙视,没有马上转头逃跑,已经挺不错了。

“我还不是怕事后官吏追究。”

季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杀人,距离百步以内的路人不加以救援,当赀(zī)二甲!”

赀,就是罚款的意思。这条规定黑夫知道,这也是他对秦国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后世,见义勇为也仅仅是一种“美德”,可在秦国,见义勇为却被律法明文保护,变成了一种义务,每个秦人都应尽的义务!

“若后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还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讹诈的二十一世纪怪现象,实在让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国,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试试?被人扶起来你敢讹诈试试?

秦国官吏分分钟就用法律而非道德,来教你做人!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季婴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等同于罚33石小米,是黑夫这样的七尺大汉一年半的口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第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响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再过十几年,那汉高祖刘邦恐怕也是类似的处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狱,最后索性反了。

“汝等说说,做士伍时微如草芥,一文不值,当了盗匪却身价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婴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第6章 抢功的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

有了帮手后,那湖阳亭长气势更盛,他用审讯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许人也?可有验、传?”

平头老百姓就是比当官的低一等,没办法,黑夫和季婴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证”“介绍信”让他检查了一遍。

湖阳亭长只是随意一看,便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两个去县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与我当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扬起头道:“这盗贼,真是汝等擒获的?”

季婴回答道:“好叫亭长知晓,是我二人协力擒拿,正要送往县城交付官府。”

湖阳亭长眼珠一转,让人取来他的二尺板牍和绳索,官气十足地说道:“我身为一亭之长,逐捕盗贼是我的职责。”

他指着旁边那三名被缚盗贼道:“既然此案在本亭发生,理当由我来审讯、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县城服役么?且速去,这贼人,交给我便好……”

黑夫和季婴面面相觑,对亭长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婴连忙凑到黑夫耳边道:“这湖阳亭长莫不是想要抢你我功劳,千万别答应!若是他自行押解贼人去县城,那两万多钱,就与吾等无关了!”

黑夫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秦国的重赏制度,使得对首级、功劳的争夺十分剧烈,在家里时,他可没少听大哥衷说起,在战场上,有时为了争抢一个首级,袍泽之间便能拔刃相向!更别说平时了。这亭长肯定在打三名贼人的主意,若从了他,到手的巨赏就要飞了!

于是黑夫抱拳道:“此去县城也不远,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劳亭长费心了。”

季婴也嚷嚷起来:“没错,亭长请回罢!让那商贾随吾等去一趟县城作证即可。”

”此事岂由尔等说了算?“

湖阳亭长脸色一板,正要动怒,他的副手,那个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盗却眼珠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亭长这才压住火气,绕着那三名贼人走了一圈后,不屑地说道:“盗贼狡猾,武艺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将其制服?我不信!”

同时,那求盗又朝那商贾使了个眼色,商贾是湖阳亭人,与亭长、求盗熟识,顿时了然。

他便将黑夫、季婴拉到一边,对他们说道:“二位壮士,做人勿要太贪,湖阳亭长听闻有盗,便带着亭中求盗、亭卒大老远赶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当如何?”

商人露出笑脸:“反正贼有三人,不如便与亭中众人分了!就说是共同擒获的,何如?”

他话才说完,季婴便低声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来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斗,靠本事擒拿的贼人,凭什么分给别人?想都别想!”

被季婴喷了一脸口水,那商贾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阳亭长也露出了凶恶的面目,一挥手,他手下的求盗、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来,吓了季婴一跳:“君欲何为?”

湖阳亭长冷冷道:“将贼人交予我!汝等自行离开,不然……”说着扬起了手中板牍、绳索,这是要武力抢夺了。

季婴有些怕了,他回头看了看黑夫,想让他拿个主意。

黑夫没动声色,他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办。

离家前,老实巴交的大哥衷对他一再嘱咐,出门在外,凡事要忍让,休要与人口角私斗,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这湖阳亭长虽然只是斗食小吏,毕竟是个官,按照秦律,平民与官吏动手,不管占理不占理,都要论罪,一旦服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湖阳亭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又让黑夫气不打一出来。不管是将贼人拱手相送,还是与亭长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该怎么办?黑夫陷入了两难。

恰在此时,他却看到道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染着黑红相间的漆,两匹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与他们同在一个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车驾么?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报官!”这是大哥反复交待他的话,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立刻瞅了个空子,猛地撞开了求盗、亭卒们的包围圈,往外一窜,跑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

亭长、商贾、季婴等人被这变故惊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那车夫也没料到会有人拦路,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黑夫面前数尺外勉强停下,车夫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

黑夫这会也不讲究,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行礼,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过了一会,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手持竹卷的手,还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的确是位文质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缓缓问道:“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这时候那亭长等人也来到路心,黑夫便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说完这话,黑夫心里砰砰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赌错,眼前的这位文吏大夫,是个能明断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眼前这位大夫他是认得的,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双方争执不下,那马车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着竹卷,一手摸着唇上胡须,目光在黑夫、亭长二人中间来回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绑的盗贼,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我乃安陆县狱掾,喜!”

第7章 喜

这天日暮时分,安陆县官寺,县狱正堂内,安陆县丞终于结束一天的办公,将头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抬起来,就在他拍打酸痛的脖颈时,便听门口小吏来报,说是狱掾喜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县丞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亲自出门相迎。

秦国制度,县以县令为长官,治于县寺,铜印黑绶、秩六百石。县丞为次官,治于县狱,铜印黄绶、秩四百石。

县丞的职责是辅佐县令管理政务,相当于后世的副县长兼法院院长。而狱掾,只是县丞之下分管诉讼刑狱的属吏,相当于法庭庭长,作为上司,实在没必要亲自出迎。

但安陆县丞却很清楚,这位“喜”非一般下属可比,此人在安陆县当了许多年的文书、令吏,素有干练之称,后来又调任邻近的鄢县做狱掾,负责法律解答和法律执行,秉公执法的名声甚至传回安陆来。

秦王政十五年时,喜又投笔从戎,参加了秦国攻赵国之役,戍守平阳,立下功劳,从不更升为第五级的“大夫”,当然,此大夫与春秋时的大夫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罢了。随后,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调回治安极差的安陆县任狱掾,希望他能约束不法。

几年来,虽然喜工作兢兢业业,手里没有一起冤案发生,但也没什么亮眼的事迹,所以安陆县丞一开始也把他当作寻常下属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亲病逝,喜回乡安葬服丧。两个多月里,没了喜的协助,县丞愕然发现,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属吏治狱、封诊、爰书,也没有喜办的妥帖,还出了不少纰漏。

想想也对,放眼整个安陆县,上哪去找像喜这样,能将整部秦律一笔一划抄写下来,并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陆县丞醒悟过来,原来,喜才是他治理安陆刑狱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门后,县丞大老远看见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总算将君盼来了!”

“下吏岂敢让县丞亲迎,真是折杀我也。”

喜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岁,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窄袖深衣,标准的文吏打扮,见县丞亲迎,他连忙作揖,口称不敢。

县丞将喜扶起,发现他还是老样子,衣服里常常放着一卷竹简,好方便吃饭、乘车时翻阅,手指上永远沾着墨汁,谁知道他一天要抄写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点没变啊。”县丞心中感慨。

二人携手返回堂上,县丞对喜家里的丧事唏嘘了一番,喜却早就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这个工作狂没有与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单刀直入,谈及了今天途径湖阳亭时遇到的案子,同时问县丞,当由谁来负责?

县丞皱起眉来,此事涉及一个亭长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这两个月他忙于案牍,巴不得喜回来分担点工作,便捋着胡须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来审理,如何?”

“喜决不推辞!”

喜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审案、抄秦律情有独钟,任何疑难案件都能迎刃而解。两个多月没有接触刑狱,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锈的钢刀,急需一场案件来磨砺一番。

不过,刨除那亭长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这场案子并不复杂,对于如何审理,喜早有方略,便向县丞请示道:

“在我看来,此案可以一分为二。第一,是商贾鲍自告盗贼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婴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夺功骗赏案……只有确定前案盗贼罪行、被执经过,后案才能审理。”

和后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国的诉讼、审讯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进入这个流程,首先必须有人告发,才能作为一场审讯的开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发,则为“自告”,相当于后世的“原告”。

喜又说,如今三名盗贼已被系于县狱,并安排了医者为受伤的贼人疗伤止血。两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统统被他带了回来,很快就可以正式开案!

“喜君真是雷厉风行,君办事,我放心。”县丞十分满意,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喜自行抉择……

……

喜告别县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自己办公的屋子,他的两名下属,令吏“怒”和狱吏“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下属取名也是凑巧,乐常对怒说,再找个叫“哀”的人来做文书,他们这个小官署就凑齐“喜怒哀乐”四种情感了。

喜却没工夫说笑,他一边在案上写着“封诊式”,也就是此案的审讯原则、程序,一边说道:“汝等当知,讯狱开始前,先要确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贯。”

二人点头:“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凶声厉,让人胆寒,便负责去询问三名盗贼,稍稍威吓一番。”

“乐,你面善声悦,便负责去询问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惊慌,安心等待讯狱。”

怒和乐连忙称是,从知道上司回来起,他们便明白,自己加班加点的苦日子又来了,好在这位狱掾喜办案经验丰富,对付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法子,统统了然于胸。

“至于那湖阳亭长和求盗等人……”

喜停下了笔,抬起头,冷冷说道:“身为亭长,却知法犯法,可见是个胆大妄为之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些背景,汝等恐怕应付不来,就让我去亲自会会他。“

怒、乐二人唯唯应诺,说自己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些事。

“明早?”

喜却摇了摇头道:“看来本官不在这两月里,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开始训导二人:“早在商君变法之时,便要求官府必须处置完当日公务,不可拖延过夜!”

怒、乐二人头皮发麻,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欢效仿,言必称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话。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当天能把政务都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完,国家也能强大;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地方区区小吏,虽不敢说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说能使秦国强盛。但至少,不能因为吾等的懈怠,致使国家削弱……“

怒和乐面面相觑,不就是加班么,怎么扯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喜没有明说。

他已经听说了,这犯案的湖阳亭长,竟是县左尉(公安局副局长)的侄儿!

秦国制度,大县置右、左二尉,主辑盗、兵役。左尉是安陆县里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县丞之所以将此案交由喜来审理,就是怕与左尉结仇啊。

左尉一家在安陆县很有背景,广结宾客,倘若喜不能迅速办理此案,恐怕夜长梦多,给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间!

如此想着,喜便抄起案上的笔、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乐,汝等立刻随我出门,连夜审讯!”

第8章 咱们法庭上见

另一边,黑夫和季婴自打来到安陆县城后,就被狱吏带到县狱安置,不过不是牢房,而是县狱的客舍,据说这是专门给他们这类“自告”准备的。房间不大,却还算干净,地上是两床稻草垫,可以让他们歇息,不过不能随意走动,上溷轩(厕所)都得有人盯着,一日两餐都有供应——当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粝米。

季婴很不安,黑夫闭目养神时,他一直在来回踱步,担心这担心那,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黑夫兄弟,你说那位喜大夫,能秉公办案么?”

“应该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垫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到“喜”自报名号时,他也是微微一惊,记得前世电视节目里说,云梦秦简最大的发现,还不是“黑夫”写给家里那封信,而是名为“喜”的安陆县官吏棺材里满满当当的秦律摘抄,这为考古学家打开了通向秦代的大门……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亲手抄录的简牍外,棺椁内竟再无其他值钱的陪葬品,可见,这是一位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公务员啊。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枉法吧?

说来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秦律的公平正义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料,外面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黑夫连忙起身,微弱的光从外面撒入,却见是一个面色和蔼的皂衣小吏,手持笔、削,其装束打扮,简直是兵马俑里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见季婴、黑夫向他行礼,小吏便笑呵呵地说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区区斗食小吏,不算个官,汝等坐下说话。”

于是黑夫与季婴便跪坐在稻草垫上,这位自称“乐”的狱吏坐于他们对面,在案上放好一个固定竹简的小木架,点亮膏油灯,打了个哈欠后,开始了例行的询问。

询问的事情,无非是黑夫和季婴的姓名、身份、籍贯,最重要是,他们之前有没有犯罪前科!

“没有,绝没有!”季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黑夫也说,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没有做过任何不法之事。

“没有便好。”乐脸上笑嘻嘻,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隐瞒,等县丞知会乡、里得知后,对尔等可大为不利啊!”

二人依然说自己没犯过法,乐才带过不提。

过了一会,黑夫没忍住,问道:“上吏,我二人是来县里服役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误了役期……”

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县丞已向县尉那边发去文书,说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审案即可。”

乐又告诉他们,今日询问的信息被记录下来后,会发往他们的原籍进行核查,并要求乡、里以书面形式进行答复,就叫做“爰书”。不仅原告如此,被告那边也是这个流程,等他们身份都确认无误后,就会开始正式的审讯了。

黑夫道:“敢问上吏,大概何日能审讯?”

乐笑道:“盗贼供认的籍贯并不远,就在邻县,爰书来回只需两日,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便能开始讯狱。到时候,汝等作为自告,要与所告之人对薄公堂,说明案发经过,列举人证、物证,再相互诘问……”

黑夫一愣,哈?感情这秦国审案,是让被告原告互怼,法院默默旁听,再做出决断。

到时候,打官司的双方还得扮演自己的律师,唇枪舌剑一番?

这倒是黑夫没想到的,他对古代审案的印象,就是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的青天大老爷惊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乐离开时,还撂下了一句话。

“届时,汝等只需据实陈述,万万不可说谎!切记,切记!”

等房门再度闭上后,季婴开始发愁,因为他虽然听乡中小吏科普过一些律法,尤其对犯了什么事要罚款多少记得很清楚,但却从未与人诉讼,对薄公堂。

“怎么办?”他看向黑夫,问道。

“凉拌!”

黑夫却倒头便睡。

由此看来,这秦国不愧是以法家闻名于世,审起案来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规矩,而不是按照官吏个人喜好胡来。

且不说这件事己方占理,就说他前世在警官学院时,可是上过刑讯课的,还去法院旁听过许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对质么,怕个鸟!

一时间,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后的“讯狱”来。

……

在一般人想象中,古代的审案,大概是这样的:

县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高挂正中,下面端坐着县令老爷,头戴乌纱帽,堂下摆着龙虎狗三把铡刀。当人犯被押上来时,两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爷便“啪”地一拍惊堂木,指着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杀威棒!”……

然而到了“讯狱”,也就是法庭上见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却是这样的:

这场审讯并没有放在县寺衙门,而是安排在一墙之隔的县狱,县狱内里是牢狱,外面是正堂。从外表来看,就是个狭小的庭院,一点没有官府应有的气派,只是那些石子铺成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进入正堂后,黑夫发现这里也没有可以让人击鼓鸣冤的地方,更不对外开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制的屏风挡在人口处,上面涂成白色,又用墨写着几行秦国篆字。

黑夫本来就识字,不然哪能到军营里还可以给家里写信?却见上面写的是篇名为《为吏之道》的文章。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然后就是什么“五善”“五失”……这是秦国对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要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禁止假公济私,要亲近百姓,做官要为百姓除害兴利之类的,应该和《中共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里的内容差不多。

总之,看得黑夫发愣,这还是传说中的“暴秦?”

“希望今日审案的官吏真能做到这几点。”

黑夫、季婴在狱吏“乐”的指引下绕过屏风步入正堂,才发现堂上就坐的审判者非是安陆县令、县丞,而是狱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头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风。

见到此人,黑夫心里一颗大石头顿时落地,听那个狱吏乐说,这位喜大夫在安陆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极得县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会交给他代办,由他审案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候,喜已经在审理”盗劫商贾鲍”一案了,黑夫他们被带入堂内时,正好那名商贾“鲍”在交待那天他前往乡市,在距离湖阳亭九里的道旁遇盗贼抢掠,惊惧而逃的经过。

随后,就轮到三名戴着枷锁的盗贼,跪在堂下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名和黑夫搏斗过的虬髯大汉首先招供道:“我名为潘,是竟陵县士伍,住在某里,去年二月被征召入伍,前往北方赵国作战,因天大雨,畏惧远行而逃亡,后遁入云梦泽为盗,与其他三人结识,罪行一如商贾潘所说,没有犯过其他罪过。”

竟陵县,是南郡18县之一,和安陆县隔着云梦泽相望。这大汉在陈述时,堂上左右坐着的吏员们,都持笔在木牍竹简上沙沙地记着。那认真劲,好似后世法庭上的笔录员,他们要将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记录,再作为档案封存入库,后世出土的秦简,大多是类似的东西。

主法官喜在潘陈述时没有打断他,只是不停在简牍上写着东西,直到他说完之后,才又问道:“除此次劫掠商贾鲍之外,没有其他罪行?”

潘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时,季婴却偏过头来,对黑夫嘀咕道:“我记得那一日,他不是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么……”

第9章 法家都是处女座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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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狱喧哗,当笞(chī)!”

还不待黑夫回答,那个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婴,随即堂上待命的两名武吏便走了过来,将季婴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婴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怒亲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无奈地闭上了眼,一直听着竹板响了十下,季婴也嚷嚷了十声,这场临时刑罚才算结束。

好家伙,被告没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这只能怪季婴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轻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会造成大的损伤,等板子打完了,喜才问季婴,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给官府。

季婴这下老实了,将那日盗贼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陈述出来。

喜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盗贼:“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时胡说。”潘却仍旧心存侥幸,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后果。

“好,既然你不承认有其他罪行,那且听听这是什么。”

喜摊开面前的一封竹简,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县丞,敢告安陆县丞……”

这是竟陵县回复的爰书,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轻时数次应征入伍,参与战争,却因作战不积极被斥责,回乡后又散播消极言论,被邻居举报,于是罚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却在北上途中击伤了押送人员,抢夺了甲衣和武器,逃入云梦泽。

这之后,潘还试图潜回籍贯所在地,携带他的妻儿一起出逃,却被他的邻居们制止,潘再次伤人遁走。

“你如今还敢说,没有其他罪过?”喜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潘见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头沮丧地垂下,承认了这些罪过。

喜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似乎已对潘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认罪之心……比如说,半年前在竟陵县小河里那起入室杀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参与了?竟陵县的爰书里说,那起案件幸存者口述的凶犯容貌身材,与你完全相同!”

喜的脸说变就变,吓唬道:“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后世脑补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国的审讯,以收集证据、加以诘问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实在冥顽不灵,才会对其用刑,但在官吏们眼中,这已经是下乘做法了。

潘刚才只是沮丧,现在却是大惊失色了,他连连稽首,如倒豆子般,将自己犯过的一切罪过统统说出。

原来,他手里真背了两条人命,还参与过大小五六次抢劫,只是抢掠的钱财不多。

可惜秦国判案,可不管你抢了多少钱,看的是你那颗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钱,就算是不值一文钱的绳索、桑叶,也算盗!更别说杀人了。

不过,杀人还不是最极端的犯罪,秦国刑律里最严重的罪行,除了谋反外,当数群盗罪。

接下来,喜又让潘的两名同伙一一陈述自己的姓名籍贯、罪行。结果让人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从楚国江南地(湖南)逃入云梦泽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喜虽然早知晓此事,但还是皱起了眉。

秦国的律法只适用于秦的郡县,可管不到楚国去,如此一来,这两名楚国盗贼的籍贯、罪行就无法核实,只能按惯例判决。

到这时,就轮到黑夫、季婴二人出场了,一如刚才那样,先陈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贯。

喜则反复向他们确认,当时看到的盗贼,仅有四人?

“的确只有四人。”黑夫现在对喜十分佩服,整个县狱正堂,俨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锐、干练,绝不亚于后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于五人,那便构不成群盗罪。”

喜摸了摸胡须,对众吏员说道:“记下来,潘等人,不算群盗,只能以普通的盗杀罪论处。”

这样一来,这场案件的经过、犯罪的性质已一清二楚,但还不算结束,喜的目光又转向了黑夫二人,询问起擒拿盗贼的经过。

季婴似乎忘了刚才挨打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尤其对黑夫一人击三贼,空手夺白刃的事迹好好吹嘘了一番。他自从认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与有荣焉。

季婴别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说到精彩处时,那些一直在记录审讯经过的小吏,竟纷纷停下了笔墨,凝神细听。

喜依然没有打断季婴,等他口干舌燥地说完后,才偏头问黑夫:“是这样么?”

黑夫只得硬着头皮道:“言语虽有些夸大,但大体不差,小人的确是以一敌三,不过季婴也与另一贼人搏斗许久,若不是他协助,我恐怕已是道边死尸。”

喜点了点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三名盗贼一遍,见他们没有异议,才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来怒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公堂秩序,还包括尸体检验和现场勘验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法医。秦以法家思想治国,凡事力求精准,前日被派去问询三名贼人时,怒已经将贼人的伤口情况一一记录,并提交检验报告书“爰书”。

“楚盗甲左脚踝外侧有一刃伤,横向,长9寸,是短剑划伤的痕迹,腹部有淤伤,是被重拳击打的痕迹;楚盗乙的右腿外侧有一处刃伤,纵向,长4寸,宽1寸,创口平滑,是短剑刺入的痕迹,其余部位无伤……”

在看完伤检爰书后,喜便能知道,黑夫并没有说谎,击中贼人的部位,伤口深浅都一一吻合,这才面露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胆魄、身手。”

黑夫还在那震惊于秦国勘验制度之先进,都能和后世法医媲美了,却听喜问他:“你的武艺,又是跟谁人学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敌拳可不是这时代的东西,眼看喜如同处女座强迫症般,瑕疵必较,当然不敢胡说,只能找个死人来做挡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传授,他曾在军中服役,斩首立功,拜爵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与野猪搏斗,领悟了一套拳术,因为在三个儿子里最偏爱我,便只传给了我……”

骗鬼哩!没记错的话,便宜老爹最疼爱的,明明是小儿子“惊”,也就是历史上跟黑夫一起去军营里的弟弟。不过黑夫现在已经练得说谎不露破绽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几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还能问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皱了皱眉,虽然直觉告诉自己,黑夫没有如实相告,但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不再追究,只对堂上的文书小吏们道:

“记下来,三名盗贼应是黑夫与季婴擒获无误,接下来,便是湖阳亭长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抢功骗赏,如今可还坚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励告奸,小人也坚持自告。”

喜板起脸道:“湖阳亭长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诬告官吏,若被坐实,可是要坐诬反告,受重罚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陈述冤情,不敢隐瞒。”

“好。”喜点了点头,朝怒和乐示意道:“将湖阳亭长等人带上来!今日之内,定要将两案一并审理完毕!”

伴随着一阵脚步,湖阳亭众人被分别从堂下带上,有那瘦小的求盗,还有三名亭卒,他们来到堂上后,都死死瞪着黑夫,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长了一张马脸的湖阳亭长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处张望,找到了作为证人站到一旁的商贾鲍,用目光逼视他,在鲍畏缩地点了点头后,湖阳亭长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来:“小竖子,待会对质诘问之时,保管让你瞠目结舌,难以自清!”

……

PS:本章审讯过程、问答经过、法官最后的解辞,参考《封诊式》讯狱条。

另附上云梦秦简爰书《贼死》一文翻译:

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第10章 哪只手打的你?

湖阳亭长名贞,年纪二十余岁,家住县城,据说是县左尉的的亲戚,继承父爵,为第3级的“簪袅”(zān niǎo)。他靠着自己的武艺本领通过了秦国的官吏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年少得志,素来轻狂。

或许是因为贞拥有爵位、官衔,便由他先讲述事情经过……

“好叫上吏知晓。”

贞似乎很熟悉讯狱程序,先毕恭毕敬地朝主审官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当日我正在湖阳亭内,与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贾鲍来求救,说有一伙贼人在亭南九里外袭击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盗、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后,见三名贼人已被缚住,但擒获他们的二人却在原地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心中生疑,上前盘问,按惯例查验二人验、传,同时询问他们如何以二敌四擒下贼人?不料名为黑夫的士伍却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与我动起手来,还打了我!后来又见上吏车马,他便撞倒了求盗、亭卒,跑到路中诬告我抢功骗赏……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说谎!”

季婴急了,但好歹记住自己刚才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阳亭长说完,才忙不迭地反驳他。

“湖阳亭长,我与你之前又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要诬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当着湖阳亭众人的面打你一个亭长?”黑夫没忍住,开始诘问他。

湖阳亭长翻了翻白眼:“或许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是你仗着武艺高强,目无长吏。”

这时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陈述了,于是黑夫便将湖阳亭长贪图那三名贼人的赏赐,先劝诱他们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强夺的事复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边向上吏喊冤时太过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盗和亭卒,仅此而已。至于亭长所说我武力反抗,还出手打了他,绝无此事,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国法庭的运作规律了,强调程序公正,法官拥有很强的缜密性、逻辑性,人证物证并举,真的和后世庭审十分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湖阳亭长还敢信口雌黄,究竟是心存侥幸呢?还是早有准备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个深秋里还热得满头大汗的商贾鲍,隐隐猜到了缘由……

堂上,主审官喜一边听着二人陈述,一边在简牍上记下他们说法矛盾的两处地方,并提出了疑问。

“其一,湖阳亭长贞,是否曾劝诱黑夫二人,分功骗赏?”

黑夫、季婴当然说有!

亭长、求盗、亭卒等人则断然否认,说没有!

再问三名盗贼,他们则说,当时被缚于一旁,距离较远,未能听清。

于是,那名商贾鲍作为证人,就成了关键的点,喜以咨询的目光看向他,却见鲍迟疑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并不知有此事……”

“不好!这家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里一沉,季婴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伙同彼辈诈伪!”

“我又不曾与他们关在一起,如何串供诈伪?”

商贾鲍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从盗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这堂上,当着狱掾,我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就让丘鬼造访我家!”

丘鬼,是当地迷信的诸多鬼神的一种,居说它拜访谁家,谁家就会穷困潦倒,身为商贾说出这样的毒誓来,也是够拼的。

季婴气得想要跳过去打商贾,黑夫却拉住了他,对喜说道:”狱掾,这商贾乃是湖阳亭人,与亭长等人熟识,当日他便为其做说客,想让吾等与湖阳亭分功劳,他的证词,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狱掾明察!”

湖阳亭长见形势反转,开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却没有偏听任何一方的说辞,而是将此页翻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其二,黑夫当真对湖阳亭长动手了?”

黑夫知道湖阳亭长等人为何要这么抹黑他,秦律规定,士伍与人打斗,便是犯了“私斗”罪。因为对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贼伤人”论处。应当剃光头发,罚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筑城墙之类的苦活。

所以湖阳亭长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动了手,实在用心险恶。

黑夫和季婴当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知道这是律法不允许的,没有胆量与官吏动武。

湖阳亭众人却言之凿凿,都说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目无官吏。

至于三名盗贼,则说当时他们的视线被亭卒遮挡,没看清。

双方说法相反,于是那名商贾鲍,又成了关键证人……

“我亲眼看到,黑夫挥拳打了亭长!”

鲍到这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良心不安了,开始拼命往黑夫身上泼脏水,将黑夫如何与亭长口角,如何恼羞成怒,如何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举拳就打……描述得绘声绘色。

鲍陈述的时候,黑夫抿着嘴不说话,季婴听着这一切,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吾等危矣,危矣!”

季婴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狱掾提出的两个问题,最后的证词都对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实的话,他和黑夫可是要面临重罚的!

且不说殴打官吏的“贼伤人罪”,若是他们俩状告湖阳亭长夺功骗赏不成立,还要面临“诬告罪!”依秦律,将对诬告者处以与所诬罪名相应的刑罚,这就是“诬告反坐”。

两罪并处,他和黑夫非但捞不到赏钱,还会受到严重的惩处,或许明天就会被脸上黥字,沦为官奴,发配边疆做戍卒,甚至会牵连家人。

另一边,湖阳亭长贞似乎看到,胜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顿时得意洋洋。

看来外面传来的消息没错,那些暗地里运作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商贾鲍素来胆小,略一吓唬,便站到他们这边来了。

他已经寻思着,等这场案子胜诉后,自己要如何庆祝了,或许可以去城里的女闾乐呵乐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这时,商贾鲍已经陈述完毕。

喜在写下的关键证词后,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我辩护的机会,不然,就得将命运寄托在喜的判决上了。

但季婴别无他法,嘟囔着自己冤枉,头却越垂越低……

这时候,黑夫却站了出来,他请示喜道:“上吏,我可否问商贾鲍等人一个问题?”

喜对黑夫在绝境下,还能如此冷静略微诧异,颔首道:“但问无妨。”

黑夫踱步到商贾鲍面前:“你说你亲眼看到我挥拳打向湖阳亭长?”

鲍努力挺直身子:“看见了。”

“打了几拳?”

“一……一拳。”

为了不让证词太过失实,他只敢编造黑夫打了亭长一拳,就被众人拦下。

“那我问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黑夫举起双手,他家世代农耕,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掌心有茧,臂膀粗壮有力,仿佛往前轻轻一递,就能将獐头鼠目的商贾鲍掐死……

鲍心虚地后退半步,两只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笃定地说道:“应当是右手!没错,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语,又回过身,问湖阳亭众人:“汝等也声称看到我挥拳打人,用的是哪只手?”

求盗、亭卒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选择附和商贾鲍的说法:“是右手。”

最后,黑夫站到了湖阳亭长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对,都已将对方当成了仇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长,你自己挨的打,不会不记得了吧?”

湖阳亭长感觉此事或许有诈,但事到如今,他若说出不同的答案,定会让狱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烦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说着,他还掀起上衣,腹部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瘀伤——这是湖阳亭长让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话音未落,堂上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戴着枷锁的虬髯盗贼”潘”,正笑得浑身发颤。

“案犯,你为何发笑?”喜止住了要去惩处潘的狱吏。

潘抬起头道:“我笑这亭长、商贾愚笨,我记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剑,之后也一直是左手持刃,这才让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计。”

“与我赤手相搏时,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击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长、商贾不知,反诬其用右手伤人,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贾鲍、湖阳亭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堂内更响起了文吏们飞速记录证词的悉悉声。

“没错,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递到令吏怒的面前,却见他右手肘上有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贼时受伤,至今仍活动不便,如何伤人?”

“大夫,的确如此。”怒仔细查验后,回头禀报。

喜面露惊奇,晓有兴致地听着黑夫的陈述,而那湖阳亭长、商贾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这场讯狱当之无愧的主角。

“更何况,就像潘证实的一样,哪怕不受伤,我与人动手,从来都是左手先出拳,至于为什么……”

黑夫朝他们一笑,龇出一口大白牙,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高过头顶,像是一场比赛结束后宣布胜利的运动员:

“因为,我是左利手!”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称之“左利手”,西方视之为不祥,中国虽然也觉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对左利手也没有过分歧视。

现如今,黑夫是左利手这一事实,使得湖阳亭长、商贾鲍等人的供词不攻自破。

主审官喜当然没有轻易相信,他还特地让黑夫上前,在一块木牍上写下自己的名。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直以来被说成”愚民“的秦国,却是战国七雄里识字率最高的国度。虽然商君把诗、书之类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却设置了“学室”培训专门的法律从业者,这相当于是高等教育。

此外,乡里小吏也被要求识字,若是亭长、里民不识字、数,如何为国家统计户口,编排徭役?在此基础上,又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商鞅曾说:“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须向民众普法。眼前的喜,年轻时就是做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来上访问法的人。百姓问完以后,法官还得把所问之事写在木板上,剖成两半,一半存档为《法律答问》,一半让百姓作为凭证带回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聪明点的人,也有了渠道认字。

黑夫认识的篆字不算多,会写的只有几百,他左手持笔跪坐在地上,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下“黑夫无罪”四个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处去了。

刚才还信口雌黄的商贾鲍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之后,在喜尖锐反复的诘问下,商贾鲍连连稽首,承认了和湖阳亭长串供做伪证的事实。

在他这里打开缺口后,喜又连续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们都招供,说自己只是受亭长、求盗所逼,才说谎的。

最后,求盗买也供认不讳,只剩下湖阳亭长一个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左手、右手这简单的区别上。

这时候再翻供,已经晚了。

至此,这两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属吏们略一合计后,便开始当堂“读鞫(jū)”,也就是宣读判决书。

这一下,黑夫再次见识到了秦律的缜密,几乎每一种罪名,都有对应的刑罚。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盗贼。

虬髯盗贼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抢劫杀人的“盗杀人罪”,单凭后者,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二罪并罚,潘将被处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贯所在的竟陵县确认所有罪行后,再当众处死,分裂尸体后砍头,悬首张尸示众……光想一想那场景,黑夫就头皮发麻。

其余两名楚盗则运气较好,他们刚好不满足五人及以上为盗的“群盗罪”,又因为不是秦人,官府无法确定他们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说自己从未杀过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盗罪”论处,黥为城旦。可以想见,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两个刑徒,而且赎买为庶民的机会不大。

这之后,就轮到给湖阳亭众人论罪了。

“湖阳亭长贞,身为官府斗食之吏,本该持二尺木牍,向治下百姓宣扬律令,却知法犯法,欲夺盗骗赏,并诬告士伍黑夫伤人。三罪并处,当髡、黥,戍边!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级爵位抵罪,改为髡、赎黥,服鬼薪之刑。”

湖阳亭长贞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他刚成年就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簪袅”,可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级,到达第4级“不更”,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阳亭大肆训练亭卒,外出缉拿盗贼,却总是没有成果。直到那天,听闻商贾鲍来报案后,他大喜过望,不想却被两个小士伍捷足先登,让他很不甘心。

也是贞急功近利,一时糊涂,听了求盗的怂恿,便打算夺功骗赏。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卷入了官司,审案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喜。

事发后,家里也悄悄替他打点张罗,但在秦国,至少在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写着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无数位从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着呢!

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觅到了一丝缝隙:买通送饭小吏,传递信息,对商贾鲍威逼利诱,让他配合着翻供作伪。只要矢口否认自己有夺功骗赏的行为,再坐实黑夫有殴打官吏之罪,这场审判就能赢!

但谁曾想,还不等喜细细严查,他们这群人编造的谎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诘问中败下阵来。

一向自傲的贞,居然在一个低贱士伍黔首手里翻了船!

如今,喜宣读的每一个字,听在贞耳朵里,都像是末日丧钟!

髡,就是剃光头发,黥是面上刺字,赎黥则是可以用钱赎买此罪。鬼薪,则是进山打柴,也是一种苦役……

对于才二十多岁,人生本来一片坦途的亭长贞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国特有的复审制度,当事人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县里便会将此案通报郡丞,若对郡丞的审判依然不服,可以继续乞鞫,上达咸阳廷尉,由最高法院进行终审,期限为三个月。这样一来,郡县一时疏忽判的冤假错案,便有机会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时,有个叫讲的乐人被诬陷偷牛,他不服之下连连乞鞫,最后发现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县级法官统统受到了处罚。

“你确定要乞鞫?”喜问道。

贞硬着脖子道:“不错!”

喜合上笔迹未干的竹简,居高临下看着贞。

“你觉得,本官的判决有误?”

“你觉得,自己还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郡丞、廷尉会对你法外开恩?”

喜一连串的追问,如同惊雷在贞的耳边炸开,他嘴唇惨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这刑罚,太重了……”

“嫌罚得重?”

喜叹了口气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罚得还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败,按照秦律,你将被罪加一等!届时刑罚更重,或许就是劓刑、斩趾了!”

贞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词漏洞百出,还被当堂拆穿,记录在爰书里。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里、告到咸阳,也没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认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阳亭长认罪后,剩下的人就好办了。

作为主犯之一的求盗买,以“诬告反坐罪”加“骗赏罪”,髡往戍边。依然要剃光头,因为此人只是一个公士,没办法抵罪,所以发配戍边,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阳亭长还惨。

亭卒三名,因为是从犯,髡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离开故里,等头发完全长出来,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连忙顿首感激,觉得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商贾鲍也差不多,他以“诬告反坐”和“诈伪罪”同时论处,被判髡为城旦五年,这商贾被带下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亭长等人作伪证的。

总之,读完宣判书后,堂下众人,认罪的认罪,惊骇的惊骇。

黑夫则看着这群人的狼狈相,感到无比的舒爽。

他现在觉得,“诬告反坐”这个罪名当真不错,谁诬告你被坐实,就要承担与诬告罪名相同的处罚。比如别人诬告你杀人,却没有证据,最终导致败诉,那就等着被砍头吧,所以在秦国,虽然告奸有赏,但在告状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这条律令,黑夫仿佛穿上了一件反伤甲,在胜诉之后,一切罪责都反弹到诬告者头上,于是那六人,虽然处罚不尽相同,但都要遭受剃头、徒刑。

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害人者,终将害己?

这就是!

但这畅快感,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黑夫在拦路告状时的确没想到,这些人会被判这么重,喜的冷面无情,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秦律的严苛。

“这就是踩红线的下场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时不慎违反法律,这一生就全毁了。”秦律规定,不得任命犯过罪的人当官,那湖阳亭长虽然靠着爵位免了一点刑罚,但此生基本跟官场无缘了。

黑夫唏嘘之时,喜又唤他和季婴上前,二人连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书,从令吏手中拿过另一封简牍,淡淡地说道:“本官做完处罚,该说赏功了。”

一听此言,黑夫便和季婴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打了这么多天的官司,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第12章 拜爵为公士

却听喜说道:“士伍黑夫擒获秦国杀人盗贼潘,以及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9两。季婴擒获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2两。”

季婴一听发现不对,急忙询问:“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么?”

“不然。”喜摇头道:“律令言,捕群盗一人,赏金14两,是没错。但潘等人数不足五人,不构成群盗罪,此事之前已说过。律令又规定,擒获本国杀人盗贼一人,赏7金。至于外国盗贼,不论死活,只赏2金……”

“原来是这样!”黑夫恍然大悟,看来秦律不但在惩罚上很精细,在赏赐上也锱铢必较啊,果然,赏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而且这意思不就是:外国人不值钱么。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得到的赏赐就无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仅有些肉疼,这些盗贼好死不死,为何偏偏是四个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盗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个楚人和4个秦人一起为盗,也构不成群盗罪……

这时候,喜又问:“汝等可还有疑虑?”

“我有!”

还不等黑夫、季婴应答,堂下便响起一声猛喝,原本已经认罪的虬髯盗贼潘从地上挣扎起来,扛着他的枷锁抗议道:“说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么减半了!”

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无奈地看着潘,喜则见惯了这类犯人,一挥手,狱吏就将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乡示众、残酷处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远,潘的声音还回荡在县狱里:“黑夫,你说好让我看看那些金子!说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将死,最后惦记着的,竟然是这件事,真不知是该哀呢,还是叹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没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声咳嗽,让黑夫回过神来。

“汝等的赏金,待我奏明县令、县丞后,今日便可领取,不过……”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里说过,但凡审讯案件,必须先听完口供并加以记录,尽量让受讯者自动陈述,虽明知有谎言,也不要马上诘问,先将疑点记录下来。待到双方都没有话说,法官再按照疑点逐一诘问。

这么多年来,喜都是按照这“听言--诘问--解辞”的程序审案的。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他虽然知道湖阳亭长、商贾潘的供词有很大问题,却没有点破,打算到最后再一股脑拆穿。谁料,黑夫居然用灵活的诘问,让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也就不必他费事了……

倘若黑夫是个在学室中修习过法律的弟子,或从事审讯工作多年的官吏,喜还不感到惊奇,但黑夫只是一个识点字的士伍,家里也没有为官者,这就让人感到诧异了。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让他入学室学律了。”

于是,喜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黑夫,本官见你你武艺不俗,会写会读,诘问时也言辞得当,却仅仅是个士伍,可惜了。”

“多谢上吏谬赞!”黑夫听出了喜对他的欣赏,忙道:“小人也希望为国出力,只是苦于没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并不难得,眼下便是个机会。”

黑夫一愣:“是何机会?”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着他,解释道:“生擒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金7两,或拜爵一级。”

“是这样?”黑夫看向季婴,那日是季婴告诉他,捕盗可得多少赏金的,却没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听乡中小吏提及,但只记住了赏金。”季婴挠了挠头,其实这也说得通,虽然秦国倡导官吏向民众科普法律,可再怎么科普,民间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点他道:“你若肯放弃那7两黄金,便能将爵位升为公士,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本来还对少了大半赏赐有些失望的黑夫,顿时大喜过望。

他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这笔帐不难算,钱虽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载就会花完。爵位却是铁饭碗,虽然短时间内没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给的田地,种出的粮食日积月累下来,可不止七金了--虽然和后世一样,那些土地所有权仍是国家的,本人不得买卖,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税。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谢上吏提点,黑夫愿得爵位!”

……

从县狱正堂中走出时,季婴嘴都快笑歪了。

虽然因为他对律法理解有误,导致想象中14金的赏赐到最后只有2金,但换成一千多枚半两钱,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钱用线串成串,在他走动时叮当作响,听上去无比悦耳……

“这么多钱,换成粮食,够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厅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婴,你这是作甚?”

黑夫同样是褡裢里多了一千多钱的赏赐,他连忙去扶季婴,季婴却不起,而是动容地说道:“我季婴知道自己的本事,多亏黑夫兄弟提携,我才能沾光,与你一同捕盗立功,获得这些赏钱。”

“再则,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长和奸商的伪证,我恐怕已被剃光头发,沦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无情、涉案人员遭到的重判,季婴就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如此想来,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说着,他便朝黑夫重重顿首!

黑夫心中暗叹,这季婴虽然多嘴好言,可其实心眼并不多。当时之所以分功与他,还是考虑到一个人无法押送三名盗贼。这之后发生的事,更证明黑夫的抉择是正确的,倘若当时没有给季婴分功,难说他也会被湖阳亭长威逼利诱,在讯狱时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人性是恶的,自私的,这是商鞅创立秦国法度的根本立足点,也是事实。黑夫再世为人,又活在律令细致、严苛的秦国,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个心眼?

不过现在,季婴是彻底视他为恩人了,也是一桩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将季婴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之后一个月,你我还要在县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没错……”

季婴这才想起什么,看着黑夫头顶笑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拜爵为公士,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后,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块裹在发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经被取下,换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刚才,黑夫又见识到了秦国官府办事的雷厉风行。他前脚才说自己有意成为公士,后脚,喜便让人将今日审判结果、赏赐情况送往县寺,交给县令、县尉过目。

原来,公士、上造,是由籍贯所在地的县政府论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报郡;大夫以上者,则要上报到咸阳。

论爵的工作,必须在三日内完成,不然,负责此事的县尉就要被撤去职务。

因为前两天,官府才发文书确定过黑夫的身份,手续齐全,于是,仅仅花了一个时辰,县尉的批复就下来了:

“士伍黑夫擒获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第13章 十月份就过年?

(咳咳,忙着码字忘了更新,⊙﹏⊙b汗)

秦国是一个爵本位的国度,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份高低,每个爵位,都有独特的标识。

士伍又被称之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发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级的爵位,发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标志。

当然,区区公士其实并没有什么授予仪式,只是换了块头顶的布而已,也没法让人另眼相待,因为大街上头顶褐布的公士多着呢,顶多能换来季婴等士伍羡慕的目光。

黑夫本来还想再去谢谢喜,没有喜的提点,也许他这个秦国法盲就稀里糊涂地揣着赏钱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属吏乐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并同他们攀谈了几句。

乐告诉黑夫,县上会立刻下发文书,让他籍贯所在的乡、里更改他的身份记录。县里还将黑夫的验、传统统更换,现在新颁发的身份证上,他已经是”公士黑夫“了。

同时,官府会授予他一顷田、一处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亩地和30步见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过这些东西手续更麻烦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下来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乡里,便可以见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许官府还会分配一名仆役去帮你耕田。”

乐交待完这些事后,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会在初一这天还坚持审案,不让吾等休沐,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骂我了。“

说着,他便匆匆离去,只是走之前,犹豫再三,拍着黑夫的肩膀,收敛笑容说道:“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对他这句话,黑夫一时间没能理解。

离开县狱后,黑夫站在大门口处,闭上眼,感受着和曦的阳光,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头看着县狱里面森严的秩序,再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这里时,他还是一个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现如今,却已经迈出了在这时代的第一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却不因此满足,区区公士,仍然不够!

黑夫之所以这么想,还是因为今日讯狱时,仅仅因为湖阳亭长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边,改为鬼薪,这给了他启迪。

通过这场官司,黑夫意识到了,秦律如此严苛,在秦国生活,说不准哪天就一个不小心,触碰红线犯了法。

若是平头老百姓或者公士,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减轻罪责。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险些。”

如此想着,黑夫便招呼着季婴,想同他一起去县城南门校场报到--今天就是他们服更役的日子。

“现在就过去?”

季婴却一脸不乐意,说道:“黑夫兄弟,虽说役期不可耽误,但方才狱吏不是说,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么。你我刚得了这么多赏钱,岂能不先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番?再说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过年啊!”

“过年?”

黑夫一脸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刚刚入冬,过什么年?”

……

“黑夫兄弟,你在县狱里能说会道,十分精明,可一出来怎么像是被诱鬼迷住,连哪天过年都不知道了?”

半响后,季婴上下打量着黑夫,像是在看一个从遥远蛮夷国度回来的人,活了十七八年,连哪天过年都不清楚,这日子也过的太糊涂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专门迷惑人的诱鬼把魂儿给勾跑了?

“在里面呆久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黑夫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只好搪塞过去,同时腹诽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历法的,顶多知道点历史大事,怎么会知道在秦国,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来,秦国历法,不但与后世的公历大相径庭,与夏历(农历)也不尽相同,而是独特的“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所以这一天,的确是大年初一……

再看县狱、县寺里进进出出的各级官吏、有爵者,相互见了面,都会笑着作揖,道一声:“正旦安好。”权当是拜年了。

在离开县狱时,狱吏乐对他们说,考虑到二人为配合审案,在县狱耽搁许久,所以被允许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明天才用过去,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枚竹简,上面写着前因后果,权当是证明……

于是黑夫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丝好奇,在这“大年初一”的安陆县城里逛了起来。

安陆县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据说是三百年前春秋时期吴师入郢,楚昭王避难时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里,这里就是江汉地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此地被秦国占据后继续发展,如今城周长五六里,有户三千,人口近两万,是当之无愧的大县。

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西城濒临溠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闾里(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们滞留多日的县狱就在这里。

今日下午,大小官员都可以休沐,官寺区较为冷清,等离开东城,进入里闾区后,过年的氛围才更加浓烈。

只见居住在城内的有爵者们,纷纷走在路上,或穿着新缝制的冬衣,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这相当于是置办的年货。

远处那些错落交替的里闾,能看到有人在为里门更换桃符,就是长方形的桃木板,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用来驱鬼,秦国人很信这一套。

“在中国,不论哪朝哪代,过年就是过年啊……”

看着这一幕幕年节景象,黑夫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落寞。

是啊,过年的时候,应该在家团聚一堂才对,但不管是前世的家,还是秦国的家,他现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婴也气得跺脚:“真是晦气,竟轮到这年节当口出来直更!我哪里得罪里正了?”

而后他便问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当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来服役。”

原来,在秦国,所有满足身高、年龄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记名字,每年在郡县服一个月更役,至于谁哪个月去服役,是由里正决定的。里正会将里中所有适龄者排好序号,大家按次序轮流服徭役,这叫“为役先后”。至于序号顺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编制来,但也不排除人为操作插队的可能。

季婴这么一问,黑夫才想起这茬:“我家大兄同当地里正,好像还真有些过节,母亲在我离家时,也曾抱怨过几句……”

……

PS:请答题,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率领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兵败下城父,被叛徒杀害,起义失败。由此可见,陈胜起义所经历的时间是()。

(答案:A,半年;B,一年;C,一年半;D,两年。)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结怨,得从七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儿子看中的邻村女子时说起……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家里的时候,二人早上没吃饭,饿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饥肠辘辘,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季婴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来行人吃饭歇脚的地方,安陆县是南北交通要道,车船往来频繁,虽然城外有驿站、客舍,但在城里,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家食肆略显简陋,茅顶白墙,只一面写着“食”的布旗在杆子上没精打采地垂落着,店内摆放着几张木案,甚至都没涂漆,案边是粗糙的草席,里面也冷冷清清,吃饭的人只有五六个。

“大过年的,众人都归家团聚去了,只有实在没办法的役卒、行商,才会在此处凑合……”

季婴仍是气呼呼的,他来过安陆县服役两次,对这里比较熟悉,便邀约黑夫钻进食肆内,跪坐在靠门的案几草席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这食肆的店家是个面色姜黄的中年人,听到呼喊,才慢吞吞地过来。

因为秦国国情特殊,不管是逆旅,还是食肆,这吃住两大产业都是官府包办,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积极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时期的公营饭店,你见过哪个服务员会满脸堆笑地替公家挣钱?

见季婴只是一个小士伍,黑夫也不过是个区区公士,店家顿时面露轻视之色,冷冷地说道:“黍臛倒是有,只是这价钱……”

他将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着他们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钱人,别是来骗吃骗喝的。

季婴就等他这一问呢!当即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吾等吃完不给钱?”他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打开,将一大捧成串的半两钱往案上一拍!噼啪作响!

店主人见那些钱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惊,更面露疑色道:“这些钱,你从何处得来?”若是季婴支支吾吾,他已经打算去报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这钱来得正当!”

季婴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吾等擒获盗贼,刚在官寺领了赏!”

他故意嚷嚷出来,仿佛想让店里的食客都听见一般。

果然,店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闻言都看向了这边,开始对二人指指点点。

店主略显惊奇,将瘦猴一般的季婴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个以一敌三,力擒贼人的黑夫?”

这件事都传到外面来了?

季婴连忙摇头,指着黑夫道:“我哪有这本事,黑夫是这一位公士!”

店主啧啧称奇,对黑夫作揖道:“这几日,安陆县里里外外都在流传此事,说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盗贼,如擒三岁婴孩,不想今日能见到壮士,果然体格雄壮,相貌不俗!”

“好壮士!”

食肆内的几名食客也纷纷拊掌叫起好来,黑夫只得尴尬一笑,朝他们行礼道谢。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店主忽然一下变得热络起来,笑着说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这便亲自下厨,将黍臛做出来,并多加肉,以飨勇士!”

店主人这前倨后恭让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样子,绝不是因为他新得的公士头衔,而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不过想想也对,这时代的人,对勇士极为敬佩,且不说豫让、聂政等世人崇敬的侠士刺客,就说在安陆县,年轻人最崇拜的,就是云梦乡的一位“打虎英雄”,因为在山林里射杀了一头老虎而闻名全县。

这么想来,他一人擒三盗,空手夺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确可以让县里的人议论上好久了。

季婴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无非是,怎么样兄弟,我帮你扬名了……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也理解,这时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无非二样,一个是富贵,一个是功名。在季婴这类乡下农人看来,有了功名,就得说出来,享受被人高看称赞的感觉。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这小小县城里是可以吹嘘一番,可放在整个“六王毕,四海一”的大时代背景下,算个屁?

他与季婴等人眼界不一样,想法自然不一样。

等待食物的间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么,他不好意思问,生怕再闹不知道十月初一是过年的笑话,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后北方人称黄米子,或称软米子;臛,则是肉羹。黍臛,应该是黄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东西端上来后,果然是这样,店主没有食言,热气腾腾的肉粥里还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块,让季婴食欲大增,可黑夫尝了一口就摇摇头。

吃惯了后世各种美味佳肴的他,这个时代做工粗糙的食物,总觉得淡寡无味。而且这肉粥里面,那不知是猪肉还是狗肉的可疑肉块,还有一股子腥味,让他几欲作呕。只是为了果腹,也为了不让一旁殷切看着他们的店主人难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咽,还得称赞好吃……

回到这时代后,黑夫最难适应的除了语言文字外,还有三点。

一是裆下没有内裤风吹屁屁凉,叉开腿坐时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别提多尴尬了,不然你以为,这时代的人为何要双腿并拢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两件,没办法经常换洗,时间久了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都有一股难闻的臭汗味。要知道,这年头生产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时候,甚至会把好点的衣服当做不动产写进遗书里……

第三嘛,就是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米粉,或者包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着,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虽然这时代磨已经在北方出现,但好像没传到南郡来,这就尴尬了。目前秦国去除谷壳的主要方式是舂,还有一种专门给犯罪女子设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见这活计多么劳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钱又有闲了,非要尝试张罗点能满足口舌之欲的东西出来。”黑夫不图别的,只为了自己的五脏庙。

季婴倒是很满足,狼吞虎咽地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喝着黍臛,嚼着那些油腻腻的肥肉。在这时代,贫穷限制了大家的想象力,在普通人眼里,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来,黑夫回头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虽是屌丝,可放在战国秦代,已经是个“膏粱子弟”了。

当然了,有了肉,岂能少得了酒?

季婴一边吃,一边叹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里不许聚众饮酒,往年只盼着正旦、腊祭,可以和乡党们喝一点,可如今……”

秦人过年所饮之酒,也是用黍米酿造的,称黍酒。但据黑夫所知,平日里百姓根本没机会喝到,因为秦国禁酒之严,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商鞅时起,因为酿酒浪费粮食,百姓喝酒后也容易胆大闹事,于是秦国就故意把酒价提到了十倍!相当于后世对烟酒征重税。这样一来,在安陆县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连饭店里也不让卖酒,不然你以为,在其他国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国为何就变成了“食肆”?很简单,这地方不卖酒啊!

你也许会说,不就是米酒么?农家自己酿造有什么难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秦国在《田律》里明文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者令其有罪!”

于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发,至于大堂广众下群饮,只有十月初一和腊祭这两天被允许,过年嘛,总得让人乐呵乐呵。

黑夫倒是对淡如饮料的小米酒没什么兴趣,笑了笑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后面一对看似商贾的人在谈论事情。

“关中那边来的人说,大王已发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黑夫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

PS:上一章正确答案是A,按照我大秦律法,答对没有奖励,答错的罚在评论区留个言。

第15章 长见识了

黑夫背后两名商贾在讨论秦王伐燕之事。

却听一个人问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么说的?”

另一个人回答:“大王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将令兵吏诛之,必灭其国!’现如今,恐怕大军已到赵地,甚至都过易水了。”

第一个商贾忧虑地说道:“每逢兴兵,都会优先征召赘婿、市籍等贱人入伍,那吾等会不会也被征召去运粮啊,我听闻燕国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另一人则安慰他说:“我听江陵城的人说了,南郡太守只征召各县干练老卒,前往秦楚边境警戒,伐燕之事,应该不会涉及南郡,毕竟离得太远……”

这大概是为秦国官府跑腿运货的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消息比季婴这类道听途说的老百姓灵通多了。

不过再之后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各地物价,以及八卦起燕国乡野民户,一边说,还一边发出低俗的笑声……听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会,两名商贾吃完后,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为荆轲刺秦王的后续,报复心理极强的秦王嬴政果然发大兵伐燕了!

同时,黑夫也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国是以十月为岁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岂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灭魏,再往后,就是伐楚了……

“还有两年,我的时间,没来由又少了几个月!”

黑夫暗骂,这可并不是一秒两秒的问题,同时感到了一丝紧迫性,三两口喝完肉粥后,他擦了擦嘴,喊季婴道:“走罢,现在就去南门校场报到去,省得夜长梦多。”

“啊?现在就去?我还想去女闾逛逛……”

季婴有些意犹未尽,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他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饱暖思**,兜里有千把钱,就想腐败一番了。

他还笑呵呵地约黑夫同去,因为看黑夫的年纪,大概还是个雏儿。

黑夫却对那种地方的女子毫无兴趣,他前世实习时,可是参加过扫黄的,对那难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对这种事很反感,当即板下脸道:“我听说,女闾一夜动辄花费数百钱,你用不了两三次,便会将钱花得一文不剩!还不如留着钱回家娶妻。“

季婴算了算帐,的确是娶老婆划算点,才悻悻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间,他现在已经开始唯黑夫马首是瞻了,虽然年纪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许是出于惭愧,在结账时,季婴硬是从自己兜里掏钱,将二十枚半两钱交给店主,请黑夫吃了这顿饭。平日里,他们一个人的伙食顶多值三四钱,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过了钱,却没有揣进怀里,而是当着黑夫和季婴的面,将那二十文钱一枚一枚放进所有客人都能看见的陶罐里,一时间满是叮当作响的声音,里面已放着不少钱。

原来,这东西叫做“銗”(xiàng),通俗点说,就是后世的存钱罐。因为这家食肆是“国营饭店”,一切收入都要归公,店主可不敢中饱私囊,因为那是要罚款一甲的。正确的操作是当着客人的面把饭钱放进钱罐里,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来清点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长见识了,他两人离开食肆,缓缓向南门走去,时值下午,太阳将落,有风吹来,衣着单薄的黑夫不由打了个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罢。”季婴已经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为何还穿着夏衣?”

是啊,现在已经算入冬了,但黑夫离家时太匆忙,母亲给他缝的冬衣还没完工,大哥说过些天再亲自捎来,身上这件单薄的衣服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简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

再说了,虽然母亲缝的衣服怎么穿都暖和,不过前世很爱干净的黑夫可过不惯几个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门校场的路上,他们经过集市,黑夫便约着季婴进去逛逛,打算给自己置办了一些衣物。

……

秦国的集市,并不是后世想象中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看到那高高竖起的旗杆没?”

季婴来过县城,便介绍到:“那便是市旗,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管理市场的官吏就在市亭处,所有来集市贸易的商贩,都要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才能做买卖。

进入市门后,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粮食,如今正是秋收后粮食充沛的时节,不少县城附近的农家便出售多余的豆、麦,换些布和钱。

此外,还有卖耒、耜、耨、镰等农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陶器的,但大多数是日常器皿,鲜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游走的人,多数是平民,有提着竹篮、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粗布短褐、衣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士伍;还有嬉笑打闹,奔跑而过的孩童,一个个脸上脏兮兮的……往来交错,热闹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们在几家摊位前停了下来,这里有售卖生丝,以及织好的冬衣、鞋履的。

面对这几家店主热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犹豫,不知该作何选择。前世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讨价还价,哪怕支支吾吾砍了价,到头来却发现,老板在他走之后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没错,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国买东西,却不必讨价还价!

因为秦国在《金布律》里规定了:集市买卖,应分别系木签标明价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钱的,不必系签……若是商家故意哄抬价格,欺骗买家,一旦坐实,就会被市掾吏狠狠罚款,所以在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着不知价值的货物高喊“每样998”。

也算是这时代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了吧,简直是黑夫这种口讷直男的福音。

最后,在货比三家后,黑夫以150钱买了一件质量还不错的葛布厚冬衣,好熬过这个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炕的冬天,唉毕竟是南方人,过冬得靠一身正气。外加75钱买了件贴身的单衣,50钱买了条下裳,还用50钱买了两双粗布履,当即就穿到了脚上——一路走来,他的草鞋已经破损不堪,脚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给小贩的钱里,有几枚有些残缺,但那小贩只是皱了皱眉,依然勉强接下,原来,又是《金布律》规定,交易所用钱币,无论好坏一并混用,不许挑挑拣拣!

看来和后世一样,卖家拒收人民币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强势到一定程度,才能下达这种命令。

接过衣物,黑夫正要转身离开,那卖衣的小贩又急急地追了出来,喊道:“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顿时愣了,啥券?优惠券?打折券?

“公士说笑了,当然是契券。”

等那小贩将一枚边缘锯齿状的小木块塞到他手里后,黑夫看了看上面写的那些字,这才恍然大悟。

“我当是什么,竟然是购物小票!!!”

原来,在秦国,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万一钱数量不对,或是货物出了问题,就可以用它来当做凭证更换货物或打官司,当然,仅限当日,过期不算。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当然,若是别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骗的话,可别忘了秦国独特的“诬告反坐”。

“我又长见识了!”

黑夫将购物小票揣兜里后,不知是第几次发出了感慨。

秦国不管干啥都要写契券做证明:缴纳租赋税要写、粮食入仓要写、法官答问百姓疑惑要写、市场交易也要写……而且有律法强制执行,双方各执一份,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看看周围,但凡有超过一百钱交易的,连目不识丁的平民也会主动向店家讨要契券。不认识上面的字?不要紧,契券上那些长短不一的齿,代表了不同的数额,有万、千、百、什,一看就知道了。

这不是跟后世某些学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独有的契约精神”很像么?纸张还没出现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细思恐极,那些嚷嚷着“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契约精神!”的人,真该穿回来看看。

带着这种心情,黑夫回头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明白了!”

季婴正蹲在一家卖剑鞘的摊位上左看右看,听黑夫一嚷嚷,连忙回头。“你明白什么了?”

黑夫乐道:“商君他老人家,当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过!”

第16章 要小心……

离开集市前,黑夫找了一个小巷子,换上了新衣物。

对了,穿衣服时,还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领压右衣领,在别人眼里形成一个“y”形,这就叫“右衽”。

黑夫刚来到这时代的那几天,可没少闹笑话,还是母亲一边唠叨着傻儿子,一边帮他将衣领理顺。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蛮夷或者死人下葬时的“左衽”,一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嘲笑。

等换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个身穿褐衣的乡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有爵者,加上身高体壮,虽然黑了点,但相貌不差,频频惹得逛夕市的乡里女子瞩目。

但如此一来,350钱就没了。

黑夫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褡裢里,心里算了笔帐,又开始发愁了。

“等服役结束后,我还打算给家里的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已经嫁人的姐姐(“已经嫁人”粗字体下划线,春秋跟过来的读者也别琢磨了)都捎带点东西。一来二去,这一千一百多的赏钱,到时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钱再怎么多也不够花啊,黑夫很是苦恼。

虽然这次来县城,机缘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等回去后,得想一个挣钱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在秦国,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挣钱?嘿,谈何容易!

当年商鞅就是为了让秦国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种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划分到专门的“市籍”进行管理,并且地位较低,就算再有钱,也不允许穿好衣裳出门。

如此一来,秦国各个籍贯的人,便泾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从事不同行业,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鸡打鸣、狗儿看户一样,各司其职。

黑夫他们的“士伍籍”,本职就是种地、打仗,胡乱琢磨挣钱,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着时,南门校场到了。

……

所谓校场,就是操练军队的场地,安陆县的校场,就坐落在南门内侧一片空地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能容纳近千人集合!

季婴来过这里,他指着介绍说,校场左边,是县卒驻扎的地方,这是秦国每个县都有的常备兵,据说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后爸爸”,那个大JJ的长信侯嫪毐作乱,就矫旨煽动了关中各县县卒。

校场右边,则是更卒们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将暗,黑夫看不清具体情况,想必不怎么好住。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黑夫和季婴走过去表明身份,守门的两名县卒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俩,拿着县狱令吏写的竹简,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们进去。

最后,二人决定,让一个人看着他们,另一个进去通报这里的两名百将。

“我听说,安陆县可征召千人,县右尉在打仗时就是二五百主,左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里,季婴对黑夫说道。

黑夫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秦国的军队编制,一般说来,日常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战时,还有更大规模的“部曲制”,数千人编为一部,由校尉、将军率领。

和平时期,安陆县当然不可能征召那么多人,于是只有两名百将,也称之为“百夫长”在此驻守,负责管理100名县卒,以及每个月征召来做徭役、训练的百多名更卒。

说到这,季婴突然说道:“黑夫兄弟,你现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艺,还在县城出了名,这一次你或能当上伍长、什长呢!”

他不提还好,如此一说,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动。

“伍长、什长虽小,而且是临时的,但也是军吏的开端,对以后的履历有好处,我或许可以一试。”

正说着,校场的木门内,忽然响起了刷刷的脚步声,黑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军官正带着一群兵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等那军官到了跟前,只见他身穿长襦、外披铠甲、头戴长冠,腿扎行縢,足穿浅履,一手按剑,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识趣地向他行礼,军官却打量二人后淡淡地问道:“汝等是前来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婴?”

黑夫应诺道:“正是吾等。”

季婴则提醒那军官道:“禀上吏,黑夫已升为公士……”

军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还是公士,都是更卒!征召时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为何来迟!”

日中,是秦国十二时辰中的一个,相当于后世的11点到1点,那时候,黑夫还在县狱跟人唇枪舌剑呢,怎么可能到得了……

于是黑夫解释道:“吾等因协助县狱审理案件,耽搁了大半日,有狱吏书写的简牍作证。”

军官却不听他们解释,也不看旁边县卒递过来的简书,板着脸道:“还敢狡辩,二三子,将此二人拿下!”

“唯!”一声声应诺后,县卒们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抢先将季婴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婴又嚷嚷起来,却无济于事。

接着,剩下的五六人又围拢过来,要拿下黑夫,黑夫没有反抗,被他们反拧住胳膊,按倒在百将面前,脸贴着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间,尘土呛鼻,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从心里奔涌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征召更卒,是县尉官署负责的,县狱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并给黑夫写了证明,说明前因后果,准许他们明早再来,但出于谨慎,黑夫今日便来了。

谁料眼前这百将却蛮不讲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释,就将他们就地拿下!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法纪了?

明明和他从没见过面,无冤无仇!

等等!

那个狱吏乐在走之前,跟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过来,难道说,刚刚结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现在的遭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牵连?

这时,只见那百将双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轻蔑地说道:“外边传闻说,云梦乡来的更卒黑夫武艺超群,能力战三盗,空手夺刃,擒贼拜爵。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懦弱匹夫,我问你,你不是武艺了得么?为何不夺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履尖、长襦,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名络腮胡百将的脸,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而后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岂不是正中上吏下怀?”

“大胆!”百将脸色一变,招呼众人道:“二三子,将此二人,以失期罪论处!”

第17章 失期当斩?

听到那百将说要以“失期罪”论处他们,黑夫当时就是一惊!

他真敢杀了我!?

但随即却又听百将补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当斩?黑夫愣住了。

县卒们狞笑着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准备痛打黑夫。

黑夫闭上了眼,他在权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话,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奋起反抗?还是默默承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又是一阵脚步,随即是一声大喝:“住手!”

黑夫睁开眼,却见一名同样是百将打扮的年轻军吏带着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对那些正欲动手的县卒喝道:“这是作甚!还不停手!”

“陈百将,你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军官冷冷说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宾百将。”被称之为“陈百将”的军吏个子不高,颔下一撮小胡子,身板气势不如那军官,却丝毫不示弱。

他指着黑夫二人道:“宾百将,此二人犯了何罪?要处以笞刑?”

宾百将气呼呼地说道:“失期,当罚。”

陈百将却笑了起来:“不对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谇;失期六日到十日,罚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罚两甲。这两人迟到几个时辰,顶多当众责骂一顿就是了,哪条律令规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这……”宾百将一时失言。

陈百将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听说这黑夫与季婴,是在路上遇见盗匪,将其擒拿归案,之后在县狱协助审案,故而来迟。此事县丞已知会县尉署,县右尉亲自告诉我,可准其明日再来报到……宾百将,你不问缘由将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个犯法沦为鬼薪的湖阳亭长出气不成?我听闻,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宾百将被揭穿后面色一滞:“陈百将,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诬我!我直接听命于县左尉,怎知县右尉下达了何等命令?”

“原来是这样。”陈百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是误会,那便请君放人罢!”

眼看陈百将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宾百将才瞪了黑夫一眼,挥了挥手,让手下松开他,然后在黑夫耳边留下一句:“小竖子,今日算你走运!”便愤然离去。

黑夫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盯着宾百将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便朝小胡子的陈百将行礼道:“多谢上吏相救!”

季婴也在一旁惊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将阻止,吾等只怕要断条腿。”

“不至于此。”

陈百将嘴上客气,却大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个大礼,然后将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这几日的传言果然不假,身高体健,能敌数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陆县又多了一位壮士!”

“上吏谬赞了,小人那点微薄功劳、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问道:“上吏刚才说,这宾百将,是那湖阳亭长的亲戚?”

“可不是嘛……”陈百将意味深长地说道:“宾百将是县左尉之婿,湖阳亭长贞则是县左尉之侄,平日里常有往来,如今湖阳亭长被严惩,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今日县狱里,那商贾顶不住压力,帮亭长做了伪证。

言罢,陈百将指着黑夫笑道:“所以接下来一个月内,你还是小心一些,谨言慎行,勿要犯错,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护不了你……”

“多谢百将提点,黑夫定不忘百将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陈百将坦然受了他们的礼,点了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陈百将让身边的县卒带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婴唏嘘不已,说这差点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来,不然屁股都要开花了。

黑夫却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刚才的事外,就是低声嘀咕道:“原来服役失期的处罚,还没有见死不救重啊。说好的失期当斩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还是我又被历史课本骗了……”

这件事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这时候,季婴已经发挥话多的特长,跟带路的县卒套起了近乎。

原来那县卒也是涢水乡人,名叫“照”,说是县卒,其实除了手里的戈、脱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们没什么区别。因为是乡里乡亲,走了没几步,照就跟季婴用涢水乡的方言聊起天来,等走到一半时,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黑夫看在眼里,暗暗称奇,这季婴,却有几分交际的本领,他便拉过季婴,对他耳语了几句,季婴颔首了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时,季婴突然问道:“陈百将和宾百将,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刚才不是看见了么,明摆的事!宾百将本是公士,随县左尉征战沙场,战场斩首立功慢慢升上来的。陈百将则是继承父爵,刚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学室弟子出身,被县右尉提拔,直接入军中为吏。他二人从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类似的事,吾等见多了。”

黑夫听完默默点头,难怪陈百将说起律令来一套一套的,原来是“学室”,也就是秦国的干部培训班出身啊。

如此看来,他救下自己,是为了让宾百将不痛快?也太实诚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边多看会,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来叫停,这样既能弹劾宾百将乱用刑罚,就算没法让他撤职,也能吃点罚款恶心恶心对手。此外,又能让黑夫二人更恨宾百将,而对陈百将更加感激涕零,简直是一石二鸟啊……

黑夫忽然觉得,和这个时代朴实的人比起来,现代人真的好腹黑哦,当然,赵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拟的。

却听季婴又问道:“那县右尉与县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闻言一惊,连忙矢口否认。

“这我可没说过,两位县尉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的……”

他随后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队持刃的巡逻县卒远远路过。等他们走远了,才压低了声说道:“不过如今两位县尉的命令,常常各自发给所属百将,相互间竟不知会一声,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黑夫听到这里了然,这安陆县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经猜到,陈百将之所以救下他二人,决不是像喜大夫那样秉公执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让宾百将不痛快,同时让黑夫这个刚在县里出名的”壮士“对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这还涉及到安陆县两尉之间的明争暗斗!

看来,不仅是湖阳亭长一案的后续没有完结,自己还不小心卷进了更麻烦的“政治斗争”里……

虽然公安副局长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陆县的四把手啊,随便动动指头,都能让黑夫吃不了兜着走。就算那县左尉碍于舆论和律法不好亲自对付他,也可以让宾百将找借口狠狠刁难黑夫。

“看来这一个月的役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暗叹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赢了官司,又惹上麻烦。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细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连道晦气,也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破旧的屋舍,对他们说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

PS: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

第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顶上,用木梁和土块压着的茅草随风而起,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卷走,而且也不知里面到底漏不漏雨……

总之,就跟前世他见过的工地窝棚差不多,勉强容身而已,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铲得干干净净,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婴却早已习惯,毕竟他已经做过两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县狱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风漏雨,也不必训练干活。”

说着,他便替黑夫将门推开,打趣道:“公士先进。”

“好士伍,还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乐了,无奈地躬下身子入内,因为这门才七尺不到。

进屋后,他发现里面别说膏油灯了,连薪柴都没点,已经有些昏暗,等目光适应了屋内的微暗后,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内部设置。

只见狭小的屋子内,中间是能容两人并行的过道,左右两边各是一道宽约一丈的土台,略高于过道,一共铺开有十床稻草垫。这就意味着,更卒们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进门时,屋内有七个人,正在聊着天,黑夫一进来,他们便止住不说,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涢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顶多参加过一两次服役。

“这是朝伯,也是云梦乡人。”

到最后,彘介绍到了最靠里的一位,此人年纪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胡须老长,也不知他这”伯“是因为家里兄弟排号第一呢,还是年纪较大,得到的尊称?

朝伯俨然是这群人里地位较高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又指着黑夫道:“后生,你又是哪里人?”

黑夫刚才一直在默默记着众人的名,此刻才朝他们拱手道:“我从云梦乡来……”

“原来是同乡啊。”朝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来服役吧,无妨无妨,日后我会多照应你的……怎么称呼?”

“黑夫。”黑夫笑着轻声回应。

“什么!?”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还仗着自己年纪大,盘腿坐着的朝伯,竟腾地站起身来,吃惊看着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个力敌三贼的黑夫?”彘、牡也惊讶地望向他。

我的名声都传到这了么?黑夫有点诧异,只好点了点头。

“今日半个安陆县城都在说你的事迹,吾等刚才还在谈论你呢。”可和不可俩兄弟过来搭话,言语中满是恭维。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夺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说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hùn)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

第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可、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东门豹虽然是个莽夫,会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却凡事坦坦荡荡,拒绝一切不公平的较量,这就是战国时代这类乡野之“士”的行为准则。

眼下黑夫要用受伤的右臂与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这简直是看不起他!这样得来的什长,东门豹还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较量,何如?”

“左手?”东门豹一听,却觉得十分新奇:“我还未用左手与人掰过腕,如此甚好!”

东门豹不疑有他,便换了左手,满怀信心地盯着黑夫!

黑夫却在心里露出了笑,这家伙,果然在凶恶的外表下,依然是个实诚人。虽然东门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壮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这样一来,便占尽了便宜,想输都难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机,只是秦国律法在那里摆着,对付东门鬃这种莽夫,既然没办法将对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喽。

于是,他也将左手架到土台上,与东门豹的左手臂交汇成一个X字……

“季婴,他二人谁会赢?”一旁,矮个圆脸的彘也在问季婴,却发现季婴在努力忍着笑,干咳两声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会赢!他是谁?力敌三贼,空手夺刃的猛士啊!”

“但东门豹也是县城出了名的壮士,据说上次服役时,他曾单人扛着一个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两兄弟则对东门豹更有信心些。

他们在那议论纷纷,有意下注赌一把,终究还是没敢,因为秦国严禁赌博,违者重罚。

就在此时,黑夫和东门豹的左手,已经开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擒贼勇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门豹故做挑衅话语,同时手中用力,打算给黑夫点颜色看看。

却不料黑夫毫不逊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发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这厮左手劲真大!”

东门豹感受到来自手掌的力量,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用力,却非但没能掰过黑夫,反而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压迫着手腕、手肘!

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等东门豹反应过来,他的左手已经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看着他……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第20章 宁为鸡口

“赢了!”季婴发出一声欢呼,同时对其他人扬扬下巴,那意思明摆着:怎样,如我所说,黑夫兄弟厉害着呢!

“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屋内其余七人也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东门豹也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过去与县里同龄人在街头、树下嬉戏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还是第一次玩,所以对发力、动作不太熟练。但黑夫却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娴熟,而且那力气之大,远超东门豹想象。

“我不服!”

他憋了半响,突然喊道,双目死死盯着黑夫道:“再来过!”

“你这人,比之前说什么要坦坦荡荡,输了却耍赖,算什么男儿!”季婴却不乐意了,立刻出言讽刺,躁得东门豹满脸通红。

“季婴。”黑夫却摆手制止了他,笑道:”再来一次也无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两胜,何如?“

“好!”东门豹咬着牙,他觉得刚才是自己一时大意,太轻视黑夫了,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摆开架势,双臂交叉,这回东门豹可不敢出言讽刺了,而是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黑夫的姿势。

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回,他们还让季婴来喊开始。

“决!”

季婴声音响起后,东门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黑夫以爆发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点。

却见二人的手掌紧碰,手臂肌肉发力,抬起头,目光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韧劲……

“这东门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蛮劲。”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对手了,但是没关系,掰腕子靠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

他前世时没少跟警校同学玩这游戏,所以知道,掰手腕时,最利于你发力的状态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对着自己。另外根据杠杆原理,当对方手臂离你越近时,也会利于自己发力。

所以当二人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后,黑夫便开始微微调整姿势,并试着将东门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随即猛地往下一压!

“又来了!”东门豹被逼得闭上了眼,牙齿死咬,脖颈、额头青筋直冒,脸上的三个圆形胎记憋得更红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却仍然无法阻止它一点点被偏转,最后被压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获胜。

“我输了,是你厉害,这什长,是你的了。”

这一次,东门豹没有再叫嚷“再来过”,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见蛮横了一整日的东门豹竟然主动认输,一时间,室内众人都面露惊讶,无法相信,同时看向黑夫的眼神,钦佩的更加钦佩,畏惧的更加畏惧。

一场较劲之后,室内到底谁是头,就再无异议了。

黑夫获胜后却没有得意洋洋,而是对在原地生闷气的东门豹道:“豹兄,其实你没有输。”

“此言何意?”东门豹闻言,立刻转过身来。

黑夫举起左手道:“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赢了就赢了,说出来作甚!”季婴大急,看着嚣张的东门豹吃瘪,他别提多开心了,谁料黑夫却将事实全盘托出,不由大惊失色……

黑夫却不以为然,故意道:“这场掰腕,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对东门豹不公,岂能隐瞒?”

言罢,他便朝有些羞怒的东门豹作揖道:“事情便是这样,今日的较量算不得数!”

东门豹脸色阴晴不定了半响,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慢慢消了气,叹了口气道:“左手对左手,两次决胜时你也没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胜,何谈不公?再说了,你能够如实相告,未加隐瞒,可知并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无话可说,这什长,你来做便是,我绝不会再争!”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来一个月朝夕相处,他那点秘密肯定瞒不过。其二,也是赌一赌东门豹的性情,果不其然,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气。

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拍着东门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来,你我二人,论气力、武艺,实在是难分伯仲啊!”

“难分伯仲?”

东门豹念叨着这两句话,气彻底消了,反倒有几分欢喜。

黑夫刚刚在县里出了名,年轻人们都在热议他的事迹,并视之为勇士。东门豹虽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却只是在他们东门里出名,出了那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他?

此刻被县人称道的勇士黑夫说他二人“难分伯仲”,他岂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东门豹一味与黑夫较劲,正是想通过战胜黑夫来博取声名,他们这些闾中年轻人,最看重这点了,有时候为了一个名声,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数。如今虽然最终告负,却得到对方惺惺相惜的赞赏,东门豹还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热打铁道:“我还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你我便权当今日是以掰腕会友,如何?”

东门豹被一阵夸后,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不打不相识!”说着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说了。

“还有一事。”

黑夫又对他道:“本什的伍长,不知你可愿担当?”

见东门豹面露迟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劝解道:“其实这什长、伍长,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说着,黑夫便朝季婴使了个眼色。

季婴虽然不喜欢东门豹,但却很听黑夫的话,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便带头起哄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资格做伍长,依我看来,黑夫、豹乃是本什爵位、武艺最高的人,他们做军吏,真是再合适不过!汝等说是不是?”

“没错。”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下东门豹有些骑虎难下,半响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个月的伍长……”

“一言为定!你我便共同协力!”

黑夫笑着与其击掌为约,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个月更役可不容易熬过,黑夫对外要小心那宾百将的报复,对内便想将一切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争这什长当。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黑夫现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这“鸡口”,是却志在必得!

东门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蛮横,但以其处世为人看,却是个这时代典型的直率汉子,只要待之以诚,再与之倾心结交,却也不难降服。

他二人在这“惺惺相惜”,一直在墙边旁观的朝伯也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他也不必冒着雨去告状。

但见二人已将什长、伍长的名额都瓜分了,朝伯作为服役多次的老前辈,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这更卒的什长、伍长,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说了算啊。”

东门豹顿时不乐意了,他眼睛恶狠狠地扫了过来,骂道:“你个老匹夫,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士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我……”朝伯被怼了回来,憋得脸色发红。

黑夫则朝他直接走了过来,吓得朝伯战战兢兢,不料黑夫却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对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后一个月里,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啊,前辈之前可是说了的,会好好照应我这个小同乡。”

黑夫对什么样的人,都投其所好与其说话,对东门豹这类有点侠气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诚待之。对朝伯这类年纪稍大的,就以晚辈的姿态,摆出一副请教的口吻,与之攀谈,问这问那。

朝伯顿时大为受用,便将这做更卒的各种规矩,一五一十地说与黑夫听。

原来,什长、伍长虽然只是小小军吏,而且是暂时的,但也必须由有爵者担任。他们这个什只有东门豹和黑夫两名公士,什长伍长确实得从他们二人中选,但也得等明日两位百将同意才行……

“负责更卒训练的,是宾百将还是陈百将?”黑夫问道。

“是陈百将,宾百将是管县卒的。”朝伯应道。

“这就没问题了。”黑夫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此事就稳了。

随后,他又问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么。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筑城铺桥修路……”

“演兵时,具体训练些什么?”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黑夫不懂,他关心的是,这时代的预备役们,到底训练什么?若是开弓射箭、骑马砍杀,对不起,他还真不会。

朝伯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道:“无他,主要是行伍队列。”

“行伍队列?就这样?”黑夫眨了眨眼,差点没开怀大笑。

说句笑话,武警学院毕业的人,做梦都会踢正步的!

这些玩意,他前世,练了整整三年!

第21章 百万秦军成于斯

这一天,平旦才过,南门校场处,就响起了剧烈的鼓点声……

黑夫立刻睁开了眼,他昨晚睡得并不舒服,这屋子,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此外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股子霉味,更别提脚汗味了……

这是他们昨夜的处境,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勉强入睡,所以此时此刻,大家还在酣然睡梦中。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蒙蒙光亮,起来穿戴好衣服,然后便从季婴、东门豹开始,逐一将室内众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东门豹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来,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点挥拳打了过来,而后才想起他是谁,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起身下榻。

季婴磨了磨牙翻了个身,被黑夫掀了被褥,才喊着冷起来。

其余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经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艰难起身。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轱辘翻起来,看来他也是醒得早。

最难叫的,还要数那个叫平的,推攮了无数次都嘟囔着不愿起,直到东门豹不耐烦,跳上去揪着他衣领大声斥骂,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等众人出了门后,才发现昨夜小雨,今天却仍是个大晴天。

“待到午后,有得受的。”朝伯叹了口气,和干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同,更卒们在服役时更喜欢阴天。

等来到校场之后,黑夫发现,他们这个什,居然是最早抵达的,而且人员整齐。其余各什的人,基本都层次不齐地陆续到来,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偷懒不来,大家都知道,那会有怎样的代价……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硕大一个校场,一共十个屋子,上百人集合完毕。

不过这所谓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团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秩序。更卒们都是同县之人,甚至有同乡同里,沾亲带故的,见了面当然要打个招呼,走过来攀谈两句,问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听说你又生了个胖小子……

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为这里不少人都参加过更卒,往年受过训练,好歹会有些秩序,但现实却令他大跌眼镜。

朝伯也摇头不已,显然是对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很看不顺眼,他对黑夫说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两天被本郡太守征召去戍守边境了,故而来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来如此。”黑夫了然,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里那两个客商说的,因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边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数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军事素养普遍不高。

总之,虽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场上乱麻似的。

最后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是一声刺耳的金鸣……

“咚!”铜椎击打在钟上,发出了巨响,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看向了校场前方的小土台。那里已经金、鼓俱备,县卒们手持戈矛,小跑地出来站成一排,昂首挺胸。虽然在黑夫眼里,他们的队列也算不上整齐,但比散漫的更卒强太多。

这时候,两名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脚,却见昨日找他们麻烦的宾百将站在右边,陈百将则站在左边。整个过程里,二人没有半句交谈,完全是冷冰冰的执行公务,可见关系之差。

陈百将负责训练更卒,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说起话来……

“今秋收已毕,安陆大丰。吾等奉县令、县尉之命,征召二三子在此集结,以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劳役……”

“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这陈百将不愧是读过书,从学室毕业的,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还能蹦出几句“古人云”来。只是宾百将却在一旁满脸不屑,校场内的士伍更卒们,也一脸茫然,毕竟两三百年前古人说的话,他们这些下里巴人是不会懂的。

东门豹等人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黑夫只得小声解释说,陈百将在讲为何要让更卒们训练,是因为若不加整训就驱赶他们上战场的话,肯定会导致“覆军杀将”的大败,是在送他们去送死。

“就是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声对东门豹和季婴说道。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东门豹低声骂道:“如此简单的事,说那么复杂作甚,黑夫,还不如你上去呢!”他现在对黑夫,又多了一层佩服。

“我一个区区公士,哪有资格。”黑夫一笑,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来。

他听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利用一年四季狩猎来训练领地民众,那大概就是日常训练的起源。

经过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秦国,这已经成了一项律法保证的制度。试想,安陆县每个月百余更卒受训,春夏秋三季更能达到两三百。一年下来就是两千,整个南郡十八个县,就有近四万人,秦国有二十多个郡,那就是近百万人……

算下来,黑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总算知道,秦国是怎么怼赢长平四十五万赵军,又如何调用二十万、六十万大军灭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战无不胜的百万秦军,就是由他这样蝼蚁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组成的啊!

这时候,陈百将的训话也接近尾声,他说更卒们虽然还不算正式的军人,但也要受军纪管制!有偷奸耍滑,不听命令者,惩罚极其严酷!而后又声明了上半个月”演兵“的具体内容。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这便是更卒所需训练的,至于武艺、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时,再到军中修习!”

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除了耍一手短剑匕首外,他对这时代的兵器还真的一窍不通,更别说弓箭了。

反过来,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后,是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军队里,也强调训练的东西。中国更是对此乐之不疲,都玩出花样来了,经历过军训的高中生、大学生都懂的,更别说他一警官学院毕业的人了。

最后,陈百将才讲到了今日的关键:“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本百将之职责,便要负责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为十什,什伍虽小,亦不可无首,今日当选定什长、伍长!”

他瞅了一眼乱糟糟站成一团的更卒们,皱起眉头,对县卒下令道:“让众人按照各屋顺序,分开站立!”

县卒们便过来五吆六,在校场上划定了十块区域,安排众人以所住屋舍为单位,分开站立。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整整花了一刻钟,十个什终于分开了,他们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号。

黑夫他们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愿为什长、伍长者,出列!”

听闻此言,黑夫对东门豹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迈出了两步,东门豹则停在他背后一步。

两名百将走下土台,按照顺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们背后,清点每个什的人数,以及什长、伍长的姓名。

等他们走到癸什时,陈百将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两个有爵者?”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敢告于百将,只有黑夫与豹二人是公士,其余八人,皆为士伍。”

“你二人,谁为什长,谁为伍长啊?”

东门豹主动回答道:“黑夫为什长,小人为伍长。”

“善,大善。”陈百将很是高兴,眼看就要让身边的文吏记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却响起了宾百将轻蔑的声音。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第22章 什长黑夫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为什长,那位宾百将却踱步过来,发出了质疑。

陈百将一向与宾百将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宾百将,律令上只说,更卒徭役之什、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担任,可没管其是第几次服役。我看黑夫不仅是受官寺褒奖的公士,还有些本领,颇得众望,让他来做什长,有何不妥?”

宾百将反唇相讥:“刚才陈百将说过,练兵之法,讲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

他指着黑夫,不屑地说道:“以上这些,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这僻壤里民,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这时代城里人讽刺一生很少离开乡村的农人的话。当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边右边要考虑一下才知道是哪边,平常说话,也是“往旁边挪挪”,很少涉及左右关系。

若觉得不可思议,只要回想一下小时候第一节体育课分清向左转向右转何等艰难,就能理解了。而这种迟疑在战场上,无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训练的基础课程。

黑夫也不气恼,等宾百将说完后,才笑着回答。

“小人虽然愚笨,但这左右,还是分得清的……”

他朝两位百将作揖,一脸憨厚地说道:“因为我从小与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挥镰,故而对左右区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讯狱时,我也是说出了左手持刃与贼人搏斗的事实,才证明自己无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陈百将,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倒是那个湖阳亭长,因为分不清左右,诬我用右手打了他,结果证词错漏百出……”

“哈哈哈,宾百将,这黑夫说的似有道理啊。”陈百将被这尖酸的话语逗乐了,他与宾百将芥蒂太深,凡是让对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让陈百将欣喜。

“你!”

这无疑是在戳宾百将的痛处,宾百将顿时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责罚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娴熟教予什中众人?”

“敢告于宾百将,以上种种,亡父在家时曾教导过我,他曾多次服役,还上阵作战,当过伍长……”黑夫眼珠一转,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会的东西,都推到他头上。

“再说了,纵然有些不熟识之处,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协助我。”他指向了事不关己的朝伯,吓得朝伯连忙出列下拜,山羊胡子微颤,心也颤。

陈百将颔首:“既然如此,让黑夫为癸什什长,并无不可啊,宾百将,你觉得呢?”

宾百将阴着脸道:“训练更卒本就是陈百将的职责,我哪有资格多嘴?只是陈百将在任命人选时可要考虑清楚了,更卒训练一旬(十天)之后,两位县尉将亲自来校场视察,让各什进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评选优劣。”

他冷笑道:“届时,这癸什若是得了个‘殿’,陈百将可别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让黑夫为什长的!到时候在县右尉面前,怕是要难堪了!”

原来,和后世各类企业的业绩考核类似,秦国也最喜欢玩考核。

比如一年结束时,郡县官吏的劳绩要对比考核,优者升,劣者贬。

甚至连乡、里一级,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都要举行耕牛评比大赛。根据各里养的牛的肥壮、力气,评出“最”(优秀)和“殿”(差劲),优秀的奖励,差评的惩罚。

别以为不优不差就没事了,乡里的官吏还会量量牛的腰围,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养牛的人也要受罚。假如那几天你养的牛恰好坠入情网茶饭不思,就等着倒霉吧。

总之,考核,是秦国很喜欢的一套评比方式,没有比较,怎么会有竞争的积极性?没有竞争的动力,大秦如何一统天下?牛都要拉出来比,更别说人了,这更卒训练自然也有考核,称之为“旬日大比”。

比什么?当然是比谁的队列整齐,进退有序!

“这……”所以听宾百将提及此事,陈百将也露出了一丝犹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踌躇,便又道:“请两位百将放心,黑夫绝不会让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会罚你两甲!你从官寺领的那点赏金,只怕还不够罚!”宾百将又是一阵吓唬。

他本想让黑夫知难而退,不料,黑夫却又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小人话还没说完,一旬后的大比,我非但不会殿底,还要让癸什为最,位列第一!”

众人默然,过了半响,还是宾百将的笑声在校场上回荡:

“哈哈哈哈,你这公士真会说笑,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一言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却当了真,对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夺魁,我就绕着安陆县城,距跃曲踊一圈!”

……

“黑夫兄弟,你当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各什坐在各自的区域内,吃着县卒分发粟饭,季婴端着他的土碗在黑夫旁边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黑夫言简意赅,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粗糙的饭食上,接下来几天运动量会比较大,他必须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与其他什做什长的行伍老卒相争……”季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纠结,若是单打独斗,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上个月在云梦泽湖阳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贼;昨日在县狱,我也是第一次与人对薄公堂……”黑夫放下手里两小截木棍,看着季婴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当然信!”季婴不假思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事,他对黑夫佩服不已,已经唯其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听我的话,顺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语的袍泽们努努嘴:“帮我说服他们!”

于是,在吃完饭,打发季婴离开后,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作揖道:“适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么!”那个来自县城,喜欢赖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将憋很久的话吐诉而出:

“百将是何许人也,吾等又是何许人也,岂能与之争执较劲?更别提旬日大比夺第一,我参加过三次服役,三次训练,从未得最,倒是有两次差点得了殿……”

朝伯也叹息道:“什长哪里话,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来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着平平安安渡过这一个月。对吾等而言,大比夺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别殿底受罚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东门豹冷哼道:“皆是没志气的鼠辈!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则已,做就要勇争第一。”

如此一来,大家的对此事的态度就清楚了,除了东门豹外,其余几人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态度,随大流。

黑夫却只是静静听完后笑道:“与百将争执,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要在旬日大比中,为本什争夺第一,却绝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还未死心?”

朝伯、平等人面面相觑,东门豹倒是大喜过望,起身道:“壮哉!我愿意与黑夫一起,夺得大比之最,让那宾百将无话可说,在校场上距跃曲踊,此事之后,我当扬名县中!”

距跃曲踊,说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时,军中便以此锻炼或者惩罚士兵,说实话,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宾百将狼狈地在校场上吃灰的。

可这件事,单独他们一对什长、伍长提倡可没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积极参与进来。

恰在此时,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边绕了一圈的季婴回来了,并欣喜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

“二三子!”

季婴笑容满面,仿佛是有了一个大喜讯:“我去打听过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个人均有嘉奖!”

“季婴你快说,是何嘉奖?”

一听有奖励,原本兴趣寥寥的众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季婴故作神秘,让他们凑过来,才低声说道:“若能夺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第23章 军训开始

“免除明年更役,还有这么好的事!?”

没参加过几次服役的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件事。

“这是自然,每年在乡里评比耕牛,若是得了最,养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负责此事的田啬夫还可以得到一壶酒,十条肉干的赏赐。”

“没错!”季婴补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夺魁的赏赐,也是什长一壶酒,十条肉干!伍长半之!”

黑夫乘机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将赏赐我的酒和肉干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两兄弟眼睛立刻就绿了。

“肉干。”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时咽了下口水,果然,一提这两样东西,家境贫寒的众人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眼看众人已经有参与进来的动力,那个平却又嘿然道:”谈何容易,这可是要在十个什里争第一啊。“

“黑夫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带二三子得最!”

见时机成熟,黑夫发出了他的承诺:”此事即便不成,对二三子也无任何损失,若成,则皆可得利,何乐而不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来这些天,二三子能听命于我!“

黑夫朝东门豹作揖:“还望伍长能尽力协助。”

他又朝朝伯行礼:“也望朝伯能知无不言!”

“我当尽全力助黑夫!”东门豹是个勇锐汉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会主动与他人竞争的。

“我亦然。”季婴第二个加入进来。

“也罢也罢,反正这几日终归要训练,那便听什长的。”朝伯对黑夫的敬老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进来。

而后,小陶、彘、牡也陆续表态加入,可、不可两兄弟是随大流的,连最消极的平也少数服从多数,被迫同意,这样一来,癸什便全员同意,全力以赴争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来几日,吾等当同心协力……”

黑夫还欲多说几句,激励一下己方士气,不料,昨天那个带他们去住处的县卒“照”却小跑过来,说是陈百将点名要见他。

……

陈百将此刻已与宾百将分开,正在校场边一棵大桑树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显然是有些焦虑,等黑夫走到跟前,陈百将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十分不快的语气。

“黑夫,你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陈百将,这却是一个让宾百将颜面扫地的大好机会啊!”

“且慢,你说,此事能让宾百将颜面扫地?”陈百将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从宾百将与我计较此事时起,他就输了!”

陈百将一愣:“何意?”

“其一,宾百将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将,却与我一个区区公士更卒计较,此事不管输赢,传出去对他已是大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评为最佳,宾百将就要绕着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必会遭到全县人嘲笑,从此威信扫地,难以在校场立足,岂不妙哉?”

陈百将有些惊讶地看着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远。”

仔细想想也对,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对头宾百将肯定要折损面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他没得第一,其实也与自己无关,这场闹剧,自己就应该事不关己地看戏啊!

这么一想,陈百将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赢得第一?”

“小人确实受过家父训练,约束什伍应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

黑夫抬起头:“只是不知一旬后,是哪位县尉来评比?”

陈百将摸着颔下小胡子道:“是右尉与左尉一同前来,一同评比,最终定夺在于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么意思,又补充道:“不过,届时还有令吏在场记录,所以两位县尉不会徇私,而会按照各什表现评比,这样一来,县左尉当然不可能挟私报复,但你也休要指望县右尉会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点评公平,不要被左尉、宾百将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只是还望百将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因湖阳亭长一案,与宾百将结仇,县左尉恐怕也因此敌视我,往后小人只能仰仗陈百将和右尉庇护了。”

这是主动投效了,陈百将对黑夫的机灵透彻感到惊讶,这真的是一个17岁第一次来县城的农家青年?

不过陈百将没有再深究,此时此刻,他只是把黑夫当成了一把刺向宾百将的剑。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从昨天被县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气吞声一个月,也会被宾百将百般刁难,一不小心就会受罚。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与其做个胆小鼠辈退缩不前,还不如激流勇进!”

要充分利用两名百将,乃至于两位县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说不定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更何况,对这件事,别人觉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里是有谱的。

他看向远处那些东一团西一团的更卒什伍,他们年龄老少混杂,个头高低不平,身材壮羸不一,状态松松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头耸肩发呆的,有弯腰驼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顾右盼,或抓耳挠腮。即使勉强站成一排,队形也歪歪扭扭。

这样的队列,让见惯了后世军队整齐秩序的他十分无语。

面对这样的对手,黑夫觉得,自己想输都难。

他好歹是警官学院的学生,队列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在毕业前,去给某大学大一新生当过军训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乌合之众,训练成方方正正走队列的标兵……

虽然这时代士伍的文化素质远不如当代大学生,可更容易听话啊,身体素质也更好些,虽然大多瘦巴巴的营养不良,但至少不会站在太阳下忽然晕死过去,吓教官个半死……

而且,据说不听命令还能打呢!

“汝等就等着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后自以为得计的陈百夫,还有远处对他不屑一顾的宾百夫,乃至于看他笑话的各什长、伍长们,露出了笑。

“真正的军训,开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刚过,黑夫就起了。

秦国也有十二时辰,但与后世不同,它们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别是:

鸡鸣(1点到3点),平旦(3点到5点),日出(5点到7点),食时(7点到9点),莫时(9点到11点),日中(11点到13点),日失(13点到15点),下市(15点到17点),舂日(17点到19点),牛羊入(19点到21点),黄昏(21点到23点),人定(23点到1点)。

黑夫起来后,外面的天才蒙蒙亮,他用外边水缸里的积水洗漱了一下,闭目吸气,压压腿,伸伸腰,活动了下筋骨,便开始复习起昨日下午学到的“行伍队列”来。

这时代的练兵之法,讲究“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后,陈百将便让各什长、伍长跟着几个县卒里的老行伍学习各种队列技巧,这些技巧,源于孙、吴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坐而起之,就是后世军训中的蹲下与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进与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转、向右转。

前而后之,就是前进与后退。

分而合之,顾名思义,就是队列聚拢和分散。

结而解之,就是集合与解散。

了解之后,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为,后世部队里的基本队列训练是从西方照抄来的,谁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啊!

不过黑夫他们只是更卒,距离上阵打仗还早,如今练习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七天后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两名县尉就要来视察他们的训练成果了,时间十分紧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学校里时,经历过无数次各类首长、领导检阅,有经验。

等黑夫练习了一刻钟后,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日出“之时到了。他擦了擦汗,心里更加有谱。

看来这什长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后世部队里班长的角色。他们有两个伍,十个人,站成一排。什长要站排头,手持一根粗竹竿--到了战时,他举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长则要站在队尾,监督有没有掉队的。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几天内学会并熟练运用,还是有点困难的。”

“什长,真是早啊。”

一回头,黑夫却发现,伍长东门豹已经抱着膀子,倚靠在门边观看许久了。

黑夫与他作揖见礼,东门豹过来伸了伸懒腰后,又看黑夫练了一会,便忍不住吐诉道:“什长倒是练得起劲,但我就是想不通,训练为何不从格斗射箭开始,而要练这毫无意义的队列,待到上阵打仗时,有个鸟用!”

第24章 练队列有什么用?

(为盟主“督公”……不对,是“吾坐菩提下”加更?,顺便求下推荐票)

听东门豹这么一说,黑夫顿时愣住了。

“打仗又不是踢着正步冲锋,整天练习队列,有个屁用啊!”

前世高中军训时,黑夫也曾发过这样的抱怨,直到年纪渐长,进入警官学院,真正地体验到军营生活,这种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时听东门豹提起,顿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过战场?”他沉默良久,缓缓发问。

东门豹摇头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却一直没被征召上阵。”看得出来,他对征战立功十分渴望。

这下黑夫放心了,他虽然也没上过战场,但前世耳渲目染,关于战争的纪录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东西足够吹一吹了。

黑夫笑着招呼东门豹在一根木头上坐下,对他说道:“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大为不同。战场上,那可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大场面,势如潮水,哪怕个人武艺再高,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剑戟,乱箭如雨般下下来,平日格斗时的见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见东门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让他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他们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就这么乱糟糟地上了战场,准备靠着自己的好勇斗狠来打仗。

这时候中军下达了缓缓前进的命令,用金鼓和旗号传达。结果游侠儿们却不知鼓旗,有的往前冲锋了,有的还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结果脱离大部队冲锋在前的,被对面的箭雨射了个透心凉;站在后面的则被军法官砍了脑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被自己人挡住了去路,如此一来,倒是将己方阵型搅乱了……

哪怕最后和敌人交上手了,因为他们各自为战,也会被训练有素的敌军分割开来,一个人要同时跟几个、几十个人打,最后被剁成肉酱。即便幸存下来了,一盘散沙的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轰隆驶来的驷马战车和疾驰而过的骑兵冲击。

恩,这些人,就叫做齐技击,当年齐闵王雇佣这群出身临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结果每战皆败,硬是把国力雄厚的齐国打得差点灭亡。

所以许多年前老荀子在点评诸国军队强弱时,把个人武艺最强的齐技击列为最差劲的军队,是亡国之师。

场景脑补完后,东门豹不由满头大汗,他想象中上了战场就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斩十几个人头,原来没这么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为胜?以治为胜!良好的纪律,是乌合之众与精锐之师的区别。而这些行伍队列的训练,正是孙武、吴起两位兵法大家苦心钻研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两位是何许人?”

东门豹摇了摇头,这两人虽然曾经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时过境迁,年代太过久远,一般的乡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给他科普了下孙、吴的事迹……

“世人常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现在你知道,这两位多厉害了吧!”

“孙吴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于其麾下!”东门豹睁大了眼睛,显然还沉浸在孙子斩杀吴王宠妃、以数万之众转战千里力挫楚国;吴起杀妻求将、镇守西河、最后入楚变法死于乱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当年吴起正是以训练精良的魏武卒,大败秦国,直到后来,秦国也将吴起练兵的法子用于军中。这些训练看似乏味,但当练成之日,若几百人、几千人都能做到吴起所说的坐卧有矩,行军整齐,进退有序,左右偏师像手臂一样听从中军指挥,各自为阵也能独立作战。那样的话,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锐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东门豹赞叹不已,如果说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么经过刚才一番话,他真是对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没上过战场,为何知道这些。”

“这个……其实都是我的亡父告诉我的,他上过许多次战场。”黑夫又将便宜老爹拎出来挡枪。

“真是岂有此理!”

东门豹愤愤不平地捶着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亲,将战场上所见所闻悉数传授与你。我那父亲也没少被征召作战,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会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四处寻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后他倒是醉酒后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却硬是将好端端的一个中人之家,弄得穷困潦倒!”

看来,这个莽撞冲动的东门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深究。

“什长……伍长……”

结结巴巴的话语响起,一回头,却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问好,换来小陶憨厚的笑,这孩子是典型的农家小青年,朴实而忠厚,就是有点胆小。

这时候太阳完全升起,东门豹一改方才对训练的不屑,主动去将其余几人统统叫醒,有了这煞星催促,众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颔首,看来自己除了季婴外,又多了个好帮手,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校场,宣布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今日训练,先从比个头,排队列开始!”

黑夫发现,秦国在律法上无微不至的强迫症,似乎没有传染到军队里来,军队的站队,不是根据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龄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没爵位的站后,士伍里面,年纪大的站前,年纪小的站后。

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响观瞻。

黑夫昨日已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陈百将,调整队列排序方式,不算违反军规吧?陈百将则说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规定,但按年龄排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写到军规律令里去。反正他们什里只有两个公士,一个居前一个殿后,其余人等,黑夫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黑夫就大着胆子,开始调整队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后……为何?自然是因为你最矮,勿要难过,或许你多吃点肉,还能长个头。”

“牡,我知道你想挨着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后边,东门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发现小陶已经站到彘后面了,这小子,别看结巴木讷,其实还挺聪明的。

“季婴,没错说的就是你,勿要东张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后。”

“朝伯,你平日里是按年龄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间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后面。”

如此一来,他们这个什的排序就是从低到高,顺眼多了。

调整好队列,也有轻度强迫症的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入今日的第二个环节。

站!

“学站立?”

才宣布训练内容,季婴就差点笑出声来:“黑夫兄弟,不就是站么?我三岁以后就会了,这还用学?……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举起手里的竹棍,对着嬉皮笑脸的季婴抽了一下:“我话没说完前,不得插话,此外禁止在队列里说笑、打闹和左顾右盼。”

黑夫在头一天折服东门豹后,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会严格对待此事,不听命令的,按照军规,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长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里打!

季婴见黑夫认真起来,便识趣地闭嘴。其他人看了看东门豹,发现他一反常态地听从于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听黑夫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立于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说着,他面朝众人,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定站立姿势,说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顶上的直松!”

众人盯着黑夫,发现他的确站得笔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婴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则像半山腰凸出来的歪松!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这么站有什么不好的,但无人再有异议,在黑夫的示范和纠正下,开始重新学习站直……

“脚跟靠扰并齐,脚尖向外分开,对就是这样。”

“两腿挺直并拢,小腹微收,挺胸,两肩要平,别一高一低的。”

“两臂下垂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贴于裤缝……额不对,是下裳侧面。”

“嗯,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季婴,你别老是咧嘴对我笑!”

“两眼向前平视,不可,你不知道什么是平视?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在整个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开始跟着自己的什长、伍长开始了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训练,整个校场呼喊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唯独黑夫他们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动,开始站起军姿来。

宾百将也在土台上观看更卒训练,他手下一名屯长见状,说道:“百将,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许久,或是在偷懒,下吏是否要过去申饬一番?”

“不必了。”

宾百将摇了摇头,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练兵何等艰难了,这什长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腾去罢!我明日要带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哪有时间管这等小事。就等着他在旬日大比当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这之后,整个安陆县就能知道,所谓的擒贼壮士黑夫,不过是一个爱说大话的匹夫尔!到时候,我要骑着马走在前面,看他绕着安陆县城跳一整圈!”

第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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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这种训练方式是在自寻死路,在站了一天后,连癸什里也有了异样的声音……

平家住县城,是个中人之家,平日里没怎么吃过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晒了半天,就为了学会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着酸痛的脚,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余各什都练得热闹,唯独吾等呆立半响,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说句话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响后才道:“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与我过去十几次服役不大一样……”

“正是如此!”

他的话得到了平的赞同,可、不可两兄弟也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训练方式没什么用。

这些话在黑夫和东门豹推门而入后消失了,这两天里,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渐亲密起来。

东门豹虽然个人武艺,气力都不错,但学习行伍规则却很慢,好在他是个不甘人后的,十分要强。所以黑夫还会在下午时给他开半个时辰小灶,毕竟作为伍长,绝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还会对着树桩投一投匕首,聊以娱乐。

什长伍长联合起来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只敢暗地里嘟囔,不敢当面抱怨。

不过众人却不知道,这些话,都早已被捂着被子装睡的季婴听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厕时,季婴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个装作睡觉时听到的抱怨。

“无妨,等再过两日,他们便知道今日训练的好处了。”黑夫笑了笑,不以为然,一个标准的站立,是行伍队列的基础,站都站不直,还谈什么其他复杂的动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阳再度升起。校场之上,黑夫他们这个什的人,已经大抵知道自己该站什么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样如无头苍蝇一般绕来找去了。

此外,众人的站立也勉强符合标准,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标准要求这些秦国士伍黔首。

于是整个上午的工作,便是学会在黑夫的带领下,做到同时蹲下、同时站立,这便是吴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排兵布阵;前沿部队上去作战后,预备队也要等待很久,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当然不可能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傻乎乎地持刃站着,而是要“坐”,其实就是蹲着,这样能省点气力。

为了让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黑夫做了改良,将整个动作进行了分解。当听到“坐”时,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脚退半步,然后才下蹲身体,让脚跟支撑身体,“起”时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础,待到朝食的时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时蹲下,同时起立了,谁若是坏了节奏,就会遭到无情的抽打。这下连老行伍朝伯也啧啧称奇,觉得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比他过去的十几二十次训练快速多了。

不过,在其余什看来,黑夫他们这个什还是一早上啥都没干,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时间,之前对黑夫扬言要夺魁感到不满的什长、伍长们都面露轻蔑之色,开始觉得黑夫只是个好夸海口,没有真本事。

黑夫他们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经癸什的时候,突然起哄道:”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么?为何一早上在此处起起伏伏,难道是怕得走不动路了?“

癸什众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胆!”唯独暴躁的东门豹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过去将那几个起哄的人打一顿,黑夫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对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长训斥了一番,停止了戏谑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对面甲什那个衣着得体的什长还主动走过来,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见他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应道:“我乃癸什什长黑夫,不知君如何称呼……”

“我乃是甲什什长,爵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个老行伍了。”

来者看似客气,可明显能感到他的傲然,毕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级,年龄也大不少,而且看衣着打扮,尤其是那条腰间的鞶带,各种花纹,上面的铜兽口衔着还衔着一颗绿松石呢。

黑夫目测,光这条鞶带,起码就值七八百钱,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贵。嗯,这家伙像个有钱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绍。

“垣柏?”黑夫琢磨着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个垣柏的名,前世的电视节目里好像提到过,不就是在军营里借给黑夫兄弟钱,而后拼命逼债,逼得他们写信回家求救的那个家伙么!不曾想,居然在这碰上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垣柏也不客套,随便寒暄了几句,就道明了来意。

“黑夫什长对癸什夺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让宾百将在校场上距跃曲踊?”

黑夫也不谦虚,笑道:“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说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却依然和气地说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顺便与我甲什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与癸什较量一番?”

在听完垣柏的来意后,黑夫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有钱,满面红光的家伙。

“旬日大比,本来就是十个什在县尉面前做考核比较,还较量什么?”

垣柏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较量,是你我定下约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当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当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来约架的么,前世在警校时,也经常会有班级之间的对抗的比拼,输了要请客吃饭啥的……

不过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个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给你一千钱,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给我一千钱,何如?”

一千钱,刚好是黑夫擒获盗贼,从官寺处得来的赏钱,这个叫垣柏的家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对自己的训练心里有谱,当然不会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纵地露出犹豫之色,摇头道:“这不妥罢,我听说,秦律有言,士民赌博,可是要罚二甲的。”

“这可不是赌博!”

垣柏连忙解释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对弈、投壶下注赌金,而是以金钱为奖赏,勉励对方训练,这是好事,岂能称之为赌?你若不信,我还能让官府的文吏来做见证,帮你我定契券!”

“是这样?”黑夫笑呵呵地说道:“若如此的话,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间那价值不菲的腰带,笑道:“只是一千钱,太少了!”

第26章 重振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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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少?”

垣柏微微吃惊,他将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轻蔑地说道:“看黑夫的衣着,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钱来?”

“我钱确实不多。”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为注啊,若是没能得第一,我可以亲自去给垣柏家做两年仆役,为你耕田种地,何如?”

“两年仆役?”垣柏有些犹豫,不过这黑夫体格雄壮,应该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来看家护院,也不亏啊。

于是垣柏便伸出四个指头道:“一言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为我做两年仆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给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来,说道:“垣柏欺负我不识数么,4金便是2304钱。据我所知,一个仆役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有6钱,日夜不息劳作,两年下来,便是四千多钱!垣柏什长,你家租仆役的价钱,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戏,脸色通红,事到如今,他不加价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给你四千钱!”

四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了,黑夫当即颔首:“一言为定!”

“善!”垣柏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便道:“我这就去让县中一个相识的文吏来,为你我撰写契券,剖木为信,绝不反悔!”

说着,垣柏便回到甲什,给自己的下属们说了这件事,他是当做一个大笑话说的,那群人顿也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转过身后,心里也乐开了花,暗道:“缺什么来什么,我前几天还愁钱不够花呢!四千钱,便要到手了!”

“什长,那垣柏与你说了什么?”这时候,黑夫什中其他九个人也走了过来。

等黑夫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后,家住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说道:“什长,你怕是上当了,那个垣柏,他家本是楚国时的商贾,十分富裕,常借债给给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还时,必收重利。”

东门豹也面色沉重地说道:“我父还活着时,也曾向垣柏家借债,结果到还时,却多出了不少!”

黑夫点了点头,看来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债发家致富的啊,虽然秦国也在法律里禁止从质为债务担保,而且无法还清债务的人,可以用劳役偿还,但垣柏一家应该是很小心地游走在法律边缘。

他问道:“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东门豹道:“我记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时候,秦国闹了饥荒,大王下令,说士伍缴纳1000石粮食,就可以得一级爵位。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时一口气缴纳了千石粮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国绝无仅有的一次以粮换爵,可惜黑夫没有赶上,就算赶上了他也没粮。一千石粮食,按照今年的粮价,相当于8万钱了,如此看来,这垣柏一家,还真挺富裕的。

这时候,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怕黑夫将自己牵连进去。

黑夫却笑了起来:“二三子宽心,此事只是我与垣柏的私人契约,即便我输了,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中众人无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才认识黑夫没几天,完全没必要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唯独季婴出于关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黑夫自个往火坑里跳。他嘟囔道:“我这还有千余赏钱没花,到时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将这些钱都给垣柏,好歹能让黑夫兄弟少做几个月仆役。”

季婴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却挺讲义气的,黑夫有些感动,拍了拍季婴道:“休要说丧气话,我相信,吾等定能夺魁!”

东门豹赞同道:“然也!休要说那些无用的,届时吾等一定要夺得第一,让垣柏,让甲什,让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无话可说。”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觑,没有太大反应。

……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从县中请来了一个文吏,外加陈百将为二人做见证,撰写契券,剖木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见上面写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县百将陈,文吏某等爰书:云梦乡公士黑夫自言谒,旬日后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愿为上造垣柏之仆役,为其耕田服役两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谒,若公士黑夫得最,愿以钱四千予黑夫……”

这之后,就是他们二人自己签上去的名。

至此,这件事不但已经闹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钉钉,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后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县狱,让令吏强制执行了,相当于后世的私人合约,并有公证人。

所有人都觉得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但跟宾百将较劲,如今又签了这看上去必输的契约,黑夫走在路上,满校场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经过这件事后,黑夫虽然嘴上依然说的轻松,但也开始不知不觉,加紧了对本什众人的训练。

但要让一群几乎没有任何教育经历的农家子弟学会停止间转法,第一时间分清向左转、向右转谈何容易?而向后转时,也总有人转错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乱。

还是经验老道的朝伯帮他想了个法子,让大家把左脚的履脱掉,只右脚穿着,这样一来,果然犯错的次数少了。

而且秦国军队训练不比后世军训,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错,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来,县城的三个人,平、可、不可,还有有些木讷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个话少的小陶再度让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队伍里最少犯错的一个,他忍不住夸奖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顶,陈百将虽然有些不满,但这是正常请求,便同意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午后,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的癸什众人,总算有个松弛的点的时间。在黑夫带领下,他们去校场外寻来干枯的茅草,借来梯子,将茅屋顶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头压住。待其风干变硬后,晚上睡觉便不再有漏雨之忧了。

完成这件事后,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湿,众人都有些高兴,大概是一起干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竟热闹地聊起天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黑夫也努力与每个人攀谈。

他前世做某大学大一新生军训教官时,也遇上过类似的问题,一些男生不配合,总是捣乱,整体士气很低落。这时候可不能一味地惩罚,这样会让其更加消极对待此事,而应该试图沟通,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的话,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积极参与训练。

待到气氛最热烈时,黑夫不顾手上还满是泥浆,朝众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与甲什垣柏定契,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垣柏料定吾等必败,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为吾等绝不可能夺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诸位可以做到,还望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长这是哪里话。”

众人都有些动容,而说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麻风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郧满看似松了口气:“如此看来,你我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

“不错不错,大王已灭韩赵,燕国也指日可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大兵伐楚的,吾等届时必然要率军参战,还是努力清剿盗贼,训练卒伍,耐心等待罢。”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

杜弦面色一僵,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处处都在显示自己作为主官的消息灵通,郧满则不与之正面对抗,到最后才怼一句“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因为他听闻,郡上有意调杜弦到鄢县任职,如此一来,这个压了他三年的关中老吏就要滚蛋了,很可能会错过一场灭国战争。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来势均力敌,谁都不敢彻底翻脸。

他们聊天的这会,两名百将已经把这个月训练的更卒都拉上来了,在校场上站得黑压压的。

两名县尉这才停下话头,右尉杜弦对陈百将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百将应诺,下令击鼓,鼓点隆隆声中,旬日大比正式开始了……

……

“陈百将,这个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练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看着台下依次走过的更卒什伍,摇头不已。

从甲什开始,已经陆续有九个什排着队列走过台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这四种基础队列。

至于分而合之,结而解之,则要在接下来几日内将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训练,届时还会分发一些木棍毛竹,权当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征召入伍才行,秦国对军队制式武器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不过在杜弦看来,即便是最简单的四种队列,这些更卒也练得很差劲。

甲什是他见过里面最好的,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什长垣柏是个老行伍了,带出来的更卒在行进时勉强整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是个寒冷的冬日,垣柏却热得满头大汗,且有点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时,还差点转错了方向。

连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这八个什,更是差强人意。

他们中,有的散乱不堪,有的毫无秩序,有的行进时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时,竟还有人发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这番光景,杜弦的脸都变黑了,今早郡上才让他加强警备,抓紧训练,中午就看到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气煞他也。陈百将在一旁看着右尉的脸色,不免有些心虚。

郧满倒是很乐观,在旁边宽慰道:“右尉大可宽心,毕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还能练成精兵不成?更何况,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边境备警,此番来服役的,多是未壮的年轻人,岂能与县卒、老卒相提并论?”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经看准了,这九个什里,甲什还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话,他真想连评八个“殿”,狠狠罚他们一顿,看以后谁还敢不将演兵放在心上!

这时候,陈百将凑过来道:“两位上吏,还有一个什未曾演练呢。”

“想必也与之前几个什一样,不看也罢。”左尉郧满瞪了一眼远处的宾百将,冷冷说道。

这哪行啊,陈百将连忙道:“下吏敢告于县尉,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练得最好的,其什长乃是前几日,因擒拿三名云梦泽盗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右尉,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

杜弦点了点头,他记起来了,县狱那边专门跟自己打过招呼,可以容许这黑夫迟到一天。之后陈百将也提及过,说黑夫因为赢了湖阳亭长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宾百将愤恨刁难……

如此一想,杜弦扫了一眼左尉的脸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说道:“身为县尉,旬日大比乃是职责所在,岂能不有始有终?陈百将,让癸什速速上来,也让吾等见识见识,那擒贼勇士是何许人也。”

“唯!”

陈百将对面色铁青的宾百将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中的旗帜一挥,在校场另一边等待许久的癸什,便缓缓走了过来。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却见那癸什排头第一个的什长,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他身高七尺半,脚步稳健,神情肃然,持着的虽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面鲜艳的军旗,亦或是一杆锋利的长矛!

癸什众人,就这么跟随着什长的步伐,队列齐整地走入视野……

第29章 无衣

另一边,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经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辈比起吾等差远了。”

“是啊。”

“不比较的话,都不知道原来吾等可以走那么好。”

众人深以为然,不经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训练,他们当真不知道,原来队列还可以走成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众人平添了几分自信。

恰在此时,土台上的陈百将挥动了旗帜,该轮到癸什出场了。

“千万别慌,按平日里训练的来……”

手高高举起竹竿作为标识,黑夫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他能看出来众人的紧张,纵然他们过去也曾参加过类似的大比,但那都是为了应付,这次大家却是直奔夺魁去的,心态便大不一样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却又不敢放,让两位县尉听到就不好了……”

后方传来季婴的嘀咕,这家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话,就让大家乐得不行,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了。

大家伙憋着笑,开始跟着黑夫的节奏,原地踏步,在对齐队列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齐步走的啪嗒啪嗒声连绵不绝,两位县尉所在的土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众人的脸。

宾百将的脸是充满震惊的,过去几天他因公务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潜移默化的进步,此刻猛地看到这支步伐整齐的队伍缓缓走来,他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而那一日他对黑夫说的话,尤在耳边。

“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如今看来,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

“这下糟了……”宾百将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黑夫,盯着癸什,想挑出他们的每一个错误!

然而,虽然癸什的人已经紧张到手脚麻木,但这些天来黑夫的训练,这些天来东门豹抽他们的棍子,都让众人准确地迈动着自己的左右脚,两臂前后自然摆动,一板一眼地走着齐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声“立!”之后,左脚再向前大半步着地,两腿挺直,右脚迅速靠拢左脚,重重并拢,发出了齐刷刷的跺脚声……

“右转!”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瞥眼看去,却见众人虽然个个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谁掉队,也没有谁转错方向。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喊着命令,让众人当着土台上两名县尉、百将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后之”两个动作,尽管台上宾百将眼睛都瞪圆了,然而,癸什竟无一人出错。

宾百将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内情的县左尉郧满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在县右尉杜弦的眼中,这癸什的表现,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从癸什众人齐步走来时,杜弦就感觉到了,这个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队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齐刷刷地走到面前,齐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脚步动作乱七八糟的九个什,真是赏心悦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实用还是审美上,秦国人都对规整情有独钟。

尤其是排头的什长黑夫,大个子,高昂着头,其气势,其自信,在场的更卒、县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关中时见过的秦军精兵“锐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陆县,在我手下的更卒里,竟然有这般人物!”

还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随着黑夫一声“起!”他们从蹲坐姿态齐齐站立。不管是个头最高的牡,还是个头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恶的伍长东门豹,还是最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们个个抬头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规矩,这时候黑夫就该带着众人左转离去了,孰料,黑夫却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众人反应过来,癸什众人便背着手,齐齐喊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癸什已经完成演兵离去,只留下一堆脚印,但县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这句诗,感慨道:“这无衣之歌,用楚音喊出来,确实有一番与关中陇上不同的风味啊。”

虽然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就“燔诗书而明法令”,但这次焚书影响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后,秦国贵族家中藏诗书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国虽然禁绝诗书,但惟独《秦风》例外,因为这本就是春秋时的秦地歌谣,尤其是那一首《无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传唱数百年,因其曲调雄壮,俨然成了秦国的军歌——至于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是后世人画蛇添足,把本已矫健而爽朗的秦风,加了三分狗血,其实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印象更佳,他们不仅队列整齐,达到了县卒的标准……不,已经远远超过县卒,恐怕得驻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与之相比了。

这样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的什长黑夫越发充满好奇,当即就让陈百将把此人唤来。

“公士黑夫,拜见县尉。”黑夫趋行而来,站在土台下,朝县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左尉郧满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则露出了笑,赞叹道:“好壮士,且上台来说话!”

等到黑夫站到他们面前后,杜弦又笑呵呵地问,他今年几岁,是哪里人,是如何将癸什训练得如此优秀的……

黑夫照旧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说自己的本事都是他传授的,但在右尉问到,他一个南郡的乡野民户是如何知道《无衣》时,黑夫将锅推给了陈百将。

“此乃陈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现,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陈百将指导有方!”

“是这样?”右尉杜弦看向了陈百将。

陈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黑夫这是在为他揽功劳啊!

按理说,若是更卒的训练能让县尉满意,作为训练的主官,陈百将便能“赐三旬”,也就是奖励三十天劳绩。这是秦国每个官吏的功劳薄,劳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机会升职。虽然今天前面几个什的表现不尽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来,就把场面完全扳回来了,眼看右尉对今日大比赞赏有加,自己就认了这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认下了此事:“敢告于县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请教,这《无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说完,陈百将还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此子不错,还知道与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无疑虑,拍着大腿道:“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里,谁优谁劣自不必我说……”

他停下了话,目光转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觉得呢?”

“右尉定夺便是。”郧满嘴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不曾想,今日竟让黑夫这乡野竖子得名!”

但左尉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因为侄儿湖阳亭长一案深恨黑夫,却也知道,既然本县的军事主官右尉已经拍板,他若为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右尉顶撞,实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没有疑虑,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会察言观色,冒失地站出来,打断了右尉的话。

右尉杜弦的脸色顿时僵了,眼睛一扫,说话的人正是宾百将!

宾百将可不愿意兑现承诺,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着,希望癸什犯错,可惜黑夫没有给他机会,直到此刻,宾百将才终于挑出了一个毛病!

他没注意到右尉恼怒的神情,没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没注意到黑夫和陈百将的相视一笑,便莽撞地站出来,指着癸什,兴奋地说道: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第30章 第一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宾百将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点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对其指责,黑夫却并未慌乱,而是立即对县右尉认罪道:“小人并不知此事,只是听陈百将说这并不违反律令军规,便私自做主了……”

陈百将才刚刚接下来黑夫送来的劳绩,此时此刻便不好将事情摘干净,只好硬着头皮道:“禀右尉,此事,黑夫的确问过我……”

见二人”认罪“,宾百将更是得意,觉得这样一来,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黄了,连忙道:“这黑夫认罪了,还望右尉处以刑罚!”

他那天真的模样,气得左尉郧满别过了脸去。

右尉杜弦却只是捋了捋胡须,眼睛在黑夫、陈百将、宾百将、左尉郧满之间看了一圈,才缓缓说道:“黑夫,你可知道,为何我秦国排兵布阵时,要让老卒在前,新卒在后?”

黑夫连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还望右尉提点。”其实他早就问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后是惯例,但并非法律规定,既然法律没说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这惯例的原因,黑夫还真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凡两军对阵,皆是前排首先迎敌,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战场杀气吓垮,向后溃退,将整个阵型冲垮,这仗就败了……”右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精锐老卒在前则不然,彼辈熟知行伍队列,明白军规,历经战阵,遇敌能够稳住。即便在苦战中悉数战死,位于他们后方的新卒经此一役活了下来,也能成为老卒,在下一场战争里成为军中磐石。如此一来,老卒才会绵延不绝,才能让战阵之术历经百年,一代代传递下来,这才有我秦国百战百胜之师!”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关中经受过训练,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役,从先王时作为一个小卒,奉文信侯之命进军东周国,到前两年的王翦破邯郸灭赵之役,都有参与。经他缓缓道来,黑夫顿时就明白了秦军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后的深意,不由汗颜。

秦军虎狼之师,非一时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传。

如此看来,自己为了检验时的队列规整,随意调整顺序,的确是莽撞了,古人一点不傻,以后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精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勉之。”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

第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上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上,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上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上,把一切艳羡、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ě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上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彘、平、可、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小陶,一人300钱。朝伯 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季婴拍手称快,小陶、彘、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上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而且,秦国置吏的途径有很多,右尉是要亲自举荐?亦或是让地方自行推择?还是请县令征召?第一种风险太大,后两种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却摆了摆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结束再说不迟!”

……

另一边,黑夫并不知道右尉与陈百将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结束后,所有更卒开始合编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开始练习“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学会了这些,他们就是合格的预备役,随时可能被征召到军中,分发兵器,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然后便是踏上真正的战场。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础,在合练时也是动作完成最快的,不过黑夫总觉得,训练他们的陈百将,这几日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态度不再是之前那种施恩于下的高傲,变成了热情的笼络……

至于宾百将,自从那天他被右尉严惩,当着更卒、县卒的面在这校场上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在养身体,毕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断了吧。而且往后,宾百将恐怕也没法再在校场立足了,据说有可能调到安陆县下面的几个乡任职。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练后,更卒们被允许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开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头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众人商量着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时赏赐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来说要将肉全分了的,可众人不好意思,只让黑夫分出来五根,留五根晒着,等服完役带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盐渍过,大冬天里也不会腐败。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规定,就算你过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哪怕不值一文钱,也要按盗窃罪论处,剃了你满头乌发,从此没脸见人。

有了黑夫带头,东门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条肉干拿出来两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来,众人每天都能吃上点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去借釜炊的季婴回来了,这厮在屋外便大声喊道:“黑夫,校场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兄长!”

第32章 伯兄

安陆县南门校场外,黑夫的兄长,公士衷站立于此。

衷年纪刚满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几分相似,头顶缠着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让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着一件厚实的新缝冬衣,却宁可在十月份的寒风里冻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虽然是公士,有百亩土地,可因为前年给亡父办丧事,去年又给衷治腿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帛,如今日子过的很紧巴。

到了冬天,连冬衣都得让三个兄弟轮着穿,谁出门就让谁披上。这件衣服,一针一线皆是阿母亲手所缝,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将衣裳弄脏了,新衣嘛,还是让弟弟来穿吧。

此时此刻,衷就这么搓着手哈着气,在门口两个县卒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为话题的焦点。

好在进去传话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多时,衷就瞧见校场内有个身影一路小跑出来,大老远就朝他挥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对家里大哥的称呼,黑夫就这么一溜小跑地来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你送冬衣,母亲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缝衣,就是生怕你冻着。”

见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扫到黑夫身上,却发现他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发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标志,看来传闻非虚啊……

“嗨,我早该写封信传回去告知母亲和伯兄。”黑夫一拍脑门,有些懊恼,他解释道:

“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钱,已经置办了全身衣物,不必让伯兄再大老远送衣过来,你腿脚不方便……”

黑夫很是惭愧,衷去年服兵役时,落下了腿伤,至今未好,平日里干农活都艰难,从云梦乡到安陆县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让惊过来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即可。”

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已经穿得热乎的衣服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衷身上,又接过他手里大老远送来的冬衣,穿上以后,满脸欢喜。

“还是母亲做的衣裳暖和!”

衷将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惊年纪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误事,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场辕门站岗的两名县卒,将黑夫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就算不为送衣,我也会专程来一趟县里。黑夫,你好好告诉为兄,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来,自打黑夫离开家后,衷就三天两头听到传闻。

最开始是有人回夕阳里,说看到黑夫被一个亭长抓到县狱去了,要吃官司!

这噩耗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母亲却不相信,她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机杼,一边说我家黑夫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给黑夫缝补着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与衷有过节的里正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堆话,让全家人如坠冰窟。

里正说县狱已经发爰书到里中,询问黑夫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无非是黑夫已经入狱,这辈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很快就要被连坐受罚!

这下,就连最相信黑夫的母亲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三弟惊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说全里的人都在传言,说仲兄犯罪被抓,万一判了连坐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全家连夜逃走吧……

父亲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乱了阵脚。好说歹说,稳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几天时间里,里正在里中四处宣扬此事,搞得邻居们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亲自来县城打听打听,却在里门就被人手持农具拦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当成贼一般严防了几天后,十月初,去县城赶集的人却带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听说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阳亭以一敌三,擒拿盗贼!”

“没错,整个县城都在传,黑夫斩贼头颅,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衷一家这次可算时来运转了。”

就在衷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县城里亲自问问黑夫时,里正和田典(负责督促农耕的里中小吏)却又找上门来。

里正黑着老脸,田典却笑容满面,他说县里下发了文书,黑夫因擒贼之功,被拜为公士。现如今,县城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完,他们奉命前来,要给黑夫家划定一百亩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给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这才一颗石头落地,母亲又拿起了针线,惊开始四处向同龄人吹嘘黑夫事迹,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从提防厌恶变成了羡慕……

一家两公士,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意味着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衷都在忙着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为黑夫争取一块好地,宅也能选的离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这一切,已经到10月中旬了。

衷这才匆匆忙忙地带着母亲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来到县城。

虽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但衷是个谨慎的人,总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似的,他得亲自问问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听衷说明原委后,却焦急地问道:“母亲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谁照顾她老人家?”

虽然这些天没少提拎便宜老爹为自己挡枪,但对于母亲,黑夫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暗暗发誓,要连着“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宽慰道:“母亲是担忧你才病的,得知你没事,已经大好了,再说,惊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边照应,你阿姊也回来了,不必担心。”

黑夫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又一阵冷风吹来,纵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个哆嗦。

他便拉着衷道:“伯兄,此事说来话长,勿要在此站着,你我进去屋舍里说。”

衷也是服过役从过军的,面露迟疑道:“外人怕是不好进校场吧。”

“无妨,我已和陈百将说过了,他说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让伯兄想进就进,勿要呆太久便是。”

说着,黑夫便拉着衷往里走去,还熟络地和守门的两名县卒打了个招呼。

衷心里更是惊讶,在他印象里,黑夫是个木讷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蛮力,说他制服盗贼,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将说上话?

越往校场里走,衷的吃惊更甚,因为校场内的县卒、更卒,但凡见到黑夫,都会停下来,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还礼,看得出来,自家弟弟在这里声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几天发生的事,如今在校场之内,唯一见到黑夫还板着脸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带着惊异,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门边,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过来。

“小弟季婴,见过伯兄!”

那瘦猴冲着衷大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泞,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第33章 日子越来越好

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弟?

黑夫也笑问道:“季婴,你这是作甚?”

季婴抬起头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长,就是我季婴的兄长,当行弟见兄之礼!”

说着,他一招手,癸什的众人便纷纷走了过来。

“没错,什长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东门豹带着头,除了年纪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季婴的样子,对衷作揖,口称伯兄……

“这……我实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欢成为焦点,连忙止住了众人太过热情的欢迎,邀请衷进屋。

但这简单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见一斑。

“伯兄今日来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众人簇拥下,衷跟他们来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简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体庞的牡蹲在旁边,鼓起腮帮子奋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

朝伯让平用短剑切着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挥可、不可两兄弟往釜里里加黄橙橙的粟米,自己则眯着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像撒粟种一般细细撒下,往汤里调味……

“前几日开始自己造饭后,才知道朝伯在军中还做过火头,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说着,便邀衷坐了下来。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学贵族跪坐礼让,相互作揖之后,便盘腿坐着,端外表灰扑扑,内里却用溪水冲洗干净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着肉粥。

因为不舍得加盐,粥的味道淡了点,但肉干本就自带盐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觉得,比那一日在安陆县街头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满意,尝了一口后,吧嗒着嘴说,若是还未入冬就好了,他还可以去外面寻些葵菜来,放到汤里,会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众人已将此当成美味佳肴,稀里哗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婴这两个饿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着脸伸直了胳膊,将陶碗递到朝伯面前:“再来一碗!”

衷没他们那么鲁莽,小口小口吃着肉粥,母亲在家里时经常长吁短叹,觉得二儿子来服役会吃苦,如今看来,非但没吃苦,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无冻馁之虞,还能吃上肉呢!这下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朝伯也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二人年龄相仿,同是云梦乡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曾经一起服过兵役,还参加过同一场战争,只是不在同一个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这些时日,多谢朝伯照顾了。”衷是个实诚谦逊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谢。

朝伯连忙架住了他:“岂敢岂敢,分明是什长在提携吾等,不然也不会过上这有肉粥吃的日子,过去十几次服役从未有过!汝等说是不是?”

“是!多亏了黑夫什长,才有今日!”

众人都赞同朝伯的话,然后便从季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这半个多月来,黑夫的英雄事迹。

从湖阳亭附近遇盗出手以一敌三,到县狱对薄公堂机智脱罪;从更卒服役被宾百将刁难,到旬日大比一举夺魁,恩怨得报,名声大涨,县尉赞誉,盆满钵满……

在季婴的口才下,这些事情潺潺道来,被温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酿成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那个从小话不多,木讷实诚的弟弟做出来的?

“仲弟,当真如此?”半响之后,衷才合拢了嘴,看向了黑夫。

“这些时日,黑夫也像是在梦里一般,也多亏了我运气颇佳,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所以纵然遇到了些阻碍,终究无事。”

黑夫摊了摊手,有些怪众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个不愿意惹事生非,喜欢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季婴这贫嘴的,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曲折凶险作甚?找打!

孰料,衷却在沉默半响后,猛地站起身,拍着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我仲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为兄打心里高兴!”

……

更卒虽然允许亲人来送衣、钱,却不准过夜,吃完饭食,聊了几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离开了,他准备在县里的客舍凑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让众人散了,他自个陪着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没人,便将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掏了出来,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经拎着黑夫留给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过褡裢,顿时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钱,顿时吓了一大跳。

“仲弟,这是……”

“这就是从那垣柏处得来的钱。”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顶撞司空,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场!”

县司空吓唬着他们,将手指指向了已经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气已经很寒冷,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穿着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难以遮体,冻得手脚发红,却还得在工头的监视下不停不休地劳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诬陷你我而被罚为城旦的商贾鲍么?”

季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刑徒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家伙,正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商贾鲍!

鲍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俩,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连忙呼痛,低下头继续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富态,头发胡须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来,季婴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阳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动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抬头看向黑夫、季婴的眼神满是惶恐,先前那点恨意都被消磨殆尽了。城旦是最苦的劳役,他们还要在此服刑数年之久。

最后,他们还发现了被抓获判刑的一名楚地盗贼,他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个木钳,做着更重的活,被工头呼来喝去。

“只找到一个,还有另一个哪去了。”

季婴瞧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另一名楚盗,看着刑徒们的凄惨模样,他后怕地说道:“多亏了那一日黑夫机智,不然,若是打输了官司,你我可要在这里服城旦劳役,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点了点头,穿越到秦国,果然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不是说顺着天下大势走,你就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小人物,你得小心规避各种违法行为,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

仔细想想,自己前几日在训练时就太过莽撞,与人对赌时总不给自己留后路,看来以后要谨慎些,不能这么冒险了。

县司空也没有跟他们废话,立刻就安排了任务,各个什都有自己负责的活计。于是,在这个暗淡的冬日里,在县司空监督下,在小工头们的鞭策下,黄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蚁般穿梭其间,来去匆匆。

黑夫虽然是什长,但也不能闲着,他接过了袍泽们传过来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来这时代的城墙,都不是砖砌的啊……”

他在县城里见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砖铺的,但这时代的城墙,并非砖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墙是很有讲究的,一开始,大家在工头指挥下,把一块块厚木板拼起来,每两块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这些立柱之间也系着绳索,就像夹棍一样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们不至倒塌。从而竖成四面木墙,组成一个狭长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楼的脚手架一样。

据说,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

第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个月来一直板着脸的县司空终于露出了笑脸,他让庖厨给更卒们烧了一锅肉汤,让大家吃个饱饭,还将每个什的什长叫到一起,向他们道谢……

“过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亏二三子约束得当,城墙才能按时完工。”

在县司空之后的讲述中,黑夫才知道,原来这位总工头也不容易,秦国有专门的《司空律》针对土木工程之事,简直是细致入微,连筑墻的模板、横木等建筑材料的损耗,更卒、刑徒每一顿饭食的规格、数量都有明文规定。

在秦国,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头一样从中动手脚,赚取利益?做梦去吧!

更令县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还要求说,如果开工前他对工程所需劳动力估算有误,造成施工时间超期两天以上,他就会因为“不察”,而受到处罚。

所以前些天,县司空才板着脸,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虽然没有到后世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锥刺入一寸便要杀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懒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来。

好在,黑夫他们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这天,顺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气时,县司空喝了一口肉汤,却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为,修完城墙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这墙垣出了问题,仍要拿吾等是问!”

原来,秦国的土木工程有一个“保修期”,工头和修城的劳动力要对自己修建的这一段负责。若是一年之内出了质量问题,导致城墙开裂倒塌,负责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来重新修缮,保修期还不算你服徭役的时间!

“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镶入城墙的楚盗真能管点用,让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涨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这徭役实在是苦,黑夫已经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过仔细想想,这项”问责保修“制度要是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什么彩虹桥坍塌,高楼完工一个月就开裂等混账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滥。至少在秦国,所有人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大秦,没有豆腐渣工程!”——虽然这时代豆腐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黑夫知道,因为夯土夯得太结实,秦直道残存路段两千年后都很难长出草来。

都江堰、灵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现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还在使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问题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情况下,为了达到这种标准,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临时窝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风呜呜地吹,仿佛是那个被镶在城墙里的楚盗在悲鸣。

来到这时代已经月余,在这里,他见证了秦律的严谨精密,秦吏们操控着这个国家的高效运转,正像荀子入秦所见到的那样:“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不得不说,秦律的确是领先时代的开创。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见到的另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处处充斥着野蛮的时代,对升斗小民而言,生活处处艰辛凶险,一不小心触犯法律,就要遭受严酷的惩罚,永无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虽然没到满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够高的了。

先进与野蛮共舞,人性与无情并存,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这样辗转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到了第二天,总算是熬到了工期结束,黑夫他们都被县司空喊去签一块木板文书,上面盖了官寺的印章,证明这次服役期满,这叫做“致”。

县司空说,这份文书会被一分为二,一份提前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证明。

若是应募的更卒回到家乡,结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来的,就会被罚去边疆服苦役四个月……所以啊,别想着偷奸耍滑,还是老实点,服役是每个秦国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

办完这些手续后,他们回到校场那边重新集结,陈百将又点了一次人数,才宣布此次服役结束,他们要在今夜前离开校场。

癸什众人松了口气,相互祝贺这场服役顺利结束,打算约着顺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这时,陈百将却和颜悦色地喊住了黑夫,说县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徭律》

以人镶入城墙为祭品,并非胡编乱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墙拐角处,的确掘出了一名受过刑罚的男性刑徒尸骨,被当做祭品安置在此。

第36章 可愿为吏?

“县右尉找我?”

这是黑夫没有料到的,跟着陈百将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开了。

“会是什么事?难道说……”他心中一动,却又装作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随陈百将步入县尉官署。

秦国的县级政府,大体分为民政经济、司法、军事治安三大块,分别由县令、县丞、县尉负责。其中县令是长吏,县丞、县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拥有自己单独的治所与官衙。

黑夫进过县丞的官署县狱大堂,如今再来这一墙之隔的县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装饰,吏员来去匆匆,不同的是,这里军事色彩更重。

只见门口卫兵披甲相对而站,一动不动,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矛肃立的兵卒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他一种进入军营的感觉。

想想也是,县尉的职责,本就是掌治安捕盗之事。到了战时,或者边境征召徭役时,更要带着全县的壮丁赶赴前线,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装部两个单位合在一块,这么一想,黑夫对这反而有几分亲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陈百将和黑夫还被尉史拦了下来,要他们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脱去鞋履才得进入。

陈百将在前,穿着足袜小步趋行,而黑夫就尴尬了,因为他连双袜子都没有!

黑夫只得光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动,但还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在他来之前匆匆用冷水冲过澡,还重点照顾了下脚,上面没有泥土异味,不然更尴尬……

时值午后,阳光从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见,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上面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而大堂正中央,县右尉杜弦穿着一身便装,头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笔批阅着简牍。

别以为军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国,除了尉史、牢监之外,各个县的游徼与亭长等负责社会治安的小吏,都由县尉来统领。每个月从各乡、亭发上来的案件、捕盗文书,可以堆满案几了,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处理这些公务。

黑夫还窥见,县右尉的手边,不仅摆放着他的铜印黑绶,还有半枚虎符……这是兵权的象征。

“禀右尉,公士黑夫带到……”陈百将双手合拢,长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学着他来一遍。

“小人黑夫,拜见县尉!”

杜弦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点了点头:“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说是坐,其实就是到堂侧跪坐,虽然膝盖下的垫子挺软的,但黑夫却只能学着陈百将的模样,屁股微微沾着脚跟,上身挺直。这叫做“跽”,以示对地位远高于自己之人的庄敬。听陈百将说,这位杜弦不仅是右尉,还是爵位第6级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经见过的喜还高一级呢。

杜弦一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着。期间,陈百将还躬着身子凑到杜弦跟前,眼睛看着黑夫,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猜测县尉和陈百将的用意。这右尉杜弦的手段,从那天他惩戒宾百将,并让左尉郧满无话可说一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猜的没错,从黑夫进门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观察他。

听陈百将说,这个黑夫在得到大量钱币后,没有大吃大喝,而是统统交给了兄长带回家去,对家人能如此,这应该是个有报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出格举动,此人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一时得志而忘形。

来官寺之前,他还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劳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没有像某些乡野村夫一般四处张望,诚惶诚恐。而是学着陈百将,一板一眼地做着礼仪,这说明,这是个聪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认为,他自己和任人唯亲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单看其能力,还看其本性,这样的人,才值得提携。

于是杜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简牍,问道:“公士黑夫,早就听闻你武艺不俗,可敌三人,本尉问你,可会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兰锜”,所谓五兵,则是上面的矛、戟、弓、剑,戈五种这时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实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触军中兵刃,故只会用剑,能拉开猎户的弓,但射不准。”

“会用剑便可,剑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还能读能写?从何处学的。”

“年少时家境尚可,与兄长一起,随里中一位老丈学的。”

“能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体都认得,但只能写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询问了黑夫一番后,杜弦开始直奔主题:“本尉不喜欢说话绕弯子,今日唤你前来,是要问问你,可愿为吏?”

毫不犹豫地,黑夫立刻应道:“愿意!”

经过这月余的亲身体验,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秦国,社会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将士外,当数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为秦吏,不但参军时直接就是基层军官,平日里还可以积累劳绩升职,立功拜爵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进秦国的公务员队伍。

黑夫长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进学室学律令,没有为吏的途径!”

据黑夫所知,秦国虽然没有科举考试,但入仕的途径还真有不少,除了战场立功拜爵外,还有“任子”“推择”等。但前者是蒙恬、王离、李由等官二代的专利,后者相当于汉代的“举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财富,才会被乡人推举。

更多的,还是进入学室,向法吏学习律令,通过考核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当于后世的干部培训班。但入学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这种苦出身,以上途径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员举荐自己,或者因为做事出类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县右尉却突然抽冷问了他这么一句,难不成,自己终于要脱颖而出了?

“没有途径?哈哈,我看不然。”

这时候,陈百将作为杜弦的亲信,知趣地接过了话头:“眼下,便有这么一个机会,黑夫,你可还记得湖阳亭长?”

“当然记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这厮,在县城的这月余时间应该很平静才对。

陈百将道:“上个月他因与你的官司,被罚为鬼薪,这之后湖阳亭长一职便空缺了出来。县中并无合适官吏继任,当地也无人推择人选……”

他话音一顿,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颔首同意后,才又道:

“这时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还将你擒贼拜爵、旬日演兵夺魁之事告知县令。县令让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过官吏考核,便可试任湖阳亭长!黑夫,如此天赐良机摆在你面前,还不快快拜谢右尉!”

第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人影!

他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第38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突然遇袭,黑夫一惊,连忙下意识地一个后仰躲开,旋即又举起右脚,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脚!

“哎哟!”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黑夫还欲上去补上一下,却又有两个人影窜了出来,在他面前高举双手,好在,这回他们终于发出了声。

“什长……别,别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点亮薪柴,黑夫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的两人,竟是东门豹和小陶,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到地上的,不是季婴还能有谁?

“你们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东门豹摸着发髻道:“季婴和我打赌说不知你怕不怕吓,于是他就躲在门后想试试……”

“黑夫兄弟,你这一脚真狠啊,小陶快帮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断了?”

这时候,季婴这厮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小陶连忙过去帮他瞧了瞧,屁事没有,还好黑夫那一脚姿势不对,没用上劲。

“你真是活该,我要是受惊拔剑,你这会已是死人了。”

黑夫将还捂着胸口呼痛的季婴拉了起来,又问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么还在?”

“还不是为了等你!”季婴咧着嘴。

“朝伯和其他几人着急先回了,我想着怎么也要等黑夫回来,当面与你告辞。”东门豹是个重然诺的人。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与什长,是,是同乡……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来如此。”黑夫恍然,看来这三人是专程等着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动,看来,将那份袍泽之谊放在心里的,不止自己啊。

这么一想,黑夫心里,却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让三人坐下,问道:“此番告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问二三子,汝等回家后,做何营生?以后有何打算?”

“还能做何营生,种地呗。”

季婴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气:“我家兄弟很多,陆续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继承田产,但我家那点薄地,也无甚出产,我或许会用这次捕盗得的千余赏钱,想办法在里中谋一个里监门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种地。”

接着,他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原来,小陶的家是在场众人里最贫穷的,地又薄,来服役之前,家里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给的这三百钱,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对黑夫感恩戴德。

但问题是,这些钱换成米,顶多能维持两三个月,小陶很担心自家穷困潦倒后,会被迫去给里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东门豹则翻了翻白眼:“我虽然住在东门里,也有田地,但父亲醉酒而死时被官府收回了。只能每日去城西码头帮往来船只卸货,讨一口饭吃,养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后也如此。”他是在场众人唯一一个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并不宽广,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婴问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说呢。”

黑夫笑了笑,将今天右尉唤他去官寺里,说县上要征召他做湖阳亭长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间的斗争。

“这是好事啊!”

季婴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亭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平日里吾等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骂,还不敢还口。”

东门豹也满眼羡慕:“自此以后,黑夫就是吏了,每个月都有俸禄口粮,与吾等白身不再一样。”

黑夫连忙摆手:“别这么说,能不能当上亭长,还得看一个月后的考核呢。”

小陶却道:“什长……武艺了得,又,又有……才干,定能,能胜任!”说完以后,又想到自己的未来,眼中不免有几分暗淡。

他们的态度,黑夫都看在眼里,一方面为他高兴,一方面又艳羡不已。

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呢……

于是黑夫便站起身来,对三人作揖道:“诸位,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让吾等一起去湖阳亭做求盗、亭卒?”

片刻之后,待黑夫说完他的想法,季婴有些吃惊。

东门豹也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我说了当然不算。”

黑夫解释道:“但我听说,自从一个月前,那湖阳亭长和求盗,三名亭卒都受罚服刑后,一直没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盗更是在追捕盗贼时被杀。”

“如今湖阳亭就是一个空壳,亭长、求盗皆无,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阳亭常有案件发生,众人皆畏之,故响应者寥寥。”

黑夫说明情况后,对东门豹和季婴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县、乡上应募,东门是公士,武艺高强,又当过伍长,可以做求盗,季婴可以为亭卒。如此一来,吾等便能在湖阳亭共事,一同治理这十里地方,不仅都有一份钱粮俸禄,还有机会捕盗破案立功得爵,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亭长虽然官小,却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盗贼,责任很重,有不小的风险。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往湖阳亭的话,难免有几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样了。

末了,黑夫才发现自己漏了小陶,便顺口说道:“小陶若是愿意,也不妨一试!”

听完黑夫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都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和黑夫一样,都对这一个月的袍泽之情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夺得旬日演兵的第一,获得了奖赏和钱财,实在是这一生都难忘的事,若是可能,他们都希望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

如今,正巧有个机会!

那湖阳亭位于县城和涢水乡交界,距离二人的家都不算远,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盗、亭卒虽然不算正式编制,但也能领取一份口粮,加上秦国的公务员地位比普通人高,他们在乡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犹豫,季婴担心做亭卒的风险,湖阳亭治安不好,平日里缉捕盗贼,搞不好会出人命,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更宁愿他老老实实在里中种地。

东门豹是个好勇斗狠之人,风险越大的工作,他越是兴奋,但家中还有母亲、新妇,一旦去湖阳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犹豫,连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着吾等能够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愿一试!”

东门豹却一拍大腿,那些问题,在兄弟袍泽之情面前,完全不算个事!

他站起来道:“待我回去说服母亲和新妇,便去官寺应募。大丈夫就该持剑巡视一方,还犹豫个鸟!”

“我亦然!”

季婴在思索片刻后,也起身拱手道:“虽然季婴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小亭卒还是能当得的,纵然有风险,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镇,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若什长……不嫌我无用,我,我也愿意一试!”

“好!”

黑夫豪情顿起,他拍着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去之后,用心准备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应募,尽力而为,若是吾等注定还要共事,那就一个月后,湖阳亭见!”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击掌为誓!

“湖阳亭见!”

第39章 回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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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豹回到东门里时,已经入夜了,好在里监门还未将里闾的门合上,东门豹连忙挤了进去,在里监门的骂声中,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东门里位于县城东门之内,所以里中道路笔直,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左边的房屋多半简陋,住的是被称之为“闾左”的雇农、佃农,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靠佣耕为生。右边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处粉墙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县吏的家。

东门豹家也住在闾右,但房屋算不上气派,只是普普通通,虽然最初构架不错,有二进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来,墙许多年没粉刷过了,门上的漆也悉数脱落,一副衰败之色。

好在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叶被集中到墙角,用石块压着,城里不好寻柴火,有时候烧火做饭,就得靠这些枯枝残叶。

东门豹掏出着怀里的管籥(yuè),也就是钥匙,摸索着想要打开门。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二十岁上下,荆钗布裙的瘦小妇人站在里面,惊喜地说道:“良人归来了?”

这便是东门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农户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温顺,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衣服也是旧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东门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用过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虽然看上去是个面相凶恶的人,但也是里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亲醉酒掉河里淹死后,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将东门豹拉扯大的。

那新妇弱弱地说道:“阿母用过饭食就歇下了,但还未睡,说今天该是你服役结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来。我将剩下的粟米就着藿羹热热,与良人一块吃……”

“我在食肆与同什的袍泽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东门豹脱下满是泥土的脏衣,换上身干净的短褐,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钱交到了新妇手中,扬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买些丝布来,给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妇一拎布袋,发现里面至少有四五百钱,顿时吓了一跳。虽然经过一年的相处,知道自家良人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斗狠的脾气也让新妇忧心忡忡,如今见了这么多钱,还以为是东门豹偷来抢来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地说道:

“这是哪来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这是什长给我的……”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呱噪!”

……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涢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

第40章 回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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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别跑!”

这天下午,稻花里的众人都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看着里中的日常——季婴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将你养大,让你三个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着儿子里你最没本事,将田地留给你,往后让你替我养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么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盗贼杀了怎么办?”

季婴父追了一阵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开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你时,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婴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头贫嘴道:“我听说生子弗举而杀之,可是犯法的!”

“你这不孝子!”季婴父一听来劲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去:“我现在打死你也不迟!”

稻花里的众人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肚子都笑疼了,还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劳,去官府告季婴不孝忤逆,让令吏判他个谒杀?”

别以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国也倡导,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规定: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可以往死里打!若是儿女忤逆不孝的话,做父亲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请,官府可以帮你当场杀了他!

“滚,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季婴还是气得大骂这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却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脚……

于是整个下午,稻花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距离此地不远的云梦乡泥滩里,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

泥滩里一如其名,乃是云梦泽边缘干涸后留下的一片旷地,是个除了泥巴外就别无他物的穷地方,小陶家就住在这里。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别后,小陶就扛着在县里用钱换的一大袋粟米,艰难地走在路上,乡下道路狭窄而不平,有的地方还积水,等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里门外,已经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刚进里门,小陶就遇上了麻烦。

“这不是小口吃么?”

几个倚靠在里门内的年轻人看到了小陶,便笑着围了过来,瞧着他脚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粮食,啧啧称奇起来:“吾等服役归来,都是一身破衣烂衫,你这小口吃却还穿上了新履,哪来的?”

小陶体格瘦小,又口吃,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同龄人欺负,他只得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更卒,什长……给我的……”

“还有这么好的什长?”

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粮袋,便转而露出了笑:“这粮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来来,吾等替你背!”说着,便笑嘻嘻地要来夺他粮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这二人就喜欢欺辱自己,此次也没安好心,说是帮自己送粮,其实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两斗的。

于是小陶猛地后退,将粮袋一放,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狠声道:“别……别过来!敢夺我粮,就让,就让汝等见血!”

这可吓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陶。

换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辱。可经过这个月服役,他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更别说,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粮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给别人!

二人也就欺负他老实,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却也不敢将他怎样,加上里监门也探头出来查看,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陶松了口气,提着粮袋,走到闾左自家门前……

破瓮作窗户、用绳子系着户枢,真的是“瓮牖绳枢”之家。

泥滩里本来就穷,小陶家更是里中出了名的穷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毕竟他母亲是得疠病死的。

小陶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院子狭小,他那同样瘦巴巴的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蹲在院子里烤火,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小陶,却没有丝毫惊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将粮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才重新浮现出一丝神彩来!

“米!?”

小陶的父亲打开粮袋,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连忙去把门合上,低声说道:“哪来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就算是偷的也无所谓,别让人抓到就行。”他父亲却不在乎了,复又一屁股坐下,虚弱地说道:“你走之后,我每日只吃一顿,快饿死了,快去将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应,走入屋舍内,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还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满是稻草的矮榻,一个土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小弓了。

这弓与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轻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样,每根箭后面,都有一根细细的鱼线绳……

这叫弋弓,有用来射鸟的,也有用来射鱼的,小陶的父亲别无他长,就会一手射鱼术,还能补贴点家用。但在几年前服役时折了手指后,这门手艺就荒废了。如今弋弓蒙尘,他父亲也越发颓唐懒惰,地不想种,活不想做,这辈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一月服役,让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么是荣誉和友情,旬日演武夺得第一,是他这短短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小陶放下了粮袋,走到墙边踮起脚,将弋弓取了下来,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拨弄弓弦,让它发出了微颤的声音……

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惨死的母亲,还是想到自家的处境,眼中涌出泪花,拳头却越捏越紧:

“我……我要去应募!做亭卒!再也,不回来!”

