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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


正文 1、回京都

傍晚,有泽迪子从紫野的家里赶到新干线的京都车站时,时间是七点十分。虽说快过了四月中旬,白昼日渐延长,但一过七点,毕竟天色昏暗,车站前已开始闪烁着霓虹灯那光怪陆离的灯光。

迪子沿左边笔直地穿过站台,在检票口抬头望着列车的时刻表。

“光号71”特快列车到站时间是七点二十三分,还有十分钟。天己近夕。迪子看了看时间以后,在靠近检票口的玻璃墙边站着,眺望着京都街道的夜景,站前大楼非常简陋,远非新干线车站那么气派、时髦,与商店和霓虹灯相比,外观更是相形见绌。但是,迪子观望着的,不是那些建筑物。她目光朝着那边、思却在别处。

十分钟后,阿久津恭造将从二十米开外的检票口下来。相互间发现对方之后。他便会喊着挥动着手跑上前来。

倘若他还没有吃过饭,就先去吃饭,然后去旅馆,旅馆也许是在南禅寺一带,或是若迪子要求便去山科那绿花丛中的房间。在那里,阿久津等着服务员一离去,便追不及待地扑上前来狂吻迪子的嘴唇。到那一刻,还等不了一个小时。至少,一个小时以后,迪子无疑已在接受着阿久津的爱抚。

在站台上穿梭着的人们,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年仅二十四岁、体态娇小、显得郁郁寡欢的年轻女人,正在为一个小时后将要和下车的男子偷欢而浑身燥热。

迪子从遐想中醒来,望着检票口时,时钟正显示着七点二十分。不久,麦克风也终于带着杂音广播着“光号71”到达的消息。

不知刚才都躲在哪里,接客的人瞬然都聚集在检票口的周围,在检票口圆圆地围成一堵人墙。迪子在检票口的右边,站在人墙后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总之,她是来接客的,却站在很难被下车的人发现的位置上。

迪子不想让阿久津看见自己挤在人群中盼顾着的模样。她希望尽量能先看见他,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阿久津奔跑上来。若是那样,她就能在看见阿久津下车的欣慰中装出一种表情。否则,如果在神态上都做不到这一点,迪子就会觉得自己瞒着父母来接他太不值得了。

从“光号”下车的乘客源源不断地从捡票口涌出。也许是因为周日的夜晚,很多是携带家眷的。有的人在楼梯上发现来接的人,便挥动着手。有的情侣兴许是利用周末作一次秘密旅行回来,相互拥着肩走下车来。

站台上的灯光将检票口照得通亮。下车人的脸上全都是一副疲惫的神情,每个人的表情都滞留着周末结束后的悠闲和轻微的失望。

迪子的目光在流动的人群中追寻着阿久津的身影。人流涌出捡票口便向四处散去。迪子站在捡票口的边上。她担心自己会看漏了阿久津;于是改变初衷,稍稍向捡票口靠近。倘若站在这边,人流还没有散去,对下车的人一目了然。

迪子靠近检票口跟前时,下车的人已渐渐地接近了尾声。看着人群变得稀稀落落,迪子突然感到不安了。

阿久津三天前离开京都时,说好回来时一定坐这趟电气列车。如果时间有变动,应该先打个电话来的。这个周日天气分外晴朗,迪子生怕情况有变,还特地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但没有接到过阿久津打来的电话。

迪子从检票口的一端望着楼梯那边。人流还在继续,下车的人变得稀少,也有年轻人,但大多是带孩子的乘客和年迈的老人。阿久津只带着一个旅行包,下车应该是根方便的,奇怪……

迪子把目光从缕锑前移向站台。也许是人群刚开始涌出时真地看漏了。迪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时,有一个人从前方笔直地朝着这边走来。

他穿着灰色西服,带着褐色的旅行包。没错!正是阿久津。

看见他走来,迪子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同时也微微感到不快。能见面自然无话可说,但这样的见面,她有些不满,“我来了”阿久津的声音毫无歉意。

“你从哪里下车的?”

“出口就这一个吧。”

阿久津回头望着几乎已经没人的检票口。

“我早就来了。”“我知道。”

“那你怎么从那边过来?”“我和国立医院的守屋在一起。”“守屋君……”

迪子慌乱地从站台到出口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守屋的人影。

“我在东京上车时,无意中看见守屋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所以一路上还不算寂寞。下车时,我还担心着要和你见面呢。”

“守屋君没有发现我?”

“你在检票口的右边,所以我们从左边出来,在那里分手的。”

阿久津和守屋是西京药科大学的同窗,令年都是三十五岁。两人都有药剂师许可证,但没有私人开业。阿久津从大学研究室当上输血中心化验部长,守屋是国立医院输血部长。两人是同学,又都在京都的公立机关工作,因此关系很密切。这次也是因为参加二天前起在东京召开的输血学会后回家,才在车上相遇的。

迪子也毕业于西京药科大学,在阿久津的手下工作,任化验技师,所以和守屋见过几次,相互认识。在守屋来输血中心和阿久津两人一起去喝酒时,迪子对男同事之间竟然如此亲密无间,还稍稍感到嫉意。

“今天开会的人几乎都回来了。我们去哪里?”

阿久津提着旅行包,朝着和站台出口相反的方向走去。

“守屋君也许在那边的出租汽车站。我借口有事才分手的所以被他撞见就不好了,去咖啡店喝杯咖啡后再走吧。”

也许旅行包很沉,阿久津将包从右手换到左手。

“你的晚饭呢?”

“和守屋君在食堂里吃过了。你还没有吧?”

“我在家里吃过后来的。”

“从家里直接来的?”

“是啊,怎么?”

“没什么……”

阿久津瞬间结巴了,随即问道:

“星期天晚上你不是不能出来吗?”

“我是说去住在字治的朋友那里,才出来的。”

“字治……”

“是啊,你感奇怪吗?”

阿久津只顾走着,没有回答。从检票口走过去有五十米的站台前,设有食堂和咖啡店。两人在咖啡店里面对面坐下。即使到了夜里,店内还拥挤着候车的乘客。

“学会开得怎么祥?”

“盛况空前,太家提出了不少问题。”

阿久津在这次学会上发表的,是一篇题为(关于一例后天性B型血液)的论文。

这篇论文的起因是迪子为了给结肠癌患者输血化验血里开始的。那位五十五岁的男性患者以前一直是A型血型,但迪子化验后发现,血球对抗A血清和抗B血清同时出现凝集现象,若是A型,血球只对抗A血清凝集,所以她颇感疑惑,便又从抗体方面进行化验,于是血球在抗体方面只凝集在和普逼A型人同样的抗A血清里。

迪子向阿久津报告了这侧畸形的血型。阿久津亲自重新化验检测,结果推定这是后天性血型变型,原因估计是癌症所致。

对论文从各方面进行考证和整理的是陌久津,但最初提出疑问的是迪子。因此,论文的发表者是阿久津,作为共同研究者,迪子也榜上有名。

“也有人提出或许是先天性B型的亚型,但这会被血缘调查否定,所以没有问题。”

“预先调查一下就好了。”

也许嗓子渴,阿久津一口气喝干了饮料。

“在与癌症的关系方面怎么祥?”

“假设变型是癌症所致,就能成为癌症早期诊断的有力证据。但很多人认为,实例很少,光靠这些还不能作出结论。”

“很可惜啊。”

“光靠一例病例不能说明问题,守屋也只有一例,他发言说,他知道有一癌症患者血球凝集反应出现后天性变化的病例。”

迪子啜了一口咖啡,望着阿久津。从当时想像着一小时后和阿久津亲昵的时候来看,情况多少有些不同。现在,对迪子来说,对学会的反应怀有的关切,决不亚于爱的获取。

“守屋说的是直肠癌,但据其他化验肺癌患者血型的人讲,没有发现过这样的变型病例。”

“就是说,血型变型是根据癌症的种类而不同?”

在没有旁人时,迪子和阿久津的交谈很随意,态度温和。但一涉及工作上的事情,她便很自然地使用恭歉的措辞。

“也有意见认为,从只在肠癌患者中出现的情况来看,也许和肠内细茵有关。我们的病例也是如此。守屋的一例病情已经相当严重,是癌症末期,所以要把它马上应用于早期诊断,也许还为时过早。”

“不过,如果在初期癌症患者中再扩大检查范围,也许还能发现已经变化的血型啊。”

“也许是的,但早期癌症患者很难找啊。”

“我们是输血中心。不是医院,所以对这样的研究,条件不是很有利。”

“不过,大家对论文的评价很高,都说很有趣。”

“那就好了。”

“多亏了你。”

“呃……”

迪子又啜了一口咖啡。

“守屋听说共同研究者是有泽迪子,便问我说,就是那个爱动的漂亮女人吧。”

“取笑我?”

“不,是真的。那小子装作从没见边的模样,却看得很仔细。不过,我们的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在学会上听论文的人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阿久津揉灭着刚刚点起的香姻,站起身。

“差不多了,走吧。”

“家里没问题?”

阿久津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走向帐台。

站台检票口一带依然乘客拥挤。有个团队还挥动着小旗,人群旗拥在小旗的后边。两人让他们过去后走出车站。

出租汽车站的车辆排了有二、三十米,但也许是星期天夜晚的缘故,空车一辆接一辆地等候着。没有看见守屋的人影。两人等了不到五分钟便坐上了车。

“去南掸寺。”

阿久津一上车就对司机说道。司机点点头启动了车。

车驶出八条口渡过陆桥便到盐小路,车在盐小路右拐向东开去。因为周日的夜晚,路灯很少。迪子望着车窗外幽暗而漫长的围墙轻声说道,“我想去山科,上次去过的那地方很安静。”

一个月前,迪子曾随阿久津去过山科的旅馆。那里的旅馆深居在东山的一隅,毫无市街的喧嚣。南掸寺一带也有好几家为情侣而开的旅馆,其中K旅馆已经去过好几次。迪子两年前第一次接受阿久津的爱抚时,也是在这家旅馆里。对迪子来说,这是一家令人怀念并十分熟悉的旅馆。但是,南掸寺离市区太近。阿久津在回家之前先和她约会去旅馆,然后才分手,这是不用说的,今夜的事,她在一开始就和阿久津约好了。

从学会回来先不回家,两人悠然地住上一夜,这与其说是迪子死皮懒脸地央求的,不如说是阿久津自己提出的。男人如何向妻子解释,这不是迪子所关心的事,迪子只要能独占阿久津一夜就足够了。

自从送阿久津去参加学会时起,迪子就在想,两人好不容易过上一夜,一定要在山科渡过。

可是……

阿久津欲言而止。每次有车迎面开过,阿久津右侧的半个脸庞便会浮现出来,接着又暗淡下去。

“呃,已经到五条大街了。”

车在河原町大道上向北驶去,前边看得见五条大街那宽阔的马路,右边露出京阪电气列车的车站。要是去山科,也该对司机说了。

“去南掸寺也可以嘛。”

“那里靠近市区,太吵了。”

阿久津抱着手臂望着窗外思索着。驶过五条大街时,一群修学旅行的女学生在信号灯前等着穿马路。车在她们的前面驶过。

“你今天打算住下吗?”

“当然罗,不是这洋说好的,你不住了?……”,道路瞬然变暗,道边延续着低矮的房子,刚才谈起学会时那股子得意劲儿,在阿久津的脸上已经消失。

“今天碰到了守屋,所以……”

“碰到守屋又怎么样?是怕被夫人知道吧。”

迪子住视着前方,任凭车窗外吹来的风撩拨着她的头发。车外的景色在迅速地向后退去。幽眇的夜晚一临近,景龟便变得很单调,车径直靠近四条大街。

也许因为天阴,月亮消隐了。在街灯的灯光下,水沟边的柳树显得黑黢黢的,阿久津注视着黑黜的树影,轻轻哨咕道:

“没什么好怕的。”

“怕夫人又怎么样?”

迪子目光前视,反唇相讽。须夷,阿久津答道:

“今夜不住下了,以后还有机会,下星期六怎么样,要是星期六,第二天休息,可以尽兴地来。”

“不行!”

迪子声音低微,但很坚决。

“非今夜不可!”

“别太任性了!”

“你才任性呢!”

迪子不由嗓音陡起。也许担心两人的谈话被司机听见,阿久津责怪似地望着迪子。

车内恢复平静。低沉的发动机声又响起。

车靠近三条大街,在前面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右拐渡过鸭川,不用十分钟就能到达南掸寺。在沉默之中,迪子偷偷地瞥着坐在边上的阿久津的侧脸。阿久津一动不动,在黑暗中思考着什么。如果这样一声不吭,最后就会在南掸寺一带下车去那里的旅馆。

“呃,非今天不可呀,今天,一开始就约好要住下的!”

“……”

“要是到南惮寺,我就不下车。”

阿久津默默地握着迪子伸出在座位上的纤指。迪子猛然甩开阿久津的手,他的手又放回在迪子身边的座位上。

“被夫人知道有那么可怕吗?你这样害怕夫人?”

迪子想起阿久津是养子。妻子的娘家在东京开着一家很大的家具店。

车不久到达三条太街。在两边的灯先下沉滞着一条黑色的带子。因纷乱晃动的闪光可知那就是鸭川。迪子看着河面上的泛光,想着他的家庭。

迪子曾见过阿久津的妻子。只见过一次。那是在半年前的十一月底。也许有何急事,阿久津的妻子来到丈夫工作的输血中心。当时,迪子正好在化验室和阿久津背靠背做着输血用的配血试验。

“阿久津部长,您夫人来了。”

传达室叫杉木的女人来招呼道。阿久津正在向年轻的化验员指导澳大利亚抗原的辨别方法,一听到喊声,他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大概是事先约好的,阿久津出去时脸上毫无疑惑的表情。

迪子注视着玻璃板上血液的凝固,竖着耳朵听着阿久津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一消失,便赶身走出了房间。

化验室是走进正大门往右拐去第三个房间,那里透过窗户看得见院子,但看不见院子外面的情景。迪子在走廊里走过二问房问到传达室里,装作在看黑板上日程表的模祥,窥察着接待室那迈。

在正大楼的采血者接待室跟前,阿久津手上端着一个也许是刚送来的纸包,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侧着脸向阿久津说着什么。她娇小玲珑,穿着米黄龟和橙龟相间的粗花呢外套,手上提着包,仰着脸望着阿久津。接待室里人来人往看不清楚,好像她长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女人不久便点着头离开阿久津,来到迪子跟前约十米前的窗口,向传达室的女人轻轻鞠躬道谢后,便急急地走出了大门。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迪子总算从正面看了一眼阿久津的妻子。宫子曾去过阿久津的家,据她说阿久津的妻子清稚灵秀,从她的侧脸上看,确有一股脱俗的傲气。迪子目送着女人的背影走出大门消失在绿丛背后,然后走出采血室,去化妆室简单地修妆一下脸庞后回到化验室,阿久津已在那里忙着。刚才妻子给他的纸包就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用t百货店的包装纸包着,想必是回家时顺便捎给谁的。

迪子从未对阿久津提起过看见他妻子的事,阿久津也从未向她说起妻子来过。

阿久津不说是以为她知道,但迪子不说不知是为何原因。如果说:“我看见了你的夫人。”兴许阿久津会点点头,两人间因此而怀有的芥蒂就会消失了。

然而,迪子总觉得很难启口提起那件事。虽然她抱心提起这件事会令人感到不快,但两人之间也有不想让妻子介入的憋拗情绪,他们不想让局外人闯入煞费苦心的、只有两人的世界里。迪子决定忘掉阿久津的妻子。

但是,这违反了正常的心理,心情显然变得压抑。想要忘掉它,这本身就是徒劳的。

从此,迪子的脑海里常常会浮想起阿久津妻子的面影,虽说只是偷看一眼,但连目光的冷漠和鼻梁的秀整都历历在目。也许心理原囚,迪子总觉得她那挺着胸径直走去的身影,象在显示她的妻子的地位。

车继续向东开去。正前方,东山那朦胧高大的山影在渐渐逼近。

迪子往视着车灯光拄前的黯淡的树影,患着阿久津的妻子,她那白皙清秀的面容凛然直对着迪子,一副在责问她“你是谁”似的眼神,什么都不说,只是目光犀利,凝眸监视着贼猫一般。

面对那副透彻的目光,阿久津翻然醒悟,想要回家去。

性格活跃爱耍调皮的阿久津,神秘地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神情严肃地回到家。妻子默默地等着他,把菜肴送上桌子,阿久津略带疲愚的模样伸着懒腰,然后换上衣服坐在桌子边,在炽白的灯光下,妻子那白嫩的脸庞这才浮现出笑容,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阿久津此刻还在身边,但回家后兴许就会那样的。

“讨厌……”

迪子唐突地喃语道,这不是她要说的,只在头脑里想着,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迪子摇摇头。车穿过美术馆那细细的黑栏栅,逼近票田口。穿过栗田口向左拐,再往右拐去,便驶向南掸寺的山门。

两人要去的旅馆,就在穿过山门从右拐去二百米左右的地方。到那拐角时,阿久津要司机把车停下。车穿过小道,在前面的路灯下停住。

阿久津预先备好了零钱。他付了钱先下车。司机打开车门,等迪子下车后关上车门。

一下车,嫩叶的清香扑鼻而来,在杳杳黑夜之中,新绿已经早早地散发出花草的馨香。

阿久津熟门熟路地穿过山门往右拐去。他右手提着旅行包轻轻地搭拉着右肩。前方看得见左侧“K旅馆”的霓虹灯。两人是那家旅馆的常容。

迪子第一次在那家旅馆里和阿久津拥抱,是两年前的六月初那天,迪子留在化验室帮助阿久津工作,核对比较五年来供血者在ABD式血型检验方面的复制试验和载片试验的结果。说是“五年来”数目非常庞大,每年都要复查试验结果进行检查作出统计。阿久津是为一周后召开的学会作准备,从十天前起,他就为此每天工作到八、九点钟。

迪子主动帮助他这并非有何特别的理由,只是看到部长每天一个人工作到深夜,起了恻隐之心,不过,阿久津也是为了想在学会上发表论文,完全出自专研学问的兴趣在作调查,才每天工作到很晚,并非输血中心布置的任务。

所以,迪子尽管是他手下的化验技师,但也没有必须帮助他的义务。

眼下在化验部,和迪子一样有着药剂师许可证的女性和化验技师、化验助手共有八人,但偶尔帮忙的,在化验部只有一名男性技师,叫布部,其他女职员都一声不响地回家了。

只是读出表示有红圈的配血试验报告单,核对报告单上的两个试验结果,所以两人搭档,显然效率最高。

迪子读出数据,阿久津核对数据。

工作告一段落时已是八点半,五点下班随便吃了一些晚饭后,又已经工作了近三个小时。

“今天就到此为至吧,谢谢你了,多亏你来帮忙,进展很快。”

阿久津这么说着,邀请迪子去花见小道的那家简易酒吧。花见小道离输血中心不远,也许因为太累了,在酒吧只喝了二杯掺水的威士忌,迪子就微微感到了醉意。

离店时,她脚底下有些虚,但头脑是清醒的。以后怎么去了旅馆?现在想来也不甚了然。坐上车,说好在东山脚下醒醒酒的,却不知不觉地去了旅馆,无可挽回。

看起来阿久津是有计谋的,迪子无意中接受了邀请,但也不能完全怪罪于阿久津。至少可以肯定,阿久津不是一开始就有那种算计的,因为那天是迪子自己主动提出帮忙的。结果且姑不论,开始帮忙时她也没有想到阿久津会怀有恶意。

去酒吧,去寂无人迹的山麓,迪子都欣然允诺,只是在进旅馆时,毕竟有些怯意,但最后还是顺从了,光看这段艳情,显得突如其来,有些出乎意外,但去那里的整个儿过程也在情理之中。

以前,阿久津确实对迪子很亲切。虽是化验技师,但对血液的知识一无所知的迪子,在阿久津的指导下,从配血试验的鉴定到抗体的凝集,她的能力已经超过了男取员。

迪子现在二十四岁,在化验部的女职员中成了业务骨。

干,但和她的年龄相比,她的业务能力是独一无二的,这虽有迪子不甘认输的好学性格,但也是阿久津不褊颇迪子的技术,让她干多种工作的结果,在旁人的眼里,阿久津对迪子颇有好感,待她非常温和,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部长喜欢有泽君。”女职员们都在背地里这么议论着。

迪子也知道因为阿久津对自己另眼相持,所以同事们都在这么传说,被人议论,她既感到为难,同时又觉得唯独自己受到上司的青睐,心中中飘飘然的。

阿久津性格稳健,勤奋好学,所以也受到其他职员们的好评,化验部长要统率化验技师和资厉高低参差不齐的女人们,其处境很窘迫,但阿久津天生工作热情,对那些不易对付的事总是应付自如。

迪子喜欢阿久津的随和,对他的热情好学更有非同一般的好感。

倘若现在在大学的研究室里,这暂且不论,开业或在医院里工作的话,大多数的药剂师都已经不再专研,只能做到在工作上得心应手,没有障碍就很满足了。至于在学会和杂志上发表研究结果,这既不会增加工资,也不会受到提拔。工作后的学习,要说起来也是一种乐趣。

然而,阿久津只要一有空就想读书,研究新的题课,向学会作报告。虽然没有学究或书生那种坚韧,但他确实很爱学习,阿久津已经三十五岁,有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念念不忘学习,这使迪子感到很难能可贵,两年前受邀又原谅他,无可否认,在迪子的心底里,就是因为对阿久津有着如此的好感。

虽说阿久津引诱她,占有她,但迪子也有满不在乎淡然处之处之的某种可趁之处。

毫无疑问,那时迪子正在寻求能给予她温情和慰藉的人,虽说不论男女都无关紧要,但稳健沉着的中年人阿久津,对她来说,可称是恰如其分的。

在那半年前,迪子刚和以前的恋人秋野中断了往来。

秋野是她犬孛时代的朋友,两人也有着肉体关系,但和迪子分手以后,他和比迪子小两岁的女人结婚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心平气和地看,和那女性相比,还是迪子性格开朗,头脑也灵活,但对迪子的那种灵活,秋野说不定反而感到是一种压力,秋野老成持重,两人分道扬镳也许是早晚的事。

尽管如此,分手毕竟是痛苦的。迪子无论显得多么快活,心灵总极易受到伤害。可以说,正因为不堪忍受内心里的伤痛,迪子才接近阿久津。或者也可以换句话说,阿久津适逢其时地填补了她的空白。

道路的前端,有两个人影在向这边走来。好像是从前面不远处的旅馆里结伴出来的。迪子在旅馆的门前走过,朝着那人影走去。

阿久津稍稍拉开距离,跟随在迪子的后面。

在街灯的余光处,迪子他们和那对男女迎面而过,双方都象故意躲着似地,备自沿着道路的两侧走去,所以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不难看见黑暗中男人用手搂着女人的腰,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上。

他们的脚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道上又只剩下两个人。

“往回走吧。”

阿久津说道。迪子毫不理会,继续走去。

前面露出黝黑的密林,透过密林的间隙,看得见向日暮时来观赏夜樱的游客出售饮料的小卖部的提灯,如果到那里去,便人来攘往,很是热闹。

“别往前去了吧。”

阿久津又说道。迪子充耳不闻,只顾想着刚才迎面而过的那两个人。

无法揣测那两人是恋人,还是有妇之夫与单身女子偷情,但他们的身影却是很亲昵的,确有目空一切的神态。是作爱后的充实感使池们这样醉心的?

作爱后,两人为何显得如此自信?迪子忽然嫉妒起刚才那两个人了。

迪子等了阿久津三天。她对自己说,三天后,要和阿久津尽兴地过上一夜。可是想不到遭挫了。一边祈望着得到抚爱,一边却不能顺利如愿,这洋的朦胧状态,使迪子的内心欲火难熬。

“嘿,我知道,所以……”

道路看侧延续着的旅馆的石墙到了尽头。这时,阿久津说道。

“知道什么?”

“反正,走吧。”

“不行。”

迪子走着断然地摇摇头,她心里希望往回走,想去平时的那家旅馆任凭他的爱抚,她仿佛觉得此刻无论山科还南掸寺,不管什么地方她都不在乎,但他不松口,她怎么也难以回头,迪子也有脾气,现在,她紧闭着嘴唇,一味地拗着脾气。

“怎么办啊?你不肯……”

不管如何,倘若今夜想把她带到这家旅馆,可以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拽回去,倘若她不愿意,也可以煽她的耳光,训斥她“为何不听我的话?”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这样蛮横一下。阿久津明明需要,却还装作一副绅士的摸祥,这反而使迪子感到生气,不久,右侧出现绿丛,前面看得见诱虫灯。在那苍白的光亮中,夜樱悠然开放着。

走到绿丛中段的时候,迪子终于忍不住站下。

“你打算怎么佯?给我讲清楚。”

迪子诘问道,眼睛里滞着悲哀。

她希望他说“住下”,然后把她带回旅馆。即使随口哄骗她,现在只要他这么说一句,迪子就会往回走。倘若那样,迪子就能装作意气用事的模样和他亲热。

“无论如何非要去山科吗?”

阿久津窥察着迪子,在幽暗的光亮中,浮现出刚从旅途归来的男子那稍感疲惫的面庞。

“没有的事!”

迪子注视着道路前端诱虫灯那边。

“我只是想今夜一起住下。”

“我知道,是我不好。”

“那么,住下了?”

“住下。”

阿久津扰豫了一下,答道。

于是,两人在黝黑的树影前转过身,沿着刚才走来的道上走回去,迪子一边还感到有些自得,虽然不能去山科,但旅馆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迪子希求的,是和阿久津一起过一夜。抢在妻子前面享用从旅途归来的新鲜男人,让男人背叛妻子,出差回来却不回家,这也是迪子现在对阿久津的妻子唯一能做到的抵抗。

“一开始这么讲就好了……”

迪子对他的顺从暗暗窃喜,同时感到他有些可伶。

阿久津外表强悍,但骨子里却非常懦弱,现在因迪子的固执,他才改口答应以前许下的诺言,他胆小怕事奉命是慎,迪子硬要住下,也是因为深知他的秉性,而且,倘若这样半途回家,到了家里后,他恐怕又要唯妻子是从了。

两人在旅馆里安顿下来时,刚过九点,因为在车站的咖啡店里耽搁了一会儿,再加上有些小摩擦,才拖延了时间。

暑旅馆里的房间,对迪子来说巳是很熟悉了,进门处有半间(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半至七尺,一译者注)大的脱鞋处。再进去是六叠大的一间,中间有一张桌子,右边摆着冰箱和电视机。隔着屏风,背后设有卧室,放着台灯,左边门前有浴室和卫生间。刚开始来这家旅馆时住的是西式房间,近来光住和式房间,这是阿久津的嗜好,迪子也觉得住和式房间能静下心来。

“呃,我马上去洗澡……”

等女服务员离去后,迪子道。

“好啊。”,阿久津脱下西服,解开领带,迪子起身去试水温,女服务员预先放着洗澡水,但水还只刚刚淹过浴池底。

“累了吧。”

迪子从浴室回来,捡起阿久津扔在席上的西服。衣橱嵌在冰箱边的墙壁里。迪子刚把西服挂在壁橱的衣架上,突然被阿久津从背后紧紧抱住。

“呀……”

迪子耸缩起脖子轻声惊道,把他的双手从腋下位到胸前。阿久津的嘴唇从背后逼上来。迪子忸怩着,但并非真心拒绝。嘴唇不能吻合,男子片刻便会焦灼。她是陶醉在作爱以前的那种感觉里。错过几次后两唇终于含拢,阿久津松开背后伸来的手转到前面,于是两人面对面相互拥抱着。

在阿久津出差的前一天夜里,两人在这家旅馆里作爱过。此后中间隔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平时两人作爱每周一次,或一般十天一次,所以四天也并不是那么长久的间隔,但迪子却觉得已经分别了根久,仿佛感到男子完全是为了作新的体验才回来的。

平时的间隔虽说是一个星期或十天,但在作爱前的那些天里,每天可以见面,而且,不仅仅是见面,有时工作时间有一半以上在一起。即使身体不媾和,但相互交谈,心灵相通。相比之下,这次的三天时间是完完全全的空白,从未见过一面,也不能打电话,对迪子来说,这样的体验,自从和阿久津偷情以后还是第一次,迪子尽情地吮吸着坷久津的嘴唇,好像要弥补这三天的空白似地。和刚从旅途归来的男子相互抚爰,这是独占还没有沾上妻子手垢的新鲜肉体。阿久津紧紧泯着迪子的嘴唇,把迪子抱起。花纹连衣裙往上滑起,长衬裙映在身后的镜子里。

“不行……”

迪子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喃语道,但那只是嘴唇的嚅动,没有发出声音来。阿久津拖着迪子那娇小的纤体径走进里间。卧室中央铺着被褥,在淡红色的灯光下,浮现出白色凸星花纹的被单和两只枕头。两人纠合在一起倒在被褥上。

“放着水呢!”

迪子说道,但阿久津毫不顾忌地解开迪子的衣襟。

“呃,我去关上啊!”

“让它去……”

阿久津把挣扎着想要起身的迪子压倒在床上,急切地拉开她背后的拉链。阿久津如此火挠火镣是罕见的。明知她愿意,却偏偏急得好象错错过机会就会被她逃走似地。也许三天的空白,使阿久津饿慌了,迪子想起浴池里还放着水,只是此后几秒钟的事。

水和浴池都在幽远的沉静中消逝,迪子在无边无际的波浪中飘浮。

时间漫长无际,又短暂如逝,若徜祥在体内的余韵,茫昧而虚无,片刻,迪子从深渊里缓缓醒来。一时间飘渺的感觉徐徐消失,同时,手和脚,一个个指头,都终于渐渐恢复了知觉。

清醒时,迪子发觉自己已经赤身裸体。

她记得在他刚开始脱她的衣裙时还微微抵抗,后来宁可说是她自己在帮着脱了。在形式上有渴求和被渴求之分,但那只是在开始时,以后便倾盖如故了。

迪子惭诈地慢慢抬起脸。眼前是瘦瘠的胸膛,上面有一张胡须微兴的下颚。没错,是阿久津的脸。也许睡着了,他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作爱以后,阿久津照列要紧紧地搂着迪子入睡。

清醒时,迪子躺在他的臂膀里,有时她也曾一起入睡,虽感到时间不长,还不到十分钟,但有一段虚无飘眇昏昏欲睡的时间,迪子在半年以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有的人不管午休,还是在巅簸的车上,都能安然人睡,但迪子却做不到,何况作爱以后,她怎么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和男人一起睡觉,不知从何时起,现在她已经能心平静气了,近来有时并不感到累却也和他一起入睡。

也许在无意之中,迪子渐渐地习惯了阿久津的习性。

迪子发现自己还赤裸着身体,她将被单掩上肩头,这才想起浴池里还放着水。

浴水刚刚浸没瓷砖,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迪子挪开搭在左肩上的阿久津的手,从他的臂膀里爬起身,于是,阿久津也许有些惊动,翻了个身。迪子赶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捡起扔在边上的贴身衣服走进浴室。

水不知何时从浴池里溢出来,把地上的瓷砖淹了有几厘米深,迪子拿着贴身衬衣踮着脚尖走近浴池,关掉水闸。浴室里水气氲氤,连在高处的窗户也看不清楚,一片浑纯。

关掉水龙头,调好水温,将贴身衣服放进洗衣筐里,接着迪子泡入浴池呈。

满溢的浴水随着身体的下沉而漫出,又发出一阵哗哗的水声。迪子深深地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尽情地伸坦着手脚,在水中映出的四肢,因水的折光而变得很短。

迪子的身体,外表显得清减但不瘦削,光着身子便显丰盈却不臃肿,父母和姐妹,迪子家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细挑身材,阿久津喜欢苗条而娇小的女人,在这一点上,迪子正合他的胃口。

第一次委身于他时,阿久津很珍惜地紧紧搂着地那纤细的身体,不停地呢喃道:

“我喜欢你这择的女人。”

迪子挣礼着,不久便松下劲来半推半就着时,阿久津突然想起问道,“你,是第一次吗?”

迪子闭著眼睛没有回答。她想反间他,若是第一次,就放开我,否则就要占用我吗?如果不在乎她怎么回答,只想要占用,那么不问她不是也能占用吗?

阿久津犬溉对迪子的缄然兴味素然,愣了片刻,叮嘱道:“来吧。”

想起那时的情景,迪子便觉得可笑。

初次交孽的前一个月的一天夜里,迪子受阿久津的邀请去吃饭时,向他坦言了与秋野的事。虽然没说有肉体关系,但听了迪子的话,他就应该察觉到有过那样的事。迪子说和秋野一起去过东京,从而认为有肉体关系是极自然的。但是,阿久津偏偏认真地刨根究底地追间那些事。

如此想来,供出真情的一个月后委身于他,说是喜欢阿久津,不如说迪子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若是他,他知道她的一切。倘若谈不上什么欣慰感,那么至少迪子也有着一种娇情,要用阿久津来弥补抛弃她的秋野。

“占用”,这是男人的说法,女人有时决不会这么认为,即使暂时性抵抗,但在默许的一瞬间,有时宁可说是祈望被男人占用的。至少,在阿久津时是这样。但是,不知道阿久津是否真正理解迪子的心。

此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迪子渐渐地,然而确确实实地和阿久津溶合了。也许是年龄的缘故,和秋野相比,阿久津更能使迪子感到满足。

适逢其时地想解解闷的,却不知不觉地真心起来,玩世不恭却变得真心诚意。“真怪吁。”

迪子躺在浴池里,再一次看着自己的肌肤,呢喃道。

几分钟后,迪子从进旅馆前在路上迎面而过的大个男子的回眸中惊醒,从浴池里站起身。

与浴池相连接的更衣室里,嵌着映出上半身的大镜子,镜子前放着化妆水和发刷。迪子在镜子前戴上胸罩,穿上长衬裙。

衣箱里有浆过的睡衣,但迪子从未用过。且不说若是雅敛而合身的浴衣,睡衣是为了睡觉才穿的,有着这样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况且迪子体态娇小,白色的长衬裙更适合她的身材,阿久津也喜欢她这样的打扮。

迪子穿好长衬裙,对着镜子梳理着蓬松的头发,用毛巾擦去额头微渗的汗珠。镜子里那张刚出浴的脸庞红润润的,虽有二十四岁,但她那张脸还是不化妆显得更年轻。

仔细地端译,迪子的脸上井无显著的优点,鼻子滚圆,鼻尖隆起,那张嘴下唇比上唇稍稍突出眼睛是双眼脸水泡眼,笑起来时因眼外角的缘故显得色迷迷的,那些都是阿久津所指责的,迪子也自觉如此,怎么看,也不是美人儿具有的那种秀整的脸蛋。

“这样的脸有什么好?去找一个漂亮的吧。”

受到他毫无顾忌的评论,迪子愤债地抱怨道,但阿久津丝毫没有慌乱的神情。

“不,我喜欢你不是美人。”

“怪人!”

“你的脸虽然不漂亮,但讨男人喜欢。一句话,是一张容易接近的脸。”

“所以你才趁机来了吧?”

“是啊。”

“厚脸皮!”

“仔细看没有特别的优点,但整个儿看就很美了,有亲切感,用狗打比方,就是德国尖嘴犬。”

“尖嘴犬不好呀!”

“这种类型的人不会老,而且很耐看。”

“别说了!”

“我是在表扬你。”

阿久津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一把搂住了迪子。

阿久津明白无疑地说她不漂亮时,迪子感到一阵微微的哀伤,但又说她讨男人喜欢时,她觉得轻飘飘的。一开始就断定自己不是美人,所以只要听说能讨男人的欢心,她就心满意足了。听说“笑起来色迷迷的”时,她颇感惊讶。据阿久津说,迪子的眼睛一笑,眼外角就变得细长,眼眸内侧就象扭曲的勾针似地凹陷着。

迪子一边对他连那些乏味之处都看得如此细致而感到吃惊,一边重新审视着自己的脸,自己也感到确是那样。

这是男人们感到好色的眼睛吗?她端详着,但对作为女人的迪子来说,她仍然不解。

说起不解,就连阿久津说的“甜”她也不能领悟它的含意。

无论脸庞还是身体,迪子都是娇小玲珑的,但没有干瘪之感。正因为显得瘦小,所以因圆的感觉而毫不形销骨立。阿久津说那是因为骨格小,说正因为骨格小,所以适当地长些肉,整个儿体态就有一种甜感。

“甜”是一种味觉,却使用在体态表现中,这很滑稽。

然而,带着那样的感觉看着出浴后自己那面颊红润的白嫩的躯体、迪子仿佛觉得能理解他的话了。从长衬裙的肩纽窥露的胸脯,和把头发盘结在脑后显露的耳朵,都散发着“甜甜”的韵味。暂且不说这是否阿久津说的“甜”但镜子中映现的身体和脸庞都很和畅,进旅馆之前的那种肉刺已经消失了,说这是洗澡的缘故,不如说是因为得到了阿久津的滋润,光是出浴后的裸体,在家里的镜子里也不是没有看见过,但没有这样地柔和。虽同样的润红满面,但决没有象现在这徉带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情态,虽也心情舒畅、欢悦,但没有全身溶化般的感觉。

迪子只在这张柔和的素脸上扑了些化妆水,便离开了镜台。她只穿着长衬裙走出更衣室,回到房间。阿久津在那里。他穿着旅馆里的睡衣,坐在桌子前,吸着烟。

“怎么啦?已经起来了?”

