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 xp1024.com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正文 小引

小说,刊登《益世报》,肇始于民国九年(1920),徇已故刘浚卿先生之请也。蝉联继续,直至二十一年(1932)始登竣,岁星盖一周矣。十五年(1926)曾出版甲乙两集,十八年(1929)续出丙集,亦仅及七十回而止,自七十一至百回,仍无专书与世人相见也。上年春间,馆中执事,倡印全书,商得鄙人之赞同,从头整理之,错误矛盾之处,均经修改,已由排字房逐日排印。唯以人工不敷,难免迟滞。自李渡三经理继任,百度维新,对出版事,尤为注意,指定专工赶作,限于本年九月底出书,并登广告,发售预约。以定价之低廉,购者云集,全书二百余万言,不难克日观成,著者亦与有荣焉,特记其颠末如上。

正文 重刊序一

是董郁青先生所著,署名“濯缨子”,早在1920年开始在天津《益世报》的副刊《益智粽》上发表,至1932年结束,以晚清至民国军阀时期政治轶事为素材,写得比较生动,卷帙浩繁,《益世报》曾为陆续出单行本,当视为以现代历史故事写演义小说的罕见之作。

1923年间,我在学校读书时,看到天津《益世报》,很喜欢看它的副刊《益智粽》。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正写到慈禧病重时,向李连英问及光绪情况,李说皇上闻老佛爷病重,面有喜色。慈禧当时大怒说,我不能让他死在我后头。后来果然两宫同时晏驾。这一段写得很生动,因此我对有一个时期很感兴趣。我当时家贫,无力订阅报纸,只是抽工夫在学校图书馆看看,以后离开学校,便没有接着看了。等到1928年间,我由同学介绍到天津《益世报》做记者。在报社编辑部,看到一位老者,干瘦,驼背,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埋头写作。有人介绍说这是董老,董郁青先生,就是写的濯缨子先生。那时我只有22岁,觉得见到这样一位名重一时的新闻界人物,很以为荣幸,说了些仰慕的话。那时董郁青究竟多大岁数,我并不知道,只见他佝偻着腰,留着两撇胡须,头发有些花白,真是一位老前辈了。当时他负责编辑副刊《益智粽》,每天要写短文一篇,栏目为《弦外之音》,是针对当时政治情况或社会各方面的动态写的。其形式是每篇百余字,末尾一行省略号,意思是意犹未尽。每日定要写一篇,也就不容易了,有的文章也很隽永。他除去写这些小文,还要写。另外,发稿、组织版面、看大样这一系列工作也一定要做。他写文章一直在红格纸上用毛笔写大拇指肚般大小的字,秉笔直书,不加修改,字体亦清楚整齐。他家在英租界,每日下午二时上班,乘一段电车到东车站前,然后步行到报社。报社当时在意租界小马路,这一段路约半里地。董郁青上班风雨无阻,到班后坐下来一直把工作做完才起身离社。我有一个时候编各地新闻,时间和他工作时间相同,因此有机会和他聊天。

从谈话中我知道他年轻时在北京交际是相当广泛的,他知道许多事情。原来,他是满族,北京通县人,青年时可能中过举,对民初袁世凯做总统时的社会情况比较熟悉,对国会议员活动亦很知情,但究竟他做过什么工作,我没有问过。当时北昆在天津演出,他提起荣庆社来滔滔不绝,特别对荣字辈演员更为熟悉,如陈荣会、张荣秀都是他欣赏的演员。对于韩世昌、白云生也很赞扬,特别对白玉田、王益友有更多详细的评论。至于京戏,他一谈必是谭叫天、杨猴子、路三宝等,看来他年轻时是一个经常看戏的人。可惜我当时对戏曲兴趣不大,也没有将他的议论记下来,现在想来是非常可惜的。董郁青是天主教徒,对宗教的知识也很丰富。总之,这个人似乎是博闻强记自学成才的。

“九·一八”事变后,天津《益世报》的副刊改为《语林》,由马彦祥同志主编,马离社后由我主编。董郁青另办一版,在《语林》版反面,名为《说苑》,只发表小说,也移到这一版,董郁青每日照写不误。后来,结束了,董改写长篇《大明湖》,以济南为小说背景。他还收集了些有抗战意义的历史故事在《说苑》发表。1935年后,他负责检查全报大样,一直到1937年7月28日日军侵占天津。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在看大样时,要在夜间工作,我办副刊,是在午后,我们已不常见面了。)等到抗战胜利,我不知他的下落,后来,听见友人谈,他已故去了,什么时候故去的,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的年岁,可能过了七十。

