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与蝴蝶 - xp1024.com
《潜水钟与蝴蝶》


正文 自序

在老旧的麻布窗帘后面,映着浅浅奶白色的光,透露了天色已破晓。我的脚后跟很痛,头仿佛千斤重,而且好像有潜水钟之类的东西紧紧罩住我的全身。我的房间轻轻缓缓地从昏暗中抽退出来。我仔细端详我亲爱的人的照片,孩子们的涂鸦、海报,以及一个铁制的小小自行车选手,这是一位朋友在巴黎-鲁贝自行车赛开赛的前一天寄来的纪念品,我也仔细端详围着护栏的床,这张床是我六个月以来,像岩石上的寄居蟹一样赖着不走的地方。

不需要思索很久,就知道我人在哪里,我记得我的人生是在去年十二月八号的那个星期五起了个大反转。

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别人提起脑干。那一天,我心血管发生意外,所谓的脑干丧失了传导的功能,我才猛然了解它是我们头脑运作的重要枢纽,是联结大脑与神经末梢必不可少的路径。以前,我这种病叫"脑溢血",一旦发作,二话不说就是死路一条。救生医疗技术的进步,使得病人所受的刑罚更加精巧。我虽然免于一死,却陷在这样的处境里:从头到脚全身瘫痪,意识清醒地封闭在自己的内在世界中,无法和人沟通,只能靠着眨左眼皮,与外界对话。这种病症刚刚才被英国医生命名为"闭锁症候群"。

当然,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自己交上这样的好运。以我来说,在身体机能完全受损之前,我应该是昏迷了二十天,又连着好几个礼拜意识模糊。一直到一月底,我才在贝尔克海军医院一一九号病房里苏醒过来,也就是在现在照进来早晨第一缕光线的这间病房。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七点钟,小教堂的钟声开始当当作响,十五分钟一响、十五分钟一响地标明了时间的流逝。停歇了一夜以后,我阻塞的支气管又发出哼哼咻咻的杂音。我的双手蜷缩在黄色被单上,疼痛难当,痛得我根本分不清我的手是灼热,还是冰凉。为了克服关节硬化的毛病,我本能地把肢体伸展了一下,使劲让手臂和大腿挪动几厘米。常常,这能减轻一些肢体上的疼痛。

当我困顿如茧的处境,比较不会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时,我的心就能够像蝴蝶一样四处飘飞。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可以在空间、时间里翱翔,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去,或是到神话中的米达斯国王的皇宫去。

我可以去探望我所爱的女人,悄悄挪到她的身边,抚摸她沉睡中的脸庞。我可以在西班牙建造城堡,掠取金羊毛,勘察亚特兰提斯,实现童年的梦想,完成成年的雄心壮志。

暂且停止四散纷飞的浮想。我必须先构思这个卧病在床的旅游札记开头要怎么写,在出版社派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记下札记内容之前,我就要准备好题材。在我脑子里,每个句子都要先搅拌过十次,删一个字,加一个形容词,牢牢记住我造的句子,把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文句都背下来。

七点三十。值班的护士小姐打断了我的思路。一天的例行活动准时开始,她拉开窗帘,检查一下气管导管和注射的点滴,然后打开电视看看新闻。现在,电视正在播卡通影片,故事是说一只西方跳得最快的癞蛤蟆。要是我许愿,希望自己变成癞蛤蟆,那会怎么样呢?

正文 轮椅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穿白袍的人在我的小房间里。好几个护士、好几个看护工,还有物理治疗师、职能治疗师、心理分析师、神经科医师、实习医师,甚至专科主任,整个医院里的人都在这个时候调度过来。当他们推着轮椅进病房,来到我床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要我腾出床位,让给新来的住院病人。住在贝尔克几个星期以来,我每天一点一点地泅近脑海的岸边,意识逐渐清醒,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轮椅会和我有任何关联。

没有人为我描绘我目前确实的处境,而我从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拼凑起来的只言片语中,自己把它解释为我的情况乐观,必定能够很快地恢复行动自由、恢复说话能力。

我四处飘飞的浮想甚至做了千百个计划:一本长篇小说、几趟旅行、一个剧本,而且要把我发明的水果鸡尾酒商品化,推广到市场上。不要问我调配的方法,我已经忘了。他们立刻为我穿上衣服。"这会让你精神比较振奋。"神经科医师用教训人的口吻说。其实,穿上了医院里专用的黄色尼龙罩衫以后,我真希望能再穿穿格子衬衫、旧长裤,和变形了的粗毛线衫,只是怕穿上这些衣服又会变成我另一个噩梦──看这些衣服随着我严重变形、疼痛不堪的松垮身体千绞百扭。

罩衫穿好了以后,"仪式"就开始了。两个粗手粗脚的人抓着我的肩膀和脚,有点粗暴地把我从床上抬起来,放到轮椅上。一场单纯的疾病,让我成了残障,就好像本来斗小牛的斗牛士升格了,要去斗大公牛。没有人为我鼓掌,但是大家差不多也都有这个意思。照顾我的人推着我在这个楼层转一转,好检查我的坐姿会不会引发突如其来的痉挛。但是我对他们的摆布没有任何反应,只一心思量着我的前程就这样毁于一旦。他们在我的后脑垫了一个特制的垫子,因为我的头会略微晃来晃去,好像非洲女人把一年一年套在她们脖子上的串串金环取下来以后,她们被拉长的脖子也会这样晃动。"你以后都要坐轮椅啰。"一位职业治疗师笑眯眯地加上评语。他想使他说的话听起来像个好消息,然而这回响在我的耳里,却像是判决一样。轰的一瞬间,我突然了悟这个让人惊慌无措的既定事实,恍如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令人目眩,又仿佛比断头台上的铡刀更锋利。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三位看护工帮着把我搬回床上去。看他们那副吃力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警匪片里的画面:几个歹徒使劲把刚刚撂倒的一具碍事者的尸体,塞进车子后座的行李箱。轮椅被弃置在角落,我的衣服搭在它深蓝色的塑料靠背上。最后一位穿白袍的人离开以前,我示意他轻轻扭开电视。现在正在播《数字与字母》,是我爸爸喜欢的一个节目。从早上开始,雨点就不断打在石板上。