……

十一月二日下午时分,家离县城最远的黑夫也抵达了里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毕的大片稻田、粟田,连刍稿秸秆都早已收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夕阳里那株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里门边时,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抬头,却见有个人骑在榕树的枝桠上,像只马猴似的,正朝他挥着手。

“仲兄,我在这!”

那正是他15岁的弟弟,惊。若历史不加改变,惊会和黑夫一起,死在几年后的统一战争里,而那封家书,将成为他们的绝笔信,直到无数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嗟叹。

但如今,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命运……

“这小子,属猴的吧。”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

“回家了!”

……

PS:顺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严重的罪名,履行谒杀不孝子的手段简单干脆,几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问》102简里有一段,“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儿子不孝,请求官府杀了他,应该调解原谅不孝子三次么?答,罪大恶极,不应该原谅,应该立刻逮捕不孝子,别让他跑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奇怪扶苏听到秦始皇下诏要他死时的绝望了,竟不论真伪,直接自杀。不止是扶苏天真仁厚,也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还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们回到秦代,一定要记得孝顺父母啊。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惊是一个15岁的年轻少年,比黑夫矮了半个头,他鼻子上脸颊上满是雀斑,长了一对大眼睛,此刻正扬起眉毛,兴奋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这是一把长约九寸的剑,青铜铸造,柄首为环形,惊握着它划过大榕树垂下的倒生根,细细的根枝应声而断。

他不由出口赞道:“仲兄,这剑真是锋利!多少钱买的?”

“也不过百多钱。”

黑夫左手里提着两条在乡市买的草鱼,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裢,轻描淡写,惊却吐了吐舌头:“换成米,够我吃一个多月了。”

这时代,铁器虽然已经在农业手工业上普遍使用,但铁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国,更是偏爱青铜兵器,因为作为军中制式武器,不仅要考虑到其性能,也要考虑到成本。江汉地区有大量铜矿,用已经趋近完美的铸造工艺,大批次制造青铜兵器,要比慢慢锤炼的铁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乡里间没有收入的小少年们,也是欲求一把青铜短剑而不得。惊得了武器后,便不断地将其从剑鞘里抽出,爱不释手,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后看谁还敢惹我!我便给他一剑!”

“乱说什么话!”

黑夫眉头一皱,开始后悔买剑一事了,自己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与人争执,迟早要惹出事来,便训斥道:

“我买剑给你,是因为你已15岁,不多时便要成年,剑者,丈夫武备,所以防身,可以用来御贼,保护家宅,却不可用来好勇斗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两个人打架,官府会将私斗的人送去做苦役。至于咬断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断手指等,更要处以耐刑。若是动起刀剑,惩罚更严重。”

惊哦了一声,乖乖将剑收起来。

但没一会,在路过两个指点着他们窃窃笑语的小村姑后,他又欢喜地说道:“仲兄不知,现在里中的年轻人都服我呢,因为我是仲兄之弟,便围着让我给他们讲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的事迹。方才那两个邻人之女,也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平日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看她们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实惊最开始听人说起黑夫传闻的时候,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在过去十多年里,仲兄给他的印象就是话不多,沉默寡言,虽然有一把力气,可距离“猛士”差远了。

谁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门服役,就名扬全县了,他也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脸上有光,主动吹嘘。

“仲兄什么时候将你擒贼的本事教教我?”

惊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总觉得,仲兄一定是从哪偷偷学了武艺。

“以后再说。”

黑夫顾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里中乡亲打招呼。

想他一个多月前离开这里去服役时,谁愿意多问他一句?而现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拦着寒暄一番,态度亲热。甚至连昔日高傲的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会殷切热情地邀他去家里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个个回应,母亲曾和他说过,在里闾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邻里和睦,千万不要让邻居们觉得你狂妄、看不起人。乡里百姓都很朴实,但也小鸡肚肠,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阳里的尽头,所以黑夫一路穿过四五十户人家门前,便打了三四十声招呼,婉拒了无数或真或假的邀请,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来到这里,黑夫回家的感觉更浓了。

黑夫家是标准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点,却又不如里正、田典家远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没有浪费,种着二十来株桑树,只是桑叶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在春天时,这些桑树可是他们母亲的心头肉,每逢那时候啊,老人家就要与儿媳轮流起夜,为疯长的蚕儿添加桑叶。于是整个晚上,屋宅内都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宛如和风细雨……母亲总不让三个儿子做这活,嫌他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春蚕,其实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们。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终究太理想,生丝和织出来的帛布,穷人可不舍得自己穿,宁可拿去集市卖掉,甚至直接作为钱用,换取更加实用的农具、盐巴。在黑夫的记忆里,母亲也五十多岁了,这辈子不知道织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却从未穿过丝帛。

到了夏天,这小片桑树又成了弟弟惊,还有那一对侄儿侄女的的天下,他会一天带着两个小屁孩来转悠三四次,把所有枝头地上的桑葚都捡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鸠和邻居。红得发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里民们难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饥的指望。

绕过光秃秃的桑树,来到院墙外,却见这墙约六七尺高,露着和有稻草的黄泥在外,没涂墙灰。木门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没整修过,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漆也掉了大半,于是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一张大花脸,看上去很不体面。

“我不是让伯兄拿着钱回来后,修整修整院墙门扉么?”

黑夫又皱眉了。

惊则满不在乎地说道:“仲兄,伯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觉得不必花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那些你让他带回来的钱啊,都放在母亲那呢。说是要给你建新宅用,到时候还怕钱不够,哪还敢用在修缮老宅上。”

黑夫却未考虑那么多,顺利的话,他就要到几十里外的湖阳亭上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新宅盖不盖都无区别了。

这时候,惊已经在叩门呼喊起来:“母亲、伯兄,仲兄我接回来了!”

很快,门扉应声而来,衷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却又训斥惊道:“让你去接人,你却一路空着手,像什么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说着便把黑夫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半,惊则只是吐了吐舌头,率先蹿进门里去,又大喊道:“母亲,丘嫂,仲兄回来了,还买了鱼,今日就吃点好的罢……”

黑夫和衷无奈地摇摇头,这三弟,从小就被宠坏了,不识世事艰难啊。

他家的宅和后的世农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内,分前后院。

推门进入前院,首先就是一处狗窝,一条大黄狗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吐着舌头,绕着黑夫走来走去。

衷说道:“这黄犬就喜欢亲近你,你不在这个把月,就没精打采地,都趴着一动不想动。”

“那是自然,当初是我将它带回来的。”

黑夫也笑着摸了摸它脖子后面的黄毛,大黄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摇个不停。

虽然这年头的人都吃狗肉,但家里看门犬却是万万不能吃的。俗话说得好,“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也就是说,如果你家前院养不起狗,后院养不起猪,那说明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只能给人做佣。

后院的猪圈空出来许久,但前院的大黄犬也养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从小玩到大,兢兢业业看了许多年门户,也算家庭一员。

“仲父!”

说话间,院内有两声清脆的孩音响起,一对幼童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跑前面的是个双发结鬟的男孩,6岁左右,光着脚,浑身脏兮兮的,好在终于穿上了一条新改的短绔,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后面的是个前发齐眉、后发扎辫的小女孩,才不到5岁,穿着一身明显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见前面的哥哥一点都不等她,都快哭出来了。

这正是衷的儿女,也是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名叫“阳”和“月”。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过来,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女孩后到,却也不甘示弱,纤细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

第42章 其乐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着黑夫左腿的侄儿笑了起来,嘴里豁了牙,有点口齿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负我。”

小侄女则撅着小嘴,开始拿出看家本领:告状,只是说话奶声奶气,听在耳中,就成了撒娇。

她头发黝黑,眉上有颗红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脸颊嘟着,十分可爱——黑夫家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母亲身为祖母,却宁可自己少吃点,却定要让两个孩子吃饱。他家不算最穷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饥荒,省吃俭用点,家里的孩子便能茁壮成长。

“阳,你是做兄长的,可要多让着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帮阳擦去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脑袋,在她们面前,他是和蔼的长辈。

“都去洗下手,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阳和月相视一眼,一溜烟跑开了。这是九月份以来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饭,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干净手,最开始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尤其是月,渐渐觉得,洗干净后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开始嫌弃和她玩的邻家女孩手脏了。

黑夫给他们带回来的,是这时代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饴糖。这是用麦等粮食为原料,经发酵制成的食物。流质的就是后世常吃的麦芽糖,黑夫在县集市上买到的,是较硬的白饴糖,用粟制成的,晒干后有淡淡的甜味,还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谢仲父!”

两个孩子捏着饴糖咯咯笑着跑开了,黑夫又路过庖厨,和正在做饭的大嫂打了声招呼,这才走上台阶,进入主屋,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荆钗布裙的老妇正坐在瓦檐下,低头用篾条编制物事……

她肤色发黄,容颜看上去并不十分苍老,只是头发黑少白多,身体不甚健朗,神气也有些衰败,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儿回来了。”

黑夫跪了下来,长拜及地,看来大哥说的没错,因为他的事,母亲大病一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早知道他回来了,但只是打发小儿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门去,此刻依旧板着张脸,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黑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过去,讨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编竹筛么,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让儿子来罢……”说着便要去接过那些竹条。

母亲却用竹条在他手背轻轻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里,就你最笨手笨脚,你编出来的筛,别说筛米,筛石头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只好缩回手去,看了看院子里收拾鱼的大哥,大哥衷却只是笑着朝他摇摇头。

果然,没多会,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和盗贼打斗时,伤到的是哪只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伤,不打紧。”

“小伤?让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将几乎痊愈的伤口展现出来。

母亲摸了摸那道细长狰狞的疤痕,有些心疼,叹气道:“送你出里门时我是怎么说的?遇事千万勿要冲动,更勿要与人动手,更别说那是凶恶的盗贼。你伯兄回来将事情一说,别人都夸你以一敌三,空手夺刃武艺高强,我却是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说那贼人的剑要是再准些,你的手就废了,也许小命都难保!你这是要气煞老妇么?”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头后,老人家也不编竹筛了,开始抹起泪来。

几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儿子又在战场上伤了腿,下地干活都艰难,三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要是平日里最稳重的二儿子再出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么,都过去了。”

衷忙过来安慰起母亲,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话尽捡好事说,好容易才让老人家不再难过。

“无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门,我走在里中,听人夸我儿,面上也有光。”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该难过时止不住眼泪,但只一会,难过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该做的事。黑夫记忆里,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鲜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着牙操办,将这个家维持了下来。

这时候,老人家的话语又絮叨了起来,拍着黑夫的手道:“你让衷买的羊皮袄子,倒是暖和,只是我这么大年纪,不必再费钱的。那些钱,我都一文一文压在榻下,替你攒着。两年后惊便成年了,我与你伯兄商量着,还是让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盖起来。”

和后世不同,这时代的分家,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商鞅变法时,为了多收税赋,便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于是在秦国,曾经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农之家。

他们家现在有7口人,有三个兄弟,待到惊成年傅籍以后,就必须有一个分家出去。

惊这性子,分出去单过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母亲肯定是不放心的,还是留在身边看着好。而衷已经成婚,有一双儿女,还负责照顾着母亲。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对此黑夫毫无意见。

可接下来的事,他就很有意见了……

却听母亲又道:“你过完冬至就满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时候说一门亲事了,我正打算过几天,就去匾里找你姑姑说说此事,看有无合适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长姑姑懂《日书》,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有点像后世的媒婆。而长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帮大哥衷娶到了大嫂,还顺口把黑夫、惊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现在根本没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个后世人的审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邻村二丫凑合啊。

于是黑夫忙道:“母亲,此事慢慢再说,我今天回来,还有一件要事要同母亲,还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亲停下了话头,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惊也从庖厨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为我擒贼立功,又在更卒演兵里得了第一,县右尉很欣赏我,便让县里征召了我,让我去做湖阳亭亭长!若能通过考核,下个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长!”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复喜地睁大了眼,惊是狂喜地笑出了声,而母亲的脸上,却是喜忧参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声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虽然也是稻秸,却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软,他昨夜睡得特别香,特别安稳,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虽然苦了点,却最让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还未大亮,外面再度传来舂米声,沉实、有力、节奏分明,穿透朦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这已是黑夫早已习惯的村社生活了。

他闭上眼,听着这些声音,却忽然心中一动,便要翻身下榻。

谁料刚转过身,却发现,睡在对面榻上的惊已经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作甚?”

黑夫被这小子吓了一跳。

“仲兄!”

惊眼中带着血丝,却目光炯炯,说不一定昨夜都兴奋得没睡着,他不由分说,冲黑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殷切地恳求道:

“你去湖阳亭做亭长的话,带上我吧!”

第43章 舂谷持作饭

“仲兄,你就带上我罢,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惊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虫,想说服他去湖阳亭上任时带上自己,在惊看来,兄长去当亭长,治理一地,是很威风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别想!”黑夫则一口回绝了他。

“你以为那亭舍是我开的,想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与你说,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该供应给我的口粮,被人告到县里,你我都要受罚!“

黑夫可不是吓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对百姓狠,对官吏松,为官者中,吃好处拿回扣的硕鼠数不胜数,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搞出”养廉银“”火耗“之类的东西来。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处。

唯独秦国脑路清奇,不仅对百姓特别狠,对官吏更狠,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

比如说口粮,什么级别、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粮是多少,都有规定,每个月会按量分发到各个亭舍,要是有人冒领,便要受罚。用公款请客吃饭,在秦国有很大风险。

还有“公车私用”,秦国明令禁止用公车载乘家属:“以乘车载女子,可(何)论赀二甲。”二甲的钱,都够买匹劣马了,用公车带妹子飙车的代价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们大多不敢犯禁。

黑夫想到后世今上执政之初,对类似情况大刀阔斧的整治,没了公款吃请,公车回家过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员怨声载道,那叫一个群情愤慨啊。他们觉得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连“这样下去,谁还肯当公务员”的抱怨都出来了。这个延续到现代还屡禁不止的问题,居然在秦国被解决了,真有点滑稽。

由廉入贪易,由贪改廉难,但“官不聊生”的情况下,平头老百姓却在拍手称快。

而秦对廉政的重视,比之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谤”,秦人的确是在认真执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带惊去亭里,授人以口实,便道:“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照顾母亲,帮衬伯兄。再说了……”

他一把拉过惊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来前,休得出去乱说!”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长是轻了的。”

惊虽然有些气馁,但却没来由地对黑夫信心十足,同时搓着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们家世代以来,第一个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昨日黑夫说明此事时,母亲才答应了下来,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去亡夫的坟头拜拜,感谢其保佑。他们家在楚国时就是无姓无氏的庶民,入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没做过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点积蓄,还让儿子学会了识字,如今黑夫有机会为吏,真是祖坟冒烟了……

黑夫让惊该干嘛干嘛,他则往庖厨那边走去。

在里中,家家户户皆有厨房,前门通向前院,顶上一般没有封顶,好让烧火的黑烟散走,灶台在厨房内,架着釜,旁边还有几个三足陶鬲。

厨房后门通向后院,迈过门槛就能看见一小片菜畦,烧饭产生的草木灰洒在菜畦里做肥料。正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里这会种上葵菜,也就是冬苋菜,作为这时代的主要蔬菜。可惜这会菜畦光秃秃的,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坚强存活的小葱,艰难地抽出嫩白色的苗来。

菜畦左边是堆满木柴的茅屋,右边则是小小的谷仓,一人多高,十余步见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储着一家人整个冬天要吃的谷子,还有来年的种子。柴房和谷仓中间则是水井,这是最害怕着火的两个地方。

黑夫听到的舂米声,正是从谷仓边传来的……

稻、粟等谷物从地里收回来时,依然是粟粒与穗梗混杂一处的,先要用昨日母亲编的竹筛脱粒,将粟粒筛分出来,存储在谷仓内,每日现吃现舂。在石臼里舂捣,可以使得粟、稻的外壳碎裂,然后再颠簸筛上几道,将糠和外壳除去,便可以分出来烹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了。

诗经里还有很诗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可这过程其实一点都不诗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买白米下锅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绕到谷仓后,黑夫便看见,自家的大嫂,一个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农妇,此时正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艰难地举起沉重的木杵,往一个打进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邻里的人,十八岁嫁给大哥衷,如今已过去快八年了,她嫁过来时容貌靓丽,可惜经生活打磨,渐渐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气好,夫妻恩爱。

而年仅六岁的小侄儿阳,正蹲在石臼旁,一边打着哈欠,手里捏着根棍子,跟着母亲舂米的节奏,不时拨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小小年纪就必须为家分忧,很难有一个好觉。阳虽然看似平日里总欺负妹妹,可每逢清晨母亲唤他们时,他却悄悄起床,让妹妹继续安睡,是个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礼,说道:“让我来舂罢。”

说着他便接过了木杵,木杵是实木做的,拿在手里,颇有一些重量。难怪从早到晚举杵捣粟,是秦国用于责罚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论,城旦黑夫前几天刚做过,其辛劳可见一斑。

大嫂将阳赶去睡个囫囵觉,自己则捏着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着木棍,为黑夫揄谷子,一边说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访阎老丈人么?”

昨天黑夫将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说了以后,他们才告知他,真不凑巧,夕阳里吕婴老爷子去县城儿子家了,可能要腊月才能回来,所以黑夫要学律令的话,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阎诤。

“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黑夫一边持杵舂米,一边笑道:“还要劳烦丘嫂替我准备四根肉干,我要当成束脩送给阎老。”

“你伯兄替你从县城带回的肉干,还剩下两根。”

大嫂抬起头,不解地说道:“我听闻一般人去找阎老问事求教,不是只需两根肉干么?”

“我要带双倍的,因为想带着惊一起去,让他跟着阎老之子学读写,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无甚农活可做,与其让他整日游手好闲惹事,不如带着他学点有用的。”这是黑夫心中隐隐产生的一个计划,但现在还不能明说。

大嫂点了点头:“待我去伍老家问问,明日定为你准备好。”

伍老,就是他们这个“五户为邻”的负责人,虽然不算官吏,却只有五户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当上。

伍老家养着好几头彘,每年入冬都要杀一头,将肉干晒出来。因为这年头,肉干晒的越多,说明这人家日子越好过,黑夫他们家,过年顶多能吃上条鱼,闻着隔壁飘过来的肉香味流口水,虽说这年头的猪没有阉过,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来,二人无话,黑夫大概舂了半个时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时,才终于把五大二小七个人一天的口粮舂完,已经双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个壮汉都这样,难怪经常做舂米活的大嫂总是胳膊酸肿。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长时间?”黑夫擦了擦汗问道。

“从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个时辰吧。”

大嫂已经开始淘米做饭,即便花了这么长时间,舂出来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粝米”,煮出来的饭,夹杂着不少带壳米和麸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会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来的石臼,若有所思。

“这年头的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简直是家庭妇女的苦刑,毕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没时间做这些。母亲说她从十岁起,舂了几十年,胳膊都要舂废了,如今她举不动,就轮到大嫂,再过十年,是不是就轮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们的大好青春,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叹了口气,别人家他暂时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情于理,可不能再让她们受此苦活折磨了。

“该做什么呢?石磨?碾子?可以考虑,好像石磨北方已经有了,只是没传到南郡来。但那些玩意是石头打制的,造价不低,有点麻烦,我只是前世见过有点印象,自己不会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出来的,做出来也不一定能用,有没有更简单点实际的东西,我曾在纪录片上见过的……”

“叫什么来着?”黑夫抓着脑袋,一时忘了那个生僻的名字。

这时候,他已挪动脚步,走到了井边,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杆,是这时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竖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中是支点,末端悬挂一块石头,前段悬挂水桶,当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满水以后,由于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轻易把水提拉至所需处,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见到此物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对,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兴奋地击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样,利用的都是杠杆原理,构造也简单,快的话三两天就能做出来,我记得这桔槔,是姊丈帮着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说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从县城里买的礼物,对刚起床,正在伸懒腰的衷道:

“伯兄,走,与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第44章 这么大!

“仲弟也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和他们母亲有些像,就是皮肤黑了些。她虽然嘴上客气,但眉眼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着黑夫送上的那块细葛布翻来覆去,还夸县城里的做工就是比乡下好。

“弟侥幸得了赏赐,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给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罢。”

浣姐笑得合不拢嘴,掐了一旁闷声给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汉一下,嗔怪地说道:“看我阿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一年半载都不知道为我买块布,当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乡市上,可是你说自己还够穿,偏不让买的。”

大汉连忙憨厚地笑着挪开,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将妻子的手弄脏了。

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为“橼”,他虽然也住在夕阳里,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类的活,靠给里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补房屋为生。

虽然秦国没有汉以后歧视工匠的陋习,但农村也有自己的鄙视链: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种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贯,百工籍贯者又瞧不起商贾市籍,商贾瞧不起赘婿,赘婿就只能瞧不起隶臣妾了……

所以当初浣姐要嫁给橼时,家里父母是一百个不同意的,然而这时代恋爱是很自由的,最后他们二人来了出先斩后奏,在草垛里把事先办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无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姊丈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然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也不识字,却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艺。

刚娶浣姐那段时间,橼经常去黑夫家白干活,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劳任怨。最后母亲也被感动,认下了这个女婿,隔三差五,还让二人带着孩子去家里住。橼也待之如亲母,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他和浣姐没少往家里跑。

可惜这年头工匠就算手艺再好,也被户籍所困,走不出乡里,没有太多经济来源。看着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头、石材堆满,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铁锤、铜锯之类,日子过的相当紧巴。

黑夫也不啰嗦,在浣姐拉着衷说话之际,他便向姊丈道明了来意。

“要做类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计,沉默寡言的橼顿时精神起来,附近几个里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没错。”

黑夫捏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和桔槔一样,将一根较长的木头安在固定木架上,不过木棒顶端要连着石锤,锤头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头。这样一来,若能以脚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样,驱动石锤升起、落下,反复砸在石臼里,这样就能用来舂米了!”

用脚代替手来动作,能省很多力气,也能提高效率,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虽然也要废力气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单纯的舂米进步多了,重点是造价低劣,容易推广。

此物本应诞生于汉朝,然后迅速推广开来,每家每户可以没有磨、碾,却不能没有踏碓。要知道,“舂”作为一种女性囚犯苦刑渐渐消失,或许跟此物的发明有关系。

“这个主意好!以后舂米,便不必再举木杵,脚踏就行,一个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谷!”

橼是懂行的,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觉时听到舂米声和打水声,不知不觉将这两事梦在一起,醒来后觉得或许可行,便想问问姊丈,可否能做出来。”

橼笑道:“这个简单,待我找齐材料,两三天就能给你做出来。”

“不知要多少钱……”

一听黑夫提钱,橼的脸色顿时黑了,腾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么钱!你莫非还在将我当外人?”声音之大,吓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见丈夫倔脾气又犯了,连忙又掐了他一下,骂道:“你与我弟好好说话,吼什么吼,坐下!”

橼很听妻子的话,复又坐下,但仍是气呼呼的。

“是小弟错了。”

黑夫少不得长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想要做此物出来,也是觉得母亲、丘嫂,还有阿姊每日舂米太过劳累,想让她们省点力气,少花些时间。姊丈不如便做两个,两家一边一个,若需要砍树碎石,叫我和惊一声便是。”

“你看,还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学着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橼两下,橼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两日便能做出来。”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对外声张,别人若问起,你就说是做桔槔的。”

离开这里前,黑夫还反复交代橼和浣姐,这件事暂且保密。

因为踏碓虽然要到汉朝才发明出来,但却比石磨都简单,造价便宜,只要看几眼就能仿造。

到这时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东西是什么了,不住地夸他真是有心了。

其实衷并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让家里的女眷少干点苦活外,还因为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或能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还得问问法律方面的专家,所以,暂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里北,这里已是夕阳里的尽头,出了墙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这了,衷便约着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亩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里门,他们沿着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东又走了将近一里地,地势渐高,也越来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惭愧地感慨道:“为兄没本事,虽然你的宅离家不远,却未能替你争到最好的地,这片地太高,难以汲水,种不了稻,只能种粟。”

“无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顺利当上亭长,多半都在湖阳亭那边,没时间料理田地。”

“话不能这么说。”

衷却看得更长远些:“你做亭长,每年72石的俸禄,可这百亩土地请人来佣耕的话,就算是漫天撒种,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码能得一半。撇除交给官府的租、赋,也快赶上亭长一年俸禄了。”

“兄长说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对,自己就算不种地,雇人来佣耕也不错,这年头没有土地,只能卖力气的雇农还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个叫陈涉的小雇农,现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来帮自己种地,顺便坐在垄上,一起谈苟说地,聊聊燕雀和鸿鹄的志向……

说话间,衷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指道:“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着衷的比划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骂了一声卧槽!

“竟然这么大!”

他眼前的这片新开垦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

第45章 生产力啊生产力

黑夫眼前这片广阔的农田,是由一道道细细长条组成的,那些长条,就是亩。

他站在田边,沿着亩边缘排水用的小沟畛,轻轻迈出了左脚,接着是右脚,一左一右下来,就是这时代的基本距离单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当于后世的1.38米。

这样一来,刚好走完一亩地块的宽度。

所以每亩宽1步,长240步。因为秦国自从商鞅变法后,就开始实行大亩制度。和燕国、楚国、齐国的100步小亩,以及魏国的200步中亩都不一样。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变法时的秦国地广人稀,要让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种粮外。大概也因为,秦国开始广泛使用牛耕,哪怕没牛的人家,也能从官府借牛耕作。而一头牛闷头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气一次,至于人,拉着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这一百亩属于黑夫的地,就显得格外大。

黑夫震惊完以后,蹲下来用树枝算了笔账:后世的一市亩为666.67平米,而秦国的一大亩约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点。但折算起来,一百大亩就是4万多平米……

“这么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国,我已经是个小地主了吧。”

黑夫顿时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农民,自耕农有十来亩地是正常的,穷一点的,甚至只有几亩。

但是别开心得太早,这些地虽然分给黑夫种,但它们依然是归属国家的。汉朝的董仲舒无根无据地脑补说秦国“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然而黑夫回到秦国,却从未见过任何一桩买卖土地的交易,更别说契约,后世发掘出的秦简,也根本找不到类似的东西。

在秦国,土地是决不能买卖的!毕竟,只有在土地国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军功授爵,这两个秦国的立国之基才能维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实田”之前是这样的,农民有土地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

这么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国情还真挺像的。

而且别以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这时代,正因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这么多土地,是绝对养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垄上休息时,顺便问衷道:“去年我们家秋收时,一亩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会后,他腿伤处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着眼前这片土地,眼中满是憧憬和期待,身为农夫,哪有不爱土地的?

“粟的话,2石吧,稻更多点,亩产3石。南郡的土地卑湿,比不了关中,我在服戍役时,听关中来的兵卒说,在那里,粟米的亩产可以翻两到三倍呢!”衷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里都得有个数。

这里的“石”,指的是体积,而非重量,毕竟这年头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称量。农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积的斗、升里放,咸阳分发到各郡县的“商鞅方升”,就是这时代的标准量器,俗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时也是如此。

黑夫来这时代这么久了,手提肩扛了无数次米谷,心里也大约有个数。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说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亩产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亩产70多市斤。

这是个什么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农村,也是识五谷的,知道现代的杂交水稻田,一亩地多的能产近2000市斤!小米的话,大面积种植,一亩也能产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说,这时代的粮食亩产量,大概只有21世纪的几十分之一。

生产力,前世在课本上只是一个干巴巴的词,此刻显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饱肚子,亩产不能提升的情况下,只能扩大种植面积,也难怪此时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么大。

所以黑夫特别能理解这时代的农稼艰难,没有机械化的帮助,每个农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几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农忙的时节,必须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将这么多的土地耕耘下来。

秦国的农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导下,已经脱离了漫天撒种刀耕火种的阶段,开始精耕细作。《仓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农民,说撒种子时,稻、麻每亩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麦每亩一斗,黍子、豆每亩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产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国的“亩产1.5石”高了一点,加上租、赋又重,顶多求个半饥不饱。

毕竟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带来的不是生态,而是低产。农具是木、石、骨、铜、铁各种材料混用,耕作技术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强行提升,有郑国渠的关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国最大的粮仓,支持着秦王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

如今黑夫一个人分到百亩土地,虽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细一想,他便一点耕种的欲望都没了。

“伯兄……就按你说的,这地,还是找人来种罢。”黑夫一想到这么多农活,就头皮发麻。

衷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不急,这两个月我在乡中问问,可有庸耕者愿来耕作。”

虽然实行授田制,但秦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土地,总有一些游荡者、犯过罪的人被没收了田地。因为秦律对待土地的观念,就是不允许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种地不积极?好啊,别种了,收归国有,分给别人种去!

最典型的就是东门豹家,因为他父亲醉酒溺死,算违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县城附近可没空地给他偷种,东门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谋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为人做庸耕佃农,随时可能沦为仆役。

大哥又指着田地的边缘道:“今日喊你来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约点人手,先将田埒(liè)建起来。”

黑夫的地虽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着封,建立了四道土垣,这就是埒,用来标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点田地的时候,正好身后有几人经过,其中一个头扎椎髻,戴着木冠,像个高瘦老农的人背着手,远远看着他们道:“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么?”

此人正是夕阳里里正,带着几个隶臣下地干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见过里正。”

里正却面色不善地说道:“衷,黑夫,汝等在这封土边上转悠作甚?律令上写了,若是破坏了封土,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算‘盗徙封’,要被判处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铲掉它们,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扩充几步,那就是‘盗田’了,处罚更重!哼,休怪老夫没有提醒过汝等!”

哪有第一句话就将人当贼的,黑夫心中顿生不快。

这里正与自家的仇怨,源于八年前,里正的儿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来做妾。但葵却一心想嫁给大哥,最后在他们长姑姑的花言巧语……不对,是好言相劝下,葵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从那以后,里正一家就开始频频刁难衷兄弟几人:春耕时借牛,只分给最羸弱的老牛,借铁农具,也尽给破破烂烂的。

这也是黑夫得钱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哥买全套铁农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脸色。

黑夫还想到,自己在大过年时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从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却只是作揖笑道:“多谢里正提醒,吾等绝不会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问问里正。”

衷说道:“我继承了亡父的公士爵,里中每年都会分一个庶子(仆役)来帮忙耕作,可去年却没有。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百亩土地,里正,今年总该分一个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却依然板着脸:“公士又怎样,公士很了不起?老夫还是上造呢!庶子有限,里中有爵者却有七八户,哪分得过来?按照律令,庶子要优先分给有官职者,而后再按户籍编号一家家分配,迟早会轮到你家的,好好等着罢!”

说着他冷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这时候黑夫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敢问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优先分到我家来了?”

“做官,就凭你?”

里正转过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轻蔑地说道:“你家在楚时,乃是隶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为我家服役。入了秦后,才侥幸得了公士,如今还想做官吏?再折腾几代人吧!”

说着便仰着头,带着隶臣走了。

这里正一家在楚国统治时,乃是这片地区的一个小氏族,人丁兴旺。入秦以后,也被推为里正,他打心里,是瞧不起衷、黑夫这些世代贫民的。

“芝麻大个小里正,就目中无人,还敢私下用小手段报复我家,呸。”

里正走远了,黑夫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这几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不过想想也是,后世的村长、村支书,不也有许多如此么?贪赃枉法,相互勾连,俨然地方一霸。

“毕竟是官啊,黑夫,家里就指望你为官吏了,或能让他收敛收敛。”衷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家里生活愈发艰难,跟里正打击报复也不无关系,他们却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与官斗,哪个时代都一样。

黑夫却看着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着罢,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家连里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数据来自《秦汉粮食亩产量考辨》,因为所用记录主要是汉代的,所以稍有削减。

第46章 门缝里看人

“仲兄你自己来学律令,将我拉来作甚?”

惊捧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四根肉干,一脸的不情愿。

他本来得了把新剑,正想在伴当们面前炫耀一番,结果仲兄来匾里找老吏阎诤学律令,却死活要他跟着。

“让你来你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黑夫瞪了惊一眼,他带着惊,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向路边的农人拱手询问:“敢问,阎丈人家在何处?”

这“黑夫”学读写,是跟夕阳里吕婴老先生,他大哥才是来匾里找阎诤学过,所以黑夫并不知晓其住处。

好在这位阎诤在匾里名气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才问第一个人,就为他们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过了竹林,那家有高墙瓦檐,门上染着红漆的就是阎丈家了。”

匾是竹篾编制的器具,圆形的下底,边框很浅,可以用来养蚕、盛粮食等。匾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附近竹子众多,家家户户都能编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却见每家门前都晒着匾筐,而后途径几亩竹林,虽是深冬,竹叶黄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惊可惜地说道:“若是在立秋前后,一定能挖到冬笋,再下河摸条鱼,煮在一起……哎哟,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整天尽想着吃食,你今日若乖乖听我的,不要乱说话,我便给你五十钱,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此话当真?”惊就像被许诺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家大宅前,高达一丈的墙垣,染着白灰,上面覆盖着崭新的瓦当,大门染着炫目的红漆,可容三人并肩走入。

就这外观,休说黑夫家不能比,就连他们里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逊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干外,还包了一百钱,即便如此,这点束脩依然显得寒酸,阎诤恐怕会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开始叩门。

过了好一会,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皂衣的仆役竖人透过狭窄的门缝看出来,见是两个庶民,便没好气地问道。

“汝等何人?来找谁?所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阳里公士黑夫,想找阎君求问律令之事,还望代为禀报。”

“又是来问律令的啊……”

那竖人上下打量着黑夫兄弟,类似的泥腿子他见多了,大多是家人触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来找阎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两个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着上个月新买的衣服,身后的惊也还算穿的干净,可在这竖人眼中,他们身上好似有什么污点似的。

“且等着罢,我去问问主人。”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惊有些不忿地说道:“这竖人,一脸晦气,就跟吾等欠他钱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没出门了,匾里明明和夕阳里挨着,他却连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点名声,也就能在市井人家里传一传,却无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点事迹,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阎诤这种爵位为不更级别的老吏,又曾经在乡、县当过官,是见过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况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对方又是长者,放低姿态,也是应该的。

惊却抱怨连连,说夕阳里的吕婴丈人要是没去县城就好了,他倒是与自家认识,哪还用这么低声下气。

又等了好一会,惊脚都站麻了,不耐烦地走来走去,那门才终于又一次打开。还是那竖人,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随我进来罢。”

黑夫朝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二人随仆役入了宅门。

进入阎宅后,黑夫立刻发现,这户人家,其实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门西面是马厩、鸡埘;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一个堂宇,大概是用来会客的。

不过竖人却没有将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带他们绕了过去,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更小的屋宇。这大概是书房,因为透过窗扉,可以看见里面三面墙壁都有书架,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简牍。

阎诤虽然不任职了,但在任上时,却将律令抄录甚多,虽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云梦乡之最,这也是黑夫找上门来的原因。

黑夫兄弟刚想进去,却被竖人拉了回来,他瞪大眼睛,指着屋子的门槛摇头,让兄弟俩站在了外面……

很显然,他们没有被当做客人,没资格登堂入室,竖人甚至害怕,害怕这二人呼出的气息让主人不快,害怕两人泥泞的鞋履弄脏了干净的地板……

惊已经气得发抖了,黑夫却让他稍安勿躁。

门帘被拉开,黑夫要找的阎诤就坐在这间书房里面,他年纪颇大,六七十岁,颔下胡须发白,穿着一件厚冬衣,还披着羊皮裘,显得身材有些臃肿。

他背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漆案上摊开竹简,阎诤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写字很慢……

竖人入内,长拜及地,说道:

“主,那名夕阳里的公士带到了。”

阎诤眼睛也不抬,问道:“公士,你说你认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见过阎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时在乡中随阎君学过读写。”

“你那家兄如何称呼?”阎诤仍未抬头。

“衷。”

“衷?”阎诤总算停下了笔,低头想了半天,复又道:“老了,不记得了。”

气氛有点尴尬,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阎诤还只是一个乡三老,尚未去县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给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学都是大课堂,忘了个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递给竖人,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今日来此,是久闻阎丈熟悉律令,每年新发布到郡县的律令也有抄录,故想来借《盗律》《捕律》等篇观摩摘抄,并想请阎丈指点疑难……”

阎诤终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着黑夫,问道:“后生,你为何要学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阎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为捕盗立功,从士伍被拜为公士,又运气好,被县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长,下个月便要参加考核。奈何我对律令知之甚少,故才来求助于阎丈,还望阎丈看在乡里乡亲,指点一番……”

“亭长?”

阎诤眯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亭长说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说小却也不小,掌管着十里地方,直属于县上,还有武备。

所以阎诤作为退下来以后,无权无势,只有点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里,却不敢对一位未来的亭长太过怠慢。

反过来,若他能指点出一位亭长来,对他的声名也有裨益。

阎诤又一次仔细打量黑夫,发现此子居然如此年轻:“你今年几岁?”

“过几日便满18了。”

“18岁就能被征召为亭长,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岁时,还只是个在学室学律的吏子呢。”

阎诤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士伍,毫无背景,竟然18岁就为亭长,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对黑夫赞不绝口,而后狠狠地瞪着一脸谄媚、凑过来向他报告束脩数量的竖人,斥道:

“无礼的奴婢,谁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快快将这两位同乡后生迎进来,看座,上热汤!”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后,阎诤不再将他当做普通公士看待,变得热络起来,让竖人将兄弟俩迎进书房,给他们一人一个蒲垫。然后便在奴婢的搀扶下,起身在三面墙壁上的书架,眯着眼找了起来。

没多会,他就将六卷用布套着的竹卷摆到了矮脚案几上,捋着胡须道:

“秦律虽然繁多,但身为亭长,其职责主要是维护道路安全,缉捕盗贼,故而必熟悉《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六篇,便是这六卷了。”

黑夫按着他的话,一一拿起来一看,的确是这六篇律令。

阎诤的语速变得慢了起来:“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通解释下来,黑夫大概也明白了,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础,囊括了作为一切常见的犯罪及其惩罚方式,也是亭长必须背熟的东西。

“阎丈真是对律令烂熟于心啊……”

黑夫恭维了阎诤一句,又问道:“不知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阎诤摸着胡须笑道:“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时新抄的。”

原来,在秦国,律法可不是百年不变的,商鞅当年就明确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几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法律经常更易,却没有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传抄律条。偏偏这些律条用语极为简洁,有时候只要抄错一个字,意思就会大不一样。再者,若是律令已变,下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沿用旧律,产生了冲突,岂不糟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从商鞅变法伊始,就专门设置了“法官”,来保管和核对法律,以及提供法律咨询。咸阳设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县也各设一名,喜曾经就做过一段时间的县法官。当然,眼前这位阎诤的资格更老。

每年咸阳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时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来,若是有人擅自进入或者删改一个字,就会被以死罪论处。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开启一次,届时御史府会传唤各地法官,让他们来核对法律条文,并带着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级政府传达中央精神……

阎诤虽然老迈退休,却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为他也曾做过学室的老师,他的学生会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这些秦吏,搞了一辈子的法,到头来,法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来了,乡里也会经常有人来向其咨询,这也是阎诤在当地声望很高的原因。

说到这,阎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他也懒得起身了,指点着黑夫去到书架边,将摆在最高处的两卷竹简也取了下来。

黑夫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传食”和“行书”,这跟亭长有什么关系?

阎诤解释道:“身为亭长,可不单单要缉捕盗贼,亭中常设有客舍、驿邮,故不可不学《传食律》与《行书律》。”

所谓《传食律》,就是针对客舍,应依据过往官员身份爵位供给饭食的法律规定,黑夫曾经在客舍借宿过,所以明白。

至于《行书律》,主要是秦国关于传送文书的规定。

要知道,秦的邮政体系已经相当强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须准时送达外,远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劳烦刀笔吏帮忙写信,竟然能准确地寄到家里!家里也能将衣服、钱物交给秦国邮递员,沿着相同的路线送到前线,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细思恐极。

而黑夫要去的湖阳亭,刚好就是一个即有客舍,又有邮驿的大亭,说不准主吏掾也会考校他这些。

“还是阎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连忙朝阎诤作揖,接着,什么诲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风化雨,就从他口中说出,听得阎诤十分高兴。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能18岁就被征召做亭长,不是没有原因的,恭维话都骚到了他痒处。

他乐呵呵地摆手道:“你说你识字,还会写,如此甚好,且将这八卷律令,在我这抄录下来罢,然后拿回去背诵熟练,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来匾里问我。”

“我若能通过考核,成为亭长,绝不会忘记阎丈,我定会告知县中诸人,匾里阎君,便是吾之恩师……”说着,黑夫便朝阎诤行了一个大礼,而阎诤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秦国的师生关系,远没有后世那么重要,但他们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里都得到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师后,阎诤便有些倦了,打着哈欠说要小憩一会,让竖人带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间客房。

那竖人在见到主人和黑夫谈笑风生后,竟然认下了这个学生,顿时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全程堆着笑脸,还主动为黑夫找来笔、墨、削,还问黑夫,需不需要竹简?

“这怎么使得……“黑夫推辞道:”竹简我自己准备好了,岂敢污了阎丈家的好简牍。

那竖人这才退下,虚掩着门。

这时候,全程默然的惊这才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仲兄,你看那竖人的嘴脸,真是个小人!”

“你记住了么?”黑夫从带着的竹筐里拿出来姊丈帮他削的木牍,在案几上摊开。

“记住什么?”惊一脸茫然。

“记住此人的前倨后恭,记住阎丈对我的态度变化,然后想想,这是为什么?”黑夫将这个问题抛出惊后,拿起了一旁的毛笔。

有人说毛笔是蒙恬发明的,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个谣传。早在春秋时候,孔子就已经“笔则笔,削则削”了,到了这时代,毛笔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于墨,这时代还没有那种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当硬度的天然矿物,需要用研石在蚌壳、瓦片或石块做的砚板上捣碎,再加点水,方能书写。

黑夫让惊过来帮自己研墨,而后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牍上,开始从《盗律》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每一卷其实只有二三十枚竹简,简明扼要,字数并不多,但写字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有时候碰上不会写的字,就更慢了,万一抄错了,还得用刀削将其刮去,按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阳落山,顶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长摘抄律令的时候,惊就一边研墨,一边歪着头,思索兄长刚才的问题,还不等他想多会,外面却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来,虚掩着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结着发鬟的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二人,却见她虽然容貌说不上多漂亮,却皮肤白皙,头发干净,牙齿也整齐,穿着一身两色襦裙,与惊平日里所见荆钗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头专心抄着枯燥简牍,压根没有在意。

惊却抬起头,瞧着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离开阎宅时,惊依然魂不守舍,频频回首。

“还在想那阎氏玉姝么?”黑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调侃弟弟道。

“哪有!”

惊顿时涨红了脸,好似猴屁股,随即却又痴迷地说道:“仲兄,你说说,同样是女子,为何吾等的邻家之女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脏乱,指甲缝里满是泥灰,而那阎氏玉姝却如此,如此……”

他一时间找不出词来形容。

“手如莲藕,肤如凝脂,齿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摄你魂魄?”

“对,对,对!仲兄说的真好!”

惊看着黑夫,满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头感慨道:“娶妻,就当娶阎氏女啊。”

“吾弟,你还没我大呢,就满脑子想着娶妻了。”

黑夫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他摘抄律令时,阎诤的孙女好奇他们的身份,凑在门外偷看,却被惊发现了。从那会起,惊就开始魂游天外。

很显然,这个快满16岁的小伙子,就像他脸上四处绽放的青春痘一样,心里迸发了名为爱恋的情绪,被那14岁的小姑娘给迷住了。

虽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后世,也就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与见多识广、硬盘里装着无数美女的他不同。惊这十多年里,很少离开夕阳里范围内,所见皆是农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养不错、洗得白净、牙齿整齐、穿着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还不得惊为天人啊。

“同样是女子,却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就像……”

惊又词穷了,他指了指地上肮脏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洁白的云朵:“就像这泥块和云彩相比一样!”

“我告诉你为什么。”

黑夫拍了拍惊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梦。

“只因她从小不用顶着烈日炎炎去田地里给父兄送饭;只因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必亲自舂谷吹灶;只因她可以顿顿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样,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与吾等这些世代贫农自然不同。”

听这番话时,惊最初还不住点头,可慢慢地却愣住了,直至一言不发。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与那阎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当娶阎氏女?呵呵,心里刚燃起的一点憧憬,就这么被浇灭了。

“仲兄你真是无趣。”

惊嘟囔着,接过黑夫手里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匾里,沿着山坡往夕阳里方向走。一边走,惊还一边回首眺望匾里,夕阳西下,阎氏宅邸顶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着近,实则远,好似那个他永远触不到的姑娘。

这个在兄长庇护下,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忧愁。

“惊。”

黑夫见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唤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让你记住的事了?”

惊茫然回头:“何事?”

“那竖人对吾等的前倨后恭,阎丈对我的先冷后热,这是为何?”

“为何……”惊沉吟片刻,脱口而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兄长要做亭长了!”

“没错!”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惊,让他在路边坐下。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和苏秦有关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后恭》!”

……

“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苏秦便感慨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

一刻后,说完了苏秦的故事,黑夫对惊道:“这下你明白了罢,一个人富贵与贫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与苏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当亭长,别说认我为弟子,吾等估计得在阎丈的书房外,一直站着!”

惊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又有些颓然地说道:“仲兄你有本领,立功拜爵,又有机会做亭长,自然会像苏秦一样,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继续做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没有过人本领,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

越说,他就越是自卑。

“谁说的?”

黑夫却鼓励他道:“吾弟虽然看似顽皮,但我知道你机灵、聪明!如今,便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做吏,和我一样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惊的眼睛顿时亮了:“什么机会?”

黑夫道:“我若能通过考核,做湖阳亭亭长,第一年只是试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吏员了。我在县城的时候,问过一位认识的令吏,他说我到时候,可以推荐自家一名子弟,到学室读书学律!进了学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来,秦国虽然禁绝诗书,却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县普遍设有官学——学室。学室中的学生称为“弟子”,弟子的来源有一定限制,规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谓“史”,即是政府各级机关的文书、书记、档案员等低级公务员,亭长虽是武吏,却也在其中。

弟子在学室中,要学习书写、驾车、击剑、射箭等,其实就是儒家“君子六艺”的变种。但因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入仕当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学习内容,还是明习法令。弟子要捧着黑夫抄写的那些律条,背呀背,直到滚瓜烂熟,变成它们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学室出身的弟子顺利毕业后,一般都由国家分配就业,被任命为低级公务员,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样撞大运,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战场上砍头颅换功爵为吏。

“那阎老丈人名高望众,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晓,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学室里的小弟子,一步步积累劳绩,才有了今天。”

说完入学室,做弟子的好处后,黑夫认真地问道:”惊,你可愿意入学室做弟子,在里面熬上两三年,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愿意!”惊已经被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不过却也有犹豫。

他低头小声道:“可我连字都不太认得,如何做弟子?”

“这不是还有一年么。”

黑夫鼓励他道:”我今日让你随我来匾里,便是要将你拜托给阎丈,我听说,阎丈的次子在乡中开设了一个教人识字知法的孰,交纳一些钱帛束脩便可入学,你不妨去听听……”

秦国不仅有官办的学室,还有一些教乡中富裕有爵子弟识字的临时课堂。生活在秦国,若是一家人里没个识字识数的,说不定哪天就稀里糊涂地犯法被株连了。

“可是……”惊脸色纠结,人面对不熟悉的事物,迈出第一步总是最难的,以他那马猴的性格,能安静坐下来学习?黑夫自己都有点不确信。

于是黑夫拉长了腔调:“我可听说了,阎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见那位淑女的父亲!你若是能好好学识字,入学室做弟子,日后出仕为小吏,到时候也算门楣相当,说不定,阎丈便会把孙女嫁给你!”

“此言当真?”

天真的惊顿时大喜,刚熄灭的爱情火苗又燃了起来,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听凭仲兄做主!”

接下来回家的路上,那个无忧无虑的惊又回来了,他一路脚步飘忽,想着自己突然之间变光明的前程,想着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黑夫,却暗暗摇头。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么会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惊入学室,什么改变他前程、让他和阎氏门当户对,好迎娶美丽的姑娘……统统是空话!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听到的一件事:

入学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户籍,从普通的籍贯,改为“弟子籍”。

而秦律又规定,弟子籍名册内的人,学习期间,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连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这是严密苛刻的秦律里,为数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学室做弟子,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后,能让弟弟惊逃过三年后那场战争的唯一法子。

若历史不做改变,在王翦以六十万大军伐楚的战争里,他们兄弟二人会尽数战死,尸骨无存,魂不返乡,只留下一封书信让家人念想。

现在,黑夫已有信心让自己活过那场大战,但却不敢保证,在纷乱复杂的战场上,能否保弟弟无恙。

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在衷面前,黑夫是弟弟,长兄如父,衷会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许多事情。

而在惊面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该轮到他为弟弟思绪未来了。

当然,这一切的真实目的,不必诉诸于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该这样么?

“我不仅要让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看着前面哼着歌谣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还要惊也活着,让咱们全家人,在这沉浮变幻的世道里,一个都不少的活着,还要越活越好!”

第49章 善假于物

这天回到家吃夕食时,惊突然起身说,他想学识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诧异地看着惊。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为家里有爵位,还有些积蓄,各自跟着匾里阎诤、夕阳里吕婴学认了点字。等到惊十来岁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家里又穷了下来,他的教育就耽误了。惊也性格跳脱,整日与里中年轻人吹牛闲逛,没个正形,让母亲十分苦恼。如今他却突然转性,家人都有些惊喜。

母亲看向黑夫,问是不是他劝惊的,黑夫则笑着说道:“阿母,是惊长大,懂事了。”

接下来,黑夫又将他正式为吏后,想让惊去学室当弟子的打算说了出来,当然,只隐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惊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晓此事后,家人们更是欢喜,学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强多了。母亲欣慰地看着三个儿子,又开始抹眼泪了。

“汝等父亲生前最疼惊,若他能见惊有一个好前程,那该多好。”

兄弟三人连哄带劝,才让母亲不再追思故人。

而后便决定,这个冬天,惊就先在家中学点基础的识字。等春耕农忙结束,再去乡邑,请阎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还有两千多钱的积蓄,足够交付束脩钱了。

“待到来年这会,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惊满口答应下来,乘着没有农活,第二天就跟着黑夫,开始了艰难的识字之旅。

识字的教材,当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汉题材古装剧里出现的三字经,那东西宋朝才有。中原贵族用来识字的《史籀篇》,他们这穷乡僻壤也没有,所以黑夫只能把从阎氏家里抄回来的那八篇律令当做教材,挑简单的字教给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将这几个字认熟……”

给惊安排了每日的作业,让他一个人去挠头搔耳后,黑夫自己就跑到家里比较清静的水井边,坐在井沿上,在天光云影之下,开始轻声诵读那八篇律令。

“盗赃值过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钱,完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钱,耐为隶臣妾,不盈百一十钱到廿二钱,罚金四两。不盈廿二钱到一钱罚金一两……”

读到这,黑夫放下了竹简,唏嘘道:“原来在秦国,盗一钱也算盗,而盗钱多少,还牵扯到量刑轻重。盗百一十钱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隶了,这么严,谁还敢小偷小摸啊……“

“盗五人以上相与攻盗,为群盗……”

过了一会,当背到这一段时,黑夫不由气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遗憾地说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盗,我的赏钱可要多好几倍了。”

一时间,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毕业后,考县里派出所编制的情形,只是那时候他要考的是个小警员,如今却是派出所长……

这八篇律令,相当于是考试前阎诤帮他划好的重点,没什么捷径,只能可劲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时间,差不多把《盗律》读得烂熟时,院子里传来了衷的呼喊声。

“仲弟,你姊丈来了,说你要造的踏碓,已经做好了!”

……

一刻后,在几个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后院里,便安装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边上。

却见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样相差无几,是木、石组合而成的器具,两个方形板作为碓架,中间设一横梁,架起一根长长的碓杆,碓杆头部装一只石锤,碓锤正对一个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个跷跷板似的。

“仲兄,你让姊丈做的,就是这么一个物什啊……”

惊好奇地过来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何新奇的东西,看上去,平平无奇嘛。”

“待会你便知道它的好处了。”

黑夫检查了一遍,脚踩上去试了试后,便端起陶斗,将里面的稻谷一股脑倒进踏碓下的石臼里,又接过姊丈橼递过来的另一斗米,倒进了原来舂米用的杵臼里。

随后,他便拿起了木杵,对惊说道:“惊,你过来,吾等比比,相同时间里,谁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别开玩笑了。”

惊却连连摇头,举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却瘦成这样,舂米肯定没你多。”

黑夫却不饶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们比比!伯兄,你帮吾等算着数量。”

惊这才不情愿地过来,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试了几次,二人便一人一边,开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们家的后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声,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阳和月也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仲父和叔父在这较量。

却见黑夫手持木杵,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石臼里,不时有稻谷溅了出来,最初他舂得很快,可这样重复了一刻钟后,就开始流汗了……

而惊看上去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用脚踩着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驱动碓头升起,随即抬腿减力,让失衡而落下的碓头砸在石臼中,反复起落。

衷则在旁边为两个弟弟揄谷子,每当臼内的稻谷慢慢脱壳、变白,已经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将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干燥的稻谷。

最初时,二人舂得的谷物是差不多的,可渐渐地,黑夫那边,紧密有致的舂米声音慢了下来,节奏越来越缓,他有些累了。

而惊这边,虽然最初时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却胜在持久,若是累了,他还可以换一只脚继续舂,所以节奏一直没有太大变化。

于是待半个多时辰过去,黑夫已经双手酥软,再也舂不动时,惊却还能换脚继续……

“如何?”黑夫放下手里沉重的木杵,只觉得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额头也满是汗水,而惊除了脚有点麻,腰有点酸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

衷点了点二人在这半个时辰里舂出的米,说道:“黑夫舂了4斗谷子,惊舂了5斗谷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结果。

黑夫却大笑起来:“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劳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动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确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体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两个差不多身高气力的女子来舂,就更明显了。”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会利用工具,而且还能不断地改良工具,生产力,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提高的,只是黑夫让农夫们摸索百年才能达到的事,一天之内就做到而已。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就是这个道理。有了踏碓,一个瘦弱的青年也能将十多个人的口粮舂出来,效率不逊色于八尺大汉。

黑夫将木杵扔到一旁,拍着惊道:“现在信了吧,还说此物无用么?”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惊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这时候,母亲和大嫂也过来了,看着踏碓啧啧称奇。

大嫂葵试了试踏碓,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说以后若能用这东西来舂米,每天舂家里人一天口粮,怕是能省不少时间呢!关键是,还不容易累,若是农忙的时节,甚至能让六岁的阳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来……

母亲则感叹说:“若是早些年有这物什,老妇这双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里人一时间对踏碓爱不释手,人人都想上去试试,同时对黑夫想到的主意赞不绝口。

黑夫却将功劳推给了橼:“还是姊丈手艺了得,将我想要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做出来了!了不起!”

橼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机邀请他道:“我正旦时服役去了,一家人过年都没能团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么说也要一同吃个饭,明日姊丈、阿姊都过来罢。”

橼应下此事后,黑夫又拍着踏碓,得意地想道:“万事俱备,东风亦至,有了这舂捣利器,那东西,我便能做出来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能吃到的好东西,他的自己也高兴坏了,便将旁边看热闹的侄儿、侄女一手一个地抱了起来,对两个小屁孩脸上各亲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着仲父,大饱口福喽!”

第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对六岁半的阳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这个冬至,让他终生难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制的“踏碓”,一口气舂了一石稻谷,其中三分之二是籼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还不够,一直舂到傍晚,几度筛簸,才将米糠麸皮尽数除去,得到了白净的精米。

仲父将舂出来的籼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斗,放在陶盆里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着,然后就将阳,还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个抱了起来,一人亲了一口,夸口说明日要给他们做好吃的……

就为了仲父这句话,正是嘴馋年纪的阳很晚都没睡着觉,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说的美味究竟是什么。

“是饴糖吧!我听见仲父打发叔父去乡市买饴糖了!”

他的妹妹,只有五岁的小月睁大了眼睛,阳仿佛能看到她齐额头发下,眼中满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饴糖,他们一年也就能吃到两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关系。”阳则如此认为。

在他眼里,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经是美味了。阳正是容易饿的年纪,**米时可以大口大口咽下,不必担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里父亲要拖着一条伤腿下地,母亲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务又要织布又要照顾大母,哪有时间细舂。

在满满的期待中,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阳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对他们家而言,冬至日不单单是一个节气,还是个特殊的日子。

和蔼的大母(祖母)总喜欢抱着阳和月,絮絮叨叨地谈论往事。

她说,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时候出生的。凑巧的是,叔父惊,也是两年后的冬至日莫时出生的,他的出生纯属意外,是大母去给大父送饭时,被一只跑过身边的兔子所惊,突然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这件事来开玩笑,说叔父惊是为了和仲父赶上同一天出生,才急冲冲降生的。

每每听到这,阳和月都会好奇地问,小孩如何出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井里捞到的?亦或是那只兔子变的?

对此,大人们都面面相觑,避而不谈。

但对黑夫和惊同一天出生这件事,那位住在乡中,虽然不识字却懂《日书》,常给人定日子时辰的姑大母是这样认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脉相连,黑夫和惊,不单是亲兄弟,还注定会同生共死……听上去神神叨叨的。

总之,冬至日对他们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别了,这一切,全是因为仲父!

阳揉着眼睛走出房门时,发现母亲和姑姑正庖厨里忙活,烧火架釜,釜上还有蒸饭用的木甑。待陶釜里的水烧开后,便将已经泡得胀鼓发白的米舀进热气腾腾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时,庖厨里便蒸汽滚滚,浓浓的米香不断地从厨房溢出,闻得阳直流口水。

这时候,仲父也弯着腰进了厨房,他们家都是世代穷人,可不知道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古怪规矩,仲父不顾烟火呛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时注意着火候。

在他喊可以时,叔父等人就齐齐进来,将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饭,乘着热乎,一股脑倒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石臼里。

接下来,便是最让阳觉得好玩的时候了,却见姑父橼脱了冬衣,光着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则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边,先将石碓里的米饭捱烂,然后姑父扬起木槌用力舂捣,仲父也看准他的节奏,抬脚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锤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里,不断舂砸滚烫的米饭,发出了”嘭咚、嘭咚”的声音,使之变成了一个粘稠的饭团……

哦,不该叫饭团,仲父对阳说,这东西,叫“年糕”。

“过年没吃上,只好冬至吃了。”仲父笑着如此说道,但阳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叫“冬糕”?。

这个过程里,仲父还允许阳和刚醒来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岁的女儿“辰”,从石臼里抓一把糯米饭在手,跑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兄妹三人手上、嘴边都沾满了黏黏的饭粒,最后指着对方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打闹,而后,前院的大黄犬也加入了进来。

叔父惊也看着他们笑,换了平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王已经跑过来和她们一起玩闹了,但此刻,他却被仲父分配了任务。蹲在旁边,每次木槌落下的间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湿手掌,伸进石臼里,将未捶的饭团翻过来,覆盖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这么循环往复,最后,一直将其捶成实礅礅的一大团,才算舂好。

到这时,阳看见,姑父已经气喘如牛,说这活真是累人,手臂酸痛,虎口发麻。而反观操作踏碓的仲父,却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一样。

却见仲父继续指挥众人,将舂好后放在长案板上的大块米糕再揉几遍,然后,捏成几个长条,抹平上面的皱褶,再均匀地涂上少许热膏。最后亲自用刀,将长条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数小块,而后用砧板一压,一个个酷似碟状的圆形年糕就呈现在面前。

仲父甚至饶有兴致地用雹突(萝卜)刻成印章,抱着阳和月,让他们用自己的小手,捏着印章,使劲往年糕饼子上一盖,一个圆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现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给她也做了一个,盖在年糕上,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圆的就是阳,弯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阳和月坐在仲父宽阔的臂弯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骑在仲父脖子上欢快地叫出声来。

小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每天吃的米饭,还可以变得这么有趣!

“不仅好玩,还好吃呢。”黑夫身上挂着三个孩子,大笑起来。

在之后两千多年里,中华大地的食谱会渐渐发生变化,粟将慢慢从主角的位置退下来。最终,北方会变成麦子的天下,而南方,则一直是水稻的王国。

中国人喜欢统一,国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却得分个南北,斗斗党争。

在北方人看来,南方人“饭稻羹鱼”,那是多么辛苦的日子啊,甚至会为他们感到同情。

可若让南方人自己来说,米饭就着鲜美的鱼汤,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馒头干馍那才叫没劲呢!

对于南方人而言,馒头面条之类,可当早点、宵夜,但正顿主食,还得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才能管一天的饱。在他们眼里,稻米就像老妻,携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厌;面是小妾,外厢伺候着,偶尔尝尝鲜就行。北方人则觉得,这关系怕是弄反了吧……

说白了,饮食的差异,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地里种着什么,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这才是吃货国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过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过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饺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个地道的南方人,正巧,这南郡安陆,也是目前秦国的极南郡县,再过千把年,这里就是“湖广熟天下足”,也算鱼米之乡。庄稼更是粟米和稻谷各半,甚至还有些糯稻,唯独麦子种的少。

于是黑夫便回忆着前世小时候在老家过年的场景,将那热闹的舂年糕景象,复制到了这两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做出磨来,没办法将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儿八经的年糕,眼前这些东西,没那么精细,称之为“糍粑”似乎更妥当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种,全家人齐心协力舂着年糕,老老少少,笑语喧哗的年节场面,却是实打实的。

小孩子们尤其喜欢这种场面,他们三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温情在其间,心齐了,方能打出粘团不散的年糕!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万千。

……

到这时候,体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来,让大嫂和阿姊再回厨房蒸一道,热腾腾的年糕出釜后,软软的,扯一块,可以随手包成年糕团子吃。

惊性子急,扯了一团就往嘴里塞,结果烫得哇哇大叫。黑夫则慢慢吹凉点,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闭上了眼,那筋道软糯的感觉,让他无比熟悉和眷恋。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点他让惊去乡市买来的麦芽饴糖,入口别提多甜了,三个小孩子尤其喜欢,吃得合不拢嘴。

小月还懂事地捧着一块蘸了饴糖的年糕,递到了黑夫母亲跟前,奶声奶气地说“大母吃”,母亲则欣慰地接了过来,只是这年糕有点粘牙,对齿发动摇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亲只是随便吃了点,又继续端起了粥,看着这阖家团圆的场景,这就是身为母亲,最佳的美味了……

当然,年糕也可以蘸酱、蘸盐,但黑夫不提倡那种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统,咸的,统统是异端!”

黑夫开始拉着侄儿侄女,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边的惊却当着他的面,将用膏油就着盐烹过的一块年糕一口吃下,还吧唧着嘴说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儿圆了,对年糕的味道赞不绝口,说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过去他们是苦中作乐,今日,却是甜中享乐。

全家人是围坐在一起解决这顿饭的,虽然这时代贵族都实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个案几,钟鸣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穷人,吃饭甚至都没桌子,面前摆个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开吃,哪来那么多破讲究?

黑夫倒是喜欢这种氛围,这也是作为后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维吧,就觉得团团坐挺好的啊,热闹,亲密,吃完以后,还能对坐着闲聊侃山。贵胄之家的那种疏离感,兄弟阋墙,这里不存在。

诗云: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虽然这里既无钟鼎,亦无酒飨,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却比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动听……

夜色渐深了,黑夫今日高兴,还在为兄弟几个科普年糕的N种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着冬天晒干,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时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饱。”

黑夫在这说得兴致勃勃,却不防大哥衷笑着听了许久后,突然有些惆怅地说道:“吾家自从父亲去世后,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一时间,全家人都缄默了下来,的确,这几年间,他们家出了很多事,最后从一个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温饱线上。

而后,衷竟起身,朝着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县城,对我说,会让家里日子会越来越好,当时我还不信,可现如今,仲弟,我当真信了!”

第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觉,自从黑夫从县城服役回来后,先是得了爵位、赏钱,补贴了家用;接着又将任亭长,这会让全家地位有一个巨大的提升,还能送惊入学室,给他也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平日里黑夫也没闲着,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里真正装着家人,是不会折腾这些的……

现如今,黑夫俨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连本是长兄的衷也觉得,听他的准没错。

那天晚上,衷还说了许多话,但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后便安心在外奔忙,家里的阿母和惊,为兄会照应好!”

有了大哥这句话,黑夫就放心了。

过了冬至之后,日头越来越短,好在这时代处于一个气候温暖期,黄河两岸有千亩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里甚至能见到犀牛,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南郡也可以算作亚热带气候,一般来说不会下雪,但早晚时依旧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气如何,黑夫都会一大早起来,顺便将对面的惊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给他,让惊去记。

他自己则一边踩着踏碓,为家人舂一天的口粮,一边就着朦胧的晨光,捧着抄录的竹简读诵……

读着舂着,黑夫却忽然笑出声来。

“以后万一我发达了,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并列,成为励志的典型故事,被广大中学生运用在作文里呢……就叫’踏碓诵律‘如何?”

想到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来,读得更起劲了,只是这朗朗读书声都掩盖在舂米声中,他在为亭长考核做准备这件事,连邻居们都不知道。

……

就这样,到十一月下旬时,黑夫已将八篇律令记诵得滚瓜烂熟,还让大哥衷帮他看着原文,随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后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阎宅,当着阎诤的面,把整篇《盗律》全背诵出时,阎诤都惊呆了……

“后生,你只用了十来天时间,便能将八篇律文全部背下来!?”

阎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过去在学室里教过书,也见过类似的聪明弟子,读过几天就背诵熟练。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从小就对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却不一样,祖辈务农,刚来阎宅求教时,他还对律令一窍不通呢。

黑夫想告诉阎诤,如果他也经历过高中语文课令人发指的背诵全文,这点内容简单的律条,其实不算什么。再说了,警官学院也是有司法课的,比起后世法律各种复杂冗长的条款,秦律已经很简明扼要了,毕竟这是法律的草创时代……

最后,阎诤只能将此归结为黑夫聪慧,更加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些天里,阎诤也让自己在县上为吏的弟子打听过了,黑夫被征召为亭长,确有此事。据说除了县右尉外,连狱掾喜也很欣赏此人,阎诤顿时觉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为弟子,教他律令是对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阎诤便让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专门抽出小半天时间,来指点黑夫如何应对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会让你当场背诵律令。”

阎诤一边嚼着黑夫献上作为礼物的年糕,一边说着。这食物晒干,用膏油烹煎后十分松脆,不像刚做出来时那么粘牙。而且别看这阎诤六十岁了,身体倒是好得很,据说前年刚娶了一个小妾,年纪只比他那小孙女大一点,也真是厉害……

“那会如何考校?”黑夫虚心求问。

“到时候,便是他问你答,问的多半是这八篇律令里的条款,只是具体到实际的案件里,让你来做抉择判断。”

阎诤让隶妾递过布巾,擦了擦嘴道:“打个比方,主吏掾会问你,’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

“甲当论诬告反坐,以盗牛罪论处!”

黑夫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答案,诬告反坐嘛,这不仅是《盗律》里的内容,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案件。

“再问你,有人偷摘别人的桑叶,赃值不到一钱,如何论处?”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农本,盗桑者当严惩,罚服徭役三十天!”

“不错。”

阎诤夸奖道:“不但已将律令背熟,还掌握得不错,待我将律令上容易出错的地方找出来,让你熟悉一遍,腊月初一,主吏掾的问题,应当难不倒你。”

……

从这天起,黑夫开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访阎丈,对路上遇到的同里人,他只是笑着说去访友,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家人也听他的话,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里人都不知道。

黑夫刚回来时,里人还对他有些畏惧,毕竟有力擒三贼的名声摆在那,可慢慢地,他们发现黑夫见了谁都礼貌地打招呼,众人的那点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将他看做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子。

反倒是里中的妇女们开始传言,说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过去一趟……

可守着里门的里监门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当黑夫回来时,名为“圃”的里监门老头都会意味深长地对黑夫笑笑,还经常拉着他闲聊。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黑夫便宜老爹还在时,与里监门一同上战场服役的往事。

“我与你父也算袍泽了,一起持矛流血,我这条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敌卒一剑戳穿的,当时好在你父将那敌卒杀了,不然我这条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里监门老头感慨完后,一瘸一拐地去给黑夫盛热汤,还说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语,里监门说的虽然是事实,可便宜老爹死后,他们家落魄的那几年,为何不见这“比亲仲父还亲”的里监门拉一把?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黑夫心里门清。

里监门之所以突然对他亲热起来,无非是看他们家一户两公士,黑夫也在县里得了名声,今后或许有里监门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这夕阳里虽然只有几十户人家,可里面的“政治斗争”却还挺复杂的。早在楚国时期,这一带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余皆是庶民。安陆被秦统治后,那三家士人就摇身一变,成了里监门、里正、田典,这三个职位,已经被他们父子相传了两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职权也更大,里监门家则稍受排挤。可里监门在战场上立过功勋,爵位是第3级的“簪袅”,乃是里中之冠,这就让瘸腿老头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取而代之,争取里正一职……

这里中的三个小吏的任免,看的是两样东西,一是在乡上有没有关系,二是在里中有没有足够财力和声望,若是里中的有爵者都到乡上推举一人为里正,那换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拥有两名公士,并与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里监门当然要竭力争取了。

“屁大个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国演义?”

在洞察里监门的想法后,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在想到前世亲眼所见的几次村委会选举,他就笑不出来了。

新世纪的许多农村,同样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户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委会选举,都能弄出美国大选的阵仗来,各家争奇斗妍,好不精彩,真人让他长了见识……

对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但黑夫现在压根不想管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经事要操心。

……

日复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过去,距离腊月初一越来越近,黑夫在阎诤家的法律问答训练也越来越深入。

这时候,他也开始庆幸自己对阎诤恭敬的态度,因为这些律令条款里,还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诵原文无人指点的话,还真有可能陷进去。

打个比方,盗律在针对溜门撬锁这种犯罪时,只简单地写了一句“抉籥(yuè),应赎黥”,可实际操作时,却有好多种判法:

撬门锁目的在于盗窃的,未能撬开就离开,或未撬开而被拿获,也算作犯罪,都应赎黥。

撬门键目的不在盗窃的,已开才算作撬,未开应罚二甲……

对于既遂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如属未遂,那么罪犯是否具有主观故意“欲”,将成为量刑的标准。

虽然黑夫一直没搞明白,撬别人家的锁,目的却不在盗窃,那到底是想干嘛?难不成是进门帮你查水表?

总之,随着问答练习的进行,黑夫一点一点地熟悉了这些律条,而不仅限于背得原文。他对于秦国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于“严苛”二字。

阎诤作为一个老吏,对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说,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何谓盗贼?窃货曰盗,害良曰贼。

秦律对待盗、贼极其重视,惩罚极其残酷,固然是乱世当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内地郡县,杀人越货逐渐减少乃至绝迹,十里八乡的每一个夜晚宁静得就如熟悉的睡眠,连犬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天籁而懒洋洋,若能让这样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颔首以为然,这年头,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这么简单,不用那么华丽,也没有太多奢侈。

当然,要是秦国的租赋轻一点,徭役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王,是个欲望极强的人,即便天下一统了,依然会有许多大工程、大远征陆续上马。租赋是不可能轻的,徭役也将越来越重,直到大泽乡的一声吼,将这个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离黑夫,为时尚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目前还只是独善己家的阶段。

终于,到月末时,黑夫也达到了出师的标准,阎诤说以他现在对律令的熟练,去县里做一个文吏都足够了。

“夫子之恩,黑夫绝不会忘。”

阎宅书房内,黑夫再度顿首长拜,表现得对阎诤感激涕零。

这阎诤虽然势力了点,其实人还不错,这些天也算悉心教导,第一天前倨后恭的事,黑夫就当做没发生过了。

同时,他也询问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事。

“敢问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进献某种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勋,可有购赏?”

第52章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为盟主舞动三军加更,三本书的老朋友了,拜谢)

“能让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阎诤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饼子,若有所悟。

不过他却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沉吟思索起来,半响后才道:

“这些器具机巧,都归工师管辖。《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阳内史监管,各郡、县则由县令监管,县令之下有县工师,负责管理县中百工。每一年,县工师都要上缴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评比,若被评为下等,便要受罚,若连续三年被评为下等的,加重惩罚。”

黑夫颔首,秦国的农、工,都有设置了一套从上到下的官职进行管理,难怪能把国内资源统统集中到战争上。而且手工业以官办为主,还经常搞考核评比,像他姊丈那样的个体工匠反倒是少的。

说完罚,阎诤开始说赏了:“反之,我秦国素来不喜没有实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实效的器具献上,且真的能达到所说的效果,也应当有赏赐,或赐爵、或赐钱……”

黑夫听懂了,所谓的“功至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谓“功能至上论”。

这的确很符合秦国人的性格,打个比方,铁剑虽然经过千锤百炼,可以比青铜锋利耐用,但既然无法大规模制造,大规模装备军队,便不为秦军所青睐。

铁甲也是同理,虽然燕国、楚国已经开始有身披铁甲的精锐部队,但秦军依然清一色的皮甲,毕竟这东西光靠罚款,每年都能罚得上万副。

再者,想要铁兵、铁甲,大败敌军后,从俘虏尸体身上拿不就行了……

总之,低成本、大规模、好用,这才是秦国官府青睐的要素。

黑夫这下乐了,自己家里的踏碓,不就是这样的好东西么!

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秦国没有像推广牛耕一样,将北方齐鲁一带已出现的石磨推广开来了。大概是因为石制的磨在这时代造价不低,难以做到泽被家家户户吧,也就是富贵人家学着造一个,传播极其缓慢。

可踏碓不同,其构造简单,随便来个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价低廉。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开心着,觉得这回去县城考核,顺便向县工师献宝,说不准又有爵位、赏钱要到手了。以后要是能持续不断地推出类似的发明,一路升爵发财不是梦。

然而,阎诤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阎诤面色严肃下来,对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贯的人献上此物,官府或许会先收下东西,却要惩罚献物之人一番。嘿,到时候别说做亭长,黑夫,你恐怕连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这天午后,黑夫早早辞别阎诤,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堂课,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县城,参加腊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离开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满脑子都是阎诤告诫他的事。

阎诤浇灭了黑夫的美梦,并且给黑夫说了一个许多年前,他在咸阳御史府核对律令时,听御史府法官讲的故事……

从前韩昭侯喝醉酒睡着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给他身上盖了衣服。韩昭侯睡醒后看到身上的衣服,问近侍说:“盖衣服的是谁?”近侍回答说:“掌帽官。”昭侯便同时处罚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韩昭侯处罚掌衣官,是认为掌衣官失职;他处罚掌帽官,是认为掌帽官越权。不是不担心寒冷,而是认为越权的危害超过了寒冷。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做好本职工作即可,不能越权去立功,超越职权就该治罪……

那个口吃的韩非还将这个故事总结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这就是法家思维了,对于官员如此,对百姓户籍,同样如此。

秦国从商鞅变法,给社会各类人员划分籍贯后,就规定什么籍贯的人,就应该干自己本职的工作:

士伍种田打仗,百工制造工具,商贾贩卖有无,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国官府眼里,若是一个士伍不好好种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机巧、赚钱,那就好比猫儿不好好捉老鼠,却跑去学公鸡打鸣一样。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东西,也绝对不能褒奖,若是为了一件小器物,却树立了不良的风气,给人非分之想,争相效仿,那还了得?这秦国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所以,对这种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献上的东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口头表扬一番,然后再狠狠地处罚此人……

器物无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过去百年间,哪怕张仪、甘茂等山东游士入秦后靠着一张嘴骤然成为显贵,秦国人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而不会动心思也学着去做游士,谋富贵。

因为他们不是专门给外国人才设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国人哪怕再艳羡,却也清楚,那条路,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他们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种地、当兵,遵循着商鞅划定的利出一孔。

后世的人恐怕有些无法理解,秦国的籍贯界限,不是你随便能跨过的,拦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堑……

“这么说,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师,或者负责此事的主官,否则,想靠创造发明创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无泪,原来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条死胡同啊。幸亏自己没有急冲冲地去县城献宝,不然就陷进这个大坑里去了,前面无数努力,顿成白费。

虽然道理是这样,可黑夫依然觉得不对,怎能因为户籍管理,而抹杀了人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他愤世嫉俗地朝着老天挥了挥拳头。

看来关于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着时,他却看见,前头的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却是他的弟弟惊!

惊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还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滚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阵不安,第一反应是母亲是不是又生病了,连忙过去扶起惊问道。

“不是……”

惊满脸焦急:“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有能舂谷更便利的踏碓,便逼着姊丈也给他家造一个,姊丈不从,里正竟煽动全里的人,将咱们家围了!”

“还有这等事!”黑夫面色顿时一变,但随即却反应过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当时在外砍柴,回到家见状不妙,便想来寻你,里监门放我出了里门……”

“原来如此。”黑夫又问道:“里正煽动里人围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惊气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将踏碓交出来,分享给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几户人受他怂恿,都堵在门口呢!仲兄,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第53章 乡里乡亲

此时此刻,夕阳里内,黑夫家门前,被黑压压几十个人围着,他们都是里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说,冬天虽然没有农活,但农民却并不得悠闲。因为秦国律法规定,春天二月以后,便不准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只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制造的棺椁,才不受季节限制。

所以农户家里的成年男子,都得乘着冬天没有禁令时,将开春后的柴火砍够。若是有一技之长的,还能上山设置捕捉鸟兽的陷阱和网罟,下河获取鱼鳖,好补贴家用。

至于女子,除了织布外,就是在家里手持木杵,整日舂着好似永远都舂不完的谷子。

这个本该一切如常的下午,却因为里正之妻登门被打破了。

里正之妻告诉在家忙活的农妇们,她听说,住在里东的衷家,新做了一个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时间大大减少,而且费的力气不大,还不必双臂酸痛。

“这些,都是工匠橼之妻与其邻人闲聊时说漏嘴的,听说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里,已用了半个多月,舂了好几十石谷子!”

“此言当真?”

一听说有这种好东西,里中的妇人们顿时炸开了,纷纷扔下了手里的木杵,吵着要去瞧瞧。

正当她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家门,准备像往常那样,去叩门拜访时,里正却出现了。

里正面色阴沉地告诉她们,他刚去找过做这件器物的橼,谁料橼却死活不愿意为其他人打制此物,还带着其妻跑到了衷家里去了!

“橼说了。”里正对着聚集起来的各户男女道:“他说自己发过誓,不会替别人制作此物!”

不少妇人一听此言,顿时嚷嚷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身为百工,不就应当好好为吾等士伍做器具么?里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里正见群情愤慨,时机差不多了,便举起手煽动道:“汝等且听我说,几代人来,夕阳里的乡亲,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腊月祭祖在一起,乡饮群聚时,也是将各家食物拿出来分食。但凡有好东西,皆应与里中众人同享!这就是里中早就定下的规矩!”

“对。”

“没错!”

众人纷纷附和,虽然这所谓的规矩,早就没人当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橼却不愿意交出此物,不愿让里中诸女舂米省点气力,纵然我是里正,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说服他二人,还望汝等与我同去,好好劝劝他们,让衷将此物交出来,若真的好用,便让橼为每家每户都打制一个,何如?”

“里正所言甚善!”众人一听里正是想让各家各户都用上那好东西,顿时高兴了,纷纷赞成。

于是乎,不多一会,衷家外面,昔日空荡荡的半亩桑林已挤满了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还有人踮着脚,越过墙垣往里面看去。

更多的村妇,则是在外面嚷嚷了起来:

“衷,你出来说句话!”

“那舂米能省力省时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橼,若真有此物,你身为百工,为何不为里人打制?”

衷家的木门紧闭,里面的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隐隐有小孩的哭声传来……

……

看着衷一家子被堵在门内,遭到里人逼问,夕阳里里正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里正虽然小,却也是一里之长,负责掌管户口、检查非法、催纳赋役之事,平日里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从那黑夫去县城服役,立功得爵归来后,他们家就越发高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黑夫那个小竖子,平日里在路上遇见别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独见了里正,竟是头都不想点一个,此子真以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为黑夫让家人三缄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长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内,里中众人统统不知……

里正与衷家兄弟本来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经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来借牛时,定要他们知道,这里中,到底谁说了算!

但机会比里正预想的要来得快,前两天,他的妻子去里北串门时,传回来一个消息:工匠橼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邻居闲聊时说漏了嘴,夸口说橼帮黑夫、衷做了一个可以用脚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将舂谷子的时间节省一半,而且还不费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过妻子的唠叨,今日他便去了橼家,想问清楚此事。

谁料橼却支支吾吾,明显心里有鬼!

里正疑虑之下,便假装去如厕,摸到橼家后院,竟真的看见了一个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这下橼百口莫辩,里正勒令他为自己造一个相同的,后日送到家中去。谁料这橼也够狠,当场拒绝了里正,还将那东西给砸了!然后就带着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装公允,要让这衷一家老小难看,遭到全里人的敌视!

“看你家以后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当里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衷家被围时,田典过来了,他低声奉劝里正,说今时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在全县都有名声呢,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千万别把事情做绝了!

“我就做绝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个倔强的小地主,为家族曾经“士”的身份骄傲,心心念念要维护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一个舂米器物的问题了,而事关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百工都敢违抗他,连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还怎么当这个里正?那个爵位比他高的里监门老头,可随时都觊觎着这个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对田典道:“休要再劝,我今日,定要让衷家低头,乖乖将那器物献出来!”

田典摇了摇头,离开了,临行前说,这件事,他会两不相帮。

“乃公也不需要你帮!我才是这夕阳里一里之主!”

看着田典懦弱的模样,里正十分鄙夷,他继续说着些煽动里人的话,让他们对衷家怨气更甚,好似衷家不将那器物交出来,就是欠了他们一般。

乡里生活就是这样,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就多。邻里之间,虽然平日里和和气气,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没有的,我想要你拥有的,便会导致嫉妒、羡慕。

自从黑夫回来后,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仅新修补了门、墙,每隔几天还能吃上点鱼、肉,更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这些时日都不邀约邻居去家里坐了……

慢慢地,周围的邻里,便对衷一家子有了点意见,各种情绪开始酝酿,背地里说他们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儿子出门,留着一人在家舂米的没见识村妇,便很愿意跟着里正来看热闹……

更有人恶意地朝他家崭新的门上扔泥块,宣泄着嫉妒。

见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众人,他分开人群,扬着高傲的头,站到了最前排,叉着腰,大声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虽然是个狠角,但今日却不在家。

至于衷?呵呵,里正是看着他长大的,衷从小到大,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腿后,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会争执,处处都会忍让。以往里正在借牛、借农具、分田上难为衷,衷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不敢有什么意见。

所以里正笃定,衷一定会向自己低头!

他话音刚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衷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左手扶着门,右手则掩在身后。

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乡亲,看着趾高气扬的里正,脸色有些发白,那条在门槛内的伤腿,好似在微微颤抖……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该多嘴多舌,让邻居知道了此事。”

橼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则哭哭啼啼,拉着衷,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了出来。

现如今,里正已经带着数十人,将他们家的门堵着水泄不通,还不时有人踮起脚尖,往里面眺望,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妇。

而那些或义愤填膺,或幸灾乐祸的呼喊,更是不绝于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叹了口气,回过头,他的一对儿女年纪还小,被这阵仗吓得大哭起来,母亲连忙将她们抱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说不哭不哭……但这微弱的安慰,依然挡不住那些将瓦片都震得发颤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来说句话啊!”

“怎么如此磨蹭?快些出来将事说清楚!”

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出头的人,这个月来,更是放心地将家中大梁交给了仲弟黑夫。看着黑夫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变好,看着原本不懂事的三弟惊也步入正途,衷就觉得,自己这个做长兄的,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现在,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去了匾里,这会或许正在专心诵读律令。另一个拎着铜斧去山上砍柴,出门前吹牛说要背一个月的柴火回来。

就他那小身板,行么?

衷摇了摇头,现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还有比他更老实巴交的橼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便答应里正罢,只是一个踏碓,就让里正,还有全里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从嫁给衷之后,里正一家就愤恨在心,近几年,这种报复越发明显。葵实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会惭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来的。

“没错。”

浣也擦了擦眼泪,抓着衷的胳膊道:“伯兄,虽然答应了仲弟,不要将此物给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实在没法子了,还是先交出去吧。橼已经将家中那个砸了,也算对得起仲弟,可现在,是实在拗不过了。外面那么多人,都是乡里乡亲,若是执意不给,往后他们会怎么看吾等,恐怕在这里中,再无法立足了……”

听着妻子和妹妹的劝告,衷点了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葵和浣顿时脸色惨白,衷则是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惶恐的母亲,哭泣的儿女,又对妻子、妹妹挤出了一丝笑。

“我这就出去,葵、浣,汝等带着母亲,还有阳、月、辰进屋里去,关好门,别怕,不会出事。”

等到妻、妹带着老母幼儿躲到屋内,死死关上门,衷这才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叫橼从门上让开,他亲手打开了这薄薄的木门……

吱呀呀,门开了,衷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左手把着门,右手则掩在背后。

他抬起头,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众人站满了,黑压压怕有几十人,大多是认识的面孔,可此刻,他们的脸嘴却显得那么的丑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间,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扬,他看到衷开了缓缓打开了门,顿时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衷是个不愿意出头的人,平日里,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会让他感到尴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一片惨白。

衷没敢再看众人,而是偏头看了看门。

自家的门扉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破旧了,仲弟回来后,便和橼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又寻来漆,兄弟三人花了半个时辰,将上面涂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体面。

这门好像他们家一样,被装点一番后,焕发了新生。

可今天,却被外面那些无德的人扔来土块,又将木门染成了大花脸。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掸去门上残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颤抖的伤腿一下!让它别害怕!

“汝等平日里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门,惊我家人,休想!”

而后,他便用力将木门全部推开!

当门扉大开后,里正,还有门口所有人都看见,衷的另一只手里,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里的武器,变了脸色:“吾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愿意将那器具拿出来,与全里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对于衷而言,并不困难,但仲弟曾悄悄与他说过,说家里的踏碓,或许可以再得一次功勋赏赐,从而让全家的生活更上一个台阶。

衷不懂这些,但却相信了黑夫的话,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做过“年糕”这种食物,但在黑夫指导下,齐心协力做成后,味道还真不赖。

这件事也是一样,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着秘密就好。

可现如今,消息泄露,里正煽动邻居,仗着人多势众,用“与里人分享”来要挟他,逼他将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让这群人越过门槛,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没戏了。

若是等仲弟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夺走,老母幼儿都被吓坏,衷当如何向他解释?

他这个做伯兄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说“安心在外”?

想着这些,面对里正的质问,衷张了张嘴,终于有了回应。

“里正!”

衷很久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变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让所有人都听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欢共享,莫不如将你家那些耕牛、农具、田奴,也拿出来,让全里的人分享?为何偏要来夺我家的器具?”

一句话,里正愕然,里民们也面面相觑。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老实、懦弱、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衷么?

里正当众被衷抢白,面子挂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顽固,看来你是想让吾等自己进去拿了!”

言罢,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几个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着他们,大声警告道:“我看谁敢!”

“他是个废人,能做什么?冲进去!”里正在后不断催促。

数人齐齐走来,衷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在迟疑之后,却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着,那天帮仲弟背诵律令时,看到的那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就在那几人就要摸到门边时,衷单手高举柴刀,朝着面前的空气猛地劈了下去,同时大声喝止道:

“律令有言,无事入人室宅庐室者,主人其时格杀之,无罪!我看谁敢上前!休怪我手里的刀不认识乡里乡亲!”

这时候,他身后的橼,也拎着一把小铁锤迈出门槛,八尺大汉与衷并肩站立,对那些人发出了一声怒斥!

那几名田奴被吓退数步,回头看着自家主人,想确定这话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霹雳的怒喝!

“伯兄说得好!无故私闯民宅者,格杀无罪!我看谁敢不经同意,迈进我家门槛半步试试!”

……

PS: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二年律令.贼律》,晚上12点有一章加更。

第55章 肉得烂在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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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惊雷般的吼声,围在衷家周围的里民们,自发地让开了道,一个青年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跑回来的,额头有点点汗珠,眼神冷酷,扫向任何敢挡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剑已经捏在手里,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来,也足以让里人们胆战心惊。

听说他能以一敌三,打得贼人抱头鼠窜。

听说他能空手夺白刃,倘若那柄短剑出鞘,又将如何?

众人心生畏惧,自觉地退到一边,让黑夫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觉地连退数步,面色骇然,却发现黑夫当他如空气一般,径直走到了家门边,朝衷重重行了一礼。

“伯兄,弟回来了!”

黑夫曾经想象过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夺走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这看上去懦弱老实的长兄,却爆发了久违的血性……

黑夫在诵读律令时得知,比盗桑、撬锁严重的是,如果胆敢不经招呼而入人庐舍,私闯民宅,那么闯入者的命运将变得捉摸不定。

因为《贼律》说:“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时”就是即刻,当下,马上动手,强调进行时和在场感,相当于给予主人无限防卫权!

衷大概是在帮他背诵时记下这句话的,但律令允许是一回事,面对里正煽动众人逼门,能勇敢地站出来拦下他们,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当黑夫不在家时,他是家中的梁柱,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卫着这个家的安全。

“回来便好,阿母她们都没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么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觉自己的气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时的他有些站不稳,直接坐在门槛上。

果然,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自己来做啊,还是交给弟弟来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置!”

黑夫对着兄长再拜,起身,目光扫向众人。

“二三子皆是夕阳里邻居,过去十余年间,黑夫自问没有怠慢过诸位。但今日,汝等却来围我家门,逼迫我长兄,恐吓我老母、幼侄,欲夺我家财物,这又是何故?”

里人们尽皆默然,心生惭愧,都在躲避着黑夫的眼睛,同时将头转向了里正。”

里正则脸色僵硬,勉强说道:“黑夫,吾等只是来劝汝兄,将那舂米的器物拿出来,让大伙瞧瞧……”

黑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里正的话,大声说道:“此事缘由,我已知晓,明白邻居们并非存心要与我家为难,而是信了小人怂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着自家门槛道:“黑夫将话放在这里,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当没发生过此事,今后,吾等还能继续做邻里!”

“若是不识好歹,敢越过我家门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阳亭长黑夫的仇人!”

“湖阳亭长!?”

众人闻言,更是又惊又惧,这黑夫什么时候做了亭长?他们怎么不知道?

里正也睁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这是何罪……”他指派着自家的几名田奴:“快,将这个冒充官吏的大胆恶徒抓起来!”

田奴畏惧黑夫凶名,无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证,黑夫这亭长,可不是冒充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却见里监门和惊一同回来了,他们还搀扶着一位穿着帛服,头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匾里的阎老丈人么!

“阎君怎么来了……”里正也认识阎诤,连忙赔笑上前……

阎诤却满脸嫌弃,抬起鸠杖,让里正止步。

“黑夫已经被县里征召为湖阳亭长,腊月初一通过考核便可上任,这半个月来,一直在随老夫修习律令,夕阳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阎诤证实,这位老人德高望重,众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和一个公士结怨,这没什么,可若是被一位亭长记恨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边对他说过的话……

若黑夫真能当上亭长的话,这官职,岂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几度难为他们家,如今更是撕破脸堵在其家门外,岂不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阎诤虽然不是本里人,但他做过乡三老,极得众望,斥责起里正来,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身为里正,本该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邻居无事,你却肆意煽动众人哄闹,甚至还想不经允许,入他人庐室,夺其财物,虽然未遂,但却有欲,在我秦国,有欲便是犯罪!”

阎诤将鸠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里拔凉拔凉,冷笑道:“我看你这里正,是做到头了!”

“这……”

里正顿时面色煞白,扶着桑树,几欲站立不稳。

阎诤在那边怒斥里正,在场众人也都懊恼不已,后悔一时头脑发热,竟陪着里正捅了马蜂窝,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黑夫看着众人面生悔意,虽然知道他们多是被煽动来的,但对这些人,他心里仍有几分暗恨。

但衷又在后面拉了拉黑夫,说这件事,还得有个首尾,不然今后自家在里中的处境,还真有点尴尬。

“毕竟是乡里乡亲,你是知道母亲的,她也不愿事情闹得太难看。”衷依然心太软,总喜欢在邻里争端时选择原谅。

黑夫虽然有几分不愿,但叹了口气后,还是听了大哥的话,他压下心里的火气,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位乡亲!”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黑夫。

“其实我家中,的确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并非我不愿意与乡亲邻里们分享,是因为,黑夫不想此物仅仅用于一家、一里、一乡,而打算使其泽被一县、一郡乃至于全国!我打算将踏碓带到县城,交给县工师!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县,黑夫在此保证,咱们夕阳里,将是用上它的第一个地方!”

“黑夫胸襟宽厚!“

“黑夫是真心替邻里着想啊……”

“不错,吾等真是羞愧,还望黑夫亭长勿要怪罪。”

众人闻言,纷纷出言叫好,言语中满是恭维。

里监门老头也拊掌赞叹,还大声说道:“此去县城路途遥远,踏碓又重,黑夫亭长,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车吧!”

“里监门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长,还是用我家两匹马架辕吧。”

这时候,田典也闻讯赶到,他早已忘了对里正说的“两不相帮”,开始陪着笑,和里监门争相讨好黑夫……

这还是外地的亭长,管不到夕阳里,若是本地亭长,更可算作他们的上吏,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以对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于那六神无主的里正,此时早已带着田奴、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这一次,里正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颜面扫地,从今以后,这黑夫家一门两公士,还出了个亭长,或将取代里正,成为里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这些,里正都已经不关心了,他担忧的是,有了阎诤为其背书,那黑夫肯定会在县里狠狠告自己一状!民告官有些困难,但官告官就不一样了,自己这个里正,还能当多久?

……

另一边,里人们纷纷围着黑夫,对他连声恭喜,又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甚至有刚回到家的男人,按着自家不懂事瞎起哄的妻子的头,让她们下跪朝黑夫和衷赔罪。

总之,众人都将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头上,希望黑夫不要记恨自己。

黑夫没有过多理会众人,他感谢了里监门和田典的好意,答应用田典家的马,套着里监门家的车子,去县城一趟。这二人还争先恐后地为他办了“传”,里正无法理事之时,两位里中佐吏也能为人开介绍信。

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当那里正已被撤职了。

而后,黑夫便让惊和橼去将踏碓搬出来,自己则对阎诤下拜行礼,他也没把握能请动阎诤,这一次,自己又欠了阎氏一个大人情。

“今日多谢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么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让里人散去。”

“弟子有危难,师长当助之,不过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十分妥当,有几分为吏风范了。”

阎诤捋着胡须夸奖一番,又严肃了下来:“不过黑夫,你当真要去县城献上这踏碓?老夫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黑夫铭记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县城,我只是去面见主吏掾,参加官吏考核。至于献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贯。”

阎诤了然,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让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后就在家中隶妾的搀扶下离开了。

一旁搬着踏碓出来的橼则闻言一愣,问道:“我也要跟着去?”

“姊丈,这踏碓从头至尾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不去,谁去?”

说着,黑夫便笑着搭了把手,将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车舆,同时在橼耳边说道:

“上好的肉,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留在自家釜中!这踏碓若真能换来赏赐,姊丈,就当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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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理会,顺手举报一下就行,因为我好像没找到在章节说里封禁的选项,刷太多了删不过来,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码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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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陆县工师名叫“适”,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他家原本是宋国商丘皮匠,据家里的老人说,百多年前跟着墨家入楚,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后,他们家世代为楚国鄂君制作皮革,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制作甲革再合适不过。

待到秦国夺取江汉,设立南郡后,他们家又入了百工籍贯,食于官府。因为秦国在手工业上也设立了奖惩制度,他们家制造的甲革上佳,连续三年被评为“最”,于是赏爵为公士,从此之后,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适这一代,爵位已经传了三世,还屡次立功,从公士升到了不更,适也由此当上了县工师,虽然只是个两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遥望的极限了。

到了他这种地位,早已不需要亲自动手切割皮毛,制作甲革,但工师适每天的工作丝毫没有减轻,县工师相当于后世的县工商局、矿产局几个部门合在一块,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陆县各个官营作坊。

安陆县是大县,上万户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众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处理云梦泽周边运来的野兽皮革,亦或是从各乡、里收集来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厩苑的牛死了,这头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应该统统上缴官府,官府会将那些肉公开售卖,皮革交给工坊,将其硝制刮摩。这些皮革大多数被切割成甲片,再编缀成甲衣,源源不断地送往武库储存,待到战时装备在县卒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制作车、船的攻木之所;冶铸农具、兵器的攻金之庐;以及制造各类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这些官营作坊里干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贯外,还有不少工隶臣、工隶妾,多是犯罪被罚为奴隶,分配到工坊里干些挖矿、刮皮的苦活脏活。

腊月初一这天平旦刚过,安陆县城还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工师适便已经起床,先去巡视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隶臣是否准时动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为前几天,郡上新下达了来自咸阳的命书,要求南郡各县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制作,比往年产量翻了整整两倍!

工师署的人纷纷猜测,在边县制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对楚国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关军备,工师适犯起了愁,产量他可以保证,可关键在于甲胄的质量、兵器的大小,要达标实在有些困难。

去年南郡派人来检查时,他就因为工坊制作的兵器不符合标准大小,被罚了二甲,八千多钱就这么没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严苛,工师适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点。

所以工师适在巡视时,便苦口婆心地对众工匠说道:“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制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让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师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怠!”

最让工师适上火的,就是这项规定了,秦国的工匠,必须根据咸阳划定的固定标准来铸造器物。

比如说当地用来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阳那个传了百余年的“商鞅方升”为模板制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定为一升。当南郡来的官吏检查时,安陆的方升,其误差,上下不得超过5%,否则就是违规。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机时,要做到安陆县和竟陵县不同工匠制作的不同悬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县制作的弩身上……

工师适不知道,后世有人将这种严苛到极致的工艺叫做“标准化生产”,他只知道,若是连续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现,他这个工师就做到头了。或许爵位都要被削,继续干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当工师适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里,尚未脱下厚重的冬衣,就听到外面有人来献“舂谷神器”时,他是很不耐烦的。

“又有乡下匠人来献宝?”

秦国奖惩严明,所以那些乡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献上的东西能得到奖赏,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赏钱数百。不过穷乡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样东西就当做宝贝,其实平平无奇,工师适已经见多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送来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传甚广,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前楚国的事情,楚国人卞和两次献璧,都被认为是假的,遭到刖刑,两只脚都没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纳,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宝和氏璧……

但秦国不是楚王,只要来献器物的人没有做超越自己本职的事,不论好坏,都得接下。然后再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这东西没用,得不到什么赏赐,汝等哪凉快哪呆着去……

所以,工师适纵然不想见,但还是让人将那两名来自云梦乡的献宝人带了上来,无非是浪费半刻时间。

不多时,便有二人扛着一件器物进到工师官署的院子里来,惹得院子里的众吏员瞩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七尺半的青年,头顶褐帻,穿着皂色麻布衣裳,显然是个公士。后面的人则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个士伍或者工匠。

来到跟前后,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那公士娴熟地朝工师适下拜行礼:”云梦乡夕阳里公士黑夫、匠人橼,见过工师!“

一旁的橼也学着样子,笨手笨脚地下拜。

“黑夫?”

工师适对这个名似曾相识,旁边的文吏则告诉他,这就是十月份时因为力擒三盗而出名的猛士。

“好壮士!”

时人重勇士,工师适少不了也要称赞一句,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好了一点,便让他们进屋,在检查完二人的验、传后,开始耐下性子,听黑夫介绍起他们带到县城的那器物来……

“小人敢言于工师,此物名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听完介绍之后,工师适不由生疑,从古至今,舂米都是靠着一双手,而面前这二人却说,可以用脚踏木杆的方式来舂,还更快捷省力?

“此物当真能让舂米事半功倍?”

“工师请看,这是我替姊丈做的记录。”

黑夫掏出了一块木牍递过来,工师一瞧,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这半个多月来,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记录。每一次,黑夫都看着日头,舂半个时辰左右,而舂得的谷子,从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县工师越看越惊讶,一来是惊讶黑夫记载得如此缜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二是在怀疑,这踏碓,当真能半个时辰舂这么多谷子?

秦国官吏注重实效,县工师也没有多废口舌询问,一声令下,两名小吏就带着几个工隶臣上来。

“抬到县仓去!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的工师官署比不了县丞、县尉专属的气派官衙,仅有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办公,院子后面就是县仓。

县仓处不仅有现成的石臼,堆积如山的粟、稻,还有近百名服“舂”刑罚的隶妾官奴,负责舂谷。

黑夫又站出来提建议了:“工师,最好让两个身高、气力差不多的隶妾同时用踏碓、杵臼舂谷,这样差别明显些。”

“有道理。”

工师适点了点头,采纳了他的意见,又说道:“汝二人也一同去县仓,教那些隶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晓。”

黑夫面露难色:“还未告之工师,黑夫此次只是陪同姊丈来的,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师适有些不快:“既然来此献上器物,自当等到结果出来,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难不成,是急着去做吏?”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开始选拔各级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还真是急着去面试做官。

黑夫无奈地点了点头,指着墙那边道:“工师,我不走远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师适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县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县里征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胜任湖阳亭长一职,考核就在今日,还望工师体谅。莫时将至,我当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

“县、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属,以十二月朔日免除,尽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种.置吏律》

“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种.工律》,恩这就是网上秦朝“标准化生产”的文字依据了,至于到底算不算,读者们自行判断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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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赤帻

俗言道,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在秦国,关中咸阳专门设置了“治粟内史”,来管理全国仓禀粮食,据说咸阳仓积粮十万石、栎阳仓积粮二万石。

而地方的县,也都设立了粮仓,由“仓啬夫”管理,和工师一样,仓啬夫秩两百石,相当于后世的县粮食局局长。

安陆县仓位于官寺区,这些圆形的储粮土仓被墙垣紧紧保护着,内外还安排了县卒巡逻,没有县令、县丞尺牍黑字的手续批准,谁也休想从这里偷拿半粒粮食!

此处大致分为三个区域,存储刍稿的刍仓、存储谷子的谷仓,还有存储去壳大米、小米的米仓。

谷仓和米仓之间,是一间长长的屋子,没有墙壁,只是顶上支着瓦棚,棚下摆着一排排石臼,旁边摆着木杵。

每一日,仓啬夫都会派仓佐吏从谷仓里取出秋后新收上来的谷子数百石,运入长屋内,让里面服刑的隶妾将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后运到米仓储存。

春夏秋冬,不论寒暑,这些可怜的女刑徒都要不断举着重杵舂谷,县中官吏的食俸、前线兵卒的口粮,都是她们日复一日地舂出来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干了几年,胳膊都快废掉了。难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样,成为最令人谈之色变的徒刑。

腊月初一这一天,众隶妾依旧一大早就在仓佐吏的斥骂下,开始了舂米的工作。作为刑徒,穿的又单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们自然谈不上什么工作积极性,只是麻木地将木杵举起、放下,举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现在是冬天,律令格外开恩,她们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时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谷子,得三四个时辰,最惨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隶妾,要从早干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隶妾一言不发,形同行尸走肉般干着活计时,一名仓佐吏却突然到来,点了两个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隶妾,让她们出来。

这两名蓬头垢面的隶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随仓佐出了棚屋,来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仓啬夫、县工师两位县里的有秩长吏都在这!

隶妾们连忙下拜顿首,一个在猜测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忧虑,另一个则猜测是不是有家人来赎买自己了,喜上眉梢……

结果,她们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还是舂谷。

但不一样的是,仓佐和一旁的县工师等人要求两名隶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则用摆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无奈,只得奉命干起活来,一个高举木杵,一个不断利用身体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杆一上一下……

半个时辰后,工师适喊了停,而后迫不及待地走到装米的木斗边,亲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谷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惊喜地抬起头,又质问两名隶妾,果然,用杵臼的那个和往常一样劳累,用踏碓的那个本也想说累,好多歇会,被官吏们凶神恶煞地一吓,才实话实说,其实并不劳累,还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橼看着眼前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过去在里中,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来巡视的乡中斗食吏。如今却得站在两名百石吏面前,没了黑夫在旁,他别提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过,工师适是谨慎的,在和仓啬夫商量一番后,二人决定,再挑一对隶妾出来试试。

于是橼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死死盯着舂米的人,生怕那个用踏碓的隶妾偷懒,导致舂出的米数量少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新的结果已出,这一次,用杵臼的还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则舂了5斗5升!

县工师心中再无疑虑,顿时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这么多,若能熟练,和那黑夫记录的一样,半个时辰舂6、7斗不成问题!”

县工师越看这踏碓越是喜欢,此物构造简单,材料随地都是,造价肯定便宜。至于使用,更是方便,一学就会,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极合我国《工律》中‘功至为上’之意,我当立刻去告诉县令!”

此物若是献上去,定能得到褒奖,县工师觉得,自己去年因为制作器物不合规格而遭受的惩罚,便可以抹除了,甚至还能积累一些劳绩呢!

县工师在那浮想联翩,一旁的仓啬夫也喜笑颜开。

作为管理粮食的官员,还有谁能比仓啬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陆土地丰饶,并不缺谷子,但麻烦的是,隶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所以经常是白米不够发了,却只能看着一大堆谷子干着急……

发俸禄时,总不能直接给官吏谷子吧?那同僚们不得黑了脸。将粮食送往前线时,也不能直接运谷子吧,难道还要让士兵们在打仗开饭前,还得先舂半个时辰的米?

如今,这个难题却被踏碓解决了。若能在县中推广开来,不仅普通农户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许多,最受益的还是公家。安陆县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话,每天能多舂多少谷子?最少一石!

仓啬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谷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这么算起来,在原先的基础上,只要他想,每年至少能让县仓多舂出万余石米来!

“这可是大功劳啊,足够让我在明年的考绩里,得个全郡第一!”

仓啬夫如此想着,眼神却和县工师碰到了一起。

县工师笑容可掬:“多谢仓啬夫相助,证实此物之妙用,我当立刻禀报县令,令木工坊的匠人们赶造一批……”

仓啬夫亦不甘示弱:“应该是我谢过县工师,此物事关仓禀,在我职权之内,明显是归我管的,还是由我去告知县令吧!”

县工师脸色顿时一僵,指着一旁的橼道:“仓啬夫这就不对了,此物可是一个百工送来的,他归我管,你若要抢夺,可是越权了。”

“县工师误会了。”

仓啬夫嘿嘿一笑,手揽上了县工师的肩膀:“不如这样,此事既然与你我都有干系,莫不如一起上报如何?”

二人在那低声说话,橼却在一旁尴尬得不行,他不断回头,盼望黑夫早点完事回来,不然,待会若两名上吏问他话,他该怎么办?

果然,等到县工师和仓啬夫分赃完毕,就开始回头问他问题,可橼这个闷葫芦却瞠目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这百工……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么都问不出来。”县工师很是头疼,不问具体点,他们如何去给橼请功?顺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绩。

正在此时,离县仓不远的一处官署院子里,发出了一阵惊呼,接着是连绵的拊掌声、赞叹声……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头朝那边看去,在一旁分功劳的县工师、仓啬夫也抬起头来,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办公的治所,平日里安静异常,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多时,就有个满脸兴奋的仓佐吏走过来,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按惯例,腊月初一,主吏掾开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个被县里征召做亭长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个律令答问,此人居然全部答对!”

……

“二十问全对?这么厉害!”

县工师和仓啬夫面面相觑,秦国以法为纲纪,但凡为吏者,必知法度。他们做吏的时候,也都得先过了主吏掾那关,分别考察跟自己工作有关的《工律》《均工律》,《仓律》《传食律》等。

一般来说,二十问答对十四五问,你便合格了,十六七问已是良好,十八九问已是优秀。

至于二十问全对?大概一两年才会出现一个吧。

“那人莫不是学室弟子?”仓啬夫问道,若是学了三年律法的学室弟子,还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个乡里公士,一个月前还不知律令呢。对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盗贼,拜为公士,全县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闻此言,县工师顿时就明白是谁了,而一旁尴尬了一个多时辰,半句话没说的橼,也惊喜地喊出了声。

“是黑夫么?”

“对,就叫黑夫。”仓佐吏说着,朝县仓门口一指:“瞧!他来了!”

众人看去,却见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这边走来,之前的皂布衣已换成了绛色衣,脚上穿着一对行縢。他的发髻依然裹着褐色包布,但额头之上,却多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黑夫一路走来,两侧的斗食佐吏们纷纷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礼回应。

等走到县工师、仓啬夫二人面前时,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下拜行礼,而是双手合拢,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来晚了,还望二位上吏勿怪。”

县工师可不敢像早上初见时那样怠慢,他与仓啬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礼待之……

秦国亭长乃斗食吏,并无专门的官服,赤帻绛衣,正是其标志物。

此时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过主吏掾考核后,他便是湖阳亭长,是一名“秦吏”!

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腊祭已过,天气越发寒冷,连往年不会下雪的安陆县,都落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安陆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云梦泽也结了一层薄霜,北风在湖面上呼啸而过,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虽然天气不好,但路上却仍然有些行人、车辆。安陆县城以南三十里的路上,有一辆双马架辕的马车在缓缓行驶着,马蹄上裹着防滑的稻草,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呵出白气,他身后的车舆载满柴草,厚厚的草垛上,还躺着一个人……

却见这人裹着厚实的冬衣,披蓑顶笠,挎囊带剑,但斗笠遮不住他额头上鲜艳的赤帻,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绛服。

看装扮,当是一名亭长,正是前几天刚刚通过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来,却是为了赴任,算起来,他已经推迟上任好几天了。

原来,腊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面不改色,震惊了整个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称奇之余,也立刻将此事报到县令、县右尉、左尉处。

如此一来,一直在说黑夫乃是粗人,不识律令,不可为吏的左尉也没了借口,只好捏着鼻子,看着县令和右尉批准了这次任命,他毕竟不是主官。

任命虽已下达,但黑夫却又卷入了一场官司,正是他状告夕阳里里正一案!

黑夫向县丞告发,夕阳里里正煽动里人闹事,欲图闯入自家庐室夺走踏碓,而里正过去几年里,对黑夫家携私报复等事,也被翻了出来。

真是凑巧,被安排来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狱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后的表情便是“怎么又是你?”

好在这起案子没有什么波折,因为黑夫的证人太多了,从他师从的匾里老吏阎诤,到夕阳里的里监门,都站在黑夫这边,证实了当日所见之事。

至于那些被传唤的夕阳里里民,或许因为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惧黑夫这个新任亭长,也纷纷说自己纯属被里正煽动才群聚闹事的,还有人作证说:“夕阳里正分配耕牛农具时偏向自家亲戚,与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只能自己去拉犁……”

那里正自身的确不干净,如今墙倒众人推,更是洗不脱罪名了。

最后,在证据确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干部行为守则”(《为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认为夕阳里里正犯了“见民倨傲,不安其职,居官善取,兴事不当”等错误,最轻也是一个渎职之罪。

但念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后只判了个“赎黥”,同时撤去里正职位,削除功爵,没收赏赐的田地……

里正这下彻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财,交了三万多钱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尽数被官府收走,以后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贱里民们一起,亲自下地干活了。

这事还没完,商鞅说过,以十里断者弱,以五里断者强,基层的里吏虽小,却不可一日有缺,夕阳里还得再选一个里正出来。

一般来说,里正由当地里民推举,或是乡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声望最盛、财力最强的人担当。

最后,里中爵位最高的里监门老头如愿以偿做了新里正,如此一来,里监门一职又空了出来……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来挑选新的里监门时,乡亲们居然纷纷上门,请衷做里监门!

……

衷虽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却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门槛的那声怒吼,让里人对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对黑夫亭长的畏惧,一些里民们做出了讨好黑夫一家的举动,于是衷就这么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么里监门……”

但衷自己不乐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当真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沾惹麻烦。

三弟惊则觉得,有吏做为什么不当?多威风啊!但黑夫却支持了衷,认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对衷和惊说的:“里监门、伍老之类,即便里人推选,伯兄也大可不必担任,只因秦律对这几个位置要求太过苛刻,一时不慎,就会出事连坐。”

比方说,有贼入甲家,伤了甲,甲呼喊有贼,其四邻、里正、伍老都外出,没有听到呼喊。在论处的时候,四邻外出,可以不受责罚。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责。放贼人入内的里监门,也少不了受罚。

在秦国,做吏不仅要享受食俸的好处,也要承担责任和风险,切记,切记。

黑夫做亭长,是无奈之举,他身为穿越者,深知时代大势,就像一条朝着逆流遨游的鲑鱼,知道游到什么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进,则会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话没直说:“想讨好我们家?求原谅?对不起,我没伯兄那么好的脾气,不领情!”

再说了,传达室老大爷,有什么好当的!

于是,衷拒绝了里人的推举,继续将精力放在家里那两百多亩地,以及对惊的教育上。

与此同时,黑夫的姊丈橼,也被留在了县里的攻木工坊,参与“踏碓”的制造。

原来,县工师和仓啬夫将此物献上后,安陆县令十分重视,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来,在县仓投入使用——官营工坊可不能随便制造官府“命书”,也就是计划书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县令批准。

不过,本该发放的赏赐却迟迟未下。因为县令居然拿不准这算多大的功劳,便将此事连同一个仿制出来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请南郡郡守滕定夺……

从安陆到江陵,隔着云梦大泽,山水兼程五百里,来回要半个多月,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有定数,黑夫也懒得关注了。因为秦国坑爹的户籍制度,器物是橼献上去的,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好在不管结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亏。

而黑夫本人,又去阎诤家拜访了一趟,感谢其相助之恩。腊月初八,匆匆过完腊祭日,安顿好家里,他便出门赴任了。

不过黑夫没有直接去湖阳亭,而是先到了涢水乡离邑,拜见了本乡负责缉捕盗贼的“游徼”。

虽然亭长是直属于县尉的属吏,与“乡镇派出所长”的游徼并无直接上下级关系,但二人职责有不少交集之处,以后免不了打交道,还是先打声招呼为妙。

为吏之道,看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人情礼数。

而后,黑夫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涢水乡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启程。

他运气好,有辆去县城的马车答应载他同行。

和九月底时他前往县城服役,来回都得靠双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头顶赤帻,身披绛衣,遇上过路的马车,随便一伸手就能拦下,再拱着手客客气气地说可否顺路搭个车?车主人八CD会同意。

于是,黑夫就这么躺在马车上,舒服地晃悠着,一路搭到了涢水乡北部……

……

“这位亭长,湖阳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呵气暖和着冻僵的双手,回头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唤醒。

黑夫起身一瞧,却见笔直的涂道旁,是一个高约丈余的木柱子,柱子顶上坐立着一只造型奇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湖阳亭部”四个小篆。

黑夫知道,这是桓表,也可以称之为华表,相传尧时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用,后来就渐渐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过桓表再往里,是一道土阶,一直通向几间覆盖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这几个月里,沿途见过不少亭舍,早已见怪不怪,可唯独面前这一个,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从与湖阳亭长起冲突开始,又阴差阳错地来此赴任,而为了当上这亭长,当真不容易啊。

这时候,亭舍一直开着的门内,走出来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停下,便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可是黑夫?”

声音洪亮,震得路边松柏上的积雪一阵摇晃,黑夫一瞧,顿时乐了。

来者也穿着绛服,腰上挎剑,脸颊两片浓密的飞鬓,额头还有个骇人的豹纹胎记。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东门豹,还能有谁?

第59章 天狗

“回程时路过湖阳亭,别忘了进来饮盏热汤。”

黑夫朝着搭了他一路的车夫拱手道谢,俨然本亭主人的姿态,这天气还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车夫笑着告辞后,黑夫回过身,却不防走过来的东门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个月了,你怎才来?”

黑夫只感觉肩膀好似被一颗石头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点事,晚了些。”

这两个月遇到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这时候,跟在东门豹身后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盗,吾等,当,当称亭长……否则……”

这却是和黑夫他们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这,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当时邀请小陶,也是顺口一说。

“否则怎样?”东门豹犯了浑,回头瞪了小陶一眼:“我与黑夫之间,还用以职位相称么?”

“还是叫我名罢,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让东门豹别与质朴的小陶为难,随后便问起二人是如何通过应募的。

原来,虽然湖阳亭长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求盗、亭卒却必须迅速补全,没了他们,这一地治安就乱套了。

所以东门豹在十一月时,得到他母亲允许后,就去官府应募。他是公士,武艺又好,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再加上更卒演武夺魁的那段经历,没费什么波折就被县右尉任命为湖阳亭求盗。

小陶就要难一些了,他本是云梦乡人,家境贫寒,却跑来几十里外的涢水乡应募,很难不让人生疑。

好在他来的更晚些,当时东门豹已经做了求盗,在选用亭卒上有发言权。再加上小陶家几代人都靠弋射鱼、鸟维生,他虽然身板小,射箭射不远,但三十步内,竟然能达到十发九中的成绩,也算有一技之长,便被留了下来。

黑夫颔首,求盗是他这个亭长的副手,专门负责缉捕盗贼之事,相当于这个小派出所的副所长,亭卒则相当于小民警。

不过他左看右看,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季婴呢?”

季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曾经共患难,也共过富贵,是黑夫最信赖的人。虽然平日里呱噪了点,但一个多月没见,黑夫居然还有点想念这厮。

季婴与他告别时曾经说过,家里会让他继承田亩,务农种地。不会是被家里拦下了吧?若真如此,他们“癸什”这几人若是四缺一,还是真有些遗憾。

提及季婴,东门豹一脸嫌弃地说道:“他啊,除了一张嘴外,没什么本领,武艺也不够精通,没通过亭卒应募。不过正好本亭的邮人告老,季婴是本乡人,熟悉这附近各个里的道路交通,腿脚也好使,县里便让他补上邮人一职了……”

黑夫听罢,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邮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婴那性情,能做好么?”

所谓“邮人”,便是在乡里间递送官方文书,亦或是为前线士兵给家中送信,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邮人一般都住在亭内,负责亭部所辖片区的邮递工作。历史上,黑夫、惊从前线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邮人一站接一站传递回来的。

不过,季婴可没有代步的牛车马匹可用,这湖阳亭片区内的十个里,他都得靠双腿去送信,算是个苦差事,更别说这种天气了。

“此时此刻,季婴大概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跋涉吧。”东门豹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时,亭舍里另外三个人也迎了上来,东门豹便为黑夫介绍了起来。

“这是亭父,蒲丈。”

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笑着朝黑夫行礼。

湖阳亭地处安陆县南北要道,治安辖区较大,是个大亭,所以不仅有“邮”,还有“客舍”。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开闭扫除,迎来送往,以及亭中众人的饭食,和黑夫去服役时遇见的那个“舍人”相似。

此人虽是黑夫下属,但念他已经年过五旬,黑夫连忙扶住了他,笑着说道:“蒲丈是长者,不必多礼,我初次为吏,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蒲丈多指点。”

这就让蒲丈有些惊讶了,他是湖阳亭老人了,早先当过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阳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也送走迎来了好几个亭长。

这些亭长里,最惨的就是上一任,那个名叫“贞”的了。因为一时贪念,不但丢了职位,还沦为刑徒,连带着求盗、三名亭卒也搭进去了,硕大一个湖阳亭,除了亭父、邮人外,居然为之一空,是轰动整个安陆县的大案……

当蒲丈听说,来上任的新亭长就是那个将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见,黑夫却十分和气,对他的态度,比那个叫东门豹的新求盗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几分,也陪着笑,介绍起身后的另两名亭卒来。

那两个亭卒,一个叫鱼梁,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鱼唇。此人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单衣,看来家境不怎么好。所谓“鱼梁”,就是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听蒲丈说,他是离湖阳亭最近的“平湖里”人,会时不时请假回家帮其妻捕鱼,不知是不是经常收拾鱼虾的缘故,鱼梁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另一个人居然有氏,听说是本乡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削瘦,穿着一身厚实的复襦,他颔下蓄短须,绷着张脸。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称了一声亭长后,便束手站在一旁。

鱼梁就圆滑多了,恭维地说了一些久仰亭长大名的话,还说他从家里带来了鱼虾,专门等着亭长上任一起吃……

黑夫颔首,将二人的容貌牢牢记在眼中,他也没有过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带我去亭中瞧瞧吧。”

鱼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道:“也是,外面冷,进去好说话,让我来为亭长带路!”说着帅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后面,在路过“桓表”时,他指着上面那个又像狸又似狗的怪兽雕像问道:“此兽如何称呼?”

鱼梁回头,张了张嘴,似不认识;老亭父蒲丈也摇了摇头,他来这二十年了,从未关心过此物。至于东门豹、小陶,更不认得了。

“敢言于亭长,此乃天狗。”

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言的利咸说话了。

“天狗?”

黑夫有些惊讶,这个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哒的小兽,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好歹没乱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听族中一位做过亭长的长辈说的。”

利咸道:“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来这时代的种种怪兽,还是最古朴的山海经神话状态,与后世形象大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闾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岂敢……”利咸没有被黑夫夸奖一句而欣喜,又恢复了沉默。

“看来吾等在这湖阳亭,要当好这一路十里的‘天狗’,御凶擒贼,保一方平安啊!”

众人连声应是,黑夫也没有多说,感慨一句后,继续向前走去,心里却琢磨开了。

东门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说,方才短短一个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鱼梁圆滑,都只是平俗之辈。唯独这利咸,平时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据说还会识字,能读写。加上他本乡闾右利氏的背景,却不知为何要跑来做这小小亭卒,供人驭使?

恩,此人有点意思……

思索间,众人已走近亭舍。

虽名为亭,但与后世的亭子不同,这亭舍其实是一个不小的院落,院子外侧还有空荡荡的车马厩,马厩的柱子上,还用麻绳绑着一个人……

那人老远看见众人将黑夫迎入亭舍,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是新亭长来上任了么?求求亭长,放了我罢!小人冤枉啊!”

第60章 将阳

“求亭长放了我!”

黑夫闻声看过去,却见那人蓬头垢面,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短褐,被一根麻绳死死绑在马厩的柱子上。

他问一旁的众人道:“此乃何人?”

求盗东门豹应道:“这是刚刚抓回来的贼人。”

“我不是贼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来,虽然身子被缚得紧紧的,脖子却努力伸长,叫嚷道:“亭长,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东门豹冷笑着,举起拳头朝那人挥了挥,吓唬他道:“茅,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个人在杨树里游荡乱逛,是想作甚?”

那个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缩,嘟囔道:“我……我是去访友……”

“访友?访的是谁?他家在何处?可否为你作证?你乃小箐里人,在杨树里无亲无故,说是访友,却不走正门,反倒于里墙外徘徊,怕不是想翻墙进去偷鸡摸狗吧!”

利咸也加入了对那人的质问中,比起东门豹来,利咸的质问就细节多了,每一句都直击要害,让茅无言以对,也让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来,作为乡下的片警,亭部属吏每日的职责之一,就是在所辖片区内巡逻。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盘问其身份。若是被盘问者面露惊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后,求盗东门豹和亭中的几人商量着,觉得每逢入冬,盗贼就会增多,所以便与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逻。

果不其然,在湖阳亭部东面的“杨树里”,他们发现了鼠头鼠脑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里墙边徘徊。东门豹大呼质问,茅竟拔腿就跑,他们便追了上去,跑了几百步后,将其擒获,带回亭里关押起来。

“这位求盗,你长相凶恶,声音又大,我还以为你是盗贼呢,哪能不跑?亭长,我当真没有为盗,放了我罢。”茅依然在狡辩,苦苦哀求。

不过众人已经不理会他了,此人形迹可疑,就算不是贼,最少也是个”将阳罪“,即游荡罪,是万万不能放的。他们开始商量,什么时候押去县城,或者乡上。

要知道,亭部虽然有缉捕盗贼的责任,却没有审判、行刑的权力,顶多简单询问几句,临时收押一两日,便要转移到县、乡去,交给令吏或乡啬夫审理。

过去月余,类似的案件本是东门豹和三名亭卒商量着定的,既然亭长已经来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择。

黑夫抬头看了看隐在云层中的日头,回到这时代后,他渐渐地也有了前世时,那些乡下老人才拥有的,看天知时的技能。

“现在已过下市(17点),不管送去县城还是送往乡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里容易出事,还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罢。”

说着,他又问道:“亭中是否有犴狱?”

小陶正要作答,鱼梁却抢着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点了点头:“汝二人将其押过去,关起来罢。”

“唯!”

犴狱,就是亭舍里的临时拘留所,黑夫见茅的胳膊、腿脚冻得通红,又加了一句:“多给他些稻草抱着睡,夜里别冻死了。”

……

等到茅被鱼梁、小陶押下去后,黑夫才在蒲丈、东门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继续熟悉亭舍的各个区域。

迈入简陋却结实的院门后,却见里面有前后两个院子。

紧邻前院门口的,有左右两塾,也就是两间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处,有一矮榻。蒲丈作为亭父,不管擒拿盗贼,只管迎来送往,他得在门边守着,遇上有路过的人来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来就食、喂马,他都得招呼着。

右屋则只有一个坐垫,一个小案几,旁边还挂着一个小锣,对外开了个窗,坐在这里,可以将道路情况一览无遗。

蒲丈介绍道:“我只是夜里管门,白天时,还得有一亭卒在此看着道路,有车马、行人过路,就过去询问一番。若是遇警,当立刻敲锣。”

亭者,停也,跟后世的公路设卡类似,维护道路治安,排查来往行人,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几次来回县城,都会被沿途亭舍拦下询问,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国,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赶路,不然的话,每走一段,就会被查一次身份证。

唉,可怜的商君,当年出逃时肯定一路避着亭舍,在蒿草间艰难跋涉,不知对亲手设立的制度,他是怎样的心情,老怀大慰?追悔莫及?

进了院子内,其左侧房间是茅厕,茅厕边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狱。

黑夫过去瞧了一眼,犴狱地方狭小,靠近后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士伍茅颓然地躺在稻草里,或许是饿得没力气了,此时不再嚷嚷。

这人可能是走投无路想要行窃未遂,起码也会被判个将阳罪,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到三年的劳改,安陆的土木工程队伍里,又会多出一个劳动力来……

小陶和鱼梁将犴狱的门锁好后,又被黑夫打发去门口看路。

黑夫再绕到院子右侧,则是放置兵器的房间,亭长是可拥有武备的武吏,这个房间里有矛、戟、弓、剑,戈五兵,以及两件甲衣,若是向县里申请,甚至还能分到军队制式兵器:弩。

黑夫没有急着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后院中间,那座竖立的小亭楼吸引住了。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不用旁人介绍,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陆县虽然多年无战事,可毕竟与楚国鄂地邻近,两年前,还有过一次全郡备警。所以,亭舍当有御敌据点的功能,难怪院子外面,还挖了一圈壕沟,若是两国开战,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话,我少不了也要闭门御敌,然后点燃亭楼的烟火,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

绕过亭楼,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叶子落光的桑树。左边一溜平房,便是招待过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边也是一排厢房,黑夫和求盗、亭卒、邮人的住所都在这里,旁边还有厨房。

这时候,蒲丈请求告退,他要去庖厨里张罗吃食了。

继续往前走,正对面的小厅堂,便是黑夫这一亭之主的办公室。

这堂屋修建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积了一层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门口方砖坑洼不平,有的还碎了,木门的吱呀声有点大,入内后,墙壁也有些斑驳,不过地面、案几,都打扫擦拭得一尘不染。

“接到县里消息说,黑夫腊祭后上任,我就让蒲丈早早收拾干净了。”

东门豹斗志昂扬地说道:“黑夫一来,吾等便能在这湖阳亭大显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们呢。”黑夫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利咸道:“听蒲丈说,这月余以来,亭中文书都由你保管?先拿出来检验一遍吧。”

在这亭里,蒲丈、鱼梁、小陶是文盲。东门豹、季婴二人粗识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书写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较好的利咸了。所以他虽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却比小陶、鱼梁更高,地位仅次于求盗东门豹。

利咸立刻将屋内的二尺牍、文书,乃至于通缉令等统统拿出来,让黑夫过目。

黑夫坐在案牍边,一边检查文书,一边思索开了。

和汉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不同,秦代的亭,并不是乡的下属单位,而是直属于县里的尉官系统。

亭长也不负责管理里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他只需管好附近十个里的治安,监督不法活动,训练亭卒。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邮局的功能,既不是乡政府的下级,也不是村社的上级,但却要管着这中间的治安。所以文书并不算多,大多是县、乡要求加强当地秩序,入冬后谨防盗贼的命书,以及几份通缉令。

通缉令是木板做的,内容简单,基本是将犯人的”验“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连画像都欠奉,想要靠这些信息抓对人,还真有点困难。黑夫瞧了瞧,发现外面那个“茅”,的确不是通缉令上的杀人盗贼,抓了也无甚功劳。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书尺牍,正欲和利咸再攀谈两句,他对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却沦落到做亭卒的缘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黑夫抬起头,和一旁百无聊赖把玩剑柄的东门豹对视一眼。

不用问,一听就知道是季婴那厮回来了……

……

等他们三人走出厅堂时,却见有个裹着厚实冬衣,鞋履满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后院,正是季婴。

季婴都来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篓,一看见黑夫,便大笑着过来,和他来了个满怀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来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将黑夫的新衣都弄脏了,黑夫无奈地举起手道:“先坐下再说。”

季婴也不讲究,将背上的背篓放下,一屁股坐到阶上,将满是雪、泥的鞋履脱了,抱怨道:“黑夫……亭长,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个月的邮人,腿都快跑断了!这真是个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几个里?”黑夫扔给他一块布,笑着问道。

“三个,还都不顺路,得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南,而后再绕回北边来……”

季婴抱怨不已,还对着厨房大声喊道:“蒲丈,帮我烧点水!脚快冻掉了!”

得到蒲丈回应后,季婴打开了他的背篓,这就是大秦邮递员的标准装备,背篓上还盖着布,里面的信都写在木牍上,一点雨水进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将乡上发往那三个里的文书都送到了么?怎么还剩着一封?”

季婴说着,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给忘了罢。”东门豹嘲笑起季婴来,这个月里,季婴已经弄错过两次了,幸好最后都按时送达,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绝没有!我今日的确是送完了!”季婴极力争辩。

黑夫看了一眼后面露诧异:“且慢,这信没有封缄,不是公文。”

这时代的信函,是由两块木片组成的,下牍用来书写文字,上牍则是空白,将下牍的内容遮盖起来。再用名为“缄”的菅草、蒲草制作的细绳,将上下两牍牢牢捆起来,合在一块,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书,为了防止人偷拆,还会“封缄”,也就是在绳子打结的地方糊上一层特制的红色封泥,再盖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说,除了前线士兵寄回来的信件外,秦国的邮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婴一看手里的信,的确如此,更是诧异了:“不但没封缄,且上牍连谁人所书、寄往何处、谁人收取也没有写?”

乡上的邮吏是不会把这种东西送到亭里的,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也不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这是谁人偷偷塞进来的罢,让乃公知道是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季婴气呼呼地,就要将那信上的草绳撕了,打开瞧瞧是谁写的信!

“慢着!”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黑夫、利咸勃然变色,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死死抓住了季婴伸向草绳的手!

“这信!拆不得!”

第61章 匿名信

“这可是匿名信,你还拆!”

黑夫按着季婴伸向草绳的手,厉声呵斥了他,同时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但见黑夫已阻止季婴,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婴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愣神半响,也终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邮人对自己的嘱咐,顿时满头大汗。

原来,秦国律令专门规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触犯法律,要罚一甲……

方才若是季婴手贱拆开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钱的罚款了,和亭长一样,作为基层公务员,邮人也是有基本工资的,但一年下来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粮。按照今年秋后降下来的粮价“米石四十”来算,要不吃不喝白干两年才能缴清。

“还好,还好,不然就惨了。”

季婴在那擦汗庆幸,黑夫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皱眉查看了一番。

因为秦国接力式的邮传系统,检查很严密,基本不会让一封匿名信在多个地点间传送。所以这封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季婴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进来的。

里面的内容黑夫虽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举报信!想要借邮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国律令严苛,鼓励百姓告奸,但同时也对告状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一旦所告不实、夸大,就要面临“诬告反坐”。

所以对于匿名举报信,秦国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听从信中举报,抓人处刑,恐怕整个秦国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励这种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攻讦之风,对于匿名举报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书之人抓获,这才能打开信件,对比证词,问个明白。

“季婴,你可知这是谁投进来的?”黑夫问道。

“我哪知道……”季婴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篓里有这么一封信。”

“亭长,既然没抓到投书之人,还是烧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样,知道这条律令,律令上建议的处理方式,就是“燔之”,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管他里面写了什么,一烧了之,落得干净。

黑夫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让众人稍安勿躁,又让东门豹去将蒲丈、小陶、鱼梁都喊到堂屋这边来,他这做亭长的,要开一个小小的全体会议……

……

一刻后,不大的厅堂内,几张草席上,坐满了湖阳派出所的全体成员。

求盗东门豹,亭父蒲丈,邮人季婴,亭卒利咸、鱼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话,一共七人。

而他们面前的案几上,就摆着那封匿名简牍。

“事情就是这样。”

黑夫将这件事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目光扫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规定,若遇到匿名投书,又未能抓获投书人,切勿开启,焚毁为妙。”

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妥当的处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顿,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说,若能抓获投书人,赏赐臣妾两人!”

“赏赐两个臣妾?”

众人闻言,除了早知道这规定的利咸外,都变了脸色。

所谓臣妾,就是男女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

秦国可不是后世历史课本上宣扬的“废除了奴隶制的先进封建国家”,恰恰相反!这个国度的律令是很先进,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后的,秦的奴隶、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国里最大的!

打个比方,在安陆县,就有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隶臣妾数百人。除此之外,民间的官吏、有爵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奴隶,多的人家,比如说利咸的本家,本乡闾右利氏,拥有的奴隶甚至达到数十人……

这些奴隶,很大一部分是周边蛮夷,亦或是战争里被俘的俘虏,秦律有规定“寇降,以为隶臣。”秦与六国交兵,死者斩首,生者俘虏,很大一部分沦为隶臣,流入秦国。当然,也有犯罪被株连的秦人沦为奴隶,军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维持着这个等级金字塔的平衡。

隶臣妾的儿女也同样是奴隶,这就导致秦国的奴隶基数越来越大,奴隶除非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帮自己和家人赎回自由身,这是唯一的出路。

秦国奴隶的地位极低,虽然秦律规定,奴隶不得被随便杀害、虐待,但却可视为财产,允许买卖。秦国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在安陆县城的人市,成年隶、妾,一个值4300钱,与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价,至于未成年的小隶妾,价格更贱,只值2500钱。

也就是说,两个成年隶妾,加上一个小孩,才能换一头耕牛,或者一匹好马,果真是人不如畜……

对这种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在时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改变体制。

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两个臣妾,哪怕是两个女奴,也不够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咸,还有老迈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来,尤其季婴笑得最淫荡。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明白的,也就小陶还有些懵懂。

“但换成钱就不一样了,两个臣妾,相当于8600赏钱,到时候,吾等可以选择不要臣妾,要赏钱!”

听到这么大数量的钱,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对这一幕不陌生,相视一笑。

蒲丈眯着的眼里睁大,鱼梁更是捏紧了拳头,舌头舔着嘴唇,有些心动。

唯独利咸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将这些钱财放在眼里。

黑夫将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笑道:“所以,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书者,若能抓获,得了赏钱,当与亭中众人共分!”

“好!听亭长的!”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是黑夫死党,自无异议,鱼梁家贫,需要钱财,也起哄附议。

蒲丈是亭父,又不参与抓人,虽然有些动心,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自己老迈,年轻人的事,他就不参与了。

唯独利咸朝黑夫拱手道:“亭长,抓获匿名投书者的赏赐之所以如此之高,远超普通的杀人盗贼,实在是因为投书者难以确定行踪,只要不被人目击看到,他装作无事便可。又不像杀人,有尸身为线索,也不似行窃,可寻觅财物去向,吾等当如何寻找?”

在利咸看来,这件事是很麻烦的,若是能开启书信看看内容,或许还能大致猜出投书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干摆着不能打开,他们只能盲目猜测,想要抓到人,何其难也。

然而,这难题似乎没吓到黑夫,却见他成竹在胸地说道:“不然,此事说难也难,说易,却也易!”

第62章 七何

听黑夫言之凿凿,似乎已有计策,利咸便扬起了眉毛:“看来亭长已有谋断,咸愿闻其详!”

黑夫看出来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若是界定好投书人所在的范围,何时作案,这样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没白在警官学院呆三年,还是学过点刑侦学手段的,眼前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测,而要利用刑侦学里的“七何”来界定。

所谓七何,便是七个问题: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基于何种目的、使用何种工具、对何种目标、造成了何种后果?简称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确定作案的时间、地点。

黑夫站起身,来到季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婴,你说你今日去了三个里?分别是哪几个。”

季婴掰着手指头道:“我先去了东面的小箐里,又跑到西面的平湖里,最后到了南边的朝阳里……”

“你送完乡中发往平湖里的公文后,背篓里还剩下几封信?”

季婴想了想:“一封,是乡上的田佐吏写给朝阳里田典的文书。”

“你最后一次打开背篓,是什么时候?”

“是拿这封公文交给朝阳里田典的时候……”

“当时背篓里没信了罢?”

季婴摇头道:“没了。”

“之后再未打开背篓?”

“再没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婴越说,黑夫心里就越是确定无疑,他说道:“这下便清楚了,这匿名信,当是季婴在朝阳里田典那里,交付最后一封公文后,直到回到亭里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悄悄投进来的。”

众人都点了点头,只可能是这样。

黑夫又开始盘问起季婴来:“你投完公文后,还在朝阳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攀谈过,离开朝阳里后,又在何处歇息过,中途可曾将背篓放在一边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触?”

季婴一一回答,办完公务后,他在朝阳里有个认识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会天。期间那户人家的邻居生了个胖小子,季婴又跟着过去凑热闹,那邻居家里道贺的人不少,当时人来人往,场面很混乱,季婴忽然腹痛,还放下背篓去了趟茅厕……

之后,他又在朝阳里里监门处站着攀谈了几句,有几个打猎的人从里外回来,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季婴再三确认,他离开朝阳里后,没有停下休息,背篓从未离身,路上虽然遇到了人,但也没有交谈,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路途中央,在季婴快步行走时,能在距离数步之外,将书信投入有盖子的背篓里。”

“否则,结论只有一个!”

黑夫笃定地说道:“那投书者,只可能是在朝阳里内动的手脚!”

“对啊!”季婴一拊掌:“在朝阳里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有背后有动静,但当时没有在意,或许就是在那时被人投了匿名信!”

这样一来,那投书者作案的时间地点就基本确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几人,问道:“二三子,可还有异议?”

“亭长真是厉害!”

东门豹、鱼梁、小陶眼中满是佩服,蒲丈也颔首称赞。

就连方才提出问题的利咸,也不得不服:“亭长思绪缜密,言语之中,好似县中的令吏断案……”

东门豹当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问二十问全对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够了!”这事他是回县城休沐时听来的,其他人都不住县城,所以还不知道。

“二十问全对……不想亭长竟如此了得。”这一下,利咸愕然,也对黑夫肃然起敬起来。

“都是运气,运气。”

黑夫谦虚地笑了笑,要说他一个警校毕业生有多少破案本领,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见多了,对思维逻辑也是有锻炼的。

唉,人民警察是没机会做了,只能在这古代的派出所里,过过干瘾了。

正好,这封匿名信来的及时,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机会。若能成功,不仅能得到赏钱,积累他这亭长的“劳绩”,为日后升职铺平道路,也能让亭中众人心服口服,对他唯命是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对他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收到信却不能拆开,那是无法容忍的……怎么着也得把投书者抓获,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收敛了笑容,肃然道:

“作案时间地点已确定,那投书者,很可能就是朝阳里人,此时仍在里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二三子,去朝阳里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让那投书者,露出原形来!”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将亭中的人一分为三:求盗东门豹和亭卒鱼梁押送那个在亭里关了一夜的士伍茅去乡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则和季婴、利咸一同出门,往南边的朝阳里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个太阳天,昨日铺满安陆县的降雪已经化了大半,使得周围格外寒冷。刚出门,黑夫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到肺里,天气既冷又湿,季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雪一化,去朝阳里的路就更难走了,要从涂道绕过一座小丘,再沿着小路走几里路,肯定一脚泥巴……”

按照季婴的说法,等他们走到朝阳里时,估计快到中午了。

于是三人加快了脚步,等走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大道,他们就在岔路口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息片刻,顺便吃点东西。秦国可不允许公务员去里聚民户家里蹭饭,又杀鸡又杀鸭,大一点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粮,像黑夫他们这些升斗小吏,就只能自带干粮。

“朝食就吃点鱼干和年糕饼子吧。”黑夫来的时候带了点夕阳里的特产,腊祭的时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会了邻里们,不少人家里都舂了年糕,又送给他们家不少。

利咸接过食物,口中称谢,季婴则不客气地嚼着东西,嘟嘟囔囔地问道:“黑夫兄弟,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颔首:“你说。”

季婴道:“虽然你笃定,那投书者多半是朝阳里的人,但朝阳里是个大里,有七十户人家,将近四百人。昨日与我接触过、有机会投书的,也不下二三十,这么多人,要如何从中找出那投书者?”

黑夫却先不答,看向了利咸,说道:“利咸觉得呢?应该如何缩小查找范围?”

利咸看黑夫的样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咽下食物,说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牍偏短,边缘不甚整齐,和官府用来书写公文的长短两种标准简牍都不一样,应该是自己做的。加上还会写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我闻了闻,那木牍的材料,应是黄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会削木牍,能够写信,知道如何封信,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里中小吏,也定是个能识字,会读写的……这样一来,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许多。”

虽然秦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算是七国里识字率较高的,但也只是矮子里拔高个。

打个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阳里,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口人,识字的也只有二三十人,主要是里吏们,还有那七八户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财力,还有人帮忙干活,这样才能让子弟抽出点时间去学识字,知律令。

夕阳里10%的识字率,在乡里间已经算很高了,这还是因为里中有个退休老吏吕婴老爷子,教出来不少人。隔壁的匾里也一样,阎诤一家教会了不少乡亲识字。

换了其他的里,识字率能到5%就很不错了。

这样一来,黑夫他们需要排查的人,就减少到了个位数,投书者应该也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但还是心存侥幸,在他动手脚时,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应该是本人投递。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季婴不甚防备,而四下又无人的时候……

要知道,刑事侦查,本就是一种从事后去追溯事前,由结果去发现原因,由事件发掘出嫌疑人的一个过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断逼近真相的假说验证排除法。

那投书者唯一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封木牍,换了外行,可能会一头雾水无从下手,黑夫却能从此物中,推断出许多事实来。

但这还不够,刑侦的难点,在于如何从纷繁芜杂的表象下,发现事物的内在联系,在于如何将一个个支离破碎、真假难辨的线索去伪存真,去粗存精。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黑夫开始细细询问季婴,昨日朝阳里内,与他接触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时、何处。

季婴也是个神人,他本就是这个乡的人,平日里喜欢交朋友,所以认识的人很多。当了邮人后,又频繁在各个里之间跑,结识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触过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来,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忆起他们是谁家的亲戚、家人,顺藤摸瓜总能找出来。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惊喜,能确定那些人名的话,他的那个计策,就可以实施了。

“待会到了朝阳里,吾等就装作无事,只是新亭长上任,来例行巡查。”

他指点二人道:“吾等先去问问里监门,昨日可有其他里的人来此。再去拜访里正,查清楚里中究竟有多少人识字,会读写!”

“若此事就是里吏所为呢?”利咸突然问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询问时,他便会露出马脚了,然后,汝等便如此这般行事……”

季婴一听黑夫的计策,拊掌称赞,利咸也啧啧称奇,觉得可行。

说话间,小路到了尽头,被一堵矮矮的墙垣截断,茂密的山林之间,一个宁静的里聚冒着袅袅炊烟,出现在他们面前……

朝阳里,到了!

第63章 朝阳群众

朝阳里依山傍水,有户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阳亭治安辖区内户口最多的一个里。不过走近了一看,其格局与黑夫他们家的夕阳里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一垣围聚,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山寨,里门就是唯一的出口。

这种格局,一是自古以来,村社里聚修墙防范贼人盗寇,二是秦国为了控制人口不得随意游荡迁徙,强制规定的。

黑夫真心感谢这项制度,不然一个里能够随意进出的话,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书者。

三人来到里门外时,里监门正蹲在门边,端着个陶碗,用木匕吃饭,黑夫的赤帻绛服标志明显,身份不问便知,里监门连忙将嘴里的饭吐了,擦了擦嘴,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

“早闻湖阳亭有新亭长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阳里了,真是对本里厚爱啊。”

这里监门看上去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人,40多岁,黄脸黑须,发髻缠绛布,显然是个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贸然来访,打搅了。”

里监门连连摆手:“哪里话,亭长乃是上吏,吾等想请还请不来呢!说什么打搅不打搅?里正昨日还与我商量,说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访……”

他倒是很客气,最后才看着黑夫腰间别着的绳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觉地问道:“只是不知亭长此来,是要做什么?莫非本里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里的二尺木牍,笑道:“无他,只是例行巡视,入冬以后常有盗贼,昨日在杨树里就抓到一个游荡的士伍,现已送乡上去了。朝阳里乃是大里,防贼也不可松懈啊……”

二尺木牍和绳索,这是身为亭长随身携带的两样东西,二尺木牍刻有律法,也相当于警察的证件,绳索用来捆绑犯人,相当于手铐。

听说只是例行巡视,里监门似是松了口气,本里若有人犯罪,说不定就要牵连他。

黑夫在门口和里监门寒暄攀谈了一会,主要问了问,昨日可有外里的人入内?

“昨日?”

里监门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睛一转,仔细想了想,看着季婴道:“敢言于亭长,昨日除了这位邮人外,并无其他里的人入内。”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里人外出未归?”

“外出狩猎的都回来了,除了月初去县里服更卒之役的两人外,并无其他人滞留于外。”

这下,黑夫基本能确定了,若是里监门没有说谎的话,那个投书者,此时仍在里中!

“利咸。”

黑夫道:“你在此陪里监门坐坐,我与季婴去拜访里正。”说着,黑夫还给利咸使了个眼色。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一个亭长带着亭卒来朝阳里巡视,肯定瞒不过去,那投书者知道后,可能会惊慌失措,匆忙出里,所以黑夫就让利咸守在这里——其实就连里监门,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墙走了怎么办?”二人并肩而行时,季婴悄悄问道。

“有这可能。”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只要吾等让里正清点一下里中人数,就知道是谁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书者。虽然暂时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谁干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边,利咸和里监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看着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出身较好,是本乡一个较大的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能识字书写,还粗通律令,只因为没被父亲立为“后“,也就是继业者,没能继承爵位田产,只能以士伍身份出来自己谋生路。本来想去县里做小吏,但在秦国,为吏必须有爵位,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来缺额的湖阳亭做亭卒,混口饭吃,毕竟家里有妻、子要养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几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鱼梁,连求盗东门豹,他其实也不放在眼里。这个把月来,亭中的大小事务,若没了他,恐怕早就乱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长了。

然而黑夫到来后,却让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这位亭长是实打实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夺魁,得到县右尉青睐,并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所以利咸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但当听说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时,利咸也愕然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也没把握做到。

之后的匿名信事件里,黑夫更是展现出了缜密的判断力,一点点缩小嫌犯的范围,这一点,更让利咸惊讶,他总觉得,这亭长似乎受过专门的令吏断案训练似的……

所以利咸才对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时间过得很快,一刻之后,黑夫和季婴便从里正家回来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让利咸过来,低声问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门?”

利咸摇了摇头:“我一直看着,并无人过来。”

黑夫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投书者要么是胆子太小,心存侥幸,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门。要么是胆子太大,觉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经翻墙跑了!”

“要不要让里正召集全里的人,点点人数?”季婴感觉他们已经离那个投书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惊扰里人,就不要惊扰,若是将地方闹得鸡犬不宁,吾等就有过无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细询问了里正,知道这里中识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婴有接触,有机会投书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将这三人一起抓起来询问?”

“不着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举报何事,若是贸然抓捕这么多人,恐怕打草惊蛇,连兔子也吓跑了。“

现如今,黑夫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阳群众“的身份,而是那人写在信里的内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邮人、亭长也可能直接烧了不看,即便如此,还是冒着风险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须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吾等先不要声张,分别去找这三人,看其还在不在家,再出言试试他们!”

……

“砰砰砰。”

朝阳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是谁?”

这位公士正在屋里抱着儿子,半天才不耐烦地出来将门一把拉开么,恶狠狠地看着敲门的人,却是个嬉皮笑脸的瘦子,正是昨天来过家里,祝贺他生了儿子的邮人……

“何事?”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没有亲属在军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给自己啊。

“公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季婴神秘兮兮,等那公士凑过来后,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那物件,我看过了!”

“什么?”公士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婴眨着眼,拼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涂,没好气地骂了季婴一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继续去哄儿子了……

“你这厮,如此无礼,肯定有问题!”季婴气得哇哇大叫,惹得这人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他,他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与此同时,朝阳里的另一头,利咸也从田典家里告辞而出,他面色严肃,看着里东的方向,皱起了眉来。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长这个故弄玄虚,假装知晓发问,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诈出投书者的计策,当真有用么?”

利咸心中满是疑虑,同时也对那投书者究竟是谁,投书目的何在,越发地好奇起来……

“也不知亭长那边,怎样了?”

第64章 投书者

黑夫走在朝阳里狭窄的小巷中,两侧是比户相连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进进出出,或提着水桶去打水,或去邻居家串门,大冬天没什么农活要做,屋舍也修补得差不多了,里人们显得悠闲了许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帻绛服,都面色一凝,连忙向他行礼问好。

黑夫也没有多问,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门点着头。

虽然夕阳里的乡亲们一度让他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总体还是和睦友善的。若无人煽动,乡亲们都很单纯,嫉妒也是单纯的嫉妒,敬爱也是单纯的敬爱,喜怒哀惧,皆发于心,很少掩饰。

不过黑夫发现,朝阳里的人还是挺怕他这亭长的。方才,有个四五岁的垂鬟孩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绳索和短剑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声,赶紧扯了扯孩子的手,让其别过脑袋去!

在与黑夫擦肩而过时,那妇人也是讷讷诺诺,将孩子护在怀里,连声抱歉。

黑夫主动让他们先过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怕不是我的前任太过蛮横,让朝阳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实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见了警察,也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是暴力执法单位。而黑夫现在,已经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谓的“朝廷鹰犬”了。秦法严苛,在时人眼里,亭长登门,一般都没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有破家灭门之灾。

黑夫来此,的确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阳里东一户人家外,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也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黑夫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院子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黄梨树,如今只剩几片枯叶,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那封匿名信牍,就是黄梨木做成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黑夫一看,树的左边是个鸡埘,一个二十余岁、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着一个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米糠、菜叶撒在院中,让鸡埘里的鸡群出来啄食。当喂到那几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时,她还发出了开心的笑。

然而,这平静怡然的时刻,却被门外赤帻绛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头,刚好看到黑夫立在门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簸箕一时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满一地!

鸡群立刻扇着翅膀拥了过来,在她脚边拼命啄食,尖锐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朝屋内喊了一声。

“良……良人……”

“怎么了!?”

屋内的男子听到妻子的惊呼,便立刻出来了,此人身高七尺有余,穿着厚实的冬衣,加上他们家能养得起这么多鸡,说明家境不错。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点咳嗽。

黑夫见他右手里捏着一把刀削,左手还捏着一样东西,不由警惕起来,手放到了剑柄上。

这时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牍,腰间的绳索,以及放在剑柄上的手,顿时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点头:“我乃湖阳亭亭长,你可是朝阳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笑:“不知亭长来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鸡埘边的女子,当着人家妻子的面缉捕,不太好,便道:“还是出来说话罢。”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他将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将左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将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说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个木头小人,已经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令吏。

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丝后悔,后悔没有听利咸的话,将那封匿名信烧毁,落得干净……

如今的剧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虚,嫌疑犯已经基本确定,但投书者也没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些犹豫,自己这时候掉头离开的话,是否还来得及?

但一回头,远处已经出现了利咸和季婴的身影,在朝这边快步赶来。

来不及了。

到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经迟了,且不说他在亭众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说在秦律里,不知道投书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谁却故意纵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软,恐怕这头顶的赤帻,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叹了口气,此时男子已经出了院子,细心地合上了门,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着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黑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着伸出了手:“是我错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亭长,将我绑了罢。”

“不必了。”

男子的妻还在篱笆里垂泪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找你去亭里问个话!如此而已!”

匿名举报虽有罪,但罪只至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并不算很严重,以这人家的财力,应该能交得起。

当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没有恶意诬告……

……

两个时辰后,湖阳亭内,当着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经将事情交待完毕……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婴每隔三两日就去朝阳里送信,从而生出了找机会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腊祭日当天,观察里正、田典手里的书信式样,自己用院子里的黄梨木削了两块木牍,又在上面写了内容,却未书姓名……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将木牍藏在怀里,一直在等机会。乘着这位邮人将背篓放在溷旁去如厕时,我就跟了过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将信投了进去。”

去疾的身体不大好,路上来的时候又受了寒,一边说一边咳嗽。黑夫让人将自己的冬衣给他披上,又让蒲丈烧热了火盆,摆在他旁边,去疾才好受些,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黑夫让利咸在一旁用木牍记录下自己的询问过程,他自己则指着案上的那封信牍问道:“去疾,你苦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信中写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去疾又咳嗽了起来,他喝了口小陶递过来的热水后,才苦笑着说道:“既然信都在亭长手中,你自己打开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多言一遍呢?”

求盗东门豹早就送完犯人,从乡上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说黑夫成功缉捕了投书者,不由大为兴奋,他一贯认为,不该对嫌犯太客气,闻言顿时怒了,拍案道:“你这厮!还敢嘴硬!”

”豹!不要恐吓他。”

黑夫喝止了东门豹,将木牍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开始慢慢割那打得紧紧的绳结……

除了被打发在外面看门的鱼梁外,室内的东门豹、利咸、季婴、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里面的内容。

终于,黑夫割开了绳结,缓缓打开合在一起的木牍,上牍空白,下牍则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篆字……

扫了一眼后,黑夫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去疾!”他抬起头,严肃地喝令道:“你举报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无气地说道:“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啪嗒”一声,黑夫合上了简牍,心情激荡,目光炯炯!

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大案!

第65章 牵出一桩大案!

“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季婴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乡人,怎么没听说过。”

“确实是有的。”

利咸却说话了,面色阴沉:“我家中亦有传说,近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大的墓葬,但几百年前却有不少。”

“几百年前?”众人都有些惊讶,距离他们有些遥远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国时的一些县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说过,楚国别的不多,这些贵人最多了,封君又众,封地又大,杂七杂八,百里之内就有好几个。这些贵人死后就四处寻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们安陆县内,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国统治江汉时,就是个小大夫,对那些贵族故旧的了解,可比黑夫他们这些苦出身强太多了。

黑夫也听说过这时代贵族下葬的奢华: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尤其是诸侯封君死了,必须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

这种现状,虽然被墨家极力劝阻,但仍然于事无补。相比于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种神话鬼怪熏陶,是很重视死后世界的,还脑补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祗来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绝。

南郡作为楚国故地,有不少楚国贵族坟墓藏在山坳里,因其陪葬甚重,引来了盗墓者贪婪的目光。这些楚国贵族墓的后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时,随楚王东迁,再也照应不了祖先血食,这便加剧了盗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盗墓者的乐园。

但是,秦国官府也没有因为被盗的是楚国贵族的墓,便默许这种行为。恰恰相反,秦国也认为,盗墓者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行为,故而“以严威重罪禁之”,立法对盗墓者严加惩戒!

盗墓,尤其是多人合伙的盗墓,发生在他们小小湖阳亭,绝对是一桩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盗律》中有言,盗发冢(盗墓),与杀人、伤人致残等同罪,轻者黥为城旦,重者处以磔(zhé)刑……举报者,缉捕者,亦有购赏!”

他看着去疾,有些惋惜地说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诬告,也不是诽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不亲自来亭里报案,或者转告里正,让里正告知乡吏?那样的话,非但不会处罚,还有赏赐。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来投书?”