天津《益世报》是天主教徒集资办的报纸。出版不久,即逢“五四”运动。在这一运动中,报纸一度同情学生,受到社会上好评。周恩来同志在法国为它写了长篇的海外通讯。报纸销路甚畅,一跃为天津报纸首位。董郁青以天主教徒中文化水平较高的文人,在报社从写社论到编副刊、写小说,无所不能,应该说是“五四”以后直到1937年抗战开始,在天津新闻界一位知名的人物,而他写的则是他一生呕心沥血之作。今日看来,虽然书中所述,不尽是历史事实,观点也不尽正确,但据他自己说,许多事是他耳闻目睹的。我和他接触当中,谈到往事,他是不厌其详,但不是漫无边际地夸夸其谈,看他所写的恐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怕还都是当时的传闻,当然写小说采用传闻,是允许的。而且,传闻中难免也会有些真实的。董郁青的文笔朴实,不尚华丽,每日千余字写了近二十年,笔调一致,这是难能的。我对这部巨著,没有自始至尾仔细读过,凭个人印象,清宫一段写得相当生动,也许因为他是满族人,对清代宫廷情况可能听得多一些。

董的弟弟名荫狐,也是一位小说家。曾在《益智粽》发表过讽刺小说《换形奇谈》,揭发、讽刺当时的政治内幕,颇为尖刻。未出单行本。董郁青在天津新闻界工作了数十年,写了卷帙浩繁的小说,和无数篇短文。长期担任天津《益世报》副刊编辑,称得上天津新闻界耆宿,也应视为小说家。但我从来没有听他自我标榜。至今有人知有“濯缨子”,而不知有董郁青。但是,终究是一部实拍拍的大作品,其中多有一些有历史价值的材料。董郁青先生生前留下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即使其生前并未成为“名记者”或“大作家”,但终会有人发现他的作品而为之出版,这也证明历史是公正的!

正文 重刊序二

是先祖父董公郁青所著,初版时署名“濯缨子”,源于《楚辞·渔父篇》,以示愤世嫉俗清高自守之志。

自1920年开始在天津《益世报》的副刊《益智粽》上发表,直至1932年登竣,长达12年。该书以晚清至民国军阀时期政治轶事为经,民间风俗人情为纬,纵横穿插文笔生花,全书一百零一回,约二百余万言。卷帙浩繁广远深博,被视为以现代历史故事编写演义小说罕见之作。

《益世报》曾为陆续出刊单行本,并于1936年以新版分印十一册成套刊行于世,在当年新闻界、出版界均有较为深远的影响。天津《益世报》是以天主教徒为主,在雷鸣远神父推动下,集资创办的日报,其办报以“益世、益民”爱国护教为宗旨,于1915年10月10日双十节创刊号问世。创刊之初,刘浚卿先生、雷鸣远神父,深知先祖父学识渊博,文笔朴茂,在当时新闻界名重一时,乃诚恳邀聘于报社撰文。报刊发行不久,即逢1919年“五四”运动,在这一运动中,《益世报》以同情学生,谴责当时军阀官僚,受到社会上好评。1936年绥远百灵庙抗击日本侵略,《益世报》评论、报道以此为中心,广泛向社会宣传抗日思想,更配合以雷鸣远神父为主的救护队深入战场,向抗日官兵进行慰问鼓舞,并向社会募捐送往前线,此举深为天津新闻界所钦佩。1937年“七七事变”,日军于7月28日侵占天津,报社被迫停刊。