正文 祷告

终究,轮椅这个事件的冲击是有益的。事情变得比较明朗。我再也不会去订一些无法实现的计划,而且,朋友们也不会沉默着不知道和我说什么好。自从我发病以后,他们就以感情在我四周筑起了一道藩篱,不忍心跨越。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碰触不得的话题,我们开始谈闭锁症候群。首先,这种病很罕见。要非常幸运,才能掉进这种可怕的陷阱里,比中彩票大奖更需要有好运气。但是这种说法安慰不了我。在贝尔克,只有我们两个人"吉星高照",而我的闭锁症候群情况究竟如何,尚有待观察。我还能够转动头部,就不太应该了,基本上,在临床诊断时,是预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大部分这种病例都被弃置在植物人的状态,而医学界依然不了解这种疾病的病程发展。我们只知道,要是神经系统哪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决定重新运作,它的速度大概会相当于从大脑基质底层长出头发的速度。换句话说,就是我要能动一动脚趾头,大概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其实,必须先想办法改善的,是我呼吸道方面的问题。长期来看,我有希望能够正常地进食,不必靠插胃管;也有希望可以自然地呼吸,吸吐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

而目前,要是能把不断流进我嘴巴里的口水顺利咽下去,我就会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天还没亮,我就开始练习把舌头挪到口腔后部,试图刺激它产生吞咽的反应。然后,我向着挂在墙上的小香包,为我的喉咙祈福。这个小香包是几位信仰虔诚、游走在外的同事,从日本带给我的护身符。我的亲朋好友都会以祈福的心,随着他们的脚踪,为我带回来许多祝祷,这些祝祷多得足以堆成一座宏伟的建筑,而墙上的小香包就是这座建筑中的一颗石子。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亲朋好友为我祈求各种不同神祇的庇佑。我试着在这个浩瀚无边的精神信仰里作了一点安排。要是有人告诉我,他们在布列塔尼的教堂里为我点燃了几根祈福的大蜡烛,或是在尼泊尔的庙宇里为我颂祷经文,我就会立刻为一个明确的目的祈求庇佑。一位女性朋友向我保证,非洲的神灵非常敦厚温雅,因此通过她,我把我的右眼托付给喀麦隆的一位伊斯兰教隐士。我也把我受损的听力,托付给波尔多一个教会里的修道士,因为我虔诚的岳母和这个教会一向往来密切。他们定期为我拨数念珠祷告。有时候,我会偷偷溜到他们修道院去,聆听他们响彻天际的唱诗声。

一时还看不出这些祝祷有什么不寻常的效果,但是,当这个教会的七位修道士被狂热的伊斯兰教徒割喉杀害时,我会好几天耳朵不舒服。然而,这些神灵的庇佑和我女儿所作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泥水造的围墙、沙土做的堡垒、防守不住的马其诺防线,我的女儿西莉丝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为我献上小小的祷告。我们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入眠,我靠着这股最贴心的扶持力量,在梦境的国度里靠岸歇息,避开一切凶恶。

正文 洗澡

八点三十分,物理治疗师来了。治疗师碧姬有一副运动员身材,脸的侧面长得很像罗马钱币上的人形,她一早就来帮我动一动关节硬化的手臂和大腿。这种物理治疗称为"动员",这个军事名词用在我身上感觉很滑稽,因为我这支军队溃不成军:二十个礼拜之内掉了三十公斤。我在发病以前吃了八天减肥餐,那时候怎么敢期望会有今天这样的成效。碧姬还查看了一下我会不会颤抖,有没有改善的迹象。"试试看,握紧我的手。"她说。我偶尔会有幻觉,以为能够挪动手指头,所以我集中全部的力量,试图捏碎她的指骨,但是根本连动也没动一下,她又把我呆滞不动的手放回泡绵衬垫上。事实上,唯一有进展的是头部。我的头可以左右转九十度,我的视野能看到隔壁建筑物屋顶的石瓦,也能在我没办法张开嘴巴的时候,看到我儿子提奥菲画的一只奇怪的米老鼠伸出长长的舌头。因为持续的练习,我的嘴巴已经能微微张开。就像物理治疗师说的:"必须要非常有耐心。"这一套复健运动最后一个步骤是脸部按摩。碧姬温热的手,按压我整张脸,包括我自己觉得硬得像羊皮纸、瘦瘠无肉的部分,也包括还有神经知觉、能皱一边眉毛的那部分。这两部分的分界线正好从嘴巴经过,我只能牵动一边的嘴角,略略露出一半的微笑,不过这已经足以让我把心情的起伏表露出来。另外,和我家居生活有关的一个插曲──梳洗,总会带给我种种复杂的感受。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可笑,都四十四岁了,还像个小宝宝,需要人帮我清洗、转身、擦拭、包尿布。完全倒退到婴儿期,居然会让我有种隐约的快乐。但是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些事情却会让我忧伤难以自抑,眼泪就这样滴到了看护工抹在我脸颊上的刮胡泡泡里。

每个礼拜一次的洗澡,会让我同时沉浸在痛苦折磨与幸福至乐中。泡在浴缸里的美妙时刻,很快就会有一股乡愁急急划游而来,而以前泡澡曾经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带着一杯茶,或是一杯威士忌,再带一本好书,或是一叠报纸,我泡在浴缸里久久不出来,一边还用脚趾去转动水龙头。会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以我目前的处境,来回忆那段愉快的时光是非常残酷的。幸好,我没有时间钻牛角尖。他们把发抖的我放在推床上,又把我送回病房,老实说,这张推床真是舒服得像伊斯兰教苦行僧睡的钉床。