去疾也听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着道:“好教亭长知晓,一来,是我一时糊涂,因家中新妇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险。可也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便生出了投匿名书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我良心无愧。刚开始时心存侥幸,觉得无人能猜到是我,谁知亭长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公士,那些个盗墓贼却有数人,万一他告发之后,官府没抓到贼人,那些盗贼却知道是去疾告的状,恼羞成怒之下,报复他家怎么办?

“还有第二个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内众人,盯着黑夫道:“我只说与亭长一人听!”

……

待黑夫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后,回头问去疾道:“众人都已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我先要拜谢亭长。”

去疾在草席上长拜及地:“谢亭长今日当着我妻的面,没有用绳索将我缚住,还说只是找我问话,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会吓坏了……”

黑夫让他起来:“我虽是亭长,依法执法,但谁没有父母妻儿?不必为难的地方,我不会刻意刁难。”

去疾苦笑着道:“我也在乡中听过点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会被处以何种刑罚,还望亭长能告诉我。”

“匿名投书,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若不能偿清,就为官府做劳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财力,缴清也不难罢?”

“亭长高看我了,这四千钱,足以让我倾家荡产。”去疾面露苦涩。

这时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万钱左右的家财,有牛有马,还有僮仆。中人之家,两万钱左右,能养得起牛。黑夫家现在也就勉强摸到了万钱标准,本以为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却更差?

去疾开始诉苦,说他去年成婚,已经花了几千钱,如今余财不多,恐怕要将家里的东西,乃至于他那小妻子的嫁妆都变卖,才能凑齐罚款。

“吾妻的嫁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可是救急钱,待生下儿女,还要抚育其长大。”

去疾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便去为官府做劳役吧。”

他一句话一声叹,说的很凄凉,就这病怏怏的身体,恐怕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吧。

黑夫虽然惋惜同情,甚至还有点歉意,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去疾。

在秦国,身为官吏,“纵囚”可是要被重处,耐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头发,去和前任湖阳亭长作伴。

他也不可能隐瞒真相,减轻去疾的罪名上报,那样他就会犯“失刑”罪。若是无意的失刑,可能只会罚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触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时候,他可能就要被发配到更加荒芜的黔中郡去拓边了,那个诬陷他的湖阳亭求盗买,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里对去疾说一句抱歉:对不起,我是警察。

然后安慰去疾说,若是他明日去到县里,能将事情经过好好交代清楚,或许狱掾会从轻发落?

对此,连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狱掾喜的铁面无私,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触犯法律的行为。

但去疾却受到了鼓励,再拜道:“多谢亭长,那我便实话实话了!”

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亭长,我之所以宁可投书,也不敢亲自来告发,是因为,那一日,盗墓发穴的贼人们在商议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

“谁人?”黑夫追问道。

去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朝阳里,里监门!”

第66章 监守自盗

腊月十一,舂时(17点-19点),湖阳亭外,黑夫正在对季婴、鱼梁二人耳提面命。

“你可要记住了,此行绝不容有失,不能让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车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牍征用!到了县里,先去县丞官署叩门,找到夜里值班的令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请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阳里!你能做到么?”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季婴难得严肃下来,郑重地拱手,然后便和另一名亭卒鱼梁一起,押解着双手绑上绳子的公士去疾,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着三人远去,若有所思。

他压根没料到,今天中午,朝阳里门前,那个端着陶碗扒饭,看似憨厚朴实的里监门,居然与一起团伙盗墓大案有脱不清的干系!

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但去疾只听那些盗墓贼说,夜里去找那里监门云云,那里监门如何与盗墓者勾结,是提供协助,为他们转移赃物,还是亲自参与盗墓?却语焉不详。

光靠这种模棱两可的口证,黑夫是没办法立刻去朝阳里抓人的,而且动了里监门,可能会把那些个不知行踪的盗墓贼也统统吓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让季婴、鱼梁连夜将去疾押往县中——去乡里黑夫不放心,但凡里吏,在乡邑多多少少都有些旧识门路,还是县里的狱掾、令吏靠谱些。

求盗东门豹这时候过来了,问道:“黑夫,投书者已经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么?等着县里来命令么?”

“此去县城要两个时辰,令吏派人过来,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么办?”

黑夫道:“去疾也说了,他当日听那些盗贼言,所发墓穴很大,不易发掘,已经挖了好几天。本来腊祭日前后就能挖开,将里面的陪葬物取出,谁料连续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气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们也该继续动手了……此事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里偷掘。”

“亭长的意思是……吾等要连夜去那墓地附近,缉拿盗墓贼?”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来,这种大案,若能破获,妥妥是大功劳啊!

“没错,时不我待,去疾虽然没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门抓人,那里监门或许会有所警觉,一定会告知盗墓贼。如此一来,盗墓者有两个选择,一是谨慎起见,停止发穴;二是彻夜赶挖,将里面的陪葬物挖走卖钱……”

小陶道:“若……若是他们,胆,胆小……不挖了,那岂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为贼者,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胆大狂徒,希望他们选择冒险。吾等便去碰碰运气……东门豹、利咸、小陶!”

他严肃下来,连连喊了几人名字,三人立刻应诺!

“汝等随我去亭中,挑选兵器,立刻就过去,来一出人赃俱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查清朝阳里里监门的罪行!”

……

19点到2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时辰中,被称之为“牛羊入”,顾名思义,天色黑了下来,鸟儿回窝,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赶入圈内。

朝阳里里监门名叫“伯毋”,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守在里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出门放牧、渔猎的里人一个个回来,点清出入人数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牛羊入一过,里门将不再开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就连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里监门自己。

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枝头,待夜色渐深,整个朝阳里的薪火都黑了下来,大多数里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榻安寝后,本已紧闭的里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里监门伯毋出了里门,在寒风中笼着袖子,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大概半刻,终于有个人影沿着里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点酒,耽误了些时间。”

却见此人约有三旬,红脸短须,穿着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却披着一件明显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声斥道:“敞,你这厮,发穴扒出来的东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

那赤面盗贼敞却不以为意,他举起手,让深衣的宽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摆动,得意地说道:“与其让不知寒暑的死人穿着这好东西躺在棺椁里,还不如让吾等无衣无褐的穷人借来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坏了,不然,我当给伯毋也带一件帛衣……”

“废话少说。”伯毋看了看周围,继续道:“我今夜让你来,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阴了下来,问道:“为何掘不得?”

“汝等听我的便是。”

敞却不听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联络吾等,说朝阳里、小箐里之间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没有田地人家,可以发穴。”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职务之便,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来的明器,慢慢送到邻县去卖钱。现如今,那几座周边小墓已经挖空,得金却不多,只剩下最里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开,让吾等都能发财,你却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连忙解释道:“之前这湖阳亭不是连亭长、求盗都空出来了么,眼看无人管事,我才让汝等乘机发穴,可如今却不一样,你可知道,那湖阳亭来了个新亭长!”

“有亭长来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县也掘过墓,一路走来,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昼伏夜出,钻蒿草里躲避,那些个亭长,也奈何不得吾等!”

“这亭长不一样。”伯毋道:“他前个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盗贼,本事了得,今天还突然来朝阳里巡视,将我吓得半死,还好只拿了一个在县城拾了遗钱的公士……”

“有人声称,公士去疾在县城服役时,拾了地上掉落的钱,需要带他回亭部询问“。这是黑夫带他走时对朝阳里众人宣称的罪名,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里监门的猫腻。

因为在秦国,律令规定,捡钱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家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外,里中众人并无太大怀疑……

里监门也以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

二人继续在门边商议,却无法达成共识,伯毋谨慎,觉得不能再冒险,先停下来。敞却认为,他们一伙人昼伏夜出辛苦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岂能这时候放弃?

期间,里中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伯毋一大跳,见说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说道:

“那汝等今夜乘着雪已化尽,速速掘墓,将那墓中值钱的物件取出,而后将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罢!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后,敞走之前,伯毋还指着他身上飘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恶地说道:“往后休得穿着此物来见我,我奉劝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么?恶鬼缠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却是个不怕的,他是个盗墓惯犯了,作践过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天罚鬼惩?在哪呢?

他轻蔑地笑了几下,拿着伯毋给他的一包食物,扛着三把新铁锸,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

与此同时,湖阳亭内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第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阳亭时,黑夫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和后世始皇陵兵马俑里的“步兵俑”像透了。

亭是基本治安单位,所以拥有武备,存储五兵。

湖阳亭前院的小库房里,就准备着两副甲衣,考虑到公士去疾说,那些个盗墓贼都持有兵刃,人数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决定还是保险点,穿上甲衣为妙。

当他在东门豹、利咸帮助下,披挂上皮甲后,黑夫总算知道,这玩意为什么这么贵了。

黑夫他们亭里这套只是最简陋的前身甲,顶多值几百钱,仅能护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饭挂围腰一样,以系带分别挂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头发现,这甲衣是将整块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个甲片都钻出了小孔,结实而纤细的丝绳将其联缀在一起,有的地方还有甲钉……虽然防御力有限,安好在不算很重,不影响活动。

至于黑夫的武器,也从那柄陪伴他几个月九寸的小短剑,变成了一把二尺剑。蒲丈说这是前任亭长留下的,现在就归黑夫了,木制剑柄用铜丝缠绕防滑,青铜的剑刃有点小缺口,但无伤大雅,刺入人体完全足够。

求盗东门豹则挑了两柄手戟,长一尺半,他喜欢与人短兵相接,还喜欢在数步之外,一戟掷过去,伤人性命--虽然他从没杀过人,但平日里总喜欢对着树桩练习,今夜正是一显身手的时候。

至于剩下的那副甲,东门豹是拒绝的,他嘟囔着“大丈夫就该受点伤,留下疤痕”,满脸嫌弃地将甲推给了利咸。

利咸倒是很谨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杆长约九尺的长矛,他觉得,擒贼时不应该全员短兵,应该长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说,挎了一张不大的弓,力度大概只有八斗,身后背着箭囊,里面有七八支箭……

黑夫将剑背在身上,一边问道:“弓箭晚上能好使么?”

小陶则回应说,那些人连夜挖墓,肯定点了火把,只要有光点,二十步内,他在夜里一样能射中!

“好,长短相济,弓矢在后,吾等也算准备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块蒙皮的小木盾,带领众人出了湖阳亭,他嘱咐蒲丈好好看着亭舍,而后便看着已经完全漆黑的夜空,指着西南面道:“出发!”

寒风飕飕中,黑夫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时,跟着前辈们在夜里出勤的时候……

但这次,他不再是刚出警校的愣头青,而是一亭之长。

远处,云梦泽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条鳄鱼的脊背。山林里树木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丫在风中颤抖。大片大片的稻田里,积雪已融化了不少,悄寂无人,甚至连野兽都不见一只。眼前的涂道上亦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

唯有湖阳亭四人,披甲持锐而来。

黑夫走在最前面,风吹得他头顶的帻随风乱舞。

小陶在最后,抱着弓,低着头,担忧以这风速,自己的箭矢怕是派不上用场,帮不了亭长。

此处距离盗墓地点尚远,东门豹和利咸位于中间,一左一右,各点了一根薪柴当火把照明,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耀眼。

远远望去,那对火把,又像是凶兽的一对夜明眼,晃荡悠悠……

他们一行四人快步而行,仿佛嫉恶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贼人的气息,对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嗷,然后便踏着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点到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个时辰里,叫做“人定”,顾名思义,几乎所有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死过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阳亭西南方十里外,位于小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时分,却亮起了几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现在黑夜里的共有六人,这伙人年纪有长有少,最大的看着得有五十岁,头发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这大冷天里,他们都裹上了厚实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褴褛。然而这些衣服,却都布满泥污,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唯独年纪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过的东西,宁可短衣束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六人的头领,正是方才在朝阳里与里监门交接的那人,赤面短须的“敞”。

敞依然披着从墓葬里挖出来的深衣,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衣服萎缩了不少,但好歹还能穿着御寒,却见他将那三把铁锸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备齐了,二三子,该干活了!”

作为盗墓惯犯,敞很看不起朝阳里里监门的胆怯,可他心里也清楚,里监门的警告并非虚假,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土丘下的大墓,必须在今晚挖开!并连夜将那些陪葬品取出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无云的夜空,判断着月亮的位置。

“现在刚过人定,到鸡鸣(1点到3点)时,必须挖开这墓的椁室,平旦时(3点到5点),务必将陪葬的器物搬出来!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阳里里监门约定好了,平旦时分,里监门会赶着自家牛车来接应,帮忙转移赃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纷纷拿起工具,或是铁锸,用来铲土,或是铜耒,用来深深插入地里的泥土中,试探棺椁的深度。

敞自己,则拧开怀里高价买来的酒,抿了一口,看管众人的兵器。

其实那些兵器,也是从各个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但有的铜剑、铜戈几百年过去了,虽然木质部分已枯朽,但剑刃戈头,擦去上面的铜绿,依然如新的一般。

这还不算,敞的手里,居然还持着一张弩!这也是他用先前贩卖赃物的钱,高价从楚国那边买来的,因为在秦国,弩根本不允许在市场上流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经过前几日的试探,他们已经找准了墓穴所在。

这些楚国贵族的墓葬,都有共同点,墓葬上面,会垒起高高的土丘,称之为封土,当地人俗语称之为“大塚子”。

根据贵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说明等级越高。但因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坟冢上面长满枯草树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没什么区别。

唯独掌握了《日书》中看墓绝技的盗墓者们,凭借对方位的了解,再试一试土壤,方能判断出是否为墓葬。

敞就是有这种本领人,就眼前这个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陆见过的贵族墓里最高的!长宽达数十步,这规格,至少是一个楚国的县公!

这个月以来,他们先把容易挖开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钱的铜器却不多。

但敞知道,在这座大墓里,一定还有更好的东西。

不过墓葬等级越高,棺椁距离地表也越远,费了好多天时间,铁锸都用坏了两个,他们才勉强将封土小丘整个掘开。在敞找好墓穴开口位置后,众人开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盗洞,好不容易盗洞打通,墓坑台阶露出时,却天降大雪,他们只得暂时停手。

夯实过的土壤本来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经化了大半,土壤变得更加湿润疏松,每一铲下去,都能带出点水来。渐渐地,墓坑的台阶一级一级地露了出来,敞打着火把过去仔细一数,居然足足有十五层!

“我在新市县掘过最大的县公墓,也才十二层台阶啊……”

敞听说,南郡夷道那边有楚王墓,二十层台阶,令尹一级别的,十八层,县公级别,十二层。

他一时间呆愣住了,眼前这个墓,规格低于令尹,却高于县公、封君,会是什么人呢?

还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众人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扔了工具,向后退却。

阶梯的尽头,一尊有着两个龙形脑袋,头长双鹿角的石雕兽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满脸凶相地瞪着盗墓者们看!

第68章 鬼吹灯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层潮湿的石阶斜斜向下,仿佛是通向黄泉九幽的不归路,又像是迈向富贵的康庄大道……

而拦在盗墓者们面前的,便是名为“方相氏”的镇墓兽,这是用来驱逐传说中专吃死人尸骸的恶兽“魍象”的,不料几百年过去了,鬼怪没等来,却等来了几名盗墓贼。

其余几人见识少,没见过此物,纷纷畏惧地后退。唯独敞不怕,他走近过去,拍了拍“方相氏”那两只雕成变形龙面的兽头,又摸了摸权桠横生的四支鹿角,遗憾地说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铜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围殉葬甚多,有人、有车马,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这大墓,还拥有这么高规格的墓阶,并有极其罕见的镇墓守护卫着。看这石兽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绝不是一般贵族能拥有的。

他索性摇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催促五人齐齐动手,将压在墓穴椁室入口的镇墓石兽一点一点挪开。然后再用铁锸连撬带砸,折腾半响后,才将石制的椁室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灌入椁室,一股陈腐的气息也在朝外散发,呛得几人连连后退。

“别挡道!”敞推开其他五人,自个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里面一照!

“哈哈哈,发财了!”

看着椁室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陪葬物,敞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就着火光往里一瞧,却见椁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精美漆器,再往里虽然看不清,却可以依稀认出,那是成套编钟和鼎、簋(guǐ)的轮廓……

好的漆器,其价堪比金、银,那些青铜器,更可以卖好价钱——当然,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铜料。

“总算没有白白辛苦那么多天。”

众人大喜过望,而后就让一人在外面看着火把、兵器,他们则继续用力将椁室推开。推到可以容一人进入的程度,又将一根火把悬进去,反复几次,待其不再熄灭时,敞便催促道:

“兴,快些进去!”

兴,是那个半大孩子的名,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披上了从坟冢里挖出来的衣裳,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冻得直打哆嗦。

听闻敞又逼迫他下到坟墓里去,兴露出了一个哭丧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来干这一行,是被逼的,盗墓贼们需要一个身材瘦小,能钻到墓室里的少年,于是就将父母双亡的他从楚地骗来……

兴很害怕鬼怪,近来更是常做噩梦,梦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们,排着队来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无果,若是不从,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脚踢。

站在面前的恶徒,远比虚无缥缈的鬼怪要骇人,兴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蹲到台阶口,拽着绳索,两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下到椁室里……

“咔擦”,清脆的声音响起,兴顿就着头顶的火光低头一瞧,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是人的白骨!一个穿着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脚下的位置!兴方才正好将它的手踩断了!

“啊!”

兴大叫着跳开,却不防一回头,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这次是四匹马的嶙峋骨架,它们安静地躺在一起,身后还拉着一辆戎车。车轮已经朽坏,只剩下铜制的车舆,同样有一具人骨,穿着一套楚式的皮甲胄,歪着脑袋坐在车上……

这些人和车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乱叫!接着火把!”

外面响起敞愤怒的声音,而后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来,兴只好一边小心避开殉葬者的骨骸,接过火把,插在地上。

这时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椁室的全貌,椁室很大,是石制的,中间放置棺材,周围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围绕。

兴哆嗦着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阴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上面的那些人就会毒打他,杀死他,将他抛弃在荒野里……

然后,兴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xiū)染得红、黑相间,美轮美奂的漆器,递给上面的人。

搬了几个漆盒、漆樽后,敞又让他去搬鼎、簋。

就着地上的火把,兴看见,椁室的北面,的确整整齐齐地摆着七个鼎、六个簋,从左到右,个头依次变小。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楚国内部等同诸侯的“封君”礼器规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动,只能扛着一个最小的鼎,勉强递了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再搬着一个最小的簋,试图往上递时,却举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了。

“哎哟!”

地面之上,传来了一阵惨叫!

是那个看守火把、兵器的人发出的,然后就是沉重的倒地声,以及敞等人的厉声示警声……

“小心,快御敌!”

“御敌?发生什么事了?”

兴在下面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恐惧,他抱着冰冷的铜簋慢慢后退,却不防失足将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脚踩灭……

椁室之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仿佛是有鬼怪调皮,撅起嘴轻轻一吹,熄灭了唯一的光明……

兴只感觉自己被黑暗彻底包围,顿时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头,却见那个女殉葬者的头骨眼眶,好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质问他为何要惊扰亡者!

“救命啊!”手中铜簋叮当落地,兴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来,却无人管他。

此时此刻,椁室之上的地面正打得热闹,却见火把乱闪,各种声音混在一起:

矛尖与剑刃相撞,尖锐的金属哀鸣在墓穴里回荡;弩机的悬刀被扣动,唆的一声,弩矢飞向目标,却撞在了木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弓弦的颤音随即响起,引来一声人吃痛的惨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椁室的石头上,溅射出一丝火花。

地面上显然正在发生剧烈的打斗,但兴却以为,来的不是人。

“是鬼来了,是鬼来惩罚吾等了……”

兴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种种鬼故事,听日者说,鬼的外形十分凶恶,睡觉时身体折成两半,走路时双腿并拢,看上去像是一个独脚怪兽在蹦跶,乡里之民们称之为“刺鬼”。

兴还不止一次听人声称自己目击过刺鬼,说它们以桃为弓,牡棘为箭簇,鸡羽为箭羽,瞄准做坏事之人的心窝就射,能百发百中……

如今,那些鬼来了,就在外面!

兴害怕极了,他蹲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闭着眼,在一片幽暗的椁室中,这孩子嚎嚎大哭起来……

哭声无法驱散恐惧,外面的打杀声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冰冷刺骨的风也从椁室缝隙灌进来,发出了呜呜的诡异哀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反倒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兴连忙惊喜地睁开了眼,走到椁室出口处,踮起脚向外观望……

没有丝毫征兆,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颊飞鬓,额头红色胎记,鼻尖上,眉宇间,还沾满了鲜血!

“鬼啊!”兴吓得整个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面的人也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朝后退去,大骂道:“黑夫,这墓里真有鬼!”

“别瞎说,哪有什么鬼。”

脚步声走近,火把照进椁室,让兴瘦小的身躯原形毕露。

“我说呢,原来里面还有一个……”

一只粗壮的手伸了进来,左手。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后生,上不上来?”

第69章 人赃俱获

看着那只从地面上伸下来的手,兴有些迟疑,这分明不是他们一伙的人,而是那几个袭击者。

那个声音有些不耐烦:“不上来,我可要将墓穴封死,让你永远在里面陪着死人喽……”

说着,那只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兴瞧了一眼地面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择,他可不想在阴森的墓里继续陪尸体,上面的再怎么说,也是人。

他连忙跳了起来,拽住那人的手,然后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兴被拉出椁室后,还不等他喘口气,庆幸自己活着出来,就被眼前的光景吓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面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来的是个穿着皮甲,头戴赤帻,手持带血利剑的黑汉子,正上下打量着他。

此外还有二人,一个在地上寻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个披甲持矛,看着几名盗墓贼的瘦削亭卒,老是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钱似的。

兴的同伙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着一个,胸口流血、一动不动外,其余四人,包括他们的头领敞在内,都被绑了起来。而且还个个都挂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剑……

还不等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拧住了胳膊!

“原来是一个小贼,嘿,你刚才可把乃公吓坏了。”

将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个脸生飞鬓的“鬼”,他没有披甲,腰上插着两把手戟,找绳子将兴也绑了起来。

一旁的黑汉子道:“只是个小男子,豹,不要弄伤了他。”

“知道知道。”

原来,这突然袭击盗墓贼的四人,正是湖阳亭黑夫等人!

一个时辰前,他们出了亭部后,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达朝阳里前,他们便谨慎地熄灭了火把,而后悄悄朝这片荒野摸了过来。好在天公作美,腊月中旬的月亮将圆未圆,映照四方,足以让他们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来到这附近后,就更容易了,因为盗墓贼打着的火把,远远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黑夫一声令下后,众人放慢了脚步,悄悄摸了过来。正好盗墓贼们忙着搬运墓中器物,防备松懈,于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贼人!其余三人也一拥而上!

贼人们的反应还是快的,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个穿着死人深衣的赤面贼,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准了黑夫!

悬刀扣响后,弩箭破空而来,黑夫只感觉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击,差点就被崩裂了……

“还好我带着甲盾。”

见识到弩机的威力后,黑夫庆幸不已,他手臂发麻,索性弃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剑朝敞刺去,让他无法再度发弩。

待敞后退想要换武器时,黑夫再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用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几人见头领倒下,稍稍抵抗后,便选择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东门豹一手戟扔过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余三贼吓得肝胆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咸的长矛拦下后,只能跪地求饶。

就这样,不到半刻,黑夫他们在仅有东门豹受了点轻伤的情况下,就将这几个盗墓贼全部抓获了。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领头的赤面贼,都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不然哪这么容易。”

黑夫松了口气,将剑上的血抹去擦干,收入鞘内,归根结底,盗墓贼就是盗墓贼,术业专攻不同,远没有杀人越货的匪徒凶悍啊。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人赃俱获,收获颇丰,黑夫已经开始数着贼人数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赏了……

“还是黑夫指挥得当,让吾等突然袭击,这才得手如此容易。”

东门豹大笑着,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那少年兴提起来,扔到他的同伙边上。然后便兴奋地走到那堆漆器、铜器旁,打着火把察看起来。

“这么多好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精美的漆器。

“豹,话说在前头,赃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别动什么歪心思。”

黑夫严肃地告诫东门豹,同时扫了一眼利咸。

秦国对吏员要求严苛,不但收取一文钱就是贿赂重罪,私留赃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这里谁心生贪念,偷拿了赃物,其他人若不举报,也要连坐同罪。

其实若是利咸不在,他们三个死党偷偷藏下点也没事,可如今利咸在一旁看着,经过匿名信事件后,此人虽已经对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却没有完全信任他。

利咸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让小陶看着众盗墓贼,自己也走过去,拿起那个圆口、双耳、外表布满夔纹的三足鼎,皱眉打量起来。

所谓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时,用于煮大块冷猪肉的器皿。到了战国时,已经渐渐礼器化,平民很少使用,只有贵族们在用飨、祭祀时才和装米饭的簋一起摆出来,以显示自己的古老世系、尊贵地位……

一般来说,按照《周礼》中的规定,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过到了战国,礼崩乐坏,最后连周室都被秦扫灭了,那古旧周礼,便没人遵循。七雄的王们早就开始用天子车驾礼仪,各国的封君们,也俨然以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这墓主人尊贵身份的标志。

其实吧,在黑夫这种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屌丝的人看来,所谓的礼器,不就是锅碗瓢盆么?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饭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厨房寻常之物,放在王侯贵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这两者的区别,是由血统决定的?

黑夫不以为然,身为现代人,他对血统论是嗤之以鼻的。

不过这时代的人们,虽然经历了战国之世”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洗礼,但对于血统论,却依然深信不疑,没落的贵族之后高昂着头颅,看不起任何低贱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后,也要忙不迭地为自己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实际上,这已是一个能力大于血统的时代了,在王子公孙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国,尤其如此。

“求盗,火把凑过来点……”

另一边,利咸嫌看不清字,东门豹不情愿地走过去,帮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却见那鼎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国的小篆大为不同……

“你能认得这些鬼画文字?”东门豹看得头都大了。

“不全认得,但也认识几个,我家几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时,祖先灵位上也是这些楚国文字……”

利咸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将铜鼎上的泥土擦去,细细一看后,不由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

“怎么了?”黑夫忍不住走过来问道。

“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礼器,上面刻有铸造的缘由,还有他的族系、官职。”

利咸有些兴奋地指着青铜鼎道:“亭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没想到,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利咸捧着铜鼎嗟叹不已,黑夫却听的一脸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么东西?”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说,这若敖氏从六百年前就开始传承,延续几十代人,一度权倾楚国,还差点弄死了楚庄王?”

黑夫没想到,从人定到鸡鸣,在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过漫漫长夜的,居然是利咸讲述的,关于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们擒获盗墓贼后,立刻加以询问,想要问出盗墓贼与朝阳里里监门勾结的事实。可盗墓贼的头目,那个赤面短须的贼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说,气得东门豹都想一戟杀了他。

可盗墓贼们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个被迫加入盗墓团伙的楚国少年“兴”,因痛恨盗墓贼对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将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兴还交待说,今夜平旦时分,朝阳里里监门会亲自赶着牛车,来接应他们,帮忙转移赃物……

于是黑夫和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东门豹和小陶,将五名盗墓贼拖到山包后面藏起来,封住他们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则装作是盗墓贼的样子,抱着铁锸,坐在墓穴边上,给那朝阳里里监门来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时间过得很慢,反正黑夫闲着也是抱着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发时间,他问起利咸,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来历。

利咸对黑夫不知若敖氏,并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楚国退出江汉五十多年了,时过境迁,平民只认眼前的官府是谁,除了他们这些楚时的小贵族还念叨着旧情,谁还会记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诉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国第十四代国君“若敖”的后人。楚国称王后,若敖氏渐渐发展壮大,成为楚国最强大的公族。后来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过许多位令尹、司马,长期担任军政要职,什么斗谷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这些人,黑夫一个都不认识。

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后,利咸终于说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黑夫这下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之所以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正是由于若敖氏权倾朝野,架空了楚王。据说当时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来占了楚国军队的一半。

最终,楚庄王与若敖氏开战,好不容易才取得胜利,这才有了他北上争霸,问鼎之轻重的后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后灭亡了?”黑夫问道。

“怎么可能。”

利咸摆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几代人为楚国尽忠,于是留下了一脉子孙,就封在安陆,那时候此地还叫郧县,斗氏就成了郧县县公。”

到了楚国和吴国大战,伍子胥、孙武率军大破楚军,攻入郢都时,若敖氏又迎来了一次机会。

当时楚昭王逃亡到安陆,若敖氏的后人斗辛就追随其左右,为保护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劳。所以在事后论功行赏时,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马之下,却在普通县公之上。

这些事迹,都铭刻在那个被盗墓贼摸上来的鼎上,这处大墓,恰恰就是郧公斗辛的墓葬,难怪规格如此之高,不单有车马陪葬,还有镇墓兽,能与诸侯比肩。

听到这里,黑夫微微一惊:“等等,这若敖氏是郧公,与那县左尉郧满的家族又有何关系?”

“郧氏?”

利咸一愣,下意识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国芈姓王孙,为郧公。郧氏虽然自诩为贵族,却只是古郧国的亡国之余,和我家利氏一样,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当时好歹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郧氏呢?只是管厩苑的,给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来,这些年郧氏混得风生水起,成为安陆最大的地头蛇,当年与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没有拆穿,于他而言,和郧氏结仇就够麻烦了,听说这些旧贵族们并非铁板一块,反倒值得高兴。

楚昭王、斗辛之后两百多年里,虽然楚国几经变迁,甚至还被吴起进来改革过一遭,但贵族统治的本质依然不变,若敖氏继续作为“郧君”,世世代代统治着安陆。

时间仿佛静止,就像楚地停滞不变的阶级和社会一般,只是贵族生活越发奢华,压榨无数财富,装点自己的宫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国,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率军横扫江汉,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楚王仓皇东窜,屈原悲愤沉江……楚国在此延续了数百年的统治,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安陆的若敖氏后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后,若敖氏的事迹,遂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斗辛的墓葬,也因为无人血食,变成了坟土荒草一堆。

民间只留下了关于若敖氏在安陆有大墓的传说,却无人知晓,那墓葬究竟在何处。

不成想,传说居然是真的,今日还阴差阳错,被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里,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不成想,当年若敖氏祖先的这句话,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离散后,连斗辛都无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叹!”

所谓物伤其类,作为贵族之后,虽然现在只沦为一介亭卒,但利咸还是为若敖氏的没落感到惋惜。传承了六百年的贵族啊,如今却血食难以为继,还有比这更让人震撼的事么?

可黑夫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

利咸在长吁短叹时,黑夫面上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么好惋惜的?”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熏陶,或许是因为今生的身份,黑夫从始至终都对贵族统治并不感冒。

怀念春秋的“贵族精神”?竖起耳朵听听罢!在贵族们自卖自夸,钟鸣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国国风,是如何歌颂这种生活的?

《魏风》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从上到下的贵族封建体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剥削农民,野人更是如同猪狗般的存在。

《豳风》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农民忙活了一年,可丝绢、狐皮都送去给贵族“为公子裳”去了,自己却连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当真是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棺椁之内,玩好货宝,钟鼎壶簋,舆马衣被,陪葬品不可胜数,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国虽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领地上,却形同虚设。

与利咸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贵族故旧不大一样,黑夫也听母亲讲过他“大父”“大母”时候的事,却是从平民视角出发。在升斗小民们看来,相比于楚国时,秦国治下的安陆,虽然依旧很苦,日子却比从前稍好了一点。

如今的秦国还不是秦二世统治的时期,律令虽严,但凡事尚有一个限度。

农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缴纳贡赋,只需要统一缴清给秦国县吏的禾租、口赋,每年服一个月的徭役即可。劳役虽重,至少不会出现过去某个贵族头脑发热,在农忙时期组织百姓修城邑、猎虎豹的事。

因为秦对农耕的重视,里聚被组织成了生产大队,百姓们可以从官吏那里借到耕牛、铁农具,尽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担忧王孙骑着骏马,追着狐兔,在自己的田亩上横行霸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商贾虽然低贱,却也不会有某位公子勒马于前,白吃白拿,强买强卖。

秦律束缚了庶民自由的同时,也约束了旧贵族的肆意妄为。

秦律杜绝了贵族把持地方的同时,也给庶民打开了一个阶级流动的大门。

官府任命吏员不再根据家门血统,而要考校对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实学,再加上军功爵制度,过去注定要永世做农夫庶民的人们,似乎也有了一个盼头……

数十年下来,安陆县百姓依旧一口楚音,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们开始遗忘统治此地数百年的若敖氏,却开始牢记关系生活的秦法律令。

这个延续了千余年的宗法贵族时代,经过春秋的礼崩乐坏,经过战国的厮杀洗礼,再被无孔不入的秦律碾过一遍后,与贵族的象征鼎簋一起,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这样的时代,却是黑夫这种小人物冒头的机会。

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穿越者是这时代最锋利的锥子,只需要被放进口袋里,就能脱颖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体制之中,寻找任何扶摇直上的机会。

正当黑夫和利咸因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许多想法之际,远处的里聚人家,响起了阵阵鸡鸣。

鸡鸣已过,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阳里方向的涂道上,却亮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

……

一阵冷风吹来,坐在牛车上,朝阳里里监门伯毋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昨夜与敞分开后,一宿没睡着,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忧事情败露。

这几天里,发生太多意外了。

本该顺利的掘墓,却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雪。

亭长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来内外无事的朝阳里巡视……

毫无征兆,里东那个与人无争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阳亭缉捕,罪名是在县里拾了遗钱?

种种事情交织在这两天,让伯毋紧张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为贪图钱财,勾结盗墓贼发盗墓,并为其购买工具,转移赃物,已是触犯了律令,必受严惩!

所以,万万不能暴露!

可惜他没能劝动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承诺,赶着牛车去接应盗墓贼们了。

他现在还能怎办?只能祈求那黑夫没发现什么问题,今夜赶紧将最后一批赃物转移,打发那几个盗墓贼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够卖得数万钱,一夜暴富了,这也是里监门宁可冒险与敞合作,也不主动去官府告发他得到原因,犯罪的来的钱财,比举报得赏丰厚得多。

于是伯毋加速了赶路,等他抵达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土丘正面点着火把,两个人影正在墓地后等着他。

伯毋停下牛车走近一瞧,却见墓地边上,已堆着不少漆器、铜器……

“看来那墓终于打开了,不错不错,敞还算守时。”

他放下心来,一边朝那两个人影走去,一边笑道:”敞,今夜收获如此之丰啊,真是惭愧,我果然不该因那亭长黑夫在朝阳里走了一圈,就让你停下……“

这时候,那两个人影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热的火焰和烟味熏得伯毋闭上了眼,不由口中骂道:“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看清楚案犯是谁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并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却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夹在中间,只得一边避让着越凑越近的火把,一边努力睁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却见此人身穿赤帻绛衣,正笑眯眯地看着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发财的阶梯。

“湖阳亭长……怎么……会是你……”伯毋脸色顿时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着手里的绳子笑道:

“里监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第71章 迟来一步

安陆县南通夏浦,北达随、唐,是南郡一处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来舟车频繁,再加上进城买卖的商贩、兜售米粮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动人口不少。

但不管等在外面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间,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日出为准。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腊月十二这天,平旦时分,天还未亮,安陆县南门便提前打开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驾车一马当先,疾驰而出,身后的车舆上还有二人。

“那不是县狱的乐么?”

守城门的县卒打着哈欠说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认出,那驾车的小吏,正是县狱狱掾的属下,狱吏乐。

狱掾乃是狱曹主官,负责诉讼刑狱诸事,狱吏则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狱掾坐镇县城,遇上案件,一般会先派狱吏前往案发地处理。

所以天还未亮,乐就用紧急凭证,叫开了城门,匆匆带人出城,众县卒纷纷猜测,一定是外乡又发生什么案子了……

“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县卒也不由感慨。

他们猜的没错,昨夜“人定”时分,夜间宵禁刚刚开始的时候,负责在县狱值班的乐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却被狱卒匆匆喊醒,说是外面有外乡亭卒叫门,有紧急案情要禀报……

乐被吵醒了好梦,本想让那不懂规矩的亭卒在孰里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务不得拖延过夜”的唠叨,只得满脸不乐意地让人开门,让那报案的亭卒进来。

来的却是他认识的人,湖阳亭邮人季婴。

等季婴磕磕巴巴地讲完事情经过后,乐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他意识到,此事涉及匿名投书、团伙盗墓、里吏监守自盗,是一桩不得了的大案!

事关重大,乐不敢自作主张,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将自己的上司,狱掾喜请了过来。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来到了县狱。他却不听乐、季婴的口述,也不审问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审阅了湖阳亭长黑夫匆匆写就的爰书,上面有简略的案发经过。

秦律的《内史杂》规定,官吏有事请示,必须用书面形式,不得口头请求!

喜是个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续无误后,他才开始询问案犯,分析案情,并给出指示。

“事件紧急,天亮后请求县尉发兵相助已来不及,乐,你速速驾驶乘车,带着季婴及孔武狱吏一名,出城门赶往湖阳亭,令湖阳亭众人助你控制朝阳里里监门,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盗墓贼藏身之所。天亮后,我亲自带县卒过去,将其一网打尽!”

喜将出城凭证交给乐,乐领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时,已是平旦时分了……

……

“狱吏,这案子很大么?方才狱掾如此肃穆,我都不敢吭声了。”

车速很快,颠簸不已,季婴死死把着车舆栏杆,小心地问道。

“休说你不敢出声,狱掾说话时,吾等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说错话就要罚抄竹简二十枚,谁愿意啊……”乐心中暗暗腹诽。

上次见面时,季婴还是案件原告,这回,他却已经是一名邮人,大家同属于体制内的公务员。所以乐也不必隐瞒,一边驾车一边笑道:“然也,这怕是十月份开年以来,县狱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说难得一见的匿名投书,也不说身为里监门,与盗贼勾结的丑闻,就说那些盗墓贼人。乐分明记得,前几日,郡里才下发了文书,郡守声称,南郡的盗墓发穴已经太过猖獗,必须治一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盗墓源远流长,可不是这几年才有的。远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尸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将司马错入夷陵,一把火烧了楚国历代先王陵寝……

那场江汉易主的战争中,不少楚王、楚贵族的墓被秦军破坏,许多陪葬品流出,乘火打劫的盗墓贼们因此发了大财,他们食髓知味,从此就盯上了遍布各地的楚贵族墓,开始疯狂盗挖。

虽然扪心自问,对那些楚贵族的墓被盗,像乐这样种出身平民的秦吏,都会幸灾乐祸地说一句“盗得好!”可盗墓再怎么说,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并被律令明确禁止。战争期间的破坏是一码事,和平时期的保护又是一码事,不管盗的是秦人之墓还是楚人之墓,都该抓起来狠狠处罚。

如今,郡上文书才下发几天,安陆就出了一桩盗墓案。若是能破获,对安陆狱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获,让盗墓贼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责了,说不定还会扣劳绩呢……

“就怕我已去迟一步,让那盗墓贼人跑了……”乐如此想到。

说话之间,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待到太阳完全跃出东方时,乐他们驾驶的马车,也抵达了湖阳亭亭部外……

真是凑巧,亭长黑夫刚刚换了一身衣裳,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便走出亭舍,朝着乐作揖笑道:“令吏,许久不见了!”

“黑夫,现在可不是客套的时候。”

乐跳下马车,都来不及回礼,便拉着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请示之事,狱掾已经知晓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来处理。你且速速去让亭卒集合,挑选兵器,一刻后便随我出发。”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当然是去抓贼缉盗啦!”

乐理所当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阳里,将那里监门拿下,再审问他,从他嘴里撬出盗墓贼藏身之地,之后再……“

言罢,乐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勉励黑夫道:“说起来,黑夫虽然是第一次当吏,却手段老道,谋划机智,不但想办法揪出了匿名投书者,还隐匿了逮捕他的真实原因,未让朝阳里里监门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现如今,你这亭长该做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县里的指示行事了!”

乐的心肠很好,觉得黑夫刚上任几天就遇上这种大案子,纵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会有些手足无措。听闻自己来主管此案,全程负责制定缉捕计划,黑夫应该会松口气,如释重负吧?

然而黑夫却只是一脸尴尬。

乐说话速度太快,不给人留丝毫的缝隙,黑夫连连张口几次,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地含笑听着。

“唉,只希望那里监门还未起疑潜逃,更希望他知道贼人藏匿之所……我虽然天未亮就赶过来,终归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贼人狡猾,已经掘完墓连夜跑了。”

等乐终于说完后,黑夫才张口欲言。

却不料,满身血污的东门豹从门里窜了出来,大喊道:“黑夫,那盗墓贼和里监门,我都已经在院子里绑好了!”

听闻此言,正在勉励黑夫的令吏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黑夫,难不成你……”乐看向黑夫,面色愕然。

黑夫只得朝乐拱手道:“令吏,我都没来得及说,那些盗墓贼,连同朝阳里里监门……都被我连夜捉来了!人赃俱获,一个不少!”

第72章 乱世铜炉

腊月十二日,正午时分,安陆县狱掾喜带着县尉调给他的几名县卒堪堪赶到,发现自己其实是白跑一趟,六名盗墓贼一死五擒,连那个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也被抓到湖阳亭中。

黑夫的网不但撒得及时,还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网打尽。

摩拳擦掌准备破获大案的狱吏们有些悻悻然,不过喜却没有任何不快,他表扬了黑夫,说湖阳亭长虽然才刚刚上任,但行事果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身为亭长,管理一方治安,何时抓贼,如何抓贼,心里都要有一杆秤。黑夫虽然没有等待县里的命令,连夜出击,但这属于他亭长职权范围内的自由。

尽管在抓捕过程中有一名盗墓贼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余辜——但若是对轻微犯罪者,亭长、求盗故意将其刺死,也要负刑事责任,去做城旦。

喜最后说道:“我当向县令、县丞为你报功,有此功勋,你这试任的亭长,很快就能转成真亭长了。”

在秦国,为吏都有一个试用期,一般为一年,有优良表现则可以提前转正,转正后,就可以在官职前面加一个“真”字了。喜说,顺利的话,从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试亭长”而是“真亭长”了。

“这么说,开春以后,惊就能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里一喜,连忙谢过狱掾。

简单夸了黑夫几句,喜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检查起黑夫他们运回来的赃物。

“不错,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复查看那几个被盗墓贼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观察上面铭文,证实了利咸的说法,这墓的确是若敖氏斗辛的葬身之地。

“赃物都在此处?”喜放下鼎簋,扫视黑夫、利咸、东门豹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

黑夫道:“禀上吏,一件不少,全在这里!”

秦律里对私藏赃物有极其严苛的处罚,等同于盗窃罪。黑夫他们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会被立刻开除吏职。若是赃物价值超过110钱,就不是丢官罚款的问题,而要被罚为城旦了……

所以黑夫对手下们看得很死,让他们不要因为一时贪财,而坏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问喜道:“敢问狱掾,这些赃物,当如何处理?”

在擒获几名盗墓贼后,黑夫已经粗略地审问了一遍,原来,南郡的盗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边最严重,江陵次之,安陆这边倒是不多见……

可近几年来,这些盗墓贼开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国鄂地、江南地,也出现了一个专门收购青铜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场,以死人器物公然买卖,极为猖獗。

他顿时好奇,这年头,就已经有古董交易了么?

盗墓贼们的回答却让黑夫大跌眼镜,原来,这些人盗墓,并不是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烂,随便处理一下就能当新的卖,青铜明器则能回炉融化,造出新的铜器来变卖。

黑夫不由感到一丝牙疼,看这墓葬里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个镇墓兽,放到后世,搁博物馆里,也是吸引众人眼球的瑰宝。

结果这时代盗墓者的处理,居然是把它们当铜料、生活器具来卖。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的盗墓贼,其实都是短视的家伙,这种人除了破坏陵寝,毁弃文物,没有任何作用。”

黑夫记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点盗墓小说,就开始大言不惭,把考古和盗墓混作一谈,说什么“考古就是法律允许的盗墓”云云。

这是对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蔑!

诚然,文、革前后的一些考古,因为时代的特殊原因,的确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但真正的考古,与盗墓完全是相反的。现如今,主动发掘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是因为工程、盗墓而暴露的古墓,才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所以考古工作者们,总是晚盗墓贼一步,看着遍地盗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长吁短叹,只能弓下身子,收拾盗墓者的恶行,却还要蒙受某些网络喷子的不白之冤。

盗墓是为了窃取陪葬品,转卖获取金钱,盗墓贼会使用任何手段破坏墓葬。对于取出的文物,也只会根据根据市场价值尺度进行选择,将大量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物归于毁弃。

黑夫前世听说过,一些盗墓贼将楚墓里绚丽的丝帛带出后,却不知如何保护,结果短短几天,本可成为珍品,被研究者细心呵护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沟里。

再试想,记录了喜、黑夫、惊故事,以及许多秦朝律令的云梦秦简,若是由盗墓贼经手,会如何?

埋于地底两千年的简牍很容易毁坏,得不到好的保护,文字模糊消失,竹简碳化变黑,千余简的秦律将会归于尘土,不为世人所知。

就像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规的抢救性考古发掘,简牍却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被珍藏在博物馆中,成为我们了解先祖生活点滴的窗口。它们会成为全国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某个外国富豪的私藏品,历史学家想要研究,还得低声下气地恳求它的新“主人”允许。

诚然,墓主人当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但千年岁月,沧海桑田,大多数墓葬早已断了血食,子孙也迁徙流转,忘了它们的存在。到这时,墓葬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共有的财富!

将盗墓与考古混为一谈,就好像把暴力强、奸和找医生看妇科病混为一谈一样。

所以黑夫很好奇,这时代的秦,是如何处理盗墓赃物的?

喜捋着胡须道:“斗辛墓虽留了人手看护,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时就会传开,引得周围百姓觊觎。与其放任不管,诱人犯罪,还不如统统取出,将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处置,然后把棺椁原地填埋,没了陪葬之物,斗辛或许能不受打搅……”

至于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铜器会迎来何等命运?喜说,大概是回炉融了铸造兵器、农具吧。

黑夫顿时默然,看来在对盗墓赃物的处理上,秦国官府和盗墓贼的手段也没太大不同,毕竟是古代,博物馆?不存在的,除非是进了咸阳,成了秦王宫殿里的装点。

这些陪葬品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啊,这世道,华丽精致的鼎簋就像他们的主人血统贵族一样,已经不值钱了……

从钟鼎到剑犁,或许这就是春秋与战国最大的不同之处吧!乱世如铜炉,英雄庶民们齐齐鼓橐装碳,将一切都回炉重铸。战火锤炼,烧尽了郁郁乎文哉的装饰,让孔子心向往之的旧时代支离破碎,却又煅就了一种新形态的文明。

七雄九鼎,诸子百家,从肢体到内核,慢慢融为一体。而今秦王虎视山东,炉火烧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将一统,华夏第一帝国的庞然形体,已经呼之欲出!

……

在喜让人将赃物装上车马,准备运往县里时,狱吏乐也结束了对盗墓贼们的第一次审讯,并将他们的籍贯、身份一一问清楚,记在简牍上呈给喜过目。

“狱掾,那小男子兴自称楚国鄂地人,与死去的盗墓贼是同乡,是被骗来的。其余四名是秦人,籍贯遍布南郡,有安陆一人,新市两人,竟陵一人……”

喜扫了一眼爰书,而后亲自去一一找贼人们确认,在问到自称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盗贼头目“敞”时,喜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皱,开始仔细观察敞的容貌,怀疑越发加深。

喜没有当即打断敞的陈述,而是装作无事,走到后院才对黑夫道:“湖阳亭长,你亭中可有郡县里下发的通缉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来!”

不多时,黑夫便从办公的厅堂,取了那几块他只看过一遍的通缉木牍过来。

喜接过后,一张一张地检阅,最后眼神一凝,捏了一块在手中!

他让黑夫等人勿要做声,随他缓缓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盗墓贼的身后。

喜让乐继续去问盗墓贼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则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块通缉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识地,自称是“敞”的盗墓贼头目茫然地转过头看……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面色大变,连忙垂下头!

但喜的脸上,已经洋溢着狸猫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于黑夫,他只偷眼看到,那通缉令上通缉的盗墓惯犯、江陵县公士猩,其赏金是……

“黄金二十两!”

第73章 未成年人保护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腊月二十日,连日的雨雪终于结束,安陆在冬阳普照下,气温开始回升,前几日窝在家里避寒的士伍农夫们,也纷纷开始出门活动。在他们闲谈里占据头条的,自然是前几天震惊安陆全县的“朝阳里吏通贼盗墓案”了!

安陆县城县狱内,在经过狱掾喜连日审讯后,这场案件基本尘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这起案件中,湖阳亭亭长黑夫,一手发现了匿名投书的真相,并顺藤摸瓜,擒获盗墓贼人和里吏败类伯毋。他作为重要的证人,连续几天都被传唤到县城,参与案件审理。

审讯中,喜大人依旧正常发挥,精确地遵循秦律的条款,抽丝剥茧,贼人们在他连续的询问中败下阵来,纷纷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认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

其中,当属那个冒名为“敞”,实名为“猩”的盗墓贼头目罪行最为恶劣。

据喜查证,这个“猩”本是南郡江陵县公士,数次在夷陵、江陵盗掘楚墓,被人举报后,他抛家弃子逃到了新市县。在新市山林里藏了几个月后,猩更易名号,自称“敞”,开始重新组织盗墓团伙。他们昼伏夜潜,祸害了新市、安陆不少墓葬,而安陆的斗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几个同伙,除了少年兴和那个死掉的倒霉鬼是楚人外,其余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样的逃匿游荡者,或是附近的穷汉。这三个秦人,最后都因“盗发冢罪”,被判处“黥为城旦”,也就是面上刺字,加入安陆县的工程作业大队,而且没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于猩本人,作为这起盗墓的组织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盗发冢罪”外,还有“将阳”、“累犯”、“教唆”等罪名,数罪并处,最后判了秦律里较为残酷的刑罚:车裂!

车裂也叫做“轘”(huán),后世俗称五马分尸,不必过多解释,就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了。而且与之前黑夫擒获那个杀人盗贼被处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后才分尸羞辱,可车裂却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扯裂身体而死……

纵然猩是个胆大包天,敢穿着死人衣裳的恶徒,面对如此酷刑,依然是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倒霉的还不止是他,连他的父母、妻、子,统统都要沦为隶臣妾。

喜在宣判完毕后,又让人将那个被黑夫从墓穴里拉上来的少年“兴”传唤上来。

接下来,就是这场审判里,最让黑夫啧啧称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秦国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

喜先又一次询问了兴的籍贯、年龄。兴自称是楚国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于前年的水灾,他无依无靠,在一个给他食物的同乡诱惑下,随其渡江来到秦国安陆,被迫加入盗墓团伙。

兴说自己14岁,喜没有相信,他说道:“今王十六年时,初令秦国男子书年,以十七岁为成年傅籍,女子为十五岁。你是楚人,本吏无从查问籍贯、年龄是否属实,只能按照旧例,以身高判断。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为成年,称之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为小男子、小女子……”

说着,便让狱吏拿着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来,当场测了测,发现兴身高还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确属于“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这下就好办多了。

当自己的几个同伙被判处黥面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车裂时,兴害怕得瑟瑟发抖,他只觉得,这秦国的县狱公堂,可比墓穴深处可怕多了,自己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当喜宣布他的判决后,兴却大喜过望!

“兴虽参与盗墓,但出于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待成年后,可赐士伍籍,为秦人……”

所谓的“隐官”,乃是秦国一个特殊的机构,用于收容刑余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现良好的刑满释放人员及其家属,亦或是冤假错案里受了肉刑,已经无法在社会上容身的受害者,都会被安排到隐官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饭吃。

可以这么说,隐官的身份地位,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与骇人听闻的车裂相比,这是极轻的刑罚了,兴立刻连连稽首,感谢喜的宽恕。

“宽恕你的不是我。”

喜面上无喜无忧,他淡淡地说道:“是律令本该如此……”

这下不但兴喜出望外,连黑夫也长了见识。原来在秦国,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负刑事责任;或虽然追究刑事责任,但在处罚上减轻刑事责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只是教唆其盗取十钱,也将被处以磔刑!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搁在后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残害孩子的肢体,让这些孩子在火车站旁偷窃、乞讨的恶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轻不重的判几年,太轻了。

杜绝犯罪,从娃娃抓起,秦国律令的思路很明确,而对未成年人从轻处罚,也算是残酷秦律里,难得一见的人性光辉了……

当然,若是少年犯下严重的罪行,比如杀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当众处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许的,得一直关到身高、年龄足够,再处以应有的处罚。

而后,投匿名信的朝阳里公士去疾,被判处罚款三甲,折合半两钱4000多。

看着去疾谢恩后愁眉苦脸的模样,黑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去疾大概是这起案件里唯一的无辜者了,他出于良心不安,匿名报案,却落得这个下场。

黑夫本以为他会像少年兴一样,被宽恕减罪,谁料最后却没有,只因为秦律里,对匿名举报者是一刀切的处罚,并无减免的先例。

至于那个监守自盗,串通盗墓贼的里监门伯毋,也被处以重罚,他本人被判了黥面,发配到黔中郡戍边,赃物所得钱帛,统统没收,家人知情不报,也要被罚为城旦舂……

这还是因为伯毋拥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责,不然的话,或许难逃一死。

类似的情形黑夫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必为“上造”可以削减刑罚而愤愤不平了。

因为在审判完毕后,县上立刻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此番擒贼获脏的赏赐!

首先,就是将表现优越的亭长黑夫的爵位,从公士,升为上造!

在听到赏赐的那一刻,湖阳亭众人纷纷向“上造黑夫”贺喜,黑夫心里却只暗骂了一句……

“我终于升级了!”

……

“狱掾!请慢走!”

这一天日失刚过(13点到15点),喜结束了办公,头戴獬豸走出县狱正堂,却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他,一回头,却是刚被升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县一级就能授予,黑夫升爵为上造的手续已经办好,头顶发髻上的褐色发带,也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将发髻整个包裹起来,这就是“上造”的标志。

造,成也,所谓上造,便是有成命于上的意思,这个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来做小吏了。上造作为2级爵位,虽然还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驭使两名仆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只要不是谋反,杀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

只见黑夫几步走到喜面前,作揖道:“黑夫两次升爵,全赖狱掾秉公执法、赏罚公平,黑夫在此谢过狱掾!”

喜还是老样子,摇了摇头道:“我已说过,要谢便谢秦律,勿要谢我,吾等秦吏,只是按律办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应是,而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当面请教狱掾……”

第74章 审当赏罚

听闻黑夫有事请教,喜完全转过身子,看着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钱袋,笑道:“哦?莫非是对赏赐之数不解?”

方才在县狱堂上,除了宣布黑夫升为上造外,喜还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的赏赐。

这起案件里,贼人虽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没有杀人劫财,依然不能构成“群盗罪”。除了盗墓贼的头目“猩”是通缉令上的案犯,值黄金20两外,那三名秦国盗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盗墓者,以及楚国小男子兴,因为是外国盗贼,各值2金。

所以盗墓贼们合计赏45金。

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与垣柏的私人赌约一样,由黑夫说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阳亭众人的功劳,将赏金分成几份。

黑夫作为亭长,更一手促成了这次缉捕盗墓贼成功,居功至伟,可独得20金!

求盗东门豹参与了擒拿盗墓贼的战斗,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咸也参与了战斗,每人可得5金。

季婴虽是邮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报案有功,赏4金。

鱼梁也参与了报案,赏3金。

就连亭父蒲丈,也因为在众人外出时看守亭部,得 1金。

如此分下来,湖阳亭众人都得到了一些钱,皆大欢喜。

小小安陆县,当然没太多黄金储存,所谓的金几两,更多是作为一种大面值的货币称量单位,实际发放时,仍是给等价的半两钱。

此外,还有捕获匿名投书者去疾的赏赐,两个臣妾。黑夫他们声称自己不需要臣妾,请求按市价换成钱,于是又发下来8600钱。黑夫独得4000钱,其余的钱,按照湖阳亭众人在寻觅投书者一事中的功劳分了。

于是,两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两钱的巨款!千钱一畚(běn),也够装十五畚了……

一两为24铢,半两12铢,一铢为0.65克。一枚秦国半两钱,大概重8克。

这些钱摆在面前,也是一大堆,重达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钱袋只能装下四千多钱,其余都得雇牛车运回湖阳亭去。

对那些赏钱的分配,黑夫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他来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对公士去疾因匿名投书被罚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当面请教狱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着黑夫道:“是你依照投书罪,亲手缉捕了此人,有何疑虑?”

黑夫斟酌着语气道:“去疾虽犯了投书罪,按罪当罚,但他投书并不是为了诬告、诽谤,而是为了举报罪行。若无去疾举报,下吏绝不可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且去疾被缉拿归案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积极协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减轻罪责的律条?”喜猜出了黑夫想说什么。

“然。”黑夫应道。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去疾被罚颇为同情。因为黑夫觉得,这件事里,去疾并无过错,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怀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过意不去。

喜却道:“黑夫,你可知这投书罪,是何时定下的?”

黑夫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喜便道:“这条律令,乃是商君新政,为我国定下法度之初便制定的。当时奸邪之人见律令严苛,便妄图匿名投书,诋欺万状,谩上侮下,无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扰乱。于是商君便下令,对于匿名投书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连打开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书者,就要重罚!”

黑夫恍然大悟,原来这项律令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啊,从那以后,秦国就对匿名举报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贼不敢告而投匿名书俱实”者,也认为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照旧该抓抓,该罚罚。

秦国这样做,或许的确起到了“塞诬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让那些诬告诽谤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觉得,这种处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国有没有类似后世的的规定,案犯主动协助警方调查,或能减轻罪责?

然而,喜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里,可以减轻罪责的情况只有三种,一种是今日才出现过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因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其次,便是过失犯罪处刑从轻,主要针对官吏,无意违规和有意怠政的处罚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减轻处罚。秦律规定,凡携带所借公物外逃,主动自首者,不以盗窃论处,而以逃亡论处。

这其中,并没有适合公士去疾的减免选项。

黑夫顿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为吏之道上,不是说为吏者,要审当赏罚,毋罪无罪么?”

“去疾有罪无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皱起了眉,重复他的口头禅:“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会有错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这一刻,后世对匿名举报者的奖励,与秦代的惩处,两者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即便有错,那也得由咸阳,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来更改,你我只有执行的责任,并无指摘律令的权力!”

喜沉下脸来,对黑夫训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亭长,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长,便破获大案,日后前途无量。还望你记住《为吏之道》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来!”

言罢,喜便朝黑夫点了点头,挥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听到未成年人可以减罪,还以为律令中还有其他人性温情、灵活运用之处,谁料一头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着脸的秦吏。

喜的一番话让他清醒了许多,虽然秦律时不时给他一些惊喜,但这依然是遥远的古代,宁可罚错,不能放过,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为制定法度者……”

这个想法在黑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预律法的制定,难道就能消除一切错漏生硬之处?前世的法制课上好像也说过,这匿名投书罪,一直到民国才取消,承认并鼓励匿名投书,得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

若是凭空搬运后世律法条款,却不能改变生产力和社会形态,恐怕只是空中楼阁吧。

这一切对黑夫来说,还言之过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虑,继续服从体制。

但是,警察依法办案,却把坏人好人一起抓了,坏人固然罪有应得,可好人就活该白白受罚么?这时候,身为警察,对律令无能为力,又该做什么?

黑夫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钱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县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罚四千钱,因为无法缴清,已经被带到县司空那边,要他用劳役偿还罚款,算起来,一年半载内,恐怕都没法回家了,这对那个温馨的小家庭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

黑夫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孰视无睹!

等他踏入县司空官署时,却见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劳役文书上签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声喊了起来,喝止了去疾,去疾回过头,和一众小吏愣愣地看着黑夫。

他走到跟前,将那袋死沉死沉的钱往案几上一放,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去疾,现在就与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钱袋,笑道:“这四千钱,我借你!”

第75章 义我所欲也

(下午有事,16点那章先发了)

“亭长,黑夫亭长!”

腊月二十日,下市时分(15点到17点),安陆县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鲜出炉的上造黑夫头顶土红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后,体质虚弱的朝阳里公士去疾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着黑夫的名。

黑夫却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过的一群人挡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机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然后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说道:“去疾多谢亭长借钱,解我燃眉之急,但这左半边契券,亭长却是忘在我这了……”

说着,他就双手将一份写了篆字的借据契券双手奉上!

原来,就在方才,去疾因为无法缴清那三甲合计4032钱的罚款,被县狱令吏带到县司空官署,准备让他签署文书,为官府做一年多劳役。

去疾正要签字,却不料,那一日亲手逮捕了他的湖阳亭长黑夫,却突然来到,说愿意借钱给去疾,让他立刻缴纳欠款,免除劳役。

黑夫还当场请几个小吏作证,和去疾签了一份借债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们出官寺时,黑夫却将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后就大步离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终于追上,非要将契券的左半边还给黑夫。

去疾发自内心地说道:“亭长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耻之人,犯法当赀(zī),天经地义,岂能让亭长拿着捕盗的赏钱替我抵罪?亭长放心,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内,攒够四千多钱偿还,绝无问题!”

黑夫哭笑不得,这去疾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是个倔脾气,送他的钱竟然坚决不要!也罢也罢,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人,也不枉自己帮了他一次。

于是黑夫将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诚恳地说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钱,是由于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盗墓贼作案,却畏惧里吏、贼人合伙报复,这是人之常情,并不羞耻。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本身并无过错,只是律令不允许,也无法减免罪责。”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狱掾的判决,更改变不了律令条款,只能从改变自己做起。于是就自作主张,想出钱让你免灾,之所以当众声明这钱是借你的,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这四千钱,就当是你应得的举报赏赐,切勿再推辞!”

一个公务员出钱替罪犯消灾是一回事,借钱给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听闻此言后,去疾更是感动不已,他再拜说道:“黑夫亭长不仅是位勇夫,是一位干吏,还是一位义士!义士之财,我岂能白拿?”

说着,又要将那契券往黑夫手里塞。

黑夫也有些烦了,想一把推开他,又怕把这病秧子弄伤了,心一横,索性一把拿过那左半边契券,走到一旁看热闹的食肆店主面前,对那店主道:“店主人,借个火!”

而后,在去疾惊讶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诧异中,在集市众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径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将手里的木质契券点着……

眼看赤黄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着上面黑色的字迹,去疾顿时大急:“黑夫亭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四千钱的借据啊,说烧就烧?这黑夫亭长,一点都不在乎?

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燃烧的契券高高举起,让去疾病够不到,待其全部着火,都快烧到他指头时,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扑过来抢救,却来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几乎化作了黑炭,字迹什么都看不清,已是毁了。

“去疾,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告辞了!”

言罢,黑夫便对着去疾一拱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烧成焦炭的左契,半响后,才朝着黑夫远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长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这时候不止是食肆周边的食客,半个集市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对着跪地稽首的去疾指点不已,议论纷纷……

“后生,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去疾将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周围的众人大声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就在方才,湖阳亭亭长黑夫,他做了一件义举!”

……

市井之中发生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到舂时时分(17点——19点),夕市结束时,伴随着赶集的人陆续回到家中,湖阳亭长黑夫的义举,已经传遍了半个安陆县城。

黑夫,这个名在几个月前,曾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在安陆县小有名声。现如今,正当县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迹忘掉时,他却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说,他只身入城,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震惊官寺!

他赤帻赴任,从一封匿名信里见微知著,顺藤摸瓜,发现了一桩大案!

他率众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将一伙正在作案的盗墓贼人赃俱获!

他守株待兔,冒着寒风等待,等来了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为安陆县出去了一只硕鼠。

现如今,他又用自己得来的赏钱,帮助那位匿名举报却受到处罚的公士去疾,偿清了罚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义的好亭长啊!”

听闻黑夫事迹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战国之世,最为崇尚义士、义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如孟轲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义,连不崇儒的秦国也深受此风气影响。那些为义气而甘愿一死的志士,他们的声名皆能被久久传颂,这就是时代的风尚。

于是乎,从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陆县人脑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后,黑夫这“慷慨好义”的名声,更传到了安陆县几位官吏耳中……

第76章 荣辱之责在乎己

(下午要坐长途车回家过年,第二章会到晚上12点才写得出来,大家也快回家了吧,一路平安)

……

秦国素来有异地调任的传统,县里的三名长吏,也就是县令、县丞、县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县人担任。

安陆县右尉杜弦便是关中秦人,他本人虽来安陆赴任,可家眷却留在了籍贯地。所以杜弦并没有购买宅院作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县城官寺之后,专门提供给官吏的院落里。

院子不大,二进而已,陈设也不奢华,院子里仅有几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国士大夫种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让人砍了,将院子一角腾出来,当做练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国武吏思维。

这一日傍晚,杜弦前脚才让竖人送前来拜访的湖阳亭亭长黑夫离开,后脚就听一名从集市买粮归来仆役说起,外面正在传黑夫“慷慨好义”的事迹。

“竟有此事?方才并未听他说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后,身穿常服,诧异地说道。方才黑夫是来拜访感谢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长是县尉直属下级,更别说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见黑夫刚刚上任就立下了功劳,还升爵为上造,也十分高兴,于是就留黑夫用飨,但席上当着他和陈百将的面,黑夫却丝毫没有提及散财之事。

陪坐的陈百将有些吃味地说道:“这黑夫也是,真不把钱当钱,四千余钱可不少,做什么不好,却用来替别人偿还赀甲。那人只是一个匿名投书的案犯,与他非亲非故,何必呢……”

对于黑夫飞速的升爵,还时常被右尉夸赞,陈百将是有一丝妒忌的,此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语间有些阴阳怪气。

杜弦却对陈百将说道:“你觉得他这四千钱花得不值?”

陈百将听出右尉语气中的不满,有些不知所措,却听杜弦教训他道:“你啊,还是目光太短浅了,我且问你,对吾等为吏之人来说,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莫不是军爵权位?还有源源不断的钱粮?”

陈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国,爵位和财富是挂钩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产出也越丰厚。

杜弦点了点头:“不错,我听闻,廷尉当年入秦时曾说过一句话,叫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大丈夫生于世上,岂能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但为吏所追求的,只是这两样?”

陈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钝,想不出其他来,还请右尉解惑。”

杜弦点着陈百将道:“还有名望!”

所谓功名,便是功业和名望,在世人看来,若是事业有成却籍籍无名无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贵。

正因如此,再过二十年,吼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乡风物,西楚之音,还有乡亲们的赞誉。

所以在杜弦看来,黑夫以四千钱就在县中得到了名声,被县人夸赞,实在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甚至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虽然秦国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绩,但名声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为吏之道》里总结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条就是“喜为善行”。一个秦吏若能多做善举,在当地风评极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还有可能被推举提拔。

“这黑夫,日后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须,开始庆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对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练,越是受人称赞,就越是证明他这右尉的识人善任……

……

杜弦在夸赞黑夫之“善行义举”,家住县城南里闾右的左尉郧满,却在对黑夫的行径破口大骂。

郧满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郧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们家依旧极其富庶,高门大院,粉墙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楼榭,楚人喜欢的苑池竹林,还养了数十名绿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装点奢华,摆满漆器的堂上膏灯通明,郧满正与自家的几个子侄议论今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

“这黑夫刚上任就闹出事端,藉此获取功劳,如今更被升为上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郧满的一个侄儿愤愤不平地说道。

郧满也一脸不快,应道:“此人看似朴实,实则狡诈。所谓的义举,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听说过齐国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以老夫看来,这黑夫,绝对也是个钓名之人!”

虽然因为之前两次事件,郧氏对黑夫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如今,那黑夫傍上了县右尉的大船,又在县中得了名望,郧满要收拾他,却又难了几分。

“父亲,且让那竖子再得意一些时日。”

郧满的儿子建议道:“待一年半载后,杜弦调走,这安陆县尉官署,依然是父亲说了算!到时候再收拾那黑夫不迟!”

……

狱掾喜一家也住县城南里闾右,但宅院却朴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个三进小院落,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也没有多余的隶臣妾,仅有一个老仆役在庖厨伺候。

喜有两子,长子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经10岁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现在才2岁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每天结束办公回家,喜都会与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话也不多,但妻贤子孝,家庭也算温馨和睦。

喜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十多年来,他用完饭食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书抄录下来。

这个习惯源于他刚刚做吏时,目睹了一次因狱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

那一次,一个无辜的士伍被认为是盗牛者,被罚为黥面城旦,最后在上诉到郡上后,这场冤案才得以昭雪。虽然秦国官府主动帮那士伍买回了他被罚为隶臣妾的妻女,但她们早已受尽苦楚,秦国的社会对一个黥面之人绝不宽容,这一家人只能在隐官中度过余生。

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喜,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每一条律令,谨慎对待每一场判决,自己手中,决不允许出现冤屈。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籥(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

第77章 水驿江程去路长

忽闪忽闪,狭窄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这年头照明基本靠火,富贵人家用动物油脂“膏”和蜜蜡、虫蜡,插了根捻子点燃,不过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灯如豆粒。像黑夫他们则根本点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时,小心地用燧石点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时还得小心,以防把屋子点着了,这年头的火患几率远高于后世。

就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橼蹑手蹑脚地从屋内某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东西……

不用看,只需要听声音,黑夫就知道了,这是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箩筐的半两钱。

“黑夫,这便是郡城让县里下发的赏钱,你猜有多少?”橼压低了声音道。

黑夫懒得猜,他今天已经数钱数到手软,只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万钱?”

“对,就是一万钱!”

橼是个很少走出乡里的朴实工匠,这辈子穷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今天刚领回来钱后,在兴奋了一会后,又开始疑神疑鬼,一直觉得外面有人觊觎。

于是索性将钱锁在屋子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如热锅上蚂蚁般踱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每个经过的人,只等着黑夫回来,让他拿主意。

黑夫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早上才得了一万五千多赏钱,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只问道:“除了钱,可还有其他赏赐?”

“有,有。”

橼见自家小舅面对这么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钦佩,取出一块褐帻道:“我还被拜爵为公士,以后就和黑夫你一样……”

话说到这,橼才发现,黑夫头顶已经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不由大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刚升的爵。”黑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来今天,吾家是双喜临门啊!”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一级爵位,外加万钱,在橼看来是数额巨大的赏赐,可在黑夫却以为,相比于踏碓的用处,这些功赏,还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县仓的演示,踏碓使得得当,可使舂谷的效率提高近一倍,过去两个隶妾用杵臼干的活,现在相同的时间,用踏碓一个人就能做。

这要是放到后世,可以评为“年度重大发明”了吧?

“看来秦国虽然比较重视技艺,但工匠地位依然较低,随便一点爵位赏钱就打发了,这搞发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诽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们二人将踏碓献到县里后,仓啬夫认为此物应该奖赏万钱,县工师则认为奖赏一级爵位比较合适。安陆县令不能决定,又觉得此物的功用也许无法在县里做出评价,这才将仿制的两个踏碓连带文书,一同报到南郡去。

报到郡上后,郡守让江陵城的郡工师衡量了踏碓的价值,这才决定双重奖励,爵、钱一同奖励。

这时候,橼在朝黑夫连连道谢后,又将筐里的钱往黑夫这边一推,说道:“黑夫,虽然你告诫我,对外人要说踏碓是我自己想出来做出来的,与他人无关。但事实怎样,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却让给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荣幸,这些钱,你拿着!”

“姊丈,我因擒获盗墓贼,已经得了不少赏钱,既然这些钱是指名赏予你的,我岂能拿?”

橼十分倔强,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橼,这些钱,他们二人五五分成。橼却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让间,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请教。

原来,除了爵位和钱外,橼因为人本分,手艺也不错,在县城协助制造踏碓这些天里,被县工师看中,让他留在安陆县城做工匠,可以让他带着家眷,把户口迁到县里。

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请黑夫帮他拿个主意。

“姊丈,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来县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窝在乡野小里中更好。”

橼有些犹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县工师不是允许姊丈将户口迁到县城里么?阿姊向往县城许久,对县中布帛丝绢更是赞不绝口,能搬来县城,她一定会高兴!再说了,等到一月之后,我便是正式的吏员,可以让惊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学律令,到时候姊丈、阿姊家在县城,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他……”

还有一个缘由黑夫没说出口,他这姊丈手艺是有的,人也朴实,没什么坏心眼,放在小乡里的确是埋没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热的廷尉李斯,那个关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比喻:“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时代的中心走,方能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来。

橼的技艺放在全国工匠里面,可能只是中等,但还有黑夫啊。

因为秦国独特的户籍制度,负责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许随意玩弄技艺,涉足商业。所以黑夫琢磨着,以后恐怕自己想做什么后世的器物,都得借他这姊丈之手了,这样的话,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东西,也能顺便拉一拉自家亲戚,何乐而不为?

于是黑夫将那些又被橼推过来的钱往反方向一推,说道:“姊丈,所以这一万钱,你就留着一半,好在县城置办家当。放心罢,吾家不论是谁,往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路也越走越宽!”

……

身处安陆小县的黑夫亭长还以为,献踏碓的风波,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就在他们收到赏赐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邮件公文的收发枢纽,江陵传舍外,两架在江陵本地赶制出来的“踏碓”,连同表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专门运送紧急信件的“传车”。

随后架马上辕,传车出江陵城北门,沿着笔直的涂道向北疾驰而去……

“行此书者勿留,书一月乙亥舂时起诣廷……”

车上的传人只需看一眼信牍封缄上标明的日期,就明白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须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时前,送到咸阳城中去,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郡工师手下的属吏。

于是从这一日起,这辆传车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驿传、10里一亭舍,驿传可以更换马匹,修理车辆,亭设有住宿的馆舍。传人只能匆匆停留,让亭父喂饱马儿,自己则出示符、传后,吃着免费供给出差官吏的口粮。因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错,还有酱菜和韭、葱等下饭。

按照《行书律》的规定,邮传必须记录当天所走的里程、途径城邑的距离,以供事后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时,传人只能就着豆粒大的灯光,用笔艰难地记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当阳一百八十里……

当阳到鄢县一百八十五里……

鄢县到三澨沧浪水一百里……

沧浪水到邓县二百四十里……

他们离开了水网纵横的江汉之滨。

他们驶入了人烟稠密的南阳盆地。

他们过武关,涉商于,步入秦国的心脏地带,关中盆地。

他们途径蓝田,未见玉暖生烟,却窥见武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他们绕上林,渡渭水,远看看到了那座虽无城墙保护,却依然显得宏伟壮观的巨大雄城……

水驿江程去路长,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后,赶在最后的日期之前,来自南郡的传人和使者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咸阳传舍。

咸阳传舍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传书,初春乍暖还寒,身穿皂衣的小吏们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各类信牍,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会被重罚。

来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终于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闭着眼都能绕着咸阳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邮人,按照信牍的要求,赶着马车,将踏碓连同信牍,一直送到了位于咸阳城东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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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大行于世

少府乃是秦国重要的中央机构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官府手工业制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负责领导秦国各郡县的工官,在咸阳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属吏无数。

此时的章邯二十出头,他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荫父辈功勋,作为“任子”被提拔为吏,不过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小活。

其实他真正的兴趣,是军旅和战场,章邯平日里没少和同僚兴致勃勃地讨论在易水以北鏖战正酣的秦燕之战。如今燕上都蓟城已被王翦老将军帅十余万大军围困两月,燕国社稷岌岌可危。但秦军也因为在大冬天里久顿城下,征途遥远,粮食不及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冻饿致死者。

而及时补给前方粮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内史的责任之一。

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赌,猜燕国还能撑多久,外面却突然来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还有传车上那木制的器械,由一位脾气暴躁的南郡使者护送。

章邯引导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爵位职位都还不足,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继续等候。过了一会,又召了几个隶臣妾进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却听里面的工师、匠人们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惊呼……

然后就又有人出来喊他,去一趟治粟内史官署,叫那边派几个仓官农官过来。

章邯感觉事有蹊跷,但没有多问,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内史、咸阳仓的核心吏员,都在拼命讨论那“踏碓”的功效。

对于“踏碓”的用处,听了南郡使者一番讲解,又当场叫几名隶臣妾做了验证后,咸阳官员们是不必怀疑的。而且此物也不复杂,只是简单的木杠踩踏,是这时代普遍使用的技术,只是人们循古已久,没有想到要制造一种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见到,考工室的匠人们脑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层薄纱般简单,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

于是考工室匠人们说做就做,照葫芦画瓢,赶工几个时辰后,成功复制了一模一样的踏碓。再让人舂米试验,结果相差无几,一架踏碓,的确能让舂米效率提高将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么累了。

“此物是个工匠看一眼就会做,所需材料也简单,相较于源自齐鲁之地,咸阳宫廷中已经有安装的石磨,更便于推广到全国郡县啊……”

考工室的工师们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据说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艺巧夺天工的鲁班做出来的,不过目前流传不是很广,只在一些富庶人家里使用。毕竟磨更容易用来粉碎食物而不是去壳,此时此刻,麦尚未代替粟,成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没有吃面食的习惯。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麦还是稻,去壳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内史的司农官摸着下巴想到。

“若我仓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给咸阳这十余万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线将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个把时辰来舂谷了……”咸阳仓的仓吏则如此思索。

如今秦国正在伐燕,兵围蓟城,最大的困难倒不是燕国人的剧烈反抗,而是北方的天气,以及粮食补给,大王已经三番五次下令,多发兵卒赶赴前线,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运粮食。

而运过去的粮食,很多属于今年的新谷,将士们吃饭前,还得先舂一舂,前线的军需官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但恒山、邯郸、河间地区的仓吏也无可奈何,他们那里原本属于赵国,乃是新征服领地,局势并不稳固,丁壮都强行征发去前线运粮围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眼下农忙在即,哪还有时间细细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备踏碓,岂不意味着,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发往前线?若是前线也配备踏碓,那将军们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于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内史咸阳仓的主官,在商量之后,递交给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里,都称踏碓为“军国利器”,建议立刻将此物发往各郡县,令官府制作推广。

这条建议最终递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诸卿廷议。

这时候,便出现了一点点不谐的声音,一位负责管理刑徒的司空忧心忡忡地认为,若踏碓得以推广,这样一来,“舂”作为惩罚女犯人最严重的刑罚,岂不是减轻了许多?甚至会名存实亡……

这个疑问被诸卿广泛讨论,最后,还是刚升为廷尉不久的李斯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答复。

“商君曰: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刑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人,而是让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头,就应该以重刑将此等行为铲除,让举国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后,重刑因为无人触犯相应的条文,可以永久成为摆设,不再使用了,这样叫做以刑去刑,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现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谷事半功倍,对于我秦国而言,就好比将士剑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实一倍,我国素来讲求功至为上,正应当毫不犹豫推行,如今岂能因为害怕让隶妾惩罚减轻,而因噎废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话让朝廷众人无话可说,于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诏书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内史全权负责此事,官吏们纷纷说,此物若能在全国推广,那今年的各郡工师比评,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内部的评比中,安陆县也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安陆县工曹,仓曹,皆可赐劳绩三十天。

不过,到此为止,朝廷上下,依然没有重奖发明者的打算,因为秦国对于工匠、商贾的赏赐,的确比对士伍官吏的要吝啬许多。

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在秦国,匠人和农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国一直认为:如果民众看见靠空谈游说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贵的地位,商人也可以发财致富,手工业者也能以此养家糊口。民众看到这三种人的职业安适,又可以得财利,就一定会逃避农耕和作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对于表现出色的工匠,由郡县的工师做出奖赏就行了,升爵一级,得万钱,那乡下匠人还不得乐开了花?想让大王、朝廷大力表彰?那岂不是乱了秦国法度!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橼“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府的木牍中,让年轻的小吏章邯记住了此人,但他并不知道,在橼的背后,还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亭长……

……

于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为“安陆碓”,将大行于秦国的时候,其发明者黑夫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正光着脚站在自家田地里,和大哥衷为今年种什么作物而争论不已呢……

“伯兄,我这两百亩地,可以划出百五十亩种粟、稻,其余可以种菽豆。”

黑夫指着一大片刚刚开耕过的土地,对衷抱怨道:”但你总得给我留出十亩地来,让我种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往田埂上一指,在那里,放着一捆似竹非竹,根茎粗壮的植物……

第79章 一点都不甜

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1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抽剑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辣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可惜,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陆续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

第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仲兄,这样真能行?”

“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装满畚箕的干粪倒在粪堆之上,心里不由感慨,这农业的发展,还真是离不开肥料啊。

几千年前,农业刚刚出现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种。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钻木取火付之一炬,让植物统统焚毁,只留下满地灰烬。接着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种子丢进去,然后脚踩掩埋。

刀耕火种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凭旱涝病虫草害侵袭。如此粗放,却也是人工栽培啊。不过产量是很低的,每亩能收获七八斗谷子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刀耕火种”的灰烬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却不明白这点。他们在一块土地上种几年后,地力耗尽,收获的粮食递减,就放弃了这块地,举族迁徙,寻找一处新的地盘,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垦新的耕地,如此反复……

唐虞夏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来跑去,殷商更是五次迁都,都和这种游耕方式有关。那时候的农民们,可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概念,种完就跑是常态。中原地区的耕地,也是这样逐渐扩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粪肥的作用被发现后,真正的定居农耕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国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应运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铧拉出的沟壑彻底撕裂……

现如今,在农村,粪便是最常见的东西,路边、沟里、厕内、猪牛圈外,四处都是。城里人若是见了,肯定会皱起眉来,但农家人却不会嫌弃其肮脏,因为这时代的人们已经懂得,以粪便施肥,可以缓解地力的疲乏,让庄稼长势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说过的那样:“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意思是说,一人耕种一百亩地,全部施肥,所产粮食能养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种时期烧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粪便的肥力。

所以在农民眼里,“粪土”,并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辞藻里,可以随意摒弃、不可上墙的贬义词,而是珍贵的宝贝。

耕牛之所以那么昂贵,不仅因为在春耕时能发挥好几个劳动力的作用,在其他季节,牛也是源源不断的产肥机器,一泡牛粪,足以肥沃好大一块地了。

农村俚语:粪是真金,尿是白银。虽然粗俗,却极有道理。可别嫌其肮脏污秽,这本就是物质循环的真理,与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样,恒古不变。

不过尽管发明了施肥,亩产量也只提高到了几十斤。其中有作物种类、耕种技术的缘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产的很大原因在于,这年头农民们对粪肥的利用,实在是太粗放了!

于是等堆完面前的粪堆后,黑夫又靠在家门边,和衷解释着堆肥的原理。

什么利用微生物、真菌,来把有机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质之类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无法与衷说明白。

黑夫只能举身边最简单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同样是以粪给庄稼施肥,用新鲜的人畜粪,以及吾家厕溷里沤了许久的尿粪,谁的长势更旺些?”

这么一说,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确有这样的事,用厕溷之粪掺水浇出来的庄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鲜的粪便,亦或是干粪虽然有肥力,可终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将它们的肥力……彻底释放出来。放在厕溷的坑里沤烂是一种法子,堆在外面坑内放一段时间,也是一种法子,这便是沤肥与堆肥。”

这后世农村里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战国秦代,却是让人醍醐灌顶的创举。因为堆肥看似简单,可被记录在农书里,至少要到魏晋南北朝了,继踏碓后,黑夫又一次抛出了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点子。

“就按仲弟说的法子,试一试!”衷听弟弟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对于农夫而言,没有什么比能让庄稼高产更兴奋的事了。

这时候,旁边有几家邻居路过,和善地和黑夫他们三兄弟打着招呼。

随着黑夫为亭长,升上造,连橼也得到县官赏识去了县城,黑夫家俨然成了夕阳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邻居们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几个固执的老农们当面笑话他们家到处找粪便来堆着玩,在地里种诸柘这两件事。

因为看上去的确很傻。

乡里之间封闭而愚昧,对任何新鲜的事务,最初都是当做笑话看的,只有见到真真切切的好处,尝到确定无疑的甜头后,才会改变看法,以艳羡的心态紧随其后。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后世的修路架桥、送娃上学、进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远是新思潮的发动机,而处于边缘的乡村则总是时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获益却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大声说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评比里中庄稼亩产时,我家定能得‘最’!”

邻里农夫们没当回事,还以为黑夫是在说笑呢,乐呵呵地应了几声就走开了。

黑夫却是认真的,他对衷和惊嘱咐说,除了传统的人粪、厩粪外,就连秸秆杂草也可以一起堆进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质。

“今年定要让我家的粮食亩产最高,吓吓他们!”

言罢,因为觉得这堆粪肥太干燥,不好发酵,兄弟三人还当场解了腰带,对着粪堆撒了泡尿……

白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真金堆里,让它们真正变成气味感人的农家宝贝。

“这些事都是听那个关中客商说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个月再施到地里吧,记得多翻动翻动,时常透透气。伯兄别忘了,要好好帮我照顾好那些诸柘啊!待到秋后,我自有大用!”

撂下这句话后,黑夫就提了提腰带,回家洗了洗身子,随便吃了几口饭,向母亲道别,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阳亭上班去了。

秦国的县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这种斗食亭长,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攒一个月休息三天。

在离开夕阳里时,回头看着自家犁得整整齐齐的宽阔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变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这两样东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后,或许会给这个秋天,带来不一样的滋味呢……

虽然春天才刚到,黑夫却已经开始期盼起秋日的来临。

……

“三之日于耜(sì),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yè),田畯至喜……”

时间过得飞快,在农耕歌谣中,一月份最后几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在高中展翅而翔,布谷鸟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们切勿误了农时……

黑夫也加紧了巡视,主要是看看治安辖区内的各里,有没有懒惰的游手好闲之辈。秦国对春耕极其重视,每年的一二月,甚至连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优先征发刑徒和商贾、赘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整个二月,湖阳亭各里都没有遇到什么大案子,或许是黑夫擒拿盗墓贼的名声,震慑住了那些宵小之辈吧。对于小案,黑夫亭长可没有调解家长里短的责任,直接送去乡邑交给乡啬夫就行了。

期间,他还乘着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惊以及四个雇农、两个里正分配来帮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毕的粪肥,稀释后施到了田地里。

因为他们家的地多,其中一百亩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议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亩,用厕所里的沤肥施了百亩,用普通的新鲜牛马粪尿施了百亩……好做一个对比。

就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开始生了浮萍,田地间的庄稼芽孢也渐渐探出了头来时,乡上才摊派了一桩新案子下来……

黑夫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终生难忘!

第81章 掠卖

涢水乡游徼名武,因为在家里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叔武。

游徼和乡啬夫,三老一样,都是乡一级的官员,级别比黑夫这亭长高,年薪百石,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其职责与黑夫这亭长相差无几,只多了一个组织乡中更卒训练的任务。

虽然亭长直属于县尉体系,但游徼官大一级,也等同上吏,有指导亭部的权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时,就去过乡邑一趟,专门拜见了叔武。

当时叔武对他颇多勉励,还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了一些做亭长需要注意的事项,所以黑夫对这位游徼印象还不错。

之后,投书盗墓案被县里直接干预,乡上只是派叔武来问了问情况,参与了查封朝阳里里监门家产。开春以来,湖阳亭再未发生大事,连小毛贼也畏惧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阳亭辖区内作祟,既然没有公务要交接,二人便再无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却突然来到了湖阳亭……

“不知游徼来临,未能远迎,下吏有罪!”

黑夫当时正在后院和小陶学开弓射箭,乍闻游徼到来,连忙快步出门,赶在叔武进门前作揖行礼。

叔武年有四旬,国字脸,颔上两撇黑须,看上去十分和气。

他将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头顶崭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却笑呵呵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长吏,勿要多礼。”

黑夫将叔武及两名乡亭小吏,一个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阳亭,又让亭部众人过来拜见,叫蒲丈赶快烧点热汤来解渴。

叔武被黑夫请在小厅堂正座上,一边拿起案几上的木牍翻看,一边笑道:“去年前任亭长犯案时我也来过湖阳亭,当时只觉得有些破败杂乱,自从黑夫上任后,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几句后,他又严肃地说道:“我若无事,也不会来此,既然来了,那就是公务。黑夫亭长,你冬天时刚破获大案,开春以后亭部却平安无事,想必是闲得乏困了罢,这不,我便替乡上给你送案子来了!”

黑夫闻言,与陪坐的利咸对视一眼,利咸曾经跟他说过,但凡是乡上摊派的案子,其实都不太好做。若是简单的,好立功的,游徼和乡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处理起来麻烦的,才会分给亭部,一旦办砸了,最后还是他们遭殃。

话虽如此,但案子塞到手里,身为亭长必须完成,否则就是渎职。

黑夫只能硬着头皮请教叔武,到底是什么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让两名乡亭亭卒将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带了上来,看他的穿着打扮,应是中人之家……

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礼,自称“驹”,是涢水乡士伍。

“小人敢言于亭长,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两年前,驹那14岁的独生女外出采桑,却迟迟未归,找遍所有亲戚、邻居家都不见,驹便向乡游徼报案,游徼十分重视,让附近各亭代为寻找,却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能定了个“走失”。

但驹却打死不相信,4岁的人走失还差不多,14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还能自己走丢了不成?他怀疑自己女儿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没有证据,当时正值秦楚生隙,安陆有盗,南郡备警的特殊时期,乡里也没功夫派人帮他寻找女儿。于是驹只能悻悻作罢,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里宠爱有加,已经不可能再生养了,只能与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谁料两年过去了,前几天,驹却从一个挑着扁担,来湖阳亭各里贩卖日常物品的货郎那里,得知了女儿的行踪!

驹说道:“那小贩是我家邻居,他来湖阳亭盲山里行商时,在里中看到了一个女子,与我女儿形态相像,看到他后,还张口欲言,只是被几个人捂住嘴拉回去了……”

事后,那里中的里吏还似是警告地对小贩说,那个女子,只是个从人市上买来的低贱隶妾,不要当回事,也不要乱说话。

这就是欲盖弥彰了,回到乡里后,那小贩立刻就将此事告知了驹,并同驹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请求派人去救他女儿。

“你确定那小贩看到的,就是你女儿?”黑夫问道。

“绝无差错!我与那货贩做了十多年邻居,吾女是他看着长大的!”驹虽然还有些犹豫,但这是两年来他唯一找到的一丝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案子推给自己了,因为这不仅是陈年旧案,还涉及到了人口买卖。

当今之世,买卖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卖”“略卖”“掠卖”三种。

“和卖”便是安陆县常见的奴隶买卖,六国战俘、蛮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间转手买卖为奴隶,但必须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场作证。

“略买”是指通过威胁利诱等各种欺骗的手段,将一般平民或其子女买来再卖出去,这和后世的拐卖人口是一样的,秦国是严禁士伍卖儿卖女的,人口籍贯的流动,只能由官府掌控!所以只能私下交易。

“掠卖”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绑架,掠到人口,转手再卖出去。

“和卖”尚是合法,但“略卖”和“掠卖”,就是官府严令禁止的非法行为了,尤其是“掠卖”,犯罪性质就更严重。

按照驹叙述的案情,他的女儿,应该是被掠卖的。官府严禁这种行为,能够告发“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奖赏黄金十两。这也是那个小贩回来之后,立刻就告官的缘故吧。

“若真是掠卖,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长,既然盲山里归湖阳亭管,你又有干练之名,这桩案子,乡上便交给你做了!若能办好,县里定然少不了你的购赏!”

叔武给黑夫戴了一顶高帽子,黑夫心里却门清,这桩案子要处理,还真有些难度。

若是邻近的里聚也就算了,通过投书盗墓案,各里已经对他毕恭毕敬。

但盲山里,那可是湖阳亭辖区内,黑夫唯一一个没有巡视过的里。此地处于山丘沟壑深处,要走四五个时辰才能到,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那里民风彪悍,是最难治理的地区。历任亭长对盲山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叔武却要黑夫带着人去找被掠卖的女子,这不是去捅马蜂窝么……

他有些犹豫,这时候驹却又下拜,动情地说道:“小人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含辛茹苦养育十余年,只望她嫁个好人家,不想却被贼人掠卖。这两年来,小人与老妻每每思及女儿,便食不甘味,过的如同死尸走肉一般,吾等从不舍得打骂,真不知她在那穷山里,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长带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愿倾家荡产以奉之!“

一边说,他还一边往地上稽首,磕得额头通红一片。

“老伯快快请起。”黑夫连忙扶他,驹却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应才行!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于责于情,黑夫都已无法拒绝,只能咬咬牙,接下了这桩棘手的案子……

“我答应老伯,一定助你将女儿寻回来!”

……

将驹留在湖阳亭后,游徼叔武带着两名乡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轻的亭卒不解地问道:“游徼,既然解救被掠卖者,亦或是抓获买者都有赏赐,为何要将此案交给那湖阳亭长?”

“不懂别乱问!”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轻同僚一脚,对他使了个眼色。

叔武骑着马走在前头,没有回答,但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这桩案子,可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说盲山里路途遥远,基本是个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里民风彪悍,且男多女少,过去就有买卖女子为妻的传闻,但乡邑也鞭长莫及,只能装作不知。

这种心照不宣的情况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对于买卖女子的人家,盲山里的里吏也会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们已有所察觉,万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扑一场空了,若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继续追查,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落得个诬告反坐呢……

在清楚这些内情后,叔武才把这桩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里。

黑夫不知道,他虽然没做错什么事,但已经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场“投书盗墓案”,因为害怕朝阳里吏与乡里有勾结,黑夫谨慎起见,直接报到了县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动,将盗墓贼们一网打尽,一条小鱼都没给别人剩下。

事后,叔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一桩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错过,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和亲信乡卒吐露黑夫“不会做人”之类的话。

“就让黑夫亭长继续表现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颇得右尉赏识,被县人赞誉为义士么?也是时候,让他尝尝把案子办砸的滋味了!做亭长可没那么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马加速向前而去……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够远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盘旋的山路上,湖阳亭求盗东门豹因为走得急,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正坐在一块草皮上气喘吁吁,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骂道:“说好的不到十里呢,骗人!”

与他一直不对付的邮人季婴乘机讽刺道:“阿豹,说了让你慢些走,这盲山虽然地势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连绵,上坡下坡,可费力气了,我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差点没走死!”

东门豹气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皮甲,并指着后面缓缓走来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让我将甲穿在里面,乃公早就翻过几座山包,到那盲山里叫门了!”

“让你穿着就穿着,别废话。”

黑夫回身拉了那个告发者“驹”一把,又看了看远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渐渐凝重。

因为接下来,他还真没把握会发生什么,甚至做好了武装冲突的准备。

这片山包在地图上叫做“枫梓岗”,是安陆县的最高点,也是最偏僻穷困的地方。因为每到无月的夜晚,身处这片山包内,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其间,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称之为“盲山”。

湖阳亭众人里,只有邮人季婴因送田佐吏关于春耕的文书,来过盲山里一次,所以季婴就成了向导。而除了黑夫外,亭内战斗力最高的东门豹也少不了得参与进来。

此外,有些机智,能够独当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长射轻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带上了,湖阳亭的主要战斗力全体出动,足见黑夫对此案的重视。

盲山里的遥远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们按照季婴的建议,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出发,赶在天黑前抵达涂道与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到了后面,甚至仅能让一个人下脚。

他们在一间看田用的屋舍挤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就出发,如今走到朝食过了,那盲山里却连影子都没有,周围除了山包还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时,黑夫没有与亭卒们贫嘴闲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个月请姊丈做出来的小铜哨外,便是让那个焦虑的父亲“驹”过来,聊了聊关于他女儿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了解受害者细节,才能更好地开展下一步的计划。

“好教亭长知晓,吾女小名鸢鸢……”

驹平日里是个皱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儿时才会舒展皱纹,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从小被我与老妻宠惯了,不知世间险恶……”

“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时节,我老妻扭伤了脚,可家里的蚕总得喂养,鸢鸢便主动说要替她去采桑叶,桑地就在里聚边上。当时我也没多想,便让她去了,还一个劲夸她懂事,结果小女却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说到这里,驹双手捂住了脸,那天以后,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梦和痛苦里,少了女儿,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难过,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还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饥饱冷暖。

“原本我已为鸢鸢商量好了婚事,就是与邻居一个士伍,他家虽不富裕,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鸢鸢嫁过去,日子定能过得滋润,谁想到……”

从驹絮絮叨叨的细节里,黑夫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个很爱女儿的父亲。

他女儿被拐走时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这两年时间内,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其实驹和黑夫心里都有数。

驹是指认被掠卖者的唯一人选,必须带着他来,但驹越说越激动,也可能变成早早暴露黑夫他们目的的软肋。

“待会到了盲山里,我不会直接道明来意,以免里吏阻扰,加剧查案的困难,你就假装是随我来巡视的亭卒,一句话都别说,脸色也不要太难看,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黑夫警告驹,待会不要露出马脚,就在他们说话间,又翻过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里的小小里聚,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盲山里了。”

季婴松了口气,指着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墙,同时提醒黑夫道:“这个里的人对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点了点头,让小陶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陶了然,背着弓,就钻进了里外的松林里,伏在沟中一动不动,还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绿色的松叶。

这算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

黑夫则带着东门豹、利咸、季婴、驹,一行五人,大摇大摆地朝里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访,还带着兵器,让这个小村紧张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盗了。

里门立刻就被关上了,等黑夫他们来到门边时,一个梳着椎髻的汉子探头下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黑夫将手里的铜哨递给利咸,让他收好,而后便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乃湖阳亭长黑夫!来盲山里例行巡视!”

……

“竟是亭长来了,吾等真是失礼。”

盲山里的里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峰”,留了一抹长胡须,眼中带着点圆滑和狡黠。而田典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木讷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朴实多了。

二人听说是新任亭长来例行巡视,都大吃一惊,一起从家里跑出来,到门口迎接。

黑夫发现,随他们而来的阵仗,似乎有点大,这个里二十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来了一两个人,三四十人堵在门口,踮着脚看着外来者,眼睛里满是好奇。

“亭长可是近五年来,第一个到盲山里巡视的亭长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将黑夫迎进里门内,田典则搓着手赔笑。

看来这个里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迎接,不是因为黑夫近几个月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职位啊。

盲山里太偏僻,历任亭长都懒得亲自过来,信息又闭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迹他们多半不知道,甚至连亭长已经换了一个甚至几个都茫然无知。

但这个里聚依然与外界有沟通,却依然是秦国治下的基层单位,依然要向乡里服役、缴税,所以他们对于权威,依然保持着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义举功勋的人还要恭敬几分。

对一辈子不出门几次的里民而言,亭长,那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这样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这个神秘的里聚内。但见里面多是粪土糊墙的草顶房,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大多敝衣绳履,夏日的阳光晒得刚下田归来的农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体,只能在屋内伸出污糟糟的头,来眺望名为亭长的“大官”。

如此看来,盲山里不愧是湖阳亭辖区内最穷的,生活状况比黑夫家的夕阳里大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帻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里正的家也同样是土坯瓦房,好不气派。

“亭长既然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盲山里巡视,可否要吾等陪着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里里正“峰”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黑夫答应,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准备了。

给这位亭长看该看的东西,那些不该看的,统统都要藏起来!

“不急不急。”

黑夫却故意摆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样,伸了伸懒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与里吏说说话,至于巡视之事,让我的几名亭卒去就行。”

说着,他便不请自入,走进了里正的家门,看着里面的摆设笑道:“峰里正,我这做亭长的进门讨一口热汤喝,无妨吧。”

里正和田典对视一眼,似是松了口气,他们就盼着来此巡视的这位亭长是个松懈的。于是二人也陪笑着入内,里正还大声喊着自家的奴婢,杀只鸡,快些将饭食做好送上来!

黑夫让东门豹随自己入内,却对外面的利咸、季婴和驹三人大声嘱咐:“我也是奉了乡上的命令,必须巡视每个里聚,其实没什么事,安陆县太平着呢!随便敷衍一下即可,没必要看得太仔细,去去就回来,吾等与里正、田典一起用飨,里正说了,今日杀鸡招待!”

如此一来,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颗定心丸,他们却没发现,黑夫已暗暗对利咸使了个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驹闻言,可急眼了,这黑夫亭长到了地方,一不办案,二不找人,却一屁股坐下来要吃要喝,这是想做什么?

他刚想出言提醒,谁料已领会黑夫意思的利咸,却在背后拉了他一把,让驹留在外面,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亭长是打算在此拖住里吏,你只管随我走,一同去找寻你的女儿!”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头。”

在黑夫亭长以身为饵,拖住了里正、田典,又东拉西指,到处找人说话闲聊,吸引了大多数看热闹的里民的时候,季婴、利咸二人则奉命在里中巡视。

巡视是假,他们实则是想带着“驹”,去季婴上次来盲山里送信牍时,发现的那个可疑之处看看……

早在进入盲山里前,季婴就和众人说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来送过田佐吏的信牍么,当时吃完饭后,到处找如厕的地方,结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着走着,便路过里北一处破落的小屋边……”

季婴说,那屋真是严严实实,只朝外开了个小窗,窗口灰蒙蒙的,里面好像还有细细的铁栅栏,就跟亭舍关押嫌犯的犴狱似的,听到外面他的动静后,屋内还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季婴是个好奇的人,于是把脸凑过去看,因为外面亮,屋里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猛的从暗屋朝窗口扑过来!吓得他往后一跳!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见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户木栏都在响,口中还说着‘救我,救我’,声音有些哑,听不清后来还说了什么。”

“我被吓得退了回来,这时候有人过来找到我了,让我跟着走,不要乱跑,还有个人走到那户人家,用本里的方言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窗户里面立马就没了动静……”

事后,里人还向季婴解释说,那里面关着的是某人家的隶妾,已经疯了,得关起来,不然就四处像疯狗一样咬人,叫他不要理会就是。

季婴当时没有生疑,等掠卖案的终点指向盲山里时,才猛地想起这茬来。

“说不定里面关着的,就是驹的女儿呢!”季婴提及的这件事,几乎就是黑夫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不过,虽然黑夫已经拖出了里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还是派了一个人跟着季婴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婴就捂着肚子说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带他去溷轩,那人无奈,只好嘱咐利咸和驹站在原地别动。

二人怎可能不动,监视他们的人前脚刚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婴告诉他们,上次那个人家单家独户,紧挨着里墙,门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枣树,很容易找。

不多时,他们便找到了季婴所说的人家,这家人单家独户生活,与其他邻居距离有点远,门前种着棵歪斜的枣树,院子只用简单的篱笆围着,牛粪糊的屋墙黑乎乎的,屋顶是简陋的茅草,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

季婴所说的小屋,就坐落在枣树边上。

驹很焦躁地扑了上去,在季婴曾看见过人的窗口趴着,小声朝里面呼唤……

“鸢鸢?鸢鸢?”

然而他喊了许多声,里面都毫无动静。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来别人,连忙将驹拉了回来,他自己踮起脚朝屋内看去,扫了一圈后道:“里面没人。”

“没人!?”驹失望极了,原地跺脚道:“会不会是吾等找错了?”

“没错的,就是这户人家。”

这时候,季婴也小跑着过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甩掉了监视他们的人。

他也在窗边瞧了瞧,啧嘴说这真是怪事,上一次来,明明还有人的。

“会不会是已经被移走了!这里虽然不大,但也有二十余户,吾等难道要一家一家找?”

这正是利咸所担忧的,若是那人在里中还好,怕就怕接二连三有人看见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里的警惕,便将女子转移到里外的山林里。

利咸让驹稍安勿躁,他则围着这户人家转悠起来,但见房门紧闭,院子里也空落落的没有半个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可疑之处,一直等他绕了大半圈,绕到后院时,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后院里有一个彘溷(猪圈),用木篱笆围起来,看上去很小,还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闻到了里面浓重的臭味,让人十分不适。

待他走到边上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猪圈是空的,装着些水的槽边,睡着的不是彘,而是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见的绝对是她!”

这时候,季婴也跟着过来,立刻叫出声来。

驹也闻声过来了,他看见那猪圈里,在污泥稻草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儿有些相似,顿时痛呼了一声,就要往院子里翻。

利咸依然有些犹豫:“等等,不经主人允许,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婴却道:“吾等是奉命办案,不必受责罚!”

“万一这女子不是掠卖来的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

季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进去,驹紧随其后。

这时候,那个睡在猪圈里的女子身上的蝇虫忽而飞起,她被惊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做梦,但见两个陌生人已经开始翻过猪圈栅栏时,她才开始哇哇叫了起来。

季婴先到,他忍受着猪圈里的恶臭,蹲下来,帮这女子解开拴在手上的麻绳。绳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袒露出来的胳膊、大腿也满是血疤,想来没少挨打。

“真是禽兽之行啊。”季婴忍不住骂道,就算真的是隶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后,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婴,哭哭啼啼地说道:“救命,救我……”

季婴点头道:“吾等是县里派来的亭卒,就是来救你的,你可是被掠卖来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连话都有些说不明了,但依旧不住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掠卖,对,我是被掠卖来此的,好多年了,他们逼我,打我,还将我关在这……救我,救我!”

一边说,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把她脏乎乎的脸颊流出了两道清白的痕迹。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季婴大喜,回过头对利咸说道,招呼他赶紧进来帮忙。

这时候,驹也终于翻过了猪圈,老人家腿脚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跪在蓬头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颤抖地扶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女儿,你可受苦了!”

这时候那女子抬起头了,驹也撩开了她肮脏打结、沾满稻草污泥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本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为这几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似的……

看着喊她“女儿”的驹,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谁?”

驹也仔细看清女子的面容,惊呼一声,连忙朝后退去,跌坐在刚进入院子的利咸脚边。

“怎么了?”利咸感觉不对劲,这不是父女相见的模样啊。

“她……”驹抬起手,指着那女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鸢鸢!”

“什么!?”

利咸、季婴大惊失色。

季婴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利咸却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这女子自称是被掠卖来的,却不是驹的女儿,难道说……”

他面色一变:“这盲山里中,被掠卖来的女子,不止一个!?”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声大喝。

“汝等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但见三个刚下地回来的农夫正手持农具,站在院子外。

阳光下,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脸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动了自己的禁脔一般,有些愤怒地看着季婴、利咸等人……

第84章 鸡血

“黑夫亭长,那几位亭卒呢,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头,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许是走太远了,不必管他们,里正,你我继续说话。”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思索。

他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想拖住可能会包庇本地乡亲的里吏,以及来看热闹的里民们,让他们放松防备。而季婴、利咸,则乘机在里中转一转,看看有那处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为警校的毕业生,也多多少少了解过拐卖案件,甚至还有一位警界前辈给他们上过一课,讲的就是十年打拐经历……

在课堂上,那位前辈说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场面话,拐卖对社会的危害,国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课后,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老爷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吐露心声了。

前辈说,像那种大山农村的拐卖事件,往往是全村参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情况?而且往往一家买了,左邻右舍也会跟着买,窝点作案,拔萝卜带出泥来。

甚至连村干部,也会协助包庇,因为若是不帮,这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有几次打拐时,因为打草惊蛇,导致警车刚刚进村,就被全村出动,围堵阻挠,拦着不许他们过去。

村民们有一种无形的集体意识,尤其在这方面,大家是很团结的。因为今天你不帮别人拉住媳妇,明天你自己媳妇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村里,买一个媳妇少说几千多则上万,基本就是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一辈子也就买得起一个。

其实在那种地方,买一头牛,也差不多一辈子买得起一头吧?

人与畜的差距,有时候就是那么小。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开枪?前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那会引发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只能像打败仗一场灰溜溜地离开,寄希望于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来,可等再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后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况这两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对盲山里的里吏,是半点都信不过的,询问他们关于掠卖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只能装成一个庸碌无能的亭长,一副要与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样,反正这里信息闭塞,从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迹。

本来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如今,刚才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已经陆续散去了,而利咸季婴他们却杳无音讯。时间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这招”拖“字决,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这时候,里正家那个二十多岁的呆傻弟弟跑了出来,对着他们大呼小叫,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里正忙皱眉让人拉走,然后叹气说自家这弟弟小时候摔倒了头,就一直是这样子。

而后,鸡也终于杀好了……

一个大妈模样的庖厨端着一个陶鬲来到正堂,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倒了一点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盐、酱进去,用木棍飞快地调了几十下后,便将鬲内热乎乎的东西倒进陶碗里……

入目颜色很艳,那是鲜红热乎的鸡血,上面飘着一点野花椒,还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浓的腥味。

“黑夫亭长,请用!”

里正和田典介绍说,生鸡血,这可是他们这边的美味,可以活血、补虚,说着,二人还示范地将一碗生鸡血喝了下去,打了个嗝,看上去十分满足。

东门豹也试着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喝完了。

这下轮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鸡血,这应该是当年江汉地区的濮、越民族那里传下来的食谱。如今南郡偏僻的里聚百姓,多是这两个民族的后代,只是在语言上楚化了而已。

虽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须吃一点才算礼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虫,万一得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黑夫举起了陶碗,正要满饮,却突然捂着肚子呼痛,推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待黑夫匆匆离开后,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难免有些鄙夷,还笑着说:“黑夫亭长不会是怕了这碗生鸡血吧……”

一旁的东门豹闻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过去狠狠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湖阳亭部,才是安陆县最穷凶极恶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对自己的嘱咐,求盗好歹忍住了。

于是里正与田典,更是愈发轻视黑夫……

若他们知道领进门的是一头猛虎,而不是一条土狗,又该作何想呢?

……

“那边的溷轩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里,黑夫在去溷轩的路上,却被里正的侄儿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去那边,而是引到了一个墙角,请他凑合着在这解决。

黑夫不动声色,一边解腰带,一边套起这个质朴年轻人的话。

“那边不让人去,莫不是因为旁边关着隶臣妾?那些隶臣妾,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对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连忙摇了摇头,黑夫再问他话时,半句都不肯说了。

黑夫讨了个无趣,开始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当然了,那碗鸡血是小事,他担心的是,若是季婴、利咸他们扑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咻”的一声哨音!

黑夫急忙抬头,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鸣!

三次尖锐的哨音是从里北位置传过来的,穿破了百余步的距离,传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们不知所以。

唯独黑夫的面色,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他曾经让县城的姊丈帮忙打造了几个小铜哨,黄铜作原料,优质软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锐的声音,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湖阳亭片警们的标配,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的时代,铜哨无疑能派上大用场。

黑夫在进盲山里之前,将一枚铜哨留给了小陶,另一枚给了利咸,还有一枚留在自己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双方以铜哨作为联络方式,遇到危险才吹。

一声代表人没找到,但有危险。

二声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险。

而三声……意思是情况已经极其复杂,他们已经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系上腰带,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内,没听到外面的哨音,他们此刻已有些轻视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着笑道:“亭长来的正巧,鸡血尚温……”

话音刚末,外面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转头看去,却见院子内,方才他被拦下不让去的方向,一个女子正撞开那呆傻的里正之弟,发了疯似地朝这边跑来,却被两个人猛地抱住,还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只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卖来的,我叫鸢……”

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晕死过去,由那两个里正的家人强行拖走——方才她应该是在后院干活,是乘着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鸢……”黑夫咀嚼着这名字,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在骑驴找驴啊!

这时候,大胡子的里正已经面色尴尬地站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解释道:“亭长勿要听她胡说,那是我弟的妻,没办法,无人愿意嫁他,只能找一个发疯的隶妾来凑合。来来,吾等继续说话,鸡血得乘热饮,鸡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里都有发疯的女人,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黑夫也大笑起来,心里却冷冷地想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耐啊,身为里正,知法犯法,带头购买被掠卖的女子给傻弟当老婆……

他似没当回事般,端起那碗鸡血,朝里正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自己要将此物当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么,不疑有他,谁料黑夫在他面前举起碗时,却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鸡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脑袋上!

陶碗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数块,那些艳红色的血四下飞溅,带着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满里正的发髻、浓须,也分不清到底是鸡血,还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动怒了,破口大骂道:“疯女人哪都有,只是托了你的福,盲山里特别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后又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里正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唯独黑夫抬起头,对东门豹大喊了一声:“阿豹,动手!”

“诺!”

东门豹方才听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胆小,说这位亭长连鸡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时。此刻便一咕噜站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还在发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们闻声,连忙拎着随手的厨刀、木棍冲了上来,却见堂内一片狼藉,鸡血泼了满地都是……

后边,黑夫已经将剑横在里正咽喉上,让他动弹不得。

前方,东门豹也将田典踩在脚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里面的甲衣,还有别在腰上的两把手戟!

东门豹一人对五人,浑然不惧,瞋目大喝道:

“谁敢再过来半步!乃公便要让这狗里吏的血,溅你们一身了!”

第85章 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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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

半个时辰后,里北那家种了枣树的农户屋子里。

黑夫数了数几个坐在一起的女子,问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贩转手掠卖来的女子,只有这四人?”

峰的头发、胡须上,依然沾着凝固的鸡血,十分狼狈,他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愿回答。

还是一旁有些胆小的田典连忙应道:“亭长,还有几人,但她们被买来的日子长了,已不愿归家……”

黑夫点了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离开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驹的女儿“鸢鸢”,还有季婴他们发现的那个被关在猪圈里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劲,三番五次试图逃跑。

原来,方才黑夫和东门豹制住里正、田典后,立刻以此二人为人质,一路迫使闻讯赶来的里民让开,一直走到了里北哨声响起的地方。

利咸、季婴和驹三人,连带一个被解救的女子,正被这家农户的三个汉子,以及左邻右舍围困。又是东门豹一声怒吼,将他们喝退,湖阳亭众人才得以汇合。

黑夫让人将院门关上,将这家农户当成了临时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为要挟,让外面的里民,速速将里中其他被掠卖来的女子带来!

盲山里众人,基本上都昔日一个濮人部落的后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长,里正倒是死不配合,还好田典照着黑夫的话做了,不多时,果然又有两名女子被送了过来。

黑夫当时就打算带着人,速速离开盲山里,但却在里墙边被堵了回来。

为了汇合众人,解救被掠卖者,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号人物里监门已经闻讯赶来,组织里民围堵。

在里监门的组织下,外面原本一盘散沙的里民开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农具,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他们既不敢往里冲,却也不肯让出道路,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黑夫让东门豹和利咸分别持矛、弩在外守着,他则和季婴在里面,询问起那四名女子的经历,如今出是暂时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况,了解盲山里里吏、里民的犯罪情况,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从驹的女儿鸢鸢开始,这四名被掠卖到盲山里的女子,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

鸢鸢年纪才16岁,但因为这两年过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个花季少女。

她说,自己是在两年前的三月,去采桑时,被一位路过的老妪打了招呼,那老妪五十余岁,长的慈眉善目,还与她闲聊,一个劲地夸鸢鸢美貌。而后又说她的亲戚在桑林背后等她,她走不动路,能否让鸢鸢搀扶她过去。

鸢鸢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后等待她的,却是两个七尺多的大汉,将麻袋往她头上一套,又将她勒晕过去,扔到了车上……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让吃饭,省得她逃走。一直颠簸着被送到了盲山里,等她被摘了头套时,已经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说她已经被卖为隶妾,从此以后,就要做里正那个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说实话不算太差,但鸢鸢一直记挂着父母,而且

无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两年来多次试图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带人抓了回来。

鸢鸢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里正,因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与鸢鸢行房,之后也数次侵犯她。

她从小被父母宠爱,何曾受过这种凌辱,一度试图上吊死去,却又被救了过来,两年来,真是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她再度扑到父亲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这个十六岁年纪的少女,却已经经受了人间最大的苦楚。

不过,她的经历,比起那个被关在猪圈里,叫做“酝”的女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

酝被关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秽已经被旁人帮忙弄干净,黑夫还把自己的衣裳给她遮体。但不管问酝什么话,她都只会嘿嘿傻笑,然后重复着“我是被掠卖来的”“救命”“饶命”之类的话。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从其他三个女子的旁观叙述里,得知她的事。

鸢鸢道:“她是三年前被掠卖来的,以一千多钱的价,卖给了里北这三兄弟,同时给他们做妻……”

一妻多夫,这种骇人听闻,罔顾人伦的习俗,在盲山里还不是个例。另一个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同时给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酝是被掠卖来的女子里,反抗最剧烈的一个,毕竟这种同时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但她和鸢鸢一样,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残忍,每一次抓回来,就会狠狠打她一顿,关在黑屋子里饿上几天,季婴就是那时候不小心撞见她的。

到了最后,索性就关猪圈去了,从那时候起,酝也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待到这些女子说完之后,不等黑夫动手,季婴已经气得对里正狠狠踹了几脚,他家有几个姊妹,和酝、鸢鸢的年纪差不多,难免愤怒。

“谁家姊妹不是姊妹,谁家女儿不是女儿,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为里吏,见如此惨事却不管管,还带头买!真是禽兽行啊!我季婴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那里正却扭过头,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样?盲山里男多里少,距离其他地方又远,其他里的女子不愿意嫁过来,本里的女子又不够分,只能从外面买,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盲山里从上到下,如此热衷购买被掠卖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变成恶民,只是因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当然,这年头奴隶买卖是合法的,他们也可以买隶妾,但一个成年隶妾要四千多钱。盲山里穷,几家人都凑不够这么多钱,这时候,人贩子便上门了,他们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轻,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钱!

里正在那振振有词,似乎还有理了,鸢鸢却愤怒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休要在此狡辩,我听里中老人说了,还不是因为当年盲山里生出女婴便喜欢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该,我咒你们全族全里,都亡族灭种!呸!”

她唾了里正一脸,黑夫才让驹将她拉回去。

这样一来,盲山里的事情便清楚了,这个里的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掠卖,却是明知那些女子有问题,却依然从人贩子手中多次购买,已经持续了十几年,陆续有十多个女子被同一拨人卖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认了命,亦或是觉得嫁到哪里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在此生儿育女,已经割舍不开了。

这时候,那田典已经在询问黑夫,他没有购买过被掠卖者,将被处以什么罪名?

“不管有没有参与,只要是知情不报的,都要受罚!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个黥面之刑!”

里正却红着眼,将罪名说了出来,而后冷笑道:“至于吾等明知这些女子来不不正却依然购买的,与掠卖人者同罪,死罪!”

“看来你还知道?”

黑夫冷笑,看来这个里正是专门问人了解过的。

的确,在秦律里,掠卖人口与强、奸同罪,都是处以磔刑,分尸弃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买主,也与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买主,黥为城旦舂,其他协助隐瞒者,斩趾为城旦舂……

在秦国,刑就是这么严,罪就是这么重!与后世的“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对被买儿童没有虐待行为,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温柔条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对拐卖行为的严惩,虽然让黑夫觉得解气,但也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便会负隅顽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里,有点难了……”

黑夫打开了窗户,这家农户的篱笆墙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里两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手持农具,面容黝黑,同样黝黑的眼中,满是不善。

两千余年历史转了个圈,总会在某个时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汇。这场面,似曾相识啊……

第86章 秦律的威严

黑夫看着院子外面的情形,与后世警察打拐时遭到围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面的里民看来,屋子内,是夺走他们自己亦或是邻居妻子的人,也是将给这个里带来厄运的人。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在那个里监门的大声号召下,开始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

这时候,利咸也走进屋子里,擦着额头的汗水,有些战栗地说道:“亭长,情况不妙啊,外面的人,随时可能冲进来!也不知小陶什么时候才能将救兵搬来!”

黑夫来之前,将小陶留在了外面,并对他到时候见机行事。以黑夫想来,小陶在听到里中的哨声后,应该会立刻飞奔下山,去各处亭舍、乡邑乃至县城求救,已经跑出去几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内众人,下定了决心:“吾等得抢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绝无生路!”

黑夜会激发人的凶残和恶念,长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进来,他们这几个人就会死于非命,黑夫不想冒险等待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的救援。

季婴有些难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这样出去?”

“吾等有弩机,可以威慑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这时候将二尺剑递给季婴,他自己则接过了那架手弩,这手弩是那次盗墓案里缴获来的。真不愧是严禁民间流通的好东西,劲道很大,十步之内,甚至能将人体射穿,二十步被被击中要害,也绝无活路,是这种里巷围堵中,最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虽利,却只有一把啊……”季婴喃喃道。

外面有黑压压200人,虽然没有什么兵器,但光是用石头,就能将他们砸成肉泥啊。一人难第四手,纵然黑夫和东门豹武艺再高,纵然手弩可以威慑众人不敢造次,也没有用……

“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黑夫起身,让季婴和利咸各自押着里正和田典,对了,还要堵住这二人的嘴,省得他们胡言乱语。

“吾等还有两个人质在手,或能让彼辈投鼠忌器。”

“这可不保准啊。”

利咸嘟囔道:“这盲山里的人凶惯了,若是他们觉得自己有灭族之危,或许不会管里吏、族长的性命,也要让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除了武器,人质外,吾等还第三样东西。”

“是什么?”屋内的众人齐齐看向黑夫,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亮出来。

黑夫摸出了腰间别着的二尺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秦律条款。

“还有秦律的威严!”

众人闻言愕然。

“秦律的……威严?”

黑夫知道,自己这句话放到后世一定很搞笑,一定会让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没有立即时效性,在暴徒和恶棍面前,往往成为一纸空文么?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发后的审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国的秦,不一样。

秦律可不是后世对什么人都温情脉脉的公民法规,而是冰冷残酷的斧钺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着。

黑夫他们,也不是可以被恶徒刁民任意辱骂围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鹰犬,是安陆县嫉恶如仇的天狗,谁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斩断脖子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吾等最后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们已经在商量着到底是一拥而入,还是放火熏烟将人逼出来,却没料到黑夫主动走了出来,顿时一惊。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机,右手高举二尺简牍大步走来,他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在许久不离开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长,那已经是他们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里那点敬畏,还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众人对他的畏惧,看着这两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声说道:

“我乃湖阳亭长,是秦国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晓了,我此番来盲山里,正是为了找回被掠卖的女子……此事已违律令,若是汝等执迷不悟,阻挠围堵本亭长办案,将罪加一等,视为群盗罪!到时候,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窃窃私语,其实他们早已明白,这种事是违法的,但全里人都捂着不说,谁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这下该如何是好?

虽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会有几人去乡里、县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过秦律让人谈之色变的严酷。又不像后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办案人员,最终也会因为法不责众,被宽大处理,不会怎么着。

这时候,却听黑夫又道:“若是开让道路,让吾等出去,我或许会为汝等开脱求情!让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骗里民,事后清算起来,该死的还是会死,该为城旦的还是会为城旦,他也不会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国,除非是秦王亲手下达的赦令,否则,不存在法外开恩的说法!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当得知罪不至死时,他们那负隅顽抗的心,便少了几分。

一步,两步,黑夫在缓缓向前移动。

三步,四步,围在最外围的里民也在不知觉地后退。

这里距离里门,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遥,黑夫只需要片刻时间,就能离开……

这时候,里正、田典,也陆续被勒着嘴巴,由季婴、利咸押了出来。后面则跟着驹和四名被掠卖的女子,驹虽然胆怯,但依旧硬着头皮护着女儿。而东门豹则身披甲衣,双手持戟殿后,任何人都不敢与他凶巴巴的双目对视。

眼看里中的首脑被捉,里民们更是心惊,但看到自家买来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几户人家又嚷嚷了起来。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几人,凑了两千多钱才买到的!”

“人走了,钱怎么办!”

“对,还没给我家生娃哩。”

在这些愚夫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么问题?想带走他们花钱买来的女人,这怎么行?

于是便有个黝黑的汉子想要走过来,强行拽走那个名为“酝”的疯癫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顿时面露恐惧,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黑夫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弩,对着那人就是一下!

“啊!”

汉子应声倒地,只见弩箭深深扎入了肉里,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来。

不能开枪?不存在的。

在这个时代,有了秦律为他背书,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脑袋一碗鸡血,也能毫不犹豫地对暴徒刁民扣动悬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窝窝囊囊地“殉职”。

但有了这变故,气氛再度紧张起来,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冲上来,却被重新给弩机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谁敢过来,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举着弩机,对准任何想冒犯他们的人。

后面的季婴、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横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声威胁起来。

“再妄动,就要让这二人见血了!”

在弩机和人质的双重威慑下,里民们又退了,他们缓缓让开了一条道,黑夫他们十余人则如履薄冰地在中间穿行。

此时此刻,里门,距离他们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门前,却仍挡着一个人!正是方才组织里民围堵的里监门,名为“仲绳”。

仲绳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里的第三号人物,但若论年纪辈分,比那二人还要大几分。又因为曾服过戍卒之役,去过很远很远的外地,见识更广,和秦吏打交道的经验也更足。

方才他过来取武器,打算分发给乡亲们,却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胆,直接走出来了,仲绳不由微微发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吓唬得让开了路,就要走到里门边,仲绳急忙过去,大声阻止道:

“二三子,别上当!”

仲绳指着黑夫道:“这亭长在骗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说过了,只要是收买了被掠卖来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条!至于其他人,也要被连坐,最轻也要做城旦!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

PS:下午那张放早上一起发了,省得被骂断章狗,口亨!

第87章 最后的依仗

“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尤其是买了掠卖女子的那几户人家,更是率先回过头来,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见状不妙,连忙喊道:“里监门在骗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减轻处罚!汝等若能助我将里监门,还有购买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减轻罪行!不至于死!”

这依然是假话,但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于盲山里众人因为各自要受的惩罚不同,开始起内讧。

但他还是高估了这穷乡僻壤对秦律的畏惧程度。

有人犹豫了,有人迟疑了,但没有人听黑夫的话,迈出第一步。对自己的族人、邻居动手,总比对陌生人同仇敌忾需要更大的勇气。

反倒是那里监门仲绳,索性爬到了旁边的一个瓦屋顶上,振臂大呼起来。

“这狗亭长在挑拨吾等,千万别上当!若是吾等内讧,放了他们离开,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将这些亭卒统统杀了!反正盲山里偏僻,事后也无人知晓!”

黑夫却大笑道:“我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县官,我若迟迟不归,官府定会追究,从县乡派兵来镇压。到时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盗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谋逆罪!全里两百多人一个都跑不掉!”

仲绳凶相毕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这全族等死强!”

他也够光棍,已经想出了杀人亡命,举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顿时色变,若外面这群人真听了他的话,不管不顾的话,自己这次,还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连忙举起手弩,瞄准了里监门,想要射人先射马,不料却被无数双高举着的手拦住了视线!

杀官亡命,这个念头,像是疯长的藤蔓,在众人脑海里逐渐壮大。

面前一张张脸也开始扭曲变形,对着黑夫和众亭卒高声呼喊道:“杀了他们!”

此时此刻,在族灭的威胁下,这些人连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顾了,有几个性子急的,甚至已经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过来!

黑夫连忙往后一退,与众人形成了一个圆阵,把那几个没有战斗力的女子护在中间。

她们没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全体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习惯,只是眼中绝望越来越深。而利咸、东门豹,还有季婴,都已经咬紧牙关,死死握着武器,准备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死战!

十余步外,屋顶上的里监门仲绳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位亭长,你所说的律令虽严,却远在县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话音刚末,便有弓弦在里门外绷响,有箭矢凌空射来,从背后,直接射穿了里监门的咽喉!

……

方才还在大声嘶喊、煽动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仲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铜铸造的菱形,上面凝着朱红色的血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出来的却不是话语,而是鲜血,从伤口处不断冒了出来,一开始是血沫,慢慢却变成了潺潺溪流。

而后,仲绳就失去了平衡,轰然倒下,从他站立的瓦屋屋顶上翻了几翻,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盲山里两百多口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里监门被一支腾空而来的箭射死,众人茫然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线索,便是突然响起的一声铜哨……

哔!

哨音在紧闭着的里门外响起。

哔!

相隔没多久,哨音又在左边的桑林响起!

接着,瓦屋后、小桥旁,每隔一会,墙外就会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

一时间,整个盲山里,仿佛都被这铜哨声包围了一般!

里民们十分紧张,四下张望,面色里带着恐惧。

他们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几人,却更怕这不知隐藏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独黑夫听着这哨音,明白了过来。

“小陶这小子,没走啊!”

这神出鬼没的箭,这机灵的铜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结巴青年的手笔。

一个人,却演得跟十个人似的,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脑子也够聪明。

黑夫没料到,他们最后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严,而是自己进门前留下的一着后手。

这戏剧性的反转,让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对着群龙无首后惶恐而慌乱的里民们大声道:

“方才只是试试汝等是否有自首认罪之心,实话告诉汝等罢,我其实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们大惊,那可足足有五十个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聪明人死了,他们根本无从分辨真伪。

乘着里民陷入混乱之际,黑夫便指着里监门的尸体,瞪圆了眼睛喝令道:

“负隅顽抗者,这就是下场!”

“二三子,若认为自己无罪,那就速速协助本亭长,将那些买了掠卖女子的人抓起来,自首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不抓紧,可就没了!”

……

次日清晨,当涢水乡游徼叔武带着县城的令吏乐,以及三四十个来自安陆县各亭的亭长、求盗、亭卒,气喘吁吁地赶到盲山里时,便看到了让他今生难忘的离奇场景……

盲山里里墙内的柱子、树桩上,用树藤、麻绳、腰带,密密麻麻地绑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被掠卖来的女子们在里门外看着,盲山里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这起棘手案子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此时正潇洒地坐在里墙瓦檐上,他手里把玩着弩机,和搭箭张弓的小陶一起,监视着里门内的百余名男女,让他们不敢有半点妄动。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已听去求援的季婴说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几十个丁壮,而黑夫只带了五六个人来,难道他们真能以一敌十,将盲山里全族拿下么?

“只是畏惧秦律威严,故束手自缚而已。”黑夫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这不算什么似的。

事实上,昨天,在里监门被小陶射死后,黑夫便虚张声势,以墙外埋伏着的“一屯弓手”为威胁,骗得盲山里众人内讧。

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家,与买了女子的人家,邻里之间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将那些人统统绑了起来。

而后,黑夫又变了脸色,卸下了众人的农具,用弩机逼迫他们也将自己绑起来,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中国之后两千年的历史无数次证明了,当胆气消散,没有必死的决心后,几百人向十几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带来的那几个县吏、亭长哪里见识过这场面,也被面前的情形惊呆。

从令吏乐开始,到那几名亭长、求盗,都不顾叔武嫉妒铁青的脸色,开始一个劲地夸赞黑夫手段了得,同时也抱歉地说:“吾等来迟一步。”

黑夫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发红。

他看着墙内那几家被绑住的犯罪暴民,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了昔日虐待女子时的威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秦律》无情却又公正的审判。

又看看墙外的被掠卖女子们,在清晨的阳光下,鸢鸢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躺在她父亲的怀里说着梦话,只是眉头微皱,眼泪凝结在面颊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饱受摧残的疯女人酝,也被不知谁人扎了一顶花草冠戴在她头上,盖住了被殴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着天际的晨曦,渐渐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众人或畏惧,或感激,或钦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语道:

“正义可能会迟到……”

“但永远不会缺席!”

第88章 罪与罚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刚过,安陆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蝼蝈在繁茂的草丛里鸣叫,蚯蚓从土中钻出,家家户户的菜圃里,王瓜生长,苦菜开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于县城的官寺区,空气中也散发着烦躁不安。

县狱中,狱吏狱卒们神情紧张地在牢狱外站岗,每个半个时辰就要派人进去巡视一番,因为里面关满了还未判刑的犯人。

天气炎热,牢房空间狭小,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脸地坐在稻秸上,为他们曾做过的事而后悔。

狱卒们则在议论纷纷,光靠自己这十多人,看住他们就不太容易,那个小亭长,是怎么带着五个人就把整个里的人都抓住的?

一墙之隔的大堂上,县丞也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令吏们拿着律文争论不休,心里则暗暗骂道:“都怪那湖阳亭长,只是让他去找一个被掠卖的女子,却将整个里的人都抓回来了,这下让我如何收场!”

此时,距离震惊全县的盲山里事件已经过去月余。

这起案子牵扯人员众多,所以从县丞到令吏,安陆县的法官们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熬了许多个通宵,才把被掠卖女子的籍贯,盲山里众人的罪行、过错都一一厘清。

但最难办的事情还在后面,盲山里众人在里吏带领下,多次收买来历不明的掠卖女子,并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长调查时恶意围堵,甚至有杀官亡命的意向,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该怎么判?轻判还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经明了,依律照办便是。”

狱掾喜的态度明确,照章办事!

但县丞依然有些犹豫。

“喜君,此事与寻常案件还不同,关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县丞,秦律里,从未有过因犯罪者人数众多,而从宽处置的先例!当年商君执政变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斗,被惩处者数以百计,杀得人头滚滚,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时,嫪毐谋逆,其本人被车裂夷族,其舍人数千人,也统统罚没家产,迁之于蜀郡边远之地……”

“数千人尚且罚之,何况百余人?”

“安陆区区小县,哪能与商君、大王相提并论。”

县丞带着些商量的口气道:“狱掾,除了几名主犯外,其余人等,可否按照自首来算,减轻其罪责?”

“县丞,盲山里诸人根本没想着自首认罪,只是煽动他们杀官逃亡的里监门被射杀后,才在黑夫亭长的威慑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让,既然证据口供显示众人并非自首,那便不能网开一面!

在他看来,执法和违法的碰撞,只有输赢,没有怜悯!

县丞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下属,气得跺了跺脚。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来,还不知要死几人、罚几人。

到时候,这个案件必将震惊南郡,甚至惊动廷尉,成为今年全国最典型的大案。他这县丞非但不会受到褒奖,还会因为治下不严,普法不善,导致出了这么大的窟窿,遭到参劾,就算不受惩罚,也会在履历上留下尴尬的一笔。

正因如此,判决才一拖再拖,县丞请示了郡丞,那边却迟迟不回复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结束时,南郡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县丞没想到,郡上的回复,竟然和喜是意见一模一样,就四个字:

必惩不贷!

原来,南郡这些天也没闲着。根据安陆县被掠女子的供词,郡丞从江陵城里派出了几名干练的令吏,顺藤摸瓜,最终在竟陵县将专门拐卖年少男女的一伙人一网打尽,曾经诱拐了鸢鸢的那个“老妪”也在其中。

在突击审讯后,郡丞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一个家族作案,其触手竟遍布南郡。与过去几年间,南郡各县上百起人口失踪案有关。失踪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卖到穷乡僻壤,男子甚至有被卖到魏国、楚国去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这还了得?于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卖者全体死刑的同时,还决定发文书到安陆县,要求将此案办成死案!办成典型,以告诫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这么说,心有点软的县丞便无可奈何,他仰天长叹一声后,便让狱掾喜等人抓紧给犯人们定罪。

……

“盲山里里正,身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与掠卖者暗中往来,带头收买女子,并多次强、奸女子鸢,何论?”

厅堂内,令吏乐负责记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他们必须先把每个人的罪名定下来,再送去给县丞宣读。

狱掾喜负责厘定罪犯的刑罚,他虽然将秦律倒背如流,但为了精确不犯错,还是得在堆积成山的律令里找出《盗律》《杂律》来,按照相应的律条判处。

“盲山里里正峰,罪大恶极。按照《盗律》第九条,掠卖人,磔;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其罪当死,再加上强、奸等罪名,当判车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发,还协助拘禁被卖女子鸢,也当连坐,罚没财产。男子斩趾,为城旦;女子黥面,为隶妾!”

乐连忙记下来,又对着下一个名问道:“田典何论?”

“田典未参与买卖人口,罪稍轻,但渎职、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罚没家产,斩趾为城旦,其家人耐为城旦舂!”

至于那个号召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既然敢喊出这口号,就要做好被挫骨扬灰的准备,他那腐臭的尸骨要挖出来,补上一个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沦为城旦舂。

在喜接下来的判决里,那几家明知是被掠女子还出钱购买的人家,也纷纷被处以磔刑。残忍虐待了被拐卖女子酝,并把她关到猪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个因弩伤不治而死,剩下两人,又追加了强、奸,贼伤人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混到了一个车裂的待遇。

总的算下来,盲山里有三人被处车裂,十人磔刑。

乐按照喜的判决,用朱笔在简牍上的名册里一口气勾掉了13个人名,不免有些手抖,毕竟轻轻一勾,都是一条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这句话放到狱掾身上真是恰当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狱掾手里……”

不过,喜还真有网开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动要求离开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许多年前也购买了女子的人家,因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被掠卖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来,在秦国,案件也具有适用时效,超过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并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进入诉讼程序,前提是有人告发,若当事人不告发,便不受理,相当于后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卖来多年,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动告发现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构成诉讼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绝对能把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把律令的网绳延伸扩大。

他是干吏,但并不是个酷吏。

他忠诚地按照律令办案,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何况,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人无罪,此案涉及到整个盲山里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连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连坐问责。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涉嫌攻击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国的口号……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事后想想,若他们能按照黑夫建议的,随他自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正好赶上判决之日,因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来旁听,就这样,也将整个县狱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么多的案犯,就连安陆县丞也不由头皮发麻,读鞫(jū)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最终判下来,除了13名主犯被判处死刑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沦为刑徒!

重的几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轻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内是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只有三户人家是住在里外很远处的猎户,被证明没有参与此事,才逃过一劫。

父母都劳改去了,没有成年的孩子,则由隐官收纳,待其成年后再让他们作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判下来,盲山里相当于一窝全灭,大家都去做了刑徒,这个里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这也意味着,今年安陆县的官吏,除了县工师因为多了百余刑徒隶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余的县令、户曹、乡啬夫,都要愁眉苦脸了,作为有秩官吏上计考核最重要的内容:户口,今年可能会不增反降!

安陆县的户口增长本来就不快,只是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哪经受得起如此重创。

所以对于办下此案的黑夫,对于依律判决的喜,县中诸吏,虽然明面上都得支持、夸奖,可背地里早就骂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狱掾!”

第89章 善恶对错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简陋的里门前,黑夫心情有些复杂。

或许是觉得今年户口肯定无法达标,在审判结果下达到乡里后,涢水乡的乡啬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让人去将盲山里该没收的牲畜、财物统统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将这个里聚烧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远才能抵达,如今建制都没了,留着屋舍,也是给亡命的山贼当巢穴。

这项任务,当然又落到了当地亭长的身上……

故地重游,湖阳亭众人也有些感慨,这是他们赴任以来,遇到最凶险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时将那煽动杀官亡命者射死,还不知会怎样呢?或许已经被砸成肉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进去绕了一圈,他们发现,曾经还算有点人烟气息的里聚变得空无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黄狗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季婴也有些迷茫了,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送信时,还曾进去讨过一口水喝,这家人对他还算善意。

当时见到那些被掠卖女子的惨状,季婴只恨不得把整个里的人都杀光算了。可事后听了判决,被处以死刑的十多人当然不值得可怜,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沦为刑徒,光听着就触目惊心。

更别说还有一二十个没成年的孩子,会因此成为隐官里的孤儿……

所以季婴突然回过头问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这次做的事,到底算对算错?”

……

“为了救四个人,却送两百个人进牢狱,这样,值得么?”

季婴如此发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抬头看了过来,瞧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许久后,才说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来判决,不可能因为人多就法不责众。”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东西。即便有人心生恶念,那也是受形势所迫,只需要通过道德、教化就能让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实是,哪怕教化了两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婴、拐卖之类的事,从来就没停止过。

为了解决道德教化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认为人性本恶,一切都是“好利恶害”在作祟。这种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间。

比如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过,“父母之于子女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是这时代的普遍现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这样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时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残忍杀害,为什么?因为利益,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力田干活,女孩长大后自己却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养媳妇,划不来。

在法家眼里,连亲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计较利害,何况一般人呢?所以好恶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决不可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说我们干脆不讲善恶,只看对错吧!

一国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恶徒。

一人施恶于一人是错,百人施恶于一人亦是错,这样的恶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统统都要受惩罚。

把大批“恶徒”送进监狱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说,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们把社会和人性看得太简单了,那些本没犯罪却受殃及的人,从此视法为恶法,秦为暴秦,一夫作难,天下响应。

单纯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单纯的法家刑罚就足够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们这次办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对的,那些被掠卖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们的施暴者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里全体民众,不分男女,都按照连坐罪,罚为隶臣妾,连黑夫也不免有几分不安,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过去一个月间,每逢他去县城参与审案时,都会去安陆县贩卖奴隶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我刚开始自诩为嫉恶如仇的‘天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可如今看来,我这亭长,难道只是秦国官府的一条狗,只是一件维护秦律统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

第90章 捷报

烧完了盲山里屋舍后,黑夫他们第二天又去了趟县城复命,同时接受赏赐。

进官寺时大家双手空空,出来时又是熟悉的盆满钵满,众人还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迟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经不站在这了。”这是东门豹在夸。

“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这是季婴在夸。

“小陶这公士爵位,来得理所应当。”这是利咸的话,只是他眼里,却有些落寞和艳羡。

小陶是个木讷青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点,不由躁得满脸通红。他摸着头上的“公士”帻巾,只感觉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后,便立刻朝着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亏了亭长。”

黑夫连忙将他扶起来:“小陶,这次论功拜爵,凭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没有你射杀里监门,又以铜哨虚张声势,将里民吓住,恐怕凶多吉少,应是吾等谢你才对。”

作为亭部的领导,黑夫在上报案情时是十分公正的,每个人的表现如何,都如实为他们表功,没有丝毫隐瞒。尤其是小陶,或许是对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聪慧,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最后官府论定,小陶乃是头号功臣,便将那煽动里人杀官亡命的里监门当做斩首一级,让小陶拜爵为公士。

因为盲山里人数虽众,却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盗,更不是逃犯,要论赏也比较困难。最后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体赏了三十金,相当于万五千钱。黑夫有五千多钱,其余的钱,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绩分了。

如此一来,依然是士伍的季婴和利咸不由对小陶满眼羡慕,利咸闷着不说,季婴却长吁短叹,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爵啊。

还是求盗东门豹想得开,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带着,难道还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机会不成?二三子,不看看这小半年来,汝等得了几金几钱的赏赐?”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从黑夫雪天赴任起,他们虽然只破获了两起案件,却都是轰动全县的大案。

秦国的爵位没那么好挣,但钱是实实在在不少的。之前众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东门豹是给人扛包卖力气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贫民,季婴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温饱而已。

有了那些赏钱救急后,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着也不寒碜了,甚至还能寻思着给自己弄柄称手的刀剑。如此一来,只差一匹骏马,这时代男儿在世必不可少的东西就齐全了。

这一切,他们都归功于黑夫,安陆县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个,可不是每个亭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还得亭长有能耐,才能带着手下挣功劳……

“非我一人之功,实乃众人协力也。”黑夫满口谦虚。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当然是好事,但黑夫却也通过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后的升爵之路,恐怕没从前那么顺畅了。

为什么?倒不是县里有人刻意打压他,而是因为……升级经验条变长了。

刚来到这时代时,黑夫也曾琢磨过:“既然士伍斩获一个敌人首级,就能获得一级爵位;这样算来,只要杀二十个敌人,就能得到二十级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决了,哪有那么好挣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样,秦国肯定就是“侯爵满地走,庶长多如狗”了。

秦国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着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听到,原来,军官和士兵的战功计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他如今是上造,放到军队里,最低也是什长,甚至可以当屯长了。

在战争里,他要带着五十个人上阵,首先得保证这个屯的战死人数少于斩首数,才不用受惩罚。屯长得先士卒,率领士兵们杀敌斩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后,没有斩获,那本人就得处死!

但哪怕砍了几颗脑袋,屯长依然不能升级,因为军法规定,只有这个“百人队”斩获33个首级后,百将、屯长才能立功得爵。

总之,士兵升级按照个人功算,军官则要按照集体功算。

而且为了杜绝高级军官不务正业,和普通的士兵抢功劳。秦律甚至明文规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挥士卒们突击,不得突然停下来去砍首级,若有此行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与敌军交战,都极度追求斩首数了。就长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横砍了四十万赵人的脑袋,恐怕下面各级军官、士兵,到头来会因为斩首数不足,而徒劳无功……

虽然表面的理由是“恐为乱”,实际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斩首。所以那些赵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决断,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间,而是被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被数十万秦卒对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战时如此,和平时期官吏论功也如此。

在黑夫还是士伍、公士时,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级,可到了上造,就得另当别论了。

县里的令吏对他说,这次的功劳已经被记到了劳绩简牍上,他还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级“簪袅”。

“就一个小亭部,半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就算烧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辖区内再有乱子,这样下去,升爵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啊……”

如此想着,黑夫带着湖阳亭众人来到了安陆县市门前,盲山里余烬未冷,在这里,残酷的死刑也要开始了……

……

秦国还没有后世“秋冬行刑”的讲究,一般都是在两个月内完成案件的审讯、判决、处罚,死刑也不例外。连提供给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计较呢,哪还容许死刑犯在牢里白吃白喝?

盲山里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将于今日被处死于集市外,安陆县人观者如堵。

那十个人受的磔刑还好些,只是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虽然羞辱了死尸,但不用太受罪。

车裂就不一样了,当车马开始缓缓驶动时,罪犯们凄厉的嘶喊求饶,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彻安陆集市。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残忍,连几名旁观执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胆水。

小陶、季婴他们也满脸铁青,利咸更是将头别过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东门豹看得十分亢奋,这厮天生就对血腥有别样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发白,没多会就从行刑现场退了出来。虽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适,但不知为何,比起刚来到这时代时,对那个被处死的盗贼“潘”的些许怜悯,自己的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古今,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吧,从初来乍到的青涩,到习以为常麻木,这半年耳渲目染下来,黑夫的心肠变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时,那位给他们讲述打拐经历的警界前辈告诫他们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虽然对秦律动辄连坐数十百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眼前这些人,黑夫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死有余辜。对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

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

黑夫有这样的觉悟。

待到行刑结束,众人走在去南门的路上时,黑夫发现,周围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寻常。

如果说第一次擒拿三盗,打响了小名声,安陆县人对他是单纯的称赞,称赞不持久,个把月就遗忘了。

那么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钱给公士去疾,他的“义”名传遍县城,安陆县人对他就变成了敬,敬重持续的时间更长些,但不过数载。

而这一次,黑夫带着亭部众人擒拿百余人归案,几乎灭绝了一个里,再加上今天官府当众行刑,以13个人残忍的死法,告诫了全县百姓“勿要效仿!”

于是安陆县人看黑夫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又敬又畏了,远远看见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们作揖,然后让到一边。

虽然感到旁人目光的变化,但黑夫依然微笑着对每个朝自己见礼的人颔首。

东门豹就不一样的,他追求的就是这种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觉,心中大快,腆着肚子,连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门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骑手,驾驭着疾驰的骏马,竟是半点速度都不减,直愣愣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不仅将季婴吓得坐在地上,东门豹也几乎被撞到!

“你这厮,没长眼睛么?”

东门豹指着远去的马屁股破口大骂,但那马背上的骑手只是回头瞅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东门豹气不过,咬着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定他个当街疾驰的罪!”

黑夫还未说话,季婴却连忙爬起来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骑手的打扮,当是南郡派出的传人。”

他自己就是邮传系统的人,对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传人送加急信件时,就算当街纵马,也没人说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着染成黄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问道:“那黄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婴道:“那颜色,是官府专门用来报捷的!想必先从咸阳传到南郡,再一个县一个县地传下来……”

“报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搞明白捷从何来。

还是黑夫脸色一变道:“莫非是……”

他转过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层云被一阵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黑夫猜的没错,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陆县令便派出邮人,向各乡、各亭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

“北方捷报,奉大王之命,上将军已取燕蓟城,得刺杀大王之主谋太子丹之首!大军凯旋而归!为大王贺,秦万胜!”

第91章 轮到谁了?

五月上旬,秦国破燕的捷报已经传来好几天了,湖阳亭内,没有什么要紧案子需要办的亭卒们,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听说蓟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来了,消息传到南郡,花了一个多月。”

“我去和那传人打听过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国都,上将军派了一位与吾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将军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杀子,献上首级。”

亭卒鱼梁不仅是文盲,这大半生也从未离开过安陆县北部,所以对于什么燕国、蓟城,他是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听东门豹、季婴二人兴奋地聊了半天,才讷讷地问道。

“亭长,燕国蓟城距离安陆有多远啊?”

“应该有两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后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离吧,怎么说也有个一千多公里。

“两千里地!”鱼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觉得很远了,两千里,根本无法想象。

黑夫便告诉他们,这天下幅员万里,分为九州,他们南郡所在的是荆州,燕国所在的是幽州,关中则是雍州。

他还顺便纠正了东门豹等人一直以为,燕国在秦国正北方的错误,谁让黑夫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看过全国地图的人呢?他对地理区域方位的了解,可比这时代一般人模棱两可的“东南西北”强多了。

这下湖阳亭众人不免啧啧称奇,利咸更诧异地说道:“亭长年纪比我还小,也没有离开过安陆,说起山川地理来,却像位见多识广的长者。”

利咸不由奇之,这时候季婴不等黑夫解释,就大笑起来:“我知道,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诉他的,黑夫的兄长衷,汝等可还记得?听说他服役时去过北方,回来以后还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谣呢,怎么唱来着?风萧萧兮……”

黑夫连忙伸出筷子,往季婴嘴里塞了一块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话!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听闻荆轲刺秦王失败,在客舍里有感而发,当时随便搪塞过去了,不料季婴竟还记得。

虽然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小心为妙,黑夫决定,等找机会一定要嘱咐季婴,那件事不许再提!万一落了个“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用完饭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众人就围坐在一起继续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这几年的战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当时的南阳太守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韩地,设置颍川郡后,连续几年,秦国都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灭国之战。

十八年,大王命上将军王翦攻赵,王翦使离间计让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死于非命,又率军突袭井陉,横扫赵地。到了十九年时,邯郸城破,赵王被俘,仅剩下一个公子带着宗室数百人逃到边缘的代郡,自立为代王。

去年因荆轲刺秦王,引发了秦国对燕的报复,经过半年鏖战,如今终于破燕国都,太子丹身死,仅剩下燕王逃到辽东郡苟延残喘。

燕代的残余兵力不过数千,已不再对秦构成威胁,且地处边远,所以秦军没有乘胜追击将其灭亡,而是让王翦班师还朝。

如此一来,天下万乘之国七,秦国五年内就扫平了三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秦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对一生都在从事“耕”“战”两种职业的秦人而言,战争并不遥远,而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胆量和本领的人闻战则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厮杀的人也得关注着战争在何处爆发,因为那涉及到自己会不会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肯定要灭楚国!到时候定然征发安陆丁壮!”

东门豹笃定地说道,他也是这么期望的。

说来有趣,虽然他们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满口楚音,并保留了不少楚时风俗、神祗。可普通百姓在秦律管制五十年后,却早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视楚地为外国。

安陆县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围,北面隔着桐柏山与楚相望,东面是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区,过了大别山,就是楚国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云梦泽南岸,就是楚国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的湖南长沙等地。

在众人的生活里,耳濡目染皆是对楚国的严防,所以平日里也以楚为第一假想敌。

“我倒觉得不会先灭楚国。”黑夫却笑着摇了摇头:“魏国还拦在中原,阻断着大军东出之路,大王岂会避近就远?”

东门豹不服:“黑夫你也说燕国在东北面两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么?”

“那是因为燕国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对秦国而言,刺君之辱岂能不报?”

黑夫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简略的地图,解释道:“楚国则不同,虽然是秦国劲敌,但进攻楚国的主要方向却被魏遮挡。想要灭楚,先得破魏,魏国不管是战是降,恐怕都活不过明年了……”

“等灭亡了魏国,才会通过魏地,猛攻荆楚。到时候,大军肯定还是从魏地进军,南郡虽然与楚相邻,但山川相隔,很难越过去,铜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塞,大别山更是能进不能出。除非是从巴蜀出发的楼船,沿着大江、云梦泽一路去攻打楚国江南地,否则不会从安陆出兵……”

这时候,黑夫才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利咸最为震惊,他心想道:“亭长当真是穷苦士伍出身,从没离开过安陆?当时我见他连若敖氏都不知道,还有些轻视,不曾想,他却对千里之外的燕赵方位了如指掌,更将未来秦国出兵灭国的顺序说得头头是道!他到底从何处学到的?”

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黑夫说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认知,所以根本听不懂是对是错,只是不明觉厉,连带着对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东门豹忧心忡忡起来:“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样,安陆县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岂不是要错过这场大战了?”

这几天,听着那李信将军轻骑追燕王,获太子丹首级的故事,东门豹已经血脉贲张。可惜北方战场太远,他赶不上,但对楚国作战,是万万不容错过的,这或许是最后的立功机会了。

黑夫却让他宽心:“楚国不比韩、魏、燕、赵,幅员辽阔,兵足将广,一直是秦国最大的敌人,也是历次合纵的纵。,大王若想灭楚,恐怕要举国征兵,到时候,吾等这些做亭长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胄,随军出征。”

“那就好!”

东门豹一拊掌,看着黑夫道:“在服役时,黑夫便精通练兵之法,带领吾等演兵夺魁。方才黑夫谈及兵事,那些兵势韬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凭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将军了,到时候吾等跟着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劳!”

“我哪能做什么将军。”黑夫哭笑不得:“小小上造,顶多是个屯长。”

但黑夫心里,却也琢磨开了。屯长虽小,且需要在打仗时冲锋陷阵,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点生存几率。

若是王翦伐楚,举国征兵,安陆县的兵卒会由县尉统帅。县尉之下,又按照乡里籍贯编排建制,亭长就是现成的军吏,那时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这些人了。

东门豹、小陶、季婴、利咸四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各有所长,做什长、伍长完全够了。

若能以这几人为骨干组建什伍,到时候别说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勋!为统一以后谋一个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备寇为借口,让众人随我一起练习武艺,早做准备呢?”

正想着时,忽然,亭父蒲丈却跑了进来道:“亭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与众人面面相觑,便一起走出了亭舍,来到外面,却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站在亭舍外,正是与黑夫一起去盲山里救人的“驹”。

见黑夫出来,驹连忙对他作揖道:“老朽见过亭长,亭长救了我女儿,还为她讨回公道,老朽无以言谢,今有好马一匹,愿献予亭长,做代步之用!”

第92章 赠马

“亭长,三千钱,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马明明值六七千钱,我岂能少短于你?”

湖阳亭内,黑夫和驹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讨价还价,卖方驹一个劲的压价,买方黑夫却一个劲地抬价……

原来,方才驹前来拜访,说黑夫对他女儿的救命之恩,他却别无他报,家中有匹还算不错的马,自己年岁已高无法骑乘,希望黑夫能够收下。

黑夫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了驹的好意。

他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助你寻回女儿,乃是职责所在。就说秦律不许官吏私下收取贿赂,若通一钱者,则黥为城旦!这匹马至少值好几千钱,你以马相赠,非但不能让我受益,反倒是害我了。”

在秦国,行贿受贿达到一个铜钱,就要受到脸上刺字并服苦役的刑罚,堪称史上治贪最严的时期,也就明太祖时期能比比,虽然旁边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黑夫不想以身试法,为了贪图一点利益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这下可把驹急坏了,他连忙说自己绝非贿赂,而是报恩。

“律法里可不管报恩和行贿的区别。”

黑夫一边说,一边打量那匹马儿,却见马匹为赤红色,毛发光滑,没有任何损伤。马蹄形状一致,肩高和黑夫的身高差不多,眼睛炯炯有神,马嘴里套着马嚼子,缰绳垂落下来,只是背上只有垫屁股的”鞯“,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

驹说他在乡里的牛马苑囿工作,平日就照料这些牲畜,果然自己养的马也十分健壮。黑夫虽不懂相马,可一旁的利咸却懂一点,绕着马儿走了一圈后对黑夫说,这的确是一匹好马。

黑夫不由闪过一个想法,距离秦楚交战的时间越来越短,自己非但要练习剑术、射箭,或许也得学学骑马、驾车。这些都是秦国军吏必备的技能,而且有了马匹代步,去县城或者回家的时间,也能缩短一半,自己就不用每次休沐,都在路边等着搭便车了。

驹正因赠马不成而难过时,黑夫却突然说,不如自己出钱买下这马吧!

于是,便有了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一幕。

“六千六百钱,不能再少了,若是少了,我就是借着恩惠占你便宜。”

一番推让后,黑夫一口定下了价格,他上次得到了五千多钱的赏赐,再加上一些积蓄,刚好足够。

于是他便喊着驹,带着钱和马,随他去乡邑里一趟,专门请乡市的官员作证,二人立下契券,各留一半,这才合法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乡吏对此啧啧称奇,因为秦国虽然规定官吏不得受惠,但黑夫和驹现在并没有公务关系,说成私人赠予,其实也不必受律令制裁,但黑夫却一板一眼地说:“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我并非道德廉洁之士,只是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

说完,黑夫就在乡市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作揖牵马而去。

驹捧着沉甸甸的铜钱,看着黑夫远去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只能下拜感谢。

而另一边,离开市场的黑夫却看着这匹已经属于自己的马儿,大眼瞪小眼。

马儿有点认生,驹走后,它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黑大汉,这时候,黑夫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来。

“我不会骑马!”