迪子在阿久津的对面坐下,用毛巾又轻轻地抹着颈脖。

“很热啊,喝点啤酒吧?”

迪子从斜后边的冰箱里取出啤酒,拔掉瓶盖,给两只酒杯斟满啤酒,将其中的一只杯子推到阿久津的面前。

“很可口啊,只是开头第一杯才确实感到很可口。”

迪子一口气喝了半杯,但阿久津连酒杯也不碰一下,只顾抽着烟。

“你不想喝?”

于是,阿久津端起酒杯,只啜了一口便放回到桌子上。

“洗了澡怎么样,我去换浴水。”

“行了,不用了……”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迪子端起啤酒将杯子斟满。

“我想要不要回去。”

“回去?……你要回家……”

阿久津端着酒杯点点头。

“刚才你清楚地说要住下的。一开始就想要骗我吧。”

“没有那回事,刚才我确实想住下的。”

“那么为什么要回家?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也不是改变主意。只是,现在想要住下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这……”

阿久津欲言而止,喝了一口啤酒,“果然是害怕吧。”

“不……”

“完事了就回家,这是卑怯呀,不象一个男子汉!”

男人也许房事结束后就神致清醒了。以后只是两个人睡觉过夜,有没有都一样,但是,这不是太自私了吗?好像只是为了寻欢才来的。

“马上又能见面的,星期六见面吧。”

“这不行,我非要今天夜里?”

“你这人真蛮缠啊。”

“蛮缠的是你!疑神疑鬼的,没有自尊心,所以才随心所欲,你这样的人还是滚回夫人那里去吧!”

“可以回家?”

“请吧!马上回去,回家可以让夫人放心呀!”

“喂,迪子……”

“迪子?是你随随便便乱叫的吗?”

迪子一口气喝干杯中的啤酒,苦味溢满口内,渗入干渴的嗓眼里。迪子颇感辛酸,觉得男人太自私了。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从两人最初交往时起,阿久津就瞒着妻子和同事保持着两人的关系,幽会时挑选不引人注意的咖啡店,然后坐车径直去旅馆,交欢以后,男子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回到有妻子等待着的家里,这样的自私,不只是有妇之夫才有,就连秋野,尽管单身,但他的自私是一样的,一边说爱着迪子,已经离不开她了,结果一边却去了东京,男人不管说多么喜欢,总有清醒的时候。这些话,只是虚与委蛇信口开河。

由此看来,迪子不会欺骗自己。对她来说,喜欢的,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辞,讨厌的,无论怎样花言巧语也总是令人生厌的,喜欢的,常常因一种好恶而泾渭分明,当然,初次受到阿久津的抚爱时,她还不能抹去对秋野的回忆,她一边依偎在阿久津的怀里,一边忽然想起了秋野,但是,那只是在变换主人时的一瞬间,现在她无疑是爱着阿久津的。纵然秋野提出想和她见面,她也不会见他。现在她一心一意地追恋着阿久津。

女人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便会对那人专心致志毫无二心。男人即使有了意中人,却同时也会和别人产生关系。迪子摸模糊糊地感觉到,这好像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她心想,男人和女人,也许就是因为生理上的不同,所以在想法上也有很大的差异。在这一意义上,她似乎多少有些理解了男人的心思。然而,那只是心情舒畅的时候,关键时就不会那么冷静地对待。不能冷静是因为爱之深刻,所以对迪子来说,现在要求她冷静是勉为其难的。

阿久津一言不发,默默地往自己的杯子里斟着啤酒,然后给迪子的杯子斟满。在对方愤怒时,保持着沉默,好像在等着对方愤怒、指责,不久便会疲惫。这种沉默,想必是男子的狡黠。

“你想回家,你就可以回家吁!”

迪子用稍带冷漠的口吻说道。

“你能静下心来搞研究,也是托了夫人的福吧。”

“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吗?”

迪子那张讨男人喜欢的脸蛋变形了。虽然眼泪还没有流出来,但现在只要有一个开头,立即就会泪流如注。迪子的脸庞正勉勉强强地忍受着极限。

“今夜回家,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妻子。”

“不是为了妻子,你说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

“别说的好听!”

“反正,你听一听嘛。今天如果不回家,家里就会知道我住在外面了。守屋是我的好友,和我妻子的关系很密切,所以马上就会知道的。”

“你想说什么?”

“那小子最近察觉出我们两人的关系有些神秘,尽管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但怀疑我们之间有好感。”

“我们的事,他不该告诉你夫人吧。”

“这还不会。不过女人的感觉很灵敏,虽然我不会露出明显的破绽,但她感觉到我另有喜欢的女人。从我冷淡的态度里发现我有外遇,而且如果真有的话,估计是你。”

“为什么是我?”

“最近我没有提起过,但以前我常常说起你是个好姑娘,总是帮我的忙,所以她还记得那些事。”

“今夜你回家,你为什么说是为了我们?”

“这……”

阿久津喝了一口啤酒后,说道:

“今夜不回家,那小子就会怀疑我们的关系了,而且他会觉得准是那么回事。这么一来,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那些事,和我无关吁!”

“当然在家里发生的事,是我单方面的问题,因我而起,我也只好认了。但一旦闹僵了传到单位里就麻烦了。”

“那会怎么样?”

“如果那小子到所长那里去汇报我们的事,我们两人在这里就待不下去了,也许会调走一个。”

“难道把那种事……”

“不!若是那样倒好了,她娘家在东京,她总想回到东京去。”

“太任性啦!”

“是啊,是太任性了。”

“我是说你呢。”

“说我?”

“随便找个借口,就想要回家啊。”

“我不是我借口。为了我们能好下去,我想我还是先回家的好。”

“我们,还不如散伙呢!”

“反正,我今天要回家,你要理解我的处境。”

阿久津双手抱着杯子垂下了头。迪子从屏风的隙缝间望着卧室。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得见被褥的一角。在那里尽兴作爱的,仅仅是一个小时之前。那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作爱后就要回家。阿久津的妻子,单位里的事,全都忘记了。那时,只有两个人的炽热的爱。

回想起来,那是短暂的。好像为了那短暂的爱,一时间产生了错觉,忘记了现实。

“我先送你回家吧。”

阿久津将迪子的沉默错当作是一种承诺了。他在壁橱前快快地脱下睡衣,穿上裤子。

看见男子在急急地作着淮备,迪子站起了身。再絮絮叨叨地,就只会增添她的屈辱感。

你去任性吧!

迪子一言不发,又走进浴池前的更衣室,穿上衣服,整了整脸。走出浴室时,柔和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有些紧绷绷的。

“能走了吗?”

迪子一打开打开更衣室的门,阿久津便问道。他已经穿着西服,系着领带,有手提着旅行包。

“……”

“对不起了。”

阿久津微微鞠躬道。

迪子的心里陡然涌出哀伤,那是什么样的哀伤?是怜悯不得不回家的男子?自己却爱着这样的男子,她感到非常悲哀。

“你还在发火吗?”

“呃……”

迪子在阿久津的肩头窘笑着摇摇头。

“我喜欢你,你只要相信这一点。”

阿久津用手指梳理着迪子的头发:

“你要理解我啊!”

“你要答应我。”

阿久津愕然地回过头,不知是什么事。

“今天,不要和夫人同房。”

“难道……”

“同意我吁!”

“你说作爱?难道还能做房事?”

阿久津微微一笑,拥着迪子的后背向房间门走去。

两人走出南禅寺的正大门,坐上了车。

“我送你吧。”

“我没事的,你先回家。”

阿久津住在上贺茂,迪子的家靠近大德寺的船冈山。

要说从南掸寺顺道而去,还是迪子的家离得远。

“船冈山。”

阿久津向司机讲了迪子家的地名。

“我先送你回去。”

“别废话了。我还有地方要去。”

“你不回家?”

“回家不回家,和你没关系。还是你先回家,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你……”

阿久津抚摸着迪子端坐着的大腿。

“别讲气话,你特地等着我,所以原来我也不会回家的,今天是因为碰到守屋……”

“我知道了。”

迪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地的话。阿久津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便缄然不语了。再稍稍多说几句,两人之间就会产生裂痕。走出旅馆时暂时显得和解一样,但那仅是外表。

右边出现下鸭神社外院的树丛,车朝着北大路的交差口驶去。再往前,就是阿久津的家。

“司饥,笔直下去。”

“说好先送前面的吧。”

“行啊,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你要去哪里?”

“你不用担心我。司机,请在前面路口停下。”

“喂……”

阿久津慌忙抓住迪子的手臂,对司机说道:

“没关系。你把车开到船冈山。”

“到底去哪里?你们……”

司机不快地问。

“去船冈山。”

“不再改变啦!”

“对不起。”

司机轻轻咋了一下舌头,又加快了速度,从争执的当事人来看是极认真的,但在旁人的眼里,只当是撒娇怄气。

车在北大路向西行驶。一过十一点钟,紫野一带便静悄悄的。电气列车站也已经关闭,只有卖酒的商店还点着孤寂的灯。

“明天再说吧。”

大街上的信号灯翻成绿色时,阿久津好像改变了主意,说道:

“中午在里韦拉见面吧。”

“里韦拉”是一家餐厅,离输血中心只隔着一条横马路。虽说离输血中心狠近,但也有四、五百米远,途中还有别的咖啡店,所以输血中心的职员去里韦拉餐厅的很少。

“行吗?”

阿久津又叮嘱道。迪子默默地望着车窗外,缄然无言。

车在深夜的海道中疾驶。司机也许怨在这里补回白天因车辆拥挤而失去的时间。

“在这前面向左拐弯。”

驶过太德寺时,阿久津说道。以前送迪子回家有过几次,所以阿久津记得迪子的家。在大德寺前向左拐弯,第二条小道上的药店就是迪子的家。

四周红格子外墙、搁搂那般高的房子轩邻比肩,呈现出京都特有的风情,迪子家也是京都风格的幽深的搁搂房子,但除了药品外连化妆品都放进来以后,就变得很逼仄。

“在这里下车吧。”

到房子跟前时,迪子说道,车往前开了二十来米才停下。

“明天,记住了吗?”

阿久津在车门里对下了车的迪子说道。

迪子感觉到背后阿久津的目光,默默地疾步走去。片刻,身后响起汽车的排气声,知道汽车在远去,过了十一点钟,两侧的商店都已经关门,直到家门前,迪子才转回身注视着远去的汽车。载着阿久津的汽车的红尾灯在小道的前端远去,不久向右拐弯消失了。

目送着红色尾灯消失后,迪子站在恬静的小道中央,仰脸望着自己的家。看得见写着营养药剂名的大招牌前那间搁搂的窗户亮着灯。

怎么办?

出门时对母亲说好住在宇治的朋友家的,所以今天可以不回家,在阿久津面前她也坚持说不回家,但阿久津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当时只是想让阿久津担心才那么说的。

即使不去字治,无论清水还是山科,倘若只是过夜,朋友的家还是有的,可是到了这时候再特地去敲门,实在不雅,无论去哪里,这事本身如果不让阿久津知道,不使他牵挂肚,就变得毫无意义,阿久津硬把她送到这里,看来是有效的。

“这人太自私了!”

迪子轻声忿然道,敲响了百叶窗边上的小门。

母亲他们看来已经睡下,出来开门的是妹妹亮子。

“啊,你不是去字治了吗?”

“不,去了。”

“为什么?”

“没有最后说定,常常会改变的呀。”

“呃?”

亮子诧然,走在前面上着楼梯,两人睡觉的房间在二楼靠窗的一侧。

“你难得有这样的事啊。”

亮子重又打量着跟随在后的迪子。

“眼睁睁地放跑了好不容易能住下的机会回来……”

“你关心得太多了。”

亮子耸耸肩。她二十岁,比迪子小四岁,在私立的D大学社会系读三年级,眼下正振作精神在写论文《日本婚姻制度的变迁》。她是妹妹,个子却比迪子大,男朋友看来也很可靠,很多是大学的朋友,但是她曾得意洋洋地说,中年男子也请她吃过饭。在迪子看来,总觉得她很危险,但她反唇相讥,说“危险的是姐姐。”

除了亮子,迪子从不向别人提起阿久津J,所以这些事,在亮子的面前,她无法逞强。

“和他见面了吧?”

亮子钻进被窝里问道。兴许刚才正躺着看书,她穿着便服,忱边摊着女性周刊杂志。

“当然见面了。”

迪子拉开拉链脱下连衣裙。亮子用戏谑的目光注视着她,等迪子脱了裙子只剩长衬裙,便急不可侍地凑上前来。

“那么,不太顺利?”

“你别多管闲事啊。”

迪子在镜台前抹去化妆。服饰、化妆都是几小时前在这间房间里打粉好才出门的。那时装束漂亮,头脑里尽想着和阿久津的抚爱,结果得到的却是一肚子的气。

迪子对着镜子叹了口气。

“吵架了吧?”。

亮子在身后说道。

“他回家了?”

“……”

“姐姐爱得太认真了,这不行啊。”

“你说什么?”迪子回过头来。

“别这样,不这么认真就不会失望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乱说啊。我的恋爱不是像你们那样的逢场作戏。”

平时和味妹一起谈论着恋爱,听着恋爱故事过来的,但现在她对妹妹反而感到很腻烦。

“可是,对那种有妻子的男人,一认真就不会很顺利啊。”

“阿亮,所谓的爱,并不是进展顺利就交往下去,不顺利就停止啊:不管进展如何,总得发展啊!”

“这就是太认真了。”

亮子一副无可挽救的表情望着迪子。

“就连和秋野君的事,都是因为太认真了,所以才被他逃走了呀。无论什么样的恋情,只要心里感到有些快活就行了。”

“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也不想做。”

迪子站起身脱下长衬裙,穿上宽袍。亮子爱穿便服睡觉,但迪子睡觉时从小就爱穿宽袍。

“厄,去下边把威士忌和杯子拿来。”

“你要喝酒?”

“嗯!”

“说不定会被爸爸骂的。”

“别哆嗦,快拿来。”

不喝些酒,她静不下心来。喝些酒,最后带着醉意就能入睡。

亮子走下楼梯。威士忌在饭厅的餐具架上,父亲爱喝清酒,威士忌很少喝。很走运,威士忌几乎没有动过。

亮子返回房间时,迪子把双肘支在桌子上,正怔怔地望着墙壁。

“姐姐,瞧!”

亮子把威士忌和冰块放在桌上。

“你也喝点吧。”

“又要和我作伴,你要学坏的!”

亮子嘴上很硬,但仍很乐意地掺着淡酒。

“为了姐姐的失恋,干杯!”

“哪来的失恋啊!”

“今夜你这张脸,怎么看也不是成功的模样吧?”

很遗憾,不幸被亮子一言道中。迪子忍着噎呛,喝着。

迪子第一次喝威士忌,是在大学时代,和朋友闹着玩喝的。自从认识秋野后便常喝了,从那以后只要去快餐酒吧就喝,不过一般也就喝两三杯淡酒。

说实话,现在她品尝不出威士忌的香味,为什么会喝那么辣的酒?她感到不可思议,但心情烦乱时就要喝威士忌。只要喝得稀泥烂醉,第二天心情便又轻松了。

以前喝得最多的一次,是秋野弃她而去的时候。那天夜里她一直喝到早晨三点,最后醉倒在朋友的房问里。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夜里无论如何想要寻死寻活的心情霍然消失。令夜的心情还没有到当时那样的程度。

光从两人的谈话来看,还算不上是伤害,但是一发愣,还是会想起阿久津,想像出阿久津和妻子亲亲热热的身影。

阿久津和妻子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从认识阿久津的时候起就知道了。事到如今,再对他的妻子说三道四,这是不明智的。

今夜之所以心神不宁,是因为阿久津破了和她的约会,要去守着妻子。阿久津说,为了保持两人的关系,这是没有办法的。但是,那毕竟像是托辞。

“厄,别一个人闷闷不乐了,今夜的事讲给我听听吧,心里好舒畅些。”

亮子端着杯子,嗔视着迪子,圆圆的大眼睛里充满着好奇。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心情有些不好,所以就回家来了。”

也许喝了威士忌的缘故,心里多少有些宁静了。

“人家好心问你,你这人真怪!”

亮子猛然躺下,但随即又象突然想起似地:

“什么中年男子,还是滚他的蛋吧!”

“滚池的蛋?”

“姐姐这么迷人的女人,没有必要撵在那种男人的屁股后面啊。”

“我没有撵啊。”

“那就好了。总之,要让对方追你,让他心急撩火地紧紧地缠着你才对呢!”

“你说什么?”

“而且,那样还有乐趣。”

虽然觉得她任性,但想来也不无道理。迪子也井非不知道那种乐趣,和阿久津之间开始时就是那样的,至少,在有性关系后的半年里,是阿久津追恋着她的,现在却不知不觉地变成迪子在追恋他了。两人的关系,不知从何时开始逆转的。

“姐姐追得太紧,男人就心安理得啦。”

“他没有什么心安呀。”

“再多找几个男朋友,要让她知道,男人不是你一个,这是拽住男人的关键吁。”

“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有人来说媒的事也说了?”

“我没说。”

“不行呀!说给他听,让他难过一阵。嘿!下次让他遇上我……”

“你,遇见他准备怎么样?”

“要好好地整治他一下。”

“你别瞎起劲!”

“姐,你心痛啦!”

亮子抱着手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正文 2、阴谋

早晨,迪子七点醒来。

起床后刷牙洗脸进早餐,然后化妆一下便击输血中心。

迪子家住在紫野,到圣护院的输血中心,坐车要三十分钟,再加上走到车站的路程和等车的时间,至少得要四十分钟。

输血中心九点上班,所以最迟也必须在八点二十分之前走出家门。夏季暂且不说,在冬天和初春,她总是睡懒觉,有时直到七点半左右才醒来,那时,迪子连饭也不吃就离家了。化妆还来不及凝固,因此她把梳子插在向外卷起的发梢上,脸庞抹上化妆水轻轻扑上白粉,口红根据当时的心情而定,一般涂橙色。

九点钟一到输血中心,迪子先在化验室里面的衣帽间换衣服,穿上白大褂。白大褂式样很时髦,衣领扣紧,轻轻收紧腰部,很像美容师的白上衣。

这白色外套在一年前还是极普通的式样,显得很庸俗,没有气派,因此女职员们聚在一起商量,最后向所长提出,才改成现在的式样。

迪子平素穿着衣服显得清瘦,所以白大褂非常合身。

午休时穿着白大褂散步去附近的商店时,常常引得行人回头盼顾。谁都不知道这位身穿洁白大褂、满脸雅气的迪子,就是这样一副白衣装束在化验手术用的血液。

迪子在衣帽间换好衣服回到化验室,站在配血用的桌子前,考虑着从哪里开始着手工作。所谓的配血,就是血型配合试验的省略说法。指血液的交差配合试验。

判断血型,通常要在玻璃载片上各取几滴抗A、抗B血清,将患者耳朵上取下的血掺在血清上搅合,看它的凝固情况作出断定。比如,只凝固在抗A血清里的就是A型,只凝固在抗B血清里的就是B型,A、B都凝固的便是AB型,A、B都不凝固,便是O型。平时如果只是化验血型,这就足够了。但要输血时,为了准确无误地确认血型一防止由Rh因子产生的意外事故,必须再进一步作精密的核查。这种核查,便是血型的交差配合试验,简称配血。

输血中心的工作,一言而蔽之,就是向健康人采集血液,将它供应绘各地的医院。

随着医学的发达,血液越来越不可缺少,以前因出血量大而无法施行的心脏或肺部手术,现在也因能大量输血而可以施行了。

据说,一般人的血液总量是体重的十三分之一。比如,体重五十公斤的人,按十三分之一计算,便是三点九公斤,改变计量将近约四千CC。假如流血三分之一以上,人便死了。又如五十公斤的人,失血一千三百CC到一千四百CC,便是致命的。

可是,心脏或肺手术之类,出血起码在一千CC以上,有时达一千五百CC以上,厉害时甚至达二干CC以上6以前靠任求氏液或葡萄糖液补充不足部分,但如此大量的出血,光靠它也无济于事。对出血,最好是补充和原来一样的血液。

为了适应血液的需要,输血中心就要向各种各样的人采集血液,将血液象银行一样储存起来,根据需要供给。现在即使出血超过二千CC以上的大手术,只要预先向输血中心联络,备好血液,就用不着担心。

在输血中心采集的血液,以前以买血为主。由供血者卖给输血中心,每一百CC多少钱。但现在全是献血,献血形式各异,有向需要输血的患者家属或熟人采集的,也有企业或政府机关里的团体献血的,还有个人自发要求的。

用钱买血,这不合情理。血液应该以互助精神提供,健康者免费供血,自己生病时能得到帮助。为此,输血中心不是按日本红十字会或私营模式以经营赢利、而是以存储为目的的民间组织。迪子工作的输血中心也是市立的,一开始就不以赢利为目的。

其实,即使血液能靠献血免费采集,为使它能用于输血,检查、精制等费用浩大。因此凭医院方面能支付的费用,要维持输血中心职员的开支和各种化验器械的开支,是很困难的。

不过,迪子没有必要为那些事操心。经费和经营管理,是所长和市里的理事们考虑的事。在迪子的头脑里,现在唯有工作和阿久津。

化验台上放着几张《C血型配合试验结果报告单》。

报告单上段设有医院、患者姓名、病名、患者血液采血日期等项目,中段是ABO式、型等记录,下段是配血试验、各种化验、测定、备考等栏目。

迪子化验后填人的,是中段和下段。

迪子首先作配血试验的准备。桌子上排着试管和溶液,备有吸量管。

阿久津还没有来上班。他如果来,在走廊里与人遇见,总要说一声“您早”。阿久津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清晰,即使离得很远,只要是阿久律的声音,迪子一听就知道。即使没有听到,他到输血中心后,总是穿着白大褂,首先出现在化验室里。

表面上看来像是在工作开始时作为化验部长巡视化验室,但实际像是顺便来看迪子有没有到的。走进房间只要和职员们打着招呼,目光朝迪子那边一扫就明白了。而且,迪子也像呼应似地回瞥一眼,虽然仅只一瞬间,但目光交织一下,两人便心绪稳定地投入了工作。

今天该来了吧。

她心想昨夜有些口角,今天阿久津不会马上来这里,而是先走进研究室,待二、三十分钟后,才悄悄地出来。

即使阿久津不在,日常工作也无甚妨碍。只要没有特别的困难或阿久津有急事,他就不用来化验室。

最好别来!

迪子这么想着,感到心灰意乱。她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副嘴脸。昨夜他自己任性,断然甩开焦急地等待着他的迪子,回到妻子那里去了。虽然过了一夜,凭他那样的嘴脸,真叫人不堪忍受。

就是来也不去理他!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做自己的试验,即使因此被同事们见怪也毫不理会。她这样想。

九点十分了。

宫子和伸代在干热灭菌器前唠着话,好像在讲着昨天和供给部的山崎他们坐车去琵琶湖游玩的事。迪子也受到了邀请、但她担心会赶不上去接阿久津,所以便拒绝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和大家一起去玩了。若是那样,昨夜就不会爱那窝囊气了。

迪子有意无意地听着两人的谈话,一边汇总着前天的化验结果。

九点二十分,阿久津还没有来。通向走廊的门打开着,阿久津倘若走过、马上就能看见。阿久津总是要迟十分钟左右来。在这一意义上来说,在她人所以来,他是老牌迟到的。

有一次迪子问他为何迟到时,阿久津极认真地说:“部长来得太早,职员们可就苦啦,上班眼睛老盯着部长不行。为了能让大家在九点以前自觉赶到,我故意晚点来的。”

迪子听了觉得很可笑,后来一起过夜才知道,阿久津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喊他一两次是叫不起来的,“嗯,嗯”地答应着朦朦胧胧地又睡了。“为了大家”,这纯是贪睡者的借口。不过对大家来说,这其实并非坏事。部长稍稍拖咨一些,部员们便可以悠然自得地工作。

迪子又看了看时间。慢慢地快九点半了。

尽管如此,今天也好象太迟了。和刚才的心绪相反,迪子反而感到有些不安了。

“有泽君,铭的试溶液已经没有了。”

大厚伸代在背后向她说道。

“药库里也没有?”

“没有。”

“马上填表申请啊。”

迪子从抽屉里取出药品申请单。伸代二十三岁,比迪子小一岁,和迪子一样毕业于药科大学,去年进输血中心,只是做一些操作简单的血液化验和肝功能检查等的工作。

“昨天玩得真痛快。有泽君也在就好了。”

“回家时几点了?”

“九点左右吧。”

那样看来,从一开始就很勉强的。迪子不由安下心来。

“把这送到事务那里去。”

迪子正在申请单上填写药名时,不防伸代喊道:

“您早!”

迪子一回头,见阿久津站在门口,和平时一样,穿着藏青西服,系着淡色花纹的领带。

“您早,来得迟了些。”阿久津向伸代打了一声招呼。

他在化验室打量了一圈后,朝迪子瞥了一眼,又回到走廊里。

在目光的一端瞅着阿久律的身影消失,迪子喘了一日气。起先她想漠视他,但因为他突然出现,她的初衷失败了。可是,他那腮视着的目光,应该察觉出迪予不太高兴。

迪了调整了一下情绪,拿起吸量管,开始化验医院送来的患者样血。

上午,阿久津两次出现在化验室里。一次把盛有血清的试管挂上离心沉淀器,一次是宫于去请教肝功能检查上的事,他来指教的。

起初,阿久津站在离心沉淀器边上想要和迪子讲话,但迪子视而不见。第二次在对富于讲话时,他来到迪子的紧背后取试药,那时也好像要说什么,但迪子毫无表情地转动着吸量管。

“先准备九支试管,然后各取一CC生理食盐水,再加上一CC血清。就这样。”

阿久津的解说是亲切的。迪子一窥视,见富于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点着头。

“然后倍数释稀,从二倍到五百二十倍制作……就这样,用吸量管吸。”

宫子挨得很近,快要贴上阿久津的身体了。迪子陡感一阵气急,忙跑出了房间。

午休。十二点,大家都去了休息室,只有迪子还留在化验室里继续做着化验。大家的工作是抗体的鉴别和肝功能检查,只有迪子负责的验血是不能耽搁的,也急不出。按医院的要求,若是上午,就必须在上午送出化验报告。

大家先去吃饭,只有自己一个人留着,迪子并不因此感到特别难熬,只要是负责血液化验这一有难度且座急的试验,也是没有办法的。而且能负责承担这一试验的,包括阿久津,只有两三个人。作为其中的一个,宁可说是一种荣耀。

但是,话虽这么说,大家都在吃饭时,光自己一个人在干活,这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午休可以比别人迟一些,但到了下班时间却不能回家,那更不好受。不知道血液什么时候哪家医院需要,紧急手术无论早晨还是晚上都会有。只要有手术,输血便必不可少。正准备着回家时,有时突然需要供血,便不得不化验完血液以后才回家。

当然,供给部值班的人也会验血,能临时应付一下,但若遇上不甚明了的细节处,还是要来请教专门做这一工作的迪子。在这一意义上,对输血中心来说,迪子是不可缺少的角色。

一个人留下工作时,阿久律常常会来帮忙。阿久津什么都会,又是化验部的负责人,所以他当然要留下来帮忙。

若和阿久律两个人干,无论多么晚,迪子都不会感到寂寞。

用吸量管取着血清,用生理盐水释稀着,宁可说迪子感到其乐融融。

女人的笑声通过走廊传了进来。护士们都在对面的采血室里聊着天,化验室里空旷旷的,只有迪子一个人。

他也许已经去吃饭了吧。

迪子一边调制着2%的血液悬浮液,一边又想起阿久津。

阿久律平时在研究室里吃午饭,总是独自一人,所以迪子有时也悄悄地去那里一起吃饭。现在想必他还在研究室里。

她一边想着阿久津,一边谙熟地转动着吸量管。她熟能生巧技术糟湛,能够手和脑分别使用。

十二点二十分。

迪子注视着淡淡的浮着血的液体,预感到阿久律会来的。她仿佛觉得他没有吃饭,在等着她结束。

传来脚步声,几分钟后门打开了。一回头,阿久津果然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里。

“怎么样?结束了吗?”

“没有……”

迪子刚想说又闭上了嘴。不能这么轻易地开口,和阿久津还暂时处于战争状态,一上午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开口就失去了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的价值。

迪子突然板着脸握着吸量管。

“昨夜是我不好,你还在发火?”

迪子没有回答。现在回答就只会使阿久津更加得意放肆。

“我来帮你吧。”

“我一个人能行。”

“算了吧,没有比你再倔的人了。”

阿久津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便从打开着的干热灭菌器里取出试管。

阿久津毕竟技术精练,不用十分钟,就结束了剩下的配血试验。

若在平时还要道谢,但迪子现在缄然不语。迪子有她自己的理由。是他自己要来,自己要帮忙,道什么谢!

“怎么样,去吃饭吧。”

阿久津对迪子毫无谢意并不在意,如往常一样,毫不顾忌地说道。

“用不着你那么操心!”

迪子一副极冷漠的样子,心想,昨夜那副熊样,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算啦!别那么生气了,去‘韦里拉’吧”“我带着饭。”

迪子在水龙头下将刷子伸进用过的试管里使劲地擦着。阿久律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吸量管。

“那么,下班后再见吧,在花山餐厅等我。”

她这么说了一句,便走出了化验室。

下午,迪子一直把阿久津给忘了。

不过,说是忘记,还不如说是没有时间去想他。下午采血车送来了血液,迪子忙于作血液的化验,阿久律又像在和所长会面,去了二楼的会议室后就没有出现过。

直到下午四点以后,迪子才又想起阿久津。那时一阵忙碌已经过去,宫于和伸代正在化验室的角落开始闲聊。

怎么办?

迪子一边听着两人的闲谈,一边考虑着和阿久津的约会要不要去。

花山餐厅是两人在下班后常去约会的地方,离输血中心沿御池大街步行十分钟左右。餐厅在一幢小楼房里面,不大引人注目,输血中心的人也不会去那里。要瞒着别人光两人见见面,那是绝好的地方。

阿久律故意不讲时间,只说“下班后见面”,意思是一下班就去那里等着。

只要没有特别的事,输血中心五点下班,两人见面总在五点二十分到三十分之间。大抵总是阿久津先到,迪子迟十分钟左右。万一谁接下了需要匝急的工作,因为在同一部门,所以马上就知道了。那样的时候,一方留在输血中心,和晚下班的一方碰头就行了。

白天拒人千里,但现在迪子已经没有那么气恼了。虽然她乐此不疲,但阿久津白天主动来帮她,对她很温情,这果然使迪子心中消停。尽管如此,是不是要去赴约,她还踌躇不定,心想再娇纵一下,让他难堪。总之,尽管他对她已经变得温润了一些,但她还不至于如此下贱马上言听计从。

“姐姐太认真了!”

她想起昨夜妹妹讲的话。那时迪子还在生气,责怪她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冷静一想,也觉得不无可取之处。让阿久津稍稍下不了台,这虽然不好,但也许还是应该这样。这样做,男子反而会认真、热切地追慕她。

是啊——

迪子独自偷偷地嗫嚅道。

五点,下班的铃声响了。职员们急如星火地去衣帽闷作回家准备。迪子在铃声中整理着化验报告单。若在平时,五点就结束了,但今天她故意慢悠悠地干着。整理结束时,阿久津正走过她的身边。

伸代就在迪子的前面,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目光定定地看了迪子一眼。

职员们一个个消失在绿丛背后。阿久津穿着藏青色西服,走在换成便装的护士们后边。

迪子目送着她们离去,站起身,走向衣帽间。

迪子到花山餐厅时是五点半刚过不久,阿久津在里面的包厢里正看着报纸,一见迪子进来,便松了一口气,折上了报纸。

“来晚了?”

他漫不经心地露出亲昵的表情,迪子马上又绷紧着脸。

“吃点什么吧。”

“我不吃了。”

“为什么?”

“我马上要回家。”

女服务员走过来,于是迪子要了一杯咖啡。

“你有什么事吗?”

阿久津看了迪了一眼,随即从口袋里取出香烟。

“你还在发火?”

“没有,有什么好发火的!”

“那你为什么?”

“因为有事呀!”

“什么事?”

“有人替我说媒。”

“说媒……?”

阿久津失声惊道。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迪子自己也大吃一惊。

迪子是脱口编造了一个谎话,想不到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效果。阿久津怔怔地望着迪子。

“今天?现在就去?”

“是啊。”

“可是,昨夜你什么也没有提起啊。”

“我没有说。”

脱缰的谎话已无法止住,事到如今,只好这样说下去。

“在哪里?”

“我家。”

“对方来你家?”

“是啊。”

“可是在家里见面时,一般是女方去男方家里的!”

“你自己也是那样的?呢,部长是自由恋爱呀。”

“别说混帐话。”

阿久津责怪道。这时,女服务员送来了咖啡。等她离去,阿久津问道:

“你是说谎吧。”

“如果你以为是在说谎,可以去问问嘛,约好是七点呀。”

迪子装作看时间的模样。

“是以前就决定的?”

“两三天前,你出差时决定的。”

“约好是今天?”

“对方今天正好来京都办事,所以临时决定的。”

“不是京都人?”

“是东京人啊。”

“他是干什么的?”

“推销员。”

“在哪里工作呢?”

“好像是一家经营电器的公司。”

开始时是骗他的,但后半部分却是真的。从两三个月前起,通过佐在深草的伯母要求与迪予认识的那个对象,确是在东京的电器公司里工作。

“年龄呢?”

“二十八吧,是个特别能干的人呀。”

“所以你想和他见面了?”

“并非为了这个。”

好歹阿久津开始相信了。迪子为这样的谎话游戏感到喜不自禁起来。

“这么说来,你很感兴趣?”

“我已经二十四岁啦,没有人来说一两次媒就成问题了吧。”

“我不问这个,是问你想不想去。”

“并非特别想,但总这样下去也不好吧。”

“这样下去?……”

“就是和你来往着……”

阿久津一瞬间怔怔地望着迪子,片刻便低着头思索着。

迪子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了。

确实,迪子感到即使和阿久津这样交往下去,到头来也是空喜欢一场、但她并不渴望婚事。现在能如此得到阿久津的爱慕,她就心满意足了。虽然她也并非没有要找对象的想法,但那是父母的现劝,也是毫无办法的。说不想相亲,那是胡说,但是说想,这也不是真话。说实话,迪子正在这两者之间徘徊瞻顾举足不定。

“是啊,这样不好……”

阿久津油然说道。迪子虽自感话讲已过了头,但同时又为自己稍作虚晃他便深信不疑而感到一种隐隐的快意。

“不可能一直一个人吧。”

迪子现在在头脑里已经是一个即刻就要去赴约的女人。

“女人的幸福,毕竟还是结婚吧。”

近来常在头脑里违锄着的平庸想法脱口而出。说它违拗,仅仅是表面而已,在心底里或许是融合的。

“即使和不中意的人,也能结婚吗?”

“当然最好是能和中意的人结婚啊,可是做不到,就只好找替身了。”

“替身?”

“是啊,替补队员呀。”

看来这话确实使阿久津很苦恼。迪子明知如此,却仍不松口。

“即使对对方有些不中意,结婚以后女人总是能过得很好的。”

“……”

“暂时也许难以忍受,但渐渐就会习惯了。”

“你好像还不太了解,结婚是要相互忍耐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时会枝节横生。那样的时候,若是中意的人就能够忍受,若是讨厌的人就忍受不了,立即就无药可救了。”

“这么说,你们是属于能够忍受的吧。”

“别开玩笑。”

“我不开什么玩笑啊,只是向结过婚的前辈讨教。”

迪子痛快淋漓地嘲讽道,但她没有察觉到,那种嘲讽同时已经成为她对阿久津的爱的执著。

“你们是恋爱结婚吧,即使爱得很炽烈,也有相处不好的时候。”

阿久津默默地抱起手臂。

“听得再多,不试试也没有体会啊。”

“反正我去赴约试试,即使不行,见见面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是吗?…”

也许死心了,阿久津回答得格外平静。

“倘着想去,试试也好。”

“当然要试的,今天叫我出来,你打算怎么样?”

“只是想两人见见面。”

“可是,昨夜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但分手时我很不放心明。”

“就这些?”

“这——”

“好,就到这里吧。”

说实话,迪子想听到阿久津当面向自己道歉。如果他明白无疑地对她说,昨夜是我不好,骗了你,说好佐下的,中途却回家了,其实我爱的一直是你呀。只要这样,她就消气了。现在,阿久津吞吞吐吐地模样,使迪子反而感到心里憋气。

“今天大家都早点回家吧,我有约会,你又有夫人在等着。”

她折盼和解,但从嘴里出来的,却尽是事与愿违的话。

“我回家了。”

阿久津点点头,但好像还很不愿意站起来。

“明天把结果告诉我。”

“不放心我?”

“当然。”

阿久津恼火地说道,看着窗户。迪子为有男人为她的一句戏言如坐针毡而感到暗暗窃喜。

“别扭心啊,我只是试试替我介绍对象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对对方不好,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做。”

“对方是个男人,别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话是这么说,但对方当真的话怎么办?”

“这和我无关啊。”

“是吗?”