十点三十的时候,从头到脚全身都要穿戴好,准备下楼到复健中心去。我拒绝穿医院建议的丑陋的慢跑衫,所以我还是穿我学生时代的旧衣服。和洗澡一样,我老旧的背心会使我回想起这一路走来,每一步痛苦的足迹。但是我宁愿把这些衣服看作生命延续的象征,证明我还是要成为我自己。哪怕要受罪,我还是坚持在开司米里做我自己。

正文 字母

我很喜欢字母表里的每一个字母。晚上,夜色阒黑,唯一还有一点生息的,是电视开关显示灯的小红点。在这个时候,元音和子音随着查理·特内一首曲调轻快的法兰多拉舞曲舞动:"威尼斯,精美绝伦的城市,有我甜蜜的回忆……"它们手牵着手,从房间的这头跳到那头,来到床边绕圈圈,又沿着窗户舞动,蜿蜿蜒蜒地在墙上回旋,一直盘绕到门边,然后再从头来一遭。

E S A R I N T U L O M D P C F B V H G J Q Z Y X K W

这个看似杂乱无章的欢乐队伍,它们的排列组合并不是随便拼凑的,而是经过聪明的配置。与其说这是二十六个字母,不如说是一张排行榜,每一个字母按照它们在法文里的使用率排定先后次序。因此,E带头舞动,W紧随在最后,深怕脱队。B在赌气,很不高兴被下放到V的隔壁,它们两个的发音老是被搞混。骄傲的J很惊讶,它在很多地方常常当一个句子的起头,现在竟然被排得那么靠后。胖胖的G拉长了脸,它的位置会被H吹一口气,惹得它很火。常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T和U,没有被迫分离,尽情享受着相聚的喜悦。这一切的排列组合都有成立的理由:使所有愿意尝试和我直接沟通的人,沟通起来不会那么艰难。

这一套办法很原始。人们按照E、S、A……的次序,把一个个字母念出来给我听……一直到我眼睛眨一下,示意就是那个字母,对方就把字母记下来。下一个字母也是照这种方式进行。要是没出什么差错,很快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单词,然后一些句子和片段也渐渐可以看懂。不过,这只是一套办法,只是运作的方式,是用来解释的说明书。接下来,在实际会发生的状况中,有些人会怕,有些人很理智。面对这一套文字代码,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翻译我想法的样式也不一样。喜欢玩填字游戏的人,和喜欢玩排字游戏的人,可以用比较短的时间把单词拼出来。女人也比男人更能习惯于这种沟通方式。由于不断地练习,有些人非常熟练这一套方法,甚至不需要动用那本神圣不可侵犯的笔记本,不需要一边看着抄录在其中的字母排列顺序,一边在空白页上记下我所有的话语,好像记下阿波罗神殿女祭司的神谕。

不过,我在想,公元三千年时,要是有考古人类学家翻阅这本笔记本,他们会看到各种字句掺杂在同一页,有这样的句子:"物理治疗师怀孕了"、"尤其是大腿"、"是阿瑟·韩波",也有像这样的句子:"法国人玩得跟猪一样差劲"。笔记里潦潦草草写了一些连不上的字,看不懂,又东拉西扯的,单词也没拼对,不是掉了几个字母,就是没有把音节接续拼完。真不知道他们看过之后会作出什么结论。

容易激动的访客很快就会失控。他们用单调平直的声音,很快地把二十六个字母丢出来,随随便便念几个字母,而一看所得到的响应是没头没脑的句子,他们就会忍不住叫起来: "我真白痴啊!"但是终究,结果会变得比较轻松,因为我不需要卖力去应对,他们到最后会一肩扛起所有的对话,自己问问题,自己回答。我尤其害怕那些把话闷在心里的人。我问他们:"还好吗?"他们回答:"好。"然后立刻又把发球的责任丢给我。和他们对话,字母变成掩护的炮火,必须先提问两三个问题,才不会彼此尴尬地愣在那里。而那些有耐心讲究细节的人,比较不会出差错。他们仔仔细细地把一个个字母标出来,在句子还没有结束以前,不会去臆测这个句子奥秘的底蕴,也不会凭自己的意思补上一个小小的单词。他们以脑袋做担保,保证不会自己在co后面加上mique,也不会有nable自动接在intermi或是insoute的后面。这个对话缓慢的过程,很容易让人不耐烦,但这至少可以避免误解,而这种误解往往是那些冲动的人没有查验自己的直觉,而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的泥淖。不过,我也能体味用这一套方法沟通别有一番诗意,就像有一天,我表示我要眼镜(lue),对方却问我,我要月亮(lune)做什么……

正文 皇后

在法国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会特别经营一个处所来缅怀艾珍妮皇后了。海军医院里有一间非常非常大的厅廊,在这间大得可以同时推动五辆推床和轮椅,而且具有回音效果的厅廊里,有一个展示的玻璃柜,柜里陈设的正是一些和她有关的收藏。到这里参观之后,就明白,原来艾珍妮皇后──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正是海军医院的赞助者。在这座小型博物馆里有两件珍藏,一件是白色的大理石胸像,重塑她年轻时候的光彩。这位失势的皇后在第二帝国结束半世纪后去世,享年九十四岁。另一件珍藏,是贝尔克车站副站长写给《海军通讯》主编的一封信,叙述一八六四年五月四日皇室人员短暂来访的盛况。从信里,可以看见有一辆特别的火车抵达了贝尔克,看见随从艾珍妮皇后的年轻女宾,她们这一群访客在城里四处游览,而且看见有人向医院里的小病人介绍这位鼎鼎大名的资助者。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机会去看这些珍贵的收藏,致上我的崇敬之意,我一定不会错过。