他可不是那种天赋异禀,刚穿越就能骑骏马开烈弓,射杀狗熊的卿族庶子,也不敢在曲折颠簸的小路上自己一个人乱骑,摔下来砸断脖子,那就好笑了。

于是黑夫只能牵着马儿,一路慢慢走回湖阳亭去……

……

这天以后,驹在乡中逢人便说,黑夫是位廉义之士。而黑夫那句“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也经由乡吏之口流传开来,并传到了县城里,倒是将黑夫因为上次案子留下的“酷吏”形象洗刷了不少。

义、勇、廉三德并备,而且还屡屡破案,使得地方平安,在安陆县人看来,黑夫几乎是个完美的秦吏了。

这样的人,岂能屈居于小小亭长呢?已经有人开始为黑夫报不平了。

黑夫倒是对他的风评变化并不知情,整个五月份,他都在学习如何骑马。

马在中国古代是很重要的,因其在战争、交通等方面的重大用处,很早就被称为“六畜”之首,最开始马匹只是被用于驾车,到了春秋末期,渐渐也开始骑乘单马,等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骑马之风更是风靡整个北方……

南郡是江汉水网之地,用船多过用马,但官府在牧苑里饲养的马匹依然不少,安陆县就有两个大的牧马场。私人马匹也不少,一般来说,爵位在“簪袅”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拥有马匹,因为簪袅的本意就是马身上的组代,所以这个爵位也叫做“走马”,意思是可以自备马匹上战场了。

黑夫虽然才是个小上造,但这马儿,却还是养得起的。他累计得到的赏钱就有两万多钱,除去为家里买耕牛、买马的,还剩下好几千,可以满足马儿每天所吃的菽豆、刍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里的菽豆、刍稿,在秦国不仅不允许受贿,更不允许公粮私用,这种行为就好比后世拿着公家的卡,为私家车加油一样,一旦被发现,就要以盗窃罪论处。

自从盲山里一案后,或许是畏于他们”湖阳亭五人众“的名声,亭部辖区内的各里都老老实实,连游手好闲的人都销声匿迹,于是整个六月份,公务忽然清闲下来。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喂饱马儿之后,骑着它去外面溜圈。

这年头没有马鞍,只有马鞯,更无马镫,所以骑马并不容易。好在亭里的利咸是唯一会骑马的,没少传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马时候马或许会不听话,此时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骑不好。这畜生聪明着呢,能感觉到人会不会骑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会骑马,又害怕它,它就不会把人放在眼里,根本不听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马,若是不小心落下来了,若无大碍,当速速再回到马背上。”

黑夫还从他口中知晓,原来那些关于马的电影里,温顺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对其温柔马就一定会对人温柔,只适用于老手,并不适合初学者。

真实的情况是,马是很骄傲的动物,你一个新人上马,马大部分表现是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进,它要低头吃草。

这时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对马严厉,果断,叫它服自己。所谓骑马,就是驯服的过程,让马知道谁才是主人,让它能够毫不犹豫地执行你的意志。所以刚开始对马要严厉点,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驱使向前,你要静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听话就用缰绳控制它,慢慢培养它对人的服从性。

等到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开始听话后,黑夫也经过与之月余的相处,每天喂它训练它,渐渐产生了默契。刚开始时只敢慢走,渐渐地可以小跑,甚至能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让它放开腿脚疾驰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将至,黑夫骑行在前往乡邑的道路上,安陆县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之后,雨水较足,地里的粟稻开始慢慢变色,从郁郁苍苍变为金黄。秋风一吹,黄色的庄稼起伏不定,一股稻谷清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远远地可以看到田地里满是人影,在进行秋收前最后的劳作。

黑夫在快抵达乡邑时,拐了个弯,准备沿着小路穿过一个里聚,前往数里外的苑囿,有百亩草场,是个练习马技的好地方。

劳动力都跑到田里干活了,所以里聚内是没什么人影的,虽然这里不属于黑夫的辖区,但骑在马上,黑夫仍然下意识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就是亭长的职业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里聚时,却突然听到旁边响起一声恐惧的惊呼。

“杀人了!”

马儿被高呼所惊,猛地抬起前腿,发出了一声嘶鸣,差点将黑夫掀了下来!

PS:给大家拜年了,苟年大吉。

第93章 案发现场

等涢水乡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带着乡亭亭长等数人赶到柳树里时,发现自己来迟一步。凶杀案现场的屋舍是个简陋的茅草屋,位于里墙之外百余步一个岔路口处,这是猎户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树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群人在远远围观,对着屋舍内指指点点。

乡亭亭长高高举起二尺木牍,先分开喧嚷的人群,高声叫道:“游徼来了,都让开,让开!”

人群连忙分开,叔武在亭卒簇拥下昂着头走了进去,却发现面前拦着一根麻绳……

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远远观望,而不往里挤的原因了。

叔武皱起了眉,麻绳是几根系在一起的,从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树桩,高度刚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纵身跳过去,也不好弯腰钻过去,一时间有些尴尬。

乡亭亭长见状,便拔出了随身的短刀,要将绳索割断,让游徼通过。

这时候围观的人连忙对他摆手道:“割不得!这是里面那位亭长让人系上的,说不允许踏入一步!”

“亭长?这个里归乡亭管辖,除了我,哪还有别的亭长?”

乡亭亭长顿时不快,一挥刀割断了绳索,与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门口。

还未进门,二人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门内五步的地方,趴着一具女子的尸体,其头发散乱,下体光着什么都没穿,背上还插着一把刀,血流满身……

再往里数步,床榻之上,还仰卧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尸体,他脖颈上有处刀伤,大动脉被刺破,流到鹿皮垫子上的血已经凝固……

除了两具尸体外,里面果然还有一个头戴赤帻的亭长在忙里忙外,此刻,他正捏着白色的墙皮,在两具尸体周围画着圈圈……

“黑夫亭长。”

看到此人,叔武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黑夫抬起头,看见了叔武和乡亭亭长,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见过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马,路过此地,听闻有人大呼杀人,就闻声过来看看。见本地亭长未至,就自作主张,约束下围观众人,省得他们破坏案发现场。”

“破坏案发现场?”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绳,发现在敞开的窗口处也系着一根,而室内但凡有血迹的地方,都用白墙皮画了圈……

他不是专业的狱吏,当然搞不懂这样做的好处,只是板着脸道:“你既然第一个到此地,为何不去追杀人凶犯,而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做这些无用之事?”

“无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过刑侦课,其中一节就讲到过如何保护案发现场。于是他就照葫芦画瓢,让里正帮忙,在周围出入口绕以绳索,封锁现场。将围观群众限制在案发现场二十步外,禁止他们靠近,以防破坏现场外围的犯罪痕迹物证,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门口、窗口更是不许动一下!

但夏虫不可以语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计较此事,而是指着尸体道:“游徼请看,这二人身上的血迹都快凝固了,我试了试体温,大多数地方已经冷却,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尸斑,由此可见,这两名死者,至少已死了两三个时辰,那凶犯早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又涉及到法医学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断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简单的三种,但此刻说出来,也足以让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黑夫又走到门口,指着外面一个三十多岁,荆钗布裙村妇,让她过来说话。

“便是她最先发现杀人的,嬛,你将事情经过再对游徼和乡亭亭长说一遍。”

要求事主、目击证人留在原地,等候刑侦人员到场,也是保护现场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嬛”的村妇讷讷地走了过来,却不敢看尸体,别着脸,对叔武行了个礼后,开始颤抖着将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

“这女子名叫苇花,是里中猎户之妻,与我相识,平日里经常一起采桑、寻觅野菜。今日正午时分,我做了些葵羹,想来分予她些,出了里门,来到她家门前,却发现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无人回答,我便推开门,就瞧见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嬛一边说一边牙齿打颤,可见那场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门口处那份泼洒一地的葵羹,也证实了她的话,在她高声呼喊后,黑夫就骑着马过来,接手了现场。

“这女子是猎户之妻,那里面那个死去的男子,是猎户?”

叔武发现屋子里堆了不少兽皮和兽骨,墙上还挂着一张弓,只是弦被松下来了。

嬛犹豫了半响,才低声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问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话道:“据围观的里人指认,那男子是里监门,爵为上造。”

“居然死了一个上造,还是里监门?”

乡亭亭长有些吃惊,叔武则摸着胡须道:“如此说来,里监门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对通奸、出轨的惩罚是十分严的,普通男女通奸,被捕获后,加以木械示众。若是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之间通奸,则处弃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统后,这条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还会越发严厉,不仅出轨的女子会被社会苛责,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处勾搭有夫之妇的男子,也要受重罚。

这或许跟始皇帝的早年经历有关吧,他母亲赵姬私生活极不检点,不但与吕不韦藕断丝连,后来更是将假太监嫪毐养在宫里,二人还生育了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秦始皇带来的心里阴影面积很大,所以一统天下后,对通奸罪的惩罚进一步被加强:“夫为寄豭(jiā),杀之无罪”。所谓“寄豭”,指跑到别人家传种的公猪,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猪似的钻进了别人家的被窝,那么杀了他也不用承认责任,可以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杀人依然是犯法了,何况是连死二人,其中一个还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定是这猎户回家,发觉妻与人通奸,便一怒之下杀死二人潜逃!一定是这样!”

说着,他便要让人去逮捕那猎户。

黑夫道:“猎户的确有很大的嫌疑,不过据里人说,他经常上山狩猎,一去就是几天,我已经委托里正去寻找了……”

叔武发现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这黑夫做完了,心里不由老大不快,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无法发作。

正在此时,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县狱派驻在乡里的狱吏到了。

狱吏相当于后世的法警兼法医,受过专门的训练,每逢有凶杀案,都需要他们出场,来的这位狱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经打过交道的“怒”。

怒皱着眉来到屋内,向众人见礼,他已经看见外面拦着的绳索了,入内后又瞧见地上画好的白圈,不由问道:“这些举措,是谁做的?”

叔武心里暗乐,觉得这黑夫不仅越俎代庖,在乡亭亭长的辖区里指手画脚,竟还说什么“保护案发现场”,乱系绳索,在地上画了不知何用的圆圈。

这些事情,他办了这么多次案子,还从没见狱吏做过呢?

于是叔武便幸灾乐祸地指着黑夫道:“狱吏,都是这位黑夫亭长做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却面露喜色,大声称赞道:“做得好!”

第94章 封诊式

“案发屋舍在里墙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侧两间房,两房相连;正房有门,女尸伏倒于门内五步;侧房在正房东南方向,中间有寝,男尸卧于其上;侧房南面有窗,宽三尺,敞开,凶犯或是从窗内跃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户旁观看时,黑夫也在窗外的草丛地面上仔细探查,他很快就有了发现。

“令史,这有个脚印!”

怒立刻就绕了出去,却见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丛上,盯着这个脚印看了许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后,立刻偏头对一旁的笔吏道:

“记下来,侧室南墙外半步,有脚印一,似是秦式麻履,长一尺二寸。履存在磨损的痕迹,不像是新的。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这可听得黑夫愣神了,那次十月份的捕盗案里,怒对盗贼受伤伤口的鉴定,已经让他大为惊奇。而如今对眼前这个脚印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已经堪比后世的足迹学了。

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怒才真正告诉了黑夫,秦国的狱吏,亦可称之为“令史”的这批人,为何被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法医”!

怒在勘验记录完窗下的脚印后,又返回了侧室,这个凶犯最初作案的地方。他仔细查看了那仰躺在榻上的男尸,却见其面色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没闭上。

怒没有过多纠结于尸体的面部表情,让文吏继续记录爰书。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黄,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死于侧室榻上,仰卧,头朝北,脚朝南。手背有一处刃伤,长四寸,宽一寸,疑似反抗时被割伤。致命伤在喉部,沿着脖颈,长三寸,宽半寸。两处伤口都是横向的,创口平滑,像刀割的痕迹。男尸喉部大出血,污染了床榻、鹿皮、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男尸上身不着寸缕,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下身穿单布短裳,但下体已露出,短裳已染血。床榻之下,有两双秦式麻鞋,把稍大的一双鞋给男子尸体穿上,刚好合适。榻旁的矮案上还有几件衣物,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柄木剑鞘。塌下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一套下来,黑夫不由叹为观止,这怒的尸检水平,程序规范,所形成的“封诊式”一点不逊于现代司法鉴定。

所谓“封诊式”三字,在秦律里,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这本就是令史的工作。

而后世的现场痕迹物证的保护方法,除了黑夫拉起绳索阻止旁人进入破坏,并将痕迹物证用白灰圈划出来外。无非就是对发现的尸体、血迹、手印、脚印、痕迹以及被破坏的物体、作案工具等,以记录的方法加以保护。

这正是怒在做的工作,只可惜秦国没有相机,甚至连纸张都没有。那笔吏只能一手端着木版,一边艰难地记下怒的每一句话,因为载体的限制,所以务必言简意赅,并极为精确。

记录完第一具尸体后,怒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正室的女尸处。

这女尸的下半身是光着的,结合那男子也上身赤裸,下体露出,不难想象案发时他们在做什么。但一码归一码,因为距离门口较近,从外面都能看到尸体,黑夫便让人用草席盖住了她。

怒掀开草席,蓬松的乌发下,一张俏脸露了出来,只是有些痛苦扭曲。

黑夫暗暗腹诽:“在乡里中比较的话,的确挺漂亮的,难怪里监门会与其通奸……”

怒再往下掀开,却见一把刀插在她的背部,深深扎了进去……

一如方才对男尸的鉴定记录,怒又精确地描述了女尸的特征和致命伤位置、形状,甚至查看了头发内以及会阴部,身体是否有瘀血等!这是要查明,她死前有没有再受侵犯。

看着怒看上去似有点猥琐,实则十分郑重的动作,黑夫便猛地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古代断案影视。官儿判案,发现死者表面没有异状,看起来排除了他杀可能。忽然这个官儿身边什么人提醒他去检验尸体头发里会不会有钉子,一查之下果然有,然后顺利找到凶手……

这种事情在秦国是不可能出现的,《封诊式》的条例里,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头发内和会阴处,是验尸的重中之重!

等做完勘验尸体和记录的工作后,怒接过一块布,擦了擦手,忽然问黑夫道:“以黑夫亭长看来,凶犯是如何行凶的?”

黑夫早就思考很久了,立刻应道:“凶犯应是先打开了侧室的窗户,发现室内男女正在亲热,于是便乘其不备,翻窗而入,挥着短刀,刺向二人。”

“当时或是男子在上,女子在下。男子闻声后,转身用右臂挡住了第一刀,他的血滴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便惊慌下榻,这时候男子仰着身子向后退去,想要去拿榻旁的兵刃……”

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榻前的矮案上,有一副剑鞘,里面的剑却不翼而飞,那或许是男子的武器,而且被拿走的,可能还不止这一件物品。

“结果男子被凶犯横起一刀,割断了喉咙。接着,凶犯又跳下榻,去追想要逃往正室门口的女子,在距离门边五步的位置追上,一刀插在她背心,女子倒地而亡……”

“说的好!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怒有些欣赏地看着黑夫,问他:“你学过令史之术?”

黑夫摇了摇头:“我出身士伍,地位卑微,没有机会进入学室,不知何为令史之术。只是根据令史记录的尸体特征、现场痕迹,推断而出。”

“竟然是无师自通?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你居然能用绳索阻止外人进入,还将尸体用白线圈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令史,勘验了无数尸体,如此简单的事,怎么就没想到呢?”

怒嗟叹良久,说自己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狱掾,这种好的法子,一定要成为安陆县狱曹的通例,甚至可以上报给南郡、咸阳。

接下来,怒就要将这里的物证、凶器统统收集起来,送往县城。因为里正去寻找死去女子的丈夫,目前的第一嫌疑人猎户,一时半会回不来,两具尸体不可久留原地,制造恐慌,她们也要被用木板抬走,送到乡里去。

怒和黑夫在这根据痕迹断案相谈甚欢,却不防游徼叔武走进来,看见黑夫还在,便皱眉道:“黑夫亭长,你为何还没走?”

怒立刻接话道:“游徼,黑夫亭长只是在协助我查案。”

叔武却老不高兴,他方才和乡亭亭长在外面询问里人关于男女死者生前的关系、恩仇,一时脱不开身。却不防这黑夫倒是顺杆爬,与县里来的令史相谈甚欢,好似他才是负责此事的之官,而自己是给他打下手的亭卒似的……

上次的盲山里一案,叔武就觉得是自己给黑夫送了一份功劳,风头全被湖阳亭抢光了,如今这案子不归黑夫管,难道他还想插一手不成?

叔武已经笃定,这案子,肯定是那猎户干的,那人回家见到妻子和别的男人通奸,一怒之下就杀了奸夫**,而后亡命而逃。

他认为,这案子清晰明了,只需要发出布告,四下搜捕,拿获凶犯并不难,这种轻松的事,最好留着自己办,可不能再被旁人分走了功劳。

于是叔武便板着脸道:“黑夫亭长,这柳树里是乡亭辖区,可不归你的湖阳亭管!既然你已将知道的都告知令史了,也不必久留,还是速速回亭部去吧!你身上没有公务,若是半日不归,那便是渎职了!”

令史只是百石吏,而游徼的俸禄是百五十石,是在场众人里官职最大的,此案理应由他主管,而秦国的确对越俎代庖的行为明文禁止。

所以虽然看出叔武赶人的意图,但黑夫也没强辩什么,朝怒拱了拱手道:“若是令史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地方,大可随时让人传唤我。”

说完,他便告辞出门了。

外头阳光灿烂,一扫屋内的死亡阴霾,围观的人群已经陆续被喝散,只留下一些需要询问的证人。

黑夫绕过他们,准备去牵自己的马,可在路过门边水沟时,他一眼扫过去,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便停了下来。

水沟边的草叶子上,沾染着一抹血迹,黑夫弯下腰,在草丛里找了找后,捡起了一样东西……

“令史,快来看,这是什么?”

黑夫大喊一声,怒立刻就出来了,也瞧见了黑夫手里的东西。

那物什是木制的,有两只手指宽,长三寸左右,上面有一些故意切割出来的齿状凹槽……

它似是被无意甩出,又像是被故意丢弃……

“荆券。”

怒立刻就辨认出来了,面色愈发凝重:“是商贾贸易用的荆券!”

第95章 荆券

发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树里杀人案,最初由涢水乡啬夫、游徼共同审理,县里派出的令吏加以协助。侦破的重点放在死者“苇花”的丈夫,一名猎户身上,游徼叔武认为,定是猎户回家发现妻子与人偷情,一怒之下将二人杀死。

于是官府急令当地亭长、里正缉捕那猎户,一天后,在猎户捕猎的山林发现了他的踪迹……

猎户名“貂”,三十多岁年纪,当乡亭亭长带人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布置兽夹,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后,只能下意识地大呼冤枉!

“现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带到了乡啬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尸体面前,如遭雷击,再听说妻子是与他人通奸时被杀的,更是一时无法接受,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认定猎户自己就是凶手,便再三逼问,但猎户都矢口否认,坚持我自己没有杀人!

叔武怒极,都已经打算对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给拦了下来。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为上,笞掠为下,还是让我先问问吧。”

在怒看来,貂作为第一嫌疑人,的确有作案的动机。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与人通奸一事,看此人的反应,似乎此前从未知晓,唉也真是个木讷的老实人。

而且貂被抓获时,依然在他狩猎的地点布设捕兽陷阱,除非他先杀了人,再气定神闲地返回狩猎点,装作若无其事,但这可能么?一般来说,杀人后,都应该立刻亡命才对。

怒传唤了几名砍柴人,他们过去几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证,案发的时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飞跃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杀人。

如此一来,貂的杀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貂背着他这些天打来的猎物,回到柳树里,看着依然被绳索、白灰环绕的屋舍,还有那一滩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只感觉自己晕头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

而对案件的侦查,在排除情杀的可能后,也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凶犯留在现场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见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门外草丛里找到的那枚荆券了……

秦国男子佩戴刀剑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别凶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叔武便倾向于从荆券入手查起。

荆券,就是商人贸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齿仿佛荆条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据贸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质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种材质对应何种货物,只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和那些商贾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让人去乡市寻找市掾吏,询问这枚荆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

很快就有了结果,市掾吏回复说,这是缯帛贸易中用到的荆券,竹券上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匹缯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

“凶犯一定是个商贾!”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笃定道。

怒却有些迟疑:“他为何会将这枚荆契遗落在门外沟边草丛里?”

荆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所以商贾们都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更别说随地乱扔了。

“或许是那凶犯出门时走得急,将怀中的荆契甩了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太过巧合,但固执的叔武已经为案件定下了新基调,不容他人质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派出了乡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乡市,并寻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贩卖缯帛的人,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只可惜,折腾了三四天之后,却一无所获,那些贩卖缯帛的商贾,几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市掾吏找遍了过去一年的贸易记录,都未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半边……

不仅如此,本来熙熙攘攘的乡市,也因为查案,变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经发生好几天,负责查案的乡游徼却徒劳无功,不但民间因为这场凶杀案人心惶惶,甚至扰乱了乡市的正常贸易,这便引起了县令、县尉的不满。

……

“竖子无能,拖累于我!”

县右尉杜弦是最为震怒的,据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会调离安陆,而究竟是升官还是迁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绩了。

这一年,安陆连续破获盗墓案、掠卖人案等,在南郡十八县里显得格外亮眼。但倘使这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绩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发了狠,下文书到乡里,说既然游徼无能,无法断案,那就速速将案子递交到县上,由县里组织一些干练的令吏,一同侦破……

游徼叔武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以为是简单的案子,结果却成了疑难之案,让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无法侦破案件的,只好去县城请罪,在县尉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

“本尉就不该相信你这庸碌之徒!”

县右尉杜弦将笔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也罢,既然你自己也说无力断案,那我便换人来破案!”

说完,杜弦就大声对外面说道:“让湖阳亭长进来!”

“县尉召见湖阳亭长!”尉史立刻传声。

“湖阳亭长……黑夫?”

叔武大吃一惊,回过头,却见黑夫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县右尉作揖:“下吏拜见县尉。”

杜弦捋着胡须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不但是第一个赶到案发地的官吏,还深蕴令史之术,心思缜密,极善推理,建议让你一同参与断案,你以为如何?”

“上有命而下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赖、县尉有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光尽力而为还不行。”

杜弦板着脸道:“凶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时间紧迫,我只能给汝等半月时间,若成功捕获凶犯,我定当请求县令、郡府嘉奖。倘或不能,汝等断案之人,统统都要受责罚!”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叔武,拿他当反面教材告诫黑夫道:“会像他一样受参劾,得到一个渎职、不胜任的评价,等到十月份上计结束,这游徼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听得冷汗直冒,黑夫却笑了笑道:“请县尉放心,我这些天也没有闲着,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断此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章程……”

杜弦顿时大喜:“哦,说来听听!”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显,既然此人已经和断案没什么关系了,还是不要让他听吧。

杜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纵然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讷讷告退,走的时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厅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不该从荆券处入手,那枚荆券,很可能是凶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

第96章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经坐在县狱官署内,与两位令史乐、怒,以及县尉派来的尉史“安圃”一起,组成了四人破案小组,讨论这起柳树里杀人案来。

至于这个破案小组的领导,自然是狱掾喜。

在秦国县一级,案件往往是县尉、县狱两个官署协同处理。县尉提供武力支援,县狱提供专业的破案人员,不过究竟由谁说了算,还得看现场官职。这才有了前几天,因为县尉体系的乡游徼官更大,带着破案小组走错了方向的事出现。

所以今日一开场,喜就直言,自己并不以官职爵位来决定话语权,众人可以畅所欲言。

“诸君,我以为,荆券就是一个幌子,是凶犯想骗吾等上当。”

黑夫作为在场官职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却很有说话的胆气。

一来是县右尉为他撑腰,破格将他临时调到县里,参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长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来,黑夫上任以来连破大案,业绩有目共睹,至于刑侦破案方面,连怒都夸奖黑夫“颇知令史之术”。

听了黑夫这话,对面的令史乐立刻笑了起来:“黑夫亭长,那荆券,不就是你发现的么?”

黑夫也不吝承认:“是我发现的不假,但事后想想,我才觉得这荆券落在杀人现场,有诸多疑点。”

“亭长所言,我深以为然。”

一直沉默许久的怒接话了,他这几天可没少受乡游徼叔武的气。那厮为了业绩,心态失衡,一心想要尽快破案,竟不管猎户无辜,要下令严刑逼问。之后又不管不顾,一头跳进了贼人布下的陷阱里,怒苦劝无用,好几天都徒劳无功。

接着,黑夫便将这荆券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其一,案发时间应当是日出之后,当时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里劳作,女眷也纷纷前去送饭,整个里像是空的。那对死者正是乘此机会通奸,凶犯也正是依仗着这段时间,入室杀人,当时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却没被人听到。”

“那凶犯便堂而皇之地杀害了死者,他没有再走窗户,而是开门离开。既然如此有条不紊,凶犯怎可能慌张到将荆券丢下?这便是疑点一。”

“其二,商贾虽贱,却往往身家不菲,何至于去做杀人盗贼?只为了谋财?据猎户和里监门的家人所述,现场确实少了一些钱,但未超过六百钱,为了这六百钱而杀人,竟弃千八百钱的荆券,两者之间矛盾了,这是疑点之二。”

喜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枚荆券是伪造的?是贼盗故意丢在现场?”

黑夫道:“然也,那贼人极其狡猾,知道令史办案详细严明,他是想故意引诱吾等上当,让官府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

怒颔首道:“黑夫亭长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乡市、县市追查多日,没有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券,市掾吏处也没有记录。这枚荆券根本就没有右券,而是伪造,吾等都白忙了,通过荆券来查找凶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起案子目前进入了一个瓶颈,但黑夫却没有绝望,按照刑侦课学的过的物质交换原理:进入过犯罪现场,就一定会和现场发生物质交换,也就是会留下属于犯罪证据,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虽然凶犯十分狡猾,竟然还知道留下荆券误导官府,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贼盗,在黑夫眼里,他留下的破绽,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侦办多不少案子的干吏,尤其是怒、乐,他们这些天里已经感到查案方向不对,便将其他证据都甄别出来,准备换个方向。

“或许,可以从凶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约而同地说道。

……

乐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给众人看,那是柄长约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制的刀柄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末端是个铁环,已经开裂。

这年头的短兵器,军队主要用剑,民间则是刀剑并用。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长剑,地位卑微却又喜好武力的人则只能带如同匕首般的短剑,还有这种短刀,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故称之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质疑:“县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艺,每年更卒训练都,均会置办兵器,拍髀便宜,价不过几十钱,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数百人,光凭此物,如何寻找?”

“当然不止是凭借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据里监门的家人说,里监门的确是佩剑出门的,但现场却发现剑被带走,只留剑鞘。”

“凶犯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带着刀离开,上面的血迹会惹来麻烦,所以便弃刀取剑,但却不带走剑鞘,黑夫亭长,你以为这是为何?”

黑夫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立即应道:“因为剑鞘上漆有显眼的花纹,带在身上太过显眼。”

“那为何非要拿走剑呢?”

“若只带着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过令史之眼。”

“不错。”

怒点头:“吾等试过了,那剑鞘刚好能放下刀,反之,凶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剑!也就是说,现如今,那凶犯腰间的刀鞘里,装着的,应当是里监门的剑!”

“可若是……凶犯连鞘带剑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忧心忡忡,这样的话,他们的方向又要错了。

“尉史出身学室罢?”

这时候,喜突然发话了,这个安圃年纪才二十多,皮肤白净,还有氏,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虞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最底层穷苦黔首们的想法。

喜不必让人去搜检竹简,就能将一些他办过的案子徐徐道来。

“今王七年,我在鄢县做令史,当时鄢县发生了一场劫案,案犯乃一无爵黔首,他以一张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户,劫得一千余钱,揣满了衣裳。但在翻墙垣逃跑时,那张弓从他肩上滑落。这黔首竟舍不得那张不值三十钱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结果弓捡上来,钱又掉了。如此反复两次,耽误了时间,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邻里抓住,送官斩趾为城旦。”

“今王十二年时,我成了鄢县狱吏,又亲眼见到有一个案犯,因为同样的事被捕获送入狱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进入一个人家,盗取衣物,可在出来时,却不慎将他脚上穿着的布履掉在里面了,按理说布履不过二十钱,既然已经盗取了衣物帛履,大可弃之。但这公士竟又返回寻找,结果被主人当场抓住,送官黥为城旦。”

讲完这两个案例后,喜道:“这两个贼人是够蠢的,但并非他们不知贵贱,而是穷惯了,哪怕只是一只草履,也会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凶犯也是个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杀人后见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数百钱统统带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剑,却非要拿,既然拿了剑,他便不会轻易丢弃……”

“狱掾此言有理!”

听完了喜讲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虑,起身请命道:“既如此,还望狱掾发文书,我也去请示县尉,立即拘捕县中所有佩戴刀剑的人,关起来一个个检验,必能有所收获!”

黑夫闻言,立刻反对道:“这样的话,拘捕人数太多了,动辄数百人,本县的牢狱可再容纳不下。”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里的事件才过去几个月,集市口血迹仍在,县人记忆犹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会引发恐慌。一不小心,还会把县中那些佩戴刀剑的少年们逼到对立面去。

万一这群人受了蛊惑,来个暴力拒捕,杀官亡命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说道:“只是一起盗杀案,不至于闹这样大声势,影响不好,县令、县丞、县尉处肯定会为难,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尉史安圃却道:“那得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惊动了案犯,让他跑了。”

黑夫这时候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继续缩小需要查访的人群,喜君可否让我一试?”

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黑夫起身,来到厅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脚道:“不瞒诸君,我可以根据足迹脚印的长短,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PS:起晚了,哈哈

第97章 足迹学

“那是春耕时的事,我休沐回家帮忙犁田,与伯兄,还有姊丈三个人赤着脚干活。回到家后,也赤着脚一起冲洗泥土。这时我便发现,并排站立时,三人的脚长,姊丈为最,我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样,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这时我便突发奇想,找来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脚长,将那数字记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后,反复揣摩,却不得其解。直到上个月,亭中没有太过公务,闲暇之余,我找来算筹,试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脚长。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得到的数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诸君,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与足长的比例!”

黑夫将他发现此事的“经历”缓缓道来,说的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

其实,这不过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里,一门名叫《足迹学》的选修课教他的,好歹他每节课都去上了,没有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

他在解释此事时,喜、怒、乐还有安圃四人听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除以”什么是“分数”,真要这么以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国这种细致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数学的官吏,所以学室就有专门教授《数书》的。安陆县官府里的小吏,尤其是仓曹、户曹,基本都会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倒着数的。没办法,谁让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计算各种粮食、户籍呢。

而且这年头,已经有了分数运算法则,有合分(分数加法)、减分(分数减法)、乘分(分数乘法)、约分(分数除法),甚至还有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分数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数字,和后世几乎没有差别。

毕竟李斯的同门师弟,那位名叫“张苍”的大数学家,如今就在秦国咸阳的御史府里工作,九章算术虽然成书于汉,实际上却是脱胎于秦国百余年的实用数学积累……

既然在场众人都有点数学基础,黑夫解释起来就不那么累了。他言简意赅地抛出了六又四分之三这个数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比例是否可靠。

众人仍有迟疑之色,毕竟秦国令史办案虽然记录足迹大小,但多数是在抓住案犯后才进行对比,却很少反过来,利用足迹逮捕案犯。

于是黑夫笑道:“我这几天,让湖阳亭中几个人都试过了,其身高与足长,无一例外,相除后都得到了这个数字,若是诸君有疑,不如也试试?”

“好,黑夫亭长,且用我的足履之长,来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接过一根秦尺,脱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脚后,报出了自己的脚码:“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乐在几个人中算数最好,便捏着算筹计算,算筹是一些小棍子,运用起来颇为复杂。

黑夫见他算得艰难,但也没贸然抛出“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两样东西,他知道,现在还远不是献上去的时候。

秦国的制度太特殊了,与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那些来自后世的东西,只有它们可以获得利益最大化时,才值得献上……

花了一小会时间,乐才得出了结果:“尉史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安圃原本还有些不信,此刻得知结果却微微一愣:“相差无几!”

“来试试我的!”

怒作为令史,跟脚印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却第一次得知靠足迹还能推断凶犯身高,不禁大感兴趣。

很快,怒和乐二人的身高,也由脚长推算出来了,果然与他们原本的高度相近。

“虽尚未到毫厘不差的程度,但也极为相近了,黑夫亭长,你又发现了了不得的断案之术啊……”

喜在一旁观看多时,在肯定黑夫发现的同时,也不由嗟叹了一声:“若是早有此术,那这么多年来,我经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破获,也能少去一些穷凶极恶的盗贼侥幸逃脱,再度作案杀人。”

既然黑夫的“足迹法”已经被证实是可靠的,接下来,就是调出那一日怒记录下来的《封诊式》,看看凶犯留下的足迹了。

这时候安圃又提出,虽然依靠足长的确能推算出身高,但若是穿着鞋履,会不会有偏差?

黑夫看了看安圃脚踩着乘马用的鹿皮靴,笑道:“尉史,那些凶犯贼人可比不了官吏,他们穿不了好履,更别说舄、靴,只能穿麻履。”

原来,这时代的鞋子,主要有舄(xì)、靴、履等形制。舄是以锦缦文绣缝起来的木底鞋,只有不事生产的贵族才穿。靴是皮质的,战国以后才随着胡服骑射流行开来,常见于官吏、骑手。

大多数的黔首士伍,还是草鞋,布鞋为主,通称为履。由于履是一种仅裹脚部的鞋子,鞋印和足长的误差比较小。

《封诊式》很快就取来了,按照当天的记载,那脚印长一尺二寸……

“按照秦制一尺等于23.1厘米计算,盗贼是一个可以穿44码鞋的人啊,好一双大脚……”黑夫腹诽起来。

另一边,乐也算出了贼人的身高,惊喜地说道:”算出来了,乘以六又四分之三后,贼人身高约为八尺一寸!“

“1.87米,即便放到营养更好的后世,也称得上是彪形大汉了……”

水落石出,黑夫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好找了,这个高度的人,安陆县内,不会超过五十个!

秦国人的身高,可不是像兵马俑塑造的,个个都将近一米八,或许那是关中人的标准身材?

反正在安陆县,黑夫发现自己1.75米的身高,已经算鹤立鸡群了,大多数县城男性,都在1.7米以下,乡里地区营养差一点的,甚至有许多人身高仅1.6米。

这也难怪,毕竟秦国的成年标准是“六尺七寸”,约155厘米……

算出“凶犯”身高后,乐喜气洋洋,陷入瓶颈已久的疑案,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尉史安圃也摩拳擦掌,准备去带着县卒搜索身高体庞,并佩戴刀剑的人了,就算那人现在将刀鞘和里面的剑扔了也没用,以他们的手段,肯定能找到破绽。

怒看向黑夫的眼神也越发佩服,甚至都为自己做了令史这么多年,却屡屡被黑夫提出新颖的法子感到羞愧。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论是保护现场,还是足迹法,都应该记录下来,上报郡府、廷尉,让它们成为惯例,甚至是律法,流传全国!

唯独喜十分谨慎,他接过乐的算筹,自己又演算也一遍后,发现“八尺二寸”这个数字是对的,却不喜反忧,眉头皱的更紧了。

“如此一来,便又有一个新问题。”

他盯着众人道:

“一个身高八尺二寸的大汉,是如何身手灵活,跃入宽仅三尺的窗户杀人行凶的?”

黑夫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个破绽,顿时满头冷汗,惊觉自己忽略了重要问题。

那个脚印很新鲜,的确是当日留下的,但,真的是凶犯留下的么?

若不是,那凶犯从泥地爬上窗口,在脚步用力的情况下,为何没留下自己的脚印?

众人犹如被泼了一瓢冷水,刚才的兴奋顿时没了,都皱眉苦思起来。

“还有一个可能。”

黑夫脑筋转的飞快,脱口而出道:“吾等之前将此案想得太简单了。”

“凶犯,很可能不止一人!”

第98章 没那么容易

在县城的“专案小组”定下破案的方向后,狱曹和县尉立刻向安陆县各亭下达了命令,让各亭亭长去排查各自辖区内,身高八尺以上的男子——足迹术虽然能推算出大概的身高,但难免因人而异,会略有偏差,所以黑夫建议,在查访嫌犯时,可将身高定在八尺以上较为妥当。

在此期间,黑夫还进一步利用足迹学知识,找到了一个嫌犯很可能拥有的特征。

“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黑夫抬起头,问怒道:“令史,你是否觉得,这足迹有何不妥?”

怒摸着颔下的胡须想了想道:“这盗贼所穿的,应该是一双方口船型布履,前宽后窄才是正常的,可这足印,却前后窄、中间宽,真是咄咄怪事。”

黑夫却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嫌犯前脚掌后脚跟受力情况较强有关。且足弓部位花纹稀,而不是呈现出半有半无或全无的状态。可以推断,这位高大的嫌犯存在足弓低,甚至足弓塌陷的问题,有可能是扁平足甚至是膨胀足。

“由此判断,留下脚印的人不但身形高大,且走路姿势还有点问题。”

黑夫和怒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后,对前来接受命令的众亭长道:“诸君,务必严查那些身高八尺以上,近期有外出、更易刀剑、木鞘者,尤其要注意走路有异于常人者!”

“诺!”

众亭长领命而去后,刚走出门,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湖阳亭长也是个亭长,如今怎么对吾等下起命令来了。”有人心怀不甘。

另一个亭长便酸酸地说道:“还不是县右尉提携,让他与尉史、令史一同办案,瞧那样子,好似吾等的上吏一般。”

不过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其余几名亭长冷笑道:“休要在这说风凉话,这也就黑夫亭长有本事,汝二人若有能耐,怎么不见坐在他那位置上?却与吾等一起奉命奔波劳碌?”

因为黑夫这个亭长,是实打实地擒贼立功,并通过了考绩得来的。上任后,他又屡立大功,在县中渐渐有了名望,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甚至有几个亭长,也开始敬仰起这个同行来……

“还是好好听着吧,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真成吾等上吏了!”

……

另一边,黑夫安排那些个亭长去寻访,他自己则留守乡邑,坐在案牍前继续思索案情。

在之前的查案过程中,令史们已经详细询问了两名死者的亲友、邻居,爰书上是这么记录的:“又问,是否有乡党与争斗、相怨,取葆庸,里人知识弟兄贫穷,疑盗杀里监门者,曰:里监门好为寄豭,常与里中寡妇往来,毋他怨。”

这死去的里监门生前真是风流,家中有妻有子,还四处沾花惹草,勾搭里中寡妇,甚至和有夫之妇滚了床单。除了猎户蒙在鼓里外,在柳树里,知道、看不惯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但也没到为正柳树里道德风气,非要去将他杀了的程度。

除了私生活不检点外,里监门其他方面倒是做的不错,他在里中威望较高,与邻为善,对家里的庸耕者不错,常资助贫困的闾左里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与谁发生过口角,而且也不算富裕……

如此一来,仇杀、情杀等几种可能都被排除,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为财杀人。

令史怒擅长做现场勘查,乐则擅长做知情人询问,细细盘问之后,他向黑夫等人说了自己的新发现。

“里监门之妻说,在案发前几天,里监门突然带回家两千钱,问他钱从何而来,里监门却不说。”

“依我看,这两千钱,多半就是里监门死的缘由!”

“但里监门那两千钱都藏在家中,现已查封,他出门只带了两三百钱。”

黑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年头,你出门带的钱多钱少,一看褡裢的轻重便知,凶犯既然谋划已久,不可能看不出来。

“若是为劫财,为何不直接去空无一人的里监门家中作案,却偏偏选在猎户家里?以凶犯的手段、谋划来看,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凶犯不也一时贪婪,将猎户家的钱财搜刮一空,还带走了里监门的剑么,或许他并不如黑夫想的那般聪慧。”

“是两名凶犯。”黑夫强调道。

因为脚印推算出来的凶犯身高很高大,所以只能假设凶犯是两人,身材高大的那人在屋外,助另一人破窗,用自己的身体为梯,送他入室杀人,所以另一人才没在泥地里留下脚印。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真正的案情,或许得等他们找到其中一人后才能知晓……

是日傍晚时分,负责抓人的尉史安圃带回了好消息。

嫌犯抓到了!

……

“吾等是在与柳树里相邻的邑东里抓到他的。”

安圃拿着陶壶,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看来是饿坏了。

喝完水后,他才接着说道:“此人名为‘石’,身高八尺二寸,右脚走路时略跛,吾等去询问他时,此人正在地里割稻,远远见到亭长赤帻,竟心虚得往稻田深处逃去,吾等花了不少气力才将其抓获……”

这时候,那嫌犯也被带上来了,他像是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兜在渔网里,被四个人连拖带拽拉了进来。却见其身材高大,即使此刻蜷缩着,依然能感到那体魄的力量,他身上沾满稻芒,裸露的手、足被渔网网眼割得满是血痕,神情十分落魄,眼睛里带着一丝愤怒。

“果然是个彪形大汉。”乐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板起脸,质问那汉子道:“说说罢,亭长例行询问,你为何要逃?”

大汉经过一番追逐打斗后也累着了,在渔网里喘息一阵后道:“怕官吏,故而惊慌而走,并无他意。”

“若你没有犯罪,何必害怕官吏?”

“动辄拘禁上百,处死十余,怎敢不惧?”

“你这厮,还敢嘴硬!”安圃气得踹了他一脚。

黑夫摇了摇头,越发觉得此人有嫌疑:“人虽然看似胖大,却看不出伶牙俐齿。”

乐倒是很喜欢这种猫鼠游戏,他拎起那人佩戴的刀,笑道:“里中的铁匠说,你三个月前在他那打造了一把拍髀,且让吾等瞧瞧此物。”

说着,乐便将武器从那刀鞘里抽出,却不是拍髀短刀,而是一把短剑!

见此情形,石顿时脸色大变。

“刀鞘里却装着剑,若是猜的没错的话,这剑,想必就是柳树里死去的里监门的吧!”

身高、凶器都符合,据亭长们报告说,在询问石的邻居后,得知案发当日正是农忙,石却借故说要去乡市一趟,天没亮就走了,朝食方归,期间那两个时辰,不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在如此证据面前,石垂下了头,似是认命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承认了,那里监门,的确是我杀的……两个里本就离得极近,我那天看见里监门带着褡裢,走入里墙外,便贪图钱财,尾随他到了那户人家,跳窗进去将二人杀了……”

“休要再胡言,你这胖大身材,如何跳窗作案?”黑夫打断了石的胡言乱语,逼问道:“快说,你那同党,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在哪!”

如果说方才石只是惊讶,如今却是愕然了,但被黑夫说破后,他竟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黑夫几度逼问无果,只好道:“令史,此人嘴硬,应该立刻拘禁起来。尉史,不如先去提审其家眷亲友,看看此人近年与谁往来亲密,能冒着风险一同作案的,定是熟人。”

安圃离开后,乐又问了石几句,却都得不到回应,便怒道:“既然嘴硬不说,那么也办法,吾等只能动用下策了。”

他一挥手:“拖下去,动肉刑吧!”

半个时辰后,经过一通鞭笞,已经满身血痕的石被拖了上来,他已经十分虚弱,被两名亭卒按在尉史、黑夫、乐三人面前。

尉史安圃道:“石,你的乡党已经说了一切,你过去一年间,与一伙庸耕者走的很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与你一同作案?”

“我说……”听到这句话后,石抬起头,虚弱地道:“我说,还望令史能将我绳子稍稍解开些,缚太紧,我说不出话来……”

室内有五个人,都带着兵刃,乐不疑有他,让人给石松了松。

石似乎好受了些,他喃喃道:“与我一同作案的人,他叫……”

突然,石猛地站了起来,八尺二寸的大汉爆发的力气惊人,双手被拴在一起,竟还能将背后两名亭卒撞得飞了出去!尉史安圃大惊,欲拔剑阻止,也被石低头一撞!顿时靠到了墙上,只感觉胸口剧痛,肋骨都要断了!

随即,石便扑向了眼前的令史乐,吓得他坐倒在地。

然而,石的目标却不是乐,而是案几上的剑!作为证据的那柄剑!

夺剑在手,石艰难地举起双手,却没有斩向任何人,而是将青铜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是想逃走,他是想自杀!

“哐当!”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远的黑夫出手了,他抽剑在手,用剑身狠狠砸向石的双手,一下便击飞了他手里的武器!

“好汉子,想以死隐瞒同党?可惜,没那么容易!”

第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时分,趴在案几上睡着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传入耳中的,也不是鸡鸣,而是彻夜未停的惨叫……

“都已经打了一夜了。”

他不免有点可怜那嫌犯,大概是因为秦律不提倡审案时动用刑讯,秦国的处刑尚且原始,只是简单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体,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够巨大。并且,不打则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张口为止!

过了一会,间歇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当石再次被带上来时,已是遍体鳞伤。

昨夜被撞得差点吐血的尉史安圃亲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过去,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后,才哆嗦着醒了过来。

“说,还是不说?”

令史乐也暗恨石刚才将自己吓倒一事,这位本来爱笑的和蔼秦吏,此刻脸色冰冷。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石抬起头,看了阻止他自杀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惨笑一下后,终于松了口。

再是铁打的男儿,也熬不过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却不料误踩了猎户捕兽用的夹子。这物什靠自己一个人死活掰不开,他呼救无果,还引来了一头斑斓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丧命豹口,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此地的瘦小男子杀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后,石视那人为恩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还经常往来,渐成莫逆之交。

“那个救你的男子叫什么?是何籍贯身份?”

石这时候也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乡上,原本是在楚国士人,三年前从大江南岸逃荒过来。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仆役,勉强维持生计。”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来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轻声说诸位放心,他已经让人去控制这群人了。

石接着说道:“几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杀人?”黑夫皱眉问。

“不。”石戴着枷锁,艰难地摇了摇头:“按他的说法,是要去捉奸……”

见石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众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对石说,柳树里的里监门欺辱了他一个伙伴的妻子,他还听闻,那里监门经常勾搭里中寡妇,还会乘猎户不在家时,去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虽然打击男女不正当关系,但捕风捉影地说某男某女通奸是不行的,必须捉奸在床才算数,敖打算让石与他一同去捉奸,报复里监门。

石很傻,信以为真,那天还按照敖的嘱咐,带上了自己的刀,却没有细想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先去乡里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带敖出来,因为若无士伍雇佣,庸耕者不得离开乡邑。”

“我与敖到柳树里时,正好是朝食时间,里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猎户家门外,我透过窗缝,那里监门果然在与猎户之妻通奸……”

“敖说此事他来做就行,叫我看着外面,说着便借我肩膀,一脚踹开了窗户,跳了进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拍髀,已不知何时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时,石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颔首,他对凶犯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跃入杀人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问过,那些庸耕者去了乡中某里帮忙收割稻谷,那个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让几个亭长带人过去缉捕,我也立刻赶过去!”说着,便急吼吼地出门了。

乐催促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奸的样子,他直接杀了里监门,又追上猎户之妻,将她捅死,而后就拿着里监门的剑,还有一袋铜钱出来了……对了,还有两个木兽夹。”

“还拿了兽夹?”

黑夫微微诧异,这一点他们之前是不知道的,猎户家里东西装的乱七八糟,尤其是兽夹,更是做了许多,恐怕少了几个,那猎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上报,真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凶犯敖拿兽夹做什么?

乐继续追问道:“敖事后是否告诉你,他为何要杀里监门!”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他曾经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摆着陶碗,碗内是水,待会还有稻饭。右手则是继续行刑的竹条,选哪样,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着黑夫,他从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龟裂,又渴又饿,精神也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石似乎还是屈服了,他选择了水,在猛地喝了几口后,颓唐地说道:“当时我也很是不解,但未声张,等敖带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向我下拜致歉,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这一众楚人,一共十人,本来是听闻秦国日子比楚国好,逃荒过来的,谁料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给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劳役,官府也优先征召他们,先后有二人死于城旦。于是剩下的八人开始后悔来到秦国,想回楚国故乡去。当初是敖将他们带出来的,如今,他也想将众人一个不剩地带回去……”

乐拍案道:“原来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为我秦国与楚国一样,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么?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将此事告知他,就说那些庸耕者,一个不能放过!统统抓回来!”

邦亡,在户籍制度严明的秦国,就是叛逃的同义词,带头者会直接处死,其余黥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于是便与众人一起凑钱,贿赂了里监门,请里监门帮他们伪造验、传,好让他们谎称去做徭役,抵达边境附近,再从山泽树林里匿逃。”

“里监门得到的那两千多钱,就是这么来的!”乐连忙让人记录下来,又一个疑点被解开了。

黑夫这时候已经大体能猜到后面的剧情了:“但里监门却收了钱不办事,亦或是害怕了,就决定向官府告发他们?”

石道:“不错,敖也察觉到里监门的意图,于是就决定在他告发前,杀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问道:“敖明明欺骗了你,让你介入了一起杀人案件,你却不怨恨他、告发他,昨日还妄图自刎,保住敖的秘密,这又是为何?”

石昂起头道:“敖当日与花豹搏杀,不惜落了一身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欠他的,他何时要用,何时拿去便是!何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杀人犯,是违背秦国律令?”

石大义凛然地说道:“小人卑贱,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里监门不守诺,该死,与人通奸,也该死。我宁违律令,不可违丈夫恩仇信义!”

“又是这该死的轻侠之义。”

乐骂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轻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作为从犯,事后又不举报,甚至有被捕后暴力抗法行为,当与杀人犯同罪,难逃一死!

“至于那敖,还有那些试图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会被尉史抓回来,我可听说了,抓住一个邦亡人,赏七金呢!”

乐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长,这次的赏金,我总算是有份了罢!”

乐这是在调侃前两个黑夫得赏的案子,他老是来迟一步。

谁料此时,石却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何隐瞒!”

“无他,只是当日敖杀了里监门后,立刻有了新的法子,并邀我一同与他离开秦国。我深感其恩义,虽然不愿意一同逃入楚国,却也愿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继续挂着刀鞘,里面插着那把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汝等抓获,黑夫亭长安陆天狗、破家灭门之名,果然不虚!小人敬畏佩服,无话可说。”

对于这两个外号,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继续冷笑着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带人走了!汝等现在去捉拿,已经晚了!”

“快说,敖要计划如何逃走!”乐顿时色变,举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这时候反倒死咬牙关,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说了。

“难道说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为敖等人拖延时间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来,这石昨夜意欲自杀时的刚烈,和今天的突然软弱招供,就说得通了,这是个聪明仗义的轻侠壮士,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尉史安圃皱着眉冲了进来。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报,说那些庸耕者并没有去雇佣他们的地方!有人说他们走到半道就不见了踪迹!”

“难道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国去?“

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安陆县虽然和楚国挨着,可不管是往南还是往东,都要走几十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亭舍。一旦秦国官府发出缉捕令,遣轻骑锐车追击,让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个人绝无安然逃脱之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仓皇地跑来告知道:“诸君,大事不好了!乡里的苑囿方向,起火了!”

“乡中苑囿……”黑夫勃然色变,那不就是案发当日,他想去跑马的地方么?这么说来,一切都变得通透了。

“不好!他们想劫马逃走!”

第100章 调虎离山

等黑夫等人赶到乡厩苑时,发现这里已经火光冲天,变成了一个炙热的火场。

身穿皂衣的厩典连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带领众人救火,以及制服那些身上着火,嘶鸣着四下乱跑的牛马……

尉史安圃和令吏乐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怔住了,黑夫则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熟悉身影,便过去帮了一把。

“驹丈!你没事吧?”

驹正是在厩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没办法养出那样的好马儿送给黑夫。

黑夫接过那水桶,浇到了被火焰包围的厩圈,发现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火势越发猛烈,黑夫连忙拉着驹往边上退,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驹脸上满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几个人来到厩苑,自称是服役更卒,奉乡吏之命,来为厩苑维修圈栏。厩典要查验他们的验传,谁料却被那带头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制住,其余七人也一拥而上,将喂养牛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们将吾等绑起在井边,牵了十来匹马出厩,然后就一把火,将厩圈点着了……好在有几个牧童躲在屋子里没出声,等那些贼人走后,就跑出来帮吾等解开绳索。”

黑夫越听,面色越沉重。

秦国的老祖宗毕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对牛马两种牲畜十分重视,专门在每个县都设置了“厩啬夫”来管理,相当于县交通运输局。每个乡也设置了厩苑,相当于国营牧场,由厩典管理,乡上官府使用的马匹,几乎都驯养在这里,需要调用还得写申请。

毫无疑问,那八个人,就是消失不见的庸耕者,他们对呆在秦国的日子不满意,蓄谋逃回楚国已久,今日终于发难了!

不过,敖带着那些人袭击并烧毁厩苑,只是为了劫马代步,方便逃走?

还有,那些楚国人,真的个个会骑马?从零基础花了个把月才学会骑马的黑夫可一点不相信,楚国逃民的素质会高到这种程度。

黑夫立刻问道:“驹丈,厩苑的损失如何,救出来多少牛马?”

驹道:“我们这厩苑不大,也就养了三十多匹乘舆马,二十多头耕牛。那领头的贼人把牛栏打开,马全拴起来,一场火下来,牛倒自己跑出来了,没被牵走的马却几乎全烧死了。没死的,也受惊烧伤,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场……”

“果然如此!”

黑夫心里不由骂开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是故意将那些乘舆用的马匹烧了,好让乡上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击吧!”

不过,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过耕牛呢?怕秦国农民来年种不了地?而且,也没有杀死在场任何一个人。

杀里监门及其情妇时心狠手辣,却又在关键时刻突发善心;谋划缜密、好用计谋,却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绽。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这个敖,真是不简单啊。

驹则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厩苑,还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烧得焦臭的牲畜尸体,感慨道:“厩典最爱马了,平日里屡屡嘱咐吾等,说律令有言,若驾驭不当,伤害了乘舆马,马皮破伤一寸,罚一盾;二寸,罚二盾;超过二寸,罚一甲。所以整个厩苑的人,对马儿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说,因为这把火,安陆县就相当于损失了十万钱。

按照秦律的原则,驯养在厩苑中的乘舆马、耕牛丢失、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牧的责任,厩典也要连带受罚。

如此大的死伤数,足够厩典丢了官职,削了爵位,陪钱陪得倾家荡产了,也难怪他如此绝望沮丧。

这时候,乡里的乡啬夫和游徼叔武也赶到了,本已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厩典立刻跳将起来,揪着叔武的衣襟大骂道:“叔武,平日里驻守在厩旁的五名乡亭卒呢!怎么只剩下一个老亭父,吾等脱困后击鼓求援,为何乡中却迟迟不发兵!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

安陆县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猖狂的贼人了,这锅叔武可不敢接,他连忙将厩典推开,辩解道:

“这几天县上让尉史、令吏,还有这位黑夫亭长来乡中办案,缉拿杀人凶犯,亭长亭卒都被他们征调去各个里寻访去了,哪还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后十个人,派去乡东某里,说是要追捕几个有杀人嫌疑的庸耕者,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问罪,找他们去!”

尉史安圃没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锅推给自己,顿时大惊,连忙道:“游徼,协助吾等办案和保护乡邑、厩苑周全,这都是你的职责,你自己调度不当,休要怪到吾等头上!”

“然也!此事与吾等无关!”

破案小组的责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乐也连忙附和,不过,既然是他们追剿的人犯又接连犯事,三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眼看在场的秦吏中了敖的调虎离山之计后,竟开始相互推脱,争吵起来,黑夫便上前制止了他们。

“诸君,请听我一言!”

乡啬夫、游徼、厩典、尉史、令史,五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在场官职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长。

“厩苑已毁,乘舆马匹尽死,这已经无可挽回,此事定会震惊县廷,按照秦律问责之制,就算诸君在此推脱个干净,到时候免不了受罚……“

黑夫此言有理,众人也明白,不管他们怎么推卸,依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逃不了。

”无所作为,那便只能坐等惩处。为今之计,若想保住官职、爵位,就得想办法,将那些杀人盗马的群盗捉拿归案!”

“不错!”

令史乐眼前一亮:“黑夫亭长此言有理,超过五人以上为群盗,那些贼人,毫无疑问,已是群盗了!生擒或杀死群盗,赏赐加倍,吾等若能缉捕那八人,不但能将功赎过,或许还能得赏呢!”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众秦吏这才找到了一丝希望,纷纷放下个人恩怨,积极商议起来。

想追上骑马的人,自然还是得靠乘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舆马都被烧死殆尽,那些拉重物的驽马劣马又不堪骑乘,只能打私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胆”的红马被他骑来了,算一匹。而在场的秦吏,尉史安圃、游徼叔武也是骑马来的,乡啬夫更是把他拉车的两匹马贡献出来。

众人匆匆凑了五匹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乡亭亭长和一名亭卒,刚好五人。

然而,那个四十多岁,满头散发的厩典却硬是将亭卒拉了下来,自己一咕噜翻上马背,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我当年也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熟悉马性,这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谁料数年辛劳,竟毁于一旦!如今虽然髀间生肉,却还能骑马驰骋,我定要同往,将那贼首擒获,一洗前耻!”

黑夫也没说什么,颔首道:“事不宜迟,追的越晚,捕获贼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请乡啬夫继续在乡里征用私人马匹,让会骑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县中禀报此事,何如?”

虽然黑夫官职爵位最小,但隐约间,却仿佛是他在发号施令一般,众人点头赞同,连看他不顺眼的叔武都做闷葫芦不说话,看来这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只有乐苦着脸说,黑夫把挨骂的差事交给他了,但还是朝众人拱手,祝他们早点擒贼归来。

“吾等的官职爵位,就全赖二三子了!拜托!”

厩苑的大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黑夫他们五人五骑在艳阳下跑动起来,沿着涂道往东而去……

……

五个骑手里,居然是自称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的厩典骑得最快,当然也可能是他报仇心切,简直如风驰电骋一般。

然后是游徼叔武和乡亭亭长,也稳扎稳打地骑在前头,黑夫与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后。

安圃一边夹着马腹加速,一边回头朝骑术最菜的黑夫喊道:“贼人既然抢了马匹代步,就只能走大道,不能钻林子。从乡邑往东,一共还有三个亭舍……”

黑夫张口欲答,烈风和灰土立刻钻了进来,他只能闭上嘴巴,在心里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里,会骑马的顶多只有一半,或许是两人同骑一马,速度肯定不快,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亭舍处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拦下!”

不过这还真不好说,就看那几个亭舍是不是像湖阳亭一样敬业,每时每刻都让人看着路面动静,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见了分晓,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亭舍。

果然,这里的亭卒只是说,半个时辰前,听到有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等跑出来,只看到远去的烟尘……

安圃和厩典将这个亭的人大骂一通,黑夫则蹲在地上,看着密集的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陆县往东,是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地势越来越高,人烟里聚越来越少,涂道两侧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贼人除非骑马,否则不可能离开路面。

只要他们还在路面上,就有机会追上!

“接着追!”

五人继续上马驰骋,第二个亭舍距离较远,足足骑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这处位于两个土丘之间的亭障。

这是个军事性质较强的大亭,五六个亭卒手持武器,正围着几具马尸,还有一具人尸,焦急地向路面眺望,见黑夫他们疾驰而来,两张弓箭,一架弩机立刻瞄准了他们!

“尉史、游徼追贼至此!”

厩典大声喊了起来,勒住马后,立刻去查看那几具马尸,眼看两匹喂养得膘肥体健的马都是身中了几箭,横尸路心,另一匹则是腿部中箭,痛苦地卧在一边。

厩典心疼地抚摸着那唯一生还的马儿,破口大骂:“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我养的马!”

亭卒讷讷,当地亭长认出了游徼叔武,连忙拱手道:“敢言于上吏,两刻前,有两名贼人骑着马,手里挥着竹鞭,驱赶着七八匹马闯了过来,吾等阻拦不及,只赶得上乱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马,闻言大惊,拉着那亭长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有几个人?”

“两个人,这便是其中之一,被乱箭射了下来,还有一人骑术精湛,在马腹侧面躲了过去。”

那尸体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只有两人乘马至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哪去了?”游徼叔武也和乡亭亭长面面相觑。

只有黑夫立刻反应了过来,骂道:“吾等又中计了!”

第101章 非寻常之辈

“若我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邦亡贼人明显是两拨,分批潜逃,吾等追赶的,只是会骑马的两人。”

第二处亭舍外,听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皱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厩典有些气愤:“既然只有两人会骑乘,为何要牵走我十多匹马!”

黑夫道:“这就是那贼首敖的狡猾之处了,他先烧了厩苑,引起乡吏震惊,引大队人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们五人五骑外,各亭的亭卒也在闻讯后,步行朝这边赶过来。如此一来,整个乡的西面武备空虚,那六个人或许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梦泽!那才是步行离开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径!”

他瞧了瞧天色,现在已经快到舂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落山,到那时,便是那六个人乘夜潜逃的时机。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一切的主谋者“敖”,会在哪个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荆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时间差突袭厩苑夺马,再以此引诱吾等追赶……这几个计策一环扣一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敖的身份越发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逃民,一个甘愿做庸耕者的人,过去一年多不显山不露水,或许就是为了今日,居然把全乡的秦吏都戏耍得团团转!”

“说不准,这人还是个楚国间谍呢!”

但这只是猜想,黑夫对众人则只能说,敖指挥了这起邦亡盗马事件,是个狡猾又胆大的恶徒,那个骑马冲过去的人,一定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请你立刻带一人返回,让乡中众亭卒不要全部过来,在前往云梦泽的各处路口布下岗哨,严防有人夜里潜逃!”

安圃点了点头,便带着乡亭亭长骑马往回走了,敖作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黑夫则和叔武、厩典三人继续沿路追赶,厩典一马当先,但拐过一个小丘后,黑夫却发现他在前方停了下来。

“厩典,出了何事?”

“马蹄在这分开了,群马蹄印杂乱,沿着大道继续往前,却有一匹马单独离开,往这条小路奔去。”

叔武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是那贼首单独放走了一匹马?”

“不太可能,二位请看,这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个人!而大路的马蹄印虽然多,却都较轻,分明是无人骑乘!”

厩典是养马的行家,自然能判断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叔武还是单独一人沿着大路追赶。前面两里开外,就是安陆县最东边的一处亭舍,叔武说若他没有找到贼人,就顺便过去要点人手,把失散的群马追回来。

黑夫和厩典纵马上了小路,大路虽然是泥泞的黄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拐出岔道后,他们只能沿着荒芜的田野间,一条勉强能辨认出车辙印的小路前进。它比田埂略宽,只能容许一匹马跑动,因为不常走人,小径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黄色的小花已经开败,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厩典却仗着骑术高超,依然骑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发现,就立刻下来查探一番。

却见他兴奋地捏着一泡温热的马粪,一点都不嫌脏,对远处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长,吾等追上了!这马粪滚烫,只在片刻之前!”

说着,厩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将褡裢里的木筹扔在路心,作为给后面援兵引路的标志,心里有些庆幸,还好让厩典跟着来了,他虽然会点足迹学皮毛,可只会看人的,对马的蹄印显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点担心,以敖的狡猾多谋,会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时说,敖离开猎户家时,除了剑和钱外,还顺走了几个木兽夹……”

想到这里,黑夫连忙朝前面大声呼道:“厩典,小心!”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刚末,忽然,在荒草没过马蹄的小路上,厩典骑乘的灰马一下子就马失前蹄,绊倒了!

灰马发出了一声嘶鸣,前足乱摆,后腿跪倒,将厩典掀出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连忙过去一看,原来那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个木兽夹!木钉深深嵌入马皮,鲜血淋漓。

而厩典,也捧着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来时,将腿摔伤了。

“厩典,没事罢?”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试了试后,发现厩典的脚踝已经扭伤,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长,休要管我,速去追赶贼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厩典愤怒地说道:“区区小贼,非但三番两次辱老夫,竟还将全乡官吏兵卒当成猴子般戏耍,若不将他擒拿归案,吾等羞为秦吏!”

“诺,黑夫愿为厩典代劳!”

黑夫也知道孰轻孰重,安置好厩典后,继续上马疾追!

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况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绕开。

但纵使没有兽夹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软,布满裂缝,到处是半掩埋的树根和隐藏的石块,到了后面,连积满了水的车南辙印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安陆县边界的尽头,再往前,就是秦、楚两国都管不着的山区,在那里,没有编户齐民,只有一些不知从何时起,就生活在这的蛮夷野民。

黑夫发现,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倒下的树木和纠缠的荆棘,深入狭窄山沟的底部,沉重的树枝夹着潮湿的树叶,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脸。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贼人到底还在不在前方?

终于,在骑马冲过一片灌木后,他瞧见,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马儿,正留在原地,静静地咀嚼着草……

马背上,空无一人。

但黑夫一抬头,却看见,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着张弓,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马,取了挂在马侧的手弩,装矢上弦一气呵成,抬手瞄准爬到一半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只可惜,他的射术远没有剑术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侧的一棵树上,震得树枝摇晃,松果掉落,也惊动了那人。

他回过头来,黑夫发现此人扎着椎髻,嘴里叼着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颔下留着短须,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

将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继夜的猜测,今天,黑夫终于看到这个在他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机,对准了他的脊背,一边往前快步靠近,一边大喊凶犯的名。

“还不束手就擒?”

敖却浑然不惧,他咬着短刀,对黑夫笑了一下,随即,便手脚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第102章 谍影

安陆县城往东近百里处,已经离开了江汉平原的范围,进入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在这片地势不算高的崎岖丘陵间,散落着无数榆树、松木和桦树,它们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树皮好似古旧粗糙的铠甲,爬满了铜锈般的青绿苔藓。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处生长,散发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虫,小松鼠蹲在树枝上,抱着饱满的松子啃个不停,洒落夕阳余晖的空中,还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鸟鸣……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静怡,直到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

他从一棵倾倒的巨大枯树后一跃而出,重重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鸟儿惊飞,昆虫四散,连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缩回了树洞。

瘦削男子飞奔而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松鼠试探着要探出头来时,却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着弩机的赤帻亭长,正是黑夫!

没有近身的厮杀,更没有任何对话,黑夫弃马上山后,与敖在这片树林里一路追逐,进行一场猎与逃的游戏。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时候消失不见,有时候又突然出现,时隐时无。这人很会逃跑,不停躲到树干之后,让黑夫手里的弩机从来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还担心敖的反击,不过虽然他背着一张蔽弓,却似乎没有带箭……

他们上了一个缓坡,又从另一侧下去,黑夫双腿随着地形减速、加速。地上满是树根和石块,布履太薄,脚板底被膈得生疼,他听说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脚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么做到的?

前方的树林越来越密,障碍物越来越多,黑夫只能任凭树枝抽打脸颊,一根枝条勾住赤帻,将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显眼的旗帜,黑夫也顾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续了将近一刻时间,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惊跑的麋鹿所阻,停顿了片刻,以为自己再次丢失了敖的踪迹时,在拐了个弯后,他突然发现了,正拽着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树上爬的敖……

他难道想隐藏在榕树上,让黑夫傻乎乎地继续往前跑么?可惜动作慢了点。

黑夫大喜,立刻拔剑逼上前去——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已经射光了弩矢……

榕树生长在这个土丘的顶端,后面就是深沟,掉下去起码要断条腿,敖似乎也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得掉过头,取下衔在口中的短刀,横在胸前,冷静地看着黑夫的一举一动。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双方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决不能分神。

几个呼吸后,黑夫首先挥剑上前,与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惊走了更多的小动物,也让黑夫发现,敖的力气并不大,但身法极其灵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击中不占优势,所以与黑夫交手不寻求主动攻击,而是在不断闪躲、后退。

黑夫发挥了二尺剑的长度优势,左挥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着他榕树下败退……

敖看似不敌,很快就靠到了榕树上,气喘吁吁,黑夫立刻举剑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敖却一刀挡开了黑夫的剑,身子猛地朝侧边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树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觉得自己腿上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拉着他仰头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发懵的当口,敖继续拉着那根坚韧的藤根,别看他人不高大,力气却不小,黑夫竟就这么套着脚,整个人倒吊了起来!挂在了榕树枝上!

……

“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贴切形容自己处境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如今离地二尺,头下脚上,右脚脚踝处,拴着一个榕树气根结成的绳套,此刻却勒成了一个死结。

这样的小陷阱,对于熟悉山林的人来说,不需要片刻时间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来敖选了这个地方交手,是为了骗自己入套?

黑夫扭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一旁,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慌,他还有一把刀削,插在绑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脱身的最后希望……

“黑夫亭长,别乱动。”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张弊弓已经拉开,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从地上捡来的。

黑夫只好暂时放弃了摸刀的举动,摊开双手,看着敖道:“你要杀了我?”

敖面容瘦削,颔下有一撮小胡须,年纪大概二十岁上下,黑夫事先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他谨慎地保持着五步距离:“不瞒亭长,若是不杀,我害怕你脱身后,还会继续追捕我,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黑夫也不想求饶,叹气道:“那便动手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会结束得这么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风险职业啊。刚才自己应该怂一波的,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点罚,何必追那么紧呢?

敖却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长的名声,连我都要敬佩几分,若杀了,世间将少一壮士,岂不可惜?”

“所以不瞒亭长,杀或不杀,我还在犹豫。”

“你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着敖:“不管你杀与不杀,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却仍颔首道:“但问无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个从楚国逃来的小士人,一个在秦国谋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这时候,就别装了。”

黑夫觉得好笑:“我听说过一句话,有才者处于世间,譬若铁锥之处囊中,其锐立见!以你的本事,怎可能会沦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时间,都默默无闻?”

诚然,像韩信那种只能用来宰割天下的“屠龙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样,此人谋略、武艺、应变都极快,要是一般人有这样的才华,不管在楚国秦国,都能混得不错。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把自己隐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闹腾得全县震惊。

“你从杀人案开始,精心策划,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头,所用计谋隐隐有兵法在其中,竟将半个安陆县的秦吏牵着鼻子走。最后还不惜以身为饵,诱惑吾等来追逐你,这样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着这个自己来到这时代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的对手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敖。你八成是一个受过训练,身负使命的楚谍吧!”

……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紧,随即又放松。

他赞叹起来:“亭长不愧是上任后就屡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还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错,我正是奉命潜入安陆县的楚谍,隐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经查明,自然要回国复命!”

“果然是这样!”

黑夫感觉血液在朝自己头上倒灌,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二个问题,以你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现在,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他们又是何人?也是楚国细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丝暗淡:“亭长却是猜错了,他们,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来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平等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

这便是整个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处理不够缜密,没料到黑夫亭长会参与查案,事情败露后,不但连累了众人,还连累了信赖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凭一己之力,让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机会,也能让心里少些愧疚。有个会骑马的非要随我来,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顺利抵达云梦泽。”

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个怪人,杀里监门和猎户之妻时心狠手辣,可火烧厩苑时,却又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又显得心慈手软……”

“再者,你身为楚谍,本该优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顾,却为救楚国逃民一起离开,屡屡犯险。要我说,你真是个处处画蛇添足的楚谍,让人困惑。”

“亭长还知道楚国画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说中了自己的弱点,敖却有些骄傲:“楚士行事,一贯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黑夫亭长,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我听人说,你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这不也是心慈手软么?看来,你也是个画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对,我也做过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这时候,敖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黑夫亭长,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杀你罢。一来,我的母族是东迁的若敖氏后人,你抓住了盗斗辛墓的盗墓贼,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们还。再者,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岂不更加无趣?其三,我虽是楚谍,与你各居其国,各为其主,但杀你,却不在我的使命里。”

”还跟若敖氏沾亲带故?“黑夫不曾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嘴上却硬着:“你不为被捉住的石报仇?”

“亭长只是履行秦吏职责,是我对不住石君,连累了他,要报仇,也当是我自刎谢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还真得多谢你不杀之恩了,只不过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画蛇添足之事,真不是个合格的楚谍……”

“亭长申斥得对,做间谍,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说些有用没用的,黑夫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侧向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抓住敖松懈的机会,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为,他从不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

两寸,一寸,指尖触到了刀柄铁环,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终于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时,弓弦突然响了!

“嘣!”

刚才还笑嘻嘻说着不杀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犹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为恐惧猛然收缩,随即,他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敖的射术可比黑夫强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钻进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叶子堆里,他挣扎起来,大骂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没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长,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废你一条腿,你如今受了伤,下来后好好捂着伤口止血吧,别继续追赶我了。”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伴抵达。这可不是闲谈的好地方,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就此别过,告辞了!”

说着,敖便缓缓向后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头跑了起来。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报上真名来,日后战场上见了,我可不想叫错!”

“没错,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夕阳映照的树丛间狂奔呼啸起来。

“亭长可记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钟离眛是也!”

第103章 杀意

双手伸到满地榕叶中,摸索片刻后,黑夫终于艰难找到了刀削。

握紧了它,努力弯起身子,慢慢割断了脚上的藤根,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却见那根弩箭射穿了皮制的足縢,嵌入小腿肉三寸内,但并没有穿透过去。或许是因为钟离眛捡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较短,无法开满弓的缘故吧,离弦的速度不算快。

万幸的是,它没有伤到骨头,这还算“皮肉伤”,不然可有黑夫受的,这条腿直接会废掉也说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药物,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条,准备拔箭包扎的时候,黑夫又想起那个楚谍离开时报上的真实姓名了。

“钟离眛,他居然是钟离眛……”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话,钟离眛,应就是二十年后,项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将,号称”骨鲠之臣“,只排在亚父范增之后。

“我初次和历史名人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没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气收服。他是秦吏,对方是楚谍,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后还被阴了一手,惨遭吊打,若非钟离眛这个怪人画蛇添足地放过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尸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听说那人是钟离眛后,黑夫也不为这次莽撞追赶带来的失败感到奇怪了。

钟离眛善于用兵,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好几次被钟离眛击败,事后还对此人念念不忘,必杀之而后快。今日一见,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小楚谍,但行事用计,已经有点兵法的门道在里面了,果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叹道:”我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做亭长后,顺风顺水地办了几个案子,就有点飘飘然,竟小看了这世上的人物。却没料到,就在安陆小县内,却还卧着一头来自荆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风。“

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和一般的匪盗,果然大不相同。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失败而不吸取教训,这次的事,对黑夫而言,犹如当头棒喝,把他猛地喊醒过来!

“我的初衷,是在这个大时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寻找机会,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个兢兢业业、忙碌琐事,追捕盗贼奋不顾身的秦国亭长!”

“我当谨记此事,以为教训,日后要圆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险。”

“我是后世来人,我的性命,比刘邦项羽,甚至比始皇帝还金贵!”

话虽如此,但黑夫心里依然有些不服,那种被人倒吊饶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头。但此刻钟离眛早已远遁,黑夫又受了伤,他的情绪,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黑夫连忙抓紧刀削,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游徼叔武……

……

“黑夫亭长,总算找到你了。”叔武老远就喊了起来。

“原来是游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马群去了么?”黑夫却有些谨慎,他与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面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厩典和黑夫亭长不是其对手,去到第三个亭舍告知当地亭长后,就立刻骑马追来了。果然,厩典中了陷阱,他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觅着亭长留下的记号过来,进了林子后,还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黑夫被枝叶挂掉的赤帻。

“黑夫惭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尴尬,自己最狼狈的一幕,居然被老对头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长勿要自责。”

叔武笑呵呵地将赤帻递给黑夫,却在黑夫接过的那一瞬间,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到了黑夫的脖颈上!

“黑夫,将你手里的刀削放下。”

“游徼,你这是何意?”黑夫看着那剑,暗叹一口气,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还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脚将刀削远远踢开,此刻黑夫手无寸刃,他便不再假装,大笑道:“那凶犯,不对,应该叫楚谍,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着叔武:“游徼在乱说什么?”

叔武板起脸来:“黑夫亭长不必装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处,正好听到你与那贼人的最后几句对话。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偏不杀,走时还自报真名,约着下次见面时间。你若未与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难怪那楚谍处处牵着吾等鼻子走,原来是有黑夫亭长协助啊!”

“我不懂游徼的话。”

黑夫摇了摇头:“我奋力擒贼,误中陷阱,虽然失职,却问心无愧。游徼大可带着我回县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对薄!若是所告不实,游徼自己可是要受诬告反坐的!反倒是游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却不施以援手,坐视凶犯离开,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一罪,身为游徼放贼人离去是一罪。要说与楚谍暗中勾结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你!”

叔武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心想要跟黑夫抢功,所以才来的这么快,可到了跟前,眼看县里著名的勇士黑夫都被贼人倒吊起来了,叔武立刻就怂了,哪里还敢露面?

他是知道自己本事的,所以在凶犯走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见黑夫如此狼狈,不免又得意起来,心生邪念,想用他听到的只言片语,泼黑夫一身脏水。

谁料,黑夫竟一点都不怕,叔武未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大为气恼。

这些时日以来,县右尉中对黑夫日渐倚重,对自己却常常训斥,甚至说要撤了他游徼之职,让黑夫取而代之……

嫉妒在叔武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盖过眼前的大榕树!

诚如黑夫所说,无凭无据告他通谍,坐实罪名的可能性不高,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诬告反坐。

可若是,在这无人的山里,将受伤的黑夫杀了,再说成是贼人干的呢!

“杀了他!便无人再与你相争!”

这个念头一出现,叔武便再也无法止住了。他心虚地四下张望起来,左右无人,那些亭卒,恐怕再过一刻才能赶到,瘸腿的厩典就更不用说了。

黑夫见叔武眼珠打转,知道他起了杀意,心中暗道不妙!

“对了,杀人,可不能用我的剑,那会被令史查出来。”

叔武的眼睛落在数尺之外,黑夫自己的剑上。

“别动!”叔武继续用剑指着黑夫,面露凶相,他自己的另一只手,则过去够黑夫的剑……

“用黑夫的剑杀了他,就说是被贼人夺剑所刺,我赶到时,只剩下一具死尸,这样绝不会有人怀疑……”

正想着时,叔武却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动!

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回头挥剑猛刺,黑夫却早已跳将起来,闪开叔武的剑,同时双手握着什么,猛地刺中了叔武!

那根方才还插在黑夫小腿上的弩箭,全根没入了叔武的眼窝中!

“叔武。”

叔武满脸是血,痛呼着后退,黑夫则在一旁面露狞笑:“你以为,人人都是钟离眛么!”

……

一刻后,当厩典一瘸一拐地带着三名亭卒赶到时,已经在水潭边洗干净叔武血迹的黑夫,正拄着剑艰难往外走来,同样是一瘸一拐……

“黑夫亭长!”

厩典大喜,连忙让亭卒去扶黑夫,急切地问道:“你没事罢,贼人呢?游徼呢?”

“都怪我。”

黑夫面色戚戚,抬起头,遗憾地说道:“我方才一时大意,中了贼人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不得脱身。而叔武为了救我,也被那贼人用弩箭射杀了!”

第104章 谎言

次日清晨,从县城闻讯赶来的令吏怒,站在案发地点处,皱眉不语。

这株榕树生在一座小丘顶上,丘下是陡峭的断崖,高十余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边满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游徼叔武的尸体正趴在上面,半边脑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长说,他中了贼人奸计,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面不得脱身,而叔武赶来后,也被贼人捡起一枚弩矢,开弓射中了眼窝,叔武吃痛,乱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这样了,如何记录原本的伤口情形?”

怒摇着头,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从叔武摔烂的脑袋里,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确深深嵌入眼窝中。

这时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过来禀报道:“令史,那支射伤黑夫亭长的箭,在水潭边找到了。”

同样的弩箭,尾部被折断,因为是从伤口里拔出,上面的菱形状矢头还沾着肉屑和血迹,黑夫说他在水潭边处理好伤口后,就扔在一边,果然找到了。

怒仔细检查无误后,点了点头,让众人将这些物证都收好,准备将叔武的尸体抬回县城再检验一遍,虽然还有些小的疑点,但总体情况,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只是怒依然感觉有一丝不妥。

“这贼人能在游徼、亭长追捕下逃走,还反击让他们一死一伤,未免太厉害了罢?”

他只管破案,却未曾想到,抓捕贼人时,出了这么多岔子,这下,安陆县的官吏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离开前,他们都未发觉真相,这现场,已是对秦国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细布置过的!

……

“事情就是这样。”

数日后,黑夫再度被传唤,当着狱掾、令史等诸多同僚的面,平静地将事情经过又讲述了一遍。

“亭长可以走了。”

喜点了点头,黑夫将事件经过说的很细节,与现场勘查的结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尸体头部摔得太烂,他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官府没发觉更多的疑点。

“唯,罪吏告辞。”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县狱,他的手下东门豹、季婴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见状连忙过来搀扶。

虽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没变。

外面阳光耀眼,也很温暖,恍惚间,黑夫又感觉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这里时的那种解脱感……

他说谎,掩盖自己杀人的真相,实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县,也有一位亭长,在追击贼人的过程中,却失手射死了前面的求盗,事后他如实招供。但因为当时除了早就跑掉的贼人外,无人为亭长作证,最后那亭长依然被判了个杀人罪,为求盗抵命……

其实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不久后的未来,夏侯婴是沛人,在县里做掌管车马的小吏,与亭长刘邦是莫逆之交。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刘邦任职的亭舍,都要停下车,去找刘邦谈天说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还时常比试武艺,然而有一次,在没有人见证的情况下,二人比武时,刘邦失手击伤了夏侯婴。

这件两个好朋友一笑而过的小事,却被有心人告发到官府,说刘邦与夏侯婴私斗,贼伤人!

身为亭长,知法犯法,伤了人要从严判刑,刘邦虽向县里申诉说,自己没有故意伤人,夏侯婴也提供了同样的证词。但因为告发者一口咬定,让县里怀疑二人串供,有所隐瞒,结果夏侯婴被拷掠了许久,受笞刑数百……

最终,这件案子因为夏侯婴死咬牙关,绝不翻供,证明了刘邦的清白,那告发者落了个诬告反坐,但若夏侯婴撑不住刑罚,提供了不利于刘邦的证词呢?

那恐怕就不会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了,刘邦自己就会作为刑徒,在骊山渡过余生。

这两件事,和黑夫的处境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没有第三者在场,所以,他除了将锅推给跑掉的钟离昧外,还能怎么说?伸出双手,对所有人坦然地说:“是我杀了游徼,因为他要杀我?”

谁目睹了这一切?谁能为他作证?

只靠黑夫一个人自说自话,谁相信?

一向看重证据的秦吏,会轻信他?

难道要指着老天为证?

黑夫没有这种信心,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里。

“除了说谎自救,我别无他法。”

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现场,也得将自己撇干净的原因。

因为实话实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游徼的家族在乡里算不上顶尖,却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时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追告,和严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后坐实一个“贼杀人”,那他这一生,可算彻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别无他法。

……

整个七月下旬,黑夫一直在家中养伤,湖阳亭的事务则交给求盗东门豹代为处理。

而在县城,这件事的风波仍未平息,此次抓捕影响很大,最后却让主犯逃脱,相关的官吏都少不了要受牵连。

黑夫在家养伤的时候,县城中,几名县中长吏,的确在进行剧烈的争议。

与黑夫有怨的县左尉,力主以渎职的名义,罢免黑夫的亭长之职!

县右尉则认为,黑夫只是最后走失了主犯,但若没有他在查案中多次建议,可能连从犯石,还有那些个楚国邦亡人都抓不住——因为被发觉得太早,钟离眛的计策还是落空了,那些乘着夜色,朝云梦泽出逃的楚国邦亡人,最后除了一人没找到踪迹外,其余五人,全被抓了回来。

狱掾喜也提供了法律咨询:“黑夫亭长未能抓获贼人,赀甲三件,如此而已。”

“太轻了!”左尉一个劲摇头,依然力主严惩。

众吏争议之时,郡上却突然派传人发来了一份文书。

诸吏一时间面面相觑,消息已经送达郡城了?这次怎么回复的这么快!

怀着一颗忐忑之心,拆封文书后,县丞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精彩。

“县丞,里面说了什么?”

从县令到两名县尉,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份木牍,里面的内容,事关他们的前程。

“并非是郡府对吾等的惩处。”县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只好让众人一起看。

原来是先前黑夫献上的“足迹学”,被县丞报上去为其请功,得到了郡丞的认可,认为这法子可以在郡中推广,故对黑夫加以褒奖……

“可升爵一级,为簪袅?”

“有过不罚反赏,岂有这种道理!”县左尉气得七窍生烟,扬言要亲自写信去郡里申诉事实。

“黑夫未能擒获贼人,当罚钱,但先前的功绩却不可掩盖。”

喜朝县左尉拱手道:“若左尉坚持己见,那我也只好一同向郡城陈述实情,力主赏罚同时进行了。”

……

此时此刻的黑夫,并未知晓县中长吏们因为他,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箭伤没有伤及骨头,在家养了半个多月后,日渐痊愈,只是情绪不高。

大哥衷以为,自家仲地还在为失手放跑贼人一事闷闷不乐,便主动带他去地里,指着地里割好后收成一捆一捆金黄稻谷劝他道:“做官就像种庄稼,风吹雨打,旱涝无常本是常事,岂会事事顺利?仲弟,你还是得看开些。”

“让伯兄费心了。”黑夫笑了笑,将钟离眛、叔武的事扔到脑后,问道:“还没问过伯兄,去岁用了堆肥之术后,地里的收成是多少?”

不提还好,一说此事,衷顿时喜上眉梢,乐道:“用了仲弟的法子,多了不少收成呢!就说粟米,原本亩产2石不到,今年,亩产竟有2石半之多!”

PS:大家的意见看到了,上一个剧情因为是过年,事情很多,又病了一场,写的很赶,很多地方考虑不够周全,写着写着偏了,有不少bug,对不住了。现在只能尽量圆回来,好在警匪戏彻底结束了,实在不擅长写……希望大家还能保持期待吧。

第105章 打谷

八月中旬,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云梦泽迎来了最早一批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阵下,是蒙上一层白霜的大地,是枯黄凋零的草木。

但在有人烟活动的里聚周围,却丝毫没有苍凉之景。五亩之宅外,孩子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杏子泛黄;田间地头,金黄色的稻穗在微风中跳着摇摆舞。

云梦乡夕阳里,农田旁的开阔地上,随处可见躬着腰忙活的乡亲们,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到头,农民最忙碌的时刻,全里没有一个闲人。

腿伤已经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想要走出来帮忙,站在软绵的凉凉水田边,入鼻满是稻谷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厮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离他更远了一些。

此时此刻,伯兄、丘嫂带着几个被他们家雇佣的庸耕者,正脸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镰刀在水田里割谷子。

自从黑夫做吏以后,他们家的生活已经改善了许多,连农具都全部换成了铜、铁,看看旁边其他人家,居然还有用石镰的……

即便是铁镰,割起稻茬来依然不算快,这活计是很累人的,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但不赶紧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后,不能在地里时间太长。

唉,这就是地太多的坏处了,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拥有爵位,虽然名义上分了家,但地却是放一起种的。八月初时,伯兄只是帮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亩粟地收了一半,还剩一百亩用老办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亩水稻。

话虽如此,但农活急不得,黑夫家也不是将长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见众庸耕者累了,便喊他们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镰刀,摘下头上的斗笠,双手掸一掸衣袖,喝几口妇人提来的白水,吃两口黑夫他母亲蒸好的米饭,闲谈几句。

田主人脸上是洋溢着喜悦的,庸耕者也很开心,毕竟按照事先说好的,收成越多,他们分到的粮食也越多。

黑夫看了一会,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帮忙,但衷嫌他有伤在身,不许他下水田,于是黑夫便自告奋勇,和弟弟惊一起,包揽了打谷的工作。

割好的谷子一束束在田埂上叠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处的,多了拿不完,少了耽误时间。

黑夫的侄儿“阳”虽然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帮忙了,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边,帮忙把一捆捆谷子从田埂上,抱到打谷的地方,几趟下来,跑得他满头大汗,可在大人的夸奖下,小孩却不亦乐乎,只是脸蛋被秸秆划花,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他们家的打谷工具,其实只是一个大木桶,称之为“灌斗”或者“半斗”。其工作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双手紧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劲摔打在谷桶内壁,这样就能达到脱粒效果。

桶边还围着一圈编得很密的竹篾,这样一来,脱粒后的稻谷即便被打飞出去,也会被竹篾挡回来,落在桶内。

黑夫这边双手抓一把谷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甩动谷子的破空声,和谷子甩到灌斗四壁的撞击声悦耳动听,然后就看到一粒粒金黄的稻谷离开了秸秆,跃入桶内。

“半桶一响黄金万两,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不知为何,黑夫想起了前世时家乡的这句老话,两千年里,中国农民的农活,其实变化并不大。

除了这种最简单的木桶外,黑夫发现,旁边也有用连枷的人家,那东西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好像一个大号的双节棍,可以来拍打粟、稻、麻等,使子粒掉下来。

黑夫有心,暗地里略微算了算时间,其实不管是半斗还是连枷,都既费时又累人,而且打下来的谷子并不干净,得吹拂干净,才能用来交租子,或者挑回家存入仓库里。

“今年是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我或许可能让姊丈试着做做那种脚踏的木质脱谷机,那东西比半斗和连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还有隐痛,歇一会吧,剩下的谷子不多了,我来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惊,惊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时间,竟又高了几寸。惊在去年被黑夫激励过后,也变懂事了不少,过去几个月里,他被黑夫安排,去乡里学读书识字,为明年开春进入学室做弟子做准备,听说在乡邑里十分勤勉,已经能够写出完整的句子了,只有在农忙时候,他才回家帮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惊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战。可现如今出了那档子事,他还真有点吃不准,自己这官还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听说县右尉很快就要调走,没了靠山,黑夫在尉官体系里,就不太好混了。

“鸡蛋不能全放我这一个篮子里,秦律太严了,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罢官,惊还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边想着,一边坐到衷身旁,听着伯兄和邻居农人谈天说地,这一年来,随着他们家日益兴旺,大哥也不再是过去讷讷的样子,反倒因为为人忠厚,颇得邻人拥护,当然,或许也有畏惧黑夫,刻意讨好的成分在里面。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

忙活了几天后,田里曾经满满当当的稻穗消失不见,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里。

至此,黑夫他们家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对了,还有春天时种下的十多亩甘蔗,长势很旺,不过它们要到入冬才收,那时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时候。

收完谷子后,农活却并未就此结束,谷子挑回家里,还得连夜将它们都摊在宽大的竹篾上,确保谷子通风,晒下湿气,免得发霉。中途还会要不断耙子在面上翻拨,把谷子翻面,促进风干。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艳阳下暴晒了——官府可不收湿谷,而且收租时量的是体积,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干湿不一,造成不公。

这时候的谷子,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谷皮、破壳,得一一除去才行。

筛是筛不完的,黑夫发现,自家是用晒干的大芭蕉叶当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刚好把轻的杂质吹去,只留下饱满的谷粒。

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还可以让姊丈做个手摇的风车,那东西不仅是风谷利器,在舂谷子时也派得上用场。”

一路看下来,黑夫才发现,这时代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别说耕种时了,就收获的过程中,在他这种农活外行人眼里,几乎每个步骤,都有很多能够改进的地方。

与此同时,黑夫还从里监门家里借来了量体积用的“石”,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大木桶,将各亩收上来的干燥的谷子一股脑倒进去,一番计算后,那一百亩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亩果然还是只产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来施粪的一百亩“试验田”,因为黑夫不放心,又选了十多亩收上来的粟一一称量后,发现果然如衷前几天所说的,亩产接近3石……

“粟种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邻,浇水锄草,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说来,堆肥沤肥,果然比新鲜的粪尿更有成效!”拍着满满一石粟,黑夫说道。

不仅结果如此,衷也回忆了他照料田地的过程,施了堆肥沤肥的庄稼,的确长得更加肥美,结穗也明显更多。那些开春时嘲笑他们家堆屎尿来玩的那几个老农,这几天都在啧啧称奇呢,还想方设法跟衷打听他种地的秘诀。

“聪明点的老农,已经猜出来缘由了吧,明年开春肯定会效仿,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却一点都不担心,笑道:“我腿上已经痊愈,必须去亭里复任了。这样,明天就是去乡邑交租的日子,我便与伯兄一同出门,正好与你一起,见见云梦乡的田部佐。”

这时候,黑夫他大嫂路过,奇怪地问道:“往年交租,都是乡里的小吏经手,这次为何非要去见田部佐?”

衷则明白过来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将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让他帮忙献给官府?能让每亩产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确是农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还是太老实了啊,黑夫笑了起来:“伯兄,不是我献,是你去献!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赏,说不准,官府还会赐你一官半职呢!”

第106章 重租

九月初一这天清晨,在通往云梦乡乡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着扁担、竹筐的农夫,筐里是新收后晒干的黄橙橙谷子,沉甸甸,仿佛要将扁担压断。

与这些需要费力挑谷的士伍黔首相比,黑夫家的牛车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更别说,还有黑夫骑着他的红马在前面威风凛凛地开道。

原来,进入九月后,便是秦国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谓“税租九月而具”,官府将统一在这个月收取田租,好为十月份的上计工作做准备,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计好坏的重要标志。

就黑夫所见,与收获时满脸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面露忧虑。毕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劳累,路边田埂上,随处都是蹲着歇气的人,他们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车乘马,眼中满是羡慕。

牛与马,得家里有一定财力的有爵者才可能买得起,这也是很多农夫劳碌了半辈子的梦想,家中有了这两种牲畜,里中姑娘会争着来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刚上路时,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谷子走十多里路了。但离乡邑越近,他就越是发愁,一边牵着牛车,一边回头看着车舆里那二十多石粟,叹息道:“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来,还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缴完。”

衷的话一点都没夸张,因为在八月底时,夕阳里的田典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向全里百姓宣读了来自乡里的文书,公布今年的“租程”。

这道程序叫做“写律于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将本年度有关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级下达,从县令到田蔷夫,从田蔷夫到乡里的田部佐,一直到里中田典。

与后世的百分比纳税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额,各家缴纳的粮食都要够数,今年的租额是每亩6斗粮食。

“6斗?这么多。”

黑夫有些惊讶,说好的什一之税呢?他后来才算搞明白,原来税是针对商品征收的钱,与身为农夫的他们家无甚关系,他们只需要缴纳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钱”,那也是个不小的数额。

衷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说一般的“税田”,官府会结合近年粮食产量算出一个平均值,校订出一个“合理”的数值,作为当年的纳租额,官吏们管这叫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

所谓合理,就是让农民感到负担有点重,但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来说,根据灾年丰年不同,租额在五斗到一石之间,所以衷觉得,今年的6斗已经算少了。

“这还只是普通税田,若是官府自己经营的舆田,听说每亩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给种地的庸耕者和隶臣妾自己食用……”

“那样的话,交完租,地里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黑夫听闻微微一惊,那么算起来的话,在官府经营的舆田上耕作,只能确保勉强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积蓄。看来后世说秦国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还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额之后,官府还要按每家所拥有的田地多少来收税,不论你耕种与否。这样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种,整日游手好闲,还可以打击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税,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来,黑夫他们一家分为三户,共有地四百余亩,三户要缴的租额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还有每顷田要缴纳的刍3石,稿2石,也够再拉一车的了。

其实除去休耕的田地,只种了300多亩而已,正因为租税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积蓄,秦国的农夫才不得不勤勉于农事,通过精耕细作,让自己田地里的粮食多产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后,今年是大丰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还能有许多积蓄。只希望今年粮价不要太贱,将多余的粮食一卖,再缴了口赋,几千钱的纯收入还是有的……

这样想来,黑夫因为失手放跑了杀人凶犯,被罚的那四千钱,还算可以接受。

想到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着沿途那些步行挑粮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这一路上的农夫,却大多挣扎在温饱线上。

他们也得来回许多趟,才能把租运完,整个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来回拉粮食,就够累的。而剩下的粮食,除去作为种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来,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红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头,最后却落得个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这么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亩地了,到时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对,仲弟如今已是簪袅了。”

衷看向黑夫头顶发髻上的简单木冠,而马匹的脖颈上,也缠着丝带,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虽然失手走了凶犯,但罪不至免职,而且因为他根据足迹断定凶犯身高的法子,被郡里认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让不少暗中揣测黑夫这次要凉的人,惊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书,是昨天下来的,轰动了全里,因为他是里中第二个簪袅。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亩,已经从小户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夕阳里最大的地主……

衷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因为家里田地增加太快而发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说咱先缓缓,别升爵了。

他心里想道:“等明年,恐怕还要多买头耕牛,多雇佣一倍的庸客……”

……

等黑夫兄弟抵达云梦乡离邑时,已经是朝食时分,位于乡仓附近的“租所”,成了全乡最热闹的地方,十里八方都有人结伴来缴租,不过别担心弄混,各里都被规定了固定的交租时间,从初一到初三,由乡东部的几个里缴税。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权和斗桶,让农夫们上前,挨个称量他们要上缴的粮草,不用担心量的不准,秦国从商鞅变法起,就统一了国内的度量衡,如果衡器有偏差,主管官吏就要受罚。

此外,在场的还有县里派来的监督者,除了监察粮食的质量、数量外,还要防止收租时发生徇私舞弊的现象。

黑夫先陪着衷,把拉着的二十多石粮食先缴了,然后才将空车留在外面,来到租所内。

田部佐,是田官系统乡一级的官员,相当于后世乡粮管所所长。等黑夫他们一路问下来,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时,却见他正手持各里的籍贯名册,根据外面送进来的记录,大声让小吏抄录下来。

“最里士伍甲,缴租4石8斗,已缴清!”

“成里公士乙,缴租24石!尚余36石!”

此外,还时不时查出一些人缴纳的数额与拥有的田亩数不符的,那些瞒报田亩数来逃税的人,称之为”匿田“罪,一旦查出,除了逃掉的田租外,还要没收你所匿田地里的所有庄稼!

吏员不过十人,不少还是从其他官署借来的,却要记录全乡近千户人家缴纳的田租,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闲,黑夫立刻上前,喊住了田部佐。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烟了,若是一个普通黔首来找,这时候多半是要被甩脸色的,但他一回头,见黑夫头顶赤帻,是个亭长,便压下了火气。

等黑夫报上名号后,田部佐更是变了颜色,一脸郑重地朝黑夫拱手。

“原来是涢水乡湖阳亭亭长,黑夫亭长之名,早就全县皆知了,失敬,失敬。”

算起来,如今的黑夫,也算全县知名的人物,不过类似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与田部佐客套几句后,便拉着衷过来,向田部佐道明了来意。

“亭长的意思是,用了那法子后,今年你家的亩产多出近一石!?”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劳顿,都被黑夫所说的话惊没了!

“绝无虚言。”黑夫掏出一块木牍,递给田部佐,却见上面记录的,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粮食产量,用了堆肥的那一百亩,几乎每一亩都分别记录了所收粮食。

“会不会是谷子没晒干?亦或是今年那一百亩地地气正旺?”

田部佐虽然有些心动,依然有些疑虑,每年因为家里粮食增产,而跑到他这献“农作之法”的老农,着实不少。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勤勉农耕,改进耕作技术的百姓,是有赏赐的。

黑夫也知道,和上次献踏碓,可以立竿见影地实验出效果不同,种地这东西,有很强的随机性和时效性,容不得田部佐不谨慎。

他便笑道:“田部佐也不必急着将此法报到县里,不如明年开春时,在乡上划出几十亩官府经营的舆田来,让我伯兄过来指点,用堆肥之法粪田,等秋收时,将亩产与普通田地对比,真伪一试便知!”

黑夫这个主意不错,田部佐觉得很稳妥,便应了下来。

此事若不能成,他算卖了黑夫这冉冉升起的湖阳亭亭长一个人情;若能成,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点功劳……

孰不知,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换了以往,他可能直接带着衷去县城找县一级最大的田官”田蔷夫“了,可这回,却非得绕一个弯,让乡官田部佐经手,图什么?

因为黑夫想要为衷谋取得,恰恰是里中风险最低,但实利却不差的位置:田典!而田部佐的意愿,则是决定各里田典人选的重要因素!

……

九月初,与云梦乡田部佐约定好,明年在乡中舆田正式试验堆肥之法后,黑夫便回了湖阳亭继续上任。

出了上次那档子事后,他四处寻找案子的积极性也消退了不少,仅满足于约束好辖区治安。好在他虽然失手一次,但余威尚在,湖阳亭辖区内依旧无人胆敢造次。

就这样平静了十多天后,到九月中旬时,有个消息传来,让黑夫的前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的靠山,县右尉杜弦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第107章 战争的消息

九月中旬,安陆县城以北,十里亭舍处,道旁的杨柳已经凋零,叶子眼看就要落光,透露出一股凄凉之感。

远远看着土路上,那辆载着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车舆缓缓离去,来此送别的吏员们也纷纷相互告辞,准备打马而回。

黑夫也正欲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黑夫亭长。”

黑夫回过头,笑道:“陈百将,还有事?”

陈百将看着黑夫头顶简陋的发冠,心情有些复杂。

一年前初次相见,黑夫还只是个刚得到爵位的小更卒,被人按在地上,朝不保夕。可一年时间过去了,不知不觉,黑夫现如今的爵位,竟与陈百将相当,只是官职略逊一筹。

不过现如今,可不是他嫉妒的时候,因为随着杜弦离开,二人都失去了靠山,俨然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我之前不懂律令,还以为,右尉会带着陈百将一同离开。”

一同牵着马回县城的路上,黑夫如此感慨道,毕竟陈百将能从一个学室弟子,一步成为百将,多亏了右尉的举荐,这一年来,右尉或许对黑夫青眼有加,但他最信任的,依然是陈百将。

“这绝不可能。”

陈百将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摇头道:“《置吏律》有言,若官员调任别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下属一同离开,就连郡吏调任也是如此,何况区区一县尉?”

“我只懂擒贼捕盗之律,朝廷置吏之事,倒是知之不详。”

黑夫也是慢慢才了解到,原来秦国的置吏,和山东六国那种门客政治大不相同。

在楚、魏等国,上到信陵君、春申君这类王子公卿,下到外黄县令张耳这种地方小吏,都喜欢豢养门客。

门客多半是到处游宦的贫士,为主人所豢,并为养者服务,进而找寻个人发展机会,实现个人价值。他们和主人之间,是“君”与“臣”的人身依附关系,强调对个人的忠诚。

所以每逢某位魏楚官员从国都去地方上任,都会带着数十上百的门客,前呼后拥地出发。到了地方后,将这些人逐个安插到要职上,方便与当地势力抗衡。等到卸任时,又将这些依附于他的“臣客”统统带走,一个都不留下。他的继任者,自然又会带着一批新的门客入驻。

若是这位官员在国内混不下去了,要跑到外国发展,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门客,也会一路相随。

唯独秦国,却自有国情在此,自成一套体系,杜绝了这种门客故旧政治的出现。

不仅郡县中几名长吏需要异地任职,卸任或者调离时,哪怕对某个下属再欣赏,也不能将其带走,所有人统统都得留任原职,对他们的升迁调离,律令中自有安排,容不得个人插足。

秦律对结党营私十分警惕,这种规定,显然是为了防止山头主义的出现,上司纵然对下属有提拔之恩,但双方依然是上下级关系,都是官府的打工仔,很少会出现下属视上司为“君”的情况。

所以,才会出现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卸任后,无一亲故相随,孤零零地走到杜亭自刎的凄凉情形。

白起固然是优秀的大将,但少了他,秦国的战争轮轴依然会继续转动。因为秦之强大,并不因某位公子的个人魅力,也不因数千门客的一时荟萃,而是被律令严格维护,方能百年不朽。

当然,也有不寻常的时候,比如吕不韦、嫪毐这两个外国人,就把东方的门客风气带到了咸阳,豢养数千人,任人唯亲,官府吏治律令一时败坏。

只可惜他们都不长久,文信君和长信侯相继倒台后,数千舍人门客或被抓,或流放,或者像李斯那样,迅速投身秦国原有的体制之内,直接效忠于大王。现如今,也只有昌平君、昌文君等贵戚被允许豢养少量宾客。

所以今日安陆县右尉调任,也只能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上路的缘故……

这种制度对国家自然有好处,但对黑夫和陈百将而言,杜弦一走,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长吏来来去去,副手佐吏却长期把持地方官署,这也是异地赴任带来的问题。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永远都在继续,夹在其中最难办的,就是黑夫他们这种外官提拔的亲信,走又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寄希望于下一任右尉能继续起用他们。

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出现的,毕竟没有哪位外来的长吏,会心甘情愿被当地势力架空,既然没办法自带亲信赴任,起用上一任留下的人,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但新的右尉,恐怕要到十月中旬才能赴任,在此之前,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左尉的一言堂,黑夫亭长,你我要多小心啊……”陈百将心有戚戚,他很清楚,左尉郧满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说不定会打一个时间差,对右尉的亲信来一场大清洗。

“纵然是左尉,也不敢公然违背律令,携私报复吧。”

黑夫却没那么害怕,这一年多来,他虽然深深与左尉结仇,在办案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许多因他锒铛入狱的人,都仇视他,恨不得他去死。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结识了一大批秦国的基层官吏,如喜、怒、乐,还有县城的仓蔷夫、县工师等,虽然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像喜这种真正的君子,若黑夫遭到了不公待遇,甚至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在民间,黑夫的名声也十分不错,赠钱购马,让他得到了“仁义”“廉洁”的声名,即便左尉恨他入骨,在处置黑夫时,也要考虑到民间舆情。

所以黑夫很看得开:“左尉最多把上次走失了贼人的事拎出来,将我说成渎职,逼我卸任,到时候逼得急了,我离职就是了,回家种地务农,也比整日惶恐不安强。”以他现在的爵位,不管做不做官,当战争到来,最起码也能做个屯长。

话虽如此,但之后几天里,黑夫还是提高了警惕,并要求下属们也不得造次,黑夫已经感觉到了,郧氏已经盯上了自己,在这敏感时刻,他可不想授人以柄。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十天,到了九月下旬时,县左尉的报复倒是没等来,去县城的季婴,却带回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二三子,大事不好了。“

刚进门,季婴就高举县尉发来的文书,嚷嚷了起来:”秦国和楚国,开战了!”

第108章 张子房

“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贲为将,率师十万攻楚。”

当这个消息传入南郡安陆县,被小亭长黑夫知晓同时,也传入了千里之外的颍川郡新郑县,摆在了某位未来大人物的案头。

颍川郡,乃是韩国故地。而新郑,更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都,从祝融氏之墟到郑韩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富裕的城市,与洛阳、大梁并列,人口超过了十万。

四年前,新郑在秦国南阳郡守腾逼迫下不战而降,除韩王安被掳走囚禁外,满城的公卿贵戚,却并未受到太大刁难。

毕竟秦国在中原的统治未稳,秦吏短时间内无法在韩地建立像关中、南郡那样严密的制度。暂时只能借旧韩贵族之手,在新郑收取巨额的市税,想方设法将韩国丰富的人力资源、百工商贾为己所用。

位于新郑城东的张氏,便是在这微妙局势中,侥幸保留了富贵的人家之一。

张氏曾经出了两位韩相,财大气粗,望山式的院门修得极高,一看就有宰相门楣的气派。粉墙朱瓦内,隐隐可见亭园楼阁错落有致。花园小径上,头发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带着一个客人,快步朝水边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岁年纪,穿剑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鹤立鸡群。

他放目望去,但见张宅内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们各司其职,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扫落叶,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嬉笑打闹。

客人不由暗暗点头。

“传闻果然不虚,张氏这三百名僮仆,都是用兵法训练约束过的,这些人若能为横阳君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正因如此,硕大一个家宅,几百号人生活在里面,却极其安静,唯独他们越走越近的小亭处,传来一曲响亮的琴音……

亭子是四角攒顶,四周有花卉修竹围绕。如今是深秋,花朵凋零,竹子也稀稀疏疏的,大多已经泛黄,在琴声中微微发颤……

弹琴的是位宽衣博袖的白衣青年,他坐在竹席上,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显得不拘小节,此人十指修长纤细,相貌秀美,双目微闭,表情很专注。

曲调最初平平淡淡,仿佛在娓娓叙谈这个国家悠久的历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历数这个家族昔日的辉煌。

可慢慢地,这一切却化作一声叹息,曲调夹杂了弹奏者的情绪,开始迸裂,琴音尖锐,夹杂着愤怒,变成了剧烈的质问: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若是懂《诗》的人在此,便能听出,白衣君子弹奏的,是新郑本地的《桧风.隰有苌楚》,暗喻国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国不知自谋……

客人虽样貌雄壮勇武,举止间还有点贵族气派,却是个不懂诗、书的莽夫。他被老仆拦着不让进亭,早就不耐烦了,哪还顾得上听这琴音里的内涵,眼看一曲弹完,便大声喊道:

“子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时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面色平静,那双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孙信来访。”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说道:“原来是子诚来了,快请坐,备热汤。”

“不必了!”

公孙信大步走入亭中,无礼地拨弄琴弦,数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议大事,就你在家里坐得住,还弹起琴来了!你知不知道,秦国派王贲发兵击楚,如今已破上蔡,进围陈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轻声道:“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么?在攻破赵燕之后,秦王下一步就是灭魏。但在灭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国,以扫除围攻大梁时的后顾之忧。这些事,我都与横阳君说过,不必再重复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时刻,吾等韩人,又能做些什么!”

公孙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国可能会同时与魏楚开战,此战定是长年累月,你我复国报仇的时机,到了!”

白衣君子却摇了摇头:“公孙,你的来意我明白,但还请回复横阳君,此战不会持续太久,时机未到,这次举事,张氏不会参加。”

“张良!”

公孙信愤怒地直呼其名:“这暴秦的统治,你还没受够么?山东六国,韩国先亡,大王被掳囚禁,宫室王孙尽数迁到咸阳,做了秦王的奴婢,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侥幸留下来的人,要么为秦人的鹰犬,助其荼毒韩地。要么被日渐侵吞家产,我看,你张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着外面的那些僮仆道:“我记得小时候来张宅时,还是满园的丽美奢华之婢、衣纨履丝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就不信,这种日子,你还能忍下去。”

“还有,你大父,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汝父,相釐王、悼惠王。你虽然年少未仕,但张氏五世相韩,难道就全忘了么?”

“怎么忘得了?”

张良看着池塘里波纹阵阵的湖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公孙信,你乃韩襄王之孙,所以念念不忘复国报仇。难道我张良,就将国仇家恨统统忘了不成?”

“我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猛士一人,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荆轲之事。我苦心寻找兵法,暗地里训练家中三百僮仆,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举事复韩,为国报仇么?”

公孙信不解:“那此番横阳君举事,你为何不参加?只要明日各家派出僮仆,夺取武库,杀尽秦吏,便能发动全城韩人,一起去营救大王!”

”不然,恐怕到时候,等来的却是秦军的镇压,还有大王之首级。“

公孙信怒道:”子房,你怎能对大王如此不敬?“

”实话实话而已。“张良眼的睿智,再度压倒了愤怒,他淡淡地说道:“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贸然举事,非但不能对局势有什么裨益,只会害死那些有志复国的韩人。”

“我知道,这两年间,横阳君奔波列国之间,用韩国的惨痛教训,试图联络魏、楚、齐一起抗秦。这是好事,可惜却不得其法。”

“齐相后胜受秦贿赂,让齐王建紧闭国门,对诸国被破无动于衷,是指望不上了。”

“魏国自从信陵君死后,脊梁骨就断了,魏王整日歌舞酒乐,只知道一味地事秦讨好,过一天算一天,也信不过。”

“而楚国,虽然与秦仇恨最深,但两年前才发生了动乱。公子负刍弑楚哀王,自立为王。楚国内部还没有结束动荡,虽有将军项燕在淮南练兵备战,并往秦国各地派了不少间谍打探消息,但楚王一直以为,秦国要先破魏,所以不甚警惕。”

“此番楚国遭到秦国王贲突袭,半月之内,上蔡便沦陷了,眼看陈郢也要不保,如此人心惶惶,也许很快就会与秦议和割地,何谈反击久战?楚国人一贯如此,松散惯了,不被逼到绝境,便无法齐心协力。等秦军得了陈郢,便切断了楚国援魏的鸿沟,到时候东南北三路大军合围大梁,魏国明年之内,必亡!”

张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公孙信连忙道:“所以横阳君也说了,吾等韩人,绝不能再等!若是坐视秦国击破荆楚,再回头灭了魏,将韩地与齐、楚隔断,韩国就再复不了国了!”

“错,大错特错!”

张良有些愤怒又无奈地斥责道:“此时举事,只是用韩人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力量,抱薪救火而已!复国当缓,不可急躁,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而需要长期筹划,务必一击不成,还能保全自身,以备日后重新积蓄力量。岂能如赌徒一般,将所有人的性命压在孤注一掷上?横阳君是六博玩多了罢!”

在张良看来,只有承认秦国的强大,才能清楚,什么事现在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我已经劝过横阳君,奈何他一意孤行。所以我不会让张氏卷入此事,那三百僮仆,明日也不会持刃出现在新郑街头!信,我劝你也速速离开新郑,这场举事,绝不可能成功!留着有用之身,等待反击秦国的真正时机!”

公孙信已经有些动摇了:“不在此时,那在何时?”

张良眼神坚定:“当在秦国欲一战灭楚之时!那才是韩国,是六国,是天下人最后的机会!”

第109章 羔裘

新郑城的刀兵之声,响了一整夜……

由横阳君组织的这场举事十分仓促,行事上也算不得机密,在秦国新郑令事先察觉的情况下,这场举义刚刚开始,坦右臂发誓复韩的众人,竟遭到了秦军的突然袭击,然后便是里巷中的短兵相接。

就像韩国立国两百年来,从未在疆场上战胜过秦军一样,韩弩劲卒做不到的事,由亡国遗民组织起来的僮仆轻侠,依然无法做到。

最后,轻侠僮仆们被秦卒有条不紊地屠戮殆尽,只剩下数十人躲到了城北一处据点里。在悲壮的歌声中,这群不愿瓦存的韩人点燃了屋舍,九月底天干物燥,北风大盛,这场火,导致半个城北在大火中化为废墟……

城东的张氏宅邸,一如张良所言,三百名僮仆没有参与举事,也侥幸逃过了大火的浩劫。

站在家中的三层阁楼上,身披羔裘的张良看着远处的火光,他眼中有隐隐泪光,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

这是他最喜欢的阁楼,每一层都有凉台。天气好的日子,可站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郑韩风物。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屋檐突出,足以遮风避雨,也能邀约三五好友,拥炉饮酒,对着霜雪畅谈古今。

若是他厌倦了新郑贵族圈子里的喧嚣应酬,也可以关上门,卧在小楼上,读着诸子百家的遗著典籍入迷,一看就是好几天……

无忧无虑的公卿子弟生活,在四年前戛然而止,在同一个地方,张良扶着栏杆,眼睁睁地看着韩王安打开城门,赤身牵羊,卑躬屈膝地跪迎秦军入城。

张氏几代人苦心维护了百年的韩国,从此彻底消失,甚至连“韩”的名号也不允许被提及,被“颍川郡”替代。

从那时候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便同韩国社稷一起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心心念念复国仇家恨的遗民。

但此时此刻,张良却又要在同一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积蓄数年的复国力量,在朝夕之间毁于一旦。

时也,势也,在一点把握都没有的情况下,为何要仓促行事?

他恨,恨屠戮同胞的秦人,也恨不听自己苦心良言的横阳君。就是这些脑满肠肥、自以为是的公子败坏了韩国的国政,现如今,他们又在挥霍韩国仅剩的热血男儿。

张良坐了下来,轻抚琴弦,弹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应和远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泪水滑落面颊,郑卫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悯雄壮。

待他一曲终了,老仆也出现在身后,恭敬地禀报道:“君子,外面的消息说,横阳君和公孙信都在最后时刻逃了出去,除他们外,举事的人几乎都被杀了,满城里巷皆赤……”

张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楼之上,此时此刻,已经挂满了反秦义士的头颅。

“悲呼!”

悲愤之下,他竟直接将手里的琴,扔到了阁楼下,仿佛韩国复国的希望,砸得稀烂!

“君子!”

老仆大惊,这可是君子最喜欢的琴,十余年来爱不释手。

张良却已经闭眼压住了内心的愤慨,片刻后平静地说道:“张翁,等秦吏的严查过后,便将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罢。”

张翁连忙顿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为张氏仆役,当终生侍奉君子左右,不愿离开。”

张良叹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们,是因为经过这场举事,秦国官吏定会加紧对韩地的约束,不会容许各家保留僮仆武装。清洗就要来了,多亏了横阳君等人,想要在韩地反秦,已无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时候离开新郑了。”

他目光扫过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时去楚国淮阳(陈郢)学礼的时光,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宅院,这座城池,一时间有些不舍,却无法动摇坚定的决心。

最后的主人也要离去,老仆怅然若失,但还是应道:“君子打算去往何处?”

“去东方,齐楚魏三国交界的地方,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这世道,死不难,难的是活,张良必须带着今日诸多韩人义士未尽的夙愿仇恨,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张良脱下羔裘,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朝着大火燃烧的方向郑重作揖。

“诸君请放心,张良会替你们,看到秦国失去时势的那天!届时,我会亲手让暴秦覆灭!”

……

果然如张良所料,九月底,新郑那边前脚才刚刚传来韩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阳翟的韩王安,后脚就被杀了……

杀死韩王安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东方各郡巡视的昌平君熊启。

昌平君拎着韩王的人头抵达新郑,向韩人示威,满城已无一人敢仰视秦吏,那些冒尖的复国者,几乎都死在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举事里。

在安定颍川郡后,昌平君又马不停蹄地朝东方进发,他的目的地是淮阳,此时此刻,王贲所率的大军已经包围了那座楚国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已经换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张良,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郑城,仗剑行走在东去的道路上,看着昌平君威风凛凛的车驾,他若有所思……

……

同一时刻的南郡安陆县,这里秦吏对时局的了解,远不如张良那般透彻。他们只知道秦国和楚国开战了,但战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陈郢一带,并没有引发南郡与楚国的直接冲突。

南郡太守下达的文书里,也只是让安陆县加强备警,严守边界江防,切勿再出现秋初时,几个邦亡人就将一个乡搅得乱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贸然发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统计辖区内各里青年丁壮人数,组织他们去乡里进行统一训练。亭长亭卒们纷纷猜测,若是战争继续扩大,安陆县也少不得要征发戍卒,战争的气氛,已经相当浓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历翻开新一年开端的时候,新的命令,终于抵达了安陆!

“叔父,是郡上发下来的文书!”

安陆县尉官署里,穿着一身小吏皂衣的郧雄匆匆小跑进入厅堂,将郡上下达的文书双手奉上。

左尉郧满连忙接过,开启封缄,小心翼翼取下已经干燥的官印泥块,的确是南郡郡尉无误。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谓安陆县尉……”

“秦与荆战,转送委运,修路铺桥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兴徭。”

“大王不欲不欲兴黔首,必令先悉行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

这文书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阳战场的后勤工作很重,缺少转运粮食、铺路修桥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县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手不足,是由新郑反叛引发的蝴蝶效应。原本计划开赴前线的关中劳役,如今却留在了颍川郡驻防,秦国不得不从南郡、南阳等没有战事的地方抽调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书上要求,优先征发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的成员,再派一名干练吏员,带着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陆县被分配到的数额,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发,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达南阳郡方城县集合……

“叔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郧雄两眼发光,力劝郧满。

郧满也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干练吏员押送么?叔父心中,应该已有人选了吧?”

“吾侄聪慧,这的确是难得的报复机会,还能让县中诸吏无话可说!”

郧满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让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让湖阳亭亭长黑夫,前来见我!”

第110章 入学

此时此刻,黑夫却不在湖阳亭,而是乘着难得的休沐,带着弟弟惊,来到了县城里。

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惊上一次来县城,还是在好多年前,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家里也穷,只是跟着母亲随便走了走,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惊只记得,当时自己很想吃集市上卖的柑橘,母亲却因为囊中缺钱,不给买,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干嚎……

所以这次黑夫带惊进城,便让惊跟着自己,四下好好转了转,兄弟二人站在码头指点南来北往的船只,猜测它们接下来开往何处;在官寺区遥望那些屋檐上的瑞兽,一个个叫出它们的名,并指出不同屋檐下的官署名称。

“那是县狱,看上去有些肃杀阴森罢?我初次来县城,正是在那与人对质公堂,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官员进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被任命为亭长,授予赤帻。”

“那是县尉官署,戒备森严,我这亭长,就归那管,县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从……”

惊听得十分过瘾,看着仲兄自信满满地指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与认识的吏员们打着招呼,别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羡慕兄长这丰富多彩的经历。

随便一件,都足够在里中向伴当吹嘘很久。

最后,黑夫还在市肆为惊置办了一身新衣裳,穿上以后,佩戴着短剑,惊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衣着得体的弱冠青年,不再像个乡下小流氓了。

将安陆县城逛了一圈下来,惊不由满眼艳羡:“仲兄,这县城里真好啊,集市热闹,衣服好看,连那些小女子,也保养得水灵。”

“没见识。”

黑夫笑骂道:“再热闹,也不过是个小县城,等你以后去了郡城,见识到的东西更多!若是能去咸阳,更能见此生之未见!宫阙楼台,车水马龙,那里应有尽有。”

“郡城还有可能,但咸阳……”

惊有些怀疑地说道:“咸阳可是国都啊,岂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没去过么?”

“我终有一日会去的,且不是作为戍卒,而是要坐着驷马大车去!”

“驷马大车……”惊咬了咬舌头,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样,只要在学室中勤勉,顺利出师,今后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带惊来县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送他进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

上个月,秦国伐楚的消息传来,让黑夫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便将惊入学的时间,从开春提前到了十月。

这一提前,惊却老大不自信了,他搓着手嘟囔道:“仲兄,我这半年虽然努力认字,但只勉强能读写。我听说,想从学室中出师,必须熟练运用五千字书写公文!此外还要精通律令、数术,会驾车,能击剑……这些都是吏子从小学的东西,我却一点都不懂。”

惊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的基础太差,的确没法和官吏子弟相比。世代相传的官刀笔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过几十年,那个七八岁年纪,就学着父辈办案,审问老鼠的张汤……

黑夫当然清楚,但他不求惊在学室里出类拔萃,只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统一战争的兵役。当然,最好能顺利毕业,那样的话,家里人的前程,就都有着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长路线,刀口舔血抓贼,去疆场上奋战,博一个在大时代里步步高升的机会。

姊丈橼走的是工曹路线,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小工匠,但他精湛的技术,已经得到了县工师的赏识。

至于伯兄衷,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云梦乡田部佐证实,衷也能顺利进入田吏体系,做夕阳里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性质恶劣的偷盗、杀人事件,当地里正里监门都会因失职而受到责罚,唯独田典不必负责。身为田典,只需督促百姓勤勉农事,完成租税,顺便改进农耕技术即可。

算下来,家里只差一个混在体制内部的文吏了,惊最年轻,可塑性最强,自然是第一人选。

可惊却一副不自信的模样,黑夫觉得,看来除了“前程”这类字眼外,自己还得给惊一点刺激。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声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家养伤时,去拜访过匾里的阎丈……”

惊顿时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访阎丈,可见到阎氏淑女了?”

自从去年惊鸿一瞥,惊就对那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没见着,但我听说,她快到许嫁的年纪了,阎丈心高,扬言孙女非万钱聘礼不许,非官吏不嫁……”

惊顿时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则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顺利出师,我就带着万钱,去阎丈家,替你求亲!”

“此言当真?”

果然,惊立刻来了斗志,急促地说道:“三年可不行,阎氏玉淑已经十四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仲兄,两年吧!我两年内,一定要从学室出师为吏!”

“两年?”

黑夫算了算,两年时间,秦国还没完全灭楚吧?他立刻板起脸来:“你先跟上学业,再夸口不迟!”

说完,黑夫便将惊带到位于县城北边的学室,这里一点都没有官办学校的派头,既无泮池,也无杏坛,按照法家“法后王”的传统,更不崇拜某位先贤,只有几间简陋的屋舍。

这里的老师,打扮穿着也跟寻常官吏没有区别。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不是《诗》《书》,而是枯燥的律令条文。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就是秦国教育的特色。

黑夫与惊拜见了学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为敢,爵位不更。敢与黑夫有一面之缘,黑夫便将弟弟拜托给了他,并奉上束脩……

敢带着惊,先办了入弟子籍的手续,在惊拿到手的新”身份证“上面盖印章,黑夫才算松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作为学室弟子,在结束学业前,惊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场伐楚大战,他肯定能避开。

如此一来,黑夫就把家里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对于惊,黑夫可没办法用后世的知识帮他什么,未来该怎么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惊送黑夫出学室时,黑夫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

惊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兄长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对面,对几个蹲在地上卖东西的农夫问了几句,很快就回来了,他怀里的褡裢中,还装了什么物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满满一怀的柑橘!

黑夫咧嘴笑道:“母亲常说,第一次带你来县城时,你想吃柑橘,当时家里穷,她没舍得给你买,你便哭了一路……”

惊有些尴尬:“仲兄,这件小事,母亲已经说十多年了,每年入冬,都要拎出来在饭桌上讲一遍,真烦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说着,黑夫便将那些表皮黄绿相间的柑橘一股脑塞到惊怀中。

“江汉最好吃的果子,就数这柑橘了,晚秋时节的橘子,正甜!”

黑夫剥了一个柑橘,放进嘴里,惊也品尝着酸甜可口的橘肉,小时候觉得是人间至美的食物,长大后才发现,其实只是好吃点的酸果子罢了。

“季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晏子使楚》的故事么?里面晏婴是怎么说橘的?”

“记得。”

惊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仲兄回家,总喜欢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人和事,如晏婴、苏秦,让惊长了不少见识。

“晏子说,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

“不错。”黑夫道:“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阳里的穷乡僻壤,与那些乡间少年杂处嬉闹,恐怕日后的出息,也与他们无异。可现如今,你到了县城,与吏子相处,以法吏为师,有了更多的见识,这就像从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树一样,你的前程,也当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再说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聪慧,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何况你呢?”

“仲兄这是在变着法子自夸啊。”惊大笑起来,但不知为何,对于未来的担忧,却减轻了许多。

“你好自为之罢。”弟弟虽然年轻,却是聪明人,黑夫也不多说,朝他挥了挥手,就径自离开。

眼看黑夫走远,惊才收敛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虽然嘴上不说,但惊一直感激黑夫对他的一路指引。

“弟当勤勉,绝不负仲兄厚望!”

……

黑夫这边,他刚离开学室,拐了个弯,就遇到一个骑着马匆匆经过的人。那人一见他,就连忙停下马来,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经历过上次办案的合作后,二人也成了朋友,关系很是不错。

“原来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请我去府上用飨?”

这安圃家也是安陆县闾右,家里庖厨手艺不错,黑夫去过一次后,一直念念不忘。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用飨吃酒!”

安圃下了马,一把拉过黑夫,压低了声音警告道:“黑夫,我听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这可是苦差事,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第111章 恨屋及乌

“要吾等护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带回来的消息,在湖阳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鸟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过更役么?而且还因为在演兵中夺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东门豹听说自己也在征发之列,当场就气得哇哇大叫,换了往常,这个莽丈夫会欣然同行,可如今却不一样。

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六月!

东门豹这半年来一改过去放假四处游荡戏耍的恶习,每逢休沐就往家里跑。还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说自己要得个儿子了,他可是掰着指头计算着妻子的产期呢,如今县尉官署一道命令,却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岂能甘心?

“这应该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婴如此纠正道,但这让东门豹更加绝望,更役只是在本郡县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计,顶多一个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发往边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为期,若是遇上战火连绵,甚至会持续更长时间。

这意味着,北上服役的东门豹将错过人生重要时刻——亲手抱着初生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一年之后,吾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他气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头道:“黑夫,你就这么应下来了?”

黑夫自从回来以后,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站出来打圆场道:”亭长隶属于县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绝反对,那就是不从命,会被当场拿下治罪。求盗,对于此事,亭长也无可奈何啊。”

利咸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残疾人)等情况可以免征。众人却不属于以上情况,所以按理说,单独征发他们中的一人或数人也没问题。

但诡异之处在于,除了黑夫、东门豹、利咸外,小陶甚至是邮人季婴也在征发之列。除了年迈的亭父和与黑夫关系一般的鱼梁,湖阳亭众人几乎被抽调一空,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宁可让湖阳亭治安瘫痪,也要让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县左尉的深深怨念……

这时候,黑夫站起身,对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县左尉因为他侄儿前任亭长贞,和女婿宾百将之事,一直怨恨于我。右尉在时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调走,县尉官署就成了郧氏的一言堂,他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黑夫只说对了一半,左尉郧满之所以如此急促地报复他,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忌惮。黑夫过去一年间,连续立功升爵,这速度,已经让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赶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将黑夫“处理”掉。

他今日在县城里受了一肚子气,此刻却只能继续忍着,只是表现得有些悲愤地说道:“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据理力争,说湖阳亭可以没有黑夫,却不可无众人,若是将亭部抽调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乱了!”

“但左尉却不听,他反复只有一句话。”

黑夫看着众人眼睛道:“若不从,则以抗命论处!”

“真是岂有此理!”这下不仅是东门豹,连季婴、小陶也愤怒起来了,这也太过不公了。

等众人骂够了,黑夫才又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爱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左尉是想报复我,才点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过去一年间与我关系亲密,被外面说成是我的亲信,于是便被我连累了,黑夫惭愧。“

说完,便朝着众人重重一揖!

黑夫这么一说,反倒是刚才大发脾气的东门豹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还礼道:“方才是我一时愤然,口不择言,此事与黑夫无关,全怨那左尉郧满,公报私仇!”

他气急败坏之下,突然说道:“吾等也不能让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话音刚末,众人便大惊失色,黑夫更是斥责道:“万万不可!这是自寻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计!”

要知道,在秦国,逃避徭役有两种罪名,一种是“逋事”,就是拒绝去服徭役地点报到,官府对此的惩罚是,抓到以后鞭挞五十下。若是你出发了,但是因故迟到,处罚反而没这么重。

第二种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粮食后,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这种情况更严重,抓到以后会被罚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这只是服更役的处罚,若是服戍役还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军事性质的征调,对戍卒的管理参照了军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会被当做逃兵处死的……

“去年在安陆县,有个住在云梦泽畔的蛮夷之民被征发去黔中郡戍边,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来后,他狡辩说自己身为蛮夷,只要每年交56钱的徭赋,便可免除更役。话虽如此,但戍役却并未减免,于是他仍被判处腰斩……”

黑夫说完此事后,盯着东门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仅连累吾等连坐,还会让汝母、汝妻也受牵连。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变成小隶臣,一辈子因你而蒙羞!”

东门豹冷汗直冒,只好打消了这个逞一时之快的念头,挠头道:“那该怎么办?”

“我去县狱问过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并未违背律令。所以无人能说他不是,吾等只能从命。”

“那岂不是太憋屈了!”东门豹咬牙切齿,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对众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于身份爵位,无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后,结束服役归来时,我黑夫定不再是区区小亭长,我要在疆场上立功获爵,力争地位比他郧满还高!到时候,定要让郧氏为今日蛮横不公,付出代价!”

……

黑夫的一席话,好歹稳定住了湖阳亭众人的“军心”,不管愿不愿意,众人都开始积极为北上服戍役积极准备起来,或安顿家人,或采买些冬衣装备。

但当三天以后,黑夫在县城拿到他们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单后,不由失声骂了起来。

“这左尉,真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啊!”

却见那片木牍上的人名、籍贯,大多数人,竟都是过去一年里,被黑夫亲手擒获,沦为刑徒的!

从去年那个诬告他和季婴的商贾,到盗墓案里的两名盗墓贼,再到十多个来自盲山里的里民,举目看去,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尉史安圃会说他这次北上押送,会有性命之忧!

第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雨流从浓重云层间瓢泼而下,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也淹没了戍卒刑徒们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脸抬起头来,他们张开嘴巴,喊出了绝望而悲愤的话……

“失期,法皆斩……”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绝望逼迫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群人鼓噪着,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纷纷涌入亭舍之内,一脚踢开客舍房门。

里面正熟睡着押送他们的秦吏,听到声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黑夫还能是谁!?

……

“居然做了这种梦,真是晦气。”

黑夫满头大汗醒来,发现自己的确身处一处陌生的客舍,待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只飘着几朵云彩,哪来的瓢泼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陆县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檐下熟睡,这群人衣着单薄,身上随便盖着点稻草御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发抖……

“亭长。”

值夜的小陶见黑夫醒了,连忙过来结结巴巴地禀报:“昨……昨夜,平安,无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励,与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也红着眼睛过来与黑夫打招呼。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们离开安陆县城的第三天。

湖阳亭五人,需要将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数百里外的南阳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达,这就是黑夫他们的任务。

早在出发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里,大半是被自己亲手送进囹圄的:有去年参与诬告他的商贾鲍,有两个盗若敖氏墓葬的盗墓贼,还有不少被连坐沦为刑徒的盲山里里民,与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县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谓用心险恶。

不过,左尉也不至于指望这些刑徒愤恨黑夫,如梦中那样,群起作乱,将他杀了。

现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国腹地,杀官造反的难度,着实不小。

而且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刑徒的标志:木钳。钳上有麻绳,休憩时便拴上,将他们的手腕统统拴在一起,限制了活动。

这是押送刑徒的标准配置,可不能指望这群劳改犯老老实实听话。与之相反,亭卒们却全副武装,不仅人人带剑、甲,还配备了两架弩机。刑徒里不太可能出现陈胜吴广那样的人物,夺剑将黑夫等人杀了……

所以黑夫猜测,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这些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们已经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为隶臣妾,光脚不怕穿鞋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且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实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对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满畏惧。《楚辞》里,楚人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北有寒山,逴龙赩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总之,在江汉之滨的人看来,冬天的北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这种对天气、苦役的畏惧,随时可能促使刑徒们抽空逃跑。

秦国对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惩罚甚严,而对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应的惩罚。

“死罪倒不至于,但我这亭长,也就做到头了,若是逃走的是超过十个,甚至我自己都要沦为城旦。二三子作为一并押送者,也会受到惩处……”黑夫如此对众人表明他们的处境。

十多年后,那位沛县的刘亭长,正是因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难逃惩处,索性心一横,带着剩下的人落草为寇……

这么一说,湖阳亭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县左尉真是阴险,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将他们这一伙人治罪,统统赶出秦吏队伍啊!

所以众人便听从黑夫的安排,分为两拨,在夜间时轮番守夜。

黑夫在出发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敢合眼,一直守着火燎,盯着刑徒们的身影。

就这样,两天没闭眼的黑夫,第三天终于撑不住了,在抵达新市县这座亭舍休憩时,就在舍内一觉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场噩梦外,一切如常。

这时候,刑徒们也纷纷起床了,他们拨开身上的稻草,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蹲在地上,用柳树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满不善。黑夫知道,这三天来,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寻思着逃走。反正不跑,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黑夫可没本事将这些绝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时倒也罢了,有绳索将所有人与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时却是个大问题。

虽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粮,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却得自带。所以每个刑徒,都得挑着一石粮食,没办法将所有人拴在一起。

万一走在路上时,这50人相互使个眼色,轰然奔逃,光靠黑夫他们五个人,可抓不过来。

所以在这座亭舍用过朝食后,黑夫便让季婴、利咸将准备好的长长麻绳斩为数段,让50名苦着脸的刑徒站出来。先挑一个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个不认识的刑徒,每两人一组,将麻绳各绑在他们的一只脚上,打成死结……

“两人一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饭、如厕,都必须一起行动。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视为同犯,连坐治罪!”

这样一来,虽然让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走在路上时,也不怕他们突然逃跑。跑掉的人,多半会因为没有默契,相互把对方绊倒,束手就擒。

不仅如此,黑夫还将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也召集起来,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汝等皆为士伍良民,家中有父母妻儿,应当知道,逃跑乏徭会有何下场……”

“我也不会亏待二三子,会让汝等一路上吃饱穿暖,能在屋舍中安睡。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行在路上时,每两人看住十名刑徒,抵达南阳郡方城县后,若刑徒无人逃跑,我会赠予汝等每人百钱,外加布履一双……”

此言一出,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出门服徭役,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到地方后,他们的履早就磨破了,黑夫承包了他们的鞋,让很多人松了口气。而那一百钱,也足够置办一件粗糙点的冬衣了。

黑夫不缺钱,一年的亭长做下来,他因为屡次抓捕到贼人,得到了不少赏赐,加上家里几百亩地的收成,即便买了牛、马,也还剩五千多。所以他这次出门,就把剩下的铜钱,统统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金饼,大概十两。

他心里打着算盘道:“若只花一两千钱,就让这些戍卒帮我看住刑徒,那真是一场划算的买卖。”

虽然黑夫做了诸多安排,感觉万无一失,但到了出发的第五天,他们途径新市县到鄀县中间,一段长达数十里的林木丘陵地带夜宿时,逃跑还是发生了……

“亭长,黑夫!大事不好了!”

被值夜的季婴、东门豹匆匆摇醒,黑夫赶到事发地点,看着地上被硬物磨断的绳索,还有卸掉的两个木钳,黑夫面色沉重。

拿着名册的利咸清点了一下人数,禀报道:“是个做城旦的小贼,带着一个盗墓贼,一起跑了!”

质问了一旁的刑徒后,东门豹也满头大汗地禀报道:“那个小贼,好像会开锁,几下就解开了木钳,我当时太困打了个盹,醒来后就……”

“追!”

黑夫瞪了东门豹和季婴一眼,看着那对朝南方林子里跑去的足迹,下令道:“一定要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13章 不可千日防贼

日上三竿时,黑夫坐在树下,剑横于膝上,虽然那些刑徒都被两人一组绑在树上,由戍卒帮忙看着,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们的躁动不安……

逃亡是会传染的,在军队中,往往一个人做了逃兵,就会带动整个什伍的人一齐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样吗,经常不出事则已,一旦有人逃脱,就会点燃其他人效仿的欲望,蜂拥窜走,拦都拦不住。

所以这时候,黑夫决不能脑袋一热,亲自去追那两个逃走的人,说不定那二人是抓回来了,这里的人却全跑没了……

他让东门豹和利咸二人骑着自己的枣红马,顺着地上的足迹追过去。那两个刑徒磨断了拴手腕的绳子,卸下木钳,但脚上打了死结的麻绳却来不及解开,二人三足,跑不了多远。

而黑夫自己,则留在原地镇场子,他吩咐小陶端着弩,爬到树上坐着居高临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剩下的刑徒。季婴则去埋锅造饭,让戍卒们吃饱。

过了一会,饭羹熟了,季婴给黑夫端了一碗过来,他和东门豹值夜走失了刑徒,此刻十分惭愧,在黑夫面前愧疚地说道:“都怪我不甚警惕,让刑徒逃走。还有,若是当初我不选这条路,或许就不会出事……”

在临出发之前,黑夫和亭中众人商议过,这次公差,他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是从安陆县北上,到随县、唐县,再穿过铜柏山,进入南阳郡地界,这条路距离方城县六百五十里。

第二条道则更远一些,从安陆县西行,抵达新市县,再穿过眼前这片丘陵树林,到达鄀县、鄢县,北上到达南阳郡的新野、宛城,再到方城县,一共八百里。

季婴是邮人,作为唯一一个出过安陆县的人,黑夫让他来选路线。

季婴说第一条路虽然更近,但唐、随二县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来的,被称之为“新地”,治安不太好,常有盗贼出没。而且铜柏山地区山多林密,一个不注意就会出事,所以还是走西线更好些。虽然要多走几天,但一路上都是城镇、亭舍,安全有保障,唯一有危险的,就是新市县与鄀县之间这片人烟罕至的林子了。

不曾想,果然还是在这里出了事。

黑夫也没有太过责怪季婴,连续走了几天,大家都很疲乏,一时走神实属难免。

“路是吾等一起选的,说不定走了北线,逃走的人还更多,我相信阿豹和利咸,能将亡人擒回来!”

他和利咸、东门豹二人约好了,若是天黑前没有找到人,他们就必须回来……

如今才是正午,还有几个时辰好等。

黑夫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紧张,于是吃完饭后,便故作轻松,让季婴找水磨墨,他则取出笔和一面空白简牍,在上面写起字来……

他写的是“亡人简”,亭长有责任记下逃跑者的特征:“亡者曰缭,因盗窃罪耐为城旦,年可二十五岁,身长可六尺八寸,面赤色,多发,无须,衣褐色络袍一,白色单衣一,负米一石……”

此外还有与缭一起跑掉的盗墓贼,也得记述下来。若是黑夫今日内无法将他们抓回来,就只能在下一个亭舍,将这份文书交给本地亭长。请当地的民警同志发布通缉令,按照逃亡刑徒的体貌特征,代为抓捕——在湖阳亭做亭长时,黑夫也接手过一次类似的活。

一旦他交出亡人简,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放跑了刑徒,不管事后逃亡者是否被擒获,黑夫都要受责。每跑一人,他就要被罚款二甲,相当于两千多钱。但若是不交,到了地方一清点人数,要受的责罚更重。

所以押送徭役,真的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难怪左尉指定黑夫来做这事。

当然,秦律也没有将人一棍子打死,“将司人而亡,能自捕及亲所知为捕,除无罪……”这意思是,若是黑夫自己,或他的亲友能留下来,和当地片警一起抓获逃亡者,就可以算他无罪!

未雨绸缪写完“亡人简”后,黑夫记起这茬来,便想道:“十多年后,刘邦也面临与我同样的抉择吧,他或许是因为一路跑的人太多,就算发动全沛县的伙伴兄弟,也没办法将这些人一一抓回来,所以才选择了落草为寇。”

但刘邦的选择,黑夫可学不来。

且不说现在是秦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的年头,始皇帝正值壮年,还能活十多载,任何人在这时候造反,都是自寻死路。就说刘邦可是能眼睁睁看着老父亲将被烹死,还笑着说“幸分我一杯羹”的淡定人,落草以后,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无动于衷。

黑夫不一样,黑夫顾家,家里的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都是他的羁绊,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不可因自己一时畏惧惩罚,就置他们于不顾。

时间慢慢过去,除了空中时不时发出的鸟鸣外,四周一片寂寥,气氛格外压抑。随着太阳一点点往西方偏斜,林子渐渐暗了下来,季婴开始紧张地来回踱步,小陶也在树上心神不安,至于那些刑徒,更是越发躁动,负责看押他们的戍卒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阿豹之妻怀胎七月,他之前就有过逃亡的想法,会不会……”季婴心悸到极致,竟开始胡乱猜想了。

黑夫瞪了他一眼:“阿豹素来最讲义气,会是那样的人么?”

季婴一愣,羞愧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瞎猜了。”

他走近对黑夫低声道:“黑夫兄弟,若是这次人抓不回来,需要赀四甲,我可以出一半的钱……”

黑夫笑了笑:“我知道上个月你才在里中说了一门亲事,定下明年成婚,提亲花销不少,两千多钱,这可是你所有积蓄了。”

季婴嘟囔道:“我季婴也不是无义之人,既然没本事抓人,就只能出钱了……再说了,钱没了,跟着黑夫兄弟还能再挣。”

他倒是想的清楚,不过就在这时,路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喧嚣马鸣!

“是……是求盗他们,回来了!”

在树上的小陶大声喊了起来,话音刚末,利咸便骑马吆喝着冲了过来,一直骑到黑夫面前,才跃下马来,拱手道:“亭长,吾等幸不辱命!”

黑夫露出了笑,他看见枣红马上,还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利咸将他一推,重重落在刑徒们面前……

却见那人已经死透了,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背部有一个被剑戳穿的伤口,几乎透胸而出。

众刑徒骇然,这人,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盗墓贼!

“哈哈哈,吾等回来了!”

东门豹张狂的大笑也如约而至,却见他腰上,也别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黑夫写在“亡人简”上“面赤色,多发,无须”的小贼缭,没了身子的头颅双目圆瞪,死的很不甘心。

东门豹学着利咸,也将人头抛在刑徒们面前,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这二人真是好胆,竟乘着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够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没有武力反抗的情况下,只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带上了军事性质,黑夫相当于是他们的上级长官。在军队里,上级享有不经过司法审判,就直接下令诛杀士兵的权力!黑夫也有权将违命逃亡的刑徒视为逃兵,将其杀死。

“今亡亦死”,并不是说说而已。

抵达下一个亭舍后,黑夫将死去的刑徒,连同事情经过写成爰书,交给当地亭长,请其代替自己向安陆县传信,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这场事件后,众刑徒被杀鸡儆猴吓到了,没有再发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鄀县,至此,路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的精力有限,何况是被动应付,更耗费精力。接下来还有二十天路程,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能将人捕杀。

所以黑夫琢磨着,得想个办法,让刑徒们安分下来。

在从安陆县出发时,黑夫曾对刑徒们苦口婆心地说,这次北上服役,是他们一次赎罪的机会,秦律规定,只要隶臣妾、城旦舂在战场上立功,就能用一级爵位让自己恢复自由身。同理,爵位还能为亲人赎身,父母要两级爵位,妻、子只需要一级……

然而,刑徒们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黑夫,还有人小声嘀咕说,自己做的,多半是运送粮食、填沟壑之事,哪有什么功劳可立?而且黑夫作为亲手将他们送入监牢的人,说出的话更没人信。

所以,像过去对付良民士伍一样,用“秦律的威严”进行威慑,是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后,黑夫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鄀县休整时,他找到了戍卒里,一个没有结发髻,披散着头发,面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寻到他时,此人正坐在一块石板上,胡乱拨弄着一些蓍草,时而抬头看看太阳,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么?”

听到黑夫喊,卜乘连忙将地上的蓍草拨乱,起身笑着拱手道:“亭长,我在按照《日书》,算明天的阴晴呢。”

“这一路上来,你算的阴晴倒还算准确,连众刑徒都信以为真,觉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们还算和蔼,却也清楚,这卜乘与其说是算的,还不如说是看着云彩猜出来的。

他问道:“我听季婴说,你在涢水乡,是小有名气的占卜者,家传《日书》。”

“乡人谬赞,乡人谬赞。”乡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齐方士,这些人帮人看宅、算日子,或者为人办丧事混口饭吃,所以卜乘穿着粗麻布衣,点头哈腰,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更何况在秦国,就算是卜者,也一样逃不过服役,当官吏站在他面前时,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样紧张。

“别怕。”黑夫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日里占卜一次,要多少钱?”

卜乘有些纠结,又不清楚黑夫亭长的打算,半响才举起一个指头道:“士伍占卜,十钱……官吏占卜,五钱。”

还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钱?那若是我愿意出三百钱,请你占一次卜呢?”

一边说,黑夫一边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开一看,竟是亮灿灿的秦半两,这民间卜者顿时两眼发光……

黑夫也是无可奈何,既然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吓之……

那么,就只能借鬼神之言骇之!

第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县城外的一处亭舍,当众刑徒闷闷不乐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时,乘着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们又开始轻声议论起来了。

“不知何时才是逃亡之机……”

“亭长蛮横,亭卒凶恶,恐捕而杀之……”

“天气日渐寒冷,吾等只着褐衣,再往北,怕是会冻死,亭长亭卒之恶,与寒冬相比如何?”

“我听闻鄢县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沧浪水,到时候会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双手又被缚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们暗地议论时,树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了他们一大跳!万一他们的话被告发,少不了一顿鞭笞。

来者正是披散着头发的卜乘,卜乘摆了摆手,让众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听到的话,我绝不会说出去。”

一边说,卜乘还走到众人中间,和他们闲聊了几乎,让众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议论殆尽,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众人面面相觑,的确,他们还没有把事情向鬼神卜问过呢,难道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败的原因?

于是便有机灵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闻卜乘乃涢水乡日者,世代为卜,可否能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着稀疏的胡须道:“一人一钱,我便为汝等占卜。”

虽然众人是刑徒,但也有点私人财产,一人一钱是拿得出来的,卜乘收完钱后,便将怀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摆出了十二根……

“我当以《日书》建除十二神,为二三子卜问于鬼。”

所谓《日书》,说白了,就是这时代的皇历,里面尽是算卦、风水、阴阳、相面等封建迷信内容,却被大多数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国开始言论管制,焚尽诗书和民间藏书,可《日书》却幸免于难,因为秦国百姓已经到了生活没有日书,就过不下去的程度。

《日书》将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类,即“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叫做“建除十二神”。这十二神与十二月份相联系,再与当时用来纪日的十二地支相结合,就可以精确地告诉你,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从而趋利避害。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一名军官,翻开《日书》一看,发现今天的日子对应的地方写着“利野战,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赶紧抖擞精神准备战斗,期盼着在今天的野战中一举俘获敌国的首领,然后封官加爵衣锦还乡。

如果你是一名农夫,看到《日书》上说“禾忌日,稷龙寅。秫丑、稻亥、麦子……”,这是说凡逢“寅”日忌种小米,“丑”日忌种高粱、“亥”日忌种水稻、“子”日忌种麦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种麦子,种小米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这可跟你的官运息息相关。因为《日书》上说,逢“子”日去见领导汇报工作,如果早晨去他会认真听你讲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会听了,而如果黄昏时分去,领导一定会让你再去一趟。“丑”日早晨去见领导,他会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会得到他的赞扬……

出行的忌讳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门向东走会有殒命之灾,而向东南走会与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样不祥,至于是何种不祥,《日书》没有明示,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总之,婚嫁、生子、丧葬、农作、出行,《日书》对于百姓生活的指导与预言,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对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国民众来说,每天清晨睁开眼不看一眼《日书》,真可谓举步维艰、手足无措……

然而,秦国民间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识字,所以就专门产生了一个为人看《日书》算卜的行业,可以叫做卜者,也可以称之为”日者“,史记里还专门为这群人作了个《日者列传》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陆县的民间日者。

对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对于迷信的刑徒戍卒来说,这位能背出大半《日书》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够帮助他们,和神秘莫测的鬼神沟通,好看清未来的吉凶……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书》十二建除卜算时,刑徒们都缄默其口,仿佛在面对一件严肃的事。

算了一会,卜乘原本还算轻松的脸,变得极其凝重,不住地摇头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们顿时紧张了起来,问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满头大汗地起身,惊恐地指着刑徒们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书上的数术,整个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会遇上不详!我又为二三子详细卜问过鬼,鬼说……”

“鬼说什么?”刑徒们紧张兮兮。

“鬼说,千万不要试图逃亡,否则就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家人受罚!”

“啊!”刑徒们被吓得面如土色,说来奇怪,用律令威胁他们时,他们司空见惯,但将相同的话说成是鬼神之言,这群人却信之不疑。

即便有几个心存疑虑的,也不敢公然质疑日者的卜算结果。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开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则在屋舍后面远远看着这一幕。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刑徒对《日书》的笃信,似乎显得有些荒诞无稽。但想一想后世两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着祖辈传下来的皇历,来选房看风水,婚嫁择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们到达鄢县时,黑夫亭长又突然宣布,众人就要离开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钱来买鱼,犒劳众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汤,人人有份。”

听闻此言,众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着黑夫的钱,在鄢县集市买了几十斤鱼回来,大伙儿一起动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开最大那条草鱼鱼腹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戍卒刑徒们闻讯,纷纷围了过来,却见那戍卒从鱼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块木牍,清洗去上面的鱼血一看,上面居然还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们大多不识字,面面相觑之时,卜乘也挤了进来,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连忙将这木牍高举起来道:“这是鬼神藏书于鱼腹,传讯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当谨记!”

“鬼神之意!”

刑徒们想到在鄀县时,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鱼腹藏书,仿佛相互应验一般,一时间惶恐不安,除了个别不信邪的外,大多数刑徒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鱼汤后,刑徒们休憩时不再窃窃私语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热切地讨论起鱼腹藏书里的后半句话。

“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们将目光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黑夫,这时候,刑徒们又开始记起黑夫上任后,连续立功得爵的经历了,或许谨遵这位亭长的命令,真的能活下来,甚至立功赎罪?

……

“多亏了卜乘相助,刑徒们果然老实下来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约定,事成之后,黑夫将剩下的百五十钱在暗处交给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万谢,这么多钱,够他买一身厚实衣服,好熬过这个艰难的冬日了。

同时卜乘又讨好地说道:”亭长,小人不仅会背日书,算吉凶,还会相面,亭长是否也要试试?“

黑夫笑了:“要多少钱?”

“这次不用钱,不用钱。”

“好啊。”黑夫点了点头,把脸转向卜乘:“你便替我随便看看。”

虽然,他对相面之术是半点不信。

卜乘仔细看了黑夫的面相一会,口中啧啧称奇。

“亭长额头宽,是个有聪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个有福之人,一对虎目有神,威严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长日后定然仕途顺利,十年之后,或可为……”

“哦,十年之后,我会当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说县令、县尉,但话到嘴边,看着黑夫的神情,又缩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当为一郡守!”

“郡守?”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卜乘,你倒是说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确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对卜者的恭维话,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离去后,便腹诽道:“这黑夫亭长,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居然应下了,区区亭长,却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罢!”

……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十多年后那桩“鱼腹丹书”时,远在鄢城东北方数百里外,已被秦军占领的楚国上蔡郡阳城县,一个与黑夫年龄相仿,为避战火波及,跟随族人背井离乡,向淮北迁徙的陈氏庶孽子弟,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回头望着愈来愈远的故里,年轻人紧了紧身上的褐衣,眼中满是忧虑。

他只是陈氏的旁支庶孽,与仆役无异,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鸿鹄南飞,终有归期,只是不知陈胜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阳城来?”

第115章 在鄢

在鄢县停留的这半日里,黑夫不仅通过“鱼腹丹书”让一心想逃亡的刑徒们安分了下来,还抽空进了趟县城,打算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陆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经是鄢县右尉了。

鄢县的格局与安陆县城差不多,只是面积大了三倍不止,毕竟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国的陪都。江汉地区一直都是鄢、郢并称,鄢县右尉,只比江陵县尉低一点,杜弦从安陆县调到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县的县尉官署也比安陆的高大了不少,黑夫来到这里道明来意后,被门口的守卒询问了一番,通报之后,说县尉正在办公,让他在门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没冷落他这个老下属,还专门让一名尉史出来陪坐。

“杜君时常提及黑夫亭长,说在安陆县任上时,全县亭长中,当数你最为干练。”

尉史名为共师,出身当地的芈姓共氏,不过却没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蔼地与黑夫攀谈,还不时夸他几句。

“这是杜君谬赞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长,都靠了杜君赏识。在杜君任上最后一次擒贼里,还失手将贼人放跑,至今惭愧不已,岂敢称干练之名?幸而未曾影响杜君劳绩风评,不然黑夫百死莫赎。”

二人一个吹嘘,一个谦虚,过了一会,杜弦终于有了空闲,共师才领着黑夫入内拜见。

黑夫刚进门就下拜道:“不曾想,这么快便能与右尉相见,下吏真是欣喜万分。”

“黑夫快快起来。”杜弦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只是比在安陆时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后,他才感慨道:

“来鄢县月余,才深感没有黑夫这样的得力属下,做县尉着实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县难治,虽然逃人盗贼没有安陆多,但这里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国贵族后裔,所以对律令的贯彻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陆更强,他的命令,有时候都很难执行下去。

而后,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说,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安陆时最信任的是陈百将,可最倚重的,其实还是黑夫。他的升职,跟黑夫连续破获的盗墓、掠卖人两起大案不无关系。

而第三起杀人案虽然没有破获,但因为黑夫故意隐瞒了钟离昧是楚国间谍的事实,没有引起郡上的足够重视,再加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升迁考绩时间,也未影响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颔首,心里却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气气地见面,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闭门羹了……”

当听说黑夫是被县左尉郧满指派来跑这趟苦差的,杜弦便阴着脸一拍案道:“公报私仇,这郧满真是可恶,我一定要向郡尉参劾他!”

随即他又关切地问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处置的。

黑夫也不必隐晦,便将“鱼腹丹书”骗取刑徒安分之事说了出来,听得杜弦哈哈大笑,说也就黑夫能想出来这种点子,秦律虽严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处理律令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值得赞赏的。

“虽然刑徒是安分下来了,但此去南阳,路途尚远,再加上天寒地冻,还得多小心为妙。”

一边说着,杜弦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让人取来木牍,写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战于淮阳,粮草运输乏人。故而不只南郡,汉中郡、南阳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阳郡方城县集合,再由南阳郡郡守、方城县尉一同率领。我在南阳郡任职过,与方城县尉有旧,这封书信,或可惜助你抵达军中后,得个好差事。”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过来一瞧,却见那木牍上写着黑夫精通兵事,擅长练兵云云,还盖了杜弦的私印。

他连忙称谢,虽然秦国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山头主义,但却无法杜绝人情,有人推荐和没人推荐,境遇可能天差地别,这份木牍,算是黑夫北上后的敲门砖!

