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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弈天下》


第一章 自杀瑟瑟江1

前史:

大威二年,定王江泰之妻——虹影将军戚影影不孕,望京大长公主恋慕定王,一心取戚氏而代之。高祖助妹行凶,意图杀戚氏……江泰为救爱妻,执剑闯破禁宫,使大威皇室胆寒四十年。而后,夫妇二人携手归隐,留义子江一诺承爵。高祖胞弟靖王恋慕戚氏而随之隐世,自此难觅其踪。经年后,太后病危,高祖悔悟,遍寻靖王而不见。

大威二十二年,神秘江氏女归来,助定王府渡过浩劫,一战名动天下,而后悄悄隐踪江湖,再不见人迹。

大威四十二年,定王府人丁寥落,任人宰割,世子江桐遭人暗算,生命垂危。大威君王见死不救,欲要定王府后继无人。

当此之时,江氏后人再次出世,以西南共主之尊助定王府重回荣耀之位,为报母亲十年前沉尸江底之仇,搅动天下之局……

正文:

大威三十二年,京都瑞安城外十里,瑟瑟江上。

几只信鸽扑着翅膀,朝不同方向飞去。其中的一只带着密书:隐蔽十年,切勿妄动,十年后待江琪归。

正是夕阳西下、残阳似血的时候,一艘小船停泊在江心之上。船头,江诗隐着一身素白衣裳伫立良久,看着粼粼江面发愣。

十年前,她初出江湖,就是在此江之上邂逅了那人。从那以后,那人追着她天南海北的跑了两年,一次次向她剖白真心,一次次山盟海誓。

未曾经历过男女情爱的她,以为遇到了一位和父亲一样痴心不悔、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所以,她甘愿折损所有骄傲,为了一句空口承诺随他回家。到头来,八年恩爱却是一场虚梦。

“是我错了,是我强求了。爹爹和娘亲生死不渝的爱情真的成为过去了,一心一意、白首不离的良人,可遇而不可求。呵呵……”她的脸上只剩下万念俱灰后的惨然。

“娘亲,你在做什么?”船的另一头,七岁的小女孩迷迷糊糊的醒来,只觉得全身经脉疼痛,血液乱窜,孱弱的伏在船舱内,戚哀哀的呼通,“娘亲,疼,琪儿疼……”

“琪儿,别乱动。”江诗隐背对着女儿,不曾回头,面上只有决然,“娘亲已将功力悉数传于你,当年你外祖母病逝,你外祖父也是这般将功力传给娘亲的,如今娘亲传给你。记住了,从今以后你叫江琪,江家唯一的嫡传后人,江家靠你了……”

“琪儿”这个乳名变成了她正式的名字,无人知晓“江琪”这个名字将在十数年以后让天下人胆寒。

小女孩从娘亲的话里听出了不好的苗头,当年外祖母去世,外祖父将数十年内功传给娘亲,之后自尽殉情,随着外祖母一起去了。

“娘亲,不要,不要丢下……琪儿……琪儿不要你走……”她仰着一张瓷白小脸,泪水迷糊的哀求着。强忍着经脉剧痛,向前爬行,试图阻拦母亲做傻事。

江诗隐听着身后的哀求心如刀割,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不得不硬下心肠。

“孩子,记住娘亲跟你说过的话。以后的事,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你舅舅会来接你,你先在定王府住下,过不了几日,隐国师会来带你上鹰鹫山。他是你外祖父的至交,有他在,你便不会死。哪怕你饱受凌迟之苦,痛如刀剐,也要活着忍下去!十年之内,你不要为我报仇,你要活着把江家的内功彻底吸收,变为己有。十年之后,天下之大,再也没人能拦得住你了……”

“不……娘亲,琪儿不要……琪儿只要娘亲……娘亲,呜……不要留下琪儿……”她听懂了娘亲话中之意了,泣不成声,娘亲这是在交代遗言了。

“孩子,不要哭。听娘亲说,娘亲愧对你外祖父的一世英名,愧对他为我安排的一切。娘亲活着就是耻辱,只能以死谢罪了。你舅舅要来了,娘亲无颜再见他,你代娘亲向他致歉……”

“娘亲,你没有了他,你还有琪儿,琪儿求你……求你……”娘亲因情而伤,诀别之意如此明显,她如何不知。

“我不后悔遇见他,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但娘亲再无颜苟活下去了,只能对不起你了。”

身为人母,要留下孤弱孩儿于人世,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残忍。但她怎能继续活下去?江家不可以有她这个污点。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娘亲,我要娘……娘亲,不要抛下我,我跟娘亲一起……”

她颤抖着,挣扎着,一点点爬向娘亲,三尺,两尺,一尺。只剩一尺远,她就可以抓住娘亲的脚了。

第二章 自杀瑟瑟江2

“不!你要活着!你要替娘亲活下去!别人可以死,你不可以!你是你外祖父唯一的血脉,你不可以死!琪儿,就算这世间只剩下你自己,就算你痛到粉身碎骨,也要坚强活下去,绝不可以放弃。”

万念俱灰的江诗隐只剩下磨灭了千万星辉的黯然和死寂。她迎着丝丝缕缕的夕阳之光,动人的倩影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

她终于回过头来,最后看一眼女儿,凄然一笑:“你长大以后不要像我,不要像我这样被男人骗……”这么惨,这么傻。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出口。

冰冷的利刃刺入血肉里,带出了喷薄的液体。

抹不去的残阳似血,秋风入骨的瑟瑟江上,一个为情所伤的倔强女子,在缘起之处决绝的祭奠自己的痴心错付。

血染秋水,扬风飘红……

“娘亲!娘亲!啊……啊……啊……娘亲……”

黏腻的血液喷溅在脸上,遮盖住了双眼,寂静的江面上,是谁发出了令人战栗的疯狂尖叫?犀利的要撕穿心扉?

“不要!不要!我不要!娘亲……”

她的视线里为什么只看得见浓烈似火的颜色?她抹了一把脸,抹出了两手鲜红,永远抹不尽的血腥味。

“咚!”江诗隐余温未散的身体落入江水中。

“娘亲,不要!娘亲……”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了空无。

她不顾全身经脉的撕裂之痛,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船边,却仍然够不到水里的娘亲,只能看着她渐渐下沉。

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至亲的面孔失去生气,沉睡江底……

数千里之外,大威南部腹地,大威的异姓王齐王封地内。齐王携同家人正在晚宴,父慈子孝,妻贤女娇,正是一派天伦独享之时。

齐王妃之弟,南威侯凉虎禄咧着明晃晃的大牙,向齐王敬酒:“恭喜姐夫清除隐藏多年的内奸,祝姐夫和姐姐白首偕老。”

齐王畅快的笑笑,举杯饮下。

凉虎禄再言:“姐夫,这内奸恐怕是瑞安城那位派来的,与其这样日日被猜疑,倒不如真的干它一票。我齐国天时地利人和,对内可集精兵二十万,对外可向四方鲜族求助一臂之力。况且北有渤国雪巫控制渤国,南有南岳国鲜族国师掌权,我们与之联手,不愁吞不下大威土地。再不济,往西南去,边界外有数千里无主之地,也有我鲜族的别系部落陈兵相候,他们不从属于大威,我们可借此再往西南开拓。如此可进可退,姐夫若有登天之志,虎禄甘为阶石。”

这一番话说的够明显,足见齐王等人的不臣之心日久,好在下人早被屏退,若不然当真能坐实谋反之举。

齐王妃嫣然一笑,举杯祝酒:“殿下,虎禄所言极是,妾身祝殿下早日宏图大展。”

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恩爱如初,仿佛过去十年的疏离从不曾存在。

“天意如此眷顾,我岂能不从。”

齐王眉心大展,但一杯酒还没饮完,突然哇的大叫一声,酒杯落地,人也倒地,捂住胸口连声惨叫。

“夫君/父王你怎么了?来人,快传太医。”

齐王妃凉氏并着两子一女惊慌失措,原本言笑晏晏的家宴在乱哄哄中草草结束了。

冥冥中,这仿佛是某种未来宿命的预演,心在天下的齐王从此再无力图谋不轨。

不久后,齐王世子萧昭贤被送入京中为质子。

“琪儿,琪儿,你是琪儿吗?醒醒……”

“你娘亲呢?发生了什么事?身上怎么都是血?”

“我是舅舅,孩子,你怎么了?”

天色暗下来,定王江一诺赶到瑟瑟江上,只见到一叶孤舟和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他抱着虚弱的女孩万分焦急。

“疼,疼……”她在昏迷中呓语,五脏绞痛到浑身颤抖,气血逆转,嘴角流出血来。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江一诺大恸,义妹送信托他到瑟瑟江上来接女儿,话中辞别之意不言而明。他紧赶慢赶,哪里知道会见到这番景象。

“父亲,你看船上血迹是在这里消失的,这说明姑姑已经……”十五岁的世子江桐比老父冷静些,他原本是满心欢喜的随父一起来接姑姑和未曾见过面的表妹回家的。

“你是说你姑姑已经……”江一诺看着黑黝黝的水面,不敢再说下去。

“嗯。”江桐点头。

“唉!我看出她信中有诀别之意,但毕竟有孩子在,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当着孩子的面……”江一诺痛惜泪流,诗隐这脾气真的和义父一样。

“父亲,我看妹妹很痛,还是先回府吧。”

江一诺哀叹一声,他与义妹十年未见,想不到十年之后竟是这番情景:“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第三章 危险来临1

瑞安城定王府里,六岁的江楠听见了响动,迈着小短腿跑来迎接父兄。

“爹爹,哥哥,姑姑来了吗?”

“楠儿,快让开!”江一诺抱着一个遮盖严密的人匆匆走过去,“阿忠,快去请大夫!找相熟的来,悄悄去,切莫声张。”

江楠让到一边,疑惑的向江桐身后张望:“哥哥,姑姑呢?姑姑怎么没有来?”

“楠儿,我们恐怕见不到姑姑了。”江桐摸着妹妹的羊角辫,胸中万千滋味难言。

他五岁时和诗隐姑姑有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尚小,记不得太多。后来是听父亲说的,那时姑姑初来瑞安,正好赶上大威与北鹄十年一次的武者之决,于是蒙面束发代江家一战,扬名天下。

十年来,无数人悄悄打探消息,意图知道那个蒙面女人是谁,连陛下都几番过问。他们始终守口如瓶,只当不知姑姑来历,说是江湖女子欲扬名立万,与江家无关。

这样的谎言自然是骗不过任何人,但他们也的确不知道更多的消息了,不知道这十年来姑姑去了何方,做了何事,何时成了亲,更不知这次发生了何事弄成了今日状况。

“为什么见不到呀?楠儿都没有见过姑姑呢,楠儿想看姑姑比武,打那些坏人们。”江楠童言天真,她不知道“见不到”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楠儿,姑姑累了,所以我们见不到了。”

“哦。”江楠啃着手指问,“哥哥,那爹爹抱的是谁呀?”

“是琪姐姐。”

“就是姑姑家的姐姐对不对?”

“嗯。”

“太好喽!嘿嘿,楠儿终于有姐姐喽。楠儿想和她玩,她是不是像姑姑一样厉害?”

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江桐完全笑不出来。

三十年来,外祖父断绝与定王府的联系,好不容易姑姑回来,却又成为这样。身为定王府唯一的嫡子,他预感到江家要有麻烦了:“楠儿,若有任何人问起姑姑和琪姐姐的事,你都不要说。知不知道?”

“为什么呀?”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楠儿只需要记住就好了。”

“那好吧。”江楠虽只有六岁,但看着兄长凝重的脸色,乖巧的答应了。

“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琪姐姐。”

“大威江氏,天下所仰望之军武高门,北鹄武者世代所钦佩之……十年一别,我等莫不日夜踌踌,以洗十年之耻矣……今携北鹄举国之诚意,诚邀定王江氏一族于十日后应战武者之决,十场之战,非江氏之血亲族人,不可战……”

江一诺脸色凝重的默默读完北鹄战书,眉头紧锁。

“父亲,信上说什么?”

“唉!多事之秋。”江一诺将战书递于爱子,仰首叹息。

北鹄与大威的武者之战,是自高祖时就流传下来的赛事,十年一比。此次,正好是十年之期,北鹄使者入京,依照旧例,率先将战书下到定王江家,可是却一反常例,指明了要江家血亲出战,这是断了其他人代江家出战的可能。

江桐匆匆浏览完毕,大惊失色:“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北鹄指明了只能江家人应战,姑姑已经不在了,这次,我家谁还能出场?”

前任定王江泰与隐国师并称世间两大武学宗师,三十年前抛却王位归隐了,自此断绝了与定王府的往来,只留下义子江一诺继承爵位,独撑江家三十年。

江家之败相,早有先兆,江一诺与其子江桐天资平平,未能继承浩瀚绝学,皆不足以对抗北鹄。

“三十年了,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孩子,往后日子要艰难了。”

“父亲,要不让孩儿去应战吧。”他话一出口,明显的底气不足。

“孩子,你不能应战,北鹄用心险恶,指明要战十局,你没有胜算的。你才十五岁,江家还要靠你。武场之上没有侥幸。”

“如不应战,那就是认输了。日后,江家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大威……”

认输就意味着纳贡啊!

“那我们也只能认了!”江一诺起身,正了正衣冠,虽然已过不惑之年,被家门衰败所累而过早苍老,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高门望族的傲骨。

“三十年前,大威初定,北鹄虎视眈眈我国边地,强兵南下连夺大威十数座城池,派出十大高手入京挑战,言落下风者,举国纳贡。你祖父带着大威武者与北鹄连战十场,亲斩北鹄右王兼第一大武师,大灭北鹄气焰,震慑四方。

经此一战,北鹄排得上名的高手或被杀、或被废去功力,堂堂的皇室右王都折命于武场。对此败局,北鹄心有不甘,约定此后十年武场一决,败者臣服。”

第四章 危险来临2

江一诺面有红光,眼睛炯炯,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年少的他亲眼见证了义父如何在武场之上让天下武者为之臣服。

“二十年前,北鹄使者如约而来,多亏曾效力于你祖父帐下的孔武将军代江家出战,带领众武将应战,斩北鹄大武师,大威失上将军。两国战成平局。”

“十年前,当今陛下登大位方才数年,北鹄大军压境,遣使入京,战书下到了我定王府。你姑姑束发蒙面,代表我定王府一战成名。使大威自当年的平局之后,再一次战胜北鹄,北鹄不得不退兵。但也给了陛下再一次猜忌江家的借口。”

“父亲,陛下难道会坐视江家败了这一局吗?江家与大威唇齿共荣,当年是祖父助高祖皇帝打下了这万里江山!”

“桐儿,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十年来,陛下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姑姑、找江家后人,他是怕你祖父有朝一日挟兵逼宫,江家不倒,陛下的心病就不会好!”

“陛下要除了我家不成?父亲,我们求助吧,姑姑一定留有其他势力……”

“不能!我不知你祖父归隐前到底做了什么,让高祖和陛下这么忌惮他,三十年来都没有放弃找他。陛下对我家越来越严苛,无非是想逼你祖父现身,你祖父不现身,他便不敢妄动。可惜他不知江家是真的没人了,一旦他知道江家不足为惧了,我们就真的危险了。”

“父亲,当年祖父为何要归隐?”

“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知道你祖父是真的归隐了,我们定王府与他真的没有联系了,让陛下知道如今我家没有不臣之心。”

“爹爹,哥哥,不好了……”父子二人的谈话被突然打断了。江楠惊魂未定的跑来,“爹爹,哥哥,快去啊!琪姐姐又发疯了,在地上打滚呢!”

“啊——”

房内,江琪痛得在地上打滚,撞到了桌椅,花瓶掉下来碎了。她滚到了那一地碎片上,幼嫩的皮肤被锋锐的瓷片扎破,血迹斑斑。

“娘亲,娘亲……”皮肉痛、骨头痛、五脏肺腑痛,她痛到全身抽搐、两眼模糊。一声声呼唤从牙缝里挤出来,声声都带着刻骨的思念。

“疼,琪儿疼,娘亲,抱抱琪儿……”

没有人回应,只有她自己抱紧自己。娇弱的躯体根本承受不起数十年的浑厚功力,她无法控制住真气的游走,无力的由血流在全身逆转,一次次将她推向痛苦的极致边缘,一次次体验频临窒息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她似一只小兽,咬破了唇舌,痛苦的嘶嚎。

三日以来,她几乎不与别人说话。只借着此刻的疼痛,发出心中不甘的质问。

“娘亲,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看着你死,为什么要让我承受内力冲脉之苦?

“琪儿,不怕不怕,舅舅在这里,舅舅在。”

江一诺抱起痉挛的她,她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可想而知她承受着怎样的剧痛,“阿忠,拿药来,快!”

“殿下,来了。”忠伯颤抖着端上药碗,这孩子看着真遭罪啊。

“琪儿,张嘴,把药喝了,喝了就不痛了。”其实,不是不痛,而是喝了药让她昏睡,暂时减缓她的痛苦罢了。

她死死的咬着牙关,痛得张不开嘴,只能咬牙来忍痛。

“桐儿,帮你妹妹张嘴。”

江桐依命掰开了她的嘴,配合父亲强灌汤药。

“琪儿,咽下去,咽下去就不痛了。”药勺卡在她的咽喉部,由不得她不咽。

咕噜咕噜……江琪迷迷糊糊喝下药汁,随着药效发作,渐渐昏睡过去,然而在梦中还是不断痛得蜷缩着四肢,把自己紧紧包裹成一团茧。

见她睡去,江一诺这才放下心来,惊觉后背一阵冰凉,汗湿透了衣衫。

“琪姐姐,你流血了,楠儿给你擦擦,你乖乖睡觉吧。”江楠懂事的为睡梦中的江琪擦去嘴角的血迹。

“楠儿,轻点,不要吵醒你姐姐。”

“父亲,楠儿知道,你放心吧。”她喜欢琪姐姐,虽然琪姐姐至今还未与她说过话,她知道那是琪姐姐太痛了。

江桐心焦:“父亲,琪妹妹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隐国师怎么还没来?”

隐国师其实一早就到了瑞安城,不过是被别的事耽搁了。

第五章 托孤隐国师1

当今天子庆历帝的九皇子,乃废后林氏所生。当年,林家满门被杀,林氏悬梁自尽,尚在襁褓之中的九皇子一夜之间失去生母,被天子嫌恶。多亏了望京大长公主收养,方才保住一命。

望京大长公主,高祖皇帝的同母妹妹,当今庆历帝的嫡亲姑姑,一生未曾婚嫁。高祖生前对她愧疚重重,告之庆历帝一定要善待她。因此,当年也只有她敢不顾天子盛怒,收养林氏之子。

望京大长公主与隐国师相识数十年,随着九皇子渐渐长大,她起了让九皇子拜入隐国师门下为徒之意,甚至说动了庆历帝召隐国师回京,游说他答应收徒。

“陛下,不用多言了,当年我发过毒誓,不再插手天下纷争,也绝不收皇室中人为徒。”一个破衣烂衫、脏兮兮的糟老头,顶着一头油腻腻蓬草一样的头发,对着庆历帝吹胡子瞪眼。

“隐国师,九皇儿天资聪颖,骨骼清奇,乃武学之奇才。他若拜入国师门下,国师定能得一佳徒,岂不是一大幸事。”庆历帝好言相劝,隐国师根本不给面子。

“我已经有佳徒了!九术,快见过陛下!”

一个白衣少年走上前来,黑发如墨玉,眉鬓若刀裁,落落揖手,说不出的清雅高贵:“九术见过陛下。”声如玄凤啼谷,说不出的清亮绝尘。

庆历帝不由得赞叹:“好一个天人佳徒,谪仙入尘。”放眼他的十几个子女中,竟无一人能及眼前人的风貌。隐国师果真收了一个好徒弟。

被忽略的九皇子自惭形秽,往望京大长公主身边靠了靠。长公主眼见情形不利,不由出声:“隐国师,我与你相识数十年,从未拜托你任何事,今日我舍下脸面,求你收熵儿为徒……”

“不收,不收。高祖在,都不管用。你,也不行!”

隐国师软硬不吃,连连不耐烦。敢这样不将大威皇室放在眼里,大概也只有他了。

长公主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庆历帝。

庆历帝头皮发麻,不明白姑母为何执意要将九皇子送入隐国师门下。高祖在世时曾有心选皇室资质卓越者,欲拜在隐国师门下,却屡屡被拒。隐国师明言不收皇室中人,高祖只得与他约定,不收天下任何皇室人为徒,此举是在保证隐国师不会成为他国的助力。

毕竟隐国师乃当世武宗,爱武成痴,已入化境,天下武者无不景仰而莫及。得隐国师者得天下,当年就是隐国师与江泰一起助高祖在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开国立朝。

庆历帝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国师,你既已有佳徒,也不在乎多收一个。不若让熵儿跟在国师身边,端茶倒水也行。”

此话不可谓不谦卑。若是他人听了,早就跪受领命了。可隐国师就是隐国师,油盐不进。

“不要!老头子我一生只收一个徒弟,绝不要第二个。要端茶倒水的干什么,麻烦!”

端端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让人难堪的紧哪!庆历帝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只得忍下。

天下皆知隐国师生性怪僻,无亲无故,无有弱点,较之当年齐名的第一任定王更难捉摸。高祖在世时,纵横权谋之术,文武臣子无不俯首帖耳,却唯独对隐国师束手无策。

他既不恋凡尘,又不慕虚名,金钱美色全若浮云,看似稀里糊涂、疯疯癫癫,其实洞悉一切,再精明不过。高祖对他是既忌惮又奈何不了,只能听之任之,宽恕谦让。

“隐国师,熵儿不是别人,是林家外孙。当年你与江、林两家一起助高祖打天下,不也曾同塌而眠、把酒言欢吗?林家无人了,只有这点血脉长在我膝下,只求你念及往日情分……”

长公主的话让庆历帝有些尴尬,毕竟林家满门皆是被他所诛,能留下这点血脉,也不过是虎毒不食子而已。

“不念不念,谁跟他林家有情分,别跟我乱攀关系。”隐国师嫌弃不已,能跟他称兄道弟的大概只有江泰一人了。

九皇子赵熵神色黯然的站在长公主身后,他知道姑祖母之所以如此坚持,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如果自己没有让父皇看重的地方,那他只能做一辈子长公主的养孙,将来封爵立府统统与他无关。

“师父!”一直不言不语的九术突然开口了。

“小徒儿,你叫我啊?何事叫为师哪?”隐国师完全变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凑近小徒儿。

第六章托孤隐国师2

他臭烘烘的靠过来,九术神色不动,一脸平静地道:“鹰鹫山还缺一个洒扫小童,我看他,挺合适。”他指向了赵熵。

庆历帝与长公主大为意外,这徒弟比这师父好。连暗自菲薄的九皇子也不由得探出头来看他。

隐国师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咦,好徒儿,他有什么好的,蔫了吧唧的,鼻涕虫。不好,不好。”

“师父,你太臭了,鹰鹫山需要人清洗。”

此话一出,让隐国师跳了脚:“你你你你,你敢嫌弃为师!我我我我,我的小徒儿敢嫌弃我,我不活了,我命苦啊,收了这么个没良心的小徒儿……”他捶胸顿足,疯疯癫癫的开始抹眼泪,声情并茂的控诉九术。

在场之人瞠目结舌的看着,一代武宗就这样毫不顾忌形象的、像个市井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了。稀奇!

“幼稚!”九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白眼翻上了天。

嗝!隐国师的哭声戛然而止了,又被小徒儿鄙视了。

“好你个小徒儿!敢瞧不起为师。为师就收下这个小童,冷落你,气死你!陛下,过几日把这个洒扫小童送到鹰鹫山吧,哼!”

他背着手气鼓鼓地走了,留下庆历帝与长公主面面相觑。这事,是成了?

“陛下,告辞!”九术行礼,淡定悠然的告退。

是夜,定王府。

“哎呀哎呀,多亏我来了,我再不来,这孩子会全身经脉寸裂,血尽而亡。”

“诗隐这孩子,好狠的心,好倔的脾气,好好一个女儿被她折腾的!唉,老头子看着心疼哪!”

“出去,都出去。老人家要运功救人了!”

隐国师咋呼呼的赶人,众人离去,房门关上。

九术瞥见床榻之上痛得汗如雨下的女童,她眼里迸发出惊人的坚毅。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说:“别怕。”

正在忍受剧痛的江琪因为他温暖的掌心而瑟缩了一下,他真诚温和的声音缓解了她片刻的疼痛,她在他手里停留了那么一会儿,而后还是冷淡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徒儿,你替为师守门,为师来救这小女娃。”

“师父会救你的,我也会守着你,你别怕。”

九术转身退下,又忍不住悄悄回眸,与江琪痛楚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个人心中都一颤,又各自转开目光。

隐国师停止咋呼,查看江琪的情况,饱经风霜的脸现出哀恸之色:“孩子,你为何不哭?”

江琪忍着剧痛,静静的不出声,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隐国师又气又痛:“你们江家人,一个个都是情种!江泰是这样,诗隐也是这样,一个个都为情而死,死死死,都把孩子托给我,我是江家的托孤老人么!造的什么孽啊!”

九术静静立在门外,听着师父的哀叹,默然不动。

当夜,隐国师持御赐金牌出城。

宦者禀报时,庆历帝露出讶异之情:“隐国师走了?这么快?”。

“是。隐国师走前,曾去了定王府一趟。”

“江家有何异动吗?”

“没有。”

“你去姑母府上,传朕旨意,召九皇儿入宫。”

他的召见,不仅仅为了那些微的父子之情,更多的还有为君者要交代的任务。

当夜,庆历帝面授九皇子赵熵事宜,次日,便遣人送他入了鹰鹫山。

定王府外,马车的轱辘声早已听不到了,江一诺仍站在原地。回想着隐国师临走前的话:一诺,你义父早就跟定王府断了关系,当年他将定王府交给你,你就是定王。从此,是福是祸都靠你们自己了。这次,你要挺住!

北鹄使者将战书下到江家,举国谁人不知?隐国师此话道明了现实:无人能帮江家了,要么江一诺或江桐出战,命丧武场;要么当缩头乌龟不应战,被举国所唾弃。

“父亲,回去吧。”江桐打断了其父的沉思。

“桐儿,隐国师的话是对的,我们不能事事依赖于别人。”

“孩儿知道。”

“江家要含屈受辱了,你挺得住吗?”