我一再重读副站长那封信,少说也有二十次。我置身在那一群喋喋不休的随从侍女之间,如影随形地跟着艾珍妮皇后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咫尺不离她的黄丝带女帽,不离她的塔夫绸小阳伞,以及从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宫廷特制古龙水的香气,迤逦而成路径。有一天刮大风,我大胆地趋近她,甚至还把我的头埋在她织缀着缎布花纹的白纱华服衣褶里。她的衣饰柔软得像搅拌过的奶油,也清爽得像早晨的露水。她没有把我推开。她的手指从我的发际穿过,轻柔地对我说:"喏,我的孩子,你要非常有耐心。"她的西班牙腔,和神经科医师的腔调很像。这时候她不再是法国皇后,而是一位抚慰病人的神祇,是圣女丽塔,是绝望者的守护女神。

一天下午,我向她的塑像吐露我的忧愁,却发现有一张陌生的脸介于她和我之间。展示柜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好像泡在一个装满乙醇的罐子里。嘴巴变形,鼻子受创,头发散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一只眼睛的眼皮缝合了起来,另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该隐①不甘自己的命运受到诅咒的眼睛。我凝视着这边眼睛的瞳仁,有好一会儿,怎么也意会不过来其实这就是我自己。

这时候,一股无以名状的恬适感涌上心头。我不单是遭受流放,不单是瘫痪了、哑巴了、成了半个聋子,不单是所有的欢乐都被剥夺了,一切的存在都被减缩了,所剩下的仅仅是蛇发魔女美杜莎般的惊悚骇人,甚至,光看我的外表就够恐怖的了。这一连串接踵而至的灾难,使我不可遏抑地笑了起来,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被命运之锤重重击打之后,我决定把我的遭遇当成一个笑话。我呼呼喘着气的开怀笑声,刚开始时让艾珍妮皇后愣了一下,但是后来她也感染到了我的好情绪。我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时候,市政厅所属的铜管军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如果这不会冒犯艾珍妮皇后,我实在很乐于站起来邀请她跳舞。我们要在绵延数公里的方砖地板上舞动、飞旋。从这一次以后,我每到大厅廊,一看到皇后的脸,就对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了然于心。

正文 西那希露台

当ULM轻型飞机以一百米的高度,轰隆隆地从低空掠过贝尔克的欧帕海岸时,从海军医院这里可以看到最具有视觉震撼力的一幕。海军医院的建筑宏伟,雕琢精美,棕色的石墙高高耸立,一派法国北方建筑的样式,它的位置就在贝尔克城和英吉利海峡的茫茫海水之间,仿佛搁浅在沙滩上。在它最漂亮的那一面墙的三角楣上,写着"巴黎市立"几个字,就像写在公共澡堂和巴黎公立小学墙上的一样。这是在第二帝国时期,为了生病的小孩而设立的医院,因为当时巴黎的气候不适合疗养,所以就在这里盖了这所医院,但是其权责划归巴黎市。

虽然这所医院的位置是在加莱海峡附近,但是对社会救济局来说,我们好像就在巴黎塞纳-马恩省河边。

这整座建筑真像一座迷宫,有许多绵延不绝的通道,互相贯穿。常常可以见到"梅纳尔"的病人在"索雷尔"那里迷路了,他们嘴里不断重复念着这几位医生的名字,因为医院主要的几栋楼就以这些著名外科医生的名字来命名。这些迷路的人往往惊慌失措,眼神像孩子一样无助,好像刚刚有人把他从妈妈身边强行带走。他们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声音幽怨地喊道:"我迷路了!"就像帮我推轮椅的人说的,我是属于索雷尔那边的。我其实还很清楚自己的方位,反而是帮我推轮椅的人常常被搞迷糊,尤其是第一次推我出去的人。要是他们走岔了路,四下摸索着路径,我也不作任何表示,宁愿随他们推着走。因为这正是发掘一些隐秘角落的好机会,能够瞧一瞧新来的脸孔,嗅一嗅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气味。所以,我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来到了灯塔这里。那时,我刚脱离昏迷状态,头几次有人推着我坐轮椅到处去逛,而当我们搭升降梯,迷了路,下错楼层,一转弯,突然就看到了灯塔的身影:高耸、坚实,橄榄球运动衫似的条纹,红白相间,看了就让人心安。我立刻让这座象征兄弟情谊的灯塔来保护我,它不仅守候海员,也守候着病人---这些搁浅在孤独浅滩上的遇难者。

后来我和灯塔一直都有接触,时常请人推我到"西那希露台"去看看它。西那希露台是索雷尔的一处露天平台,一向很少有人去,但对我来说,那里是医院地理环境的一个基本定位点。这一座正面朝南的宽敞露台,视野无限开阔,散发出像电影布景一样变化万千的迷人诗意。贝尔克的市郊,看起来好像是放在火车模型旁边的陪衬景物。在沙丘下方,有几间木造房屋,感觉好像是美国西部的幽灵城市。远眺大海,只见浪花沫子白闪闪的,好像从一个特别的光源映出来的光晕。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西那希露台待上一整天。在这里,我成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取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拍摄奥森·韦尔斯的电影《邪恶之感》的近景镜头。在沙滩上,我为约翰·福特的《驿马车》再拍一次远镜头。在漫漫大海上,我又为弗立兹·朗的《月光舰队》创造一场吹袭走私犯的狂风暴雨。或者我把自己融入乡村景致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只有一只友善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僵硬了的指头。我是疯子皮耶侯,脸上涂得蓝蓝的,头上盘着一长串炸药。想要划一根火柴的欲望,像云一样地飘过我的心头。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了,是最后一班火车驶向巴黎的时候了,是该回我房间的时候了。我期待冬天来到。全身穿得暖暖的,可以游荡到夜晚,看太阳下山,灯塔的灯火接班,把希望的光照在四面八方。