说话间,杜弦的公务又来了,鄢县的户口也比安陆多了两倍,相应的,要忙的事也无形中多出来许多,杜弦便让共师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县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将北上服役,共师,你带着黑夫过去,将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个照应……”

……

黑夫随共师出了官寺,二人骑着马往城门走去时,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城墙吸引了。

为节省人工、材料,秦国很多县城的“官寺”会建在县城的西北角或东北角,这样,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墙,只需要再分别向外引出两道墙垣,就能把“官寺”包在里面了。

鄢县的“官寺”就在城之东北角,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城墙,比边上的要崭新许多,放目望去,足足数百步内,土墙的颜色都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垒起来的黄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样,是褚红色的旧墙。

他指着那段明显新修的城墙道:“这莫非便是当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师表情却有些复杂:“不错,这就是当年武安君伐楚时水攻鄢城,浸泡冲溃的那段城墙。”

这件事黑夫早有耳闻,据说五十多年前,南郡还是楚国的王畿地区,核心腹地,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里会在一年之内忽然被秦国占领……

创造这个军事奇迹的,就是武安君白起,当时秦楚大战,白起却只带着数万之众,沿汉江东下,出敌不意突入楚境。

当时的情况是,秦军孤军深入,只能因粮于敌。而楚军本土作战,号称持戟百万,支援源源不断。

但秦人拆除桥梁,烧毁船只,自断归路,以示决一死战的信心。而楚军因在本土作战而有后顾之忧,贵族贪生怕死,将士只关心自己的家庭,没有斗志,竟无法抵挡秦国锐士的猛攻,故节节败退。

在司马错偏师的配合下,白起带领数万秦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当时楚国别都鄢城。

鄢城是拱卫郢都的军事重镇,楚人早已集结重兵在此,企图阻止秦军南下。

白起则利用夷水从西山长谷奔出,流向东南的有利条件,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鄢城的东北角在河水冲击浸泡下,不久就破损,大水入城,遂为深渊……

“那一战之后,整个南郡就归属秦国了。”

共师笑道:“武安君至今余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婴孩止啼……”

“余威?我看是余臭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双手抱怀,恰好站在城墙边上,听闻共师此言,不仅勃然大怒,立刻过来拉住共师的马,仰头对他小声说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水溃城东北角,鄢城军民随水流死者,十数万人!城东皆臭!我芈姓共氏也在那一仗里,几乎举族死绝!”

“住口!我当然记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轻人口不择言,共师勃然变色,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头,看到黑夫还在后面,偏头看着城墙,仿佛没听到二人对话一般,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年轻人一眼,转而对黑夫喊道:“黑夫亭长,这是我侄儿共敖,十月份时刚做了个小小求盗,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这一路上,还望亭长多照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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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共师猜错了,很不巧,他们叔侄俩的对话,黑夫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黑夫却没有去举报的打算,因为这时候可不是“焚书”事件后加强了言论管制的秦朝,对民间议论还算宽松,只要不是公然叫嚣造反,或者同情刺杀大王的刺客,基本不会掉脑袋。

共敖怒骂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对家族被战争殃及,几乎死绝愤愤不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算是“非所宜言”罪,罚点款就算完事,顶多会让共敖丢了求盗的位置。

所以也没必要为这件对自己无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个仇家。

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头看着城墙,假装没听到,省得麻烦。

共师似乎是对黑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升爵当上亭长十分赞赏,有些看好他,便说共敖才刚满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后辈,希望北上途中,请黑夫多关照。

那共敖却是满脸不服,嘀咕道:“一个连氏都没有的黔首,也能关照得了我?”

“你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师怒斥道:“黑夫亭长可是簪袅,不比你高?”

共敖只是个小公士,在实打实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闭了嘴,不情愿地朝黑夫见礼。现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职来决定。

说起来,他们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许是这种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据说白起是楚国白公胜的后代,又叫公孙起,但他年轻时候,已经沦落到竖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国,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叛徒子孙,一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在秦国,白起却从一介兵伍斩首立功,慢慢成了军吏,又靠着穰侯魏冉的提携,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

秦楚之间,白起毫不犹豫地选择秦。

经过这场插曲之后,黑夫回到了亭舍处,和众人说了他们会与鄢县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必单独承担刑徒逃跑的风险了。

是夜,黑夫看着夜色中黑乎乎的鄢县城墙,若有所思:“其实共敖说的没错,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还有当地人对秦的恨意……”

鄢郢之战,从军事角度来看,是一场漂亮的破国之战,白起的大胆和军事才能得到了完美体现。可和白起指挥所有战例一样,这场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战,十数万人葬身鱼腹,因为尸体太多,满城皆臭,至今城东的陂池仍被称之为”臭池“。对那场战争的记忆也口口相传,让共敖这样的年轻人记忆犹新。

同样,郢都之战里,又有许多楚人死于非命。

所以在战后,鄢、江陵两地活下来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秦国有仇,虽然经过五十年的统治,还从秦地迁了不少人过来,但当地人对秦国统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观。

黑夫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见面时杜弦屡屡感慨说“鄢地难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备警,除了云梦泽的盗贼作祟外,也因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稳。

反倒是在秦楚战争里,没有遭到太大破坏的安陆等县,秦国的统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对于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国封君还是秦国官吏,给谁交税不是交?在这个复仇比天大的年代,家里有没有人被秦军砍脑袋,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人对秦国的立场。

“已经立为郡县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刚被征服不久的韩、赵、燕等地,对秦的仇视岂不是更严重?”

尤其是赵地,长平之战留下的伤痕还未痊愈,在邯郸沦亡遭到屠杀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伤。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难统治,两国王室走保代郡、辽东,仍在负隅顽抗。而韩地新郑,也于九月份爆发了一场反叛,听说才刚刚平息,颍川郡仍然有些混乱……

“时代大势之下,暗潮依然涌动不止啊。”如此想着,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

等黑夫他们离开鄢城时,便和鄢县左尉率领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县征发的人,戍卒多于刑徒,城旦隶臣逃亡的机会大大降低,有了他们帮忙照应,再加上黑夫让卜乘搞迷信骗得安陆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轻松多了。

冬至日这天,一行数百人抵达了沧浪水。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这里就是南郡和南阳郡的分界……

作为汉水的支流,沧浪水并不宽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冲刷而下,沧浪水就会变得浑浊的红褐色。

但此时是冬季,沧浪水是淡绿清澈的,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水面上有几艘渡船,缓缓穿过淡淡的薄雾朝他们驶来,船夫还唱着数百年前,孔子途径此地时听到的那首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愤青共敖听到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水甚浑,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缨就好了。”

一旁的东门豹季婴是没文化的外地人,听不懂隐喻,有些糊涂地说道:“此水甚清,不浑啊。”

黑夫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水清还是水浑,在不同阶级的人眼中,是大为不同的。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固然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时代面前,管你是什么阶层、地位,个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独善其身?在秦王扫六合的战国末世,并不存在。

你只能选择做螳臂当车的顽石,被名为“统一”的惊涛骇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选择做风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顺势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机扶摇直上!

虽然共敖对家族旧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还是选择了后者,不然共师也不会那么谨慎地与人交往,还让共敖做求盗,混入体制内。仇恨归仇恨,生存归生存,家族想要延续,那就必须向现实低头。

至于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在此时此刻,不必做选择。

“统一乃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怀着这样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沧浪水的船只,船只北航,载他离开南郡,进入南阳,离平静的故乡越来越远,却离战争的鼓点声越来越近……

……

就在黑夫他们在沧浪水瑟瑟寒风中等待船只靠岸时,远在东北方数百里外的陈郢(淮阳),鸿沟的终点,两位秦军大将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着。

二将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驷马戎车上,其铠甲制作精致,色彩艳丽:褐黑色的甲胄,朱红色的缀带,甲衣周围的花边,在白色的底上绘着绚丽的兽纹。前胸及后背、双肩,还有几朵彩色花结,仿佛后世的勋章,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等级爵位。

个高魁梧,戴燕尾长冠者,留八字胡,年纪三十有余的将军,甲上缀有有十五个结,这意味着,他的爵位是第15级的“少上造”!

个矮粗壮,头戴箸冠,留斑白络腮胡,年过四旬者,甲上缀有十四个花结,这是第13级爵位“中更”的标志。

他们的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数万秦军,黑压压的,将整个陈郢围得水泄不通。但人数虽众,却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将军的号令……

等待的时间长了,不单兵士疲乏,连戎车的驷马也不耐烦了,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车栏上,焦躁地看着陈郢大门,上面伤痕累累,却关闭得严丝合缝,便忍不住对身侧的主将说道:“小王将军,昌平君,已经进入城一个时辰了!”

习惯被人称作“小王将军”的少上造王贲闻言,对追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宿将羌瘣说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声道:“昌平君再怎么说,也是楚国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贲笑了笑,说道:“昭王三十六年时(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于咸阳,其父是当时在秦国为质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载。后来考烈王被黄歇送回楚国,昌平君却被华阳太后留了下来,在宫中与大王朝夕相伴,名为表叔,实为兄弟。”

“今王九年时,大王亲政,嫪毐作乱于咸阳,王令昌平君讨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继任为相,他作为秦国丞相,一当就是十一年,期间兢兢业业,助大王灭韩破赵,功不可没……”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来,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标志。

“虽然去岁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于他,命其乘坐王者车驾,巡视东方郡县。期间还平定新郑之乱,杀韩王安。“

王贲举起马鞭,指着陈郢的城门道:”如今,昌平君来到前线,为免城内生灵涂炭,为免攻城伤亡惨重,又入城劝降陈郢楚将。你说的没错,他是楚国公子不假,身上流着芈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这四十五年来,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国,从未踏入楚境半步。难道他才入楚城一个时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说了,大王在诏书里下令,让昌平君入陈郢劝降,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间,昌平君会做何选择……

王贲当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这些楚人一样,选择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顾虑自己,也得考虑长公子啊……”

远在咸阳的长公子扶苏,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虽然扶苏年纪才十岁,却已十分聪慧贤明,有仁君之状。昌平君的抉择,不但关乎他自己,也关系到扶苏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罢,王贲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会如此糊涂,吾等既然与他约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军继续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只好应诺,但心里却暗道,相比于老王将军的奇正并用,这小王将军行事,还是太正了点……

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约定时间将至时,陈郢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位长冠锦衣,长须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车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马车一直驶到秦国大军面前,昌平君才将擎在手中,那面鲜红如火的楚国凤鸟大旗,掷到了阵前泥沙里,同时挥臂高呼道:

“陈郢,降矣!”

“秦国万胜!”数万秦卒举起兵器,发出了欢呼!震得陈郢城头的瓦片都在颤抖!

“如何?”

在喧嚣的欢呼声中,王贲目视羌瘣,大笑了起来:“看来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说完,王贲不再看着眼前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过头,将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鸿沟的另一头!

那里,有一座更加富丽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着王贲。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灭国隳城的功业!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亲那样的赫赫威名!

第117章 大时代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方城县郊外,站在雪将化尽的草地上,黑夫将一石二斗的硬弓拉成满月状,箭矢对准天上北归的雁群。瞄了几个呼吸后,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

虽然他架势已经摆得十足,但准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根雁毛都没射下来……

“哈哈哈,黑夫亭长的射术,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还是算了罢。”

一旁的共敖发出了嘲笑,不过他自己开弓朝大雁射去时,也同样落空。二人在这纠结大雁,一无所获,反倒是小陶和东门豹已经拎着两只绿头野鸭回来了。

黑夫他们早在腊月初时,就抵达了南阳郡方城县,今年天气不太好,整个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来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长城”。早在春秋时期,楚国为了防备诸夏的战车长驱南下,就在南阳盆地周边的崇山峻岭上修筑了众多以方形城寨为主,具有防御功能的险塞,称之为方城。到了战国,又将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墙垣连起来,就形成了绵延三百余里的楚长城,它像一个“门”字,拱卫着楚国北境。

方城县,正是这道方形长城的东口。

可自从南阳郡被秦国夺取以后,方城就变成了秦军出击楚国的前哨,这次向东进攻陈蔡,大军就是从方城县出发的。去年伐楚大军在此驻扎留下的营垒,就成了后续抵达的刑徒戍卒现成的窝棚。

因为雨雪不止,黑夫他们的就地驻扎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反正闲着也闲着,黑夫便与手下们继续拿起兵器练习。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导下得到了补强。不过仅能做到十余步内箭无虚发,再远就会有失准头,至于射雁之类的高难度操作,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鄢县的求盗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们旁边,虽然共敖那张嘴有些缺德,时不时还阴阳怪气地说些讽刺秦国官府的怪话,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乡,平日里没少往来。还不时约着一起离开营地射鸟,改善戍卒伙食。

等众人回到驻扎的墙垣附近时,季婴和卜乘已经蹲在土灶旁烧好了水,众人齐心协力为野物拔毛的时候,去县城里买盐的利咸也回来了,还告诉了黑夫一个消息。

“亭长,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问了问,说是从汉中郡南郑来的。”

黑夫听后,若有所思。

“南郑距离这可够远,连南郑戍卒都到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批了吧。”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戍卒刑徒们为避风雪,在这里无所事事,可天下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被秦军围困已久的陈郢投降了秦国。据说是秦国前任丞相昌平君劝降的,可惜黑夫的历史是半吊子,知道几个楚汉相争的历史名人,但秦始皇时的丞相,他就知道一个吕不韦,一个李斯。这昌平君熊启之名,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他与秦楚两国王室的复杂关系。

陈郢作为楚国陪都,北方重镇,失陷之后,已经被秦军打怕的了楚王顿成惊弓之鸟,不顾国内主战派项燕等人反对,与秦国草草议和。

弑君篡位后,还没稳定内部的楚王负刍答应割让陈郢、上蔡,还有大江以南的青阳以西地区给秦国,以此换取和平。

当秦楚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安陆县戍卒都很开心,他们就是因这场战争被征召的,如今战事已毕,想来众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还好,虽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却也见识了像南郡宛城那样的大城市,觉得不虚此行。唯独一贯好战的东门豹急不可耐,算起来,他妻子已经快到产期了,东门豹急着回家抱儿子呢……

但黑夫却给众人泼了一瓢冷水,让他们不要太乐观。

“和楚国的交战暂时停了,可仗还远没打完,离吾等解散归乡之日,还早着呢!”

黑夫已经搞明白这次秦国伐楚的意图了:秦军进攻陈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国,让楚王断绝合纵之心。

目的之二,则是为了控制鸿沟,鸿沟是魏惠王时挖开的运河,连接魏都大梁和陈郢,是梁、楚之间最重要的交通线,如今陈郢已经易手,魏国的后援就彻底断了。

所以黑夫猜测,接下来,在陈蔡地区的秦军,恐怕要回过头来伐魏了,而这些刑徒戍卒,就是为这场灭魏战争而准备的……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秦国的战争机器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十二月,来自南郡、汉中、南阳各县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断地在方城县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队伍抵达,被安排到墙垣下的旧营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数从最初的数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数千、一万、数万……直到整个方城墙垣内侧长达十里的区域,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临时窝棚,朝食做饭的时候,半个天空都冒着黑烟。

黑夫外出时会遇上这些人,同他们打招呼攀谈,交换食物,众人操持着各异的口音:南郡人浓重的楚音听着亲切无比,南阳人的口音讲慢一点也能听得懂。但那些从汉中来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着头发,穿着兽皮,蛮夷打扮的家伙,说出的晦涩方言就完全不知所云……

黑夫知道,让众人跨越数百里距离,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此集合的,是一封封从咸阳发往各郡县的文书,文书里篆刻的,是秦王的意志!

在秦王的命令下,这些来自不同郡县的人,仿佛是一条条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纵汇聚到一起,逐渐合流成江河,再汇为湖泊。

秦国对基层的控制力度之强,在战争将至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开春雪化后,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将方城内侧站得密密麻麻,一时间接踵比肩、人头攒动。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万人之多,其中来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汉中郡一万人,南阳郡一万五千人。

负责统帅这些戍卒刑徒的南阳郡尉和方城县尉登上墙垣,朝众人喊话。这时代没有扩音喇叭,只能让几个高大壮胖的兵士每隔数十步站一个,依次传递,让郡尉的话传遍四方。

“大王制曰:魏王始约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与韩、赵余孽谋袭秦。”

“寡人欲以兵吏诛之。”

“令少上造王贲将陈郢之师先行。”

“南阳、汉中、南郡等郡发戍卒刑徒辅之。”

“刑徒戍卒尽力用命,有功,当赏爵;弗用命,有罪,令将军校尉罚之!”

秦王的诏命宣读完毕后,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须遵守的军令法规。这时候,包括共敖在内的众人,已经转过头目视黑夫,那意思很明显:“黑夫说得没错,果然是要攻伐魏国了!”

……

在这次集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县尉们下令,让所有人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三万余人离开了他们的窝棚,越过古老的楚长城,走出南阳郡。

因为人数太多,出方城时,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每部分大概一万五千人,分别走颍川郡和上蔡两条路线。

“黑夫,你说这是去哪啊?”

黑夫他们走的是颍川线,万余戍卒刑徒在绵长的路上走成了一条长蛇,沿途会路过城镇村庄,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赶得很急。

季婴等人都是小县城出来的,没见过这大场面,带领他们前进的县尉也没宣布终点是哪,所以众人有些不安,魏国那么大,自己会被分配到哪里作战呢?

黑夫却是知道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指着东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国的都城,中原地区最富庶繁华的城邑,那里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宫阙,也有魏卒侠士,信陵之义,烜赫大梁……

一场浩大的灭国之战,将在那里展开。

“终究还是赶上了。”

黑夫嗟叹,他知道,自己还是被卷入了这个大时代的浪潮里,一步步,离风暴的中心,越来越近……

虽然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只是这黑色波涛里,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扔在数万人中间,便泯然众人,难觅踪迹。

但黑夫坚信,当战争的尘埃落定后,自己必将成为这个“六王毕,四海一”大时代里弄潮儿中的一员!

乘风破浪,向涛头立!

PS:晚上12点上架,希望大家至少能给个首订,第一天会发6章,3月份会保持一天三更的节奏,可以的话希望把三月的月票投给我。

上架感言

补一篇上架感言吧,不会多废话煽情,先说一下大家最关心的事:更新。

上架第一天会更6章(晚上12点以后2章,明天4章,因为过年生病,存稿计划泡汤,所以都是现码分开发,七月手速就这么快,大家体谅下,反正最后不会少就是了)

三月份会保持每天三章的更新。

所以希望大家能支持起点正版,订阅,至少是首订,也就是第一章的订阅,这个数据对七月非常非常重要。

有月票的读者,可以的话,希望3月份的月票能投给我,拜谢!

总之6月份毕业后,七月就开始全职写作阶段了,以后是饥是饱,全靠读者的订阅了,希望大家给我一口饭吃。

……

说完更新,就要说感谢了,读者是首先要感谢的,然后是家人、编辑,私下会对她们说,不必在这里重复。

所以在这篇上架感言里,我要感谢一群特殊的人。

感谢发掘和整理了云梦秦简,里耶秦简,张家山汉简等秦汉简牍的考古、历史工作者。

没有他们的辛勤工作,让秦代基层的法律,秦国百姓的真实生活面貌重现世间,就不会有《秦吏》。

所以,感谢他们,我只是一个资料的搬运工,但也希望能为普及这些成果尽绵薄之力,所以在保持故事不枯燥之余,该考据还是会考据,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专业。

我还要感谢张不参和他的《秦朝穿越指南》,还有李开元先生和他的《秦迷》三部曲,正是这两本有趣的历史科普书,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小说里的一些观点,也承自他们,大家感兴趣可以看看。

……

最后,12点的时候,可能会因为系统卡顿,操作生疏,导致更新没办法准时出来,大家不要着急。

话不多说,更多的字,留给正文吧。第一卷《小亭长》已经结束,第二卷《六王毕》即将开始。

希望喜欢这本书的读者,能支持一下!

系统延迟啊,大家别急

《秦吏》系统延迟啊,大家别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8章 大梁

魏王假三年,仲春二月,魏都大梁城。

朝食时分,一群头裹苍布的魏国士卒盘腿坐在城墙内侧,他们围着冷清的土炕,看着陶碗里寡淡稀薄的粥,静默无言,士气十分低落。

秦军围城半月,城内粮仓虽还算充足,但这场战争不知会持续多久。所以魏王下令,城内开始限量供应口粮,就连守城兵卒们,每天也只能分到三分之一斗粟米,吃个半饥不保,故众人皆面有菜色……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只得默默喝下淡而无味的稀粥,期盼大王能尽快与秦国达成和议,结束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自从信陵君死后,在与秦国的交战中,魏国,已经二十年没打过胜仗了……

缄默被一辆缓缓驶来的安车打破了,轱辘声停了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墙垣边下车。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拄着鸠杖,颤颤巍巍地朝登城的阶梯走去,腰间帛带上玉饰环佩叮当……

能佩得起玉,穿得起帛的,自然是贵族卿大夫,但城头乃城防重地,可不是谁都能上去的。

负责这片城墙防御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拦,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铜符牌后,却变了颜色,诚惶诚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听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纷纷站起身来,朝老者肃然作揖。

在大梁,只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ū)!

他没有官职,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贩卒,没有谁敢不敬重唐雎。

因为这位老人,已是魏国仅剩的传奇!

唐雎很长寿,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时代,年轻时没有什么作为,不惑之年依然只是个小使者,名不见经传。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时(前266年),齐楚攻魏,无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昭王遽然发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齐、楚闻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复全,唐雎之说也。”

这次立功之后,本该高升的唐雎因为不满魏安厘王荒淫无度,宠信龙阳,辞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门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成后志得意满,居功自矜,还是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才让公子无忌猛醒,礼遇赵王和平原君,这才被诸侯尊崇,成了合纵领袖。

唐雎辅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国,是山东六国最后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逐蒙骜至函谷关,使秦人不敢东出。当是时,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门客人才济济……

只可惜,信陵君寿命不长,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欢而死后,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遗志,奔走于六国之间。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国,劝说春申君,说他“相万乘之楚,当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于是便以楚考烈王为纵长,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攻秦。

只可惜,唐雎还是高估了六国,各怀心思的六颗散棋,终究难敌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国枭子,庞煖攻秦失败后,六国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但这不怪唐雎,除了子虚乌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从未发生过外,唐雎每一次出使,从未辱没过自己的使命。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苏秦张仪的时代了,秦国积累六世的滚滚大势,无法被说客行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改变。

如今,唐雎九十岁了,他再也无法离开大梁,但岁月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人家年纪虽高,气色却不错,笑着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礼。”

而后唐雎又对校尉道:“后生,可否带老夫上城头看看?”

校尉面露犹豫,拱手道:“唐公,城头风大,且秦军不时朝城头发箭,万一……”

万一唐公有什么闪失,他还不得被全城的人唾骂死?

唐雎却大笑起来:“百余年来,秦军围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为活的久,竟有幸经历了大半,风沙矢石,早就数见不鲜了。但秦国这十余次攻梁,却无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国的军民,都齐心协力,守住了城池!”

这一番话,让低沉的士气一时振作!魏卒甚至高举武器,发出了一阵久违的欢呼!

见众人的精气神回来了,唐雎颔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只想亲眼看看,此番围城的秦军,有多大阵仗,与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听,便让几个兵卒手持盾牌,护卫着着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头……

……

梁城高十丈,风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苍白的须发纷飞。

他眯着眼望向远处,朝西、北、东三面看了良久后,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这还是大梁近郊么?才半个月,便全然认不出来了。”

大梁的西北边,曾是魏安厘王时圈起来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筑风格相当考究,园内种有茂密的花木,养有麋鹿,松鹤在树下栖息,池沼中可以划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树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种满珍奇树木的花苑仅剩一片满是树桩的丑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猎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军的美食。

整个视野之内,都被秦军的营帐和黑首秦卒填满,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边,时不时朝着大梁城头抛洒石块,射来烟矢,让城内不得安生。

还有从东北面绕城而过的鸿沟,自从魏惠王命白圭开挖这条运河后,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动脉,把梁、宋、陈、蔡各地联系起来。每天都有无数船从大梁出发,运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载回楚地的鱼盐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场上卖得高价。

但现在,鸿沟上商贾舟车绝迹,只剩满载秦军粮食军械的行船,数千名光着上身的纤夫在拉拽木舟,就连他们喊出的号子,也是陌生的关中口音。

最让唐雎担忧的,还是北边,在那里,一条浊黄色的大河横跨地表,缓缓东流。

河水是桀骜不驯的,在战国赵魏齐三国相互为敌,以邻为壑后,天灾加上人祸,更是越发泛滥。好在魏国在河边修筑了长达数十里的土垣,这才阻止洪水冲击低洼的梁地。数十年来,在城池与河水中间,慢慢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家,开辟了无边无际的肥沃农田,建立了一个个里聚屋舍……

而现如今,那些本该农忙春耕,种上粟、麦嫩苗的良田,却空落落的,连只麻雀都没有。百姓被驱散一空,反倒有数不清的秦国黔首戍卒,手持铁锸、锄头,在秦吏鞭策下,他们排成长队,沿着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断走去。

见此情形,唐雎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么!

他们要去荥阳!(xíng)

数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岁月,也是张仪、公孙衍、苏秦合纵连横,尔虞我诈的时代,秦国为逼迫魏国加入连横,派张仪至大梁,说出了这样的威胁:

“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但秦军十余次攻魏,围困大梁,都因为孤军深入,无法全据魏地,没有机会兑现这威胁。

直到今日,魏国的噩梦,终于要来了么?

在唐雎看来,这都是近二十年来,魏国以土地贿秦,险塞要道尽遭蚕食的恶果啊,秦军方能如此肆无忌惮,都开始筹划水淹大梁了。

看来这一次,与之前那十余次小打小闹不同,秦王,是铁了心要攻陷大梁,灭亡魏国!

“天哉……”

纵然沉稳老辣如唐雎,在预见到这个国家悲惨的未来后,也无法淡然。

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苍穹,又低声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国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远,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这段城墙之下,两百余步外,一名发髻右偏,皮肤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护城河里无礼地小解……

……

朝大梁护城河里撒了泡尿后,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绳,抬头却看到有个白发老翁在大梁城墙上长吁短叹,顿感惊奇……

“难道大梁已经弹尽粮绝,困难到要让老头上城头戍守了?这才半个月,都没有过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叹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头沿着小道,往营帐走去。

为了防止城内敌人冒死出击,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弓矢的秦卒。

进入营地后,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好在看上去并不杂乱,他一直觉得,被《秦律》教育出来的秦吏都有轻微强迫症,喜欢整齐划一,设计营垒时,自然也要让各个窝棚看上去规整些。

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但更多的,还是脸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赶赴各处干活的刑徒。

还有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戍卒,他们口音各异,来自不同郡县,黑夫偶尔遇到认识的面孔,还朝他们点头打招呼。

一边走在夹杂着各种气味的营地内,黑夫也一边腹诽道:“我之前可没想过,大梁之战会是这番光景。”

原来,一月初从方城县出发后,在将尉们的催促下,黑夫他们以及来自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戍卒刑徒,只花了十天就抵达大梁城下。

来到这里后,黑夫才发现,大梁城已经被从陈郢来的秦军包围。而除了五万披甲持矛的作战部队外,被征召的戍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除了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人外,来自关中、三川、河东、上党、河内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汇来,合一起后,人数恐怕会超过十万。

这是一场辅兵远多于正卒的战争。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十万刑徒戍卒没有被王贲将军要求去做攻城、填沟壑之类死亡率极高的凶险勾当。而是让他们充当纤夫、运粮民夫,除了苦点累点外,倒是十分安全。

进入二月后,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启程,前往西北边数十里外的荥阳,剩下的人则要在鸿沟和大梁之间,再挖掘一条深沟出来,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灭国的战场,反倒像是个开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这种消磨时间的体力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陆县戍卒们住的小窝棚,还离着十步远,黑夫就听到了东门豹暴跳如雷的声音……

“乃公受不了了,这算哪门子攻城?那位‘小王将军’,到底会不会打仗!?”

第119章 绝地

(第二更)

“这厮又坐不住了。”

黑夫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去一看,果然是东门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来,在抵达大梁后,东门豹算了算时间,自家妻子的产期已过,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世。于是他也绝了马上回南郡的念头,而是想着要在攻魏之战里获取战功,好为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搏一个好出身。

爵位和相应的田宅待遇,是可以传给儿子的,所以大多数秦国的家眷送子弟上战场,都是一边两眼泪汪汪,一边嘱咐说:“不得,勿返”。

作战,斩首,立功,升爵,这是秦国大多数黔首唯一的社会晋升途径。

但眼前的战争方式,却让东门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个月的沟渠后,他彻底变成了一头被困笼中的暴躁野兽……

再看其他人,季婴在掐衣服里的虱子,卜乘在继续算明天的天气,利咸在低头缝补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难得的休憩。

这些天来,他们都习惯了东门豹的怒吼,已经没人理他了。

于是东门豹只能过来缠着黑夫,冲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说说,那位小王将军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这都半个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东门豹连忙点头:“想!”

黑夫之前因为只是按照历史记载的猜测,所以没跟大伙儿实话实话,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经对王贲将军的打算洞若观火了。

“还记得吾等经过的鄢县么?”黑夫让东门豹坐下。

“记得。”东门豹当然记得,那个住在隔壁窝棚的共敖,就是鄢县人。

“鄢县的东北城墙,是新修的,与其他几面墙垣颜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东门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注意。”

黑夫当然知道这鲁莽家伙不会在意那种细节,便继续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冲垮的。当时武安君攻楚,在围攻鄢城时,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之下,然后开渠灌城,鄢城遂破……”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利咸首先问道:“亭长的意思是,如今王将军之所以对大梁围而不攻,还让吾等开挖沟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错,大梁粮仓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坚持一年半载。而且城内有军民十余万,若是强攻,我军定然损失惨重,所以最稳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这年头的城墙大多数夯土的,极为厚实,所以影视里的各种投石器其实不上什么大用场,反倒是水、火两种东西,在攻城时往往有妙用。孙子兵法里就有一篇专门讲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战国的军事家们广泛运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晋阳城的故事了,赵无恤差点没活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这大梁城的地势本就低洼,而北面不远,就是滔滔大河。我问过几个被抓来做苦役的魏人,他们说,大河的地势竟比地面还高出数尺!全靠了荥阳的土垣堵着,这十多年才没有洪水泛滥。”

“汝等试想,若是王将军让戍卒刑徒去将荥口的河防挖开,再用长渠引水至此,堵塞鸿沟……”

卜乘是搞风水迷信的日者,对地形更敏感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样的话,大梁就会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来,此城可不费秦国一兵一卒的伤亡,就会被大水溃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这个王贲还真是老将王翦的儿子,从攻城的办法就能看出来,王贲把老爹的看家本领学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没有必要犯险时,就一个字,稳!

而王翦,更是稳如老狗,关键是稳健之余,他还会来点出其不意,来点兵不厌诈,来点阴谋诡计,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就是被这样坑死的……

胜于疆场,却败于朝堂阴谋。

黑夫这么一说,东门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说来,吾等到这大梁,不是来作战的,而是专门被征召来挖沟渠做徭役的?”

“你终于说对了。”

东门豹顿时气得跺脚。

季婴也道:“黑夫,这样的话,只要河水灌过来,这大梁岂不是会很快陷落?”

黑夫却摇头道:“不然,这法子虽然够稳,却也慢。我这几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过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面,墙垣夯得很厚实。没有两三个月,是没法浸泡溃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内,淹没了地面,里面的魏人也不至于立刻投降,所以这场仗,离结束还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围下,悬釜而炊已久,说不定还会滋生疾病,士气斗志也早就消磨殆尽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会直接投降,到时候城内也不会有战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绝对得不到功劳爵位!”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苦了下来,他们已经离开故乡三个多月了,千里迢迢过来,带着的钱渐渐花完,衣服鞋履变得残破,还和刑徒一起干了好多天苦活,实在不容易,若是到头来再没功劳可挣,这一趟可是亏惨了。

黑夫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满门心思寻求立功升级呢?若是打完仗还是一个簪袅亭长,回到安陆县,和他有仇的左尉郧满还不知道会怎么坑害自己呢。

对城内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处亡国绝地,对追求功业的黑夫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块死地呢?

他看着窝棚内众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艺平平者,听说留在大梁会安全地结束战事,松了口气外,其余众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这种不甘心!

于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却有个机会!让吾等离开大梁,去寻求立功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与众人商议妥当后,黑夫脱下干活穿的破旧褐衣,换上了自己压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又系好他亭长的赤帻标志,走出了营帐。

在灰黑色调的众人中,黑夫显得格外显眼。

“亭……亭长,你要的……柳树枝。”

这时候小陶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一根泡在碗里的柳枝递给了黑夫,这是黑夫让他去找的东西。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柳枝,用牙齿将其咬开,但又看着碗里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问道:“这碗里的水,不是护城河的吧?”

那护城河,一天到晚,上万人往里面撒尿呢,都成臭厕所了。

“不是。”小陶脸都紧张红了,结结巴巴地摆手:“绝不是!这……是井水。”

旧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尸,以坚壁清野,小陶说的井水,都是半个月来黑夫他们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实人,不会骗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着水,用咬开的柳树枝漱起口来。

征战在外条件有限,但黑夫还是会每天清理一下嘴巴。这年头,坏了牙可没办法补,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岁,就跟黔首刑徒们一样满口烂牙。

更何况,满口口臭地和上司说话,也不礼貌不是?黑夫也很无奈,负责他们这群人的方城县尉,是一个氏族子弟,居然有点这年代难得一见的洁癖……

完事之后,他便哈气闻了闻,这才往营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他们这个千人驻扎的小营盘中,最大的那个营帐,问了问守门的兵卒,说县尉的确在里面。

黑夫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王贲将军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余,终于打算派偏师去攻取魏国东部各县了,里面这位县尉,便是统帅之一……

这是离开这处绝地的机会,黑夫不想错过!

于是黑夫在营帐外站定身子,大声说道:“安陆县簪袅黑夫,请见二五百主!”

第120章 屯长

(第三更)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规定,长吏被调任他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佐吏一同离开。

商君以为凭借这一条,就能在秦国杜绝拉帮结伙,山头主义。而荀子在入秦见闻里,也夸奖秦国的士大夫,说他们“不比周,不朋党”。

不过从黑夫的角度看来,荀子还是对秦国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肃然的秦军之中,决定人事任命、军事调度的,并不止是军法纪律。这次灭魏之战,就处处都有人情故旧的影子。

从二五百主的营帐里出来时,黑夫已经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着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们,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帅大军攻打大梁的主将,是王翦之子王贲,他虽然是第一次带领大军团作战,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将亦是曾与王翦配合击破赵国的中更羌瘣,这位是陇西羌人,王贲命羌瘣帅万余人离开大梁,向东攻略魏国东部诸县。”

“而方城县尉杨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杨氏子弟,不然可轮不上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进这支队伍,很大原因,又是因为老上司杜弦与杨熊有旧谊,还帮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说我擅长带兵,在更役和亭长任上表现出色云云。”

有一种说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铁定不超过六层,最多仅仅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联系上。黑夫这么一掰算,自己与秦王的关系,也只隔着五六层呢!

所以即便在秦国,人与人的关系,依旧充斥着律令军法管不到的每个角落。不管你在职位上多么任劳任怨,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在与相同爵位的人竞争时,依然得靠人情故旧来获取关键任命。

这就是相同的起点,最后有人得到提携扶摇直上,有人一辈子在基层默默无闻的重要缘故。

好在结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杨熊同意,可以随征东偏师出发,虽然职务只是一个小小屯长。

秦军步兵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杨熊在军中的职务“二五百主”也称“千人”,已属中级军官。

因为这支攻魏大军来自不同郡县,征东偏师也是混编,所以编制并不严密,像黑夫这个屯长,上面竟没有百将管着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张齮(yǐ),是南阳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隶属于黑夫屯长的五十名士兵,则包括了他带来的安陆县众人,还有住在他们窝棚附近的鄢县戍卒。基层军事单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贯分配,因为不同郡县之间,口音方言差距极大,南郡内部的郡县还能勉强听清,若是分给黑夫几个汉中郡来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雅言?那是贵族才能修习到的普通话,与黑夫他们无关,更何况自从周室灭亡后,雅言已经渐渐式微了。

所以,接下来三天的行伍编队里,黑夫便用安陆方言,对自己的新下属们发号施令。

他将五十人分成了五个什,任命了五个什长、五个伍长。

充分理解了秦国内部“人情故旧”的内幕后,黑夫也发挥了任人唯亲的原则,有公士爵位的东门豹、小陶被他任命为什长,季婴、利咸,甚至连卜乘也混上了伍长的职位。

此外还有三个什长是鄢县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属,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过黑夫一句话就让他闭了嘴。

“我是簪袅,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从爵高的人,这就是军营里铁打的规矩。

共敖气得说,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过黑夫。

行伍编排只有三天时间,虽然混编进来的鄢县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这几个月一路带过来的安陆县戍卒差远了。但好在戍卒们至少都是服过一次更役的,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

所以黑夫没花费多大功夫,好歹让他们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复习了进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于左右……就不强求熟练掌握了,跟着什长手里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编制后,接下来便是“千人”级别的合练。作为中级军官,二五百主杨熊、五百主张齮可不同于百将屯长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现如今秦军的练兵之法,已经不再是早期的孙子、吴子,而是远在咸阳的国尉尉缭新近编篡出来的《尉缭兵法》,说起来,尉缭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于攻灭魏国,会作何感想?

按照尉缭兵法,兵卒们被分发了武器,身体矮的拿矛戟,身体高、视野开阔的用弓弩,强壮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来,便是用数日时间,让众人识旗帜、辨金鼓、知进退、明赏罚。黑夫作为屯长,就得掌握“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给什长伍长。

让人头大的是,在金鼓上,还分有步、趋、骛、将、帅、伯等诸类鼓声。跟近代的行军类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进,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进,鼓声不断是跑步行进……

这就意味着,到了战时,黑夫必须竖起耳朵,听着传令官发出的每一个鼓点节奏,睁大眼睛,看清楚旗帜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错或者做反了,扰乱了军中秩序,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完成千人的训练,就是万人的合练,排成方阵的大军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声喊着号令,迈步走得尘土飞扬,亦是威慑城内的一种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鸿沟的水被刑徒戍卒们引过来倒灌大梁的前夜,秦军戍卒的营地里,再度响起了一阵阵有序的鼓声……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后,屯长们已经对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个轱辘翻起来,大声催促众人起床,在帐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

这就相当于现代军队的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作战时也有冲锋号、集结号、行军号。只是鼓点声比不了铜号,没有那么明显的曲调差别,黑夫得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才行。

于是三鼓之后,黑夫屯长便带着自己的属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后,便一同走出营地,在“二五百主”杨熊的旗帜下集合,站成一个小方阵,准备出发……

那些早起挖沟渠、做纤夫的戍卒们,有些羡慕地看着这分离出来,整装待发的万余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富庶,魏军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东各县的机会,不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还能获得斩首立功的机会,比他们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强多了。

黑夫麾下众人,眼中亦满是憧憬,唯独共敖望着朝阳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怅,他突然对黑夫说道:“屯长可知道,我虽不喜秦军,但能随军离开大梁,却满心欢喜?”

站在方阵前列,握剑、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汤的土垣,淡淡地说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伤十余万的悲剧重演罢?”

这场战争,围城的秦军基本能保持毫发无损,但城内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过了……或许等黑夫他们回来时,城内已是悬釜为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对话,被急促的鼓点打断了,阳光下,中更羌瘣的将旗出现了,它色彩鲜明,高举向东,各“千人”的小旗亦随之向东。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板,敲打着相同的节奏,指挥部下们迈动脚步,众人拔营东行……

这支军队的第一个目标,在大梁东南数十外,名叫陈留,那是魏国的一处重镇险关,驻有兵卒三千,这支“勤王之师”一直在徘徊观望大梁局势,亦是偏师东进必须扫除的障碍!

……

一天后,魏国陈留县。

魏国陈留令是个硬骨头,听闻“秦寇”将至的消息后,居然没有选择投降和逃跑,而是在县中击鼓,号召各氏族、百姓一同御敌……

在这钟鸣击鼓声中,位于县东的高阳乡,一位轻侠打扮,二十余岁的青年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自家贫寒的院子,拿起挂在墙上的二尺剑,就要往外走!

“郦商,站住!”

屋舍内,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来,他年已四旬,身长八尺,比不了轻侠少年的威武雄壮,生得有些文弱瘦削,相貌也很一般,只是一对小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轻狂。

“吾弟,你仗剑在手,欲往何处啊?”

郦商捏着剑,大声道:“兄长,秦寇将至,县君在击鼓征募众人御敌,我与乡中伙伴正欲前往!”

“御敌?”

儒服中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秦军势大,连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内,其命不绝如缕。而陈留区区小邑,只要秦军派遣偏师来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将尚不能御敌于梁门之内,凭汝等一群轻侠少年,就想击退秦人?”

郦食其言罢,板下脸来,斥责道:“知势不可为而舍命送死,只为争一时之勇,匹夫之愚也!郦商,你的命,就这么轻贱?”

第121章 高阳酒徒

(第四更)

就在魏国陈留令鸣钟示警时,中更羌瘣的将旗,已经出现在陈留以西十余里外,而秦军的先锋踵军千余人,更已兵临城下……

万余大军出动,并不是一窝蜂地一拥而上,而是按照《尉缭子》里的行军之法,分成大军、踵军、兴军、分卒几个部分。

这支军队里,兴军有两百余人,都是轻骑侦察兵,在黑夫看来,他们的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兴军要在大军之前二十里活动,分为几个屯,相距三五里,负责探查前路敌情。

踵军则是前锋步卒,有两千人,均轻装上阵,未着甲胄。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最庞大的大军则位于前锋之后,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将旗所在,还有戍卒携带着辎重粮食,缓缓而行。

大军的两侧,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进,分卒负责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暂驻待机时保护大军侧翼。

尉缭是这么认为的:“所谓诸将之兵,在四奇之内者胜也。”

意思就是,将领若能娴熟指挥这四部分军队,使它们相互配合,首尾相应,行军作战,焉有不胜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军作战都如此谨慎地安排,像影视剧里忽然一声金鸣,道路两侧无数伏兵四起,将敌军全歼的场面,除非位于山川窄道,否则还真的很难出现。秦军几乎百战百胜,也大的原因,就在于优秀的行军方式杜绝了低级失误。

羌瘣的行军布阵,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仅暗暗颔首,将这些东西记在了心里。

在行军打仗方面,他还是个战场初哥,这次灭魏之战,可得好好看,好好学。

不管是哪个时代,每个爵位、官职,都有相应的专业技能。整天想着怎么升爵却不知学习,就算天上掉馅饼让你骤登高位,也只会在任上闹笑话,受责罚。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们的这个“千人”没有争到最容易立功的“踵军”,而是做了保卫大军侧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万余大军里,除非你混上主将嫡系,否则想要争功是不容易的。

他还对嘀咕着这次恐怕又无功劳可立的东门豹训斥道:“别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侧翼的桥梁道路,东门豹,带人驱赶一切试图靠近的魏人!就算是农田里的民夫民妇,也要将他们驱离!”

这就是分卒的任务了,如今他们身处陌生的魏境,处处皆敌,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胆大的魏人跑到旁边看热闹,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粟麦青苗,偶尔还能看到农夫在田地里忙活,但远远看见秦军后,众人愣了一会,便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来的路上,大军路过的几个里聚都紧闭着大门,魏国农夫惊恐又畏惧地看着从他们田地里踩踏而过的秦人,却无人敢出来。

秦军可不是标榜“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一切都以行军方便优先,对当地农业经济的破坏,并不在将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路无事,也就在靠近陈留城邑的时候,有两个在溪水边玩耍的孩童光着身子,在嬉笑打闹的时候,不小心进入了分卒的戒备区域。这俩孩子看着面前一群穿戴着陌生甲胄,扎着奇怪发髻的秦人,顿时吓傻在原地。

东门豹已经面露凶光,举起剑来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后,又将剑放下,面露凶相,大声呵斥赶走了他们。

“吾子再过几年,也与他们一样大了。”

黑夫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军中检验首级甚严,就算杀了他们,也不算斩首,没有必要时,勿要对平民动手。”

众人唯唯应诺,他们此行比较顺利,没有经历过血战,还不足以陷入见人就杀无恶不作的疯狂。

总体来说,秦军还是较为冷静的,虽然为了斩首军功,一直有杀战俘的恶习,但“暴秦”的虎狼之师,却很少出现像楚汉混战时的屠城。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统一,而不是报复性的破坏和毁灭,秦国的将领也有能力用严苛的军法,约束秦卒的一举一动。

在这次小插曲后,分卒同大军一起,抵达了陈留城下……

陈留是大梁以东重要的县邑,地处交通要道,人口众多,有万余人,城周长四五里,比黑夫他们家的安陆县城要大不少。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四丈,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城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六丈的角楼……

直到这时候,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的秦卒们才愕然发现,陈留城,早就城门大开,魏国的旗帜被砍断扔到了城下,踵军的旗帜已经飘在角楼上。

“不是吧。”

连黑夫都有些震惊,踵军前锋也就在己方前面十里,难道说他们那两千人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了?陈留就没有进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说陈留城,还有三千魏军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戍卒们被要求入城维持秩序,搜索残敌。

走入陈留西门,黑夫才发现,城门内侧,还是发生过一场战斗的,此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百余具尸体,死相惨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是魏军么?”走在黑夫身后的季婴小声说道。

“看这些人衣着、兵器五花八门,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话道。

“是当地的轻侠。”

黑夫已经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不由感慨,这驻守在陈留的魏军,竟然不战而走,反倒是本地游侠儿,为保卫他们的故里流了血。

半个时辰后,城内为数不多的残敌也被肃清了,很遗憾,因为秦军太多,抵抗的轻侠却太少,黑夫他们这个屯,只混到了两具首级,根本达不到他这屯长获集体功升爵的标准……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头颅被砍了下来,堆成一堆,无首尸体,则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内侧,看上去十分骇人。

陈留城内的里民被秦卒从家中驱赶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一边望着亲朋的尸首,一边等待将军羌瘣的入城仪式。

黑夫也带着部下们站在门边,手持戈矛维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两侧那些或畏惧,或仇恨的脸庞中,黑夫看到有个四十多岁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满酒污渍,看上去不伦不类。

此人正指点着入城的秦军,在一个目光满是愤恨的青年耳边,说着什么……

……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战而逃!真是可恨!”

高阳里的郦商在陈留游侠中小有名气,凡事都喜欢出头,颇受同龄人尊崇。

但今日,他却因为被兄长拦下,未能加入在陈留令带领下,那百余轻侠、门客的最后抵抗。

此时此刻,他站在跪迎秦军入城的人群中,看着那些昔日同伴的尸体,还有耀武扬威秦卒,不禁愤恨难平,差点就没忍住,想过去刺那披着甲,正在往他们这边看的黑脸秦吏一剑了!

“若不是为兄拉着你,你此刻已是那些无头死尸中的一员了。”

一旁的郦食其却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些游侠儿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于世上,当效仿张仪公孙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苏秦那样,做下大震动诸侯的大事后,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岂能为了一个注定灭亡的政权,轻易付出自己的宝贵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愤恨罢。”

郦食其拍了拍郦商,在耳边说道:“陈留令食君之禄,守土有责,只能以一死而报魏王。但魏国对你我兄弟,却无一粟之恩,何必为其殉葬?魏国覆灭,已是定局。还是想想,往后在秦国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听闻,秦国不喜游侠,你以后如何打算?”

郦商依然有些愤愤不平,对兄长这种态度十分不满,便回头怼他道:“我也听闻,秦国亦不喜儒生。”

郦食其低声笑了起来。

“我虽然穿着儒服,看似儒生,但学的却是纵横策士之术,当然,如今的世道,秦国横扫中原,没有了诸侯混战,纵横之术也派不上用场了……”

郦食其难免有些遗憾,他这一副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于大争之世,还真是可惜了。

“对啊。”郦商讥讽道:“不管是做儒生,还是做纵横策士,都没了出路,兄长又要如何打算?”

郦食其却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我听人说,楚国屈原自尽时,有个渔父对他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huò)其醨?”

“渔父之言,我深以为然!”

在这世道,人要活下去,关键在于一个变字,既然时势如此,那么……

郦食其扯下了自己头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将衣襟扯开,顿时成了个放荡不羁的狂生。

“圣王在世,我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儒生;诸侯争衡,我便是纵横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国已占陈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却还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众人之醉……”

他笑了起来:“从现在起,我便是高阳酒徒!郦食其当谋求做一秦国小吏,与世俗同流合污!”

第122章 积粟

秦人占领陈留的第三天,郦商在高阳里的家中,坐在草席上,擦拭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铜剑。一边擦,还一边咬牙切齿。

被异邦统治的耻辱,对死难同伴的愧疚,种种情绪,让他心中义愤难平。

身为游侠,郦商对秦国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门边宣读了律令文书,要求陈留人遵守。诸如“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三两”“壮者不事生产,终日游荡,为将阳罪”等……

这就意味着,魏国轻侠们曾经喜爱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举酒高会,都将被禁止。若是没有验、传,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嘛!

自由自在,游侠儿最看重的东西,一下子就被严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国治下,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种田当兵。

愤慨之余,郦商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顾不上跟大哥怄气了,立刻对捧着一卷破竹简翻阅的郦食其道:

“兄长,既然秦国禁绝游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离开陈留,前往睢阳!”

“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边,据说魏王之弟,宁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阳,正招募三晋之士,背靠齐楚,一同抗秦。以兄长之才,未尝不能为他所用,说不定,还能说动齐楚合纵,反攻回来,赶走秦人呢!”

他想要这么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复魏国”之类的念头,而是为了夺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郦食其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天真的弟弟。

“去睢阳?说服齐秦合纵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里,听那些自称做过信陵君门客的轻侠吹牛太多了罢。信陵君、唐公都办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阳贱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郦食其何尝没有类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轻时候连衣食都没着落,为了将幼弟抚养长大,只能从酤酒小贩做起,后来又装过儒生,替人写信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没名气的魏国策士为师,学了点本事。

他们这些学纵横短长之术的人,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远的有张仪苏秦,近的有大梁城里的唐雎。郦食其本想效仿苏秦头悬梁锥刺股,遍读策士之术,并采儒生学问,再游走天下诸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可这十年间,他等来的,却是六国相继沦亡的消息。

于是聪明的他便明白,纵横家的好时代,永远过去了。

纵横之术要想有用,必须是天下诸侯保持均势,这种秦国独大,一边倒的战争,说客策士就成了小道,无用耳。

这时候去投靠秦国,似乎也迟了点,秦王的身边,已经站满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国的前辈张仪、范雎一样,来一场君臣际会?

四十岁的郦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胡子,觉得不太现实。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秦国中枢,并不缺他这样的出谋划策之人。

骤然富贵是别想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但首先,郦食其得将他这个难以割舍游侠儿生活的弟弟骂醒。

“吾弟。”郦食其也不客气,夺过弟弟的剑道:“睢阳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两月,大宋郡必然不守!”

“兄长为何如此笃定!”郦商不服气。

郦食其自得地说道:“我不必出门,便知天下大势。”

接下来的一番话,听得郦商目瞪口呆。

“陈留,乃是魏国之冲要,四通五达之郊,兵之会地也,积粟数万石,城守甚坚。然而,魏将却不守而弃,将此地的积粟粮食尽数留给秦国,可见其愚昧不可救药!”

“秦人却看得清楚,先来攻取陈留,正是为了控制这里道里辐辏的要道,并夺取陈留的积粟粮食。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秦军据陈留之粟,大军东进,很快便能扫荡魏东诸县,再汇集到睢阳。宁陵君一向懦弱,担不起重任,他绝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信陵君!”

郦食其笃定地说道:“这魏国,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处,都是秦之郡县,你还是早早绝了这个念头,收敛游侠行径,好好做秦国治下顺民吧。”

郦商听得十分泄气,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抱着剑鞘一言不发。

郦食其拍了拍他的发髻道:“从明日起,你与那些与秦军交战的轻侠交好,难说会有人告发你,你且在家中,哪都别去。我去结交新任的秦国陈留令,再试试看,能否也做秦国的本地小吏。”

“兄长先前都不欲做魏吏,为何如今却想要做秦吏?”郦商十分不解。

郦食其看着弟弟,叹息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者,方能存于世间。我若不做秦吏,庇护着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轻侠游荡罪抓了!”

……

郦食其猜想的没错,秦军之所以发兵占领陈留,第一目标,的确是陈留的积粟。

在陈留仓库处,奉命在附近驻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千人”,回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仓,黑夫有些感慨。

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没来得及烧毁这座粮仓。而魏国的陈留令知道陈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发狠,举火将其焚之一炬的时候,却是陈留的父老拦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误,陈留仓里的粮食便是最后的指望,若一朝焚毁,陈留数万百姓,将何以为食?”

陈留令心软,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弃了焚粮,最后便宜了秦军。

民以食为天,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扼住了当地百姓的命脉,所以陈留人虽然依然仇视征服此地的秦军,却已经没有人跳出来反抗了。

此时此刻,秦军正忙着清点陈留仓的粮食,将那些谷子舂成米,以充军粮呢。

这时候,黑夫便惊奇地看到,几架踏碓,被从辎重部队那边运送过来,安放完毕后,让戍卒们就着粮仓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来。

距离他家向安陆县工师献上此物,才过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国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县,各乡得到了普及。在秦国军队里,也把被命名为“安陆碓”的踏碓也成了军队出征必须携带的器械,广泛使用了。

这下子,安陆县的众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婴,开始对来自其他郡县的同袍吹嘘起来。

“此物可是安陆县做出来的,所以叫安陆碓!什么,你居然连安陆在何处都不知?嘿,真是无知,浅薄!”

他又指着黑夫道:“制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这些人不信,你过来说句话啊!”

黑夫笑了笑,没有理会,让季婴继续吹牛。

他想道:“看来在传播科技方面,秦国官府的确是极其高效的,这样一来,踏碓也会随着秦军征服的步伐,传遍山东六国吧,或许能让战后凋敝的经济,快些恢复。”

这么一想,黑夫就觉得,自己算是为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

额,虽然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秦军在陈留驻留四日,稳定了当地秩序后,中更羌瘣下达了新的作战方略。

万余戍卒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一千人留守陈留,一名来自关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为临时的陈留令,两名五百主分别为陈留丞、陈留尉。这是秦军征服一地后经常做的事情,让军吏就地上任,实行军管。

此外,一千人运送陈留仓的粮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结了十万多人,吃饭可是个大问题,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粮于敌,反哺大军。

羌瘣自己,则亲帅六千主力继续东进,前往东边的魏国大宋郡:那里是魏国残余势力聚集的中心,宁陵君魏咎拥兵五千,在睢阳背靠齐楚,招募三晋之士,试图负隅顽抗,这些顽固分子,必须扫清。

至于剩下的三千人,则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出朝陈留县的南边、北边、东北边进发,去攻取附近的三个县。

好消息是,黑夫他们所在的这个千人,也将向北进发,目标外黄县!

“万人军中,功劳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单独作战里,机会就多出了数倍!”

黑夫暗暗下了决定,这次,他一定不能错过!

……

就在郦食其穿戴好衣冠,开始试着与留守当地的秦吏攀谈之际,黑夫等人也随军离开陈留,朝外黄县进发。

与此同时,北方五十里外,外黄令张耳,也正焦虑不安地在府邸内踱步……

第123章 任侠

”汝等离开外黄之后,勿往济阳,亦勿往陶丘,我听门客回报,说那两处正被秦国河内、东郡两军围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黄城北门外,张耳正在送别自己的岳丈、妻子,还有八岁的儿子张敖。

张耳正当壮年,年纪三十七八,黑脸长须,穿着轻纱衣,头戴皮制束髻小冠,腰挂长剑。

他是魏国大梁人,发迹孤微,家境贫寒,年少时便在梁市做一个小游侠,整日混迹街头,因为喜欢行侠仗义,还得了个“好义”的名声。

张耳的命运,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变了当时,魏国受到秦军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请求下,因窃符救赵而远走邯郸的信陵君,终于结束了侨居赵国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国军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纵抗秦的重任!

那是张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依旧心驰神往的岁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将军。他联络山东各国,组成魏、楚、赵、韩、燕五国联军合纵攻秦,大败秦军于河东,迫使秦将蒙骜退守函谷关,秦人数年内不敢东出。

这次合纵击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扬天下,宾客盈门!

热血任侠张耳,也是在那时候靠着自己“好义”的名声,得以击败了许多竞争者,投身于信陵君门下,做了他的门客!

虽然,他只是一个下宾,混迹在信陵君的数千食客中。不但无法与昔日的侯嬴、朱亥这两位烜赫大梁城的千秋壮士相比,甚至连信陵君的面,也只是远远见到过几次。

在张耳眼中,只能远远仰望的门主信陵君,是越来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志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现实,却让他只能纵情声色,日渐虚弱,终于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后,除了部分宾客坚持留在他的坟墓前守着外,其余数千宾客,几乎都在一朝散尽。

失去了主人的张耳,也失去了饭碗,散落民间,重新成为里闾游侠。但此时此刻的魏国,已经在秦国逼压下日益衰微,不事生产的游侠生计愈发艰难,不同团伙的游侠之间,矛盾也愈发尖锐起来,为了争夺地盘,动辄见血死人。

十年前,张耳在大梁任侠时失手杀了人,于是只能脱籍亡命,离开大梁,流落到东边二百里的外黄县藏匿。

这是他命运第二次发生改变的地方。

外黄在大梁东边二百里,城里最著名的富豪是黄氏,黄翁有女,是外黄远近闻名的美人,只可惜所托非人,被黄翁嫁给了黄氏的故旧,一个出身虽高贵,为人却平庸不堪的士人。

黄氏淑女不仅人美,还心高气傲,她难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干出了一件惊动外黄县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黄翁的一位宾客处,正巧,张耳也在那位宾客家里躲避魏国官府缉拿。这宾客与张耳相善,有意做牵线人,便对黄氏女子说:“必欲求贤夫,除张耳无人与淑女相配!“

于是在宾客的介绍下,黄氏女子便与张耳见了面。张耳虽然出身贫寒,还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为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见多识广,谈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获了黄氏女子的芳心……

战国时民风开放,男女交往比较自由,婚姻嫁娶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妇德讲究。丈夫主动休弃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动离弃丈夫,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会被舆论谴责。

于是黄氏淑女便与庸碌的前夫结束了婚姻关系,改嫁张耳。

张耳亡命外黄,穷困无援,如今有富家美人愿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即同意了这门婚事。

魏国比不了秦国,虽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关系无处不在,只要使的钱够多,打通大梁朝堂的关节,哪怕是杀人罪也能免除。

于是在黄氏的内外打点下,张耳竟真的脱罪了!

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发挥自己曾是信陵门客的优势,在妻家重金厚财的资助下,疏财仗义,广交豪杰,使得远近八方的轻侠少年们,都跑来投靠他。于是张耳便从昔日信陵下宾,成了今日门主,号称外黄第一豪侠。

这时候,张耳的雄心也愈发膨胀,不满足于只做一个黑社会老大,他在妻家及宾客们的声援下进入政界,靠着贿赂和游说,竟被魏国官府任命为外黄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外黄的父母官,这在秦国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放在六国却并不奇怪。

因为六国与秦不同,在贵族官府之下的广大民间,是一个宽舒的社会,任侠风气极重。游侠们在各国间奔走往来,纷纷寄托于贵族门下,促成了各国的养士之风。

除了已经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国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门,身居国都,别有领地封邑行侠养士,手下宾客,来自全国,甚至外国,数量以千人计,他们是势力足以敌国的游侠养主,可以称为国侠。

次一级的游侠,就是张耳这一类,他们或是土生土长的豪富,或者是与豪富关系密切的游士,身居郡县,饶有资产,一县之内的游侠,慕名附势于其门下,人数可以数十百人计,可以称为县侠。

在六国,从县侠到县官的距离,并不遥远,在秦国注定要被通缉捉拿的县侠张耳,不管是黑道的游侠儿,还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鱼得水!他的名声,不但超越外黄县、及于魏都大梁,进而超越国界,成为梁、楚、赵都声闻遐迩的名士。

只可惜,张耳的好日子没持续几年,现如今,他命运的第三次转折,似乎就要来了。

一月份,秦将王贲伐魏,大梁被围。

二月份,秦国中更羌瘣帅偏师东进,二月中旬占领了陈留,并分兵攻略邻近各县。

距离陈留不过五六十里的外黄县,也无法幸免。

张耳也听说过秦国最痛恨游侠,尤其是他这种影响极大的县侠,直接被认为是祸害国家的”五蠹“(dù),被斥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毕竟任侠风气,是植根于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愿受社会群体约束的天性,简直是秦国律令吏治的天敌!

一旦秦军占领外黄,张耳肯定要被缉捕,甚至会丢了脑袋。

于是,在秦军尚未到来之前,张耳便在走与留之间,踌躇不已。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我既然被魏王任命为外黄令,食魏禄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弃城而走。“

张耳对自己的妻儿、宾客如是说。

”我当信如尾生,宁可在骇浪中抱柱而死,也不愿离弃苟活!“

但在这大义凛然的背后,其实也有张耳自己的私心。

他从信陵君处学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报,讲的是义;承诺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难,不避生死,讲的是信。信义,这是任侠者生存于世的基础,没了这两样,他们就狗屁不是。

对张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经营多年声名的堕毁。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至少要抵抗一阵,让世人知道,名侠张耳,没有辜负魏国!

但老婆孩子,却是要先送走的。

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后,张耳拍着他结发妻子的手,继续嘱咐道:”汝等先去阳武县,那里尚且安全,藏身县中,若是秦军占领了那一处,也勿要慌乱,秦人骤然来此,一定难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贯,假装当地人即可。等到战事平息后,陈馀会派人来接汝等去赵地……“

陈馀,也是大梁人,好儒术,与张耳为刎颈之交,因为他比张耳年轻十多岁,便以父事之。

如今陈馀身在赵地,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田产屋宅,他是张耳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够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后,张耳并未在外黄城外久留,而是让亲信守好脱身的隐秘地道,他自己则往府邸走去。

既然决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轮的进攻,但张耳知道,以外黄县本身的武力,恐怕无法对抗那些秦军。

魏国的主力部队,早就在一月份时,被从陈郢回师的王贲大军击溃了,剩下的数万人,被围困在大梁,自身难保,宁陵君魏咎收拢了数千人,走保睢阳,也难以救援外黄。

城内的数千丁壮,大多没有受过训练,虽然可以鼓噪造势,真正打起来后,却难以依仗。

所以张耳手里能用的,只有县里的两百县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两三百门客,或许能勉强一战……

张耳必须说服他们!说服那些来自梁、楚、齐各地的轻侠们,为自己效死!

……

一个时辰后,外黄张宅内,张耳让仆人将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开封,又杀猪宰羊,将所有的宾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却不谈御敌之事,而是深情地讲述起了当年信陵公子的事迹。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张耳端起酒盏,叹息道:”耳门下,最盛时,也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远矣……公子虽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觉得他仰之弥高啊!”

仰之弥高,这句话,张耳还是从擅长儒术的陈馀处听来的。

门客轻侠们纷纷捶胸顿足,嗟叹道:“公子真豪杰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张耳笑了笑,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赵于长平,平原君求救于魏,魏王却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劝,自度终不能说服魏王,又不愿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当是时,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挥金锤杀晋鄙,这才有了震动天下的信陵君窃符救赵!”

门客们又纷纷赞叹起来,各自起身,他们大多出身卑微,话语粗鄙,但总结起来,就两句后世的话。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张耳见气氛渐渐热烈,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酒一放,大声鼓动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虽不可再见,但今日,秦围大梁,又以偏师攻略诸县,我已经听侯哨回报,说有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逼近外黄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剑,狠声道:”耳身为魏国外黄令,为大王守土有责,是为信,需庇护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为义。故不可弃城而走,苟且偷生,今愿效仿信陵君,乃请众宾客,坚守外黄,抵御秦军,与城俱死!二三子可愿追随?“

刚才还豪气万丈的众宾客闻言,都有些发愣,本地外黄人也倒罢了,颇有点保卫故里的欲望,可那些来自楚、齐、赵的宾客,便有些犹豫踟蹰了,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信有义,里面大部分,都是来混口饭吃的。为张耳当当打手还行,要为他豁出性命,却还得掂量掂量。

张耳见状,便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赵将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归。廉颇不忿,宾客对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

”没想到,我张耳,竟然也有这样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宾客顿时愤慨了。

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的大汉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头,因为素来好酒,已经喝得半醉。

大汉一擦须上残酒,用他那声线独特的楚国沛泗口音,大声说道: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故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声说道:“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以死想报,而是……

“秦人势大,乃公且杀个把秦人,对得起张耳的酒肉,就该跑路了!”

第124章 攻权

“外黄令这是要顽抗到底了。“

看着二五百主杨熊派去喊话劝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阵乱箭射了回来,黑夫便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几个什长说道。

他们是昨日傍晚抵达外黄县的,外黄本是春秋时宋国城邑,战国时归了魏国。这座县邑的大小,跟安陆县城差不多,因为地处魏国腹地,很少遭遇战争,外黄的防御能力远不如陈留,垣仅高三丈,此时城门紧闭,城头人头攒动,在进行守御准备。

众人闻言,却不忧反喜,因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们是捞不到功劳的。

”看城头的准备,外黄士气不低,这或许将是吾等的第一场苦战。“

言罢,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营垒,昨天他们抵达后,除了一千兵卒外,还有一千从大梁那边支援过来的刑徒戍卒与他们会合,共计两千人。而后便奉杨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筑造一个营地,让兵卒们安顿下来。

在站稳脚跟,而敌城又拒绝投降后,作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很快,就有传令兵来寻黑夫,让他和其他屯长、百将一起去大帐听令……

这种千人而率的大帐,其实也就比普通营帐宽一点,二五百主——亦可称之为”率长“的杨熊坐于正中,左右手分别是两名五百主,来自南阳宛城的张齮(yǐ),以及来自南郡夷道的程无忧。

十多名百将、屯长坐于下首,黑夫的位置,距离主座很远,离帐门却很近,可见他在这支部队里的地位是不高的。

杨熊虽然是氏族子弟,喜欢在穿戴、佩饰上讲究,但也没有多废话,很快便问道:“本率长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黄,然外黄令不知大势,竟帅城内兵卒门客负隅顽抗。故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张齮素来好谋,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但如今我军仅有两千余人,外黄城内,却有丁壮数千,斥候绕城查探后,说东南西北每面城墙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剑宾客,亦有拿着农具的市井之民,至少有五百人。合计起来,敌我兵力相当,一般的围城攻城之法恐怕难以奏效。“

杨熊道:”哦,那五百主以为,应当如何攻城?“

”兵法云,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诱敌出城!”

黑夫在下面听着,暗暗摇头。

这张齮是学室出身,学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实际的仗却没打过几次,颇有些按图索骥。

之前他就提议彻夜疾行,对外黄发动夜袭,杨熊也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当黑夫等人披甲带戈,气喘吁吁地小跑三十里抵达外黄后,才发现城内的外黄令也不是蠢人,他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军在接近,紧闭城门,城头火把通明,轻侠县卒连夜巡视,正等着他们呢!

这时候,张齮还在兴奋地说道:“吾等便假装疾行疲惫,让刑徒戍卒以散阵到城下挑战,而精锐兵卒隐蔽营中。城内丁壮、兵卒、门客与我军相当,外黄令见我军疲惫散乱,或将出城迎战。可先让戍卒诈败,诱其追之,然后设伏击之。待歼灭了此股出城之敌后,再猛攻县城。如此,城内残敌已然胆寒,士气低落,取外黄,易如反掌!”

他在那脑补的开心,黑夫却觉得好笑,既然城内的统帅并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诱敌将他们骗出来野战,无疑是痴人说梦。

再说了,能守城,为什么要冒险出城野战?

春秋的时候,贵族们讲究堂堂正正之战,大家在野外摆开架势,一天之内分个胜负。哪怕是划时代的孙子兵法,也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很少谈及攻城,还说攻城为下。

但到了战国,攻城已经是兵家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件事了。

战国时期的人口密度、土地开发程度,较之汉朝大一统之后的时代,都非常低。人口密度低,意味着主要人口和资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开发程度低,意味着交通条件有限,在秦国大肆搞交通建设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县与县之间,往往只有一条驿道相连。

以上两点,决定了战国时期的战争进攻样式,只能是拔点平推为主,即沿着驿道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点围点阻援的花样。

因为,人口和资源集中,决定了进攻方必须要去攻占城池据点,占领一片鸟不拉屎的未开发土地毫无意义;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对于军队的开进、后勤补给的运输都造成了极大的限制,注定了进攻方不可能绕过敌国的前线城池,玩蛙跳作战。

于是,进攻方的进攻路线基本上就是可以确定的,防守方只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敌军进攻路线上的某个主要城池,严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战里,秦军已经占据了天大的优势,但依然无法绕过鄢城,去攻打楚国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艰难拔城。

所以,在战略层面,战国时代的战场环境,确实对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战术上说,冷兵器时代,守城的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几千人据守,往往就能挡住几万雄兵,除非真有几个不怕死的开城门硬刚。

那个外黄令张耳,显然不是这种人,他也怕城外的秦军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部队呢。

黑夫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至于傻到当众驳顶头上司的提议,只能寄希望于主将杨熊能驳回此计。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杨熊却再度采纳了,让众人立刻下去做准备,或负责诱敌,或作为伏兵,藏在营内。

”这位率长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从言谈来看,杨熊并不是个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让刑徒戍卒们散漫地出营,装模作样地挑战了一天后,外黄依旧大门紧闭,外黄令一点出击迎战的欲望都没有。那位县侠张很清楚自己要的东西,守个三五天,打退一场进攻,证明自己没有辜负魏国,就可以跑路了。

见自己的谋略又落空了,张齮面色有些难看,这时候,还是率长杨熊宽慰了他,并提出了真正的作战计划。

”看来这外黄,是非得强攻不可了!”

看着杨熊充盈笑意的脸,帐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来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长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是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张齮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张齮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果然,杨率长表明他的真实想法后,顿时引来帐内众人一阵赞叹。

”这两日来,我虽看似派人诱敌出击,实际上,这只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于让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准备妥当,而敌军最初几日同仇敌忾的士气,也懈怠了,从明日起,二三子当全力攻城!”

最后,杨熊以以《尉缭子》中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表明必下外黄的决心。

“兵法云,兵有胜于朝廷,有胜于原野,有胜于市井。敢战方能获胜,屈服退让就会失败!二三子,敢问明日拔城,谁愿为先登?”

一边说,杨熊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黑夫这边!

第125章 先登

”还好还好,杨熊没点名让我这个屯做先登死士……”

次日一早,站在外黄城下,透过淡淡的烟尘,看着前方尚在自己前面的那三个屯,黑夫大呼庆幸。

所谓先登,便是攻城时率先登城者,虽然成功后,铁定能得到一个集体功,但黑夫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寻常攻城也就算了,遇上这种攻守人数差不多的苦战,先登前锋的伤亡会极大,全部阵亡都有可能!

再者,碰上杨熊这么一位心机深沉的上司,主动冒头的,往往会为他填沟壑,稀里糊涂地死掉吧……

所以在杨熊目光扫过来时,黑夫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贸然出头。好在,秦军里渴望先登立功的莽夫大有人在,黑夫身旁两位来自南阳的屯长立刻起身请战,杨熊也欣然同意!

而黑夫他们屯,则排在了这几个屯的后面,作为第二梯队,在城西百余步外的一处藏匿身形,里聚旁屏息等待鼓点号令。

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中级军官,杨熊打仗也和他做人一样,从不直来直去,而是喜欢玩些技巧。

他先命令刑徒戍卒们收集干粪、稻草、树叶等燃料,在外黄的南、西两面都放起火来。再以沙土扑火,造成浓烟滚滚,随着这季节常有的南风朝外黄吹去,由此遮蔽了外黄城头的视野。

而后,杨熊又命令数百人,从秦军营地所在城南,抬着新打制的木梯,大声鼓噪进发,做出猛攻城南的架势!杨熊还亲自坐镇那里,让城头看得见自己的旗帜,并敲击着连绵不绝的鼓点声……

音不绝,骛(ù)鼓也,意在指挥兵卒驰骛进击。鼓声高昂急促,激荡云霄,于是外黄城头的防御者,大半都被吸引过来了,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南边。

然而,黑夫他们所在的城西,才是预定的主攻方向。

既然要攻城,当然少不了器械,秦军的攻城之法,除了水火穴道外,基本是楼车、投石器、攻城车、云梯几种。

楼车一如其名,是一种很好用的攻城器械,与城池等高,下有木轮,推到城边后,就像是搭了一座桥梁,攻城者可以从楼车上直接跃入城头。黑夫曾在大梁城下见过,但这东西太笨重了,造起来费劲不方便携带,眼下并没有。

投石机?这时代已经出现,但军中也没有,用后世的话来说,打一个小县城而已,要什么意大利炮?

唯一有的,就是一架匆匆打造出来的攻城车,一根大木桩被悬挂在横梁上,用蒙生皮的木顶保护住,下方是木轮,由一个屯的人推着,目标直指城门!

但攻城车笨重,需要推攮前进,遇上坑坑洼洼很容易报废,得一路有人填沟壑,即便到了城门边,想用木桩撞开城门也不太现实,且不说城头的木石箭矢,这种情况下,城门一般都用各种东西堵塞住,即便破坏了门闩也很难破开。

所以除了攻城车外,眼下这支秦军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依旧是梯子。还不是较为先进的云梯,而是竹制的,名竹飞梯,用独竿大竹,设多级横档,以便手攀脚登,梯头有抓勾,好牢牢攀附在城墙上……

眼看外黄魏人大多被吸引到了城南,在另一位五百主程无忧的命令下,传令兵在城西几支负责攻城的屯之间来回跑,传递前进的命令!

百将屯长们得令后,就走在侧方,按着较为轻缓的步鼓节奏,敲击起手里的竹棍瓦片,与平日训练时一样,秦卒们一个跟着一个迈动脚步,穿过淡淡的烟雾,朝外黄西城墙走去……

黑夫他们前面的三个屯,各有自己的任务,第一个屯,一半的人手持盾牌,负责吸引城头火力,另一半人扛着门板之类,负责填沟壑。

第二个屯,五个什,每个什都扛着一架高达三丈的竹飞梯!他们将在前路被填平后,一路飞奔,冒着城头的箭矢,将竹飞梯搭到城头,并死死扶着它们!

第三个屯才是“先登”,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持短兵,唯一的职责,就是顺着竹梯,向城头攀爬,先登夺城!

黑夫的屯紧随其后,若是前面的人死光了,他们就得顶上……

看着前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城墙,走在黑夫子侧,已经扎上发髻的卜乘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算过了,《日书》说,今日出击,利攻城,阵斩敌将,必得侯王!”

他本来是想鼓动自己,以及袍泽的士气,但这话却引发了一阵干笑,季婴还骂道:”你这日者,算错了罢,一个破小县城,哪有什么侯王?“

众人笑了一阵,紧张情绪却消解了点,但很快,大家的神情再度紧绷起来。

他们已进入城下五十步距离,浓烟已经无法遮蔽行踪,城头的魏人发现了这支来势汹汹的秦人!开始鸣钟示警!

屯长百将们敲击竹板瓦片的节奏立刻一变!从缓慢的步鼓,变成了急促的趋鼓,几个屯开始撒开丫子,拼命狂奔!

然而他们已经进入城头射程范围,一阵零散的弩箭射来,几个扛着木板填沟壑的秦卒就像被拳头猛地打中,跌倒在地……

进攻方也有应对这侧,黑夫他们侧翼的两个屯,全是身材高大,手臂修长的材士,他们跟进到这里后,于城下三十步外站定,开始不断抽箭拉弓,朝城头释放箭雨……

影视剧里的漫天箭雨,看起来很霸气,然而现实里可不容易做到,箭矢可没那么多,弓手也没那么多,只能短时间覆盖一下城头。也无法造成太多杀伤,主要作用,还是作为火力支援,为攻城部队赢得一点空隙。

但这瞬息之间,已经足够秦人扛着竹飞梯,跨越二三十步距离,飞奔到城下!

虽然途中有扛着梯子的人中箭扑倒,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啪嗒啪嗒,几架竹飞梯有惊无险地搭到了城墙上,抢先赶到城下的第一个屯,也扛着蒙皮的盾牌,保护他们,死死按住梯子,没有让城上的人将其推开!

先登屯也已至城下,随着几声爆喝,数名甲士同时沿着不同的竹梯,向城头爬去!他们身后也立刻有人跟上。

黑夫的屯这时候也到了城墙边,他们一边举盾帮稳定飞梯的人防着城头箭矢,一边仰头望着袍泽登梯。

以竹梯攻城,又被称之为”蚁附“,意思是,兵卒就像蚂蚁那样,附在在墙上,往上攀爬。

可这样一来,人也如同黑蚂蚁一样脆弱,在黑夫他们眼中,城头不断浇下的开水,砸落的木石砖块,还有近距离释放的弩机箭矢,几乎每一瞬息,都有先登甲士中招跌落下来。

哪怕是有几个身着重甲的勇士,顶着箭矢,硬是攀爬到了城垛处,也被两根矛戟攒刺过来,丢了性命。在失去了气力后,尸体从城头跌落,重重砸在飞梯旁……

另一个刚刚攀爬到城头的秦卒,还来不及跳入城垛,便被一柄剑刺入胸膛,身体斜斜的往城下摔来,差点砸到了黑夫……

和黑夫之前料想的一样,作为先登的屯伤亡惨重,很快就所剩无几。

黑夫深吸了一口战场的空气,乘着别人不注意时,重重敲击自己的大腿,让它不要颤抖。

因为接下来,就轮到自己的屯登城了!

好在这时候,在五百主的命令下,秦军亦发起了反击,除了弓箭手外,威力更大的蹶张弩也已就位。五十名蹶张材士手脚并用为弩机上好弦,对着城头那些奋不顾身,不断抛砸砖石的魏人,扣动了悬刀!

没有一点征兆,一片弩矢从城下攒射而来,扎向城头的魏人,县卒听到了箭雨破空的呼啸声,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叮叮当当”的声音杂乱无章,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十几个魏人轻侠、民夫由于缺乏有力的保护,则被猛烈的弩矢射死射伤,痛苦的呻吟声络绎不绝。

城头的反击,为之一停,乘着这个空档,黑夫大喊一声,对前排的东门豹大喊一声!

“阿豹,登城!”

“诺!”

东门豹大吼一声,也不要盾牌了,竟身先士卒,攀援云梯,衔剑而上!

守军被方才那阵弩矢射得伤亡惨重,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竟被东门豹几步就跃上了城头。

这厮久久不能作战立功,早就憋屈多时,此刻得了机会,他便叱咤呼喝,左旋右斩,以刃击敌。仗着两层厚甲保护,虽然被矛戟刺中,却没有致命,反而捏着矛杆,将对方杀死。

东门豹一时间所向披靡,死死护住搭放飞梯的垛口,乘着这空隙,利咸等人也相继上了城垛,与先登屯剩下的十几人一起,与魏人混战在一块。

这是机会!

黑夫这时候可不能只高喊“给我上!”因为,军法官就在弓箭手那边盯着呢,身为屯长,他若是畏缩不前,可在事后追究责任,阵前斩首!

于是黑夫咬了咬牙,也选了一个竹飞梯,攀附而上!

虽然城不高,才三丈,但想要一口气攻上去,需要莫大的勇气……

周遭充满了嘶吼、惨叫、鲜血、箭矢,黑夫犹如未闻,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越是胆怯退缩,就死得越快!

他将前世在警校障碍训练的老底子都拿出来了,爬的极快!

很快,在堪堪避开一块砸下的砖头后,黑夫到了城头,他一把抓住城墙边沿,借着身体里面强悍的爆发力全身一紧,手脚并用往城墙上窜去!

“终于上来了!”

然而,黑夫刚刚跃入城头,就看到一个留着美须髯的大汉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脸庞沾着点点血迹,正喘着粗气,脚下还倒着一个先登屯的秦卒,已是死了!

二人的目光,这一刻对到了一起!

第126章 死伤

”万胜!“

伴随着一阵欢呼,秦军黝黑色的旗帜插到了外黄西城的箭楼上。这座箭楼在弓矢和蹶张弩的攒射下,布满箭羽,像是忽然长出了无数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们,也同这箭楼一般伤痕累累,但众人却兴致高昂,也顾不得伤口疼痛,高举武器,欢庆攻占城头的胜利。

原来,就在方才,随着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头,站稳了脚跟,便以长兵在前,劲弩在后,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让后续部队陆续登城。

城头的黑袍秦卒越来越多,使攻守局势发生逆转。

守城的主力是外黄令豢养的轻侠,这些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作战只凭一时之勇,没有秩序。单打独斗还行,可遇上这种攻坚守城,当落于下风时,就难以坚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强攻,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轻侠们开始渐渐不敌。

那些临时征募来的外黄民夫更是如此,只能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

当秦卒开始慢慢压上城头时,所向披靡的气势,让许多意志不太坚定的轻侠民夫开始躲避退让。眼看阵亡的人越来越多,秦军仿佛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压向他们,压断了这群人紧绷的弦。

一个接着一个的守城者开始掉头逃跑,他们没有什么退路,于是就直接跃下三丈高的城墙,有的人不小心崴断了脚,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这时候,从城南支援过来的魏人也到了,有数百之多。本欲将秦卒赶下城,却先看见惊慌失措的同伴疯狂的跳墙而走,朝这边跑来,顿时大吃一惊。

他们不清楚城西墙垣上的情况,看着眼前情形,还以为城头已经溃败,人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失去了继续为门主效死的勇气,先是一个,再是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轻侠停止了战斗,开始往城内溃逃。

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当数那个黑夫刚爬上城头时,与他对了一眼的那个浓髯(rán)轻侠。

黑夫记得他大概三十余岁,蓬头结髻,穿短后之衣,持二尺之剑,典型的游侠剑士打扮。当时看到黑夫登城,轻侠便举剑作对敌状,黑夫还小心防备他来着。

谁料,这大汉却突然大呼着“保护张君!”然后就飞也似的,穿过纷乱的城头战场,跑得没影了,那动作如此娴熟,仿佛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轻侠了,这才给后面的人做出了示范。

战斗结束后黑夫才知道,那外黄令张耳,当时还在城南墙垣上呢!

黑夫顿时无语。

所以,该怎么评价那个美须髯的轻侠大汉呢?说他怯懦吧,明明在城头坚守已久,还杀了个先登屯的秦卒。

说他勇敢吧,可此人见状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里还喊着那种口号,旁人听了,还以为他真要去保护主君似的。

“是个聪明人,但这做派,也真够光棍的。”黑夫最后只能如此总结,

黑夫很快就把那个轻侠扔到了脑后,他在战斗告一段落后,开始查看自己这个屯伤亡情况。

……

刚刚经过鏖战的城墙上,清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此外还有着一丝焦味,甚至还有屎尿的气息,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一闻就要呕吐……

黑夫却没有吐,从早上的血战到结束,他也没少见证死亡和血腥,他的剑砍断过两条胳膊,还斩下了一颗脑袋,剑刃已经豁了口,上面留有擦不干的残血。

不算陈留的顺风仗,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亲自领教古代战争的残酷,没有血脉喷张,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好在,他运气不错,在战斗中只被蹭破了点皮肉,没有大碍。

但那些先登上城头的秦卒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先登屯的屯长居然没死,此刻正靠在墙垣上,虚弱地闭着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伤外,锋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粗糙的右手上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孔,但这位屯长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剑,仿佛还能继续战斗。

虽然这位屯长的手下死伤惨重,五十人里只剩下不到十人。但军法对于这些“陷阵先登之士“是比较宽松的,规定他们这个屯,只要在攻城中先登,就算”盈论“,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级,同时战死的人,爵位还能由后代继承……

这也是明知凶险,却屡屡有人愿意做陷阵先登之士的缘故,风险越大,得利也越大。对秦人家庭而言,用一个人的性命,为子孙博取爵位,无疑是值得的。

军功爵,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业。

黑夫惜命,当然不会选择这种凄烈的升级办法,但他尊重陷阵之士们,在朝那屯长作揖后,还让自己屯的人帮忙收敛尸体。

说起来,他们屯的伤亡,其实也不小,季婴、利咸等人都挂了彩,但都是轻伤,让黑夫最担忧的,还是东门豹。

方才,这厮仗着甲厚,几乎是以一敌十,为他们登上城头立下了大功,但战斗后,黑夫却找不到他了……

此刻,狭窄的城墙已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所堵满,有轻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骇人,加上胡乱丢弃的兵器,让城墙之上寸步难行。黑夫艰难在城头走动,一个个翻开俯卧的尸体,一个个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脸庞,寻找幸存的手下。

“阿豹……在此!”最后,还是小陶大喊了一声,黑夫等人连忙过去,不由惊呆了。

东门豹正躺在一堆尸体里,被翻出来时,却见其满身浸透鲜血,皮甲破败不堪。

黑夫急忙喊着季婴、共敖,一齐挪开尸体,将东门豹拖了出来,一试脉搏,还好,尚有生气!

黑夫连忙让卜乘来看看东门豹,因为卜乘曾说过,他会点医术……

卜乘匆匆检验一番后,满头大汗地告诉黑夫,东门豹大腿上被戈割开了一个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处创口,鲜血不断浸出来,几乎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得快些送到营地里给医者救治,不然性命难保!”

卜乘此言一出,与东门豹相善的湖阳亭众人立刻变了颜色。

“你不是吹嘘说自己不但会占卜,还会医术么?”黑夫脸色一变,揪着卜乘的衣领道。

“我只学过点巫医之术,认识些草药,军中金创伤口,并不会救治,得专门的金疮医才行!”卜乘连忙解释,但黑夫已经没时间听他废话了。

他一把将卜乘推开,捋起袖口:“那便我亲自来!“

卜乘喃喃道:”屯长,你会处理金创伤口?这可胡来不得啊,还是先抬下城去吧。”

黑夫当然是会的,前世在警校里,他好歹是学过点战场紧急救护的。东门豹是四肢大出血的症状,大血管已经损伤,必须立刻处理,绝对拖不得!否则有性命之忧!

东门豹虽然为人莽撞,但作战勇敢,讲义气,从湖阳亭到军队里,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况,他家里,还有刚出生的孩子在等着父亲荣耀归来呢,东门豹这几个月来,每天嘴边挂着的,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所以无论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战场紧急救护赶快想起来,一定要保住东门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示着季婴等人道:”汝等,立刻将腰带解下来!”

第127章 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救命如救火,片刻都容不得迟疑,情急之下,黑夫不得不亲自上阵,用前世在学校里学到,但已经忘得差不多的战场救护,对东门豹进行急救。

血液是维持生命的重要物质,像东门豹这种身被数创的情况,血管破损,会导致急性出血,流血量很大。如不及时止血,往往会引起休克和心跳停止,最终造成死亡。

现如今,东门豹已经休克晕死过去,不省人事,所以黑夫首先要做的,便是为他止血!

众人纷纷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卸去东门豹碍事的甲胄。黑夫发现,他的主要伤口是腿上被戈割开的那一处,伤到了动脉,血液不断浸出,好在,伤口处没有箭簇、木片等异物存留。

黑夫手边有什么?碘酒?消毒水?统统没有。

橡胶止血带?更不可能有,黑夫只能就地取材,让众人解下腰带,再用有些生疏的手法,为东门豹开始包扎。

众人的腰带或是粗糙的布带子,或就是一根麻绳。在后世,用这些材料止血,仅限于在没有止血带的紧急情况时临时使用。因布料麻绳不同于橡胶,没有弹性,很难真正达到止血目的,如果捆扎过紧,甚至会造成肢体损伤,缺血坏死!

但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若能将血止住,一切都好说,先保住东门豹的命,让他活到军营里交给专业的金疮医就行。

“绑止血带的部位要正确,下肢在大腿的中上部,要有衬垫,松紧适度……衬垫……”

黑夫喃喃念着这些忘得差不多的诀窍,他左看右看,众人的衣物都十分肮脏,沾满血污,唯一干净点的,便是那面被众人扯下箭楼的魏国旗帜,倒是十分崭新。

黑夫眼前顿时一亮:“去,将魏人的旗拿过来!”

清脆的撕帛声响起,帛绢做成的魏国绛色旗帜,上面有张牙舞爪的瑞兽图画,此刻却被撕成一块块,成了东门豹大腿中上段的衬垫。

“包扎松紧要适宜,打结时要避开伤口和不宜压迫的部位……”

随即,黑夫又用一根腰带在衬垫上加压,绕腿部一周,两端向前拉紧,打一个活结。

“箭杆!”

随着他的大喊,小陶立刻捡起一根地上的长箭矢,除去箭羽和簇头,递给了黑夫。

黑夫将这根箭杆当做绞棒,插在带状的外圈内,提起胶棒绞紧,将绞紧后的棒的另一端,插入活结小圈内固定……

至此,东门豹腿上的主要伤口,便处理完毕了。

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后,眼看东门豹腿上的出血算是止住了,黑夫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好,在这救命的关头,他居然将大部分战场急救的操作都记起来了,没有掉链子。

随后,黑夫又把那面魏旗撕下来的帛条当成绷带,包扎东门豹其他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地方用三角巾包扎,有的地方用螺旋包扎。

不多时,东门豹身上,便全是绛色的旗条,乍一看,仿佛是裹着旗帜的烈士遗体……

“呸!”黑夫连忙将这晦气的想法赶走,他坚信,东门豹是个命硬的人,一定不会死。

这时候,西城门已经被打开了,黑夫立刻喊季婴和几个人,扛着一块攻城时填沟壑用的门板,将东门豹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匆匆往军营方向抬去。

他们渐去渐远,但黑夫悬起来的心依然不能放下。

包扎结束后,卜乘试过东门豹的脉搏的气息,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总算是活下一条命来,但黑夫最担心的,还是后续的伤口感染。

整个包扎过程,没有任何消毒处理,使用的包扎布料也没办法保证干净,所以接下来,东门豹的生死……

“就只能看大司命、少司命收不收他了!”

言罢,黑夫便转过头,不再考虑这件事,再回到城头时,见那面魏旗还剩下一些,便好人做到底,帮手掌被箭矢射穿的先登屯屯长也包扎了一番。

“多谢。”

那屯长总算睁开了眼,看着手上打个个八字结的帛条,朝黑夫颔首致谢,眼中满是感激。

“我叫槐木,与屯中众人,皆是南郡竟陵县人。”

“竟陵与安陆不过两日路程,你我乃是乡党,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黑夫笑了笑,再回头时,发现不止是自己屯的卜乘、利咸、共敖、小陶等人,连先登屯剩下的那十余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

“不知屯长竟会金疮医术!”

……

黑夫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索性故作神秘。接下来的一刻时间里,他又充当了医务兵的角色,为受伤不重的数人包扎了伤口。很遗憾,先登屯那几个断了手,胸腹中了剑的重伤者,早就在战斗结束前死去了。

此时此刻,城西已经完全被秦人占领,大批秦卒一拥而入,多达数百人,开始朝城南等地进发,扫清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

军法官也登上了城头,开始清点攻城时的斩首数量。

要知道,秦人上首功,为此“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擎人头,右挟生虏。”在六国人眼中是十分可怕的。

但实际上,作战过程中,秦卒并不会每杀一个人,就蹲下来割脑袋拴到腰带上。百余年来,秦军早已形成了一个规矩,斩首的事,要在战斗结束后再做,而且得在军法官眼皮底下进行,这样才不会因为兵卒们忙于争抢首级,导致战斗被逆转。

“外黄城西,共斩敌首四十二级。”

军法吏手持两块大木板,一块记录逃兵,是论罪用的。一块记录斩首数,是用来论功的。说起来,秦军登城的伤亡虽然比较大,但当场杀死的敌人却不多,这四十二级首级,还得由几个屯,按照攻城出力的多寡来瓜分。

先登屯得十个首级,好让他们达到“盈论”,让战死的人都能有爵位,这个众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黑夫所在的屯出力甚多,东门豹更是以一敌众,守住了城垛,于是他们屯便认领了12个首级。他们这个屯战死了五人,如今斩获数超过战损数,黑夫好歹是逃过被问责的危险了。

蹶张材士、弓手的两个屯,各自认领5个首级,这是他们应得的,尤其是蹶张材士,射死的魏人可不止这个数。

此外,填沟壑的屯,扛竹梯的屯,也各得了5级,他们在城下时,也有不小伤亡,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没有斩获而受责罚吧。

总的来说,这种军法吏按照作战贡献,为各屯分配首级,比起谁先砍下脑袋谁得,更为公平。

然而,如此分配下来,众人却没办法皆大欢喜。因为除了先登屯计算首级的方式特殊,从屯长到兵卒所有人都能升一级外,其他几个屯,都得按照军爵律来计算。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这么算起来,一百人要斩三十三首才算盈论,五十人,要斩首至少要达到一半,17颗首级才算做盈论。

眼下,黑夫的屯却只分到了12个首级……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手下的兵卒,譬如东门豹,可以通过斩首升爵。但作为屯长的黑夫,却没办法达成盈论,立下“集体功”。

豁出去性命拼杀了这么久,黑夫自然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在短暂休整,让伤员留下后,黑夫又带着剩余的四十人,开始朝城内进发。

他们必须追亡逐北,杀到斩首足够为止!

……

随着秦军登上城头,外黄令张耳“抵抗一阵再跑”的打算也落空了,他不得不带着城内众人,往城北撤退,跟随他的除了县卒、门客外,还有不少城内丁壮,怕有千余人。

那个当着黑夫面逃走的浓髯轻侠,此刻或许真的已经跑到张耳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吧?很不幸,黑夫对张耳并不熟悉,只感觉自己前世听过名字,但却想不起此人事迹成就,大概只是个秦末楚汉的小名人吧。

所以他更没法猜出,那个浓髯轻侠门客,竟是历史上的大汉高皇帝……

考虑到攻城的人数较少,害怕城内的人一旦无路可逃,会作困兽之斗,于是杨熊也没有将城围死,而是围三阙一,这就使得张耳带着不少人从城北逃窜。

但也有没跑掉的,一些轻侠被涌入城内的秦军困住,在发现自己难以逃脱后,便扔下了武器,准备投降。

然而,他们却惊讶的发现,那些杀红了眼的秦人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然兴奋地冲上来,一矛戳死了游侠儿,然后在屯长的指派下,专门有人负责蹲下来割人头……

这就是由军功爵决定的秦军作战方式,就算战斗结束了,只要各个屯没有达到”盈论“,不管对方有没有投降打算,秦卒都会继续杀戮。

对此,主将也乐见其成,不会制止。因为攻城战里,数万人的大军,要达到八千斩首,主将才能升级,数千人的攻城,则需要达到八百级,杨熊可在心里细细算着呢,等到斩首足够时,他才会让秦军封刀。

城内剩下的轻侠丁壮发现投降依然必死,比起俘虏,秦人似乎对他们的大好头颅更感兴趣,于是便继续仓皇而逃,而在里巷中追杀他们的秦卒到处都是!

此战之后,外黄轻侠、民夫的心里,对这热衷于砍人头的狂热秦军,只剩下一个评价。

“真虎狼也!”

黑夫他们的屯也在其中,没办法,为了剩下的那五颗首级,他们纵使已经疲惫,也得继续作战。

在一个里巷中,黑夫和利咸追上了一个游侠儿,黑夫举起手弩射中了那人,利咸则过去将此人一剑刺死!

“这下你也有斩首了。”黑夫对利咸笑了笑,让他砍断死人的颈项。

“终于能升公士了。”

利咸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黑夫有言在先,在屯的内部,首级的分配,以杀敌为准。比如东门豹,黑夫便为他算了两级,好让这家伙能一次性升两级,也算对得起他的死战。

这时候,屯卒们也从各个里巷汇拢过来,将各自的斩首交上。不多时,四颗脑袋的头发扎到一起,摆在黑夫面前,看上去十分骇人。

“屯长,只……只有四级。”

小陶有些羞愧,虽然他们已经追杀残敌小半个时辰,但只得到了四个斩首,依然没办法达标,所以感觉很对不起屯长。

不过黑夫也没有怪众人,整个外黄县,都已被秦军拿下,战斗接近尾声,敌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很难再有斩获了。

这时候,利咸却有了主意,他狠狠地盯着里闾旁边的一户人家,随即一脚踹开了门,却见里面有个头发花白的魏人老汉,还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满眼惊恐地看向破门而入的秦人!

“屯长,吾等莫不如……”利咸回过头,面露凶相!

“不行!”

黑夫当然知道利咸打算做什么,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可是屯长只差一个首级,便能盈论啊!”众人都开始劝黑夫,在经历一场厮杀后,损失袍泽兄弟后,他们都有些痛恨魏人。

这时候,里面的老汉也意识到了这些秦人的打算,连忙让孙儿躲在身后,他朝着门口稽首,用魏国口音求饶。

“或许这老汉也上城抵抗,或许这少年再过几年,会成为反叛的游侠儿!”

利咸指着二人面露凶光:“杀了他们,杀了随便一个,屯长就能成为不更!”

黑夫看向屋内二人,老汉不断重重磕头,涕泪满面,口中的魏国话,黑夫能听懂一点,大概就是要杀就杀他,放过小孙儿。那小少年才十一二岁,靠着墙壁,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意已决!“

黑夫将众人赶出了这户人家,朝那惊恐万分的魏人老丈作揖后,关上了门。

他有自己的底线。

阵战杀敌,追亡逐北,斩获首级,他虽然谈不上喜欢这种生活,但却能接受,甚至连杀俘,黑夫也能捏着鼻子去做,毕竟俘虏曾反抗过秦军,甚至还杀过他们的袍泽。

但杀良冒功,用无辜者的人头垫脚,那便是黑夫极度厌恶的了。

这老头和少年,在秦人眼里,是外国人。但在黑夫看来,大家都是华夏百姓,何分秦魏?在入伍前,自己的手下们,也在各自的家乡,过着同样辛苦却平静的生活。

虽说,战争中并没有无辜者,但倘若黑夫今日为了自己的升爵,对着手无寸铁的庶民举起屠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那么,距离他有朝一日,化作没有底线的恶徒,对着满城庶民,下达屠城的命令,纵容手下奸淫掳掠,也就不远了!

黑夫宁可晚点升爵,也不愿意被这个纷乱的时代彻底同化,变成自己憎恶的模样!

对屯长的决定,利咸等人眼中有些不解,都在为他可惜,但就在这时候,里闾之外,卜乘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屯长,大事不好了!”

他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如今却一个人跑回来,黑夫顿感不妙,问道:“出了何事?”

卜乘满脸焦急地说道:“共敖和另一个屯的人争首级!被军法吏抓起来了!”

……

PS:起晚了点,不过看在四千大章的份上,大家当然会原谅我了。

第128章 争首

黑夫和众手下来到外黄城南的营地处时,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瓜地”——本来空旷的辕门之外,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则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那些东西是人头,仿佛是恐怖大片里的场景,黑夫目光所及,全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

眼下,秦军将其一溜排开,为的是论功行赏,早在商鞅时代,就规定:“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意思是,打完仗之后,要把所获敌人首级示众三天,并让军法吏加以核实。经过三天,将军认为无误,就按功赏给众人爵位。这个过程,就叫做“验首”。

现在已经进入三月,天气渐渐变热起来,大太阳一晒,那个味道,啧啧……可以想见,这道程序别说现代人,哪怕在六国的人看来,都会给他们带来强烈的不适感。

所以见过类似场景的齐儒鲁仲连,在回去以后,便对他认识的人笃定地说道:“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

就连黑夫他们,都得捏着鼻子走近。不过,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却依然有一群人置身其中,在这片“瓜地”中央指点争论。一名军法吏坐在草席上,皱着眉,在手中木牍上记录着什么,两名当事人则被兵卒缚按到在一旁,接受几个小吏的严加盘问!

其中一人,便是黑夫的手下,鄢县共敖!

“法吏!”

黑夫连忙走过去,他也没急着询问共敖犯了什么事,而是按照程序,先朝这军法吏拱手道:“五百主齮(yǐ)麾下,辛屯屯长黑夫,与辛屯众人于城中斩获首级四,请法吏验首!”

军法吏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年纪,瞧他的装束,应该是一位“不更”。听闻辛屯又有斩获,便让手下的几名斗食吏过去将利咸拎着的首级接过来检查,还嘱咐道:“好好检验,看是否有儒童、妇女头颅混杂其间。”

一边说,他还一边冷笑道:“方才有个屯来献首,报斩贼十七级,然妇孺之首竟有五级。此等杀良冒功者,按照军法,无赏,且有重罚!其屯长,至少都是一个不直罪!夺爵,流放戍边!”

黑夫闻言,瞥了旁边的利咸一眼,使得利咸有些站立不安,但他心里却想着:“我当时的意思,也是杀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没有谁规定,老者不能做轻侠上城反抗。法吏追问起来,众人保持口径一致就行了,屯长还是太正直了……”

黑夫他们的四级斩首,都是实打实的斩获,所以没什么问题,很快就和之前城西攻城的12级放在了一起——这片“瓜地”看似杂乱,其实都是按照各屯顺序依次摆放的。

这时候,黑夫才指着十步之外,被小吏盘问的共敖道:“法吏,此人乃辛屯什长,不知他所犯何事,竟被缚于此?”

“原来是你的部下。”军法吏摇了摇头,将事情的经过跟黑夫说了一遍。

原来,一刻之前,有一个屯押送着共敖二人来到军法吏面前,连带的还有一个沾满灰土的头颅。那个屯的屯长说,自己这个屯在奉命去城北搜索残敌的时候,发现两名正在打斗,争抢首级的士兵,于是就将他们擒下,带了回来。

“我没有争首!”

脸被按在地上的共敖艰难地喊道:“这首级确实是我砍下的!”

一旁与他对峙的另一人,那个干瘦的秦卒也急忙高呼道:“法吏明鉴!这首级明明是我斩下的,当时我正要将头颅挂到腰上。这时候此人过来了,他自己没有斩获,看到了首级,顿时眼红,又见我瘦弱,竟起了邪念,拔剑来争抢,我与他就这样打了起来!”

二人各执一词,军法吏一时间有些不好判断。

像争首这种事情,他是司空见惯了,每场战役都会发生。有时候会出现十多起,甚至会出现秦军自相残杀,砍了掉队袍泽首级来献的事。

因为和其他国家的军队不同,秦人对这些血淋淋、臭哄哄、一般人避之不及的死人头可谓趋之如骛,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因为在秦人眼中,人头已不是人头,而是可以用来兑换爵位的“硬通货”!

这时候,军法吏就要像郡县里的狱掾断案一样,招来目击证人,一一询问清楚。

但不管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卜乘,还是另外那个争首秦卒“满”的袍泽,他们赶到时,都只看到二人拔刃相向,却没有看到事情的起因。

军法严苛,卜乘当然不敢说谎,“满”的袍泽亦然。所以问了一圈后,军法吏一无所获,只能继续根据二人供词,以及那颗头颅的特征来做判断。

这时候,有一名负责诊治伤病员,同时帮忙检验头颅的医者,举着关于那颗争议首级的爰书过来了,军法吏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验首级,小发,其左额角有伤一处,长五寸,深到骨,类剑痕也,其颈断处短而不齐……”

军法吏礼记让人检验共敖和满的武器,发现都是剑,都沾有血迹,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死了此人,并砍下其头颅。

整个过程,黑夫他们都在一边旁听,卜乘作证完毕后,凑在他耳边道:“屯长,共敖在大梁城下被编入我们屯时,曾说过一定要多立功,使爵位不低于屯长,他会不会……”

卜乘在怀疑共敖,他对这个一直摆着张高傲脸的没落氏族子弟,一直没什么好感。

黑夫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虽然我也不喜共敖,但以他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出争首的事来。”

没错,共敖一身都是没落贵族子弟的臭毛病,待人不够礼貌,傲气十足,但也正是这种傲气,让他不屑于去争夺一个首级。

其实在进攻城头的时候,共敖是继东门豹之后,第二个跃上城头的。还在东门豹的配合下,亲手杀死了一个轻侠。但在黑夫打算内部分人头时,共敖却一脸傲然地,将那颗首级让给了受伤被抬走的东门豹。

虽然嘴上没说,但那意思很明显,他有些敬佩东门豹的勇敢,打算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斩首,就为了给东门豹凑满三枚首级,好让他直接从公士升簪袅——上造升簪袅,已需要两枚首级。

“我不至于与一个将死之人争首。”当时,共敖是满脸傲娇说出这番话的。

这让黑夫想起了一个故事。

南方有只高贵的鸟,名曰鹓鶵(yuān chú),它自诩高贵,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甘泉不饮。这时候一只名为鸱(chī)的食腐鸟得到了腐鼠,恰好鹓鶵经过,鸱便抬头大叫,生怕这鹓鶵跟它抢……

虽然共敖当然没法和真正的“鹓鶵”相提并论,但他的傲娇,却和鹓鶵有的得一拼。

正如共敖涨红了脸自证的那样:“若非是靠我自己本领砍下的首级,我才不稀罕凭其立功,岂会与别人争夺此物?”

眼看共敖那张臭嘴都开始得罪人,甚至让军法吏有些不快,黑夫连忙站了出来,拱手道:“军法吏,这二人各执一词,从头颅和武器也无法判明究竟是谁的斩首,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

军法吏旁边的一位小斗食吏有些怀疑地看着黑夫,以为他要为自己的属下争气,便说道:“这位屯长,此事交由吾等法吏处置便是了,你又瞎搀和什么?莫非你也懂断案之术?”

“我当然懂了。”斗食无礼,黑夫却不怒反笑。

开玩笑!抽丝剥茧,查找证据,找出真相,这可是黑夫做大秦天狗时的老本行啊!

黑夫也不恼怒,他不理那斗食吏,直接朝军法吏作揖道:“下吏不才,在入伍前,乃是南郡安陆县一亭长,曾破获过三起震惊全郡的大案。多亏了县中狱掾、令史指点赐教,这令史之术,断案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如用我的法子一试,谁是谁非,孰真孰伪,一试便知!”

第129章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

“黑夫……屯长,营中的医者说,东门豹没有性命之危……”

季婴跑到“验首”的地方来回报,得知这个消息后,不止是黑夫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直呼东门豹命大,脸色舒缓下来。

季婴自己也一颗石头落到肚子里,他虽然自打在安陆县城服役认识东门豹起,二人就时常相互嘲讽,看似有怨。可东门豹受伤晕厥,最积极地奔前跑后的反倒是季婴,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二人在黑夫带领下朝夕相处,已经亲如兄弟,该吵闹还是会吵闹的,但当对方有性命危险时,也会尽力相助。

但季婴随即发觉气氛不太对:除了辛屯众人全部聚集在此外,在臭烘烘的验首之处,还有不少秦卒在旁围观,对着眼前的场面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这是要作甚?”

季婴方才在等营中医者的答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顿觉奇怪,自己屯的什长共敖,怎么被五花大绑,一副遭到法吏审问的架势?

他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怕不是共敖犯事了吧,逃跑?抗命?这可都会是连坐问责的!黑夫早就向他们警告过,同伍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其他四个人若是不阻止他,那么最后论罪时,除了逃跑者外,其余四人也要处死!

“没什么大事。”

黑夫笑道:“且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疾驰而归,驾车的秦卒和车舆里的斗食小吏下了车,将车上载着的一具无头尸体搬了下来,放到了军法官面前……

“是这此人么?”

军法官让佐吏先将共敖带过来,让他看两眼尸体,然后令其在佐吏耳边悄悄给出答案。

等共敖看完后,满也被带过来照做一番。

二人都给出答复后,军法吏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黑夫一眼,朝他摇了摇头。

原来,黑夫出的主意很简单,既然光靠头颅已经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了此人,那么,就只能让抓获二人的屯长,去事发现场,找回那具无头尸体了——据抓获二人的屯长说,当时四下无人,只有那具尸体倒在一株柳树下,不难分辨。

黑夫还建议,当尸体运回后,先搬一具死在其他地方的无头尸体过来让二人辨认。既然是搏斗击杀,又亲手斩下了头颅,那就不可能对被杀者的打扮身形没印象。

然而叫他们惊讶的是,共敖和满,居然先后否认这是那死者的尸体……

一旁的利咸啧嘴道:“看来满在争夺首级的时候,还注意到了尸体的打扮啊,这下有些麻烦了。”

“不急。”黑夫依然胸有成竹:“第一招不行,还有第二招。”

既然没有讹骗出真相,也不必作伪了,军法官让人将车上载着的真正尸体搬下来,再向二人确认,这是否是那人的尸体?

“这便是我所杀之人的尸体。”共敖只过来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说了。

另一边,满也再度被带过来,略微犹豫后,也对佐吏道:“是我所斩首级之尸没错!”

军法吏再度摇了摇头,让佐吏蒙上他们的眼睛,带到相距三十步远,相互听不到对方声音的地方,然后让从军营里请来的一位黑袍医者出场,直接验尸……

在安陆县时,黑夫见识到了令史怒在办案时验尸的细致入微,几乎达到了后世法医尸检报告的程度。

依靠这种领先时代的尸检手段,除非像那个被黑夫杀了,却谎称是殉职的叔武一般,眼眶的伤口被”无意“摔下悬崖砸得稀巴烂,毁灭了证据,否则都逃不出令史法眼!

黑夫在和怒成为朋友,攀谈时才知道,这种被称作“令史之术”的技能,实际上却不是办案官吏们原创出来的,而是他们在学室里,由秦国的医者所授。

怒还说,若是黑夫的弟弟惊以后想往令史的方向发展,他也得好好学这门技术……

战场之上,虽无令史,但却有医者,尤其是专门和刀剑伤口打交道的“疮医”。刚才那个头颅的伤口情况,就是疮医检查的。他们可以凭借伤口的特征,准确还原出死者生前受过哪些伤,是被以何种方式所杀……

不多时,在越来越多秦卒的围观下,黑袍医者已经完成了对尸体的检查。他将一切发现的信息都写在木牍上,再转呈给军法吏过目。

黑夫有些唏嘘,秦人被秦律塑造的古板性格,真是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哪怕是在条件简陋的战场上,医生对尸体的检验,依然得通过书面文字递交给军法吏,不能仅靠口头报告。

军法吏看完爰书,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朝黑夫点了点头,再度命令两名佐吏,分别去询问共敖和满。

“当时,是如何与此人搏斗,如何杀了他!事无巨细,统统都要说出!”

共敖被蒙着眼睛,却依然站得笔直,昂着头,将事情经过缓缓说出,佐吏一边记录,一边朝军法吏微微颔首。

至于另一边,满就艰难多了,在被问之这个问题后,他已经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了一番后……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继续说的勇气,颓然跪倒在地!

满也没白在秦军里待,知道自己猜测编造的过程,不可能和事实全然一致。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逃过军法吏的质问,但此刻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头杵地,大声说道:

“小人……小人认罪!”

……

经过一场巧妙的审问后,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那人的确是共敖所杀,但打斗过程中,共敖的肩膀也受了点伤。

正当共敖砍下头颅,要挂到腰上时,满来了,他见共敖受伤,又看到那头颅,顿时生出了邪念,举起剑来,想要杀死共敖,夺取首级!

没想到,共敖本事比他高,没几下,就撵着满到处跑,共敖这小暴脾气,被人偷袭哪里忍得了!那枚首级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恰逢有个屯经过,见有秦卒内斗争首,就将他们擒获……

毕竟当时的情况,看上去的确是共敖在追杀满,他这人说话又难听,所以嫌疑反倒指向了共敖。

要是没有黑夫站出来请求军法吏谨慎行事情,通过那具无头尸体查明真相,共敖说不定真要蒙冤受死。

没错,此罪当死。在颓然认罪后,满因为犯下了争首、私斗两罪,被军法吏判处了斩首!

立即执行!

当着数百秦卒的面,满被按倒在木桩上,斧钺斩落,血如泉涌喷出数尺,身首异处,他的那飞出的脑袋以麻绳捆住,拉起悬于辕门之上!

事后,军法官也对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其实我在江陵县做尉史时,也听说过你的事迹,不愧是连破三起大案的黑夫亭长,果然不俗。”

若非如此,军法吏是不会听取一个小小屯长建议的。

军法吏摸着胡须道:“今日若非你在,这起争首案,恐怕也没这么快就真相大白。”

黑夫连称不敢,这时候军法吏的目光,看向了被松绑后依然满脸愤慨的共敖。

“共敖什长,你的冤屈洗清了,这枚首级,我这就记到你和辛屯的木牍上……放心罢,你的功绩,会如实上报,赏赐爵位,也不会少。”

至此,共敖洗清冤屈,黑夫的屯也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第十七颗首级,达到了“盈论”的标准,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然而这时候,共敖的傲娇脾气又上来了,他怄着气,心里道:“可笑!我只是想讨回一个清白,谁稀罕这烂人头?”

如此想着,他便张开嘴,想说这首级可以算在辛屯头上,让屯长升爵就行。

至于他?

什么赏赐,什么爵位,乃公不稀罕,不要了!爱给谁就给谁去!

然而,他才刚说了几个字,黑夫便猜到这厮要干嘛,情急之下,竟脚一伸,将共敖绊倒在地!

共敖大惊,刚要质问,黑夫又蹲下来假装要扶起他,手里却一把沙子塞进共敖嘴里,又在他耳边斥道:“闭嘴!”

军法官看着这二人的表演,冷笑道:“黑夫屯长,这位什长想说什么?”

“他说多谢军法吏,秉公执法,还他清白。”

黑夫笑容满面,双手用力,死死按着共敖不许他说话。

军法官不笨,已然猜出了共敖那未尽的话,但看在黑夫的面上,没过度追究,而是摆了摆手,让众人离开,他还要继续清点首级,为众人算功爵……

……

“黑夫,你想作甚?为何如此当众辱我!”

离开到几十步外后,共敖挣脱了众人的搀扶,吐露嘴里的沙子,满脸愤慨。

黑夫却只冷冷看着他不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叹了口气道:“共敖,你好歹是什长,竟不知道军法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的?”

共敖感觉那把沙土差点将自己呛死,依然在干咳不止。

利咸本就是识字知法的,在方城县集结时,他就被黑夫拉着,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抄录军法,了解军中的令行禁止。他们二人是整个屯里,唯二对秦军军规熟悉的人。

于是他便对共敖道:“军法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你方才要是乱说话,此刻已经和满的头颅一起,悬在辕门之上了!”

此言一出,共敖脸色都变了。

这是尉缭对秦国军法的补充:该受罚却请求宽恕的,要处死;该受赏却请求不要赏赐的,也要处死!

没错,秦国的军规就是这么夸张,你也许觉得拒绝赏赐是个性,是高风亮节,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但在秦吏看来,这是下级不服从上级命令,是试图质疑秦律军法里的赏罚制度!

如果放任不管,这种风气就会继续蔓延,最终导致士兵们离心离德,将军指挥不动军队。

所以但凡有触犯者,不管是该罚请不罚,还是该赏拒赏的,统统都要处死!必须把这种状况扼杀在萌芽状态。

利咸冷笑道:“共敖,方才屯长不但向军法官提议验尸,证明了你清白,还阻止你口不择言自己找死,可是救了你两次!你呢?又是如何回报屯长的?”

共敖听完后,呆愣半响,他虽然性格傲娇,自诩甚高,却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得知真相后,方才的愤怒,立刻就化作了悔恨和愧疚,这个素来不喜屈膝的年轻人,竟是二话不说,立刻朝黑夫下跪,重重稽首道:“共敖从来不亏欠人任何事,但如今,已经欠了屯长两条命!共敖铭记于心,必将还报!”

黑夫叹了口气,将共敖扶了起来,共敖依然满心愧疚,不敢抬头看他,看样子,这个屯里最大的刺头,经过这件事,总算是服气了。

“我在方城县背诵军规军法时,在最末尾,看到上面有这样一段话,应该是国尉尉僚加上去的。”

黑夫看着自己的属下们,满面羞愧的共敖,值得信赖的季婴,会察言观色的利咸,忠厚讷言的小陶,还有神神叨叨的卜乘……

他缓缓说道:“使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如此方能止如堵墙,动如风雨,车不结辙,士不旋踵,此本战之道!”

“国尉说的真好!我的愿望,也如此言,同一个屯内,众人能够如亲戚朋友,生死与共!只有相互信赖,吾等才能在这场灭魏之战中活下来,并多立功爵!”

“如亲戚,如朋友,奉屯长之命,活下来,多立功爵!”

不管是谁,都齐声应和起来,他们围拢黑夫,如同众星捧月,经过一场血战后,众人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加紧密了。

连孤傲的共敖,也因为这件事被纳入了小集体里,对自己唯马首是瞻。

见众人总算被捏成了一个整体,黑夫十分满意,便笑道:“走罢,吾等去营中看看阿豹!”

“然也,让二三子也看看他受伤的糗模样!”季婴开始起哄。

不曾想,还不等黑夫等人走到辕门,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

“黑夫屯长!”

黑夫等人一回头,却是方才检验尸体的那位和黑袍医者,据季婴说,此人叫陈无咎,是随军的医官,东门豹伤口,就是陈无咎处理的……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东门豹的伤情有反复?”

他立刻上前一步应道:“正是下吏,敢问陈医师,公士东门豹伤势如何了?”

“他无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找的是你!”

“找我?”黑夫一愣,心里隐约猜出原因,嘴上却故作疑惑:“不知有何事?”

陈无咎看了看季婴:“我听送他来的人说,那公士身上的伤口,是屯长处理的?”

“是我……”黑夫正要解释,陈无咎得到答复后,却面露喜色,急不可耐地拉着黑夫就走!

“是你就好!不必多言,你快随我来,将那几处伤口的止血之法,再做一遍给我看!”

第130章 军医

春秋战国时代,列国军队里,已经有了军医的雏形,在齐国的军队里,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秦国亦然,陈无咎便是这支部队里,掌管医药的专人,据说他是咸阳人,说着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与杨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虽然陈无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将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再演示给他看一遍,但黑夫却没有马上应诺听从。

他坚持要先看望一下东门豹。

陈无咎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屯长,只得带他前去。

东门豹躺在一个营帐中的榻上,这里条件还算好,至少清扫干净,没有污水横流,没有遍地是脓血和污物。但只要仔细看看躺在这里的伤病员,就不难发现,左右都是些百将、屯长,先登屯的屯长槐木也在此,但却只有东门豹一个什长……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并不收纳一切伤病员,而是优先给有爵者和军官疗伤,季婴刚才就悄悄和他说过,先前他带人抬着东门豹到此,若非陈无咎看到东门豹身上包扎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这也不能怪陈无咎本人,因为他虽是随军的医者,但主要是给将吏治病的,并没有义务救助所有士兵,毕竟一两千人的部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的小学徒,两个医者而已……

在发现东门豹的确未死,且已经半睡半醒了,只是皱着眉喊疼,试了试皮肤,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这哪叫性命无忧,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

黑夫心里叹了口气,出到外面后,对陈无咎拱手道。

“陈医师要我演示包裹伤口的手法,但下吏却有些难办,因为我这技艺是少时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说的神秘,顿时勾起了陈无咎的兴趣,他开始追问传授黑夫包扎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则胡编乱造,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过安陆,仙风道骨的老者形象。还说当时自己年少砍柴伤了腿脚,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时还传授了包扎伤口的手法……

陈无咎啧啧称奇:“这莫不是位在民间游走行医的医家?”

医家,亦是春秋战国之世,诸子百家中的一支,专门钻研医术,治病救人。

医家里最著名的人物,当数扁鹊。然而扁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和墨家的“巨子”一样,乃是医家领袖的名头。

这些人冠着“医扁鹊”之名,代代相传,所以事迹从春秋早期的虢国,春秋末期的赵襄子,战国早年的田齐桓侯,一直延续到了秦武王时代,时间跨度长达四百多年,”医扁鹊“的足迹遍布三晋、秦、齐、蔡、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后一任医扁鹊被秦国太医嫉贤妒能刺杀于咸阳后,医家便失去了传承。大多数名医进入宫廷,依附于权贵,仅剩一些坚持医扁鹊理想的徒子徒孙流散各国,继续在民间问疾治病。

所以陈无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属实,那位老者,或许还真是世上不多见的医家传人呢。

因为黑夫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放在后世,是司空见惯的战场救护。但这却是近代以来,无数医护人员在数不清的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精华,已经极为成熟。放到医术还在孩童时期的古代,还不得让这时代的医生惊为天人?

所以陈无咎看那伤口包扎的第一眼,就入迷了,这时代已经有“裹伤再战”的说法,处理伤口时会用布料包裹起来,但都很粗糙随意,不管是三角巾,还是八字形,亦或是绞棒,他哪里见过如此完美的处理方式?

某位医扁鹊说过:“人之所病,病疾多;医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太多,而医生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种裹伤之法,对于医生陈无咎而言,当是巨大的收获。

然而就在陈无咎越发被提起兴趣时,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传授我的老者嘱咐说,此法可谨记于心,用于自救,但切不可外传……”

“果然如此……”

陈无咎大失所望,但心里却能够理解,因为医者这一行当,最为讲究师门传承,在最后一位医扁鹊死于秦太医的嫉贤妒能后,医家四散名存实亡,不同流派之间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绝不外传!

要知道,传说第一代医扁鹊,在拜长桑君为师时,也经过了十余年考验,然后长桑君才愿意传授,且对其嘱咐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会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这是行业规矩,陈无咎也不欲强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弃时,黑夫却又故作犹豫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快十年过去了,那位长者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我思来想去,这裹伤之法,仅我一人知道是无用的,还是要流传开来,尤其是让医者知晓,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满脸惊喜的陈无咎拱手:“黑夫愿意将此法演示给陈医师看,但却有两个条件……”

“还有条件?”

陈无咎皱起眉来,上下打量黑夫,还以为他是想用此法换取些利益、钱帛,心中遂有些看轻黑夫,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且先说来听听。”

“其一,作为我演示裹伤之术的交换,还望陈医师能给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疮药!确保他活下来,何如?”

金疮药,是治疗刀剑创口的特制中药,后世常见的云南白药,就是金疮药的一种,但仅能做到止血镇痛,远没有一些武侠中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听了黑夫的“条件”,陈无咎顿时愣住了,而后笑道:“原来如此,黑夫屯长,你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打我手里那‘千金良药’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陆县时就知道,这时代的医生,已经分出了好几个专业种类。

有食医,相当于后世的营养师,宫廷或者大贵族家里才有,负责为诸侯贵族调整食谱,顺便治疗他们大鱼大肉吃多后的消化不良、肠胃疾病。

有疾医,这是最常见的,治疗头疼脑热疾病。

有兽医,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掌疗牲畜疾病的。

有小儿医、带下医,分别对应儿科和妇科。

还有疡(yáng)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刮杀之齐也……说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医生。疡医里专门治疗金疡,也就是刀剑伤的人,又称之为金疮医,眼前的陈无咎便是其中一员。

裹伤、针砭、用药、刮杀,是金疮医的四种疗伤手法,但黑夫却只会一点战场救护,包扎伤口止血,这仅能让东门豹不要失血过多而死。若想让他痊愈,还得靠金疮医陈无咎的治疗。

然而,刚才探望东门豹时,黑夫便明白了,这一千多人的军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小学徒两个医生,必然照应不过来数十上百的伤患,他们只负责为将军、军吏治伤。至于其他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而根据军吏级别的高低,医者对其看护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来,对杨熊、张齮(yǐ),陈无咎肯定会细心照顾,用上最好的金疮药;对百将、屯长,则用一般的药;至于东门豹这样的什长伍长?舍不舍得用药还得另说……

所有黑夫有点担心,东门豹虽然血止住活下来了,但他的伤并不轻,指不定哪天就疽发身亡!

古代对于抗感染和破伤风没有什么办法,伤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伤员自身的抵抗力来熬过感染期,所谓的“疽发身亡”,其实就是伤口感染引起并发症导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时代,伤员死亡率非常高,重伤基本上就是等死,轻伤也只能听天由命,倒霉起来谁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军队里杨熊的老部下闲聊时,听他们说,杨熊是将门子弟,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长杨端和!

杨端和曾随王翦攻魏伐赵,拔取邺城,战功赫赫。但在几年前,杨端和与赵国大将李牧作战,曾经受过伤,“身中大创十余,适有千金良药,故得无死”。而为杨端和治疗,为他使用“千金良药”的,就是眼前这位来自咸阳的医者陈无咎……

所以,陈无咎手里肯定有师徒相传的秘方!虽然此物不可能跟后世的特效药相比,但或许能让东门豹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

黑夫说完自己的条件后,定定地看着陈无咎,他希望陈无咎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能接受这个条件。用后世止血包扎方法,换他对一个什长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贵重的金疮药保其性命,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陈无咎背着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并无不可,我可以给那公士用药,保他活命,但是,我还想听听屯长第二个条件!”

黑夫已经在心里思索多时了,立刻道:“黑夫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伤,但营中军医稀缺,千人之率,仅有两人为医,难以及时赶到战场救治伤卒,故黑夫有个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学得的裹伤包扎之法,其实并不难,若能让每个屯,或者每百人里,有一位兵卒习得此法。如此一来,在战场之上,他便能及时为伤卒止血,或许就能救回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今天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扎,赢得了他们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谢救命之恩。经过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将后世的医护兵制度搬到秦国来,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轻,但却听人说,陈医师乃是咸阳名医,世代都作为医官,或许能将此法连同黑夫的想法,递交咸阳,以达上闻……”

言罢,黑夫对陈无咎深深一揖:“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请!”

陈无咎有些愣神,若说黑夫的第一个条件,他还能猜测出来,那么,第二个条件,却是他压根没想到的。

“让每百、每屯都有人学会裹伤包扎之法,及时为伤员止血?”

想法的确不错,但陈无咎既没有拊掌大赞,也没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战场上将伤卒救回来,那又如何?”

陈无咎无奈地摊开手道:“营中的金疮医者,依旧只有一两人,上百伤病,岂能个个都能照应过来?吾等只能尽力保住军吏性命,至于大多数人,依然会不治而亡,此乃天数,如何改变?”

不同于普通人几天训练,就能掌握的裹伤包扎。针砭、用药、刮杀,这些专业的技术,非得经过数年甚至十多年的医学训练不可。而且治疗效率很低很慢,秦国的医学虽然是同时代顶尖的,但也找不出来那么多医生来当军医啊!

再说了,好的金疮药,价格堪比黄金,哪能普及到每个伤员头上?

然而黑夫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陈无咎叹为观止。

“医师说的没错,救回来后,军医无法全部照应,可能最终还是会死去,这或许,就是天数……”

黑夫也没办法,他又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就是个学过几天战场救护的半吊子,科普点后世的消毒常识还差不多,让他穿上白大褂动手术治病救人?让伤员们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别开玩笑了。

就算给他一个百度系统,他也办不到,在进入现代之前,拥有各种特效药之前,伤病员的生死,真的只能说是天数,消毒包扎,然后撑不撑得过去,得看运气。

黑夫加重了语气:“但在战场上救或不救,却是人事!”

“我听人说,昔日越王勾践,士有疾病不能随军从兵者,吾予其医药,给其糜粥,与之同食。”

“齐将军司马穰苴,也是对兵卒问疾医药,身自背负之。”

“魏大将吴起,与士卒分劳瘁,有士卒患疽,则亲为吮脓血。”

“这三位都是一时豪杰,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仅靠一人之力,仅靠不多的医药,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战场上的及时救护,不仅是救回受伤士卒性命那么简单,也能让未受伤的士卒安心,让彼辈觉得,自己就算尽力作战受伤,也不会被丢下不管!”

后世已经意识到了,保持旺盛战斗力的关键,不仅仅在于军队的武力水平,还需要军队后勤卫生保障。军队在战斗中,需要足够的医疗保障为伤病员服务,就像那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一样,一个活跃在前线救人的医护兵,能极大地提升士气。

陈无咎这次是真的惊到了,如果是杨端和,或者是杨熊对他说这番话,他还不会太过惊讶。

但,黑夫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屯长啊!不仅知道勾践、司马穰苴、吴起的事迹,还能说出如此精妙的道理来。

黑夫继续道:“医师方才说,军中医者之设,是专为将官而设,是为了保住邦国将帅性命。”

“那么,医护裹伤之士,则是专门为普通兵卒而设!免除士卒受伤则必死的恐惧,使其更加勇于作战!此事于国,于军,于个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望陈医师思之!”

一番话下来,在咸阳为无数贵人看过病,施过药的陈无咎,站在这个初次谋面的年轻屯长面前,竟有些惭愧,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医者”的名号了。

陈无咎默然长久,才缓缓说道:“医不贵于能愈人金疮性命,而贵于能愈其心中忧患恐惧!”

“黑夫屯长,你说得好,待你将这裹伤包扎之法教给我后,我便立刻写信回咸阳。”

他露出了笑:“我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黑夫屯长的名,你的建言,统统书于木牍之上,让教我医术的夫子过目,并请他向大王上书,推行此事!”

黑夫顿时一惊,虽然听说这位陈医师是有背景的,但也没想到,他的老师,还能直接给秦王上书?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知陈医师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国的太医!”

陈无咎十分自豪,朝着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讳无且!”

PS:有4800百字大章在此,起晚了点也没事是吧。

第131章 成与不成

“据夫子说,当时贼人荆轲取了地图献给大王,指点督亢位置,谁料,图穷而匕首现!”

“噫!”

黑夫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两年前的故事了,但还是装作十分惊讶的表情,眼也不眨地听着陈无咎吹嘘,心里还想着,也许能听到点和历史记载不同的内幕呢。

却听陈无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于殿上时,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卫,都排列在宫殿之外,非有诏不得上殿。当时事发突然,混乱之间,郎中侍卫一时赶不过来,殿上乱成一团,群臣护王心切,只能徒手去阻拦荆轲,但那荆轲身手矫捷,哪里拦得住?”

“当时大王是背负有剑的,但剑太长,奔跑中一时间无法拔出,眼看荆轲又追上来,就要以匕首刺大王!”

陈无咎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后,才继续道:“恰巧这时,我夫子夏公无且,正好作为大王的侍医,背着药囊站在一旁。他见状,立刻举起药囊投向荆轲,阻其动作!大王这才绕到柱后,拔出了佩剑。两侧的大臣也纷纷过来,上前摁住荆轲,王以剑击荆轲,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涌……”

听到这,黑夫装作松了口气,说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药囊,这让让贼人荆轲未能得手。”

“然也。”

陈无咎摸着短须,这是他老师的得意之作,每次陈无咎讲给外人听,都可以视为一种恩赐,一种分享。那天发生的种种,可是当事人才知晓的秦宫秘闻,一般人陈无咎还不想告诉他呢!

“此事之后,大王论功,大赏群臣,又赐我夫子黄金二百镒!”

“二百镒!”这下黑夫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了。

在秦国,黄金是上币,有两种称量单位。小的单位是两,黑夫他们往常擒拿了盗贼,都是按两给他们算赏赐的,一次能拿到十两,就足够亭长亭卒们笑开花了。

镒则是比“两”大更的单位,一镒等于24两。通常说一个人富可敌国,便会赞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镒黄金。

黑夫在心里算了算,一两黄金576钱,一镒黄金就是13824钱。

200镒黄金……啧,两百七十多万钱!

贫穷限制了黑夫的想象力,他对咸阳城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却知道,靠着这两百多万钱,基本能把整个安陆县所有商铺统统买下来,再买下整个云梦乡邑的房宅,还能有大半剩余。

这真是一大笔横财啊,得此赏赐,夏无且完全能从一个不算富裕的医生,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的大富豪!

难怪夏无且能配得出名闻秦国的上等金疮药,这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秦王重赏夏无且的意思也很明显,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贵,一个及时掷出的药囊,便值这么多钱!

见黑夫又一次被“震惊”了,陈无咎有些得意地说道:“钱倒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在论功时,大王评价了夫子一句话,黑夫屯长,你可知道大王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黑夫真不知道这些细节。

“王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陈无咎咂着嘴,似乎在品味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这是秦王对夏无且忠心的肯定。这件事之后,夏无且也从一个地位不算高的侍医,一跃成为秦国太医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赖,若是由他来将黑夫屯长与我商议的战场医护之策上书大王,通过的几率,极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么久夏无且的事迹,陈无咎就是要证明,自家夫子是多么得秦王信赖,是大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

不过在黑夫看来,夏无且受秦王亲信不假,但陈无咎作为他众多弟子的一员,要说在师门地位有多高?倒不尽然。

“若真是夏无且最喜欢的弟子,他早就扶摇直上,在秦宫里当值了吧。也不至于才混到个大夫爵位,还跑来魏地从军,在一个千人之率里做个小小医师啊……”

这点想法,黑夫没有显露出来,他也没办法啊,眼前只有陈无咎这条门路。他只是在献策时留了一手,没有把知道的后世医学常识统统交出。

黑夫猜的没错,陈无咎在师门众多弟子里的地位,着实不高,根本无法和被夏无且视为传人的女婿相比,连秘方都没有给他一个。

所以陈无咎才和黑夫一样,热切于功名,在与黑夫详谈后,开始觉得战场医护兵的主意,或许能让他得到夫子夏无且的重视。

于是陈无咎说做就做,在和黑夫学了两天战场救护的包扎之术后,便将前因后果写在木牍上。他还让黑夫来过目,证明自己的确有将黑夫的名写在上面。秦国没有专门的“医籍”,医书和卜算一样,在民间流通,所以黑夫这做屯长的关心金疮治疗,抢救伤患,也不算越职。

不过,虽然陈无咎拍着胸脯保证再三,但黑夫对于这封简牍能否引起夏无且的重视,能不能上达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怀疑。

陈无咎的爵位,也就是个大夫,可没有驿传加急的特权,秦国的公家邮传又不帮人递私人信件。所以,这封信牍只能托受伤回关中的咸阳籍将吏慢慢送回去。

从外黄到咸阳,有一千四百多里,山水阻隔,等这信牍到夏无且手中,恐怕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秦王嬴政这种雄主,能在他身边混到亲信的,都不是什么莽撞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夏无且真的对信牍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出于谨慎,他甚至会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将陈无咎召回去,亲眼见证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顺利,夏无且真的上书秦王,让群臣讨论,也不见得一定会被采纳。

战场救护不同于踏碓,好处没那么立竿见影,甚至会有人觉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并不是每位君王、将领都会爱护。秦国丁壮数百万,都被纳入了傅籍的体系里,死了一个填沟壑的,后方还会有无数黔首跟进。就算救回来了,也多半变成残疾,按照秦国的制度,这类残疾退伍军人,要安置在“隐官”里养着,何苦再多救些废人回来,让他们浪费资源粮食呢?

所以,在目送夹带信件的一位关中军吏远去后,不同于陈无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却显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于不成,有赏无赏,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现在,就要当没有这回事!”

……

前往咸阳的马车迟缓,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来的倒挺快!

自从做了屯长后,黑夫的爵位升级,就不再和他个人的斩首挂钩了,只有立下集体功才能升爵。

在外黄之战里,黑夫他们屯斩首达到了17级,完成了“盈论”的指标,相当于一个集体功。

军爵律规定:“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在军法官验证所有头颅都没问题后,对众人的赏罚写成文书,递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贲大营,由那里的分管军功赏罚的法吏再确认无误。

于是在秦军占领外黄后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来了。

在领到象征“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后,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欢这爵名!”

第132章 不更

“屯长,快些戴上冠让吾等瞧瞧!”

三月初的外黄城,秦军营地,辛屯驻扎的营盘,响起了一阵哄笑,却是季婴等人围在黑夫旁边,让他快些戴上新发下来的冠。

黑夫也不辞让,很快就将那顶象征“不更”爵位的梯形板冠,稳稳戴在头顶中央的发髻上,又将缨带系在颔下……

“好一位不更!”

众人都为他喝了彩,毕竟黑夫是这个屯里,第一位达到不更爵位的人。

不更者,当然不是不更新的意思。顾名思义,达到这个爵位后,就可以免为更卒。虽然征战戍役依然免不了,但却少了每年一个月的徭役劳顿,自然让人艳羡。

虽然黑夫的爵位几天就发下来了,但相应的好处,还要让郡县去落实,等传人将信牍公文送到南郡,差不多是一个月后了。如此一来,黑夫家的田地,又可以增加百亩,不知道大哥衷会不会因此犯愁。

这个消息传回去后,也相当于告诉家里人:我没事,且安心。

不过黑夫更想看到的是,得知这个“好消息”后,县左尉郧满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他想要坑害的黑夫不但没有因刑徒逃跑被治罪,还步步高升哩!

这时候,全屯的人都围过来了,众人对黑夫这身打扮,又是羡慕,又是欣喜,同时都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感慨道:“不知吾等何时能戴冠。”

冠者,头衣也,古人都蓄长发,扎发髻,冠就是用来固定发髻的装饰物。

在春秋时期,这是士、大夫、卿等贵族才有资格在成年行冠礼后佩戴的。到了战国,礼崩乐坏,许多古板的礼制都没人遵守了,但冠作为身份地位的标志,却依然被沿用了下来,秦国更是将发冠的式样,当做分辨爵位,显示地位高低的识别物。

比如说,在这支军队里,若是遇到那种头发被剃掉,站在前排填沟壑的,就是刑徒城旦,他们是军队里地位最低的人。

若是那些圆椎髻偏后的人,则意味着这些人是征召来的赘婿、商贾、庸耕雇农,地位比奴隶刑徒高,却低于普通人。

若是普通的士伍,在军中一概梳着偏左的发髻,毕竟秦国尚右卑左,发髻上除了皂黑色的包巾外,也不得有其他装饰物。

低级的爵位如公士,在军中就可以梳偏右的发髻。

上造、簪袅,被允许在偏右的发髻上戴帻,上造赤帻,簪袅苍帻。

这些发式的区别,无不体现着秦国军纪、军容,不容逾越混用。

以上种种,即便是爵位是上造、簪袅之类的,依然只能算“卑贱执事之吏”,一直到不更,才有了典型的区别:不更可以戴冠了。

“不过是一个最矮的冠。”黑夫嘴里却如此道,在有冠的人里,冠的高矮、式样也是判断他们身份的标志,黑夫虽然混上冠了,却依然是冠者里最低贱的。

非得大夫、官大夫,才能戴长七寸的单板长冠。

他也是有些得陇望蜀,才得不更,就开始看着更往上的大夫、官大夫了,并且在恶意地想:“郧满的爵位就是官大夫,倘若我回到家中时,他发现我的爵位竟与他相等,甚至已经比他高时,又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作为第四等爵位的不更,已相当于春秋时期的“上士”,再往上,就要进入春秋时“大夫”的领域了。这两者中间,是个很难逾越的深沟。可想而知,接下来的爵位,会越来越难升,制定军功爵制的商君精明着呢,才不会让人轻松得到高位。

除了黑夫外,在外黄之战后,辛屯众人也各有功劳论爵。

这其中,除了共敖、小陶斩首一级,从公士升上造外,利咸、季婴,都凭借一级斩首成了公士。

卜乘没有得到立功的机会,依然是士伍,不过黑夫决定传授他裹伤包扎的技巧,让卜乘作为自己屯里的医护兵,专门抢救伤患。

与众人相比,依然躺在病榻上的东门豹可谓此战最大赢家,他因为死战先登的功勋,被黑夫分了三个人头,于是竟从公士,一口气升两级,成了簪袅!

黑夫等人又去探望了东门豹一次,并告知了他这个好消息……

……

“乃公总算没有白白受伤,如此一来,即便我死了,吾子也是个小簪袅!”

东门豹烧退了,人也已经苏醒,只是一直说伤口有些痒,好想去挠。

黑夫觉得这是好事,伤口发痒,说明肉芽开始生出来了,看来陈无咎的金疮药,还是有点用的。不过东门豹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期,还得卧床至少半月,待伤口彻底结痂才算安全。

黑夫等人看望他时,东门豹似是憋了许久,说了不少话,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夫为他包扎时,撕扯下的魏国旗帜一角,动情地说道:

“我先前一直不知该如何给家中新生的孺子取名,现在我已取好了。”

“打算叫什么名?”季婴等人好奇地问,按照他们对东门豹的了解,不会是狼、虎、彪之类的吧……

东门豹却道:“他出生时,我随军出征魏国,在魏国受伤几欲死去,又被屯长用魏国的旗帜裹伤相救……”

从知道自己被黑夫从黄泉路口救回来,又用裹伤包扎之术和陈医师交换,让他以金疮药保住自己的命后,东门豹再也不直呼黑夫的名了,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屯长。

东门豹下不了榻,便直起身子,朝黑夫作揖:“所以,我要叫他‘魏’!并将这旗帜一角交给他,让他不忘屯长之恩!”

“阿豹,你我两年交情,不必如此客气。”

黑夫宽慰他道:“你且安心在营中养病,等到病好了,再来与吾等汇合归队。”

“屯长将欲何往?”

东门豹看众人都已经披挂着甲衣,穿上了新的鞋履,一副要远行的架势,便问道:“不知这次,是进攻哪座城池?”

“是大梁城的王将军下达了命令,让杨率长占领外黄后,分兵一半,去北面百里外的阳武县驻守,辛屯也要随五百长调防,今日便要出发!”

黑夫颇有些遗憾地说道:“阳武县刚刚归降,此番调吾等去驻守,短时间内,恐怕是没仗可打了……”

……

就在黑夫荣升不更,即将随上司奉命前往阳武县驻守时,外黄县以东两百里的魏国单父县,仓皇出逃的外黄令张耳,正与“护送”了他一路的门客轻侠刘季,在一条岔路口道别……

“不知张君将往何处?”

刘季拱手问道,尽管逃亡多日,他那把醒目的大胡子上也沾满了灰土,但依然不掩刘季轻侠风采,虽然疲倦,却一点都不显颓唐,那对眼睛依旧神采奕奕。

反观丢了地盘的县侠张耳,就有些落魄沮丧了。

张耳虽然事先就做好了抵抗一阵便撤离的打算,但他却没料到,秦军战斗力如此强大,那群秦卒,就这么悍不畏死地冲上了城墙。张耳还没弄明白城西是怎么被破的,城南也很快不守,他只能被逃亡的轻侠裹挟着,往城北而去……

原本精心策划的撤离,变成了一场追亡逐北的溃逃。

好在张耳虽然有些惊慌,却没昏头转向,他没有选择去老婆孩子在的阳武县,因为张耳知道,自己定然是秦人通缉的大目标,去阳武,反而是给妻、子引祸。

他得远远地遁逃,等到局势平静,一家人才有重逢的机会。

于是,张耳边让自己的车夫一直往东疾驰!那些门客,他也懒得管了,反正人人丧胆,这时候再集体行动,反而容易招来秦军追杀。

正当此时,刘季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大喊着“保护张君”,一边蹭上了张耳的马车,还将也打算爬上车的几个轻侠一脚踹开……

此时的魏国,已经千疮百孔,除了大梁已经被河水倒灌围困外,从北边的济阳、陶丘,到东南的大宋郡睢阳,几支万余人的秦军在分别攻取要地。这中间,到处都是投降秦军的县乡,秦军的游骑如入无人之境。

唯一还算畅通的,就是通往东方的路了。

他们跑到甾县时,张耳的车坏了,只能和十余轻侠一起徒步。

抵达楚丘时,一觉醒来,张耳身边,只剩下了三四个人,其余人等,均已乘着夜色星散。

唯独刘季和张耳妻家的两个仆役,一直跟着他。

如今,来到单父县的这条东、北分叉的午道时,刘季看着往东的方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向张耳告辞,并询问他将往何处去?

听刘季如此发问,张耳看了看不远处的单父县城,这里还没被秦军占领,看上去依然是个平静的小邑。

单父县中,有位富豪,人称吕公,此人在楚、魏边界的几个县颇有名气。张耳作为魏东大侠,自然也与之有交情,去年,吕公的小女儿出世,张耳还送了点礼物……

但他与吕公虽然有往来,交情却不深,张耳倒不担心吕公会不收留自己,而是害怕自己前往,会给吕氏惹祸。他很清楚,魏国的覆亡只在数月之间,单父也不能幸免。

于是,他偏过头,看向了北方,那是大野泽的方向。

“我将前往巨野、山阳、昌邑等处,再寻机前往齐国。”

张耳已经想好了,先在看起来最安全的齐国避难一阵,等好友陈馀把妻、子安全到,再送到齐国与自己汇合。

“刘季又将何往?”

张耳看向大胡子的游侠儿,刘季只做了他几个月的门客,但经过这一路相随,张耳对此人的豪气、胆识,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顿时觉得,此人他日定非泛泛之辈,他们这些混黑道的,眼光都得不错。

虽然那些门客轻侠口头上说得义薄云天,但一路跟他到这里的,竟只有刘季一人而已……

于是张耳便邀约道:“莫不如与我一同前往齐国?不是张耳吹嘘,我虽失外黄,但只要到了齐国,不出三年,我必重整旗鼓,又是一位名重当地的大侠!”

张耳希望刘季能继续跟着自己,做自己的门客、打手、马仔。

“这……”

刘季握着失了鞘的剑,看了看单父往东,通往家乡沛县的道路,又看了看满脸殷切的张耳。

站在这条人生的岔路口上,刘季陷入了踌躇……

第133章 刘季

最终,刘季还是拒绝了张耳的邀约,选择往东。

从单父县向东,有一条平坦的涂道,走上数十里,就能抵达魏楚边界,过了边境两国亭障,就是沛县。

但刘季却没有走大道,因为那里挤满了逃避秦人兵锋的魏国难民,他们有的来自蒙县,有的来自陶丘,均拖家带口,满脸惶恐。因为人数众多,不时有牛车相互撞到一起,报废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刘季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他也不是那种假正经的君子,但却知道避开满是劫匪的涂道,走他熟悉的山间小路。

几个月前,他告别乡党伙伴,只带着一把二尺剑西去魏国,走的就是这条路。

刘邦家在楚国的沛县丰邑,丰邑是楚国和魏国间的边邑,在不大的乡镇上,有许多来自魏国的移民,当地口音楚魏混杂。

甚至连刘季的老爹刘太公拄着杖回忆家族往事时,也说刘季的曾祖,曾经是魏国大夫,到他们祖父那一代,才迁到了丰邑,至今不过几十年。

所以刘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许这就是他长大后,总是对西方中原世界心向往之的缘故。

刘季尤其对窃符救赵、礼贤下士的魏国信陵君心驰神往。

虽然在刘季懂事时,信陵君已经过世,但其身后名却经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国朝堂,广布于天下民间,从魏国传到了丰邑来,传到了少年刘季的耳中。

以政府庙堂舆论,魏无忌是抗君之命、安国之危、从道不从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间江湖平议,信陵君又是打破阶层、以贤能结交天下英才、将游侠风气推向顶点的豪杰。

不管哪种身份,都让少年刘季心驰神往,在他眼里,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跟从信陵君作天下游。

刘季的性格,从小就与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骜不驯。成年后,也没有效仿二哥刘仲一样力田,更不欲听父母劝告,安下心来治产业,早早娶一个没姿色的同乡女子过门,而是在中阳里游手浪荡,走上了任侠的道路……

这种生活虽然惬意,但肯定是会被亲人所不喜,为乡里近邻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岁时,在厌倦了中阳里和丰邑这局促的小世界后,刘季便前往沛县县城,在当地富豪,同时也是沛县游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刘季以兄事之,称王陵一声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县侠,只是名望局限于沛,影响没有外黄张耳那么大。

数年后,刘季带着几分从王陵身上学到的少文、任气,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丰邑。有了这次经历,他不再是以前跟着乡上的青年吆喝的里侠。而是聚集起了一帮乡间少年,如他家隔壁的卢绾等人,三五成群,开始扮演起丰邑第一乡侠的角色,一张嘴就是满口的“乃公”“竖子”。

不过在家人眼里,他依然一个无所事事的败家子,三十岁还没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带着一群无业的浪荡少年闲逛!

这种情况,在他带着众小弟去伯嫂家吃闲饭,被伯嫂故意刮锅赶跑后,达到了顶点。

在一众小弟前丢了面子的刘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干一番大事业,让亲人乡党对他另眼相看。

而这所谓的大事业,就是前往他心驰已久的魏国,投靠号称继承了“信陵之风”的张耳。从那些传言来看,张耳或是仅次于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宾客,也许就能遇上一些机遇。

丰邑到外黄县间有数百里之遥,出楚国以后,中间隔着魏国的单县、蒙县、甾县等地。对已经三十岁的刘季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远游。只凭身上一把二尺剑,风餐露宿,无所依凭,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张耳面前,拜入门下。

然而,张耳却让他略感所望。

“张耳礼贤下士不假,却只是在处处模仿信陵君,却终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刘季眼中,如果说信陵君是虎,那么,张耳虽把身上涂满了花纹,张牙舞爪显摆威风,却依旧改变不了他只是一只外黄之犬的真相。

刘季的心凉了下来,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寻求什么机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吃饱喝足,就告辞张耳,回故乡去。到那时,借着这次游历,他一定能在沛县名声大噪——张耳不就是靠着信陵旧客的身份,才打响名号的么?他能做到的,刘季为何不能?

在当时的刘季看来,做一个如同张耳、王陵的县侠,与之分庭抗礼,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战争爆发,大梁,被秦军围了。

硕大的魏国,忽然间变得无比脆弱,被秦国随意揉捏。那些路过外黄的魏武卒,也变得不堪一击,在秦军进攻下土崩瓦解。

日渐逼近的秦军,岌岌可危的外黄,局促不安的张耳,这一切,都是刘季没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够机灵,有一种对危险的天生敏感,外黄之战前,他主动站出来,高呼要为了张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实际上,在坚守片刻,杀了一个秦卒后,刘季就觉得,自己已经还清张耳的那点恩惠了。

“守城片刻,杀敌一人,这是要对得起张耳几个月的款待,我非负义之人。”

“情势不妙,立刻溜走,这则是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当有大度,做大事,岂能将大好性命葬送于此?”

所以当那个扎着苍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跃上城头,要与刘季交手时,刘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犹豫!

之后离开外黄,随张耳东逃,是因为刘季经过数月相处,已经摸透了张耳此人,知道他也没有为魏王守土至死的决心,肯定早就想好脱身之路了。

与其和其他游侠儿一样像没头苍蝇乱窜,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脑袋,不如就死死盯着张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们不幸被秦人围了,刘季豁出去,不要名声,割了张耳的脑袋献上,一样能活命!刘季是个变通的人,相比于自己的性命,原则、信义,都可以暂时丢弃。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刘季毕竟是楚国人,对魏国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这么一直“保护”着张耳,来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辞。

不曾想,在岔路口处,被刘季“豪气、信义”感动的张耳,竟出言邀请刘季前往齐国,一副要将他当做左膀右臂的架势。

换了过去,满门心思想做豪侠的刘季,肯定会跟着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虽然不错,有田产家宅,他老父还能娶个妾,却没富裕到能当一县大侠的程度。跟在张耳身边,利用他的人脉、名声起家,显然是一条捷径。

然而,在经历过外黄之战后,刘季的心境,却有一些不一样了……

过去月余时间,他见识了秦军横扫魏地的势不可挡,经历了秦卒对外黄城悍不畏死的进攻。

昔日觉得了不起的轻侠,在秦军疾风暴雨的猛攻下,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昔日不可一世的县侠豪贵,当秦吏临门时,亦只能仓皇而走,沦为逃犯。

信陵君曾经一心要守护的国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将被从地图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内,游侠伙伴嘴上说得漂亮的信义,在大难临头之际,也瞬间支离破碎。

刘季曾经坚信了二十年的游侠世界,开始出现一丝裂隙,裂隙慢慢扩大,被彻底击碎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残破的旧时代,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来自西方的黑色裂变,正向东狂飙,欲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四海九州,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刘季文化水平有限,对时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用书面语言表达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两三年内,这世道,必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在这变化面前,再坚守信陵之侠义,仅仅做一个游侠,是不是有些过时了?

所以,在略为犹豫后,刘季拒绝了张耳的邀约,在世局变幻之时,先回家乡蛰伏等待看看情况,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在迈过许多沟壑小丘,穿过寂寥的坟土荒草后,小径到了尽头。

刘季已经绕开了魏楚之间挤满难民的亭障,翻山越岭回到了楚国,他的故乡丰邑,就在眼前……

相比于魏地的纷乱,此处远离战争,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静,农人在水田里忙碌,商旅穿着楚式服饰来来往往。

看着那道熟悉的土垣,大胡子游侠儿露出了笑:“游子悲故乡,我在梁魏之间,亦会时常思念丰沛啊!”

入邑前,刘季在小溪边蹲下清洗面庞,还捧了点水喝下去,仿佛从里面,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过他在洗干净大胡子后,刘季又有些烦恼起来。

回家虽好,但是……

刘季将剑扛在肩上,歪着脑袋,有些无奈地望着天道:“我去时还夸口说要衣锦骑马而还,如今依然只带回来了一把剑,且连剑鞘都丢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骂我是无赖儿,不能治产业,不如刘仲了!”

……

就在游子刘季硬着头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骂之际,另一边,黑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了外黄,进入阳武县境内,来到一个名叫户牖(yǒu)乡的地方……

“黑夫屯长,你便留守于此。”

指着不远处的户牖乡离邑,五百主张齮(yǐ)对黑夫下了命令,还将一块盖了红色印章的木牍递给黑夫。

黑夫一瞧,这竟然是一份由秦国颍川郡发布的任命书,上面还有前线主将,少上造王贲的签字和将印……

却听张齮道:“黑夫屯长,从今日起,直到攻灭魏国,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阳武县的县尉,而你,则是这户牖乡的游徼了!”

第134章 户牖游徼

“拜见屯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游徼了,小人仲鸣,听闻今日将有游徼率部前来驻防,特在此等候。”

与五百主分开后,在路口等待黑夫他们的是一位秦军什长,名叫仲鸣,是河内人。

仲鸣十分殷切,在双方交换木牍,证明相互身份后,他便主动过来帮黑夫牵马,用一口夹带着河内口音的关中话笑道:

“下吏本来跟着河内军围攻济阳,济阳拿下后,阳武也归降了,将军忙着帅军前往陶丘参与合围,便只派了少许人马过来接收。这户牖(yǒu)乡乃是阳武县的大乡,人口过万,吾等却仅有十人守备,可将下吏愁坏了,好在游徼及时赶到……”

黑夫已经明白这次任命是什么情况了,秦军对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王贲率领的关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着负隅顽抗的数万魏军和城内十多万魏人,乃至于城外挖沟决渠的十万秦人戍卒刑徒,确保水攻之策顺利进行。

而三支灭魏的主要野战部队:南阳兵、东郡兵、河内兵,各有万余人,则分别进攻魏国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阳、陶丘和济阳。

如今济阳已经攻破,而陶丘却迟迟未下,于是东郡兵就过去助攻,好达到四月份时,三郡部队合围睢阳,彻底占领魏国的战略。

至于其他的小县,如外黄、阳武等,让杂牌军接收驻防就行。

杨熊带领的这一千人,在主帅眼里,就是战斗力不强的杂牌,所以也不用去参与作战了,就近驻防即可……

杨熊自己带着数百人留守外黄,又让张齮(yǐ)带着五百人调防阳武,或许是黑夫的屯在外黄之战的表现,给两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户牖乡做代理游徼。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应该感激呢,还是该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两旁皆是粟、麦幼苗青青的田亩,看来因为阳武县不战而降,所以春耕没有受到影响,这倒是个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马,自己牵着,用略显生疏的关中话与仲鸣交谈起来,既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他就必须多了解关于当地信息。

秦国各郡县不同地区,口音差距极大,各说各的,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河内话和南郡话更是天差地别,所以黑夫与仲鸣交流,还得依靠军队里的“普通话”关中方言。这几个月来,他耳濡目染,也学了点,虽然运用还不太熟练。

他猜测,先前经过这里的秦军,之所以留了河内籍贯的什长给后续部队,也是考虑到交流问题。

河内郡是数十年前,秦国夺魏国河内地区建立的郡,口音也属于梁魏方言,看来接下来,在黑夫听惯当地方言前,恐怕还得依靠仲鸣做翻译,才能和户牖乡本地人交流。

没多久,一座墙垣高约一丈的乡邑便出现在眼前,仲鸣指着它道:“那边便是户牖乡的乡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势,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鲜少有丘陵,乡邑更是坐落在一条大道交叉口,便问道:“此地一马平川,为何要叫户牖?”