“父亲不怕,我也不怕。”

“好孩子。你我父子不堪大任,希望下一代能重振家门。”

大威三十二年秋,大威、北鹄武者之决,定王府江氏无人应战,白白负了十局,大威第一次出现败局。

按照约定,大威需向北鹄纳贡。定王阖家跪到宫前请罪,自言不愿大威受辱,愿以江氏名义和江家所有家产及十年封地租赋纳贡北鹄,将所有污名担在己身。

庆历帝允许。

瑞安城百姓怒不可遏,成群结伙围攻定王府,砸坏了府门,撞坏了围墙,向府邸遍洒排泄秽物,将江家诸人彻底辱骂了一遍。自此江氏闭门不出,在瑞安城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第七章 仇敌相见

十年后,大威朝四十二年,武者之决开擂在即,各路人马汇集瑞安城。

正是晚霞连天,斜阳妖艳之时,瑞安城外十五里,一叶扁舟浮于瑟瑟江上。

舟上有一白衣女子,在夕阳余晖中,面对着寂寂江水默然久立。

娘亲,十年了,琪儿回来看你了。你在江底睡得可好?

娘亲,你放心,琪儿会为你报仇的。

女子临水哀思,心中默念对亡母的思念之意。她正是十年前被隐国师带入鹰鹫山的江琪。

江上的渔船驶过去,船上的渔夫好奇地回头看江琪。心想这女子在作甚?怎不见撑船的?哪有任船随波漂流的。

他哪里知道人家那是以内力行船,无需用桨。

远远地,一条巍峨的楼船驶过来,几条护卫的小楼船落后十几丈。主楼船上除了当今庆历帝盛宠的七皇子、贵妃之子溧阳王赵烯外,还有大威朝的异姓王齐王萧暄、齐王二公子萧昭毅、沂水县主萧昭云。

今岁齐国大水,受灾千里。溧阳王代天子巡视灾情,与齐王同心协力治理得当,终保一方安危。恰逢三年朝觐期,齐王主动上书庆历帝,得了允许跟着溧阳王一起进京,正好观礼十年一期的武者之决。

萧昭毅曾蒙庆历帝御口亲封为“盛世君子”,已过加冠之年,此行入瑞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参加武者之决,以期在尚武的王朝以武而扬名天下。

说来这武者之决也算是给功勋世家、在职将帅、官宦门第的一个福利,因为唯有这些家族的人才可参加,寻常的百姓和江湖能人异士是没资格参加的。

楼船离瑞安城越来越近了,壮年英姿的齐王眉头紧锁,摩挲着一只玉麒麟陷入沉思。

溧阳王善于察言观色,觉察了齐王的异样,他聪明的不去探究。马上就到瑞安城了,齐王是在忧心父皇的召见吧,毕竟当年国中可是风传齐王有不轨之心的,只差实证而已。

如今想来,无论谋反传言是真是假,齐王都不可小觑。

毕竟十八年前,萧暄可是与齐王的尊位无缘的,若非是他的长兄——仅仅袭爵两年的前任齐王萧晾突然暴毙,死后又无子嗣,萧暄根本不可能成为齐王。

说来也怪,当年齐国封国之内匪患、游侠之祸严重,但齐王上位后,一一平息麻烦,齐国在他的治理之下,实力位列大威诸藩国之首,强大到甚至引得父皇曾动了杀机。或许此人真的有治世之才吧。

幸好十年前,为了消除父皇的疑惑,萧暄主动将世子萧昭贤送入京中为质子。

溧阳王将目光转向楼船之外,赏起风景来。江上秋色大好,那一叶孤舟、一袭白衣的江琪也就闯进了他的眼帘。

沂水县主的目光跟随溧阳王而动。

“殿下,殿下……”

萧昭云含羞带怯的呼唤,却唤不回溧阳王饶有兴致的目光。真可惜,这样专注的目光不是看向她的。

萧昭云注意到了江上的女子。

“哥哥,你看那白衣女子,她在看什么……”敛起往日的骄纵傲慢,沂水县主天真烂漫的侧颜娇俏迷人,她还是在吸引溧阳王的注意。

“人在哪儿?”萧昭毅一回头,眼睛定住了,好一个秋水佳人。

萧昭云看他反应惊艳,不乐意了,撇撇嘴,嘀咕一声:“庸脂俗粉,有什么好看的。”

她年十七,乃齐王嫡女,此次随父兄进京。虽然陛下没有明示,但她猜想陛下大概要为她指婚了,至于人选嘛,当然是……

她瞥向了溧阳王,却发现对方和她的哥哥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江上的女子。

而被看的女子却在众人的注视中站在扁舟之上,一动不动,连个眼神都欠奉。

溧阳王眼中的江琪,白衣飘袂,背影落寞,只盯着眼前的一片江水发愣。秋风吹拂起她垂落的黑发,簌簌而动的衣袂衬出几分飘然之气。但她的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冷然,比秋水朔风更萧瑟,空落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意思!以内力御舟而行,这女子来历不简单。”

听得溧阳王称赞陌生女子,萧昭云不悦地扁起了嘴。她赌气得扔出几只核桃,没有砸中女子,却惊扰了一江平静,水面像吃了痛的脱兔,一圈圈波澜向外推开。

“喂,那个大胆民女,本县主在此,快快滚开……”

她心中充满了对江上女子的蔑视,她认为对方是意图攀龙附凤、矫揉造作的低贱之人。

她的母亲齐王妃凉氏出身鲜族侯爵之家,向来憎恶出身平平却妄图攀权富贵、卖弄风姿之人。显然,江上女子被她归入此流。

扁舟之上,默默哀悼母亲却被不速之客打扰了的江琪,终于向众人投去一瞥,仅此一眼,就将楼船上的诸人诸相尽收眼底了。

这随意的一瞥让溧阳王心惊,为何她目若枯水,空茫死寂?分明韶华动人,为何心却苍老?他对江琪的兴趣有增无减。

“姑娘出自何门何派?可是来瑞安观看武者之决的?”他从船栏边俯身发问。

溧阳王越表露好奇,萧昭云心里越不痛快。

“看什么看,见了溧阳王和本县主,还不叩首跪拜!”

娇蛮的叱喝,是赤裸裸的挑衅。萧昭云尽情地展示家境出身带给她的高贵优越。

有些人,只需一眼,就成仇。更何况他们还是旧相识。

江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一语未发。她骄傲到懒得跟萧昭云口舌之争。

旁观的萧昭毅凭着人生阅历和习武之人的直觉,感觉到这女子不好惹。

见对方不理自己,萧昭云心头的火蹭蹭往上冒,刁蛮脾气懒得掩饰。

“好大的胆子,本县主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没长舌头吗?”

江琪还是不理她,彻底的蔑视。

见此,萧昭毅示意妹妹停止。他带着优越感,并无多少诚意的向江琪道歉:“舍妹无状,不是有心冒犯,姑娘勿以为怪。但姑娘迟迟不回话,是在轻视我等吗?”

高门贵族又是绝世俊美的男子道歉,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萧昭毅之言,怕是早已绯红了脸。她会如何反应呢?

溧阳王意态悠悠地把玩一只核桃,意味不明地放纵笑意,他要看看这女子是真淡然还是假矜持。

孤舟上的弱女,平静的屹立在扁舟之上,与浩大巍峨的楼船对峙,形成悬殊的对比。

从视觉上来看,小舟与楼船无异于蚍蜉与大树的差距。但从气势上而言,这一舟一人,竟不输半分半毫。

江琪芳唇微启,轻轻开合,吐出一字:“滚!”

楼船上众人一惊。此字响天坼地,若平地起风雷,无形的威力随之散发开来,江面上荡起波浪。

此女内力深厚,竟能震动水波。江湖上何时有了这号人物?

溧阳王家中有道气盟的人做门客,对世外江湖人还是心怀几分敬重的,能不惹还是别惹吧。

“姑娘,本王并无恶意,如果姑娘无心交谈,就当本王无礼打扰了,请姑娘见谅一二。”

他示弱了,但萧昭毅不甘心。他数年不来瑞安城,此次是踌躇满志来瑞安城扬名立万的,哪里能还没入城就被一个女子给吓到。

“姑娘,江湖人虽然不拘小节,但法度尊卑总还是要的吧……”

“滚!”

随着这第二个“滚”字出口,满江波涛炸起,江琪运掌,一拨一拂间,千钧内力发出去。

溧阳王等人尚未回过神来,就发现在这一息之间,一字吐落之后,女子的周身散发出难以阻挡的浑厚内力,像有千钧之重的风力,在瑟瑟江上卷起风波,刹那间巨浪滔天,烈风扑面。滚滚波浪形成水墙,砸向他们所在的楼船,船身在风浪里颠簸飘摇。

“你敢行刺王族,当死!”轰隆的巨浪声里,也掩不住沂水县主惊惧又威胁的声音。

蠢不可及!方才还是秋水平江,转眼间就平湖起波涛,溧阳王就算再笨,也知这女子不是泛泛之辈,岂是三言两语可威压的!

“尔等到底是何人?敢如此放肆,休怪本王将你就地正法。”齐王的威严比沂水县主还要强上几分。

然而,这一切威胁对江琪来说,都是徒劳的。她内力不收,江水依然上涨拍打着楼船。

“殿下,殿下……县主,县主……救命啊……”船上一片哀嚎狼藉,人人惊恐的抱紧可以救命的东西,骇浪之下,人力无有作为。

“父王,小心!”萧昭毅一手拉沂水县主,一手扶齐王。

“给本王拿下!”纷乱之中,齐王发号施令。

十数侍卫拔刀而出,冲向江中女子,尚未靠近,就被隔空击中,纷纷落入水中,转眼间被江水吞没了。

齐王一腔怒火,这女子脾气忒不好,一言不合,就敢不顾尊卑以下犯上。真是反了!任你在江湖上再猖狂,见了王权显贵不该乖乖低头吗?

“快住手,再不住手,我盛世君子不介意跟女流之辈动手。”萧昭毅继续搬出自己名满天下的雅号。

江琪根本未理,继续掀起一江波澜,无形的内力引导着巨浪继续砸向楼船,船身倾覆得更厉害,满船都是尖叫声,用不了多久,船就要沉了。

后面的小楼船也受到波及,被颠簸的不成样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赶往事故中心救助主楼船?主船上的众人只好没头没脑的四散逃命,却无路可逃,落水者不在少数。

自视甚高的萧昭毅护着父亲与其妹,恼恨腾不出手来收拾白衣女子。

溧阳王也顾不上盯着江琪,他翻来倒去的随着船身一起晃荡,等他好不容易以内力定住脚下,狼狈的回首怒视,却发现那白衣伊人已经离去,江上只余一叶空舟横流。

极目望向更远处,只见晚霞迷醉了峰峦,胭脂调色般的绚烂背景里,一个优美的背影好似云鹤展飞,自他视线里,飘渺远去了。

这个女人,他记住了。

第八章 解药驰援

同一时间里,瑟瑟江上演的是一出倾船好戏,而瑞安城门外又是另一出狭路相逢的好戏。

城外道路上,两人两骑向城门而去,马上是两个双生姐妹,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身量纤细,眉目如画,额心有一抹殷红的血印,一眼看去好似点了一滴朱砂点,细细一看,却是长在肉里的一滴血。

其中,圆脸细长眼的少女是双生子中的妹妹,名禁言。瓜子脸杏仁大眼的少女是姐姐,名叫禁笑。

前方,自瑞安城门方向奔涌而出一队世家子弟的人马,他们前后呼喝扬鞭,弄得一路尘土飞扬的,正向双生姐妹的方向而来。

队列中,齐头并进的两人一个是望京大长公主的养孙、当今庆历帝的九皇子、前废后林氏唯一的子嗣——阜陵王赵熵,一个是客居瑞安城的齐王世子萧昭贤,他们正是要赶往瑟瑟江,去迎接齐王一行人入城。

这样两对急匆匆的人马相向而行,都占据道路的中间,都是快马加鞭丝毫不减速的架势。眼瞅着越来越近,大有迎头相撞的局势,却未见一方有避让之意。

“前方何人!还不快让路!”齐王世子队列中,有人冲出来气势汹汹的叱喝二女。

那方话落,这边双生女的马就要到眼前了。

只见圆脸的妹妹将鞭影这么隔空一扫,凌厉之风直扑男子而去。唰唰几道鞭声过后,男子从马上滚落。

“放肆!敢在本世子面前逞凶!”

萧昭贤、阜陵王同时甩出马鞭,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两个弱女子。在瑞安城的地界上,他们这等身份尊贵的人,若是还被两个女子压制住出了丑,简直是没法混了。

然而,任他们是两个男子,却也难敌对方。别看两个女子纤臂细腿的,一鞭子甩出的力气却有千钧之势。萧昭贤一个避身而过,躲过了一鞭子,旁边的一棵小树应声被打断了。幸好对方没有再伤他之意,收了鞭。

阜陵王那边的情况较好些,好歹他也是受过隐国师指点的人,从马上战到马下,打飞了对方的马鞭。对方不服,还要再战,就听瓜子脸的姐姐喊道:“禁言,别玩了,小心误了主人的正事。”

与阜陵王缠斗的女子听言,飞身上马,留下话:“哼,改日再教训你们。”

这姐妹二人全然不顾这一番因他们而起的混乱,即刻越过马队,扬尘远去。

“呸,呸!”萧昭贤满面尘土的自地上爬起,连声咳唾。“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什么人敢在瑞安城嚣张,若被我逮到,决不轻饶。”

萧昭贤忿忿发狠,阜陵王提醒他:“此事日后再说,还是快去接齐王吧。”

他们不知道,等他们赶到瑟瑟江边时,看到的却是齐王一行人如落汤之犬,形容狼狈。

从混乱中抽身而去的姐妹二人,一路直奔瑞安城达官贵人所居的坊市。

“姐姐,咱们光天化日的直接去定王府,会有麻烦吗?”禁言问。

“十万火急救人,当然刻不容缓。放心,杳娘那边应该把人引开了。”禁笑解了疑惑。天家监视定王府,他们清楚得很。

“那就好!”

二人快马加鞭,须臾,在定王府门前停下。

禁言抬头一看,眼前的宅院虽有二分气势,但斑驳的朱漆大门、草草修补的院墙无一不展示着寒酸,她以为自己走错了。

“姐姐,江家不是亲王之爵吗?这府邸太破落了,连一般的商贾之家都不如!”

禁笑抬头看了看匾额,确认道:“没错。是江家。”

二人随下马,翻墙直入定王府,喊着:“解药来了!”

定王江一诺与女儿江楠听得声响,匆匆迎上去打开寒玉匣,不由得双双惊喜:“九曲灵芝,冰凌花!桐儿(哥哥)有救了。”

玉盒之中赫然是他们苦求而不得的九曲灵芝与冰凌花,正是解救命悬一线的定王世子的奇药。

禁言、禁笑姐妹看着江桐服下药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主人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不枉他们这一越来辗转北鹄、大威来回取药、送药了。

江楠受父亲之命,招待二人在外厅休息。面对着满桌酒菜,禁言不顾形象的往嘴里塞大块的肉,禁笑则手举酒壶,不拘小节的痛饮。姐妹俩,一个好肉一个好酒,各得其乐。

“我叫禁言,这是我姐姐禁笑,快报上你的名来。”她边吃边不忘与江楠交谈。

江楠深知眼前二人是琪姐姐的护卫,不同于一般贵女身边的婢女,不得低看。

“我叫江楠。你们的名字好怪,为何叫这样的名?”

“还不是因为主人整天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的,我们姐妹二人只好善解人意的给自己取名:禁笑、禁言,以讨主人欢心……”

禁言的话匣子打开了,语带怨念的表演着与“禁言”这个名字相反的爱好。

禁笑对妹妹的哀怨抱以无视,戳穿她的自说自话:“别乱污主人清白!当初是谁积极主动的要叫这名字的,还笑嘻嘻的问主人好不好听。我可记得主人连个白眼都欠奉,你却自以为是地认为主人很喜欢这个名。”

“姐姐,留个面子么,趁主人不在,说说小谎都不成么?”

“不成!事关主人,任何话不可以乱说。现在到了瑞安城,不比以往,尤其在杳娘面前要小心点……”

“好啦好啦,知道了,都说了多少遍,杳娘论辈分是主人的姨娘,论身份是主人的大管事,对她要恭敬,说话要小心……我都记住了!姐姐,你别小看我嘛,我不会惹麻烦的。”

“就你这张嘴,哪里会不惹麻烦!”

“姐姐……”禁言腻歪着就往禁笑身上撒娇。

看得江楠十分羡慕,她也想有姐姐可以撒娇,但好像不可以撒娇,因为她唯一可以叫姐姐的人就是江琪了。

“你们的感情真好。禁言没说错,琪姐姐是不太爱说话,她小时候就这样。”

江楠记忆里的她,比现在更不快乐。

“你见过主人小时候?快说说主人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主人经常一天不说话,一点都不快乐?从四五年前我们见到主人时,她就这样,到底为什么?”

禁言迫不及待想了解江琪的过去,谁让她的主人什么都不说的。

“这……”江楠面色为难,父亲叮嘱过不要向别人提及琪姐姐和姑姑。“琪姐姐的事,我不能说。”

“既然不能说就不说了。”禁言换了一个话题。“你家哥哥怎会中了北鹄的毒?幸好我家主人未卜先知,早早要我们拿到解药,不然你哥哥铁定没救了。”

“都怪我不好……”江楠神色懊恼,“上月北鹄使者入京,扬言本月比武要踏平定王府,我一气之下前去挑战却着了别人的道,哥哥是为了救我才中了对方的暗器……”

“原来如此。这是北鹄皇族的毒药,只有北鹄皇族才有解药。我一路上都听说了,你国陛下真不要脸,明明有北鹄进宫的九曲灵芝、冰凌花,却偏偏不给。幸好我家主人认识北鹄的人,不然你家哥哥就危险喽。”禁言唠里唠叨间,就将几件事说明白了。

“有劳你们了。这药很难取吧。”

“换做别人一定难取,但是我家主人,好取得很!北鹄那个什么王子一见主人的信物,就把药给我们了。本来主人是让我们有备无患的,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这其中的信息量很大,江楠心想琪姐姐怎么能掐会算,还认识北鹄的什么王子。那武者之决他们家是不是可以躲过一劫了。

“琪姐姐现在在哪里,我想见她。”

禁言禁笑姐妹相视一眼,双双无奈。还是禁言回答:“我们也正找主人呢。一月前,主人派我二人去北鹄取药,让我们直奔瑞安来,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去了。自我们跟着主人四年以来,不是被赶得远远的,就是四处替她跑腿,还不如假仙跟着她的时间长。”

江楠疑惑:“假仙是谁。”

“假仙就是隐国师的徒弟,不离最最讨厌的九术。”

江南笑了,原来是绣衣使者,也不知他怎么招了禁言的恨,得了这么个别号。

“你说的是隐国师的徒弟,绣衣使者吧。”

禁言哼一声:“假模假样的。还是不离好。”

“不离是谁。”

“不离啊,可厉害了,是血手盟的盟主,江湖人称冷面阎君。”

“真厉害。”江湖的奇异吸引着江楠,也超出了她的认知。

禁言骄傲地说:“那是。当年可是不离将我们姐妹从渤国救出来的……”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提了,都过去的事了。说说,你想见主人做什么?”

“我想求琪姐姐帮我们度过武者之决。十年前父亲和哥哥未能应战北鹄武者,使得大威要向北鹄纳贡,虽然父亲将封地所有收入和家中资产都拿了出来,以定王府个人名义纳贡,以一家之耻抵了一国之耻,但我家还是落得被人人唾骂的下场。陛下有意惩罚冷落我们家,瑞安城的人辱骂看不起我们家,怪只怪我们自己不争气。”

江楠满脸苦涩,诉说她六岁以来就面对的生活。

禁言拍拍她的手,劝慰:“狗皇帝不要脸,哪有看着江家落败而不施援手的。你放心,这种小事用不到主人出面,到时我来帮你教训他们。”

江楠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以为这不过是安慰之言。

“我们不能久留,要回去复命了。”禁言禁笑姐妹告辞离去,直奔京中联络点群艺楼而去。

第九章 不识厉害

内厢,定王江一诺守着睡过去的孱弱独子,默默地想又是十年过去了,义父离开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当年他只是一少年,义父定王执意携义母归隐,将定王府抛给他。他自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辱没了义父一世“战神”英名。因为在大威百姓心中,定王府就是家国安定的象征。

四十年后,战事不兴,当年定王开国建功、辅君定邦的功绩都流转成了传说,高祖赐予的泼天荣宠都随着时光消散了,赫赫的威名、忠肝义胆的勇敢都不再有人记得了。

他原本就文不擅长,武不出奇,又没有天纵英才的继承人,靠着义父功绩余荫和当年的旧部下辅助,勉力维持了四十年,已实属不易。

“桐儿,快点好起来吧。燿儿还小,还等着你教他习武呢。”江一诺为独子掖好被角,在他沉沉的睡眠里才敢道出他的惶恐。

“民心善变,君心亦善变。定王府的存在早已成了一个笑话,成了他人的绊脚石,有无数人想踢开它。偏偏我江家后继无人,从我这老朽之身到你与楠儿,竟无一人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只能白担下十年前的不战之罪,为父恨自己的无能啊。”

他掩面再也说不下去了。能奈何,能奈何,义父交给他的家业,他担不起啊。

“父亲,她们走了,说是要赶回去复命。”江楠进来回禀父亲。

江一诺收起脸上的黯然,摆出严父脸孔教导:“远来是客,又是救你哥哥一命的恩人,你该留她们用饭的,再不济,也该早些来回禀为父,为父好亲自送送。”

“是女儿疏忽了,只顾想着别的事,忘了待客之礼。父亲,你不要为今年的武者之决担心了,她们临走时说了,琪姐姐会派她们来帮我们出战的。”

江一诺并不觉得欣喜,反而更多了忧虑。

“孩子,你琪姐姐当年活得多艰难,你不是没见过,保住性命已是不错了,哪里还能再劳烦她。这两个姑娘家,看着比你年岁还要小,如何能打得过北鹄的魁梧大汉?再者,人家点了名是要江家人出战,她们如何能应战?”

“女儿没想到这层。”江楠泄气,江家还是没有援助了,凶吉难测啊,“父亲,要是姑姑在,就好了。”

她是听着义祖父的故事长大的。四十多年前,天下大乱,几十国混战不休,东西南北四方夷狄纷踏中原。前朝崩裂,八王共夺皇位,焚城攻寨,遍地哀鸿。

高祖与一众豪杰歃血结盟,立誓共拯百姓于水火。义祖父率领着十万铁骑军,南征北战,内平祸乱、外驱强虏,身先士卒,和议靖边。历经多年马革踏血,无数次生死相随,助高祖建立了大威。

哪曾料江山一定,忠臣即遭猜忌,贤人立被奸馋,杀身之祸已到眼前。若非有武艺傍身,义祖父难逃死命。

而后,义祖父一走就是四十年,四十年的风霜侵蚀,定王府避不可免的衰落了。新君一立,旧事清算,当时的定王府就是当今圣上第一个要开刀立威的磨刀石。若非是姑姑出现……

二十年前江诗隐对阵北鹄的武者之决,江楠没有亲眼见过,却听过。

也是这样的秋季,北鹄使者蓄谋已久,为雪耻报仇,破灭定王传说,猖狂的投下战书挑衅定王府,指定江氏来战。定王府阖府惊慌,父弱子幼,无人能敌,灭族之祸几到眼前。

决战之日,一个姓江的黑衣女子大挫一众北鹄高手,力挽狂澜,让声势渐落的定王府重获威名。那是自义祖父归隐之后,定王府最辉煌的时刻。

齐王下榻的驿馆,萧昭毅代齐王送走庆历帝派来诊病的御医。病榻上的齐王,不顾风寒之体,催着长子萧昭贤:“李鼎何在,速来见我!”

李鼎是他的心腹爱将之一,十年前自从张元自杀后,李鼎便陪着为质的萧昭贤一起入京。

“殿下,末将在。”李鼎入内。

齐王示意所有人退下去,急忙忙问:“先前你送回齐国的蛊药可还有剩下的?”

“没有了。殿下,末将所得,悉数送回齐国了。”

“给你解药的人呢?”

“末将不知他的来历,他功夫远在末将之上,末将拿不下他。只好听凭他约定武者之决前在瑞安相见。”

“此人可有何特征?”

“特征倒也说不上来,就是白白净净秀气得很,江湖少侠的打扮,服侍有些怪异,不像大威人,看着像南方人士。”

一听南方人士,齐王连连点头:“是了。应该是南岳人士,毕竟蛊毒乃南岳圣女所制,只是他怎会知道本王身中蛊毒一事?”

李鼎低头不语。若非数月前有人找到他,要他转送蛊药给齐王,他也不知这等好事怎会落在他的头上。

“到底是谁要以蛊药引我入京?”

齐王尚自思忖不已,厅堂内,他的两子一女又起了小矛盾。

盛世君子萧昭毅问候自己的兄长:“大哥,这些年不见,可还好。”

萧昭贤满不在乎地说:“怎能不好?吃喝玩乐,舒服得很。前几年有人管我,等人没了,连管我的人都没了,再自在不过了。”

他说的是他逝去的世子嫔。

“大哥过得好,弟弟就放心了。”

“你当然放心了,你帮母亲除掉了眼中刺肉中钉,我又被送到瑞安城当质子,你尽孝尽忠,还得了‘盛世君子’的封号,哪里会不好!”

他语带讽刺,萧昭毅沉默以对。

萧昭云打断二人,吵嚷嚷着:“你们别说了。快想想下午的事,那不长眼的女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我看她分明是想凭着几分姿色勾引溧阳王和哥哥,勾引不成,这才恼羞成怒打翻我们的楼船,下次遇到她,一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萧昭贤本自顾喝酒,听见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她的内力既然能掀起江浪打翻楼船,定然不是一般人。妹妹,你如何让人家吃不了兜着走。”

萧昭云骂道:“天下的女子都是贱骨头,妄想攀龙附凤麻雀变凤凰,我敢打赌,许她一门好亲事,她能跪下来求我宽恕她。”

萧昭贤呵呵笑起来:“妹妹,你骂天下女子,不是将自己也骂了。我敢赌,那女子绝不是贱骨头,她定然是此次入京来观战的江湖女侠,说不定爱慕者众多呢!你以为的诱惑,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萧昭云翻个白眼,数落道:“是是是,就你知道女子,见了女子胳膊肘就往外拐,以前对玉麒儿、对她那个贱人娘就是这样,现在连未曾见面的贱骨头也护着。”

萧昭贤勃然大怒,将酒壶咚一声摔在案上,怒视萧昭云:“你再说一遍?”