正文 观光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结核病爆发大流行,本来专门收容病童的贝尔克海军医院,也开始收容患了结核病的年轻病人。而今天这所医院主要是针对衰老化的问题,诊治身体和心智无可避免的削损。如果以一幅画来描绘这里整个医疗范围的话,老年医学只是这幅画的部分景观。画面里还有另一景:二十几位陷入永久昏迷的病人。这些可怜的人沉落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一只脚跨在死亡的门槛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病房。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人就在那里,他们仿佛是重担,压在医院全体人员身上,像是每个人心里背负的愧疚。另一侧,在贫病老年人区的旁边,有几位患肥胖症的病人,他们常是一副惊慌的神色。医生很希望能帮助这些人减轻庞然的体重。在中间的区域,有一支军团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脚受伤的人是其中的主力部队。这些幸免于更大灾难的病患,有的是运动受伤,有的是车祸受伤、家庭意外受伤……等等,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意外伤害都有。他们被送到贝尔克来,等待时间,使他们受伤的四肢复原。我把这些人称为"观光客"。

最后,要把这张图画得完整,还必须找一个角落安置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折翼的飞禽、失声的鹦鹉,把巢穴筑在神经科一条死胡同里的可怜小鸟。当然,我们这种人有碍观瞻。我很清楚当我们经过别人的面前时,会引发对方轻微的无力感,引发僵硬与寂静。我们是比较不受欢迎的一群病人。

要观察所有这些景观,最好的地点就是复健中心,各式各样参加复健的病人都混杂在这里。这里真像是旧时巴黎的圣迹区①,充满了声响与色彩。在撑架、夹板、义肢,和多少有点复杂的复健器材交相碰撞的嘈杂声中,我们看见了一位戴耳环的年轻男子,骑摩托车重创骨折;还看见一位穿着荧光色运动外套的老祖母,她不久前从高脚凳上摔下来,现在正在学走路;还有一位看似流浪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在地铁里压断了一条腿。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照管,所以这群人像洋葱似的排成一列,手舞足蹈地晃动着。而我则被系在一块倾斜的板子上,板子一点一点地拉起呈垂直状。每天早晨,我都要以这种毕恭毕敬的立正姿势,被悬吊半小时,好像是莫扎特《唐璜》的最后一幕,指挥官的石像现身。我周围的人,又笑又闹又喊又叫,彼此开开玩笑。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分享大家的欢乐,但是当我以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大家时,年轻的男子、学走路的老祖母,还有流浪汉,他们都会别过脸,一个个抬起头看天花板,好像亟需去检查固定在那里的火灾探测器。这些" 观光客"大概都很怕火。

正文 腊肠

每天垂直悬吊的复健运动结束以后,推轮椅的人就会从复健中心推我回病房,把我搁在病床边,等看护工来帮我躺到床上去。每天中午的时候,这位推轮椅的人就会刻意用愉快的口吻,对我说:"祝你好胃口!"那神情就好像他终于可以歇口气,明天再见了。当然,这句话有些唐突,就好像在八月十五祝贺别人"圣诞快乐!" 也好像大白天里跟人道晚安。八个月以来,我只吃了几滴柠檬水和半汤匙的酸奶,而且这些一入口就唧唧咕咕地在呼吸道里迷路乱窜。这样的进食测试(我们故意夸张地把它叫作吃大餐)一直都没有很好的成效。不过可以放心的是,我不太觉得饿。两三瓶淡褐色的液状物质,透过一条斜斜连接到胃部的管子,提供我每天所需的卡路里。

有时候为了消遣,我会从汲取不尽的感官记忆库里,逼真地唤回我对味觉、嗅觉的记忆。我还运用了其他的技巧来弥补不足。我用细火慢炖对食物的种种回忆。我们随时可以上桌吃一顿饭,很是轻松自在。要是把这儿当作餐厅,不需要事先定位。要是由我来做饭,一定会宾主尽欢。红酒牛肉比较油腻,冻汁牛肉带点透明,杏桃蛋挞有一点点酸,酸得恰到好处。兴之所至,我为自己预备了十二只蜗牛,还有一道酸菜花生配猪肉,而且还准备一瓶用熟透了的白葡萄酿制的金黄色美酒。有时候我只想吃一个蛋黄没煮透的水煮蛋,配上一块抹着咸奶油的面包片。真过瘾啊!温热的蛋黄流进我的口腔和喉咙,细细地、缓缓地、暖暖地流进去。不会有不能消化的问题。当然,我的用料都是上选的:最新鲜的蔬菜、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细嫩含脂的瘦肉。每一个步骤都要很讲究。为了做得更周全,有朋友把制作传统特鲁瓦小腊肠的食谱寄给我,这种小腊肠要用三种不同的肉做料,再用细绳缠绕起来。同样,我也非常看重季节的变化。在这个时节,我的味蕾细细品尝着甜瓜和红浆果的冰凉滋味。而且我还要把我的欲望封存起来,留待秋天才吃牡蛎和野味,因为我比较理智了,比较懂得克制食欲。

在这一段无法进食的漫长时间里,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口欲得不到满足,时不时就要去拜访我想象中的食品储藏柜。我常常处在饥渴中。但是现在,只要有一根手工制的腊肠,用绳子一直吊在我的耳畔,我就很满足。譬如,干干的、可以切成厚厚一片的、形状不规则的里昂干红肠。切一小片干红肠含在舌尖,让它慢慢化掉,而不要嚼碎,不要一次就品尝它完全的滋味。这种美妙的享受是很宝贵的经验,一碰触到就会开启我的记忆之匣,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当时我很小,还在吃糖的年纪,但是那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吃猪肉做的食品。我还记得,每次我到哈丝拜大道一间黑漆漆的公寓,去看我外祖父时,都会讨着要腊肠吃,而咬字不清的我,总是把腊肠saucisson的发音里的s、z、ts念得很稚气,很讨人欢喜。外祖父有一位特别看护,特别留意到了我对腊肠的偏好。这位女看护很有手腕,懂得讨好爱吃美食的小孩和老人;她送我腊肠,一石二鸟地在我外祖父去世以前嫁给了他。我收到腊肠这份礼物的快乐,正好和家人对这场出人意料的婚姻的排斥成正比。我对外祖父的印象模糊,只觉得他和当时五百块旧法郎钞票上的维克多·雨果很像,都是面容严肃,拉长了脸处在昏暗中。但是我对腊肠的印象却很深刻,我清楚地记得这些腊肠和我的火柴盒小汽车,还有儿童故事书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我很怕再也吃不到更好吃的腊肠。