“反正,我暂时是独身呀。”

不知刮来一阵什么风儿,最初的不良心术一扫而光,现在她反而更想稳稳阿久津的心。见阿久津深信不疑,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迪子便心软了。

“周末驾车到湖北那边去游玩吧。”

阿久津讨好迪予似地说道。

“听说昨天伸代君她们去了。坐供给部山崎君的车。”

“下个月要来新车了。”

“你要换车?”

以前阿久律乘坐的是t社的1500CC轿式小客车,迪子好几次坐那辆车随他一起去兜风游玩。

“这次换什么车?”

“和上次一样就行,但我弟弟说要金属顶盖的车啊。”

“你弟弟懂车?”

“是妻子的弟弟,他叫我哥哥,是个车迷啊。”

“在哪里工作?”

“是东京的商事公司,这里有家分店,所以常来京都。”

“若是带顶盖的汽车,样子很好看吧。”

“样子暂且不论,比以前的有劲吧。”

“呢,你妻弟是单身?”

“和你去约会的那个一样,二十八岁。”

“很英俊?”

“嘿,问这干什么?”

“很像夫人吧。”

“本来就是姐弟俩嘛。”

“那准保漂亮,你把他向我介绍一下吧。”

“别开玩笑!”

“哟!再不走就晚了呀!”

迪子猛然想起似地看了看时间,一把抓起放在边上的手提包。

迪子和阿久津再次见面,是在这一星期的星期六。

在这期间,阿久津屡次窥伺化验室里没有别人时来邀她,但迪子都装作有事的样子拒绝了。然而,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充其量维持一个星期。过了四、五天,也许对迪子的顽梗死心了,阿久律有时也不来约她了。这时,迪子反而食不甘味。

效果太甚,结果不是反而把他推向了妻子那一边?

第六天,阿久津的邀请正是在这当儿。这天下午,迪子怔怔地看着化验着的血液时,阿久津从背后挨上来。

“今夜见面吧。”

迪子急不可待地承诺了。

总之,这样见面可以不伤害自己的面子,迪子内心释然。但是,她还不想放弃摆架子的态度。她一边告诫着自己只去赴约,别处不去,一边来到了幽会地点“花山”。

可是,等到她醒悟时,迪子仍然已经来到了上次的那家旅馆。

也许熬了一个星期,情欲难忍,阿久律的爱抚比平时更是狷急。但是,迪子在内心深处也等待着那般粗暴的抚爱,开始时还作出抵抗的模样,片刻便半推半就,以后便索性也欲情沸扬了。

经过忘乎所以的一刹那间,刚才的那种焦灼的心情抬然消逝,如今只有快愉的倦怠感充溢着全身。

迪子感到实在不可思议。

在这之前还尽想着什么男子是卑怯的,什么不想输给他的妻子,什么不想把他让给别人,等等。

现在,得到了他的爱之后,一切都显得非常无聊。为什么尽为那些事蹩不过劲来?她百思不解。

刚才还决心要压一压他的傲气,这念头现在已荡然无存。为何自己能如此遂心如意?迪子财自己瞬间的变节感到愕然。她不承认这样的变节是因为受到了男子的抚爱。

也希望是一种稍稍能够理解的精神性的原因。但是,回想从不良的心术到温柔的心意之间,除了得到过抚爱之外,毫无任何显著的变化。她又想再稍稍有所希求。

想腻了,迪子忽然想起,莫非是因为那时她正注视着血液?

看着试管里浮动着的鲜红的血液时;阿久津在她的背后轻声说说:“今夜,见面吧。”她率直地点点头,仿佛是受到了血液那鲜红色的引诱。

什么理由都可以,迪子此刻只要有着和作爱不同的像模像样的理由,就能因此而放下心来。

“怎么样?上次的约会?”

阿久津好像洞察着迪予的心情变化,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问道。他那胡须稀簿的脸庞上,再次充满着随意摆弄迪子的自信。

迪子觉得这张充满自信的脸庞有些可恶,一边不假思索地答道:

“吹啦!”

“为什么?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却……”

“那种类型,我不喜欢。”

“哩……”

阿久津伏趴在床上,点着香烟。

“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已经拒绝了,就不要说了。”

经过灵肉的交融之后,听说拒绝了,阿久津的心中好象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衔着香烟,眼睛里溢着笑意。看着他的眼睛,迪子又想稍稍作弄他一下,就这样言归于好,实在让他太轻松了。

“我喜欢的类型,要告诉你吗?”

“什么类型?”

“中年,性格稳重,工作热情,而且待人温柔。”

“你说什么……”

“要说的话,就是你这样的类型,可是你有夫人,所以……”阿久津露出尴尬的表情。看着他这副模样,迪子的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一个新的计划。

“我想,下次把你的妻弟介绍给我……”

“我的妻弟?”

“是啊,他下个月要出差来京都吧。”

“说是想参观京都,所以我正想开车带着他去看看。”

“到时带我一起去兜风游玩。”

“那样好是好,但一起去你要干什么?”

“兜风游玩,顺便和你妻弟相亲。”

“你在说什么!”

“你的妻弟是单身吧。”

“……”

“你说过是二十八岁,比我大四岁,不是正合适吗?”

阿久律望着迪子,惊得目瞪口呆。他越是一副窘迫的表情,迪子越是感到快活。

“你妻弟只是来办事,一定很无聊吧。顺便来相亲,不就很高兴了?”

“可是,那样做会让妻子知道的。”

“没关系,顺便把夫人也带上,是自己的亲弟弟相亲,夫人当然要来嘛。”

虽然觉得有些恶作剧,但头脑里的阴谋使她进一步膨胀。

“我也要你把夫人好好地向我介绍一下。”

“所以才和我妻弟相亲?”

“就算是吧。”

“可是,倘若我妻弟喜欢上你,怎么办?”

“那就结婚吧。”

“啊?…”

“不行?”

迪子支着面颊,歪着头,“嗯,这不是什么坏事吧。”

阿久津不快地注视着手上的香烟。

“我们,反正不能结婚。”

“没有那样的事。”

“你不爱夫人,可是你清楚地说过,你们不能分手。”

“……”

“我们相互爱慕,而且一直想在一起的?”

“那当然。”

“那么,我如果和你妻弟结婚,我们就能永远不分开了。”“你和我妻弟结婚后,还和我见面?”

“你感到奇怪?”

迪子虽这么说着,但为自己的大胆妄为感到吃惊。为何会讲出那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话既已出口,这一计划就不会毫无意义。迪子此刻正为自己的诡计而陶醉了。

“你的妻弟,是很认真的人吧?”

“比你还要认真啊。”

“若要结婚,和疏不相识的人结婚,还不如和与你有些沾亲带故的人结婚,这样不好吗?”

“你还是想结婚?”

“那当然嘛!”

“不过,即使万一和你妻弟在一起,我喜欢的还是你网。”

迪子喃语着,感到自己像个恶魔,能想出这样的阴谋,她已经不是寻常的迪子,也许正在变成另一个迪子,卖弄着自己。

但此刻,迪子还不想有所收敛,成为恶魔,对她反而是一种乐趣。

“这一个星期里,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不,是现在突然想起的,但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吧。”

阿久律无可置否地苦笑了。

“呃?不能试试?”

“如果你想这么做,那就试试吧。”

“真的……”

迪子探起了身子。

“那么,你先替我向夫人讲好?”

“当然要讲,不过还有十多天呢。”

“那么,黄金周(在日本,四月末至五月初连续休假最多的一个星期——译者注)可以过得很开心了。”

“你是为了图快乐才相亲的?”

“也并不全是,不过这事你别想得太多了。即使名义上是相亲,其实只是想和你夫人、你妻弟四人一起去兜风游玩呀。”

阿久津仍然一副不可理解的表情。

“你夫人不知道我吧。”

“只是知道有个叫有泽的女人,常常帮我做事。”

“问过这样的事吗?”

“看她的样子好像有些怀疑,但知道得不会很清楚。”

“真高兴啊!你表情怎么样?”

“什么表情?……”

“就是和夫人一起提起我的时候呀。”

“有什么两样?和现在一样啊。”

阿久律挺起胸逞强道。

“如果说‘喂’,或光喊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败露啊!”

“不要说我,你怎么样?”

“我不要紧,这种事,还是女人善于掩饰啊。”

“被我妻弟察觉就麻烦了。”

“没关系啊。”

迪子拍着胸脯的动作很奇怪,两人注视着对方的脸,小声地笑了。阿久津也好像不知不觉地被迪子那魔鬼般的游戏吸引住了。

“但愿不要败露啊。”

“还有,但愿你妻弟不要喜欢我。”

“这个计划不管会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好处啊。”

“呢,车由你开,夫人坐在你边上,我们两人坐在后边吧。”

“你在背后看着我,我不喜欢,让我妻弟开车吧。”

“不行呀,那天我们是客人。”

“若这么说就算了。”

“那么先说好,座位的事暂时不谈,你妻弟来的话,我们一定四个人一起去兜风游玩。”

迪子把纤白的小指伸到阿久津的面前。阿久津注视着她的纤指愣了愣,猛然抓住她的手臂,连同她的身体一起拽了过来。

“我们拉拉钩!”

“我知道啊。”

阿久津苦笑着将迪子那娇小的身体楼在自己的怀里。

“如果我相亲,你夫人就放心了。”

迪子偎在阿久律的怀里,轻声地笑了。

四月里,整整一个月,两人之间风乎浪静。

所谓的风平浪静,便是每星期去一次旅馆,其他是一同吃午饭,或回家顺便兜兜风,上班时目光交织一下,相互点点头。这些都是两人间风调雨顺的证明。

迪子在受阿久津爱慕的真实感觉中,一想到和他的妻弟见面的日子在迫近。便会在慌乱中感到一阵徽妙的亢奋情绪。说起来,这也是在与阿久律之间的平淡无奇的恋情中,增添了一贴刺激剂。

“你对夫人讲好了?”

黄金周的三天前,迪子在花山餐厅里喝着咖啡问网久律。

“昨天…”

“说了什么?”

“问对方是谁,我讲了你的名字。”

“她怎么说?”

“说还要去问问她弟弟本人,不过也许是一门很好的亲事……”

“那么,她没有发现我们的计划吧。”

“看来是的,我不会说那样的事。”

迪子总感觉到自己在做对不起阿久津妻子的事。

迪子自知这样的计划不足取。不言而喻,这会伤害阿久津的妻子。可是她又觉得,因为她坐在妻子的座位上,所以应该接受那样的惩罚。一日三餐加午睡,况且又将阿久津束缚着,迪子觉得让她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要是太顺利地迎合她和阿久津两人的计划,她还是会拉不下脸来。倘若阿久津的妻子再感到有些怀疑,这反而会使迪子涌出斗志。

“那么,你的妻弟什么时候来?”

“上次电话里说,下个月五日。”

“是孩子的节日(五月五日是口本男孩子的鲤鱼节——译者注)啊。”

“你是真的想见面吗?”

“当然嘛,怎么样?”

“丑话说在前,到那时一旦讲出什么傻话来,我们就无路可退啦。”

“不要紧啊。”

“因为你这人太反复无常。”

“请放心。”

“我真搞不懂你啊。”

“行啦。”

迪子只要想像着四人相逢的情景,便会变得兴致勃勃。

约定的那天,五月五日,云层密布,但天气温和,真是个极时行乐的好日子。迪子十点不到离开了船冈山的家。

约好十点在F旅馆的门廊里和阿久津他们见面。F旅馆坐落在二条大街的鸭川河畔。

为了这一天,迪子特地新做了一套衣裙,黑底于小柬花朵的花纹。

初次介绍认识的男青年暂且不说,她是挂虑着阿久津妻子的服饰。

她只是不想输给他的妻子。

迪子比阿久津的妻子小八岁,所以她不想因为年轻而输掉,但脸蛋儿偏偏褊着心眼儿,还是阿久津的妻子占上风。她是英挺清秀的美人型,迪子是圆型的,总之是讨男人欢心的类型。

倘若光从脸蛋儿的秀美来说,很遗憾,迪子无望取胜。

可是,这靠服饰多少能遮掩一些,既不太华丽,但也不朴质,而且饱含着年轻和痴情。她想表现出那样的感觉。在这一点上,这次的服装,迪子比较称心。花纹透示着活力,和腰部的宽松紧紧吻合的扣环,表现出一种雅典的神态。

迪子深切地感到二十四岁是一个很困惑的年龄。女人的年轻、搁静、成熟都稍稍沾些边,然而又都不透彻。她觉得也是为结婚或独身这一分界线烦恼的年龄。最近自己内心惶遽无从着落,兴许就是为了这左右为难的年龄。

到了北大路,迪子坐上出租汽车。也许因为是孩子的节日,街上由父母陪同着的孩子很多,大概要去参拜神社,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子很引人注目。

从车窗望着那些衣着华丽的孩子们,迪子忽然对自己接着要做的事感到害怕了。由于和阿久律夫妇的关系,让他们介绍认识阿久津的妻弟,然后一起去兜风游玩。这全是迪子策划的。

但是,迪子并不是一开始就那样企盼,只是和阿久律交谈着时无意中想起的,心情浮躁地想起的事,现在变成了现实。所谓的“节外生校”,竟会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已经避之不及,迪子微微感到惶惑。

迪子到达旅馆时,时间已经十点十五分。一定进入口处的自动门,阿久津便马上从左边的门廊里迎上前来。

“正等着你呢!”

阿久津穿着平时的那件西服,里面是淡黄色的开襟衬衫。

“对不起,您们都已经……”

“他们在对面。”

阿久津指着门廊前端的休息室。在透过玻璃窗能看见日本式庭园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和孩子。一看见他们,迪子感到一阵慌乱。

“呃,怎么样?”

迪子轻轻拽着想要走在前面的阿久津的手臂,“我的化妆,行不行?”

“很好看啊。”

想必因为紧张,阿久津一笑不笑地答道。

张望着窗外等候着的两个人,回头看见迪子他们走来,忙站起身。

“很抱歉,我迟到了。我是有泽迪子。”

迪子打量着阿久津的妻子和青年招呼道。

“妻子,和妻子的弟弟圭次君,这是女儿弓子。”

阿久津拘谨而拙笨地介绍道。

“我是阿久律的内人,丈夫总得到您的关照……”

她穿着白色套装,脖子上围着绿色围巾,和苗条的身材很相称。青年比阿久律稍稍高大,有一米七十,整洁地穿着衬衫结着领带,英挺的鼻梁和透彻的双险眼,与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哪里的话,还是我一直受到部长的关照呢。”

迪子留意到夫人说的是“丈夫”。

“丈夫很感激,说总是得到你的帮助,工作很顺利。”

“太客气了。”

迪子表情莫测地鞠躬道。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倘若已经知道,她就是大狐狸,倘若不知道,她就是大好人。

阿久律故作镇静地点上香烟,青年腼腆地望着窗边。

迪子向走上前来的女服务员要了杯咖啡。

“很忙吧。”

夫人搭话道。在这种场合,谈话最不感拘束的,只有夫人。

“不过,我常常会得到部长的帮助。”

“呃,你在家里也稍稍帮我做些家务吧。”

夫人望着阿久津微微地笑了。

“我们走吧。去哪里?”

阿久津站起身想要逃避。

“弓子也在,所以我们一直可以玩到傍晚。”

“去哪里好?”

阿久津望着迪子。

“我不管去哪里都……”

迪子望着对面坐着的青年。

“呀!我不太清楚。”

“去过琵琶湖吗?”

“没有。”

青年朝池子瞥了一眼。他皮肤浅黑,但很象夫人,一副端庄的脸神。

“那么,去琵琶湖大桥附近看看吧?”

“那里我去过一次。”

女儿富有神气地说道。

“就这样,行不行?”

“嗯。”

迪子用目光表示赞同。

“那走吧。”

“等一等,有泽君还没有喝完咖啡呢。”

“不,我不喝了。”

“对不起、我想早些走。”

夫人冷漠地看着窗户。的确是个有些任性的人,和这样的妻子在一起生活,难怪阿久津也不想逃走了。迪子突然涌出亢奋的斗志。

大家在旅馆的门口等着时,阿久律从里面的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来,上车。”

阿久津从车内打开车门。

“我开车,你和弓子坐在前面吧。”

“可是,女的和女的结伴坐在后面,这不是很好吗?有泽君,您说怎么样?”

“我随便。”

“先这样吧,阿圭,坐在孩子他爸的边上。”

夫人这么说着,打开了后车门。

阿久津坐在驾驶座上,边上是青年圭次,后座坐着夫人、迪子和弓子三人。

“去琵琶湖大桥,从哪边走好啊?”

“上次是从比窖山的汽车道去的吧。”

“还是从那边去吗?”

“从八獭那边不是也能去吗?”

迪子的心里又涌现出恶作剧的念头。

“从八濒穿过寂光院到坚田,怎么样?”

去年秋天,迪子曾和阿久津沿那条线路去过大桥那里。平时下班后,天黑得早便返回到引桥一带,半途中还在山道边停下车接吻。阿久津不会健忘的。

“呢,有那样的小道吗?”

夫人兴致盎然。

“道不太好走,但山道上杉木茂密,车辆很少,景色非常美丽。”

“你知道的?”

“我想大概能通车的。”

阿久津目光前视着答道。

“我和朋友去过,地方非常清静。偶尔去那里的,只是情侣结伴的车。”

“是吗?真高兴,走那条路看看吧?”

迪子看见阿久律那宽阔的后背上滞着困惑。她笑容可掬地向夫人点点头。

汽车开出丸太町大道,在白川大街上向北开去。道路两侧的银杏街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令人目眩的光亮。坐在前面的阿久津和青年圭次缄然无言。夫人一边回答着女儿的提问,一边解释着建筑物和树木的种类。

迪子忽然想起,这汽车里的平和情景算是什么呢?

在不知道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是全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兜风游玩,又象是中年夫妇和年轻情侣结伴的旅行,异常热闹。然而实际情况却全然不同。一个个各居心态却坐在同一辆车里,漂荡着和表面迥然不同的怪诞的气氛。

道路在高野川上游的左边开始攀登,不久便能看见八獭的游园地进入山道。

“有泽君,我间这话也许很失礼,我觉得你已经是大龄快三十了吧?”

夫人问道。从车窗外吹来的风儿撩拨着她的头发。

“哎,我还只有二十四。”

“对不起,丈夫常夸你是个很精明的人,所以我就有了那样的印象。”

“我,一点儿也不精明。”

“不会的。想不到您很年轻美貌,我很吃惊。”

“别哄我了。”

“哎,真的呀!我在嫉妒你呀。”

“这……”

迪子看着夫人。夫人一副既不是玩笑,又不象认真的表情望着前面。

不知道阿久律有没有听着,他握着方向盘抽着烟。

“说实话,我见到夫人,今天不是第一次。”

“呢?在哪里见过?”

“冬天时您到输血中心来过一次吧。”

“对,对,去过。”

“那时,我在传达室的窗口看着。”

“难看死了,我穿着什么衣服?”

“那是冬天,您穿着骆驼毛色的外套……”

“是啊,丈夫说下班时要赶去看看老前辈,带些东西给他。”

“想不到你这么漂亮。”

“谢谢了。这副半老徐娘的模样,还说我漂亮!”

“真的很漂亮啊,今天见面,我越发这么感觉到。”

“你这样表扬我,我于心不安啊。”

道路豁然开阔,有着“左,三千院——右,寂光院”的路标。也许在焚烧草堆,白色的烟雾从那角上的野地里腾起。

“部长能娶到夫人这么漂亮的人,真的很福气呀。”

“你,听着,不得了的事呀。”

“嗯……嗯……”

阿久津心慌意乱地打着哼哼,迪子瞬感一阵更险恶的冲动。

“有着这么漂亮的夫人,所以部长可认真啦。”

“哎,哎,真的吗!”

“部长的严肃,在输血中心也是有名的。”

“真叫人不敢相信啊。”

“很多女人追慕他,但部长连瞧都不瞧一眼。”

“若是象您这么漂亮的人,就另当别论了吧。”

“即使比我更漂亮的人接近,也不行啊。”

“玩笑别开过头了,汽车进了小道,我怕他要捏错方向盘啦。”

道路终于伸进山里,车道狭窄,车的交错变得困难起来。也许是靠近窖山北边水井山的缘故,山貌呈娇艳的嫩绿,高野川在山下流倘着。

道路有的地方会豁然变宽,那是设有停车休息的地方,看得见香鱼料理的招牌。

“你说的没错,这是一条很漂亮的小道啊。”

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交谈,夫人迎着窗外吹来的风眯着眼睛眺望着四周的绿景。

在嫩绿中,露出黑黢黢的北山杉密林。

“阿圭,东京没有这样的地方吧。”

夫人向坐在前面的弟弟问道。

“京都是很不错的,离市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看见这样的绿色。”

“如果你也来京都佐呢?”

“嗯……”

“有泽君去过东京吗?”

“去过几次……”

“那里街道怎么样?”

“的确人多嘈杂,但年轻时为了生活,还是那样的地方好吧。”

“是吗?”

“因为城市大,所以大家都不管闹事,又很自由啊。”

“年轻人会这么想吧,可是我也许上了年龄,有时真想在这样的地方建造一幢小屋隐居呢。”

“像建礼门院那样吗?”

“那太不知足了。”

“这样安静的地方偶尔来玩玩很好,但一直住在这里,想到街上去走走很不方便,会受不了的。”

“可是,倘若和喜欢的人,两个人佐住,这很好吧。”

“那么,和部长一起搬过来怎么样?”

“我很好,但这个人不行啊。”

“别乱说!”

阿久津难得地开口了。虽然只说了一句,但语气里总隐含着焦躁的情绪。

“你看他这个样子。”

夫人“卜哧”笑了。

道口两侧簇拥着几间房子,标着“途中”的地名。在道路的中途有着“途中”的地名,这很有趣。迪子第一次来时就记住了。

从这里笔直下去就是花折巅,向右拐去便到坚田。

和阿久津接吻的地方就在这前面不远处。在夕阳下的花草丛中,迪子一边被吮吸着嘴唇,一边听着男子那猖急的喘息。现在正在通过那个地方。后边的原野豁然开阔,一直延伸到琵琶湖边。

树林密密匝匝地从两侧拥向道路,宛如在穿越一条绿色的隧道。在这绿的巷子中弯弯曲曲地穿行,一到树林的深处,便有一条小径。那小径前就是秋天两人停下车接吻的地方。当时天巳近夕,走进小径二、三十米便变得有些昏暗。虽然有些悚然,但要是光两个人,不想被人打搅,那是个绝妙的场所。

“上次,两人结伴来时,汽车就停在这边。”

迪子对迎着风眯着眼睛的夫人哺语道。

“对情侣来说,确是个很好的去处啊。”

夫人微微探出身子打量着四周。迪子注视着前面的座位。阿久津一动不动,但在他那僵硬的后背里,子于看出了某种慌乱的神情。

倘若要欺骗夫人折磨阿久津,怎么做都可以。她不断地想把两人逼进如芒刺在背的不安状态里。说这纯是嫉妒,还不如说在感到嫉妒的同时,迪子在确认自己的位置。

穿过密林深处,便来到山谷的小平地上。小道上的地砖断断续续地常有中断,也许汽车卷起着尘土的缘故,路边的草蒙着一层花白。

不久返回到铺砖道路上,便是和缓的山坡。坡道曲曲弯弯蜿蜒伸去。下山时原野豁然开宽。道路两侧田地延续,散落着白色墙壁的农房。这里已是坚田的镇区。十二点不到,汽车穿过城镇到达琵琶湖大桥跟前。离开京都时是十点半,到这里化了约一个小时。

“正好啊,在那家餐厅里吃饭吧。”

在桥边的停车场一下车,夫人走在前面,向湖边的餐厅走去,连续休假的最后一天,也因为上帝赐给的好天气,这里全家来游玩的人不少。

迪子一个人留下,等着阿久津下车锁门。

“累了吧。”

“不累……”

夫人和女儿在前面十来米处走着,青年走在她们的后边。夫人倘若回头便知丈夫和迪子并肩走着。迪子故意和阿久津说着话,希望她回过头来。

“夫人真漂亮啊。”

“别多废话!”

“不高兴了?”

“你要适可而止!”

“难道……”

为什么偏要惹得阿久津惊慌失措?迪子自己也不如道。

“爸爸,你看船!”

女儿弓子回过头来,她和夫人挽着手。白蓝两色相间的彩色游览船在湖面上游戈。阿久津望着游览船向孩子点点头。夫人兴许没有注意两人在并肩走路,她没有回头来。

“呢,今夜不能见面了?”

“今天是你的约会啊。回到京都后我们就分手,你可以和圭次君两人散散步。”

“我想和你见面。”

“你不喜欢他?”

“不,我对他很有好感,不过你更好。”

“别胡说!”

阿久津立即一副慌邃的表情,注视着前方。

坐在二楼的餐厅里,通过宽敞的窗户,湖景尽收眼底。

眼前是芦苇,前边伸坦着蓝色的湖水,右边琵琶湖大桥横跨湖水。大桥在琵琶湖东西两侧最窄处,连结着守山市和坚田镇,全长一千三百五十米。桥的中央部隆起,桥下能通行船只。银色的栏杆和谈蓝色的桥衍在湖面上描出一个半弧形,闪闪发光。

在餐厅里,阿久津和青年并排坐着。对面坐着夫人、女儿和迪子。让迪予和青年面对面坐着,许是夫人的安排。

“吃什么?”

菜单来了,但迪子不大有胃口。

阿久津和青年点了炸虾,夫人和弓于要了细面条。迪子想了想,要了一份色拉和咖啡。

“这座桥是付费的?”

青年圭次问网久律。

“普通客车是三百元吧。”

“嗯,光过过桥,这很贵啊。”

“公团(政府出资经营,统制重要物资的机构——译者注)也很会做生意啊。”

“桥上的灯在夜里全部打开后,很壮观吧。”

“夜里从比窖山看,像一条光带啊。”

夫人插嘴道。

“夫人夜里到比窖山游玩过吗?”

“我偶尔也想出去走走的呀。”

“和部长一起来的吧。”

“那当然,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吧?”

要说去年夏天,正是迪子第一次和阿久津作爱的时候。

那时,迪子也和阿久律去过。这样看来,阿久津接连带着妻子和迪子去了同一个地方?

迪子感到胸闷。

“我还没有在夜里去过比容山呢!”

“哎,是吗?那么今夜可以和圭次一起去看看啦。”

“部长能带我们去吗?”

“光您们两人去,很好啊。”

迪子默默地望着窗外。

“知道琵琶湖八景吗?”

阿久津改变话题问道。

“濒田、石山清流的夕阳,比容森林的雨雾,雄松崎白汀的凉风,还有贱岳大观的新雪,彦根古城的明月,安士八幡水乡的春色……”

讲到这里,阿久津结巴了。

“还有二个呢!”

“嘱……对了,竹生岛沉影的深绿,还有一个……”

“海津大崎岩礁的晓雾。”

“对,对!”

“迪子君全知道啊。”

夫人一边拿着刀叉,一边说道。

“我在输血中心和朋友一起背诵过。”

“那么你在输血中心也……”

“呃,是啊……”

“因为有空闲,所以大家闹着玩呢。”

“看来你们真的很有空闹啊。”

夫人的话里带着刺,但迪子也不甘示弱。

“部长最近也终于能记住了。”

“喂,没有那种事啊。”

“可是上次午休时,不是因为讲不出还罚雪糕请客了阻?”

“那时就会讲了呀,只是地名和风景搞错了。”

“这和不会一样呀。”

“是啊,夕阳和明月等,搞错了观赏的地方就糟了。”

圭次怂恿着迪子道。

“可是,也有八个啦,到了我这把年龄,能记住就很不容易了。”

“这八景中,在这附近的有吗?”

“今天能从这里看见的,也就是獭田的夕阳吧。”

“这在最近也越来越难以看清了。也许还是名神大津的高速公路口那里看见的夕阳好。”

阿久津抢着答道。迪子为夫人在交谈中插不上嘴而感到很快活。

“那么,从现在起,给部长的八景加上大津的夕阳,怎么样?”

“算是新八景吧。”

“不,这是新的,旧近江八景是以前关白、近卫他们那些人选择的,还有三井晚钟,石山秋月等,全部收全了呢!”

“还有什么?”

“算了,到这里为止吧。”

也许发现夫人缄然不语,阿久津一副很正经的表情。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五人离开了餐厅。

“这次我们坐在前面,阿圭坐在后面,年轻人还是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吧。”

夫人打开车门,自己坐在前面的助手座上。

“对不起。”

青年轻轻地说道,坐在迪子的边上。

汽车上了桥,须夷便到大桥的最高处停下。从那里可以一览琵琶湖南北两侧的景色。以桥为界,南边叫湖南,北边叫湖北。湖南因为人口密集,湖水混浊,北边还残留着琵琶湖古时候那幽静的面影。

“照张相吧。”

夫人拿出照相机。以宏伟的桥衔为背景,迪子和弓子站在中间,阿久律和青年站在左右两边。拍完一张后,迪子说道:

“下一张我来替你们拍。”

“你们都去站好吧。”

阿久津换下夫人架好照相机。这是无论谁都会摆弄的EE相机。

“夫人,您请站中间。”

“哎,有泽君,你请站在中间。”

“行了,我站在边上看得更清楚。”

“这……”

“哎,怎么站都可以,快站好!”

迪子硬是把夫人推到中间。因为还有女儿弓子,所以正确地讲不是三个人,但迪子想起一种迷信,说三人合影的照片中,站在中间的人早死。

“呢,下面部长和夫人两人合影一张吧。”

照完相,迪子马上跑上前来。

“美男子和美女子,天生的一对啊。”

“别嘲笑了,我们已经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了。”

“最近你们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照过相吧。”

“是啊,已经好几年没有照了。”

“我要拍了,快站好。”

“那么,我们去站着吧。”

夫人很有兴致地望着阿久津。

“行了,胶卷快没有了。”

“部长,您难为情了吗?你们以前常常两人在一起照吧。”

“承你的美意,你替我们照一张吧。”

“爸爸和妈妈,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呀。”

“弓子!”

夫人申斥道。迪子毫不介意地把阿久津向桥杵推去。

“喂,别恶作剧!”

“不是恶作剧啊。”

迪子推着,用力抓住阿久律的手肘。

在初夏的阳光下,阿久津和夫人并肩站立着,夫人拿着白色的手提包,微微斜对着照相机,但阿久津却表情窘迫地把目光移开了。

“部长,再向夫人靠一靠,放松些。”

阿久津一动不动,于是夫人向他靠拢。

从取景器中窥见的两个人,确是一对颇般配的夫妇。

迪子一边自己挑唆着,一边为自己干这样的事而感到生“我拍啦。”

迪子说着,不露声色地移动着取景器,夫人的脸在取景器的中心线条时,迪子按了快门。

“谢谢了。”

“你们很会照相。”

“接着你们两个人,怎么样?”

夫人望着迪子和青年。

“不行,我们……”

“阿圭,别怕羞啊。”

“他说不行,所以不要强逼啊。”

阿久津责备道。夫人还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女人的心眼儿为什么这么坏?包括她名己。迪子忽然感到可怕。

五人又坐上汽车渡过大桥。从那里穿过守山,从栗东的高速公路开进名神。

途中不时地停车休息,到大津的高速公路时,已是下午三点半。虽然夕暮已经降临,但可以眺望和大桥一带风格截然不同的湖景。

一行人在大津的高速公路出入口处小歇,穿过山科返回京都时,时间刚过四点。

“接下来怎么样?”

到五条大街的岔道时,阿久津问道。

“吃晚饭还早了些,在哪里吃呢?”

夫人打量着四周。

“我要告辞了。”

“呃?怎么了?”

“还要让您们请客……”

“那有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迪子感到深深的疲乏。一直坐在车上,身体不会感到劳累,所以她的疲乏是精神性的。一边欺骗着夫人,让阿久津感到难堪,一边实际上她自己也在受着伤害。

“真的,随便吃一些,怎么样?”

“谢谢你们的好意。”

“不好办啊。”

夫人望着阿久津。她还牵挂着弟弟的亲事。

“非要先回家吗?”

阿久津替夫人问道。

“也不是,不过……”

“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以后任凭两个年轻人了。”

“有泽君,这样好吗?”

“呃……”

青年暂且不说,若能和阿久津夫妇分手,迪子求之不得。

“那么,按你们说的地方下车吧。在哪里下车?”

“我不太熟悉……”

青年望着迪子求援。

“那么,在花山餐厅。”

“花山……”

阿久津讷讷地喃语道。为什么说出这个名字?突然之间,连迪子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她不能自控地想一切都要拂逆阿久津的意思行动。

“是输血中心附近面临御池大街的地方。”

“你,知道的?”

“嗯……”

阿久津低声回答。

“是一家小餐厅,好吗?”

迪子问青年。

“我没有关系。”

又在伤害阿久津。不行!迪子这么想着,望着他那在夕阳下的背影。

从那里到设有花山餐厅的大楼,一路上四人都没有讲话。到大津的高速公路时一路欢闹的弓于,此刻也倚靠在夫人的身上睡着了。

混蚀的疲顿,在车内沉沉地滞积着。

十几分钟后,汽车到达花山餐厅的门前。

“我在这里告辞了。”

迪子下了车,青年跟着走下车来。

“今天实在感谢你们。”

迪子对正在下车的夫人恭敬地鞠躬道。

“哪里,随便拉你出来,请不要见怪。恭请您以后再作陪。”

“我请你们作陪,拜托了。”

“阿圭,迪子君很累了,别太晚啊。”

青年憨厚地点点头。

“那我走了。”

夫人乘上车,关上了车门。

“再见。”

夫人轻轻摆着手。里侧露出阿久津稍稍显得疲惫的脸。

“再见。”

迪子摆动着手,追遂着阿久津。阿久津只是目光朝她扫了一眼,便马上望着方向盘的前方。

汽车发出沉闷的发动机声,在流霞下的筱悬木街树前远去。

“走吧。”

汽车在头一个信号灯处往右拐去时,迪子向青年说道,脚步有些轻松地定下通往地下的阶梯。

花山餐厅里冷冷清清的。里面有近二十个包厢,但情侣结伴和携家带口的客人占有五、六个,其余全都空着。假日里因为附近的公司都休息,所以门可罗雀。

迪子一定进花山餐厅,便径直定向里面的包厢。左边靠墙的一个包厢,是她常和阿久律见面的地方。两人在那里面对面坐下。

女服务员马上端来凉水。

“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吃点什么吧?”

“好吧,吃点什么呢?”

迪子想了想,点了汤和伴虾杂烩饭。

“我也这样,再加一瓶啤酒,你也喝点吧。”

圭次问了迪子、向女服务员关照了以后,说道:

“这是个好地方啊,很清静,你常来这里吗?”

“餐厅不大,不过离输血中心很近,所以……”

“从这里到输血中心,要多少时间?”

“步行十分钟左右。”

“那么在午休时来?”

“午休,有时也下班以后来,和部长一起也来过一次,正好是这个座位。”

圭次又打量了四周。

“我觉得姐夫很不通人情,但他仕途很顺利。”

“没有什么不通人情呀!在输血中心狠吃香呢。”

“是吗?”

“不拘怎样,他做事很踏实,而且待人亲切,在输血中心的女职员中,还有人非常钟情于部长。”

“哦……”

“我们还在传说,怀疑部长和那个女孩子关系很深呢。”

“真的?”

“这是女孩子们的道听途说,所以不知是否真的,但那女孩子喜欢部长,这是肯定的。”

啤酒来了,两人相互斟满对方的酒杯。

“来!”

圭次像干杯似地端起酒杯,一口饮干。

“我正好渴着,所以真可口。”

迪子又斟满酒杯。

“刚才你说的那个钟情的女人,也是化验技师吗?”

“是的,是个很漂亮的人。”

迪子模仿着自己,开始编造着。

“名字叫什么?”

“这不能说。”

“我想学当间谍,可是看起来很遗憾。”

圭次忠厚地笑了。

“不过没关系,部长很坚定,在输血中心,大家都说他是个爱妻的人。”

“是不是爱妻,我难得来,不太清楚,但姐夫在家里好像是受管柬的。”

“果然……”

“我认为姐夫还可以凶一点儿。”

“那么老实?”

“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问,我也说不清楚,但姐姐现在还管姐夫叫‘阿恭’。”

“他不反?”

“是啊,我不太懂。如果我结婚,我还想男人当家呢。大概一上了年龄就会那样吧。”

圭次又喝干了啤酒。

“可是,夫人那么漂亮,部长很幸福啊。”

“是吗?”

“两人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吧。”

“是的,我记得结婚前姐夫常来电话。”

菜看送来。女服务员在两人面前摆上汤离去。迪子在点菜时还有食欲,现在已经不大想吃了。

“自然是部长热切地追求你姐姐吧。”

“据说开始时是去山里参加团体活动时认识的,可是第二天他马上就闯到我姐姐这儿来了。”

“这么说,那是一见钟情?”

迪子刨根究底地问着,心里却不由渐渐地阴郁起来,“这么说来,那人真可铃啊。”

“哪个人?”

“输血中心的女人啊,她真得很认真。”

“可是,我姐夫不是那种机灵得能在两个女人之间巧妙周旋的人啊。”

“是吗?”

“他一点儿也不会啊。如果干那种事,马上就会在我姐姐那里败露的。”

“太笨头笨脑吧。”

“主要是胆小吧。”

“那么,岂止是爱妻的人,而且还是妻管严呢?”