萧昭云露了怯,嘴上不肯讨饶:“再说又怎样?玉麒儿那贱人早就……”

“云儿,不得胡说!”萧昭毅转向萧昭贤,劝道:“大哥,云儿是我们妹妹,自小就是这般胡闹,何必跟妹妹一般见识。”

“我要不是看她是妹妹,我岂会容她这般侮辱玉麒儿!”言毕,萧昭贤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二哥,你看他,到现在还为了玉麒儿那个贱人对我大呼小叫,气死我了!我要告诉娘。”

“好了,昭云,别跟死人计较,低了咱们的身份。”

“还是二哥最疼我!那对贱人母女早就被母亲碎尸万段了,就大哥还以为她们活着。”

“云儿,刚才你差点就失言了。你记住了,在父王和大哥面前,不能提她们已死之事。”

“为什么不能?难不成父王和大哥还指望着有一天把她们找出来?”

“总之,不要提就是了。”

“好了,我答应你。二哥,明日文悦公主邀我入宫叙旧,贵妃也要见我,说不定是要谈婚事。我先去选衣服,二哥也来帮我参谋参谋。”

萧昭云言笑晏晏的挽着萧昭毅去内室,顺便唤来婢女侍候。

萧昭毅万分宠溺的任她挽着,打趣道:“妹妹成大人了,要嫁人喽!以后就剩哥哥孤家寡人了。”

“哥哥,放心吧,文悦姐姐不会让你孤单的。”

瑞安城外,暗沉沉的夜色里,一座荒寂已久,连庄名都没有写的山庄,亮起了点点星火。

群艺楼的楼主杳娘、作男装打扮的清歌、禁言禁笑、外加山庄的管事林伯等人闲坐,彼此谈笑。

杳娘朝里间张望了几次,问林伯:“林伯,主人可还好?”

林伯年约六十开外,方额宽肩,看身形也当是孔武有力。当年他为将之时,封号正是“孔武将军”。如今他须发花白,一双锐目仍炯炯摄人,不知领略过多少铁血黄沙,举止间颇有行伍人的铮铮傲骨,却不知为何甘愿将一生虚掷在这偏僻的庄园里。

“许是来了瑞安城的缘故,主人的头痛之疾又犯了,总是睡不好,下午去了趟瑟瑟江,回来脸色不好,就歇下了。”

这话被禁言听到了,她嚷道:“假仙不是有各种仙丹吗?像尾巴一样跟了主人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医好主人的头疾。”

杳娘瞟她一眼:“九术是隐国师的徒弟,不是主人的跟班,禁言,说话注意客气点。”

第十章 棋局开

禁言吐吐舌头,撒娇道:“杳娘,我错了,我认错。我这不是看九术总是偷偷跟着主人嘛,说什么要替隐国师看着主人,要主人守约,真是烦死了。不离就不喜欢他,为了赶他走,还跟他打过一架。”

“主人都没嫌弃他,轮得着你嫌弃吗?隐国师是主人的世交前辈,九术与主人有年少之宜,你与主人不过四年主仆之情,论分量,你还不如九术。哪怕你不喜欢,日后也不可冒犯了。”

杳娘这话可谓是敲打了,清歌是杳娘自小养大的孤女,但禁言禁笑并不是,是不离从别的地方突然带回来的,然后硬放在主人身边。相对来说,这姐妹两人来历神秘又不知轻重,并不得杳娘喜欢。

禁笑瞥了一眼禁言,示意她别再说了。问道:“杳娘,这次九术来瑞安城了吗?”

杳娘的脸色和缓了。

“九术是大威皇家封的绣衣使者,不喜欢瑞安,暂时还没有跟过来。”

说完,她率先站了起来,因为他们的主人——瑟瑟江上的白衣女子江琪出现了。她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眉眼间倦倦的,对万事万物淡漠不上心的感觉。

“杳姨,不必多礼。都坐吧。”江琪淡淡吩咐。

杳娘许久不见她,先打量了她的气色,心下为她高兴:“看样子是全好了,十年时间足以将内力消化完,当年你娘亲就是如此,杳娘在此恭喜主人,除了隐国师,天下无有人能奈何得了主人了。希望主人从此展翅高翔于九天,不被天下任何烦忧所羁绊。”

杳娘本是第一任定王江泰收养的孤儿,与江诗隐情同姐妹,和其他被收养的人一起为江氏卖命。

十年前,江诗隐自杀而亡,杳娘心如刀绞,蒙受好姐妹的托孤重任,自此兢兢业业打理所有事务,等待江琪长成归来。如今,江琪如她所望,长成了冠绝世间的女子,她如何不感到欣慰?

江琪淡淡的笑:“杳姨,放心,我不会像娘亲那样。”

杳娘听她如此说,便真的放下心来。她先前担心江琪还是承受不了亲母的死亡,所以故意提起江诗隐。现在看她若无其事,知她内心坚强胜过其母。

江琪看向了杳娘身边的清歌。当年江诗隐效仿先辈,收养了不少孤儿,更多时候都是杳娘在替她养育,清歌即是其中之一。

“清歌,你来向主人汇报。”

话少的清歌听从杳娘安排站出来:“主人,依照先前的计划,李鼎已经把萧暄给引来了,我打算这两日就见李鼎,为他吃下碎心丸。只是,萧家的人还差齐王妃没来。”

“你继续办这事。至于凉氏,她迟早会来的。”

“我们在齐国、南岳和渤国的人都已就位,只待瑞安城这边有动静了,他们就可以行动了。”

“告诉不离,由他掌控。瑞安城暂时出不了大水花。”

禁言一听此话,来劲儿了:“主人,萧家人都来了怎么还不动手?”

江琪没说话。杳娘代答:“过了武者之决再说,对方未出手前,我们不可妄动。”

禁言不满,嘟囔着:“主人,萧家就这几口人,你就算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也易如反掌。为什么非要守着与隐国师的约定,大费周章的。”

“禁言,住嘴!胆子越来越大了。主人的决定,轮得到你质疑吗!是不是要把你打发回不离身边!”杳娘出言申斥了禁言。

“禁言,还不快向主人请罪。”禁笑拉着妹妹跪地请罪。

禁言低头认错:“主人,我不是质疑,是觉得为了区区一个萧家,让主人身处漩涡里,不值得。我第一次见主人,就觉得主人是天上的神女下凡,但凡你想要谁死,禁言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不必主人亲自动手。萧家的人没资格与主人照面,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看一眼都脏了自己。”

江琪不怒不笑,一副看透万事的清淡表情,她缓缓道:“我知你们觉得奇怪,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萧家人消失于无形,为何我还要亲自来?你们只知我的目标是萧家,但不知道萧家与我到底结了什么样的仇。你们可以猜测,但我不会亲口说,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们就会听到真相。我为了此仇,忍了十年。如果不是隐国师阻拦,十二岁走下鹰鹫山时,我就想萧家人去死。但我想通了,让一个人的肉体死去,不如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十年之期到了,这是我的仇,我要亲手报。以后,你们不要再问,我也不想再听。谁再多说一句,即刻从我眼前消失。”

房内人齐齐低了头,除了杳娘,恐怕再也没人能更了解江琪的私仇了。

所以她们有诸多疑惑,曾私下交流都得不到证实,如今主人正式把话摊开了说,从今以后,她们只能执行,不能质疑,这是本分。

清歌见江琪并无大怒,赶紧替不离陈情:“主人,不离来信,说非常想念主人,他忙着在南岳和西南布置人手,暂时脱不开身,所以让我先陪在主人身边。他希望主人能在瑞安城多停留些时日,他雕了块新玉,想亲手送给主人。”

江琪眉头动了动。

禁言、禁笑捂着嘴笑,她们再明白不过主人这种反应的原因了,不离忌惮九术,把她们放在主人身边还不够,还想让清歌看着主人。还深怕主人忘了他,非要时不时送块自己雕的玉,提醒主人他的存在,这不离也真是调皮,管主人管得这般严。

江琪微微侧了头,斜了二人一眼,二人收了笑,不敢再放肆。

“不离好意,怎能不领?清歌,我在瑞安城的日子里,就劳烦你留在山庄内,帮林伯照应着。至于你们——”她看向禁言禁笑,“后日陪我去游河。”

深宫内苑,御医向庆历帝回禀齐王等一行人落水后暂无大碍,而后退下了。

溧阳王饮了驱寒汤,前来回禀数月来在齐国的见闻。无非是南岳国老国主昏庸无能,鲜族国师掌握大权,诸王子争斗,但齐国治下的鲜族没有异动。只是西南边陲聚居的鲜族,又向西南百木族发动攻战了,可惜徒劳无功。

庆历帝不时点头,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朕命你查访的西南共主,可有消息?”

“父皇恕罪,儿臣并未查访出此人,或许是民间讹传,西南鲜族久攻不下西南诸小国,实在是因为地势缘故。自古以来,西南山高河长,天堑难越,故而很少有外人踏入。并非是因为传说中的西南共主。”

“没有最好。朕怕就怕藏了四十年的人,早已在西南之地偷偷练了一支大军,就等着时机成熟,好和齐王勾结,趁机由南而北颠覆我齐国。”

溧阳王知晓归隐了四十年的江泰是庆历帝最大的心病,但他并不以为然。江家被打压的不成样子了,堂堂一介亲王不能出京就藩,不能享受亲王治封国实权,像人质一样久居瑞安城,被监视了四十年。对比齐王的待遇,何其屈辱?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齐王入京,齐王妃为何不随行?”

“齐王妃似有顽疾在身,很少露面,对凉虎禄都避而不见。”

庆历帝想了一会,也不知信不信溧阳王所言,过了一会儿又问:“今日致齐王落水之人是何底细?可有查找?”

溧阳王深知帝王的疑心太重,索性以退为进,故意建议:“回父皇,今日之事,乃沂水县主无状,招惹了一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对方鲁莽不计后果报复。儿臣觉得武者之决在即,江湖游侠纷入瑞安城,不知天高地厚到处冲撞,是该管管了。父皇若准,儿臣即刻去办,定能搜出该女子。”

庆历帝听了,放下心来。是他过于敏感了,听说了武艺高强之人,总是会下意识的想起江家。

“无妨。江湖人意气,好干戈,武者之决后他们自会离去。”

父子二人的谈话意兴阑珊,溧阳王心中有事,正要告退,一个宦者匆匆来报。

“陛下,定王世子的毒已解。”

庆历帝龙目一瞪,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管江家的事!尔等可有侦查一二?”

“回陛下,暂时没有。来人故意用了调虎离山计,引开了影卫。”宦者擦擦汗。

定王世子中毒多日,命不久矣,料定不会再生枝节,因而放松了对江家的警惕,未料到真有人敢来趟这趟浑水。

“废物。每人杖责一百,另换影卫盯梢。”

“是。”

庆历帝烦躁的挥手,溧阳王告退。出了门就去看望数月未见的其母。

贵妃卢氏等候已久,废后林氏去世以后,她掌管后宫二十年,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见了儿子,卢氏不免唠叨几句,无非是一去数月,她想念得紧,由此将话题引到了溧阳王娶妃之事上来了。

“皇儿,你年岁不小了,未娶正妃,母妃始终放心不下。既然你与沂水县主数月相处,依我看,这婚事就定下吧。”

“母妃,莫急。此事暂且后议。”

“皇儿,不是母妃催你,是实在不能拖了。你以前总说要找一个合心合意的,你父皇和母妃由着你,没成想你八弟的嫡子都满月了,你倒连个庶子都没有。老九是无人替他张罗,有志向的高门嫡女总是要掂量他的。你不一样,多少人眼巴巴着等你选呢!”

“母妃,又来了!就这两年了,别急嘛,总会让母妃抱孙子的。”

“别等了。齐王此次进京,明面上是朝觐,实为婚事而来,盛世君子尚文悦已是定局,沂水县主的婚事要么落在你身上,要么是他。”她悄悄写下一个“九”字,指的正是阜陵王。“可不能便宜了他。先前齐王妃来信,她承诺若是结亲,他年鲜族与齐王府定会助你再登一级。”

这个再登一级,自然是指九五之位。

第十一章 游河相逢

“母妃,这话你也信?我在齐国数月,发现齐王与王妃情意相背,齐王虽威严如往日,但总有惶惶之色。依儿臣揣摩,齐王宫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不如暂且放下此事,待到明年若一切安好,再议。”

“罢了。本宫不强求,你志在鸿鹄,当知道如何行事。”

“母妃,这是孩儿从齐国带回的千年粉珍珠项链,世间仅此一件。特意孝敬母妃。孩儿认为,唯有这绝无仅有的至宝才能配得上母仪天下的母妃。”

“你这孩子,有心了,知道疼人了。快给母妃戴上…”

溧阳王以自己的方式扯开了话题。他回避指婚一事,是因为对江上那女子的兴趣远远大于沂水县主。江湖女子这般多,但凭一人之力打翻一艘楼船的尚未曾得知,一定要命人好好查探。

溧阳王心里又不免突然急切起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向其母告辞,匆匆回了府。

溧阳王刚回府,就着人找来自己的门客——道气盟的息风道人,将江上遇到白衣女子的事悉数告知,遣他去寻该女子。

息风道人捋捋胡须,琢磨了一番,回言:“殿下,你说的这位女侠,能凭一己之力召唤江浪掀翻楼船,实在骇人听闻。在下行走江湖多年,未曾有所听闻。即便是江湖盛传的天机阁的女方士们、血手盟的女杀手们恐怕都未必有此能耐。”

“道人竟不知此人?”

“一时难以想起。就算天机阁的少主,也无有此等深厚内力。何况她远在东南,未曾来瑞安城。”

溧阳王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女子还未曾在江湖上留下名号,这般厉害人物江湖人竟不知,也着实匪夷所思了。”

“此事不难理解。殿下,四十多年前天下大乱,有些武者入世辅佐君王,有些则避世不出,兴许是哪位高人的后人,想在盛世中出来走走,见识见识世面罢了。若殿下挂念此人,不妨等到武者之决。”

溧阳王有些烦躁:“武者之决自举办以来,就有不成文的规矩,只有与朝廷有关的武者才可参与,除了朝臣世家、功勋之后、军中健儿,一般武夫、平头百姓并无资格参加。”

“殿下莫急。殿下想想,二十年前有女子力战十场,江湖、朝堂无不对她好奇。二十年已过,此人迟迟不现身。此次江湖能人异士齐聚瑞安城,不为参加武者之决,就为来看看她而已,此女应不例外。到比武那日,贫道再加查访,岂不比漫无目的地找要来的快?”

溧阳王觉得有理,反正迟早会见到她。

“既如此,本王就等着道长的好消息了。”

瑞安城内河之上,一条小船缓缓而来。船上,禁笑、禁言嬉笑看风景,不去打扰静立在船头的江琪。

天色灰蒙蒙的,秋风凉意十足,江琪的白衣簌簌鼓动。

禁言笑嘻嘻地召唤:“主人,一起喝一杯吧。”

既然游河赏景,就该敞开了玩。这么一番大好景色,主人还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让她好生心痒,故而出言相逗。

对于禁言的召唤,江琪没有回应。

船娘尽责的撑船,间或瞥一眼被称作“主人”的女子。她平生少见到这般貌美清冷的女子,看她远眺深思、不言不语的样子,太像画上遥不可及的仙子。

江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十年前,她与母亲还生活在只看得见四角天空的高墙内,母亲曾说要带她来瑞安城,带她看看外祖父、外祖母生活过的地方,带她吃遍瑞安美食。

后来,她们死里逃生,逃出那四方高墙,母亲却永远食言了……

“主人,上面是舞坊,我们进去看看吧。船娘,你在这里等我们。”船娘将船靠岸,主仆三人登阶而上。

内河两岸,楼阁相连。江琪三人信步走进了一家临河的舞坊,要了一处雅间,此乃瑞安城贵家子弟们常来消遣的地方。

隔壁间,一群王公贵子正酒肉笙歌。

“明日就是十年一次的武者之决了,我等终于可以大开眼界了。”有人开了话头。

“有什么好看的。纳贡之耻,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多吗!”

“还不是怪江家!贪生怕死之辈,人家指名要江家人,江家倒好,没一个有种的敢上场一战,白白输了十场,丢尽我大威脸面。还亲王,要我说,江家早该满门下大狱!”一人怨念满满的嘲讽。

“对,都怪江家。”众人附和着。

“提起这个江家就来气,白担着大威异姓亲王的盛名,满门都是蛇胆鼠辈,无才无德却身居高位,举国的骂声都装听不见。若我换作他们,早就自刎谢罪了。”

“对。”有人连连称是。

他们这群浪荡公子,皆是生于太平盛世,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未曾经历过饿殍遍地的乱世,因而无一人愿意去想,定王江氏有今日的爵位,靠的是乱世抛洒的鲜血换来的。

他们忘了,高祖当年兵起州县,求拜武宗大师江泰、隐国师相佐以平天下之祸时,曾遍告四方愿与二人结为兄弟,事成之后,共享天下。

“要我说,也不能全怪江家。是北鹄把规矩改来改去的,明明是两国比武,十年前偏偏指名江家,哪有这样的道理,摆明了居心不良。今年又改规矩,只要江家比一场。一场也难哪!江家哪里有人应战!”

“没人了!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中用的!若是二十年前,还差不多。”

提到二十年前,在座人的心思又被勾起来了。

“北鹄把规矩改来改去,就是为了引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子出来。也不知她哪里去了,人影都不见。”

“兴许是练功过头走火入魔,死了吧。”一人揣测道,“不然,不会放任江家受辱这么多年都不出现。”

“这般武艺高强的美人,若是死了,着实可惜了!”一人叹息道。

“哟,还美人呢!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我叔父亲眼见过她出战,她拿着江家家主令牌,自称是江家后人,却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更别提全身上下包得黑漆漆的,恐怕天下没人见过她的面容。”

“哎,你们说,她到底是谁?不会真的是那位的后人吧,不是说虹影将军战场上受伤,不能有子嗣的吗……”

他们这群人虽然对如今的江家口出狂言,不屑一顾,但想到当年威震天下的江泰,尤其是大威唯一的女将军虹影将军戚影影,多少还有二分敬畏之心。

那可是让高祖的亲胞弟靖王都甘愿追随一生的人。

“甭管她是谁,除非她能死而复生,不然这江家铁定是要败了啊。看看江桐,命不久矣!今年啊,是没有看头喽!”

“看来你还不知道,定王府早得了解药,江桐安然无恙了。”

“有这事?快说说!”

几人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

“我听人说,就是前日,定王府的人夜出城门寻药,回来江桐就好了。”

“啧啧,这九曲灵芝、冰凌花难道是野草不成?他定王府出了城就能寻到?改日我也去寻几车回来……”

话未完,几人笑作一团。

城外寻来的解药,他们自是不信的。整个大威也就宫里有那么一株,还是当年北鹄国进贡的,想天家宁愿坐视一王世子遭人暗算,命在旦夕,也不舍得赐药,就知这药何其珍贵。

不送药就罢了,连派御医探视都不肯,更遑论对那偷袭暗算之人追究罪责。就算为国家脸面着想,也该过问过问才是,不该如此凉薄无情啊!

陛下这是故意要让定王府后继无人!可惜,想要除国夺爵,不是那么容易的。定王府落魄至此,竟然还有人暗中相帮,不是个善茬啊。

只是,这些话都只能在心里打转,无人敢宣之于口。

因为,内厢里,阜陵王、齐王世子都在。

其实,不止内厢的阜陵王将众人的挖苦之言听得清清楚楚,连隔壁的江琪主仆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江琪心中默叹,原来十年来,舅舅过的是这种日子。

禁言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岂有此理,敢这样埋汰江家,这些年江家就是被如此欺辱吗?主人,我要去教训教训他们。”

江琪未作反应,倒是禁笑制止了她,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此时,内厢里的阜陵王听众人踩践江家,有些郁结,他搁下杯盏推开窗户透气。

江家势弱衰败,已是不争的事实。姑祖母每每念及此,不禁黯然流泪,只道是自己害苦了江家。江家曾立下过何等赫赫战功,他身为皇家子嗣,再清楚不过。奈何,流年无情,再高的门第,哪里能挺得过岁月摧折。

萧昭贤看他不痛快,说道:“我知你因着望京大长公主与定王府的渊源,不想听外人踩践江家。但江家衰微已成事实,陛下有灭江家之心。如果这次比武,江家不能有所转圜,夺爵削地势不可免了。”

阜陵王气愤的拍在窗栏,慨叹:“十年前,我去鹰鹫山之前,世人对江家尚有几分敬畏,七年前,我自鹰鹫山下来,江家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世人向来踩低迎高,生在这样的家里,我们该适应才是。”

“我不信江家当真会一败涂地,我押这次江家定能翻身。”

“我赌江家未必。不是我看不起江家,是江家兴许真的没人了。”

阜陵王不语,在他心里,若真有人能配得上英雄二字的,绝对非江泰莫属。无论是义还是情,他都堪称顶天立地的英雄。

萧昭贤叹息着,向外间走出,顺便唤了一副笑眯眯的面孔。

第十二章 暌违相见

“说什么呢?一个个说得这般起劲!说来与我听听。”

众人见萧昭贤出来,将话头调转。

“说你呢。萧兄,听说齐王殿下入京之时,在城外遇险,可有查明元凶?”

两日前,齐王与溧阳王城外倾船落水,陛下派出整个御医院为齐王与溧阳王诊治,他们皆有耳闻。对比先前定王府的冷遇,天子喜恶,何其分明。

“江风作浪,无足为怪。”萧昭贤一派心安,不受影响。

“萧兄不在病榻前侍奉,难道不怕回去被杖责?”

齐王世子顽劣不受宠,年少就被赶到瑞安为质子,长成一介讨人嫌的纨绔子弟,自是一件可揶揄的事。

“不劳你们费心,自有我家二弟替我尽孝。”

“你家二弟来了瑞安,怎不带来让我等见识一下‘盛世君子’的风采?”

齐王次子萧昭毅,素有“齐国第一公子”之称。少年时初来瑞安城,得当今庆历帝御口亲封“盛世君子”的美名,闻达全国。天家早有以文悦公主相配之的迹象,怎不让众人羡慕?

“我家二弟是天人之姿,怕你等见了,自惭形秽。”

“去!自惭形秽的怕是你吧。与天人做兄弟,萧兄你何德何能相匹之?”

众人齐齐大笑。他们与萧昭贤向来是彼此嘲弄惯了。

萧昭贤浑不在意众人的嘲讽,泰然应对:“本世子无德无能,不正好与你们做狐朋狗友。哈哈……”

“萧兄,你这骂人的功力见长了。骂自己可以,别扯上我们啊。”

“本世子骂你怎么了,骂你是看得起你!不想听的,把耳朵堵起来。别给我啰里啰嗦的。”萧昭贤提脚一踢,踹翻了脚凳,酒水一泼,浑劲儿要上来了。

想当初,他萧昭贤也是瑞安小霸王,怕过谁!不过这两年安分沉稳了许多,真当他是病猫了。

他这一吼,众人也不敢再取笑了,只小声表达不满。

“说话都给我小声点,别咋呼呼的,没分寸!堂堂异姓亲王,轮得到你们这些阿猫阿狗胡说八道吗?再不爽都给我憋着,就凭你们那点门第比得上人家吗?怪只怪当年你们祖上没一个有种,敢舍了头颅跟高祖皇帝打天下,就知道跟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活该你们看着人家封王……”

众人被他骂得不敢抬头,一个个蔫蔫的。

萧昭贤骂了这么一出后,替自己也替阜陵王出了口气,心头舒畅了。他一甩袖子,回内厢了。发现阜陵王正定定的站在窗前,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神。

“阜陵王,你在看什么?我也来瞧瞧。”他凑上前去。赫然发现隔壁的窗前站了一个淡眉锁轻愁的女子。

隔壁间,江琪等人将萧昭贤的骂声听得清清楚楚,禁言心直口快:“没想到这群废物里,就这个姓萧的还算个人样。”

说完,禁言方意识到自己失言,她不该夸萧家人的。

她觑着江琪的脸色,看不出生气与否,只看她站在窗前,望着一河之水发呆。

“主人,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来看看。”她走过去,站在江琪身边,四下里瞅瞅,一侧头,发现隔壁窗口有二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们。

“主人,旁边的人在看咱们……”

闻言,江琪漫不经心地侧首一望,不期然与萧昭贤、阜陵王二人的目光相撞。

看清了二人正是城外迎马相撞的那两人,禁言大咧咧的说:“真是冤家路窄,姐姐,快来看,是城外的那两人,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找咱们过几招?”

禁笑没有回应她,她发现那二人不是在看她们,而是把目光锁定在了主人身上。

“主人,我们要避开吗……”禁笑向她请示。

江琪清眸里水光回转,朱唇微启,淡淡道:“走。”

言毕,她似清凤游天,婉转惊艳的自窗口飞起,正好落在了水上船娘等候已久的小船上,禁言禁笑一愕,随后也跟着施展轻功飞跃到船上。

停泊的船重新划动,从阜陵王所在的楼下离去,自月形拱桥下行过,慢慢地向远处而去了。

阜陵王的目光仍胶着在远去的江琪身上,愈见深邃。分明是芳华,却有一股让人心惊的遗世苍凉之息?眉目淡然,却隐隐一弯轻愁,凉薄又冷清。

“风华绝代!瑞安城何时有了这等女子?”他不禁感慨出声。

而萧昭贤自从看到江琪,便仿佛被人当头击了一棒,猝然变了脸色,心波轰天翻腾。

“是她!”

“谁?”