正文 守护天使

桑德琳的白袍上别着一张识别卡,上面写着"语音矫正师",但是我们应该把它念作:"守护天使"。是她发明了点出一个个字母来沟通的方式,要是没有这套办法,我就和世界断绝了对话的管道。唉,我大部分的朋友都练习了这套方法,可是在医院这里,只有桑德琳和一位心理医师练习过。所以对医院里其他的人,我常常只能用最粗浅的示意法,眨眼睛,或是点点头,请人把门关上,把一直滴水的抽水马桶弄好,把电视机的声音关小,或是挪高我枕头的位置。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把意思传达得很清楚。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孤寂无助的处境使我学会了以苦行僧的态度,不发怨言地忍受折磨,而且逐渐了解到医护人员可以分为两大类。大部分的医护人员从来没有想到要跨越门槛,试着了解我的求救信号;另一部分的人,心肠比较硬,他们总是悄悄把我忽略过去,假装没有看见我传达的绝望讯息。而那些感觉迟钝的人,会在我看"法国波尔多对德国慕尼黑足球大赛",赛到中场正精彩的时候,突然关掉电视,然后赏给我一声"晚安",人就走了,再也挽留不住。除了实际生活上的不便之外,这种无法沟通的状况也使我意志消沉。所以每当桑德琳一天两次来敲我的门时,我就觉得精神振奋,只要她像松鼠般畏怯的小脸蛋一进门,我所有愁闷烦乱的浮动情绪就一扫而空。一直束缚着我的那隐形潜水钟,在这时候似乎比较不会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矫正发音的课程是一项艺术,值得大家来认识它。你想象不到,用你的舌头执行机械性的动作,就能发出法文里所有的字音。目前,L这个音是我遇到的难关,可怜的ELLE总编辑,他再也不知道怎么念他自己主编的刊物名称。在良辰吉日,也就是在咳嗽间歇的时候,我比较有气力和气息发出一两个音素。我生日那一天,在桑德琳的帮助下,我终于能比较清楚地发出二十六个字母。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生日礼物了。我听见了二十六个字母被一种来自久远年代的粗嘎声音,抛掷到空荡荡的虚空之中。这个让人极度疲劳的练习,好像是山顶洞人正在发掘语言。有时候会有人打电话进来,打断我们的练习。桑德琳会替我和我所爱的人讲电话,而我听着他们的交谈,趁机捕捉一些飘舞的人生碎片,就像捕捉蝴蝶一样。我的女儿西莉丝特告诉我,她骑在木马上到处闯荡的冒险故事。再过五个月,我们就要为她庆祝九岁生日了。我爸爸跟我说,他的两只脚很难使力,无法撑着站起来。他已经勇敢地度过了九十三年的人生。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爱的锁链两端的两个环节,缠绕着我,保护着我。我常常自问,这种单向的对话,会使电话另一头的人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对我来说,他们会让我情绪波动。我多么希望对这些温柔的呼唤,不要只是沉默以对。我知道有些人不太适应这样的电话交流,就像芙罗兰。要是我没有先对着贴在我耳边的电话筒大声呼吸,温柔的芙萝兰不会先开口。"亲爱的,你在那里吗?"她会在电话线的另一端不安地问。

我应该说,有时候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不在。

正文 拍照

最后一次去看我爸爸的时候,我帮他刮了胡子。那正好是我发病的那个星期。当时他人很不舒服,我到巴黎杜勒利公园附近他的小公寓去陪他过了一夜。早上,我为他泡了一杯奶茶以后,就帮他刮胡子。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刮了。那天的景象一直深烙在我的脑海里。他勾着肩、驼着背,缩在红色毛毡的扶手椅里。他一向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字一句地细细读着报纸。刮过胡子以后的火辣感,会刺痛他松垮的皮肤,可是爸爸忍着痛,不把它当回事。我拿一条大毛巾围在他瘦伶伶的脖子上,在他脸上抹了一大坨刮胡泡泡,我尽量不去刺激他布满皱纹,而且有多处微血管破裂的皮肤。衰老疲惫使他眼窝深陷,鼻子在消瘦的五官中显得更加突出,但是他整个人仍然端正自持,头顶上的白头发仿佛华冠,更加衬托出他的威严。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有他逐渐累积的人生回忆,这些回忆本来只是薄薄的一层,覆在其上,后来老人家渐次在这里凌乱堆放杂物,而他是唯一了解这其中所有秘密的人。一些旧杂志、一些再也不会听了的唱片、一些奇怪的小玩意,还有一些老照片夹放在一个大玻璃框里。这些老照片各个时期的都有。有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爸爸穿着小小的海军军装,玩着铁环;有我八岁的女儿骑在木马上;还有一张我在一座迷你高尔夫球场拍的黑白照片。那时候我十一岁,有一对招风耳,看起来像个蠢蠢的好学生,而实际上,我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很惹人厌。