这和平时阿久津说的话大径相庭,迪子越发不快起来。

“你如果结婚,处于部长那样的处境,会怎么样?”

“你突然问我,这不好回答啊。关键要看对方。”

“如果对方是我这样的女人呢?”

“那要除了你以外。”

“你不回答也可以。”

“因为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姐姐。”

两人一起笑了。迪子终于拿起匙喝汤。

“如此受到爱慕,是你姐姐的福气呀。”

“可是,一看姐姐的生活,每天做饭,打扫,照顾孩子,翻来覆去那些事,人会变笨的。”

“想不到你也这么想。不管怎样,是女人,就该关在家里,这会不断地落后,连丈夫的工作也不了解了。我不喜欢成家后光干做饭打扫之类的事。”

迪子真地这么想。待在家里光为了拴住丈夫而神经紧张,这太惨了。如果为那些事费尽心机,还不如在外边工作,即使独身也在所不辞,那不知道会有多么地痛快。她觉得为了一个男人关在家里,那种生活方式既愚蠢又平庸。

“你的确不是那种关在家里的类型啊。”

“很遗憾,在这一意义上,我好像当不了一个好妻子。”

拥有自己的职业,不依靠男人也能独立地生活,这是迪子现在的向往。和阿久津的妻子那样受男人的供养不同,自己掌握着能自食其力的优秀技术。这么想着,迪予终于产生了勇气。

“社会上的妻子们,常为那些事感到满足呢。”

“我认为不会全部满足的,有时本人没有那样的企求,男人也会那么要求你。”

“也许是的,可是女人受男人的供养,这是最轻松的。”

“一日三餐加午睡吗?”

“而且,还有孩子呢。”

迪子觉得话有些过份了,嘴上却还是不知不觉地滑了出来。表面像在谈论着一般的有夫之妇,但实质上却在贬低阿久津的妻子。可是,圭次丝毫没有察觉。

“再来一瓶。”

圭次又要了一瓶啤酒。也许正是疲累的时候,迪子只喝了一杯啤酒,便脸色泛红了。

“听说你的工作是和血液打交道,我很佩服啊。”

“觉得我像男人一样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虽然不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但对血液是很胆小的。上次发生超速撞车事故,看见人家满脸是血,我吓得脸色惨白,还受到了朋友们的讥笑。”“我们那里没有伤,只有血。”

“可是,那血是从别人的血管里抽出来的吧。”

“那当然。”

“看着血,你在想什么?”

“这个嘛……”

要说看着血在想的,就是阿久津,或他的妻子,再有就是作爱时的追忆。她觉得胡思乱想着的,尽是那些事。

“你穿着白大褂,凝视着试管里的鲜血,这样的身影一定很美吧。”

“我一看见血,就会想像着献血或需要输血的人,有时心里觉得很奇怪。”

“你说奇怪……”

“想到人因为那些鲜红的液体或生或死……”

“嗯。”

圭次点点头,端起酒杯。

“这么看来,我的工作很平凡啊。”

“商事公司也是很了不起的呀。”

“不,现在这时搞些票据整理之类。嘿!即使女孩子也能干。”

“也有英语的文件吧。”

“习惯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圭次坦率而不矜不伐。那种感觉即使姐弟俩毕竟也和夫人不同,这也许正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迪子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子。

此后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两人离开了花山餐厅。

两人各自谈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结果开了三瓶啤酒。

圭次喝得多了些,但站起身时,还是迪子感到微微的醉意。

走到店外,暮色苍茫,初夏漫长的一天快要结束,筷悬木树的绿色在路灯下变得更幽暗。

“散散步,怎么样?”

“呃……”

圭次留意着迪子的脚步缓缓地朝着东山的方向走去。

也许是靠近八扳神社的缘故,一走过长着嫩叶的樱花街树,便是密林,前面看得见知思院的山门。

一到密林里,风儿停滞,不热也不冷。现在是最宜人的季节。

“京都真好啊。”

圭次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空中没有月亮,但东山在眼前黑黢黢地耸立着,散发着树叶的馨香。

“我很羡慕你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住在东京,住一次就够了。”

“是吗?我认为这里要好得多。”

“景色很美,但地方小,嘴杂……”

“嘴杂?”

“大家尽说别人的事,我正想在东京那样的大城市里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就在刚才还在谈论着别人的事,此刻却装作一副受害者的面孔。如若心怀戒意,便可察觉迪子的话不打自招,但圭次毫无所知。

左边是知思院的山门,再下去便是圆山花园。不知圭次是不是知道,他只顾这样走着。不久走进花园,在银杏树的跟前有张凳子。这一带是东山的山麓,有几处小丘,透过树林间,能俯瞰京都的夜景。

两人在凳子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一对情侣在四、五米远的地方走去。只是山下街道的嘈杂声象海潮一般远远地传来,四周暗然静寂。迪子忽然感到圭次的膝盖碰到了她的右膝。仅仅这一点,却热得像被熨斗烙着似地。

两人之间弥漫着窘迫的气氛。

迪子注视着黑暗,思考着圭次要求接吻时的境遇。如果索性接受他的接吻,也许能够忘掉阿久津。

这么想着时,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迪子的脑海里苏醒。一年前,第一次和阿久津接吻也是在这附近。地方是离这儿稍稍进去些的靠近安养寺的角落里。从那里透过树梢也能俯瞰街道的夜景。迪子看着那米粒般的光点,受纳着阿久津的嘴唇。现在,季节、场所与那时都几乎没有变,然而对象却是阿久津的妻弟。

真不可思议!迪子想道。

又有一对情侣在树林里慢慢地走过去。这对情侣不知为何事高兴,留下快乐的笑声远去了。

迪子感觉到圭次的目光正对着她。

接受阿久津和圭次两个人的吻,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处境?迪子一边对那样的瓜葛感到快意,一边对自己沉浸在那种恶魔般的关系里,感到一阵自虐般的喜悦。

全赖于圭次的手段了。

但是,和迪子相比,看来圭次还是非常纯洁的。处于充满着紧张又瓜熟蒂落之境,但从圭次的嘴里出现的,却都是和恋爱的气氛无缘的话题。

“累了吧?”

“有一点……”

迪子悄悄地窥视着圭次。在黑暗中隐现的圭次的脸庞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于是,紧张的气氛便一扫而光。

这样的时候,若是阿久津,他会不容分说地搂住她。这种场合里根本用不着什么婆婆妈妈的话语,而且如果那样的话,女人也容易决定自己的态度。这对人近中年的阿久律,做起来易如反掌,但对年轻的圭次来说,也许是勉为其难的。

“那么,回家吧。”

迪子点点头,心里总感到他对她的陌生。也许心中想着被圭次求吻时的境遇,以致对时间短暂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感到失望。

迪子振作地站起身,像要拂去那种败兴的感觉。圭次也好像很无奈地跟随着站起了身。

“从这里下去,就回到刚才的宽道上。坐车送你回家吧。”

“我一个人回家。”

“可是,我一定要送。”

迪子没有再争执,率先在和缓的坡道上走去。

“最近有什么事要来东京办的?”

“这……”

迪子想起了去东京的秋野。最后一次见面后,已经快过了两年。

“如果要来东京办事,就和我联系一下。”

圭次在街灯下站住,从西服的口袋里取出名片。

“这是电话号码。”

“你明天回东京吗?”

“坐九点的新干线回去。”

迪子在灯光下朝名片瞥了一眼,把它放进手提包里。

“下次再来的话,可以和你联络吗?”

“我等着你。”

两人默默地走下山坡。走过八扳神社的鸟居回到明亮的道上时,迪子终于为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感到微微的欣慰——

正文 3、吉祥

黄金周结束后的第一天上班,大家的脸庞上毫无例外地都滞溜着虚无的神情。

从二十九日起连续一个星期里、人们理应摆脱了各自的工作尽情游乐的,却偏偏都是一副疲惫而失意的面庞。

幸好早晨工作开始得很晚,所有的部门都在谈论着休假期间的事,人们悠闲地喝着茶、工作松松垮垮。

阿久津来到输血中心时,已是九点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部长本书就出自“上司来得太早部下就为难了”这一私利的婆心,老牌迟到,但九点半才来未免有些过分了。毕竟迟到了三十分钟,阿久津不会责怪不干活儿聊着天的职员们。他在感到不好意思时反而会比平时更响亮地招呼道:“你们早!”

随之,职员们终于动起来,开始着手工作。

阿久津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着,然后视线停留在迪子的身上。那目光总像是有话要说。

将近中午,阿久律摸准迪子一个人在做配血试验,便走过来,装作找东西的模样凑上前,停了停脚步,随即又走开了。等他走过去后,迪子看见身边的试管插座前放着一张纸条——

今天六点在花山——

是用圆珠笔写的草体字。迪子将纸条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塞进自大褂的口袋里。

因为连续休假的缘故,配血试验比平时多出一倍。即便公司休息,疾病不会停止肆虐。迪子连午休时也没有停下,吃午饭时已经过了一点,然后三十分钟小歇,下午还忙得应接不暇。一整天不停地埋头工作着,迪子感到有一种愉悦的疲劳。她就喜欢这样地工作。

五点半结束,迪子稍稍休息后换下白大褂,离开了输血中心。到花山餐厅时刚过六点。四周一打量,阿久津坐在墙角边昨天和圭次青年坐的那个包厢里。迪子油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什么事?一个人在傻笑。”

“呃。”

迪子拿起菜单,让女服务员送咖啡。

“昨天很累。”

阿久津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样的兜风游玩,以后再也不敢问津了。”

“我也不去了。”

“你胡言乱语鬼话连篇,很高兴吧。”

“我没有胡言乱语呀,我是经过考虑才讲的!”

“是吗?”

“看来你和夫人谈得很投机啊。”

“那也是为了照顾圭次的面子,迫不得已的。”

“看上去并不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别挖苦了。你做出那副模样,我也不是不看懂啊。”

“这用不着你懂嘛。”

两人处于胶着状态,短兵相接,分庭抗礼。也许觉得有些过分,阿久津用稍稍缓和的语气问道:

“看来圭次君对你并不讨厌吧。”

“是啊。”

迪子冷冷地答道,把头扭向一边。女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在迪子的面前离去。阿久津等服务员离去便凑上脸来:

“他说昨天来这里后,去圆山散步了?”

“他说了?”

“我妻子在说。”

“那样的事都要一一汇报,像个孩子!”

“可是,汇报能够让人放心。”

“接吻的事,没说?”

“你们接吻了?”

阿久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骗你呀!”

“真的骗人?”

“别谎呀!”

阿久津释然地舒了口气。

“要是他真心和你交往,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呢?”

“喂,这不是游戏。这事对你,对我,都有关系。”

“部长认为怎么办好呢?”

迪子轻轻地拌着咖啡,送到了嘴边。

“若有人说我和妻弟的妻子勾搭,那我就完了。我想你和他就到此为至,不要再见面了。”

“我一直做你的妾?”

“别说得那么难听!”

“难道不是?”

“我们和那种陈旧的关系不同吧。相互爱慕,相互信赖,这你也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

“你……”

阿久津随即发现自己声音太响,慌慌地打量着四周。

“我听得见,你小声些!”

阿久律被挫了锐气,一声不吭了。

接着,两入默默地进着餐。但是,只沉默了几分钟,迪子又放下叉子。

“走吧。”

阿久津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迪子跟随在他的后面。

种植着筱悬木街树的街道已经笼罩着暮色,夜霭从四周压上来。昨夜也是这个时候走在这条街上的。

和昨夜一样,也是两人结伴而行,但心情却调然不同。

昨夜和圭次一起走着,总觉得自己像个大姐姐,是她带着他走着。但现在,在白炽化的紧张气氛中渡步,既伤害着对方,自己也在受着伤害。

然而,迪子不是胡乱地伤害着对方。她是在合理冲撞的范围内攻击着,一边攻击着,一边有时还忘乎所以着。

“你若如此爱我,就应该和妻子离婚。离婚,才能明白无疑地证明你爱着我。”

“结婚在一起并非就一定有爱情,有的夫妇虽待在一个房间里却相互憎恨着。”

“那是相互憎恨的夫妇吗?看上去两人那么快乐,你却还硬说没有爱情。”

“这只是表面。”

“胡说!如果是相互憎恨,即使表面也不会那样啊。”

“男人不一样。”

“不管你怎么不一样,夫人不那么认为,你就毫无意义!”

两人争吵着一路朝着南禅寺的旅馆走去。不一会儿就要作爱,两人却还在相互抱怨着。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许已经成了为寻欢而例行的手续。

“连妻子都感觉到了,昨天妻子也觉得很奇怪。”

“是啊,如果真是那样我就高兴啦。”

为何要这样恶开玩笑?为何不讲一些令人喜欢的话?

迪子一边冲撞着,一边对自己感到吃惊。

但是,她无法止住感情的驱动。她为男人的狡黠生气,同时内心里也蠕动着对他可以不用顾忌的那种娇情。

等到她头脑明晰时,两人已在旅馆里。女服务员向客人致意,放下茶壶后退去。阿久津急切地将迪子楼在怀里。

迪子瞬间还挣扎着,但旋即便倒在他的手臂里。

迪子屏住气被缓缓地吮吸着嘴唇时,刚才的各种呕气荡然无存,相反叵测的安谧充溢着她的全身。

这天夜里,两人爱得比平时更炽烈。迪予脑海里浮现出阿久津妻于的影子,阿久津昨天也许担虑了一整天。况且作爱前那激烈的摩擦,像是更煽起了两人的情愫。

五月十五日葵祭(京都下贺茂神社、上贺茂神社的祭祀,古时在农历四月中旬的西日举行,现在五月十五日举行——译者注)。过了葵祭后的一个星期,五月底,道村圭次打来电话。那时迪子正在配制下午配血试验要用的4%血液释稀液。

刚接电话时对方自报“道村”,迪子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后来说“是阿久津的妻弟”,迪子这才发现是道村圭次。

“现在我在京都……不,在东京。”

好像想要逗逗迪子,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忠厚的人,他马上改口道。

“你到底在哪里?”

“在东京的公司里,现在我正好一人,身边没有别人,所以就打个电话给你,上次得到你的关照……”

“不,我才要谢谢您呢。”

“你很忙吧。”

“正是不很忙的时候。”

“我姐夫呢?”

“在啊,在我前面,离我有二十米左右。”

迪子压低了声音。阿久津在化验室门口,正和化验员小泉说着什么。

“这就不妙了,下月中旬我也许能到你那里去,到时你有空吗?”

“我一直等着你。”

“定下来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你,你能腾出空来吗?”

“呃。”

“你要来东京吗?”

“眼下还……”

“你要来玩玩。你若是来东京,去哪里我都能陪你呀。上次姐姐来信,问我怎么样了?”

“问你怎么样?”

“姐姐对我们的事好像很起劲。”

“只是姐夫有些……”

“他反对吗?”

“电话里很难讲得清,见面后再谈吧。我打电话给你的事,先不要对姐夫说。”

“明白了。”

“请多保重。”

于是电话中断。迪子怔怔地站在电话机前,阿久津走上前来。

“硫酸铜的比重试溶液在哪里?”

“在那个架子上。”

迪子踞着脚尖从架子的第二层取出蓝色的瓶。

阿久津接过瓶,轻声哺语道:

“今天五点半……”

只要不特地指明地点,两人就是在花山餐厅约会。两天前刚见过面,所以这次间隔极短。

察觉到圭次来电话了?即使听见,仅凭她的回答是察觉不出什么的。或是灵感闪现?迪子望着阿久律的目光点点头。

“这些可以了。还剩些试液,要把瓶口塞紧。”

阿久津故意拍高嗓音让别人听见,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天,五点不到时,迪子就结束了工作。宫子她们要去冈崎会馆看民歌公演,所以早早地就回家了。

“你们先走吧。”

“你辛苦了。”

迪子一边和她们搭着话,一边用灭菌水洗着手,然后用清水重新冲洗。

因为在处理血液和试液,因此用灭菌水消毒,如果不用清水重新冲洗,碳酸的消毒气味就会留在身上,所以她总是再用清水冲洗一遍。

自从那次妹妹说她:“姐姐身上有消毒味,煞费苦心打扮好的俊女人就被糟蹋啦!”以后她才开始在最后总要用清水再清洗一遍。

洗完手,正整理着化验台时,管理事务的上崎走进房来。

“所长想看化验日记,放在哪里?”

“在部长的桌子上吧。”

“你把它送过来。”

“好吧。”

所长室在二楼会议室的隔壁。所长饭野二年前还是国立医院的外科部长,等着直到六十岁退休后才调到了这里。他满头白发,商个,如一位品行端庄的者绅士。迪子她们和他几乎没有直接交谈过,但在女职员中,也有人很撞憬他那稳健儒雅的风度。

迪子带着化验日记敲响所长室的门。门把手边上的“工作安排表”上表示他“在房间里”。

“请进。”

屋里传出答应声,迪子推开门,所长在接待室里面的桌子边写着什么。

“我把日记送来了。”

迪子说道。所长回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哎,是你吗。”

“是上崎君让我送来的。”

“是吗?谢谢了。”

所长站起身来,从迪子手上接过日记,忽然想起道:

“不坐一会儿吗?”

“呃?”

“有急事?”

“没有。”

“那就坐一会儿吧。”

所长马上移到接待室那边。迪子迟疑地在所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颇感纳闷。

所长点上烟,把烟衔在嘴上,开始翻阅着日记。

“你到这里有几年了?”

“三年。”

“奥……那么,有二十五?二十四?”

“二十四。”

今年是二十四周岁。迪子慌忙纠正道。

“二十四?……”

所长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将桌子上的烟缸挪近身边。

“今天你有空?”

“不,有一些……”

和阿久津约定的五点半快要到了。

“是吗?那么以后再说吧。”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倘若有空,想请你一起去吃饭,今天算了。”

“对不起。”

迪子很歉疚地鞠躬道。

从五月到六月,迪子把圭次的事早已忘了。不过,虽说忘了,也不可能忘一干二净。

偶尔听到“东京”或“商社”之类的话,她会忽然想起圭次。但是,那只是转瞬即逝,从来没有惦记过。不管圭次怎么想,迪子的心还是在阿久津那里。和阿久律相比,圭次只不过是一个迎面错过的、只记得名字和面容的青年。

因此,六月底圭次来大板(大板在京都的边上——译者注)突然打来电话时,迪子措手不及了。

“现在我在大阪。”

“不是东京吗?”

“电话里不是说好六月中旬来的吗?”

真是,约好要来时再打电话或写信通知她的。

“我傍晚能到京都了。我们能见面吗?”

正好是星期六。如果没什么事,当然能见面,但和阿久津已约好下午开车沿新绿的周山街道去北大杉一带游玩。

“不凑巧,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

“那么,再晚一些?”

说是再晚一些,但也许直接和阿久津一起过夜了。

“我今夜住在京都的M旅馆,所以晚点也不要紧啊。”

“你不住在部长家里吗?”

“这次是公司出差来的,所以可以住旅馆。”

“出差办什么事?”

“大阪明天起要召开汽车展览会,所以还有业务洽谈。”

如此看来,开展览会早该知道的。周末之夜,迪子也要有约会。这样突如其来,也许圭次还以为迪子是很空闲的。

迪子感到有些扫兴。

“再早点和我联系就好了。”

“我突然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圭次毫无察觉,好像一味地认定,如果他来,迪子准会大吃一惊,然后欢天喜地。

“你真地抽不出空吗?”

听筒里传来失望的声音。他来大贩出差,却特地借宿在京都,由此可见,他确实想和迪子见面。

“明天?”

“明天也可以,如果你有空,我想今夜一起吃饭的。”

听他说么一说,迪子也拿不定主意了。

“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八点钟左右……”

“吃饭在我这里吃,八点钟时我已经到旅馆里了,到时打个电话给我。”

“你好不容易到大阪,也该有朋友吧。”

“已经见过了,没关系。”

“那么,八点钟,我无论如何向旅馆打个电话。”

“等你电话了。”

圭次丝毫不问她和谁见面,去哪里。迪子也猜不透这是他的天真还是感觉迟钝。

星期六,输血中心只上半天班。迪子下午一点去花山餐厅。

一个月前圭次来电话时,迪子已经和阿久津约好在花山餐厅见面。那次她当然没有把圭次来电的事告诉阿久律。

而且,就连另一件事,就是所长请她吃饭的事,她也没有向他提起过。

对迪子来说,与圭次的来电相比,所长的邀请更是一件非同小同的事情。

所长邀请迪子想做什么?只是敷衍,还是早就有那样的打算?此后迪子有两次和所长在走廊里遇见,但他好像忘了一样,只字不提请她吃饭的事。

迪子虽然再三思量是不是要把所长请她吃饭的事告诉阿久律,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因为她看来还是将此当做自己内心里的秘密更好。不过,受到所长的邀请,着实让迪子心花怒放了好一段时间。尽管现在还未如愿,但回想起来仍令人情意绸缪。

迪子对所长既不喜欢也无恶感,仅认为他是一位温敦的绅士,还未曾想过好恶。因为请她吃饭,她觉得和所长的距离突然靠近了。

事到如今,迪子为拒绝所长的邀请而感到有些后悔了。如果一起吃饭,也许迪子又能瞥见另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见所长没有再来邀请她,她感到自己已经放跑了一次机会。

那期间,她把圭次忘记了,兴许是因为她一直抱憾着那件事的缘故。

青年那条道固然很好,但现在迪子已经被年长的男子那种懦雅文静吸引住了。

迪子到花山餐厅时,阿久津照例在里面的包厢里看着报纸。迪子一到,他便点点头,折好报纸。

“今天不去玩了。”

“为什么?”

“突然有急事,傍晚前必须赶去。”

“去哪里?”

“我正要出门时,不料有朋友来电话,说有事要商量一下”

“如果只是商量,明天……”

“看样子很急。”

若是这样,她就不会拒绝圭次的邀请了。迪子忽然对阿久津的违约怨恨起来。

“如果是傍晚去,还有时间去高山寺那里后赶回来吧。”

“反正,今天不去了。”

阿久津好像根本就不想去。迪子还喝着咖啡,阿久津心急撩火地站起身,向停车场走去。

“那么,我回家了。”

“上车吧。”

打开助手席的车门,迪子一上车,阿久津便把方向盘扳向左边。

“去哪里?”

“嗯……”

阿久津没有回答,径直在白川大街向南驶去。

“到南禅寺去一下。”

“不是没有时间了?”

“傍晚以前去就可以了。”

“讨厌啊,这么毛毛腾腾的!”

迪子不喜欢搁下急事慌慌张张地作爱,但若现在和阿久津分手,周末下午她就失去了目标。

这次也是如此,迪子在头脑里违獭着,结果还是顺从了阿久津的意思。和阿久津见面,前提就是为了得到爱,所以对去旅馆的事毫无什么不满,但问题在于那种过程。而且,依然是迪子的身体首当其冲地习惯了那种过程。

令人忘记一切的欢娱过后,阿久津洗完澡,什么也没说就穿上了衣服。

阿久津没有提起圭次的事,看来他不知道今天圭次来。圭次果真打算瞒着阿久律夫妇,佐在京都的旅馆里。

迪子想把圭次巳在京都的事告诉阿久津,但想想没有必要,便又佳日了。

两人离开旅馆时刚刚过了四点。太阳还很明亮,银杏街树的树影横卧在电气列车的车韧上。

“我去朋友那里,你怎么样?”

这样的时候一个人被抛下,又没有能去的地方,要是去见圭次,到八点还有近四个小时。

“回家。”

“送你到家附近吧。”

到船冈山的交差路口,迪子下了车。

“下星期再好好地去兜风玩一次吧。”

阿久律在驾驶座上很抱歉地说道,但迪子没有回答,快步在电气列车的街上拐弯了。

七点半,迪子又离开了家门。她并没有打算一定要和圭次见面,内心深处还怀着阿久津为了朋友抛下她不管的极度不满。

迪子穿着乔其纱连衣裙,用珍珠花纹的腰带收紧腰部,下午的迷乱心情便一扫而光。她既想让圭次看看她的新衣服,也有着仅两个人见面的紧张情绪。

“我和朋友在旅馆里见一下,过二小时就回来。”

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出了门。父亲凑巧在店里,眼不见为净。

“早点回家啊。”

父母还是一副老脑筋,对女儿的外出总是叮三嘱四,极力劝她放弃工作,专心致志地学习婚嫁礼仪,希望她尽早出嫁。父母若听说迪子现在的所为,也许会气得吐血。

这些事,迪子当然对父母守曰如瓶。在家里,她只对妹妹讲。两人正因为各有所图,所以一鼻孔出气。

M旅馆在栗田口的蹴上附近。迪子到旅馆时已经八点过了十分。

迪子用服务台边上的电话一打通,圭次便接电话了。

“正巧啊,我刚回来。”

“这么说,你累了吧。”

“不累。我马上下来,你不要走开。”

不到五分钟,圭次来到服务台。他穿着藏育西服和白衬衫,整洁地系着领带。看来他也许为了等她,在房间里也没有解下领带。

“很久不见。”

“是啊,上次是五月初的时候吧。”

和阿久津夫妇一起驾车游玩后,已经过了近两个月。

“饭吃过了吗?”

“吃了。”

“那么,喝点什么吧。”

圭次径自坐电梯去十一层楼的酒吧。也许京都是个古城的缘故,酒吧里外国人很多。圭次打量着四周,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包厢里。

“你喝什么?”

“我不大会喝。”

“这次是公司里付钱,你别客气,喝吧。”

圭次好像显得格外的老练,看着桌上的菜单,点了杜松子酒。但看得出他对这样的地方还没有习惯,尽管一副很洒脱的架势,但总显得很不恰当,有勉强凑合之感。这对迪子来说反而颇感新奇。

“我正担心今天你们见不上了。”

“你事先没有通知我。”

不知为何,迪子在感情上总把他当作小弟弟。

“你明天回去吗?”

“回去,明天我再去一次大阪,坐傍晚的新干线回东京。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大阪吗?”

“我要上班啊。”

“你们上班,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活儿吧。”

“今天能见到就好了。”

迪子把杯子端到嘴边。因为奎宁水的甜味,喝起来很可口,但酒精成分很强。

“我们见面的事,你没有对你姐姐说吗?”

“没有,傍晚时我已经从大阪打过电话了,所以他们认为我今天不佳在京都。”

“为什么?”

“姐姐好像感冒了,今天早晨起发高烧,烧到三十八度,我这时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部长不在家?”

“在啊。这种时候女佣人也吃不消啊。”

说有事回家,就是为此?迪子想起阿久津那副慌里慌张的神态。

“姐姐有风湿病,平时就常常发高烧。”

“部长吃得消吗?……”

“提起姐夫,他在电话里又说了些令人费解的话。”

“他说什么?”

“他问我今晚是不是和有泽君见面,我说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他又纠缠着问我今天使在哪里。”

“你说了要住在这里吗?”

“我说住在大阪。让他平白无故地担忧,这很不好。”

“担忧?”

“姐夫好像不同意我们的交往,他自己提出替我介绍女朋友,却又如此……”

“莫非姐夫喜欢上你了吧。”

“哪里的话!”

迪子不由伏下了眼脸。

“否则他不该对我们的交往刨根究底地打听吧。”

“是他介绍的,他有责任,所以不放心吧。”

“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我感觉到他太冷淡了。”

迪子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她感觉到酒精在缓缓地渗透着她的全身。

“明天你不去你姐姐那里了吗?”

“这次我直接回去,不去姐姐那里。”

在斜对面座位上的一群外国人离去了。爱唠叨的客人一走,酒吧里顿时安静下来。

“你了解我吗?”

圭次忽然想起,问道。

“了解?”

“我不是指名字、年龄之类的事。是我的工资、朋友,以及我对将来的打算。”

被他这么一问,对圭次的这些情况,迪子确实一无所知。

“对我的事,你不感兴趣吗?”

“当然,我想听听啊。”

“那么,我可以向你讲讲吗?”

圭次好像有些醉了,没话找话地开始说起公司和朋友的事,也不管迪予听不听。

迪子随声附和着,头脑里却满是在家看护着妻子的阿久津。他现在也许正把毛巾垫在妻子的额头上,喂着药。妻一关上房门,房间里便只有两个人。迪子知道那种事就是为了阿久津也是不能允许的,但她却依然愿意沉溺在那样的紧张之中——

正文 4、淫雨

迪子和圭次见面以后的下一个星期一,阿久津没有上班。

“今天部长说休息。”

最先带来这一消息的是富于。九点刚过,大家还聚在化验室的角落里喝着早茶。

“说是夫人感冒了。”

“为那种事休息?”

爱蜚短流长的伸代问道。

“说感冒很厉害,也许要住院。”

“感冒住院?”

“是管理事务的上崎君说的,我不太清楚,如果夫人要住院,又有孩子,这下可受累了。”

“看来部长今天要在家里照顾夫人了吧。”

伸代说着,朝迪子瞥了一眼。

“开始干活吧。”

随着宫子的招呼,大家站起身开始工作。迪子来到配血试验的化验台前,坐在圆椅上。

右边是恒温器,前面试管林立。只有这一角才是迪子的领地。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和富于、伸代她们完全隔开。迪子凝神望着今天清晨刚采集在试管里的鲜红的血液,想着阿久津的事。

圭次星期六说的没有错。阿久津因为妻子有些感冒才取消了远出游玩的念头,只是和迪子亲热一番就回家了。

而且,夫人的病还不见好转,隔了一个星期天,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感冒恶化,就会成为肺炎,或是别的什么病,看阿久津不上班,也许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迪子用长长的吸管将血吸到0.2CC的刻度,一边感到心里很舒展。什么夫人,发高烧受苦了。那张美丽漂亮的脸蛋儿,若因发高烧变丑又红又肿才好呢!

接着一瞬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阿久津楞坐在病妻身边的身影。

夫人也许正好趁着生病,在向丈夫撒娇。在去琵琶湖时,夫人就表现出多余的脉脉温情。阿久津对此也故意视而不见。这次她兴许趁着发高烧正大泼娇情呢。

迪子越想越觉得夫人和阿久津都是靠不住的。那两人柔情如水一往深情。

他说不定现在正和夫人温存着呢!迪子忽然想起前天夜里的事情。

那天夜里,正如她的危惧,圭次强行要得到迪子,一改以前的优柔寡断,变成一个胆大鲁莽的汉于。圭次拽住她,紧紧地抱佐她,迪予激烈地挣扎着。

她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刚才还想着如果他向她求爱,也可以承诺他,但一到关键时便拼命抵抗了。最后还是圭次受了惊吓,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现在清醒下来再回头一想,当初那种宽容的情愫,像是一瞬间的心灵的游荡,以为实际上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才凭空想像的。

无论怎样违逆着阿久津,关键时要为阿久津保佐自己的贞洁。迪子在反抗、逃遁的内心里,窥见了自己对阿久津的爱的忠贞。

那以后,圭次怎么样了?他受到抵抗,被迫把她放走,感到无地自容。说实话,迪子并不那么嫌弃圭次,只是对阿久津的爱很炽烈,所以才竭力挣扎。

对圭次很无礼。她感到对不起他。

下午,迪子决定把那事忘掉。

傍晚,侠要下班时,上崎来转告说所长找她。这时迪子正在整理单据。她停下手去二楼的所长室。

所长合上正在阅览的文件,移到接待室的椅子上。

“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只是整理整理单据。”

“来,请坐。”

这次,迪子大大方方地在所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夕阳被浅蓝色的窗帘遮挡着,被隔成一条条的光亮映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今天有空吗?方便的话去吃饭,上次约好的。”

“好的。”

“那么,五点半在东山旅馆的门廊里见面。那里的西餐很好吃,你去过吗?”

“没有。”

“我在外面吃饭时,一般总在那里吃的。”

东山旅馆离输血中心坐车有两站路。即使步行十五、六分钟也能到了。

“今天轮到妻子去学舞蹈,所以我每周总有一次不得不在外面吃饭。”

“夫人在学舞蹈吗?”

“到老了才学当然瞧不上眼,但她自己想学好的。”

所长衔着烟斗微微笑了。迪子望着他那在夕阳下闪着银光的白发。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顺便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事?”

“吃饭时再说吧。”

所长看看时间。迪子站起身,鞠躬道谢后离开了房间。

回到化验室,化三十分钟结束了工作。宫子她们说要去四条河大街那边购物,在作回家的准备。

“有泽君怎么样?不陪陪我?”

“不凑巧,和妹妹约好了,下次陪你。”

虽然她觉得问心有愧,但谎话还是脱口而出。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她在衣帽间换上衣服,向东山旅馆走去。

一走进门廊,所长正在右侧的橡胶树边上和一个男人讲着话。那人和所长年龄相仿,一副绅士的派头。迪子从未见过他。

她径自走到柱子边的椅子上坐下。所长和对方分手后走上前来。

“他是府立医院的外科部长,这次看样子要去大阪。”

所长这么说着,率先走进门廊右侧的餐厅。虽然正值晚餐时分,但也许时间尚早,里面空荡荡的。所长在餐厅右侧看得见院子的座位上和迪予面对面坐下。

“这里的拷肉很软,很好吃,你爱不爱吃拷肉?”

“多谢了。”

“那么,里脊肉两份,加上汤,和葡萄酒。”

看来所长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服务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虽然地方不大,但这里很雅。”

这家旅馆,迪子听到过名字,但从未来过,档次比和阿久津约会的花山餐厅高,而且幽雅得很。

“我来这里吃饭已经有五年了。”

“和夫人也一起来过?”

“妻子来得比我还多。”

所长又开始给烟斗装上烟叶。迪子望着所长那端庄的脸庞,心想这时候著换了阿久津,他就不会谈起妻子。

不久,服务员送来葡萄酒,将两人的杯子斟满。

“来。”

所长端起杯子,看了迪子一眼。

“谢谢。”

“你会喝吗?”

“会,但很少喝。”

迪子回答道,想起前天和圭次喝酒时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去年的忘年会,你不是喝醉了吗?”

“这……”

“我记错了?”

所长坦率地点着头。去年的忘年会上,迪子确实喝醉了,酒会结束时摇摇晃晃地扶着阿久津的肩头。也许所长还记得那时的情景。迪予不由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您找我谈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其实,有人说起你们的事。”

“我们的事?”

所长等着服务员放下汤后离去。

“你和阿久津的事,听说你们很要好。”

“谁把那些事……”

“嘿!有的人就是喜欢传播别人的事。”

所长喝着汤,是一种文静儒雅的品尝方式。

“我并不是故意在责怪你们。即使确有其事,或者搞错了,都没有关系。因为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在男女之间就会产生好恶感,这是不可避免的。”

迪子甚至想哭了。是谁说的?即使知道那些事,也没有必要向所长告密!迪子于突然感到输血中心庙小妖风大。

“你错怪我,这就不好了。我不是要评判那些事的好坏。你请喝吧。”

迪子拿起匙。

“输血中心地方小,所以人的心眼儿也小,喜欢传那样的话。反正,一半是出自嫉妒吧。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总会有那样的事。”

迪子喝着汤,很感委屈。

“不用介意别人的传说。”

“可是……”

“说实话,我也怀疑有那样的事。不!即使有,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所长放下匙,用餐巾擦着嘴唇。

“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相互爱慕是无可非议的,但在工作场所不要太肆无忌惮了。”

“我没有肆无忌惮啊!”

迪子用力地摇摇头。

“嘿,我相信正是这样,但周围的私利眼不那么看你。好像认定,你是受着阿久津的宠爱。”

“我工作无暇可击,不比任何人差……”

“我知道你工作很好,只是那些入也看着你,还是注意一下为好。”

“这事,您对阿久津部长也说了?”

“没有,他是个懂世故、善于把握自己的人,那种事,事到如今也不用说了。”

“您是说,我不能把握自己……”

“不要那么极端嘛。”

服务员送来拷肉,将拷肉放在两人中间时,交谈暂时中断。点菜时想吃拷肉,但现在迪子已经没有食欲。服务员斟满葡萄酒离去。

“那样的事,比较容易出现在女人的神态里,所以你要注意一些,仅此而已,请不要放在心上。”

所长轻轻混了口葡萄酒后拿起刀叉,一副安样的表情,任凭迪子睨视着。

“我…不喜欢部长。”

“哈。”

所长拿着叉子望着迪予,白发的下面一双轮廓鲜明的清澈的茶色眼睁。

“我讨厌那种厚颜无耻的自私的人。”

“他那么自私吗?”

“反复无常,有些窝襄……”

迪子嘴上说着,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她一边感觉到有些不妥,一边却脱口而出。

“他这人太狡猾了。”

“是吗?”

所长默默地用着刀叉。

“我不知道部长不在,会是多么地快畅。”

“嘿!请吃吧。”

所长又催道。迪子拿起了刀。

用餐后离开餐厅时,已经过了七点。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风,不热也不冷。两人只喝了一小瓶葡萄酒,但迪子感到微微的醉意。

“呢,我要回家了,你怎么样啊?”

所长站在门前的出租汽车站台上。

“我好像醉了,一个人走回去,散散步。”

迪子感到自己有些醉态,一个人很难回家。她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一边摇晃着走着。所长在后面跟了过来。

旅馆的拐角是一条小道,小道的右边是旅馆的院子,左边像是哪一家寺院的围墙。小道的前边只有两辆前后紧挨着停靠着的黑色面包车,没有人影。

“你要去哪里?”

所长跟随在后边困惑地问。

“你直接回家不是很好吗?”