“就是那两个丫头,在城外惊了我们的马。快走,别让他们跑了!”萧昭贤匆匆而去。

“等一等!船上的人,等一等!停下!给本世子停下!”岸上,萧昭贤策马追逐。

河中,轻舟棹水,悠悠而行。身后传来的嘈杂声,惹得禁言频频向岸上回头。

“主人,他们追过来了。我去去会会他们。”

江琪微一点头,禁言便飞身上岸。

“继续行船。”禁笑对船娘吩咐道。

“快停下,停下!”见船不停,萧昭贤愈加焦急的呼喊,引得路人投注怪异的目光。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公然骚扰良家女子,快快报上名来。”禁言一副“女侠”的派头,从天而落挡住萧昭贤前进。

“让开!”萧昭贤下马,用力一推。哪知对方一个瘦弱的小女子,竟纹丝不动。

“快让开!”再推,还是不动。

他心知自己是遇到内功高手了,不宜纠缠。赶紧侧身避开,要去追江琪。

禁言却不罢休,她眉目含笑,像个无害的俏皮少女:“哎——别走啊,该我了……”

顺手一拉,萧昭贤来不及有所反应,眼前景物变化,潜意识里认识到自己像一块投石,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眼睁睁地向河中而去……

嗵!他毫无悬念地落水。

“哈哈哈哈……”禁言喜笑颜开,“瑞安城的男人真不知羞耻,敢追我家主人,欠打。”

后面追过来的阜陵王见到这番情形,放声喊道:“好生放肆!本王来会会你们。”

惊鹄腾空,人影翩跹,玉带黑发,身姿雅然,阜陵王破空而来。他越过了禁言,直向船上迎风而立的江琪而去。

船上,禁笑见一人驭轻功而来。飞身一起,推出一掌,直击而去。

阜陵王自恃得过隐国师真传,且对方乃女流之辈,心下轻敌,与禁笑凌空连过几招。

禁言反应及时,与禁笑前后夹击阜陵王,招招都是凌厉的狠招。

阜陵王借轻功后避,暗悔小瞧了这瘦弱的小丫头,招架不住前后方袭击,内力一泄,直直落下水去,与萧昭贤做了落水的难兄难弟。

当他们二人爬上岸时,游船及船上三人已不知去向。

不见了的主仆三人来到了一处宅院的后院。禁笑敲了门,杳娘亲自接了三人进去。

禁言不忘边走边向杳娘抱怨:“都怪萧昭贤,搅了主人游玩的兴致,烦死人了。”

杳娘脸色一紧:“主人,他认出你来了?”

“嗯。”江琪并未有多少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有实力就足够从容。几人进了花木掩映的一处暗房,门关上了。

“恳请少侠救我家殿下,少侠有何条件,我家殿下都答应。”房内,苦求清歌的,正是齐王的心腹李鼎。

清歌不为所动,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饮了一口才说话:“跟你说过了,救不救要听我家主人的。”

“请少侠代为引见贵主人,无论贵主人有任何要求,我愿听驱使,肝脑涂地,不惜一死。”

“肝脑涂地太脏了,死倒是可以考虑。”江琪的身影自屏风后出现。

清歌起身行礼:“主人。”

如此清冷又如此年轻,淡然一眼如看死人,李鼎后背发冷,又见闻名于瑞安的群艺楼楼主相伴,讶异之下更多了几分慎重。

“李鼎见过阁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道。”杳娘代答。

“我家殿下服了阁下的蛊药,病痛得到遏制,特遣在下延请阁下治病。请阁下随我前去。”

“你说去就去,你以为你是谁。”禁言忍不住出言讽刺。

李鼎被这么一顶,有些不悦:“阁下有何要求,不必拐弯抹角,尽管说吧。”

“好说。”清歌自瓷瓶里取出一丸药,“你服了它,就是条件。”

在清歌的注视下,李鼎突然有一种自投罗网、羊入虎口的感觉,脑袋莫名的抽了一下。目光在几人身上打转,最后还是停在了江琪身上。

“阁下,这是何药?”

“碎心丸。”

江琪的瞳仁深幽幽的像猫眼,有一种摄魂的威力。看得李鼎如被蝎蛰,他慌得一退一回头,离她远了些,仓皇下脱口而出:“你怎会有齐王萧氏的秘药?”

“碎心丸,萧氏秘药,服之让人内力尽锁,力气全失,心如刀搅,直至活活疼死。李鼎,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吧。”

她的话里有无形的痛、无形的恨,仿佛感同身受的心碎之痛。

李鼎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心扑通扑通跳得要裂开了,后背吓出了一层汗。

这声‘十年前’,让他不得不握紧拳头,克制住惊惧,勉强自己看她。十年前的事,除了当事人,还有谁会耿耿于怀?以她的年纪来看,十年前,她应该……

“是你,是你!”李鼎瞬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惊醒过来,知晓了眼前人的身份,心慌慌的仓皇四顾,暗暗寻找可逃之机。

第十三章 风雨欲来

“你父母妻儿在齐地都被灭了口,你怎么好意思自己过了十年安稳日子?”

江琪的话直戳他的心口。张元自尽后,他自知迟早会被齐王妃所除,幸好天赐他良机,他借口为齐王寻找蛊药,又护卫萧昭贤做质子,才得了齐王的庇护,活到今日。

“你是来报仇的?当年的事,与我无关。”他矢口否认曾经,只求一条活路。

“给你个机会,服下碎心丸,你若能活着回去告诉他们我来报仇了,我就给你解药。”

江琪起身,留下最后的话:“交给你们了。”

“主人放心,我等会处理好。”

院门外,马车已经候着了,禁言禁笑驾车,出巷口的时候,风吹起了车帘,江琪娇美的侧影恰好落在了溧阳王眼中。

他这两日神思不属,在京中漫无目的的闲逛,其实是想碰运气,找到那日瑟瑟江上的女子。就这么一抬眼的功夫,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的,不是那个女子还能是谁?

“喂,女侠,是我,我们在江上见过。”他打马去追,死盯着前面的马车不放,确认真的没有认错人,那车中的女子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主人,这人好像认识你。”驾车的禁言也看到了溧阳王。“他追着我们呢。”

“不用管。杳娘的人会收拾他。”

溧阳王仅仅追了几丈远,就有一群人拦住了他的马,让他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第二次与她失之交臂。他不甘心。

“只要你在瑞安城一日,我定能找到你。”

内湖边,阜陵王早已回府去了,萧昭贤却徘徊不去,任他找遍周遭,遣了人去找,还是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不顾身份,蹲在岸边,脑袋里乱哄哄一片。十年了,她出现了,她没有死,那文姨也没死,她们来瑞安城干什么,她为什么不认自己,为什么见了自己就走。这十年她去了哪儿。她是怎么躲开了母亲和长老们暗地里的寻找,还有父王也找过她们。看她的婢女功夫不错,她是怎么让这些人做她的仆人的……

算了,不想了,还是回去告诉父王吧。只要她在,总能找回她的。

萧昭贤急吼吼的打马往驿馆而去,心里火急火燎的他没有注意到驿馆里的怪异,一下马,就喊着“父王,她回来了,我们一直在找的她,回来了。”

他一脚踏进房内,才注意到他人凝重的脸色。

齐王瞥了他一眼,对李鼎死的恐惧和对萧昭贤的失望化作了一腔怒火:“你又去哪里鬼混了!这十年来,你日日徘徊风月之地,哪怕为父到了瑞安也不曾收敛!身为世子,上辱我萧氏王族的脸面,下负百姓众望,你可配为我萧家之子!”

萧昭贤被这通莫名火训得摸不着头脑,开始顶嘴:“又怎么了!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你还知道我是世子,是你的儿子,你可有给我留脸面……”

萧昭毅拉拉他,低声解释:“大哥,李鼎死了,父王正在气头上,少说两句。”

“什么?”

“李鼎为父王寻解药,却被人喂了碎心丸,活活给疼死了。人被送到驿馆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

萧昭贤追问:“他可有说什么?”

“他说‘快走’。”

“快走?”萧昭贤品味这二字。谁会想杀李鼎呢?他跟着自己在瑞安城都住了十年,哪里来的仇人。倒是十年前,张元自杀前,是李鼎作证文姨纠缠张元,今日刚好又见到她……

前情后果一串联,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出现在了萧昭贤的脑海里。是她!一定是她!原来她是来报仇的。

“对,你们快走吧,快回齐地去,瑞安不宜久留。父王,二弟,你们都快回去,快回去吧。”萧昭贤急匆匆的就推着人往外走。

齐王斥道:“成何体统,成日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明日就是武者之决了,你给我好好呆着,别再生事。”

“父王,是她……”

齐王气冲冲的走了,萧昭贤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不可以出卖她,不可以对不起她。

北鹄使者下榻的驿馆,擎天法师也在为明日的武者之决做最后的安排。

京中传言江桐痊愈了,不知谁偷偷给了解药。

他心里倒是有数,因为亚瑟王子来了书信,告知前些日子有人取了解药,要他多加留意瑞安城是否有故人。

贵哥王子早亡,亚瑟王子是他的嫡子,老汗王的嫡孙,自小睿智果决,聪明非凡,当然也无情冷酷。能让亚瑟王子特地来信叮嘱的人,怕是只有她了。

那是王子的心上人啊,当年风雪中孤立绝顶的少女,在缥缈落雪中,似误落凡尘的仙子,清冷华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若是她,也不错,圆了王子多年的念想。怕只怕她跟王子不是一路人啊。

若是她帮江家取了解药,那她与江家是何关系?明日怕是不好对付了。

念及此,擎天法师对身边的武士吩咐道:“瓦驻,明日你不要上场,让多伦上。”

被提到名字的瓦驻武士嚷嚷着不满了:“不行!说好了让我上场的。二十年前,我阿爸伤重而死,我要替我阿爸报仇。”

“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也不行,我要报仇!”

“这是亚瑟王子的命令。”

原本嚷嚷不休的瓦驻突然噤了声,亚瑟王子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也是他最佩服的人。只是……

“王子为什么不让我上场?”他小声嘀咕。

“这是保你一命,明日怕有意外发生。你先前挑衅江家,本无可厚非。但武者使用暗器,本不光彩,更何况对女人下手!虽然是江桐替她挡了暗器,但你所为终归不男人,太丢人。”

瓦驻垂头丧气,默认了命令。

“都回去准备吧。”房里的人离去了,擎天法师愁眉不展。

北鹄武者本不在少数,只是这些年来折损的太厉害了。且不说四十年前的所有人有去无回,光二十年前,那女子连战十场,杀得北鹄人闻风丧胆。尽管十年前,他们是不战而胜找回了北鹄武者的荣耀,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靠实力。只希望长生天再给北鹄更多的积蓄时间。

大威、北鹄十年一期的武者之决,始于四十年前。至今四次比试,大威战绩是两胜一平一败。

第一次比试,定王带着大威武者与北鹄连战十场,亲斩北鹄右王兼第一大武师,取得了全面胜利,北鹄纳贡。

第二次比试,由定王帐下的孔武将军带领武将应战,斩北鹄大武师,大威失上将军。两国战成平局。

第三次,神秘女手持江家家主令牌,自言乃是江氏后人,代定王府出战,大威再胜。

第四次,就是十年前,北鹄再次指名挑战定王府,当年的孔武将军早已解甲归田,不知去向,神秘女子也不知所踪,定王府无人迎战,拱手认输,受尽唾骂。大威史上第一战败,江家认下耻辱,纳贡北鹄。

今岁是两国第五次比试,北鹄志在必胜,由擎天法师带领一众气焰嚣张的武者前来。

此番胜负,不仅事关武者荣辱,更关乎国家颜面,对大威来说,还关乎着能不能一雪十年的耻辱,因而举国关注。

这日,庆历帝御驾亲临,齐王、溧阳王、阜陵王、定王并一众皇亲贵族、达官贵子皆在座。

对决开始,北鹄出场的自然是一干武艺超群的武师。大威对阵的皆是世家军功之后、皇家亲贵高手,这是惯例。比试了几场,胜败平局皆有出现。

其中盛世君子萧昭毅大胜一局,非常出彩。

观者赞誉不绝,这才是大威朝的当宠贵族,比那没落的定王府强百倍!

齐王颇感荣光,向意气风发的爱子赞许连连。

萧昭毅气宇轩昂,步态矜然,傲然而立,享受众人的钦羡和崇拜。激荡的血液在他全身流窜,他为自己身为鲜族之裔无比骄傲。

鲜族,自远古以来生息在北地草原上。传说鲜族人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未开化之人,原始粗鄙,血腥好斗,且不讲人情伦理,纵情爱欲如牲畜。后来不知何故,鲜族人突然得天神眷顾,仿佛一夜之间族人被注入了神力,以神秘的巫祝、奇幻绝顶的武学称霸天下。

但鲜族人残酷嗜血,烹食妇婴的恶名天下皆知。他们有强大如猛兽的军队,像蝗虫一样四处侵扰,每到一地必定杀掠屠城,城中妇孺被淫辱之后,充做军粮肢解而食。天下为之胆寒。

若干年后,天下切齿恨之久矣,举世高手与精兵联合围剿鲜族,终将禽兽不如的族群诛杀过半。

一部分鲜族人逃入极北苦寒之地,另一部分智化较高的鲜族人投诚,渐与其他族群融合。狂暴血腥的鲜族历史渐渐消亡。

但那些活下来的鲜族人并没有湮灭那段热血天下的记忆,那些身怀绝技的鲜族贵族,带领着族人追随各方势力,散居天下各地,自立家业,等待时机。

盛世君子之母——齐王妃就来自被封为大威侯爵的鲜族之家凉氏。盛世君子自小得母族高人真传,文武兼修,出类拔萃。初入瑞安,便技惊天子,御封“盛世君子”。

此番再来,他怎能不趁此机会,再次名动天下?

第十四章 峰回路转

擂台上,比试已过九轮,大威胜四败四平一,最关键也是最后的一局即将开始,若是输了这一局,大威将再次败于北鹄!这是举国臣民万万不愿见到的奇耻大辱!

“下一场,定王府谁人迎战多伦武师?”人群静下来,只有场上嘹亮的声音在回荡。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单薄的一父一女,毫不掩饰看好戏的神情。今日定王世子缺席,只有一个成事不足的区区县主,陪着垂垂老矣的定王来参战,实在是凄凉啊。

江楠羞愧难当,听着他人窃窃私语,感受四面而来的嘲笑,难以抬头。她感到父亲的身躯因愤怒而发抖,更觉心痛悲凉。

定王挺直腰板,苍老的声音坚定而郑重:“老夫来战!”

“父亲……”眼中蓄满了不愿落下的泪水,江楠阻拦老父,“让我去,父亲……”

定王没有迟疑,挺直脊背傲然而出。

十年前,义妹死去,战书下到家门前,他就该来的。可是,顾念着一双儿女尚幼,只能不战而降。十年后,儿女已长成,他再无留恋。

学艺不精,空负了这么多年的高位,如今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哪怕血洒擂场,也不能辱没义父的威名。

一国亲王,孤老应战。高高的宝座之上,无人能窥见玉旒后天子的神色。年少时,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世子,庆历帝和江一诺也曾称兄道弟过,奈何今日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是鱼肉一个是刀俎。

阜陵王看到这番落魄的定王,心有不忍:“定王,你大可不必亲自应战,何妨再像十年前……”

“阜陵王的心意,老夫心领了。定王府可以输,但不可以怕!”铿锵有声,依稀可见江家人的血性骄傲。

阜陵王跌回座位,定王府这般情形,怕是会让姑祖母伤心啊。

报官通报全场:“定王对战多伦武师,鼓,起!”

武者就位,战鼓开擂。

众人已预见结局,有摇头叹息的,想高祖在位时,定王府是何等神圣的存在。有怨怼唾弃的,定王府若输了这局,就是大威的千古罪人,当满门抄斩!

个别明白人,看上御座所在。想他大威,高手如云,区区北鹄有何为惧?陛下为何宁愿让定王府战败,使大威受辱,也不愿施援,当真是在找借口一举端掉定王府?

“慢着——”石破天惊,人声炸裂长空。

众人瞩目而望,两条纤细的身影破空而来,正落在武场中心。

定睛一看,是两个额带朱砂红印的少女。身形羸弱,不知为何而来。

阜陵王、萧昭贤见了来人,凝起神色。她们怎么来了?她们的主人呢?

唯有江楠喜出望外:“你们真的是来了!是来帮我的吗?”

禁言斜着脑袋笑嘻嘻:“说了要帮你,当然帮你,主人要是不帮你,就不会来瑞安城了,谁会大老远的跑来送个药……你看你哭的,丑死了……”

“谢谢你!”江楠破涕为笑,真诚的道谢。对方的话让她生平第一次感知友谊。

“不谢,不谢。包在我身上。”她打着包票。

“天子御前,刁民擅闯,知不知尔等已犯下大罪?”溧阳王赵烯代天子叱责。

“既是比武,习武之人皆可来之。”禁笑回答得不卑不亢。

溧阳王回首看向御座之上,天子的手指微动,一宦者向溧阳王点头,后者领会。

“既是武者,观战即可,为何阻挠比武?”溧阳王再问。

“我们姐妹代定王府出战!”禁笑道出来意。字字清晰,响彻全场。

她之言刚一落下,满场哄笑。

人群嗤言:“哈哈,两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毛都没长全,还比武。”

“下去吧,快下去吧。”

人群发出哄闹声。

“威国是没人了吗?竟让两个黄毛丫头出来献丑。”北鹄使者奚落。

禁言不屑一哼,懒得理这些没见识的人,心想待会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女侠的威风。

场上的定王不忍连累二女,说道:“孩子,比武是老夫的事,你们回去吧,性命要紧。”

禁笑不理人群讥笑,向定王施礼:“定王殿下,我家主人让我姐妹二人来助定王府一臂之力,请定王放心,我们只胜不败,十年之内,定王府定安然无恙。”

定王老眼湿润,不再强撑,回了一礼,道:“有劳二位了。”退下战台。

人群见此,喧哗声更大。

“定王又一次不战而降了!老匹夫!”

“窝囊废,老匹夫……”骚动夹杂着恶意的侮辱,句句都是杀人无形的利箭。

禁笑、禁言对视一眼,气贯长虹吼出一声:“停!——”

巨大的音波以不可见的风力,向四周冲撞而去,吵嚷的人群被这突然而来的音量震骇的顿了话语,随后耳朵出现了嗡嗡的回响。

人群总算安静了。

擎天法师心中盘旋着不好的预感,怕他昨日的猜想会成真,这两人来者不善,会是她的人吗?

“都给我闭嘴!我们代江家出战,开始吧!”禁言出战。

“等一下!”北鹄使者收到擎天法师示意,起身质问,“我国战书写明只能江家人应战,尔等何方人士敢来搅局?”

他这么一质问,场中的大威人也跟着质问:“就是!凭什么!快下去,让江家人自己来战。”

就知道会有刁难,幸好主人想得周全。

禁笑掏出一块镔铁令牌,向全场展示道:“此乃江家家主令牌,我姐妹二人江禁言、江禁笑已入江氏族谱,为江家而战,于情于亲,天经地义!”

“二十年后,江家令牌再现了。”

“看样子,江家人又回来了。”

“她们不像江家人哪!怎么不像二十年前一样蒙着面?这般瘦弱,哪里像江家人。”

周围议论纷纷,擎天法师脑子快速旋转,江家、故人、双胞姐妹、令牌,难道那位故人就是江家家主,她派了这两人来?

“这……”溧阳王难以决断,再次看向御座。

玉旒纹丝不动,遮盖了天子的容颜,在全场嘈杂声里,只有御座四周屏息无声。

江家家主令牌再现,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情形,这意味着什么?一块家主令牌,就是江家享誉于世的代表。四十年前,江泰带着令牌隐居,若非二十年前令牌现世,世人几乎忘了当年所有追随江泰的人,都是在这块令牌的号令下出生入死的。

“天下江姓之人何其多,你们是哪里的江家?”使者犹不甘心,问出了在场之人的心声。“我们挑战的是定王府江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战的。”

“我们就是定王府江家。”

“你是那个定王府的江家,还是这个定王府的江家?”使者这个那个的说不清楚,但在场之人却很明白,一个是早就归隐的江家,一个是名存实亡的江家。

禁言来气,:“什么这个那个的!啰里啰嗦的,到底比不比?怕的话,你就认输吧!问来问去的,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家主人生平就不喜欢人多话!”

“比就比,谁怕谁!”北鹄使者气哼哼的坐下,一个黄毛丫头,他北鹄武师须臾间就可以拿下。

“等一等。”禁笑突然叫了停,她面向擎天法师所在,丑话说在前:“传我家主人意思,若是北鹄自认输了这一场,交出伤害定王世子的凶手,我姐妹可不伤你国武者性命。若是执意开擂,北鹄死伤自负。”

场中诸人将目光投向擎天法师。后者的不祥感越来越重,她家主人言下之意是想给北鹄留一分颜面,但是偏偏话说出来,让他们半分颜面不存。到底是何等狂妄的人,才敢如此蔑视他们。

擎天法师看向场上的多伦。多伦眼里的桀骜不驯和跃跃欲试给了他答案。在场所有的北鹄武者都是同样屈愤的神色,事关一国尊严,由不得说不。

擎天法师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战。北鹄绝不认输!”

见北鹄如此坚定,溧阳王当即代天子宣布:“允!开战。”

战鼓重新擂起。

多伦大武师摩拳擦掌,唾出一口:“小丫头,找死,本武师打碎你的骨头。”

咚!咚!如巨石砸地的脚步声听得人心惊,呼呼带着风声的拳头让人心惊肉跳。

禁言不闪不躲,悠游自在,看着对手气势汹汹而来。

眼看着多伦的拳头砸到她头顶,人群预测下一刻就会听到这小丫头的骨裂之声。

岂料,就在拳头将将打到禁言的那一刻,她像一掬弹力十足的水,刹那迸溅开去。

一拳落空,多伦武师不甘,连连出拳追击,愈加凌厉。

他拳拳有声,刚风十足,奈何禁言滑软如蛇,柔劲更甚。

人群看出了门道,这小丫头竟不接招,反而处处回避,身形变换如此之快,分明是在耍着傻大个玩呢。

哟,是花了眼吗?这丫头怎么幻化出好几道人影。

就这样一个气急追击,一个轻松悠哉。待到后面,多伦武师气喘疲累,却始终未近她身。呼呼的喘着气,怒视禁言。

苦练数十年,从北鹄到大威,他绝对算得上高手。却没想到遇上这个狡猾的女子,为避他锋芒根本不接招,处处以轻巧对之。

这功夫这路数,好熟悉,好像那人手把手教出来的。看台上,擎天法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但仍抱着一丝侥幸,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第十五章 狠震天下

“多伦,不要分神。”擎天法师出言提醒。

多伦武师凝神静气,不再蛮力追逐,暗暗催动内力。

禁言见此,收起玩笑之意,不敢大意。

下一秒,多伦武师身形速变,山行移步,跃然到禁言眼前,禁言不再避开,出拳推掌接下招数。台下众人终于见到两个人近身缠斗,不由得扯着嗓子交好。

拳影嚯嚯,身形唰唰,但听拳拳到肉,闷痛声连连。人影跳起,劈头盖脸,拳砸上身,脚踹下盘,跳跃掼脑,横扫劈头。

擎天法师认命地闭眼,不是多伦太笨,而是根本不敌对手啊。

众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两人的招数。谁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竟能与一介武师抗衡如此之久。

唯有领教过的阜陵王心中有数,这两个丫头武艺不凡。那她们的主人更不凡了。她在观战吗?

阜陵王四处张望,寻找那惊鸿般的女子。

溧阳王、齐王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心里也在揣测着她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显然不可能是定王江一诺。

萧昭毅虽不愿承认,但心知肚明这两个女子不可小觑,就算自己上场,也不能轻松胜了北鹄武师。

双生子,天生额带朱砂红点,豆蔻之年,这二人莫非出生渤国?想到渤国雪巫曾经的药人,萧昭毅的眸光深了。

众人各怀心思坐着,萧昭贤最是坐不住了,四下张望找人,想确定江琪到底有没有在场。心下疑问众多,这二人不是她的婢女吗?她怎么会与江家有关?她会是江家家主令牌的所有者吗?

齐王看见长子东张西望的,面露不悦,几次向他侧目。

“大哥,父亲在看你。”萧昭毅出言提醒。

萧昭贤收回目光,重新坐定。

场上,比武已进行到最后。禁言像一只灵活腾空的云雀,扳起多伦武师的脑袋,凌空甩出去。

嗵的一声,一大摊肉砸下,地都震动了。

多伦武师面目全非,人事不省。

“还有谁,一起来!”禁言居高而下,感觉良好的认为自己的睥睨狂傲,颇得主人真传。

全场震惊,继而喝彩声此起彼伏。

“好!”

“干得漂亮!”

“胜了,胜了!”江楠难抑激动,兴奋的跳起来。

阜陵王起身鼓掌。好个小丫头。服了!

北鹄使者面色难堪,纷纷看向擎天法师。后者眉心揪起,正极力克制。

“师父,让我去……”

徒弟未出口的话,被擎天法师制止了。是他们轻敌在前,未想到江家人真的有援手。若是一开始由他擎天法师亲自上场,还有胜算。

但现在十局已完,败局已定,就算他要打,也要师出有名。

更何况……

北鹄使者颜面尽失,犹耐着性子,带着质问的意味催擎天法师:“法师,事关我国颜面,你在犹豫什么?”

擎天法师示意他靠近,附耳说了几句。对方先前的恼羞成怒渐渐被青白色取代,北鹄使者带着惊诧:“法师,你确定?”

“确定。那丫头所使的快影移形,虽然不到火候,但跟当年我和王子在雪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应该是她,错不了。”

北鹄使者叹息一声:“若是她要保江家,倒也算了。”莫说是他区区一个使者,就算北鹄王室也不得不将她奉为上宾。

“北鹄使者,贵国可还有异议?”溧阳王见两人低语不停,出声催促。

擎天法师再次附耳道:“她来瑞安,必有所图。稍后我便传书给王子,王子未有回信前,所有人等不可妄动,更不可烦扰她。”

北鹄使者无奈,点头同意。而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回溧阳王:“不用比了,我国认输……”

“比不比由我来定。”禁言出言打断使者,不懂得见好就收。

“你要如何?”北鹄使者恼怒得面色通红。

“呵呵,好说。当日是哪个混蛋以毒暗伤定王世子的?是人的话,就滚出来!”

人群哄笑,被禁言“是人的话”给逗乐了。

“你!”瓦驻紫胀着脸,气愤不已的走出来。

“是他吗?”禁言转头问江楠。

见她确认了。禁言这才看向来者,挖苦道:“一只瘌蛤蟆,残头残脑的丑死了。你要怎么个死法?”

“嚣张至极!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休要胡来!”北鹄使者叱责出声。

然而,御座四周,无人出声制止禁言,乐得看戏。在大威的地界上,给北鹄一个深痛的教训,有何不可呢。

擎天法师对北鹄使者摇头,他已决定丢车保帅。

“我来替你选吧。”

就在那人面露怯色之时,禁言迅猛出手,无影手脚豁然展开。

啊!一声惨叫响起。

“你这手留着无用!”