最后,我帮爸爸喷上他最喜欢的香水,剃须修面的工作就算完成。然后我跟他说再见。只有这一次见面,他没有跟我提起他一直寄存在秘书那里的那封遗嘱。这次以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我没办法离开贝尔克这个"度假胜地",而爸爸从九十二岁以后,腿就不听使唤,下不了楼梯,只能待在公寓里。我们两个人都患了"闭锁症候群",各以各的方式处在闭锁状态中,我在我的身体中,而他在他的三楼公寓里。现在是别人每天早上为我刮胡子。当看护工用上个星期用过的老旧刀片尽责地锉磨我的脸颊时,我时常想起爸爸。我希望我能更用心地做个剃须匠。

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他摇颤的手握着听筒,我听见他颤抖而温热的声音传到我耳畔。和一个他明知道什么话也没办法回答的儿子讲电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也把在迷你高尔夫球场拍的那张照片寄给我。刚开始,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如果没有人想到翻到照片背面看看的话,这可能永远是个秘密。在我个人的影像记忆里,几个已经遗忘的镜头播放了出来,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天气不怎么晴朗,爸爸妈妈和我到一个刮着风的小镇去透透气。爸爸工整的字,只简单写着:靠海的贝尔克,一九六三年,四月。

正文 另一个巧合

如果我们问大仲马的读者,他们最想变成他小说中的哪一个人物,得票最高的大概首推《三剑客》里的主角达达尼昂,或是《基度山恩仇记》里后来化名为基度山伯爵的爱德蒙·唐泰斯,而没有人会想成为《基度山恩仇记》里处境最悲惨的人物,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在大仲马笔下,他就像一具尸体,一脚已经踩在棺材里,却有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神。人们对这样一位严重瘫痪的病人,只有害怕,不会存有任何幻想。他心里藏着可怕的秘密,但却是个动弹不得的哑巴,虚弱的一生都在一把有轮子的椅子上度过,他只能以眨眼睛来和别人沟通:眼睛眨一下,代表"是",眨两下,代表"不是"。事实上,诺瓦蒂埃好爷爷(他的小孙女都是这么亲热地叫他)是第一位患有闭锁症候群的人,而且到目前为止,是唯一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此种患者。

当我的意识逐渐清明,摆脱了发病后一直沉陷其中的昏沉迷蒙,我就常常想起诺瓦蒂埃好爷爷。我刚刚把这本小说重读了一遍,没想到现在自己就成了故事里这个处境最堪怜的角色。我重读这本书并非出于偶然。我曾经计划写一个现代版的《基度山恩仇记》(当然一定是东施效颦):故事里的主人公施展一连串诡计的主要动机还是为了复仇,只不过我想把故事的背景改在现在这个时代,而且我想把基度山伯爵改成女的。

然而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亵渎大师的作品。如果要惩罚我的不敬,我愿意以化身为邓格拉尔男爵、弗兰兹·埃比那,或是法利亚长老作为处罚,或者干脆,被罚抄写一万遍小说内容。我们是不应该篡改大师作品的。但是,文学的神祇和神经病理学的神祇似乎都决定以其他的方式来惩治我。

有几个晚上,我觉得白发长长的诺瓦蒂埃好爷爷,坐着一世纪以前那张需要上油的老轮椅,在我们医院通道里来回巡视。为了扭转我被判定的命运,我现在在脑子里计划改写另一部长篇传奇小说,在这部著作里,最主要的见证人是赛跑选手,而不是个瘫痪者。谁知道呢,说不定这真的行得通,能扭转我的命运。

正文 梦境

一般而言,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白日一到,梦中的情境就遗落,影像也变得朦朦胧胧。但为什么去年十二月的梦,却清晰如激光束一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也许人在昏迷中都会有这种不循常理的现象。因为病人既然回不到现实生活,梦就不再是一种容易消散的娱乐,而会一层层堆积起来,形成一长串的虚幻梦境,仿佛是从长篇连载小说里抽绎出来的。今天晚上,小说中的一个章节浮现在我的脑海。

在我的梦里,雪花大片大片地飘下来。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贝尔纳发着抖,走过一座汽车坟场,遍地覆盖着三十厘米厚的雪。这三天,贝尔纳和我一直想办法要回法国,因为法国这时候有一场大罢工,全国都陷在瘫痪中。我们本来暂留在意大利的冬季运动营里,但是贝尔纳发现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铁道可以通往尼斯,不过在边界有一群罢工的人阻断我们的路程,强迫我们下车,害我们只穿着普通的鞋子和春秋两季的薄衫,在严寒中打哆嗦。环顾四下,发现这里好荒凉。有一座高架桥从汽车坟场上空经过,据说,坟场的车子都是从五十米高的这条道路上掉下去,一辆辆堆积在这里。我们和一位很有权势的意大利商人有约,他把他的集团总部设在这座桥的桥墩下,远远避开一些窥探的眼睛。我们看见一扇黄色的铁门,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触电者死",还贴着一张万一触电时该如何处理的示意图。我们敲门,门开了。大门入口处看起来好像成衣工厂的存货间:好多上衣挂在架上,还有好几叠裤子、好几箱衣服,东西直堆到了天花板。我看到了一个人身穿作训服,手里握着一把冲锋枪,在一旁迎接我们。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好像是看守地狱之门的那只三头犬"赛伯拉斯"。他就是波黑塞族前领导人拉多范·卡拉季奇。"我的同志呼吸有困难。"贝尔纳对他说。卡拉季奇就在桌子的一角为我做气管切开术,然后我们经由一条豪华的玻璃楼梯走到地下室。地下室的墙上挂着猛兽的毛皮,旁边摆着一张椅座很深的沙发椅,一股柔和的光线把这房间衬得有点像夜总会。贝尔纳忙着和这地方的负责人讨论事情,这位负责人就是菲亚特的老板翁贝特·阿涅利的分身。有一位说话带着黎巴嫩腔的女佣人过来请我到小吧台旁边坐。吧台上的杯子、瓶子都用塑料管子代替,这些塑料管子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就好像飞机遇难时会有氧气罩一样。服务生示意,要我拿个塑料杯子凑近嘴巴。我照做了。一种喝起来有姜汁味道的琥珀色液体流进了我口里,接着,一股暖暖的热流漫及我的脚尖和发梢。隔了一会儿,我想停,不想喝了,而且想从高脚凳上下来。然而我还是大口大口地灌,一点也由不得我。我慌乱地向酒保使了个眼色,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只是神秘地对我微微一笑。在我四周,所有的脸孔和声音都变形了。贝尔纳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慢半拍,我根本听不懂。我坐在高脚凳上,听见拉威尔的《波丽路》。他们完全把我灌醉了。