先祖父汉族人氏,祖籍浙江绍兴,幼年随曾祖父迁居北通州,晚清曾中举秀才,家居时博览群书,贯通经史,亦喜好诗词戏典。民国后迁寓北平市内,平素交游广泛,以诚挚待人、光明磊落为处世之本,对友能肝胆相照,论事则仗义执言,从来不屈服于权势之压迫,而为时人所称道。曾为《京华时报》执笔撰文,以犀利文笔针砭当时社会弊病为己任,故名声日上,友朋益广,举凡当时社会传闻,宫廷密事,政治风云,官场变幻,均循此渠道源源而来,为以后的成书,积累了大量素材。先祖父自应聘进入《益世报》社后,严肃认真,事必躬亲。对副刊《益世粽》及《说苑》的组稿、审稿、发稿、编辑版面等,必不辞劳苦亲自安排妥帖,并曾为专栏《弦外之音》每日写一短文,评论当时政局风云、文坛争议、社会动态,其文章隽永辛辣,深中时弊,立论公允,颇得读者之同感。会当此时,文思酝酿成熟,即开始执笔成文,书中事均属实,只有文采加工虚中有实,正与正史遥相呼应;真名假名各有意在,读者思忖自有心得,此即“演义”命名之根由也。先祖父当年每日秉笔直书一千余言,文不加点亦不增删,直发排版付印,举凡晚清、民国军阀时期的宫廷、国会、外交、内政、帮派、社会各方面,无不言之有物,栩栩如列眼前,故每一书成则购者云集,被誉为当时之名作。

1935年《益世报》改组,先祖父调任为报社编辑部总稽核,负责检查全报大样,当时曾在天津出版《沽上英雄谱》一书,又应山东出版社之约,先后执笔写成《明湖影》及《义侠薪胆录》等中篇演义小说,在当地出版界亦甚有影响。1937年《益世报》被迫停刊后,先祖父年高体弱,难与报社同迁内地,乃隐居家中,并在天津小修院教授国文,每日带领我去老西开教堂参与清晨弥撒(先祖父曾听雷鸣远神父讲道,于1916年与另五人领洗入教;日后对我的圣召劝勉有加,影响甚大,于1940年我申请加入天津小修院)。先祖父虽曾受日伪迫害拉拢,但洁身自好安贫若素,虽历生活之清苦,难磨胸中浩然正气,至此不再参与新闻界、出版界之事。1944年返回山东济南定居,一九四五年病逝于山东济南,寿享66岁。

缅怀先祖父从事新闻工作数十年,遗留卷帙浩繁的小说和无数篇杂文、政论,长期担任天津《益世报》主任编辑,被誉为天津新闻界耆宿,赞称董老一生虚怀若谷,光明磊落,义无反顾,笔耕为民,亦足以告慰先祖父于九泉矣。

虽为稗官野史,但事必有据,人必有名,正可填补正史之不足,故该书是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的。值此重刊之际,书此序言简介著者生平,希冀能对读者阅看此书小有助焉。

正文 第一回 谈气运学究具先知 盼功名村翁训爱子

古人说三十年为一世,每逢过了一世,凡国家社会、风俗人情,无形之中,全许略略地有几许变迁:有时由乱而治,由坏而好,由硗漓偷薄,而进于纯厚朴诚;也有时由治而乱,由好而坏,由纯厚朴诚,而入于硗漓偷薄。反正三十年前,三十年后,总有种种的不同。这种道理,要拿旧学名词来批评,大半归之气运。要用新眼光观察,乃是人类进化的原理。从古至今,递演递嬗,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象。倘若终古不变,只怕到如今还是太古的顽民,浑浑噩噩,老死不相往来,那世界也就归于消极,还有什么文明可谈,更有什么历史可记呢?所以昔人又说,天道十年一小变,五十年一大变。到底也不要管他三十年、五十年、十年八年,这变之一字总是与时俱进,没有停止的,时间就是进化的轨道,不过有迟速之不同。只要你细心体验,哪管他千变万化,终要有一个远因近果。作书的冷眼观察,但觉我们这中国,无论国家社会、风俗人情,全都变化得很快。近十年以来更是大变特变,甚至把从前的礼教纪纲、廉耻道德,全都变得连一点影子没有了。如此这般,还要说进化不快,只好坐在飞机上放绿汽炮,嗅着一点文明气味,立时能把活人变成死人,那才算快到极点呢!咳,话又说回来,到底有能变的,有不能变的;有当变的,有不当变的。要是一概全变,这其中也有极大的危险,因为在大地之上,立国数千年,必然有一种特立的国性。这种国性,就好比人身的灵魂。人的灵魂离了躯壳,这个人必死;国的特性离了国家,这个国又焉能不亡呢?如今最时髦的新人物,时时刻刻总想把数千年的国性完全取消,非孝倡淫,居然演说于大庭广众之下。其余种种新奇不经的道理,全以一言包括之,叫作新文化。究竟西洋是否以这种新文化立国,据许多宗教中有道德的老先生谈起来却又大大不然。可见这种新文化,在人家欧美各国,不过一部分极端派的主张,尚且不能普通。我们中国的时髦,反要完全效法,推行全国,这事能做得到吗?然而退一步说,见智见仁,各是其是,作书的人也不敢断定那时髦先生准不对,到底你也得以身作则,先行出一个样儿来给大家瞧瞧,然后也好强人从我。哪知道在实际上一观察,却又老大的矛盾。连亲父视同路人,反说是大公无我;连祖国一齐出卖,却美为世界大同。推之其余种种,全是片面的新文化。原来这种新文化是专许他对人家讲,不许人家对他讲的。似这种人,作书的不知会见过多少,听见了若干。如今慢慢地写出来,权当给他们诸位先生作一本世家列传。到底善有善果,恶有恶缘,其中也要寓一番惩劝之意。并不是借着小说,随便拿人开心,那就失了益世的宗旨,作书的人也决然不敢。