“所长回家吧,我一个人能回去的。”

“是吗?……”

迪子察觉到所长的脚步声停丁下来,便陡感一阵孤寂。一回头,所长那顾长的身影在二十米前仁立着。于是,迪子碎步跑了回去。

“我,是个不中用的女人吧。”

“不,没有那回事。”

所长的温和的语气,反而引发了迪子的悲哀。

“我陪你一起走吧。”

所长朝幽暗的围墙前端望着,稍稍想了一下,便开始缓缓地走去。

星期一和星期二,阿久津休息。星期三早晨,他来到输血中心。加上星期天,整整有三天时间,迪子没有见到过阿久津。三天没有碰到,从阿久津四月份去东京参加学会以来,还是头一次。

迪子望着阿久津,象看着一件稀罕物。阿久津照例掩饰着上班迟到的尴尬,向大家打量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们早!”

“您早。”迪子也和着大家轻声说道。

也许心情关系,阿久津稍显憔悴。

“听说夫人的身体不好,现在怎么样了?”

富子代表大家问道。

“开始时还以为是感冒,后来成了肺炎。”

“住院了吗?”

“待在家里,家里有孩子,休息不好,所以我让她使进了国立医院。”

“这么说来,很严重吧?”

“住一个星期十来天就能出院,令大家担忧了。工作没有什么变化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

宫子朝迪子瞥了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样?迪子装作没有看见,缄然不语。

“那么,我去忙了。”

阿久津点点头,消失在里面的研究室里。

迪子又一个人来到化验台前。

这三天里要说变化,也并非没有。在做配血试验时,出现了一个估计是B型亚型的血液,不用抗体化验就无法确定,兴许是亚型的新种类。后来在采血车送来的血液里有一个血球溶解了。究竟是血液特殊,还是搬运上有失误?一无所知。这些都必须向阿久津报告,让他马上查明原因。

但是,对迪子来说,现在这些事并不太重要。说实话,说不说都可以。相比之下,这几天穿透迪子内心里的风暴,要远远猛烈得多。

星期六的夜晚,和阿久津分手盾,她受到了圭次激烈的追逼。

当然,迪子殊死地进行了抵抗。但在眼看就要拥入圭次的怀里的一瞬间里,迪子既想为阿久津守住贞洁,同时又忽然想顺从他。她曾产生了一种泄愤的心情,想向说了个谎话便急急赶回妻子身边的阿久津复仇。

星期一,她和所长吃完晚饭后,要求所长陪她一起走走。后来回想起来,也令她万分愧作。若在平时,迪子决做不出那样的事。

迪子这几天的行动,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现在见到阿久津,迪子才渐渐地明白星期六到昨天自己内心失落的原因。

因为阿久津请假在护理着夫人。

无疑,迪子内心里骤起狂澜,就是为此。

在和圭次扭拧着时,在和所长散步着时、她的头脑里总装着阿久津的影子。和圭次争执、遭阿久津冷落、另觅所长,这些好像都是为了对阿久津的警告。

至此,迪子总算放下心来。她虽然为头脑里总摆脱不了阿久津的影子而感委屈,但又为因此而能保持对阿久律的那份感情感到释然。

午休时,配血试验的申请突然增加。下午,迪子忙得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

从采血瓶取出血样,注入试管释稀。这一释稀作业,即便不看着吸管的刻度,凭捻动软管的感觉也能估测。因为繁忙,使迪子暂时能有幸埋头工作忘掉一切。

下午三点,她稍作休息,正怔怔地望着窗外时,阿久津靠上前来。

“今天活很多啊,要帮忙吗?”

“我行。”

但是,阿久津不容分说地动手排起试管来。

在化验部,除了迪予以外,要说确实会做配血试验的人,就只有部长。别人也不是不会,但是否凝固,一碰到难以确定的血型,便总要来求教这两人中的一人。

也许是为了弥补休假时的歉意,阿久津帮得很认真。

开始时迪子还无视他,认为他是来讨好的,中途起开始作三言两语的交谈。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做得快。

做第三份配血试验时,阿久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今天,五点半。”

迪子注视着试管,毫不理会。

“行不行?我等着。”

阿久津叮嘱道。迪子尽管对阿久津为照料夫人竟然休假两天颇感生气,但实际上一见面眷恋之情仍油然而起。

而且,迪子觉得现在还有其他事情必须在两个人见面时告诉他。

迪子到达花山餐厅时,比约定的五点半迟了十分钟。

阿久津揉灭香烟,马上说道:

“好像很久没有见面啊。”

“是吗?”

迪子不置可否地答道,向走上前来的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

“还在不高兴?”

“没有。”

她为见面感到兴奋,但关键时又装作一副冷漠的表情。

“为了妻子,这三天里倒霉透了。”

“不是三天,是四天吧。”

“四天?”

“不是从星期六就开始的?”

“星期六和你见过面……”

“以后就慌里慌张地回家了!”

阿久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

“那天夜里,我见到圭次了。”

“在哪里?”

“在京都的旅馆里,我们还一起喝酒了呀。夫人发高烧,你傍晚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护理,他都告诉我了。”

阿久津撅着嘴唇,注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这是他尴尬时的习惯。

“说什么和朋友见面,不能驾车去游玩,你为什么说谎?”

“这……”

“别强嘴了!”

“说实话,是为了你……”

“为了我?”

“我想,要是说妻子感冒了,你反而会不放心……”

“你是丈夫,夫人感冒时进行护理,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为何,从迪子嘴里出来的,尽是违心的话。

“我只是你的情人,用不着那么为我操心!”

“喂!”

阿久津责怪地望着迪子。迪子毫不理睬地嘎着咖啡。

“别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呀!”

“和圭次见面,他讲了些什么?”

“你们夫妇的事!你没有打喷嚏?”

“别恶作剧。”

“我没有恶作剧呀。”

“见面只是讲讲话吗?”

“当然,不行吗?”

看着他那张狐疑的脸,迪子的不良心术越发膨胀。

“如果我说和圭次亲嘴了,你打算怎么样?”

“真的?!”

“别大声!大家都听着呢!”

正是公司的下班时间,店里一片嘈杂,但没有人竖着耳朵听两人的谈话。

“你真的和圭次接吻了?”

“你想怎么样?”

“别戏弄我!”

“我要不要和圭次接吻,这和你无关吧。”

“我是他的姐夫。”

“姐夫反对妻弟结婚?”

“我反对?”

“看来圭次很恨你啊。”

“他连这些事都说了?”

“反正他对你没有好感。”

“圭次的事我不管,最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样?我和圭次,谁重要?”

“这我已经想好啦,谁有可能和我结婚,就是谁重要啊。”

“你……”

阿久津欲言而止,阴视着迪子,迪子装作没有看见,把脸扭向一边。

“你真的这么想?”

阿久津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也许有些太刁难阿久津了。迪子的心里又涌出怜悯。

“你以为我会想那么做吗?”

“那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吧。”

“没有呀。”

迪子回答道,一边为阿久津还不知道她如何抵抗圭次才保伎了对他的贞洁而怨恨起他来。

“反正,希望你别和圭次交往得太深。”

“最重要的是,星期一,所长把我找去,向我提出了警告。”

“什么……”

“我们的事,说喜欢谁是自由的,但别在上班时太亲昵了。”

“所长那么说的?”

“只有我一个人被叫去,太惨了。”

为圭次的事,两人争辩不下,但这次两人都是受害者。

“说阿久津君是个懂世故的人,所以他很放心,但我是个女人,干什么事都不太懂,所以事先要提醒我注意。真气人!”

“那些事,谁对所长说的?”

“不知道。我一想到有那种告密的人,就不想去上班了。”

“别介意,不要为那种事败下阵来。”

“我知道。”

“反正我们工作比人强一倍,谁也没有理由在背后指责我们。”

“我也这么想啊。”

两人刚才还在吵架,现在发现了共同的敌人,便变得亲密起来。

“走吧?”

“去哪里?”

迪子坐着一动不动,仰着脸望着阿久律。

倘若接着要去什么旅馆,她想拒绝。被接连四天护理着妻子的男人搂抱,对不起了。现在去旅馆,就等于被迫充当病妻的替身。

“今天原想和你再待一会儿,但我现在必须去医院。”

“夫人那里?”

“她叫我买一些东西,所以……”

“家里怎么样?”

“岳母从东京赶来,替我照顾孩子。”

“你现在就去医院?”

阿久津歉疚地点点头。迪子心情陡变。

“我不愿意!”

“不愿意?”

“别去医院,今天夜里和我在一起。”

阿久律的脸上清楚地露出踌躇。迪子见状便越发固执“你要干什么?”

“带我去旅馆。”

迪子终于说出和自己刚才的心愿相违背的话。她讨厌当她妻子的替身接受他的抚爱,同时却又祈愿现在立即就倒在他的怀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的关连。有的,只是想把阿久津从妻子那里拽过来,任凭自己随心所欲。

“倘若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医院,就先和我去旅馆。”

“晚上探望病人的时间是七点以前,所以……”

“来不及的话,明天一早去也行吧。”

阿久津沉思了片刻,抓起了发票。在结帐处付了钱,上阶梯走出店外。也许是天气阴霾的缘故,暮色苍茫,雨眼看快要落下来。

“颐,去医院的话,我讨厌你!”

阿久津默默地向停车场走去。上车后,阿久津回头望着迪子。

“明天还能见面,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

“那么,我先去一次医院,你等我回来。”

“如果你这么想去,那就去吧!”

迪子打开车门要下车。

“喂,听我讲啊。”

看样子阿久律还瞻前顾后,手按在方向盘上,目光注视着前方。

“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已经听腻了,光听你的解释,当个好孩子,我恶心!”

阿久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停车场向右,朝着南掸寺旅馆的方向扳动着方向盘。

直到走进旅馆,阿久津才终于对去医院的事死心了。

一如往常,争吵后两人欲情更浓。阿久津摇撼着,催促着潜伏在迪子体内的恶魔。迪予情意绸缎,尽情地陶醉在这受淫虐的喜悦里。争执成为一种刺激,使两人的艳情更加炽烈。

但是,两人情迷意乱忘记一切的癫狂持续得并不那么长久。

迪子觉得不可思议,男人为何如此急遂地清醒?迪子的体内还余韵萦绕,全身倦怠,残留着随波漂浮的感觉,蕴含着一股残火,倘若再受到阿久津从颈脖到背后的温柔的爱抚,就会再次燃烧起来。

然而,阿久津仰天躺着,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右臂隐含着作爱后的余温垫在迪子的肩膀下,但手指一动不动,能感觉到他还在虚与委蛇。即使赤身裸体,相互之间抚摸着肌肤,两人的融合,也仅是一瞬间。

“还在想医院里的事?”

阿久津什么也没有回答,转向迪子一边。

“还是放心不下夫人吧。”

“不是……”

他否定道,但语气宁可说是肯定的。

引诱着女人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男人是热衷于女人的,但一旦结束便马上迷途知返恢复自我。无论反复多少次,男人总是男人,决不会游离自己。

“反悔了吧。”

“没有。”

这次,阿久津清楚地答道。

迪子让阿久津抽回伸在她颈脖下的手臂,爬起身。

她拾起散乱在四周的裤子和扔在休息室里的衣服走进浴室,在浴室里只是淋浴了一下便穿上衣服,梳理好头发。照着镜子时,她觉得和男人作爱时的柔情已经荡然无存。

回到房间,阿久津趴在床上抽着烟。背上盖着毛毯,裸露着肩膀。

“还不起来?”

“嗯……”

阿久津回头,见迪子在穿衣服,好像很吃惊。

“怎么了?你要回家吗?”

阿久津仰脸望着迪子,不久便拉住站在边上的迪子的“让你早点起来到夫人那里去,即使过了七点,求求人家也能进去吧。”

她自己也觉得窝囊,但还是说了。

镜台前映出她站立着的身影。丰满圆润的臀部,从迷你裙里露出的膝盖,都还残留着青春的活力,至少比阿久津的妻子年轻。迪子现在依仗的,只有这个年轻。

虽然她娇小玲珑,但丰润的躯体里吮吸着男子的精气。接着跑去探望妻子的男人,是失去了精气的躯壳。“只剩下躯壳去妻子那里才好呢!”迪子对着镜子喃语道。

阿久津拿起香烟和火柴站起身。

“快些穿衣服!”

“过了七点,什么时候去都一样啊。”

“医院的事我不管,但我还有地方要去,你快穿衣服!”

“你去哪里?”

“这与你无关。”

阿久津望着迪子,接着无可奈何地开始穿起衣服。

“上次,所长请我吃过饭了。”

“所长请你?”

“在东山旅馆。”

阿久津正拉上裤子,楞楞地站在那里。

“所长说,他喜欢那里的餐厅。”

“提醒我们的事,就是那个时候?”

“那是另外一次啊。”

“这么说,见过两次了?”

“说是见面,只是吃饭,谈谈话啊。”

迪子对着镜子照着颈脖,用手轻轻地撩拨着后发。

“他是喜欢你?”

“呃?怎么了?”

“所长请化验技师吃饭,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吗?”

“你怎么样?”

“并不特别讨厌啊。”

“我们相比呢?”

“要说你,太性急啦。不是和喜欢的人就不能一起吃晚饭吗?”

“可是,那是很重要的事啊。”

“我和谁吃饭,难道还要你同意?你太过分了吧!”阿久津讷讷地闭上了嘴,默默地勒紧领带。迪子注视着他那气鼓鼓的后背,心想对跑向妻子那里去的男子,这样的复仇是应该的。

到了七月,在六月里还不那么明显的梅雨,从六月底开始就滴滴答答地落下,连续五天几乎没有停过。阿久津的妻子开始时还说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但直到现在还伎在医院里。

“部长的夫人好像是风湿病啊。”

午休时,化验部的职员们聚在一起,谈论着阿久津的妻子。“会是肺炎吗?”

“也有可能,但经诊断,好像是风湿病,高烧也没有退。”

“若是风湿病,那就没治了吧?”

“也许是的,真可怜呀。”

“家里岳母来替他照顾着孩子。”

“岳母来,部长是女婿,总会有拘束的。”

宫子颇为同情。

一谈起阿久津,迪子就会很自然地受到冷落,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大家都意识到迪子和阿久津的关系。

“我真佩服部长,一下班总是马上跑去医院。”

“这么说起来,最近在值班室里,我真没有看见他玩过麻将。”

正如富于她们说的,阿久津最近好像一下班就去了医院。迪子和他偶尔也约会,但只是一个小时左右,他便急急忙忙地起身走了。

迪子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勉强地拦着他,即使硬拉他去旅馆,两人的感情高潮只是一个小时。激情一过,阿久津准是又想着妻子的事。迪子起先想借此泄愤的,但一想到以后他和妻子在病房里见面。就是反感也是枉然。

“夫人一生病,你才懂得了夫人的宝贵吧。”

已经很久没有和阿久津一起去“里韦拉”喝咖啡了。午休时,迪子喝着咖啡讽刺道。

“没有的事。”

“你每天去医院,大家都很感动啊。”

“现在腿关节还在痛,不能走路,岳母身体也不好,所以我不去不行。”

“夫人不能走路吗?”

“去厕所什么,还能走走,但那也只是挪着脚,不能走得再多了。”

“我去探望一下吧?是我倍受关照的上司的夫人,又在和圭次相亲时见过面,去探望,这不也是礼貌吗?”

阿久津默默地喝着咖啡。

“今天我跟着你去,还是趁早去看一次吧。”

“今天,我现在还要去一趟大学。”

“五点之前能菠回来吧。”

“能赶回来。你还是在梅雨期过后去探望吧。”

“住院要伎那么久?”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想带我去吧。”

阿久津什么也没有回答,拿起发票站起了身。

那天,下午梅雨停了一阵,但傍晚时又开始下了。迪子洗曲颈蒸馏瓶时被划破左手食指,就是那场面落下的一个小时后。蒸馏瓶在消毒筐里时就好像已经有裂缝。迪子不知道,在水龙头下用布块一边转动一边使劲地擦着时,蒸馏瓶突然破碎,手被划破。

她感到一阵刺痛,忙松开手一看,食指尖有一道红色的细印痕,血瞬涌出来。在对面的富于发现后慌忙奔跑过来,但这时食指已经鲜血淋漓。

“不得了了!伤口有玻璃进去了!”

“不要动,快捏紧指根。”

宫子她们乱成一团,大声叫嚷着。这时,鲜红的血滴在下边的瓷砖上。大家对血都已经习惯了,但关键时亲眼看见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便都慌了手脚。

“部长呢?”

“刚去了大学啊。”

“呢,给所长看看。”

所长来输血中心以前是国立医院的外科部长。

“我去拿消毒药和纱布来,你待着别动呀。”

宫子跑去了。

一看伤口,玻璃碴儿在鲜血中闪着光亮。蒸馏瓶的碎玻璃又硬又锋利。迪子看着发光的碎片,心想阿久津倘若在场,知会怎样待她。

不久,宫子带着所长赶来了。

“怎么了?”

上次吃过饭后已经过了半个月,迪予和所长目光交织。

“在洗蒸馏瓶时划破的。”

宫子抢着答道。

所长从宫子端来的消毒盘里用小钳子钳起纱布,在伤口上轻轻地擦着。

“马上就好,忍一下。”

虽然所长已上年纪,但捏住迪子的手仍然很有力。

血一边擦去,一边不断地涌出来。擦去血后一瞬间,所长拔出扎在里面的玻璃碎片。有两块长方形的碎片,长五毫米和三毫米左右。

“扎得很深啊。”

重又清洗伤口,确认没有玻璃以后,所长用浸透消毒液的棉花洗完伤口扎上纱布。

“拿软膏来。”

宫子又跑开去。所长用力按着指根望着迪子。

“玻璃器皿很危险,要小心啊,你在想什么?”

“没有。”

迪子摇着头优下眼脸。蒸馏瓶是不易破碎的,即使发生裂痕,只要不碰撞硬器就不会破碎。看那裂痕,也许是用着很大的劲在擦着。

当时,迪子用布擦着蒸馏瓶时发出“铿铿”的声响。迪子一边擦着,一边想着阿久津和妻子的事。两人在病房里交谈着什么?膝盖疼痛的夫人是如何向丈夫撤娇的?阿久津是怎样温情地安慰着她的?她这么想像着时,不知不觉地使上了劲儿。也可以说,受伤,是为了阿久律。

宫子带着软膏来了。

在采血时,难得也会遇上止不住血的人,所以输血中心备有一套处理外伤的器械,所长换下渗透着血的纱布,重新用了一块新的纱布附上软膏,贴在伤口上包扎着。

“止血,要扎得稍稍紧一些,两三小时后完全止住了,就可以再放松些。”

“谢谢。”

“手暂时不能下水,不要做下水的事。”

所长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着,便离开了房间。

“谢谢了。”

迪子向在收拾玻璃碎片的宫子她们道谢。

“很痛吧,今天你就回家吧。”

“不要紧。”

迪子尽力地逞强道,离开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也许梅雨天气的缘故,刚过四点,房间里就已经暗下来。

手指在隐隐作痛,虽然还能忍受,但仍不间断地阵阵袭来。迪子望着淌着雨水的窗口,想着阿久律的事。

他看见她手上的包扎带会怎么样?

即使他问为何会这样,她也不能说是在想他。只要看见她忍着疼痛的模样,阿久津就肯定会担心的。

这么想着时,迪子渐渐地为受伤的事感到庆幸起来。

她仿佛觉得,因为受伤,她和他的妻子处于同等的地位。她甚至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撒撒娇了。

迪子用右手握着吸管,再化验一份血液,今天的活儿就结束了。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时,设在化验室门口的电话铃响了。正在电话附近的宫予拿起听筒,三言两语地应答后,说“我明白了”,便放下听筒。

“部长今天从大学直接回家了,所以向大家打一声招呼。”

宫子特地大声地说道,使大家都能听到。

“不回来才好呢!”

伸代作了个滑稽的模样回答道,引得大家都笑了。

在笑声中,迪子心想,阿久津今天不回输血中心,准是怕她死皮赖脸地央求他一起去探望妻子,所以才溜了——

正文 5、晚霞

第二天早晨,阿久津发现了迪子手指上绷着的包扎带。这天,阿久津照例晚十分钟到达,向职员们打着招呼,目光不由停留在迪予的手指上。

“怎么了?”

“不小心……”

“是昨天洗蒸馏瓶时被划破的。”

不出所料,宫子抢着替她解释道。

“痛吗?”

“没事了。”

阿久津又朝白色的包扎带望了一眼,但仅此而已,便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迪子总觉得受了冷落,但她自我安慰是因为有别人在场,他不便过多地询问罢了。

过了一夜,伤痛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但双手一起用力毕竟不便。做配血试验若在乎时二十分钟能做一份,现在要三十分钟。上班后过了一个小时,富于靠上前来。

“要帮忙吧?”

“谢谢,总算还能凑合,没关系。”

“来不及的话,你说一声呀。”

宫子待人很和气,但她们中间自然有告密迪子和阿久律的人。一想到这里,尽管手指受伤,也不想得到她们的帮助。迪子装作心平气和的模样,但内心里在等待着阿久津会来帮忙。她知道他正在忙于制定暑假采血计划表和研究新的供血瓶,但他若有那份心,自然能帮上一两个小时。

一上午,阿久津来了两次化验室,一次是取试药,一次只是宋问问大家在暑期休假里有什么要求,便离开了房间。

过了中午,迪子稍稍晚一会儿去食堂里吃饭。吃完饭一回到化验室,富子招呼道:

“刚才没有碰到所长?说要替你换纱布,让你去他的房间呢,现在大概还在房间里吧。”

宫子旁若无人地说道。迪子径自走上二楼敲响了所长室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答应声。一推开门,所长正躺在沙发上抽着烟。

“伤怎么样?”

“痛止住了。”

所以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消毒药和装着消毒棉球的瓶走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包扎带也已经备着一卷新的。

“哪个手?”

迪子顺从地伸出左手。

“也许有些痛啊。”

“不要紧。”

所长慢慢解开包扎带。迪子被他牢牢地抓着手腕,无法退缩。可是,所长的表情温和而安详。

迪子被抓着手,局倦起来。半个月前的夜里,自己强人所难地要求他陪她走走以后,这次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那件事还没有道谢,这次因受伤却又受到了关照。而且,所长亲自来替她换纱布,虽说是工伤,但对她已表现出极大的好感。

所长望着迪子的手指,好像忘掉了以前的事。

“也许会有些痛。”

取掉包扎带,最后只剩一层纱布,昨天附着软膏贴上去的,因为被压迫得很紧,所以纱布还有一部分粘在伤口“一下子掀掉就不痛了。”

“忍一下。”

所长唬着她,在纱布上浸湿硫柳汞液,等松软时从一端轻轻掀起。

现在再看,伤口在食指外侧有五、六厘米长。血已经止住,但伤口里面呈红色,伤口边的皮肤湿润润的,呈白色。

“这伤口兴许还是缝一下好。”

“这样不行吗?”

“好是会好的,但要多化一些时间。”

看见伤口,疼痛又阵阵袭来。所长轻轻地擦掉伤口周围的软膏,用硫柳汞液消毒之后,重新贴上徐着药的纱布。

“包扎带也要换成新的吧。”

“谢谢。”

迪子伸出手,窥察着所长的脸。在向两边分开的白发下,长着一张端庄的脸庞,皱纹叠叠但鼻梁很高,眼脸是深深的双眼皮,和颜悦色,在端庄中透出须眉的松柏之姿。

所长大概是喜欢我吧。

请她吃饭、受伤后又如此亲切地替她包扎换药,足见所长对她怀有好意,至少不会是毫不关心的。总之,为了这伤口,要比阿久律亲切得多。

“好,可以了。”

“谢谢。”

“明天我出差不在,你可以让采血部的护士换换药,我也向她们打一声招呼。”

“到伤口愈合还要几天?”

“手指的伤口,皮肉格外难长,但你年轻,所以要一个星期左右吧。”

“我,不那么年轻。”

“那么,需要十天。”

所长笑着,盖上消毒药,把小钳子包在油纸里。

“这,我来还给采血部吧。”

“交给坂本君就行了。”

迪子把消毒药盒夹在腋下,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拿着棉球瓶。

“我告辞了,谢谢您了。”

“还不能碰水啊。”

迪子千点点头行礼后,走到走廊里。她一路走着,看着手指上的包扎带,对所长只宇不提上次的事感到释然,同时又微微地感到失望。

下午,迪子还等着阿久律来约她。他的妻子还在住院,她知道他今天夜里还要去医院,但在去医院之前,应该有时间在花山餐厅喝一杯咖啡。

可是,等下班的铃声一响,阿久律便马上穿过化验室前的走廊朝大门走去。看着他朝大门走去的那副身影,简直好像在故意躲着她,生怕她看见似的,尽管他也许没有那样的打算。

迪子还有一份配血试验要做,她站在窗边,目光追逐着阿久津的背影。直到下午还在下着的雨已经停下,天空轻轻地泻出谈淡的流露。

一辆自底子蓝色横线条的采血车认外面的大街上驶回来,阿久津的瓷蓝色车与它交错而过,消失在棱悬木街树的后边。

又是去妻子的医院。

妻子生病不能不去,但不管如何都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而且,何至是着急,简直象是逃跑似地,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生怕迪予心里焦急,但那副模样反而使迪子不堪忍受。

倘若想去妻子那里,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她说他想去。迪子已经没有心思阻拦他了。

“这种人!最好待在妻子身边别回来!”

迪子对着阿久津消失的路那边轻声哺语道。

“有泽君,你还没有结束吗?”

一回头,宫子隔着化验台站立着。

“只剩一份了。”

“我们先回家了,怎么样啊?”

“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就结束了,不用担心。”

“那我们先告辞了。”

“再见。”

伸代她们跟着宫子珊珊地离开了化验室,都是一副很同情的表情。以前迪子也常常一个人留下加班的,那时宫于她们只说“先告辞了”,从来没有问她“我们先回家怎么样”之类的话。配血试验无论怎么多,她们也认定是迪子干的,丝毫没有想来帮忙的意思。

最近她们常常很歉疚似地主动来和迪子搭汕,这像是迪子手指受伤的缘故,但那种情况从十天前就开始了,所以也不仅仅是因为受伤。

也许是在可怜我。

宫子她们对她不无同情,原因似乎是因为阿久津没有留在输血中心。以前迪子即使一个人留下工作,部长总会来帮忙的。她们离去时露出一副用心险恶的态度,仿佛在说,我们决不傻乎乎地打搅你们。

最近不管迪子有多忙,阿久津也不来帮忙了。上班时间一结束就马上赶回家。宫子她们看出那样的蹊跷后,突然开始对迪子亲热起来。

宫子她们很同情她。阿久津的妻子生病,他的心被妻子夺走了,不管阿久津怎样爱着迪子,妻子一生病,便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宫子她们兴许觉得迪子很可怜。

迪子突然怨恨起阿久津了。宫于她们表现出多余的同情和神秘的温情,这都是因为阿久津。他跑向住院的妻子那里,所以才会这样。

尽管如此,阿久津最近有些太认真了。也许他回心转意,如今又重新认识到妻子的价值。

“真讨厌!”

迪子不由忿恨出声。白天觉得能受到所长的宠爱即使没有什么阿久津也无妨的心情黯然消失,现在她热切地企盼着阿久津。

所长无论多么温和,也不能成为阿久津的替身。不管怎么看,迪子对阿久津的感情是爱,对所长的感情是好感。

即使能够用“爱”弥补“好感”,也不能用“好感”补偿“爱”。

梅雨已经停止,但云层很低。夕暮在闷热潮湿中急速降临。晚霞从云层中斜射出来,附近的塔顶在这霞光中明晃晃地浮现着。看这闷热的模样,也许还要下一场雨。

眺望着层层密云下的夕景时,迪子从自己的手指伤口想起了某种算计。

迪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想出那样的花招。在这把戏的深处隐藏着对阿久津妻子的对抗心理,这是事实。但尽管如此,那种计谋因太大胆妄为而过于离奇了。

迪子猝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打量了一下化验室。宫子她们已经回家,房间里没有人,在昏暗中隐隐地浮现出离心器和恒温糟的白色轮廓。

输血中心的职员几乎都已经回家,从大门前的会客室里,远远地传来电视机的音响声,也许是值班员在看电视。

迪子打量一下房间,确认没有人后,便走进化验室角落里的研究室里,走到冰柜前。大型冰柜有迪子的个头那么高,把手正对着她的眼睛处。冰柜虽然高大,但门格外地轻巧。在黑暗中,冰柜里显得很亮,各层塞满着试管和试溶药。

迪子又打量着四周,确认房间里没有人以后,取出第二层右边第二个附着软木封印的试管。

在冰柜的灯光下,试管中段贴着的标记上用英文写着“澳大利亚抗原血清”。这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血清,其中含有急性肝炎的病毒。这血清是为了能在输血时分辩传染性肝炎的血液,而用于对照比较。

迪子拿着这支试管,合上冰柜门,返回化验室。在化验室里打开灯,再次确认标志。果然没错,是含有急性肝炎病毒的血清。迪子把它插在试管架上,然后开始解开左手包扎带上的结。

大门前依然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但好像没有人在看电视。一辆车在窗外离去,也许是哪伎晚下班的职员回家了。

手腕上的包扎带完全解开,不久手指上也只剩下一层纱布。纱布因为白天所长涂了很多软膏,所以能很轻松地掀下。

在萤光灯下,伤口开得很大。在白皙纤弱的手指上,只有伤口处红得非常鲜嫩。迪子楞楞地看着这伤口,不久便像中了邪似地点点头,取掉那支试管上的软木塞。试管里因血液表层的血清很澄清,所以呈徽黄色。

窗外急遂黑暗,刚才在霞光下能看见的塔顶,现在成了黑黢黢的影子。迪子望着这幽暗的夕空,然后对着食指的伤口小声哺语道:

“让我患肝炎住院。”

接着,她用右手的吸管把含有病毒的血清吸到吸管的第二刻度处,将那澄清的液体滴在红润的伤口上。

翌晨,迪子比平时早一个小时醒来。打量四周,窗帘边的窗玻璃框已经明亮,装饰橱上的摆钟正指着六点钟。

昨夜十二点上床的,但担心着手指上的伤口,她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来,为什么要把含有急性肝炎病毒的血清滴在伤口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阿久津对她被蒸馏瓶割破的伤口毫不关心,近来他一心扑在妻子的身上,对迪予很冷淡。所长对她的温和态度,以及雨停后的美妙夕景,都相互作用着煽动着她采取了一次荒唐的行动。

这是一件蠢事。

如果病毒真的从伤口侵入传染上急性肝炎的话,怎么办?

患上肝炎,至少必须静躺一个月。要服药,吃饭必须避开油腻的食物。岂止如此,而且有可能会转慢性,变成肝硬化死亡。她曾经听输血中心的护士说,治疗肝炎始终靠安静和饮食疗法。若是安静两三天暂且不说,如若要住院一个月、二个月,那真让人受不了。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她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精神状但是,在后悔的同时,迪子也有些沾沾自喜。

如果患上肝炎住院,人们就会来探望她。在输血中心,首先准是富于和伸代来看她,然后是大学里的同学淘气鬼阿牧他们。阿久津从宫子她们那里打听到情况后,也许晚一两天来。在白缝无暇的病房里,他会送来一柬鲜花。

“是我不好。”

阿久津向她道歉后,在迪子的额头上悄悄地吻一下。

迪子穿着白色的晨服。

所长也会来。他一如往常,用安样的目光安慰她说:

“早点康复后,再一起去吃饭。”肝炎并非胃口不好,所以会带些迪子爱吃的京屋堂小甜饼或水果来。

圭次从阿久津那里听说后,也会从东京赶来。如果阿久津不告诉他,她也可以自己和他联系。池待人很诚实,也许会住一天护理她。而且,母亲不用说,妹妹也会替她担心。连平时很烦人的父亲,见女儿生病了,也会待她温和些吧。

躺在床上休息,让大家担惊受怕,得到大家的关怀,这也不赖。而且,那时迪子会比现在更苗条,更清秀,更漂亮。

迪子的想像漫无止境地扩散着。

如果真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怎么办?

那血清确是急性肝炎患者的血清。这可怕的血清,是在判断其他血清是否正常时用于辨别异常血清的,当然含有相当数量的、会引发肝炎的病毒。

但是,在伤口上用吸管滴上血清就会传染疾病吗?病毒只在生物体中繁殖。这些常识在大学里学过,但病毒难道果真会被这伤口吸收吗?

迪子又凝视着用白色包扎带包扎着的手指。

她一想到现在病毒正在包扎带里被不断地吸收着,便感毛骨悚然。也许因此明天起会发高烧,眼睛稍稍变黄,身体怠倦不想上班。

现在解救为时过晚了吗?不!倘若现在解开包扎带,用酒精擦洗伤口,也许还来得及。

怎么办……

她半是胆怯半是快愉地入睡了。那时已经过了凌晨二点。

妹妹亮子戴着收音机的耳机听着深夜广播睡着了。迪子很羡慕妹妹能心境坦然无忧无虑地入睡。迪子从睡着到六点只睡了四个小时,而且尽在做恶梦,比如患了重病,或化验室里因血清遗失而哗然,睡眠很浮浅。

早晨起来,迪子觉得脑袋沉叠叠的。

她心想也许是睡眠不足,但心中还是担心着肝炎的事。身体怠倦,接着说不定还会发高烧。

迪子起床,穿着晨服打开窗户,然后坐在镜台前。她将脸凑近镜台窥察着自己的眼睛,用双手拨开眼险,仔细地观察眼自。患肝炎的人大多眼白会发黄。

镜子里映出模糊而疲倦的脸庞,皮肤干燥,毛孔一个个清晰可见。也许心情关系,眼白似乎真地好像有些微微的发黄。

她用手捂着额头,好像还没有发高烧。

离昨天傍晚接触血清还只过了十二个小时多一点,到症状出现,也许没有这么快。

“姐姐,你已经起来了?”

突然亮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你起来一下。”

“干什么?”

妹妹不快地揉着眼睛。

“呃,看看我的眼睛,黄不黄?”

“眼睛……”

“到光亮处来,替我看看眼睛。”

迪子站在窗边侧着身子,亮子仰着脸察看着她的眼睛。

“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说实话?”

“你的脸色和平时一样啊。”

“可是,我感到疲倦,有些发冷。”

“讨厌啊,还只有六点钟啊!”

亮子昨一下舌头,又钻进了被窝里。

那天,迪子没有上班。

即使眼睛会发黄,也不一定发高烧。但她明显感到身体疲软,脑袋沉甸甸的。

“好像感冒了。”

迪子八点钟时给输血中心的值班员打电话。

说实话,这事还不值得请假。这么一想,迪予觉得自己能够出去,但她约束着自己,今天绝对不能去上班,否则从昨天起想好的事就白费了。

黎明,停了一会儿的雨又开始下起来。

这天,迪子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了一整天的书和电视。

父亲和母亲以及输血中心的人都在上班,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休息,她感到很不安,同时又为只有自己在家歇着感到欣慰。但是,随着午饭时间的临近,她还是会不断地想起输血中心的事。

迪子请假的事应该转告给了阿久津和宫子她们,还有所长。配血试验谁做?是宫子,还是阿久津?不管是谁,如果配血试验很多,阿久津也许不能在五点一下班就回去了。即使宫子代替,从责任上来说,阿久律也不得不留到全部结束以后。阿久律虽然暂时将迪子忘记了,但不得不因此而重新估价迪子的价值。最近他有些低估工作勤恳又可信赖的迪子了。

随着夕暮的降临,迪子暗暗思忖得,觉得今天请假是值得的。

一到晚上,清晨头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但身上还感到懒散,不知道是心情关系,还是真是患肝炎的征兆。

哪管这么多!听天由命吧。

一天休息下来,迪子的心情变得舒畅。

翌日,天气晴朗。自云在东山前飘浮,令人想起出梅的天气。

这天,迪子依然一醒来便照镜子。兴许因为休息了一天,她皮肤松展,但眼白出现细细的血丝,显得稍稍有些浑浊。

难道真的患肝炎了?……

迪子陡感沮丧。也许是这么担忧着的缘故,身体仍觉得很疲乏。

用不着硬撑着去上班呀。

九点钟,迪子又向输血中心请了假,然后去附近的诊所。

先去外面的医院诊断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伤口碰到过含肝炎病毒的血清一事,迪子没有向医生提起,只说肝脏可能有病。医生采取血液替她检查肝脏,说化验结果要等三天后才能出来。迪子从医院回到家里正在发怔,便接到宫于打来的电话。

“你怎么样?”

“好了很多,但人还有些乏力,去诊所看了一下,结果还没有出来,工作怎么样?”

“你请假了,这才知道你的活很累啊。部长也正在为难呢!”

“别这么……”

迪子嘴上很客气,但听她这么说,心里毕竟很高兴。

“还要休息一段时间吗?”

“没什么大事,不过我怀疑别是肝炎。”

“真可怕呀……”

“不过,现在还不清楚。”

“我们要来探望你吗?”