啊!又一声惨叫响起。

“这腿也废了吧。”

啊!一条血红甩出,仔细辨认,竟是一条人舌被抛在地上。

“这舌头也不要了。”

啊啊啊!……

砰!就在人群听的不忍之时,那人被高高抛下擂台。

北鹄使者上前查看,仅剩一息之命。

“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竟碎了他全身的骨头。”使者因惊惧而颤抖。

众人倒吸一口气。

禁言浑然不觉有何大惊小怪的。这是威慑!不狠不足以慑人心。

人群暗忖,看似人畜无害的小丫头,竟是如此一个狠角色。

“我打完了,你们还有事吗?”

方才阴狠十足的小丫头,此时笑眯眯地拍拍手上的灰尘,一派天真。

北鹄使者狠辣的目光恨不得撕吃了她,却无人敢上场。

鼓声定音。

“今年比武,大威胜!”

人群欢呼,激昂四起。

溧阳王起身。经此一事,他不敢再小瞧此人。

“小丫头,今日你为国出战,想要何奖赏?”

“怕你们给不起!”

“陛下在此,一言九鼎,你要什么尽管提。”

“我家主人说了,要天子亲口许诺给定王府十年安宁!”

十年之后,如果定王府还是没有任何转机,那就真的不适合存在于大威了。

“这……”

溧阳王迟疑地看向御座方向。有宦者走下来,耳语。

“好!如你所愿。”

“一言为定,天下为证。我家主人说,不怕你们反悔。”

“你家主人是谁?”不怪溧阳王疑问,他尚不知这二人正是他苦寻之人的婢女,那日集市上匆匆一见,他的眼里只有车里的美丽倩影,哪里留意过赶车之人。

她一口一个主人,在场所有人都起了好奇心。真的没听说过江家还有其他的人。

“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了。”她不再理会溧阳王,转而向禁笑,“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飞地而起,雀鸟身姿同来时一样。

御座上,天子侧首,宦者打了手势。人群之外,几道劲影悄悄追踪禁言、禁笑而去。

这一日,有关定王府的神秘传说重新兴起。

二十年前,定王府遭遇挑战之时,有人横空出世。如今,又出了两个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的小丫头。终归不能小瞧了定王府啊。

散场回府的路上,萧昭贤不顾父兄的呼唤,单人匹马追赶而去,截住了定王府的马车。

“萧世子有何事?”江一诺听得车夫通报,撩开了车帘问话。

萧氏与江氏虽并列为大威两大异姓亲王,虽然各有封地,但一个远在外邑,一个被特命长留瑞安城,不得就藩,彼此间向来无交情。此人拦下马车,意欲何为?

不见了往日的轻浮,萧昭贤少见的郑重行礼:“定王见谅,我有话与令爱说。”

江楠看看他,看看其父,有些不明状况。下了车,被神色焦急的萧昭贤不由分数拉到一旁。

“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谁?”江楠不知他所指。

“那两个丫头的主人,玉麒儿在哪儿?你告诉我,我让你私下见我二弟。”萧昭贤祭出杀手锏,为了见她,连自家二弟都抬出来了。

他说的是琪姐姐啊。江楠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私下见萧昭毅,多么大的诱惑啊,可是——

“我不能说,你别问了。”她匆匆避走,怕自己会受不住诱惑。

“江楠!”萧昭贤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你问她为什么要杀李鼎?她要做什么?十年前的事已经两清了,她还想做什么?你转告她,齐王宫的故人要见她……”

“父亲……”江楠心神不定地上了车。

“他说杀李鼎、齐王宫?”萧昭贤的话,定王听到了。

“他想见琪姐姐,女儿什么都没说。”

是齐王?想起往事,定王猝然变了脸色。

琪儿这孩子,什么都不说。你若说她凉薄,她偏偏帮江家。你若说她不凉薄,来了瑞安城也不见自己。除非,她是有事,不想跟自己扯上关系……

想到此,江一诺叮嘱女儿:“楠儿,以后离萧家的人远点,不要透露任何关于你琪姐姐的事,别给她添麻烦。”

“父亲,琪姐姐要做什么?”

“别多问。”江一诺朝车夫喊道,“长安,找间茶肆,喝喝茶。”

不久后,马车停在了茶肆门口,江一诺要了雅间品茶。但他人并不在雅间,早已和女儿悄悄换了装,溜出了城去。

第十六章 甥舅密谈

“陛下,人跟丢了。”奉命追踪的影卫叩首请罪。“那两女子应是知道属下跟着,到了城门前,不知道哪里冲出了一群乞丐,他们趁机甩掉了我等,不见了踪影。”

御案之后的人正挥毫运笔,一气呵成,“定王”二个字跃然纸上。

写字的人审视字迹,不甚满意。

“丢了。”

宦者小心翼翼地撤下纸张。

“把人都撤回来。不用跟了。”

“是。”

“招九术回宫。”

“是。”

影卫离去。

庆历帝掷笔。一个巨大的“江”字躺在纸上。

“安奇,江家又有新人出来了。这次没有露面,好大的排场,来者不善哪!”庆历帝审视自己的字,又一次扯下,揉成一团,再写。

“定王府还有什么暗棋?十年前,朕坐视江家遭人踩践,这次江家是要来复仇么?复我赵家的仇吗?朕等着!”

满殿金碧辉煌,他的暗卫没有回应他。

山庄有客来访,总管事林伯亲自掌门,着人出庄数里迎接,将定王江一诺和江楠带入庄内。

门扉轻启,江琪缓步而来。流云裙动,丝履无声,走过的每一步皆是一段陈年岁月。

定王难抑复杂心情,细细辨认眼前女子,企图从对方的眉眼中寻找熟悉的印象。

“是琪儿吗?”

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主人的激动,十年前离去的疯癫孩童会是眼前人吗?

白衣女子苍白如玉的脸上漾出一丝涟漪,似春风吹拂了湖水:“舅舅。”

“琪儿,真的是琪儿?”定王又惊又喜,感慨万千,“十年不见,你都……长大了,长成大人了……变得舅舅都不敢认了……”

“父亲,有话慢慢说。”江楠出言提醒定王。

“好孩子,快坐下。来瑞安城,也不提前跟舅舅说一声。舅舅本该早点来看你,奈何天家看的太紧了。这一路走来,也不知天家的人发现了没有。”

江琪眉间轻笼一丝淡烟,神色未有太大波动,道一句:“自我进了瑞安城,天家的探子就跟不到你了。”

“好啊,琪儿有本事了。看到你安好,舅舅放心了。唉,舅舅无脸见你。莫说为你娘亲报仇,自身都难保。琪儿,这次若非多亏你,桐儿恐遭不测了。陛下猜忌过甚,定王府不知道还能保到几时……”

定王念起义妹,不免伤感。想到此次所来的目的,也不再拐弯抹角了。问:“孩子,你这次来,怕是有其他事要办吧?”

江琪如实回答:“娘亲的十年忌日要到了,我来办些事。”她平淡无波的眸光,闪过一抹隐痛。

定王追问:“可是与齐王萧氏有关?”

此话一出,两人心中透亮。江琪默认了。

江楠坐在一旁听得晕乎乎,不太明白这其中干系。

“楠儿,你先去外间等为父。”

江一诺支开了女儿,而后才压低声音问:“琪儿打算要他们怎么偿还?”

“血债血偿。”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只会让世人记住萧氏是被刺而死,我想要的是让他们受尽唾骂,父子母女相残,萧国被除国,鲜族被连根拔掉!”

“琪儿,天下各国无不有鲜族各支势力的存在。且不说大威境内的齐国被鲜族盘踞,大威之外,西南之地被鲜族觊觎,南岳国被鲜族掌控,渤国是鲜族的囊中之物,这些鲜族如何能除?西北更西处,鲜族血脉在各部族间遗传,虽然淡薄无几,但未必不会团结在一起。琪儿,天下苍生啊,鲜族除不掉的!”

江一诺毕竟从小跟着义父长大,短短几句话明白了江琪意欲何为,但出于长辈的爱护和担忧,不得不奉劝。

江琪没有他的忧虑,她说:“舅舅,我虽没有家国天下的大局,但我知鲜族乃天下隐患,不除不可。若是千年前早除鲜族,就不会有后来鲜族的食人之举。鲜族如同蝗虫,所过之处,人骨遍地。千年之后,他们仍蠢蠢欲动,这样的族群,留之何用?”

“唉,天下会乱的!”

江琪静静听着,并无太大反应。江一诺讲的是忠君爱民之心,但她并不是。

“早晚会乱的。齐王有谋反之心,不过是这十年来,精力不济才未有动作。若不然,大威哪里的安宁?凉虎禄也不是安分之人,他有反心,只是等待时机罢了。舅舅,祸端不是我引起的,而是早就存在。我不过是提前来解决他们而已。”

虽然身为长辈,但在江琪面前,年过半百的定王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不中用了。两人一时相坐无言,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尴尬弥散开了。罢了。他决定不再强争。

“琪儿,可要舅舅相助?”

“我已安排好。”

“是何安排?”

“静观其变。但凡他们有任何招数,我都接了。今后无论我遇到何种为难,舅舅都莫插手。只需保全自己就行。”

这话,听来无情,确实有意。江一诺问:“你要做的事,隐国师可知?”

“他与我约法三章。我不能主动出招,只能见招拆招。舅舅不用担心,我自会打理好一切。”

江琪之言,难觅寻常人家的温情,她习惯了这样孤僻冷硬的说话。

江一诺想到她自幼失怙失恃,一个女儿家有多不容易,若是早年间好好教养,也该是温良恭俭的闺阁之女,心下怜惜心更甚。

“孩子,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舅舅说。你桐哥哥成亲了,你当姑姑了。改日让桐儿带燿儿亲自来拜谢你。今日,舅舅先告辞了。”定王怀着不能诉出于口的满腹酸楚,怆然离去。

林伯送父女二人到庄门外。在这位当年义父麾下的大哥哥面前,江一诺忽然有了几分委屈感。

“林大哥……”

“小世子……”

两人互道往日称呼。江一诺擦擦眼角,连说:“哎,当不起喽。林大哥可见过靖王?”

“靖王要我守在这里。”

“这么多年,难为你了。你我兄弟近在咫尺,却未能相见。改天喝一杯?”

“等这事儿了了再说。”

回去的路上,疲倦压垮了定王江一诺。

十年不见琪儿,他原本应该为这孩子高兴的。可是眼下这孩子要做的不是一般的事啊!

“父亲,琪姐姐到底要做什么?让你为难吗?”江楠心疼老父的黯然。

“不为难,你琪姐姐有志气,像你祖母。为父是怪自己帮不上忙。”

“那是什么事?”

“大事!楠儿不要问了,你只要记住,今天你听到的任何话都要忘掉,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你琪姐姐的事。”

武者之决后,各方人多处打探消息,但由于杳娘的周到安排,江琪及山庄所在之处一直未能被人发现,赵氏皇族未有大张旗鼓的宣问江家,京中各家也未与江家往来,武者之决的双生姐妹成了百姓家的饭后谈资。但也仅此而已,所有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连李鼎之死都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山庄里,禁言咬着糖葫芦,对江琪嬉皮笑脸:“主人,咱们实在太强了,对手太弱,跟咱们根本不在同一水平上。你看现在,谁都找不到咱们这儿来,皇家影卫都是酒囊饭袋,更别提萧家那群蠢货了。要我说,咱们还是没事找点事儿做吧。你说,是不是呀?”

她就喜欢找主人说话,哪怕主人不理她。

江琪懒散散的靠在摇椅上,半睁星目,瞳孔幽深。出乎禁言意料,她竟有了回应:“嗯。倒是有理。你说怎么办?”

禁言如受鼓励,再接再厉说:“主人,你看这样啊。皇家呢,想见你,但找不着你;瑞安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想见你,但也找不着你;还有齐王世子最想见你,拦了江楠的马车,还是找不着你。主人,你太高贵太神秘了,需要出去露露面。虽然咱们跟隐国师有约定,不能先出手,但咱们可以露个面,逼别人出手吧。人家不找上门,咱们怎么还手?你说是吧?”

禁言使劲地忽悠着,急切地撺掇江琪。禁笑在一旁含笑瞅着她,就喜欢她这鬼精灵的样儿。

清歌听得直摇头,这禁言绕来绕去的,她都知道她的打算了。

江琪在摇椅上安然闭目,她的身体以一个柔美的曲线嵌入构造精巧的椅中,舒适的轻轻摇摆,好似徜徉在一叶孤舟之上。

“所以呢?”江琪给她撂梯子。

“所以啊,主人,咱们去群艺楼转转吧。你看群艺楼是瑞安城的第一大楼,又是咱们的地盘,是再好不过的露面地点了。”禁言她才不想承认自己是想吃杳娘群艺楼的佳肴了。

“好。备车。”江琪爽快的应了。

呃!禁言一只糖葫芦也在喉咙口,她随口一说,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真成了!她骨碌咽下,笑嘻嘻的开始耍调皮了。

“主人,你怎么这么好说话?是不是看我武者之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对我万分满意,特意要犒赏我?好说好说,让杳娘把所有的招牌菜都上来,还有珍藏的好酒都搬出来给我姐姐就行了。我不挑食的……”

清歌听到她如此大放厥词,白眼要翻上了天。

“禁言,别找打!老这么聒噪!若是被不离知道你老这么招主人烦,你就惨了。”

第十七章 诱敌群艺楼

她一提不离,禁言立即条件反射般噤声,警惕的四下看看:“少来吓唬我,不离在南岳呢,一时半会过不来。”

“他想见主人,这会已经往这儿赶呢!”

“你你你,你竟然叫不离过来!”禁言气得跳脚。

清歌才不管她,只说:“别废话了,快跟上主人。”

在她俩说话的当口,江琪已经带着禁笑走出了几丈远。

禁笑担心江琪的露面会带来不测:“主人一向低调,这么招摇的出去就再不低调了。”

“萧家不会在瑞安停留多久,还不能让他们走。”

“禁言白说了半天,以为把主人说动了,哪里知道主人是早打算好了今日要出去走走。”

禁笑说话间向后白了一眼,禁言和清歌将她的话听得清楚。禁言懊恼的扁起了嘴。

清歌取笑她:“要你得意!哪里是你说动了主人!萧昭毅是为了参加武者之决而来,萧昭云是为了赐婚而来,萧暄是为了解药而来,如今武者之决结束了,解药没下落,三事里只剩这赐婚一事未解决,但不足以成为萧暄留下的理由。所以主人既不想他逃,又不想萧家与皇家扯上关系,故意钓他们先出手,既让他们留在瑞安城,又不违反与隐国师的约定。”

一番话说得禁言又羞又窘,她不服道:“萧家人这么笨,哪怕主人露面了,他们都不知道是冲自己来的。”随后,追江琪去了。

群艺楼,瑞安城久负盛名的名楼。茶水点心是一绝,书墨纸研属全国精品,前堂的说书技艺精彩入胜,后堂的歌舞曲艺妙冠瑞安。文人墨客的书画会友盛事也多在此地举办,使得该楼世俗之外,多了几分书卷贵气。

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了这座楼前。

“主人,到了。”驾车的禁言跳下来。

浅粉暗绣的女鞋露出,素雅织金白衣悉悉摆动。江琪眸光幽眇,清淡的脸上一派看不透的安然,那看不见底的平静如一泓深水,不染尘埃,不兴波澜。

“主人,进去吧。”禁言蹦蹦跳跳。

禁笑随在江琪身侧,轻飘飘的目光打量四周,难掩眸光后的警觉。

前堂,说书人卖力地吊足众人胃口,说的正是那日北鹄、大威十年一决之事。一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清、素、淡、冷,一个通身飘着深山幽然之气的女子出现在他视线里。

她软步轻抬,倩倩而来,目不斜视,稳稳前行,好似悬崖俯瞰千年的孤树,自带睥睨人世的高傲。让人自觉的停了呼吸,收了向前张望的目光,露了不敢亵渎的怯意。

“主人,上楼去。”

女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女。额间一点朱砂红,不知是点上去的,还是自小长出来的,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是那两个大战北鹄的江家女?

片刻之后,大胜北鹄的女子和她们神秘的主人出现在群艺楼的消息不胫而走。

齐王下榻的驿馆里,亲王家宴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家人和乐融融。

长子萧昭贤、次子萧昭毅、嫡女萧昭云皆陪伴在侧,齐王萧暄老心甚慰,饮了杯中佳酿。酒菜正酣,齐王再提话头。

“毅儿不枉此行,不枉为父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昨日陛下透露,有意招你到京中任职。”

沂水县主接话,故意调侃:“岂止是陛下想着哥哥,文悦公主听说哥哥来了,要出宫来找哥哥呢。哥哥,依我看陛下的意思,是要你长居京中陪文悦公主吧。”

“云儿,别说笑。”对于文悦公主的爱慕,萧昭毅并不见喜色,“天家驸马并非是人人欢喜,我志不在此,更何况母亲早给我定下了婚约。”

“哦。”沂水县主怏怏不快,“那个渤国公主见都没见过,做不得数。哥哥,文悦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虽然她配不上哥哥,但大威国也就数她能勉强跟哥哥站在一块儿了……”

齐王听这番儿女情长,本不该发问,但如今齐王妃远在齐地,只好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操心婚事了。

“云儿,莫说你二哥了,你如今年岁不小,也该成婚了。溧阳王那边怎么说?”

“哎呀,父王……”萧昭云攥着齐王的衣袖,又喜又羞,拉长了声音撒娇,“溧阳王对女儿,那自是有意的。就是不知陛下是何意思。前几日,贵妃招我进宫,与孩儿相谈甚欢,女儿觉得过不了几日,宫中就该有旨意下来了。等等就好。”

齐王心下满意:“陛下早年有意削藩,若非这些年来为父低调,齐地说不定早就不保了。先太皇太后原是我萧氏人,我萧家与赵家本是姻亲,希望这次你与溧阳王能再结秦晋之好,将来你两位哥哥还要你多加帮衬。”

萧昭云自豪的仰起脸,接道:“那是自然的。父王、哥哥放心,等我成为王妃,他日随溧阳王一起登上大宝,萧家及齐地必受护佑,我们再也不用怕陛下削藩了。萧家将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

父女二人说得高兴,但长子萧昭贤一直闷头喝酒,心不在焉。

齐王点名道:“贤儿,这些年你一人客居瑞安,难为你了,往日的荒唐,为父不再追究,我们父子来同饮一杯。”

萧昭贤饮下酒水,心事重重:“父王,武者之决已经结束,你们何时回齐地?”

齐王压下心中不满:“出了李鼎这档事,为父不日即回,无需你催促。倒是你二十有三,膝下尚无子嗣,身为亲王世子,这是第一不孝之事。来之前,为父与你母亲已商量好了,贵妃娘家侄女,秀外慧中,可称良配,正好做续弦……”

“父王,我不想娶亲。”他的世子嫔本也是京中大户出身,奈何独守空房几年,终还是抑郁而终了。他不想再祸害他人,他的心里早就有人了。

想到那个人,萧昭贤又高兴又黯然,也不知她在哪里。因而心中更添了厌烦。

“胡闹!无子就是大错。这十年来,你在瑞安城闹出的糊涂事,为父都可以不管,但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办。我明日就请陛下亲自为你指婚……”

“要娶你娶!反正我不要!”萧昭贤消极对抗。

“逆子!”

见父亲动怒,萧昭毅急忙来化解。

“大哥,父王是一片好意,你将来是要回齐国承继王位的,于公于私,都该家宅安宁,子嗣丰足。母亲在齐地是日夜想念你,渴望抱上嫡孙。”

萧昭贤丝毫不见软化,回道:“你是母亲最看重的儿子,既能解忧,又能除情敌,这个世子之位,干脆让于你,你来替我娶了吧。”

“大哥……”萧昭毅语带哀求。

“混账!宁顽不灵!”齐王出声训斥。

萧昭贤丝毫不惧,梗着脖子犟。心下迁怒,当初若不是他们,她何至于十年后再见,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萧昭毅做和事佬:“罢了。父王,大哥既然不愿成亲,还是莫要强求了。当前,儿子有一事一直窝在心里。”

“何事?”

“父王可记得那日我们在瑟瑟江,有一女子驱动江水打翻我们的楼船?”

“为父怎会忘记,此女子嚣张至极,敢对我们出手!怎么?可是找到了此人?”

说到这,萧昭毅面带苦恼:“我和溧阳王都着人寻找过,但至今未见其人,估计是哪里来的江湖女子,想故意弄出一番动静来,好扬名江湖。如今武者之决已结束,怕是此人已离开瑞安了。”

“既然这样,就此作罢了。如今为父没有其他心愿,惟愿我萧家子女个个人中龙凤,将来不可限量。云儿,你记着,若溧阳王将来亏待你,整个齐国必会为你撑腰。”

萧昭云旁听许久,为这话动容,扑进齐王怀中撒娇。

“父王,我以为你小时候都不疼我。”

齐王抚着女儿秀发,安慰着:“云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女儿,怎会不疼你。”

萧昭贤瞥一眼这父慈子孝,再瞥一眼萧昭毅,突然觉得无聊得很。惺惺作态,烦不烦。

所以,在这当口上,亲卫匆匆跑进来,回禀大胜北鹄的女子和她们的主人出现在群艺楼时,他还愣了愣。

“哪个女子?”萧昭毅十分关切。

“就是额心有颗朱砂红的那两个女子,她们的主人露面了。”

是她出现了。萧昭贤兴奋的一跃而起,一阵风儿的跑了出去。

群艺楼堂中挤满了人,个个引颈张望,却无人敢在那扇紧闭的门外围观打扰。

“人呢,哪去了?”

“嘘,在楼上,别吵。”

“怎么不进去?”

“有能耐你进去!没看群艺楼的护院守着吗?刚才有不信邪的,仗着武艺在身,冲开护院拦阻,抢到了窗下偷窥,不知为何就摔下楼。”

“这么厉害,内力震人。”众人窃窃私语,对神乎其神的主仆三人更感兴趣了。

内厢里,杳娘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笑道:“主人,鱼儿上钩了。”

“萧家人向来鼠辈,小心眼。只需要稍加撩拨,他们自己就会狗急跳墙。”

“主人倒是对他们的秉性了解的清楚,不枉等了十年。琪儿,你尽管去做,在瑞安城不管闯出什么祸事来,有我杳娘为你收底。”

“谢谢杳姨,你只要管好群艺楼,不需要露面。禁言禁笑,咱们该走了。”

第十八章 鱼儿上钩

吱呀一声,让人望眼欲穿的门打开了,走出吃喝玩乐尽兴的主仆三人。

“主人,咱们回去吧。”禁言引路,含笑的眼睛随意地扫视一圈,却吓得人赶紧退了退。这女子可是凶残的很哪!

三人一副不关己身的神态,悠闲下楼来。人群自觉退避出一条道来。

江琪一步一从容,步步皆闲悠,每一个台阶都走得悄然无声,似无心之云出于岩岫,通身飘着仙气,眉眼间蕴着让人莫名生畏的平静。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昭贤,不顾身份的挤在人群里,视线里只有那个飘飘而行的女子,连自家二弟跟来都不曾意识到。

“大哥,你跑出来就是为了她?”

尾随而来的萧昭毅一眼就认出了江琪正是他苦寻不到、咬牙记恨的人,他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有一面之仇的江琪。

听到萧昭毅的声音,萧昭贤惊得猛一回头,很是紧张的看他,又看看远处的江琪,再看看萧昭毅,生怕他们碰上会发生什么:“你怎么来了?”

“大哥,你认识她?”萧昭毅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声淹没。

“你不认识她?”萧昭贤惊愕的反问。

“认识。当然认识。”萧昭毅愤恨难当,眼睛里淬了火。“就是此人在瑟瑟江上翻了楼船!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不过有几分姿色的乡野武女而已。故弄玄虚,沽名钓誉,粗鄙善武。”

这就是他对此人的评价。

萧昭贤听他不认得江琪,心下松了一口气,全部注意力再次被江琪所吸引,忽视了背后萧昭毅阴鸷的目光。

萧昭贤像鉴定一件远古的无上至宝,用目光和记忆,一寸寸描摹着女子的眉眼。

就算有了风霜雕琢,多了雨雪改装,他还是能透过斑斑绿锈看清至宝的内在。

就算隔了多少年的浮海飘零与人生惘然,他依然能认出这一模一样的眼神,他不会认错。

早以为她天高海阔,再不会出现,没想到还能在瑞安城相遇。

除了萧家兄弟和凑趣的百姓们,闻讯而来的还有另一拨人,阜陵王和溧阳王就在对面的楼上,抢占了绝佳的位置,正好能将群艺楼从堂内到堂外的景象看清楚。

阜陵王面色如常地坐着,心下却紧张得很,他伸头张望着,确定真的是江琪,不禁深呼一口气,没错,是她。

溧阳王的反应不比他小,原来她与江家有关,竟然小瞧了她,难怪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她。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武艺超群,连两个小丫头都只是她的仆人,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溧阳王瞥了阜陵王一眼,见他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九皇弟可认识这女子?”

“与她身边的丫头交过手。七皇兄知道此人?”不言而喻,双方皆知那个“她”指谁。

“瑟瑟江上见过一面。”溧阳王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嘀咕,何止是见过,能害他风寒一场后,还让他找来找去,思之念之的也只有这一人了。

瑟瑟江?她怎么会在瑟瑟江上遇到皇兄。阜陵王心想,改天他也去瑟瑟江碰碰运气。

看着被黑压压人群围在中心的江琪慢慢向门外走来,溧阳王就觉得好笑。她走一步,人群就闹哄哄的后退一步,看客们怕她,但又不愿离去。想起这女子那般冷情,脾气又坏,一句话不如意,就敢沉船。那她面对这情景,是不是心里烦得很?有趣!

“皇弟不如下去看一眼,比楼上看得更清楚。”阜陵王想看又故作矜持的样子,惹来溧阳王打趣。

“无此需要,这里视野更好。到她眼前去惹嫌,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好结果。”阜陵王才不上当。

“皇弟可认为她就是传说中的江家家主?”

“皇兄尚且不知,为弟从何而知呢?”

他们各自试探,其实心里都有揣度,只差知情人盖章认定而已。除了真正的江家后人,还能有谁?不过,好像不太对。当年虹影将军不是不孕吗?