闲言少叙,咱们就书归正传。话说山东淄川县,离城二十里有一座蒲家庄,通共有二百多户,其中姓蒲的总占十之七八,多半以务农为业,内有读书人也很不少。因为蒲家在前清初年曾出过一位大名士,就是那著的蒲松龄先生。这位老先生本是一肚皮牢骚,又生于明末清初,不免有故宫禾黍之悲,便想借着文字泄愤。那时正值专制时代,君主的势力犹如神圣,自有人说一个不字,立时便要罪及三族。因此便发生了许多文字之狱,一牵连便是数百人,活着的斩头,死了的戮尸,种种残暴无道,真难以笔墨形容。蒲老先生亲眼所见,自然怀着戒心,到底他那满腹的学问文章,为牢骚所鼓荡,不能不发泄出来。因此才著了一部,满纸狐鬼,其实全是寓言。阅者要认为实有其事,那算被老先生冤苦了。可惜他才学虽好,却一世不曾发迹,寒窗课读,了却终身。因为他是个名士,所以后代子孙还继续书香不绝,到底飞黄腾达却不曾出一个人,不过是青矜食饩,仍以教书为生活罢了。直到前清光绪年间,他的九世嫡孙名叫蒲书号竹年的,下乡试场中了第七十名举人,在他家中总算是破天荒的荣耀。哪知以后只应这一次会试,便把科举停了,竹年的岁数又已长大,从此也就绝了进取的心,仍在村中课读。这一天,正在书房给学生讲书,忽然推门进来一位老翁,竹年举目一看,认得是本村的财主章善同。他家中种着七八顷好地,城内还开着粮店,生意也很兴隆,在本村中算得是首户了,为人却极其悭吝,一文钱也不肯妄花。平日与竹年虽然熟识,却是不常往来,今日忽然推门而入,却把竹年闹了一怔,忙起身让座,笑道:“你老先生轻易不肯串门子的,今日什么风吹到寒舍来。”善同坐下笑着答道:“谁说不是呢,一天忙到晚,不是粮店里派人驮粮食,便是先生来报账。再不然,看着做活的扬场收囷,哪会有一刻闲工夫,因此疏亲慢友的地方很多,你老先生可别见怪。”竹年暗暗笑道,这真是财主的口气。又听他继续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特特来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我那小孩子长生今年十四岁了,白念了几年书,始终连字还认不清,是我把先生辞退了。明年正月,想请你老先生到寒舍教读,早晚两馔,每月送八两银子的束脩,不知你老先生可愿意吗?”竹年略为沉吟,心想我教这散馆,每月不过十几吊老钱,还得自己吃自己。如今一个穷乡村里,居然有八两银子的馆也不为少了。便笑道:“承你老不弃,就是这样吧!但是有一层得要预先声明,我这散馆中有两个得意的学生,我要带过去的,就是令郎念书,也好有一个伴儿,还可以行吧?”善同虽然不甚乐意,回想两个人不多,便也答应了。