“不用了,再过一二天就知道化验结果了。”

“若是肝炎,不会那么容易就治愈吧。”

“探望的事,化验结果出来后再说吧。反正工作就拜托给你们了。”

“不管怎样,我们总得顶着,你别担心,好好休养。”

也许有些哗众取宠,还说什么是肝炎。迪子感到后悔,但这已是马后炮了。最重要的是,已经这么说了,明天也不可能去上班。

迪子迟疑不决地休息了三天。

开始的第一天、第二天暂且不说,三天、四天待在家里,到底会待腻的。如果休息能出去各处走走,又另当别论,但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便更感难以忍受。没有食欲,全身懒洋洋的,但也不能就此便认定是肝炎的症状。

已经过了四天,怕羞的阿久津也许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迪子打电话。

若以部长的身份就不成问题,他却如此窝襄。可见,他也许是畏畏缩缩,也许是仍牵挂着妻子的事。总之,迪子希望得到他的电话。

第五天,迪子在附近的医院询问化验的结果。

“没有异常啊。”

医生看着夹在病历卡里的红色化验单,说道。

迪子大所失望。那么,五天来心情阴郁,委靡不振,这算是什么呢?

“肝脏真的没有异常吗?”

“完全正常。有些累了,你近来有什么心事吧。”

迪子摇摇头。

“给您配药。服用一个星期左右。”

迪子站起身来,她觉得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就会被医生看透了心事。

果然,没有生病?

迪子心绪复杂,既感到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懊丧。

迪子离开医院,在拐角的公用电话处向宫于打电话。

她想向宫子她们道歉,自己任意地断定是肝炎,引得大家都为她着急。听说没什么大事,明天开始上班,富于着实替她高兴。

“耽搁了这些天,真对不起了。”

“帮助是相互的嘛。”

宫子说着,压低了声音。

“部长的夫人出院了呀!”

“什么时候?”

“昨天,说她已经一个人能走了,部长也好像有些振作起来了。”

“是吗?……”

如果连妻子都已经出院了,那么迪子请假,他就心平气和了?迪子又无名火起,放下听筒。

翌日,迪子正好九点到达输血中心。连同星期天,她有六天没有上班了,大家都很亲热地聚在一起。

“怎么样?伤口好了吗?”

阿久津一看见迪子便马上问道。他果然和迪子休息前不同,如宫子说的那样精爽不衰。妻子的病一治愈,男人就会如此健旺?阿久津的振奋,在迪子的眼里显得很可恶。

下午,迪子正做着配血试验,她感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干活了。这时阿久津凑上前来,把纸条放在边上便走了。

纸条上写着“六点,花山”。迪子包了他一眼,马上把纸条撕碎,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一直到下班之前,迪子始终在犹豫着该不该去,但结果还是去了花山餐厅。她自圆其说,这不是为了想他才去见面,而是为了确认阿久津的真心。

“很久不见啊。”

依然是阿久津先到,看见她来了,他便收起报纸,颇感怀念地望着迪子。

“听说你患了肝炎。”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别是玩得太过分了,累出来的吧。”

“别瞎说。”

“听说所长很担心你的伤呢。”

“只是替我换换纱布呀!”

“他待你很亲切。”

阿久津于是轻轻地笑了。

这个人丝毫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想他!

他根本不知道,她每天从窗口里目送着他一下班便急急忙忙地赶向医院的身影,为了想得到和夫人同样的安抚,竟把肝炎的血清涂到伤口上。从对阿久津的思念来看,所长之类的好感是微不足道的,但他却偏偏不懂,什么事都只想着自己。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吃点什么吧?”

“我要回家。”

迪子拿起手提包站起身。

“喂,怎么了?”

阿久津付了帐追上来。迪子毫不理睬,推开店门走到外面。初夏的暑热还滞溜在夕暮的街上。

“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好久没有见面了,你却……”

“你早点回家吧。”

“已经出院了,没关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她这么一反诘,阿久律的目光困惑地在空中游移。

“夫人在家,你就见异思迁,不在家,你就不会了?”

“没有那回事……”

“我知道,你实际上爱着的是夫人,有夫人这一安定的港口,你才会寻花问柳,总之,我只是附属品!”

“这……”

“我不想当你的附属品!”

迪子猛然转身,在横行道上,朝着对面的人行道碎步跑去——

正文 6、无言脂

七月,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抵园祭(京都八坂神社抵国会,类似中国的庙会——译者注)开始了。一般提起抵园祭,许多人以为是典祭七月十七日神幸祭(迎接神灵降临的祭把——译者注)的御驾巡行的日子。其实这次祭把应是七月一日吉符入(往笺筒里插笺以图吉利——译者注)到二十八日洗神舆(神舆:是登耙时装上神牌位抬起游行的轿子。洗神舆:即将鸭川的河水浇在神舆上的仪式——译者注),持续时间将近一个月。

正因为持续时间长,所以在这期间还掺杂着许多迷信的习俗,比如御驾的巡行顺序由抽笺决定,如仿照神功皇后形象的“占出山”成为头笺,这年分娩的产妇便是顺产,在战前还有女子不能登上御驾的禁忌。

迪子在京都土生土长,所以对京都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但又因为是战后出生,所以不太了解那种历史遗留下来的习俗,只记得一些从父母那里有意无意中听到过的事。在那些传说中,迪子记得最深的,便是抵园祭的无言脂(京都的祭耙,相传在此期间,倘若不说话,心意就能够如愿——译者注)。

从七月十七日在街上巡行的神舆向四条街的御旅所(临时停放神舆的地方——译者注)献纳,到二十四日返回八坂神社,这一个星期为无言脂。相传在这期间,有心愿的人,即使碰到熟人也绝对不能开口讲话,每夜从四条大桥桥畔到御旅所走一次,走过七次,心愿就能够如意。

迪子是毕业于药科大学的现代青年,当然不会盲目地相信那些事。她想,那肯定是以前的抵园和先斗町的舞妓等祈愿爱情而想出的迷信。但在否定它的同时,在迪子的内心深处,也隐隐地怀有也许会奏效的侥幸心理。孩提时潜移默化地灌在脑海里的东西,是不易从头脑里抹去的。

她觉得这是迷信,根本不可能实现,一边却在头脑里牵动着舍不得扔掉。

自从七月初断然拒绝阿久津的邀请回家以后,迪子还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在这几个月的摩擦里,迪子仿佛感到自己终于看清了阿久津的真面目。

至今阿久津仍热情地约着迪子。

“为什么不见面?”“你讨厌我?”有时化验室里只剩两个人时,他会紧紧地追逼着迪子问。干活时也用一副热切的目光望着迪子。也许因为迪子阴阳怪气的模样,阿久津的爱重又燃烧起来。

但是,阿久律无论多么爱着迪子,也没有和迪子结婚的打算。唯独这才是确切无疑的。

阿久津总是顾忌着周围的影响,害怕被妻子察觉。妻子生病时,那副担忧的模样是非同一般。而且只要妻子生病,他便会魂不附体食甘不昧。阿久津的温和和豁达的态度好像是建立在妻于健在的基础上。迪子觉得,他担心着自己的社会影响而欺骗着妻子,足以证明他还爱着妻子。

可以说,如果爱情仅是表面的,那就更要万分地珍惜。

以前阿久律说掩人耳目,在妻子面前敷衍塞责,都是为了我们两人,还说为了让爱长久地持续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迪子一时里也傻里傻气地相信了。她觉得,现在遮人耳目,是为了不久以后能开花而忍耐的过程。

可是,无论怎么等待,花也无意开放。别说开放,面对妻子的病和社会的体面,甚至还在枯萎下去。阿久津真正理解迪子固没有开放而忍受着的悲哀吗?

两年前第一次作爱时,阿久律拥着迪子口口声声地说“想在一起生活,”还说“永不分离,”说“想结婚”。当然,迪子不会听信那些话,以为两人马上就能住在一起,马上就能结婚。也许,阿久津是心情亢奋时随口说的,何况阿久津也不可能百无禁忌地说要“结婚”。

但是,听着那些山盟海誓,迪子即使认定两人早晚能在一起生活,也是极自然的。这说是迪子的误解,不如说责任应该在于使迪予信以为真的阿久津。

最近,阿久津就是在作爱时也已几乎不讲那样的话了,依然温柔、激奋地爱抚着她,但最后剩下的只是作爱的回忆,没有再多的心灵沟通。只是为了作爱,缺少激荡的情绪。

冷静下来一想,阿久津好像认为现在这样的状况最好,能确保妻子,同时和迪子保持着往来。她仿佛觉得他正在自鸣得意,以为这是毫无伤害的最便宜的做法。近来迪子忽然觉得阿久津是个卑徽狡诈的人。盲目恋爱期已经过去,现在也许是反省期,一时间显得可靠而温柔的男子,如今显得自私而诡诈。

她不想任他摆布。断然拒绝阿久津的邀请后半个月,迪子就是靠着这样的意气生活着。但是,所谓的固执己见,仍还是意识到他的存在,对安之若素的、已经不能从妻子那里逃走的怯懦的男子没有用处。她觉得应该甩甩他。

可是,迪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滋生着想和他见面的冲动。午休等的时候,他极认真地紧逼着她:“今天见面吧!”她终于会扭扭拧拧地想着要不要去,想不去考虑那些令人不侠的事,忘掉一切,接受他的抚爱。

在迪子的身体里,仿佛栖身着和思维不同的另一种冲动,好不容易驱动理性,淡然处之,玉体却大泼娇情,一边爱理不理,冷若冰霜,一边在阿久津死心将要离去时,便慌慌张张地露出要呼他回来的目光。

在亲近阿久津的,应该说不是头脑,而是身体,一边理智在告诉她不能谦就,一边身体却在不住地怀恋着他。

迪子对自己颇感烦心。少女时代,她对自己的灵肉从未失控过,从来没有过身体背离理性作出什么举动来,两方面都协调得很好。

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时起,迪子吃惊地发现,身体会产生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摇憾。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情感在她的体内涌动着。

自从大学毕业那年委身于秋野以后,那种可怕的情怀便清楚地探出脸来。从此,一种匣测的欲情在迪子的体内孕育着,一点点地扩张着。

被秋野甩去后几个月里,她痛苦得死去活来,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因为那种离奇的情感不能自己的缘故,什么东西搅乱了迪子那颗想要平静的心。

可是,她感到那时心灵和身体还没有现在这么分离。

秋野那时,因为他不辞而别,她内心里纠结着想寻死的怨情和毕竟还不能抛弃怀恋的思情。是心灵和心灵的纠葛。

那时,心灵和身体还没有如此分离,而且可以说,灵肉同时享受着纵情的欢悦和分离的苦痛。

象观在这样心灵和身体的对立,好像是从和阿久津交往以后才出现的。现在她的心里明白无疑地憎恨着阿久津,觉得也是怯懦而自私的人。

可是,身体却偏偏在向阿久津献媚,他一靠近,就联不知耻地露出要接受他的神情。不仅仅举止,就连体内的乳房、肌肤都象将要开花似地喘息着。

迪子感到自己近来变得放荡而荒淫起来。为何唯独身体如此敏感?她想起来就感到可怕。

以前她更拘谨腼腆,更怯弱而纯真,和现在不同。使迪子的身体荡检逾闲的是阿久津。因为阿久津,才使迪子切实地领悟了玉体的愉悦。

如同在窗玻璃前有一片美丽的花坪,以前她不想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并找到了洞穴一样。在阿久律的怀里,迪子突然懂得了欢悦。

那种欢悦与认识秋野时不同,具有总算已经找到了似的切切实实的感觉。

迪子的宴体和心灵的分离,好像是从那时开始的。体验到了欢悦以后,身体每次都总是挤在心灵的前边,并开始主宰着自己。

迪子恨死了阿久津,如果他不教会她那样的愉悦,迪子会更自由,至少不会一边憎恨、轻蔑对方,一边却还顺从着。

她感到委屈,觉得很窝囊。但是,结果只是那么想想而已,她还不至于断然地拒绝他。她自己也明白,即使装得冷语冰人爱理不理,也是勉而为之。总之,以后有待时间的考验。秋野的时候也是那样,但最后把它忘记了。也许只有经过时间的流逝,身体不久也会平静下来。

十七日,抵园祭开始的那天,迪子吃完晚饭后偷偷地溜出了家门。

“你去哪里?”

妹妹亮子问道。但迪子没有回答,径自走下了楼梯。她穿着花纹浴衣,只带着一只小布包,从船冈山向大德寺走去,在那里乘上电气列车沿着鸭川下去,在四条大桥下丁夜晚,天气闷热无风,暑气熏蒸,临河两侧的房子都洞开着房门。临时搭建的楼台上坐满着纳凉的人。大桥一带因来观看御驾巡行的观光客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到处听得见东京的口音。

迪子站在大桥桥畔。从这里过桥到寺町大道的御旅所,步行只要几分钟。

迪子打了个空咳。到底是不能讲话的。她在那里站下,咬紧着下嘴唇,目光使劲地朝前看着,然后开始走去。

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桥前的信号灯从蓝色变成红色时,人流停止蠕动。迪子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边人的后背。信号灯变成蓝色时,人流又开始移动。好像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一群青年女性挪动着定过去。不久,右边看得见新京极大街的连拱廊,走过那里,左边就能看见御旅所。

三间宽的小拜庙处装着仅有的一盏提灯。下边挂着献纳札。在热闹的四条大街的一角,唯独那里,寂静得象是被人遗忘了似地。

迪子确认四周没有熟人,便点燃起蜡烛,合起双手。

祈祷的事情,从一星期前就已经想好了。

析愿忘掉那个人,决不再挂念他。

不管怎样,那是很遗憾的祈愿。只要来祈祷,总想祈愿能够在一起。折愿能分手,这是辛酸的。然而,对现在的迪子来,那是至关重要的。她想摆脱如今整天只想着阿久津而被牵着鼻子定的境况。她想躲开阿久津,能够按自己的意志行动。

这样的祈愿不是非要祈祷上帝的,只要意志坚强,也许自己就能做到。

可是,迪子想以此考验自己。坚持一个星期不讲话,若有那样的意志,自然就能和阿久律断然分手。今天的无言脂是最初的意志磨炼。

迪子紧紧地闭上眼睛,想赶走栖身在自己内心里的所有恶魔。驱散恶魔,恢复以前那种洁白无暇的羞答答的身体。

但是,祈祷着时,迪子的心里渐濒地怪涎起来。她一边祈祷着能够忘掉阿久津,有时一边也祈祷着他和夫人散伙。不仅如此,顺便也祈祷着有更好的男子出现。愿望分裂成好几个。

总之,主要的心愿,就是能够忘掉他。迪子祈祷了三次,离开了御旅所。

一个星期,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就并非如此。而且,不讲话也是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迪子坚持每天都去。吃完饭就出门,母亲和妹妹很烦,会问她去哪里,所以从第三天起,她在下班后便直接去四条大桥,从那里再默默不语地向御旅所走去。

过无盲脂并非一定要在夜里,也并非一定要穿和服,所以即使下班后去也无妨。

第六天,今天结束就还剩一天。迪子从输血中心下班后去大桥桥醉,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紧紧地闭上嘴唇开始走去。傍晚天气闷热,眼看就要下雨了。正好是公司下班的时间,路上挤满着下班的职员。渡过桥穿过信号灯时,迪子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

不能往别处看,她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却把目光朝那边瞥了一眼。

有个人在二十米开外朝她微微笑着站立着。是所长。

迪子慌忙转过脸,想要径直穿过去,可是还没有等她这么反应过来,所长迎上前来。

“脸色这么可怕,出什么事了?”

迪子毫不搭理,继续走着。若在这里开口,五天的努力便前功尽弃。对方即使是所长,现在也不能回答他。

“你,你?”

所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站在她的边上。但是,迪子依然无动于衷,继续走着。所长又追上前来。

“你去哪里啊?”

穿过木屋四大街,渡过河原町大道,再笔直走二百米左右就是御旅所。

行人依然很多。

所长已经不再追问她,只是还跟在她的后边。想干什么?总之,迪子仍然不讲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终于到了御旅所。迪子站下回过头来。所长的目光含着和蔼的笑意。

迪子在那里点上蜡烛,合上双手。

希望我能够忘掉他……

她低着头有一分钟左右,回过头来,所长也在她的左边,随她一起合起着双手。

拜庙结束,迪子终于如释重负,朝站在斜后边的所长回过头去。

“对不起。”

“嘘!”

所长把手指挡在嘴唇上。

“不行啊,必须图到四条大桥桥畔才能讲话!”

“真的?”

“回到桥畔之前不讲话,这才算是结束。严格地讲,有的人要一直回到家里才能讲话。不过,拜庙结束了,所以勉强过得去吧。你怎么会想起要过无言脂的?”

所长干笑着,开始和迪子并肩走着。七月末,暑气沉甸甸地滞溜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两人漫无目标地在纳凉的嘈杂声中向鸭川走去。

“真的要到桥那边才能讲话吗?”

“这事过去就算了,别提了。”

“所长也知道无言脂?”

“我是过来人嘛。”

所长独自笑了。

两人返回河原町的交差口。因为酷热的缘故,很多人穿着短袖衬衫或浴衣。在这纷乱的人群里,所长那瘦瘩的身材穿着米黄色的高领绒套衫,外穿白麻套装,具有和年龄不太般配的洒脱。

“吃点什么吧,我晚饭还没有吃呢。”

“您不回家吗?”

“妻子又去跳舞了,我正闲逛着想找地方吃饭,却碰到了你。见你看着我却不讲话,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

“可是,无言脂帮不了忙的。你吃点什么?也有土用馒鱼(在立秋前第十八天的鱼——译者注),水面条怎么样?”

听说面条,迪子有些犹豫了。她想尽量不让有对她好感的男人看见她滑溜溜地吃面条的模样。可是,在夏天的夜晚吃水面条是员合适的。

“在前面那条小径走下去就是。”

所长走在前面,走过交差口在第二个岔道向右拐去。

店名叫“井濑屋”,门口很大一块地方泼过水。客厅按能眺望庭院夜景的式样设置着。两人在隋圆形桌子的中段面对面坐下。

中央设有很大的冰柱,面条在冰柱的四周随着水流漂动着。

迪子在芝麻佐料汁里放入陈姜,无声地暖着。

冷面满曰清凉熬是好吃。院子里发出赶鸟器发出的声音,静得简直令人怀疑这里会是闹市区。

“刚才的无言脂,你在祈祷什么呢?”

所长忽然想起问道。

迪子思索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实话,就等于承认了和阿久津的关系,但她觉得若是对所长,说说也无妨。

“去那里拜庙的人,都是祈愿爱情方面的……”

“我,想和部长分手,所以……”

既然开口了,以后说话就流畅了。

“他实际上是爱着夫人,和我,只是在愿意时才见见面,图个快活。”

所长拿着筷,望着面条的汤水,片刻,说道:

“这不对吧。”

“为什么?”

“我不清楚你们的关系,不过我想,阿久津君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喜欢的……”

迪子讲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横横心说道:

“大概只是我的身体。”

所长点点头,毫无吃惊的模样。

“这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

“年轻的女人好像太轻视肉体关系了,但这是错的,没有必要。如果阿久津被你的身体所吸引,那就好了。因为人,可以靠肉体关系,相互更加深理解。”

“可是,男人,只要是女人,不是谁都可以吗?”

“一两次,倘若只是玩玩,也许谁都可以,但长期交往就不同了。不喜欢就不可能长期地维持下去”“一边有着夫人,一边又追求着我,没有这么自私的了。”

“确实很自私,但男人,就是那样的。”

迪子心想,假如真心爱着一个人,就应该对那人忠诚。

阿久律倘若爱她,就应该完全将妻子抛开。

“他不就是把爱平分给我和夫人了吗?”

“不!不全是平分,多半是爱着你。”

“既然那样,为什么不能和夫人分手?”

“因为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没有这么回事吧。”

“可是……”

倘若阿久津爱她胜过爱妻子,难道不应该和妻子分手,和她在一起吗?没有丝毫的感情,却维持着夫妻的形式,迪子觉得这是虚伪。

“你对什么事都爱考虑得太认真。”

“对爱,难道考虑得认真些不好吗?”

“大概,不好吧。”

水面条后,西瓜送上来了。冰柱的白色和西瓜的红色形成明鲜的色差。迪子望着西瓜那熟透的红润面说道:

“我不想让步。”

“没有什么让步或搪塞之类的事情。爱,不可能总是透明的。”

“可是……”

“这样的解释,你也许不会满意。人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单纯豁朗……”

人确实很复杂,即使现在这么想着,以后也许又会变成另一种想法。可是不能说,正因为如此,所以连对人来说最可珍贵的爱都是幽妙而靠不住的。

“任何事都不能简单定论。”

“我没有定论。可是,他已经结婚,和夫人在一起,这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这些都是你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不过……”

开始时是想暂时填补一下和秋野分手后的空白,但不知何时想这样独占他了。想起采就觉得可怕。

“我并不是袒护阿久津君,但从爱情这一点来看,他无疑是爱着你的。”

“您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我真的是这样感觉到的。”

“我不懂呀……”

“一个很离奇的理由,阿久律君爱着你,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有和你结婚。”

“可是待在一起,不就是因为喜欢吗?”

“你好像把原因和结果混淆了。确实,因为喜欢才结婚,可是不一定因为结婚着就是喜欢。有的夫妇甚至爱情已经冷却,因为各种原因却任在一起。对这样的夫妇,说没有爱,所以就应该马上分手,这不是有些太苟刻了吗?”

“呃?”

确实,男人和女人结婚,有了孩子,作为家庭已经产生了社会性的关连,于是便难以分手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爱也在一起”,但是想起来,那仍还是一种让步,好像是托辞。

“连爱也得不到,为什么偏偏还要在一起呢?”

迪子为妻子的那种麻木感到生气。

“大概因为这里面有着一种安定吧。”

“安定……”

“仅仅只是妻子这一身份的安定,爱本身大约在于不是妻子的另一个女人身上,不是吗?”

他还是说,阿久津的妻子从阿久津那里得到的是安定,迪子自己得到的是爱吧。就是说,阿久律将安定和爱分别给了两个女人。

“男人会有这样的事?”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结果就会发展到这样吧。”

迪子想起阿久津在雨后的夕暮中匆匆赶去医院的背影。倘若所长说的话没错,那么所谓的妻子的安定,准是在他那宽厚的背影里。

“你这么想和他结婚?”

“不……”

要说她现在想做的,毕竟还不能说。迪子也有女人的心术。

“不能结婚,不是也很好吗?一旦和他结婚,现在这样的爱也许就消失了。”

迪子注视着冰柱四周的汤水。淌过来的面条,象纤细的鱼一样在翻动着。

“你们现在分居着,想见面时也不能自由见面,因为他的妻子和社会都注视着,可是也可以说,正因为有着那样的障碍,你们的爱才得以持续着。一旦结婚,在障碍消失的同时,你们的爱也会消失,也许就会堕落成夫和妻那种形式上的关系里。”

确实,如果两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随时都能见面,恋人时代那种令人眼花缔乱的爱也许就消失了。可是纵然如此,那里不是仍有着足够的爱吗?所长把这说成是徽不足道的安定。但果真只有这些吗?对从未结过婚的迪予来说,她无法作过多的想像。

“你是说,如果真正追求纯洁的爱情,还是不结婚好吗?”

“如果有独自生活下去的信心,也许还是那样好。”

“可是,我们之间近来也变成有些惰性了。”

即使说迪子他们的爱比阿久津和妻子的关系炽烈,也已经没有冲动时的亢奋情绪了。见面就吃饭,去旅馆作爱,接着分手。他好像顺理成章地做着那些事,然后分手回家。

“爱情,不可能总是按一个模式发展的。”

“我明白。”

冰柱在慢慢地融化,目光盯视着还看不出,但忘了几分钟后再看,才知道正在变小。爱情,兴许也是如此。每天每天看却看不出,但用长期的目光来看,却在渐渐地萎缩。

这么想着时,迪子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渐渐地不理解了。如果让人牵肠桂肚的爱情也会转移,那么说旬多余的话,还有什么可以信赖?虽说爱也会转移,但除了爱之外,如今能让迪子牵挂的东西,看来已经没有了。

“你还是不要太急。”

所长把烟投人烟缸里。烟遇上烟缸底的水便发出“吱……”的声音。

迪子顿感万般的孤独,好似一股凉风吹透体内。她预感到爱在渐渐地消失。自己一个人被孤苦伶仃地抛下,这是不堪忍受的。现在若能替她驱散这种孤独,她什么都不在乎。

“带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

“哪里都行。”

迪子在桌子下悄悄地看了一眼左手的食指。手指边有一道呈浅红色的伤口。伤已痊愈,但那里凝滞着对阿久津的怀念之情。

“那么,走吧?”

所长站起身去结帐。迪子又看了一眼白色的汤水,跟随在所长的身后。

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

“去哪里喝杯茶吧。”

两人没有去神社大道,在木屋町大街向松原桥那边走去。

“先生也怕夫人吗?”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这又当别论了。”

“倘若那样,就带我去哪里走定。”

“你今天很奇怪。”

“怎么了?”

迪子的胸膛里充溢着自抛自弃的心情。如果所长邀请她,她哪里都会跟着去。如果向她求爱,她也会答应的。即使只是一夜,倘若有因此而充实的夜就足够了。如果因此而能忘掉现在的痛苦,她觉得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所长丝毫没有那样的举止。上次夜里也是如此,今夜亦然象在保护任性撒娇的孩子似地,只是毫不介意地陪伴着。

他很亲切地和她交谈,丝毫不说嫌恶或喜欢她。如果爱着迪子,就应该怂恿她和阿久津分手,但他也没有那种表示,宁可说是编袒着他。

所长是大人了?还是把迪子当作小女孩,不想自作多情?总之,冷冰冰的,举止安稳,毫无轻挑之举。

延续着寺院的石墙。迪子想再走得远一些,无奈所长好像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所长见迪子沉默,以为她同意了。有拐往寺町大街去的地方,有一家叫“通遥”的小茶店。

两人在“逍遥”角落的包厢里面对面地坐下。店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伙客人散散落落地坐在左侧的酒台前。

直到服务员端来咖啡,迪予一直感到心中伦恍一言不发。不久,咖啡放在两人的面前时,所长说道:

“去参拜,明天还有一天吧。”

“我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回家时和所长谈过话了。”

“这你不用介意。关键是拜庙时的心情。”

“很好。”

不知为何,迪子对拜庙之类已经不感兴趣。

“如果能不去,那是最好不过了。”

“为什么?”

“因为男人和女人,不是靠着祈祷就能轻易地分手或在一起的呀。”

“我想分手,我讨厌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这样迟疑不决地过下去。”

“我理解你的话,但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吧。”

“呃?”

“可以说,正因为你喜欢他,所以结果便被他牵着走……”

“我已经不爱他了。”

迪子用倔强的口吻说道。所长仍然啜着咖啡。

“不用那么勉强,倘若命该分手,到时候自然就会分手的。”

“我不喜欢这样茫然地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结束。”

“分手不是按道理可以讲通的,事物不会简单得按着你的想法发展。正因为不能想当然,所以爱才是可贵的。”

所长的话,迪子仿佛感到自己能够理解。两人的爱不会按自己想的那样发展。何况,即使在迪子自己的内心里,还掺和着对阿久津的憎恨和爱慕。

“不过,一个人也不会一旦决定分手便马上朝着那一方向发展吧。说任何事都由命运决定,是有赖于时间的。我想,这是顺其自然的做法。可见,人还是有着作为人而应有的理性。”

心里赞同所长的话,但嘴上,不知为何,迪子总想反驳。

“当然,能那样做是最好的了。如果真能按你所想的那样,我当然不反对。可是很多人就是因为做不到才感到恼火、痛苦。如果并不那么喜欢,仅是逢场作戏,要做起来就很简单,如若身心都深深地相爱着时,就非常困难了。”

“我要试试。不!非要试试。”

迪子清晰地想起自己现在是二十四岁。她不相信什么结婚适龄期之类的无稽之谈。她觉得这些话都是父母们任意杜撰的幻想,但实际上迪子也在为适龄期的逼近而焦躁。她深感不安,仿佛觉得再这样拖延下去,就会失去以后无法弥补的极珍贵的东西。

“你还是希望堂皇而之地结婚吧。”

同意所长的话,作为永不后悔的女人,这是一种失败,但她没有勇气完全否认它。迪子现在正处在倔帐迷乱的状况里。

“你现在陷入在和有妇之夫的爱情僵局里,想要从那里摆脱出来,这样的心情,我很理解。这的确很明智,但不能勉强,不能一味地希求摆脱而跳进一个更错误的地方。”

“我决不会那么胡来。”

“若是那样就好,按你的想法试试看。”

“分手的时候真地会来吧。”

虽说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当所长真的提出去试试时,她便又感到倘倘不安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在想要分手的时候却怎么也分不了,有时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却突然产生了分手的条件,而旦分手得也很顺利。总之,不要太强求自己。”

一上了年龄就会产生所长那样的宽容和耐心吧?或者那是在人生旅途中跋涉过来的人具有的真实体会?迪子望着所长那慈厚的表情,对将要来临的未来感到一种不安和快意。她凝视着对面的白色墙壁——

正文 7、残火

迪子的无言脂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在第六天返回大桥的途中,开口和所长讲话,以前的紧张心理因此而豁然消失。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的理由,仍不能道尽所有的原因。

事后回想起来,她仿佛觉得,这次的无盲脂,从一开始就是勉为其强的。对阿久律并没有完全死心,却硬将自己的心拉向分手的一边,这太心急了。人过着无盲脂,心里却但愿自己失败。她偶尔会后悔起和所长的谈话,同时因为失败,内心里也会感到释然。一开始就这样瞻前顾后,便不会成功。

不过,迪子现在对无言脂的成败已经不在乎了。宁可说她一时里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可耻,竟然受那种迷信色彩的诱惑。即使不去御旅所参拜,只要自己的意志坚韧就值得庆贺。问题始终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到七月底之前,迪子靠着那种坚强的决意,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当然在输血中心也见面,但她总是留意着不要光两个人,要趁着边上有人的时候。交谈时也是象客人一样客气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情。

不出所料,阿久津看来气急败坏了,把写着“为什么突然不和我见面了”、“不喜欢我了吗”等内容的纸条悄悄地放在她的桌子抽屉里。

但是,迪子没有反应。现在要是突然露出一副欣喜的表情,便又会恢复到以前那样的关系里,同样只会感到嫉妒和哀伤。男人好像并不理解正因为喜欢才分手的讲法。

尽管如此,阿久津失魂落魄地要求她马上见面,她惟然若失,一时里竞缩手无策了。甚至,她会怀疑起自己为何如此顽强地坚持着不和他见面了。

他说“六点在花山”时,六点钟一临近,她便会忐忑不安,一想到阿久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店堂深处的包厢里等着,便不由怜悯起来。她想,可恶的不是阿久津,而是阿久津的妻子。所以她甚至感到,只和阿久津见见面也无妨。他是自己的上司,又只是在每天早晨见面一次,所以硬装得如此冷淡,这会更加难以忍受。

索性另外有喜欢的人,就不用如此受折磨了。和那人在一起的话,就能忘记忧郁。

但是,现在要在迪子的周围马上找到那样的男人也不可能,通过说媒来见面的人全都回绝了,在输血中心和阿久津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人再会来和她亲近游玩的。虽然大学时代的男友也不是没有,但到了现在自己恬不知耻地凑上前去,实在令人恶心。最后能使她稳下心的,就是所长和圭次那里,但所长即使待她温和,也不乏冷摸之处。总之,若被他看透自己的内心,她觉得反而可怕。

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圭次每半个月打来一次电话,道歉说“那时喝醉了酒很对不起”,令人难堪的事只宇末提,不得要领地讲些时节或工作之类的事。他好像想来京都,但看来钱和时间都很拮据。

迪子有时想鼓起勇气自己去东京。圭次总是要她去东京,所以如果去,兴许还会有什么事。为了忘掉阿久津,她甚至觉得还是那样好。

她仿佛感到,在东京有着巨大而匣测的未来在等着她。陌生的大城市是令人危惧的,相反那里有着崭新的未知的新世界,至少不象京都那般嘴杂,爱管别人的闲事,无疑是更自由又更有生气的城市。

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马上就能去东京,问题是要在外面过夜,怎样才能使父母同意?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作最坏的打算,也可以和妹妹同谋。但是,即使考虑到这些,她现在也下不了决心。总之,她还没有感到非去不可。

包括修学旅行,东京她只去过三次,但每次去她都只感到人多嘈杂,仅此就使她百思不解。万一在那样的地方被独自抛下,心中便会发慌。

但是,迪子真地不想去,理由看来不仅仅是这些,内心里还是摆脱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这一事实。开始时是因为他的阿久津的妻弟才见面的,现在反而成了累赘。而且,说实话,迪子并不那么喜欢圭次,至少她不想特地找借口从京都赶去,若是阿久律一人在东京,她会请假去的,但对方是圭次,她没有那样的兴致。说要见圭次,不如说她更想狠狠心去陌生的地方解解闷。

还是别去吧。

从七月到八月,迪子始终在这样的摇摆不定的心情中渡过。

八月十六日,京都因过大文字火(阴历七月十六日夜里,京都如意岳山腰上燃烧的“大”字形篝火,相传起源是送魂的篝火——译者注)而热闹非凡。

从夜里八点起,以东边如意岳的“大”宇为主,西边的大北山左侧“大”文字招呼应,“大”字被燃得通红,染红了京都的夜空。接着,松崎的妙法、西贺茂的船、嵯峨曼茶罗山的乌居等相继都点超了篝火,这篝火据说是送还被盂兰盆会迎去的精灵,但在以前,因为没有霓虹灯和电灯,肯定还要壮观得多。

这天夜里,迪子六点钟在花山餐厅和阿久津约会了。

以前好不容易坚持了有两个月没有见面,现在为何同意了?迪子自己也不清楚。

这天下午,阿久律趁没人时来到迪子的身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点在花山等着”。

若在平时,她总是看后随即就把它扔了。但这天却没有扔,她把它折小后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快下班时,富于和伸代她们谈论着大文字火的事,什么在白川疏水看得最清楚啦,什么从旅馆的休息室里眺望最佳啦,各自熔耀着自己约定要去的地方。有的是朋友之间相互约好的,也有的看样子和男友在一起。篝火的壮观自不待言。她们好像以此为借口,乐衷于和意中人约会。

迪子想和阿久津见面,也许是因为受了宫子她们的感染。

大家说着“再见”离去后,化验室里只剩下迪子一个人时,她陡感孤寂。

一边在心里决定着要和阿久津分手,不再见面,一边到关键时回到现实中一看,寂寞已经超过了她独自承受的能力。

在这广漠的世界里,现在,确确实实在等待着她的,只有阿久津一人。如此一想,迪予突然思念起阿久津了。

她想起了所长的话,到了该分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分手的。

即使强求也无济于事……

迪子自言自语着,便急急地把试管放入洗涤筐里,脱下白大褂,换上白色的罩衫。

“我以为你又不会来了呢。”

一看见迪子赶来,阿久律喜形于色。听见这话,迪子才发现自己破了以前的忌讳,竟恬不知耻地跑来。

“有两个月了吧。”

阿久津颇感怀恋地望着迪子。这里不是化验室,是在咖啡店里,阿久津的表情和以前焕然不同,显得安样而稍稍有些衰颓。

“来了就好。”

也许久逢迪子,精神振刷,阿久津马上要服务员送啤酒。

“为什么躲着我?能向我讲讲原因吗?”

“没什么呀。”

“讨厌我了?”

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喜欢才不想见面的。交往过甚,就会迟疑不决地被一直拽进泥沼里,不能自拔。这么拽着,也许阿久津求之不得,但迪子却经受不起。即使被他拽着,对迪子来说,她也希望人生是体面而有收获的。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倘若生活不是面对收获,便会毫无意义。

这些话,迪子现在已经不想说,即使说了也不知道阿久津会不会明白,即使明白,也不指望他会有何反应。

现在,迪子是豁出去了。两个月没有见面,她突然想见面了。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行,总之现在只要能填补大文字火之夜的孤独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出去走走?”

迪子爽气地点点头。

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人声沸腾。离山上点火的时间还只有几分钟。

“看大文字?”