“出来了,出来了!”门口的人群出现了推挤的骚动。

主仆三人不急不缓走出,居中的江琪一身寡素白衣,不屑回视周遭的炽热目光,闲步从容中难掩疏离嫌恶之色。她眼前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似秋收后田野里飞扑不停的虫。

阜陵王清俊挺拔的身姿微微探出,眼睛凝视在白衣女子身上,想看得再清楚一些。他看不透她一副飘然飞神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

溧阳王也停止了说话,全部注意力在江琪身上。这兄弟二人的热烈目光,自然被江琪感知到了。她抬眼望了二人一眼,二人心中如被投入石子,双双荡起涟漪。

但江琪转瞬便收回了目光,二人又跟着失落。

他们头上的三楼,有人探出头来,北鹄使者紧张的抓着擎天法师的衣袖:“法师,可是她?”

“是她。确确实实是她无疑,正是汗王和亚瑟王子的上宾。”印证了先前的猜想,擎天法师闹不明白了,“这女子销声匿迹几年,让王子思念不已,到处找她找不到。她怎会大张旗鼓来瑞安城,必定有事。”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她的婢女说过了,她有江家家主令牌,定然是江家的后人了。”使者觉得这些人都太大惊小怪了。

“那就麻烦了,江家为北鹄纳贡十年,她若想讨回这笔债,我们该如何?”

擎天法师这一问,问住了使者。

“是呀!如果她是江家后人,她岂不是我北鹄的仇人了,王子不是在思慕仇家吗?但是她当初怎么会把仙药拱手让给王子,救了咱们的老汗王呢?”

北鹄使者琢磨不透。楼下的主仆三人已经来到马车旁,即将登车离去。

“这样就走了?出现一场为的是什么?”溧阳王一看她要离开,心下着急得捶栏杆。

阜陵王心里也慌,但总不能拦着她要她别走吧。正这般想着,楼下便有人这般做了。

“三位且慢!”一道清朗的男声似叮咚山泉透彻人心,唤住了准备驾车离去的三人。他高挺岸然的身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是盛世君子。”

“他也来了。”

……

萧昭贤眼瞅着弟弟走过去,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连声喊:“二弟,别去!别惹麻烦,回来!”

可惜他的呼喊被淹没在人群里,萧昭毅根本听不到他的忠告。

萧昭毅如凝脂美玉的面容浮上清润谦和的笑,在场人饱含赞赏的目光让他满意。他健步如松,正正走到主仆三人的车前,双手叠握揖了一礼:“在下盛世君子。”

珠落玉盘,抑扬顿挫。短短六个字是不言而喻的自信,仅凭这六字,大威谁人不识他?

“我有话想问姑娘。”隔着车帘,他遗世潇洒,根本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想理会他。

“在场之人皆是为睹姑娘一面而来,姑娘却匆匆离去,此举实在不通道义。同为习武之人,姑娘既来瑞安,何不结交天下诸友?我看姑娘,颇有几分姿色,既然出身江湖,抛头露面来此,并不讲究男女大防。为何吸引了这么多人后,又匆匆离去?难道说,姑娘是欲擒故纵,想要待价而沽?还是说姑娘心思晦暗,怕被人识破,故而不敢示人?”

此话极为轻薄无力,偏偏又故作有礼的大声说出来,听得溧阳王都皱了眉头。

禁言、禁笑差点笑出声来。二人好整以暇地坐在车前头,看着这个空负盛名的什么君子做跳梁小丑。这手段真低级,一个男人小心眼到当众贬损女子,还能有什么大能耐,实在是辱没了她家主人这个强大的对手。

若不是有隐国师的约法三章,光她们姐妹出手,就能分分钟团灭萧家,哪里容得他哗众取宠。真是迫不及待想听听,主人如何评价这番矫情造作的此人。

见赶车的婢女露出了讥笑,而车上的人没有回应,萧昭毅不信邪,决定再激她一次。

“阁下沉默是何意?哦,阁下出身江湖,没机会认识大威的皇亲国戚,所以一看到我萧某的风貌便羞涩得不知所措。无妨,我盛世君子向来体谅女子,我可以再自报家门,我乃是……”

“无耻小人。”清幽冷静的话音自马车内传出,从江琪平稳的音调里听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单纯的一种叙述。

萧昭毅一愣。连楼上的溧阳王、阜陵王都愣了,更别提周遭众人。

“听好了,我家主人说你是无耻小人,赏赐这四字,乃是看得起你了。”禁言接话。世人眼中高贵谦谦的君子,只是她们眼中的秽物。

“你,你怎敢如此无礼!”萧昭毅未做好被损的准备,被这么一怼,竟然一时懵住了。

禁言哪里会给他机会,她再嗤笑一声,轻蔑的上下扫视他,用内力将话语远远送达四周。

“你什么你,你就是无耻小人,名副其实的无耻小人。我家主人赏你的,尽管收下,不用谢!现在滚开,别拦路!”

她鞭子作势一挥,萧昭毅一避,禁言立刻驾车而去,不忘大声说笑:“主人,你说话总是这般简洁直白,我喜欢!”

惹事的人走了,徒留满场的错愕。众人盯着被下了面子的盛世君子,小声的议论。

萧昭毅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里,极致的难堪和哗然在蔓延,方才还仪态风流的盛世君子,此刻脸黑得像中了毒。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仍不能从刚才短暂的交锋回味过来。

他听到了什么?无耻小人?素不相识,她胆敢如此污蔑自己。怪只怪自己一时还被怼住了,竟未来得及回敬过去,被她的婢女给奚落了,而她真的从始至终只给了自己四个字的评价。这不是自求羞辱吗……

第十九章 怀恨报复

慢人一步的恼怒和羞窘,让萧昭毅俊朗的面容布满了乌云,他盯着远去的马车恨恨难消。

伊人走了,乐趣没了。溧阳王收回了目光,似有所叹:“盛世君子,不过如此。萧家这一代,哪像王侯之家,难成大器的小家之子而已。”

“的确不过如此。”阜陵王附和。

萧昭毅被人当街羞辱的事成为了瑞安城新的谈资,一母同胞的萧昭云自然为兄不平。他们兄妹在齐国时,可是横着走的,怎么到了瑞安城,就被人这样踩着呢。

这股气一直憋到了第二天,有了愈存愈涨之势。因为贵妃卢氏召见了她,溧阳王也在场,她羞涩的不得了,本以为是贵妃要提婚事了,哪知卢氏只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家常话,只字未提婚配。

敢情这皇家是吊着胃口逗她玩呢!她陪了半天的笑脸,耐心都用尽了,终于气怏怏的告辞出来。还要顾忌着溧阳王就在身侧,不能当场发作。

正当她憋了一肚子委屈无处说时,巧了,文悦公主听说萧昭毅就在宫门外,特意跑出来见心上人,几人就这么凑齐了。萧昭云递了眼色过去,萧昭毅会意,众人一起来到溧阳王府。

刚坐定,她便借着萧昭毅被辱之事,故意挑拨文悦公主出头。毕竟一肚子闷气,总要借个由头撒出来不是。

“无耻小人!当真?”

文悦公主负气的甩出一鞭,菊花应声落下数朵,沂水县主的话让她额筋暴跳。

“千真万确。哥哥不过是去看一看,竟被她当众羞辱。”

“她敢羞辱盛世君子,就是侮辱本公主!毅哥哥,这口气,我替你出。”

文悦公主说得义愤填膺,仿佛是她身遭羞辱一般。

“云妹妹,你告诉我,那女子住在何处,我这就派人打上门去。”

“公主姐姐,这女子狡猾得很,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跟踪她的人都被打了回来。”

“太可恶了。竟然敢在瑞安城摆排场,我一定要找出她来为毅哥哥报仇!”

“文悦,无碍,我不介意。”萧昭毅大度有礼的很。

“毅哥哥,你是君子,不愿和无耻贱妇一般见识,但我不愿看你这般被羞辱,这仇,非报不可。”

“公主,茶。”当事者萧昭毅仿若未曾为这点小事烦恼,依然自在地布茶、奉茶、举杯、品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得文悦公主眼里又多了几分痴迷。手里的茶盏既舍不得喝,又舍不得放下来。

“毅哥哥,你放心,我会为你出气的。就算她武艺高强,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粗女!哪怕她是江家的后人也没用,我还是当朝的公主呢。没有诰封的民女也敢跟本公主斗,我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溧阳王看着自家妹妹的傻样,忍不住摇头。文悦不是他的一母同胞,但自小长在贵妃膝下,也算半个妹妹了。

“文悦,小心闹出事来,被母妃责罚。”

文悦公主扁了嘴:“罚就罚,为了毅哥哥,我认了。七哥,你这园子借我一用,我要为毅哥哥出口恶气。”

“小玩即可,勿惹大祸。”溧阳王语带警告。他也想趁机探探那女子的底,看看一个文悦是不是就能吓住她。

“放心,我有分寸。”

对于外面的算计,山庄里的人一无所知。倒是江桐在其父拜访后,依言带着年方六岁的独子悄悄来访。没想到,幼年老成的江燿让禁言见之心喜,明确表示要收他为徒,教他习武。

“站好了,腿别抖。腰杆挺直,拳头握紧。”庭院里,禁言大发师父瘾,严苛地监督定王府的小世孙江燿习武。

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年幼的江燿红通着脸,抿紧唇扎马步,跟自己酸痛打颤的腿儿较量。孩子气的执著和隐忍被廊下几人收入眼中。

“燿儿年幼,不知十年后能否担起大任。”

江桐貌肖其父,刚正有余,圆滑不足。比武那日,他不敢有违父命,为了此独子留守家中。比武获胜后,深知定王府十年安稳难得,十年后要全看独子的造化了。

“主人,这小子交给我,保管十年后成为大威第一高手。”禁言耳朵灵敏,江桐的话被她收入耳中,因此插了一句。

一旁观看许久的林伯,颔首赞同。

江燿略带怯意的目光扫视过来,掠过其父,落在白衣女子身上。与年龄不符的坚毅里,隐隐多了一份渴望被肯定的期待。他听说了那日比武之事,对今日初见的白衣女子多了几分好奇和敬畏。

“看什么看,还不老实扎你的马步。你可是我教的第一个人,不能给我丢脸!”

江燿打颤的腿肚子抖了几下,还是站稳了。

“让他休息下。”禁笑心知江燿撑不了多久,看了眼江琪的神情,主动开口。

“姑姑,燿儿让您见笑了。”江燿迈着虚软的步子,乖巧有礼。粉雕玉凿的脸上盯着被日头晒出了红晕,格外惹人疼爱。

江琪凝视他微躬的身躯。她不开口,他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这孩子,太实诚。

“桐哥哥,让他住下吧。”淡淡的话音落下,父子二人喜出望外。

“燿儿,快谢谢姑姑。”燿儿能得妹妹青眼,将来有望独当一面。

“谢姑姑。”江燿恭敬地行儿辈礼。

“桐哥哥,今日怎么不见楠儿?”

“楠儿今日赴宴去了,文悦公主开花宴,第一次邀请楠儿,楠儿喜欢得很,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希望她借此次机会融入贵女圈里,日后能谋得一份好姻缘。说来,还多亏妹妹相助,让定王府重新抬起了头。”

江琪并无半分笑意,轻轻地说了一句:“怕是宴无好宴。”

禁言倒是一声欢呼跳起来:“主人,好戏要开始了。萧家果然是狗急跳墙,终于有机会给我练手了。”

禁笑嘱咐道:“等着吧,有的是机会,别给主人添乱就好。”

正是秋日赏菊好时节,文悦公主借溧阳王菊园开宴,皇亲达官家的年轻贵女大都在座。

这是江楠第一次受邀参加天家公主举办的宴会。想她虽出身王爵之家,但家族式微,一家人被限制住在瑞安城,不得外出就藩,既逃离不了也融入不了,长到这十余岁都无朋无友,被排挤在贵族圈外。此次突然受邀,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待到她依时而来,赏菊宴却已酒过几巡了。显然,不是她来晚了,是别人故意把时辰写晚了。

“来晚了,当罚!”

甫一踏入,一坛酒水直扑江楠面额而去。她抽鞭挥扫,酒坛哐啷落地,碎溢而散,酒水打湿了绣鞋。

“本公主赐酒,你敢不喝?”微醺浮面,文悦公主斜倚绣枕,笑得娆媚刺眼。

“公主若是诚心赐酒,江楠不敢不从。”眉眼低垂,按捺下起伏心绪。

“呵呵,定王府有开国辅佐高祖之功,乃我大威第一功勋之家,本公主钦佩之至。今日之宴,特为你开。”

寥寥数语,信口而出,却不知这“第一功勋之家”几字,引得在场之人面有忿忿。呸,江家也敢称大威第一功勋之家?真不知羞耻!

“这坛父皇御赐的菊花酒,只有定王府配得起,赏你……”

文悦公主浅浅含笑,手托酒坛像是要送于江楠,未及送出,突然以手扶额,似是想起什么:“哎呀,本公主忘了……在座的可都是功勋之后,不能独独赏你。这样吧,今日以武会友,谁拔了头筹,谁就是今日的第一功勋之后,本公主亲自斟酒。”

文悦公主自说自笑,三言两语,下好了套。

“我来会会定王府。”临湘侯家武艺超群的女公子赵瑾儿拔剑而起。

环视四下,人人坐等好戏,面露讥诮:江楠的花拳绣腿,满城皆知。

即便心有不甘,奈何力不能及。江楠心知肚明,今日定然狼狈,却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不出意料,数招而已,江楠的拙劣鞭法在虎虎生威的利刃格杀之技面前,不堪一击。

伴着嘻嘻嗤笑声,赵瑾儿唰唰几剑,分尸了江楠的皮鞭,回身横扫,江楠应声倒地。她就地翻身滚爬,但未及起身,就被赵瑾儿的利刃抵住了喉咙。

“好!好!太妙了。”文悦公主带头鼓掌。

赵瑾儿将江楠一甩,傲气地取过战利品,豪气十足的向众人宣告:“定王府虽然战败,但其蝼蚁挡车视死如归的勇气可嘉,作为褒扬,我愿与江楠共享此酒。”

她仰首豪饮一大口,面向江楠,下一秒,她噗一声,将满口酒水浇花一样喷向江楠。

江楠猝不及防被喷了满头满脸,凌乱的发丝挂上滴滴水珠,素面之上尽是别人的口水酒。状若落汤之狗,形容惨落。

全场的嬉笑声更甚,叫好声不绝于耳,文悦公主带头与身边贵女击掌庆贺,整惨江楠,这才是她们想看的。还想参加花宴,做梦吧!

江楠凄惨抬头,怔怔巡视,原来羞辱自己才是他们的目的。

士可杀,不可辱!江楠两手的拳头颤巍巍,遏制不住的怒火在勃发,下一刻她突然暴起,赤手空拳打向赵瑾儿。

第二十章 流言风波

那边厢,洋洋得意的赵瑾儿正接受同伴的夸奖,未料被江楠从身后打来一拳,不提防下被手下败将袭击,酒坛从她手里飞冲出去,她刚一回头,脸上又挨了一拳。她捂着脸蹲下来,闭上眼咬牙切齿地喊:“打,给我狠狠打,打到她动不了为止。”

原本就跃跃欲试的贵女们,眼看着赵瑾儿被欺负,又听得这番狠话,哪里还会犹豫,众人一起围住江楠,七手八脚将她擒住,强盗般围攻打压,个个都是剽悍的女匪,用尽了蛮力拳打脚踢。

女人间的打斗,较之男人更不堪入目,且阴狠恶毒。

文悦公主心满意足地欣赏眼前的精彩,不准任何侍卫上前阻止。

江楠被重重拳脚踩践着,像只要被拔去利爪的野猫,疯狂的嘶嚎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都是畜生,都是畜生。”

她凄嚎尖锐的声音远远传出去,但动手的贵女们没有一人停手,她们早得了文悦公主的暗示,就是要好好教训教训江楠,有任何后果,文悦公主担着。

这番群殴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引出了花丛后旁观许久的几人。

“文悦,你在干什么!”

阜陵王一喝,方才还形容凶狠的众女们忽然讷讷的松了手,退到一边去。个个面有绯色,不是羞涩,而是思春。盛世君子是公主的,但俊美无俦的阜陵王还是可以肖想的。

“九哥,找乐子而已,急什么!”文悦公主一语嗔怪,倒成对方小题大做了。

她悠然地行至江楠眼前,居高临下用脚踢了踢江楠。

倔强的泪含在眼眶里,披头散发的江楠咬碎了银牙,瞪视眼前仗权欺人的公主。

呵呵。文悦公主笑得好不快意,不急不缓的话语似千道鞭子抽在江楠心上:“同是军武世家,差之远矣!你看看别人,看看你,丧家之犬!还敢妄称亲王,妄称县主,不知廉耻的江家人!罢了,本公主赏你一杯酒。”

仆从呈上酒杯,文悦公主拿起,纤纤之手优美地划出一道弧线,一杯酒水泼在了江楠脸上,辣了她的双眼。

“哈哈,好一只落汤狗!”周围众女子的嘻嘻声再起。

“今日,你就是为了羞辱我吗?”江楠一字一顿,恨之刻骨。

“不然,你以为本公主请你来干什么?邀你助兴就是给你莫大的恩赐。本来呢,本公主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但有人得罪了我的毅哥哥,我就要你们江家加倍偿还。你家还有十年活命,十年后定王府在不在,还要看我父皇的脸色。反正迟早要被收拾,现在先习惯习惯……”

侮辱践踏,字字诛心。可恨无力反驳!

江楠折断了指甲,抓破了手心,也难去心头之耻。

“你们……欺人太甚!”

“欺负你又如何?就凭你江家,敢说个‘不’字吗!九哥,你说是不是?”文悦公主十足的骄傲。

“文悦,你太放肆了……”

“我就放肆了,又怎样?在父皇面前,我照样敢说,我要江家生,江家便生,我要江家死,阎王也不敢阻拦!”

阜陵王正待说教文悦,突然,另一道声音硬生生插入进来:“文悦公主,不可如此说话。”

像披着金红色霞光的救世英雄,萧昭毅挺拔的身躯逆光而来,周身飘着淡淡的荷香。

他的出现点亮了江楠眼中的惨落,她本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而来,若不然,她来这菊花宴干嘛。

“毅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一丝慌乱在眼中飘过,被心上人窥去了真面目,文悦公主羞恼得很。

“我若不来,竟不知你如此欺辱他人。”萧昭毅一副不赞同的神色,让文悦公主下不来台。

“毅哥哥,你别管!”金枝玉叶的尊贵,带给她足够的任性。她任性的扭过身子,表示自己生气了。

“你欺负别人,我必须管。”萧昭毅据理不让。

“我这是为了给你报仇!”

“我盛世君子不会为了面子为难女子,公主,萧某不才,让你枉费了心机。”

“毅哥哥,你竟然怪我?气死我了……哼!”文悦公主连连跺脚,带着被心上人打击的委屈,怨怒地跑走了。

纤尘不染的鞋履停在江楠眼前,萧昭毅俯身,一双白皙修长又有力的手掌伸向了江楠。

“来。”

一声‘来’,轻暖入心的一个字,带着似有若无的荷香,让江楠差点哭出来。

只有他敢当面维护她,只有他敢质疑公主的强权,这是多么好的君子啊!

江楠自卑的不敢抬头,她如此狼狈,他如此光华磊落。好像梦里无数次设想的那样,他离她如此近,近到她又欢喜又心酸的想钻进土里。

“来,别怕。可有伤着?有我在,没人再敢伤你。”萧昭毅温柔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

原来她真的不是在做梦。只敢在午夜梦回中回味一遍又一遍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江楠抬起泪眼,凝视眼前这位天人。他目含鼓励和疼惜,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江楠,别怕。有我萧昭毅在,没人敢欺负你。”

真好,真好,跟当年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女儿家的羞赧也挡不住江楠此刻的感动和渴望,她没有迟疑地交出了自己的手,被他温暖的掌心触动,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出来。

阜陵王看这番男女情动,轻轻地摇头。女人真是傻啊,过不了几日你定会后悔今日的意乱情迷。他微不可察的叹息声,消散在风里。

溧阳王从始至终旁观,没有参与进来,看到萧昭毅的色诱起作用了,他莫测高深神的笑了起来。那个女子,且看看你能不能过了萧昭毅这关。

三天后,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传遍了瑞安城。市井顽童追逐嬉戏,传唱歌谣不息。

“江家有女名江琪,无脸见人私生女。不知此女何所为,但闻其言恶滔滔……”

人言可畏,闲言碎语说着世道轮回,那位以“无耻小人”称呼盛世君子的白衣女子,现今沦为人人口中肆意咀嚼的笑料。

私生女、见不得人、母亲与人私奔、无名无分……

流言碎语拼凑起来,大概是说江琪的母亲是定王府江氏的旁系女子,不知廉耻与人私奔,不为正室所容,生子后被人所弃,羞愧自杀而亡。江琪一介孤女,不得父族承认,只得改从母姓,从而流落江湖多年,回瑞安投奔亲族,却连江家之门都进不了。如今,她的避居之地也被抖了出来,是城外的某个无名山庄……

这样的流言恶语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几乎一夜之间,瑞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

连瑞安城的一众官家子弟都不例外,他们聚集在舞坊内,谈论着江氏之女,言语中多了轻贱。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所谓的江家女竟是不知名的私生女,冒认了江氏之姓,还以为是多大的来头呢。江家真是越来越没落了!”一个贵公子嘲笑道。

“看她先前那阵势,足足的世外仙子,谁能想到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武女!”另一人附和道。

“不过与江湖人有所关联罢了,真以为会点武艺就上天了。撒了这弥天大谎,得罪了北鹄使者,又得罪了咱们盛世君子,现在可是公主殿下发怒,但看她怎么担待得起。”

众人言语随便,丝毫不顾及各自身份谈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但隔壁雅座里,萧昭贤听不下去了,咚的一声摔了酒杯,冲过来抬脚就踢人。

起头的公子不妨,被他踢到疼处,转头看是他,也发起火来:“齐王世子,好大的威风。都是功勋世家出来的,别总仗势欺人!”

“一个个嘴里不干不净,还有脸谈功勋世家,本世子打的就是你们。”

萧昭贤作势又要上脚,被众人搂腰的搂腰、按肩的按肩,给拦住了。

有人劝道:“齐王世子,大伙儿都是图个乐子,别伤了和气嘛。再说了,这些说辞可都是盛世君子传出来的,听说还是定王府的县主江楠亲口所说。你气什么,碍着你什么事了!”

被踢了一脚的人借着话头,冷嘲热讽:“今日这是什么日子,可真有意思!那边盛世君子撺掇着溧阳王、文悦公主替自己出头,找上门去,要打落江家的面子。这边,齐王世子在舞坊里耍威风,传出去可都以为萧家要称霸瑞安城了。我骂她江琪,关你萧昭贤什么事……”

“你再胡说,看本世子不摘了你的脑袋!”

“文悦找上谁的门去了?”乱哄哄中,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说话的人一回头,赫然看到阜陵王在门口,不由得噤了声。

在座人不敢托大,行了礼。任阜陵王再不受宠,也是在鹰鹫山待过三年的人,也是隐国师的门下,是陛下的皇子。

阜陵王只看向说话的人:“本王问你,他们要去找谁?”

阜陵王想知道的溧阳王、文悦公主、沂水县主、盛世君子一行人,此时来到了西山外的一座山庄前。

山庄外,风雨欲来。山庄内,几人或坐或倚,言语随意,不见慌张。

“主人干什么去了?”杳娘眉眼精致,红粉黛眉掩不住的精明干练。

“散步去了。”禁笑答话,“主人最喜欢在阴雨天气散步,不喜人随行。”

“主人真是的,不在意别人打上门来,被这般羞辱,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杳娘,你说怎么办?”禁言可是受不得委屈的人。

第二十一章 借机相会

“小事。咱们早就算好了萧家会来找事的,就等着他们来,不然这事还闹不起来。就是萧昭毅弄这么一出儿,太没品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接招就是了。”

“可是让人欺负到家门口,这口气,就算咱们咽下了,不离也咽不下。”清歌插了一句。

一听到不离的名字,禁言条件反射的跳起来,像个没头苍蝇到处走:“啊,不离不是要到了?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让他看到别人欺负主人,我就惨了。来,我带头杀出去。”

“你看你,一个不离就吓得你像风箱里的老鼠,到处乱窜。你怕他怕到这个地步!”杳娘揶揄她。

禁言一听,不干了。

“谁怕他!我现在可是主人的人,是他应该怕我。哼!等不离来了,我要告诉他,这几年九术死活跟着主人,我没给过他好脸色,还挡着不让他见主人呢。是不离要感谢我。哼!”

“哈哈。”众人看她那强装声势的模样,齐声笑了起来。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今日九术回瑞安,这会儿该去看皇帝老儿了,不日就会来找主人了。”杳娘眼皮都没抬,抛出这么一句,又让禁言炸了毛。

“假仙竟然又跟过来了?他就不能离主人远点!”

“好了,我们都知道,你替不离看着主人有功,辛苦你了。”清歌像安抚一只大猫,为她顺毛,“不就是一个假仙么,看你回回这么激动,不值得。”

“不行!杳娘,今晚上必须弄死他们,敢欺负主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上把罪魁祸首收拾了。”

说话间,一老一少走来,老的是山庄的管事、抱着牌匾的林伯,少的是禁言自顾自认下的徒弟、捧着丹书金券的江燿。

杳娘起身行礼:“有劳林伯了,让您老出这一次面。”

“无碍,老朽什么场面没见过,在这院子里守了二十年,该来点乐子了。”

“可是,你毕竟是名扬天下的……”孔武将军啊!

“没什么可是,老朽愿意。他们来文的,咱们就来文的,来武的旁人会觉得咱们欺负人。燿儿,随阿爷出门去,让他们见识见识江家人的底气。”

武者之决后,擎天法师借口想多看看瑞安的人情风物,迟迟未离开瑞安城,实是因为未收到亚瑟王子的回信。

擎天法师盘算着,他用了最好的信隼千里传信回北鹄,这时间王子应该收到了。看了他的提议,王子会不会为了北鹄专门传书于她,邀她共谋天下?

不过,他更担心的是王子得知了她的消息,千里迢迢跑来大威该如何是好?应该不会,王子至少会顾全大局,不至于失了分寸。

这般想着,就见北鹄使者满脸喜色的跑进来,连呼:“好消息,好消息。”

“喜从何来?”

“那位仙子,就是那位江家人,不不,咱们以为是江泰后人的那位,其实不是,是江家旁枝末节的亲戚。这下可好了,实在太好了……”

使者圆滚滚的脸笑成一坨,两只小肿眼睛挤在一起,眯缝得紧紧的,喜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哪里好了?”