所谓户牖,就是门和窗,通常被用来形容方城、荥阳等险关隘口,此地叫做户牖,却看不出有任何天险,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关于此事,我也问过当地父老。”

仲鸣道:“此地可有些年头了,数百年前,这里便是宋国的一个小邑,与郑国紧邻,郑师东进破邑则入宋,亦相当于宋之门户,故命名为户牖……”

“原来如此。”黑夫颔首,数百年兼并下来,春秋时的郑、宋地盘,如今都变成了魏国,再不久,魏国也要消失,四海之内一切郡县乡邑,都要变成秦朝的了……

虽然户牖乡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们驻防的营地,却位于小邑之外,其实就是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小里聚,南北各开了个门,高两丈的哨塔已经立起来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备。

仲鸣大声呼喊,让人打开营门,又对黑夫笑道:“有些简陋,但也没法子,邑内有些拥挤,没有地方让数十人驻扎,万一有事,出都出不来,还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点了点头,在外黄那几天,他就没少感觉到当地魏人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敌意,户牖刚刚归降,谁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满的人在邑中?还是在邑外单独设一个哨所比较稳妥。

他也不含糊,在众人入营后,便立刻让部下们在营中空地里集合。

除了仲鸣带着的十个河内兵外,其余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么口号,而是有条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黄战死、养伤的数人外,本屯尚余四十五人,加上仲鸣在内的十名河内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编制照旧,从即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营地南北两门,各需一伍人轮流看守。仲鸣,户牖乡邑南门可有人驻防?”

仲鸣应道:“尚无……”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带善射的十人过去,接管乡门防务。”

虽然不敢留在邑内,但邑门的控制权,黑夫得牢牢抓在手里,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却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筹莫展了。

“季婴,你原先便是邮人,与外界的传信往来,便交给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马,你带四个会骑马的人勤加练习,找时间分别往阳武、济阳、外黄、黄池、大梁五处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虑得周到,一旦户牖乡出现了他们这几十人无法控制的大动乱,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几处求援,虽然户牖属于阳武县,但却是阳武最东面的乡,与最西面的阳武县城隔着近百里路,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济阳、外黄两处,快马疾驰的话,只有数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来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驻防户牖期间,除却奉命巡视乡邑、看守邑门的什外,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可单独闲逛!”

“诺!”

黑夫目视众人,厉声道:“更不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若有以上情形,轻者笞责,重者,本吏可依战诛之法,斩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凛然,如今依然是战时状态,而秦军的战诛之法,给予了上级诛杀下级的权力: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一片唯唯声下,仲鸣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黑夫不仅在兵卒里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厉风行,或许这个让他头疼苦恼了许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顺利渡过?

黑夫也没办法,因为此游徼不同于在安陆县时,只需要负责乡间巡逻、制止不法行为、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线任命的占领区军官,驻守刚刚归降,本地氏族、百姓态度叵测的敌邑,不仅要对当地进行军事管制,防备着随时可能叛乱,以后还要在当地搜粮,送往大梁,以达到王贲将军“因粮于敌”“以战养战”的目的……

世人这时候可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魏人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外国占领军,是重税厚敛,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黑夫一边要履行职责,一边还得当心兵卒与邑中百姓发生冲突,引发群体事件,进而演化成叛乱……

黑夫很确定,若是他们这五十多人陷入全乡万余人的汪洋大海,绝无生还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军军规上写着呢:镇守一定的军吏,如果有弃城失地,抛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为,就是严重失职,将被认为是”军贼“,战后清算,本人被处死示众不说,全家都要被连坐,罚去为官府做劳役……

所以黑夫只能处处谨慎。

就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众人下去各司其职后,负责看守营门的什长利咸却来报,说是户牖乡邑内,有人来拜见黑夫……

“是一个皂衣竖人,他手持请帖,说是新上任的乡啬夫张君,在家中摆下了筵席,邀请游徼前往一聚!”

“乡啬夫?”黑夫听仲鸣说了,除了他这个游徼外,户牖乡还有两个当地的乡豪,分别被任命为本地乡啬夫和乡三老,据说是为了表彰他们率先投降秦军的功劳……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为欠了黑夫两条命,已变成他死忠的共敖却勃然大怒。

“甚么乡啬夫,甚么张君,不过是本地一魏人乡豪而已,他没带人在邑外跪迎,已经是极度无礼,如今邀请游徼赴宴,竟敢不亲来,而是派了个竖人应付?他以为自己是谁?“

共敖一拱手:“游徼,不如让我带兵去将啬夫那捉来教训一顿!让他知道,天已经变了!”

此言一出,仲鸣却是变了颜色,连忙起身阻拦道:“游徼,万万不可,这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与一般的魏国乡豪,可不一样!”

第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

“这些族大根深,子弟众多,土地广袤,挟有当地山泽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强,又称之为豪长,在县有县豪,在乡则有乡豪……”

仲鸣是河内郡人,河内与魏国紧邻,所以他对魏国社会情况了解更多一些,此时就给黑夫等人介绍起来了。

虽然在秦国,在南郡也有类似的家族,比如共敖、利咸,都是县乡豪贵的旁支子弟。但秦国因为官府力量强大,且严格抑制豪侠,所以地方势力萎靡不振,哪怕是氏族子弟,也只能捏着鼻子与黔首一起挣功劳。

但在六国,这些豪长氏族,却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比方说,两百年前西门豹治邺,除了巫祝外,当地豪长便是顽固的势力。

“同宗聚居的豪强氏族,大多是春秋大夫的后代,在河内温县也有一个张家,所以我知道,但凡以张为氏的,都以晋国大夫张孟谈为祖……”

当年,张孟谈辅佐赵无恤打赢晋阳之战,奠定三家分晋基础后,便激流勇退,几个儿子分别到了魏韩齐居住,所以这几国都有张氏后代。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数韩国张氏,几代人都做了韩国的大官,号称“五世相韩”,不过这个家族在韩国灭亡后渐渐没落,去年新郑反叛被镇压后,更是销声匿迹了。

混得一般的,就是眼前的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了,祖上也没出过几个做官的。

“那你为何说,这张氏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闻言,共敖又开始摩拳擦掌了,在他听来,这张氏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仲鸣连忙摆了摆手:“这张氏虽然过去没有什么显贵的人物,可这一代,却出了位了不得的子弟。我虽不知其名,但却听说,这位张氏君子少年外出游学,拜了一位天下闻名的大儒为师,几年前,又去了咸阳为吏,听说还做了不小的官!”

“有子弟在咸阳做官!?”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也有点明白了,为何张氏如此肆无忌惮,不把他这个新来的游徼放在眼里,原来是上面有人啊!

同等爵位,京官却要比地方官大一级,这道理放到秦国也一样。

仲鸣继续说道:“阳武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那位在咸阳做官的张氏子弟,就是张博的亲侄儿。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

“张博、张负不光冠绝乡中,在整个阳武县,也颇有名气。阳武县的归降,便有张博的功劳,他去县城说服魏国阳武令开城投降,这才被任命为乡啬夫。西张的张负,也因为是乡中敦厚长者,被任命为乡三老……”

利咸思索道:“阳武归降后,便用秦国官制,一乡三名有秩吏,啬夫、游徼、三老。张氏便占其二,那这户牖乡,岂不成他张家的了?”

仲鸣眨了眨眼道:“也可以这么说。”

共敖怒道:“那还要吾等来此驻守何用?”

仲鸣笑道:“还不是将军不放心让魏人管事,吾等在此,也就是起个监视的作用。若张氏真的反叛,不算乡中丁壮,光靠东张西张加起来两三百僮仆,便能将吾等的营地围了,所以游徼……”

他朝黑夫作揖道:“这筵席,还是去吧,正好结识一下乡中的父老,也方便日后往来,日子还长着呢,不必争一时之气。”

共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岂能甘心受辱!”

二人在那争议,黑夫却陷入了思索。

他已经听明白了,张氏,便是这乡中最大的地方势力,不仅有子弟在咸阳做官,还是帮秦军劝降阳武的功臣。

既然他们是合作的态度,秦军也没有为难,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张氏的家族、财物,甚至授予官职,希望张氏继续帮忙管理户牖乡。

以魏人治魏地,这方法很妥当,像老王家求稳的风格,是战争期间控制投降地区的不二法门。若是动辄剿灭地方豪长,搜索轻侠,派一个根本听不懂当地方言的秦吏来统计户口、摊派劳役,反而会引发反抗,不利于秦军的灭魏之战。

大局是保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被派到这里的黑夫,顿时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虽说在和平时期,啬夫的确比游徼大半级,但这是战时。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给自己的任命书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啬夫、三老有异心,欲叛秦,游徼可不报而杀之!”

好歹他身后,还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过软弱,变成被地方势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仲鸣,你出去如此告诉那仆役。”

他淡淡说道:“就说本吏职位虽不高,却也是王将军亲自盖印任命的游徼,代表了秦国官府的威仪,与一低贱竖人说话,有失体统!若是张君诚心相邀,便派亲子前来下帖!”

……

“那小屯长真是如此说的?”

户牖乡东楼里,被几十个旁支子弟小院众星捧月的东张宅邸内,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啬夫张博听了竖人的回复,有些微微发愣。

“原话便是如此,奴连营门都没进去,就被赶走了……”竖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秦卒吓得不轻。

“真是岂有此理!”

张博年纪五旬,发起火来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张的族长,同时也是乡三老张负面相比张博柔和多了,一副宽厚长者形象,他说道:“依我看来,只派一个竖人去递帖,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也难怪那秦吏不来,好在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给了吾等一个台阶下。吾弟,还是快按照他说的,派汝子亲自去递帖吧!”

“那岂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张博不愿,坚持道:“按理说,啬夫比游徼还大半级,我没有以上吏身份召他过来,就算不错了!”

张负劝诫道:“话虽如此,但此时秦魏还在交战,比不了平日。手里有兵的,总比手里无兵的大,来自秦国的秦吏,总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赖,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来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劝降了阳武县的功臣!也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张博眉毛扬起,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再说了,有子瓠(hù)在咸阳为上吏,区区一个小游徼,能奈我何?”

张负道:“邀请乡中父老的请帖已经让人发出去了,若是到时候成了场空宴,于我家也不利啊。”

张博想想也是,但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派个族里辈分最小的子侄去请,我礼数已经够了,他爱来不来!”

见状,张负有些生气了,一跺脚道:“张博!你如此狂妄自傲,为了争一时之气,非要与那秦吏撕破脸。你等着吧,闹到县中五百主处,闹到王贲将军面前,甚至闹到咸阳去,对张氏,对子瓠没有半分好处!”

……

“游徼,张氏还会派人来么?”

乡邑外,秦军驻防营地,仲鸣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觉得游徼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张氏也动了怒,不再派人来请,那双方的关系就会彻底闹僵,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往来?上头若是要求他们在乡中搜粮,派遣劳役去大梁,若无张氏配合,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却闭目养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鸣说透的,这是秦吏与户牖乡本地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头,那今后别说凌驾于张氏之上,甚至只能仰张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是奉命镇守此地的秦吏大,还是原本当地乡豪大,这点,可得分清楚了!

谁先低头,就是谁输!

这时候,利咸又来报了。

“游徼,张氏又派人来了!”

仲鸣面露喜色,黑夫却只是睁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胡子的长者,高冠宽袖,是乘车来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营中时,由利咸全权负责营中事务。若我天黑未归,亦或是邑中有任何异动,立刻闭门守备,再让季婴快马告知济阳、外黄!”

安排好营内事务后,黑夫扶正了头上的冠带,穿戴着擦拭干净的黑褐色甲衣,扶着剑,走出了屋舍。

营门开了,张负看到,有数名神情肃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两侧。随即,又有一位身穿齐膝长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绔,腿缚裹腿,足登短靴,头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面秦吏,大步迈出……

张负知道是正主来了,连忙下车,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户牖乡三老张负,啬夫身体不便,特让我来下拜帖,邀请游徼去东楼里家宅中宴饮,也好让乡中父老来拜见……”

黑夫几步上前,扶起了张负,露出了笑,也不管张负听不听得懂,用关中话说道:

“初来乍到,本该由我这个做后生的先去拜访,岂敢让长者亲至?”

黑夫知道,在与户牖乡豪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里,他略赢一筹!

第136章 摆阔

作为户牖乡豪,东张宅邸的确不小,尤其是宴宾的地方,屋顶飞檐翘角,走廊柱木浑圆,厅堂足够三十四人坐下。

虽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厅堂已经被烛火点亮,两排高三尺的青铜灯架靠墙摆放。其造型倒是谈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个奴隶造型的青铜小人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盘,盘内放着动物膏油,灯蕊静静燃烧,发出了淡淡的焦味。

灯架往前,则是统一涂成黑色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蒲席,分东西两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张博一个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挤,旁边还有两名绿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终还是没派自家子弟去邀请黑夫来饮宴,自觉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所以意气风发,一抬手,便邀请众人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分东西两席,显得泾渭分明。

坐在东边的是张氏子弟、本乡父老,除了东席上首的三老张负穿着锦服,宽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着寻常的葛麻衣物。

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乡党,他们的关系,靠的是血缘,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亲往来。每逢腊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扫祖坟,还同堂吃饭喝酒,大家都是骨肉乡亲,不过房头远近点罢了。这样一群人当然是彼此熟识,一见面就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热络地攀谈起来,目光余角还瞥向对面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鸣,连同他故意带来的十名甲士,则坐于西侧客席之上。众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觉,均披轻甲,腰间挂剑,以军中姿势正襟跪坐,一个个神情肃穆,没有过多的话语,显得与宴饮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齐了,张博便拍了拍手,让闲谈的乡党父老们安静下来。他口中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黑夫只听明白了个大概,无非是今日之宴,都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新来的游徼,众人且放开肚子吃喝痛饮,勿要拘束。

随后,在三老张负的带领下,东席的众人齐齐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礼。

虽然魏地风俗与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乡豪宴请,没有大城市里贵族筵席的繁文缛节,相互介绍完毕后,宴饮便正式开始了。

“这张博是想在我面前摆阔么?”

看着背后大白天燃烧的灯烛,看着鱼贯而入,端着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时,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连吃饭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礼节规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铜器的。

但渐渐地,一些贵族贫穷了,一些士庶却富裕了,虽然被礼仪所限,依然不敢过度僭越地使用青铜鼎簋,但另一种器物却流行起来,与青铜代表地位一样,它成了富裕的标志,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号称有“千树漆”,是中原漆器制作的手工业中心,当年庄子就在宋国当漆园小吏。但这里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价格堪比黄金。

却见眼前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盘是黑色的,漆碗则是统一红色的。酒盏为耳杯,同样是红黑相间的云朵花纹,古朴鲜艳。不管是哪一种,式样都完全一致,小县城乡邑可做不出来,应该是专门在大城市统一定制的……

这时候张博说话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说完之后,东席的乡党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目光还齐齐地看向了黑夫。

“他说了什么?”黑夫偏头问自己的“翻译官”仲鸣。

仲鸣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转告黑夫:“张博说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钱,在大梁城请最好的漆器作坊制作的,极其精美,平日里连自家都很少用,今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就摆上来了。他还说……”

见仲鸣面露迟疑,黑夫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请一群路过的商贾时,有个商贾竟起了贪心,将一个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怀里想偷走!张博最后还问游徼,这么精美的器物,在秦国县乡里,应该没见过吧?”

黑夫顿时皱起眉来,这张博,不但摆阔,还话里带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几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便面朝东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将我的话,用梁魏方言转述他们,一句都不许漏。”

仲鸣应诺,于是黑夫说一句,他便转述一句。

“游徼说,他见过比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东席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张博则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夫在吹嘘。

黑夫也不忙,开始讲述起自己刚做亭长时,破获的那起盗墓案。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楚国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历史比起来,只能追溯两百年的张氏,尤其是这还没阔过三代人的阳武张氏,简直是米粒之光,与日月争辉。

在若敖氏斗辛那巨大的椁室里,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铜鼎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漆器,什么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几种。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记得,其案面由整块厚木板雕凿而成,阴刻云纹并加朱绘,四角各浮雕两龙,四腿圆雕成兽形。案座绘云纹、草叶纹,兽形禁足绘鳞纹和涡纹,全身以黑漆为地,朱绘花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低矮的黑漆案,精美十倍、百倍?”

还有鸳鸯形彩绘漆盒,黑夫描述说,其头、身、翅、脚、尾等均系浅浮雕,雕工精细,形象逼真。器表在黑漆底上,还用朱红、金、黄等色彩绘花纹:鸳鸯身上绘羽毛纹,尾部两侧绘两只对称的回首立凤,把与座上绘卷云纹和勾连云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没有甚么花纹的普通漆盒,精美十倍、百倍?”

仲鸣转述黑夫的话,惊得张博,连同东席众人目瞪口呆。

若敖氏乃是富可敌国的贵族,就黑夫所见,其陪葬形制,完全能和出了无数件国宝的“曾侯乙墓”相媲美,故而其漆器形制之罕见,工艺之精美,堪称时代翘楚。

那些器物掘出来时,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被震惊了,差点没忍住偷偷拿几个私藏,更何况眼前的张氏乡豪呢。

黑夫言罢,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其意不言自明。

相比于若敖氏那种真.贵族,你这乡豪东张,算个屁啊,也敢在我面前摆阔,真当我是没见识的戎狄军汉?

东席众人哑口无言,张博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方才问的是黑夫见没见过,又没问他家里有没有,所以黑夫的回答也没毛病。

这时候,被黑夫一席话点醒的共敖也开始吹嘘起来了。

不就是摆阔么?他们芈姓共氏,也是楚国的远支公族,祖上也曾是阔过的。虽然如今大不如前,但族中祭祀、饮宴用的漆器,也是在江陵定做的,楚地风俗,更喜夸张、狂放的花纹,与之相比,中原漆器实在是少了些想象力,这下子,轮到张博和东席众人尴尬了,纷纷开始反唇相讥,一场地域审美的大战眼看就要爆发。

眼看共敖越吹越大,黑夫止住了他,笑道:“若敖氏的血统悠久,世上没有哪个氏族能与之匹敌。其封地,比户牖乡大十倍;统治的领民户口,有整个阳武县这么多;其财富之众,连楚王都要汗颜。然而,我秦国武安君大军来临时,若敖氏后人却只能匆匆掩埋财富,抛弃祖宗坟墓,仓皇东窜,由此可知……”

黑夫将自己的剑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吓了席上众人一跳。

他冷冷说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铜铁刀剑劈砍。再耀眼的富贵,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面前,恭恭敬敬!”

第137章 礼与剑(上)

被黑夫、共敖连续一吹,张博这番摆阔,便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过这一幕,让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着洁白足袜的绿衣婢女们陆续入内,虽然在黑夫眼里这些女子谈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随他来的几名有爵秦卒眼中,这些婢女都是许久未见的俏佳人,顿时咽了咽口水。

婢女们看着这群瞪大眼睛的秦卒军汉,或皱了皱眉,或掩口而笑,将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案上,便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暗道:“张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却见案上除了梁米外,还有不少肉食,带骨的肉放在左边,切好的大块肉放在右边,饭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脍炙在外,葱牒蘸酱等调料在内,这是为了方便取食。酒浆则盛放在一旁的壶中,并有箸、匕、叉、刀诸物奉上。

黑夫当亭长时,好歹去几个县吏家里做过客,参加过几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来这战国时期中国人吃饭,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饮,还有种种规矩讲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见的工具。

那还只是秦国,魏国地处中原,不仅历史传承悠久,且儒风盛行,受礼乐文化熏陶更重。这户牖乡张氏,也自诩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诗、书,有不少子弟跟从儒者学习,所以虽只是乡贤土豪,却也以礼乐之家自居,处处都要讲究。

正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乐文化里,吃饭不仅是吃饭,也是仪式。

儒家还专门与人辩论过,礼与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是礼重!”

因为知道张氏的规矩,所以东席上的乡贤父老们都比较注意:入宴席前要从容淡定,脸色不能改变,手要提着衣裳,使其离地一尺,不要掀动上衣,更不要顿足发出声音。上菜时,席间菜肴的摆放要有顺序,进食时要顾及他人……

除了礼貌的举止外,对各种餐具的熟练使用,也是“食礼”的一部分。

就说眼前这木制的餐勺,在这时代的名称是“匕”,或为“匙”。餐勺与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会同时出现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当明确,两者不能混用。

东席之上,众人先是举起箸,从盘里夹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将热腾腾的粥饭放到嘴中……

这正是《礼记·曲礼上》所说的“饭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边,除了黑夫和共敖还懂点用食礼节外,其余的秦卒军汉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饭的!他们在营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乐乎,哪还管那么多。

吃肉的时候也一样,双齿细柄的骨制餐叉,配合着短而薄的铜刀,都包裹在丝织物里。所以东席的乡贤父老们,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样,以刀削将大块的白肉切开,这就是孔夫子当年讲究的“割不正,则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着肉放进嘴里,闭上眼回味无穷……

西席的秦卒就大为不同了,他们都吃的十分鲁莽,或直接将肉骨头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满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汤时间还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吃完以后,更大笑着将骨头扔出去给院中的几条狗,然后当众剔牙,一边剔还一边对这些食物大声评头论足……

这都是食礼里禁止的行为,这一幕,看得东席上几个细嚼慢咽的乡贤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们交头接耳窃笑不止,也让方才被黑夫一席话微微震住的张博,再度面露轻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与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礼仪为何物!”

黑夫却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进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本来就是分餐而食,还要将筷子木勺举起放下放下举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这两样工具,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是“肉食者”的专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们作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为食物中没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备专门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们出身低贱,没机会在终日劳碌于耕战之余,学习贵族礼仪喽?

商君说的好啊,礼者,所以便事也!

所谓礼仪,就是由繁至简,就是让百姓方便。春秋战国上流社会专用的刀、叉,等到了汉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经掀翻了血缘贵族,坐到了高位,开创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们这套繁琐的礼制简化再简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残守缺地维护着已经与社会文化脱节的习俗,妄图复辟早就死去的周礼。

撇去繁文缛节后,本质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让少数公知权贵显摆炫耀的礼,虚礼也;能普及天下,让大多数人受惠的礼,方为真礼!

当然,黑夫这倒不是在为自己和同袍们的“没文化”找借口,只是觉得……

“若是魏国统治一日往昔,黔首与乡贤,贱民与豪贵,这两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同厅用餐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贵贱来,东席众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们尊贵?

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举起了杯子。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

一来是他们听不懂这群魏人在说什么,二来,秦国军队里令行禁止,连酒也不许喝,众人闻着酒香,虽然早就馋得不行,但没有黑夫的命令,却依旧不敢偷尝。

“今日特例,少许饮些,无妨。”

黑夫言罢,秦卒们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盏,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谦逊,坐着将那少许酒水牛饮而尽!

东席客人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骂开了,就在他们也要气呼呼地坐下时,却又听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众婢女们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张博同意后,才连忙过来,将空了的酒盏再度满上。

黑夫看着还没喝够的袍泽们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盏!”

话音刚末,十名秦甲士齐刷刷地起身!同时举起了刚倒满的酒盏!

东席那边,屁股都要沾到脚跟的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谢主人招待,并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举白!”

“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

跟着黑夫的话,用尽气力喊了这番口号后,十余人这才整齐划一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朝东席众人亮出了杯底,这就是举白。

我干了,你呢?

仲鸣照旧翻译,东席的魏人听罢面面相觑,只得在张博、张负带领下,硬着头皮也喊了一番”为大王寿“。但一想到自己转眼间已经换了个王,心里还是怪怪的,至于那句“灭魏社稷”,更是让他们有些失神落魄,越念声音越小……

第138章 礼与剑(下)

(第三章提前发,今天木有了)

张氏虽然自诩礼乐诗书之家,但毕竟只是乡豪,并没有专门的舞女。那些绿衣婢女们伺候完酒食后,还得上来舞蹈娱乐。

时值春末,天气渐热,人心也炽热。却见她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彩绣丝衣,朝东西两侧的众人跪拜行礼后,在两名乐师弹琴鼓瑟应和之下,便开始旋转起舞。

东席的魏国乡党君子们可都是文化人,观舞时也彬彬有礼,虽然那眼睛里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表面上只能轻轻颔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则直白多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对着里面漂亮姑娘指指点点,甚至习惯性地飙出了污言秽语。

当兵三年,母猪赛西施,若非黑夫镇着,他们早就上去各自拥着一个一起跳了……

战国之人,去古未远,不管是哪一国,不管是蛮夷戎狄还是中原诸夏,也不分男女贵贱,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饮宴喝酒之后,更是能跳个一整夜。

等到婢女们一舞结束退下后,张博见那些没见识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胀起来了。

他让仲鸣向黑夫问话道:“此乃中原舞乐,想必诸位壮士先前未曾见识过吧?”

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摇了摇头道:“军中生活枯燥,并无女子、歌舞。”

眼看张博又要得意起来,黑夫却笑道:“不过,今日前来,我却也准备了一点舞蹈,与诸君共娱。”

言罢,也不管主人答应不答应,他便朝共敖点了点头。

“二三子,起!”

随着共敖一声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将方才的酒食、女子抛之脑后,按剑起身,同时还拎起了他们带进来的沉重盾牌。

一时间,包括主人在内的东席乡党,均面露异色。

他们虽然心中鄙夷秦人无礼,却不敢大声讥笑,就是因为对面的秦卒,都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拦?不敢拦,只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备。

方才,或许是觉得剑甲实在辣眼睛,影响宴会气氛,张负便干笑着对黑夫他们说,兵甲累赘,不如除去甲、剑,开怀痛饮,如何?

但黑夫却拒绝了,说什么“奉将军命,灭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让张负讨了个没趣。

此时此刻,他让众人披甲持盾带剑的目的,才显露出来。

“汝等且以剑舞,为主人及东席诸君助兴!”

“诺!”

气势如虹的应诺后,十名秦卒在共敖带领下,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一手持剑,一手执盾,列队巍然屹立,个个都站的笔直!

气氛肃杀起来,一时间,厅堂之上,无人再敢出声。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开始敲打着铜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在东席众人听来,这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可其实,这不过是秦人行军的鼓点节奏。黑夫每次行军,都要站在侧面,手持瓦片竹板敲打,这门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随着黑夫越来越急促的敲打声,舞蹈由静入动,转入炽热的战斗气氛,甲士们原地跑动,分为两行,边舞边进!

他们忽而面向西席,以剑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带着敬仰。

他们忽而朝东席猛地趋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那锋利的剑,几乎都要刺到东席宾客的面庞上,吓得几个宾客再也顾不上守饮食礼节,惊呼着仓皇后退,甚至打翻了贵重的漆器……

这些甲士,都是在外黄之战里斩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经历过血战,割了首级后,沾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时间,厅堂之上,满是刀光剑影,宴饮的欢快气氛,早就被破坏殆尽。

见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实这就是秦卒往日训练的把式,只是军旅生活枯燥,他们的长官杨熊不但心思深沉,还是个会自娱自乐的,有事没事就让兵卒们剑舞助兴,所以黑夫也学到了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从礼乐、素养上让人尊敬认可自己,那么,就只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们有礼,我们有剑。

礼乐,总得在剑刃下低头,直到它潜移默化,将镔铁也软化的那天。

厅堂内,秦卒甲士们像往常训练那样,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繁难复杂的队势,时而坐下,时而起立,在黑夫的节拍应和下,隐隐也有点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阵,甲士们已经冒了点汗后,黑夫这才重重一敲!闻声后,甲士们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齐,庄严肃穆!

他们大声呼啸,高高举起剑,以剑身重重敲击蒙皮的木盾!发出巨大的声响!

“哐!”

仿佛千骑突进!仿佛大河决口!仿佛大梁城坏!仿佛社稷崩塌!

这一声,震得在场魏人心肝都颤。

这一声,让他们回想起了,过去百余年里,在战场上被秦军虐杀的记忆。

岸门之战、河西之战、安邑之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

数十万魏人,就这么惨死在秦人剑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东、河内、东郡,一处处魏土被割让给秦国,却喂不饱那虎狼之口。勉强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剑,正跳跃在自家厅堂内!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剑舞已毕,此刻的席上众人,包括张氏兄弟在内,皆面如土灰,刚刚舞蹈完毕的婢女们,也花容失色,两腿战战。

硕大东张宅邸,再无一人敢轻看蔑视众秦卒!

张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剑刃和圆滚滚的盾牌闪得眼花,更被最后那声呼啸巨响震得头皮发麻。

他慌乱地看向了族兄张负,张负也回了他一个后怕的眼神。

光从那剑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敌十。东张西张加起来,虽然有两百僮仆武装,但如何与这些傅籍之后便每年训练,又经历过战场锤炼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冲突,这席上众人的头颅,怕还不够秦卒割。

二人心里都庆幸道:“幸好今日没有对秦人太过无礼!”

黑夫这时候也笑问道:“不知诸君以为,这军中之舞,如何?”

于是张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强的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好……好剑舞,气势不凡!”

东席众人连忙附和,言语中的恭维畏惧之意,已显露无疑,他们不就是畏惧秦国兵锋,才甘心投降的么?

黑夫大笑起来,让秦卒们回来就坐,起身朝他们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国二十万大军在此!”

厅堂之上的魏人乡党,此刻已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声。

唯独张负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这场剑舞,这场自家做主的宴饮,竟被这秦吏反客为主了。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惨败,今后几个月,张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国灭魏,几年前他们侄儿就预言过,反是不可能反的,只能与之合作。

张负比张博聪明多了,虽然做了和事老,但为了家族利益,该出头时,还是得出头的。

至少,要将这尴尬的局面,搬回一点,不要让张氏输的太难看吧。

于是张负突然出声问道:“游徼,兵士们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乐?”

……

“大武之乐?”

黑夫这时候一脸懵,摇了摇头,他没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大武》。

张负乘机对同样不明所以的张博道:“吾弟,还记得么?子瓠(hù)曾经与吾等说过的,这大武,乃歌颂武王伐纣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样是以剑、盾,披甲为舞。此乃周代之乐,用以在宗庙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励士气。”

说着,他还朝张博眨了眨眼。

张博虽然是那位“子瓠”的亲叔叔,可往常侄儿游学回来,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自己新学到的儒术时,张博却听得直打瞌睡。

虽然东张号称礼乐之家,可他自己却不太精通儒术,只是把这当做裱糊门面的东西罢了。

反倒是西张的张负,不但更有识人之明,也更有点文化底蕴。

这时候,张博终于明白了张负的暗示,连忙颔首道:“没错,子瓠的确说过。”

他叭咂着嘴,言不由衷地说道:“不曾想,秦军之剑舞,竟是暗含武王灭纣之礼乐啊,难怪能势如破竹……哈哈哈。”

仲鸣照旧将这段话翻译给黑夫后,还说那位“子瓠”就是张氏在咸阳为吏的子弟。

黑夫一时好奇,也让仲鸣问道:“不知张氏君子在咸阳担任何官职?”

张氏兄弟等的就是这句话。

张负立刻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我这族侄,真是非常人也,其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

张博接话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其三岁便会读写,五岁便知诗书,十岁遍读家中所藏书籍,十二岁去向县中儒者学习……到了十五岁时,自认为已经学遍魏国之书,便背着行囊,只带着一个仆从,前往楚国游历……”

黑夫听着这老哥俩在那唱双簧,表情渐渐变得惊讶起来。

“他前往楚国兰陵,拜访大儒荀子,成了荀子生前最后一名弟子!”

“荀子逝后,他为其守丧三年,待归来之后,又闭门三年,半步不出房门,将先前所学融会贯通……”

“三年后,他突然出门了,径自离家,到河边洗浴沐发,站在水里思索良久,而后便说,他本读尽六国之书,然韩国已灭,想必不久将来,六国之书籍典章,将尽归于秦矣。于是便欲效仿先师足迹,西入秦国,以观秦政。”

“他入秦之后,便以其学识轰动咸阳,被征召入御史府为史,掌图书典籍,据说颇受御史大夫及廷尉信重……”

说到这里,在张氏兄弟以为,在知道自家深厚底蕴,还有人在咸阳有人做官,本该越来越惊恐的小吏黑夫,却越听越兴奋。

最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只恨双方方言差距太大,无法直接追问,只能让仲鸣转述道:“那位张氏君子,那位子瓠,他的名是什么!?”

张博与张负面面相觑,似乎没达到自己期望的效果,但事到如今,二人只能硬着头皮吹到底。

“其名,张苍!”

第139章 张苍

三月底的户牖乡,一片宁静,这里没有大梁的水漫墙垣,也没有陶丘的战火连绵,反而有几分乱世桃源的安宁。

春耕已经结束,侥幸躲过战争浩劫的百姓,蹲在田间地头,看着青青的菽麦,露出了满足的笑。大梁城下的水患,魏武卒与秦锐士的鏖战,魏国的社稷存亡,与底层庶民并无太大关系。若非那些邑外的秦人打扮,口音太过特别,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本乡已经易帜。

张氏宴请黑夫的次日,几辆牛车从户牖乡邑的张宅出发,缓缓驶向秦军驻防营地。而押送这几辆车的,正是张负之子,四十岁的张仲。

在大声叫门道明来意后,营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兵卒列队而出,看到他们的步伐和甲、剑,张仲就想起了昨日那凌厉霸道的剑舞,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好在黑夫没让他久等,很快就和仲鸣走了出来,朝张仲拱手笑道:“不知何事,竟劳烦张仲至此。”

他的目光瞥向了张仲身后的几辆牛车,问道:“这是……”

张仲虽然年龄是黑夫的两倍,却不得不朝这位秦吏作揖道:

“游徼奉命入驻本乡,维护一地安定,杜绝乱兵盗贼入境。然听闻营中只有先前留下的十余石米粮,啬夫、三老唯恐不足兵士食用,便令我取家中百五十石粟米、三十石刍稿来此,奉给游徼,以供驻防期间取用……”

“足食,则足兵,如此,可算解了本吏燃眉之急,我改日再当面谢过啬夫、三老。”

既然张博终于在张负的劝诫下,学会前倨后恭了,黑夫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将张仲扶起来,客套了一番。

黑夫没说谎,张氏的确为他解决了大麻烦,这五十多人吃穿嚼用,一个月起码要七八十石,而营中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魏地粮价飞涨,在战区已经达到了米石千钱,即便是没有战乱的阳武县,由于夏收未至,即便是陈米,也达到了米石数百钱的高价。而且魏秦货币不一样,靠军官自己买是不可能填上这个大窟窿的,只能仰仗本地乡豪资给。

所以黑夫还是诚心感谢的。

不过等他让利咸带着兵卒,将张氏给的粮食草料搬下来,运到仓中后,利咸又过来悄悄告诉黑夫:“游徼,我粗略算了算,这些粮食草料根本没有张仲所说的数量!”

黑夫先是皱眉,但随即想到,张氏大头都出了,不至于在这方面耍小花招,看张仲谈吐得体,面相还算老实,也不是那种薅自家羊毛的人。

这其中的缘由,他略一想就明白了。

“差点忘了,魏国的石,和秦国的石,不一样啊!”

如今的天下,依然没有归一,度量衡仍旧是各用各的。光是体积单位,秦国的是石、斗、升,魏国的则是斛、斗、升。斛、石可以通用,但具体大小却不一样,造成偏差很正常。

在重量单位上,秦魏都是两、釿、镒,具体重量上亦有所差异。

这还算差距小的了,毕竟商鞅在秦国推行新的度量衡制度,就参考了当时更加先进的魏。但位于东海的齐国,度量衡单位就自成体系,与其他几国大为不同,用的是豆、区、釜、钟,而且是四进制与十进制混搭,真不知道那些跨国贸易的商贾,怎么完成如此复杂的换算。

总之,魏国的一石米,要比秦国的一石米略少。

黑夫也不至于斤斤计较,非得让张氏按照秦国的度量衡将米补齐,反正看着数量,至少够他们两个月吃喝了。

更何况,因为那昨日宴飨提及的那个张氏子弟,黑夫现在再看张氏兄弟,忽然感觉顺眼多了。

……

“张苍……”

坐在营内,念叨着这个名字,黑夫依然有些无法相信,历史上活了一百多岁,横跨战国、秦、汉的大数学家张苍,会有张博这种不靠谱的叔叔。

但根据张氏兄弟的描述,不管是拜荀子为师,还是在秦国咸阳御史府为吏,都与张苍的履历完全符合,应该是他本人无疑。

作为大儒荀子的徒弟,张苍的名声,或许没有他两位师兄李斯、韩非大。但是以黑夫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张苍对中国历史文化做出的贡献,却超过了二人!

一如张氏兄弟所言,张苍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不然也不会刚入秦,就被御史府征辟,做了大秦的图书管理员……

当然,他也可能走了李斯的门路。廷尉李斯虽然出于嫉恨,坑死了韩非,但是对这个与他属性不重叠的小师弟张苍,倒是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敌意来。

上头有人,肚里有才,张苍便可以在御史府安心阅览群书,继续丰富自己的知识量。

黑夫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战国百家学说,将在十多年后经历一场浩劫。秦焚诗书,殃及六国史书,连同民间的百家之言一并烧去,只留一份孤本收纳在御史府的书库里。而张苍,或许就是这些仅存孤本的管理者……

再过些年,秦朝也亡了,眼看图书要毁于一旦,还是已经投靠刘邦的张苍,带着萧何,匆匆挽救出的一部分律法典章,但不会太多。

随后,项羽在咸阳的一把报复性的大火,又将剩下那些藏在秦宫中,洋洋洒洒的孤本史典、学术书籍统统毁掉,不留只言片语。

中国的文化,遂出现了一次大断裂。

到这时候,张苍蹲在御史府的多年积累,就体现出巨大价值。

所谓汉承秦制,那些典章制度,其中一部分,就是这位书痴死记硬背传下来的,百家学说更是如此。中国的文化,百家争鸣的成果,在经历秦末浩劫后能多少保存下来一些,张苍是要记大功劳的。

而且,张苍不但读书多,还是个通才。他不仅从天下第一学术泰斗、诸子百家集大成的荀子处,学习了儒术,了解了稷下九流十家之学,且对法律、音乐、历法、天文、地理,都十分擅长。

但张苍诸多特长中,最出名的,还是数学。

大名鼎鼎的《九章算术》,就是张苍修订的!

黑夫知道此人,就是因此这本古代的数学专著,里面记录的数学问题,都达到了较高水平,但又没有脱离实际,都被张苍用到了汉家天下的国计民生上……

可以这么说,用黑夫现代人的眼光来判断张苍的成就,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数学家,甚至是一位科学家。

像黑夫的姊丈橼那样的工匠,他们可以按照黑夫描述做出器械,并熟练掌握技巧,却无法总结原理,将其变成科学知识。

这世上,黑夫可以找到无数个匠人来代替自己制作器物。

但这时代,只有一个张苍。

所以在黑夫的想象中,若要选一个古人,将自己脑子里那些初高中水平的现代学科慢慢教给他,使之传播开来,造福于世的话。张苍,当是不二人选!

于是,当那天宴飨上,张氏兄弟搬出张苍,想狐假虎威吓唬他时,黑夫竟不忧反喜!

他不但表现得很兴奋,还反客为主,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张博一番。

黑夫说,张苍日后前途无量,作为叔叔,张博应该让他在咸阳安心入仕,所以张氏也需安分守己,谨遵律令,与秦吏好好合作,不要为张苍惹祸……

黑夫现在还无法与张苍直接接触,但至少摸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他在何处为官。这样的话,以后有机会到咸阳,要找起来也方便,还可以谎称与张氏有点交情,不会显得突兀……

这下轮到张博、张负二人呆若木鸡了,张苍虽然没啥实权,可毕竟在咸阳做官呢,这黑夫却一点都不怕,反而一副为张苍考虑的语气,教训起自己来,真是岂有此理!

如此一来,张氏兄弟的王牌也没了,反倒觉得黑夫这个小吏有些深不可测。

事后张负十分疑惑地对张博说道:“那黑夫,明明是个连氏都没有的秦人,为何如此胆大?而且他的言谈举止,今日用的种种手段,说是一个统帅千人的率长,我都相信!此人今后非凡俗之辈啊。”

张负会点相面之术,一贯有识人之明,所以张博也信了他。总之,经过那一场宴饮的博弈和试探,张氏再也不敢小觑黑夫,小觑秦人。

黑夫向他们明示了魏必亡的大势,还展示了自己手下的武力,虽仅有五十人,却能敌数倍的僮仆轻侠。他俨然以秦军本地代言人自居,任何对于他的傲慢态度,都可以被视为不服统治,任何针对他的杀意反叛,都会招致秦国大军残酷镇压。

所以对黑夫的驻守,张氏纵然不喜,亦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对黑夫而言,虽然在这次博弈中大胜而归,但张氏邀请全乡父老贤良到场,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脉和乡中翘楚的地位。至少在战争结束前,秦军若想要阳武,要户牖乡稳定,那就离不开张氏。

所以黑夫不能将张氏怎样,没了张氏合作,秦在这个乡的统治,恐怕会立刻崩溃,这五十多秦卒,寸步难出营地,连半个月都呆不下来。

再说,看在张苍的面子上,只要张氏老老实实,他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会争一时之气,于是便结束了博弈过招,开始重新回到案几前,收起自己捏紧的拳头,冲对方露出笑脸。

纳粮救急,便是张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从这天以后,黑夫与张氏的往来,便多了起来。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循禁盗贼;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职,黑夫不会干涉本地的礼俗生活,更不会越权去管户口税务,只需要张博、张负送粮食给他,帮他维护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达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话描述双方关系,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绅开始和外来帝国主义侵略者勾结在一起,共同剥削广大百姓,镇压满腔热血的爱国人士。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来一切平静无事,但黑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因一个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桩历史上著名的案件里……

第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连绵梅雨,户牖乡所在的北方,阳光正盛。地里的小麦均已扬花,乡间的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这明媚的时节,位于户牖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秦卒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紧张,虽然岗哨依然要站,巡视依然要做,但众人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入驻户牖乡半个月,随着游徼与本地乡豪张氏“日渐亲善”,兵卒们对当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着农具靠近,不再紧张兮兮,甚至会用各自听不懂的方言问声好。

虽然一般都是你问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气不错……

几个什长、伍长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务,小陶专门带着几个会射箭的材士负责守住乡邑南门。

卜乘负责寻找药材,治疗兵卒们因水土不服造成的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行军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冲突,而是传染性的恶疾。黑夫在规定令行禁止时,还像在家里面要求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那样,告诫众人不得喝生水!必须烧开了再喝!

此举虽然引来了一些抱怨,但众人还是听话照办了。

共敖、利咸则轮流带人巡逻,也不走远,就早午绕着乡邑来两圈,宣示一下秦军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乡邑,无法像在秦国本土那样,由点到线再到面。兵力散则弱合则强,邑外广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曾经做过邮人的季婴,则负责维持与大梁、外黄、济阳、阳武的联系。前天,他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告知黑夫,说“小王将军”的水攻之策已经开始实施。

从二月中旬开始,从咸阳过来的大工程师郑国亲自沟渠路线,王贲让人决开荥阳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鸿沟。奔腾的河水与沟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顺着新掘的深沟,拥至地势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势较高的军营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沟水给围住了,我问那些南郡的刑徒,他们说水已经灌了一个半月,城墙虽然还没垮塌,但想必城内已无落脚之地……”

黑夫松了口气:“看来大梁陷落,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大梁一破,魏国便可以宣告灭亡,黑夫在户牖乡的差事也到头了。

虽然感觉在户牖乡呆不了太久,但兵卒们能松懈,黑夫自己却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够感觉到,在暗处,依然有许多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给有语言优势的仲鸣一项新任务,有事没事就去乡市坐坐,名为监察交易,实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在那交汇流传,这有利于黑夫掌握当地舆情,防备暗潮涌动。

这天,黑夫亲自带队外出巡逻,顺便去岔路口,将东门豹和两个在外黄养伤的秦卒接回来。陈无咎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东门豹将养大半月后,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法跑动,但已经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这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

等众人回到营地里时,天色将黑,却见去乡市打探消息的仲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帐内,和季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

都不用问,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这小半月里,仲鸣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听来一堆。不是甲与乙因为讨价还价在市井公然对骂,差点打了起来,就是丙与丁俩人闹分家,闹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国内地,律令连这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户牖乡才刚归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没有实施秦国律令的条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杀人、伤人、抢劫盗窃,其余诸事,他一概不过问。

但这只是在和平归降的阳武户牖,听季婴说,武力攻陷的陈留和外黄那边,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别严,尤其对曾抵抗秦军的游侠儿,几乎全部缉捕下狱,闹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对此,黑夫只是加强了对乡南边的巡视,提防有窜逃的外黄轻侠跑来滋事。秦军的驻防是责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亩地,邻居失火也不会让你连坐。所以这时节,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有闲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对他见礼,又与东门豹问好后,黑夫便笑着问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军中没什么娱乐项目,几个军吏每天晚上听仲鸣说那些市井八卦,已经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固定节目。

仲鸣顿时又来劲了:“游徼,我今日在乡市听说了两桩趣事,要不要听听?”

“说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张负有关。”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鸣神秘兮兮地说道:“就在昨日,张负女孙嫁的第五个男子,死了!”

……

“张负的女孙,也就是前些天来送粮那张仲之女,据说十分美貌,是乡中出了名的美人。”

“数年前,张氏女孙及笄之后,便被张负嫁给了大梁城内的一位魏国公孙为妻。这本来是门好亲事,谁料,就在成婚当夜,那公孙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因为饮宴喝酒太多,才进门就被门槛绊倒,一跤摔破头,再也没醒过来……”

听了仲令的话后,刚到的东门豹瞪大了眼:“如此说来,当时那女子还是处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东门豹啧嘴,说那公孙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时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候,除了在营门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听八卦。

“后面几人也倒楣。”

仲令继续说,张负的女孙之后,又嫁了几个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阳武县的县豪,嫁过去才三个月,那乡豪便在市上与一个轻侠口角,被一剑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乡的乡党,本来身体好好的,张氏女孙嫁过去一年,他就得痨病死了。

到这时候,张氏女孙已经没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张负只能给她找个了商贾,指望贱嫁或许能好些,岂料……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那商贾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时候,遇到了盗匪,货物被劫,人也被杀了。”

黑夫微微摇头,魏地儒风盛行,但儒生虽然好繁琐礼节,却没有过度束缚妇女。女子离婚再嫁是常态,根本不会被舆论谴责。但这张氏女孙,四嫁而夫辄死,已经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岁,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于是张负便给她找了个赘婿……

赘婿不仅在秦国是低贱的代名词,在魏国也如此,是明确规定不得立户的人,碰上適戍这种艰苦的苦役,就要优先招呼他们。

好在这赘婿有张氏庇护,没有卷入秦魏大战,可天有不测风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却被草丛里一条毒蛇咬了,等送回来,腿肿得不行,人也没了气息,今日西张宅邸里,正办丧事呢……

仲鸣说完后,众人皆唏嘘不已,大多是觉得那五个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个这样一个女子?

“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对。”唯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卜乘认为,是因为那些人没选准日子。

接着,卜乘便涛涛不绝地对黑夫等人科普起《日书》里的娶嫁禁忌来。

“戊申、己酉这两日成婚不吉利,你问我为何?因为传说牵牛宿迎娶织女宿,就是在这日,结果却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张氏女孙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

卜乘还说,除了看日子外,结婚后两口子过不过得下去,还得算星座……额,星宿?

“角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妒,天天盯着你,与其他女人说句话都不行。

“心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脸肿!

“箕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多舌,这长舌妇会天天唠叨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言语惹事生非。

“虚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根本娶不着,因为她肯定会逃婚!

众人听得很认真,看黄历瞧日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婚姻是终生大事,没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没事,父母心里也总会膈应。

已经定亲,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婴更是关切地问道:“且慢,听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时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记好了,毕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还会捎带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这是想买一赠一想疯了吧,季婴倒是喜笑颜开,说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帮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这么一掺和,楼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独利咸还在那感慨,说这张负女孙,一个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没人敢娶她了。

季婴颔首:“除非是低贱的隶臣。”

利咸则道:“游徼,张负是三老,过去半个月没少调解吾等与本地乡豪的关系,他死了孙婿,是否要去吊问一番?”

黑夫立刻拍着大腿,夸奖利咸道:“还是你心细。”于是就让利咸和季婴带着点钱帛,代表自己去西张宅邸吊丧。

等二人走了以后,东门豹还在那追问仲鸣:“第一件事你倒是说了,第二件呢?”

黑夫径自坐下,接过卜乘递过来的陶碗,一边喝着里面的温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仲鸣已经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讲完了,再说第二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库上里的陈伯休妻了。”

“陈伯是谁?”

“库上里一普通庶民。”

东门豹顿时没了兴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陆县也时常见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鸣笑道:“不止如此,陈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陈伯之所以弃妻,是因为其弟陈平欲对伯嫂行不轨事,陈伯无奈之下才让她回家的……”

“噗……”

话音刚末,黑夫就一口温开水喷了出来,整个前襟都湿了,他也顾不上擦,冲仲鸣问道:“你方才说,陈伯之弟,叫什么?”

仲鸣不知一向镇定的游徼为何如此激动,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个盗嫂者?他叫陈平……”

第141章 陈平

(第三章)

户牖乡邑外侧,有一个三四十户的里闾,因为靠近仓库,其名为“库上里”。库上里中一条闾左穷巷内,有户寒酸人家,以破瓮做窗,用草席当门,这天一大早,门内便传出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那泼妇明明是太过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么盗嫂,根本没有的事,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人乱说,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将吾弟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啊!”

陈伯三十四五岁年纪,虽然身材高大,但因为多年在地里辛劳,早早就将腰压弯了,满脸皮肤晒得黝黑,额头也布满皱纹。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干活,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在诽谤自家弟弟。他本就是个冲动的人,顿时气得发抖,与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理论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才被陈平劝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无能,拖累了兄、嫂。”

年仅十八岁的陈平就与兄长不一样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虽然有点瘦削,但因为兄长把好东西都先给他吃,这么多年来就没让他饿着过,所以长得一点不像穷人家孩子,更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尽管他学的是黄、老之术,并不是阳武县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贤。”

陈伯气得胃疼,坐在铺着麦秸的榻上喘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对人的身体摧残很大。

尽管如此,陈伯还是强撑着身子,扛着除草用的木铫,对陈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这等俗言碎语乱了心神,我接着去田里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就指望夏收了,这时候可不能松懈。”

陈平目送兄长出门往后,回过头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家,叹了口气。

整个家就三间土屋,茅草当顶,一圈破篱笆围着的小院。走进最大的主屋,却见里面地上坑坑洼洼的,一个冷却已久的土灶台,墙壁被柴草的烟熏得乌黑。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与主屋紧邻的是陈平睡的地方,更为狭窄,只放得下一个满是麦秸的地铺,好在这里的窗户被开得很大,采光极好,阳光从破瓮里照进来,照在榻上那卷被翻得脱线松散的竹卷上……

这让陈平想起了往事。

陈平父母已经故去,所以陈平从小跟着大哥陈伯生活,由陈伯抚养长大,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

陈伯是厚道孝悌的人,总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陈平一个弟弟,长兄为父,弟弟的一切,当由自己担当。他不愿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穷苦人家一样,早早使唤陈平下地帮忙,而是放纵陈平,任其天性,顺其自然。

陈平从小就不喜欢干活劳动,他爱交游,喜读书。虽然担心这不是闾左穷人能支撑得起的事业,但陈伯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着耕种三十亩薄地维持这一切,资助陈平去邻县游学。陈伯觉得,弟弟和他不一样,日后注定不凡,岂能埋没在田泥粪土里。

所以平日里,在兄长力田,嫂嫂织布造饭的时候,陈平就只需要在这里就着光,翻阅书卷。

可如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哪里还看得进去半个字?

多年后的诡诈百出的阴谋家,此时此刻,依然是个没有受过太多波折的十八岁青年。

他有璞玉的身姿,却尚未经历岁月雕琢。

算着时间,确定兄长已经到田边后,陈平来到院子里,背起了捆柴用的麻绳,默默出了家门,向外走去。

往常,这些活都是他嫂子做的,如今嫂子被兄长赶走,拾柴做饭,就得由陈平顶上了,总不能让兄长拖着拖着劳累的身子回来,面对冷灶,连碗热饭都吃不上吧。

没错,陈平是心比天高,不甘于这种日复一日的乡邑劳碌生活,渴望像黄老推崇的太公望一样,有朝一日摆脱贫寒,遇明主,为一县,甚至为一国之宰!

但不管心飘多高,那依然是一颗赤诚良心!

至少,对养育他的至亲必须如此。

……

陈平一路走出里闾,有群年轻的乡下少女在闾门外的水沟边浣衣,瞧见英俊的陈平过来,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想起什么来,或转回头去不理会他,或故意唾了他一口,大声说了什么,引发众人一阵哄笑。

陈平没有理会,他继续走,他的目的地是邑外的树林。

这片树林,按理说是乡豪西张私有的山头,但西张的族长张负比较照顾乡党,索性将这里完全开放,让乡亲们可以随意来此拾柴。所以在这,陈平可以遇见不少同样来拾柴的人,有的还是同里邻居。

看到陈平后,他们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各种问题从嘴里飘过来。

“陈平,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你来拾柴,你伯嫂呢?”

“陈平,你家里明明那么穷,你伯兄干活时肚子都在叫,你每天吃了什么,竟长得这么魁梧?”

“你伯嫂说你吃的是糠核,是真是假?”

“陈平,我听说你伯兄将你伯嫂赶走了?这又是为何?莫不是因为……”

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每一句话,都妄图伤害陈平。

在不少乡人眼里,陈平就是个吃白饭的闲人,白白长了一身好皮囊,十八岁了还一事无成,既不务农,也不经商,整日就捧着一卷烂竹简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是个读书人?

可惜除此之外,陈平没有更多的坏处让他们来唾骂,现在倒好,此子做下了更大的丑事,那就是盗嫂!

所以众人都兴奋异常,他们一看见陈平就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故意用话来刺激他。

他们很想看到,全乡邑出了名的俊朗男子,露出他丑陋的真面目!

然后指着他,唾弃地说道:“看,他果然是个卑劣小人。”

陈平家贫,陈平有理想,陈平因兄长宠溺,不必像同龄人一样劳碌生产,而可以做些他们觉得松闲惬意的事,譬如读书,譬如游学,所以在乡人眼里,他就是错的。

而闲言碎语,便是这么来的,他家一丁点的变故,都会被放大,人们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异己。

但陈平的处置方式和陈伯不同,他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答复,这让讥讽他的人,感觉自己一拳打空了,颇有些没趣。

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陈平很明白,每个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点,最喜欢听信小话。你和他们说真话吧,他们往往不相信,而愿意以流言蜚语来描述你,将你描绘成他们心中你该有的丑相。

所以啊,辟谣的成本,是传谣的十倍百倍,他可不会废那力气。

在一片嘘声下,陈平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他将背后的木柴往身上抬了抬,开始往回走,他已经拾够了三天的柴火。

过去他不事生产,很少做这活,显得有些生疏,背上的柴火虽然不多,却让陈平感觉很重,仿佛是那些谗言小话,加在一起,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陈平虽然学黄老,但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圣人,他也不是苦恼现在的处境,而是在苦恼未来。

世人,皆只重衣冠而不重人,大多数人,都是小事来评论、衡量一个人的高低、善恶、是非的。

陈平很担心,今日这“盗嫂”的诽谤,会跟随自己一辈子,成为自己身上一个抹不去的烙印,虽然自己根本没做过此事。

这将极大影响他在县中的风评,虽然如今魏国即将覆灭,可就算户牖乡归了秦国,一个人在乡党中的名声、风评,依然是决定他是否被征召为吏,做人上人的关键。

“若是被名声所累,被人认定我是个德行低劣,欺兄盗嫂的小人,那我在这户牖乡,在这阳武县,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

这才是陈平苦恼之处,但这种事情,作为被诽谤的人,他根本就不能辩解,否则越抹越黑。

说什么?说“我没睡嫂子?”那样的话,谣言恐怕会更加炽烈吧。

再度迈入邑门,陈平在停下休憩时偏过头,看了看自己麻布衣下的肩膀,浸出了红点,细细的麻绳勒在上面,很痛,他这没干活什么活的皮肉,已经磨出了血。

陈平却不忧,反喜。

磨出血不可怕,这能让陈平感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他可不愿意背一辈子的柴火,在肩膀上留下两道红印子硬茧子。

活在今天,却能看到死那天的生活,一成不变,这才是最可怕的。

“此事不可能靠别人来相救,我必须想办法,尽快摆脱困境。”

咬咬牙,陈平再度起身,重新迈入里门,先前在这里洗衣裳的那些女子已经不在了。等陈平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她们都聚集在自家院外,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陈平回来了!”

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围在家门边的众邻居立刻回头,看着陈平,眼神里大多是幸灾乐祸,只有一两个人面露担忧。

陈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是兄长他……

他手里麻绳一松,背上的柴火立刻掉到了地上,发出噼啪声。

但等陈平挤开人群走到家门边,却没看到兄长,而是看到几个披甲带剑的秦卒,此刻正站在他家院子里!

其中那个戴着冠,明显是个官的黑面秦吏,更是背着手,晓有兴致地踱步,看看他家的菜圃,瞧瞧那破旧的茅草顶,甚至还想探头到屋内瞧瞧。

“秦人?”

陈平心里咯噔一下,但表面一点都没慌乱,他掀开了竹席做的帘子门,走进院内,朝那秦吏恭恭敬敬地作揖,仿佛他们是自己意料中的客人。

“不知上吏光临,实在怠慢。”

戴冠的秦吏连忙回头,将陈平上下打量,然后用关中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让一旁的秦卒转译。

“游徼问,你便是陈平?”

“正是小人。”

陈平得知此人就是那名为“黑夫”的游徼后,更是诧异,无缘无故,秦吏为何找上门来?可面上却依然镇静,小心地观察此人。

但见其身材魁梧,高度与自己相差无几,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陈平,那神情,仿佛从一块灰蒙蒙的石头里,看到了藏在里面的璞玉……

这时候,秦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用极其生硬的,听上去才学会一点的本地方言道:“陈平,本吏找的就是你!”

言罢,黑夫按着剑,对陈平,也对外面围观不嫌事大的众人大声说道:“近来本吏在乡市查访,听闻有传言说,陈伯之弟陈平盗嫂!秦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但也同中原一样,看重伦理!本吏闻询,大为震惊,叔盗其嫂,便如弟侵其亲姊,乃大恶之行也!岂能放任?”

“故而,今日本吏特地来此,将陈平、陈伯、陈妻以及风传此言的库上里邻居众人,带到乡寺询问!这盗嫂一案,今日必须水落石出!”

言罢,黑夫让仲鸣用方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也不管外面的众人的一片哗然,对不明所以的陈平笑道:

“陈平,今日你随我去乡寺受讯,进去前,你身上蒙着污名,是真是假,无法分辨。但待到出来时,你或将坐实盗嫂恶行,受到秦法律令惩处……”

“或者,你身上的不白之冤!将被本吏亲手昭雪!”

第142章 千古奇冤?

“好教诸君知晓,小叔……陈平身材高大,旁人或问我,家中如此贫穷,汝夫妇瘦羸,陈平却是吃了何物,竟长得如此魁梧……”

“我当时恼恨陈平整日游手好闲,不治产业,不帮忙力田,便对众人说,陈平吃的也就是糠籺hé罢了,有这样的小叔,还不如没有!”

陈平那被休弃的嫂子并不漂亮,虽不似站在后面的陈伯一般黝黑,但也双手粗糙,荆钗布裙,眼睛因为才哭过,微肿发红,话语里透着股泼辣劲。

此时此刻,她与陈伯、陈平都站在被当做乡吏办公场所,审理案件的“乡校”里。在啬夫张博、三老张负,还有秦人游徼黑夫这“三堂会审”面前,陈嫂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但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所谓糠籺,就是舂米剩下的糠皮,可以用来喂猪。陈嫂是在骂陈平是头养肥了的猪呢,可别人家的猪到腊月便能宰杀吃肉,自家这头猪能干什么?这话就比较难听了。

她委屈地说道:“结果此话叫陈伯听到了。”

陈嫂偏过头看向一旁依然怒气冲冲的陈伯,带着哭腔道:“他竟不顾十多年夫妻之情,将我逐回娘家,还说要休妻……”

言罢,她便朝黑夫等人一拜:“事情经过便是这样,至于盗嫂?绝无此事!我本就嫌弃陈平,岂会与他……”

说到这陈嫂脸色发红,回头朝乡校门口围着听讼的众人大骂道:“不知是谁家的鸦雀嘴碎,满口喷粪!”

“善,事情说清楚就好,你且先站到一旁罢。”

啬夫张博点了点头,对坐在一旁的黑夫道:“游徼,这下你可满意了?”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审案乃是张博本职。但之前两三起案子,不过是不管不行的盗窃、伤人,负责循禁盗贼的黑夫参与进来也无可厚非。

而且他们审案,也不以秦律来判处,因为上到张博,下到全乡百姓,无人懂秦国律令。不教而杀谓之虐,在秦国朝廷派遣法吏来布法之前,本地案件,依然以魏俗治理判处,黑夫也没有过分苛求,大家合作还算愉快。

可这场案子,就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本来只是寻常的休妻小事,外加陈平“盗嫂”的风言风语。像这类事情,乡邑里巷,瓜田李下的,哪个月没有两三起?

按理说不该管此事的黑夫却像是打了鸡血,他先找了三老张负,与他大谈秦王对男女伦理的看重。在秦律里,不正当的男女出轨偷情被抓都要判罪,小叔子私盗嫂子,更要严惩不贷……

这一番说辞,让张负也不免重视起此事来,张氏自命诗书礼乐之家,儒家对家庭内部的男女之防是很敏感的。

“游徼说的对,决不能让庆父、哀姜之事在本乡泛滥!”

于是二人又找了啬夫张博,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最后达成了这次户牖乡“史无前例”的三吏会审。

半个月来,黑夫虽然还不大会说,但本地方言已能听懂七八成,张博问他满不满意陈嫂的供词,殊不知,黑夫这已经是第二遍听了……

前天,在听仲鸣说了“陈平盗嫂”的八卦后,他立刻就让仲鸣继续打听。

而后便发现,这些流言多半是空穴来风,而且越传越离谱,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出来了,反倒是陈平家真正的邻居,均矢口否认此事。

“陈嫂与陈平素来不睦,一贯嫌弃他不治产业,平日里看一眼都要皱眉,陈伯不在的时候,还会当众大声斥骂陈平,岂会与其私通?”

在了解到这个内情后,黑夫又火速带着人,以例行巡逻之名,去了陈嫂的娘家。

面对不请自来的秦吏,陈嫂娘家的兄弟都吓坏了,陈嫂也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在仔细调查,确定陈平当真没有盗嫂后,黑夫这才决定再去陈平家瞧瞧,于是便看到了那个清贫的院落,比黑夫刚来这时代时还穷,原来未来的大汉丞相陈平,真是起于微末。

在见了陈平一面,惊异其容貌之俊美,言谈举止之得体后,黑夫更是下定了决心。

“陈平,这可是楚汉汉初的重要人物啊,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虽然才智性情未完全成熟,但早早让他欠我一个大人情,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再说了,既然陈平盗嫂,确实是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那么,顺手帮陈平摘除这顶“千古奇冤”的帽子,想想还挺好玩的。

但这件事,可不是陈嫂一个人的供词就能洗清的,黑夫让仲鸣帮自己转告啬夫、三老,说还得让陈伯、陈平也分别阐述才行。

“这些秦国人规矩真是多。”

张博有些不耐烦,过去他们审案,也不用什么魏国法律,用乡俗礼节来判定一下即可,但张负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张博这才让陈伯、陈平二人说话。

陈伯是个性情暴躁的农家汉子,说话粗俗,他的供词完全偏向陈平,对所谓的”盗嫂“流言提都不愿提,同时一口咬定是陈嫂不贤不悌,这才将她休弃。

“有妻如此,不如无有!”

以这句话结束供词后,陈嫂大怒,开始对陈伯破口大骂,说他没良心,眼看这对冤家就要在堂上打起来。

张博大怒,正要让人将这对无礼的夫妻拉开,这时候,一直缄默不言,眼神在二张、黑夫之间来回观察,若有所思的陈平突然站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兄长和嫂子面前,重重顿首道:“兄、嫂不要吵了,这一切,都是陈平的错。”

陈伯和陈嫂停下了互骂,看向陈平。

陈平抬起头,原本精明睿智的眼睛,已是泪流满面。

“平自幼就父母早丧,是伯兄、伯嫂一手将我拉扯养大。兄对我溺爱,让我不必下地力田,我想读书,兄便节衣缩食,为我购书,我想游学,兄便四处借贷,助我游学。十多年来,任劳任怨,没有半句重话。在平眼中,兄若慈父!”

陈伯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

陈平却摇了摇头:“这番话过去藏在心里,现如今,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看向嫂子,再顿首道:“伯嫂亦然,在伯兄看来,伯嫂平日里总是斥骂我不务正业,听上去很难听,但骂归骂,平身上的衣裳、鞋履,哪样不是伯嫂没日没夜一点点缝的?但凡有破损,伯嫂都是先斥我不珍惜,然后便立刻帮我补上……”

俊朗青年摸着身上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裳,动情地说道:“家中贫穷,只有三十亩薄田,生活不易,又摊上我这么一位不事产业的小叔,没有怨气,那是圣人!再说了,伯嫂骂我,归根结底还是为我好,怕我真成了无所事事的无赖儿。所以在平眼中,嫂若严母!”

这一席话,本来还对他满脸鄙夷的陈嫂,一下子端不住,她别过脸去,眼圈又红了,陈伯也叹了口气,没那么暴躁冲动了。

陈平接着道:“平视兄嫂如父母,兄嫂无子,又何尝不视平如亲子?但俗谚道,慈父慈母多败儿,兄已慈爱,若是伯嫂再不严厉一些,督导训斥我,陈平,恐怕真要成一废人了!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别说一句,就算是十句百句,陈平也得听着。所以兄长啊,你也不必赌气,为了那一句伯嫂无心的话,便要弃妻休妻。”

陈平指着自己肩头被麻绳勒出的血点,哽咽地说道:“平今日外出负柴,这才知道,兄嫂平日里的活有多重多苦。平在此指天立誓,自今日起,当自食其力,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不务产业,让全家重担,都压在伯兄、伯嫂身上!”

言罢,陈平第三次稽首,恳求道:“家之所以为家,便是夫妻笃爱,兄弟孝悌,少了一样,家何以为家?兄嫂多年相互帮扶支撑,可不能因为些许小事便骤然分离,平在此当着乡吏、父老之面,请求兄长收回休妻之言,也请伯嫂原谅陈平,回家来罢。”

“吾弟你这是……”陈伯没料到弟弟竟会当众劝自己复合,有些手足无措。

“小叔,你……你何必如此呢。”眼看小叔终于幡然醒悟,声称要为家里承担负责了,陈嫂也没有先前的委屈泼辣怨愤,反而有些心疼他。

这对冤家夫妻对视一眼后,虽然立刻移开了眼神,态度似乎略有松动。夫妻嘛,虽然平日里难免喊打喊杀的,可十多年下来,已有亲情在里面,床头打架床尾和。

陈平见二人被自己说动了,笑了笑:“还望兄嫂考虑考虑。”

而后他才起身,优雅地弹去身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地朝张氏兄弟、黑夫作揖。

“陈平家事,让诸君费心了!”

“世上没有什么比家事更大,若能在这将此事解决,那也是件善举,作为管教化的三老,本吏巴不得如此。”

张负的表情,已从最初对“盗嫂者”的不屑,变为惊奇,此时此刻,已是赞叹不已。

黑夫同样暗自击节赞叹,心道:“年轻时候的陈平,与我印象中的阴谋家形象的确相距甚远。虽然还看不出日后的姿态,但他对机会的把握,却极其敏感。那番劝诫兄嫂的话,看似动情说出,其实,每一句都在心里仔细雕琢揣摩过吧。”

黑夫看向已经不再势如水火的陈氏夫妇,再看向乡校门口,那些张大了嘴巴,目光从嫌弃变为同情、赞赏的乡党百姓,更觉陈平不俗。

“这场本该由我主导的,为他洗清冤屈的公审,到了这时候,竟成为陈平清洗乡人对自己恶劣印象的舞台?”

兄嫂纠纷,这本就是陈平招谗的根源,这小子,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矛盾的关键点,解开了那个结,谗言便不攻自破。

虽然没找到太多上场的机会,但黑夫却不忧反喜:

“这陈平,有点意思!”

……

ps:这几天连轴转太累,起晚了,饱睡一觉感觉恢复过来了,第二章在16点半。另外对陈平这个人争议很大,但七月的确是原原本本按照史记来写的,陈平,这就是个三折股为良医的典型,心怀宰天下的壮志走进社会,却被谗言和猪队友坑了好多次,终于黑化,等有空闲了,我会专门写一篇对陈平的评述。

第143章 这秦吏怕不是有特殊癖好吧?

三位乡吏里,黑夫对陈平的潜力才干心中有数,张负也对此子印象大为改观,唯独肥胖的张博无识人之明,依旧很不耐烦。

四月已经比较炎热,乡校门口又被一群乡人堵得严丝合缝,更不透风,张博体庞,热得满头大汗,巴不得快些结束这场闹剧,便指着陈平道:“陈平,闲话少说,速速陈述供词!”

陈平应道:“平的供词,与兄嫂一致。所谓盗嫂,实乃无稽之谈,平连说都不忍心说!在此,只能告知诸君,陈平虽不学无术,虽家中贫贱,但男女不杂坐,不同椸yi,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不授受的礼节……陈平自诩也是读书识礼之人,这些年来,从未违背!”

他回过身,对所有人大声宣告道:“陈平一向敬兄如父,敬嫂如母,岂会做出丧尽天良之事?那些流言蜚语,还望二三子勿要复言,再有乱言者,那便是陈平的仇人!”

那些蜂拥至此听讼的乡人,尤其是乱嚼舌头的人,都有些讷讷无言,甚至还有些面带羞愧。

同时,三老张负闻言颇为惊异:“陈平,我听说你去邻县学的是黄老之术,不曾想,也懂儒生之礼?”

陈平就知道,这句故意加进去的话,会引起好儒术的张负重视,立刻道:“好叫三老知晓,不管是黄老还是儒术,其本质,都是天道纲常之礼,只是表述略有差别。若是连最基本的伦理都守不住,那连做人的资格都没了,哪还能修习学问?”

“善,大善!”

魏国的儒家与黄老还算和睦,不像儒法那样不相包容,也不像儒墨那样不死不休,张家虽然不把黄老看做真学问,却也不至于对异己喊打喊杀。

于是张负看陈平越看越喜爱:“孔子曰,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先前乡中常有人中伤你,说你空长了一身俊美皮囊,其内却空空如也。且游手好闲,不视家中生产,乃乡中败类。我先前还信以为真,但今日一见,才知道那都是诽谤之言。”

见乡中有如此美玉人才,张负刚死了第五个孙婿的心情,竟突然变好了,脱口赞道:

“陈平,你不但有其表,亦有其里也!”

陈平闻言大喜,立刻下拜道谢。

这句夸奖出自三老之口,分量很重,俨然逆转了陈平数年来在乡中的恶名。

“不好。”

黑夫见再这样下去,整场诉讼,就要变成被陈平引导的风评专场了,连忙起身,发表自己的意见。

“三老之言甚善。”

黑夫拊掌道:“我初见陈平,便察觉了他的不俗,如此言谈得体之人,难道真是衣冠禽兽?果不其然,这是一场流言招致的误会。”

他说一句,仲鸣就帮他转译一句,最后黑夫甚至将剑拍到了案上,威吓道:

“我不知道本乡风俗,是如何治理流言诽谤者的,但秦律之中,便有诽谤之罪!诽谤君王官府施政者,为刑徒。诽谤中伤他人名誉者,若是被人状告到县、乡,得以查实,也要追究诽谤者,判处毒言罪!”

毒言者,口舌有毒也。

在秦国,像邻里吵架这种小事,一般是里吏、三老调节,只要你没动手打架私斗,便不会构成刑事诉讼。但若是因怨生恨,诽谤危害他人名誉,甚至将其他人说成犯法的罪犯,尽管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去诬告,不会被判“诬告反坐”,但依然有一个“毒言罪”专门用来治这些长舌之人。

“此罪,轻者罚钱,重者劳役流放!二三子且谨记,闲言碎语一时痛快,但等秦法一到,嘴里的话,都得在心里揣摩揣摩,是真?是假?是否会让他人枉受污名?可不能信口乱说了!”

一番话下来,乡校内外,众人皆尽缄默。

秦法严苛他们是都有耳闻的,却没想到连乡里闲话都要管,顿时心生畏惧。尤其是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乡中村妇,都摸着自己的口舌,有些后怕。

黑夫就是要给他们打打预防针,陈留、外黄那边,已经开始加强管制,推行秦国律令,等魏国灭亡后,户牖乡的控制收紧,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他现在也没本事找到最初造谣的人,此事已经传遍了半个乡邑,数百上千人都在说,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根源?太难了,黑夫只是想顺手,得个陈平的人情,并不想大动干戈,扰乱本地治安。

黑夫能做的,只是为此事定性,摘去陈平头顶上的黑锅。

他最后代表三吏,总结道:“既然陈伯、陈平三人已将事情说清楚,所谓陈平盗嫂,乃虚构之事,此案至此完结,今后任何人,不许再乱言,毁陈平声名!”

……

在张博迫不及待地宣布散场后,陈平请他那对已经和好的兄、嫂先走。

他则留了下来,在回答张负几个问题后,抬起头,看到黑夫近了,便向张负告辞,小步趋行过来,双手并拢,朝黑夫重重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若非游徼秉公执法,小人的冤屈,恐怕是洗不清了。”

这态度很明朗,陈平是想表达:“我知道是游徼在帮我!”

陈平是聪明人,从秦军驻扎此地起,他便在暗暗观察,观察秦吏与张氏兄弟的博弈。他家中贫贱,没有资格参加那场宴会,却也听说了那天发生的事,不由对两个人赞不绝口。

一个是张负,陈平认为,张负是识时务者,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面对强硬的秦吏,张氏暂时低头是明智的,在秦人的剑下保住家族要紧。

第二个,就是名为“黑夫”的秦吏了,要知道,不是所有外来者,都能力压地头蛇。黑夫收到邀请时,没有因为张氏势大而苟且低头,宴会上,他也不卑不亢,渐渐逆转了劣势,用一场剑舞告诉张氏兄弟:天已经变了。

这才有了半个多月来,黑夫对乡中诸事的主导。

但陈平却万万没料到,当自己蒙受“盗嫂”污名,正苦苦思索如何脱困时,却是这名秦吏伸出了援手。

虽然最后,他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扭转了舆情风评,但若没有黑夫张罗的这场审判,陈平绝不会有自救的机会。

再好的才干,也需要舞台来展现,靠陈平自己,是搭不起台子的。

所以陈平对黑夫,的确心存谢意。

但仅仅是谢意而已,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提防。

因为,他至今没想明白,这个叫黑夫的秦吏,无缘无故为何要拉自己一把?

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细想了,陈平只能垂首道:“游徼之恩,陈平一定谨记!”

黑夫打量着满眼感激的陈平,却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诚意,便笑道:“你方才对兄嫂说,今后当自食其力,不知你打算做什么?”

“我……”

仲鸣转述后,陈平却有些迟疑,今日他的精力,都放在让兄嫂复合,扭转乡党对他的印象上了,未来的事,一时还没想好。

他苦笑道:“我学的虽是黄老,但也粗通一些喜丧礼仪,或许是碰到丧事时去给人帮忙,混点酬劳吧。”

黑夫却摇了摇头道:“你知文而有才略,何至于此,再说了,丧事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不如这样,近来大梁王将军处,以及阳武县城都传来不少公文,需从秦字翻译成魏字,张贴在城内告知乡人。但我营内,恰好缺一个会写魏字的人……”

陈平听仲鸣转述后,感觉不妙,然而不等他拒绝,黑夫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事情便这么说定了,从明日起,你便来营内做文书,帮忙译字,我每月给你三魏石粟米的报酬!”

……

“每月三石粮食!这可是好事啊!”

陈平回到家将事情一说,陈伯十分高兴,他们家的地只有三十亩,而且还是200步见方的魏亩,每年产粮也就60石,除去缴纳的租税,勉强够一家三口活下来,一年到头,想添件新衣都难。

但陈平这差事,一个月却能挣三石!相当于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月的口粮。而且,只需要去秦军营地里写写字,不用干重活,虽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的确是个好差事。

已经扭扭捏捏跟着陈伯回家的陈嫂,也难得对陈平露出了好脸色:“你若能得此差事,也算自食其力了!这么多年来,我可就盼着这天!虽说那些秦人满面凶相,说话又难懂,但总比你整天在家吃白饭好。”

陈伯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你这悍妇!说什么呢。”

陈嫂则掐着腰与他针锋相对:“我说错了?”

眼看这对冤家又要吵起来,陈平连忙劝下了二人,笑道:“兄嫂不要争执,这的确是好差事,既然秦吏已经说了,我也无法拒绝,去就是了,兄嫂就等着我背粮回来罢。”

然而,在笑容满面之下,陈平却有隐隐的担忧。

秦国的文字,和魏国文字虽同出一源,都是周室金文大篆,但几百年并行使用下来,已有不少差异。所以秦字的公告,若想让乡人知晓,非得译成魏字才行,不然识字的人也会读一点就卡壳。

这年头可不比后世,段落句子简洁,错了一个字,或许整句话的意思就全错了。

再者,去秦营里做文书,对陈平是有很大好处的。

近的好处,便是黑夫答应的三石粮食酬劳。

远的好处,则是陈平学会了秦国文字,今后秦人在本乡正式建立统治,他就会比其他人有更大优势,有更多机会被选拔,去做人上人……

这是陈平读书多年,孜孜以求的东西。

但问题又来了,那秦吏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陈平这么好?又是帮他洗清污名,又送他饭碗前程。

陈平今日在乡校表现堪称完美,所以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其实,除了对知之甚深的兄嫂外,他也是个不吝以最大恶意,去揣摩别人意图的人!

天道芸芸,各复归于其根。

他学的是黄老,相信这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因果关系,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所以在兄嫂一边吵着嘴,一边去做饭时,陈平收起了笑容,他走到水缸前,看着自己俊美的脸庞倒影,思索片刻,突然间面露惊骇。

“那秦吏,怕不是与先任魏王一样,有龙阳之好吧!”

第144章 起于微末

“库上里里民陈平,奉游徼之令,前来应命。”

次日清晨,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陈平就来到了秦军驻防营地辕门之外,他大声道明来意后,努力仰起头,好让上面看门的秦卒看清自己的脸。

陈平穿着洗干净的粗布麻衣,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一支秃笔,一块劣墨,这都是平日里自己用的。虽然营地里肯定会给他备齐,但还是带上,有备无患。里面还装着他的早晚饭食,捏成一团的粟米饭,虽然陈平觉得他肯定是和营内兵卒一起用食,但伯嫂还是做了让他带着。

守门的秦卒很谨慎,因为听不懂陈平说啥,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就让人去通报。乘着这个间隙,陈平也仔细观察起秦军营地来。这是半个多月来,户牖乡民眼中最为神秘的地方,不但防备甚严,不许人进,连里面的秦卒也很少出来。

却见辕门高大,整个营地虽然占地不广,但都用高七尺的木桩好好围上了,抬眼望去,站岗的秦卒肃穆,没有偷偷开小差。陈平到的时候,正巧他们换岗,甲胄上满是露珠的秦卒打着哈欠离开,换上睡了一夜精神抖擞的同袍。

里面没让陈平等多久,不多时,营门便开了,河内郡人仲鸣走了出来,对陈平道:“陈平,不曾想,你来的如此之早。”

如今才刚过日出,未至时食,陈平的确来的挺早,他只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故意掐着时间来的,想试试看,能不能混上秦军的朝食。

他家里穷,没办法,一餐一饭都得计较,陈平不是那种死要面子宁可挨饿的人,他是很变通的。

仲鸣没让陈平失望,他说游徼也才刚起,正带着兵卒们出早操,训练完毕后,就可以用飨了。

“出早操?”

陈平没听说过这词,但跟随仲鸣入营后,隐隐能听到营内传来的吆喝声。

二人走到这座里闾改成的军营空地上时,昨日见过的游徼黑夫正站在此处,他未披甲胄,背着手,观看数十名秦卒站成数行,手持剑、盾操练。

黑夫也瞧见了陈平,但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有过来。

陈平也就乘机观察着眼前这一幕,他过去没有过军营生活的经历,所以看着还算新鲜。更何况,眼前这些看上去质朴强悍的士兵,可是让魏人恐惧了几代的最大敌人:秦军。

他出生在魏安釐王死去的那年,那几年间,秦魏几乎无岁不战。

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秦拔魏二十城,以为秦东郡,魏国遭到了秦国三面包围,有亡国之危。

二年公元前241年,在唐雎的游说下,最后一次合纵达成,楚考烈王为纵长,以庞煖为将,帅韩、魏、赵、燕、楚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罢而还。秦国乘机夺取刚被魏国取回的朝歌,还将魏国的小附庸卫国,迁到了野王。

三年公元前240年,秦拔汲。五年公元前238年,秦拔垣、蒲阳、衍等城,魏国屈辱求和。

那一年,陈平才6岁,因为魏王求和及时,战火并未烧到他的家乡来。

自那以后,魏国彻底投靠了秦国,魏王两次朝秦,俨然成了秦国的附庸,每年贡献不断,对秦攻灭韩、赵,北击燕国,南破楚国,都袖手旁观。

没办法,魏国已经没了信陵君,也就丢了脊梁骨,被秦国打怕了,捂着脸再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所以除了最初的几年外,陈平的少年和青年时光,战争还是比较稀少的。故而,像他这个年纪的魏国庶民,根本没机会见到秦人,对秦军的印象,主要来自昔日老卒的讲述……

陈平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库上里,就有一位残疾的老武卒,喜欢在在井边的青石板上举着断掉的胳膊晒太阳,他有时候会对陈平他们讲十多年前经历的,那场五国伐秦的战争。

那老武卒絮絮叨叨话很多,因为当时年纪尚小,所以陈平只记住了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吾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然对面的秦人,竟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他依然记得,说这句话时,那名无畏的老武卒眼中,竟充满了恐惧!

魏国对秦的恐惧,就好比人对猛兽的天然畏惧一般,深深刻在他们的骨髓里,一代代人流传下来。上到魏王,下到兵卒,无处不在。

于是魏国的大王贵族们便想,若是跪着能免打,那就跪吧。只可惜跪到最后,也避不开秦人大军调头给魏国来一刀,看这场战争的架势,秦是铁了心要灭掉魏国了。

亡国在即,朝堂权贵得跪在社稷前哭泣,后悔自己的愚蠢短视,但像陈平这样的在野庶民,却要在秦军的新秩序里,思考今后该何去何从了。

回忆往事,陈平不由有些出神,却发现秦卒们的训练,已经在声冲宵汉的号令中结束了。

黑夫接过季婴递过来的布,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陈平也没显示出过多的热情,只是让他与众人一起用朝食。

……

吃饭是在一间大屋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是一户富裕人家,如今被改成了专门的厨房。

黑夫安排了五个人专门负责洗菜、做饭,相当于炊事班,米用的是张氏给的那百五十石,新鲜菜蔬、肉类则从乡邑的集市购买。

这时候,黑夫安排了交给陈平的第一件工作。

“陈平,今后你每隔一日,便随此处的伍长去乡市购买菜蔬,要购买何物,每样多少,都会写在木牍上,兵卒不通本地乡言,卖菜的人又不识字,秦国钱币也无法在本地通用,只能以布帛交换,故十分不便。你来协助,便轻松多了。”

黑夫这么做,倒不是出于“让未来大汉丞相帮我买菜”的恶趣味。而是因为,如今的陈平本就是微末小民,而且是个厮混了十八年,依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穷书生,很像后世那些刚毕业走进社会,心比天高却啥都干不了的大学生,他这小营地,手里也没什么大事交给陈平,还是先从小事锻炼起吧。

他也正好想看看,陈平除了能言善辩,善于抓机会外,能不能做实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陈平未来的路,还长着呢。黑夫作为同样起于微末,当然现在依然微末的过来人,遇上一个尚且稚嫩的名人后,很想教他一点人生经验……

黑夫用夹杂着南郡口音的本地方言磕磕绊绊地说完,陈平算是明白了,原来自己要做的不仅是文书,还有不少杂事。

他也不觉得这是羞辱,反而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别人家办丧事,他都要早出晚归去帮忙给死人化妆、铲土埋棺材忙得不亦乐乎,只为了一口吃的,不就是帮秦军买个菜么,这算得了什么。反正自己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体力活交给精壮的秦卒即可。

魏地的蔬菜,和南郡还是有些区别的,但主要的几种都在,例如韭菜、芸菜、苦瓜、葵菜、葱,都是这时代各国常见的。秦人在此驻扎,可不能总是光吃米饭,黑夫偶尔还会为他们加餐,买点肉来熬一大釜汤。

很快,一阵食物香气飘来,几个秦卒扛着大木桶上来了,里面是煮好的粟饭,黄橙橙的。

这时候,陈平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秦军爵位等级的严明,黑夫没有像一般的军官那样,故意搞“与士卒同衣食”,而是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领了半斗精米,盛了一碟黑乎乎的豆酱,还有飘着葵菜叶和肉丁的菜羹,甚至还能要几根翠绿的小葱下饭。

“因为游徼的爵位是不更,与吾等自然不同。”

仲鸣对陈平解释了何为爵位,然后颇有些骄傲地走到专供爵者的精米旁,指了指另一头,让陈平拿着陶碗和一个竹筒,过去和发髻上没有装饰的士伍一起排队。

陈平最后领到了三分之一斗糙米饭,还有一竹筒淡淡飘着点油花的菽菜汤,与他们家的伙食相差无几。

好歹,是能吃饱的,对陈平这种苦出身而言,能混口饭也算不错了。

“若是在大梁军营内,军法更严,你不是兵卒,连这些粮都不能供给。”

仲鸣神秘兮兮地对陈平如是说,而后才大笑起来:“不过游徼说了,反正吾等吃的也是张氏送来的粮,多你一个也无妨。”

陈平配合着一起笑,心里却有些怪怪的,他身上“魏人”的身份认同,还未完全抹去。

第一次,陈平近距离体会到了秦国森严的爵位等级制度,想要改变身份待遇必需立功,立功意味着需要杀死更多的敌人获取军功爵位,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

“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

陈平吞下了最后一口粟米饭,不知为何,又回想起那位老武卒的话,暗道:“魏国重视武卒,招募勇士,使之衣三属之甲,操数石之弩,负服矢五十,置戈带剑。魏武卒堪称精锐,可日行百里,国家给予田宅,让百姓终生供养。”

“故而在魏国,战争往往只是属于君王、贵族和武卒的战争,与吾等庶民关系不大,得功无赏,有过却罚,谁人愿意效死?但武卒往往过了壮年,便渐渐衰老,其子孙又不可能人人都与父、祖一样强健。且战争越打越大,那少数的武卒,往往无法改变战局。”

“而秦国则不同。”

他看着眼前这些孤身位于他乡,却依旧秩序井然,每日操练的秦人,还有统帅他们的黑夫,心道:

“其百姓谋生的途径狭窄,生活穷窘,君王使用民众也残酷严厉,以爵位利益诱惑,以律令刑罚恐吓,使得秦国的战争关乎每个人,故而能众强长久,难怪秦军能无敌于天下。”

“我游学时,夫子的一位赵国好友,曾经对我提及过荀子和临武君在邯郸的议兵。荀子说的没错啊,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锐士。如此看来,魏国败的不冤!”

一时间,陈平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对魏国的贵族而言,魏的覆灭,是一个时代的沦亡。

但对于他这样的微末穷士来说,又何尝不是新的开始呢?

第145章 钱文异形

“游徼,以布易物,还是太过麻烦了。”

来到秦营做文书的第三天,陈平带着”炊事班“的伍长去购置蔬菜肉类,刚回来后,便向黑夫说了自己的看法,只要各自说话慢一点,二人已能进行简略的交流。

“布帛只可适合用于大宗贸易,否则,将致使买卖双方皆不方便,且营中布帛也不算多,还是要以钱易物,方为长远之法。”

黑夫点了点头,他们手里的布帛,多是在外黄缴获的,像这些战利品,并不需要归公,杨熊便给每个屯长都分了点。黑夫不欲私吞,给缺少夏裳的兵卒做了衣服后,如今已所剩不多。

反倒是陈留、外黄两战之后赏赐的半两钱,还剩下好几千。

于是他便对陈平道:“我已有一想法,只是要一个本乡人为我查漏补缺。”

说着黑夫让陈平、仲鸣、利咸等人入内,又将一枚秦国半两钱,以及一枚魏国“釿jin布钱”,一枚魏国“圜huán钱”放到案几上。

“陈平,你来说说,这些钱币,都是何种形制。”

作为本地人,陈平当然知道,他应诺后,开始侃侃而谈。

原来,这魏国钱币系统,是由魏文侯时的李悝制定,魏惠王时的大商人白圭加以补全而形成的,在种类、形制上比秦国要更复杂一些。

最常见的就是釿布钱,这是一种平肩空首布钱,有“二釿、一釿、半釿”三等币制,魏国的一釿,约为后世的30克。大概一百釿,可以换算成更大的称量单位“寽”。比如案上这枚釿布钱,是大梁铸造的,正面就用魏字写着“梁正一百当寽”,意思是这是价值一釿的钱,一百枚相当于一寽铜。

魏国钱币最明显的标志,便是正面的字是正写,背面还有一个“梁”字,则是倒书,这大概是为了防伪。

但在黑夫看来,这防伪措施用意虽然不错,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卵用。因为与严禁私铸货币的秦国不同,魏国的货币私铸泛滥,所以市面上的钱良劣不全,有的空首布明明是二釿,实际上却单薄如纸,真实重量连半釿都达不到……

陈平无奈地说道:“有的劣钱也不是地方私铸,魏王国虽富,但魏王公子奢靡,每年还要花大笔钱帛为秦王贺寿,内库几度耗尽,故而,大梁也常铸劣钱牟利。”

这些内情,都是陈平告诉他们的,除了黑夫外,利咸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秦国,私铸劣币,可是要判刑做城旦的,官府更不可能带头铸劣币,因为那会大大打击信用。

由此可见,魏国的经济,早就在崩溃边缘了。

陈平还说,除了空首布外,魏国尚有一种钱币,就是案上的另一枚钱币:圜钱。酷似半两,但空间却是圆的穿孔,颇似圆圜。

“圜钱专门用于与秦国贸易,标明的重量,大致为半两,或者一两,其实不然……”

陈平一说,大家才明白,原来不仅是釿布多是劣币,圜钱也一样,早年铸造的圜钱还好,近年来市面上的圜钱,所铸穿口越来越大,这也意味着,重量越来越轻。

“也就是说,原本一枚半两圜钱可兑一枚秦半两,实际上,两枚圜钱才有一枚半两钱重。”

陈平这么一解释,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了,黑夫早就打算拿出一个秦钱和魏钱的兑换比例外,让秦钱也可以在乡市上买东西,减少本地驻军和商贩的麻烦。

只是当地商贩在秦人拿出半两钱时,坚持要按照钱币上面单位来交换,一半两换一圜钱,或者四枚半两换一枚重一釿的平肩釿布。

这样一来,商贩倒是赚了,秦卒不是亏了么?

“不如以一半两换两圜钱,一半两换一釿布何如?”黑夫言道,这个兑换比例,将对秦军大为有益,可以让他们驻防期间省出来不少钱。

陈平却连忙劝阻道:“切不可如此。”

“魏钱重量不一,若是不论轻重,一概按此法兑换,则于本地商贩将大受打击,恐怕到时候,市井将怨声载道,于游徼不利啊。”

他虽然在帮秦军做事,但好歹是本乡人,遇上有损害本乡人利益的事,陈平当然会据理力争。

“那你说该如何?”利咸有些不满陈平的“吃里扒外”。

“小人倒是有个主意。”陈平略一思索,对黑夫拱手道:“可使秦军与本乡都不必受损,驻防期间可以公平买卖,且能遗益于后来者……”

……

次日一早,在熙熙攘攘的户牖乡市门口,一块木板被钉在了市门上,识字的人挤过去一看,却见上面是一手写的很漂亮的魏字。大体意思就是,经乡中三吏商议,今后秦国半两钱将在市面上,与魏国钱币并行流通,且将作为标准官方货币,商贩不得拒收!

市面上常见的物品,如蔬菜肉食、粮食、布匹等,都按照半两钱给出了一个标准物价,上下浮动不得超过十分之一!

乡市商贩们倒是没有太多怨言,虽然这么做他们没办法赚取更多的钱,但也没对他们产生损害。

这是黑夫昨天拜访张宅,按照陈平的主意,与张氏兄弟商量定下的。

张博本来还不太乐意答应,却被黑夫一席话吓到了。

“此事陈留、外黄早已实行,户牖乡也是迟早的,看在二君与本吏共事良久的份上,我便偷偷告知二位。再过几年,非但秦钱将大行于魏地,恐怕连本地魏钱,都会被统统禁止!”

“我奉劝二君,待大梁城破,魏地安定后,尽快将家中的魏钱,统统换成秦钱,不然,悔之晚矣!”

……

在献策帮黑夫解决买卖问题后,陈平也开始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秦军书写一些需要译成魏字的公告文书昨日在乡市那篇公告,便是他亲笔所书。

但首先,陈平得先把秦字也熟练掌握了,好在他为人聪慧,学的很快。

说起来,自从平王东迁后,天下开始进入长达五百多年的分裂,延续几百年的战乱不仅带来了诸侯割据的分裂局面,就连文化也开始“各自为政”。

前几天给秦人在当地生活造成大麻烦的钱币就是其中一个例子,除此之外,文字异形也是滞后列国往来交流的一大阻碍。

各国文化相对独立发展,带上浓厚的地方色彩,文字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必然使地区间文字异形现象突出,因而形成异体字。

公族落,士人起,书写的简捷和文字应用的广泛,也导致字形书写的简化和草率,从而形成省变字。学问代代相传,但都是以笔和简牍传抄,便难免写错字形,以讹传讹,就形成讹变字。

这便是七国文字出现差异的原因了。

陈平没有张苍那么好的家庭条件,直到十岁开始学魏字,去邻县游学期间,又接触过几个来自韩、赵的士人,见过赵字和韩字。

这三国的文字,其实相差不大,因为赵魏韩直到两百年前才分家,先前都同属于晋国。

但除了三晋文字外,尚有秦、齐、燕、楚四个文字体系,这四个国家远离中原,位于边角,在地域上都比较独立,文化也大相径庭,虽然源头都是周朝的金文大篆,但根据不同的地域文化,已经露出了渐行渐远的端倪。

齐字和燕字,中原人尚能辩识,但楚国帛书上龙飞凤舞的鸟虫体,他们就只能瞪大眼睛,无能为力了。

不过在陈平眼里,秦字却是很特殊,或许是因为秦国继承了宗周故地,吸收了大量周人文化。或许是秦人保守古板,数百年来,竟墨守周室正统文字的字形,仅在书写风格上渐趋规整匀称,向小篆过渡。

所以看懂秦字,倒不是很难。

黑夫有时候也会来视察一下他的工作,询问陈平进展如何,当听陈平说,他只花了两三天,就把与魏字不同的秦字学得七七八八,不由面露惊异。

“为何竟神速若此?”

陈平拱手道:“游徼也不必奇怪,这秦字与魏字,其实差距并不大,一百个字中,大概有一半笔画基本相同,只是书写字形有区别,又有四分之一的笔画不同,但形制相似,仔细分辨便能知之,看上去完全不同者,仅有四分之一是大相径庭的异体字,需要重学。”

“原来如此。”

黑夫颔首,却听陈平又感慨道:“诸侯力政不统于往,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经过这几日,我方知晓,钱币、言语、文字、度量衡,竟能给两国往来交游贸易,平白构筑如此大的沟壑阻碍。”

“放心罢。”

黑夫却大笑起来,对陈平预言道:“就像是这天下七国的疆土、百姓,都将统一于秦一样。不论是钱币、度量衡、文字,以上种种,往后皆将合而为一。”

这些东西的统一,可不是秦朝中枢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止是他们所在的户牖乡,在阳武县,在陈留,在外黄,在秦军的占领区,都或多或少在进行类似的工作。因为人都是希望怎么方便怎么来,当政治上的壁垒不复存在后,这些相异的东西,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黑夫猜想,如今在咸阳城内,秦王在筹备一统六合的同时,大概也在与李斯等人准备车同轨书同文了吧……

他继续对听得有些发愣的陈平说道:“列国不再分疆,各地士人交流往来再无阻碍!”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这不是先贤的空想和期盼,而是指日可待的未来!”

第146章 沸鼎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黑夫那天对陈平说的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纵然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但此时的陈平依然是足迹不出户牖乡百里的小镇青年,心里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家,还有淡淡的国别观,但天下观却尚未形成。

所以黑夫这一番关于“天下一统,文化亦一统”的言论,对陈平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好在他到底聪慧,很快就消化了这番见解,同时也对黑夫此人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这该是一个秦军小屯长该有的见识么?”

不仅如此,陈平还观察到了黑夫一些不寻常之处。

仲鸣带来的那几个河内郡兵卒,曾骄傲地将身上的衣裳展示给陈平看,说这是新做的夏衣。

秦卒服役的时候天气寒冷,所以大家上路时,基本都只带了两件冬衣,如今几个月过去,气候日渐炎热,厚重的冬衣便穿不住了,他们手里的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不够买布,不少秦卒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差长衣改短衣了。

这时候,是黑夫为大家救了急,他拿出在外黄缴获,杨熊赏赐他的布帛分给大家,让乡邑里的裁缝为众人做了夏裳。

陈平若有所思:“虽然因为秦军爵位区别严格,他没法与兵卒同食,如此一来,也算与兵卒同衣了。”

这曾吴起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如今却被一个小屯长用上了,故而营内兵卒都十分感激黑夫,甘愿服从那些军法之外,黑夫额外定下的令行禁止。

比如不许喝生水……

陈平刚来秦营的当天,就被这种生活习惯惊到了。那一日,他忙活完工作口渴时,直接拿着个瓢,打算在水缸里勺水喝,结果就被管生活的卜乘斥了一顿,抢了他手里的瓢,将一碗刚从釜里倒出来的温开水递给了陈平。

“游徼说了,驻扎期间,营内有饮生水者,笞之!”

陈平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何,因为像他这样的苦出身,平日里都是随便喝的。无论是河水、泉水、井水,甚至是雨水,俯下身子,嘴一张,就能解决口渴问题。只有到了寒冬腊月,万物霜冻时,才会在家里把水烧开了喝。

一开始,他将此理解为秦国风俗。

然而待他旁敲侧击打听后,才得知,原来这并不是秦国习俗,而是黑夫的“怪癖”。

“游徼严令,吾等虽不知缘由,但只能谨遵。”

秦国兵卒朴实,不像韩魏之民那么聪慧圆滑,很少问“为什么”,有命令就听着,这是多年来律令驯化出的性格。

陈平就不一样了,他凡事都想找出原因,于是在渐渐熟悉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黑夫这个问题。

火塘边,黑夫看着面前那口屋里找到,用来烧水的鼎,看着里面的清水渐渐沸腾,淡淡地回答道:“你是本地人,喝惯了本地河水、井水,自然无事。但秦卒皆来自千里之外,两地水土大为不同,喝生水多了,难免会肠胃不适,染上病症。将水烧开再饮便好多了,春夏之交,本是疾病滋生之时,营内却没有人染疾,这或许就是喝开水的好处。”

黑夫这种“水土不服所以喝开水论”倒是新鲜,陈平想了想,还真有点道理。

古往今来,的确有很多次大军出动,结果在异地驻扎时,突染疫病,导致溃败。眼前的小营地还好解决,若是成千上万、十余万的军队聚拢在一起,水源肯定容易遭到污染,或是敌军投入牲畜尸体,或是自己人吃马嚼的粪便不甚流入,那种水不经处理喝下去,就要命了……

“其勇可凌人,其仁能爱兵,其智足谨慎,这位游徼,好似世代为将吏的子弟,不像是从秦国南郡出来的无氏黔首啊……”

陈平揣摩黑夫为人的同时,手头的工作也不能放松,就在四月中旬的一天,黑夫突然将三份从大梁、阳武传来的简牍同时放到他面前。

“将这三份简牍,全部译成魏国文字,抄在木板上。”

陈平微微一惊,往常可不会同时送来这么多需要公告全乡百姓的简牍,连忙接过一看,第一块便让他略微惊讶。

“是通缉令?通缉……周市?”

……

“你认识周市?”

黑夫听出陈平话语里的异样,回头追问。

陈平连忙道:“我只是听过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黑夫却来了兴趣:“阳武那边的五百主说,此人给阳武驻军造成了不小麻烦,你且与我说说,这周市是何许人也。”

陈平只好如实回答:“周市乃是西面的黄池县人,世代为魏之武卒……”

魏武卒,乃是吴起创建的职业兵,是战国时代重步兵最为精锐和彪悍的代表,百余年前,曾在河西创下了以一敌十,大败秦军的纪录。之后才有秦孝公耻秦之衰弱,支持商鞅变法之事。

作为国家出田、宅征募的职业兵,武卒的数量不可能太多,最鼎盛的魏惠王时期,也只有五万人。之后魏国陷入齐、秦夹攻,国力日渐衰落,武卒也渐渐凋零,数量越来越少。伊阙之战、华阳之战里更几乎全军覆没,而后虽然重新恢复了一部分,但只能维持几千人的数量。

随着时间流逝,武卒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从不断征募新鲜血液的募兵,变成世代当兵的世兵、因为魏国给予武卒的田宅一般是不收回的,还给予免税的好处,这么多家庭不能白养。于是在前代武卒悉数战死的情况下,魏国索性要求各家青壮子弟继承父业,继续做武卒,这样国家就不必再出一份田宅……

周市,就出生于三代人皆是武卒的家庭。

“周市,黄池人也,世代为武卒。其祖曾追随信陵君救赵,死于邯郸;其父参加过最后一次五国伐秦,死于阵中。周市继承了祖、父之业,十二年前秦军攻魏,也与秦作战过,战后他被升为武吏,还曾来户牖乡驻守过一段时日,故而我知其名……”

秦军包围大梁时,周市就在阳武县做武吏,阳武令在张博的劝说下降秦,周市则带着几十个人,试图包围县寺阻止此事。却被阳武令的门客击退,他带着残余十余人逃出县城,不知所踪。

陈平说,在魏国,对魏最为忠诚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孙外,当数“世受魏恩”的武卒家庭了,周市更因为与秦有两代血仇,极度仇视秦人。

“这便难怪了。”

黑夫听了周市的事迹后,看了看简牍上的文字,摇头不已。

阳武的张五百主气急败坏地通知黑夫,说魏人周市在阳武县的水泽树林地区,聚集了一批对秦国统治心存不满的魏人,多达百余。前日袭击了阳武发往大梁的粮车,虽然最终被击退,但还是烧毁粮秣数百石……

“看来不是所有魏人都甘心屈服,反抗依然存在啊。”

黑夫知道,秦军虽然名义上占领了阳武,但统治力量只集中在乡邑,却对广大原野、农村鞭长莫及。作为本地人,周市完全可以带着那百余人四处游荡潜伏,秦军却难以抓到他们。

所以,张五百主的通缉,恐怕没什么大用,黑夫自己小心防备,不要让户牖也遭袭击就不错了。

“这份简牍译成魏字,递交啬夫、三老过目即可。”

陈平应诺,在抄录转译完毕,吹干墨迹,交给黑夫看过后,又拿起了第二块木牍。

也是通缉令,这是由外黄县发出的,对前外黄令张耳及其妻、子的通缉……

“外黄令溃逃出外黄后,他的一些魏地门客仍不死心,在外黄周围聚集起来,打着张耳旗号继续抵抗。”

黑夫笑道:“张耳乃魏东大侠,名声极大,故能捉住张耳者,赏百金,得其妻、子者,赏十金。只不过,若我是张耳,当往东边齐、楚之地跑,不至于来阳武送死吧。”

陈平颔首应诺,心里却暗暗想道:”游徼是外地人,故而不知,本乡的啬夫张博,这几年与外黄令张耳也有些交情,两人甚至还攀过亲戚呢……“

但陈平还是藏了一手,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毕竟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抄译完这一份后,看向了第三块木牍,此木牍是从大梁城外大营发来的,上面还有王贲将军的将印。

这就不是通缉令了,而是……

“征粮?”

陈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醒目的数字,失声道:“两千石!?”

“没错,两千石。”

黑夫叹了口气:“我也没料到,大梁竟要户牖乡拿出这么多粮食来。”

陈平的脸色已经有了微微的变化,他停了笔,看着黑夫道:“游徼,若真拿出如此之多的粮食,本乡百姓在夏收之前,都得饿肚子啊……”

黑夫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份催粮令,将让户牖乡秦魏友好,军民和谐的假象不复存在,此地,将变成一口民怨沸腾的大鼎!

黑夫不免腹诽道:“小王将军,你这哪里是催粮令,是催命令!这分明是要将吾等当地驻军,投入金鼎滚水里烹啊!”

第147章 军令如山律如铁

“郑国先生真乃神人也。”

大梁城西,秦军大营处,15岁的王离站在帐门外,看着东面被滚滚洪水包围的大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他奉祖父之命,来前线探望父亲,顺便给他送来母亲缝制的夏裳。这一路上,出函谷关,过洛阳,走成皋。他经过荥阳时,正好看到数万刑徒黔首扒开荥口岸防,让大河水流灌入鸿沟……

“这下魏地恐成一片泽国了。”

护送王离东行的一名东郡门客如是说,还絮絮叨叨地提及当年在卫国时的见闻。

“五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八岁孩童,赵惠文王率大军抵达卫国东阳,决白马之口,以河水为前锋,伐魏氏,结果河水大潦,从濮阳到酸枣,数万百姓葬身鱼腹,大好田园,尽为水泽。”

一边说,这位老门客还不断摇头,他对王贲水攻之策不是很看好,认为尽管能伤敌,但恐怕半个魏地也已被河水侵蚀,成了废地,这样的废地,拿来何用?

但等一行人抵达大梁城下时,才惊讶地发现,桀骜不驯的河水竟听话地顺着鸿沟至此,又被导入新掘开的沟渠内,只灌了大梁城,并未对周边地区造成损害。

这一切,都是这次工程的“总设计师”郑国的功劳……

“不愧是开凿郑国渠的郑先生啊。”

王离满心钦佩,同时捏着拳头对帅帐内的父亲道:“父亲,如此一来,大梁城内恐怕已是悬釜为炊,不能下脚了,此城,指日可下啊!”

“隳百年名城,灭万乘之国,哪那么容易。”

王贲换下了甲胄,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案后,却没有在看大梁城的地图,而是在翻阅军吏递送来的一批简牍。

这是关于军中存粮的数据,每看一卷,王贲的眉头就紧一分。

王离虽出身将门,从小在祖、父熏陶下苦读兵书,但尚且稚嫩,并不知道父亲在如此大好的形势下忧虑什么,王贲便问了他一个问题。

“今王十八年时,汝大父奉大王命,提二十万大军下井陉,与赵国李牧鏖战,相持甚久,到了十九年时,才终破邯郸。”

“前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杀大王,事败后,大王又令汝大父帅师伐燕,北上燕地千里迢迢,入冬之后更是艰难,经过数月围困,到了去年春末,才终于攻破燕都,杀太子丹,走燕王。”

这些战争,都是王离的祖父,大庶长王翦名驰天下的功绩,王离不知听过多少次,又给咸阳的同龄人吹嘘过多少次了。

然而,父亲却话锋一转,问他道:“汝可知,汝大父归来后,说能打赢这两仗,最该谢谁?”

“谢大王?”王离挠着头问。

王贲起身向西方拱手:“若无大王作制明法,兴兵诛暴,并信赖王氏,自然不会有破赵、残燕之功。”

而后他却摇了摇头道:“但汝大父说最该谢的,是郑国先生!”

“谢郑先生?”

王离呆愣半响,他虽然佩服郑国匠心独运,将大河,这匹桀骜不驯的黄马引导成为秦军利刃,却又未波及周边城池百姓。但却一时间没想明白,郑国与这两场战争有何直接关联。

王贲对这个比父亲和自己都迟钝一些的儿子有些失望,提点他道:“吴孙子作战篇,速速背来。”

王离一个激灵,立刻背着手诵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一直背到这,他才作恍然大悟状,激动地说道:“父亲,我懂了!大父之意是,若无郑国先生早几年开凿的郑国渠,使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国得以富强,粮食得以满仓,就不会有足够的粮食发往前线,支撑他打赢这两场经年累月的破国之战!对不对!”

王贲点了点头,指着外面层层叠叠的营帐,在期间忙碌生活的十余万之众道:“由我做主帅的这场大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王贲看来,这场战争,决定胜负的因素已经只剩下一样,那就是粮食。

据投降的人说,魏王魏相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大梁城内粟积一年,粮食是不缺的,省着点,能让全城的人吃到入秋。所以尽管水漫城池,但魏王仍在苦撑,魏国唯一的指望,便是城外的秦军粮草不济,再也围不下去……

这希望虽然渺茫,但不是没可能,作为主将,王贲很清楚,虽然修建了郑国渠后,关中几乎年年大丰。但近三年用兵次数太多,仗打得太远太大,就算是关中沃野的粮食,也有些难以供应上。

“都怪燕太子丹。”

王贲继承了他父亲的“稳”,是个喜欢按部就班出招的将领,不喜欢计划被打乱。

“若无荆轲行刺一事,本该是先灭魏,再徐徐图燕的。结果次序全变了,父亲伐燕一战,因为燕境太远,光从关中运粮已经不够,半年下来,几乎耗尽了整个河东、河内、东郡的存粮,劳役也冻饿而死不少。赵地刚归附不久,动荡不安,征不到太多粮食,这节骨眼上,颍川郡新郑还闹了叛乱。”

“故而,到我主持的伐魏之战时,只能靠南阳、三川之粮供给,大军、戍卒十余万人吃马嚼,两个月下来,已经所剩不多。”

关中的粮食依然在源源不断运出来,但吴孙子那句话说的好啊,“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关中离大梁实在是远了点,三石米送到来,可能吃的只剩下一石了,最后的结果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

秦国可不能在这场仗里把老底子耗尽,在王贲眼里,他这所谓的主将,其实只是一踵军先锋。灭魏只是餐前小菜,真正的浩大宴飨,还在后面。

楚国,那必须慢火细烹才能食用的肥美熊掌,得由他父亲王翦亲自去收尾呢……

所以,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减轻关粮的压力,王贲想了两个法子。

第一个,就是让杨端和、羌瘣率领偏师去进攻济阳、陶丘、睢阳,一来可以拔除魏国的这些大城市,二来,也可以让主战部队分地就食,减轻负担。

第二个,则是让来自南阳、南郡的杂牌军们攻略邻近各县。等那些火线上任的县尉、游徼控制县乡后,王贲就发出将令,要他们火速在当地搜粮,送到大梁城下来!

县城六千石,大乡两千石,小乡千石!

“正合了兵法所说的,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王离这下完全明白了,父亲的这一手布置,是想让那些本属于魏国的县乡,源源不断地向大梁城输粮,好让大军撑到城破的那天。

王贲点了点头:“若能得十万石,便足够大军一月之用。”

但王离又有些担心:“但魏地也刚刚经过战乱,夏收还未到,我来的时候,菽、麦均未成熟,只怕各县乡搜不到太多粮食。”

还有句话他没说,若是强行搜粮,当地魏人没吃的又该如何是好?

“总会有的。”

王贲眼神冰冷似铁,看着帐外,淡淡地说道:“军令如山律如铁,此事,诸县、乡驻军就算将当地地皮刮一层,也必须完成!要么押送粮食来缴,要么,就提着人头来见我罢!”

……

“军令是什么?”

百余里外的阳武县户牖乡,黑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军令就是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一旦下达,就必须完成的任务。

在秦国,律令如铁,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

军中,将令亦如王法……下级对于上级的命令,不允许质疑,只有无条件的服从。

将军命你克敌,攻之则必克,不克则死,或战死于阵上,或死于军法官之手,顺便把你同什同伍的人一起坑进去。

将军命你守城,守之则必守,不守则死,或战死于城头,或死于战后审判,留下一个“军贼”的名声,殃及家人。

搜粮亦然,这就是黑夫来此地做游徼的主要任务。

军令要求上缴两千石粮食,你却只交了一千石,然后硬着脖子说不应该对当地民众太苛刻以免他们造反云云。军法官点了点头表示你真是深思熟虑,但归根结底,你没有完成任务,违令,罪当重罚,脱下冠带,去加入挖沟渠的刑徒大军吧。

军令要求上缴两千石粮食,指明要五谷,你却只交了一千石陈年谷子,其余都是鱼干葛根粉。或许你会笑着说这些东西更营养,但在军法官眼里,这就跟要求百人斩首三十三级,你却夹带了三个妇孺首级一样,算偷奸耍滑,不仅违令,还犯了“不直”罪,罚的更重。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

即便你违令有隐情,也不影响对你判刑,这就是秦军的规矩。

黑夫总结之后,发现最容易完成任务的,是凡事谨遵上令的秦吏。最容易挨刀的,反而是喜欢瞎想主意的现代穿越者。

主意越多,麻烦越大。

其实选择就两个,要么做没人记得住的老好人,完不成任务,引颈待戮。

要么做你本就该扮演的“秦寇”,做个坏人,板下脸来,该怎样就怎样。

左思右想后,黑夫决定做坏人。

他点了东门豹、共敖等几个战斗力最强的手下。

“随我去一趟三老、啬夫家。”

光靠黑夫自己,是没办法征粮的,他必须同本地乡豪协商过,借他们之手来完成此事。

然而在出了营门之后,黑夫却发现,本该回家的陈平,却站在门边朝他行礼。

“平斗胆,敢问游徼,征粮之事,打算怎么个征法?”

陈平同样是思虑再三才等在这的,尽管他曾经受到乡人诽谤,尽管他人微言轻,但今日得知了此事,身为户牖乡人,本乡受损,他亦受损,故无法袖手旁观。

而且,这何尝不是一个让自己在乡人面前,在秦吏面前都大放异彩的机会呢?

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受伤以来,好久没活动筋骨的东门豹闻言大怒:“孺子,你只是一个区区文书,怎敢过问此事?”说着就大步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揪起陈平,就要扔到一边去。

“且慢。”

黑夫却拦住了东门豹,看着差点被揍,面色却并不惊慌的陈平,心想,眼前这个在历史上大放光彩的人物,或许能帮上自己呢……

于是他便对陈平道:“那我便告诉你罢,军令如山律如铁,粮食非征不可,且两千石,一升都不能少,只是这征法嘛……”

黑夫设想过三个法子,其一,是将两千石均分给全乡邑一千多户人家,每家两石。这将使大多数人家在冬小麦和菽豆成熟前,要饿一个月肚子,每天仅能以一碗稀粥果腹。

此举可以讨好本地乡豪,但却要得罪普通民众,在以周市为首的魏国反抗团体在阳武县出没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将本地百姓逼得太狠。

计划二是反过来,只让东张、西张为首的乡豪出粮。黑夫知道,这两家的余粮加起来,就不止两千石,再加上那天赴宴的大大小小乡贤士人,总能凑齐。

但此举虽然让普通民户受惠,却相当于打土豪吃大户,将让乡豪们彻底和黑夫翻脸,指不定就会有心存不满者和周市联络,派僮仆、门客配合周市,把黑夫他们这五十来人弄死……

到时候黑夫就算喊破嗓子,也不会有本地民户来帮他的,你自以为施惠,别人却未必如此认为。

所以计划一,计划二,最初都被黑夫否定了。

唯一看上去可行的,就是计划三了。

乡豪和普通民户,各出一千石,这样一来,乡豪损失不算大,而百姓也能留点粮食,撑到夏收麦熟。

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真的有区别么?

黑夫很担心,这么做,还是会两面不讨好,把双方都得罪。

所以思来想去,黑夫又把计划二拾了起来。

“我有一策,或许可以说服张氏出粮,不必让民户受累挨饿,但能不能成,我想听听你的主意。”黑夫指着陈平道。

陈平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垂首道:“平也有一策,或能说服张氏全额承担这两千石粮食……”

“那还真是巧了。”

黑夫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难道你我想的计策,不谋而合?陈平,你可带了笔墨?”

“读书人,岂敢不带此物?”

陈平放下身后的背篓,拿出了他那支秃笔,还有一块劣墨。

黑夫笑道:“你我且将各自的计策写在手心,再同时展开,何如?”

陈平眼睛一亮,当即应诺,于是东门豹和共敖便找个块石头,将陈平的劣墨磨了。

“游徼先请。”

黑夫也不客气,先拿起秃笔,沾了点墨,在自己手心快速地写了一个字,而后将笔递给陈平……

陈平接笔,迟疑了一下,也在自己手心写了一个字。

二人走近,在夕阳之下,同时展开了手掌,一个满是老茧的武士之手,一个却是不事生产的书生之手,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却见黑夫的手心,写着一个“爵”字,见到此字,陈平面露惊讶,这是他事先没想到的。

黑夫也看向陈平的掌心,那儿也写了一个字,秦国篆字,却与他的不同……

“贷?”

第148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是夜,位于邑东的啬夫张博宅邸处,张博与张负在低声商议良久后,终于给了坐在他们对面的黑夫一个答复。

“东张可出三百石。”

“西张可出两百石。”

“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就得由乡邑一千家民户出了,每家一石半,也不算多……”

张博朝黑夫拱手道:“游徼,这便是吾等商议的结果。”

黑夫心中一叹,看了看厅堂末尾处,正襟危坐的陈平。

果不其然,和陈平预料的一模一样,占有全乡已开垦土地一半的张氏,只愿意出四分之一的征粮。

五十年前的秦昭王时期,范雎曾提出过一个《徕民令》,基本思路就是,秦国的土地广袤,人口却少,无法充分开发田地、资源,所以需要招徕来自崤山以东的移民。

而韩魏位处中原之地,城郭比邻相望,人烟稠密,与秦国的人口、土地情况正好相反,他们是人多而地少。《徕民令》里比喻说,韩魏等国,其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而并处。因为缺少足够的田地,大量人口涌入山区、沼泽,开发荒地,即便如此,每家也只能像陈平家那样,分到二三十亩勉强维系生活,这样还有大量人口没有田地,只能去做佃农,或经商、游荡、为奴婢。

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过秦民之不足以实其土也!

所以在韩魏,土地兼并的问题已经出现,地方乡豪往往占有本地泰半土地,大量无地人口沦为庸耕佃农。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并不是秦国本土的情况,而是韩、魏、齐的现状。

在这种情况下,黑夫奉命征粮,出粮大头自然是张氏等乡豪,可现如今,他们却不愿意承担太多的份额。

张博还苦着一张胖脸,对他说道什么,“乡豪家也没有余粮啊,先前供应游徼及诸兵士口粮,已搬空仓禀了。”

对这话,黑夫是半点不信的,他若不是调查清楚了,也不会登门拜访。

“是么,我怎么听闻,东张在户牖乡有地二十顷,岁收4000石,西张有地十顷,岁收2000石?”黑夫笑着说道。

“且张子瓠在咸阳为吏,常与家中往来书信,我听说,其数年前便预言秦魏必有一战,二张三年前就开始四处购粮积粟,如今两家粮仓里,起码有四五千石粮食吧……”

黑夫估算的数量,与张氏的积粮相差无几,张博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而后收起笑脸,硬声硬气地说道:

“那又如何?这些粮食,都是我兄弟二人省吃俭用,一粒一粒省下的,就怕战乱刀兵四起,家里饿死了人。张氏家大业大,要养活的人也多,光僮仆奴婢就有数百,月食五百石。难不成,游徼还想让张氏将那两千石征粮,全都出了不成?”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黑夫心道,五月麦熟,七月秋收,就算出两千石,张氏剩下的粮食,也足够饱饱地吃到那时候了。

但他嘴上却笑着说:“自然不是,只不过,两家乃乡贤之冠,莫不如再多出一些,凑够一千,不但能减轻百姓负担,还会有额外好处……”

“什么!”要张博出粮比割他肉还难受,顿时拍案咆哮。

比他更精明的张负则拦下了冲动的族弟,询问道:“敢问游徼,有何好处?”

“爵位。”黑夫笑了笑,指着自己头顶的板冠道:“我已是不更,门外的武士东门豹,已是簪袅,这位坐于我下首的仲鸣,也已是上造,敢问二君,又是何等爵位?”

张博张负有些尴尬,他们虽然是本地乡吏,却只是在投降后被赐予了“公士”爵位。

“果然如此。”黑夫叹了口气,一副为二人担忧的模样:“秦不同于魏,一切都得按爵位来。亦如商君之言,必令其财富与爵位匹配,二君享有大夫之富贵,却只有公士之爵位,此乃名实不相符也。”

张负应道:“但秦爵难获,非战阵斩首不可得,乡中大多数人,不论贫富,皆为士伍……莫非游徼还知道其他途径?”

黑夫拊掌道:“然也,秦国有一项内粟拜爵之制,在荒年和战时实行,此策或能让张氏受益!”

“内粟拜爵?”二张面面相觑。

黑夫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便朝一旁的仲鸣点了点头,让他将情况像二张说明。

“下吏乃是河内郡人。”

仲鸣朝二张拱手:“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尚未出生,秦与赵大战于上党长平,赵军被秦军围困。当是时,秦王闻赵食道绝,便亲自抵达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者赶往长平,遮绝赵国救兵及粮食。此外,还令河东、河内乡豪大户能出粮千石充作军粮者,均赐爵一级……下吏所在的温县,便有三户人家献粟千石,从士伍升为公士。”

“还有此等事?”张博和张负因为是魏人,对秦国制度很不了解。

“这是真事,且不是孤例。”

黑夫接话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今王三年时,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关中大荒。且南郡、南阳也染了瘟疫,各郡缺粮。于是大王便下令,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本县有一家商贾,便在那时献粟一千石,竟得以拜爵,从公士升为上造……”

黑夫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在安陆县服徭役时打过交道,还白送了他不少钱的垣柏家。

“几年前的伐赵、伐燕之战,都就近让前线附近郡县人家献粟拜爵,此乃成例。我没有料错的话,王将军已经请示大王,也会在归附秦国的魏地实行内粟拜爵之令,只是还没及时下达。”

这看似是后世诟病的“买官鬻(yù)爵”,其实不然,因为商鞅制定爵位,就是为了鼓励耕战,耕,是为了多得粮食,秦国本土农夫勤勉农耕,让田地有了好收成,有时候都会被赐爵一级奖励,而在秦国刚占领不久的郡县,内粟拜爵,因为当地有爵位的人很少,顶多赐个公士,赐个上造,却能得粮一千,让一千兵卒吃半个多月,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内粟所得之爵,不会超过大夫,不会危害军爵制度的根基。

讲完内粟拜爵制度后,黑夫又道:“故而我才说,既然二张终归要出粮,不如多出一些,凑齐千石,就说成是一家所出,届时爵位补发下来,谁家先得,二君自行商议……”

“这样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远在咸阳的张苍写信回家,没少讲述秦国极重爵位,眼下听说献粟一千,有很大机会得爵,张氏兄弟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

在低头商议一番后,二人做出了决定,反正都是要献粮的,献600石没有任何好处,献1000石却有机会得爵,那还是多出点算了。反正因为他们准备的早,家中积粟数千,根本不缺粮。

“善!”

黑夫得到答复后,松了口气,但就在张氏兄弟以为事情完了时,他却突然道:“如今青黄不接,乡中百姓家中余粮不多,若每户出一石,则只能勉强果腹,有的人家,甚至撑不到夏收麦熟。既然二君一千石都出了,莫不如,连要均摊给乡中农户那一千石粮食,也先出了罢!”

“什么!”

此言一出,二张面露惊骇,张博更是拍案而起,指着黑夫道:“黑夫,你不要太过分!以为我张氏软弱可欺?”

黑夫却看向了陈平,他写在手心的“爵”字之策已用完,接下来,就要看陈平的了……

陈平当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暴跳如雷的张博,还有缄默不言的张负作揖道:“二君且勿急躁,游徼之意,并不是让张氏白出,而是在此青黄不接,百姓家中无粮缴纳的时节,先将家中多出的余粮,借给邑内一千民户,每户一石。与其定下契约,待到夏、秋丰收之时,再收回不迟……”

“贷粮给乡人?”张博张负皆一愣,作为乡中大户,借贷粮食、钱帛之事没少做,但一次性给乡中每家每户都贷一石,却是从未有过的。

这便是陈平写在掌心那个“贷”字的真实含义,也是往年常见的事,二张当不会陌生,但要说服他们先出粮,还需要费一番口舌。

于是陈平便道:“平在邻县游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齐国,有一个叫东郭敞的人,家有万金,志向远大。他的弟子家贫,请求救济,东郭敞却不给,还扬言说,‘我打算积攒到万金,再用钱财去临淄求官’。事后,齐人皆言,东郭敞爱惜尚未获得的东西,却不愿意救济他就要饿死的弟子,此乃不仁,于是东郭敞最终积攒万金,在临淄求得官职,但回乡为官,乡人却对他不敬……”

讲完这个故事后,陈平又道:“现在二君愿意出一千石粟,去获取秦国爵位,却不愿意借贷等额的粮食帮乡党渡过难关,此事若是传出去,必受乡人谴责,这与齐人东郭敞何异?切不可只追求爵位,却失去了本地乡望啊……”

一席话下来,张博还在那琢磨,张负却已经若有所思了。

黑夫亦赞叹陈平的口才,这些中原的士人,在说服别人时,总喜欢先讲一个寓言故事。

见二张已开始考虑此事,陈平便再接再厉地劝道:“更何况,君不闻孟尝君狡兔三窟之事乎?”

“昔日,齐王废除了孟尝君相位,孟尝君只好退居薛地。薛地百姓曾受冯暖焚券之恩,听闻孟尝君来,便扶老携幼走出数十里路,去夹道迎接孟尝君。这便是冯暖为孟尝君所市的仁义所在,自此之后,孟尝君除却临淄朝堂,又多了一窟容身。”

张博不学无术,听得发愣,张负却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他眼前一亮,看着陈平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张氏之窟,其一,在咸阳张子瓠;其二,在秦之官职、爵位;其三嘛,便是本地乡望,本地百姓的感激之情了……”

说到“感激之情”时,陈平看向黑夫,他也很感激,感激黑夫又一次给了他表现自己的舞台,这已是第二次了。

他稳定心神,面对堂内众人,侃侃而谈道:“故而,今日张氏贷粮,所贷非粮也,仁义也!”

陈平摊开了手,笑道:“待到秋收,不但能将千石粟米收回,还能附带乡党感激涕淋之情,此一举两得之策,二君何乐而不为呢?”

第149章 其末立见

离开东张宅邸后,回望那高大的门楣,陈平的双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

方才在厅堂内,他看似平静地说完那一席话,可陈平心里,早已激动澎湃。

这是继“盗嫂案”之后,他最绞尽脑汁的一次思索,最竭尽全力的一次表演。

数年苦学,都用在今天了。

对自己的计策,陈平是十分自信的,让张氏贷粮给百姓,代其缴纳千石征粮,秋后再还,此策是从平日常见的乡中借贷想到的。陈平家贫,当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得跟着陈伯去富裕人家借粮,耳濡目染,便记了下来。

这个主意算不上多绝妙,却胜在用于最合适的地方。

其一,可以让黑夫顺利完成征粮任务。其二,可以让张氏得到他们很看重的名声乡望。其三,可以让乡党百姓在青黄不接时不必挨饿。

但最最重要的是,他陈平,再一次在秦吏,在乡豪面前,完全展现了才干!且此事传出后,他将被户牖乡人交口称赞。

陈平是个有很大私心的人才,纵然献计,也不会少了自己那份好处。

然而,走在前面的黑夫仿佛看穿了他一般,出了张宅后,便对陈平笑道:“陈平之策,乃是一石四鸟,通赢之计也!若无你这贷粮之策配合,光是纳粟拜爵,绝不可能说服张氏一次性交纳两千石粮食。陈平,此事若是传开,你将在乡中声名显赫了……”

陈平一惊,连忙作揖道:“岂敢,若无游徼信赖,带我进张宅与两位张君商议,我可是连这门都进不去的。”

“不然。”

黑夫摇头道:“来魏国后,我听人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邯郸之围,赵国的平原君要去楚国求援,本要带二十人,最后只凑了十九,门客里有个叫毛遂的请求同行。平原君嫌毛遂在自己门下三年,依旧没什么建树,就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譬如锥子放在囊中,其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

“而毛遂却说,假使我已被放在君之囊中,早就脱颖而出,哪会只露一点锋芒?于是平原君就带上了毛遂,到了楚国后,毛遂果然大显身手,不辱使命。”

黑夫指着陈平道:“陈平,你亦是一柄利锥,多年来,之所以被乡人所轻,名声不显,是因为你卓尔不群的缘故。现如今,我才将你放到囊中几天,你的锋芒,便立刻显露出来了。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在户牖,在阳武,乃至于在天下,脱颖而出!”

陈平一开始还在默默细听,到了后面已有些激动,因为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才干。

他立刻低头称谢道:“游徼给了陈平两次机遇,先助我脱离诽谤,又给我机会展现才干,陈平不敢忘怀,而今日游徼之赞,陈平亦当谨记终生!”

但,也就是不敢忘怀,谨记终生而已。纳头便拜?自此忠心不改?陈平可不是那种受人优待,便感激涕零忠贞不二的人,他私心很重。

他会兜售自己的才能智慧,却绝不会把自己也卖出去。

他会为人出谋划策,但绝不会为了成事,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黑夫也不求陈平现在就对自己唯马首是瞻,反正秦国制度,官员调离,连一个旧部下属都不能带走,更别说一个没有正式职位的陈平了。

就算要收门客,也得到庶长、列侯的级别才有资格,才值得人投靠,他一个区区不更,想这些就太远了。

留下一笔人情,顺手提携一番,让陈平对自己印象深刻,还有点感激,这就足够了。

除了口头的夸赞,还得有物质上的奖励还行,黑夫便对陈平道:“光是你这贷粮之策,就值不少钱粮,等明天,便拿着200半两钱,再取两石米回家去,权当是我对你献计的报答。”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陈平闻言大喜,他睿智,却不清高,是很乐意为五斗米折腰的。

二人方才配合极佳,张博与张负已经同意了纳粟和贷粮的方案,只是今天夜色已深,于是决定明天天亮之后,再聚在一起,商量细节,以及如何押送粮食的问题。

“等明日吾等商议时,你也一起来罢。”黑夫道:“做个记录文书,顺便看看,是否能查漏补缺……”

这是给陈平更多机会表现,他焉能不喜出望外?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张博家所在的东楼里,就要拐到外面的乡邑主干道时,却见前方黑影一闪,有一人拦在了前面,并高呼道。

“小人求见游徼!”

……

“谁人?”东门豹和共敖十分警觉,闻声立刻持刃上前。

那人就着微弱的光,看到两个秦军大汉凶神恶煞地朝自己扑来,顿时大骇,连忙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稽首不已。

“小人乃是本地乡民,有事要向游徼禀报!”

黑夫摆了摆手,让东门豹、共敖将那人提拎过来,却见是个穿着皂衣的中年人,似乎是哪家的仆从竖人,他脸上鼻青脸肿,似乎是近几天刚挨了打。

这人口音很重,加上又慌乱,说话很急促,黑夫也听得不太清明,因为仲鸣之前就被他打发回去了,只能让陈平转述。

“小人有事要向游徼告发!”

黑夫瞧了瞧,附近里巷空无一人:“你欲告发何事?”

那人道:“小人昨日在乡市,看到游徼让人挂出的木板,小人不识字,便问旁人上面写了什么。旁人告诉我,是秦军通缉前外黄令张耳,以及张耳的妻、子。擒获张耳者赏百金,得其妻、子得十金,若能告发,亦有五两黄金赏赐。敢问游徼,这可是真的?”

陈平转述后,黑夫一愣,听这意思,此人知道张耳及其妻、子行踪?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张耳及其妻子,真的就在阳武县附近?

这可是条大鱼啊,他立刻追问道:“通缉令上的承诺句句属实,若能告发,定有赏赐,你速速报来!”

那人闻言大喜,再度稽首道:“小人乃是东楼里张宅仆役,在后院做事。两个月前,张君在后院划了一间单独的小院,说是要给远来的亲戚住。”

陈平闻言一惊,心里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继续转述。

“没几日,一对母子便来了,马车严丝合缝,下了车,也戴着斗笠。从那天起,她们便一直住在后院,足不出户,张氏宴飨聚餐,也从不参与,只是让吾等每天去送饭食,张君本人也每隔一天过去探望一次。”

“府邸中的仆役都暗暗议论,觉得是张君在外面私养的妾和私生的儿子。但有一天,我在那小院外清扫,却听到张君在里面与那对母子说话时,称其为夫人,提到了张耳之名,并称呼那少年为张敖……”

那张宅仆役抬起被打得快变形的脸,嘟囔着嘴道:“小人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在乡市看到通缉张耳的告示,这才觉得不对,那张耳之子,可不就叫张敖!”

“因为此事,小人心神不宁,今早在院中不慎犯错,惹怒了张君,竟被他下令毒打一顿……”

他有些委屈,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张君待我不仁,休怪小人不义,我要向游徼告发,张耳的妻、子,就藏在张博家中!”

转译完毕后,陈平已听得额头冒汗,手心冰凉。

他几步走过来,轻声对黑夫道:“游徼,此人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更何况,就算张耳妻、子真在东张宅邸内,那又如何?”

“如今游徼的主职是为王将军征粮,若不能征够数额,游徼必受惩处。反倒是张耳妻子,得之仅有二十金,万余钱的赏赐,不得亦无处罚。若是听了这仆役一面之词,带着兵卒登门拿人,就算最终擒获,后续又要如何收拾?轻则今日商量的纳粟贷粮无果而终!重则游徼与张氏将反目成仇,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让整个户牖乡陷入混乱!于何人有益?”

言罢,陈平深深一揖!

“游徼,务必分清主次,以大局为重啊!”

黑夫却默然良久,未发一言,只是看了看天上被乌云遮住的苍白月亮,又瞧了瞧几乎占了整个里闾的张氏豪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一声道:“若无此人告发,本吏还真没看出来,张博,这只肥硕的兔子,不止想有三窟,还想要第四窟啊!”

“他在投诚秦国的同时,还暗暗收留张耳家眷,莫非是想着,万一秦国不能占领魏地,或者有朝一日魏人得以复国,他便可以靠着这件义举,再次改换门庭,保住家业?“

言罢,黑夫便走到那张氏仆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你做得很好!”

张氏仆役惊喜地抬起头,想到将得到的赏赐,还有对张博毒打他的报复,满脸笑容。

然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黑夫却面色突变,斥道:“但你怕是不知,秦律有言,臣妾告主,乃非公室告,官吏不予受理么?本吏虽然单独驻军在外,但秦律如山,不敢违也!”

言罢,黑夫便对东门豹、共敖下令道:“将这背主之奴擒下,绑起来,堵上嘴!”

还来不及挣扎,那仆役便被两名壮汉按倒,反缚双手,勒住了嘴巴,顿时惊得目瞠欲裂!

黑夫回过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平道:“走罢,吾等少不得要再回一趟张宅,将这背主弃义的奴仆,当面交给张博,请他自行处置!”

陈平这才一激灵,连忙跟上。

这时候,先前隐藏到乌云里的月亮,再度露出来,往里闾中投下了苍白的月亮。

陈平看到,黑夫仿佛寻常的拜访般,信步往张宅走去,看上去面色如常,却在拐角处,突然抽出了剑,检视锋刃之末,而后又将其收回鞘中,笑道:“顺便,也帮帮张博,让他在秦国,还有那群没前途的轻侠之间,做个抉择!”

第150章 陈尸

“族弟!”

东张宅邸内,张负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厅堂,心有余悸,而后又瞪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张博,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为何如此糊涂?一边投降秦国,一边还敢收留张耳妻、子!这不是要为张氏招灾么!”

张博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族兄,外黄黄氏再怎么说,也与我家有两代人的交情,张耳又是魏东大侠,一向对我户牖张氏恭恭敬敬,不论是婚嫁喜丧,都派人来奉礼。我与他交游多年,常以叔侄相称,外黄沦亡之际,他将妻子托我代为照顾,我岂能不管?”

“故我举族降秦是知势,收容张耳妻、子,则是守义……”

“你倒是守住信义了,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将置张氏于何处境?你怎么就不事先与我商量商量。”

张负气得直跺脚,本来张氏有张苍在咸阳为吏,他们兄弟因为投诚之功,相继做了啬夫、三老。在旧魏灭亡,秦国新统治建立之际,正是家族发展壮大的好机会,可现如今,这一切努力,都被张博的“守义”之举给破坏了。

张耳现在是秦军重点捉拿的逃犯,连家眷都上了通缉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着,户牖张氏成了张耳的同党,至今还对反抗秦国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无可奈何,守小义而不顾大局,这就是他这个族弟的性情。张耳或许就是看透了他这点,才在危难之际,以妻子托付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张博早早降秦,还做了秦国的官吏,所以秦吏们都没料到,他家中还藏着张耳的妻儿。

张博也够意思,将二人在家里藏了两个月,表面上仍像没事人似的,若非东张一个背主的奴仆向秦吏告发,这件事连张负都蒙在鼓里。

张博仍在倔强地说道:“她们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暂住,陈馀很快就会派人来将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赵地……”

张负叹了口气:“没机会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厅堂中,按剑扣着你的二个亲子,还有我家张仲。难道吾等要为了保张耳妻、子,竟要将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罢。”

一边说,他还一边庆幸地拊膺道:“也幸亏这位黑夫游徼好说话,陈平也在一旁劝着,他没有听了那奴仆的告发,就带兵上门抓人,而是将其捆起来,连夜送来,让吾等自行处置……”

方才黑夫去而复归,吓了张博、张负一大跳。

他将那五花大绑的奴仆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后口口声声说什么“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听,故将其押回,由张氏自行处置……”

二人当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里的诉讼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他人盗窃、杀人、伤害等行为的案件。凡属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须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属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这种秦律中的特殊规矩,却成了黑夫放过张氏一马,不必将双方关系闹崩的好借口,他选择先礼后兵,让张博自己弥补先前办下的糊涂事。

然而,在给足了张氏台阶后,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满是威胁的意味。

“张啬夫,此事做的实在不够机密,一介小小奴仆都能知晓。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几!我担心,明日之后,告发此事的人,将络绎不绝!户牖乡内,我还能帮张啬夫压住,但若他们告到外黄,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张啬夫,我可就护不住你了!”

说着,黑夫便将一柄匕首扔到了张氏兄弟脚边,对他们冷冷说道:“在秦国官吏与轻侠信义两者间,两位张君,还是要快些做出抉择才行!”

言罢,黑夫就与他的两名手下,按剑扣下了张博和张负的儿子,威胁二人必须在天明之前,将张耳的妻、子处理掉!

“如此,一来可以杜绝有人继续状告;二来,保住了张氏全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子瓠官职,让他不必连坐受罚;三来,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

现如今,那个倒霉的奴仆,早就被张氏兄弟让人打杀了,埋到后院一棵树下,但轮到“处理”张耳妻、子时,张博却犹豫不决。

张负知道时间不等人,他看了看时辰后,难得发了狠,对张博道:“张氏全族性命,宗族兴衰,皆系于此,吾弟,不可不决!”

张博当然清楚他现在的处境,张氏已经和秦国绑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继被秦军攻占,他们只是小小乡豪,绝不可能再叛。

所以,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张耳的妻、子,将尸体交给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辈子的张博,此刻却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他迟迟无法下令,甚至还让人去厅堂询问黑夫:“可否由秦卒动手?”

不一会,陈平奉黑夫之命来回话了,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因张啬夫而起,当由张啬夫亲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证明,张氏心向秦国之意……”

“倘若张君实在无法下手,将张耳妻、子直接移交给游徼也行,但那样的话,游徼便无法保证,等张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会供出,户牖张氏曾收留包庇她们……”

言罢陈平重重一揖,告辞而还。

“好狠的秦人!”张博唾骂不已:“他不愿意脏手,难道我就愿意?这是想要我家与张耳彻底结仇,断绝一切后路,只能死心塌地地为秦效命啊!”

骂归骂,但事到临头,张博亦无可奈何,在亲子性命、家族前程与“信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在张负的催促下,他只能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两个对张氏忠贞不二的僮仆手持利刃,随他到那间最为神秘的小院外,叩响了门扉……

……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院子里一片昏暗,但不多时,门便开了,被张博安排在这里照顾张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媪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开了门。

“谁人?”

“是我……”

瞧见是主人大半夜亲自前来,老媪连忙后退行礼,抬起头,又看到两名手持利剑的僮仆紧随其后,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听到声音后,里面的黄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里屋,却见她三十余岁年纪,但风韵不减当年,弯眉秀目,皮肤细腻,不愧是外黄第一美人。她穿着两色襦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因为夜风清凉,外面还披着一身红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来是叔父。”

在见到是张博后,黄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庄重缓慢的屈膝并低头,但一抬头,却瞧见了张博苦涩的脸庞,还有左右两名持刃的僮仆。

黄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和月光一样苍白。

“侄女……不,张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实在是无法保你母子周全……”

张博无颜再说什么,只能垂首作揖,唉声叹气。

黄氏在一阵头晕目眩后,却再度站稳了脚跟,她揪着胸口的衣襟,艰难地说道:“贱妾追随夫君九年,也时常梦到刀光剑影,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

她抬起眼睛问道:“敢问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门来了?”

张博点了点头。

她绞着自己的手道:“此番,贱妾能活命否?”

张博摇了摇头。

黄氏点头不言,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虚掩的房门,她和张耳的儿子才八岁不到,此刻正在里面酣睡,并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决定他命运的事。

黄氏似乎下定了决心,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头伏于地,久久不起,对着张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礼……

张博连忙避开,羞愧地说道:“老朽愧受此礼。”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黄沦亡之际,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女两月。期间衣食供应不绝,我母子方能在这离乱之世,过了一段宁静时光。”

“如今秦吏逼门,想来,叔父是必须将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说了不该说的话,牵连张氏。故将我交出去时,我必是一具尸体……是这样么?”

张博偏过头,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黄氏再度稽首:“但敖儿才七岁,不知世事,秦吏再凶残,也不至于拷打他,从一个孩童口中问供词,还望叔父念在两家多年情谊,能留下敖儿性命!”

她抬起头,两眼垂泪道:“他父亲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来,今后是否还能有后嗣也不得而知。张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缉拿我母子,是为了逼他束手就擒,张敖罪不至死,纵然入秦为奴、为隶臣,好歹也能给他父亲留个后……”

“妾愿以一死,换张敖性命,还望叔父允我!”

黄氏说的情真意切,张博本就极度惭愧,此刻心一软,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黄氏大喜,三稽首,而后倒退着回到了屋内。

她掀开薄薄的纱帐,走到榻边,轻轻抚过孩儿的发际,露出了一丝柔美的笑,又在其脸颊上留下最后一吻,些许泪水沾到了上面。

最后在张敖迷迷糊糊间,张口呢喃着寻找母亲时,黄氏又逼着自己抽身离开。

她走出房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床榻上孩儿的身形,泪流满面,却依旧狠着心,双手合上了门,然而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张耳赠她防身的短刃。

黄氏双目决绝,缓缓举起短刃,举过了胸口,举到了修长脖颈之上……

看着这一幕,张博老泪纵横,这位五十多岁的臃肿老人,竟朝着黄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尸陈于阶上。

月色惨白。

深衣血红……

……

伴随着后院一阵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们,终于等来了张氏的处理结果。

张博阴沉着脸走在前头,他的两名僮仆,用一大卷洁白的帛布,裹着一具染血尸体,缓缓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现在黑夫他们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详的女尸……

“这真是张耳之妻黄氏?”黑夫有些怀疑。

“事情老朽已经办了,至于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张博瞪着黑夫,眼中满是悔恨。

张负连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凑过来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张耳与黄氏成婚,邀请了我兄弟二人,这的确是黄氏,确定无疑!”

“张耳之子,张敖何在?”陈平瞧了瞧,见只有一具尸体,不由发问,他很关心这一点。

张博冷冷道:“一个七岁孩童,他知道什么?老夫不舍得下手。人在后院,游徼可以将其带去给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无法用来胁迫张耳归案吧。”

话虽难听,但隐隐之间,却能听出来,张博希望黑夫能饶了那孩子一命。

陈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当着张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则大笑起来,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里的剑,放了张博的儿子,说道:“既然张啬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乱说话,那我又在意什么?二三子,带上尸首、幼童,回营!”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黑夫也很无奈啊,上命要求缉拿这对母子,偏生她们又躲在张苍的叔叔家里。黑夫既不能为了完成通缉令,把张氏毁了,那样非但完不成征粮任务,乱了本乡秩序,还会和远在咸阳的张苍结仇,那可是这年头他唯一知道,有科学家潜质的人。就为了捉住张耳妻、子那万把钱的赏赐?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事后再有人跑到外黄、大梁告状,不但张氏要受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还是逼着张氏自己动手,把张耳的妻、子杀了,陈尸于外,说成是张氏和自己共同擒杀为妙,这样既能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张氏。

虽然最后张博杀大留小,但也无伤大雅。

在离开张宅时,不同于在跟前赔笑,对黑夫“高抬贵手”千恩万谢的张负和张氏子弟,老迈臃肿的张博经过今夜打击,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没了,他无力地由几个僮仆抬着,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说道:

“黑夫,老朽不会谢你,你今**我做出不义之举,我将记恨于你!”

“快住口!”张负连忙斥道,而后堆着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难处老夫知道,张氏将记住游徼的恩情,在咸阳的子瓠,我亦会写信如实告知他此事……”

黑夫摇了摇头,说自己没有在意。

他没必要和这个口直心快,却没有胆量反抗举动的臃肿老朽计较,看那样子,张博恐怕没多长时间好活了。

黑夫让东门豹将挣扎哭闹着要母亲的张敖扛在肩上,一边走在里闾间,一边想道:“没错,张博,你会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将这恨意带进棺椁里。但张氏宗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张苍,他们会感谢我!感谢我的挽救之恩!”

第151章 书生亦杀人

“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小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小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天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天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待陈平走后,仲鸣来到黑夫的身边,看着陈平的背影道:“我一开始还以为陈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来,他的心比吾等还狠啊,连一个七岁孺子都不欲放过。”

黑夫摇了摇头,想到陈平在历史上“绝户计”的名声,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书生杀起人来,有时候比武夫还狠!”

“因为他们只需要发号施令,让别人代劳,不必亲手染血。”

不过仔细想想,昨天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问被自己安排在张宅往来联络的仲鸣道:“邑内有何事?”

仲鸣道:“张负让我禀报游徼,张耳之友陈馀(yú)派人来接洽,但察觉不对后又跑了,他们未能活捉,只能将其射杀……”

“陈馀?”黑夫皱起眉来,又是一个没听说过名的。

“张负说,此人乃大梁儒生,与张耳是至交,后来陈馀去了赵地,如今赵国虽破,但陈馀仍是赵地名士,名声甚至传到了河内郡。其手下多有燕赵之侠,如今来联络的人死而不归,恐怕陈馀已知道事情有变,他希望游徼多多小心……”

……

在得知那群赵地来客找他时,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机。

周市年纪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黄的胡子,这是他最明显的标志。他是黄池人,全家世代作为魏国武卒,祖、父皆死于与秦军的交战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愤恨,阻止不了强秦。今年一二月,秦国以势不可挡的攻势,摧毁了魏国最后的主力,包围了大梁城,并派人攻略招降周边县乡。

在阳武县任武吏的周市秣马厉兵,打算为魏国尽忠,守住此地,谁料阳武令却听了户牖张博规劝,竟然选择了降秦!

张博此人,有个人亲疏小义,却无国家存亡之大义,周市闻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他的手下杀出阳武,流亡于野泽树林之间。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只要大梁一天未陷落,魏国便还有希望。作为对魏忠诚度最高的武卒,周市开始避开县、乡,在秦军势力无法涉及的里闾山林里游荡,吸纳愿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余魏人。

他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秦人,阻断秦军各县往来联络的骑手,甚至还组织了一次对阳武县运粮队的袭击。可惜秦人已经掌握了阳武县武库,装备精良,周市他们只来得及烧毁了部分粮草,便丢下十多具尸体撤退了。

“吾等的实力,尚不能与驻扎县城的秦军抗衡啊。”

明白这点后,周市不再尝试夺回阳武,开始将目标转向各乡。

秦人在乡上的统治不强,一般只派一屯五十人维持秩序,眼下,各地都在朝大梁输送粮食,这便是防备最脆弱的时节,周市可以选择带人袭击粮队,也可以直接去攻击乡邑,只要夺取一个乡,秦军就不得不派人过来追剿他。

这样,或许就能为大梁,争取一点点时间的机会了……

周市最想攻击的,当属户牖乡。张博劝降了阳武县令,周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

可惜自从秦人进驻户牖乡后,秦军与张氏的关系居然没有像其他乡那样闹僵,那支五十余人的秦军,也没有像其他地方的驻军一样,威逼百姓,欺辱民女,闹出群体性事件。

一片平静的户牖乡,让周市无从下口。

本以为征粮或许能使户牖乡民怨沸腾,然而周市派人打探的人却回来说,此乡一切如常,张氏和秦军达成了协议,愿意出粮贷给百姓,充当征粮,帮他们渡过难关……

周市大失所望,但好在,他的手下带回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带了一批人回来。

或者说,是在那批人逼迫下,带他们回来的。

周市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见此人三十不到,高八尺,身着儒服,头戴儒冠,唯独腰间挂了一把剑。

“你便是陈馀?赵地名士?”

“正是在下。”陈馀眼睛通红,或是一夜未眠,或是刚刚哭过。

周市一贯看不起羸弱的儒生,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亡国时也只会抱着礼器简牍跑掉,便笑道:“不知陈生挟持我的手下,非要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馀朝周市拱手道:“我带人潜入阳武地界时,听闻周君招募百余壮士,以一己之力,独抗暴秦,馀十分佩服。今愿带着手下十名赵地侠客,助君一臂之力,与君一同袭击户牖乡……”

周市对这个操着一口正宗大梁口音的儒生十分警惕,冷笑道:“光复户牖乡?你虽是魏人,却早已跑到赵地,无缘无故,为何助我?”

“不瞒周君,我与外黄张县侠乃刎颈之交,外黄城破前,他送妻、子到户牖乡张氏暂避,再由我暗暗将他们接走。本以为那张博虽降秦,但尚念故交,能信守诺言,谁料……”

陈馀咬着牙道:“岂料前日,张氏却突然反悔,向本地秦吏告知了此事,秦吏与张氏一起,逼死吾嫂,陈尸于外,又掳走了我那七岁的侄儿,如今就囚在邑外营地中……”

周市听完之后,却摇头道:“我手下只有百余人,不足以围攻乡邑。听你的意思,既然秦吏与张氏相合,有五十甲士,外加张氏两百僮仆,且户牖乡民也不欲反秦,想要攻破户牖乡,救出你那侄儿?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我还有第二策。”

陈馀不甘心,又道:“我的门客在乡外查探时,见邑中集结了几十辆牛马大车,还从张宅内源源不断运出粮食,想来是要往大梁秦军大营运粮,不是明天,便是后日!届时我那侄儿,肯定也会被一起带上,还望周君能与吾等一同,袭击粮队。”

“此策倒也未尝不可。”

周市起身,又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馀笑道:“然,儒生亦能杀人乎?”

陈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周君对儒生有偏见啊!”

“吾曾闻,仲尼有弟子仲由,性粗鄙,好勇力,冠雄鸡之冠,佩豭豚之剑,后才拜孔子为师,学儒礼,为儒生。”

“仲由在卫国大夫孔悝家中做邑宰,为其治邑。当时卫国内乱,叛军围困孔悝,当是时,孔悝手下武士皆奔逃出城,唯独仲由逆行入城,路遇叛党,尽杀之。待其至孔悝家中,叛军更令百人持戈矛围攻仲由。仲由仗剑,以一人之力,敌百人,身中数十创,依旧屹立不倒,反击杀了十余人……”

“最后仲由难支,冠带被戈斩断,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言罢,陈馀突然抽出了腰间二尺剑,周市的手下都紧张地上前一步,但周市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陈馀坐地弹剑道:“我虽是儒生,好儒术,但却崇尚子路,希望做一位儒侠,这才与张耳往来,结为至交。”

“周君问我能不能杀人?哈哈哈,我在梁时,虽然年少,却曾拔剑,杀了一个欺凌霸市的恶少年,遂逃亡赵地。在赵国苦陉,遇山贼,要夺我衣冠,我又拔剑而起,杀二人。这才得到当地富人公乘氏惊异,召我为婿,靠了妻家的财富,在赵地小有名气……”

“可惜那之后没两年,暴秦便攻破邯郸,苦陉也被划入恒山郡。秦法严苛,不喜儒术,禁绝游侠,于是昔日的经纶相会,畅谈古今,曾经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皆不复见矣……我的宝剑,也蒙尘已久……”

陈馀一番嗟叹后,又仗剑而起,朝周市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子路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于我而言,刎颈交者,亦不避其难!如今,便是我这长剑斩秦吏,诛奸贼,再度饮血之日。”

“也好教周君知道,儒生,亦能杀人!”

第152章 香饵之下

四月下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位于户牖乡西面十五里外,前往大梁的必经之路上,涂道两旁的草泽中,已经不断有人出入,向隐匿在林内的周市和陈馀汇报他们在户牖乡邑看到的情形。

“户牖乡的粮食已装上牛马大车,压得满满当当,并在邑外道路上排开。”

“秦军营地里的秦吏带着三十人出来了,还押着一个孩童。”

听到这里,陈馀捏拳道:“一定是我那侄儿!”

“秦吏和秦卒与张氏在邑外道别,带着乡邑里的百余青壮,押解粮车出发了,那孩童被绑在其中一辆车上……”

听到这里,周市也对陈馀道:“那百余青壮不会为秦人效死,届时吾等只需对付那三十余秦卒。”

他回过头,看着这两个月来跟随自己东奔西跑,为反抗暴秦而继续奋战的魏国壮士们,以及陈馀带来的那十余赵地侠客,露出了笑。

“这次,定要让大梁城的秦军,一粒粮食都得不到!”

然后,当太阳高高升起后,手下再打探来的消息,却打破了周市和陈馀的计划……

“那秦吏押解粮车,突然在岔道调转方向,往外黄县城去了!”

“什么!?”

周市、陈馀皆大惊。

“莫非是他们觉察了吾等要在此拦截?”周市有些怀疑地看向陈馀,虽然陈馀那天一席话,让他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但周市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陈馀则猜测道:“或许是秦吏担忧先前阳武县送往大梁的粮车,就在这条路出了事,故打算绕道?”

从户牖乡前往大梁的道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往西,要走百里才能抵达大梁,中途要在小黄乡过夜,周市他们就埋伏在户牖和小黄中间。

第二条,是先去外黄过夜,然后从外黄往西走,依然要走两天。

秦人选择走第二条路,使得伏击计划被打乱,周市开始踌躇,打算取消这次袭击。

但陈馀却不肯善罢甘休,苦劝他道:“去外黄更好,那是我兄长故地,秦人虽占据外黄,在城内四处搜捕轻侠,但城外的乡野里闾,还藏身着不少轻侠。他们曾受我兄长恩惠,其中几个头目还与我有联系。周君不如带人赶往外黄至大梁的必经之路继续埋伏,我则速速前往外黄郊外,联络轻侠,或可得数十人!到时候合力夹击,必灭秦寇,烧其粮秣!”