“随便你啊。”

阿久津点点头,向正在驶近的出租汽车招招手。

“南掸寺。”

听着阿久津对司机的吩咐,迪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大文字火一起燃起。

从八月到九月,迪子和阿久津又破镜重圆旧情复发每周一两次,在输血中心下班后,去花山餐厅或附近的咖啡店里约会,接着去旅馆。在那里交欢,过了十点两人分手。以前甚至还过着无言脂祈祷着要分手的,现在一看,又恢复到以前那个样子了。

殊死地忍受了二个月却又重叙旧情,这是因为在大文字火之夜被烧山的热闹所引诱,才终于许身了。

也许再稍稍振刷一些精神,就不会是这样的。

冷静下来一想,那也不能只怪是大文字夜,事情总有一个因果。肯定是因为在迪予的心里,常常涌动着想要和阿久津见面的冲动,头脑想要分手,身体却没有认可。

迪子对自己意志的脆弱着实地吃惊了。如此想要分手,一留意却又在原地。

可是,见面后作爱,即使行为一样,内心深处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下班后约会去旅馆,在这一成不变的模式中,迪子的心灵已经失去了哪怕短暂的情热。

接受抚爱情欲燃烧,这和以前无甚不同。不!有时也燃烧得超过了以前。但是此后心灵急遂地醒来,一边还残留着抚爱的余韵,一边内心迅即地恢复平静,玩味着孤寂的情感。即使身体对抚爱毫不掩饰地作出反应,心灵也总在别处访惶。

说实话,迪子对阿久津决没有再多的要求。

约会后替她平息体内冲涌的迷乱。和阿久津见面,只是为此,她既不想再多地接近阿久津,也不想独占他。和以前那种为灵肉的摇憾而烦恼相比,肉体按生理的要求在诚实地接受那样的抚慰。对此,迪子可说是愉快的。阿久津即使留意着回家的时间,头脑清醒地意识到要马上回到妻子那里去。对此她也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感。要说完全没有牵挂,那是谎话,但决不会像以前那样为此而嫉火中烧。

这样的状况,对阿久律也是便利的。要说他所希望的,便是顺从他,作爱后淡淡地分手,丝毫没有遭惹怨恨或哭哭啼啼之类的麻烦事。光从处理情欲来说,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状况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交往着,在不相互抱有奢望的默契中求得安定。

两人的关系,也许从欲火旺盛的夏季,越过一个顶峰,开始进入秋季。

十月十日,秋季举行的鸭川的舞蹈开始了。迪子在学生时候就跟随住在山科的叔父,去参观过先斗町歌舞训练场。

花团绵簇,舞姿优美,令人美不胜收。记得当时还隐隐地觉得这是个无聊的世界。对目标朝着大学的迪子来说,她无法简捷地理解女人为何要如此装饰自己。此后迪子再也不想光顾那样的舞蹈,将大好时光投在那上面了。迪子觉得,无论怎样漂亮,那样的东西,只是女人的虚荣心和对男人的献媚。

但是,进入十月,街上一出现了鸭川舞蹈的招贴画,迪子仍然照例会感到秋天已经来临。她会想起那时跟着叔父去时身上已感寒冷,外衣外还穿着对襟毛线衣。也许因为这个原因,那招贴画里总是秋意深浓。圭次来京都,正值这鸭川舞蹈开始的十日晚上。这一次圭次的来访也是猝不及防的。这天下午,他从新干线的列车上打电话来,说傍晚到达,想和她见面。

迪子感到不满,说来就来,如果提前哪怕一天通知她,她也可以留意一下服饰。可是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六点,迪子如约在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厅里和圭次见面。四个月没见圭次,他显得更刚毅,象个男子汉的模样。

“到名古屋出差来的,因为想见你,所以决定再休息一天。”

上次分手时很糟糕,但圭次毫不在意,好像忘了一样。

“今天夜里住在部长家里?”

“在等你时我已经订了h旅馆,来京都的事,我还没有对姐夫说过。”

“为什么不联系?”

“我对你说过,姐夫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可是,你难得来这里……”

“如果住在姐夫家里,就不能和你很悠然地见面了。”

圭次笑了。他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黢黑。迪子在这笑脸中看见了求偶时的激动的神情,便有些忧郁起来。

“吃点什么吧。”

光一个吃饭,圭次也和阿久津不同。若是阿久津,在哪里吃什么,他必定先征求迪子的意见,但圭次仅说“来和食吧”,迪子一点头,他便说,“那就去这里面吧,”随即便走进大楼内的和食专业店。

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也可以去市内稍有特色的店里品尝河鱼和山菜等京都风味的料理,但他对那样的地方连瞧也不瞧。眼下在迪子的面前,也是一瞬间工夫就将放在两人面前的、在哪家店都有的测羊肉吃个精光。

“去旅馆吧,房间我订到七点钟。”

迪子发现一去旅馆就会重演上次那样的一幕,便有些不愿意,但圭次不容分说地拿起发票站起了身。

圭次提着手提包走在前面,迪子跟在后面。她不由觉得可笑起来,他长年住在东京,难道只有这样才算是合乎情理的?

旅馆在三条大街的河原财大道上,靠近闹市区。

迪子在门廊里等着,圭次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后,回到迪子这里。

“上面好像有酒吧。去那里喝一杯。”

“难得来一趟京都,到外面去走走不是很好吗?”

“到外面去,京都的街道我也不熟悉,还是在旅馆里能静下心来。”

圭次对京都的夜晚好像不感兴趣,坚持去旅馆的酒吧里喝酒。

“而且有些事想和你谈一谈。”

再拒绝下去就会显得对上次的那件事有所顾忌似的,这反而很别扭。迪子只好决定跟着他去。

从旅馆十一屋楼的酒吧里,俯瞰京都的市街,一览无遗。好像正好朝东,在夜景的光波前端,看得见比容山山顶的灯。

“我喝淡酒,你要什么?”

“我喝果汁。”

“上次喝过吧,要是苏打水……”

圭次随意改变货单。是预先想好的?还是有着什么期待?今天圭次比上次更强硬。

“好吧。”

饮料送来,圭次端起自己的杯子,作干杯的模样。

“我姐夫,后来怎么样?”

“很精神啊。”

作为迪子,没有再多的话。

“上次在电话里讲了,但觉得言犹未尽啊。”

迪子鸟瞰着京都的夜景,想着阿久津的事。上次和圭次两人见面时,还不断地产生着自己在作恶似的犯罪意识,但今天夜里,她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曾一度决心要和阿久津分手,现在还想着早晚总要分手的,所以那样的豁达心情也许使迪子轻松起来。

圭次现在正谈着预定在东京召开的国际样品展销,讲着半个月前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房兑游玩的事等。在东京,圭次好像有着年轻人应有的快乐。

“刚才我说今天来是临时突然想起的,但说实话,几天前我就打算来京都了。”

第三杯淡酒送来时,圭次忽然想起道,“那你先联系一下就好了……”

“我还在犹豫呢,想想还是出其不意的好。”

“今天凑巧了,如果我另外有事就碰不上了。”

“实际上我有事想问问你。”

圭次突然郑重其事地把双手放在膝上,须夷,说道,“嗯……不想和我结婚吗?”

圭次喘了口气,又说道,“怎么样?”

“我早就在这么想着,一个月前才下决心的,所以今天想和你谈谈。”

迪子垂下眼睑望着茶色的桌子,以前她从来没有被男人当面追逼着问“想不想结婚”。经人介绍和人约会后,对方若想继续交往,就通过媒人。而且除此之外,恋人总是秋野或阿久津,别的男人没有插入的余地。

被人求婚,难道是这样的?迪子为现在这样的状况感到陶醉。接受不接受暂且不说,这竞也是一种快活的意境。

“不行吗?”

“太突然了,所以……”

迪子说着,忽然觉得,别的女人大概也是这样回答的吧。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马上答复我,可是我是真心的。”

迪子感到美滋滋的。一想到他以前竟然一直在想着她,她真想马上就答应他,但是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也许是沉默的。大概是一副犹豫和困惑的表情,内心里却克制着快乐的情绪。其实,迪子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

“你不喜欢我?”

“不。”

“我一开始就把你当作我的伴侣来考虑的。”

就在这时,迪子蓦然想起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在接受求婚这一昏然的感觉中,她竟然一时忘记了这一重大的事实。

“这事,你告诉过你姐姐和部长吗?”

“没有,还没有讲。打算明天去见他们时讲的。”

“别讲。”

“为什么?”

迪子缓缓地摇摇头。

“东京,比我漂亮的人多得是了!”

“那和我没关系。”

“我不行。”

“你果然还有别的意中人吗?”

“不……”

“上次我来京都时,姐夫就向我躲躲闪闪地提起过。”

“部长说什么?……”

“说你好像有个喜欢的人,所以劝我还是中断往来的好。”

“部长这么说的?”

“所以,这四个月里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你真有意中人,我就死心了。可是我无法抹去对你的思慕。这半个月里,我想见到你当面问清楚。”

圭次的目光率直地望着迪子,是青年人特有的炯炯目光。面对这目光,迪子怯生生地垂下了眼睛。

“姐夫说的,是实话吗?”

“你真的有自己喜欢的人?”

应该怎么回答?无论说有还是没有,她仿佛感到自己都是在说谎。

“没有吧。”

再次受到他的追问,迪子微微地点点头。这不是迪子的头脑,是女人的心终于使她点头的。

“这下可以相信了吧。”

于是,圭次轻轻吸了口气。

“还是不出我的所料。说句离奇的话,如果真有意中人,你就不会和我交往到现在了。”

圭次好像是指那天夜里的事。无端地憎恨阿久津的所为,正自抛自弃的时候,圭次适逢其时地出现。就在这时,圭次的出现,偏偏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我对姐夫说,没有那样的事,可是姐夫说我不了解,现在看来不了解的是姐夫!”

阿久津和圭次两人密谈时的各种表情,对迪子来说,触目可见。

两人轮流紧逼着迪子。迪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知深浅的恶魔。

“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吧。”

“……”

“今夜考虑一晚上,明天给我答复,行吗?”

“我不行。”

“为什么?还有别的理由吗?”

迪子又一次不愿意地摇着头。

“这事就谈到这里吧,我不是说要你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突然,迪子的眼睛里溢出大颗的泪珠,这是哀伤?还是喜悦?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迪子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了惹你生气的话了?”

迪子摇摇头。随之,眼泪更是泉涌一般。

“去房间吧。”

圭次走到迪子的身后,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请你让我回家。”

迪子用手帕擦着眼睛,站起身。

“你这样出去会被人见怪的。到房间里洗洗脸再走吧。”

圭次拿起发票走去。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好像没有人发现迪子那张哭泣的脸。

走出酒吧到电梯前,有近十个人等着。不久电梯来了,人们开始登上电梯。圭次和迪予并肩站在电梯口的右边,按了一下订有房间的七层楼的按钮。途中在十楼和八楼停了停,到七楼时圭次从后边拥着迪子的后背,但是迪子一动不动地把肩膀靠在角落里。

圭次刚到电梯门口,见迪子不动正感疑惑时,门又关上,电梯开始下降。

到一楼的走廊里对,两人终于走出电梯。

“为什么不下去?”

圭次不快地问道,迪予一边走着,一边答道,“房间里我不想去。”

四个月前被圭次追逼,也是离开旅馆酒吧受邀进他的房间以后。虽然圭次说“洗洗脸”,但她可以预见,如果两人走进房间,就不会就此罢休。

“我想在房间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谈一谈。”

圭次还是一副舍不得放弃的模样。

也许他单纯地以为,已经向她求婚了,所以光两个人在房间里也没有问题,但是迪子不想被他那么看。上次,终究是不堪寂寞而产生的心情浮动,不是真心。而且,纵然为了礼貌,也唯独今天,她不想与人亲近。

迪子理解圭次甚至正式向她求婚的诚意,但这反而使她心乱如麻。

现在在这里如果允诺哪怕是接吻,也就等于默许了他的要求。为此,圭次也许会以为迪子同意结婚,而告诉姐姐和姐夫阿久津。一想到由此产生的混乱,迪子便感惶恐,为自己现在正要钻入自己设置的圈套而感到发憷。

“我只是想和你淡谈,你却这样……”

圭次尴尬地说道,迪子只顾自己往门口走去。

“那么,在别的什么地方喝点咖啡吧。”

圭次好像终于死心了。打量着四周,指着走廊右侧的咖啡角。迪子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跃随在圭次的身后。

虽然害怕和圭次过分亲热,但面对面喝咖啡是不成问题的。尽管说要回家,但如果回到家和妹妹四四絮絮地讲那些早巳听腻的恋爱经,也许还是和圭次在一起强。

咖啡角在走廊里高出一层,用绿化植牧隔开着。两人在能够望见院子夜景的座位上相对而坐。

“刚才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圭次一坐下,又提起结婚的事。迪子望着院子里映着水银灯的绿色,没有回答。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的呀!”

圭次又搔搔长长的头发说道。

服务员给圭次和迪子分别送来咖啡和红茶。圭次放入砂糖,一边搅着咖啡,一边又想起道,“明天,中午以前给我答复,行吗?”

“你的话,请你只当是没有讲过。”

“只当没有讲过?为什么?”

“我们象以前那样,交个朋友。”

“我的要求,你不能接受?”

“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娶你的,是我!”

圭次探出身子睨视着迪子。

“我说行,不就行了吗?”

“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

面对圭次犀利的目光,迪子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讲出和阿久津的事。

“你说的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请你讲清楚!”

“刚想说又不说了,这是害怕呀!”

“对不起了。”

迪子说着,提起包站起身。

“你要逃避?”

迪子毫不理会,穿过至次的身边,向门口跑去。

穿过出纳柜台前,来到走廊的中间时,圭次追了上来。

“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瞒着我,请讲猜楚!”

迪子走近旋转门,站在旅馆门口的服务员不解地望着这两个人。迪子默默地走进旋转门,但圭次同时也跃进门时,两人胸背相低。

“请讲清楚!这样回去,你太任性了吧。”

两人一起绕着旋转门,圭次一边说道。

“为什么不讲清楚?有什么原因吗?”

圭次又说道,两人这时走到了门外。

“你是讨厌我吧!”

“不是。”

在旅馆门前的灯光下,迪子猛然回过头来。

“我没有讨厌你!”

迪子觉得,唯独这句话必须讲清楚。这也是对热心求婚的圭次唯一能移做到的礼貌。

“那么,这是为什么?”

“就是这些。”

“我不懂,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我也……”

“我到底可以去问谁?是我姐姐?还是姐夫?”

“向部长……”

迪子刚要说,慌忙用手捂住了嘴。

“部长?是姐夫?”

“问姐夫就能够知道了吗?”

圭次耿直地望着迪子。一看见那张生气勃勃而微微隐含着哀伤的脸庞,迪子便又转过身去,向出租汽车站跑去。

第二天,九点还差五分,迪子到达输血中心。阿久津照例晚十分钟出现。

“您早。”

迪子一边和大家一起打着招呼,一边察看着阿久津的神情。

那以后倘若圭次赶去阿久津家询问她的事,阿久津的表情总会有何反应。圭次如此认真,所以也许会说什么。总之,不会相安无事的。

然而,阿久津打着招呼后,只是把目光朝迪子扫了一眼,便消失在设有衣帽间的研究室里。而且和往常一样,以后只来过一次化验室,态度毫无变化。

杳无音信。圭次那边也是那样。假如后来在阿久津处打听到什么,电话总该打来的,但连电话也没有。也许从阿久津处打听到真实的情况,惊讶之极,反而一声不响地回家了,但尽管如此,一只电话总该有的。

午休,静悄悄的,静寂得令人感到索然。

下午上班开始了三十分钟时,阿久津悄悄靠上来,放了一张纸条,“今晚六点在花山等候”。阿久律是来通知秋季在东京召开学会的事,顺便才放了这张纸条。

看见纸条,迪子瞬感一阵心悸。以前不知有多少次收到过纸条,但唯独这次,似乎隐含着什么重大的含意。

下午,迪子一直在想着倘若受到阿久律的盘问时如何回答。如果受到盘问,就只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全部照实说来就该受到惩罚。她不知道阿久津会说什么,但因此倘若两人的关系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也毫无办法。也许还是这样来得干脆。

“到了该分手的时候,自然会分手的。”

她想起所长说的话。她心想现在也许正是这样的时候,一边为这时刻宋得如此之快感到惶惑。她感到这是自作自受,同时觉得因此而分手心中不忍。

五点半,工作一结束,迪子便换下白大褂,径自去了花山餐厅。时间正好六点,但阿久津很难得地还没有来。迪子只要了一杯咖啡,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

过了十分钟后,阿久津才赶到。也许是跑着来的,他满头大汗,还喘着气。

“你去哪里了?”

“嗯,正好有些事……”

阿久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珠,要了一杯啤酒。

“下个月的学会,你也去吗?”

“我能去吗?”

“有三个名额,所长和我,另一个你去也没有关系。这次发表的异型血型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你去也很正常,用不着左顾忌别人。”

阿久津这么说着,一口喝完了送来的啤酒。迪子来时还惴惴不安,现在心头反倒感到一抹失望。重要的话也许还在后头。

然而,阿久津丝毫没有想要提起圭次的模样,尽讲着在学会上要发表的论文,和去东京约事。这时,阿久律想起道。

“这件事也许你不要听,我妻子又恶化了。”

“你夫人?”

迪子以为这下该提起了,不料却是全然无关的另一件事。

“到了秋末初冬变换季节时就不行了。”

“是风湿病吧。”

也许头脑里牵挂着圭次的缘故,迪子能比平时更冷静地听着河久津妻子的事。

“以前只是膝盖和脚腕,这次发展到手肘和手腕,看来不住院不行了。”

“又要住院?”

迪子说着,又附了一句,“真可怜。”

“这次病情很重,看来不会象上次那样马上出院的。”

“上次不是治愈了?”

“风湿病会扩散的,病会转移到手、脚、心脏,看来不可能完全治愈的。”

“如果那样就一直……治不好了?”

“即使暂时治愈,看样子也不能根除。”

迪子想起夫人五月在琵琶湖任凭微风吹拂的身影。就是说,她的憎恨目标,美貌而矜持的有夫之妇,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而要住院了。迪子脸上作出怜悯的表情,但心底里甚至却觉得有些轻松。

“那么,什么时候能够住进医院?”

“现在没有病房,还等着,估计下个星期能住进去。”

“不得了啊。”

与夫人的病相比,迪子更同情阿久津。

“走吧?”

阿久津象要忘掉不铁似地一口喝干剩下的啤酒,正要站起身。

“去哪里?”

“你说哪里……”

暧昧的回答,这是阿久律去旅馆时的习惯。迪子望着白色的墙壁,毅然说道,“近来,圭次好吗?”

“很好吧,最近一直没有音信。”

迪子一提起,阿久津正要站起的身子重又坐下。

“最近他不来京都了吗?”

“也许来的,但他好像很讨厌我,不常来我家。”

“他为什么讨厌部长?”

“不知为什么,总是从心底里很厌恶我。”

阿久津不会不知道,因为反对他和迪予的来往,所以才被圭次讨厌的。阿久津明明知道,却不想提起圭次。

“是吗?”

迪子搅了搅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抬起头。

“圭次对我说,想要和我结婚。”

“什么时候……”

“上次,他突然来京都,对我说的。”

“上次?圭次来过?”

“来过。”

“那么,你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可是他问我好几次,说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么……”

“那么我没有办法,叫池去问问部长。”

“问我?…”

阿久津一下子讲不出话来。接着,象玩味着话意似地睨视着迪子,“你真的这么说了?”

“他盯着我问,我烦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昨夜?……”

阿久津哺语着。

“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讲?”

阿久津恼火地说道,接着径直跑向大门边的红色电话机。

十分钟后,阿久津打完电话回来,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怎么了?”

“嗯,没什么……”

阿久津含混其辞地答应着,坐在座位上。

“今天,看样子圭次君去过我家里了。”

“那么,只碰到了夫人?”

“是故意避着我吧。”

阿久津抱着手臂,注视着桌于思考着。

“他对夫人讲什么了?”

“好像说你拒绝了他的求婚。”

“那种事……”

“好像问了许多事,你有没有恋人,其他还有没有喜欢的人?”

“夫人怎么回答?”

“详细的事情不清楚,好像让他来问我。”

“圭次今天向你联系了吗?”

“输血中心里没有。”

“那么,他没有见部长就回去了吧。”

“看来是的。”

圭次和阿久津的妻子之间进行了怎么样的谈话?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但和阿久津的关系还没有败露,看来唯独这是确实的。迪予感到释然,同时也感到有些不满意。

阿久津又望着空间沉思着,不久,突然想起道,“走吧。”便站起身。

走到店外,秋天的暮色已经降临。吹到面颊上的风儿,使人感到凉飕飕的。离开花山餐厅,定到拐角的大楼时,阿久津招了一辆出租汽车,说了声“南禅寺”。

迪子倚靠在座背上,想起和阿久津交往后,第二个秋天来临了。

她思绪万千。感觉到时间漫长又短暂,毫无值得留恋的东西。虽然每次都留下了鲜明的回忆,但现在回顾起来,只是漠然地感到憎恨和爱恋。而且,她仿佛感到和爱恋的时候相比,憎恨的时候占绝对多数。确实有过幸福的瞬间,但苦恼和悔恨的时间远远要多得多。

为了那苦恼和悔恨,竟然花费了二年多的岁月?二十四岁,已经不算年轻!这一念头突然在迪子的头脑里惊醒。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迪子把作为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奉献给了阿久津。阿久律确实珍惜、爱护过它。迪子也接受了它,并为此感到那是个充实的岁月。然而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二年岁月总显得朦朦脱胎,不可琢磨。即使有着爱和被爱的回忆,也是报象的,没有留下清晰的影子。

只有爱的回忆。那是空虚留下的残影吧。

迪子希望那些岁月确确实实地有着它特有的意义。于是,便只剩下一个相爱过的回忆。

这宛如经过狂热的夏天之后,秋天那般的寒冷虚无。

金地院的石墙在车的右侧露出来,车拐向左边。旅馆里的霓虹灯好像为自己和这一带的旧房子很不相配而感到害羞似地,在树林间躲躲闪闪。

迪子下车,朝着旅馆的大门走去,一边又觉得在重复着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以前已经造次了不知多少次的相同的爱神,那一个个拥抱,点缀着令入迷乱的回忆,但回溯过去,一种虚无也正在那里窥出脸来。

不管重复多少次,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迪子明明知道,却仍跟随在阿久津的背后。

想来,迪子也许知道这虚无,但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来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无论多么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也还会留下空虚的残影。也许是为了体验它,才继续来到这里的。

旅馆的女服务员已经和迪子熟识了,她带着和蔼的笑容把两人引向昏暗的走廊。走廊里没有开灯。

房间总是订和室。阿久津一言不发,走进房间,女服务员一离开,便突然紧紧地炮位迪子。也许刚才沉默时,思绪却在体内发酵着。他慌乱地抱起挣扎着的迪子,径直送到隔壁一间的床上。

迪子任他热吻着,任他爱抚着,她预感到自己渐渐地将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虽然不知道会如何,但失去自我的瞬间将要来临。迪子深知自我失却得越多,以后留下的空虚就越深厚,但她把自己抛向了那一瞬间。

阿久津停下接吻后,慌慌地让迪子抱着,用轻薄的口吻说道,“圭次,你真地拒绝了吧。”

“嗯。”

“你什么时候都站在我一边啊。”

迪子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把身体顶向阿久津。

“对不起。”

阿久津搂抱着她小声哺语道。好像他的思绪仍没有抛开迪子拒绝圭次求婚的事。

但是,迪子并不指望为这事格外地得到他的歉意。拒绝圭次的求婚,说是因为爱着阿久津,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的心。

“你没有后悔吧。”

“那种事,不要再提了……”

迪子在阿久津的怀里摇摇头。阿久律也许放下心来,于是便执拗地抚爱着迪子。“就这样,别动!”

迪子嚷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

以前每次造爱,阿久津总要寻问迪子,在有怀孕可能的时期总是要自己作出预防,迪子只是说一下生理上的预定期,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即使不讲,阿久律也会留意着,交往半年,他自己都已经记着迪子的周期。

“没有关系吗?”

“呃,就这样。”

阿久津疑惑地望着迪子,但不久便听从迪子的话,按这样的姿势造爱了。

的确,在那里,阿久律充满着自己独自一人的柔情。

迪子知道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从昨天起,右腹朝着下腹部在痉摩般的疼痛。迪子以前曾把生理上的疼痛当作虫垂炎而心事重重。她听其自然,痛了有半天的时间,疼痛便自然消失。而且过了一个月,与此同样的感觉又在下腹部出现。三年前和大学好友神聊时,才知是排卵时产生的疼痛。那位好友也说,在约莫是排卵的日子里,她的下腹部也有迟缓的痉摩般的疼痛。据说她感到怀疑,还曾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那是神经质女性在排卵时常有的现象,不必担惊受怕。

从此,迪子才知道,下腹部有纯痛时,便是排卵日。按基础体温一测试,果真如此。

从昨天到今天,是排卵的最危险的日子。她知道这样不作预防便接受着阿久津,就会产生麻烦,但她将自己孤注一掷了。

两人尽兴之后,不久恢复安谧时,阿久律轻声喃语道,“不会有孩子吧。”

“我不知道呀……”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吧。”

“大概是的。”

阿久津好像对迪子的消沉很放心不下,他轻轻地探起身体,又注视着迪子。

“不要紧吗?”

“不用你这么操心呀。”

“可是……”

“这不是你的责任。”

此刻,迪子沉浸在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里。这是一种预感,一种久经沙场所不能相比的、将要结出果实的预感。

“冲洗掉不是很好吗?”

阿久津清醒后,好像对听从迪子的话而没有作预防感到后侮起来。

“真的不用你操心呀。”

迪子像母亲哄骗着孩子似地说道,觉得自己有着如此的柔情,兴许是因为秋风突然来临的缘故——

正文 8、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是岚山的红叶祭,妹妹亮子说要去看红叶祭,早晨九点就坐上男朋友来接的车出门了。

迪子去年和阿久津一起去看过红叶祭从上午起,笋曲小督船,今样歌舞船(平安时代时兴的歌舞船。今样:平安时代时兴的东西——译者注)等出现在渡月桥上的大堰川里,披露今样念佛、六面念佛等。从下午起,祗王船、天龙寺船、落柿舍船等,各自竖着旗帜出现,往返于河面上,表演着京都的艺能,船里奏着悠然的雅乐,在宛如燃烧一般的小仓山的红叶中缓缓地划过。这样的情景,具有会令人回想起平安时代的往事的雅趣。

去年的红时祭,凑巧从下午起就濒濒沥沥地下着雨。

在秋雨中的河峡,红时又增添了一种特有的情趣。

今年,天气从早晨起就万分晴朗,不用担心会下雨。

迪子在三天前见到阿久津时就想起了红时祭。她正想问今年怎么样,但欲言面止。她没有想一起去的打算,只是想说已经到了这样的季节而已。

然而,不知为何,迪子总仿佛觉得讲不出口。

从十天前起,阿久律的妻子又佐进了国立医院。看来家里仍是岳母赶来照顾孩子,但星期天,阿久律和孩子们说不走都要去医院。

她不想若无其事地提起什么红叶祭,给阿久津在心理上添加哪怕些微的负担。

以前连阿久津去医院里探望,她都会感到生气,但现在即使听他说要去医院,她也没有什么感觉。她已经明白,只要是丈夫,探望病妻是无可非议的。

纵然为那样的事争辩也无济于事,这样的乏力感笼罩着迪子的心。

迪子装作不知,但这次偏偏阿久律也好像不常去探望了。

得知是慢性病而不想一下子护理得太原?还是顾忌着迪子?总之,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会因那些事而恶化了。

夫人成为迪子和夫人、阿久津这三角形的焦点。兴许因为夫人生病,迪子已经无意恋战。

那天,迪子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打扫、洗涤,从中午起,她又难得池编织起毛衣来了。那是冬天穿的粉红色对襟毛线衣。

阳光明媚,温照照的,简直想不到这会是十一月的天迪子停下手望着窗户。她感到在这明媚的爽秋中,呆呆地待在家里是很可惜的,但是那样的念头只是转瞬即逝,随即她又热衷于编织之中。

缠着毛线戳动着棒针,在这简单的动作中,迪子感到有一种充实感。在一步步地,虽步态缓慢,但预感到在踏踏实实地结出硕果。经期已经过了二个星期,但还没有行经。

虽然还没有清晰的征兆,但感觉到身体夜缓缓地起着变化,有微微的倦怠感,乳头好像比平时更敏感了。

以后有孕吐的话,便确切无疑了。

她担虑着倘若真的怀孕该怎么办,同时又感到自己希望怀孕。她觉得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同时又为想像着那样的场面而感到心满意足。

从下午到傍晚,迪子一直在窗边晒着太阳,怀着那样的惬怀感,戳动着棒针。

“有电话啊!”

楼下传来母亲的喊声。这时明亮的太阳正要在对面的屋顶上隐下去。

迪子走下楼梯。听筒放在电话桌上。

“喂,喂。”

迪子一呼叫,马上传来男子的声音,是圭次。

“我现在在京都。”

“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我想现在马上见你,你能出来吗?”

“这么急……”

于是电话中断。好像是公用电话规定的三分钟结束了。迪子放回听筒,等他重新打来。

不久,电话铃又响起。

“刚才电话断了。我现在要去上次我们见面的h旅馆。我在走廊里等你,请你来一下。”

“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见面就知道了。”

“你见过部长……”

“见着了,刚分手。”

也许阿久津和圭次之间已有过争吵,圭次的声音比平时高亢和激动。

“我等着你来。”

于是电话挂断。迪子放回听筒,预感到有一种结局正在逼近。

较洁的月亮已经悬挂在流霞栈光的西空。一过十一月中旬,黑夜毕竟寒冷。迪子在淡黄色宽袖上衣外穿着法兰绒色彩鲜艳的西服,去向h旅馆。

也许有什么事情,虽然她已经习惯圭次突然打来的电话,但尽管如此,今天他的声音非同寻常。到了星期天的傍晚才突然打来,想必他昨天就已经在京都了。

三十分钟后,迪子到达旅馆,圭次已经在走廊里等着。

他空着手,兴许行李已经放好,右手挎着外套伫立着。

“怎么了?”

迪子一靠上前,圭次怎么也没有说,就径直朝着走廊前端的咖啡角走去。

在咖啡角深处透过玻璃看得见院子的座位上,二人面对面坐下。圭次仍是一副正颜厉色的目光阴视着迪子。

“怎么啦?那么可怕的脸?”

服务员送来凉水,问二人要点什么。

“咖啡?”

圭次冷冷地说道。迪子随之点点头。圭次很不耐烦地等着服务员鞠躬离去后,说道,“我见到姐夫了。”

他唐突地说了一句,又闭上了嘴。

“怎么了?”

“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提问,行不行?”

圭次那双眼脸的眼眸里凝聚着忿懑。

“请不要说谎。”

“我不说慌。”

迪子盯了视着圭次点点头。

“我接连不断地询问你,是不是和我姐夫有来往……”

瞬间,迪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时起,她就有着某种预感,但她没有想到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受到他的责问。

“这是怎么回事?”

迪子垂下眼险。她觉得低头不语,等于在默认圭次说的话,但她无法回答。

“有关系的吧。”

圭次又问道。迪子缓缓地点点头。

“果然……”

圭次低声呢喃道。

迪子不敢正视圭次的脸。无论遭到怒斥,还是受到轻蔑,不管被他怎么看,都已经无可娩救。在圭次的面前,迪子完全成了罪人。

长久的沈默。

服务员送来咖啡,放在二人的面前。在低伏的目光一端,看得见服务员的手拿着匙子在碗皿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搅着。迪子注视着放在桌子上乳白色的咖啡杯,哑然无曰。

一瞬间的怯意变成惨沮,不久一种适意感笼罩着迪子。她一边感到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一边又觉得这事该结束了。她甚至感到一阵轻松,觉得可以不必再遮掩了。

“我明白了。”

圭次沉吟地嗫嚅道。

迪子缓缓地抬起头,圭次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细细的手指揪着头发蠕蠕地搔动着。

自己的放荡已经败露,迪子却心安理得,痛苦的反而是圭次。有权指责她的圭次却受不了了。

迪子为自己明知廉耻却不象圭次那般痛苦而惊呆了。

因此,她一边感到自己太自私,太靠不住,却又毫无愧恨之感。

想来她很早以前就觉悟到这样的欺骗不会长久,早晚要东窗事发。只是虽然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但那个“迟早”,那个时刻,来得稍稍早了一些。迪子的心里已经有着这样的精神准备。现在的处境,其差别也许就在于这种精神准备造成的错误里。

不久,圭次慢慢地抬起头,那眼睛里,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近乎坦然的目光。

“真的是那样的。”

“对不起……”

迪子现在聊以自慰地向圭次表示歉意。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把头扣在地上道歉,虽然道歉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不那么做,她便得不到安宁。

“不知道……”

圭次孤零零地哺语道,接着还不敢相信似地望着迪子。

现在,对迪子来说,想知道圭次怎么会了解她和阿久津的事。

“是部长说的?”

须夷,圭次摇了摇头。

“那些事,姐夫没有说。”

“那么,你怎么……”

“我只是猜测。”

圭次忿然地说道,“上次问你为何不和我结婚,你说去问姐夫。可是不知为何,我怕问他,我预感到倘若一问,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所以我只是和姐姐见了一面就回去了。”

迪子可以理解了。

“后来我想了许多事情。为什么你不愿和我结婚?为什么问我姐夫就能知道?在输血中心,你是不是还有意中人?也许正因为遭到你的拒绝,我越发想要得到你。在这一个月里,我尽想着这件事。可是光想也无济于事,今天早晨我狠狠心便来了京都,想再找到你和姐夫,当面问清楚。”

“你先见到了部长!”

“开始时姐夫只是闪烁其辞,说‘她有她的道理吧,’这时我忽然觉得姐夫也许正爱着你,否则他一个人就没有理由如此反对,于是我试探了一句,‘难道姐夫爱着迪子君?’”迪子避开圭次的犀利的目光,只顾伏下着眼睑。

“姐夫马上说,‘不对!’可是那时他的表情很狼狈,一刹那满脸通红,接着又变得很苍白,争辩起来语无伦次,判若两人。”

“那是在部长的家里?”

“是的。幸好姐姐不在。”

须夷,圭次的嘴边浮出苦涩的笑意,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认真表情。

“姐夫不住地争辩说,你的事情他不太清楚。但是越说越不打自招。姐夫不是个刁滑的人,所以不管怎样,他的话和神色都已经露出了破绽。”

阿久津那被触及隐私而不胜狼狈的身影,迪子触目可见。

“在争辩时,他还脱日说出‘迪子’呢!”

“我的名字?”

“话出口后,姐夫忙又改口说‘她’,可是尽管如此,我已经明白了。我径直跑出姐夫的家,绘你打了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很高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迪子想起一小时前圭次那急切的嗓音。

“总之,我全都明白了。”

圭次点上烟,抽了一日后,说道。

“我真混!”

“……”

“完全受骗了。”

“……”

“还想抵赖吗?你还想装作没有骗我吗?”

迪子哑然。

她无言答对。的确,迪子和阿久津在欺骗忠厚诚实的圭次。迪子罪孽尤其深重。她是主谋,甚至还演了一幕相亲的闹剧。

仅凭“对不起”是不能原谅的。而且,这话讲出口来,也变得虚情假意。

然而,迪子从一开始并没有欺骗和作弄圭次的打算,这是确切无疑的。虽然结果已经如此,但开始时只是想作个小小的游戏。而且说是对圭次,不如说是为了接近阿久律的妻子,是为了接近她探摸她的真面目,试探阿久津的心。和圭次见面,只不过是为了这一目的的手段。

对圭次来说,从一开始起,她就没有厌恶和憎恨。宁可说,她甚至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好感的青年。此后两人能够来往,也是出自这样的心情。这话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开始仅仅是手段,后来宁可说变成了好意。虽然拒绝了他却还是在见面,就是因为她不嫌弃圭次。

“我没有那样的打算。”

“事到如今,我不想听你的争辩。”

圭次喝了口凉水,把还长长的香烟揉灭在烟灰缸里。

“我随便问问。你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就已经和我姐夫有关系了吧。”

迪子想了想后,点点头。现在,她情愿倾其所知,甘心受罚。

“是一边暗中交往着,一边欺骗我和我的姐姐来和我相亲吧。”

“请你别这么讲!”

“难道不是吗?错了?”

圭次耸耸肩,悲哀突然在迪子的体内扩散。自己干了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圭次专断地不愿体谅她的内心,这都令她感到可耻和懊恼。

“你玩弄了我们姐弟俩。”

“请别……”

迪子用双手捂着脸,眼前一黑,泪水立即溢出,渗出她的手指间。

“我姐姐也受骗了。”

“对不起。”

迪子捂着脸站起身。

“等等。”

圭次的声音从背后追来,但迪子径直穿过走廊,跑出大门。

出租汽车在旅馆的门前候客。迪予钻进车里,说了声“东山”。

司机插上钥匙,按下计程器。

“东山什么地方?”

“哪里都行,快走!”

要去哪里?此刻迪子毫无目标。她只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无论在街上走,还是回到家里,都会碰上人。车内是独自一人的最好场所。

暮秋星期天的一天已经降下帷幕,家家点起了灯火,大街上也许因为是休息天,显得冷冷清清的,人影稀少。无论在淮家,现在都是星期天的晚饭时间。

“出了什么事?”

司机从后望镜里窥察着,见迪子掩着脸,疑窦顿生。

迪子没有回答,深深地埋在座泣上望着街道的夜色。

车在白川大街朝北开去。是不知看过多少次的熟悉的街道。是和阿久津幽会一起坐车经过的路。这街道,现在却显得落寞而陌生。

“怎么样?去将军冢,还是登比睿山?”

“那……”

“去哪里?”

“远的吧。”

迪子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也许有了目标,司机定下心来,把正了方向盘。

现在圭次怎么样了?她离开旅馆时,他叫她“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声音那么严历,还言犹未尽吗?还是仍依恋着她?不管怎样,和圭次的交往,这就结束了。

正因为他是个真诚而厚道的青年,所以她想在分手时做得更漂亮洒脱。既然自己丝毫不怨恨池,圭次也爱着她,那么分手就应该能够做得更潇洒。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虽然她觉得一切原因都在于自己,但如此分手仍是不堪忍受的。

圭次也许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久津的妻子。如果这样,她会怎么说呢?

圭次跑走后,阿久津也许现在正和孩子一起在家里。

他在家里想着什么?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圭次察觉,会先去了妻子的医院?还是楞楞地待在家里考虑着正在逼近的悲惨结局?