从此一言为定,乡间也不懂得下官书。第二年正月开学,便套车来接先生。竹年预先把自己家的一个侄儿叫子杰的,也是个秀才,约了来教家里的散馆,免得人家子弟废学,这也是读书人的厚道。他带过去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名叫子化,一个是同村孙姓的子弟名叫孙讷言的。上馆之后,宾东很是和睦。那章长生果然聪明过人,大有进步,一年的工夫便把《四书》读完,随念随讲,他无不言下领悟,回讲时候是一字不差。因此竹年常对东家夸赞学生,说我教了多半世的书,从未遇着这样一个聪明子弟。你老先生真是有德行,有造化,将来净等享儿子的福吧!善同听了立时心花开放,忙向着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请安,笑道:“这全是老师的栽培,将来点了翰林,朱卷上第一名业师先得把你老先生刻上。”竹年听了心里不觉好笑,科举已经奏停三年了,他还想着叫儿子点翰林,可见乡间人真正是孤陋寡闻。有心说破了,又怕打散了他这一团高兴,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转眼教过两年。这一年正月,长生十七岁了。先生年下回家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定期上馆,择的十九日是入学良辰,善同自己坐着轿车来接先生。他两家相距不过半里之遥,本来用不着坐车。乡下财主要摆架子,好叫同村的人知道他家里请了一位孝廉公的老夫子,又在正月里要显一显自己家里的新帷子车,所以每逢正月,必要用车接先生,就算成了一条惯例。附馆两个学生全都因事来到,只有竹年随着东家来到馆里,举目一看,不觉心里诧异。但见屋中四白落地糊裱一新,当中一张八仙桌,挂着大红洋呢的围桌,桌上摆着香炉烛台。香炉的后边放着两个九寸盘子。上首盘子里搁着一顶大帽子,上嵌着一颗水晶顶子;下首盘子里放着一只五十两的大元宝。再看香炉里插着整股的檀苏高香,氤氲缭绕,香气扑鼻。两边烛台上全插着极大的红烛。桌子后边却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挂着大红洋呢的椅披。竹年才要开口动问,却被东家一手拉着一手推着,直推到椅子上边,强捺着叫他坐下。自己抹转头来到了桌子前边,双膝跪倒,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吓得竹年忙跳下座位来,一面自己跪倒,一面又用手拉他,口里倒吸着凉气,问道:“东翁,你莫非是疯了!我是个活人,为何给我上起祭来,这不是笑话吗?”善同兀自不肯起来,又饶了三个响头,方才立起身子来,却又一声不响。只见家中做活的过来,把香案撤去,把帽子银子挪在别的桌上,调上四副杯箸,又搬过三把椅子来。少时从后院走出一位苍髯白发的老头,两个后生随着,一个是长生,那一个却有二十多岁,生得豹头环眼,气象很是轩昂,一齐进了书房。善同忙替引见,说:“这位老翁姓曹,是江苏人,是我的远门姑丈,在山东候补通判,已经多年了。这位少爷,就是他的儿子名叫曹玉琳,在省城什么学堂里读书,说早晚也要做官了。不知我们生儿得何年月日,也能照他父子两个大小弄个官儿做做,也不枉我巴结一场。所以今天恳求老师无论如何,三年以内把你学生教成了,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枉我今天磕这许多头。”竹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有心笑出来,又怕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得与大家见礼,高低竹年坐了首座,曹翁相陪,曹玉琳同善同对面坐下,长生在下首打横。少时酒菜上来,虽然是乡间,鸡鸭鱼肉倒是样样俱全。彼此喝着洒,竹年问曹翁因何事到淄川,曹翁说是奉藩宪所委到这里帮审一宗案件,顺便到舍亲宅上走一遭。竹年问玉琳今年贵庚,是读书,还是出来就差。玉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现在济南客籍学堂肄业,明年就可毕业了。老伯曾中乡榜,自然是通儒硕学,小侄今天倒要领教一桩事情,不知老伯肯赐教否?”竹年忙谦道:“岂敢岂敢,不知世兄有何事动问?老朽对人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怕我不知道的,也就不敢强对了。”玉琳笑道:“老伯太谦了。小侄今年廿四岁,家父曾给报捐过一个县丞,依他老人家的意思,等明年毕过业便分省去候补。小侄自念学业毫无,想要出洋留几年学,俟等回来再入宦途做事,不知老伯可赞成吗?”竹年一边听话,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地多喝了几杯,有些酒意了,被玉琳这一问,不觉勾起他的牢骚来,便哈哈大笑道:“世兄,你今天肯将这关系终身学业的事询及老朽,足见你眼力不差,看出老朽不是那迂阔腐败、徒读死书的人。我今天斗胆,当着曹老前辈要大发议论,可不要笑我是狂生,我确实不是狂生。”曹翁道:“岂有此理!老夫子你指教我的孩子,我感激不迭,哪有笑你的道理?”竹年道:“老朽虽是旧学中人,但是如今翻出来的时务新书,我全要买来看看。所以国家的安危,世界的形势,以及中外人情、风俗、政治、法律,种种的不同,我也曾细心研究。到底说一句老生常谈,还得要归之气运。据老朽看,满清的气运已经到了末日了,不出十年,清社一定成墟。清之亡,不亡于真守旧,却亡于假维新。如今派学生出洋,总算是一种最时髦的政策了,哪知留学生愈多,清社的灭亡愈速。多造就留学生,便是清室自杀的利器。老朽一眼早看透将来的结果,到底我心里却是极端赞成。如满清当道之昏暴,各省督抚之跋扈,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士农工商,四民失业;风俗偷薄,礼教沦亡;政治腐败,纪纲失坠;必须彻底地破坏一下子,然后才有建树可言。据我看,就连这万恶滔天的君主制度,也不能久存人世了。世兄,你拿着这县丞的官儿到各省去候补,究竟有什么出息?莫若趁着年富力强,到外国去学一点实在本事,将来清室亡了,也好做一个开创的人物。虽然说将相无种,也得自己有真学业、真能力,然后才能够乘势崛起。要想再照从前,按部就班,做现成的官儿,只怕以后有点不容易了。”竹年这一席话,说得玉琳同长生全都兴致勃勃,笑逐颜开。只有曹翁面上,却现出一种沉郁不悦的颜色来。善同茫然不知所以,不过听着热闹罢了。玉琳道:“老伯这崇论宏议,实在使小侄闻所未闻,明年毕业后,一定出洋留学,决无二议了。”长生也插嘴说道:“老师,你看门生要随着我曹大叔出洋走一遭,也能够有点出息吗?”竹年慢慢地又干了一杯酒,却不答长生的话,反向善同说道:“东翁,我们宾东相好了三四年,今天倒要支开窗户说亮话。我请问你,是想叫儿子飞黄腾达、升官发财、做个宦途有名的人物,还是叫儿子做一乡的善士、一家的孝子、一代的通儒呢?”这一问,倒把善同问得白瞪着眼,半天答不上来。还是曹翁在旁代为解释了一回,善同才笑道:“先生你要知道,我膝前就这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要不为他中举求官,我一年肯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请先生吗?什么叫孝子、善士、通儒,我全不懂,只能盼他做个官儿,那不是逆子呢,我心里也是快乐的。”竹年听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说:“东翁,既然如此,我今年可以不必在府上教书了。现在科举已停,纵然在家里读一辈子书,也休想有个出路,你叫长生随曹世兄到学堂去吧!实对你说,我的本事只能造就他为一个通人,感化他成一个孝子;要求着达到你桌上摆的那宗目的,我实在没有那种把握。最好你叫他入学堂,将来有机会出洋留几年学,回国之后不愁不能做官,这是如今最好的一条终南捷径。你不要错过了,我也犯不上耽误你的子弟。咱们今天的酒,不必做开酒馆,就权当辞行酒吧!”曹翁在旁边却也极力赞成,说老夫子眼光远大,不肯图有限的脩金,误了学生无穷的进步,似这样古道照人的先生,实令人钦佩。善同的脑子里,本来就想叫儿子做官改换门庭,所以每年肯拿出这许多银子来请先生。如今听先生的话是没有希望了,登时面上现出不悦的颜色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懊悔。竹年又连饮了两杯,蓦地大声说道:“东翁,你这令郎要是入学堂,求功名,将来不患不出人头地,但是老朽有句话你要谨记,长生这孩子聪明有余,诚实不足,而且他的脑力变换太快,将来只怕应了古人的话:是治世的能臣,乱世的奸雄。不但国家沾不着他的光,只怕连你老先生也未必能享着他的福。我如今把他这长生的名字改为敬宗,是叫他顾名思义,将来不至于忘本,却不是叫他学唐期的许敬宗。不知你老先生可乐意吗?”善同道:“我是个不通文墨的人,先生送他名号一定不会错的,就叫他敬宗吧。”此时做活的盛上饭来,大家吃饱了。