经过了像永恒那么长的时间以后,我看见大家慌乱成一团,准备要战斗。讲话有黎巴嫩腔的那位女佣人把我背在她背后,爬上楼梯。 "我们要离开了,警察来了。"外面天色已暗,雪已经止息,刺骨的寒风让我呼吸困难。有人在高架桥上设置了一座探照灯,光束在汽车残骸之间来回搜索。

"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扩音器喊着。我们成功地逃走,但对我来说,这是长期流浪的开始。在我的梦里,我多么想逃走,但只要我一有机会逃,就会突然觉得昏沉,一步也动不了。我像石像,像木乃伊,像玻璃。我和自由之间如果只是隔着一扇门,那么我连打开这扇门的力气都没有。然而,这不是我唯一担心的。这个秘密组织拿我当人质,我担心其他的朋友也会掉进同样的陷阱。我试着用各种方法来警告他们,但是我的梦和现实状况完全一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文 旁白

我知道有些叫醒人的方式比较温柔。一月底的一个早晨,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弯腰俯在我上面,用针线把我的右眼皮缝起来,好像缝袜子一样。我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要是这个人一冲动,也把我的左眼皮缝起来,那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我黑牢里的透气窗、潜水钟的潜望镜也都要被缝死了!还好,我不需要沦落到这样的暗夜中。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工具放在铺着棉花的铁盒子里,然后用检察官诉请惩处累犯的口吻,简单撂下一句:"六个月。"我用我还完好的那一只眼睛,以各种眼神传达我的疑问,但是这位先生,他常要花一整天时间仔细诊察别人的眼瞳,却不懂眼神里的话语。他就是那种"我管你呢"医生的典型,高傲、粗暴、目空一切,他要病人八点到,自己却九点才姗姗来迟,九点五分又急着要走,每个病人只分配到他宝贵的四十五秒钟。他的外形有点像淘气阿丹,圆圆大大的头,顶在矮矮的身躯上,整个人毛毛躁躁的。他对大部分病人本来就不会多浪费口舌,对像我这种鬼影子似的病人,就更加不会白花力气向我解释病情。后来我终于还是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的眼皮缝起来六个月:因为眼皮已经无法保护眼球,失去了活动帘子的功能,而且如果不缝起来,还可能引发眼角膜溃烂。

几个星期以后,我心想,医院是不是故意用这种讨厌的人,使长期卧床的病患对医院产生戒心?从某方面来说,他是个替罪羔羊。要是他离开了贝尔克(这似乎是很可能的),我还能够嘲笑谁呢?他在这里,当他问我"你有没有看到双重影像"时,我还能自得其乐地在心里默默回答:"是的,我看到两个笨蛋,而不是一个。"

和需要呼吸一样,我也一样有感受,需要爱、需要赞赏。朋友的一封信、巴尔蒂斯印在明信片上的画、圣·西蒙的一页文字,都给予流逝的时光一点意义。但是,为了保持自己敏锐的心思,也为了避免陷在绝望里失去斗志,我维持着一定比例的怒气,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就像压力锅,有安全阀的调节才不会爆炸。

呀,"压力锅",这可以当一出戏的剧名,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写我自己的经历。我还想到了这出戏也可以叫做"独眼",当然,"潜水钟"也很好。你们都已经知道故事的情节和发生的背景了。正值壮年的L先生,本来是一家之长,现在他躺在医院病房里,学习如何在"闭锁症候群"中生活,面对这个严重心血管病变的后遗症。剧本里叙述L先生在医疗体系里的遭遇,以及他和太太、孩子、朋友,以及事业上的合伙人之间关系的嬗变,他本来在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上班,而且是公司的创办人之一,有功利心,有点愤世嫉俗,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遭遇过什么大挫折。现在L先生才开始学习面对困境,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支撑他的确定性倒塌下来,并且发现亲近的人原来都是陌生人。大家可以找个好位置,仔细观赏整个缓慢推展的过程,代表L先生内心独白的旁白,会在一边述说情境。我只差动手把剧本写出来了,已经想好了最后一个场景:舞台上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床铺上。景是夜景,所有的人都睡了。布幕升起以后,虚弱迟缓的L先生,突然推开被子,跳下床,在舞台上如虚似幻的光线中,绕着圈圈走。然后,黑暗又罩下来,观众听到L先生最后一句内心独白:"他妈的,是一场梦。"

正文 幸运运日

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噩运就猛烈地袭击一一九号病房。提醒我进食时间到了的闹铃装置,半小时以前就在空落落的病房里嘎嘎作响。我想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愚蠢、更让人神经紧张的装置了,一阵阵像扎针似的声音嘎嘎嘎响个不停,啮食着我的脑门。胶带被汗水沾湿,失去了黏性,贴不住我的右眼皮,却还贴在睫毛上,使我的眼睛痒得受不了。最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把所有这些遭遇推向高潮:导尿管松脱了,我身上都被弄湿。在等人来帮我清理的时候,我轻轻哼着亨利·沙尔瓦多的一首老掉牙的歌曲:"来吧,宝贝,这一切都不严重。"终于,护士来了,她一来就机械性地打开电视。正在播广告: Minitel图文电视系统的服务,"3617 Milliard"请观众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天生的赢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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