“哎呀,法师,你这不是明知顾问吗?咱们亚瑟王子的心思谁人不知,连老汗王都有意成全。若她是江泰的后人,你想想,那不就是咱们北鹄的仇人吗?她的家人杀了那么多北鹄人,如何能做王子的女人。她要是再帮着大威对付咱们,不就成了北鹄的大敌?现在好了,她不是,既可以嫁给王子,必然也不会与我北鹄作对,不是再好不过吗?”

使者笑得只剩两排白牙,按说江琪的人连杀北鹄两武者,他们应该仇恨此女不已。为何反而全然不恨?

原因有二。其一,此女数年前曾有恩于北鹄老汗王,全北鹄人都听说过这么个人,但只有少数几人见过她,大多数人只能在心里遥想,将其奉为天女下凡,日深月久,亲近之心越厚。其二,北鹄人崇拜强者,既然是技不如人,咬牙也要自认倒霉。更何况,这般强悍的女子若是嫁到北鹄,不就是成为一家人了吗?

使者乐呵呵地想着,心里为亚瑟王子加油鼓劲。但擎天法师小小失望,她这样的人,若不是江泰的后人,实在可惜。但是——

“她的婢女既然有江家家主令牌,就等于是自报身份了,现在说她不是江泰的后人,谁信?”

“法师哪,你是不知道情况啊,这事已经满城皆知了,定王府的江楠亲口告诉齐王的次子,说那女子是江家的旁系人,连她住哪儿都说出来了。这不,一大群人去找她的麻烦呢!我正要问你要不要出手帮帮这女子?将来她还是我北鹄的王子妃呢!”

“不用白费功夫,她自有本事应对,倒是咱们,又要给王子修书一封了。”

她若受辱,王子必然怪罪于他们。无论如何,先告知王子为好。

山庄风雨欲来,瑟瑟江却静谧异常,绵绵细雨笼罩着江面,似梦如幻的轻纱,笼起一江薄雾。在萧瑟的江心,飘曳着一叶扁舟。

舟上,一身黑袍的江琪茕茕孑立。风波就要起,过不了多久,瑞安城就不平静了,她来看看娘亲,向她说一声。

这一番美人山水的景象正好落尽了阜陵王眼中。岸边,冒雨骑行而来的阜陵王松了一口气,黑金锦衣被蒙蒙霏雨浸染,他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江上的女子。无人划船,她在以内力驱动舟行,这样一个女子,到底蕴藏了大多力量。

自舞坊里听到消息,他直觉里觉得江琪不是一个坐在家受辱的女子,潜意识里觉得她会来瑟瑟江。

虽然不知瑟瑟江与她有什么关系,但自上次听溧阳王提起,他便记下了,没想到真遇上了。文悦娇纵任性,今日去她的山庄生事端,她不在场,正好逃过一劫。

无论她背后是否有足够让人忌惮的势力,还是真的如流言所说只是江家旁系的一介孤女,他都想结交她。若她是前者,则可以和她联手共成大事。若是后者,他可纳她入府,让她相伴左右。如此美人,不能拱手让人。

舟在江上逐波而流,他在岸上同向随行。两人这般遥遥相对,各不相扰,静默的走了很久。

等到轻舟歇岸,伊人轻盈跃上岸边,阜陵王驭马遥遥跟着她。

他们路过一片庄户,清脆的童声吸引了江琪停下脚步,只见茅草亭里有三个孩童,其中两男童一胖一瘦,一女童娇俏白净。

瘦男童与女童并坐,手里拿着一个木雕。

“巧儿,送给你。”

“谢谢志哥哥,真好看。”女童笑得甜甜脆脆,欢喜地接过攥在手里。

两小无猜,羞涩得好似树上的青杏,总惹得人想咬一口。

在一旁不明状况的胖男童,托着手里碗状的泥巴,咋咋呼呼的喊:“巧儿,看我给你放爆竹。”

他抡圆了胳膊,用尽了力气,啪一声,一块泥巴被掼在地上,中间破了一个洞,溅起飞泥。

“嘿嘿,巧儿,我放的爆竹响吧。”胖男童傻呵呵的求夸奖。

而女童却气得小脸发红,从脸上摸下一点泥,眼睛红红的瞪着胖男童。

“巧儿,别动,你头发上还有泥,我帮你揪下来。”瘦男童贴心备至。

女童上前推了一把胖男童。

“死胖子,我讨厌死你了。滚!”她气呼呼的跑走了。

“巧儿,别淋雨。”瘦男童追出去。

茅草亭里只剩下傻愣愣的胖男童摸不着头脑,巧儿不喜欢他放的爆竹吗?

“在看什么?”阜陵王下马,鼓起勇气向前,终于接近了江琪。

算来,自内河初见、群艺楼偷视,这是两人的第三次照面,却是阜陵王第一次跟她说话。

这样的画面似乎很熟悉,江琪悠远的目光一片空茫,她答非所问:“她要吃了亏以后,才会明白有些人并不是表面那么好。当年,我就是这般傻。”

“什么?”阜陵王不明其意。这三个孩童与她有何关系?还是他们的存在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无意再多谈,也不曾回头看他,径自走向那寂寞的茅草亭。

沙沙雨落声里,两人一同在亭中避雨。

他一片好意,站在风口为她挡住斜风吹来的雨。眼睛像长在了她身上一样,移不开。斯人玉立,楚楚动人,为什么却默然不语?

他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于是主动做了介绍:“在下阜陵王。”

她扫了他一眼,并不想搭话。

他不泄气,再搭讪:“我姑祖母乃高祖皇帝的胞妹——望京大长公主,与定王府有些渊源,若阁下有麻烦,尽管告知与我,我定尽力相帮。”

江琪皱了下眉头,还是不置一词,视若无睹的漠视了他。

阜陵王不觉得难堪,再接再厉,可以说全部心思都表现在话里了。

他说:“阁下不论有何难处,尽管来找我,就算不是今日,他日也行。瑞安风雨虽多,但我定会凭一己之力保姑娘无恙。”

这般言语诚恳,这般爱护心重,若是寻常女子听了,定会心生感激,芳心萌动,恨不得以身相许。但到了江琪那里,却如石子入深渊,听不到半点回响。她对他的示好、结交,甚至是勾引,全然不感兴趣,更看不在眼里。

阜陵王终于意识到自己受挫了,她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种他预想过的反应。两个人像两尊佛在茅草亭里一动不动,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站了一会儿,雨声小了,江琪走出了茅亭,阜陵王也跨上了马,两人相背而行,渐行渐远。

第二十二章 慕一山庄

砰砰砰!砰砰砰!

“开门,快开门!快点……”

兵卫呼呼喝喝,不耐烦地砸门。雨天路滑,摊上这么个鬼差事。

一场秋雨一层凉,山上温度偏低,文悦公主有些畏冷的抱紧了双臂,想象着待会如何让山庄里的人滚出来。山路本就难行,此山路又是年深日久的,骑行犹困难,驾车更难行。况今日不顺,半路下起雨,弯弯绕绕的害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们王子皇孙何曾吃过这番苦,不狠狠出口恶气,不足以平心中之怨。

萧昭毅解下披风,怜香惜玉的亲自为文悦公主披上,系好丝带。文悦公主软了眉眼,温顺如兔:“谢谢毅哥哥。”

“哥哥你偏心,就知道对公主姐姐好。”沂水县主假意嗔怪,说得文悦粉面含羞。

“云妹妹,将来七哥也会对你好的。”文悦公主捂嘴巧笑,眼神打趣的扫向溧阳王。“将来,只怕我要叫你七嫂了。”

沂水县主红了脸,偷眼瞧溧阳王,羞答答的扭着身体,像一株渴望更多雨露的缠枝花:“你乱说什么呀。”

“我是不是乱说,你还不清楚吗。嘻嘻……”

二人笑闹,溧阳王皱眉打量纹丝不动的乌木大门,看这山庄依山走水的气势,隔墙都能窥见古木森森,当年应是豪富之家。楼阁重檐颇有天家气势,应是能工巧匠所建。

为何连个庄名匾额都无。是刻意藏瑜守拙?

哐!哐!哐!

紧闭许久的大门带着沉重的声响,缓缓打开。

叫门的兵卫未及看清开门之人,就被强烈的气力震退出去,摔了老远。

林伯提着一方匾额赫然出现,利落的顿地而起,将匾额高悬在乌门之上。虎目扫视这些前来闹事的人,不发一言,却让门前诸人弱了气焰——此人功夫了得。

江燿小小年纪,毫不怯场,捧着金灿灿的一块东西站在林伯身侧。一老一少立在门前,气势逼人的一一瞥过不善来者。

场面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不妙的预感在溧阳王心头升起。

唯有不明状况的文悦公主,无知的叫嚣:“冲进去,把人统统赶出来!”

“都别动!”溧阳王断然一喝,让人惊愕畏惧,面面相觑。

“慕一山庄。兄,焱。定统元年六月……”

溧阳王念着匾额上金刻字迹,心想“定统元年”不正是高祖初登大位之年?高祖表字不正是“焱”?

匾额左下的四方金印,镌刻着高祖名讳,和皇家密室画卷上高祖的私印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

能让高祖自称兄的人,只有失踪了四十年的靖王一人而已。

“原来此庄不是没有名字,是慕一山庄哪。”溧阳王故作镇静,“这匾额总不会是高祖皇帝御笔钦赐吧?”

“是。”林伯面不改色。

溧阳王一震,他转而指向江燿:“你手中所奉的是何物?”因未知的原因,他的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了下。

“高祖御赐之物。”江燿稳稳的站着,吐字清晰。

“御赐之物?我家多的是。”沂水县主噗嗤笑出声,“还想拿御赐之物当护身符不成?笑死人了!”

“七哥,别跟他们啰嗦,就算是御赐之物又怎样,咱们就是皇族,再尊贵能贵得过咱们去?让人都滚出来,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公主的厉害。”文悦公主没在怕的。

溧阳王反常的绷紧了全身,全部的注意力投向了江燿手中的金黄之物。看尺寸、看材质,应该是那个东西无疑了。

“你拿的可是丹书金券?”轻轻一句话带着微微的颤抖,道不尽内心惶惶。

“是。”

清亮坚定的声音,肯定了他的猜想。

丹书金券,原来真的存在!他以往只闻其名,今日第一次见。溧阳王狠狠攥起拳头,大威朝仅有的一块丹书金券出现了!

丹书金券四字一出,任文悦公主向来目中无人,也收了几分先前的霸道。

“七哥,他们怎么会有丹书金券?会不会是假的?”文悦公主偎向了兄长。

“他们还不至于拿假的来糊弄。”溧阳王头脑发懵,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二哥,丹书金券是什么?”萧昭云悄声问萧昭毅。

“免死金牌。”他以四字概括了此物的用途。果然是藏着底牌的人,原来这就是她的依仗。别说他们萧家不敢惹,连皇族赵家都该忌惮她。

“谁会给免死金牌?”萧昭云不信。

“当年高祖为了奖赏出生入死的赤胆忠臣,颁了世间仅有的一块丹书金券给定王。”文悦公主接话,那是高祖出于开创霸业拉拢人心的需要。

“这金券很厉害吗?”萧昭云不解。

溧阳王接着文悦的话说下去:“高祖与持券人歃血结义,盟誓其子孙世代享受皇亲礼遇,在大威永世享有免死特权。除高祖本人,大威臣民见金券如见高祖,当行大礼,皇室宗亲也不例外。此事字字金刻在皇家宗庙里,上告天神,下祭后土,皇家后嗣如违承诺,‘天不盖,地不载,后嗣断绝,国祚倾危’!”

好一个子嗣断绝!好一个国祚倾危!

亲口说出这番誓言,溧阳王头皮发麻,全身战栗。

“这般厉害,不是留了把柄给定王,高祖皇帝为什么不收回丹书金券?”萧昭云愈发不解。

溧阳王避而不答。

坐稳江山后,高祖怕生事端,废止了丹书金券的恩赐,明令子孙不得再行颁赐。但高祖仍不放心,有心反悔,又碍于誓言不敢强行逼迫定王交回丹书金券,只好密令皇家影卫暗地偷回金券,却未能如愿。

定王归隐后,丹书金券下落不明。庆历帝即位后,曾暗地里翻遍定王府,仍一无所获。渐渐地,有关丹书金券的传说湮没在岁月里,除了皇室之人,几乎无人再有提及。

如今,它赫然现世,其所带来的威慑、震撼,对于尊荣登顶的溧阳王不可谓不深重。

能称高祖为兄长,能得到高祖亲书匾额,甚至还有机会拿到丹书金券的人……

“敢问山庄主人是……”溧阳王不敢猜想这是谁了。

“滚!”林伯宽袖一甩,言简意赅。

“你敢对我皇兄不敬……”

“闭嘴,行礼!”溧阳王警告的厉喝,让文悦不敢造次。

“得罪了。”他僵硬的鞠躬谢罪,不敢再逗留,带着众人匆匆离去。

高祖御赐匾额、丹书金券同时出现,事关重大,他需回宫禀明父皇。

“慕一山庄……”庆历帝久久沉吟,仰天长叹。

“是,高祖的御赐匾额在,清清楚楚的朱刻金券。”将今日见闻事无巨细的上报庆历帝,溧阳王仍不能回过神来。“父皇,慕一山庄到底有什么故事?”

“四十年过去了,朕竟给忘记了。唉,也罢。今日朕给你说说。”

高祖登基那年,立靖王为皇太弟,慕一山庄正是靖王的一处私庄。

后来,靖王因为皇家擅对戚影影下杀手而心灰意冷,抛下王爵皇位,追随江氏夫妇而去,不知所踪。太皇太后为此事抑郁于心,整日以泪洗面,继而一病不起,死不瞑目。

虽然是无心之过,但逼走胞弟、间接害死母亲是事实,高祖一直追悔自责,驾崩之时尚心怀愧疚,遗命追查靖王下落,遍告子孙若靖王健在,当迎为太上皇,敬他如敬高祖。

靖王失踪后,他被皇家记录在册的产业都被高祖收回,由宗正寺妥善保管,以待将来归还靖王。但其他不被记录的私产却难以详尽,据说慕一山庄早被靖王送人了。

关于靖王离去的原因,众说纷纭。传说与苦恋一人而不得有关,靖王为了她而抗旨拒婚,乃至丢下亲人与权位。

庆历帝叹息:“若非皇叔因情失意,拱手让江山,又怎轮得到朕君临天下?”

原来如此。溧阳王暗自嗟叹。

“慕一,慕一,是一生只倾慕一人哪!我的傻皇叔。”庆历帝苦笑不已。

记得那个凄清无星的晚上,皇叔醉倒在花树之下,满嘴酒气,笑得酸涩惨然,抚着他的脑袋喃喃而言:我要去找她,找她……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皇叔。数十年过去了,慕一山庄在尘烟之中渐渐模糊。若非高祖御赐匾额现世,若非丹书金券叱咤而出,谁又能联想到四十年前就消失的人?

“父皇,江琪此番如此高调,到底意欲何为啊?”

这个女子,实在古怪。当真以为一块免死金牌,皇家就真的不敢动她了?她想的太简单了!

“江琪?她到底是谁呢,朕不管她想干什么,她把朕的瑞安城闹得满城风雨,朕就不能容她!”

更何况,她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就摆明了是来宣战的,是找赵家来复仇了!庆历帝如此认定。

“父皇,何不传定王入宫问个清楚?”

“不需要问他,朕也能猜到!若是换个聪明点的人手里有金券做筹码,一定会藏得严严实实的。她倒好,拿出来招摇过市!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她姓江,不知道她是江泰的后人!”

“先有江家家主令牌,后有丹书金券,她此举坐实了自己的身份。有害无利,实在不明智!”溧阳王附和。

“依朕看,她是狂妄到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明智了,她就是想让朕知道,她回来了,看朕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这样想的么?溧阳王觉得因为江琪,今天的父皇有点太喜怒形于色了。

第二十三章 绣衣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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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九术警告

言犹在耳,情意成空。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他只是利用她来报复琪姐姐。他只言片语挖好了坑,她全心陶醉毫无防备,心甘情愿一头栽进去。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利用我?你为什么胡乱编造琪姐姐的身世,为什么要羞辱她?”

任她尖叫嘶嚎,萧昭毅目露悲悯,仁慈若神,反衬她的无理取闹。

“我对县主从无非分之想,县主请回,勿再纠缠于我。”

无奈而谦忍的语气,豪门王族涵养出的彬彬有礼,萧昭毅成功地引导了话题。

人群里发出嗤笑声。一个是落魄家族之女,一个是盛宠在眷的君子,任是谁,都会更相信萧昭毅。有人开始说话了:“定王府的人求爱不成,竟跑来故意生事,赶都赶不走,丢不丢人啊!”

“就是!盛世君子都说了看不上你,还不快走!”

人群的嘲笑赶不走江楠,从萧昭毅颠倒黑白的话一出口,她就茫然了。这还是她心中月光一般美好的君子吗?她本来还在心里为他开脱的。

“萧昭毅,我没有纠缠你,也不会纠缠你,我是来质问你为何利用我!不是纠缠你!”

“我三番几次解救县主于危难,本是出于好意,未料县主竟然会错了意。婚姻大事实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半点私相授受,请县主勿再一错到底!”

驴头不对马嘴,他越回避就代表越心虚,江楠彻底绝望了。他没有半点苦衷,没有无心,他就是有意的、存心的利用她羞辱琪姐姐!

这样的人,怎配再称君子!

“哈哈哈哈……我江楠痴傻一时,竟落入了你的圈套里,你枉担‘君子’之名,行动却与宵小无疑,我瞎了眼才会错看你……”

江楠悲怆地仰天大笑,咽下苦涩的雨水。她猛然回眸,纤指直指萧昭毅,“我对你萧昭毅,从今之后,再无半点念想,你不配!琪姐姐说的对,你是彻头彻尾的无!耻!小!人!名副其实的无耻小人!”

字字切齿,字字诛心,告天告地告自己,她,死心了。

岂有此理!萧昭毅额筋抽动,阴郁的眼神蹭蹭冒火,温润如玉的面孔即将崩塌。

“二弟!”萧昭贤全身湿漉漉地站在不远处,不知看了多久,制止了萧昭毅的爆发,“算了吧。”

“大哥、二哥,不能这么算了。不然,别人还以为齐王萧氏怕了他们江家。”

萧昭云冲出来,慕一山庄的无功而返让她憋了一肚子气,明知道江琪就是在瑟瑟江上遇到的贱人、是侮辱二哥的始作俑者,却奈她不了。如今江楠还敢上门叫骂,当他们萧家没人吗?

“江楠,你欺人太甚,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我怕了你。”

她拔剑便刺,一时间无人拦阻她,而江楠手无寸铁,在雨中淋了这许久,眼看着要被她刺中。

却听钉的一声,萧昭云手中的剑被一股内力弹开,直直插入门口的石狮子中。深厚内力,让在场众人都为之一震。

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撩起,露出了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

“绣衣使者。”萧昭贤和在场众人一起惊呼。

他与阜陵王交好,怎会不认得眼前之人是隐国师的爱徒,陛下亲封的“绣衣使者”,被阜陵王尊称为“师兄”的九术。

萧昭云的骄纵在看到来人后,渐渐转为了惊艳和痴迷。世上怎会有这么天人之姿的谪仙。

九术下车,小童为他打伞。他径直走向江楠:“江楠,随我一起去找江琪。”

江楠讶异于他竟认得自己,她只记得小时候两人曾有一面之缘,以为他早已忘记了。

她全身湿透,满面的雨水眼泪,言语中内疚万分:“绣衣使者,是我害了琪姐姐,我不敢再去见她。”

九术却说:“你躲不掉的,早晚要见。走吧。”

他自在的转身,从始至终视萧家人若无物,只淡淡留下一句警告:“隐国师之友,你们不配与她为敌。”

江楠自进了慕一山庄,便一语不发跪在院中冰冷的青石板上,任谁劝都不起。江燿见此,默默地陪着一起跪。

“主人……”禁言在廊下干着急,顾念着自己的小徒儿吃不消,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被九术扫了一眼,缩回去了。这种气氛下,她不敢再与九术起争执,怕江琪心烦。

九术悄无声息地进到内室,阖上窗扉,系好随风飘拂的帘纱,为摇椅上的人拉好滑落的披风。

江琪正闭目凝神,看到他来,并不意外。

初见时,他们皆年幼。他是隐国师身边的小徒,而她心火入魔、疯癫入骨,又饱受内力冲脉之苦,全身气息紊乱,几欲崩裂,被隐国师带回鹰鹫山调养……

“你来了。”她平淡的没有客套话。

“好久不见。”他仿若回到自己的卧房,神色自若的解下遮雨的纱帽、披风。

她再次阖目,微蹙的眉心敛着一抹倦意,昨夜她重陷入年少时的梦魇里,难以安睡。

看到江琪重新阖目小憩,一抹柔软在九术的眸色里晕染,烟火般的渴望在胸中腾飞。一根根竹节般分明的手指控制不住弹动,想覆上她的太阳穴,驱走她的烦扰。

可是,怎敢?他自嘲的笑了。

“头痛之症又发作了?”

“做了不好的梦,头就痛了。”

“又梦到了十年前,你在瑟瑟江上亲眼看着她死去?”似梦呓的迷幻嗓音,带着撩动心弦的蛊惑,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她耳边盘旋。

“嗯。”

“和从前一模一样?”

“是。”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她没有入睡,可是眼前却再次出现了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抹不去的残阳似血,秋风入骨的瑟瑟江上,万念俱灰的母亲迎着丝丝缕缕的夕阳之光,凄然回眸一笑:不要像我,不要像我……

转息间,血染秋水,满江飘红……

江琪的手剧烈抖动,猛然抓紧了扶手,这是她一次次逃避又一次次会梦到的场景。

从十年前起,九术就目睹着她的痛苦,那个噩梦就是她的心结。

此时此刻,她活在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可怜的孩子。

有黏腻的液体喷溅在脸上,是谁发出了令人战栗的疯狂尖叫?

是谁的视线里只看得见浓烈似火的颜色?

是谁眼睁睁看着至亲的面孔渐渐失去生气,沉睡江底……

那般惨烈地祭奠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爱恋,那般残忍地将她拖入一生的噩梦里!

她闭着眼,睫毛潮湿。

“于娘亲,男女情爱是一切!什么骨肉血脉、家族荣耀、名分地位都比不上她的爱,都不及她被爱所伤后的心痛!那么多的权势、钱财、追随者……只有她愿意,她可以活成世间最骄傲的女子。可是,她偏不。没有了爱,她宁愿去死!”

她绝不会像母亲一样。绝不!男女情爱之于她江琪,什么都不是……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她同样冰冷的手,九术终是不忍心看她痛苦,虽然他知道解开她心结的方法之一就是让她从头到尾清楚的看清过去。

“忘记吧,忘记!有我在这里。江琪,过去了,一切都过去。”

“我恨!”她蝶翼般的眼睫毛剧烈颤动。她不是不怨的,怨她丢下自己,怨她将痛苦留给自己。可是,她更想她。

“恨只会伤了你自己。忘了吧。有我在。”九术微凉的手掌带着不可言说的疼惜,覆上她的眼,给她以安抚。

江琪拥有世间大多人遥不可及的一切,却偏偏走不出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绝望,驱使一个母亲让女儿亲眼见证她的死?明明掌控着可怕的隐形势力,傲纵世间无人可挡,却为了一段情殇,甘愿毁掉所有。

“我不会伤了自己,我要伤别人。”她睁开眼,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眸,里面只有决心,没有泪。从童年起,她再也无泪了。

她还是这般要强,强大到不需要自己。九术的手轻轻垂下。

“你的头痛之疾,鹰嘴果可治。它十年一结果,到今年冬天刚好十年了,我会为你取来。希望你到时还在瑞安城,不要到处跑,让我找不到人。”

他穿戴自己的纱帽、披风,克制自己不再热络。

鹰嘴果,鹰鹫山上独有的一种果实,红若胭脂,甜如蜜糖,常人吃了补气宁神,练武之人吃了增进功力。世间仅有一株,长于鹰鹫山绝顶之上,十年一结果,每到隆冬成熟时,雄鹰就会来啄食。

十年前,她在鹰鹫山上日日夜夜难以安眠,被噩梦纠缠,药石无医。而那年的果实又被苍鹰啄食殆尽,九术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指着绝顶之上的那株树说,十年后,我摘鹰嘴果给你吃。

十年后,他还记得。他关心了她十年。

江琪突然出言唤住了九术。

“这五年来,你一直跟着我,为了什么?”

他背对着她,声调没有波澜:“为了看住你。江琪,师父让我告诉你,记住你们的约定。”

“只要有你在,我一直都记着,你放心。”

“那就好,我会看着你的。”脸上突然浮起浅浅笑靥,九术携一袭冷香,不打招呼,离去。

“禁言,让江楠进来吧。”

第二十五章 深夜客访

瑟瑟发抖的江楠被领进室内,禁笑板着脸递上一碗参汤。

江楠不敢直视她,心怀内疚的接过,咕咚咕咚连着咸涩的眼泪一起咽下去,又将碗递还给禁言。

禁言嗵一声将碗掷在桌上,绷不住自己的责问了。

“在你眼里,主人的身世就是如此不堪吗?”

“我没有。”江楠刚收住的泪珠又滚落出来,“我没有那样说琪姐姐,我没想到萧昭毅是在套我的话,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编排,你相信我……”

“那也怪你识人不清!”禁言气冲冲,“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没见过男人吗?三言两语就能被人骗了去!辜负了我拿你当朋友!”

江楠抽噎的更厉害了。

江琪听着二人的对答,心下了解,萧昭毅只是凭着江楠的只言片语就拼凑了她的身世,已经很接近,只可惜还是那么蠢。

“主人,看来萧昭毅还是不知道你是谁。这么呼之欲出了,竟然只有萧昭贤认出你了。”禁笑在意的是这个。

“对手太蠢,也是烦恼。”清歌捶捶脑袋,真是苦恼得很哪。

江楠抬起满脸泪水的脸:“琪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别哭了,眼睛肿了。你不过是心悦萧昭毅,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而已。”江琪好似洞察了一切。

江楠羞愧难当,扑通跪下:“琪姐姐,是我的错!”

忍不住再次涕泪齐流,不知是哭自己识人不清,遭人利用,还是哭一腔爱恋未及说出口,就看清了爱人的真面目。

“对他的爱慕没了,你很难过吗?”也许是因为这愁云密布的天气,让她有了交谈的心情。

“很难过,心都碎了……”那么多年的相思爱恋,怎能说忘就忘,“琪姐姐,姑姑当年也是这般难过吗?”