也许圭次径直回东京,再也不会来京都了。而且阿久津和迪子之间,也许和以前一样,按同样的形式继续着,不会有任何变化。

车从山中越进入比睿山的公路。凿开山腰开出的道路豁然开朗,不久在密林的前端看得见一溜灯光,这是琵琶湖对岸的街道。一串光珠在黑暗中跃起,掠过空间,那准是横跨琵琶湖的琵琶湖大桥的灯光。

今年初夏,迪子和阿久律、阿久津的妻子、孩子、圭次五个人坐车渡过这座桥。迪子和圭次两人坐在后座上,在桥中央,迪子把阿久律和夫人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形象摄进了照相机里。

那以后只过了半年。阿久津和迪子之间,好像从那时起就突然分崩离析。那是突如其来的。分崩离析的原因是在两人之间象沉淀物一样渐惭地沉积着的。

这种时候,也许正是一个时机。

车在密林间往左拐弯,开过夜色中的琵琶湖又往右拐,转眼就已经快到山顶。毕竟已是十一月,很少有车去山顶。再往左驶一个大弧形,右边看得见广播中转站,再开一段路程,便到了山顶的停车场。

“下车吗?”

司机担忧地问道。

“我下去走走。”

迪子竖起衣领走到车外。即使在平地也已经很寒冷,一到这里,更是秋风萧瑟,寒如严冬。夏季人声嗜杂的了望台,现在也空荡荡的,一片岑寂,只是到处可见一对对情侣的情影。

迪子走向了望台的右边,从那里俯瞰散落在山峡里的房屋的灯光。在晚秋的幽空下,那些灯光显得时隐时现零零落落,无论在哪里,在那样的一个个的灯光下,人们正相互爱抚,相互怨恨着。正这么想着,迪予忽然感到要呕吐。

一股酸味从胃里提起似地往上涌。冲涌了好几次,迪子好不容易只吐出了胃液似的酸汁。

迪子倚靠在栏杆上,用倦怠的目光重又望着笼罩着夜色的京都,她忽然想起这也许就是孕吐。

在比睿山散心的第二天,迪子没有上班。

早晨起来梳着头便想呕吐,她马上跑进卫生间蹲着,有十来分钟一动不动。结果,吐出的只是少量的唾液和胃液,接着身体便感疲竭,象要下沉一般。

“怎么了?姐姐,你脸色苍白啊。”

从卫生间一出来,妹妹亮子纳闷地望着迪子。

三十分钟后,母亲来叫她们吃早饭,迪子毫无食欲,只要一想到早餐的香味就感恶心。

“去医院看看吧。”

“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

去医院检查也许会知道是孕吐。即使不去检查,母亲对这一类事情也特别敏感。

迪子全身乏力。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一边想起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作盘算。

圭次、阿久津、妊娠,她思绪纷乱,然而那些都是极重要的事情。

但是,尽管如此,刚刚一想到如何处置才好,便又心乱如麻,思绪无法集中,光感到焦虑,就这样昏昏庸庸涯过了一上午。

过了中午,她又剧烈地感到想呕吐。

每次要吐便跑进卫生间,这会被母亲见怪的。迪子把报纸铺在洗脸盆上伏着脸,但仍然只是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母亲知道她怀孕肯定会大吃一惊,岂止是吃惊,也许会晕倒在地。一想到此,迪子便感郁闷,同时也觉得微微的轻松。索性春光泄尽,巴不得被父母、被社会骂成“荡妇”。

这不是假作正经为自己辩解,而是她希望能有人嘲笑也是个厚颜无耻的女恶棍,不知廉耻的女人,那样不知会有多么的轻松和心安。

尽管如此,事到如今,所谓妊娠,总是一种嘲讽。

以前,光凭经期迟来还半信半疑,现在连孕吐症状都出现了,这是不容置疑的。此刻,就在这一瞬间,她一想到肚子里栖息着一颗小生命,每时每刻在不断地成长,便会有一种莫有名状的感动。

受孕,无疑是因为上次没有作预防便接受了阿久津的抚爱的缘故。当时她还制止阿久津,叫他“别动,就这样!”

所以,责任无疑在她自己。妊娠是咎由自取的。

不过,她想怀孕一次试试,不管结果是否分娩,她总想体验一下妊娠这一女性的生理现象。这不是意识或情理要求,而是和头脑不同的身体的要求。她意识到以后会有很大的麻烦降临,但与此相比,迪予首先想通过妊扩确认自己是一个女人。

然而,如今一妊娠才知道好象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

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若说简单的,就是堕胎,但一想像出到医院里接受诊察做手术的情景,她便心惊肉跳,感到恐惧和不安,而且又要在中途夺取好不容易孕育着的小生命,她于心不忍。凭自己的一念之差做那样的事,她感到畏惧。

孕吐刚开始,却已经在考虑堕胎,这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这不是要坠落地狱吗?

也许在想着可怕的事,迪子陡感一阵干哕,想要呕吐,她忙又把脸伏在洗脸盆上,忍受了片刻后,服了两片昨夜回家时从店里买来的“止吐”药。

原来想早晨服用的,但一想到服药会影响胎儿,便又作罢了。她一边觉得即使担心怕会给还没有分娩的孩子造成畸形或疾病,也是白费劲,一边却还是担忧着。即使堕胎,她也希望是个健康的孩子。

服药后,迪子将吐有唾液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厕所,将洗脸盆放回厨房,倘若母亲突然进来撞见就麻烦了。也许服了药的缘故,她有些想睡觉,感到疲软,浑身没有力已经过了中午,早晨还晴朗着的天气,从中午起雨云扩散,还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

雨,似乎又加深了秋意。

迪子听着敲打着房檐的雨声,昏昏欲睡。

满目都是生长着短灌丛的原野,边于在原野中奔去。

莽莽原野无边无际,象是连结琵琶湖的辽阔的草原,又象是学生时代去过的北海道的旷野。

不知是芦苇,还是狗尾草,齐人高的草挡注了她的去路。不知在黎明中还是在夕暮中,还是在晓光中,秋风正轻拂而来。无论跑到哪里,荒野无限漫无边际。跑哪跑的,但孤零零寂无人声,脚好像踏进了泥泽地似地拖弹不动,缓缓地下沉,眼看就要把迪子吞没。

在芦苇的前端朦朦胧胧地露出一张脸,看得见在向她招手。象是阿久津,又象是圭次。不知在哭还是在笑,脸宠模模糊糊地无法看清。她想尽快地扑向那边,但不知为何,脚却不听使唤。她觉得自己眼看就要倒下,被埋没在芦苇里。

一个人太寂寞了。她希望有人来陪伴她。

迪子又想奔出去,但胸口被什么东西挂住,离不开。有个人的手抓着她的肩膀。迪子殊死地想要挣说。

“姐姐!”

远处传来喊声。好像是亮子在喊。她想叫“救命”,却张不开嘴唇,全身像被藤缠佐似地往下沉着,感到衰惫。

“姐姐!姐姐!”

远处的声音在接近,迪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亮子坐着,用手晃动着她的肩膀。

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四周依然如故,和她入睡时一样。

“你怎么了?在做恶梦?”

不知几点了,这时天色已暗,梦幻在淡淡的夕暮中缓缓地隐退。

“你的电话啊。”

“哪里来的?”

“是他呀!”

“他?”

“阿久津。”

迪子感到不可思议。就在刚才,在梦里,阿久津还在喊她。现在他却在现实中正打电话来。即使是偶然,这也太巧合了。

“早就打来了,叫了几次,怎么也叫不醒你。”

阿久津难得直接打电话到家里来,不知是因为没有勇气,或是有妇之夫的自卑感,他绝对不会打电话到她家里来。他曾经打来过一次,但那时是喝醉后通过酒吧的女人打来的。

迪子忙拢起睡衣的衣襟翻起身。她是在长衬裙外穿着毛巾睡衣睡觉的,从腋下到胸前汗水淋漓,也许做恶梦时在出汗。

她用房间里的毛巾简单地擦一擦,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电话在楼梯口,楼梯口那里已经笼罩着黑暗。

“喂喂!”

迪子将听筒尽量贴近嘴边喊道。

“喂,是你?”

是阿久津的声音。也许打的是公用电话,微微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我是迪子。”

大概刚才在梦中追寻他的缘故,迪子竟然怀念起他来。但是,尽管如此,冷不防打电话来,总会有什么事情。迪子回到现实中,顿感不安。

“有什么事?”

“你身体怎么样?”

阿久津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明天能出来。”

怀孕的事还没有告诉阿久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

“现在我在医院里。”

“呃……”

“妻子自杀了。”

“你说什么?”

迪子不由捏紧了听筒。听说他在医院里,一刹那间,她还感到很没趣。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现在……”

“还不要紧……”

“要救醒她呀!”

“她睡着了,但医生说还不知道……”

迪子伏下眼脸,站在那里呆呆地楞了片刻。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因为粹不及防,迪子还来不及考虑它的原因。

“昨夜圭次去医院,好像讲了我们的事。”

“呃……”

迪子不由哑然。

“生病时本来意志就很脆弱,再听到那种事,估计受到了打击。”

“圭次君全都讲了?”

“看来是的。”

为什么说那样的事?即使是姐弟,也有该说与不该说之分!迪子对圭次的幼稚生气了。

“她虽然还不大相信,但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也许是实在受不了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晨,服药好象是昨夜很晚的时候。”

“药……”

“象是服了一百片糗米那制药。”

“这……”

迪子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欲哭无泪。她并不讨厌谁。

多嘴多舌的圭次,听说这事竟然自杀的夫人,到傍晚才来悄悄地告诉她的阿久津,还有焦头烂额的自己,她全都感到讨厌。那样的人际关系,她厌恶得简直想疯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通知输血中心了吗?”

“因为休息,所以我只对所长说了。”

只要一想到这事苦被宫子和伸代她们知道会怎么样,迪子便不寒而栗。

“讨厌啊……”

迪子握着听筒,一副欲罢不能的模样。

“明天我能出来。”

“呃……”

“明天傍晚见面,我再详细告诉你。”

“夫人正在那样的时候……”

“明天她也许能安静一些。”

妻子图谋自杀,可是在第二天,却和引起她自杀的另一个女人见面,这样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迪子头脑里一片混吨。

“今夜你一直在医院里吗?”

“大概是的。”

“请多保重。”

“不要对别人讲。”

“当然,我不讲。”

对别人怎么讲得出口!迪子在心里喃语道。

“正因为事出有因,所以我只想和你联络。”

“我明白了。”

“那么,再见………”

“再见。”

迪子点点头,放下听筒。

回到房间,秋季的一天已经投暮。秋雨依然渐惭沥沥地下个不停。

迪子听着单调的雨声,又钻进床上。

她一边想着必须有所盘算,一边却思绪纷乱,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只是怔怔地注视着昏暗的天花扳。

“姐姐,你怎么了?”

亮子又回到房间,打开电灯。

荧光灯豁然捻亮,迪子被投在那光亮里。

“你在哭?”

“没有……”

迪子忙转过身去。

没什么值得哭的,至少对迪子来说,不是那么悲伤的事。可是,眼泪却偏偏往外淌,究竟是因为惊恐失措?还是因为来不及调整自己的感情?

“他说什么了?”

“行了,你下去,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嘿……”

亮于夸大地皱着眉头,扮了个鬼脸。

“那么,你一个人好好地苦恼一下。”

亮子走后,迪子起身关掉电灯。现在的状态,最好是在黑暗处听着雨声渡过。

迪子已经没有勇气和自信面对着光亮。

尽管圭次告诉了夫人,但把夫人逼进自杀境地的根本原因在于迪子。迪子一边表面上和圭次相亲,交往得很好,一边实际上和阿久津维持着已经有两年之久的关系。

淬然得知迪子在和丈夫、弟弟两人同时往来,夫人无疑受到了打击。和丈夫有默契,那是当然的,但却一无所知,这样的打击把夫人摧垮了。

遭到背叛却还蒙在鼓里,受着丈夫和迪子的欺骗,这样的屈辱,对夫人来说,也许更感委屈。

我,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啊!

房间里已经漆黑,迪子在黑暗中倾听着自己心脏的鼓观。

一个女人能做出把另一个女人逼进死路的举止吗?那纵然是为了独占爱恋着的男人,竟然让人哀伤得想死吗?

事到如今,夫人是死是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痛苦得想死,这样的经历是撼人的。

听了圭次的诉说后,整个晚上,夫人在想着什么,怨恨着什么吧,也许在憎恨丈夫的行为,后悔自己的愚纯。

然而,最后服药时,夫人满怀着憎恨和诅咒的,不正是我吗?

“不!不!”

迪子又摇着头。

她想逃走,想从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的泥沼中爬出来,回到纯洁无邪的少女时代。

无论谁,都想得到真正的自由。

迪子闭上眼睛这么祈祷着时,一股酸味又从胸腹往上涌。她想呕吐。

第二天,京都还是下着雨。

雨不象昨夜的秋雨那样发出浙浙沥沥的雨声,而象细帘一样覆盖着京都的市街。

迪子望着那雨帘,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要去输血中心。

早晨醒来没有呕吐的欲念,但昨夜辗转不眠,整整一夜都在想着阿久津妻子的事,天亮时稍稍打了个腕儿,脑袋显得很沉重。

“姐姐,你又请假了?”

迪子穿着睡衣,正怔怔地望着窗外,亮子在背后问道。

“姐姐,你近来好像很奇怪啊。”

“怎么?”

“嗯,有一些……”

亮子意味深长地戛然而止,径自走下楼梯。迪子的身体变化,亮于也许已经模模糊糊地有所察觉。

“走吧。”

迪子自言自语地呢哺道,甩了甩沉沉的头站起身来。

雨依然下着,下得不伦不类,撑伞不兔有些小题大作,但是不撑伞,头发和肩膀就会不知不觉地淋湿了。

迪子穿着带白色兜帽的大衣,伞折叠着拿在手里,离开家门。在细雨霏霏的早晨,街上去上班的职员们一齐涌向电气列车街。人们几乎都不讲话,只顾朝前走着。到电气列车街上,车站前已经排成长队。人们都穿着大衣撑着伞。

职员们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排起长长的队伍。

迪子站在这队列的后面时,忽然感到一阵想去相反方向的冲动。

现在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念头?只不过是随便想到。

可是想来那好像从很早以前起就已经潜伏在迪子的心里了。今天产生这样的冲动,想必是因为从早晨起就在犹豫要不要去上班的缘故。

迪子主意已定,走出队列,走向对面的人行道,然后逆着人流缓缓地朝着西边走去。说实话,迪子自己也毫无目标,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逆着人流反向而去就行。

前方,衣笠山在雨帘中隐约可见。枫树开始凋落,整座山峦在雨中显得寒森森的。

迪子边走边看手表。八点半。要赶去输血中心上班已经来不及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反而感到坦然。

沿着衣笠山麓向右拐去,便到了等持院。再往前去,就是龙安寺大街的电气列车车站。

迪子在那里坐上电气列车,在终点站岚山下车。

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标地走着,到了电气列车车站,见去岚山的车很空,于是就上了车。

岚山的早晨游客还很少。附近的旅馆前,在前一天夜里顺便住下的人们开始出门,但这些人也像是被雨挡了回迪子把手提皮包挂在手臂上,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从车站开始朝着野野营的方向走去。

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她避开通车的大街,挑选幽静的小道走去。

这一带是嵯蛾野。古代是天皇的皇室土地,不久又成为天皇的隐居之处,现在住宅拔地而起,一直波及山麓,已失却了往日古风的遗痕。

尽管如此,走进竹林稀疏的原野里,仍还弥漫着古时代的幽寂。

迪子在竹林间的小径上缓缓地走着。雨象纤丝一样降落,无声地,黑黑地濡湿在大地上,竹子的翠绿令人赏心悦目。

不久,走出竹林,到田梗上有一旧的路标等候着迪子。

北一厌离庵、野野宫天龙寺大道东、释迎堂前街西、落柿舍二尊院前。

迪子在这路标前仁立了一会儿,开始在道上向西走去。

天空依然低低地覆盖着雨云。雨依然不紧不慢地继续下着。从这里再走二百米远,右边就能够看见落柿舍,再走过去,能够看见二尊院的总门。迪子走到那里,才想起这一带曾经来过一次。

回想起来还是在大学时代,一起来的全都是大学里的同学,记得有五、六个人,其中应该也有秋野。

的确,那时迪子还是处女,和秋野还没有关系。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四个年头。

突然,迪子为自己竟然还有处女时代感到不可思议。

无论怎么样的女性,都有处女时代,但对她来说,那仿佛是某一时期的、非常遥远的往事。二十年和四年,处女和非处女的时期,年岁的长短有很大的差别,但在现实中,令人觉得还是短的时期具有的沉重感超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处女期。

记得那时是坐车去清溯那边兜风,只是路过这里。对田野和寺院,还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两辆车很新奇地接连着通过。

从那以后,只过了四年。

在这条道上,以前她们是喧闹着通过的,现在是迪子一个人淋着雨走着。

大家穿着牛仔裤,高声哼着歌走去,这副模样,对迪子来说好像已经从未有过一样。她仿佛感到,那虽说是青春,还不如说是对爱情等一无所知的转瞬即逝的情景。

前边又有路标。路标有迪子的个子那么高。

北一二尊院、祈王寺、爱富道、小仓山常寂光寺歌仙词、小仓定家乡旧迹。

迪子在路标那里向右拐去。

道路的两侧延续着郁苍的竹薮,在竹薮中断之处,露出围着枫树林的抵王寺。

在和“草庵”这一名称很般配的草屋的正殿里,抵王、祈女们的木像悄悄地置立着。

迪子在这庵端的台上坐着,又回想起四年前的事。

那以后,她把爱奉献给了秋野,接着又认识了阿久津。

尽管遇上了两个男人,但无论对谁,对迪子来说,都是真心的。每次她都爱情专注,愿意和他一起去死。

对此,她毫无侮意。

尽管如此,现在的这种空虚是什么呢?

秋野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不必再提了。

可是,和阿久津的事是现实问题。他的妻子企图自杀,他的孩子寄宿在她的肚子里。就是在现在这一刻,这条小生命还在继续成长,想要开拓新的未来。

然而,她偏偏感到倦怠,感到乏力,这是什么原因?

她仿佛感到一切如同一场梦幻,甚至连肚子里感觉到的小生命的充实感,也好像是会失去的梦幻的前兆。

兴许来到了还留有古人那凄抢的愁思的寺院,或是在雨中嵯峨野独自仿惶走来的缘故,迪予突然感到自己很脆弱。

传来人声的喧哗,出现一群游客。跟随着向导的,是一群年轻的女性。所有的脸庞都象四年前的迪子一样天真烂漫,充满着生气。

迪子象被撵赶着似地站起身。

雨刚停下,但云层还很低。

十点。

迪子徘徊着是否要回家。也许走在田梗上的缘故,她仿佛来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然而,现在即使赶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迪子在爱宏大道上又向西走去。

这一带是徒野。迪子想起这里和洛东的鸟边山一起,都是京都有名的墓地。

不知谁为淮建造和供养的、刻着大大小小三角形和圆形脸庞的、光滑溜乎的各种各样的石佛,悄悄地忙立在雨中的枫树下。

成千上万的人长眠在这里。

曾经荣华富贵的、欢欣雀跃的人们,在这里一声不响地返回了大地,一个个质朴的石佛也许都蕴含着往日的爱的欢愉和悲哀。

迪子又想起了阿久津。

阿久津现在在于什么?夫人能保住性命吗?

迪子靠着树叶开始凋落的枫树树干,看着石佛。

她从家里出来,想考虑的就是阿久津妻子的事。早晨,从出门前起,她就觉得有必要考虑一下。然而,她头脑里一片空白。之所以停下脚步,也许是因为害怕想起这些事。

自己要把一个女人逼进死路。她不想干那种令人诅咒的事。现在,那个女人正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在那样的痛苦中,夫人也许正冥思苦索地在痛骂着她。

我是前世就注定的罪恶深重的女人,难道不是吗?

雨滴滴在石佛的白色石台上的积水中,波纹荡叠。除了林子深处微微的鸟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迪子想要回家。在这样的地方,只会心事重重黯然神伤。

阿久津在电话里说“不要紧”,但他的嗓音已万般颓唐。

有疑虑,也有侥幸的含意。

想来现在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发怔的时候,应该回输血中心或家里,等着阿久津来连络。现在正是一个人能不能得救的紧要关头。

迪子突然感到胆怯似地把双手从口袋里伸出,对石佛瞧也不瞧一眼,开始在来时的道上返回。

二十分钟后,迪子在爱窝大道临街的礼品店里,用公用电话向输血中心打电话。

拿起听筒时想要打到输血中心的,但又伯被人刨根究底地询问,便决定打到家里。何况她还牵挂着没有把休息的事告诉家里。

家里的电话马上就通了。

“你去哪里了?”

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现在我……”

“你没有去上班?”

“……”

“你刚走,输血中心就来电话了,叫你打电话给所长。”

“所长来的?”

有什么事?迪子重又握紧了听筒。

“有什么急事?”

“什么也没有说,看样子很急,你说去上班的,倒底去哪里溜达了?”

触及到女儿的隐私,母亲的声音很不安。

“没关系,半途中突然有件急事要办一下,不就马上和您联系了?”

迪子挂断电话,马上拨了输血中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三次,接电话的是个耳熟的女电话员。

“对不起,我要所长。”

迪子没有报自己的名字。

“请等一下。”

发出轻轻的接线声,传来所长的声音,“是你吗?刚才去哪里了?”

所长好像很意外,突然抢高了嗓音。

“我去嵯峨野那边了。”

“嵯峨野?……”

所长愣了愣,“有件事必须转告你。”

“什么事?”

“阿久津君的夫人去世了。”

迪子猛然讲不出话来,两腿发软,在那里蹲厂下去。昨夜阿久津还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

“可是……”

“实际上看来服的剂量很大。”

迪子无言答对,她简直没有夫人去世的实际感觉,只觉得在这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死了。

“现在这事已经向输血中心的人转告了,但自杀的事,对谁也没有说。知道的只有你和我。”

“那么,部长呢?”

“估计和遗体一起回家了。”

迪子握着听筒,望着延续到前面常寂光寺院的狗尾草地。在白浪一般翻动着的狗尾草地的前端,看得见杂木林的红叶,还看得见红叶前的寺院山门。

“因为措手不及,所以阿久津君也懵了。你也很吃惊吧,但必须沉佐气。”

迪子现在已无以答对,将一个女人逼死的恐惧笼罩着她的全身。

“阿久津君好像很担心你,说自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因为病不能治愈悲观造成的。”

虽说病不能治愈,但也不能认为夫人的病严重得要自杀。纵然因为患病而泄气,也不能否认和迪子的艳情是主要原因。

也许阿久津心中明白,但不想让迪子痛苦。

“你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

“是。”

迪子答道,但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即使去输血中心,看来也无法着手工作,但是在家里一个人也待不佳。再在这里访惶,就只会越发忧闷。

“人生多变故,一件事发生了,当然对那件事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迪子望着幽远的原野,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所长的声“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无论考虑多久,归根到底,都只是结果。”

“你是说要忘掉它?”

“不,不是的,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因此气馁和懊丧。”

“我能挺住!”

“那就好。”

听着所长的教诲,迪子眺望着覆盖着原野的狗尾草那白色的波浪。

也许起风了。白色的草叶一律地向右边翻滚着。

“为什么今天去了那种地方呢?”

“没……”

“无故地不上班,这很不好啊。”

“对不起,”迪子这么答道,随即又想起,“我想休息四、五天。”

“做什么?”

“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嗯……”

短暂的沉默后,所长说道,“嘿!行啊!不过,这次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啊。”

“我知道了。”

“那么……”

这时所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有事要商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是……”

迪子点点头,想起所长说的、男人和女人分手的时候,现在也许正一步步地在逼近——

正文 99、尾声

翌晨,风儿拂动着木板套窗,迪子惊醒了。

起床一看,在屋檐一端的药店招牌因金属卡脱开,随风摇曳着。时间已过了六点,但阴雨压得很低,街上还灰蒙蒙的。

街灯朦胧的街上,静悄悄的,只能看见穿着雨衣的送奶人在送奶的身影。雨不时地斜打过来,风很猛烈,电线杆上的贴纸不住地随风飘动着,哗哗地作响。

迪子眺望着秋风萧索的京都街道,片刻后又钻入被窝田从前天到昨天夜里,迪子思绪联翩,旋而又转瞬即逝。

阿久津、他的亡妻、圭次、肚中的孩子,各种各样的事浮现在她的头脑里,旋即又消失了。

她想得力尽精疲,越想越抢恍。

然而,现在,在阵阵轻袭的晨风中,回顾起来,还没有一个归结。能够感觉到的,只是疲惫和空虚。

七点。

迪子无意中想起要去阿久津的家看看。

她并没有要去的理由,只是在秋风瑟瑟中忽然浮现出来的念头。

阿久津的家,迪子只去过一次。一年前,和阿久津的爱恋还很写信的时候,有一次在旅馆里作爱后,先把他送到家里。他的家是在下鸭神社背后的住宅区里。在大门前的绿丛背后,阿久津有些害羞地握着她的手。

当时,迫子有一种恶作剧的感觉,仿佛是把在她那里用尽了精血的躯壳送回了他妻子的身边。她觉得在昏暗的街灯下消失的,只是没有精髓的男子的外表。

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憎恨的了。在曾经有妻子等待着的家里,也许阿久津一个人正怔怔地、不知所措地看守着妻子的亡骸。

迪子穿上衣服,梳理好头发。

在镜子里映出的脸庞上,显示出二天里滴水未沾的惮思竭虑后的憔悴。

“怎么啦t又要出门了?”

见迪子比平时早一小时作出门的准备,母亲怀疑地打量着迪子。

“有些工作,不得不早点去。”

迪子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离开了家门。

母亲和妹妹对迪子这几天的举止颇感怀疑,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但她们不会直接追问。她们决不会莽撞地喧闹起来,只是盯盯地注视着她。

路上行人还很稀少。风在夜雨濡湿的铺道上掠过。人行道边的落叶随着风儿急速卷去。白色大衣的下摆在风中舞动着,用纽扣扣着的兜帽的一角在肩膀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迪子在船冈山乘上电气列车,在北大路上向北驶去。

昨天,她在船冈山向西去,从衣签山起,在徒野一带彷徨着。

无论向西还是向东,她觉得自己都不在乎。

然而,迪子现在即使去输血中心,也无心上班,待在家里说不定会发疯。不管哪里,任凭着脚步走去,这是能镇静下来的唯一的路。

“高野桥到了。”

随着售票员的喊声,迪子下了电气列车。平时她总是不下车一直乘下去的。

下了电气列车,高野川在紧左边流淌着。去年秋天,她曾和阿久津一起去过这条河的上游大原,一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漫长又短暂。

迪子沿着高野川边在东街慢慢地向南走去。她并没有什么急迫的目的,只是在风的轻拂下随意通达。

不久,前边露出下鸭神社那密密的树林。树叶几乎变得通红,落叶后变得溜尖的树梢伸向阴沉沉的天空。迪子在神社跟前的木栏栅角上向右锡去。

风也在那条小路上拂动。电线杆上用铁丝栓着的“七五三祭”(日本以奇数一、三、五、七、九为吉数,取其中段七、五、三表示吉利——译者注)告示板,在风中“咯噔咯噔”地摇撇着。

在这风中,迪子忽然闻到了阿久津的体味。

那是什么气味?她无法表达清楚,既好像是掺杂着烟味、汗臭味等各种杂味似的气味,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是体昧,却又不是纯靠嗅觉所体察到的,而好像是被紧紧地拥抱着,受着温柔的爱抚时,男人那热烈的气喘。

不知是随着阿久津的家在靠近,风儿送来了他的气息,还是迪子想起了他的喘息。总之,那样的感觉渗透着她的体内。

感觉领先于她的心灵在怀念着阿久津。

他不是刁占的人。不知为何,迪子这么想道。

在围墙中断的前端,有一家桂着“宇治茶”招牌的卖茶具的商店,在商店的前边有幢围着竹篱笆的房子。再过去是用大谷石围着的二层楼房。那便是阿久律的家。

迪子在那石墙前伫立着。石墙的一端用楷书写着“阿久津”,边上设有信箱。

门柱并不那么宽,在前边往右稍稍拐弯的地方看得见正大门。从房门到正大门间隔有十米左右,其间摆着两只用维尼龙袋罩着的花圈。在花圈的边上,木栓和绳子散了一地,也许昨天拴过纸帐篷之类的东西。

夜间守灵的人也许还在睡觉,或是聚集在寝枢边商谈,房门紧紧地关闭着,悬挂着写有“忌中”的廉子。

迪子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忙立在道边,任凭着风儿的吹拂。

现在只要按一下姓氏牌下边的门铃,也许几分钟后,阿久律就会出现。

在这凄例的晨风中,阿久津会说什么?

满脸惊讶地说“请进”?还是像平时那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膀,说“一起走吧”?一边慢慢地走去,一边嗫嚅着说“妻子死了,可是我的心不变”?或者说“我要调整一下心情,现在什么也不能考虑”?

不拘怎样,迪子都已经毫不在乎。迪子现在需要的,不是阿久津的话语。

一旦从嘴里出来的,全都是谎话,只有虚情假意,真情实意已经殆尽。在讲出来之前,冥思苦索的一切想法全都消失,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虚无。

人在语言上表达的,还不到内心的十分之一。不!也许连几十分之一、几百分之一都没有达到。语言,已多此一举,那种脱离现实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现在迪子需要的,只是阿久津的眼神。

每次爱抚之前,阿久津总是怔怔地注视着迪子。只要有那样的充满柔情的眼神,就能够忘掉一切,就能够把以前的一切作为往事,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

两年来的烦恼和爱恋,最后得到的,就是那眼神。眼神里隐念着对她一往情深的真情,所以迪子才会忍受着苦恼哏随着阿久津。直到今天。

而且,只要有那种爱她的真实感,以后即使和阿久津分手,她也能够生活下去。

风儿又在大街上吹拂。落时飞扬,前边花圈那黑白相间的细绳脱开,随风飘动着。

门,依然紧紧地关切着,没有打开。

迪子站在萧索的风里,对着门,合起双手。

在这房间里,阿久津的妻子酣睡着。以往的恶作剧全都不是因为憎恨阿久津的妻子,而且她实在还想和她友好相处,关系更加融洽。若是和她,看来是能够相处得很好的。

事情竟然会到这样的地步。这是因为迪子太爱阿久津了。过份的爱恋,使迪子成了盲人,有恃无恐懵然无知。

“请原谅我。”

在凄凄的寒风中。迪子紧紧地瞑闭着眼睛。

不久,道路的前端驶来一辆车,缓缓地在门前停下。也许是亲戚,穿着丧服的老妇人牵着孩子的手下车。

老妇人诧异地看了迪子一眼,然后走进正大门。

老妇人敲着门。一分钟也不到,门从里侧打开,女人鞠了个躬,消失在门里。

房门又被关上,四周又只剩下凄苦的风儿。

上午八点。

迪子在路边再一次合上手掌,然后轻声呢哺道,“再见。”

这说是对阿久津妻子的,宁可说是对阿久津说的。

虽然没有见到阿久津,但她爱他,现在依然爱着他。唯独只有爱,永恒不变。

这是和他的妻子去世还是活着无关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一点,眼下在这清风中得到了证实,迪子为此而感到满足了。

无疑,现在她确认她还爱着他,也得到着他的爱,所以迪子可以从阿久津那里离开了。

“再见。”

迪子又说了一遍,然后沿着刚才来的高野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去。

迪子去东山一乘寺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在高野川边往北走去,在桥头右拐就到了一乘寺。按电线杆上桂着的招牌,在小道上拐弯。

从小道的拐角拐去第三家,便是医院。

迪子对妇产科医院知道并不多,虽然妇产科医院偶尔也向输血中心申请要血,但那只是看单据,没有再多的联系。

正因为不熟悉,所以去哪家医院都是一样的。

迪子现在还不知道哪家医院安全可靠,值得信赖。即使出现失误会死去,也毫无办法。她仿佛感到那是上帝给予的、应得的惩罚。

哪里都一样刀匝着风儿走,去第一家看见的医院。

她这么想着,走着,最初看见的,就是这家医院。

也许时间还早,候诊室里没有人。挂号室里的女人正整理着病历卡架子。

“挂号吗?”

“请吧。”

迪子报了姓名和年龄后,小声告诉她,“我好像怀孕了。”

挂号室里的女人看来对这一类事情已经世空见惯,毫无表情地问了迪子的住所和联络地点后,说,“医生马上就来,请您等一下。”

迪子在候诊室的长凳上坐下,望着窗外。窗户外看得见夹着街道的、两侧的石墙和大银杏树。大银杏树的树叶也随风摇曳着。

医院是二层楼房的私立医院。挂号处左边设有楼梯,楼上好像是病房。那里,微微地传来婴儿的哭啼声。生了孩子的女人和堕胎的女人都在一个医院里。

迪子又眺望着窗外,好像要从那样的哭啼声中逃避。

每起一阵风儿,大银杏树的树枝便摇向右边,随之泛黄的树叶在空中飘飘落下。

“有泽君!”

一阵清风吹过,窗外恢复短暂的宁静时,有人招呼迪子。

“请进诊察室。”

迪子把大衣和手提包拿在手里,迟缓地推开诊察室的门。

医生约莫有四十岁,戴着眼镜,是个温厚的人。

“我好像怀孕了。”

“好的。”

医生点点头,在病历卡里写着什么,然后问了她最后的经期和身体的症状。

迪子回答着,医生把它记入病历卡,然后朝着白色帘子那边示意道,“请去那边。”

迪子一瞬间垂下眼险,然后迟疑地走进帘子的背后。

检查的时间并不长,检查肝肾化不了几分钟,但对迪子来说,是漫长难忍的。

下了诊察台,重又坐在医生的面前时,迪子感到微微的怯晕。

“难道真……”

迪子低下头,咬着嘴唇问道。

“孩子很健康。”

接着,医生默默地点上香烟,以后的沉默,好像是在等候迪子下一个决断。

“这……”

“嗯?”

医生似乎在等候她的回答。

“我想坠掉……”

医生把衔在嘴上的烟放在烟灰缸里,拿起病历卡。

“因为是头胎,所以倘若有可能,最好还是生下来的好啊。”

“可是……”

“是吗?”

医生仿佛一开始就看出迪子会堕胎的。他拿起笔,看着桌子角上的台历。

“那么,下星期,或星期二,再来吧。”

“今天不行吗?”

“今天?”

医生吃惊地望着迪子。

“不行吗?”

“不是说不行……”

迪子想趁现在决心已定之时就裁断和阿久津的一切连结。她想舍弃种种瓜葛,恢复自己独自一人的无牵无挂。

“这么急吗?”

医生又看看台历,然后和身后的护士交谈了几句。

“身体没有其他的病吧。”

“没有。”

“那么,十一点钟就开始吧。”

“十一点?”

诊察室里的壁钟正指着九点。

“在那之前,先要检查一下,要验血,拍胸部爱克斯光片。”

医生说完,护士马上招呼迪子道,“请这边来。”

验完血,迪子被领到手术室时,刚过十一点。

风依然如故,雨不时地斜打着,冲刷着窗户。大银杏树在空中痛苦地拌瑟着。迪子望着那银杏树,走进了手术室。

也许因为下雨昏暗的缘故,手术室里无影灯的光亮,使迪子产生了来到黑夜里似的错觉。

“请。”

在护士的帮助下,迪子上了手术台,仰天躺下。

穿在身上的,只是长树裙,而且下半身一直被裸露到腰部。

然而,迪子已经毫无羞耻感。正常的感情在刚开始诊时就已经消失。

迪子现在只是瞑闭着眼睛,一味地追溯着自己将在坠落下去的黑暗。

害死了阿久津的妻子,现在又正要葬送好不容易寄宿在腹中的小生命。作为两条生命的代价,终于舍弃了一个恋情以作补偿。自己是一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

迪子的眼眶里不由涌出泪水。

这既不是坠掉胎儿的悲哀,也不是接受手术的恐怖。

迪子现在毕竟还爱着一个以前一直爱着的男人,这种爱超越了那种悲哀。她感到自己的女人的秉性,是很遗憾的。

忽然,瞑闭着的眼睛前一片白色。护士用纱布静静地抹去迪子的眼泪。

然后,护士提起她有左臂,在她的手肘上绑着郁血带。

“还要打麻药,您慢慢地数着一、二、三,马上就会睡着,等您醒来就已经结束了。”

手臂被扎紧,手臂上感觉到针头的刺痛。

“不要紧了。来……”

“一……”

“二,”“二……”

声音渐渐地含混、迟缓。在那懒散而模糊的感觉中,迪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原野中走去。

走啊走,原野茫无垠际。迪子喘息着,颇感疲惫,但她还是在原野中走着。

无边无际的原野,象是石佛林立的徒野,也象是只长有个头那么高的狗尾草和芦苇的荒原。

迪子尽力地走着,不知何时能够走到尽头。一阵秋风吹过她的面前。在云霭疾逝的天际,看得见微微的光亮。在朔风例例之中,迪子朝着光亮拼命地定去。她赤着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她还是拼命地走着。只要向前走,迪子便又能捕捉到新的世界。

也许天马上就要亮了。在天亮之前,迪子真想静静地躺着。

“三……”

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逝去时,秋风又从幽幽的天地间涌出。同时,迪子的思绪随着低微的风声,消失在悠远的原野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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