陈馀一番话,让周市心里又活络起来,这时候他就算放弃计划,去袭击户牖乡,面对剩余的秦卒和张氏僮仆武装,胜算也不大。

但若能借此事将外黄轻侠也吸纳进来,他就能汇聚更多的人,做更大的事!

周市立刻摊开自己在阳武县做吏时带出来的地图,却见距离他们所在位置往南不到三十里处,便是外黄通往大梁的道路,而且要穿过一片密林……

现如今,秦人对魏地的控制,依然只占据了城镇作为据点,勉强维持交通线而已,对广阔的里闾农村,却无能为力。

所以对熟悉当地道路、河流的本地人而言,想要躲过秦人耳目,并不困难。而且大多数魏人,对秦军的统治并不心甘情愿地屈服,不是每一处县乡,双方关系都像户牖乡那么和谐,在外黄、陈留等地,气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当地魏人很乐意协助周市。

“我便带着人,在此地等待陈生。”

周市指着地图上那片林子,看向换了一身粗布褐衣准备出发,但书生意气不减的陈馀。

“陈生若诸事顺利,便于明日天亮前,带着外黄轻侠,在这片林子与我汇合!若日上三竿前还未到,恕我不待!”

……

陈馀没有违约,在次日天明之前,他便跟着周市派给他的乡导,摸黑来到了这片密林。

来的还不止带去的那些人,却见陈馀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人!都是穿短后之衣的轻侠,或打着火把,或提着剑刃,一个个蓬头突鬓,大声地说话,说要见见这两个月来,给秦军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周大侠”。

“才一天时间,陈馀竟招募到这么多人!张耳的名望,竟如此之大?”

周市顿时皱起眉来,身为世代当兵的武卒,他其实是看不上这些轻侠的。但事到如今,魏国覆灭在即,他必须团结一切与秦为敌的人,尽管他们大多是为了个人恩仇,与一心要保魏国的周市不是一路人。

他只能压着脾气,开口吹捧了众轻侠一番,说他们在外黄沦陷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与秦军作对,亦是“大侠”。

安抚好众轻侠,让他们下去闭眼休息片刻后,陈馀坐到了周市身边,周市发觉他面色似有不快。

“陈生,在外黄打听到何事?”

“那驻守户牖乡的秦吏黑夫,实在可恨!”

陈馀一拳打在树上,愤恨地说道:“那黑夫不仅逼死了吾嫂,挟持吾侄,抵达外黄后,还大肆招摇过市,宣扬自己擒获张耳之子的功劳。并辱骂我兄长和外黄轻侠是丧家之犬,只会借妻家财富招揽无赖,以武犯禁,扰乱国法,一旦遇事,却上不能保家卫国,下不能护卫妻儿,只会自己狼狈而逃,真乃鼠辈。”

“他还扬言,今日要带着张敖,前往大梁受赏,换取黄金赏赐。还说什么,‘这小轻侠或会被押往关中,阉了入宫,做个小寺人,侍奉大王’。豪杰之后焉能受此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杀此贼!”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外黄附近的各乡、里都知道了,所以陈馀才能如此顺利地招募到四五十人。

这些人或是轻侠,或是受过张耳恩惠的当地壮士,听说陈馀要与周市合作,伏击那伙秦人,都摩拳擦掌地说愿意帮忙救回小君子……

还有个轻侠还振臂呼道:“这些时日,吾等可受够了秦寇的气,正好杀个痛快,也算对得起张大侠的酒肉恩惠!”

周市点了点头,没有产生太大怀疑,秦人狂妄不是一天两天,往常阳武县的秦军捉了他的手下,都要游街示众,再斩首弃市,以儆效尤,但他们不知道,魏地的男儿,是杀不绝的么?

他只是担心,当那秦吏黑夫带着粮队从外黄出来时,会不会增加护送人手?

结果让周市松了口气,探子回报,那秦吏太过自信,竟未增派人手,仍是他们三十余人,带着百余民夫押粮,天明后,已经出了外黄县,缓缓朝这边走来……

眼看天色大亮,作为这场伏击的指挥官,周市开始给陈馀等人分配任务。

他那两名同样是魏武卒的亲信,负责带着近百名魏人分成两队,分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到时候听见周市大喊,便一起杀出,扰乱秦人阵脚,驱赶那批魏人民夫。

亲信领命,向周市行了个武卒的军礼,带着集合完毕的五十人,猫着腰跑了出去,越过路面,到对面的林子里埋伏。

陈馀则被要求,带着那几十名轻侠在这一侧林中,他们专门负责杀敌,救人。

“此番仍是以烧粮为主,救得张氏小君子,烧了粮,便可退入林中撤走,秦寇不必杀尽。”

周市很清楚,不能只看到眼前这股运粮的秦人,他们虽说还在魏国的土地上,却要把此处当做“敌境”,一点不能大意。大梁就在西面百里处,秦人的骑兵,几个时辰就能奔腾至此,在平原上与他们遇到了,人再多也必死无疑。

最后,他还留几个猎户蹲在树林入口,负责看秦人车马队伍进入与否,以真假难辨的鸟鸣声作为信号……

……

太阳渐渐升起,露水慢慢蒸发,趴在林木草丛里等待时,周市发现了陈馀其实是很紧张的。

他虽然脱下了儒服,穿着短后之衣,身前放着二尺剑,打扮酷似游侠,但脸上依然能看出几分书生气质,不断眨眼看向露面,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不安。

“陈生说自己杀过人,这我信。”

周市笑道:“但,你却从来没打过仗罢?”

“的确没有过。”陈馀知道自己的紧张被发觉了,有些羞愧。

“无妨,我第一次上阵时,也如你,如他们一般。”周市安慰了他,又对着身后的众人努了努嘴。

在跟着周市的这群人里,真正打过仗的,又有几个呢?

这近百人中,真正的武卒,不超过五个。其余人,都是阳武县、黄池县的县卒、农夫,甚至是小商贾。他们或因为被秦人杀了亲眷想要报仇,或因为曾与秦人为敌不敢投降,甚至还有没任何理由,稀里糊涂跟着周市跑出城的。

在魏人眼里,秦人犹如虎狼,骇于其上首功恶恶名,所以不管哪一处,跑掉的人都不在少数。

这些人过去都不是战士,即便跟着周市东躲西藏两个月历练了点,但仍显稚嫩。此刻又要迎来一场战斗,虽然是以多打少,却还是紧张不已。

陈馀看见。有个大概才十四岁的少年紧紧地握住木矛的柄,像是抱着自己的父母,都快哭出来了,更多的人,则不自觉地挪动双腿或者干咽唾液。

“没有忍不住崩出尿来便不错了。”

周市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让人传话下去道:“二三子且听好了,这一仗和上次在阳武县劫粮一样,我先上,汝等跟在后头!”

周市是武卒,他在战场上学到,作为下层军吏,身先士卒是鼓舞士气的最好办法。若他都贪生怕死,又如何说服众人与他一起坚持抗秦,只为了给魏国续命呢?

安抚众人后,他又教陈馀道:“手上若是出了汗,便捏把干土擦擦,省的一会冲上去时剑掉了。”

陈馀闻言愤愤然,但还是照着周市的话做了,同时心中想道:“不愧是被魏地秦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老武卒……”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声,周市突然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谁让吾等,已是魏国最后的武卒?”

这时候,一阵鸟鸣从远处传递过来,一声传一声,一直传到了周市耳中。

他立刻肃穆下来。

“秦人来了!”

……

这片树林年代悠久,树干粗壮,四月中旬,正是生长茂盛的时节,青绿色的叶子如同冠盖,风过枝叶,簌簌而响。

道旁的野草也正在疯长,能把一个成年人藏在里面,只要你能忍住草叶撩人的瘙痒,而那些蚱蜢虫鸣,也会掩盖住埋伏者的呼吸声……

但,却掩不住远处传来的轱辘声、脚步声、牛马嘶鸣声!

周市、陈馀带着手下们,屏住呼吸伏在林子下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只用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开始尘土飞扬,当先两匹马开道,两个轻装秦卒骑在马上,警惕地看着两侧树林。

而后,便是成一字长蛇的牛马车队,有七八十辆之多,前后距离拉了上百步,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魏人民夫,负责在前面牵着牛马。每隔十步,就有几个扛着矛的秦卒,还在欢快地说着话,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陈馀轻轻抬起头,他在努力寻找张敖的下落。

周市的视线,则死死盯着那些牛马车上拖着的东西,看上去,的确是一包包麻袋装的粮食,压得车轮咯吱作响。每辆车上还夹杂着一些刍稿,大概是带着喂牛马的。

这时候,陈馀身体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找到张敖的下落了,这可怜孩子正本绑在一辆车上,仍在抽泣不止。那车没有拉粮食,一个戴冠披甲的黑面秦吏坐在车舆里,神情轻松,似乎在憧憬将张敖送去大梁后得的赏钱。

陈馀顿时咬牙切齿,看向了周市,意思是能动手了么?

周市则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等粮车和秦人彻底进入林子再发难不迟。

陈馀只好继续忍耐,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载着张敖的那辆车已经越过他所在的埋伏地点,陈馀再也忍受不住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呼!

“杀寇!”

周市掀开了伪装,挺身而起,他手持剑盾,指着路面上还没反应过来的秦人大呼!

“诛秦!”

随着话音,周市就像他早前向众人承诺过的,又是第一个冲了上去。

“杀秦寇!”

陈馀也连忙一跃而起,跟着大喊一声,但因为跑得太急,他踩到了一块石头,脚下打滑,差点没跌倒。待他站稳脚跟时,已经有不少魏人、轻侠跟着周市,冲到他前面去了!

“先救吾侄!”

陈馀连忙大喊,但他这时候才突然发现,那些本该受惊四散的“魏人民夫”,此刻却没有慌乱,而是五人、什人地聚集到了一起,并从牛马车上,娴熟地抽出了藏在里面的兵刃!

而在那黑面秦吏尖锐的铜哨音中,牛马车的车舆里,也有扎着右髻或左髻的秦卒猛地掀开草杆,他们蹲在车内,手里端平的弩机,竟是早就上好了弦,蓄势待发!

“不好,上当了!”

陈馀这才惊觉,这个防备空虚的运粮队,乃至于他那侄儿,乃是一个香饵,为的就是钓他们上钩!

然而不等陈馀示警撤退,车上的众秦卒,已经瞄准大步冲过来的魏人、轻侠,扣动了悬刀……

如同梆子般的弦响,沉闷的利器入体之音,接着是笨重的倒地声。

一阵惨叫过后,跑在陈馀面前,那些悍不畏死的轻侠壮士,竟然倒下了十多人,横七竖八……

陈馀呆愣之余,不由想起了那句话。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第153章 最后的武卒

这是一场陷阱,周市在带头冲出去的时候便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民夫”,在遇袭后竟有条不紊地列队反抗,那好整有瑕的阵势,周市再熟悉不过。

“户牖乡哪来那么多秦卒?”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离开户牖乡时,民夫的确是民夫,但到了外黄后,民夫就被秦卒掉包了!而且车舆上也不一定是粮食,还藏了兵器和弩兵!

随着黑面秦吏的一声铜哨响起,整个车队几十辆车舆里,几乎都冒出了一个秦国材士来,端着弩机就朝冲出林子的轻侠射击。

周市侥幸躲过了这次攒射,但他发现自己左右,已经有几个手下扑倒在地,或惨叫呻吟,或瞬间没了气息……

他起身,他疾呼,挥舞着手,却不是在呐喊冲锋,而是让众人速速掉头撤离!

然而在这混乱场面里,周市的命令无法及时传达,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似乎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哇哇大叫着,前赴后继地冲上去送死。

而林子的另一头,周市的亲信也带着五十人杀了出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已经列好队伍的一排秦卒,每个人都举起了载于车上的戈矛,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

早在多年前的战争里,周市便明白了,同等人数下,以乌合之众对阵身经百战的秦卒,没有丝毫胜算。但隔着秦人车队,周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十人被戈矛包围,收割了生命。

好在,他们也为另一侧的众人赢得了撤退时间。

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吹着铜哨的黑面秦吏仗剑,带着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车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后,死死咬着魏人,不让他们顺利脱身。

所以周市只能带着剩下的几十人,在林子里且战且退。

战斗之余,周市瞥见了陈馀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对他的。

这个儒生大话倒是说的响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战斗之际,他却迟疑不前,最终咬咬牙,抛下他那侄儿,抛下轻侠,抛下艰难断后的周市,与几个游侠儿一起钻进林子里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这些儒生……”

周市求援无果,心中暗叹,手里却一点都没慢,一个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剑向他冲来,周市轻轻拨开锋刃,一剑刺进对方脖背,滚烫的热血浇到他脸上。

剑,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开始挥动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来最熟悉的伙伴。

将剑塞到他手里的,是父亲。

很多年了,父亲的形象在周市脑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记得,在家里的火塘边,父亲对他讲述武卒的历史……

这支由吴起将军创立的职业兵,曾是魏国的骄傲。

“吴将军提兵七万而天下莫挡,当是时,秦军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万兵里,就有五万是魏武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市家便世代为武卒,他们有魏国提供的田、宅,还有隶臣妾为他们种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从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任务:做武卒,为魏国而战!

但想要做武卒,必须经受严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传统,他和同伴们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剑,背上了劲弩,负矢囊内装弩箭50枝,还得携带三天口粮,从大梁出发,半天时间,必须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边!

背负重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但周市还是在夕阳快落下时,喝到了大河那微浊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夸父般,伏在河边饱饮半刻,第二个人才抵达终点。

毫无疑问,表现优异的周市成了一名骄傲的武卒,但他却诧异地发现,那些没有达标的同伴,也同样做了武卒。

没办法,魏国羸弱,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别差得太离谱,都能继承父、祖之职。

环视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过百余,昔日的五万雄军,已经仅剩下数千人。

还没等周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便得知,父亲已在与秦国的汲之战里,死难了!

连尸体都没运回来,至于首级,大概被秦人砍了,带回去请功。

至此,周家已连续有三代人,死于秦人之手。也是从那一年起,年轻的周市继承了家族与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亲的衣冠冢后,周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会死于床榻,死于妻妾儿女的哭喊中,而是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他的那些武卒前辈们,几代人加起来怕有十多万人,他们大多数都战死在一场场败仗里:死于石门,死于安邑,死于桂陵,死于马陵,死于伊阙,死于华阳,死于梁囿……

武卒的战死之地离大梁越来越近,而魏国的国力,也距离复兴和辉煌越来越远。

“我又将死于何处呢?”周市想道。

“这片林子之内么?”

……

身上伤口的刺痛,让战斗到疲倦的周市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还在坚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

而那些紧追不舍的秦人,依旧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周市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且战且退长达半个时辰,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虽不致命,但不断流出的血却让他疲惫无力,手里的剑越来越沉。

但这片密林地形对他们是有利的,秦人的弩机无法及时跟上,在狭窄的地方,很容易造成一对一的情形,这时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市再度提起自己的剑,大步上前,他纵声高呼,鼓励伙伴掉头厮杀,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多带几个秦人一起下黄泉!

战争局限于眼缝之前,周市武艺精湛,一对一绝不落下风。他接连对上三人,他大开杀戒,长剑挑起一阵腥风血雨,手臂一直到肘都成了红色。

“魏武卒!”

战至酣处时,周市仿佛是醉了,他高举残刃,大声呐喊当年口号,那满是缺口的剑,也在正午阳光照耀下泛着血光。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秦军对阵的战场,披甲持戈的同伴们,正结成方阵,力敌秦军锐士的冲击。

武卒不死,战斗不止!

然而,当他击倒了面前最后一个秦人,痛快高呼,再环顾四周时,却愕然发现,秦人不曾变少,而自己的人,却在慢慢被收割,杀害!

那个伏击前趴在周市身后,紧握矛杆,害怕得差点哭出声的十四岁少年,在逃跑时被绊倒在地,三个秦卒围上去,对他剑起剑落……

一个从阳武就跟着周市的武卒同袍,利用树林狭窄的地形,与两个秦卒缠斗,正试图给被他劈倒的秦人补上一剑,却被一枝长矛刺穿了肚腹……

还有那个被陈馀带来,新加入他们的大嗓门外黄轻侠,大声咒骂将一个秦兵刺死在树上,却被身后一根长殳砸在头顶,血汩汩地流下脸庞,他双腿跪倒在地,已没了气息……

周市还看见,那个押送这趟粮车,也一手策划了这场伏击的黑面秦卒,他一直游离在战斗第一线外,只带着他的小队伍在林中穿行。他们有条不紊地支援每一处一对一的战斗,以多敌少撂倒魏人后,又给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利落的死亡。

周市愤怒了,他试图过去驰援同伴,却不防一根来自远处的弩箭,结结实实射穿了他的大腿!

他轰然倒地,眼前一黑,待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

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是秦人们,他们正朝周市围拢过来,但都小心翼翼,因为周市在且战且退时,还能击杀六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周市咬紧牙关,但他还是扶着剑,强自撑着站立起来。

“看来此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周市发黄的胡子上沾满了血和泥,他露出了苦涩的笑。

武卒方阵,天下无敌!

若有同袍,周市便无所畏惧。

但他们都一个个战死,一个个消失,十多年后的今天,茫然四顾,周市愕然发觉。

自己,已是最后仅剩的武卒……

面前的十多名秦人,没有狂妄到要与周市决斗,在那个黑面秦吏的吆喝下,三个弩兵站上前来,在十步开外,对着再也没法挪动半步的周市,缓缓举起了手弩……

周市早知自己必有一死,他无惧死亡。那个儒生陈馀说的没错啊,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周市一生,虽未曾受过魏国王侯礼遇,做公子门下宾客,但他是武卒,这出身,注定了他将与魏国同始终,共存亡。

这两个月的挣扎,周市自问,已经对得起几代人世受魏国田宅之恩,虽然未能将秦人驱逐出魏地,虽然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挽救魏国。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惋惜,好后悔的了,至少自己手里,已经杀了不下十个秦人,够本了。

黑面秦吏的手高高举起,随时会下令放箭,而弩兵们也已经上好了弦,随时会扣下悬刀。

“陈馀说,子路是儒生,讲究君子死而冠不免。”

那秦吏面无表情,挥下了手!

“我是武卒,纵然死,也要守住武卒的尊严。“

弩兵扣动了悬刀,那些呼啸而至的弩箭,在周市眼中越来越近,他却放声大笑起来!

“身为武卒,战死乃是光荣之事,乃公当笑对斧钺,甘之若饴!”

思绪戛然而止,噗呲声陆续响起,数支弩箭射穿了周市的胸腹,带走了他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武卒老兵,依旧双目瞪圆,靠着树木,双手拄剑,站得笔直,虽死而不倒。

黑夫走上前,对着周市的尸体作揖,这一揖很重,手几乎触到了地。他身后的秦卒,亦肃然起敬,收起兵刃,齐齐作揖。

而后,黑夫便举起剑刃,说了声抱歉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周市的首级!

周市,这个本该在十多年后,奉陈王之命率兵北收魏地,最终光复大梁,实现复国梦想的武卒老兵。

在这个历史时空,他却死于外黄县境内,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里,被一个叫做黑夫,声名不显于诸侯的秦吏斩首……

这世上,再无魏武卒!

第154章 芟夷略尽

“此人便是周巿?”

从抓获的魏人口中问出那个连杀数名秦卒,最后屹立而死的壮士姓名后,黑夫略为吃惊。

“难怪这么多人,本来只打算钓出陈馀,还有外黄轻侠,却不曾想,竟引来了周巿!”

数日前,在得知张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军通缉名单上的名士陈馀带人来到户牖乡附近后,黑夫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立刻让陈平来见,与他商量对策。

“按张负的说法,陈馀张耳,乃是刎颈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张耳之子被我擒获,他未能将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与轻侠是天敌,这些游侠武装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县乡,给秦军造成了不小麻烦,因为秦军驻扎在主干道和城市,无法深入农村进行扫荡。

黑夫如今已经和张县侠结了仇,与其留着张耳余党,冷不丁就给他来一下,还不如想个主意,将其一网打尽。

而张耳之子张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饵。

于是黑夫便大张旗鼓地带着张敖,从户牖乡出发,却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绕道外黄,在县城集市上耀武扬威,故意辱骂张耳、轻侠,让这番话传遍外黄。

暗地里,黑夫却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杨熊,杨熊带着五百人驻守外黄,也没少受轻侠袭扰,只是这群人极为分散,熟悉地形,一时半会无法剿灭。

得知黑夫这个“一网打尽”的主意后,杨熊拍案称绝,当即与黑夫画策,让户牖乡的粮车开入秦军营地。等次日再出来时,那一百名户牖乡民夫已经被扣在了营地里,一百名秦卒在两名屯长带领下,易装而行,兵器载于牛马车上。

此外,杨熊还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给黑夫,让他们藏于各车上,用刍稿盖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绽……

从外黄到大梁,是陈馀和轻侠们救下张敖的最后机会,但这计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

杨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时还对他道:

“若是轻侠来劫人,正好将其一举剿灭,若是不来,就当是本吏助你送粮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为攻城立功、驻防户牖期间也治理的有声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经成了最受杨熊器重的几个屯长之一。

好在,刚进入城西二十里的树林,他们就遭到了袭击,但黑夫立刻发现,来的人不止数十,竟有百余!

不过黑夫他们来不及细想,只能按照原计划发起反击,并一路追杀。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陈馀不止纠集了外黄轻侠,连近来在阳武、黄池等县不断袭击秦军粮队的周巿,也加入了这次伏击……

黑夫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说请杨熊给他两屯就够,现在看来,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终击退袭击者,他们也会损失惨重。

周巿手下虽是各县汇集的魏人,无组织无纪律,乃是乌合之众,没办法和他们这些秦国杂牌军抗衡,但被逼到绝境,发起狠来,依旧给秦人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来的三名屯长倒没有多想,纷纷喜出望外,周巿可是在通缉令上有名号的人物,因为他这两个月来屡屡袭击秦军粮队,所以赏金水涨船高,如今已涨到了一百两黄金……

哪怕是四个屯均分,都能得万余钱,他们焉能不喜?

这时候又有秦卒过来傻乎乎地问道:“屯长,这些贼人,算不算斩首?”

“当然算!”几个屯长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种多达上百人,成规模地对秦军发动袭击的贼寇,已经不是“群盗”,而是“敌军”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首级!

来问话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红了,立刻转身招呼众人快快斩首过来,因为黑夫和其他三个屯的屯长已经商量妥了,这次作战,相互不要争抢,将斩首合计后再分摊……

不多会,分散于各处追杀袭击者的秦卒,便各自拎着首级回来了,当然有不少受伤未死的人被补刀,秦军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留俘虏。

于是等半个时辰后,陈平跟着杨熊的车乘来到遇袭地点时,便看到了黑夫他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

数十颗人头,被整整齐齐地堆在路边,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别提多骇人了。

陈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丛里,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户牖乡,他见到了秩序严明,对当地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的秦军。

昨日来到外黄县,他又见到了凶神恶煞,将昔日热闹的外黄管制得如同一个寂寥死城的秦军。

今天,他再度见识到了秦军的另一面,正是小时候他们库上里那个断臂老武卒所说的“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再回头看看那些被斩首的魏人尸首,良心未泯的陈平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给秦吏出谋划策,以阴谋骗得这些人聚拢起来送死,到底是对是错?

陈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时,黑夫和几个屯长正在向率长杨熊汇报战果。

“敌寇人数百余,有黄池人周巿所率魏匪,亦有陈馀及外黄轻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踪,一半被吾等击杀。”

“共斩首六十八级,其中便有周巿之级,陈馀未能擒获……俘虏两名……”

斩首当然是精打细算过的,四个屯均分下来,都可以达到”盈论“的标准,那两个幸运儿才得以从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战死十二,受伤八人。”

这其中,被周巿所杀的便有一半,可见其强悍,几个屯长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对那个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虽分属两国,势为仇雠,但不妨碍他们对勇敢的敌人心生敬仰,这就是战国之风。但春秋之时贵族打的兴起,在战场上停下战车相互送酒,紧要关头放走对方主将君侯的风雅,底层军吏们却学不来,那注定是上个时代的佳话,现如今再敢有人这么干,铁定要被当做”军贼“,军法处置。

杨熊本来只打算把外黄轻侠一锅端,却没料到还附送了周巿,亦是大喜,对献上此计的黑夫赞不绝口。

黑夫本来还想将陈平拉出来,分他一点功劳,为他挣个“公士”爵位,却不防站在后面的陈平朝他作揖,连连摇头,黑夫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杨熊继续去前面检视伤患时,黑夫才疑惑地询问陈平。

“此计亦有你一份功劳,秦国有功则必有赏,为何不让我替你请功?”

陈平谦逊地拱手,说什么这计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补漏,算不上功劳,这些斩首,还是让给浴血奋战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陈平有些酸涩的脸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级,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陈平,贼得很,肯定是意识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话,可能会在当地名声坏透,到时候在乡党眼里,他就是替秦人设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陈平在当地就没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还可以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为秦人做事的,与此事关系不大……

黑夫虽然看穿了陈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陈平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魏人,魏地、阳武县、户牖乡是其根基。

黑夫则不同,不管在当地做了什么,爵位功勋到手,魏国一灭,他就完成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了。

于是他不再劝,对陈平拱手称谢而已,他虽提携了陈平一把,两人一度合作,但今后要走的道路,终究不同。

黑夫回过头,瞧了瞧车舆上,被这场打斗吓坏晕过去了七岁孩童张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级的外黄轻侠,还有勇气反抗秦军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

“猎户上山,杀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环伺四周,此时绝了幼狼性命,这不叫斩草除根,只是内心深藏的恐惧发作,急需要‘杀伐果断’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为饵,诱群狼而尽杀之,这才叫斩草除根!只可惜还是没除干净,头狼张耳、陈馀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今日见到高喊着”魏武卒“,笑对生死的魏人周巿后,黑夫敬佩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心。

看似被秦军芟夷略尽的魏地,谁知又会不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第155章 梁崩

次日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粮秣,抵达了鸿沟对岸的秦军东营,入营之前,粮队里的所有人,不论秦人魏人,都惊讶于大梁的变化。

二月份他们离开此地,随偏师东进略地时,大梁还是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看似坚不可摧。

可现如今,放目望去,这座大城却整个被浸泡在浑浊的水流中。鸿沟,曾经是大梁引以为傲的生命线,可现如今,它却像是一条黄色的麻绳,死死缠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万秦国的戍卒刑徒,便是拉着绳结的黝黑双手,他们掘开了荥口,放河水冲入鸿沟,他们又修起了一道石头堤坝,开凿长渠,巧妙地将汹涌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导,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功臣,以锄头和铁锸为武器,缓慢而坚决地,一点点勒紧大梁城的喉咙,扼住魏国的呼吸……

陈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直到黑夫问他之前是否来过大梁,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来过大梁。”

陈平看向大梁城头那些黑点,笑道:“家中穷困,供我去邻县游学已经耗尽钱粮,我哪有机会来一观梁城盛景呢?”

虽未来过,但大梁城内那些富丽的宫苑建筑,繁荣的集市街巷,彻夜不休的豪奢饮宴,陈平却是略有耳闻的。

只是如今看来,他对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闻”了。

此战之后,被洪水灌了快三个月的大梁,恐将成为一处废地。不仅良田、屋宅、街道尽毁,连人也不知道还能剩多少。四五月间,潮湿卑热最容易滋生恶疾,城内此时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头的黑点,就是抛尸人,不断有尸体抛下高墙,被卷入滔滔洪水里,飞快消失。

作为一个魏国人,未能一睹梁城繁荣之景,不得不说是种遗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陈平亦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不是魏国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叹不已。

“我在军营里时,听杨率长说,当年魏惠王国相白圭是个聪慧的巨贾,他帮魏王将国都选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筑堤坝、开挖鸿沟,却为何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毁掉大梁的武器呢?”

陈平接话道:“白圭虽然号称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国韬略却不能与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内的事,却看不到百年之后。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达、条达辐辏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魏国国力衰微后,此处没有名山大川的劣势,未预想到此处成为四战之地的危机。”

黑夫颔首,无险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软肋。秦军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俨然成了魏国的***,秦王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捏一捏,让魏王只能讨饶。

后世以梁地、开封为都城的朝代,都必须面对这个困境,可以向四方开拓还好,一旦陷入守成,这座国都就将变成累赘。更别说这里还是个天然的低洼地带,附近的水利工程随时会变成反灌城池的洪水。

说话间,前方的军营已经查验好符节,木头扎成的大门开启,放黑夫他们一行人入内。

……

秦军大营分东西南北,各驻有一万秦军,外加两万刑徒戍卒。东营的防备尤其严密,因为这里还是囤积粮草的地方,黑夫刚进大营,就看到隔着几个营盘的地方,有数十个高两丈的土粮仓,这都是魏卒赶造的,每个粮仓大概能装千石粮食,看那样子,王贲将军的确是打算从新占领的魏地搜刮数万石粮啊……

此外黑夫还听说,在荥阳东北的大河码头附近,一个新的永久性粮仓也正在建造,叫敖仓,那里可以囤积从河内、河东、河南、关中运来的粮食,也是个可积粟十万的大仓。

黑夫观察发现,大营的秦人个个红光满面,并不缺粮,催促各县乡送粮,主要是未雨绸缪,不得不说秦军的后勤工作真是做得极佳。

他们带来的两千石粮食,就在一位粮吏监察下,由戍卒刑徒们帮忙运入仓中。入仓前还得量一道,粮吏每隔一会就抽查一番,看着成色上好的陈年谷子,微微点头。

“户牖乡运来的谷不错,不像昨日小黄乡送来的谷子,竟有大半是劣谷,还要不少掺了沙土凑数,已被校尉下令严惩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亏了陈平的贷粮之策,从张家粮仓里运出来的粮食,当然要比从各民户七凑八凑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为了凑数而出下策,冒风险。

在粮吏查验无误后,黑夫便对他拱手,询问起纳粟拜爵一事来。

“原来是这事。”

因为黑夫差事办的漂亮,省却了粮吏不少麻烦,他也愿意和颜悦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诏书昨日刚到。”

粮吏道:“依照旧例,魏地投降诸县、乡,有豪长父老愿献粮千石者,赐爵一级。”

言罢他笑道:“反正魏地诸县,几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赐一级爵而已,且献粟升爵,一人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于不更,只消给出几个公士、上造,便能得粮千石,真是绝妙计策。”

这计策,还是当年长平之战期间,秦相范雎献上的,之后就成了屡试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战争,帮秦国官府减轻了不少粮食负担。

听说纳粟令果然已经下达,黑夫不由松了口气,张耳妻、子一事,让他和张博翻了脸。好在西张张负还知道好歹,对黑夫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帮张氏捧个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骗他们。

黑夫当即将户牖乡张氏献粟千石,希望得到一个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粮吏,粮吏颔首记下,说此事要禀报过东大营总管全军钱粮的裨将军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于他们在外黄立下的功劳,得由上司杨熊为他报功。在秦军中,基本不存在越级上报的情况,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职务,都得和顶头上司搞好关系……

杨熊已经和黑夫打过招呼了,虽然从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斩首盈论,还剿灭了“魏军残寇”,杀死周巿,并擒获通缉犯张耳之子。所以他迈入“大夫”阶层,基本是稳稳当当。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归郡县管了,得由咸阳核定,但至迟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于那些通缉令上的钱帛赏赐,我派人随你将头颅、张敖一齐送到大营,说明情形,或许次日便能得到!”

这一夜,黑夫与手下们留宿秦营之外,第二天一大早,还被东大营的军法官和一位校尉传唤,询问了他擒获张敖,以及设计诱杀周巿的经过。

问答很顺利,军法官让他等到午后,会派人带他们去领取赏金。周巿的头颅会传往魏地各县,威慑那些反抗者,至于张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营中,他的命运,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结束询问后,黑夫掀开营帐出来,如今公务已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不更”这个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营外与自己的手下们汇合,准备午后就出发回去时,他们却听到鸿沟岸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惊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边传来一阵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这些声音,便被更大的垮塌声掩盖住了。

“轰隆隆!”

黑夫听到,远处似乎有巨石入水,发出巨大声响。

黑夫等人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在一片浊水环绕下,梁城北城墙与东城墙的夹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剥落的冰山,轰然塌陷!

在河水冲击浸泡两个多月后,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实城垣,终于支撑不住了,底层的夯土已经被洪水浸泡得极其脆弱,难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长度的高墙重量,于是便从下而上,整面墙体剥落塌陷下来……

大梁东北角的垮塌,引发了后续效应,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从缺口处猛地灌了进去,卷起滔滔浊浪,淹没里面的屋舍、人群。

虽然大梁城头有不少黑点试图投下土石木头堵塞缺口,但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随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大梁的东墙、西垣也陆续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与墙体一起消失不见……

固若金汤的大梁,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开了一个惨烈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没有任何保护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们,季婴、东门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此生难得一见的壮观奇景,足以给子孙吹嘘一辈子。

四处秦营内,十余万人也在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两个多月来日夜不休的杰作。

伴随着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内城外,分别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内,是魏国公子王孙、平民百姓的绝望哭号,高墙被攻破了,他们最后的庇护,荡然无存。

“大王万胜!秦国万胜!”

城外,则是千军万马山呼万胜的喊叫!他们在高举双手欢呼胜利,欢呼这场战争的终结!

唯独黑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见证灭国隳城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陈平,第一次见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坠入毁灭的魏人陈平,眼中似是隐隐有泪,但最后强自收住,化作了一声长叹。

“梁城已崩,魏国,亡矣!”

第156章 魏亡

大梁东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东一处已经被浊水倒灌,完全无法下脚的里闾,一群魏人聚集于此,个个疲惫不堪,神情颓唐。

长达三个月的水攻围城,城内虽然粮食还算够吃,没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但因为缺少一块干燥的空地,他们只得悬釜为炊,又因为缺少柴火,这些粮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难的问题。

先烧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烧昂贵的漆器,最后是华丽的丝帛。这些东西,用来烧饭却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钱的木柴,当丝帛麻布也烧完后,就轮到高冠、宽袖遭殃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办法,穷人家更惨,只能靠嚼着生米度日。

所以这群昔日风雅高贵的士大夫个个破衣烂衫,冠带不知所踪,下裳也截短了,像他们嫌弃的泥腿子一样,光着脚站在浊水中,只是言谈举止还谨守着礼节。

他们的闲谈没持续多会,随着这间院子内一样东西被运出,众人纷纷过去帮忙。他们虽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大夫文士,现在却个个捋起袖子,合力抬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椁,然后趟过水没小腿的街道,朝远处高出地面许多的高台宫阙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时修建的宫殿,它地势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苏,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当年魏惠王整天带两名最宠爱的美女白台、闾须来范台游乐赏玩。

现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成了城东为数不多可以下脚的地方,围城期间,魏王假允许城东的贵族大夫携带家眷来此避难。

魏国贵族大夫们趋之若鹜,但惟独有一个人却没走,九十岁的唐雎坚守在家,誓与魏国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坚决不去范台。

当儿孙弟子劝他时,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岁那年,燕军入齐,杀齐闵王,连下齐地七十余城,仅余莒、即墨。时田单守即墨,身操版插,与士卒同衣食,共辛劳,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这才有了困守三年,奋力一击的复国壮举!”

“如今大梁被围,危如累卵,身为卿大夫,岂能抛弃民众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难?务必戮力一心,卿大夫与百姓一体,如此,方能集众志而成城!”

话虽如此,但唐雎能劝动儿孙、弟子留下,却劝不动魏王和公卿贵族们跑到王宫高台,紧闭大门,继续宴饮笙歌,终日烂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装作不知魏国随时覆灭的命运。

魏国贵族此举,让魏人越发寒心,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现如今,大梁的墙垣终于垮塌,而作为城内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惊闻城崩的那一刻,遗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被许多人抬着的棺椁内,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遗体。

……

一行人艰难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这里还有不少公卿贵族的门客私兵看守,不让百姓上去,现如今,宫门却空无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选择归降。明日,公卿贵族便要跟着魏王出城投降,离开这座被溺死的城市,门客私兵也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儿孙弟子们,打算将老人家的遗体葬在这,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还有一抹黄土的地方。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却站在范台宫门处,伸出手,拦下了众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声说道。

唐厉是唐雎众多曾孙中的一员,从小跟在唐雎身边,前些时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时,众人便找不到唐厉了,大概是在哪哭着,谁料他却跑到这拦下棺椁。

“唐厉!”唐厉的父亲,也就是唐雎的孙子怒斥他道:“你这不肖子孙,竟敢拦棺?还不快让开!”

唐厉跪倒在水里,低头道:“曾祖父弥留之际一直在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内,何来秦地?”

青年指着身后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携带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处便是秦境!曾祖父与秦国斗了一生,黄泉之下,他岂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误国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将他葬于此!”

“那你说该葬于何处?”唐厉的父亲扛着沉重的棺椁,眼里含着泪,悲愤地说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叹了起来。

“社稷都亡了,何况国土!”

“城内到处是水,一片乱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难道要等秦人来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为大,总是要入土的。”

“我……”唐厉一时间一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抬着唐雎棺椁,登上了范台。

作为小辈,他的话是不顶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泪跟上,与众人一起,将棺椁埋在范台一角,开始了简陋的葬礼。

城内条件简陋,没有素帛黑布,却不缺少唱颂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不仅是在为唐雎哀悼,也在为即将灭亡的魏国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晋大夫毕万封于魏,是为魏氏。有卜者预言,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果不其然,两百年后,魏氏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孙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帅韩魏伐齐,入长城,战禀丘,斩首三万,获车乘两千,虏齐侯归于成周,遂列为诸侯,魏国始兴!”

“文侯之时,魏有李悝、翟璜为相,颁布法经,西门豹治于邺,河东河内家给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讲学于西河,一时诸子人文荟萃,皆集于魏。并以乐羊、吴起为将,兴武卒,东破齐,西逼秦,北吞中山,南败强楚。那时候的魏国,无愧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续三代霸业,有逢泽之会,泗上十二诸侯俯首称臣,秦、齐亦朝魏国。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秦地七百余里,丧师数万……”

“待到襄王时,魏国已失霸业,夹于秦楚齐三强之间,日渐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见魏襄王之年。”一位与唐氏世交的大夫叹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岁,见魏国之日削,虽辅佐信陵公子一时中兴,魏国却仍逃不脱亡国之运。”

“幸而,唐公不必与吾等一样,亲眼见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诉亡国之痛,眼看众人越发悲愤哀伤,唐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曾祖父的坟冢三稽首后,默默离开了范台。

……

大梁四门已经洞开,但秦人仍未进来,城内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他们要魏王带着城内所有人出降,届时魏国王族将作为战利品,送往关中,大梁城内的魏人则会被分开安置。

作为一个亡国之人,唐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被水泡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没有反抗的心气了,他只能淌着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也被水淹着,没过了脚板,为了让家人吃一口热饭,家里干燥的东西全当柴火烧了,连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简牍也不能幸免。可唯独书架的一角,一堆包裹着葛布的古旧竹卷,唐雎说什么都不准烧。

唐厉走过去,打开了它们。

这里面,有《短长》,有《张子》,有《苏子》,都是纵横家的事迹,记载了张仪、苏秦、苏代等人游说诸侯,纵横睥睨的言谈举止,是每个想学从衡短长之说的青年入门必修。

唐厉便曾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从十岁起,就把这些书卷当做故事来翻,钦佩张仪苏秦以一己之力撬动诸侯平衡的壮举,揣摩其语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就那样一身本领,继承曾祖父的事业,游说诸侯,发起合纵,让魏国转危为安!

可惜,还没等他将曾祖父的本领学完,唐雎已逝,魏国也要亡了……

唐厉合上那几份简牍,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方才在葬礼上也没抽出的几个竹卷,这本来是想烧给曾祖父的。

这是《唐子》,是唐厉在战争开始前悄悄动笔写的,他想将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迹,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来,让曾祖父能和张仪苏秦一样,被后世牢记……

但他才刚刚写完,大梁就陷入了围困。

将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开,却见上面已经写下了《秦魏为与国》《唐雎说信陵君》《唐且见春申君》三个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纵横之言,游说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规劝信陵君的真实事件。

按理说,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简牍上,将已经枯黄的竹简润湿。

“我不甘心!”唐厉咬着牙,想到遗憾谢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试图挽救的魏国现已沦亡,唐厉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就在这不甘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厉找出了笔,就用下面的浊水磨了墨,捋起袖子,开始在竹简上写下一篇新的,却是虚构的故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他将故事的开始,放在安陵,一处数年前唐雎曾带他去拜访过的魏国封君领地上。那位安陵君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秦军进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装很快就被扫平,安陵君无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厉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让他变成了一个魏国人渴望已久的贤明君侯……

接着,在唐厉笔下,已经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复活登场了。

“唐雎对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唐厉含着泪,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对他讲述短长之术。他让自己笔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诱时,说出了往日他常对唐厉说的那句话。

祖宗之地,不敢弃也!

这与视祖宗之地不甚惜,举予与秦的历代魏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到这,他卡了壳,但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张子》《苏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厉眼前一亮,手中的笔越来越快,一段惊心动魄的冲突在竹简上赫然出现。

秦王霸道,想要将世上任何一块土地都夺到手,既然来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

他狂妄地称自己为天子,还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图恐吓唐雎!

然而,九十岁的唐雎见惯了世面,哪里会惧他,他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唐厉笔下,天生长了一副反派暴发户嘴脸的秦王政不屑地挥挥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真正的高潮到了,唐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提笔写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历史上不畏强暴的侠士刺客形象,浮现在唐厉眼前。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在唐厉看来,时代需要这样的孤胆英雄,在军队国力无法与秦抗衡时,凭借一己之力,杀了那贪得无厌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个荆轲倒下了,但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荆轲!

写到这,唐厉已经完全沉醉了,为了自己想要的剧情,他也不顾事实和逻辑,便直接让唐雎挺剑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见秦王不能带剑?没关系,唐雎的这把“剑”不是藏匿而来,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灵之剑,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正义之剑!

“壮哉!”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虽白发苍苍,但身上却散发着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吓得那秦王政色挠,长跪道歉……

亡国之人唐厉,在这卷竹简上,靠着自己的笔,为魏国人赢得了现实里无法获得的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会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狈!”

但是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难听,最后变成了嚎嚎大哭。

唐厉难道不知道,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块块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没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剑逼王……

编的,统统都是他编的!

面对曾祖父的离去,面对亡国之痛,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对这残酷刺骨的现实,唐厉只能以夸张渲染的故事,敷张扬厉的笔墨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

他折断了笔,拍打着案几,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带着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军了!”

“两百年前的魏国社稷,亡了!亡了!”

回到现实后,唐厉开始到处寻找刀削,火烛,想要将方才写下的东西毁去。

但当他将刀削按在第一个墨字上时,却又迟疑了,艰难地取舍后,终于还是扔了刀子,将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罢了罢了,不管真假,魏国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关系呢,就留着它吧。

或许,让它流传出去,能平衡许多亡国者和将亡者的心呢。

或许,它能像今日激励了自己一般,激励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纵然国家灭亡,社稷崩塌,家园荒芜,也不要忘了那颗不畏强暴的士心!

唐厉紧紧捏着竹卷,发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终有一日,魏人终能复国,收复大梁,到时候那范台之上,将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么,就给这篇故事,取一个名罢。

唐厉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

与唐厉笔下的酣畅淋漓的故事不同,胜利者终归是胜利者,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成王败寇,现实不会因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记,有任何改变。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响起了一声声钟鼓齐鸣,秦人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列在此,他们的王贲将军,威风凛凛地乘驷马大车在前。

站在兵卒堆里看热闹的黑夫不断踮起脚尖,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第157章 黍离

在魏王投降秦军的仪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败者,他效仿古时微子启投降周武王的礼仪,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膝行至王贲马车前三稽首,极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于秦,譬如一关内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虽不德,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顾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卫国旧事,使臣得一县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愿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还望将军能告于秦王……”

在魏王假心里,或许是希望这种不抵抗的屈服态度,能够换取秦王的宽恕,像周武王释微子启、楚庄王释郑襄公一样,保留魏国的血食社稷。

毕竟他与派人刺杀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屡败秦师的赵王迁,还有让郑国入秦为间谍试图行疲秦之计的韩王安都不一样。魏王假继位三年来,一直唯秦命是从,去年颍川郡新郑叛乱,有韩国公子横阳君请求魏国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们卖了,竟向秦国禀报此事。

而在王贲进攻楚国陈郢时,魏国坐拥数万军队,位于秦军后方,却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还允许秦军过境,谁料,王贲掉转头就是一刀,狠狠扎进了魏国的心窝。

所以魏王假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国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愿像自己昔日的附庸卫国一样,被迁到某县做个封君,也好过韩王安被囚禁杀害,以及赵王迁被流放到边远的汉中深山里不知所终……

然而,作为胜利者,王贲却是面无表情,等魏王假说完心愿后,才下车扶起了他,笑道:“君之愿,可在抵达咸阳后,当面向大王陈述!”

魏王假的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再卑微的姿态,也改变不了他变为秦虏的命运。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庄王,灭国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种温情脉脉的举动,已经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时代,秦的策略很坚定:“得国无赦!”

不仅魏王假要被押往咸阳,甚至连魏国诸宫室里的嫔妃佳丽,也被要求今天之内走出城池。

她们在围城中日子并不好过,可现如今要离开熟悉的宫室,依然百般不愿。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认命了,她们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胁下,这些锦衣玉食的柔弱娇躯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贲早已准备好的辇车,跟着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军里观望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课本上的一句话。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历代魏国贪婪收敛的珍怪、宝器、美女,到头来不过是为秦做嫁衣。

再之后,就是那些手持魏国祭器来献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孙,他们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关,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抗议。但在秦军的戈矛威胁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脚深脚浅地向西走去时,不时有人回头看着大梁城,一步一声叹,回忆过往,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齐声唱起了一首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国的公卿王孙,他们西行时,唱的是什么?”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军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陈平等人也离开了成为一片泽国的大梁城,开始返回户牖乡。

在路上歇息时,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问陈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至于整首诗是何含义,却不太明了。

“是《黍离》,王风中的一篇。”陈平已经从目睹大梁城崩,魏国社稷沦亡,王室西迁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了。

说来也怪,陈平虽然一直自称学的是黄老,可黑夫觉得,他根本不像清净无为的黄老门徒,反而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是儒家的诗书、礼仪,还是纵横家的诡辩阴谋,都多多少少学了点。

陈平对黑夫说,这《黍离》,是宗周被犬戎毁灭后,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虏北行,看着昔日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于是伤感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

“倒是和魏国公卿的心境极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们并不是围城军队的一员,所以只看了这场投降仪式的开头,没法旁观全程。甚至连城池都没有资格进,所以也看不到秦军入魏宫搜索藏于各处的贵族,搬运大车大车的礼器财宝出来。

黑夫只是听进去的人出来后捂着鼻子说,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宫殿高台,基本都活下来外,城内人口死伤极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墙垣塌陷时,冲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为水攻使得粮食发霉,所以平民百姓饿死的也有不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人死去,尸体也无处埋葬,每个里闾都有腐烂的尸骸,味道极其难闻。

“幸好没带共敖来。”黑夫暗想,见此情形,那个愤怒青年又要想起当年白起攻鄢给他们家族造成的惨剧了。

如此一来,对秦军而言,瘟疫横行的大梁就失去了价值,他们要求还活着、能走动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处。至于那些病入膏肓无法移动的人,也不必花费精力去救治,就让他们和这座已经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陆续离开后,大梁将被放弃,再过几年回来,昔日的梁城宫阙高台,将渺无人烟,市井里闾,肯定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剩下洪水褪去后,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尸骸的营养,尽情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但一座城市被毁灭,一个国家被灭亡,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国并非单纯地亡于外来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溃烂以及本身不断造成的错误。

这错误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内十余万人,只能仓皇离开家园。

所以在黑夫他们所行的路上,身后亦挤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大多是刚从大梁城里跑出来的,有富人家的牛马车,更多的是穷人家的人力车,满载着他们从家里能抢救出来的值钱物件。这使得道上纷纷嚷嚷、叫骂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还有歹人明目张胆地抢掠财物,侮辱妇人,看押他们的秦军只是偶尔来维持一下秩序,致使这不见边际的离难队伍,行动极为迟缓。

这些人将分散前往陈留、外黄、阳武等地安置,但未来的生计却不得而知。贵族成为黔首,王孙衣食无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将成为雇佣佃农,商贾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个县乡拾起老本行,但没了繁华的大梁,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还是未知数。

黑夫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从眼前徐徐而过的难民,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面和那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叹……

征服和统一,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多是暴力毁灭,只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经让东门豹等人带着户牖乡民夫先回去了,现如今只剩下他和陈平、季婴等七八人,好歹能赶在难民队伍前,先抵达了外黄。

才到外黄,他们发现城外已经搭起了粥棚,用来接济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几个医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从大梁出来的人多有疫病,医者必须一个个检查,将其阻在城外。

秦律里专门有规定,对流行病人,必须采取隔离,例如麻风病,若是被查实后,要立刻送往“疠迁所”隔离起来,以防传染。但若是病情严重者,可能会被”定杀“,他听说,小陶的母亲就是这么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骑马到门边后,那医者少不了也来询问一番。

不过,外黄的医者却是黑夫的熟人陈无咎,前些天经过外黄,因为黑夫忙着和杨熊定计诱敌,所以没机会与他见面。

如今陈无咎见到黑夫,寒暄几句后,便使了眼色让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后,对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关于那裹伤止血,以及战场救护的建言,我夫子夏公,来信回复了!”

第158章 受金

“夫子让我完成公务后,速归咸阳,将此事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陈无咎叹了口气,他那封信一去两月,就在他以为石沉大海时,夫子终于回复了他,却只是召他回咸阳面谈。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与他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夏无且不会因为一位普通弟子在战争前线给他写了封信,以及一个安陆小屯长的所谓“建言”,就兴冲冲地跑去去向秦王政,这位被尉缭称之为“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上谏言。

那种莽撞的事,不是夏无且会做的。

最了解秦王身体状况的人,既不是他最宠爱的嫔妃,也不是他的子女们,而是终日陪伴在秦王身边,为他调理膳食,诊脉问切的御医。

这份工作看似荣耀,实则危险,就好比是为老虎看牙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命丧虎口,每年因触怒秦王被处死的御医,不在少数。

然而,夏无且却能被秦王挑中,总让他侍奉于身侧,一直做到秦宫御医之首“太医令”,靠的可不止是投向荆轲的那个药筐,还有他的谨言慎行。

于是陈无咎只得对黑夫道:“我安顿完从大梁分到外黄的魏民,便要随军启程回咸阳去,届时一定当着夫子的面,将那裹伤之法演示一遍,再恳请夫子代为上书,在秦军中推行此良策,当然,也绝不会漏了黑夫的功劳。”

“如此,便有劳陈医师了。”黑夫倒没有太失望,这种借人之手才能办成的事,不能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反正他再过个把月,大夫爵位便能到手,这才是晋升正道啊,功勋就摆在那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陈无咎在这边与黑夫说话的当口,第一批从大梁过来的难民已到,陈无咎只能朝黑夫拱了拱手,说好有机会在详谈后,便过去招呼秦卒拦下难民,逐一检验了……

此刻天色已到傍晚,黑夫他们要在外黄歇息一夜,住在军营里。

是夜,外黄军营里正庆祝灭魏之役胜利,进行飨士活动,平日里不允许出现的酒酿,也堂而皇之地发到了每个营帐,甚至还有肉食……

黑夫也去杨熊大帐里参加宴饮,等他喝了许多低度酒,拍着肚子回到营帐时,众人也已经吃完了晚食。

季婴却有些坐立不安,只见他不断站起来瞧瞧外面,见黑夫回来后,顿时大喜,对他道:“黑夫……游徼,我听说,今夜这外黄城可热闹了,尤其是女闾那边!”

季婴一摇尾巴,黑夫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饱暖思**呗。

不过也确实如他所言,外黄张县侠当了外黄令后,用那套黑社会思维,招揽轻侠,引入商贾,让外黄市井更加繁荣,连声色产业也搞的有声有色。颇有不少来自郑、卫、大梁的女子在这里谋生,挣游侠儿们的钱。

任侠之风,不光得有酒肉,也得有美色搭配。这也是外黄如此吸引轻侠的缘故。

秦军来到此处后,城内的轻侠几乎跑光了,但女闾只是沉寂了几天,便再度重新开张。这次她们的新客人,是远离家乡,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女人的秦卒……

对女闾而言,挣谁的钱不是挣?

外黄女闾声名在外,季婴早就心向往之了,便搓着手道:“二月份时刚打完仗,没机会去,前些天途径此地,又要准备诱敌,也没去成。现如今仗也打完了,魏国也亡了,还在大梁得了不少赏金,你看可否……”

“想去便去吧。”

黑夫笑了笑,没有向往常那样呵斥,仗已经打完,众人的精神都松弛了不少。再说了,他手下的人在户牖乡几乎“秋毫无犯”,靠的可不止是军纪自觉,还有黑夫每半月便让他们去乡上的女闾逍遥一番。

于是他掏出一块薄薄的小金饼,重约一两,抛给了季婴:“带上几个袍泽同去,这次算我请客,办完事速速回来,切忌与他人争执惹事!”

季婴闻言大喜过望,立刻招呼着另外几个人,但黑夫却没有起身。

“游徼不去?”

“总得有人留下看着赏钱。”黑夫指了指帐内那几个大木箱。

他们这几个人之所以在大梁军营里多留了几天,就是为了等赏钱发放。按照先前通缉令上的数字,斩获周巿得百金,因为是四个屯合力作战,最后黑夫他们分到了40金。再加上擒获张耳妻、子有20金,这是一大笔巨款了。

除了黑夫可以独得20金,都揣在怀里外,其余40金都换成了半两钱,便是两万多钱,拉了一整车,准备回去后分给本屯兵卒。

除了要留人看着这笔钱外,还有一个原因,黑夫前世的性情,有精神洁癖,宁可自己解决,也不愿沾惹女闾。

“陈生也不去?”

季婴又看了看陈平,陈平连忙摆手推辞。

于是一会儿后,营帐内就只剩下黑夫和陈平了。

“正好帮我算算,如何分钱。”

黑夫让陈平客串一趟会计,帮自己算笔帐。

“这两万多钱,我打算将其中五千钱,分给战死的袍泽。”

黑夫他们这个屯,在外黄之战时承担了攻坚的重任,阵亡五人,之后因伤势又死了两人,前些日子计诱周巿,在树林中的追击战里,又有三人战死。

早在两个月前,黑夫就和众人说好了,屯内的斩首,优先分给战死者,所以这十个人,都被追赠了爵位,可以让家里享受到田、宅的福利,但黑夫依然决定,再每人分五百赏钱!

这不算国家补偿,而是他这个做屯长的馈赠,虽然能得田宅,毕竟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这笔钱,或许能让那些家庭早点渡过难关,也算是他的一点宽慰吧。

“游徼真是仁义。”

陈平记下以后,表示钦佩,若是战争期间与众士卒分钱,还算是收买人心好让他们效死的话,如今战事已打完,众人归乡在即,黑夫还能这么做,就是真的性情如此了。这样的军吏,是所有兵卒都愿意追随的。

“此事若能传开,游徼在其故里,必受万人称颂……”

剩下的钱,就由剩下的四十人瓜分,爵位高的人、参与了诱敌之战的人会多分到些,算下来,也不过一个人三四百不等。

“当然,还有你的一份。”

说着,黑夫又拿出五两黄金,摆在了陈平面前。

陈平一愣,连忙将这些金子推回来:“游徼这是作甚?”

“计诱外黄轻侠,是你与我一同合计的,事后你不愿分功得爵,但这赏金,我却不能独吞,还望陈生能收下。”

陈平还欲拒绝,黑夫却道:“陈平当日的心思,我能猜出来几分。若你因此得爵,恐会遭乡党所谗,说你助秦为虐,残杀魏人,以后恐怕难以在乡中立足。可这点赏金如何分配,却是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看到,陈生不如收下,一来可补贴家用,二来也能表达我的谢意……”

看着案上黄灿灿的金饼,陈平虽想拒绝,话到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在面对爵位诱惑时,陈平很冷静,首先考虑到自己在乡里的声名,但面对钱财时,他却有些不淡定了。

和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一样,陈平对金钱还是比较看重的,若能得到这么多金子归家,他也算实现那天对兄、嫂所说的“自食其力”!

他并非虚情假意之徒,既然黑夫说的诚恳,陈平也不再推辞,拱手道:“既然游徼这么说,陈平便坦然受之。”

他将那五块小金饼放在手里,感慨道:“有了这笔钱,我也能凑齐钱帛去提亲了……”

“提亲?”黑夫眼前一亮:“陈平莫非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便是方才你也不欲去女闾的缘故?”

陈平笑了笑道:“然也,陈平心中已有良配,如今提亲的钱帛也有了,只是,还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为我做牵线。”

言罢他便朝黑夫作揖道:“不知游徼可否为我伐柯?”

“伐柯?”黑夫文化低,听不懂。

陈平连忙换了个说法:“便是为我做媒。”

这年头,提亲可不能亲自上阵,非得找一位媒人才行。诗里便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说怎样去砍那树木呢?没有斧头不可能:怎样娶那妻子呢?没有媒人可不行。

做媒人的,最好是官吏、长者,这样才能显得对婚事的重视,对方也不好拒绝。

这点黑夫倒是没想到,但转念一向,这年头为人做媒,必须要十分紧密的关系,或长辈,或朋友。二人纵然未来道路不尽相同,但有了这份替陈平为媒的交情在,或许,未来能派上用场呢……

这世道纷乱,前途未知,除了做好他这秦吏的本职外,多交朋友,多留情谊,没有坏处。

于是黑夫便欣然同意,而后好奇地问道:“不知陈平看上了谁家的淑女?”

陈平笑道:“本乡张氏之女孙。”

“张氏啊……”黑夫却摇了摇头,他知道,张博倒是有两个孙女,一个已经嫁人,一个还待嫁闺中。可问题是,那少女虽然年纪才十六,却和祖父张博一样又高又胖。

而且经过上次的事,黑夫与张博结怨,让他去做媒说亲?多半是要吹。

于是黑夫摇了摇头:“让我代陈平去向张博提亲的话,恐怕会适得其反啊。”

陈平却大笑道:“游徼误会了,我想娶的可不是张博之女孙。”

他止住了笑,目光坚定地说道:“而是张负之女孙!”

“张负女孙?”

黑夫一下子就想起仲鸣说的那个“一女克五夫”的八卦来,他略显惊讶,不得不再度打量起陈平来。

此人口味独特,胆大包天,果非常人可度啊……

第159章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五月上旬,在回到户牖乡后,黑夫先将赏钱分与自己不在时驻守在此地的众兵卒,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张负家。

如今张博气出了病,所以不管是宗族,亦或是乡中事务,都是张负在管。

黑夫首先是告知张负,张氏单出的那一千石粟,可以作为纳粟拜爵,为张氏一人得一级爵,自己答应的事情,办到了。

先说了这好消息后,他又立刻道明了来意:“愿为陈平伐柯……”

得知陈平想娶自家女孙,张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且不说自家女孙的婚事,已经成为困扰他的一大烦恼,连嫁五人五人皆死,虽然都与张氏女郎无直接关系,但毕竟太过蹊跷,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陈平愿意接受,岂能不喜出望外?

更别说,陈平作为乡中的俊朗少年,在洗清了”盗嫂“的嫌疑后,张负已经开始关注于他,陈平自从被黑夫招入秦营做文书后,几次进言献策,一方面得到了秦吏的交口称赞,另一方面,他也献出了“贷粮于民”之策,让秦吏、张氏、邑中百姓三赢,使得张负赞叹不已,认定这个青年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能得到如此佳婿,他焉能不乐?

张负暗暗想道:“以陈平之容貌、才干,又有我家为援助,假以时日,他或能号令一县,名满全郡。”

于是黑夫第一次替人做媒,便一拍即合,张负连自己女孙都没咨询,便忙不迭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张氏女郎的前夫3月才刚死去,如今丧期都没过,所以成婚的日期,还是定在明年的三四月间……

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成了,事后,陈平为了表示感谢,专程拿出先前黑夫赠他的钱来,在乡中最好的酒肆里,宴请了黑夫。

……

当听说陈平要将整个酒肆包下时,酒肆店家诧异地将他上下打量,差点习惯性地出言讥讽,但随即才想起,这已经不是那个吃着兄嫂白饭,受人鄙夷,无所事事的陈平了。

如今的陈平,已经洗刷了过去的诽谤污名,更在秦吏手下做事,让人不敢轻慢于他。

“陈平如今有钱了啊,今后怕是要成为本乡富家翁。”店主说着恭维的话,岂料在陈平心里,却不以为然。

“富家翁?果然是蝇营狗苟之辈,也太小看我了。”

在店家堆着笑脸摆好酒菜后,黑夫也到了,二人隔着案几对礼,又相对而坐。经过这件事,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不少,喝到酒酣之时,黑夫不由好奇地询问,陈平为何非要娶那张氏女郎……

“陈生看中了她的美貌?”

毕竟是本乡第一美人啊,黑夫甚至脑补,陈平是不是小时候就暗恋着那张氏女郎?但在她出嫁时,只能站在路边观望,风吹起新娘坐辇纱帐的那一刻,少年看呆了,从此念念不忘……

“游徼且打住!”

陈平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被黑夫这段脑补逗乐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这酒肆里只有二人,店家也远远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便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之所以要娶张氏淑女,看中的,是张氏的财富,是张负在本乡的声名权势……”

陈平的双眼,变得极其功利,却又非常坦然。

“游徼且想想,那张耳本是杀人逃犯,穷困潦倒,娶外黄富豪之女,得富裕妻家资助,便摇身一变,成为魏国大侠,甚至进入官府,做了外黄令。”

“陈馀亦然,若非得了赵地苦陉公乘氏青睐,招他为婿,他哪来的钱帛四处交游,最后成了当地名士?”

黑夫听完后,算是明白了,陈平眼中的成功婚姻,不是夫妻相爱,两情相悦,而是姻缘互补。

用一句黑夫已经忘了是哪位先贤说过的名言来总结,便是: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大梁崩塌,魏国灭亡,给陈平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大势,于是便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出路。

他现在虽然做着秦营的文书,一个月领三石粮食,但只是临时工。战争已经结束,黑夫他们迟早会离开,到时候自己又要恢复无业状态?

陈平当然不会坐等那一天到来,按照他这两个月来对秦国律令、制度的理解,在黑夫他们撤走后,军事管制会结束,正式的县令、县尉、县丞会在阳武县走马上任。

自己要不要去阳武,或者到邻县求职为吏呢?毕竟有会秦字的优势,如今他也听得懂关中方言了。

但想了想后,陈平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今秦军虽横扫魏国,灭魏社稷,但陈平心里“魏人”的身份尚未完全消失。更何况他的兄、嫂还在户牖,陈平打算优先在本地发展,看看形势再说。

秦国官府任命官吏有严格的籍贯限制,郡县主要长官一律不用本地人,由咸阳从他处直接任命。但郡县署下属吏,以及乡一级的有秩、佐吏则皆用本地人。

所以陈平估计,未来的户牖乡,还是本地的乡豪说了算。与张氏的关系,在乡党中的名望,本身拥有的财富,依然是在本地立足的基础。

陈平目前只洗刷了过去的污名,得到了张氏的注意,挣了一点可以证明他“自食其力”的金钱。然而,这些与他藏在心中,不敢与任何人说的那个“大志”,还差得远呢。

当然,那份志向,他可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不管对谁直言了,都会笑掉别人大牙。

陈平不缺少才干,他只是缺少一个表现的舞台,黑夫在时,因为尚不知缘由的原因,为他提供了许多展现自己的机会。但陈平不可能离开本地,跟黑夫去南郡,所以他要为自己今后的发展,找一条新大腿……

心中可以好高骛远,但足下必须脚踏实地,这是陈平立业的准则。

听完陈平的真实意图后,黑夫不由感慨,这果然还是陈平啊,连自己的婚事,都计算的如此精细功利。

对陈平的选择,他表示理解,没错,像陈平这样贫困孤单的有才之士,得到富裕有力的张氏援引,乃是最便捷的成功之途!

但黑夫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那张氏淑女可有克夫之名,你就不怕……”

“怕什么?在我看来,那五人之死,皆是意外,亦是他们无福消受美人。”

陈平已经醉了,难得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来,但眼中却满是自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游徼且放心,陈平的命,够硬!”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刻,户牖乡热浪袭袭,谷风阵阵,池沼中莲叶田田,路旁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一支队伍缓缓走出了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向南缓缓行进,正式黑夫和他的手下们。

此时距离黑夫替陈平做媒,已经过去约月余。这一个月间,户牖乡平静无事,除了加强巡视以防大梁城里出来的难民乱窜外,别无他事,本地一切如故。

魏国灭亡与否,似乎与这座乡邑一点关系没有。

到了六月初,随着正式的秦吏调任阳武,黑夫他们撤离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离家大半年的安陆、鄢县戍卒们,早就迫不及待。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黑夫将本地防务移交给新的游徼——和陈平的预想一样,的确是一位当地乡豪。然后,他便带着归心似箭的众人,离开了驻守数月的营寨。

虽然在黑夫的管制下,秦卒在本地几乎做到了“秋毫无犯”,但当地人对他并无多少谢意。根本没有影视剧里清官调走,百姓扶老携幼来挽留送别的情形,来送他们的,也就是张负父子,以及陈平等寥寥几人。

“游徼为本乡所做的事,老朽会替乡人记住。至于游徼保全张氏的大恩,老夫也会让子孙牢记于心,绝不敢忘怀。”

张负让人备好肉、酒,敬黑夫,也让张仲等儿孙一一敬了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这使得口直心快的东门豹嘀咕道:“还是这西张的老张翁有点人情味,比那东张老朽强多了。”

轮到陈平向黑夫敬酒时,黑夫嗟叹道:

“看来,我是没机会见到陈生迎娶张氏淑女了,那二两黄金,便是我提前留下的贺礼。”

陈平拱手道:“游徼不但提携我,还赠了我许多金钱,陈平真是无以为报。”

或许是因为这“无以为报”的心情,黑夫他们已经走到乡邑十多里外,陈平依然骑着从张家借来的马,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户牖乡的边界。

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外黄县地界了,如今战争虽已结束,但路上单独行走还是不太安全,黑夫便劝陈平止步。

“陈生,到此为此吧。”

“我之所以送到这,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游徼。”

陈平下马,对着黑夫长拜,抬起头,提出了藏在心里数月的疑惑。

“那天酒酣时,游徼说自此以后,当视陈平为友。那陈平敢问游徼,先前你我素昧相识,为何要刻意助我洗刷冤屈?”

“我已问过伯嫂,游徼派人去仔细查实过,得知此事真伪后才找到了我。之后又援引我入秦营做文书,赠我粮食,分我赏金,待之如心腹,平何德何能,能让游徼如此费心?”

陈平是个功利的人,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黑夫对他的关注、提携,已经超过了常理。

他一开始还担心黑夫用心不良,甚至是个龙阳之徒,可后来才发现这是误会。

这反而让陈平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知原因,他心里始终无法安定。

黑夫沉吟片刻,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敷衍,笑道:“或许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陈生,便觉得你有异于常人吧?”

“我一里闾穷士,何异之有?”

黑夫指了指自己:“说来你或许不信,见到你后,我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陈平追问:“什么话?”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言罢,黑夫哈哈大笑起来,朝陈平拱手后,也不久留,打马而去,只是远远留下了一句话。

“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陈平,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马蹄卷着尘土迅速远去,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陈平站在原地,满脸惊骇更胜先前。

“宰天下!他,是如何知道我心中之志的!?”

第160章 大夫爵

六月下旬,陈留县。

这天清晨,刚刚日出不久,陈留县邑高阳里,新近上任的里监门郦食其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里门边,卸下了窄窄的门板,为高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

郦食其找个块竹席,跪坐在里门边,一边翻着自己那几卷陈旧的竹简,一边与出门做活的里人打着招呼。

高阳里的百姓依然维持着战争开始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里门开闭变得严格起来,里闾中的浪荡子游侠儿也销声匿迹——秦国官府不喜轻侠,他们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招摇过市,只能各自找份活计,假装良民。

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便是其中之一,昔日在县城里小有名气的里侠,如今却要去做赶车的低贱行当,多了律令管束,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弟弟像谁欠他钱一般阴着脸出门,郦食其摇了摇头。

与四个月前秦军刚刚占领此处相比,陈留县已经大为不同,首先是所有人都被告知:大梁已破,魏国已亡,魏王也西赴咸阳,去做秦王的臣子了。昔日的魏民也不例外,从今以后,不论男女老友幼,皆是秦之黔首!

“魏”的名号,自此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行政规划,原魏国疆域被一分为二,陶丘划归东郡,梁地、宋地则建立新的郡来治理,称之为“砀郡”。

当得知这个郡名时,郦商可没少跟郦食其抱怨:“砀邑只是一座穷乡僻壤,为何要以之为名?再说了,砀邑砀山远在宋地,与我魏梁之地何干?这秦人真不会取名,就不能叫魏郡?梁郡?”

郦食其闻言后哈哈大笑,对他说道:“这位秦王灭人邦国之后,素来不喜欢沿用旧名,你看几年前韩国被灭,改为颍川郡;邯郸被破后,原赵地改称邯郸郡、巨鹿郡;燕国被破,原燕地改称渔阳郡。”

“秦人此举,就是想让诸侯之民忘却故国,接受新的统治,怎可能以魏郡命名?”

“至于梁?更不可能,你岂不闻,大梁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如今大梁城内不少商贾百工,都跑到陈留来谋生了。”

虽然砀郡的郡治被设在和平归降后保留完好的宋地睢阳城,但在郦食其看来,陈留已有取代大梁,成为魏地中心城市的趋势。他之前就分析过,这里四通八达,又有大粮仓,可以养活不少人,加上距离鸿沟不远,只要将原有的码头扩建,很容易便能吸引商贾、舟车。

不说其他,就说先前驻守于魏地各县乡的秦军解散后北归南下,都将陈留作为集散地,每天都有新的秦卒来此报到,得到遣散命令后又陆续离开。

整个上午平静如常,等日上三竿郦商回家来吃饭时,便对郦食其说道:“兄长,早上又有一批秦卒从外黄来到陈留,似是攻占陈留那一批,还让我替他们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我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郦食其如今已经打入了秦国体系内部,对秦人的军爵、待遇、标识都烂熟于心,闻言后,顿时啧啧称奇。

“如此说来,那秦吏先前只是个簪袅,如今却当上了第五级的大夫?”

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传闻:魏王的弟弟宁陵君,虽然在秦军三路偏师围攻下不战而降,献出了睢阳,但秦王却没有给他任何回报,直接迁到咸阳,削为庶民……

昔日公子王孙,如今沦落倒地,可曾经的秦国黔首、士人,却靠着这场战争,靠着砍魏人的头颅,窜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感慨之余,自诩为高阳酒徒的老儒郦食其,不由打起了节拍,唱起一首诗来。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

郦商在陈留县见到的秦吏,正是黑夫等人,此时此刻,他已经戴上了与“大夫”爵位匹配的单板长冠,东门豹、季婴等人跟在他左右,走在陈留集市上,别提多威风了!

原来,六月中旬离开户牖乡后,黑夫等人先到外黄,与那群他们来时押送的刑徒汇合。这些人在大梁城下吃了四个月灰土,干了不少苦役,已经死了不少人,好在梁城崩坏,魏国灭亡后,王贲将军代大王传诏,大梁城下人人有功,戍卒免除来年更役,刑徒刑期减半……

这让刑徒们心理平衡了些,虽然环视左右,与来的时候相比,他们的人数已经少了好几个。

在外黄时,黑夫未能找到陈无咎,他已经早几天加入西返大军,只托人留给黑夫一封信,上面是陈无咎在咸阳的住址,黑夫若有什么话,可托人给他寄信。

就在离开外黄的前一晚,黑夫还惊喜地收到了咸阳核实后,发下来的“大夫”爵位!

按照秦国的“名田宅”制度,这不仅意味着黑夫可拥有的田地将达到500亩,宅基地150步见方,随着爵位的蹿升,他回到家乡后,可以担任的职位也水涨船高……

秦国虽然没有严格规定什么爵位要担任什么级别的官职,但一直以来,都有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新占领的地区特殊外,在秦国内地郡县,一般都按这个规则来。

最低级的里吏,公士、上造即可担任。

管理十里治安的亭长,一般要上造、簪袅。

乡上的游徼,起码得是簪袅、不更。

至于黑夫的大夫爵位,在乡上的话,他可以做一乡之主乡啬夫。

在县上的话,他可以做县曹主吏,比如之前打过交道的仓曹仓啬夫、田曹田啬夫、工曹县工师。当然,县里职权最大的两个单位局长,乃是吏曹的主吏掾,狱曹的狱掾。做到这个位置,黑夫便能和喜平起平坐了。

若是运气好的话,他也能去郡治江陵城,但就做不了主吏了,毕竟郡上不比县上,真是大夫多如狗,公乘满地走,黑夫顶天能做个郡曹百石吏,依旧要被人呼来喝去……

前程一下子再次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但黑夫依旧有些遗憾:“真是可惜,县左尉郧满是官大夫,我依然比他矮一级。”

但不管他如何选择,至少都不必怕左尉再借故刁难他了。

一边想着,黑夫一边同身后的袍泽们一起,在陈留集市上挑选物品,他们得了赏金后,兜里有不少闲钱,除了置办一身衣裳,让自己可以体面还乡外,大伙都想给家里人带点中原特产回去……

东门豹东寻西找,在挑小孩子的玩具,他是众人里,最期盼回家的人。

季婴则在一个卖铜镜的摊位前,与小贩讨价还价,他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天分,虽然相互听不懂对方在嚷嚷什么,但光靠双手比划,最后竟还能成交,季婴啧嘴说可以安陆县的集市都是明码标价,他这张嘴没有用武之地。

“铜镜是带给我那新妇的。”季婴摸着打磨精细的镜面,美滋滋地炫耀道:“回去之后,我便要成婚了。“

而后他又恨恨地道:“先前她家还嫌弃我没有爵位,现如今我也得了一个上造爵,看是谁高攀谁!”

其余利咸、卜乘等人,也各自买了些便于携带的物件,作为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他们当然是会被黑夫优先照顾,分给首级的。如今,利咸、小陶、共敖皆已是上造,卜乘也成了公士。

众人里,唯独共敖和小陶没买任何东西,共敖傲然扬头,说这小小陈留集市,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小陶则结结巴巴地说,打算攒着钱,回去买个奴隶,替代他那老父种地。

黑夫要买的东西就多了,他给母亲挑了一包上好的针线,母亲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兄弟三人缝缝补补,但手里的针都钝了,是时候换上新的。

他给兄长衷挑了一个竹笛,别看大哥木讷老实,干完活后,却能坐在田埂边吹一手好笛,也不知他和田佐吏一起做的堆肥田还顺利么?

他给弟弟惊挑了笔墨,这小子在县上的学室学习,如今已过去大半年,律令背得如何?有没有受吏子欺负歧视?

他还给阿姊挑了镶嵌绿松石的铜钗,给姊丈挑了一把锯子,当然也少不了带给那对侄儿侄女的礼物玩具,他们现在应该已长高不少了吧?

总之,众人都对回乡充满了期待……

……

六月二十五这天,在陈留等待两日后,黑夫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准许众人踏上归程。

南下的人不止他们,还有来自南郡、南阳各县的戍卒,多达数百人,还有人询问着归去的道路。

“从陈留往西南走,到颍川郡阳翟,再往南进入南阳,剩下的路,便和来时一样了!”已成为活地图的邮人季婴大声朝众人科普道。

“怕得走一个月呢。”

有人计算着时道:“应该还赶得上秋收吧?”他们已经忘记了战争,开始操心起家里的农事来……

陈留城的大门开了,众人齐齐迈动脚步往前走着,在黑夫眼中,他们脸上没了来时的凝重,皆满是轻松,一边押着刑徒,还一边欢笑打趣。

战争似乎已成为过去,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

但正当众人快走到陈留西南的十里亭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打碎了他们归乡的梦!

“止步!”

众人停下了说不完的回乡计划,黑夫也偏过头,却见前方的岔路口,一名举着小旗的传令兵骑着马,从陈郢(淮阳)方向飞速跑来,他拦在了戍卒刑徒们的归乡队伍前,高举旗令,大声喝道:“二三子!止步!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离队!”

循规蹈矩的秦卒们纵然不愿,还是听话地站在了原地,可焦虑和猜疑已经在他们之间蔓延。

“出什么事了?”

戍卒们莫名其妙地被喊住,顿感不快,他们都在左右询问,还有人大声质问那传令军吏。

但军吏只是黑着脸,一言不发,被逼得扛不住时,只说自己奉命传令,其他一概不知,眼睛却不住地往陈郢方向看去,他也在焦急地等待新命令。

看着焦躁不安的传令军吏,还有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黑夫心里不由一紧。

“不会是那件事吧!”

思考剧情,今天只有一更

写完魏国篇要捋捋细纲,不想仓促写,欠两章,四月份补,加上之前的盟主更,目前欠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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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烽烟再起

“青阳之事后,秦国和楚国已然开战!将军却禁止吾等出塞击敌?”

六月下旬,楚国西境,冥厄之塞内,响起了一声愤怒的质问。

钟离眛早已不是一年前在安陆县做间谍时的庸耕雇农打扮,他现如今穿着一身漆成红色的楚式皮甲,俨然是一名楚国军吏,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两司马”,手下仅有二十五人。

可这个在上司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军吏,此刻却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质疑起将尹的决定来。

钟离眛所说的”青阳之事“,正是六月初时,发生在楚国江南地的一件大事。

去年秦国派王贲率军猛攻楚上蔡、陈郢,楚国才刚刚发生了弑君夺位之事,一时间手忙脚乱,难以调兵御敌,导致两地失陷。当时只要秦军愿意,大可顺着汝水南下,破钜阳,威胁楚都寿春。

楚王负刍无奈,只好在主和派的建议下,向秦国提出,拟献青阳(今湖南长沙)以西土地来求和。

秦军攻取陈郢,本就是为了切断楚魏联系,因此便应允了楚国的求和。在王贲回师灭掉魏国后,五月份,秦王的使者也到了寿春,要求楚国按照先前的约定,交出青阳以西的临沅、高蔡、零阳三邑。

秦人携灭魏之威势,负刍不敢拒绝,立刻让人照办。

然而事情便在这出了岔子,青阳以西,是楚国“三户”之一,屈氏家族的领地。因为屈原之事,屈氏是楚国公族里,最仇视秦国的一支。虽然楚王负刍命屈氏让出青阳以西,然屈氏居然违抗了王命。

在秦人派使者来接收城邑时,屈氏非但不交,还杀死了秦使,甚至带着屈氏族兵反攻到了秦国南郡潺陵县城下,差点破城而入……

此事之后,秦国大怒,声称楚国背约,本来已经归于和平的秦楚二国,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南郡守腾一声令下,秦国南郡各县备警,几乎所有青壮都被动员起来,加紧军事训练。

而楚国这边也同样如此,朝中,以项氏为主的主战派再度抬头,力劝楚王,反正和约已经废弃,不如反攻秦国,收复失地。

不仅要收复陈郢,收复上蔡,还要收复南郡之地!

受此事影响,位于楚国西境的冥厄塞也戒备森严,但却禁止将尹擅自进入秦地,因为优柔寡断的楚王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这便是让钟离眛困惑不已的事,前几年被派去秦国南郡潜伏做间谍的可不止他一人,这都是项燕将军的未雨绸缪,在探明安陆虚实后,钟离眛便回到了冥厄塞复命。

但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嫌他将事情闹得太大,不但无赏,还削了钟离眛的职位,从卒长掉到了两司马。钟离眛并无怨言,他只希望,他们这批人冒死入秦打探回来的边县军备、道路、虚实,可以在反攻中派上用场!

然而面对这个刺头属下的请战,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只是轻蔑一笑,让人将钟离眛乱棍打了出去。

“古者吴阖闾教战七年,奉甲执兵,以孙子、子胥为将,奔三百里而舍,入于冥隘之径,战於柏举,遂一举夺取郢都。”

钟离眛对着来安慰自己的同僚叹道:“若是将军能效仿当年的吴军,出冥厄,夺随、唐两地,而后直下江陵;水师走云梦泽西进,屈氏之兵出青阳,逾过大江逼近江陵,则郢都可复,南郡可得!”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觉得这不该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

钟离眛见众人不为所动,只得狠狠地将拳头打在墙壁上,有些沮丧地说道:“岂能首鼠两端,战和不定呢?如此一来,不但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恐怕还要反被秦国所制啊!”

……

“秦国和楚国又开战了?”

七月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本来已经走在回家路上,却突然得令,要求他们重新回到陈留待命的戍卒们,顿时炸了锅。

当得知楚人攻击的是南郡时,来自南郡各县的众人更是发出了阵阵惊呼。

“是南郡出事了!?”

“楚人打了哪个县?”

幸好稍后他们又收到了后续消息,原来,只是在大江以南的一起边境摩擦,没有大打,楚人围攻的也只是潺陵县,战火并没有烧到他们的家乡安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季婴乐观地笑道:“既然只是小冲突,或许过几日便消停了,吾等依然能回去。”

于是众人唯一剩下的苦恼,便是耽误这么多天后,他们可能要错过家里的秋收了。

唯独黑夫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众人再度舒了一口气,开始憧憬归期时,他默默地挤出了人群,回到营帐内检查自己的兵器甲胄。

剑是老友,需要时时磨砺,哪怕是青铜剑,也要用皮革磨蹭,长期不用的话,很容易起铜锈。

这时候,利咸却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黑夫在擦拭兵刃。

“大夫,是不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利咸是黑夫属下里办事最细心的,经常能提出一些小建议,他也觉察到让他们原地待命的命令有些不寻常。

“我的确觉得事情不对劲。”

黑夫也不隐瞒,让利咸坐下,对他分析道:“秦国与楚国是在南郡起了冲突,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按理说,吾等南郡籍贯的兵卒,更应该被速速遣散,回南郡参与布防,可来自陈郢的命令,却让吾等回陈留县待命……”

目前,秦军有数万人被要求停止遣散,驻扎在陈留、睢阳等地,但边境外的楚国,也没有要发兵进攻陈郢、魏地的迹象,双方只是在冷冷对峙。

但是,黑夫已经再度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一场全面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他隐隐觉得,让来自各地的戍卒原地驻扎,恐怕是秦国上层,有人想借此事为契机,对楚国发动一场战争,届时主攻的方向,便是从魏地往淮北打。

黑夫前世虽然本业不是搞历史的,但也知道,秦国灭楚,前后打了两次。一次以二十万军队伐楚,惨遭失败,损兵折将。第二次吸取教训后,便举国动员,派六十万大军伐楚,最终成功灭掉了楚国。

现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距离第一次伐楚,恐怕已近在咫尺了。

“我不会真的撞上第一次伐楚了吧!”若真是如此,黑夫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历史上,黑夫本人死于第二次攻楚,这是他力求避免的事情,一直努力攀升爵位、官职,就是为了届时能率领足够多的兵卒,不必冲锋陷阵,得以免死。

岂料,仿佛是命运般,他如今却要被卷入第一次伐楚之战!胜仗都有伤亡,败仗更是死伤无数,如此一想,黑夫就脊背发凉。

当然,这都是他的猜测,最终结果,还是要等咸阳那边,秦王政对于战、和的抉择!

听了黑夫的分析后,利咸也被吓了一跳,但身为基层的秦吏,若事情真发展到那地步,他也只能奉命行事,重新拿起兵器甲胄,再度走上战场……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士兵们只能在收拾戈矛时,暗暗抱怨几句。

利咸不像东门豹,对回家那么渴望,他甚至觉得,可以再捞一级爵位再回不迟。也不像黑夫,他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故而还有些兴奋地揣测道:“若真要伐楚,会不会以王老将军为帅?”

王翦的名声,在攻灭燕、赵后,在秦国几乎人尽知晓,大家都说,跟着王老将军打仗,虽然不一定个个有战功,但大多数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王老将军打仗稳如泰山……

从高级军官到基层士兵,都打心里觉得,倘若有一天秦王要灭楚,王翦,当是毫无疑问的主帅人选。

“希望如此吧。”

黑夫模棱两可地应了,心里却道:“若秦王真的决定今年内对楚用兵,主帅,恐怕不是王翦。“

”而是李信!“

第162章 李信

从咸阳宫偏殿中走出时,李信面上依然镇定,他接过殿门卫士递来的剑,将它稳稳挂回腰间,又朝他们点了点头,在持戟郎卫们艳羡而崇拜的目光中,缓缓走下高台。

可实际上,李信心中早已激荡不已,恨不能直接一个跟头翻下台阶,开怀大笑了!

李信才二十九岁,身材高达八尺,俊朗的脸上棱角分明,双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发际,昭显了他勇锐果敢的性格。

这是一位年轻秦国将军该有的个性,李信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他生于黄土累累的槐里北莽塬上,喝着渭河水长大,从小便与弓马为伴。十七岁时,他成了一位走能逐奔马,及而驰战车的武骑士,力能束缚旌旗、拉满二石弓,驰骑彀射,可射前后左右皆娴熟运用,是槐里出了名的尚武青年。

靠着祖、父皆是郡守高官的优势,以及这份本领,年轻的李信便被选入咸阳,为秦王郎官。

郎卫皆是秦国将吏之后,或由关中良家子弟充当,掌管门户、车骑等事,内充秦王侍卫,外则从军作战。

与李信同时担任郎卫的,还有蒙武的长子蒙恬,李斯之子李由等。他们平日的任务,就是顶盔贯甲、手执长铍,分别站立在咸阳宫的各个角落,一站就是半日。这让习惯了吹着渭原大风,纵马驰骋的李信极不自在,觉得自己不过是这宫中的摆设品。

但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那一年,陇西、上郡送来骏马,秦王命令众郎卫各自挑选,在校场上当场驯马,李信挑了一匹最烈最野的马,人马一阵博弈后,成功将其驯服。

他那一天的表现,给秦王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李信开始官运亨通。先是从一个守殿卫士,被秦王调到身边,成为亲信侍从人员。有了秦王的赏识,而后两年的时间中,他又从一个普通的郎卫,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郎官。

那时候的秦王同样年轻,刚刚族灭了把持朝政多年的嫪毐,罢免了吕不韦,开始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目光则扫向了山东六国……

秦王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他需要那些经验老道的宿将,也需要一大批与他一样勇于进取,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信从近卫郎官,被调入军中。

秦国的军队,是一个讲究资历和年龄的地方,那些鬓角斑白的宿将老人们,在李信进入军队后,总喜欢倚老卖老,视他为“黄颔小儿”,在李信得到任命,率军作战时,站出来质疑,因为他的年龄,质疑他的能力。

李信努力适应了军中的环境,除了蓄须,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沉稳成熟外,他还用一场场漂亮仗,成功让那些半截身子入土,保守而木讷的老将军们闭了嘴。

很快,他便从率长升到了都尉,甚至在灭赵之战里,被任命为裨将!

当是时,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率数万精兵出太原、云中。

这是李信第一次统领过万的军队,他的表现依然出众,出太原定中山,又配合王翦横扫了巨鹿、河间,但也出了一个大纰漏——他未能堵住赵国公子嘉,使其带着赵国宗室数百,逃到了代郡、上谷,自称代王,苟延残喘。

但两年后的灭燕之战里,同样作为裨将的李信没有再重蹈覆辙,他亲率车骑数千,追击逃出燕都的燕王喜和太子丹,在衍水大败燕国残军,逼得燕王喜不得不杀太子丹,向秦求和……

那是李信的成名之战,一时间,他成了秦国年轻人崇拜的对象。当李信函燕太子丹之首回到咸阳时,数万民众列队欢呼,男孩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走在队伍旁边,高昂着头,敬仰地看着他们年轻的英雄。

据说在那之后,整个关中的少年,在骑着竹马玩耍时,不再自称“王老将军麾下”,开始改称“李将军麾下”了……

人们总是喜欢年轻将军用于进取,终获成功的传奇经历,却在习惯后,容易忘记沉稳如山的宿将之功。在秦王的有意宣扬下,年轻小将李信的风头,隐隐有盖过王翦父子的架势。

秦王也不吝显示他对李信信重,李信依然记得,去年大军从燕地返师后,秦王为诸将士庆功,最后却独独留下了李信,问了他一个问题。

“李将军以为,齐楚何先?”

当时魏国尚存,但在秦王眼中,大梁已注定要成为废墟,魏地已变为秦国治下的郡县,根本不放在眼里。

李信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略一思索后答道:“楚地广,齐地狭。楚人勇,齐人怯。请先从事於易……”

他主张先对齐国动手,这样,李信就能带着他较为熟悉的车骑,效仿乐毅旧事,从济西济北长驱直入,一举灭齐!

那时候的他,还没敢把楚国当做自己的盘中餐,因为秦军内部都认为,灭楚,恐怕非得王老将军出马才行。

李信虽自信,却没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秦王对李信的建言,不置可否。

那之后一年时间,李信便进入了休憩状态,连灭魏之战也没混上,秦王反倒派了王翦之子王贲,还笑着说:“区区小魏,譬如秦之附庸,何须寡人最器重的两位将军为帅?太阿之剑不出则已,出必灭万乘大邦!”

秦王说这句话时,李信和王翦对视了一眼,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就挪开了。

李信不知道听到秦王此言时王翦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气,这是秦王第一次将他与王翦并列,这也是他第一次,有种期望,期望为大王攻城灭国的不是王氏父子,而是自己……

五月份,大梁城破,魏国灭亡,按照以往的惯例,秦国会休兵息民。但李信在咸阳城内无所事事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上个月,突然有消息传来:荆王背约,不愿交出江南青阳以西三邑,并指使屈氏杀秦使者!

得知这个消息后,秦王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笑了笑,说楚王的胆子怎么突然变大了,然后平静地问一旁侍候的御史大夫王绾,当年楚庄王问使者被宋国所杀,是何反应?

王绾娴熟典章,立刻作答:“楚庄王对使者申舟曰,宋杀汝,我伐之。宋国果然杀其使者,楚庄王闻之,未穿履,未佩剑,便投袂而起,随从赶上去,直到前殿才送上鞋履,追到宫门外才送上佩剑,追到楚都的蒲胥街市,才让楚王乘上人戎车。于是楚庄王围宋三年,使宋易子而食,折骨为炊,最后终向楚投降。”

“荆王背约,击我南郡,青阳以西三邑是小,秦之国威为大,大国之愿不可违,若不惩戒,天下必轻秦!寡人岂能不如楚庄王?”

秦王政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不论是各国人才,诸如韩非、尉缭,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子之位。

若是有怨愤,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偿。赵国贵人曾在秦王政年幼时欺辱其母子,秦军破邯郸后,秦王竟亲赴邯郸,凡是曾与自己母家有怨的赵国豪贵,无一例外,皆坑杀之!燕太子丹使荆轲行刺,让秦王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下令伐燕,用燕都的废墟和燕太子丹的人头,告诉世人,一切敢反抗秦王的人,便是这个下场!

如今楚国竟敢背约,违逆秦王的意愿,这是自取灭亡!

于是秦王召来王翦、李信,当面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王翦沉吟良久后,报出了他心中灭楚需要的数字:“非六十万人不可……”

李信依然记得,当听到这个数字时,大王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化,但目光却已经离开了王翦,投向了自己。

“李将军以为,灭楚需兵卒几何?”

秦王的眼神满是鼓励,让李信没办法说出让他失望的话来,而李信又再看了看站在自己右边,鬓角花白,背已经微驼的王翦,觉得他似乎没有从前那么高大了。一时间,李信忘了自己曾谨慎提过的“楚地广、楚人勇”,脱口而出道:“不过用二十万人!”

秦王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挥手让王翦告退,独让李信留下。

等到王翦迈着略显迟钝的脚步走出偏殿后,秦王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伤感老将的迟暮,又像是为一代名将的和平谢幕,松了口气。

但这情绪很快就消失了,秦王让李信近王三步,勉励他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这句话,是李信等待多年的肯定,十年来,他都作为后辈、副手,在后方看着王老将军伟岸的身姿,看他挥舞将旗,看他建功立业,留下灭国隳城的名望,心中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些不甘。

秦王提携他,让他这个不到三十的小将,地位仅次于王翦,现如今,更直言他已经超过了王翦!

李信当场激动得三稽首,表示自己一定不负大王厚望!必缚荆王至大王面前!

“灭楚之事,便以李将军为主帅!征调关中及山东郡县戍卒,秋后粮足时发兵。”

在一番深谈后,李信才出了偏殿,此时此刻,想起那句“李将军果势壮勇”,脚下仍然有些飘忽……

就这样轻飘飘地走到咸阳宫门处时,李信遇上了刚送王翦回府邸的夏无且……

……

“太医令。”李信年轻勇锐,却并非恃才傲物之辈,他知道夏无且是最受秦王信任的人,甚至超过了自己,便立刻拱手与其见礼……

“见过李将军。”在宫中厮混多年,作为与秦王关系并不算好的夏太后族人,夏无且在夏太后故去多年后,却能日渐受到秦王器重,也足以说明其聪慧圆滑,他也下车作揖,同时笑道:“还未恭贺将军。”

李信谦逊了一番,又低声问道:“太医令,王将军无事罢?“

方才夏无且也在殿上侍候,直到秦王让王翦先回,才让夏无且相送,陪同王翦回府邸。

尉缭曾说秦王少恩,但秦王并不薄幸,对功臣宿将,还是满怀温情的,虽然有意提携李信,但也怕王翦今日建言不得用,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气出病来……

夏无且摇了摇头,感慨了一番:”王老将军无事,只是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刃伤、矛伤、箭伤、扭伤、摔伤,我都数不清有多少。年轻时还好,如今日渐老迈,身体便大不如前了,方才在车上,还笑着对我说,既然大王已有勇锐新将可用,他也是时候告老,回频阳去享天伦之乐了……”

“王老将军有意告老?”

李信面露惊讶,心中却微微得意,王将军的确是老了,不但身体大不如前,连思绪也迟钝了,大王之所以问他们二人伐楚需要多少人数,是因为秦国已连续三年用兵,想要凑六十万人,那等到明年秋收,举国动员才行。

大王的性情,虽曾有过一段隐忍的时光,但大权独揽后,却越发刚猛果决。决定的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要办成!最好是又快又好地办成!他不喜欢拖延。

受荆国背盟之辱,岂会再忍两年才报复?

王将军果然是老眼昏花了,连这都没想清楚?

大王任将,与宫闱之争一般,亦是新人笑,旧人哭,赫赫战功不仅是敌人尸骨铺成的,还得踩着那些先辈老将。

李信暗自摇头,口头上却叹息了一番岁月不饶人,而后便与夏无且告辞,径自回府邸了,秦王将在八月向百官诸将宣布这项任命,到时候肯定会引来无数质疑,质疑李信的年龄,质疑他经验不足……

李信需要用完美无缺的灭楚方略,狠狠打在他们脸上!

二十万人灭楚,他可不是在吹大话,而是有自己的一番底气,当年武安君以数万之师,便能举鄢郢,破江陵,现如今楚国守着东边的半壁江山,楚王又是个弑君自立名不正言不顺的,楚国内部战和不定,正好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战争……

用年少壮勇之将,凭借锐勇之师,挟灭魏之势,一鼓作气,攻下楚国!这就是大王的意图,李信觉得,自己完美领会到了,那几年在大王身旁的郎卫生活,可没有白费。

“伊阙之战前,武安君突然被穰侯任命为主将,当时的他,年方三旬,出身低微,无赫赫战绩,却一战而天下皆知……”

李信迈出咸阳宫大门时,又抬头回望那高耸的冀阙,眼中满是豪情。

“我必灭楚国八百年社稷,得胜而归,在此们处,献荆虏于王前!”

第163章 阳城

七月底,那边李信豪气万丈地向秦国的百官、将军们讲述自己的破楚之策。这边的秦国戍卒们,却依然不知道这场延误的归期将到何时才是尽头。

黑夫他们在陈留呆了半个月后,终于收到了新命令,却不是遣散,而是重新整编。

来自南郡的兵卒被要求前往阳城县汇合,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相互询问阳城是哪。

有知道的人悄悄说道:“在汝水以南,原先是楚国的县。”

一听这地名,黑夫瞬间就想起了曾几时何时学过的一篇课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虽然开头这段是不要求背的,但不知为何,黑夫却印象深刻,所以一听说他们要被调往阳城,瞬间就想起来了。

他们这批戍卒共七月中旬再度离开了陈留,往西南行,走了三百多里,渡过汝水后,便抵达阳城县。

阳城县的郊外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除了黑夫他们外,去年奉命从南郡调来的四五千戍卒也尽数集中在此,不同于灭魏之战时,因为分开驻防需要而打散,这回,他们要被重新合到一块,组成一曲。

“这是在为野战陷阵做准备啊。”黑夫暗道不妙,看这情形,自己果然是没避开秦国第一次伐楚。

秦军的战时编组,是在平时编制的基础上,组建为大规模的作战部队。首先根据作战对象等各方面情况,确定总兵力,任命三军统帅。比如先前的灭魏之战,用于作战的兵力为八万,此外还有十万戍卒、刑徒,都由王贲统领。

在大将军之下,又分设若干个副将,称之为裨将军,像最初带着黑夫他们东进略地的羌瘣,还有杨熊之父杨端和,都是裨将。裨将一般会带数万人,称之为一部,但不全是战兵,还有不少民夫。

在裨将之下,基本上以五千人为单位,称之为一曲,又设有校尉,或称之为都尉。

校尉都尉的下属,就是统辖千人的率长、五百人的五百主了。

来自安陆、竟陵、鄢陵的五百人被分到了一起,统领众人五百主黑夫倒也不陌生,正是在攻取外黄之战时,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南郡夷道人程无忧。

在重新调整编制时,黑夫因为已经升到了“大夫”的爵位,被任命为百将。

百将作为百名士兵的指挥者,相当于后世的连长。

摸着调兵用的木符,黑夫不由感慨,想想前世,听进部队的同学说,在部队做连长途径最快的是军校毕业,干一年排长升副连,这是4+1年,若是有人两年不到就混上连长,肯定会被人艳羡。

可现如今,他在安陆县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经历了那么多危险,才爬到安陆县陈百将、宾百将的位置,心中却难免有些不足。

从零开始奋斗,果然远不如投个好胎。

黑夫暗道:“也怪灭魏之战打的太顺,斩首还不少,让许多人爵位水涨船高,军爵的含金量也变低了。搁在战前,一位大夫爵,便有机会做五百主了……”

好在他这百将没有指导员来监督分权,可以搞一言堂,手下两名屯长,相当于后世的排长。分别是老部下东门豹,以及在外黄之战里一起拔城先登的先登屯屯长,竟陵县人槐木。

黑夫依然记得,槐木在外黄城头身被数创,连右手掌都被敌人的箭射穿,却依然用左手提着剑,杀了一个轻侠。

但是,看着槐木头顶的右髻苍帻,黑夫却略显惊讶:“早在外黄时你便是簪袅,当时可连升两级,为何如今还是簪袅?你的爵位还没到?”

槐木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很白:“爵位是得了,但都被我拿去换家人自由了。”

原来,槐木的两个弟弟犯了法,沦为隶臣,槐木只能用爵位去换取他们,一级爵位换一个奴隶恢复自由,这也难怪他愿意做先登在外黄城头血战不止。

言罢,槐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槐木没有其他本领,战阵上奉命陷阵却是敢的,今后有吾等冲锋在前,但也要仰仗百将在后救助。”

槐木已经将外黄之战时,黑夫为他们裹伤包扎的事对众人说了,眼看槐木和东门豹两个受过重伤的人现如今活蹦乱跳,那些新被编入黑夫麾下的兵卒们顿时对黑夫另眼相看,觉得百将真有救死扶伤的本领。

季婴也叫嚷起来:“百将虽不是医者,却得到了来自咸阳的医官称赞,还甘愿拜百将为师,向他学裹伤之术呢!”

卜乘亦乘机过来,高高举起一卷《日书》杂抄,宣传起迷信来:“百将这双手救助过的人,连司命都不收的!”

于是乎,有了槐木、东门豹现身说法,加上季婴、卜乘添油加醋,黑夫不到一天时间,便让新来的戍卒都对他俯首帖耳。眼看又一场战争在所难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不受伤,有这么一个神奇的百将在后,戍卒们的心,不由得安定了不少。

完成新的整编后,黑夫他们也被分到了新任务,却不是作战,而是在阳城县帮忙收割粮食……

……

八月中,大地一片金黄,在秦国兵卒的协助下,阳城县的收割也接近尾声,秦军当然不是来做义务工,而是在抢割自己的军粮,这南郡全曲五千人,可都指望阳城的粮食吃饭。

黑夫将一大捆粟扔上田埂,擦了把汗,坐到田埂上喝水,一边问旁边的弯腰驼背的本地农户道:“老丈,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如何?”

经过半个月相处,这片田地的农户也不太怕秦军了,因为集中在此的都是南郡籍贯,南郡曾是楚地,阳城亦是楚地,两边讲的都是荆楚方言,虽然口音有不少偏差,但大体能听明白。

能不能交流,是人区别异类与同类的重要方式。

虽然秦人要收走三分之一的收成有些肉疼,但跟楚国统治这里时,本地的楚国县尹“阳城公”收的田租也差不多。

于是老农户就絮絮叨叨地说,因为去年战争的缘故,不少人家听闻秦军要占据此地,都提前迁走了,不少地都荒了下来,好在驻扎在此的秦军组织兵卒接受了撂荒的田地,种上粟麦,好歹有点收成。

聊着聊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黑夫和老农户说了会家常,突然问他道:“老丈,你可曾听说过本县,有一个叫陈胜的人?”

“陈胜?”老农户眨了眨眼,似乎在脑中那些零碎的名字里搜寻。

“应该是个雇农,为人庸耕种地。”

这是黑夫唯一知道的事,既然来了阳城,他便止不住想,那陈胜是否也在这县里呢?不知道他这时候有没有和自己现在一样,坐在田埂便,长叹了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老朽没听说过陈胜此人。”

想了一会,老农户摇了摇头,指着阳城东边道:“不过在阳城的东乡,确实有一个陈氏,全族数百口人,聚居在一个里中,百将要找的陈胜,或许就是陈氏之人。陈氏子孙兴旺,也有不少穷困子弟,因为没有土地,只能给别人做佃农。”

黑夫一下子来了兴趣:“那陈族所在的里在东乡哪个位置?”

“就在汝水边上,不过百将,现如今,那里已是人去屋空!陈族的族长听说秦寇……秦军要占领此地,就带着全族的人,迁走了!”

黑夫又问道:“可知他们迁去了何处?”

老农户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沿着汝水走的,或许去了顿县,或许去了项县……”

“项县?”

黑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思却已经不在难觅踪迹的陈胜身上了。

项县就在阳城东南百五十里外,据说楚国也在那集中了近万军队,而且,那里还项氏的封地……

楚国最后的名将项燕、其子项梁,还有十多年后的西楚霸王项羽,人才荟萃,皆源于此。虽然如今项氏的主体已经搬到下相去了,但项县仍是楚国淮北重镇。

这一次,秦军的敌手不再是不堪一击的魏国,而是兵多将勇的楚!

“这场仗,秦国打的真是太仓促了。”黑夫瞧了瞧乌云欲雨的天空,忧心忡忡。

第164章 上医医国

在秦楚边境大军渐渐云集,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时,远在关中的咸阳,李信也完成了誓师出征的仪式。

钟鼓齐鸣中,李信的驷马戎车渡过灞桥,开始向东进发,数万关中子弟将在函谷关集结,等待这位第一次帅大军作战的李将军。

在渭水北岸欢送李信的人群里,鬓角斑白的太医令夏无且只是坐在安车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加入众人的欢呼,只是出于医者的职业病,对着那些徐徐远去,满怀壮志豪情的关中良家子们摇了摇头。

“不知又有多少人死于伤病金疮……”

他入秦三十年,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看到大军东出了,自然也习惯了在战争之后,看着那些断肢断脚的伤残兵卒被载于车上,运回咸阳来。

“今日休沐,我不必去宫中轮值,回家去罢,无咎恐怕已在家中等我许久了。”

吩咐车夫回家后,夏无且闭上了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咸阳城人口越来越多,口音越来越杂,从郊外回家的路也越来越长了,好似他这些年走过的路一般。

夏无且不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他是韩人,乃是许多许多年前,嫁给秦孝文王的夏太后远支族人。

他们这个旁支虽是贵族之后,却学了医道,所以从夏无且年轻时起,就很想入秦,秦国别的比不了中原,医术上却独树一帜。数百年间,秦国名医辈出,技近乎道,艺通乎神,在诸侯史书中留下不少故事和传说。

就夏无且所知,秦桓公时代的医缓,秦景公时代的医和,就分别被晋国邀请,去给晋景公、晋平公看病。当时秦晋已非秦晋之好,而是矛盾不断的敌国,晋国能请敌国的医生为己方君主看病,可见秦医名声在外……

到了秦惠文王时代的医竘,也曾赶赴齐国,为齐宣王“割痤”,手到病除,齐宣王对此也是感激不已。

在最后一任医扁鹊死去,医家消散后,秦国俨然成了天下间,医术最发达的地区,夏无且亦心向往之。所以他二十岁那年就来了秦国,正好夏太后的儿子,秦庄襄王继位,夏氏俨然成了秦国外戚,靠着这门关系,夏无且得以拜名师学习医术,还在咸阳宫里得了个御医的差事。

夏太后很喜欢他这个自家人,每逢老人家生了点病,都会点名让夏无且来为她诊脉,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常话……

但有一些话,却是夏无且不敢接的,非但不敢说,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听都不要听!

比如关于赵姬和吕不韦的风言风语,关于年轻继位的秦王,关于秦王之弟,也是夏太后最疼爱的孙儿长安君……

十五年前,夏无且记忆很深,那一年,彗星三次光顾了秦国,带来了巨大的恐慌,许多人都以为要天崩地坼了。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彗星的消失,只带走了夏太后的生命。

接着就是几年混乱时光,韩国夏氏外戚最后的靠山,长安君成蹻居然反了,赵太后乘机指使嫪毐大肆清算,夏无且也在那时候锒铛入狱。

直到几年后,赵太后和嫪毐集团也因为谋反,意图弑君而被扑灭,他才得以获释。

他和许多被释放的人一起,战战兢兢地等待秦王的判决。

秦王居然还记得夏无且的名字,没有赶他走,而是留他继续在秦宫里做事。

“无且善小儿医,寡人年幼时,他曾为我诊治,药到病除。如今寡人也有长子了,夏无且,你便留下来罢。”

这是秦王留下夏无且的理由,无且感恩戴德,这么多年来,夏无且一直兢兢业业地照应着长公子扶苏,但凡有点小病,立刻提着药箱飞奔至跟前。慢慢地,除了扶苏外,夏无且也常被秦王喊去身边行医,过了三十岁之后,政务繁重的秦王时不时会有些病痛,能让他放心的医者,可不多啊。

陪伴君前,夏无且更加谨慎,在殿上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两年前的那场觐见。

他手里的药箱,狠狠砸向追杀秦王的刺客荆轲!那药箱里的茯苓、白芷、田七等药材落了一地,也为夏无且铺开了一条富贵之路……

两百镒黄金,并升为太医令,夏无且发达了,他的弟子们也水涨船高,曾经只能给公乘看病的,现在可以进入五大夫的家中,这都是托了夏无且的福。

在夏无且的几个弟子里,陈无咎算是混得比较差的,如今也只能靠着夏无且传他的金疮药,在军队里为率长、五百将看病,在夏无且看来,陈无咎既不是他女婿,也没有多少天分,此生成就恐怕有限。

但就在这时候,陈无咎却给了夏无且一个大惊喜,让夏无且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另眼相看……

……

等到夏无且回到家中,换好一身宽松的常服后,下人来报,说陈无咎果然已在厅堂等候。

夏无且却想了想道:“让他直接入内室来见罢……”

儒家形容弟子学问时,常用登堂、入室来形容,这又何尝不是弟子与夫子亲疏关系的体现呢?

陈无咎过去只是夏无且七八个弟子里,不起眼的一个,仅能登堂。现如今,夏无且却直接让他入室来见,这可喜坏了陈无咎,来到内室后,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顿首道:“见过夫子,李将军的大军,送走了?”

“嗯。”

夏无且接过陶杯含水漱口,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陈无咎再顿首道:“如此说来,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书大王,让李将军气前线实行了?”

夏无且将口中的水吐到了铜盆里。

“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让人将一份帛书递上来,交给了陈无咎。

陈无咎一看,这帛书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后,转交给夫子,请他过目并上书大王的么?怎么还在这!

夏无且道:“我本已怀揣此帛书站在大王和李将军面前,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上书。”

陈无咎显得有些焦躁,不解地问:“夫子特地将我从魏地召回,让我演示那小屯长献上的裹伤止血之法,不是赞不绝口么?又看了我二人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不也大为赞同,说这是救人治国的良策么?”

夏无且颔首:“那建言极善,除了能救死扶伤,激励兵卒作战而无后顾之忧外,还能大大提升吾等医者在秦国的地位。”

秦国的名医医和曾说过一句话: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下医医病。

诚然如是,夏无且如今既已富贵,心中也难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荆轲的那一药囊还不够,他更想以医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位“上医”。

这份建言就是个好机会,一旦实施,必然是大手笔的改革。医者负责训练专门紧急包扎的人手,再分配到军队上,这无疑能增加他这位太医令的权力。

夏无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远见卓识,不过以他对弟子陈无咎的了解,无咎恐怕想不出来这么好的点子,多半是那个叫“黑夫”的安陆县小屯长的功劳。

陈无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现如今大王派李将军帅师伐楚,东方烽烟再起,正是这提议大显身手之际,为何却……”

“因为时间不够。”

夏无且叹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从实行到推行至军中,至少要三个月到半年时间。但形势刻不容缓,李将军已率军出发,先前攻魏的大军也原地等待。这战事,恐怕九月十月间就要打起来,就算立即训练,也来不及安排到每个屯上。”

专门练习裹伤之术不难,但要组织大批人学习,并推广到部队基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后花费钱帛精力,人是训练出来了,可到头来却没在这场战争里派上用场,那岂不是徒劳无功?

夏无且担心的还不止是这点,有些话他不能和陈无咎明说,那就是,其实他对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无且这十多年来,不知见过王翦老将军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胜归来。不管对手是难缠的李牧,还是易取的燕军,他都小心翼翼,带兵越多,就越谨慎。

可李信则不同,这个年轻人啊,没有经历过挫折,也从没有李牧那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与之较量过,所以推演兵策时看似没有问题,可真打起来,谁都不好说。

这个以车骑见长的小将军,真的能带好二十万大军,真的能一口气灭掉秦国最大的敌人么?

所以夏无且虽然不知此战最终胜负,但总觉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灭楚?很难。

“无咎啊,老夫且问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称颂的名医?”

陈无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说了一堆夏无且当年教他的套话。

夏无且却摇了摇头道:“名医,不在于医术有多高明,而是要严守五不治。其一,傲慢无礼、刁钻蛮横者不治;其二,重财轻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决者不治;其四,过于虚弱无法用药者不治;其五,绝症不治。”

“以李将军的性情,喜欢车骑疾攻,不喜稳扎稳打,纵然献策,他在前线也不一定会实施,此为疑信不决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将军不能获全功,甚至落败而归。那战场救护的功效,也无法传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显救治伤兵之善,也无法证明此策能激励兵卒士气,于国何用?就像是吾等为人治病,却无法除去病根一样,不但无法得到嘉奖,甚至会反受其咎……”

他拍了拍案几上的帛书道:“此策,须有足够时间准备,且要放在一场万无一失的仗里,但李信将军要打的这场仗,却并不稳当……”

医生拿到一个好药方,可不能仓促下药,还得慢慢熬药,还得看病人的体质适不适合。

“且再看看,且再等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老夫自然会向大王献策!”

……

李信行速极快,八月中才出咸阳,九月初便已经抵达了颍川郡阳翟。

来自三川、颍川、河东、上党、河内几个郡的戍卒、民夫也在此集结,共计十万,加上已经布置在秦楚边境的十万大军,他向秦王拍胸脯保证的十万人手,已经全部到位,各地秋收的粮食也装到了仓中,敖仓更是积粟十多万石,关中的粟米还在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大军饱食……

楚国那边同样嗅到了秦人此番来者不善,在几次遣使洽谈未果后,以项燕为首的主战派重新得到楚王任用,也开始进行战争准备,在淮北部署重兵,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在阳城的黑夫得知秦军主帅真是李信,在心中暗骂起来。

“我还真上了一艘破船,这场仗看来要凉……”

但那位被派来阳城统帅南郡五千兵马的都尉,却又让黑夫重新产生了几分希望。

都尉与李信是远方本家,叫李由,此人乃是秦王佳婿,刚刚尚了秦王的长公主,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廷尉李斯之子……”

第165章 都尉巡营

驻守阳城的众率长、五百主都没料到,都尉李由刚刚抵达军营,便要来一场巡营。

“都尉巡营!都尉巡营!”

节奏缓慢的鼓声被敲响,传令兵抵达各营传达这个消息,引发了一阵躁动。

而后,在一众部属簇拥下,都尉李由走出了大营,按照顺时针的顺序,开始在硕大营地内巡视起来。

李由年纪不算大,才二十八九岁,他身穿长衣,外披皮甲,胸口有花结装饰,足穿翘尖履。头戴鹖冠,长形脸,一把短须,虽是武官,神态却雍容儒雅。

作为廷尉李斯之子,他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堪称文武双全,十七岁就进入咸阳宫做郎卫,数年后升为郎官,开始进入军队任职。

让人奇怪的是,虽然李由年纪不小,却迟迟没有正式娶妻,也不知在等待什么。直到去年,他得以尚秦王长公主,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李斯府邸举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秦王最喜欢提拔的将军是李信,但秦王最重用的大臣,却是李斯,这一点,连丞相隗状都比不了。

众人纷纷感慨,说李由真有个好父亲。

成了秦王佳婿后,五大夫李由看上去前程无量,果然,在新的战争到来时,他也被任命为都尉,随李信出征。

可看着面前的营地,李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苦恼的事情。

相比于主将李信亲自统帅的关中精锐,还有裨将蒙恬手下的山东诸郡兵卒,南郡兵,实在是一支战斗力颇让人怀疑的鸡肋。

李信分了这样一支弱旅给李由,理由倒是很充分:李由本就是楚国上蔡人,至今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上蔡荆楚方言,分一批楚国故地的兵卒给他,正好便于统辖指挥。到时候就跟着大军行动,利用语言优势分驻各地,也不必打攻坚陷阵之战。

虽然在李信看来,这是对李由的照顾,让他不用亲冒矢石。

但在李由看来,自己的秦王之婿身份,非但没让他得到优待,反而被故意示之以公平,成了牺牲品,眼看同是郎卫出身的李信、蒙恬分别任主将、副将,他心里是有些不甘的。

但抱怨的话是不能有的,更不能利用父亲的职权为自己调整任命。李信从咸阳出发时,秦王可是亲自赐他斧钺,并授权道:“左、右、中军,皆有分职,若踰分而上请者死。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越级报告、不满任命,这样的都尉,管你是什么背景,将军都有诛杀的权力。

李由只能带着自己的五百短兵亲卫,在阳翟与李信、蒙恬分别,匆匆赶赴阳城,希望在预定的九月底战争开始前,用剩下的时间尽快掌握这支军队。

刚刚下了戎车,李由便击鼓让率长、五百主们来集合,他说话和蔼,大家都用荆楚方言交流,倒是无形中拉近了他与众军吏的距离。

而后,便是风风火火的巡营,李由必须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也要让兵卒们知道,谁是他们的都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临战大忌也!

不过,光从眼前简单的营垒布置里,李由便能看出,这支南郡兵,素质差关中精锐远矣……

秦军的扎营自有一套制度,尤其是这种长期停驻的永久性营盘,外围必须以高八尺的木墙围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亦分中央大营和左、右、前、后各率,都有单独分配的营地,各营四周围树挖有界沟,并明确颁布禁令,不是同“率”的人不得进入其他营地。如有其他率的兵卒擅自进入,率长应惩罚他们,并连坐其百将、什伍,否则与之同罪。

而营地里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设立一个岗哨,负责限制行人往来,保障交通顺畅,除非持有将吏的符节,不然一律不准通行!

这样做,除了严防奸细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便让兵卒学会服从命令,学会令行禁止,将他们做黔首时的懒惰散漫统统去除!

然而,南郡兵们的营地里,却做的不够到位,营地中沟壑斜行,营房依地势错列倒是不假。但在李由眼中,不同营地间壕沟挖的很草率,岗哨距离过长,而且守备松懈。那些外出打柴和放牧战马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出入,没有整队行动。

甚至在他巡视之际,明明已经击鼓示警,明明已经让传令兵到各营传话,却仍然有人大咧咧地走在营间道路上!一边走还在一边大声喧哗。

对这样的人,李由没有半分客气,一颔首,紧随他身边的短兵亲卫立刻上前,将其拿下!继而押着这两人到一座营门前,大声宣告道:“将军入营即闭门清道,有敢行者诛,有敢高言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话音刚落,当着身后众率长、五百主,以及营垒里问询出帐众人的面,那两名外出打柴回来的倒霉兵卒,便被按在木桩上,由短兵亲卫举起铜斧,斩下了头颅!而后高高悬挂在辕门之上!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这两人所在的伍长、什长、屯长、百将,皆笞二十!”

这四人立刻出列,乖乖褪下衣衫,被人以竹篾扎成的藤条抽打肩背,一下又一下,声声入耳。

这样一来,两个月里松散惯了的南郡兵们,再无一人敢无视禁令,都讷讷无言。

李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行刑,先前同率长们热切交谈的和蔼上司,一下子变成了冷面都尉,将威,便是这么初步树立的。

李由从小便学文武,深受父亲崇尚的法家思维熏陶,用将这种思想也渗入了军队治理中。

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军规军纪,往往是从小事处开始败坏的,一旦败坏,将军便无法对士兵令行禁止,战斗力也将大打折扣。

待行刑完毕,李由也顺势离开了营中的主干道,步入小的营垒里,开始在百人一垒的营地内部巡视起来。

在路上走着时,还看不出太大区别,但进入内部,一路看下来,李由面色愈发凝重,因为没有一个营地的兵卒是让他满意的。

兵卒们都是临时得知都尉要来后,才匆匆从帐中跑出来的,看上去有些杂乱,他们站在路边好奇又忐忑地看着这位新来的都尉,虽不敢交头接耳,但眼神对话可不少。

几个营垒下来,李由算是看明白了,这支南郡兵,与自己先前带过的关中劲旅之间究竟差了什么。

不止是军纪的严明,不仅是士卒本身的素质,还有整体的士气!

南郡兵们在灭魏之战里就被征召,如今已离家近一年,本来都已经迈开步子回家了,却又被通知戍期延长,还要打一场战争,是个人都会心生不满。所以南郡兵都有些散漫和士气低落,对这场战争热情不高。

李由能够理解,却不能任由他们如此松懈。

“兵法言,将轻、垒卑、众动,可攻也。这样一支军队,守在营垒里我都怕他们被楚军一击即溃,更何况野战遇敌呢?”

父亲在李由出发前告诉他,此战无过即可,万事小心,但现如今看来,带着这样一支未开战便士气低落的军队,连无过都很难做到啊。

如此想着,李由已经快将整个营地走下来了,但当他踏入最后一处营地时,却眼前一亮!

一百兵卒,早早地排列在此,他们虽然身高胖瘦不一,但李由一眼看去,却觉得整齐划一。

百人在营前空地上,站成了十行十列,前两行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甲衣,虽然内里的衣衫颜色、质地、长短不同,却好似一个整体。后排的人亦持着戈矛,昂首挺胸,双脚并拢,个个站得笔直!

看到李由等人来到营门前,一位头戴单板长冠的百将立刻出列,小跑来到李由跟前,朝他作揖,大声报告道:“左率第七百,全体一百零三人在此,恭候都尉巡营!”

“恭候都尉巡营!”众人也跟着作揖,昔日散漫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这会也老老实实。

李由见这百将面容黝黑,却身材挺拔,礼仪得当,再看他身后的一百兵卒好整以暇,士气高昂,一早上巡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他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众率长、五百主:“这是谁的麾下?”

“是下吏麾下!“

五百主程无忧连忙出来,指着百将道:“这名百将,叫黑夫!”

“黑夫百将,你的兵卒,倒是列队规整。”

李由只是夸了一句,但他没有像先前的营垒一样,在门边看一眼就走,而是迈步走入营中,眼睛左右扫视。

他发现,这座营垒扎的很规整,沟壑够深,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坑洼也被填平,厕所在距离营垒十余步的地方……

“营也扎的不错。”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这小百将,问他道:“在何处学的?”

“是跟着程五百主学到的。”黑夫很会做人,归功于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为然,他难道还不清楚,程无忧是个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个百将,都乱七八糟,不如此营远矣。

看了一圈后,他心里很满意,但在路过敞开的营帐时,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让短兵掀开灰蒙蒙的营帐。

才进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惹得外面的率长、五百主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唯独黑夫面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惊。

在都尉巡营时阵列有序,营地也扎的规规矩矩,类似的军队,李由在关中见过不少。

但营帐内的被褥,每个都能在各自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这还是李由自打娘胎出来后,第一次见!

第166章 居则有礼

这年头行军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库发放外,其余的换衣衣物都是要自带的,被衾也不例外。

“被衾”,便是这年头的被子,夏天炎热,是单层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渐寒冷,光是一层薄被已经无法御寒,便得用厚实的衾了。

因为大家都是从家中自带,或者到了驻扎地点在集市购买,衾内充实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这等都尉将吏,在军中盖的被衾,不仅用最好的丝帛缝制,还衬了一层柔软的鹿皮,再塞入鸭、鹅的绒毛,又轻便又暖和,只有贵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这样中人之家出身的军吏,则以好点的葛布缝制被衾,比如他盖的一床被子,就是母亲亲手给他缝的,又在深秋时采云梦泽边的芦花充斥,摸上去软和,盖在身上也足够保暖。

更穷点的普通兵卒,就只能以粗麻布当被,秋天时间往里面塞些枯草麦秸了,这种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只能达到勉强御寒……

但在这个能容十个人的营帐内,李由发现,不论是什么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细叠起来,摆在床榻尾巴。

虽然因为材质问题,不可能叠成后世解放军的“豆腐块”,但在喜欢整齐划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极为顺眼。要知道,别说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锐的关中锐士,营帐里的被褥,也是横七竖八地摆着,从没有人下意识地去叠过。

他除了刚进来时惊讶失态外,之后却再没有言语,而三走出这个十人的小帐,又看了看黑夫他们这百人营盘里其他几个营帐。却见无一例外,被褥都整整齐齐叠放着,除此之外,甲胄、衣物、兵器、橹盾,都各有一处放置的地方,与其他营帐的乱七八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由随手拾起榻上的一块木牍,上面是黑夫写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叠被,食时吃饭,莫时出门训练……几乎每个时辰,都有对应的作息。

“这被衾,是谁让汝等叠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觉,肯定是军吏的命令。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黑夫立刻应诺道:“是下吏令众兵卒做的。”

“为何要如此?”李由问道。

黑夫道:“是为了一众心。”

“一众心?”

李由来了兴趣,在一个叠放整齐,被子上还放着胄的地铺上径自坐下,让黑夫道来。

黑夫看了看营帐外站了一圈的率长、五百主们,有些尴尬。

李由却道:“无妨,你且细细说来。”

黑夫垂首道:“敢言于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来自南郡各县,有安陆县人,有鄢县人,有竟陵县人,之前相互并不相识。且众人从去岁被征召北上后,劳师在外长达一年,久不得归,心中难免各念其家,此所谓众心不一也。若遇阵战,必迟疑相顾,不能应命向前。”

“下吏在县上时,参加过更卒练兵,必先以行伍队列约束之,务必使其步调一致,整齐划一,不乱阵脚。到了军营之中,更加严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类的事,亦不可单独出门,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这就跟后世军队里,三个人出行必须排队列一样,都是为了让士兵在生活时,也养成良好的纪律性。

叠被子等军队内务,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队的这种“形式主义”在后世多被诟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对于部队的整齐划一有很大促进作用。倘若连小小被褥都没办法做到天天叠放整齐,你也不必指望这支军队的兵卒在行军、驻扎、作战时服从更加严苛的命令。

回想起来,前世在警校时,虽然天天咒骂着叠被子这种枯燥的形式主义,可现如今,已经成了黑夫难以抛舍的习惯。

整齐划一,是集体力量凝聚,日渐养成积累的重要方式,这就是黑夫所说的“一众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还有近代的各国军队,都在下意识地做类似的事。

兵者,凶器也!

经过一年的军旅生活,黑夫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以为,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军纪军规,是以泯灭个人性格为前提的,要使这种纪律性深入骨髓,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让所有人有一个强烈的归属感。

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临阵杀敌要忘掉自己。

没错,忘掉他们先前农夫、工匠、商贾、丈夫、儿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战士!

这道理,放到秦军中,也是一样的。

所以黑夫早在户牖乡驻扎时,要求手下兵卒们坚持每天叠被,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到了阳城,有了新部属加入后,让老部下教新来的人叠被,也成了快速将他们纳入这个集体的好法子。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这种方式,吸引指挥官的注意,在秦律的改造下,秦国不少官吏、军官都是强迫症,黑夫正好对症下药……

在日复一日严格要求属下两个月后,机会还真的来了,黑夫岂能错过?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故除了行伍训练外,下吏以为,平日里也可以让兵卒从一些简单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们做黔首时的私心私欲,忘掉那些慵懒习惯,使百人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言罢,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浅薄之见,让都尉见笑了。”

“百人犹如一人……”

李由却没有嗤之以鼻,反而对眼前这个小军吏有些赞赏,他问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只是一个没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长,参军后一点点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赞叹不已。

他读过兵法,记得《吴子》里有这么一段话:“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为将者不会治兵。

那么,怎样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摩,虽绝成陈,虽散成行。

今天的事,让李由刷新了对“居则有礼”的认知。

“本都尉今日巡营,没有白来。”

他满意地起身,走出营帐时,对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长、五百主们说道:“黑夫治兵,可谓居则有礼也!当赏他及众兵卒万钱!”

黑夫道谢,在外面站成几列的属下们听到后,也面露喜色,暗想这两个月被子没白叠啊。

谁料,李由回过头,又道:“只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众人,在演练时,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动则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试试!”

……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却风风火火,在抵达军营巡视的次日,他便让五名率长带着属下兵卒,在阳城县外大演兵。

按照秦军的规矩,五千人分为五队,在野外排成阵势,进行演习。演习时树立三个木制的大华表,每百步一个。

军队列阵完毕,根据李由的金鼓旗号,分别演习武技戈矛、快步趋进、跑步鹜行。反复演练三遍后,使军队完全掌握各种要领,然后根据演练好坏进行赏罚。

这次演练,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队列、金鼓旗帜都掌握一般,远不如关中精锐。

唯独两个月来没有松懈队列训练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板为鼓,以瓦为金,以竿为旗。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每一项都完成的不错。

能让将领注意到一次或许是运气,连续注意两次,便是实力了。

于是这天演练结束后,李由赏赐黑夫及其麾下万钱,并做出了一个让全曲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调入都尉李由直属的短兵中!

第167章 短兵

“被衾百将来了。”

黑夫走到营帐边时,正好听到两名百将正在窃窃私语,而谈论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瞧见黑夫入帐,那两个头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将立刻停下了嘴边的话,但二人的眼神却依旧在交流,瞥向黑夫时满是戏谑。

黑夫没有搭理二人,盘腿坐到了他们的侧面。

几天前,靠着一手整整齐齐的好内务,以及训练演习时出色的表现,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后下令将他调入了直属的“短兵”中。

所谓短兵,并不冲锋陷阵的前锋,而是军官直属的亲卫。

按照秦国的军规,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亲冒矢石了,可以在后指挥手下的百将、屯长们五百人冲锋陷阵,这时候军吏身边也得留人保护吧,于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军官统辖兵卒总数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长有一百短兵,统辖五千到万人不等的都尉,则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于裨将、大将,则照此类推,身边的亲卫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现在的职位,相当于后世的警卫连连长,他的职责已经不是冲锋陷阵、破城先登,而是要保护李由这个“师长”的安全。

得到这职务,黑夫心里当然是乐开了花,短兵虽然斩首升爵的机会变少,可也避免了惨重的伤亡。试问开战后,战场上哪里最安全?毫无疑问,当然是将军都尉身边了。除非是战斗到了极度焦灼的程度,才会被派出去做生力军,否则很少有白刃战的机会。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战死。

军法规定:“战及死吏,而轻短兵”,如果将官战死,他们这些短兵统统都要处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战获敌人的一颗首级,则可以免罪,像黑夫这样级别的短兵军吏,非得杀了敌军中与都尉相等的将领,否则必死无疑。

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这场战争里,黑夫的确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绑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儿子,秦王的女婿,没那么容易死罢。”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如此一来,距离他在这场战争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调黑夫来做短兵,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报到的第二天,李由便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治兵“居则有礼”的内务表扬了一番,然后让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经验,将此法在数百短兵中推广……

李由是个喜欢整齐划一的人,认为细节足以决定成败,但他也知道,将叠被衾在全军推行不太现实,便先从那些来自关中的短兵尝试。

谁料,这却让黑夫得了不少抱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早晨起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甚至连几个短兵百将也因此对黑夫略有微词,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

“被衾百将”。

他们用关中话小声念叨这绰号,这几名百将,无一例外都来自关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军吏子弟,或是历史源流绵长,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贵族之后,其中还有两人曾在咸阳宫内轮值,做过郎卫。

几人拴在外面的马,均是陇西骏马,比黑夫那匹安陆县买来的枣红色马高了不少,几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极佳的丝帛,远胜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连肤色,也比他这个从小在地里干活暴晒的黔首白上不少。

当黑夫这个来自南郡小县,说着一口荆楚方言的人挤入圈子里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却是鄙夷和轻蔑的。

黑夫没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与众人合群的侧面,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且先谨言慎行。

这时候,营帐外再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钻了进来,也不加入旁边四人的闲谈,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边上。

“又差点来晚了。”

短兵亲卫的几名百将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排斥黑夫,还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边的翟冲。

翟冲年纪虽不大,才二十多,但络腮胡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和那张有异族特征的脸一起,成了他的标识。

他坐下后还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来还要叠被衾,黑夫百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这是不含恶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这时候,统辖他们的五百主也进来了,众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帐前轮值……便由翟冲及黑夫两位百将来做。”

当五百主念到“黑夫”二字时,侧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黑夫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笑他是“无姓无氏之辈。”

……

“翟百将整日与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几位百将孤立?”

黑夫和翟冲领命出帐后,黑夫若无其事地说道。

“孤立?”

翟冲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来自上郡,与那些渭水边上的关中富县不同,也是个穷乡僻壤。且祖上还是翟人,平日里可没少受那几人排挤,黑夫百将被都尉选入短兵,我好歹有个伴。”

言罢,他轻声对黑夫说道:“军中是靠各自本事说话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着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将。可在我看来,百将出身黔首,却凭着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拼到大夫爵位,最有资格看不起那些荫父辈功勋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谢翟百将之言。”

不过翟冲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来了,停下了脚步,对他拱手道。

“翟百将不必顾虑,有话就说。”

“现如今黑夫已是大夫爵,也是时候为自己挑个氏了。我听族中老人说,吾等上郡白翟,除了翟王外,一般人也没有姓氏之说,都是直呼其名,以部落名称为区别。直到后来被并入秦国,到了咸阳,因为没有姓氏,遂被嘲笑为戎狄之人,于是所有白翟人,都以翟为氏……”

从底层向上攀爬并不容易,或许在那四人看来,他们过去二三十年的生活里,所见没有姓氏的人,只是家里的奴婢隶臣吧。

黑夫暗叹了一声后,作揖道:“翟百将肺腑之言,黑夫一定谨记,容我回去想想。”

……

黑夫没有忙不迭地回去苦思冥想,为了给自己加上个氏,取个新名,好不遭人窃笑。

给自己安个氏,冒充下古代贵族之后,就能被人看得起了?就能混入小圈子了?笑话!

比起为虚名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如何让李由更加信重自己,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安排麾下众人在大营处什人一组布防后,黑夫站在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李由和率长、五百主们议论军情的声音,若有所思。

比起普通军官,短兵亲卫的优势是巨大的,不仅在战场上更安全,还容易接触到一些军情,比如里面李由和众军吏讨论的,恰恰是困扰这支军队数月的问题:士气。

南郡兵士气依然不振,虽然在秦律如山的威吓下,没有人糊涂到做逃兵。但大多数人都没有战心,在外面奔波作战了一年,南郡的戍卒们心里只剩下了回家,所以一个个都显得有气无力,军营里充斥着消极的气氛。

里面一番各抒己见的讨论后,依然无果,率长们虽然都提出了解决办法,但兵疲师老,这已经不是刑赏之术能解决的问题了。

黑夫在帐门外站得笔直,等到所有与会的军吏离去后,才小步趋行入内,拜在案前。

“下吏见过都尉。”

“是黑夫,今日由你轮值啊……”

李由似乎有些烦恼,左手捏着双眉之间,见是黑夫,便让他起来。

黑夫却不起,他垂首道:“都尉方才与众军吏议论如何振奋士气,众率长议论纷纷,声音很大,下吏正巧在外,不慎听到了,下吏有罪。”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李由冷笑道:“南郡兵卒思归,我军中人人皆知,恐怕连楚国营地里,也已知晓。”

以这样的状态去打仗,第一次统领数千军队的李由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李由灵机一动,指着黑夫道:“你也是南郡人,且是从屯长一路升上来的,颇知兵卒疾苦冷暖,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作为空降的都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李由可愁坏了。他将黑夫调到身边做短兵亲卫,除了欣赏黑夫那天对答展现出来的过人见识外,又何尝不是想要一个了解军心的基层军吏,来为自己提供咨询呢?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道:“下吏倒是有一个法子,不敢说能重振士气,但至少能安士卒之心!“

第168章 烽火连三月

“上月,大王有诏书下达阳城,说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之……”

说完上个月的事后,黑夫对李由拱手道:“此事对其他郡的戍卒而言并无所谓,但吾等南郡戍卒则不同。乍闻故乡遇寇,不由惊骇莫名。月余以来,军中猜测不断,兵卒们不断询问百将、屯长,百将屯长亦不知详情,再问率长、五百主,但都未得到一个正式答复。”

倒不是率长、五百主们不告知兵卒们真相,这些中层军官,也对家里边发生的事知之不详,不敢乱说。

南郡到底怎样了?战争波及了哪几个县?家里还好么?除了黑夫他们这些军官可以一层层打听,得到模棱两可的消息外,大多数士兵,仍然处于茫然状态。

这年头,出征在外,就别指望能和家里保持联系了,更没有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能让你了解千里之外发生的事。部分军官甚至认为这是机密,三缄其口,反而造成了兵卒们的猜疑。

黑夫可知道呢,季婴带人外出砍柴时经常和人闲聊,回来告诉黑夫,军中流言蜚语已经止不住了,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人说南郡好几个县被楚军摧毁,自己的家乡被烧成一片白帝,甚至有的人脑补说,连江陵都已经失陷了……

这就更让南郡兵卒们的归心似箭,家里都出事了,谁还有心思在外打仗?

“故,若想禁绝流言,首先得从告知兵卒实情开始,此事,也唯独都尉才能做到。”

李由作为咸阳派来的都尉,属于高级军官,对这场战争全局的了解,当然比率长、五百主们强多了。若有他亲自出面辟谣,告诉大家南郡无事,流言可不攻自破。

“善,我立刻让传令兵到各营传令,让众人知道南郡无事。”

李由当场就写了一篇文书,写完之后,他还让黑夫过目读一遍。

“荆国之于南郡,譬如心腹之患,又如庭院与狼穴比邻而居,故荆国一日不灭,则南郡便需年年备警,二三子之乡闾父老亦不得安……”

读完以后,黑夫立刻赞不绝口:“都尉文章真是绝妙,不仅安抚了士卒之心,还勉励众人为保卫故里而战。”

他这可不是单纯的拍马屁,因为李由写的确实好。

黑夫知道,李斯不仅是秦王信任的重臣,还是当世出名的书法家,并写出了《谏逐客令》那种千古名篇。

这李由不愧是李斯的儿子,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文章语言也不晦涩,浅显易懂。而且看上去,每句话都站在兵卒的立场考虑,没有说“为了大王而战,为了秦国而战”的空话,却为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战斗理由:为保卫故里,保卫南郡而战!

李由让传令兵将这份文书带到各营,依次召集兵卒宣读,今后再敢有流言蜚语者,必严惩不贷!

“此策不错。”李由夸奖黑夫道:“本都尉初来军中,确实不知兵卒心中所想,也没法时刻巡营,今后有类似的事,你可当面呈报于我。”

黑夫连称不敢,同时又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此策只能让兵卒们不再猜疑,让营内流言平息。下吏还有一个想法,或能让众人之心彻底安定,提升士气,勉力作战。”

“说罢。”李由坐回了案几后,这黑夫年纪虽轻,出身也低,看上去像个粗人,点子倒是不少,看来提拔他来做短兵,是个明智的选择。

黑夫道:“都尉需要励士。”

“励士么?”

李由若有所思。

他记得,《吴子》上曾经记录了一篇吴起和魏武侯的对话。

魏武侯问吴起,严刑明赏,足以胜乎?

吴起却答,这样还不足以胜,只有达到“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这三点,方能稳操胜券。

想要达到这三点,吴起提供的办法,便是励士。

让不同功勋的人得到不同田宅爵位赏赐,让死难将士的家属不必因子弟的死去而一无所获,这些其他国家偶尔才执行的事,在秦国,已经有秦律来保证。所以遇到了战争,秦人才会闻战则喜,家中父母妻送别时也勉励说:“不得爵位,那就别回来了!”

这本就是秦军百战百胜的良方,所以李由作为军队统帅,他个人能做的,无非是效仿吴起、司马穰苴二人,亲自巡视营地,在战前以肉酒犒劳兵卒,体现自己的爱兵如子,仅此而已。

夫椎牛酾酒,丰犒而休养之,非欲以醉饱为德,所以增士气也……

然而在李由想着要下令给兵卒们加餐时,黑夫却摇头道:”下吏以为,如今南郡戍卒最需要的,并非是牛酒之赐……”

食物上的鼓励,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黑夫觉得,如今南郡兵卒们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抚,是能让他们那颗因思乡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听了黑夫的建言后,连乐于纳言的李由都皱起眉来。

“让兵卒写信回家?”

……

李由没有立刻同意黑夫的建言,而是让传令兵去各营宣读完辟谣文书后,又将率长、五百主们统统召来。

就在黑夫识趣地要告辞时,李由却让他留下来。

“你这献策之人都走了,本都尉要如何军议?”

黑夫连忙道:“今日该下吏轮值。”

“让其他短兵百将来替你。”李由不容置疑,当即招来管理短兵的五百主,让他调整防务,让人将黑夫换下来。

五百主领命而去,等他宣布这消息时,先前那几个给黑夫取了“被衾百将”这绰号的四名百将,都被这个命令惊到了,心中又嫉又妒。

他们跟随李由短则半年,长的都有一两年了,却从未得到如此待遇,要知道,得到都尉看重,是短兵亲卫升职的重要途径。

连翟冲也微微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就在短兵的百将们孤立黑夫,不与他玩耍的时候,黑夫却已经靠着建言献策,堂而皇之地加入率长、五百主才能参与的军议了。

到底是谁看不上谁?又是谁被远远抛在后面?

才来几天就得到都尉如此器重,今后还了得?

不一会,率长、五百主们来到大帐,一掀帐门看到还有个小百将站在帐尾笑着恭候时,也是微微一愣。黑夫的前任上司程无忧更是惊讶。

“黑夫,你不是该在帐外守卫么?”

黑夫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都尉让我留下来,参与军议……”

程无忧顿时将黑夫上下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虽然他对黑夫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会来事的下属,但也没料到,黑夫这么快就得到了都尉李由的重视。

惊讶归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众军吏听李由说了黑夫的建言后,立刻拍案而起。

“让兵卒写信回家?且不说如今大战在即,就说要让全曲五千人一人一信,何其难也。都尉,下吏以为,此策甚为荒谬,绝不可行。”

一个率长首先发难,将这建议批评得一无是处,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觉得这主意,纯属画蛇添足。

等众人批驳完了,李由才点头示意黑夫可以说话了。

黑夫这才从营帐末席起身,对着所有人作揖后,轻声道:“下吏浅薄粗鄙,只想问诸君,这三月来,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家人不能按时归乡?”

众军吏面面相觑,他们作为军官,有的是人脉关系,托个熟人,或者将私人信塞进公文邮传的马车上送回去,并非难事。与家里的书信少则一封,多的都已经有一个来回,收到家中寄来的冬衣了。

在得到众人肯定后,黑夫又问道:“敢问诸君,若无书信往来,诸君不知家中之事,家中亦不知诸君生死,诸君心中能安否?”

率长、五百主们都有些尴尬,那样的话,家里人都快急死了,他们在这也不可能安心啊。

黑夫便笑道:“吾等南郡戍卒,大多是从正月(十月)便被征召入伍的,打完灭魏之战,已是五月,按理说六月归乡,七八月便能回到南郡,帮衬家中秋收。可吾等在半途却被新的军令拦下,让众人原地待命,结果又被告知,有一场大战要打。”

“兵卒们并非没有怨言,但也知道军法如山,贸然逃走会连累家眷,和才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但人在阳城,兵卒们的心却早就飞回南郡了,南郡遭到荆国进攻,家中无恙否?戍期本来只有一年,如今恐怕要延长数月甚至半年,家人不知音信,怕是心急如焚了。众兵卒在灭魏之战里得到的爵位、田宅,亦不知家中是否得到?千言万语,却只能隔着山水重重,不得往来,这便是兵卒思归的缘故啊……”

“这三个月里,我所统辖的一百人中,已有不少人来询问过我,可否往家中寄信?不求能收到家中回复,但求将想问的事书于简牍寄出去,让家中知道自己无恙,好求一时心安。”

他声音慢慢变大。

“将心比心,诸君如此,一百兵卒如此,五千兵卒亦如此!”

言罢,黑夫朝帐内所有人作揖:“故,此非黑夫一时心血来潮之言,而是全军兵卒之愿也!”

帐内一片寂静,话都说到这份上,率长、五百主们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在如何实施上,还有些异议。

“每人一封简牍,不知要耗费多少木牍笔墨,且军中识字人少,如何让人人都写信?”

还有人担心道:“兵卒口不择言,恐怕会泄露军情机密。”

黑夫答道:“等家书送到家中,已是一两个月后了,届时吾等恐怕已不在阳城。此外,可让欲写信归家的兵卒自行准备木牍,此外,每百、每屯识字的百将、屯长都要帮同袍写家书,兵卒口述,军吏代笔。如此一来,耗时不过三日,书信拉不到五车,就可以安定五千士卒之心,何乐而不为?”

言罢,他又力劝李由道:“届时,都尉也可亲自巡视营中,亲手为几个兵卒写家书。安陆县有一句俗话,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都尉此举,在兵卒心中,可胜过万金之赐!将士们必感恩戴德,为都尉效死!”

听了黑夫这一席话后,李由意有所动。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似有几分道理。”

“昔日司马穰苴、吴起皆亲身励士。起之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故兵卒战不旋踵……”

“我今日若能亲自代笔为兵卒写几封家书,或许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让众人知我爱兵,如此,则军心可收,士卒可为我所用也!”

兵法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兵卒不傻,真情假意他们看得出来。所以不少将军即便有心效仿,也达不到吴起、司马穰苴的效果。

可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答应让兵卒写信,也能证明南郡确实无事,让他们能安心打完这场仗。

于是李都尉击案叫好道:“我意已决,此策可行!”

率长、五百主们见都尉拍板了,也只能唯唯应诺。

黑夫见目的达到,不由松了口气,心里却自嘲道:“以后我的绰号,怕是要变成‘家书百将’了。”

第169章 家书抵万金

“停!停!木牍写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气爽的一天,黑夫坐在军营空地上,面前摆了一张矮脚桑木案,他手持毛笔,右边是简陋的墨砚和质地不太好的炭墨,两片削得不怎么好的木牍摆在面前,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跪坐在他对面的季婴不干了,嘟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这么快就写满了。”

黑夫对这个话唠头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

原来,黑夫的献策被都尉李由采纳后,便下令,各营兵卒,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备木牍,交予百将、屯长,由识字的军吏代笔。届时将按照编制把信牍收好,派专人送回南郡去……

黑夫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的无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过门,让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废话,还是别说太多为妙,不然,你那新妇发现你比她还能说,怕要被吓走了。”

这种“情书”是最麻烦的:兵卒们离家太久,想说的话很多、很隐秘、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入了一种想说又不敢说的尴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涨红了脸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几句话来。

只有季婴除外,黑夫发现,季婴的信除了开头两句问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嘘和调情,写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笔了。

将两块写得满满当当的木牍递给季婴,让他等上面的字迹晒干后自己捆上,季婴好歹是邮人,封信当然娴熟不已。本来他也识点字,但却扭扭捏捏地说,这信是要写给未来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让黑夫帮忙。

结果一写就是一刻。

“也不必担心家里人看不懂,他们会找里吏帮忙,将信上的事念出来。”

黑夫此言一出,季婴顿时尴尬起来,有些隐秘的事让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让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话死?

他连忙反悔道:“重写重写,那些话我不说了!”

“晚了。”黑夫挥手赶他:“不想要就自己写,我不会再帮你。”

季婴只得悻悻离去,黑夫让他完事后,也来帮把手,这百多人里,识字水平达到帮人写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几人,季婴和卜乘也勉强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个!”

打发走季婴后,黑夫抬起手,让跟在后面排队的人依次上前,整个军营的空地上都是满脸兴奋的兵卒,他们或站或坐,彼此探讨自己的信里该写点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季婴这样健谈,比如来自竟陵县的槐木,他虽然是屯长,却不识字。

黑夫摆好木牍,磨好了墨,润足了笔,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结结巴巴,神情还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坐在对面一样。

平日里的千言万语,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牍上的句子,而且还是别人代笔的文字,便有些无从说起。或许在不善于表达的槐木看来,写封家书似乎比先登夺城还难吧。

非得黑夫百般劝诱,他才开始说起来。

但一说又收不住,他要关心的不止是两个按理说要被获释的隶臣弟弟,还有刚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个很顾家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能说出那么脉脉温情的话。但话太多且杂乱无序,黑夫只能挑着紧要的写,并适时提醒沉醉在叙述里的属下,木牍差不多快写满了。

这时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过黑夫递过去的木牍,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露出了笑,然后当成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逃走一样。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从期待和尴尬,变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对于一个没有学习过写字的人来说,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比划,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东西。

不止槐木,还有东门豹,本来阿豹总能在气势上压别人一头,但涉及到写字时,东门豹的霸道蛮横就消失了,他成了一个搓着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东门豹担忧他那身体不好的母亲,又花了大量篇幅谈及自己希望见到新生的儿子,说打完这场仗回家,他要将儿子高高举起,从小教他练武,让他衣食无忧。

想到这,东门豹就忍不住乐得哈哈大笑,这个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新父亲,只在信的末尾才隐晦地说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来是小陶,他是个口吃,结结巴巴地说不通顺,半天才憋出了一个“父”字。小陶也是个很顾及别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误了后面的人,遂说自己不写了,黑夫索性停了笔,说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写如何?

小陶对黑夫言听计从,立刻应允,黑夫对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学着他的语气,关切地询问了小陶那个废了一只手的父亲“毋恙否?”而后大肆夸赞了小陶一番,说他英勇作战,如今已经是上造了,在军中管着十个人。

他还让小陶的父亲以后在里闾里,可以抬起头来,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写完后,黑夫给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后,这老实巴交的小青年抿着嘴,眼睛已经通红,朝黑夫作揖。

“百……百将写的,便,便是我想说的!”

有人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觉得这句话不对,幸福与不幸,往往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清界限。

从每个人的话语里体现出来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个下午的时间,黑夫便飞快领略了属下们各自的幸福与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几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笔之后,这些人的故事,依旧像走马灯般,在黑夫脑海里环绕。

这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利咸、共敖都过来报告说,他们已经各自写了三十封左右的信,营中兵卒,都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家书。

虽然手臂酸痛有些劳累,但看着往日因思乡念家,而皱眉苦脸的兵卒们,各自捧着自己的家书相互炫耀,开怀大笑,黑夫就觉得这点辛苦没什么。

心里想说的话被写在家书上后,众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这可以看做是一种疏导情绪的方式吧。

“接下来,只希望靠着李由的关系,能说服南郡守,将这些信交付邮、传,送到南郡十八个县,上百个乡,数千个里闾,不同的人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书,都是必须传达的思念。

“不止是家书要寄到啊。”

黑夫看着众属下,心里想道:“我还要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将你们也一并带回去!”

他们每个人都如黑夫一样,被时代大势所卷,身不由己,必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命丧疆场,这命运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在残酷的战争里,他们坚守自己的战士身份,变得凶悍而暴躁,甚至泯灭自己的个性,努力变成一个整体。

但从他们在家书里那些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终归都是血肉之躯,粗犷豪迈中,还有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不觉间,黑夫才突然发觉,自己来到这时代后,与同袍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已经远超家人……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这句话,已经成了现实。

在这场历史上必败的战争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还要尽量保住上百属下的命。

……

除却黑夫他们这边进度较快外,附近几个营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队,吵吵闹闹地书写家书,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还听人说,李由也听了他的建议,亲自巡视营地,并在几个营帐里,屈尊下笔,为几个普通兵卒写了家书。

那几人激动地浑身发抖,五体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里,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却自降身份来问候他们,甚至还和蔼地为他们写家书。而那手笔漂亮的篆书,让他们觉得家书寄回去后,可以让全家都脸上有光!

可以想见,李由不但让这几人忠心效死,还赢得了南郡兵们的士心。

当然,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说服了都尉让众人写家书,黑夫出去如厕时,发现隔壁营地里,还有人遥遥向自己拱手。

他“家书百将”的新绰号,将在南郡兵流传开来,但这一次,却是饱含感激,没有任何戏谑。

黑夫笑着还礼,然后,他回到了已经没有人排队的军营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抬起笔,蘸满了墨,开始写最后一封信。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也……”

第170章 橘与枳

九月下旬,当阳城南郡秦兵的家书被装上了辎车,缓缓南下的同时,百余里之外的淮阳(陈郢),昌平君熊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

打开素色的帛书,细腻修长的楚式鸟虫体便映入眼帘,但只扫了两遍,熊启就将其揉成了一团!攒在手心里,再也不想打开。

毫无疑问,他虽生于咸阳长于秦川,但这楚国的鸟虫篆体,却是他孩童之时,最初学会的文字……

熊启的父亲是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国向秦国求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咸阳,这一呆就是十年。期间,楚考烈王还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启。

身上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熊启,就这样在咸阳城里成长起来,他从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学语说的是秦腔,与一般的秦国公孙没什么区别。唯独夜深人静之时,他父亲才会亲自教他一些楚国文字,嘱咐他勿忘故国。

熊启还记得,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傻乎乎地问父亲:“秦国不就是我的故国么?”

父亲狠狠地用荆条打了他,让他知道了何为荆,何为楚!

荆楚,在熊启的最初记忆里,就是疼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每提到这个词,他都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阵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楚国敌境送来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启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陈塔,熊启如今是秦国新建立的“陈郡”郡守,但他属下虽众,却只有陈塔等数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托付的死士。

陈塔道:“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只递了这块帛书,说是君侯的家书,务必送达……”

“家书?”熊启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宫阙的阁楼处,捏着手里的帛书,看着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陈郢曾经是楚国东迁后的都城,这里便是昔日的楚国宫室,按理说,他也有机会在这里长大,但命运在熊启八岁那年,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顷襄王病重,而秦国却留其太子不欲放归。熊启的父亲与黄歇合谋,只身亡归,回到楚国做了楚王,而熊启母子则被留在了秦国,成了身份尴尬的羁留之人。

从那以后,熊启就被母亲勒令,不得再学楚国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国君府拜见华阳夫人时,他才有机会穿上飘渺宽大的楚服,吃到来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当时穿着楚服出入安国君府的,还有一个叫“异人”的秦国王孙,他是安国君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后来被过继给华阳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华阳夫人的儿子……

真正的楚国之子熊启,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导演这一切,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权谋政术。

那一年,是秦围邯郸之年,他才14岁。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秦国王位更迭,终于轮到了子楚为王,但他的命不长,继位没几年就死了。子楚的儿子,那个在子楚从赵国逃归后,一度羁留邯郸数载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启24岁,秦王政13岁,得叫他一声表叔。

因为秦王政年幼,华阳太后作为祖母,开始与夏太后,赵太后三后听政。一时间,自从宣太后死后,在秦国蛰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来了春天。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生代中坚,也在秦国朝堂被委以重任,随着秦王渐渐长大,熊启成了他最信得过的亲戚叔父,也是秦王亲政最有力的推动者。

秦楚两国相互为敌不假,楚怀王死于秦后,更结下了血海深仇,但两国公室,却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亲,其中关系之混乱复杂,早就不是一句“敌”“我”能分清的。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嫪毐发兵击蕲年宫的动乱中,熊启临危受命,率众击溃了嫪毐同党,平定叛乱。这次出色的立功,让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号,那一年,他33岁。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从楚国传来,熊启的父亲,楚考烈王也与世长辞,熊启得到秦王政的允许后,代表秦国前来吊丧。

在楚国的新都城寿春,他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王灵柩,还有三个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犹,熊负刍。

熊悍和熊犹同母所生,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着熊启,生怕他是受秦国指派,回来抢夺王位的,毕竟他是四兄弟里的长兄。

熊负刍却满脸堆笑,一见面就兄长、兄长地叫个不停,当时熊启还以为他是个孝悌之人,直到几年前,负刍弑杀熊犹,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熊启才感慨自己的识人不明。

没错,当今的楚王负刍,这就是熊启在楚国最后的”家人“了,所以这份家书,当是楚王派人送来的!

“秦国大军临门之际,终于想起我这个长兄了?还在帛书里写了那些话,这是何意?”

“除了帛书外,还有送来了此物。”陈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启思索完后,才将那小篮水果摆到了他面前。

熊启一看,这是一整篮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时节,这可是楚国的特产啊。

但当熊启剥开其中一个后,却没有看到黄橙橙的橘瓣,也没能闻到浓郁的酸甜气息。

在厚厚的橘皮下,只有硬邦邦的枳实。

熊启脸庞抽搐了几下,再度打开了被他揉成一团的洁白帛书。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颂》,这是他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曾让熊启一字不漏地背诵过。

“可惜汝等孺子小辈生的太晚,未能见屈子之风骚。”熊启依然记得父亲的嗟叹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别卖力,甚至不用看着帛书,就能颂出上面的句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一段吟诵过后,熊启摇头叹息。

“吾弟负刍啊,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在质问我,熊启到底是受命不迁,生于南国,不更壹志的楚橘呢?还是迁移到北方后,内实全变的秦枳?”

熊启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叹了一声“我非伯夷,何必以我为像”,而后便亲手将帛书投入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又让陈塔将那一篮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在侍女们的摆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国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带有“荆楚“色彩的佩饰、高冠,改成中规中矩的秦式风格,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后出门乘上安车,离开了行宫,往陈郢城外的秦军大营驶去……

今日,是秦军主将李信,副将蒙恬率大军到达的日子,作为陈郡郡守,同时也是这场秦灭楚之战负责后勤的主官,熊启必须去迎接他们,三人一同商议灭楚之策。

李信、蒙恬没有因为熊启是楚王的兄长就避讳他,自从上次成功劝降陈郢后,熊启便成功地让秦王政打消了怀疑,认为他已经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熊启在晃动的车上闭目养神,但他那宽大的袖子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黄杂糅的果儿,静静攒在手心。

这是橘?还是枳?