竹年果然将自己的书籍收拾了收拾,辞别东家,仍回自己家中教散馆去了。善同此时也并不慰留,倒是忙着同曹翁商量,托他挈带敬宗到济南入学堂,曹翁满口应承。又过了两天,善同备了二百两银子交给曹氏父子,为敬宗入学之用。敬宗果然随着他们到了济南,正赶上中学招考。那时初办学堂,也不考英文。敬宗的汉文从过竹年二年,多少有一点根底,又兼他笔下天生的活泼,居然考入中学。肄业一年,监督很赏识他,应许毕业之后送他到东洋留学。他父亲善同得着此信十分欢喜,同老妻许氏商量,给儿子早早完婚,省得出洋之后,一半时不能归家,耽误了媳妇,不能娶过门来。第二年伏假,便给敬宗成过亲。媳妇的娘家姓蒲,是竹年远门的一个孙女,她父亲也是一个廪生,为人极其古板迂腐。女儿在家,什么《女儿经》、,全都教她读过,因此蒲氏倒很能尽妇道。过门之后,什么昏定晨省,侍膳问寝,种种的礼节全能必敬必戒地一一奉行。因此善同夫妇很是满意,常常对人自夸,说我们老夫妻,有佳儿佳妇,膝下承欢,将来的老福,是不可限量的。就是街坊四邻,也全羡慕得很。说章老头子的儿子,将来一定做大官,他这封翁是稳稳当上了。