“不是,娘亲没有哭过。哪怕那人狠心灭情,痛下杀手,不惜拿我做人质,娘亲也未曾流过一滴泪。哪怕娘亲被他下了药,封了内力,心碎之痛难忍,也不曾自怨自艾以泪洗面,娘亲很坚强,硬是逆着气血冲破内力封堵,以一己之力打杀一众高手,带我冲破天罗地网逃出去……”

那一刻,他是怎样的惊骇恐惧?如果不是因为一份爱,母亲哪里会自甘困于那一片高墙之内,生生虚度了八年光阴!

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母亲是他永不可及的高贵……

“那姑姑为什么自尽……”

为什么呢?

“娘亲失望了,她的心死了,她对世间情爱的所有美好向往都毁灭了,所以她以死谢罪。”

“姑姑爱错了人,我也爱错了人。”

“早点明白,总比将来后悔的好。”见证过父母的离合孤绝,江琪只有这一句忠告。

“嗯。”浓浓的鼻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泪流。

“没有了爱,还可以有别的……”

“是。”江楠强忍一汪泪水,抽了抽鼻子,心伤之后的坚毅神色与年幼的江燿如出一辙,江家人是天生有一份傲骨的。

“琪姐姐,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多少人在心伤之时指天顿地,发誓不再为情所惑,到头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犯错。

“我送你去西南吧。离开瑞安,离开江家。他年归来,名满天下。”

琪姐姐的意思是……江楠握紧了拳头,霍然抬头,抑制不住的激动外泄。看见禁言肯定的冲自己点头,证实了心中所想。

她曾想求琪姐姐收她进麾下,想像祖母一样有朝一日奔赴沙场,执掌兵权。却胆怯于自己的资质平庸,不敢开口相求。

没想到,在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之时,琪姐姐却给了她这个机会。

“谢琪姐姐,楠儿定不负众望。”如此安排,甚好。

江琪安然闭目。说到底,是外祖父欠了他们的。

四十年前,外祖父为了脱身,将孤苦无依的义子,像人质一样留在虎狼环饲的瑞安城,携妻销声江湖。

为了隔绝天家的追踪窥视,他们彻底斩断了与定王府的一切联系,音信全无。两方生死不问,陌路天涯。

连天家都不相信他们真的会这么决绝,所以四十年来几番逼迫试探,妄图追查出定王下落。

外人只道江一诺好命,继承了风光的王爵,其实他是无法选择,是被动的跳入朝野倾轧的泥潭中,开始一生的折磨和桎梏。

让无辜的人代他们受过,这是他们的错。二十年前母亲出手相救,是心怀愧疚的一次破例。

这一次她出手,是第二次破例。为了还清这份愧疚,不妨给第三次机会吧,了结这段外祖父郁结于胸的陈年往事。从此,各不相欠。

江楠离开的当晚,有人冒雨来访。林伯神色严峻,步履匆匆来回禀:“有客来了……”

能让林伯亲自来报,来者必不是寻常人。

江琪静坐以待,一切尽在意料中。

阜陵王搀扶一人进来,来者华锦银发,煌煌气派,虽然老迈,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夺目。

正是大威的望京大长公主,高祖的同母胞妹,当今圣上的姑母。世人皆知,这位大长公主一生孤苦未嫁,是大威高祖一辈仅存的长者,高祖在世时多加照拂,庆历帝即位后尊之敬之,待如亲母。

“咳咳……”望京大长公主不时地轻咳。自打庆历帝嘴里得了消息,她不顾清秋咳疾复发,执意冒雨前来慕一山庄。

庆历帝要她来认人,她既激动又胆怯,忐忑了一路,做了一路的心理安慰,不知会见到怎样的江泰后人。

江琪懒散地半躺在曲身兜型摇椅里,未有起身迎客之意。这般的怠慢,明晃晃的不将来人放在眼里。

“咳咳……啊……咳咳……”

看清江琪面容的那一刻,望京大长公主受了惊吓,止不住的仓皇后退,咳喘得愈发厉害,听得人以为她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罢休。

“姑祖母,莫急。先坐下……”阜陵王尽心尽力地服侍在侧,为她抚心顺气。

足足咳了一盏茶时间,望京大长公主总算气顺了。恍惚地盯着女子,眸光似惊似怕,似不甘似自嘲,闪烁莫测。

长公主的反常逃不过阜陵王的眼睛,而江琪的怠慢轻视更让人反感。她从头至尾未曾迎接,未曾和颜慰问,她哪里来的底气?

白天他们方才见过,那时他还怜她孤若无依,想亲近保护。晚间再见,她竟似变了一个人,拒人千里之外,遥不可及,自己在她眼里竟如此轻贱么?

心里有了不满,嘴上就想较劲了。

“我姑祖母特意拜会阁下……”

望京大长公主止住阜陵王未出口的话,残存几分神采的眼眸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女子,枯瘦的手指微颤着攥紧了丝帕。

“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如此……没想到啊……”未及说完,喉中酸涩。

想她年少轻狂时,母兄宠溺,权势登顶,以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却不曾想,终有一人让她思之若狂,念之爱之而不可得。更不曾想,有一日那人会不再忍耐,对她拔剑相向,直指她的要害,用尽平生厌恶对她说——“我错看了你”。

那一支雪剑嗡鸣,力透玄铁。他没有杀她,却是彻彻底底、再也不可挽回的对她失望透底了!

多少年的噩梦里,都回荡着那一个诀绝远去的背影,她悲泣哭嚎着醒来,却只剩一室黑暗,物是人非。

想之锥心刺骨,让人痛欲发狂。因为她的任性,逼得他们与皇家恩断义绝,逼得兄长弃位隐遁,逼得母亲抑郁早逝。这是她一生的罪过啊!

“我皇兄可还好?”四十年了,她的兄长可还在?她的悔,可有人知?

心中纵有千言无语,甚至想问候江泰与戚影影,但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她不敢问。

江琪目似一泓秋水,透着安稳的惬意,对她长公主的问话却无有回复之意。

“他们恨我吗?”她鼓足了勇气,再问了一句。

终于问到这里了。江琪嗤笑一声,多少有些不屑。脸上绽开了一朵昙花般的笑容,虽是讽刺,却惊艳夺目。

望京大长公主看出了这笑中的嘲讽。

“他们忘了我……忘了我是吧……忘了我,呵呵……忘了……”只觉心如针扎,她不顾身份颜面仰天哭泣,与一般年老妇人无异。

“姑祖母,坐下说,莫伤悲……”

“不,不,他怎么可以忘了我,怎么可以!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他啊,都是他!呜呜……”

望京大长公主的激动有些出乎阜陵王意料,他细声言语劝不住望京大长公主,转而向江琪求助:“阁下,我姑祖母年老体弱,请劝慰一二……”

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错了,不该说的。

江琪黛眉微动,似笑非笑看着他。

“陈年旧案,我无意翻盘。当事人早已作了选择,轮不到我来寻问恩仇,自然也没有心思宽宏慈悲,更没有心思看你等惺惺作态。送客!”

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你怎么这般无情!”阜陵王想不明白,她年纪轻轻的,为何这般冷漠。“我先前还想过帮你,转眼你就这般冷漠!当年之事,就算我姑祖母有些许冲动行事,她已经认错了,只是询问关怀故人,你也不该这般不近人情。”

“我与尔等不需要有情!滚!”她的话语依然平稳,没有急躁,没有怒气,却字字透着冷。

“长公主,请!”林伯眼眶湿润,尽心尽力的送客。

这一催促,望京大长公主情绪更加激动。她面带热泪,蓄起全身力量,颤巍巍上前想握住江琪的手。

江琪瞬间移位,避得远远的,让她落了空。

第二十六章 不忿

“呵呵……”长公主无助的扑倒在地,潸然泪下,全不顾什么天家风仪。

“四十年了,四十年了,为什么!”她后悔过,自责过,煎熬过,也平静过。数十年苦楚无人说,今日见到了眼前人,再也压抑不住了。

“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是我的错,他怪我,皇兄怪我,你们都在怪我!我求过戚影影的,我跪下来求她,求她成全我。我愿意给她平妻的名分,我愿意让她继续留在定王府,只要她把江泰让给我,是她不肯的,是她逼我的。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所以她才将她骗入宫中,交由皇兄处置。

如果可以,她当年宁愿听凭指婚,随便找个人嫁了,好过这一生背负愧疚与不甘。

“姑祖母,熵儿知道你的苦,熵儿理解你……”种种恩怨,阜陵王虽不尽知,但自小长于她膝下,长公主多年的凄苦、追悔,他却是明白的。

他带了怨气,眼神如刀,射向江琪。

“阁下世外高人,无悲无喜,自然不懂情字伤人!但凡夫俗子,何人能逃掉情之折磨。寻常人,不识情爱,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就过了。有情人,却为情所伤,一生受苦。我姑祖母这一生为情所累,为一人所伤,一悲一喜全因一人而起。四十年来,她一直在等这么一个机会,希望能见他一面,希望能亲口求得原谅,哪怕她错过,但四十年的内心折磨、孤苦一身,足够偿还了。”

“所以?”面对他的横加指责,江琪面色未有丝毫变化。

“她本没有必要受阁下的指责和漠视,不过还是忘不掉情,想看一看所爱之人的后人而已。阁下一再冷漠相对,全然不管痴情之人的苦楚。他日,我希望阁下也被爱所伤、为情所累,让你亲自尝尝这苦情滋味!”

“你轮回转世十八世怕也看不到了。自讨苦吃,害人害己!不反思自我,只怪他人,活该自苦一生。”针锋相对,寸寸不让。前一句是对阜陵王,后一句是对大长公主。虽然是回击,但也算承下了他所有的指责。

隔间听墙角的禁笑心里咯噔一下,主人并不是爱与人争论的人,这阜陵王是意外?

江琪静静的看着窗外,所谓情,所谓爱,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外祖父为情生死相随,母亲为情心碎到死,她呢?

她会有机会知道何为情,何为爱吗?大概不会了。

阜陵王被她噎得没话说,“自讨苦吃,害人害己”八字就胜过他所有的辩解。自知辩不过,阜陵王不再与江琪理论,继续安慰望京大长公主。

“过去了,都过去了。姑祖母,有熵儿在……”

情字伤人,虽然她做错过,但这些年受到的惩罚够了。

在阜陵王的安抚下,望京大长公主渐渐止住悲切,抚腮拭泪,刚才的哭泣让她长久的压抑发泄了不少,心里好受多了。

她理了理心绪,咽泪起身,重拾风度,又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与方才判若两人。对江琪道一句:“叨扰了,告辞。”

她不该奢求别人的原谅,也不该强求别人的理解,这般哭哭啼啼的,是她失态了。

她挺直脊梁,傲骨残存。

“熵儿,走。”这么多年,她习惯了。

山庄门外,林伯送别望京大长公主。

在相识几十年的林伯面前,她犹有几分少女的委屈,她当年只是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已,即便是错了,也还是有几分欲辩驳的不甘心。

“这么多年,你都在瑞安城?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皇兄和我一直在找你。”

“你一直守着这个丫头,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消息,为何不告诉我?你告诉我,他还在不在……”

林伯目光回避她,低了头,道一声:“公主,保重。”疏离而漠然,无有叙旧之意。

“你……哼!”

直到大长公主的车驾走出了很远很远,孤灯冷照里,林伯都保持着最后那个僵硬的姿势。

江燿轻轻扯他的衣角:“阿爷……”

“哎……”他牵起江燿,直起身板,缓缓而去。

青丝白发,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年轻时,他不过是定王麾下的小小校尉,望京大长公主与他年纪相仿,总向他打探定王的事,一来二去,两人熟识了。

时间久了,他起了心思,想着有一日建功立业封侯拜将,要定王做媒,向皇家求娶她……

可惜,世事难料啊!

林伯威武挺直的背影,变得蹒跚迟钝……

这一晚,望京大长公主回府就病倒了。庆历帝入府探望,回宫后寝宫的灯火亮到深夜。

终于证实了!江家的后人!江家真的有后人!她们确确实实是江家后人!

当年定王妃不孕,举国太医束手无策,明言戚氏再无怀胎可能,怎么就突然冒出了一个真正的江家后人!

隔着许多年回望过去,庆历帝不得不埋怨高祖。

定王功高盖世,若是儿孙满堂,他们天家如何防得住?指不定再出几个功高震主之人。

定王妃不孕,不恰恰是天赐的好事?举世皆知定王对王妃情深不渝,他们后继无人,不正好解了上位者的忧患?

大威明明有望靠着定王与隐国师降伏四方,一统天下的。高祖为何会突然鬼迷了心窍,担心一个无后的人危及皇家,心生杀掉定王妃的念头,让定王娶皇家公主……

这真是可笑至极的错谬啊!

杀又没杀掉,反而弄巧成拙,自此断了君臣之义,错失了威服四方的机会。

现在倒好了,大威朝唯一的丹书金券攥在她手里,这么招摇的拿出来,摆明了不给颜面,让他们低头服输。

难道真要好好供着她?让皇室儿孙见礼于她?

怎么可能!

但数十年前的盟誓可是字字金刻在皇家宗庙的,上达过天神万灵,万一应验了“天不佑,地不载,后嗣断绝,国祚倾危”的惩罚,该如何是好?

高祖当年一心想笼络人心,义气心重,可知他那轻率的一誓,给后世子孙带来了多大的威压!传扬出去,这让儿孙如何为人?

除非大威亡国了,或者他们拆了自家的宗庙,刮掉宗庙里的金字盟誓,铁了心不认,厚着脸皮不怕遭天谴,否则他们赵家就要世代接受丹书金券的约束。

不行,咽不下这口气。

庆历帝暗暗做了决定,只待天亮就让慕一山庄不复存在,而后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然而,有人根本不会给他时间,他没有机会拿慕一山庄兴师问罪。

鸡鸣丑时,寝殿中一阵阵阴风侵袭,沉睡的庆历帝意识迷蒙,畏冷地蜷缩起来。懒惰的奴才们,定是没有精心照看炭火。

“加火。”眼睛未睁开,他习惯性的吩咐。

哼。有人不屑地轻哼出声,龙床帷帐颤动了,似乎有人在撩起帷帐窥视他。

庆历帝刚想呵斥,混乱的神思突然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了。

有人闯入了他的寝殿!

猛然睁眼,四下漆黑,只有半敞的殿门,表明他方才不是在梦境中。

“来人!来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勃然大怒,后背一层层冷汗直冒。

“安奇!人呢,哪去了!”养尊处优的天子赤足站在冰冷的地上,原本应贴身保卫他的死士没有立即现身。

“陛下……”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他的死士踉跄地推门而来,跪地请罪。淡淡的血腥味笼罩在鼻尖。

“怎么回事?”这是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如此仓皇。竟然有人伤了他的死士!

天子死士,武艺造化登顶,一生活在阴暗里,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唯一活着的意义就是保护天子安危。

“回陛下,有人闯宫,太和殿的龙椅不见了……”

匆匆的步履打破了黎明时的冷寂。众多侍卫、宦者簇拥着庆历帝匆匆来到太和殿。那把重达千斤、纯金嵌玉镶百宝的龙椅果然不翼而飞了。

毛骨悚然的战栗传遍了全身,庆历帝总觉得一股冷飕飕的凉风吹着他后脑勺。

他恶狠狠的回首,只见到满地惊惧跪伏的侍者。

“封锁消息,不得外传!”

“今夜太和殿、寝宫当值者,斩!”

“遍查各宫,时时来报!”

“今日罢朝!”

…………

一道道命令传下去,黎明时分人心惶惶。半个时辰之内,四方情况纷纷来报。

文悦公主熟睡之时面容被毁,凶手不知去向……

溧阳王在府中遇袭,全身经脉错位,剧痛难忍……

“齐王呢?”庆历帝神色阴鸷。深宫禁内如入无人之境,行事鬼魅不被禁卫察觉,连安奇都胜不了他,这般张狂,就是来警告自己么?

“驿馆刚刚来报,沂水县主赤身裸体被抛在驿馆门外,盛世君子受到重创,吐血昏迷。”宦者隔着门,战战兢兢地回禀。

“即刻派太医去诊治。所有见到县主……”庆历帝一个停顿,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眼,“……裸体之人,杀!”

“陛下,还有……”

“还有什么!”

“有一批侍卫,死了。”

“怎么死的?”还有什么,都一起来吧。庆历帝乌云满面。

“都被……齐齐割掉了脖子,太医说凶器未明……”宦者牙齿森森怕冷。

他亲自验过了,那批侍卫无一例外,被截掉了头颅后,又将头颅好好的摆放在断颈上,断口齐整平滑。原以为是削铁如泥的宝刀所为,太医验尸之后却说是一种细若发丝的利器。

“哪批侍卫?”

“就是跟文悦公主一起去过……慕一山庄的那批。”宦者抖着音回禀,久久不敢出气。

第二十 七章 威慑

哗啦啦砰当当,内殿里一片狼藉,庆历帝咬牙切齿,连香炉、屏风都被他踢的踢、砸的砸。

“属下有罪!”安奇跪地叩首,愧不敢视天颜。

他自负武功造诣登顶,除了隐国师,大威之内无人是他的对手。这次竟轻易败于他人之手,还让刺客惊了圣驾,实在万死不足赎罪。

“陛下,御林军集结待命。”忠心的臣下安排妥当,只待天子一下令,他们将视死如归、踏平慕一山庄。

庆历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踏平慕一山庄”,又生生憋回了肚子里。他焦躁的四下踱步,矛盾不已。看看安奇,想听听他的主意,却开不了口。想找九术来,又顾着面子。

最后仰天长叹,罢了。

日出之时,宫中传出谕旨:慕一山庄主人于国有功,位同国师。

九术听到这谕旨后,不禁哂然。

高祖在世时曾有诏令,国师地位超然,见天子不拜。天子以下,见国师当行礼。但此殊荣,只赐予过隐国师。

庆历帝虽然出于天子尊严,别扭着没有正式册封,但国师名号已定,意在向江琪表明相安无事之意。

这还叫不怕?能让这位陛下大方的赐予国师之位,看来昨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阿狸,想不想你的主人?”九术对着玄铁笼里一只似猫非猫、似狐非狐的动物说话。

叽叽!那只火红的东西上蹿下跳,满笼子打滚,撞得铁笼咚咚响。

“你这小东西,好没良心,本使养你那么久,你倒想着她。”

叽叽!那动物跳得更欢了,四下里撞来撞去,好像在说“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主人”。

“别急,这就放你出去,你先去找他,我晚上再去。”

甫一打开笼门,阿狸似闪电般窜出去,不见了。想到阿狸对她的眷恋,九术弯了眉眼。

同一时间,齐王驿馆里。

沂水县主哭肿了双眼,双臂笼在胸前抱住自己,即便穿戴暖和了,仍止不住颤颤发抖。

“二哥……”欲语泪先流。任她生来霸道,毕竟是女儿家,遇到这种事关名节的大事,唯有流泪以表对此无妄之灾的委屈。

“不怕,人都死了,没人会知道。有哥哥在。”苏醒过来的萧昭毅不顾自身伤势,尽力安抚心魂不定的妹妹。敢这样上门挑衅,他一定会还以颜色。

“可是……”萧昭云嗫嚅着,仍不放心。她志在王妃正位,若是稍稍走露了风声,日后如何坦然面见溧阳王。

“没有可是,不会有意外!哥哥绝不给你留下任何后患。”萧昭毅斩钉截铁的保证。

许是他的坚定,让沂水县主心里踏实了。蓄积已久的泪水,再次断了线的涌出来。

“不怕,没事的。好好睡一觉,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疼惜亲妹,不敢告知她真相。

小妹赤身裸体被人抛在驿馆门前,天家已知晓。即便见过的人已被灭口,但知晓此事的仍不在少数,溧阳王怕也不例外。

“二哥,你的伤……”她见兄长唇色惨白,煞是骇人,眼圈四周的淤血青黑色格外醒目。

萧昭毅安慰其妹多时,难以支撑的露出疲态来。他被来人击中气门,伤了气血才吐血昏迷,后又被错位全身关节,虽未留下大伤,但这番羞辱显然比直接的打杀更让人记忆深刻。

他身为鲜族之后,亲王嫡子,自诩师从高人,以往鲜少遇到对手,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无往而不利。及至今年才发现,瑞安城里藏龙卧虎,他之武艺,差之远矣。

“二哥,我们飞鸽传书给母亲,让五大长老出手吧。”

“别惊动母亲,她不可以离开王府。一旦鲜族在瑞安露面,陛下疑心再起,反而对我们不利。”萧昭毅给了妹妹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可以离开王府,一旦踏入京城,一旦被人发觉齐王妃端倪,会引出另一段麻烦来。

“可是,我们要这样任凭人欺负吗?”沂水县主很不甘心,面部青筋暴起,“不将江琪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妹妹,信哥哥,如今她手里有筹码,陛下都低了头,我们只能暂时忍耐。”

“忍到何时才是头!”萧昭云气得扫落桌上杯盏。

萧昭毅安抚焦躁的妹妹,眼睛眯起,心中早有了思量。

“放心,过不了多久的。若我猜得没错,江琪身边的那两个婢女怕是出自渤国。”

“渤国……二哥,你确定?”

“是与不是,只待找来渤国雪巫问一问便是了。”

萧昭毅斗志昂扬,但萧昭云却生了退意。

“二哥,要不我们回齐国去吧。如今我对溧阳王妃之位……不抱幻想了,皇家兴许不会指婚了,我们还是回齐国吧。”

萧昭云粉泪涟涟,她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皇家不可能不知道今夜的事,她与溧阳王怕是有缘无分了。

“妹妹,别泄气!你若不做王妃,何人能配得上溧阳王?妹妹对溧阳王一见钟情,岂能因为小小挫折就放弃了?”

“二哥,我怕……”欲语泪先流,女儿家的顾虑说不出口。

“别怕!只要你想,哥哥会帮你,就是不能灰溜溜的回齐国。拿不下江琪,我们会留下笑柄,妹妹以后如何在贵女中保持威仪!”

萧昭毅被激发了斗志,笑话,他们煌煌威风而来,若是怕招惹一个草芥之民而连正事都不办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可是……”

“二王子,县主,不好了……”医士在门外急禀。

“何事?”

“王上又发病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向外疾走。齐王发病,发的其实不是病,是蛊毒。

齐王寝房内,萧氏兄妹和众贴身侍卫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齐王收拾好。齐王被五花大绑着,鼓囊囊的嘴里塞满了布片,像一头待宰的肥猪满地打滚。

他呜呜低嚎着,如一只鼓腮的青蛙,嘴角被撑裂流血。这样是为了防止他承受不住噬骨的剧痛咬舌自尽,也为了防止他的哀嚎被人听见。

“二哥,父王好痛苦,父王不是好了吗?怎么又发病了……”萧昭云看得难受,靠在兄长肩头哭。

萧昭毅扶住她,使劲抿嘴憋住哭意,眼圈却见了红。

“云儿,你有所不知,先前李鼎曾为父王寻到过解药,能延缓蛊毒发作,父王连服数月,蛊毒果然没有发作。父王这才决定来瑞安城,亲自会一会那送药之人。没想到李鼎却因此而死,解药也没了下落。”

“那我们要怎么办?二哥,快命人去寻那人,救救父王!”

“李鼎一死,蛊药断了线索,父王觉得不妙,曾同我商议,打算等你婚事定了就启程回齐国。但眼下怕是不行了,父王蛊毒发作得那么快,不适合舟车劳顿。为今之计,唯有等下去,继续暗访……”

“啊!”齐王一声惨叫,悲痛得打滚。

他全身血色通红,可清晰的见一条条蚕形的东西在血脉里四处流窜,好像一条条黑虫钻进了血管,撑得血管处处凸起,随时有鲜血要爆裂而出的迹象。

当年俊美无俦的齐王此时面色青黑,扭曲可怖如恶鬼,皮肉随着流动的黑色蚕形颤抖变形,目眦鼻裂,两道黑血自耳朵里流出……

随侍多年的医师在一边胆战心惊,却束手无策。早些年,他们还有能耐缓解一二,如今蛊虫越长越大,发作越来越频繁,针石无医啊。

只好在齐王发病之时把他绑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像一只疯狗一样满地摩擦,靠磨烂全身的皮肤缓解噬骨的痒痛。

齐王身中蛊毒,生不如死。这是萧家不敢宣诸于人的隐秘。

“妹妹,父王这样回去就是等死,你还想回去吗?”

此情此景,就算耗死到底,萧昭毅也绝不铩羽而归,管它解药还是江琪,他统统都要拿下。

“不,不回了。哥哥,我们帮父王找解药吧。”

群艺楼里,杳娘熬了一宿没睡。只因晚上动手的人还没出发,不离就抢先来到了。主人受辱,他万分惊怒,二话不说就去惩罚那起子小人了,连带着都没给她好脸色。

等待天将晓了,这家伙总算回来了,扔下笨重的龙椅就走,徒留她为突然多出的金龙椅发愁。

这东西又硬又重的,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坐着都嫌硌得慌。这不离进一趟皇宫,不拿些好玩的,拿它干什么?

真是的,自己不处理干净,扔给她存心添堵是不是?

虽然是块超大的金子,附带了不少宝贝,但她还得找人撬了、熔了不是。

算了,全当自己心肠好,百宝就挖掉,金子就熔掉,得来的钱财散济救人去。瑞安城的乞丐今年可都要发财喽。

就这么办了。杳娘拍拍手,侍从进来,将龙椅抬走处理了。

慕一山庄,天子谕旨送来时,只有江燿手持丹书金券接了,无人在意这破黄布。

禁言不说话急得慌,一大早缠着清歌,把人叫醒了。娇小轻盈的清歌仰躺在树干上,躲又躲不开,索性闭着眼睛打哈欠。禁言爱吃,禁笑爱酒,她爱睡。

“你找主人去说话吧,别来烦我了。”

“主人又做噩梦了,头痛得很,这会儿刚睡下,我可不敢去打扰她。”

“我也困哪。”清歌哀嚎。

“你就陪我说话说话么。假仙真无用,连主人的头疼都医不好。”

“假仙有用,要不然不离才不能忍受他跟着主人呢。”

“也是。四年前,不离带着我们找到主人,发现假仙跟着主人,两人便大打了一架。”禁言又开始旧事重提。

“谁胜了?”

“不知道,好像都没胜,两人打完,站着看了对方很久,后来不离将我们交给主人便走了。”

清歌一直很好奇禁言的来历,可惜不离从来不提,也不许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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