剥开果皮一探究竟前,无人知晓……

第171章 破楚策

“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却被外放,成了区区一郡守,反要为吾等晚辈筹粮运秣,蒙将军,你说,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营后,站在大营辕门之下,李信忽然对身边的副手,裨将蒙恬如此感慨。

蒙恬年纪比李信略小几岁,戴鹖冠,冠上有带系结颔下,带尾飘于胸前,颔上留了两撇胡须,闻李信此言,只是笑了笑道:

“这倒不一定是贬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驾东巡,平新郑之乱,降淮阳大城,居功至伟。大王欲一战灭楚,让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驻镇也无可厚非,只要打好这一仗,立下灭国之功,昌平君未尝没有机会重返朝堂,再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们这次与昌平君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则同赏,败则同罚,还望李信勿要过多猜疑。

“也对。”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与昌平君是旧交,便点了点头:“你我毕竟年轻,还需要有长者居中坐镇。”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为这场战争,从秦王任将开始,就透露着一些不寻常。

且不说有灭国之功的王翦、王贲父子突然被雪藏,就连昔日跟随王翦破国的宿将如辛胜、杨端和、羌瘣等,大王竟无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王翦坚持必须六十万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战争要拖到明年,这让急性子的秦王颇为不喜。于是他索性让宿将们各自镇守原地,转而大胆启用了一大批出身郎卫的青壮将领,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负责伐楚之事。

“大王这是有意让王老将军及其旧部引退,开始让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这点,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也经历了数年军旅。李信更是屡获大功,论功勋,论资历,都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蒙恬则是秦国名将蒙骜之孙,家传兵学,是继李信之后,秦王最欣赏的少壮派将军。

二人都知道这场出征,对于秦国,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辈王翦的战功赫赫摆在面前,带给他巨大压力的同时,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回到大帐后,李信令属下将膏油灯统统点亮,他与蒙恬要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军务。

案几上的地图有两张,一张是“驻军图”,是用红、黑、田青三种颜色绘成的守备地图。其范围相当于秦国的砀郡,以及新设的陈郡淮阳、上蔡地区。上面用黑底套红勾框,着重表示李信麾下几支军队的驻地及其指挥中心,还有后方的粮仓及运粮路线。

李信眼睛在地图上扫视,找到了敖仓的位置。

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作为打过不少仗的将军,李信当然明白,要想打赢这场灭国之战,首要的一点是保证二十万人的粮食供应。

“荥阳敖仓,便是此番伐楚的输粮起点。”

敖仓是六七月间,在荥阳新修的大粮仓,可积粮数十万石,那里濒临大河,又是鸿沟的起点,所以交通方便,不论是来自关中的粟麦,还是来自河内、河东、三川的粮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仓,再沿着鸿沟,运送到淮阳来……

所以李信才会选择淮阳作为大军征楚的大本营,这里是鸿沟粮食运输的终点。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万,其中十万是负责运粮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发。另外十万才是作战部队,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一窝蜂挤在淮阳,李信还分配了几支偏师,驻扎在上蔡、阳城、睢阳等地,所以在淮阳的作战部队,仅有五万。

“这五万大军的粮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调度,上蔡三万、阳城五千,粮秣由颍川郡襄城县输送,睢阳一万五千人,粮秣由陈留输送。”

方才李信、蒙恬与昌平君讨论的,便是输粮的问题。这样一来,三军的后方补给线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极大增加效率,减轻损耗。

在确保粮食补给后,大军才能进一步考虑如何前进。

李信让人将第二张“地形图”也挂起来,此图的主区为秦楚边界的淮北地区,上南下北,方位与后世相反。图上用粗细均匀的曲线,绘有淮北地区河流30多条,芒砀山等山脉采用闭合曲线内加晕线表示,脉络分明,道路绘成细线,各处县、乡城郭则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几乎无险可守,但亦不可孤军深入,因为楚军集中在几处城郭,可阻断我军补给。”

蒙恬也点了点地图:“据探子回报,项县、平舆、城父,这三城,便是楚军的第一道防线。”

这三城与秦军的三军邻近,双方已经对峙月余了。

蒙恬的手指向后移动:“新蔡、钜阳,这则是楚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比先前的三处边境县邑,这两座都是大城,一旦两城不守,楚国的都城寿春与秦军之间,就只剩下一条淮河了。

“第一场硬仗,必然是在项县。”

蒙恬盯着鸿沟的终点,只要夺取项县,秦军就能控制整条鸿沟,将补给线延长数百里。

“吾等如此认为,项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李信却笑了笑,据探子回报,项县已经悬挂上了楚国司马项燕的旗号,楚军亦在此云集,因为项燕也清楚,秦军主力必就食于淮阳,项县首当其冲,一旦项县不保,秦军就能顺着颍水威胁钜阳,若是如此,楚国就将陷入被动。

“淮阳大军,留五千守城,其余尽数南下,威逼项县。再令阳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发顿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阳,合围项县之势。”

蒙恬面露疑惑:“项县楚军也有三五万,与我军相当,恐怕不好攻取,将军是要强攻?”

李信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坐镇淮阳,率军攻项?此事,当由蒙恬将军来做。”

蒙恬恍然:“那将军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离开了淮阳和项县这条难以突破的界线,到了上蔡处。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我的帅旗在淮阳大军中,但数日后,我便会带着车骑,打着蒙将军的旗号,出现在上蔡!此乃机密,敢泄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先虚张声势,让楚军以为我军要攻取项城,于是调集大军守备。然而,我却以偏师出上蔡,先破平舆,再截颍水,断楚军退路!”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条条防线地去突破,那是笨办法。他是要故意让楚军集中起来,而后伺机与楚军主力决战,只要歼灭项燕所属帅的楚军大部,淮北何愁不得?楚国何愁不灭?

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阳西南百余里外的阳城,随着众士卒的家书被送走,他们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频频让庖厨加餐劳军,南郡兵们开始放下担忧,士气有所恢复。

得了个“家书百将”新绰号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谢外,也更得李由重视。

时间进入九月下旬后,黑夫明显感觉到,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首先是军中的骑兵常备调出去,进入楚境刺探敌情的同时,也追杀那些同样来查探秦军虚实的楚国斥候,骑兵斥候之间的战斗已经频频打响。

而阳城作为淮阳通往上蔡的必经之路,近些天来兵卒调动也十分频繁,甚至还有打着蒙恬将军旗号的车骑大军路过,阳城郊外的道路一时间尘土飞扬,远远看着那些来自北方的秦军精锐车骑,均士气高昂,兵容盛大,作为杂牌军,南郡兵都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务,加紧对阳城周边的巡视,因为每逢大军调动,就是敌国间谍活动最频繁的时刻。

这一天,在骑马带着一个屯的人绕阳城巡视时,黑夫便发现,路旁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对着阳城城头指指点点……

黑夫立刻打马过去,带兵将这三人围了,却见是一个身穿短衣的浓须中年人,还有两个手持尺、矩的年轻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着阳城,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汝等何人?来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围了,也不慌乱,他取出了怀中的东西,递给黑夫,用一口关中秦腔说道:“吾等随大军前往上蔡,途径此地,此乃通行符节。”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传,居然是裨将蒙恬亲自署名盖印的通行符传,允许三人沿途城邑随意走动,只要不出入军营,任何地方随他们走动。

这是极高的待遇了,但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并非将吏,莫非是将军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将这个级别,便可以带一些幕僚门客,随军参赞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细一瞧符传上对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着黑夫拱手,自我介绍道:“秦墨!”

第172章 秦墨

阳城城头,黑夫带着几个兵卒走在后头,前面是自称“秦墨”的中年人唐夫子,他四十左右,身着布衣,举止却很优雅,还带着两个年轻弟子。

一个叫叫程商,三十上下,为人沉默寡言,只是手里拿着尺矩,上城前对着城墙目测高度,到了城头又在量城垛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叫唐铎,二十余岁,性情跳脱,上了城墙就问这问那。

“唐夫子,这就是你曾经与吾等说过的,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阳城么?”

唐夫子扶着城垛向下眺望,感慨地说道:“正是此地,当年墨家巨子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相善,二人亦师、亦友、亦臣,阳城君甚至连封地都交给了孟胜,与他毁玉璜以为符,使得其镇守此地。孟胜便带着墨家以此为安身之所,于是墨者精锐皆集于阳城。”

另一个弟子程商这时也接话道:“的确,我用尺矩测了测,阳城墙垣有墨家筑城之术的痕迹,且比一般县邑城墙要高些厚些,可能就是当时的墨者修筑的。”

唐夫子点了点头:“只可惜有此墙垣,依然寡不敌众,后来吴起之事,阳城君被牵连,他逃到了别国,荆王派人收回阳城,但因为没有信物玉璜,孟胜便不欲开门。荆王派兵围攻阳城,孟胜便信守与阳城君的诺言,死守此城,结果共有一百八十名墨者与他一起赴死……”

唐铎击节赞叹道:“壮哉……”

程商则在一旁打断道:“孟胜为了他自己与阳城君的私人交情,连累墨者精锐与之赴死,何壮之有?”

唐铎反驳:“程商,巨子孟胜行的可是墨者之义,他是认为,自己与阳城君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以墨者为师、为友、为臣了。”

程商又冷笑道:“这是曲解,墨者之义就是像轻侠莽夫一般,为了一城一池,一君一侯之存亡,献出性命?墨经上的义,明明是利天下之义!孟胜为了小义而舍大义,此事之后,墨家遂衰!”

唐铎气得涨红了脸:“小义都不能守,岂能行大义?再者,谁说墨家衰了绝了,如今吾等不还在么?孟胜传田襄子,田襄子传腹子,腹子遂入于秦,这才有了吾等秦墨……正是因为巨子孟胜死阳城君难事,让诸侯皆信墨者,墨家遂为显学!”

两个弟子在那吵得不开交,唐夫子有些尴尬,让二人安静后,回头朝黑夫拱手道:“多谢百将带吾等登城一观,弟子不睦,让百将见笑了。”

“岂敢。”

黑夫还礼,因为这唐夫子,据说在咸阳小有名气,可是连李由都要敬三分的人物,还特地安排黑夫带三人登上城头。

方才听了三人说的墨者往事,黑夫略有所感,这会便道:“其实我已在阳城驻扎两月,但孟胜之事,却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经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

唐先生不以为然:“百姓健忘,毕竟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六七代人了……”

“是因为时间太久远?“

黑夫笑了笑,摇头道:“不然,上个月秋收,我在与田间老农闲聊时,才知道两百年前,某位阳城君的邑宰,在本地为百姓修了一座水渠,至今那水渠依然在使用,灌溉数十顷土地。百姓还为那邑宰修了一个小庙,每年都要祭拜。敢问诸君,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大巨子?”

“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所以虽有一百多人赴死,闻名于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

唐铎有些不快,程商则点头赞同道:“百将说的不错,这便是我说的小义与大义的区别了。”

唐夫子晓有兴趣地打量起黑夫来,开始不将他当做背景板,与他攀谈,两人一聊,黑夫才知道,原来王贲破大梁之战,唐夫子也在军中。

“幸甚,靠了郑国先生的堤坝水攻,大梁就破了,不必秦墨参与。”

听唐先生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战争,这让黑夫更加好奇,终于没忍住,问道:“唐先生,我也听说过墨家之名,但只知道墨者崇尚兼爱非攻,助弱御强,却不曾想,汝等会出现在秦军中……”

黑夫是真的没料到,墨家会成为“暴秦”的友军,如果他们站在秦军对立面,反倒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问题问的尖锐,唐先生一时间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候程商接嘴了:“百将真是孤陋寡闻,你所说的那种墨者,是继承了孟胜之志的楚墨,这群人自诩道义,喜欢做苦行之人,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他们反对各国战争,认为战争皆是不义,这样的墨者,销声匿迹许多年了。”

一边说,还一边看了师弟唐铎一眼。

“此外还有齐墨,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游历各国,游说君王不要兼并土地,这样的墨者,也只剩下一两个,躲在齐国,天天钻研那些无用的名辩之术去了。”

程商一番解释,黑夫这才知道,原来秦墨,是现世墨家三个流派之一,已经在秦国扎根百余年,对秦国的崛起功不可没,但他却没说秦墨的理念与那楚墨、齐墨有何不同。

如今秦国是法家当权,秦墨渐渐被边缘化,但仍然有一些影响力,他们为秦国的兵工生产提供了很多帮助,遇到大战,将军甚至会带几个在身边,以给出攻城的方略,并整修那些复杂的攻城器械。

“原来如此,是我无知唐突了。”

黑夫笑着拱手赔礼,三名秦墨与他初识,也不欲说太多,随即便下了城墙。

是夜,唐先生和唐铎告辞了李由,他们要继续跟着秦军前往上蔡,平常总臭着张脸的程商则被留了下来,他奉命听从李由调遣,遇到攻城,也可以提供一些建言。

印象里,以守城闻名的墨者,如今却主动走上战场,为攻城方秦军出谋划策,这让黑夫感觉到有些荒谬。

但还没等他想太多,秦墨来到阳城的第三天,又一份军令下达,主将李信命令阳城五千秦军,即刻开拔!

在恢复士气后,李由便令南郡兵们秣马厉兵,早已准备多时,如今军令一到,他便立刻召集左中右前后五率军吏,只留下五百人守城,又五百人与当地征召的民夫一起押送辎重粮秣,其余四千,尽数在次日一早,拔营出发!

黑夫他们身为短兵亲卫,自然要环绕在都尉李由身边,数千人沿着潺潺流淌的颍水络绎南下,兵锋直指百里外的楚国顿县……

黑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了!

第173章 人之贤与不肖

镂空雕花的漂亮木门被东门豹一脚踹开,发出了噼啪巨响,黑夫紧随其后,他皱着眉在装饰奢华的房内扫了一眼,看见梁上悬着白凌,随着风来回晃荡,可上面却空无一人。

“跑了?”东门豹气喘吁吁,握着短戟左顾右盼,有些不甘。

“嘘。”黑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凝神细听,便能听到有紧张的呼吸声从床榻的位置传来。

黑夫了然,朝身后的季婴、共敖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入内,蹲下身子,果然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他们要抓的人。

看着床底下蜷缩成一团的楚国官吏,黑夫对他露出了笑:“自己爬出来,还是先吃我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官员瑟瑟发抖地钻出床榻,他身材矮胖,脸上一对八字胡,原本的高冠早就不知掉在哪了,发髻上沾了蜘蛛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出来后一阵喷嚏,想必在床底下吃了不少灰土。

“是顿县县尹么?”黑夫问道。

“我不是……我是庖厨……”

那胖官吏抬起头正要否认,却发现面前的秦吏问的不是他,而是两个府中的女婢。

女婢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于是,片刻之后,顿县县尹就被几个秦国壮汉架着,往县尹府邸的正堂走去。

“汝等要带我去何处?”县尹有些慌乱,却又不敢挣扎。

“都尉有请。”

黑夫扶着剑在前走着,此时此刻,县尹府早就被秦军占领了,到处都是短兵亲卫,这里将变成都尉李由在顿县的临时指挥所。

他们十月初一离开了阳城,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很快就击溃了楚国布置在边境的百余岗哨,攻入顿县境内。

十月三日抵达顿县,次日傍晚就攻破了此城,可谓迅捷,但考虑到顿县只是一个小县邑,城高不过两丈,兵卒不过三四百,也就不必奇怪了。

“难道楚军直接放弃了此城?前些天还在颍水附近和秦军骑兵数次交锋的楚国车骑探哨呢?为何也不见踪影。”

黑夫心里却有些不安,越是没有遭到抵抗,他越觉得有诈,他知道这场战争会失败,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败的,只能日日夜夜都小心翼翼。

只希望,失败不是从他们这支部队开始的。

如此想着,县尹府的正堂已经到了,黑夫让属下跟着自己,将养尊处优惯了的顿县县尹,扔到了堂下,还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使其跪在都尉李由面前。

“都尉,顿县县尹带到,他并未自缢,而是躲到了床榻底下。”

堂上的短兵亲卫闻言,都露出了轻蔑的笑。

李由正在翻看在府邸中搜出来的一些竹卷,上面记载了楚军在本地驻防的记录,所以也未抬头瞧这阶下之囚,直接问道:”顿县县尹,你可知罪?”

顿尹用颤抖的声音道:“外臣本可弃城而走,却在将军大兵压境时留在此处,是因为守土有责,于楚无罪,于秦或有罪……”

前半句还算不卑不亢,但后半句立刻就原形毕露:“但外臣愿为将军治民,安定民心,将功赎罪!”

“这么说,你愿降?”

李由看向了顿尹,才发现他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两眼瞪大。

瞧见李由抬起脸,端详片刻后,顿尹不由面露喜色,起身道:“贤侄,原来是你啊!”

他这一妄动,黑夫和两名手下立刻上前,将顿尹按回地上,将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误会,误会!我真是都尉故人!”顿尹匆忙解释。

李由上下打量顿尹,却不记得这是谁人,便道:“你是何人?”

“我名为蔡承,早年在上蔡为郡吏,做过李斯……不,是李公的上吏,与之相善……”

李由摇了摇头,依然没印象,虽然他们家的确是楚国上蔡人,但从他记事开始,父亲李斯便去兰陵拜会荀子,做其弟子了。

数年后李斯学成归来,也只是停留了数日,带着他们兄弟几人打猎玩耍了几天,而后便抛下一句“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于是西去秦国,寻觅机遇。

李家也是从那时候起,才从一个普通的寒士之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

蔡承急了,连忙道:“二十年前,李公离开上蔡之前,曾带着都尉与中子,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猎狡兔。当时我也正骑马游猎归来,还与李公在东门处攀谈了几句,当时我问了都尉年岁,可学识字。”

眼看李由似乎想起什么来了,他又指着自己的手道:“当时我还提着一只野稚,送给李公,李公让都尉接过,都尉也不记得了?那之后数年,李公接都尉兄弟去秦国时,我还去了趟都尉家中,这才记得都尉容貌。”

“似有此事,原来真是家父故人。”

李由笑了笑,也没有多高兴,只是挥了挥手,让黑夫等人放开蔡承,给他一个垫子,再端一碗水上来给蔡承饮用。

蔡承大概是在床底下躲太久,接过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而后抹了抹嘴,眼看当年被他瞧不起的辞职小吏之子,现如今却成了堂堂秦国都尉,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成了阶下囚,生死均决于一念之间,不由感慨万千。

“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李公年少,刚在郡中任职为小吏,有事无事总喜欢观鼠。吾等问他为何对老鼠如此感兴趣,他便说,看到吏舍厕中之鼠在吃秽物,每逢有人或犬走来时,就惊恐逃跑,而吾等供职的粮仓里,仓中硕鼠吃的是屯积粟米,常年住在大屋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

“当时李公便对吾等慨然叹息说,一个人的贤与不肖,譬如鼠矣,是由自己所处之地决定的。”

“于是没过几天,李公便辞去了小吏之职,前往兰陵拜荀子为师,说要学什么帝王之术,当时还有不少同僚笑话他,可现如今……”

蔡承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瞧了瞧威风凛凛,占据了自己府邸的李由,摇头道:“吾等果然是厕中鼠,而李公,已然是仓中鼠……”

说完以后他才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不对,李公及都尉兄弟,皆是凤鸟、鸿鹄!”

这倒是李由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等往事,顿时变得和蔼起来,与那蔡承用家乡话聊了几句。

李斯刚到秦国那几年,只是吕不韦舍人,做了秦国长史,地位不高,吕不韦倒台、郑国为谍事发后,秦王大逐客,李斯作为旅居的外国人,差点也被轰走,靠着一篇《谏逐客书》才得到秦王器重,从此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廷尉。

直到那时候,他才将李由兄弟几人接到秦国去,那一年李由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全家离开上蔡时,他依旧穿着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当时可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自己竟能尚秦王公主,还带着大军打回家乡来了……

“待此战结束,我必回上蔡祭祖。”

李由一边听着蔡承的恭维,一边想着打完仗以后的事,或许是攻克顿县太过顺利,给了他一种战争恐怕会很快结束的错觉。

“真是个励志故事啊。”黑夫在一旁听着李由和蔡承的对话,只觉得李斯的经历,简直是这时代一切有志青年的榜样,只可惜那种充满机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厕中鼠和仓中鼠的比喻,也只能适用在楚国,若放在秦国,仓吏瞧见一只老鼠,便紧张得要死,非得将其抓住杀死,再把老鼠洞堵了,因为秦律规定,若是仓库里有超过三个老鼠洞,仓啬夫就要受罚,所以在秦国,仓中鼠的日子,怕是比厕中鼠还不如。

叙旧完毕后,李由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询问蔡承关于楚军的动向。

“听说都撤往项城了。”

蔡承这会已经知无不言,抱怨道:“据说,上柱国就在项城,我本欲前往,却又怕上柱国怪我弃城之罪。”

他口中的“上柱国”,就是项燕,乃是楚国最高军事长官,官职仅次于令尹。

黑夫旁听着这紧要军情,暗暗颔首,看来他没有猜错,楚军之所以放弃了顿县等边邑,恐怕就是不想因为分兵守地,被秦军各个击破,而是打算集中到一起,这样秦军远途作战,在兵力上便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可知项城有多少楚兵?”李由再问。

蔡承想了想,伸出两只手,说道:“我也是听前去送粮的军吏说的,他们说,上柱国在项城,集中了十万大军!”

第174章 表演

“那顿尹真是胡说。”

看着远处的项城,翟冲对黑夫道:“这小小城邑,就算全挤满了人,至多能有三四万,哪来的十万大军?”

项城在春秋时本是独立的项国,在一次诸侯会盟时被鲁国顺手灭亡。后来又被楚国所得,楚王将此地封给了一个公族,于是便以项为氏,这就是楚国项氏的起源。项氏在春秋时还不算显眼,等到楚国东迁后,却越发显赫起来,如今项燕已经成了楚国真正的“柱国”,项燕在,则楚安,若无项燕,则楚危。

项城作为鸿沟的终点,在和平时期,这里是车水马龙的交易中心,战时,这又是南来北往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项氏数百年经营下,此处城郭比一般的县邑大,墙垣也更高,更有颍水为庇护,易守难攻,城头已经站满了兵卒,随时准备迎击来敌

“就算只有三万,也不少了。”

黑夫回头看看己方旗鼓鲜明的部队,不过三千。

在攻破顿县后,他们休整了两日,留少许兵卒戍守,便继续南下,今日已是十月初七,三千兵卒抵达项城七八里外,便开始停驻扎营,这里是颍水流经的平原,一马平川,站在项城城头,可以将他们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都尉这是何意?”

在得到协助扎营的命令后,同僚翟冲又对黑夫小声道:“他已知项城有楚国大军,还敢带着吾等区区三千人来到近处扎营,就不等等淮阳的主力?”

这就是翟冲最奇怪的地方了,从淮阳过来明明没有什么楚国关隘,可放眼颍水北岸,李信将军的主力却不见踪迹。

黑夫笑了笑,虽然李由出于保密,没有对属下们说明淮阳那边下达的作战方略,但黑夫却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兵法云,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自从借了李由带着的几卷《吴孙子》观看后,黑夫也能时不时蹦出几句“兵法云”“孙子曰”了,为了今后的升职,黑夫在尽量把自己包装成有文化的军吏。

他指了指站满兵卒观察这边动静的项城,又指了指他们自己:“吾等就是用来诱敌的小利啊!”

“嘶……”翟冲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明白过来,难怪都尉只带这么少的兵,明目张胆地在城外不远处扎营,敢情这些南郡兵,只是诱饵啊。

但诱饵有了,钩在哪?

“吾等只有三千人,且赶了两天路程,若是项城中发上万兵卒来攻,那岂不是……”

翟冲左右看看,都没有看到己方的伏兵在哪,尤其是颍水北岸,更是空无一人,不免忧心忡忡。

黑夫宽慰他道:“你难道忘了,前日出城之后,便有一位率长带着一千兵卒,连同两千来自颍川郡的民夫刑徒,不见了踪迹?对了,那个秦墨程商也在其中,你猜他们是去做什么?”

“押送粮秣?”

“得多少粮秣才要这么多人押送。”

黑夫笑道:“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去的是颍水方向,若我没料错的话,淮阳那边,已有一支偏师,靠着这些民夫接应,从顿县附近偷渡过来,现如今,早就远远跟在吾等身后了。”

否则,他们这区区三千人,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之后的事证明了黑夫的猜想,后方不断有秦国骑兵飞马与李由保持联络,而李由仗着身后有友军,也越发乱来。他挑了一个兵法上不可作为扎营地点的潮湿丘陵之处,让兵卒们搬石伐木,筑造营垒,树立的军旗也歪歪斜斜,一副主将不会用兵,士气不振的样子。

然而,远方的项城却大门紧闭,似乎对这支贸然来到城下的秦军一点想法都没有。

第一次诱敌未果,李由只好停止表演,在夜色降临时让众人休憩,可暗地里却又下令,今夜一半的人要醒着执勤,营墙内伏着枕戈待旦的兵卒,只要外面一有异动,便立刻起来迎敌。

这下子,连笃定己方后面有援军的黑夫也冒出冷汗来了。

“都尉也太拼了,若是项城内真派人出来夜袭劫营,可能真会中了计策,被吾等身后十数里的伏兵攻击,但在那之前,南郡兵也会损失惨重啊……”

好在黑夫他们作为短兵亲自,只需要环绕在李由大帐旁守卫,黑夫打定注意了,若是楚军真来夜袭,他就要护着李由先撤为妙,别到时候仗打赢了,他们的李都尉却死于乱兵之中,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可一整夜过去了,在霜冻里瑟瑟发抖的兵卒们,却什么都没等来,黑夫一个激灵从瞌睡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李由披着大氅走出营帐,看着依旧大门紧闭的项城,面露忧虑。

两次诱敌皆无果,看来项城里的楚军主将,还真沉得住气啊。

“莫非真是项燕亲自坐镇?”

李由和李信同是宫廷郎官出身,所以他很了解李信,这位李将军不喜欢攻城,而喜欢用擅长的车骑突袭解决问题,所以他更偏向于制定诱敌出城野战的策略。

但楚军却看准了秦国今年刚刚打完灭魏之战,人手、粮食都不怎么充沛的弱点,是打算集中兵力,死守险隘坚城了?

到了次日,前几天落在后面的一千兵卒和两千民夫跟上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新的粮秣辎车,还搬运了许多车木料、绳索之类的东西。

黑夫知道,这是李由的第三次诱敌,他们要当着项城楚军的面,在颍水上搭一座浮桥。

早在春秋,就有“造舟为梁”的方式搭建浮桥了,甚至还能横跨大河,这宽百余米的颍水自然不在话下。

到了中午,从颍水上游,陆续驶来了几十条木船,这都是在沿岸城邑临时征集、掠夺的。

李由一声令下,这次南郡兵们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兵器,齐齐上阵,在已经有些许冰冷的河水里,帮助搭建浮桥,看上去,场面十分混乱无序……

这一幕让黑夫心惊肉跳,即便知道这是诱敌,但楚军派车骑出城的话,瞬息便至,他们这在河边忙活的几千人,很容易陷入混乱,要知道,南郡兵从来就不是精锐啊。

他握着剑,死死盯着项城方向,那城头,似乎也有个人在朝这边眺望。

“城门好似开了……”

黑夫盯了一会,突然出声,他身旁坐在地上待命的短兵亲卫们立刻一个激灵,提着盾牌站了起来。

却见项城处,果然有一些黑点出了城门,而后携带着滚滚烟尘,朝这边疾驰而来!

是战车。

百乘驷马戎车在路途上奔驰,颍水南岸一马平川,正是利于战车驰骋作战的疆场,而战车的目标,便是在河边忙着搭建浮桥,看上去混乱不堪的秦军……

战国时代的战车,便是用来陷阵的!

它们是这时代的重装坦克,虽然机动灵活远不如骑兵,但冲击力和破坏性却更胜一筹。

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旌旗扰乱,人马数动,即陷之。士卒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即陷之。陈不坚固,士卒前后相顾,即陷之。前往而疑,后恐而怯,即陷之。三军卒惊,皆薄而起,即陷之。战于易地,莫不能解,即陷之。远行而暮舍,三军恐惧,即陷之!

此八者,车之胜地也!

黑夫心里念叨着兵法上对战车的描述,手心已满是粘稠的汗水,他虽然打过几次攻城战,却从来没有在野外战场遇敌,更没有直面战车冲击的经验。

“战车八胜,对方算是全了,李都尉真是个拼命的演员,别最后弄假成真了啊。”

“传令兵,立刻飞骑去后方通报,短兵随我来!”

李由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眼看引诱许久的楚军终于出城,他也纵车在秦军面前,大声下令那些假装搭建浮桥,实则隐匿在民夫中待命的兵卒回到岸上,准备迎敌!

即便战车冲击力十足,如今已经到了两里外,但李由知道,只要自己能拖住它们片刻,身后五里外的秦军车骑便能及时赶到,而后更是数量上万的秦军偏师,届时,就是这些楚军精锐的覆灭之期。

歼灭部分楚军后,这项城就好打多了。

黑夫他们紧随李由,在后持短刃盾牌,而他们前方,已经有一千秦卒列好了队伍,手持戈矛准备迎敌!面对那些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但这时候,黑夫又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连忙挤到李由车前,大声禀报道:

“都尉,敌军战车之后,并无徒卒跟随!”

还沉浸在诱敌成功兴奋中的李由闻言,不免颜色一变。

“不好,中计了!”

果不其然,那些战车冲锋到一里开外后,突然减缓了速度,而后便前队变后队,调转车头,朝着项城方向缓缓撤去……

在他们全部入城之后,南郡兵后方埋伏着的千余骑才姗姗来迟,这时候再隐匿行踪,便已经来不及了。

项城城头,观察秦军许久的周文也松了口气。

他眼神很好,粗通兵法,还做过春申君门客,如今是楚军专门用来观察远处敌情,推算时辰的“视日”。

看着那些冒出头来的秦军车骑,周文露出了笑,对身旁的楚卒说道:“速去禀报项将军,秦军果然是在诱敌!”

通知下,晚上第二第三章10点和12点才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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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偷梁换柱

既然以南郡兵诱敌的策略失败,秦军也不再遮遮掩掩,跟在后方的一万秦兵立刻跟上,一半逼近项城,另一半则在颍水南岸扩建营垒。

而颍水北岸,秦军主力也露出了真容,数不清的旗帜烟尘朝岸边汇集而来,鸿沟方向又有数十艘木船驶来,开始加快修建浮桥。

南郡兵这次也不必再演戏,全副武装镇守着河岸和项城之间的位置,提防楚军出城。

黑夫展目向北眺望,但见颍水北岸车骑旌旗,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合在一起,怕是有三万多人,分别由五六个校尉统帅,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则是李信那显眼的帅旗。

浮桥狭窄,以舟为梁,上搭木板,三万秦军光渡河就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时分才渡完,北岸留了一个都尉镇守,其余全部集中到了南岸营地来。

不过就黑夫所见,却发现这些秦军多是步卒,车骑只有很少一部分。

李由本欲在浮桥处迎接李信,然而却被传令兵告知,李将军有令,众都尉入夜后再到大帐相会,李由只好等大军安顿好了,才让几个短兵跟着他,往大帐而去。

黑夫也在其中,做短兵的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跟着都尉到处走动,不用像以前一样,只要没有作战任务,就得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营帐内。

当然,前提是都尉欣赏且喜欢带着你。

他们穿行在比前天扩大了数倍的营垒中,却见尖顶的毡帐绵延直至远方,此时正是造饭的时候,炊烟如纤细的手指,自几百座营火中升起。风尘仆仆的秦卒坐在帐篷外磨利武器,旗竿深深插进泥泞的地面,熟悉的玄黑旗帜飘扬风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帐很快就到了,这座主将大帐大得像房屋一样,高达三丈的高牙大纛(dào)树立在帐外,龙旗羽葆,三军皆受调度。

主帅大帐乃是要地,四处都是戒备森严的兵卒,作为主帅,短兵亲卫多达四千!黑夫他们这些短兵是没资格进去的,远在辕门处就被拦下,只能目送李由走入帐内。

辕门之外,有专门让短兵亲卫休憩的营帐,黑夫带着几个手下钻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人应该都是护送各自都尉过来的短兵亲卫,黑夫带着季婴、共敖等人走到还空着的位置上坐下,自有人给他送来热汤。

坐在一旁的一个络腮胡百将朝黑夫打招呼道:“敢问这位大夫,汝等来自何处?”

黑夫朝他拱手:“在下黑夫,从南郡来,李都尉麾下短兵。”

“在下周华,来自三川,苏都尉麾下短兵。”

那人自我道明了籍贯,同时指着旁边的几波人介绍起来了,原来,他们都是短兵百将,分别从属于来自河东、南阳、上党、河内兵团的都尉。

秦军的野战部队是按照籍贯来编制的,这次伐楚,河东、三川、南阳三个郡各出两个曲,万余人的部队。像南郡、上党、河内就只有一个曲,五六千人。

众人都是短兵百将,地位相仿,职责相同,算是一个圈子的人,所以也聊得起来,不过说来说去,议论的多半是接下来要怎么打仗。

来自三川的周华问道:“黑夫百将,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让南郡兵诱敌么?为何没成?”

众人都看了过来,黑夫便解释道:“敌将狡猾,李都尉几次诱敌都未成功,本来搭建浮桥时,楚军已经派车骑出城,谁料却是来试探吾等的,到了近前就折返而归,未能截获。”

“真是可惜。”众人遗憾地嗟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能将楚人引出来歼灭一部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我看接下来,肯定是要与楚军在这项城决一死战了!”

“然也,我听都尉安排说,要让工匠修建攻城器具,想来再过几日便要蚁附攻城。”

因为不用亲自去填沟壑,众人的表情都比较轻松,但又忍不住各自出言献策起来,虽然他们的进言也没上吏听得到。

黑夫听着听着,忽然忍俊不禁,差点笑了出来,因为这场景,让他有一种前世的既视感。

领导在里面开大会,一群送领导来的司机则在外面喝茶乱侃……

不过听着听着,他又发觉有些不对,感觉这营帐内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错,大家都来自山东郡县,却少了那股熟悉的关中腔。

黑夫便问道:“周百将,怎么没见到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袍泽?”

这几处都是广义的“关中”,兵卒最为精锐,秦法已推行百余年,每一代都是百战之师,上郡、北地、陇西更有的彪悍车骑,机动性很强。这才是真正的主力,可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夫他们这些来自山东郡县的“杂牌军”。

周华一愣:“这几处的都尉,都随蒙恬将军去上蔡了……”

“去上蔡了?”

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难道前些天在阳城时,络绎不绝路过的那支军队,便是这批人?

“山东诸郡的都尉率领步卒,在此与项城楚军对峙,兵力不过五万,城内的楚军起码三万。这座城池,短时间内是打不下来的,此时此刻,三万车骑精锐却不翼而飞,难道说,这所谓的强攻项城,也是个幌子不成?”

……

黑夫和短兵百将们在外面漫无边际地猜测接下来的战局,李信大帐之内,李由却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坐在主将帅位上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蒙将军。”

李由收起了惊骇的心情,拱手问道:“怎么是蒙将军在此?李将军他……”

“不急,且先坐下。”

蒙恬让李由就坐,虽然蒙氏与李斯谈不上多和睦,但蒙恬与李由都出身郎官,这次伐楚之役事关重大,秦王之所以不用宿将老将,而让他们来做李信的副手,就是希望昔日身为秦王亲信的郎官们,能在这一仗里精诚合作,打一场漂亮仗,一战灭楚!

所以蒙恬也要放下隔阂,与他们同舟共济。

李由坐下后,蒙恬扫视帐内,如此一来,交由自己统帅的八名都尉,都来齐了,他们都齐刷刷地看向蒙恬,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蒙恬笑了笑,展示了李信留给自己节制大军的虎符,而后道:”李将军令我虚举大纛,在此与楚军主力对峙,他则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带着车骑前往上蔡了,当然,李信将军那边,打的也是裨将旗号……”

他说完后板下脸来:“此乃机密,有敢泄者斩!”

众都尉齐齐应诺,当年长平之战,也是暗中换将,以武安君易王齕,将赵人蒙在鼓里。

蒙恬这么一说,他们便都明白了,难怪这些天,“李信”深居简出,对外都只让亲信代为传令,原来他和蒙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啊。

李由略一思索后,猜出了李信、蒙恬这么费尽周折的动机,立刻问道:“蒙将军,如此说来,吾等并非真攻项城?”

蒙恬颔首:“正是要让荆人以为,我军主力尽在此地,意在攻城。楚王生怕项城失守,会让我军顺着颍水直下,威胁钜阳、寿春,必调拨大军来驰援。可却不知,在左右两侧的上蔡、睢阳,已有两柄锋刃插入楚境。尤其是上蔡处,更是李将军亲帅的车骑精兵!”

所以说,秦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并非项城、颍水一线。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外面又有一传令兵入内,将一份密封的信牍交给了蒙恬。

蒙恬立刻毁去封缄,展开来信在灯下观看,顿时面露笑意。

他转过身,对帐内众都尉宣布了最新的军情。

“方才我说的话有错。”

“李将军如今已不在上蔡!”蒙恬宣布道:“我军,刚刚攻下平舆!”

第176章 冒险

蒙恬还是说错了,当他接到消息时,李信已不在平舆,他带着三万关中精锐,缓缓离开了平舆,向东行去。

平舆城头,被李信留下来镇守此地的都尉看着大军远行,忧心忡忡。

在这名都尉看来,李信能在一天时间内就攻破平舆,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

楚人的视线都放在鸿沟、颍水一线,放在被围攻的项城上,他们以为上蔡的秦军只是蒙恬率领的偏师,岂不知,在蒙恬偏将旗号下,却是秦军主帅李信。

李信将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五都尉统统集中在自己麾下,加上有秦墨和众工匠打造的攻城器械,不过两日,仅有两千守军的平舆便宣布告破。

“此地北望宋、郑,南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田野平舒,乃襟要之处。”

“可只要突破平舆,淮北便无险可守,这颍、汝之间,已是吾等驰骋无阻的疆场!”

在平舆城头眺望远方后,李信扔下了这样一句话,便让这名都尉留守此地,他自己则再度励士出发,兵锋直指楚国腹地!

在此之前,奉命留守平舆的都尉也曾面露忧虑,暗暗劝阻李信道:

“将军破平舆实乃勇锐,也因为此城离上蔡不远,瞬息便至,让敌军猝不及防。但再往前,便是楚国内里腹地,将军携带三万大军,却无粮食后援,岂不是孤军深入?莫不如北上与蒙将军汇合,共同围攻项城,待项城攻下,再徐徐南下不迟……”

李信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当年武安君伐楚,亦是引数万之众,深入号称持戟百万的五千里楚地。一路攻破城邑,折断桥梁,焚毁木船,断绝后路以使士卒专心作战,我今日当效仿之。”

“至于粮秣?淮北素来富庶,楚人只来得及清空了边境粮仓,可内里的各乡邑,积粮必定不少,只要大军每人携带十天粮食,一路上掠于郊野,便可足军食!”

他过去多在北方与燕、赵作战,出太原、云中,驰骋在华北平原,追敌于莽莽荒原,常凭借车骑立功,这次来到楚地,他的战争思维,仍然停留在北方。

在李信看来,这颍汝之间一马平川,秦军的优势利于野战,在于平原上可以充分发挥的车骑,来自咸阳的戎车三百乘,上郡、北地、陇西三千精骑尽在手中,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是无敌的。

拥有这样的优势,他应该横行楚境,一路寻找支援项城的楚军,并加以歼灭,而不是去城下空耗,让马儿养膘,让兵卒甲胄生虱。

和老成稳重的王翦不同,李信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冒险变成奇迹!

就让项燕在项城与打着李信旗号的蒙恬对峙着吧,在他困守死地的时候,打着蒙恬旗号的李信,已经要将楚国淮北之地击穿了!

秦王政二十三年,正月(十月)初十,李信率军离开平舆。

十月十三日清晨,经过数日行军,李信前锋已抵达平舆东面两百里外的寝丘……

仿佛昊天也在暗助秦军,是日,一场大雾弥漫了整个寝丘。

……

寝丘只是个小邑,墙高不过丈余,当年楚昭王曾封孙叔敖子于此,迄今为止,依然还有孙叔敖的后代,在这里做小封君。

此地虽然城池不高,人口不多,却是从新蔡北上项城的必经之路,一支从新蔡出发的万余楚军正途径此地,驻扎在邑外,让寝公孙奉供给营地和食物。

因为李信破平舆并向东进发的速度太快,这支几天前就从新蔡北上的部队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西边,借着浓浓的冬日晨雾,一支秦军车骑已经慢慢逼近……

“呜呜呜呜呜!”

寝公孙奉,作为孙叔敖的不知多少代玄孙,他们家族已经在这里繁衍了三百多年。直到这个清晨,本以为能够与楚同休的封君生活,却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号角金鼓声惊醒了!

孙奉匆匆掀开被褥,扔下娇妻,从榻上爬起来,他跑出门外,上到城头,才发现外面新蔡楚军已经乱成一团,集合的鼓点响彻全邑。

“出了何事?”孙奉拉住一个边跑边往带钩上挂剑的军吏问道。

“是秦军!”军吏脸色苍白,与他那染成赤红的楚式甲胄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奉呆愣:“哪来的秦军?秦军不是在项城么?”

项城离寝丘一百多里,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有一支车骑已到两里外!定是乘着夜色浓雾逼近的。”

军吏顾不得多说,匆匆跑开,去呼喊下属准备御敌,他只知道,秦军的车骑前锋已经近在咫尺,利用晨雾来到跟前,全军成战斗阵形,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孙奉有些失神地站在墙垣上,他看向城下,楚军营地里一片慌乱,兵卒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有的人在忙着熄灭营火,几个光着膀子来不及穿衣服的武车士则在给戎车套上战马。

他又朝远处眺望,视野之内,依然满是苍白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秦军在哪?

“咚咚咚咚!”

鼓点再度敲响,这一次更加急促,敏感的马儿仿佛感受到了浓雾对面的杀气,发出了嘶鸣,骖马与服马各跑一头,撇下战车,在营地里乱闯。车兵根本来不及出阵,只有徒卒手持戈矛,匆匆出营门迎敌……

但还不等他们排好队列,便有疾驰而来的战车撕开了浓雾,突然出现在百步之内!

百步距离,奔驰的战车瞬息便至,御者不断抽打马匹,车右手上尖锐的夷矛满是寒意。

在这个距离,戎车是无可阻挡的,一下子就击溃了楚军徒卒单薄的防线……

孙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匆匆出营的楚卒,在那三百戎车的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罐,支离破碎,又被迅速逼近的秦国骑兵开弓射死。

紧随其后的,是从浓雾里漫山遍野地冒出来的秦军步卒,他们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将寝丘城下的楚国营垒彻底碾平……

当太阳升起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楚军被打得狼狈溃散,到处都是追杀他们的秦人。

看着这一幕,寒意和恐惧潜进孙奉的皮肤之下,令他双手抽搐,几乎在城墙上站立不稳。

他只记得,在他双腿酸软倒下前,看到一面写着“蒙”字的虎熊大旗,缓缓向寝丘行来。

……

两日后,十月十五,寝丘以东百五十里的颍水东岸,作为楚国第二道防线的钜阳城,接到了来自寝丘残兵的回报。

“秦将蒙恬攻寝,大破我军!”

随着溃兵和军情来到的,还有在颍水边饮马的秦军……

第177章 高歌猛进

秦军进围项城已经十天了,但项城却大门紧闭,项燕的大纛稳稳立在城头,无视了任何诱敌和挑衅。

攻城器械虽然在有条不紊地建造,但两次尝试攻城都以失败告终,秦军主将似乎也不着急,让兵卒们在颍水南岸军营外,新修筑了两道壁垒拒敌,看这样子,是打算长期和项城内的楚军对峙了。

所以在黑夫看来,这场围城实在太过悠闲,这让他越发怀疑,项城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果不其然,这天,秦军“偏师”大破楚军,在淮北高歌猛进的消息传来,使得项城外的秦军攻城营地一片沸腾。

军中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地方,失败的消息,军吏们会尽量掩藏,可若是捷报,他们恨不得每个兵卒都知道。营地内外,都在传扬着这桩好事,这让秦军围城十日来未建寸功的压抑感得以纾解,到处都洋溢着欢庆的笑语。

黑夫也置身于这种气氛中,他身为短兵亲卫,消息比一般的军官要灵通很多,在其他几个短兵百将那里一打听,就得来了许多种说法。

“据说蒙恬将军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已连破平舆、寝丘。”

“寝丘一战,杀敌过万,楚人溃不成军,难怪这些天并无楚国援兵来项城。”

“有人说,蒙恬将军已抵达颍水下游,准备打钜阳了,外面那些运粮的船只,就是要去支援的!”

说法虽多,但仍然可以平凑出一条行军路线来,黑夫暗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那支所谓的偏师,才是真正的主攻部队,如今已从侧翼破平舆、寝丘,兵临颍水,如此一来,便可以得到上游船只运送粮秣支援,真是打的好主意。”

但能够进行三百里的长途奔袭,这支军队必然是轻装上阵,连粮食、箭矢都不一定带得够,更别说攻城器械之类的了,所以指望这支偏师攻城略地是不可能的,李信应该只是去寻敌交战。

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胜利的天平,似乎在朝秦国一方慢慢倾斜,甚至有人大胆地估计,在春天到来前,战争就能结束……

然而,黑夫却没有这么乐观。

仿佛上天眷顾,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赐给秦军:在顿县,在平舆,在寝丘……

可伴随着秦军不断胜利,黑夫却越发心怀恐惧。

战局错综复杂,瞬息即变,这让黑夫更加琢磨不透,这场本来高歌猛进的伐楚之战最终失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边没百度,无从知晓,只能磨快自己的剑刃,四处伺探消息,日夜等待。

……

项城城头的箭楼上,周文也察觉了秦军营地里的小小异动,皱起眉来。

“秦军今日似乎比往日要欢快,莫不是从外面传来了什么消息?”

作为楚军的“视日”,他必须全天伺侯在墙垣上,观察秦军的动静:是否有新的敌军抵达、是否有敌军悄悄离开,那些看似寻常的调度、甚至连做饭时敌军营火的数量,他都要一一记录下来。而且还不能误中计策,因为这年头打仗,总喜欢用减灶或者增灶之计来误导敌方。

此外,还得记下秦营的各处布置:那两道壁垒何处防御最薄弱,帅帐大概在哪,民夫们住在何处,马匹战车在哪里集中?从陈郢方向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又堆积在哪座营地?

项城大门紧闭,被秦军构筑的两道夯土壁垒围住,断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他们只能通过此法了解敌营虚实。

周文的这些观察,不仅有助于城内的“项将军”判断敌情,也将为他们今后的反攻打下基础……

不知不觉,夜幕已至,两壁之后,秦军的营地里,营火在慢慢点亮,如同银河的万千星华,光靠周文一个人,很难数得清楚。

将今日的所见所闻都记载木牍上后,周文走下了箭楼,项城的墙垣上,尽是穿着赤色皮甲的楚卒,他们都住在上面,三三两两枕戈待旦,虽然秦军攻城不算猛烈,但士卒们仍然警惕。

对于楚人而言,秦军是入侵的贼寇,豺狼就在城池之外徘徊,哪有松懈安寝的道理?

楚与秦的仇恨,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死于异国便开始了,这之后数十年间,双方的新仇旧恨不断积累,所以六国之中,要论对秦国最不认同,抵抗最激烈者,莫过于楚。

周文自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他祖上本是南郡江陵人,做着郢都小吏,到他祖父时,白起攻破鄢城,周氏不得已,只能随楚王东逃,举族离开了世代生活的郢都。

三闾大夫屈原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写下了《哀郢》,可谓是他们这些迁离楚人的心声。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那场惨败和迁徙,给楚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果说这之前,楚国因为政务腐败、谄媚满朝,使得百姓心离,不愿用命作战,是“国不知有其民,民亦不知有其国”的话。那么经过东迁的累累伤痕后,楚国的贵族、平民都开始痛恨秦国,呼吁主战的力量不断抬头。

可惜历代楚王一直都畏秦如虎,他们从郢都迁到陈地,又从陈地迁到钜阳,最后到了淮南寿春。五十年来,三代楚人,三次畏秦迁都,楚王乐此不疲,可楚人已经精疲力尽,连周文也被迫在去年离开了家乡陈郢,流落淮南。

他们没有办法想象,这场战争若是再输了,自己还能迁徙到哪?

江东?吴越?

至少在周文看来,他已经不想再狼狈而逃了,他们在上柱国项燕的号召下,决定留下来战斗,保卫自己的里闾。

如此想着,周文已经走入了城内的军议营帐,将军每天都要听取他们这些“视日”来禀报敌情,再做出第二天的防务布置。

周文手持木牍步入厅堂时,左右两边,已经坐着不少楚国的将领,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重点在于那些顺着颍水南下的秦军船只,看上去载满了粮食,莫不是有秦军已经深入到下游了?

周文趋行走近,恭恭敬敬地对坐于正中的主将下拜顿首。

“项将军,视日周文,前来禀报敌情!”

“说罢。”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可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脸,却格外年轻,是个三十左右的壮年将领,须发黝黑,身材魁梧,哪里是鬓角斑白的老将项燕?

虽然他看上去,的确像是项燕年轻时候模样……

城内的“项将军”,并非项燕,而是项燕的长子,项荣!

秦军大营里,李信的帅旗高高悬起,龙旗羽葆。

项城城头,项燕的高牙大纛也旗帜招展,好不威风。

两旗相互对峙,给对方都造成一种”敌军主帅在此“的假象。

可棋盘之上,九宫内的黑红将帅,早已不见了踪迹……

第178章 项燕

十月二十七日,楚国淮北,一座光秃秃的小丘陵上,各类将帅旗帜立于此处,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株树。

其中最高大的树木,毫无疑问,是那面写着”项“字的上柱国大旗,旗帜后还亮出了潜藏多日的主帅大纛,好让所有与秦军激战的楚国将士都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在此!

项燕将这座小丘陵当成了指挥所,四周满是蓄势待发的预备队,一半是短兵亲卫,一半是车骑部队。

项燕年岁五十有余,却越发老当益壮,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腰板笔直,声如洪钟,深受楚军将士爱戴。

他年轻时也曾身先士卒,但年纪渐大,职位渐高,便不喜冒险了,而是改成指挥预备队,身处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的高地,视情形将部队投入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主帅该做的事。

此刻,项燕挺立在风中,目光盯着远方绵延近十里的混乱战场。

可以看到,在这片战场的东半部,是节节败退的黑甲秦军,而西半部,则是不断向前进逼的赤甲楚军。

“秦军败矣。”

项燕的一个幕僚看着战况,面露喜色:“秦将做梦都没料到,上柱国居然会出现在他身后!”

项燕摇了摇头:“这支秦军也不知是李信还是蒙恬所帅,一味冒进,太过轻敌,毕竟是年轻后生啊,在老夫面前玩弄这等小计谋,还是嫩了些!”

项燕打算用同样的方式,给这个毛躁的秦国将军好好上一课!

……

这是一场遭遇战,当李信利用溃兵开道攻破同样被叫做“鄢郢”,以纪念南楚故都的钜阳城后,楚国在淮北的第一、第二道防线几乎土崩瓦解。

至此,李信的自信和傲慢也达到了极点,他认为楚国无人,项燕也被困守项城,于是行军越发无所顾虑。

在烧了钜阳的楚军粮草后,李信开始继续向东北行进,抵达城父,与从睢阳出发的一万秦军汇合。

虽然仍有不少人劝他回项城或陈郢,去和蒙恬汇合,但李信却否定了这些建言,他准备进行一个大胆的计划:向东南挺进,直逼楚国都城寿春!只要渡过淮水,寿春将无险可守!

这是当年白起破郢的策略,李信决定复制那个奇迹,用同一种方式,灭亡楚国。

然而,半个多月来一路高歌猛进,横扫淮北的李信没有想到,他预想中的项燕和楚军主力不在项城,而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连续行军三日三夜未顿舍的楚军,像是憋了许久一样,车骑呼啸而来,李信安排在后的分卒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扫清,等斥候告知他楚军来袭时,项燕大旗已至数里之外!

一报还一报,李信前几天在寝丘打了当地楚军一个猝不及防,获得大胜,才过了没多少天,就被楚人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了。

李信只来得及下令排成一条长蛇行军的秦军重新列阵,并调整方向。然而当楚军掩杀过来,与秦军碰撞到一起后,李信便发现,这和他之前击溃的那些杂牌军大为不同,没有在秦军整齐的阵列面前乱了手脚,而是勇敢地跟着鼓点冲锋过来。

此刻此刻,混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虽然楚军先发制人,占了优势,但并未胜券在握……

……

从项燕的方向看去,楚军突击在最前的五个方阵,各有五六千人,打着五面赤色如火的军旗,分别是昭、景、屈三家族兵,还有江东、彭城之师。

其中,昭、景、屈三家的军旗已经长久迟迟不前,他们也遇到了秦军的内史精锐,黑红两色的兵卒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彭城之师和江东之兵则有些势不可挡,他们不断从侧翼推进,将秦军往中央挤压,一时间,五支楚军大有将秦军前阵包围的架势……

”不止是三家之兵,东楚与西楚儿郎也不愿落下风。“

项燕不由出言称赞,他手下的军队,多达五六万,是分别从鲁、泗上、江东,还有淮南各楚国大小贵族那征召来的。当十月初战争打响时,项燕让自己的长子树立自己的帅旗,带着淮北三万军民在项城假装主力,吸引秦军注意,他自己则来淮东,就地整编这几支军队。

没想到,李信也采取了和他类似的策略,带着一支军队在淮北横冲直撞。项燕也不着急,索性将计就计,先按兵不动,等李信骄纵到极致后,才带着大军接近秦军主力。

这场仗,不同于过去五国伐秦的憋屈仗,在家国沦亡面前,楚军的确是打出了血性。

不枉他顶着楚王屡屡斥责的压力,用土地换时间,放任李信在淮北大肆破坏,却没有过早暴露意图。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在项燕看来,李信的作战方式,犯了苛求兵卒的大忌,面对这个莽撞的对手,他只需要慢慢引导兵势,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即可。

果不其然,最后在项燕的故意引导,李信心中名为骄傲的猛虎日渐生长,最后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谨慎,这时候,项燕所掌握的“兵势”,就象让圆石从极高极陡的山上滚下来一样,来势凶猛,无可阻挡!

到这一步,策略也到了尽头,就只剩下最后的交战了。做了那么多事后,项燕依然没有百战百胜的信心,倘若他不能击败秦军,反而为其所败,那么,他的这一切谋划,都将成为笑柄,而李信将因大胆的灭楚之策,成为当世名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三夜不顿舍后,他们终于在秦军最松懈的时刻,找到了机会。

项燕居高临下,能够看得清楚整个战局,此时此刻,遭到突袭的秦军黑旗在不断地败退,并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后退,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只差掉头逃跑了。这已经不是勇敢和战术能挽回的劣势了,楚军人数比他们多,而且是以逸待劳,占尽了先机。

不得已之下,李信将五千预备队投入了进来,加入战局,一时间,楚军五面军旗都齐齐一滞,和秦人的生力军艰难战斗起来。

眼看对面已经没有人手可用,项燕露出了笑,他立刻下令道:”传我将令,丘陵处五千人,尽数前行攻敌,步卒从正面迎击,车骑士从侧翼进击。”

这场发生在城父附近的遭遇战,在项燕擂响战鼓,让身边环绕的数千预备队,以及五百乘车战车出动时,便已经宣告结束……

李信打惯了顺风仗,面对这种苦战却有些经验不足,他把预备队过早得派了上去,这时无兵可派,只剩下身边的数百短兵,顿时左右为难。

他很快就不必为难了,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加上项燕的大旗也开始向战场移动,楚军士气大振,以江东、彭城两军为首,终于击穿了秦阵……

鸣金声频频响起,李信最后还是选择了撤退,他扔下被楚军困住的几个都尉,带着能救出来的万余徐徐向后撤退。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满身是血的昭、景、屈三家将领来向项燕禀报伤亡,并请命道:“愿率军追击秦军!”

项燕捋了捋胡须,没有立刻作答。

因为楚军是从秦军背后发动的攻击,所以西、南都被楚人遮蔽,往东边走会深入楚境,不能去,所以唯一能撤退的,就是北方,李信恐怕会一路败退,往雎阳撤去。

于是他下令道:”不必追,吾等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眼下的四万秦军是被击溃了,可项城那边,还有五万秦人在围困着自己的长子呢。

不过,在项燕眼中,这其实是秦军都被拖住了,进退不得。

他的目的,可不止是将秦军赶出楚国,更要尽可能杀伤!项燕诚挚此期望,每多消灭一个秦国都尉,或许就能让下次秦国伐楚延后一个月!

再说了,他对这次战争的最终目标,是收复陈、蔡。

项燕转过身,看向了淮阳方向。

”昌平君,楚国虚令尹之位以待,你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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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重生

“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令尹之位。”

陈郢城内,当得知李信在淮北兵败的消息后,昌平君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自己的亲信陈塔在解释着什么,但仅此一句,而后,便久久没有说话。

他依旧站在巍峨的陈郢楚国行宫旧址上,从这里看去,宫墙之外,是几个正在玩闹的本地孩童,正骑着竹马在墙外追来跑去。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和女孩儿们喜欢玩儿过家家不同,不管哪个时代,男孩的游戏总是极具进攻性的。

这些淮阳本地的楚人孩子,虽然还少不更事,但这座城池兵来将往见得多了,便学着在胯下塞一根竹棍,双手握着,假装这是车骑,而自己是统帅大军的将军。

他们一般分成两拨来打闹,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正在为谁来扮“秦寇”的角色而争论不止。

“上次我已扮过秦寇,让汝等好一顿乱打,为何这次还要我扮?”

总当坏人的孩子很是委屈,一众孩童商量不下来,最后只能猜拳决胜负。

输掉的人气馁地用一块黑色的破布缠在头上,好似秦军中的黑帻士伍,而赢了猜拳的孩子,则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红布,用竹竿挑着,当做楚人的赤色军旗。他一面单手捏着着竹马在前跑,面高声地喊着口令,带着其他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追杀头缠黑巾的“秦寇“。

“快半年了,孩童依然视秦为寇。”熊启暗暗想道,过去他会为此担心,可如今,却不忧反喜。

陈郢楚人对驻扎在此的秦军是何态度,都不必深入里闾去询问,光看孩童嬉闹就能瞧出端倪来了。若非大人耳渲目染,这些年幼的孩童没来由地,怎么会对军纪不算太差的秦军生出如此大的恶感来?

这时候,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那个最年长的十一二岁少年立刻扔下了竹马,过去扶起他,看来二人应是兄弟。

看到昌平君皱眉,陈塔以为是这些孩子扰到他了,便要叫人去驱逐,但却被昌平君阻止了。

“我从小便被孤零零留在秦地,既无兄弟,也无玩伴,看这些少年嬉闹,倒也新鲜。”

他随即问陈塔道:“你家中可有兄弟。”

陈塔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有,三个兄长,两个阿姊,我最小。”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疼小儿子,第三个男孩,这已经超出了传宗接代的需要,却意味着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而衣服很快便穿不下,浪费布料。

所以陈塔很早就离开家,开始在外面混江湖,靠着一手好武艺,渐渐有了点名气,后来才做了昌平君门客,以死士身份归附于他。

“我却是长子。”

昌平君心里叹气道:“可惜只是被父王抛弃的独雏。”

虽然他的三个兄弟都远在楚国做真正的公子,但熊启在秦国,其实还是有一位“兄弟”的。

或者说,曾经有过。

熊启仍记得,那时候他也是十多岁正调皮的年纪,在华阳太后的宫里,第一次见到从赵国邯郸历尽千辛才回来的“公子政”……

……

在还没见到公子政时,熊启就听说过他的事迹,总觉得自己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被父亲抛在异国他乡,同样与母亲相依为命。

区别只是熊启托了华阳太后的福,得到了秦国王室优待。

而公子政就没这么幸运了,哪怕有其母家庇护,依旧在邯郸吃了不少苦头,受尽赵人欺辱。

这是自然的,赵国刚在长平死了四十多万人,邯郸还被秦军围困,攻城的秦将也丝毫没有顾忌他们母子死活,公子政作为秦国公子,没有被赵人活活吃了就算不错了。

那时候,年幼的公子政已经显露出了一丝不凡,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亲戚,表面彬彬有礼,颇有公子王孙的姿态,还会说些乖巧的话,惹得华阳太后怜爱不止。

可公子政那对早熟的眼睛里,对周遭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

只有掌握权力,做人上之人,才能保证自己安全,从那时候起,他就懂了这个熊启很晚才明白的道理。

华阳太后对公子政在邯郸受的苦深感不忿,还特地嘱咐熊启,要带着公子政在咸阳多走动走动……

“汝虽为叔,但与政年龄相仿,可以弟待之。”

说来好笑,未来秦王对咸阳的最初印象,却是由羁留此地的楚国公子带着熟悉的,那也算是熊启难得的一段“竹马”时光吧。

王室比不了平民,随着他们年纪渐长,便要扔下竹马鸠车,投身于更加刺激血腥的游戏——政治中去了。

公子政才从赵国回到咸阳没几年,便通过自己完美无瑕的表现,击败了他的亲弟,生于咸阳长于咸阳的公子成蹻,顺利继位为秦王。

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一辈希望,也被华阳太后推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

当时,秦国朝政被吕不韦把持,宫内则有嫪毐受宠,秦王政的命令,不能出咸阳宫半步。他只能默默忍耐,等待成年冠礼的那天、

而熊启,便是少数被秦王频频召见,与他商量亲政后如何治国施政的人。

所以在那几年间,弟弟、母亲、仲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了秦王政。唯独熊启和楚系外戚忠诚地环绕在秦王身边,替他平定嫪毐之乱,撤换吕不韦。

秦王也回报了熊启和楚外戚,让他当上了秦国的相邦。

楚国公子熊启在秦相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他和秦王真是亲如兄弟啊。秦王甚至在华阳太后主持下,像过去许多代秦王一样,迎娶了来自楚国的公主,也是昌平君的小妹,诞下了长公子扶苏……

当时秦国忙于伐赵,尚未与楚国构难,熊启便衷心地期望,两国能恢复过去的十八世友好,让那些伤痕慢慢弥合吧,一国立足西北,一国偏安东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在秦国待下去。

但当华阳太后死去,秦王真正独揽朝政后,他真正的野心,却开始展露出来。

熊启记得清清楚楚,冲突起于招待燕太子丹的宴会上。

燕太子丹与秦王政小时候一同在邯郸为质,曾经也是一起骑过竹马鸠车的玩伴。

现如今,秦王成了生杀予夺的主人,可燕国太子似乎没有作为阶下囚、笼中鸟的自觉。

一番客套后,他举樽向秦王敬酒,而后竟质疑起秦王留韩非而杀之一事来,又尖锐地指出,秦王使南阳郡守滕攻韩,围郑三月,也太过逼人太甚了。

“古者商汤、周武破国而不亡其社稷,还望大王能效仿之。”太子丹不止是替韩国,也是替赵、燕、魏、楚、齐如此恳求秦王。

难得醉一次的秦王当着太子丹,也当着熊启的面,第一次表露了他的雄心。

“破国而不亡其社稷?”熊启记得,当时秦王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玩的笑话。

“平王东迁时,天下还有数百诸侯,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世上却仅剩七国,那数百邦国哪去了?凭空消失了?”

“燕国广袤两千里,从上谷到辽东,这片土地曾经有蓟、孤竹、箕、中山等国,若非灭国兼并,燕国哪里来这么大的国土?子丹,你今日想要寡人效仿古之仁君,留韩国一命,为何不先回国,去将传说中是黄帝之后的蓟国恢复社稷呢?”

“在这五百年间,列国相互兼并,发动了无休止的战争,痛苦的是天下百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九州还存在两个以上的王,战争就不会停止,这就是所谓的和平,所谓的仁义,燕太子,你还想维持现状,让天下人受苦多久?”

燕太子丹哑然,秦王则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可以恨寡人,但天命不可违,终须有人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故,寡人不会假仁假义,必灭六国,不留任何一个。”

他醉眼惺忪,看着燕太子丹,也看着熊启笑道:“没错,五年、十年后,燕国会灭亡,楚国会灭亡,但等着汝等的,将是更大的国家,天下合为一国!”

“不管是目所能及,还是目所不及之处,都将统一在寡人政令下,天下的百姓都成了秦之黔首,使用统一的文字,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度量衡!全国将被郡县分割,让廉洁奉公的官吏去治理,所有王族大臣一律不再分封为诸侯,只给他们俸禄和名义上的食邑。收天下兵刃,中原从此再无战争,军队将开赴边疆,去开辟新的土地,亦或是抵御戎狄侵扰。庄稼年年丰收,黔首安居乐业,还要修通往全国的道路,在山和海的尽头立上石碑,好让一千年,一万年后的人,也能知道寡人的功绩……”

秦王的野心,让熊启震惊,秦王的志向,让熊启缭乱。

他那时候才彻底从梦中惊醒,原来自己与秦王,一开始便不是一路人。

秦王想横扫六国,而熊启只想让秦楚和睦,维持现状。

他纵然直到三十岁才第一次踏上楚国土地,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认同自己是个楚人,这是楚考烈王用荆、楚在他身上留下的阵痛记忆。

父王一边打,一边告诉他,他是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那熊熊燃烧的烈火血脉!

八百年之楚,岂可说亡就亡?

从那天起,秦王就开始加速他一天下的计划,并嫌弃昌平君执行灭六国之策不够积极,渐渐启用李斯等能竭尽全力助他成帝业的新臣子。

最后,当秦已灭韩赵,与楚国的战争指日可待的时候,秦王开始清扫朝堂的楚国外戚了,昌平君遂被罢相。

那之后,随着熊启的小妹突然病逝,二人的私人关系也江河日下。曾经亲密无间的君臣,渐行渐远,虽然去年昌平君得了任命,让他代王巡视山东郡县,可在熊启看来,这已如同流放。

政治就是这样,一旦你已失去了王的信任,远离那个中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熊启甚至只能依靠平郑乱、杀韩王、降服陈郢等一系列显眼的功绩,来表明自己的忠心,求秦王留给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

如今的秦王政,已经不再是熊启带着他在咸阳东转西逛的少年了,而是自负、急躁而不信人的君王。

“过去我没得选。”熊启看了看自己手心。

无论是被留在秦国,还是为了在秦的楚国外戚,熊启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现如今,回到故国土地上后,他却忽然之间有了选择。

是要做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楚橘?

还是外表鲜亮,内里的苦闷却只有自己知道的秦枳?

熊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次,他想做回一个楚人!

“走罢,是时候了。”

……

熊启将剑挂在腰间,穿上了一身赤红如血的甲胄,这是他先前避之不及的颜色,秦王政可不是他那个穿着楚服讨好华阳太后的父亲子楚,他喜欢深沉的玄黑,不喜炫目的赤色。

熊启带着亲信陈塔,来到了官邸的院子里,这里不知何时,已经有百余身着白衣的剑士单膝跪地,手拄长剑,等待他们主君的召唤。

半年时间,他便集结了如此多的死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是为了今天。

熊启朝他们重重作揖。

“事不成,启必先诸君而死。”

“事成,诸君皆是楚之功臣!启身为楚国公子、令尹,绝不负诸君!”

“愿为主君效死!”百余死士伏地下拜。

熊启已经和楚国项燕搭上了线,只要项燕向他证明秦军并非不可战胜,那熊启便愿意在陈郢举事!

但陈郢好歹也有三千秦军守备,光靠一百死士,够么?恐怕刚冲出去,就被包围剿灭了吧。

熊启却胸有成竹,为了今天,他已经准备多时了。

“陈郢万户大城,人口近五万,从老人到孩童,皆不愿为秦人。”

“故,任何一座集市里闾,家家户户,皆有吾等的援军!”

府邸打开,昌平君率众而出,守门的秦卒也未有任何惊异,如今,流言已经传到了陈郢,说是秦军败了,作为本城郡守,带兵去御敌,实属正常。

而在墙角玩闹的孩童,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袍飘飘的将军,这府邸里住着的,不是受人唾骂的“臭枳”么?

昌平君一行人沿着往日熟悉的道路,直趋闹市!

今日正是集市日,每走一步,人群都变得更加稠密,他们都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全副武装来到跟前的熊启,往日里,熊启没少走这条路,一路上,他都被当地楚人窃窃指点着,说他是一个“坏枳”,意思是熊启忘本,成了一个为秦人作伥的楚奸,愧对先祖。

有时候,甚至会有人朝他扔烂掉的橘子呢……

但如今,他们都发怔地看着熊启,看着他站在戎车上,手擎一面凤鸟旗帜。

“二三子!”

熊启用过去十年里根本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楚国话,向他能到的每个人大声呼喊。

“今日熊启至此,并非作为秦国守吏,而是以楚国公子身份,告知二三子一事!”

“秦军已为楚所败,愿为我举事复陈郢,诛秦吏者,袒右臂!”

他手臂高举,赤红的旗帜偏偏飘扬,仿佛是一直浴火涅槃的凤凰……

没错,帝高阳之苗裔熊启,今日将和陈郢一起重生!

是日,陈郢集市三千人,尽坦右臂!随昌平君击秦守卒,陈郢反!

第180章 兵败如山倒

“依军法,誉敌以恐众者,戮!”

十月二十九,项城城外的秦军军营,在所有人注视下,一个倒霉士兵被绑到了辕门边的柱子上,先是被示众一日,由军法官宣布了罪行,然后便被侩子手活生生地被戮杀。

兵卒们对这一幕也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围观着,相互告诫要引以为戒。唯独人群里的黑夫瞧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他头顶冒起。

“倘若我这几天敢说李信要败,秦军要败,楚军将胜之类的话,此时此刻,我恐怕跟这人下场一样了。”

秦军军法严厉,有敢吹捧敌军,打击士气的,一旦被人举报,就是这个下场。

按照秦军什伍联保连坐,相互监督监视的尿性,除非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否则你很难指望聚舍同食的人不去告发。倒不是袍泽之情不值钱,而是因为军法规定,伍内如有触犯禁令的,同伍的人揭发了他,全伍免罪,知道而不揭发,全伍受罚。

所以眼前这个倒霉蛋,就因为久顿城下,说了一句丧气话,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给黑夫敲响了警钟,他虽然知道这场战争失败的结果,却不能诉之于口。

所以黑夫只能闭上预言家的大嘴巴,上对校尉李由,下对麾下众人,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每天都让手下的一百个人将被衾收拾整齐,兵刃随时携带,随时可以背上跑路。

但事实证明,当败仗突然降临时,不管你做多少准备,都会猝不及防。

首先是十月二十九这天,项城内的楚国守军在龟缩一月后,突然转了性,开始倾巢而出,攻击秦军。

听到集结的鼓点声时,黑夫正在吃晚食,他连忙将难嚼的饭一口咽下,抄起身边的武器,就与众人走出了营帐。

秦军久顿城下,就生怕项城里的人不出来,立刻击鼓集结,进行抵御。他们虽然多是山东郡县的杂牌军,但战斗力也不输楚人,更占了人数多的优势。

但就在秦军杀伤了大量楚军,就要反攻入城时,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后方却先出了乱子。

南郡兵团负责坐镇左翼,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中,但在呼喊犹如雷鸣的战场上,黑夫被喜欢东张西望的季婴拍了拍,一回头,却赫然发现,秦军囤积粮食的颍水河岸方向,居然起火了!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这意味着坏消息。

一时间,两壁垒之后,原本好整以暇的秦人皆尽骇然,兵卒们都看到了身后发生的事,惊骇和不安在他们之间传染。

“怎么起火了?”

“莫非是身后有楚军!”

黑夫心里则咯噔一下。

“颍水边的码头,要么是从上游颍川郡过来的补给,要么是沿着鸿沟送过来的粮草。”

“颍川乃秦军大后方,不太可能会出事,莫非是陈郢有变?”

这片刻的惊慌,使得秦军攻势为之一停,因为士卒惊惧,咸顾后方,已经无法专心作战。

“南郡兵,随我来!”这时候,传令兵开始传达李由杜尉的命令,蒙恬让他沿着河岸过去驰援后方。

一千人作为前锋先行,大部队紧随其后,黑夫他们这数百短兵则紧紧环绕着李由的战车,等他们抵达河岸时,才发现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守卫码头和仓禀的兵卒在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战成一团。

脸上沾满烟灰的粮吏匆匆来报:”是从陈郢来的船只,被以为是寻常的运粮船,谁料却径直冲上岸来,先烧了码头,而后又妄图冲入仓禀,四下点火。“

李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顿时面色大变,风是冬天常刮的北风,再加上天干物燥,从码头边燃起的火焰已经向南蔓延,一处处营帐慢慢被点亮……

“甲率、乙率击退敌众,丙率、丁率及短兵亲卫速速随我救火!”

一阵令下后,南郡兵们分成两部分。

虽然秦军营地布置合理,但依然耐不住烈火和北风的配合,码头边到处是燃烧的木船躯壳,到处都是起火的毡帐,炽烈的烈焰旋转上升,直至丈余之高,火光冲天,映得黑夫及手下兵卒的脸上红彤彤的。

这样的火势,已经不是靠人手就能扑灭的,更何况,还有从码头登岸的楚人悍不畏死地往营地里冲,不为杀敌,只为点火。

”这火不可能止得住。”被烟火呛得咳嗽不止的卜乘如此说道。

黑夫则让袍泽们相互各自传令:“倘若生出变乱,立刻聚拢到都尉身边!

他有一种预感,秦军今日将败!

果不其然,后阵的混乱影响到了前方的鏖战,秦人军心不稳,攻势渐渐缓了下来,值此之时,从项城后方,一支万余人的生力军也掩杀了过来。

一时间,攻守之势被逆转,反倒是秦人开始步步后退,楚人则猛攻高不到一丈的秦壁,先登上垒,负责守御的一个都尉郡兵团被淹没在楚人的潮水中。

在黑夫他们忙着救火的半个时辰时间里,秦军的第一次道壁垒被楚军攻破,蒙恬只得令部众退守第二道壁垒。

楚军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本该在城头的项燕的大纛,赫然出现在两壁之间,同时那些楚兵手里举着的,还有不少缴获的秦军残破的旗帜,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人齐齐发出了呼喊声。

“李信已败,全军覆没,陈郢亦已光复,汝等还不束手就擒?”

……

陈郢来的粮船,却运来了四处放火的敌军,后方军营火光大作,前方又遭到了楚军的猛攻,秦军士气动摇,第一道壁垒被攻破,紧接着,第二道壁垒也没守住多久。

楚军已经打出了气势,而秦军没了壁垒后,再无半点优势,更因为身后混乱起火的营地,无法列出阵势来与楚军交战。在这种情况下,再妄图坚守营寨是自寻死路,蒙恬只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在这种情势下后撤,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楚军无穷无尽的追杀,蒙恬此举是壁虎断尾,在全军覆没和保全一半中间,选择了后者。

如此一来,对各营而言,接下来的事,便是做头还是做尾的问题了。

很不幸,建制还算完整的南郡兵团被分配到了殿后阻截的。

“蒙将军这是要我做壁虎之尾啊。”

得到军令的那一刻,李由长叹了一声,脸上似有几点怨愤,但还是选择遵从,带着南郡兵团移动到营地之后。

在李由严令下,第一次遭遇如此败仗的秦卒们,开始和另一个都尉兵团一起,列阵以待,他们被蒙恬要求,放弃营地,接应后撤的同袍,同时阻挡楚军追击!

黑夫他们没有跑散,依然环绕在李由周围,他看到前方有弩兵端着弩机,将那些跑昏了头的秦人溃兵射死,以免他们冲击阵型,于是溃兵很明智地从两侧绕走,而两个都尉,万余人的阵列已经渐渐成型,这是秦军最后两支还能战斗的军队了。

两道壁垒已经被击破,而他们就是最后的坚壁,不仅要面对数万楚军的冲击,还必须经受住溃兵引发的山崩式败退。

军法官依然黑着脸站在后方,他们的剑已经沾满了鲜血,不是敌人的,而是那些开小差打算逃窜的人。

走亦不得,黑夫握剑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他看向同样忐忑不安的李由,又瞧了瞧身后建制尚属完整的手下们,他曾经发过誓,要保住自己和他们的命。

黑夫敬佩那些战斗得勇敢,战斗得高贵,战斗得荣誉的人,可是他更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传话下去……”

黑夫让季婴替自己传话给东门豹、共敖、小陶这几个死忠。

“一旦战事不妙,前军战败,便随我挟都尉之车后撤!”

秦国军法官的剑,只有一种人斩不得,那就是护翼着主将后撤的短兵!

第181章 舍你其谁?

冬日之阳再度从地表升起,照到了项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里。空气中满是寒意,十多匹马被拴在四周的树上,数百名士卒则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们或躺、或倚、或坐。从疲惫的面庞,身上多多少少的伤痕就能看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残兵败卒。

在众人簇拥的中央,平躺在车舆上的李由被伤口的疼痛弄醒,睁开眼睛一瞧,却是黑夫在为自己更换裹伤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着眼前这个用娴熟的手法包扎伤口的下属,心情有些复杂,良久后才无力地说道:“是谁借你的胆量,让你挟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睁开了眼,尤其是军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后,握紧了剑,仿佛只要李由一声令下,他就能将黑夫斩了!

但黑夫未动声色,他在继续手里的工作,用丝帛将昨晚摸黑草草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细心扎上最后一个结后,才后退一步,正色道:

“奉将军之命,为大军殿后,半步不可后退,此乃都尉之职。”

“军令一下,务必奋力向前,斩首杀敌,此乃普通兵卒之职。”

“保卫左右,护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为首,这则是短兵之职。”

“昨夜楚军攻势凶猛,我军已抵御两刻有余,奈何寡不敌众,军阵已溃,将军有意殉国,不欲退却,但将军若死,吾等短兵纵然顺利逃归,仍会被追究论斩。故在下吏看来,我只是在尽职而已,若都尉认为我有罪,请以军法杀之!”

言罢,黑夫单膝下拜,那些托了他的福,得以幸存下来的短兵们也都围了过来,东门豹、季婴、共敖等人跟着一起下拜:”若百将尽职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当同死!“

“也罢,也罢,你的确只是在尽职,何罪之有?要论有罪,我此战败北,一个覆军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虚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别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阳光似乎触到了他心底的悲伤,让他悲恸莫名。

回想起来,昨天的那场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奉命殿后的南郡兵在楚人冲击下渐渐不支、溃败的时候,李由只想破口大骂。

骂自大冒进的李信,骂安排自己殿后的蒙恬。

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殉于军阵,战死沙场,可他才刚刚迎娶了秦王的长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无量的时候,怎么会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这?

第二,便是丢下大军,调头就跑,但那样的话,就触犯了军法。

秦国军法有言:诸战,而将吏弃卒独北者,尽斩之。

还不等李由作出抉择,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阵楚军弓兵射出的箭雨袭击,虽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车上,举起盾牌为李由挡了不少箭,但倒霉的李由胸口还是被流矢射中,战车的马匹也惊慌乱奔,将他甩下了车……

这时候,黑夫便带着人扶起李由,大喊着“保护都尉”,在楚人大军冲过来前,和数百短兵一起脱离了战场。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没有死战,离开战场的罪过迁怒给短兵,但睁开眼看着黑夫细心地为自己裹伤,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他说得对,大家都只是忠于各自的职责而已。

“我奉命殿后,力敌数倍楚人,坚守到了最后,也不算弃军而逃。”

弃军而逃和力战不敌,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会被认为是“国贼”,罪不容赦,后者则是无奈之举。

与敌军力战,却不幸战败的将军们,虽然按理也要处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这项制度在秦国历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际,秦穆公便宽恕了在崤之战里大败于晋军,还做了俘虏的孟明视、西乞术、白乞丙三将,恢复他们的官职如故。数年后三将一举雪耻,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以报殽之役。

所以秦国一直延续了这种传统,对战败将领不会太过苛责,毕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百战百胜。

过去王龁、蒙骜等大将也都打过几次败仗,甚至是大败,覆军失地,最后都靠着以爵位抵罪,也没被处死,沉寂几年后,又得到了任用。这些将领在事后,会吸取教训,更加钟情于立功雪耻。

“此战主要罪责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会被免为黔首。”

太远的事情想了也没用,先脱离险境再说,李由便抬头问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无人响应,黑夫的头低了下来:“五百主为都尉殿后,死于乱军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叹了口气,昨夜他受重伤后又摔下马车,一度昏迷,期间被短兵放置在车舆里,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挥的能力,所以对后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汝等一共收拢了多少人?”

黑夫禀报道:”共收拢了六百余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军吏则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将,还有另一位普通百将“

“这么少!?”

李由大惊,他统帅的南郡兵没有满编,不像其他都尉那样,麾下有万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么只逃出来了这么点人?

黑夫和旁边的翟冲等百将对视一眼后,告罪道:“还未告知都尉,当时情势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数都沿着颍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见楚军也派遣车骑紧追不止,便没有选择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议,还望都尉勿怪。”

“往南?”

李由又是一惊,胸口再度一阵疼痛,他缓了缓后,打量着周围这片陌生的林子:“此乃何地?”

“项城以南四十里外。”

面容憔悴的秦国墨者程商也走了过来,他同样是夹在乱军之中,与唐夫子、唐铎失散,最后只能跟着这支队伍往南来了,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算着行程。

“地图。”

李由想让人拿地图来瞧瞧,黑夫他们却只是面面相觑,尴尬地说道:“都尉,撤得太匆忙,没带地图。”

李由无奈,好在他本就是上蔡人,对周边城邑有印象,便指点着几个短兵百将,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来。

首先是向着东南方潺潺流淌的颍水和汝水,接着是星罗棋布的各城邑……

“蒙恬将军退往的方向,当是顿、阳城一线。”

黑夫在叙述他们昨夜撤离时见到的场景,蒙恬大概收拢了两万残兵,如今他们已经知道,带着众人围攻项城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楚军的追击路线,也当是这条路,或是想顺势收复沿途城邑。”

蒙恬虽然收拢了小半秦军,没有完全溃散,但楚军一路上追亡逐北,想必能杀伤不少人。所以昨夜黑夫他们带着李由避其锋芒,改往南走,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抉择,楚人自东、北来,刚被李信带兵横扫过的南边却没有一兵一卒。

“可以去平舆。”

李由回忆着蒙恬给他们通报的军情,琢磨道:“半个月前,李信将军从上蔡发兵,连克平舆、寝丘,大败楚军,并在当地留了些许兵卒,平舆更是有兵三千……”

只要到了平舆,他们就安全了,李由也能得到更好的救治,黑夫已经说了,他只会包裹伤口将血止住,更复杂的金疮治疗就无可奈何了,而营中的医者早已不知所踪。

李由现在无比期望,能快些离开给他带来痛苦记忆的战场,活着回到咸阳,回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身边。

想到此处,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对围拢过来听令的几个百将说道:“从此处到平舆,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吾等……”

还不等说完,胸口再度剧痛袭来,李由一口血吐了出来,喷在了刚画好的简易地图上,将颍汝之间染红了一片!

“都尉!”

黑夫等人连忙扶着李由,让他再度躺下。

“那一箭,怕是伤到了肺,都尉需要静养,不可再多说话。”

“看来我连亲自带着汝等离开楚国都做不到了。”

李由虚弱地惨笑,他失血有些多,随时可能再度昏过去,最多能制定大的撤离方向,但这里是楚国地盘,到处都是敌人,谁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代替李由,临机应变的指挥官。

在秦军中,五人而伍,十人而什,百人而卒,千人而率,万人而将。战斗中指挥官早上战死,早上就有人接替,晚上战死,晚上就有人接替,指挥接替顺序和后世差不多,先看级别,级别相同再看军衔(爵位)。

按理说,当都尉李由不能指挥时,指挥权该交给率长、五百主暂代。可如今短兵的五百主已死,带领众人离开楚境的重任,就只能交给眼前的四个小百将了。

那个名叫“满”的南郡兵百将李由没有印象,大概是混乱中跟着一起跑的,自然不在考虑之内。

三个短兵百将中,翟冲的爵位只是不更,不如其他两人,亦失去了资格。

李由看向剩下的二人,一个是从咸阳就跟随他的一位百将,名为徐扬,他们家是军功小贵族,世代为吏,是个很好的人选,徐扬此刻也正殷切地看向李由。

但最终,李由却将目光投向了黑夫。

这个来自南郡安陆县,连氏都没有的小百将,从简单的叠被衾开始,引起了李由的注意。做了他的短兵后,又进言献策,进一步显示出他外表看不出来的多谋。

更难得的是,黑夫还很有进取心,在大军停驻期间,借了李由的《吴孙子》观摩,还自己手抄了两卷。其麾下的百人亦是南郡兵里士气最高昂、秩序最严明的,如今建制依然完整。

“黑夫,近前。”李由道。

黑夫立刻来到躺着的李由身边,单膝跪地。

李由拿出随身携带的虎符,递给了黑夫:“能代我指挥,携众人脱离险境者,舍你其谁?”

第182章 鲖阳

“都尉,这已是邑中能找到最烈的酒。”

酒水倒在洗刷干净的釜中,在屋内的小灶上煮着,不一会便已沸腾,整个屋内都散发着黍酒的刺鼻味道,将血污酸臭掩盖了过去。

“将剩下的酒给我。”

李由面色有些苍白,伸手跟黑夫要过酒,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呛到。

熟悉的滋味在口中弥漫,上次尝这滋味,还是十多年前,上蔡腊月乡祭时,只有在那一天,不论男女,不论年纪,都可以杂坐饮酒。他甚至记得,有个青梅竹马的上蔡少女坐在他对面的席上,喝了少许后满颊飞红,竟在乡社外的桑林间,这处青年男女最喜欢的幽会之所,大胆地对李由表露爱意……

可惜,那之后第三天李由就带着弟弟,护着母亲,跟着李斯派来的人迁去了秦国咸阳,那个喷着酒气的大胆少女,怕是已经成婚嫁人了吧,也许儿子都十岁了。

他又饮了一口,将往事吞下肚里,苦笑着评价道:“这的确是蔡地最烈的酒,可比关中老酒,还是差了些……”

李由咂嘴回味,而后看了看袒露的胸膛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对黑夫道:“动手罢。”

“我要以沸酒为都尉消毒。”

黑夫让卜乘帮忙,洗净手后,将沸腾的酒倒在了李由伤口上!

李由额头满是青筋,大汗淋漓,好在嘴里咬着木棍,不然恐怕会发出凄烈的惨叫……

一刻后,在黑夫为李由敷药裹好伤口,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你居然还带着金疮药。”

李由看着黑夫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的漆木小瓶,有些惊讶。他总感觉,黑夫似乎早知道秦军要败似的,其余人都撤得仓促,唯独他和手下的一百人,将一些必备的东西都随身携带,干粮、武器,甚至还有沿途赏赐的铜钱……简直比李由这个做都尉的还齐全。

“这是在攻魏之战时,一位相熟的医者赠我的。”

黑夫解释道:“都尉大可放心,那医者叫陈无咎,是秦国太医令夏公之徒,他说这药是秦国太医令配的千金妙方,我手下的屯长也曾受重伤,身被七创,便是被这药膏治好的。”

“但愿如此罢。”

李由又醉又累,将此归结于黑夫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这也是他安排黑夫而不是徐扬代自己指挥的原因。

值此非常时刻,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说话间,李由已经闭上了眼睛,在梦中,伤痛似乎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上蔡的桑林,可对面坐着的红颊少女,却长着秦国公主的面庞,对他露出了嫣然一笑……

……

安排卜乘和另一个手脚伶俐的兵卒留下看护李由后,黑夫走出房门,这里是一座小邑内,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疾行撤往平舆,然而黑夫派出去侦查前路的季婴等人却回报,说看到有一支多达万人的楚军在向平舆移动,正好挡在他们面前。

黑夫料想,这支楚军想必是要奉命攻取平舆、上蔡的,他们六百多人,还带着李由这个伤病号,根本走不快,速度不及敌方踵军前锋,一旦被追上,平舆以东一马平川避无可避。

所以众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继续往南走,李由也同意了这个计划。

这已经是他们最优的选择了,项城以南的地区,刚被李信打穿过,沿途乡邑多多少少留着点人守备,黑夫他们在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后,幸运地抵达了位于平舆和寝丘之间的一座小乡邑:鲖(tóng)阳。

外面是四个正在小案前坐着的军吏,分别是徐扬、翟冲、“满”,此外,还有先前奉李信之命驻守鲖阳的百将屠驷。

除了屠驷还精神外,其他三人,都满脸疲倦,翟冲用手扶着脑袋,在那打起了瞌睡,满更是趴在案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离开战场后,他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太累了。

黑夫一声咳嗽,惊醒了几人,而后对他们道:“都尉尚好,我已让粗通医术的卜乘照看他,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众人都松了口气,黑夫也不耽误,等翟冲和满清醒过来后,便看向屠驷道:“屠百将已驻守此地半月,熟悉地理,便让他来为吾等说说鲖阳与周边城邑的距离、方位罢。”

满脸络腮胡的屠驷这才开口,一股浓重的陇西腔,他说鲖阳是一座小邑,李信前往寝丘时途径此地,派兵攻了下来,因为怕城内的楚人反复,于是便将他们全部赶跑了,所以这个一里见方的小城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百秦卒驻守。

直到黑夫他们前来叩门,屠驷才得知了李信、蒙恬败于楚军的消息,不由大惊,好在他也是个老军吏了,参加过不少战争,败仗胜仗都经历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为众人介绍起鲖阳形势来。

“此地北距项城一百里,东距寝丘八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舆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倘若要走寝丘到平舆、上蔡,必经此邑。”

黑夫点了点头:”南边的楚军已被李将军扫清,此地暂时安全,便在此歇息一宿再上路不迟……“

“不然,既然平舆去不了,那就就得速速动身前往上蔡,要我说,立刻动身。”一旁的徐扬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徐扬的年纪三十上下,他与黑夫爵位相同,级别相等,追随李由的时间还更长,年纪有较长,当初就是他带头给黑夫取了个“被衾百将”的绰号。所以对黑夫得到虎符代李由指挥众人,还有一些不服,此刻便首先提出异议

翟冲这时候忍不住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徐百将,士卒们从项城败退以后,已经两夜没有歇息,人困马疲,又冻又饿,实在是走不动了。若是强行上路,遇上楚人该如何应对?这和将自己的脖颈送到楚人剑下有何区别?”

黑夫也颔首道:“翟百将之言有理,再说,都尉伤情有加重迹象,也需要休憩,就算按徐百将说的,众人再走上三天赶到上蔡,万一都尉经不起颠簸,有何不测,吾等身为短兵,也要被问责处斩!”

徐扬一时哑口无言,最后黑夫拍了板:“吾等就在此邑休憩一夜,让士卒们吃饱睡够。接下来,吾等继续向西南行,绕开围攻平舆的楚军,再沿着汝水,回上蔡去。“

众人如今站着都打瞌睡,早就想休整一下了,皆无异议,黑夫便让屠驷带人在小邑上轮流值夜,好让赶了两夜路的手下们好好睡个觉。

“还请屠百将派几个人,两人一组,骑着邑内的马,分别前往平舆、寝丘、新蔡、项地探查敌情,再由两人飞马前往上蔡报信,告知守军,李都尉将来汇合,请他们派人到汝水一线接应。”

黑夫让众人按照编制,聚在一起休息,一旦有事好及时应对,他虽然也困乏,却没有立刻闭眼,而是坐在案几前,就着膏油灯,看着帛上临时画出来的地图皱眉。

他现在属于临危受命,每一步都必须做出正确选择,这样才能把众人带回秦国去。

片刻后,屠驷就带着人给他送来了吃的,文火温着的粟米饭,清脆的葵菜,还有一碗带着点腥味的鱼肉。

屠驷笑道:“这鲖阳小邑别的没有,鱼倒是有不少,鱼叫鲖鱼,其肉细嫩,味道鲜美,百将快尝尝。”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筷箸就吃了起来,饭菜的味道一般,鱼也收拾的粗糙,汤里甚至还飘着鱼鳞,但对于一个嚼了两天干粮的人来说,一口热饭,便是美味佳肴。

看着黑夫用饭,屠驷也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吾等随李将军击平舆、寝丘时,楚军不堪一击,随便打打就溃散了。当时只觉得此战不久便能结束,谁料却是一场大败,我至今都不敢信。”

“应是中了楚人之计,陈郢好像也出事了。”

黑夫一边嚼着鱼肉一边道,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他们现在最急需知道的,是秦军大部队撤向了何方?还有楚军的进攻方向,如今这淮北陈蔡之地,还有多少城邑尚在秦军手中?

吃完饭食后,黑夫已经倦得不行了,再度感谢屠驷,商量好明日天明一起撤离后,便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被季婴匆匆摇醒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瞧一眼窗外,天色晦暗将明。

“百将。”

季婴面色凝重:“邑外来了一支兵,打着赤旗,是楚军!”

第183章 劝降

站在鲖阳东墙上,黑夫观察着外面那支楚人,已经有几辆战车抵达城下,绕着鲖阳环绕侦查,几个骑着马的斥候在往回跑,去禀报军情。

而远处一里开外,楚军的大部队旗帜鲜明,正渡过鲖阳以东的小溪,就着初升的太阳,黑夫粗略地估算了他们的人数。

“楚军怕是有两千多人,是我军的三倍。”

见楚军人数没有到上万的可怖程度,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翟冲笑道:“这样的话,就算楚人来攻,也不必怕,此邑周长不过一里,吾等却有七百多人,我方才去巡视了一番,兵卒们休整一夜后精神抖擞,足以抵御住楚人进攻。”

一旁随他们登城观敌的秦墨程商也插嘴道:“黑夫百将,我学过城守之术,也可以协助百将御敌。”

然而黑夫却摇了摇头:“这不是能不能守住的问题,敌军一旦发觉难以攻陷,大可以停下等待,看住吾等就行。汝等且看,楚人从东边来,这说明寝丘已经失陷。吾等虽能抵御住进攻,但若因此滞留鲖阳,接下来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楚国援军,而吾等,却孤立无援。”

“故,现在首要得考虑的,不是如何守住鲖阳,而是如何顺利脱身,吾等必须在今日之内离开此地,否则,后面的情形会越来越糟。”

徐扬出主意道:“敌军只是派了车骑抵达城下,大部还在渡鲖溪,得有一刻才能行至城下,莫不如立刻令众人开西门出城?”

“跑不远的。”

屠驷忧虑地摇了摇头:“徐百将请看,这支楚军至少带了三十乘车,近百单骑,吾等却把能跑的马都派出去送信了,唯一战车还载着李都尉,若是走到一半被缠住,便无从脱身。”

这时候,远远的便有楚人的车兵在城外数十步外停了下来,那车右高举着长长的酋矛,大呼小叫地朝着城邑挑衅,满口都是难听的话。

“荆人好胆!”

翟冲大怒,拿过旁边一个士卒的角弓,瞄准那武车士就是一箭射去!他不愧是上郡白翟出身,射的一手好箭,只可惜距离太远,箭矢落到了那战车前数步外。

见状,那战车上的三人更甚猖獗,叫骂声远远传来,都是秦人无胆,败军之将之类的。

翟冲收起角弓,便咬着牙道:“楚人如此骄纵!要不要冲出去,与其决死!”

项城之败,他们遭到了多股楚军的前后夹击,更有来自陈郢的纵火者,输的莫名其妙,颇有点不甘心。休息一晚后,士气和精力都有所恢复,作战的意志便重新回来了,毕竟大家都是较为精锐的短兵亲卫。

“我正有此意。”

黑夫颔首:“兵法云,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当此之时,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励士卒,与之决战!击败这支楚人后,夺其车马旗帜甲胄,如此方能顺利西撤。”

不过他们以寡敌众,对付的又是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的楚军,胜负难知。即便成功击败了敌军,己方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至少会折一半……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那支楚人已经兵临城下,摆开了阵势,看那样子,是一个有经验的军吏在有条不紊地指挥。

接着,两辆战车径直往城下驶来,车子停下后,一个秦国军吏打扮的人在身后戈矛的威胁下,走近城邑,大声呼喊道:

“我乃奉李将军之命,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寝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寝公仁慈,不论将卒,俱得活命。屠百将,你也不必抵抗,速速归降为好!”

“还真是镇守寝丘的廖平。”

屠驷唾了一口,骂道:“我平日就觉得此人年纪虽长,却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军贼’,还连累了数百兵卒,可怜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要被连坐收为隶臣妾。”

在秦国军法里,最恶劣的行为不是丧师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还好,在秦法浸淫百余年的关中,父亲送儿子,兄长送弟弟,妻子送丈夫从军前,都会告诫对方:“失法离令,若死我死,乡治也。”潜台词是,哪怕是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军令,奋力作战,万万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为了不连累家人,不少秦兵宁愿战死,也不愿意投降。

对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劲的选项,更何况,他还知道楚必灭亡的大势。投降倒是一时苟且了,几年后楚国轰然灭亡,等着被秦律清算,成为隶臣去为始皇帝修长城?

城头上的众人都是这态度,那五百主献了寝丘,这恐怕也是楚人来这么快的缘故吧,哪怕抵抗个把时辰,他们如今也已经安全离开。

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看着五百主在那空费口舌劝降,黑夫却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敌军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后又对屠驷说,让他也劝劝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来敌将已经知晓,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时,被远处观察的楚国斥候发现了。”

不过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数百人入邑,还以为是个率长或五百主,却根本没料到,还有李由这条大鱼在城内。

黑夫有些泄气,他还想着若敌人不知城内虚实人数,便玩一出”空城计“,诱惑楚人来接收城池,届时再突然袭击,看来得另作打算了。

此时,翟冲又开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却连忙伸手止住了翟冲,对众人道:“我意已决,稍后便集结城内所有人,出城击敌!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可以将计就计,让楚人放松警惕,让吾等多一点胜算……”

徐扬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黑夫却不欲现在就说:“此策,必须恳请李都尉首肯,必须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执行,方有机会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车骑伺探的时候,黑夫就已经离开了城垛边,不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样貌,此刻便对屠驷道:

“屠百将继续守在这里,并回复那军贼,就说吾等一会就派人出去商议!”

……

“斗将军,孙将军,城内的人说,稍后便派人来商议。”

“城内有投降之意便好。”

寝公孙奉松了口气,不用再交战就是好事,虽然楚军在最终决战里战胜了秦人,但孙奉依然记得,李信的大军在寝丘城外,摧枯拉朽击败楚人的场景。

他现在只求早点完成任务,回到领地,整修战争期间被破坏的墙垣、屋舍。

“看来秦人果然是被项燕将军打怕了,这已经是第三批愿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斗然则坐在战车上,得到那秦人降将的回复后,满意地露出了笑。

作为东迁的若敖氏之后,斗然的家族这几十年来过的并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盘都让屈、景、昭占据了,近来更新崛起了项氏,跻身朝堂。而他们斗氏,只能沦为和孙氏一样的二流贵族,在胡县勉强度日。

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倘若秦军灭了楚国,斗氏、孙氏连最后的领地都要失去。

好在当秦军大兵压境时,楚人在亡国之危下,难得地团结了起来,贵族们也竭尽全力,将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来,交给项燕统辖,以哀兵之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让楚国避免了亡国的命运。

项城决战之后,从胡县带兵北上增援的斗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复先前被李信夺取的各邑。

于是斗然便率军西进,靠着当地楚人的协助,顺利围困寝丘。

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千余楚兵,还有城内随时会举事的楚人,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孙奉这才脱离了囚禁,恢复了他寝公的身份。于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带着两千人继续往西走,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沿着李信打过来的路线,与围攻平舆的大军会师。

虽然鲖阳城内的秦人表现出投降意愿,但斗然也没大意,他让手下列阵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帐,楚国贵族很讲究礼仪,待会受降要用得上。

当大帐搭建起来后,外面的楚卒也来禀报,说城内派来接洽的人已经到了。

“带进来。”

斗然坐在大帐正中,孙奉坐于他身侧,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见帐外,站满了两排身着赤色皮甲的楚人,都双手持戟,两戟交叉。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兵刃之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十余名楚卒也齐刷刷扭脸看着城内来人,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杀气!

来者是个高七尺半的黑面汉子,他扎着右髻,上面缠着赤巾,看那样子,应该是个上造。此人望着两戟交叉的前路迟疑了一会,这才低着头缓缓走着,但双腿的哆嗦却掩盖不住。

进入营地后,他立刻朝着斗然、孙奉行礼,用浓重的南郡荆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内五百主派来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长,见过诸位将军!”

第184章 你可认识黑夫?

在斗然看来,这个被派来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长“衷”,显得畏畏缩缩,他拘束地站在营帐中央,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持刃盯着他的楚卒,干笑一下,之后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哆嗦的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如芒刺在背,斗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问你,城中共有多少秦人?”他首先关心的是城内的兵力。

小屯长一愣,连忙回答:“敢告将军,城内共有六百人……”

“你撒谎!”

孙奉在一旁拍打案几,气势汹汹地呵斥道:“汝等一举一动,都在我军斥候眼中,你还敢虚报人数?”

这句话吓得小屯长瑟瑟发抖,连忙作揖道:“将军冤枉!小人万万不敢撒谎,吾等是南郡兵,归李都尉统辖。项城大败时,与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带着往南走,沿途杂七杂八收拢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内的一百人,是六百没错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孙奉这是在讹他,一旁的降将廖平也积极地协助两个楚国封君追问:“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称呼?”

黑夫看向廖平,听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应该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计是去年才新降秦国的,如今再反复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黑夫知道,李信带的虽然多是关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征召的人做向导。

“五百主叫程无忧,也是南郡人。“

黑夫报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现在生死不知。

“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廖平皱起眉来,不过也没怀疑,毕竟秦军共有十几二十万人,五百主有两三百个,若不是同一个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认识。

三人都没问出什么毛病来,话题便转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问道:“程五百主让我来问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给予田宅?”

“还想要田宅?”

斗然和孙奉面面相觑,这秦将倒是很会提要求嘛,孙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亩田地,还有两百步见方的宅地。五百主说了,若是楚国的将军觉得地太多,按照楚国的亩制来给也行,这样他便可以在楚国做一个收地租的富家翁……”

斗然只想捧腹大笑,里面的秦将果然是个贪婪怕死之徒,都什么时候了,满脑子都是投降后的待遇田宅,便乐呵呵地点头道:“好,我答应此事。”

“五百主还说了。”

黑夫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口头答应可不行,他希望将军能立个契约,日后好做证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来,斗然、孙奉对邑内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诚意不疑有他,索性让人拿竹简来,写了一片简交给小屯长,好让他拿回去复命。

这时候,便轮到楚国人提要求了。

斗然道:“衷,你回去转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带着所有人将兵刃从城头扔下来,再解下甲胄,依次排好队,出城投降,不然的话……”

“我率军攻城,汝等皆为粉末!”

斗然板起脸来,一拍案几,黑夫身后那一排楚卒立刻举起武器,齐齐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两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下,心里却暗道不妙,看来楚将警惕性依然很高啊,这样一来,他们的诈降偷袭,又多了几分难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回头再拜道:“五百主的话小人已经转述了,但小人还想问问诸位将军,吾等普通的军吏、兵卒,若是归降了,当如何安置?”

这个问题让三人一愣,斗然心里冷笑道:“还能怎样,发往吴越之地煮盐,亦或是押到淮南,作为战利品分给各封君,为其做田奴、矿奴,劳累致死,如此而已。”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面容和善的孙奉笑眯眯地说道:“衷,你回去转告秦军的士卒们,楚国不比秦军,没有杀俘的恶习,汝等都会被妥善安置,楚国地广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顿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国已无灭亡之忧了,封君都不愿自己的族兵再损耗,便想着先骗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装再说,能不打,就不打。楚国不比秦国,他们砍了秦军首级也没什么实际的赏赐。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说道:“不瞒将军,其实吾等来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后来才不得不服从秦国,为其服役打仗。可实际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视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陈、蔡等地,这几个地方虽然分属两国,但在文化和习俗上,还是被归为“西楚”,习俗相近,语言相通,的确有很多相似性。与东海、吴越的东楚;豫章、长沙的南楚,反而区别更大。

黑夫又借机大骂起秦国来:“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赋,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这也就算了,最难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严苛,顺手拿了一片桑叶、在路上捡一文钱都要判重刑!动辄黥面砍脚,沦为刑徒隶臣妾的人,不计其数啊!”

在诉了半天苦水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机会做回楚人,还能得到公平对待,不知该何等欢喜!”

“有道理。”

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降将廖平,他也加入了进来,大谈这一年来秦国对上蔡的残暴统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国,愿意做回一个楚人。

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将秦国之政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随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当地人就会杀秦吏降楚一般。

孙奉看着这两人的脸嘴,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楚人有个好印象,在那拼命讨好呢,面上笑着,心中则鄙夷得很。

斗然倒是一副听笑话的样子,等二人狠狠骂了一通后,问黑夫道:“你是南郡哪个县的人?”

“小人乃安陆县人。”

“安陆县?以前莫不是叫做郧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斗然一听,更来了兴趣。

“将军是若敖氏之后?”

黑夫故作惊奇状,对着斗然再拜道:“小人常听家乡的老者说起,当年若敖氏还在时的日子,比秦国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国不强夺安陆,小人生下来就该是将军的属民。如今也还来得及,待吾等降楚后,还望将军能收留我!小人愿意世代为将军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这认主的不要脸姿态,倒是把斗然逗笑了,随口答应下来后,却又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若敖氏在安陆县,也有旧臣旧识,他们告诉我,说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盗墓贼盗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两年前,黑夫刚做湖阳亭长时发生的事,此时回想,恍如隔世,谁料都传到楚地来了。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嘴上却道:“岂能不知?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案,盗墓贼被处死时,小人还去围观过,真是大快人心。”

斗然又道:“据说此案是被一个小亭长破获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长之名,他叫什么?”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几乎要暴起去挟持斗然,但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楚卒持矛戟对着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

他好歹让自己别慌,假装那是另一个人,平静地说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个怪名。”

斗然念叨着这个名,再问道:“你可认识黑夫?这次他是否被征召从军?”

黑夫若无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陆县城北郊人,与黑夫在不同的乡,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军中。反正一起来鲖阳的人里,并无此人……就算他真的来了楚国,或许已经死在项城了。”

“真是可惜。”

斗然一下子怅然若失,叹了口气道:“希望他还活着罢,那小亭长虽是秦吏,但好歹没有让贼人破坏我先祖棺椁,若敖氏欠他一个人情。”

“若他来了楚国,愿意归附于我,我可以像许诺那个五百主一样,赠他七百亩田地作为回报!”

第185章 军贼

“好险……”

被两个楚卒带着走出营帐时,黑夫发现自己脊背已经隐隐出了汗,手心更是一片冰凉。

他这一次,真的是以身犯险。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以七百之众击两千之敌,胜算太小了,黑夫只能尽力想办法,将获胜的几率提高一点,哪怕一成也好。

每多一成胜算,他们就能少死不少人……

黑夫也曾想过派手下人来诈降,但终归还是放不下心。

他的属下都是来自边境小县的普通人,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比如东门豹有武艺胆量,悍不畏死,但却性格莽撞。季婴有小机灵,能说会道,却胆子小,扛不住压力。利咸有文化,细心,能办好小事,甚至在黑夫不在时代他管理军营,但却太过谨慎小心,难做大事。小陶忠心耿耿,有胆有识,可惜是个口吃,诈降这种事,太难为他了。

至于共敖?这家伙倒是胆大包天,可就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他诈降,说不一定下一刻就说话得罪楚人被砍了脑袋祭旗了。

放眼城内,可以称之为“大智大勇”的人,也只有黑夫自己了。

当他将此事禀报李由时,李由面露犹豫,因为黑夫是他指定的指挥官,万一出了什么事……

“太过冒险了。”李由如是说。

黑夫心里却暗暗笑道:“一个区区小百将,以身犯险,救了秦王的女婿,李斯的儿子,并在一片败绩里独得胜利,这份功绩,一定能显得格外耀眼吧。”

和以前的小功小赏不同,这次,黑夫把自己的生死,未来十年的富贵,都赌在这次冒险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撂下这么一句后世名言后,在包括李由在内,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中,黑夫毅然出城!

“好在过程虽然惊险,但结果却不错。”

其实做过才知道,只要不露马脚,来商洽投降的人不算太危险,比动不动就被扔大釜中烹了的纵横说客安全多了。

唯一的麻烦是,斗然、孙奉提出的投降方式让诈降难以实现,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去再想办法不迟。

最关键的是,黑夫的一通表演,成功让两名楚国县公放松了对城内秦军的警惕,以为他们是真的要降。

兵法云: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

黑夫就算要故作卑微状,只要对方松懈,那他们便有机可乘!

而且,黑夫此行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那么,是谁将在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呢?”

……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楚军阵地,却见楚国兵卒们都原地盘腿坐着等待,得知秦军要降后,他们已经没那么戒备了,面上都很轻松,兵器放在一边,热络地相互交谈着,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猎的。

在楚人看来,这场战争已经以他们的完胜结束了吧?

他们错了,对意志坚定必灭尽六国的秦王政而言。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候,黑夫却忽然瞧见,有几辆楚军车骑,押送着一批满身灰土的狼狈秦卒,朝这边走来!

“这是?”他看向了一旁的楚卒,面露不解。

“是汝等的同伴。”

楚卒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从北边往南边跑的,已经抓了两三百了,都押在阵后拘着呢!”

黑夫心中一动,却不再言语,跟着楚卒继续往前走时,与这些被抓获的秦兵擦肩而过……

前方响起一阵喧哗,却是一个头上戴着“不更”爵位矮冠的秦国军吏,正在被楚人按在地上,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绑绳子,一旁的楚卒笑着说,只有反抗剧烈的秦人,才能得到这种待遇。

“至于汝等这些愿降者,便不必如此。”

那秦吏被绑好双手,重新站起来,一抬头,刚好看到了前方的黑夫,顿时呆住了。

黑夫也眼皮一跳,脚步微微一滞……

这是他认识的人,也是认识他的人!

虽然此人面容疲倦,嘴角还带着血,但黑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在项城大营外,和自己一起聊天胡侃的周华么!

来自三川郡,也是某位都尉短兵亲卫的周华,此刻正看向黑夫。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眼看马上就要喊出“黑夫”二字!

“周百将!”

黑夫却抢先出声,大笑着朝周华走了过去,嘴里如连珠炮般说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南郡兵里的屯长衷啊!”

“衷……你……”

周华有些惊异,他跟黑夫是老熟人,知道他是李由亲信,每逢都尉在大帐军议,他俩就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也十分投机。

但此刻,这黑夫却出现在楚营里,还自称“衷”,这是何意?

一旁的楚卒都怀疑地看向二人,神情戒备,黑夫朝他们拱手道:“不如让我劝劝这位百将,一同归降如何?”

楚人不疑有他,便让黑夫继续说话,黑夫改用关中方言劝导起周华来,语速极快,楚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大概听得明白,他是在历数投降楚军的好处……

周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正要破口大骂,却不防,在这些空洞的劝降话语里,黑夫略一停顿时,嘴里却飞快说了两个字!

“重鼓!”

楚人没有注意这个小细节,周华则闻言一呆。

黑夫已经停下了话语,笑道:“周百将,如何,可愿与我一同归降?”

“呸!”

周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一口唾沫吐在黑夫脚下,骂道:“你这投敌的军贼,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在一阵斥骂中,周华继续被推攮着走远,黑夫则当着楚卒的面,面色扭曲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心中想的却是……

“不知他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

黑夫身处楚营之时,鲖阳城内,却也在发生一件事。

屠驷、翟冲、满,三人在黑夫没走多久,就被徐扬叫到了一起,神秘兮兮地,不知要做何事。

“不瞒诸君,那黑夫出城,不是诈降,而是真降!”

众人顿时面色大变:“徐百将,话可不能乱说!”

徐扬冷笑道:“黑夫是南郡人,那里本就是西楚之地,于他而言,投降楚国就像回归故国,有何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屠驷沉吟了下来,满则一言不发,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翟冲不满地说道:“徐百将,你这就是污蔑了,可有证据?”

徐扬笃定地说道:“当然有,若真是诈降,他随便派一属下出城即可,何必亲自去?依我看,他是想去面见楚将,卖了李都尉和吾等,好换取他在楚国的富贵!他已经做了降敌的军贼了!”

翟冲摇头:“黑夫不像是这样的人……”

“识人识面,却难识其心,如此非常时刻,不可不防。”

徐扬看着众人道:“依我看,不如乘着那黑夫在城外与楚将商议之时,吾等打开西门离开!”

屠驷摇头:“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敌军车骑环伺,这地方一马平川,吾等就算现在退走,也来不及……”

“只要不全部走,便来得及!”徐扬目光炯炯,终于袒露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扔下兵卒,吾等就带着少许亲信,护送着李都尉离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徐扬的话在三人耳边回荡,翟冲、屠驷都有些震惊,满则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扬道:“就算黑夫是诈降,待吾等出城与楚人死战,以寡击众,亦是九死一生,不若悄然出城,留下黑夫的兵卒,还有那些沿途收拢的杂兵与楚人纠缠,为吾等赢得撤退时间,如此一来,定能脱身!等回到上蔡,就说众人是为了保护都尉,主动殿后御敌的!”

一下子,徐扬从昨天开始,便不断鼓动众人撤离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竟打算抛下大部队,离地逃众,只顾自己活命!

“徐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军贼!”翟冲怒从心起,拍案而起,却发现徐扬一点都不畏惧,眼睛看向了他身后。

徐扬的数名亲信,已经持刃抵在了三个百将的后背上!

“三位百将,汝等与那黑夫一样,何其愚钝也……”

徐扬哈哈大笑:“谁能护送李都尉周全,谁就是大功臣,就能得到廷尉的信重,至于数百南郡兵卒的区区性命,廷尉会在意么?既然如此,我又有何要与他们同生死!”

第186章 材士

“既然二位没有异议,我这便去请示李都尉,一切由都尉定夺。”

屠驷、翟冲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屋内,翟冲两眼圆瞪地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扬,恨不能生食其肉,但嘴巴也被布带勒住,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他心里沮丧地想道:“黑夫百将,吾等真是无能,竟被这军贼给算计了。”

黑夫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翟冲敬佩不已,他相信黑夫是为了让突围更加顺利,是为了让己方更有把握获胜,少死些人,才毅然出城亲自诈降的。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徐扬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翟冲如今却束手无策,他和屠驷的兵都在城墙上驻防,如今不在身边,一旦徐扬得了李由手里的虎符,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那就全完了!

翟冲悔恨不已,之前怎么就没觉察到此人的蛇蝎之心呢?

黑夫将虎符交给了李由,但他刚出城,原本还清醒的李由却发起烧来,半睡不醒。徐扬方才才去“探望”过李由,发现他已经在说胡话了,这才生出了夺李由及虎符,再带着少数亲信一起逃走的念头。

徐扬对那一晚上,秦军在项城的大败记忆犹新,溃散的军阵,四散各走的秦卒,他被这场面惊呆了,经历那一夜后,他心里根本没有与楚军决死的勇气,只想着赶紧逃回去。

此人外战不行,内讧投机却是一把好手,在徐扬想来,能不能将李由控制在手里,是能否成事的关键。等半路上李由醒了,他就编造一个黑夫降楚,引楚人攻城,自己拼死才将他救出来的谎言,反正城内留下的人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都是自己亲信,根本无人来戳穿他。

打定主意后,徐扬不再理会翟冲、屠驷这两个将死之人,他让几个亲信留守此地,并嘱咐道:“待我带着都尉离城时,连人带屋,一把火烧了!”

徐扬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不合作也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容易弄假成真!

而后,徐扬走到外面,看向了被亲信控制住后,战战兢兢的满,笑道:“看来,还是满百将识时务。”

满忙不迭地说道:“只要徐君能带着下吏离开此处,下吏愿奉徐君之令。”

满是他们沿途收拢进来的南郡百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短兵亲卫,所以他一直是个边缘人,沉默寡言,对黑夫、徐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徐扬已经完全控制住场面的情况下,满明智地选择了合作。

“我愿为徐百将前锋,驱散守在李都尉身边的那些兵卒。”

徐扬的手下在溃败时折损大半,如今只有三四十人可用,恐怕不能和守在李由身边的黑夫手下抗衡,所以他需要一个合作者。

但对满的请战,徐扬轻轻一笑,没有轻信。

因为满也是南郡人,指不定更偏向黑夫,若是他倒戈一击,徐扬可承受不起后果。

“满百将就留在我身边吧,让你的人在前开道,带吾等去院中,将李都尉迎出来!”

按照徐扬的打算,等他们战成一团时,自己再带亲信冲进那个院子,将尚未清醒的李由劫出来。

如此,他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全身而退,再留下一场大火,烧死翟冲、屠驷二人,让局面更加的混乱,这残局,就让楚国人来慢慢收拾吧!

就在徐扬自以为得计,开始筹备夺取李由的计划时,远处的一处墙角,一个阴影悄然缩了回去……

……

黑夫将自己的手下一分为二,一半由槐木统领,在城头戒备楚军;另一半则由东门豹统帅,守在李由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他同样清楚,李由清醒时还好说,可一旦李由因伤口发作而不省人事,那么,谁控制了李由,谁就控制了号令众人的权力!

在院子之内,听到季婴跑来告知的话,东门豹、共敖、利咸等人都有些吃惊。

“你说的是真的?翟百将和屠百将都未出来。”

“不仅未出来,我还看到,那徐扬留了人守在屋外,想来两位百将都被他拘禁了!”

在自己出城诈降时死死盯住徐扬,这就是黑夫交给季婴的任务,他一点不信任这个处处不服自己,屡次提出异议的百将,但有没有理由干掉此人,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资历比自己老多了。

果不其然,黑夫前脚刚走,徐扬后脚就找借口来“探望”李由,发现李由已不太清醒后,又匆匆离开了。

季婴从那时候起,就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手下,远远跟在后头,这才发觉了徐扬的阴谋。

“如今徐扬正调集他的亲信,还有那个百将满的手下,朝这边走来,人数五十,与吾等相当,半刻后就到了,阿豹,你是屯长,你说该怎么办?”

屯长东门豹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道:”敢图谋不轨?二三子随我杀出去,将彼辈统统斩了!”

“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摩拳擦掌,他们不但秩序、士气都被黑夫培养得很好,论凶悍,南郡兵里也无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连黑夫也夸奖他们是“材士”,意思是勇武之士。

一旁的什长利咸却发话了:“不妥,万一吾等倾巢而出时,徐扬派人劫走都尉,那岂不是糟了?再说,百将打算诈降,而后率军出城与楚人大战,若是百将未归,而城内却先火并生乱,给了城外楚人可乘之机,那百将的打算,不就落空了么?吾等恐怕皆要被楚人俘虏。”

众人面面相觑:“那该怎么办?”

利咸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也知道,利咸虽然因爵位所限,只是个什长,但他却很受黑夫器重,常与他商量事情,在众人眼里,利咸略有谋略,便让他快说。

“其一,百将早就嘱咐吾等,小心防备此人,故吾等知道徐扬欲图不轨,他却不知道这边已有准备,察觉了他的阴谋,此乃以暗对明。”

“其二,徐扬带着人往这边来,无非是想要两样东西,一是虎符,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二是李都尉,卜乘说都尉如今神志不清,徐扬恐怕是想从吾等手里抢走都尉,再以虎符号令众人,虽然尚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投降?还是逃走?但都对百将之策不利,必须阻止!”

众人听他说的有理,纷纷点头,等待利咸的破局之策。

利咸笑道:“二三子试想,这时候,若是李都尉清醒了呢?那不管徐扬打算做什么,挟持了几个百将,都要落空!”

“但都尉没醒啊。”季婴嘟囔道。

同样是什长的共敖也在一旁道:“对啊,卜乘说,都尉都开始说胡话了,根本喊不醒。”

“都尉醒没醒,只有吾等晓得,外人哪里清楚?”

利咸却道:“我的主意便是,派一个人,带着假军令去告知徐扬,就说都尉醒了,要立刻召见他,让他速速过来!”

“如此,便可以将徐扬的计划统统打乱,让他不敢妄动!”

利咸比划道:“来,就给他来一个关门打狗!不来,他就是抗命不尊,吾等可以假借都尉之命,手持虎符,让翟百将、屠百将的属下分一半人守着城墙,另一半人随吾等一起剿杀叛贼徐扬,总比这五十人与之火并强,以众敌寡,迅速歼灭,也不至于让城内生乱,坏了百将的大事。”

“好主意!”众人交口称赞,然后就决定由季婴去通知城墙上的其他人速速过来。

但随即问题又来了。

“由谁去告知徐扬此事呢?”

众人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东门豹正要拍着胸脯应下来,却被旁边的共敖拦下了。

“阿豹,百将出城时是怎么说的?你身为屯长,理应坐镇此地,岂能擅自离开?”

共敖说话依然难听,他这个做什长的,居然当众骂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顿,要知道,屯长可是有权处死什长的……

东门豹顿时勃然大怒,瞪着利咸和共敖,叫道:“这屯长也做的太没劲了,一个什长比我聪明,另一个什长又要和我比勇锐,真是气煞我也。你可知道,我可是欠着都尉一条命的,此时不还,更待何时?”

共敖闻言,哈哈大笑。

“阿豹呀阿豹,你才欠百将一条命,我可是欠两条的!谁欠得多?”

东门豹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众人便定下来了,就由共敖去假传都尉之命。

时间紧迫,利咸按照他之前瞧见的,黑夫写命令的格式,持笔匆匆在简上写了一句话,塞进一个竹筒里,但在递给共敖时,却又有些犹豫。

他一直不喜欢共敖,嫌此人四处惹事添麻烦,不合群,有时候甚至期望他战死。

可如今看来,此人,好像也不是一无是处。

对徐扬到底会不会上当,乖乖入瓮,利咸也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去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风险比黑夫出城诈降更大。

“共敖,若事不成……你……”

那样的话,共敖必死无疑!

“若事成,一切好说。”

共敖,这个年纪比黑夫还小的鄢城青年似乎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一把接过封好口的竹筒,拒绝了袍泽们递过来的甲胄,只将剑挂在腰上,又将一把匕首塞进了自己的靴侧,而后满面轻松地笑道:

“百将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事不成,我当效专诸之事!”

第187章 共敖

鲖阳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来了上百人,百将满手下的数十兵卒在前头,而徐扬带着三十个亲信挟持满走在后面。

每个人在种种情境下做出的种种选择,总有心中的某个理由来驱动。

怕死,这便是促使徐扬做出这些疯狂举止的动力,对死于异邦的恐惧,胜过了事情败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险。人总是先考虑近患再想远忧的,此人的一切聪明才智,都用来思考如何顺利逃走上了,他要将死亡远远抛在身后,让别人来替他承受。

所以徐扬十分谨慎,他们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几乎经过每个巷道,徐扬都会让人过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两百步外,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形单影支的秦军什长……

……

共敖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竹筒,向众人迎面走来。

当看到面前上百人时,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带进了一个大坑里。

共敖就是利咸用来赌博的骨焭(qióng 筛子),能抛出什么却完全不由他决定。

但即便是掷出了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时间好让城墙边援军赶来,也能给徐扬扣一个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吓那些与他一起叛乱的兵卒倒戈,最后联合邑内众人,一起将其剿杀,将城内的混乱降到最低。

但这样一来,共敖很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这一刻,共敖有一丝后悔,但却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依旧直愣愣地往前走着,让对面的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停下了脚步。

共敖生于南郡鄢县,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他祖父经历过白起水淹鄢城之战,没少给他灌输当年这座城池的惨状、共氏的遭受重创。于是共敖从小,便对秦国多了一分来自祖辈记忆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点下,进入体制内部做了个小吏,却依然怨愤不减。

直到他被迫加入了秦军,在黑夫麾下做事。

这期间,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了他两条命,也渐渐熟悉军营生活,成了这支军队的一部分。

这期间,他看到了大梁城的轰然倒塌。

这给共敖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多年前他家族的悲剧在魏国上演,很快又轮到了楚国。

在进入楚国后,共敖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根本谈不上喜欢,这里的贵族没有他想象的高尚,这里的百姓生活也没有他想象的舒服。

他愤秦,却又不喜楚,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扰。

一个月前,在他迷茫于此事时,黑夫指点了他。

“忘掉秦国和楚国,忘掉你的国别,只要记住,你的所作所为,关系到宗族兴衰,还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战,这就够了。”

黑夫一席话让共敖安心了不少,同时也私下给这段话加了一句。

“也为还清欠下的人情。”

当数日前,秦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时,共敖也曾动摇过,开始怀疑秦国是不是不行了?但当时黑夫又对他说了一番话。

“此战可不是靠一两次胜负决定的,对楚国而言,若不想灭国,每一次都得战胜!”

“秦国却不同,秦国积累了六世余烈,百年之势,有资格败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最终压倒楚国,便可赢得胜利。”

“你如今切勿乱想,做事之前,要多考虑还在秦国南郡的宗族,万万不能连累了他们。”

共敖听从了,过去他虽然也听黑夫的话,但总觉得,黑夫只是在秦军中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出格的过人举动,与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没有长大的青年,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世界是围绕自己转动。

可这一次,黑夫却在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后,毅然出城诈降,这是风险极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离。

一时间,看着黑夫的背影,共敖仿佛看到了一个混迹于体制内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成为的,就是黑夫那样的人啊:

从不喊空洞的口号,只以家眷和袍泽之情来激励众人,平日里循规蹈矩,关键时刻却又有英雄之举。

共敖敬佩之余,心里也有几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为何不能?”

心里那股孩子气上来后,他做出任何举动也不觉得奇怪了。

“来者何人?”

徐扬的亲信远远隔着,便停了下来,谨慎地询问。

“是李都尉派来给徐百主传令的!“

“都尉有令?”

徐扬闻言一愣,李由不是因伤昏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又给自己传令了?

这时候,共敖已经走到了兵卒们面前,他捧着竹筒大步向前,一点没有黑夫诈降时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仿佛真的是李由派来传令的人。

他还大胆呵斥这群人:“汝等不在城墙上守备,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亲信有些尴尬地回头看看徐扬,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吾等换防!”

“原来是换防。”共敖笑了笑:“是这样,都尉醒过来了,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徐百将,这是军令!”

徐扬心里有点慌乱,倘若李由真的清醒过来,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但他虽然心慌,理智却还没乱,指着共敖道:“递过来!”

“都尉的军令只能百将亲自接。”

共敖将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满:“莫非百将连这都不清楚?汝等还不让开!别挡道!”

徐扬面色有些阴晴不定,黑夫不但夺走了指挥权,还夺走了他派人护翼都尉的资格,相当于抢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径,如今这黑夫麾下的小什长也才敢如此嚣张。

但他对竹筒里的内容更感兴趣,只能忍了忍,放他过来。

徐扬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筒,这是秦军传令的规矩,为了不让命令让别人看到,哪怕是简单的一句话,都必须密封好。

竹筒内是一根木简,写着简单的命令,让徐扬速速来见,却不是李由笔迹……

怀疑由然而生,可面前传令的小什长却坦然笑道:“都尉身体虚弱,写不了字,让旁边人代笔的。”

徐扬这才重新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命令,上面盖的私印的确是真的,但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时的状态,李由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呢?

若李由真醒了,那他之前的一切计划,就完全被破坏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扬却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好像太过自作聪明了,最后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死胡同里。

“徐百将,快随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见到你才能说。”共敖若无其事地催促。

“我这就去……”但徐扬才迈出了一步,却猛地清醒了。

不能去!那里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么?再说了,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亲信啊!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在那迟疑,共敖却没有犹豫,他猛地拔出了剑,猛地向前,朝徐扬刺去!

事发突然,徐扬来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个亲信连忙扑过来,重重撞了一下共敖,导致他剑刺偏,只将徐扬的衣襟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徐扬惊骇地坐到了地上,还不及躲避,从共敖手里又抛出了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终究差了一点,只刺中了徐扬的肩膀,虽然出血,但却不致命。

而共敖,却已经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徐扬手下围住了,剑在刺死一人后脱手,他的背上还挨了一矛,血流不止!

没有了武器的共敖遗憾地长叹,自己还是失手了,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无疑。

“我还是没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东门豹练练掷剑了……也罢也罢,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换取黑夫之计成,我也算还清在外黄欠他的人情了!”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众人手刃时,一旁的满,却突然抢过一旁发怔的徐扬亲信兵刃,为共敖挡下了一击!

“满!”

徐扬大怒:“你这是作甚?”

“徐百将怕是忘了,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宁愿随黑夫与敌死战,也不愿随你做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满与共敖靠在了一起,并对前方那些,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属下大喊道:“徐扬反叛,囚禁翟、屠两百将,并欲劫持都尉,抛下兵卒逃走,还挟持了我,汝速速倒戈击之!”

“胡说,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扬连忙大喊,并对亲信下令:“杀了满,杀了这什长!”

徐扬的部下亦是跟随他许久的亲信,他许诺他们,只要做成这件事,便能不必死战,安全回家,众人一开始还信以为真。可这时候,面对前方数十人的倒戈相向,连徐扬的亲信都犹豫了。

豁着被律令严惩自己和家人的后果,跟着徐扬做这种事,真的能成功吗?

共敖也说了,李由已经醒了啊!事败矣!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远处却飞来一箭,将大声疾呼的徐扬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脑袋,眼看是不活了!

小陶出现在屋顶上,他再度开弓,瞄准了在场的人,里闾里也冲出了不少披甲秦卒,呼喊着赶过来,是季婴去城墙那边找来的人到了!

而在后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带着一队人冲了出来,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将徐扬的手下们围住,戈矛齐齐指向他们!

“徐扬反叛,欲弃军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协助者,与之同罪!”

……

黑夫并不知道,他不在城内时,一场可能导致整个诈降突围计划功亏一篑的内乱,却被自己能干的手下们消弭于无形之间。因为结束的太快,城外的楚军,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内时,才发现欢迎自己的,不仅是自己满脸得意的属下们,还有徐扬那颗硕大的首级……

第188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城内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从加入黑夫他们以来,满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此刻却愤怒地大骂道:“徐扬这竖子却说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将先前说服都尉,让兵卒们写家书回寄,于吾等有恩,我与百将虽未深交,却心生敬佩。如今百将又亲涉险地,而徐扬这竖子,却鼓动吾等抛下黑夫百将,抛下兵卒独自逃走,真是死有余辜!”

在满和已经被放出来的翟冲、屠驷等人说明下,黑夫总算是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事先对徐扬此人已有防备,但黑夫也没料到,他居然疯狂到这种地步,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毕竟只是个小百将,目光短浅,徐扬的计划破绽百出,简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饮鸩止渴。但若他真的闹出点阵仗来,整个城池就乱了,到时候别说突围,恐怕会被楚军乘机入城,黑夫的诈降,难说只能变成真降。

好在,当黑夫不在城内的这时候,他的手下们却稳住了局势,将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属下,东门豹、季婴、小陶,还有利咸、共敖几人,他们大多是从湖阳亭跟了自己两年的老部下,就连共敖,也不知不觉在黑夫手下呆了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传身教下,众人都有了不少成长,比如利咸,黑夫之前还嫌他办事太多小心谨慎,但这一次,黑夫却窥见了利咸在困境下的一丝疯狂。他不仅表现得智慧过人,还像是吃了豹子胆,连假冒军令这种大不帏的事都干得出来,兴许是跟在黑夫身边久了,学了点他的手段吧。

当然,在在军法官过来时,众人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共敖亦让黑夫刮目相看,这小青年不仅能说大话,关键时刻也有属于他的勇锐强悍,就是太直率拼命了。

黑夫询问了东门豹事情经过,拍了拍小陶,笑话了一下季婴,夸奖了利咸,接着又查看了下共敖的伤势,。

“你是专诸,徐扬是吴王僚么?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轻贱自己了!”

黑夫训了共敖一顿,而后便朝着众人作揖道:“黑夫做错了一件事。”

众人都看向了他。

“我之所以亲自出城诈降,是以为二三子恐难当此任,可现如今我才发觉,二三子之能,已远超黑夫所想,诸君皆是勇锐之士,梓材之木,可为大舟高梁!”

一席话名为致歉,实为褒奖,众人听了以后,心里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里连道不敢,共敖则嘟囔着说,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经还清一半了。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对在城墙上督军,姗姗来迟的军法官道:“徐扬之事,待李都尉醒后,还望军法官能为吾等作证。”

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来发现他忽然死了,心里肯定会怪怪的。

军法官颔首道:“徐扬欲反叛逃走,此事有众兵卒和三名百将作证,已被坐实,这等军贼死有余辜,百将勿虑。”

“敢问军法官,徐扬剩下那二十余名部下,当如何处置?”

军法官咬着牙道:“随徐扬反叛者,亦当诛!”

黑夫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集市处罢,此外,还望三位百将能将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话要对众兵士说!”

……

鲖阳的乡市位城邑西南角,因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占此地时就统统被赶走,所以显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了六百余人,除了东城墙留着数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监视楚军动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于此。

对于自己的手下们,经过大半年统领,黑夫指挥起他们来,已经像大脑指挥手臂一般好使,经过徐扬事件后,更放心让其中几人独当一面。

他需要激励的,是友军,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这些秦卒在翟冲、屠驷、满的带领下,集中于此,他们已经被告知诈降突围之事,知道一会就要出城死战,不少人面容紧张,也有些怯懦,毕竟前几天才刚经历了一次大败,此刻若要士气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个大概是卖狗肉的摊位上,脚下还有些油腻。

他平日里只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更别提演讲了,好在,前世的影视剧没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确引导兵卒,让他们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应当听说过我。”

黑夫指着自己道:“我就是那个‘被衾百将’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来有些紧张和人心惶惶的兵卒们,轰地一声笑了出来,这是黑夫最初的绰号,当时没少在营地里传。一时间,知道的人都露出了会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则向旁边人打听起来。

等众人笑过一阵后,黑夫也笑道:“当然,我也是‘家书百将’黑夫。”

方才开怀而笑的兵卒们都肃穆了,尤其是南郡籍贯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他们离家一年有余,平日里一直欲与家中联络而不得,就是黑夫说服都尉,让全军得以寄家书回去。此时此刻,家里应该都收到家书了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这场大败,早知道自己会九死一生,就该在家书里,多写一些话……

不舍,不甘,这情绪缠绕在所有人心头,感觉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伤垂危,不能领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统领众人,他嘱咐说,要我带汝等脱离险境,回秦国,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被两个月前那封家书勾起乡情的七百兵卒齐齐抬头,看向了黑夫!

此时此刻,大谈国家、大王、荣誉、爵位是没有屁用的,唯一能把这群败兵拧成一股绳的,唯独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回家的念想!这才是每个秦卒心里最深的执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让吾等回家!”

将众人的心念统一后,黑夫的语气变得悲愤起来。

“不瞒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营诈降,顺便探查敌军虚实,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关心。

“我看到,数百秦卒像是刑徒隶臣妾一样,被套上了木钳,被拴上了绳索,像狗彘一样挤在一起,楚人还洋洋得意地说,要将这些秦俘带回去,将他们送到潮湿的海边,送到卑热的江南,送到楚国贵人们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不管汝等在秦国是上造,是公士,还是士伍,是小吏,是农夫,还是工匠,一旦被楚军俘虏,便只能做盐奴、田奴、矿奴!永世不得归乡!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会因律令连坐!”

“若如此,毋宁死!”

不少人也从喉咙咯低声吼出了这句话。

“毋宁死!”

黑夫让人事先跟众兵卒打过招呼,让他们不得大呼,让城外楚人察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番演讲,会让他们山呼无数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无非是两种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将畏敌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这些小兵卒送死,好为他赢得时间,带着少许亲信逃走。”

黑夫说完一挥手,让军法官将那二十个徐扬的部下带上来,让他们跪在污秽的乡市地面,跪在众兵卒面前。

“这些人也想回家,没有错,却错在妄图离地遁逃,此乃军法不许;也错在他们想用汝等数百人性命为其开道,谁不是父生母养?凭什么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声问军法官:“敢问法吏,此乃何罪?”

军法官阴着脸道:“离地遁逃之法,当斩首弃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数百人,他们听说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垫背逃走,愤恨之余,也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字。

“杀!”

丝毫不拖泥带水,黑夫手挥下时,二十多颗大好头颅,已经被东门豹等人砍下来了,滚得乡市到处都是,还有前面的兵卒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脚。

让汝等逃!

“再有欲弃军而逃者,亦当死!”

如此一来,逃走,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说,下面这数百兵卒也明白,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战!”

“死战!”

在满地鲜血中,兵卒们纷纷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然也,战则存,不战则亡!”

黑夫很满意,就像兵法上说的,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为死地也。

他们如今所处的,就是一处死地。

在死地里,绝望四处弥漫,会把人性里的东西放大无数倍。

如愚蠢的徐扬,他的愚蠢和丑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冒险,其实只是被恐惧驱使下的慌不择路。

如黑夫的手下们,他们平日里被潜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绽放的光彩,让黑夫大为惊奇。

平日里看不出优劣的人,在死地里却会将他们的人性显露无疑。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里的绝望,将这群兵卒心里的求生欲望,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后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兵法所说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内粮食还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还剩下数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粮,其余统统烧了!”

“诺!”利咸目光炯炯,领命而去。

杀牛燔车,以飨吾士,大家做个饱死鬼!

烧尽粮食,填夷井灶,割发捐冠,绝去生虑,连头都不要了,还要冠带何用?

让兵卒们绝望吧,让他们断绝一切后路吧,上下同心,并气一力,抽肠溅血,一死于前,方能因败为功,转祸为福!

也让楚人看到城内的滚滚浓烟吧!

“季婴。”

黑夫又下令道:“收捡这些头颅,带着几个人,将头颅送去楚军营地,就说是城内有人抵抗,还欲放火,已被程无忧五百主平定,而不愿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头,在此先行献上!吾等稍后,就抛弃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诺!”

季婴亦领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嘱了他一个重要使命,并严肃地说,此战的胜负,都系于他。季婴得此重任,颇有些激动,自己虽然没有东门豹、共敖他们杀敌的本领,也没有利咸的谋略,但偷鸡摸狗的小事,却是擅长的!

黑夫转过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断绝了所有后路的兵卒们。

“二三子,现如今,我与汝等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们真的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除了拼命,已无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为了功勋爵位,为了田宅钱帛而战。”

黑夫对所有人大声喊道:“只为了一件事,回家!归乡!”

“和家书一起送回去的,不该是一份死讯,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让母亲看到儿子,让妻妾看到丈夫,让儿女看到父亲,他们都在江汉之滨,在南郡的各个县各个乡各个小里闾,翘首以盼!盼着吾等能随初雪归来!”

“回家……”

不止是兵卒变得热泪盈眶,连翟冲、满、屠驷三名百将都捏紧了拳头,激动不已,虽然他们被嘱咐不要山呼,但此时此刻,众人只想随着黑夫,大声把心里的念想喊出来!

“我知道汝等想高声山呼。”

黑夫嗓子已经嘶哑,却依然喊道:“将这呼喊憋在心里罢!片刻之后,在战鼓擂响,吾等齐齐冲向敌阵的时候,再喊出来!想喊多大都行!”

“让楚人听听,让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趋敌的秦军,是何等可怖!”

第189章 捐甲徒裼以趋敌

半刻后,鲖阳城外,已经列阵以待的楚军阵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长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样的季婴,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来有血性的秦人,都在这了。”

言下之意,剩余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实话,在招降寝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觉得若是降楚,会导致他们家中亲眷被连坐,于是反抗不从。廖平镇压不住,还是靠了放出寝宫孙奉,发动邑内楚人帮忙,才将那百余不愿投降的秦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后,斗然再不怀疑城内投降的诚意。

“何时出城归降?”

季婴稽首道:“程五百主说,他且先带人将城内被烧着的火扑灭,待日上三竿时,便按照衷屯长出城时商议的,让众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车上颔首,另一辆车上的孙奉则关切地问季婴:“城内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数百石,都封存在仓中,等待将军验收。”

季婴露出了谄媚的笑,他也不必装作卑微,在去湖阳亭做邮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见了贵人,自然要战战兢兢。

可现如今,不知为何,他却只想看看,等这些楚国贵族被黑夫击溃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

“乃公也要坐坐你们这漂亮的车乘。”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数百石粮,足够吾等十日之需了。”

孙奉摸着胡须,手指在车栏上不断敲打,他是个会过日子的领主,眼看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便开始算计起来了。按理说,这两千多兵卒,还有俘虏们的口粮都要由寝丘供给,看着一车车粮食从自己的仓里运出,他别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几百石倒是好事。

此时此刻,楚军两名将领脑子里最关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个想着待会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受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另一个则满心都是省粮止损。

将领如此,普通兵卒更是松懈,这些日子来,靠着项燕的指挥和陈郢的反叛,秦军被打懵,连吃败仗,楚人却顺风顺水,遂轻秦人。

如今听说鲖阳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乐得高兴,虽然勉强列了阵,可兵卒们都歪歪斜斜,阵而不整。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响起,有谈论城内秦人胆怯的,有说鲖阳本地的特产“鲖鱼”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里捉几条尝尝,再当着秦人的面,让他们看吾等吃肉,自己却得饿着肚子。”有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季婴和他带出来的十个人,就这样从松懈怠敌的楚军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后阵,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关一起。

秦军的战俘被安置在一个大土坑中,这应该是上午时楚军逼着他们挖的。坑深数尺,百余步见方,就在这狭小的地方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三百名神态颓唐的秦军战俘。

上百名楚卒则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过态度亦十分松懈。对季婴他们,只是稍微瞧了瞧,见没有携带兵器,便推攮进去。

秦军战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进来,也没有什么的反应,他们战败后晕头转向地撤离,又累又饿,楚人又不给饭吃,此刻被拘禁于此,虽有心反抗,却没有气力。

“黑夫说的没错,若是被楚人俘获,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国做田奴矿奴的。”

季婴瞧着这情形,心里有了底,眼神则在四处寻觅黑夫让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周华和十来个人被绑在大坑的另一头,那里隔着大坑三步距离,树立了几根木桩,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些许鞭痕,身上还被故意浇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冻得直哆嗦。

秦国战俘们看向他们的眼神,愤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季婴朝一起来的同伴们使了眼色,他们分散开来,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散到了各个位置。

季婴则带着三个人,挤开前面拦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桩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捡起一个小石子,往周华的位置弹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周华抬起头,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挤眼睛的季婴。

季婴常跟着黑夫一起护送李由前往大营,所以认识周华,二人还交谈过几句,所以周华对他还有点印象。

瞧见季婴后,周华干涸开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

“终于来了么?”

那黑夫冒名为“衷”,还在劝降时说了一句只有秦国军吏才懂的话,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后招。

季婴只能看到周华嘴唇微动,他不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这支“奇兵”,已经到位。

季婴咬着牙,捏铜削手有些颤抖,但心里却兴奋异常,他牢牢记着黑夫交代他的信号,也是每个秦国军吏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术语。

“重鼓,则击!”

……

“县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将至,斗然还好,孙奉已经哈欠连天,这时候,终于有人来禀报说,秦军开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头上扔甲胄兵器了。

孙奉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却见鲖阳东墙上,的确有一个个人头攒动的秦军士卒。他们依次来到墙边,将自己的甲衣脱掉,又从城头扔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兵刃,有剑、有弓矢、有戈矛,它们本是战士最值得信赖的袍泽,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屣。

“不知寝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丢盔弃甲的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开怀大笑,他很享受胜利,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着昔日强敌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孙奉则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愿看到这些秦人降兵,变成我领邑里的隶臣,为我力田,好补偿此战他们给寝丘带来的损失。”

与两位主将相同,阵地里的楚人们,也哈哈大笑起来,阵列更乱了。

而后,鲖阳城门也开了,已丢甲弃兵的秦卒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耻辱么?还是不甘?

因为鲖阳地势更高数尺,所以从斗然和孙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确是和商量好的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还有光着脚的,但后排情况如何,却看不清楚。

然而,随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却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这些秦人走的,也太过整齐了!他们站的很密,脚步都按照某个固定的节奏,不断迈动,而且越迈越大,这不像是杂乱无章的受降,而是……

冲锋前的前奏!

下一刻,鲖阳城头,一个黑影挥动双臂,开始击鼓,疾噪的轻鼓响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变成小跑,还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随着这些人他们冲下小坡,他们背后的情形也显露无疑,从城门涌出来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队,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风中晃动的金铁森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军是诈降!”

因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婴出来献人头,打消了斗然和孙奉最后一点疑心,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骤然生变,满脑子都是省粮食,收田奴的孙奉已惊得六神无主。

斗然倒是更镇定些,大声喝令道:

“传令,击鼓,列阵,列阵!”

主将都如此慌乱,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懒坐在地上,相互攀谈打发时间的楚卒骤闻鼓点,愣了半响,而后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正自己的胄,握紧自己的矛,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说好的受降呢?怎么鼓点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军吏快步跑过,催促这些松松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却不防一个马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被石头磕掉的断牙,连忙起身继续往后跑,大声疾呼道:

“列阵,列阵!敌军要来了!”

“敌军在哪?”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阵的时候,鲖阳城头上,鼓声徒然一变,从点点轻鼓变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孙奉和楚人的心头,击破他们轻松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铁锤,敲碎了束缚秦卒许久的枷锁,那些无甲无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剑的秦人,纷纷抬起头来,发出了压抑多时的山呼!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还的欲望,自项城大败以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炸开了。

巨大的咆哮掩盖了楚军的战鼓,惊得斗然的骖马和服马躁动不安,也让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阵型又一阵混乱。楚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还是一路狼狈奔逃,不断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们不顾自己身无寸甲,不顾阵型,不顾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来,目标直指楚阵!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挡不了这群红了眼的狰狞猛兽,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视无睹,依然甩开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来,面容狰狞,直欲噬人!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斗然面色惨白,记起了父辈对战场上秦军的描述,以为没了甲胄,他们就不能作战了么?自己真是天真。他开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他们是虎,他们是狼!

他们是让六国军队闻风丧胆的噩梦!

他们是笼罩了山东贵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们是真正的秦军!

下一瞬,斗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秦军陷队之士嚎叫着,一股脑冲入楚人阵中!

第190章 一鼓作气

槐木身无片甲,武器只是一把剑和一面蒙皮的小圆盾,但他无所畏惧,带着身边嗷嗷叫的数十名秦卒,一鼓作气,冲进了楚人那阵而不整的队列里。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陷队之士”了。

那还是五年前吧,他还是个隶臣之时,被征召到前线,参加了伐韩之战。开战时,他和十八个隶臣、犯死罪的人被编到了一起,屯长说,他们是陷队之士,没有甲胄,只有短兵,要站在全军前面,对着敌阵发动冲锋。

“汝等十八个人,若能斩获敌人五颗首级,之前该处死的,免除死罪,之前是隶臣的,恢复身份自由。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那一战,十八个人里,只活下来八个,他们站在敌人尸体堆里,拎着五颗首级,沐浴在鲜血中。那之后,槐木便从一介隶臣,恢复了自由身,他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必戴着木钳,受人白眼。

但还不够,他的母亲还在做城旦舂,还有两个弟弟,依然是县里的小隶臣。秦国律令规定,若能斩首得爵,可以为家人赎身。于是在之后的几次战役里,槐木英勇作战,只为砍首级,换取母亲和弟弟们的自由。

只可惜他母亲没来得及获释,便已经死去了,于是那两级爵位,又回到了槐木身上,他没能等到下一年可以申请以爵换人的时间,便再度被征召,以屯长身份伐魏。

这就是他在外黄之战里,不要命地做先登死士的原因。

爵位是得到了,他也因为黑夫协助包扎,活了下来。但战争却遥遥无期,大王才刚打完了魏国,又要打楚国。好在黑夫百将爱护士卒,不但为他们写信寄回家,还在秦军大溃败时,让众人保持完整的建制跟着撤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经历了那么多战事,槐木也隐约明白了,败仗,比胜仗更容易看出一个军吏的能力。

顺风追击容易,全师而退很难。

如今他们退守孤城,已经陷入绝境死地,黑夫那一番激励士卒的演说,再度让惶恐不安的秦卒们团结起来。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归师勿遏,谁若敢阻止他们回家,就等着看看秦军拼起命来的样子吧!

吾等不是落水狗,而是虎狼之师!

故而,当黑夫要挑选一人率领陷队之士时,槐木和东门豹一齐起身应命,争夺这个位置!

“我曾先登外黄,斩敌首三级!”东门豹如此炫耀自己的功绩,脸上胎记发红。

但槐木的资历,立刻就将这个年轻人比下去了。

“我曾三次做陷队之士!一次先登之士,先后斩首五级!”他掀开衣襟,用自己的伤疤傲视众人。

思索之后,黑夫决定让经验更足的槐木来担此重任。带着他的手下,以及另一屯短兵亲卫共百人,先在城头抛下甲胄迷惑楚军,再出城列队,当鼓点敲响时,向着楚阵发动无畏冲锋!

“如果说全军是一把剑的话,那陷队之士,就是剑尖!只有汝等破开了敌人的甲胄,剑刃才能随着而入!”黑夫对槐木说,陷队之士是这次突围成败的关键。

槐木欣然应诺,在他看来,陷队之士,其实要做的事是最简单的。战术?根本没有必要,就一句话,别怕死,冲!

而且,这恐怕是槐木担任陷阵之士以来,阻碍最少的一次冲锋吧?

楚人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阵列前的沟壑也没挖,弓箭手也没有待命,匆忙间射出的箭松松散散,只有倒霉的人,才会一头撞上被射翻在地,毕竟他们都没有甲胄,一旦被击中,便是重伤。

但很快,不穿沉重甲胄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前方那个屯冲锋速度很快,径直杀入忙着抽箭拉弓的楚人弓手里。

这群弓手同样没有甲胄,被陷队之士冲入,简直像是虎入羊圈。弓手们一旦被近身,就完全是被屠杀的对象,他们或仓皇逃溃,或掏出腰上的短匕抵抗,举起弓来妄图挡下利剑,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

槐木带领的屯也一样,他们脚步迅捷,瞄准的是弓手旁边的持矛楚卒。楚人还来不及举矛,还来不及举盾,就被冲的七荤八素,前排本来就不缜密的阵列,瞬间就被撞得更乱。

槐木纵然无甲,也毫无畏惧,手持长剑大杀四方,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有个楚兵愚蠢地朝槐木直冲过来,挥戈啄向他。结果被他剑一刺正中胸膛,穿透皮甲、肌肉和肺,那人顿时毙命。

但剑刃卡在对手胸膛肋骨里拔不出来,一旁又有两个楚卒朝他攻来。槐木没有慌,立刻低头捡起那根戈,把敌人的矛荡开,又猛地抽出还在尸体里的剑来,踹开一面顶到他背后的盾牌,将藏在后面的楚人一剑破喉。

周围的场面同样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打斗,陷队之士战果辉煌,片刻之间,一队弓兵、一队戈矛手已被击溃。

只可惜,尽管先溃两阵,但陷队之士毕竟只有百人,冲击力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且没有甲胄保护,死伤不少。楚人太多了,左右的阵列在慢慢合拢过来,试图将其包围,但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让楚人的阵型更加混乱。

至此,众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那就是冲乱敌军阵势,让后面的袍泽杀进来!

厮杀的间隙,槐木看向后方,紧随陷队之士的,是六百名迈着整齐步伐,持长矛小步跑来的秦人主力,已到十余步外……

……

“破开了!”

当看到槐木带领的陷队之士已经冲溃了楚人两个百人卒伍,撕开了一个缺口后,行在阵中的黑夫激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一次,他不再像做屯长时那样身先士卒,大喊“二三子随我上”。

也不再像做短兵百将一样,寸步不离主将……

因为,他就是这场战役的秦军主将!

手下只有六七百人,没有大军作战时那种繁杂的指挥,通讯基本靠吼,黑夫便亲自指挥着两个百人队,东门豹、翟冲、屠驷、满各指挥百人。他们出了城邑,列队完毕后,就在城头由利咸敲击的鼓点声里,小跑着前行。

黑夫让屠驷和满各在左右,翟冲殿后,他的两百人行在中间。

最靠前的一百人则由东门豹所率,均着厚实甲胄,五人一列,二十人一排,前面的两排手持酋矛。

酋矛,这是一种步兵使用的冲击长矛,长度虽然达不到最长的“夷矛”两丈四尺,将近六米!但也有20尺,四米半的长度,得由两个人一起持着才能保证快速移动。

这些酋矛都是在邑中武库找到的,作为步兵手里的“重型”武器,当二十柄酋矛放平快速前行时,气势极其可怖!

能与长矛对抗的,也只有相同长度的长矛,以及巨大的橹盾,大家相互推攮,看谁能扎垮谁,这就是这年头战争开打后,重步兵方阵较量的常态。

然而楚人已经被陷队之士冲得乱了阵脚,一队长矛兵已遭击溃,另一队被阻隔在后调不过来,斗然只能指派两百剑盾兵来凑数。

秦人甲士,也就在陷队之士身后十多步,这短短的距离瞬息便至,随着东门豹一声大吼,秦卒们举着酋矛,以横队前击,正好与那些飞快横向移动,专门过来阻拦他们的楚人剑盾兵撞到了一起!

锋利的矛尖从盾牌缝隙插入,刺穿了一个倒霉楚人的皮甲,透过的他肚肠,又破背而出,染血的矛尖再度插进了后面一人胸腹中……

不止是两个人持矛的人在用力,每一列后面三人也在不断推攮,就这样,靠着酋矛的长度和冲击力,东门豹等人如同一根锐利的铁锥般,不一会,竟将这支两百人的楚人卒伍扎穿扎溃……

这时候,酋矛上已经如同糖葫芦般,扎了两三个人,上面有的人还没死透,凄厉地惨叫着。但秦人也再也无法靠长矛前进一步了,秦卒们直接抛弃了它们,抽出了身上的二尺剑,嚎叫着继续往前冲,与敌人短兵相接。

如果说楚阵本来只被陷队之士扎开了一个小口,那么现如今,在酋矛的猛烈推攮下,已经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更别提东门豹他们身后,还有数百秦卒,也在黑夫的指挥下,通过这个窟窿,不断杀进来,一时间,楚人只剩下补漏的功夫。

虽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至少有五百人被先后冲垮,但因为人数太多,楚人远没到全军溃败的程度,在斗然的指挥下,他们开始了反击。

首先是左右不断有人往中央移动,试图阻止秦人的突进。此外,仅剩的一百弓手也终于调过来了,弓箭手们纷纷将箭搭上弓弦,朝着秦人后方的阵列,洒出一阵阵箭雨。

嗖嗖嗖,箭矢如冰雹一般朝后方的秦卒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在黑夫身边,不少为他举着盾牌挡箭的人中矢倒地,呐喊转为哀嚎,甚至连他头顶的铜兜胄,也挨了一下,叮当脆响,吓了黑夫一大跳。

与此同时,马蹄声从侧面响起,虽然楚人的三十辆战车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此刻已经卡在兵卒中尴尬地出不来,只能当做指挥车用。

但那一百骑手却是机动灵活的,他们已经集中了起来,从两翼绕过来,停在数十步外驻马,那些骑手纷纷下了马背,取下弓弩上弦,朝秦人射箭……

后面的翟冲冒着箭雨凑过来道:“黑夫,箭矢太多,有些挡不住,要不要派左右两翼的人去将其驱散?”

黑夫道:“让小陶带着数十弓弩材士反击即可!”

“若是那些骑手冲击过来呢!”

“不是还有汝等保护着左右后方么?”

黑夫目不斜视,这年头的骑兵,除非数量太多,或者己方已经溃散,否则不值得太担忧。因为这个兵种尚不成熟,更别说楚国的骑兵了,马又矮小,骑手也骑术不精,一般是当做侦骑用的,连在奔马上开弓都做不到,必须停下,甚至下马来步射,根本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至于冲击陷阵?但这是连秦国北地、上郡精骑都很少做的事情,楚骑敢么?把突击骑兵发扬光大的西楚霸王项羽,还是个小娃娃,没学会骑马呢!

再说了,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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