转眼过了三年,敬宗在中学毕过业了,果然考中了出洋留学。他本堂里四个人,还有师范学堂八个人,一共十二人为一组,定于明年二月放洋到日本去。敬宗年下回家,收拾行装,辞别亲友,此刻却忙了善同。因为儿子出洋留学,仿佛外放了府道一般,得要鸣锣响鼓地庆贺一下子,好叫亲友街坊全都晓得。借着正月请春酒,便预备了十几桌菜,凡是本村外村的亲戚朋友全请来宴贺。大家见他如此高兴,也都跟着凑趣儿,有送喜对的,有送点心的,善同看着,益发快活。等大家吃罢了,他同老妻许氏又重新饮酒,把儿子叫过来,先站起赔着笑脸,让儿子上座。敬宗不觉一怔,心说我爹可真是老糊涂了,那有父子同席让儿子上座的道理,只是立着不动。善同笑道:“吾儿,你自管坐下,为父的有话对你讲。”许氏便一把将敬宗拉至上位,强捺着他坐下。善同便斟过一杯酒来,一饮而尽,说道:“你明天便要起身到省去了,从此一步一步地做起官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也不枉我老头子巴结了一场。自从你入学堂以后,连本村的保正同衙门的差役,全都另眼看待。前儿县里派人来要车,做活的告诉他说,送少爷进省赶考去了。街坊李大又暗暗告诉那人说,他们老章家现在出了洋学生,早晚还要做洋老爷呢!你不要大呼小叫的,照从前那样横。如今连皇上家全怕洋人,那洋学生是洋人的徒弟,连你们老爷全惹不起,你何必讨苦吃呢?什么地方没有车,单上这村里来。这几句话居然把差人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地去了。我听了心中好不快活,原来洋学生三个字就有这大的势力,将来到外洋去几年,回来一定是洋老爷了。做了洋老爷还不定怎样威风呢!只怕县太爷全得来给你请安。那时我老头子也沾你的光,做一位洋太老爷,谁敢不恭敬咱们?”许氏道:“可不知洋太老爷戴什么颜色的顶子?”善同略一沉吟笑道:“洋老爷官顶大,一定是红顶子。洋太老爷是洋老爷的爹,似乎比洋老爷又大一层,大概须戴绿顶子吧!”许氏道:“为什么要戴绿顶子呢?”善同道:“你妇人家懂得什么?蓝白金顶全比红顶子职分小,如今要大过红顶子,怎能不戴绿顶子呢?”老夫妻正拌着嘴,媳妇蒲氏进来,对公婆说道:“他的行李我已经全收拾好了,不知还有什么带的没有?爹妈早提个醒儿,省得临时着忙。”善同道:“好孩子,你受累了,也坐下喝一杯吧!将来敬宗做了洋老爷,你也是一品夫人,以后见了人,总要端起点架子来,别失了咱们做官人家的体统。”蒲氏道:“爹爹喝醉了吧,为何连儿子媳妇也奉承起来?您只顾这样娇惯他,连家庭的礼节全都不讲了,将来他还认得您是他的爹爹吗?”敬宗被媳妇一套话说得有些蹐跼不安,慢慢地退下座来,说:“天不早了,爹妈也该睡了,我明天还需起早呢。”善同说:“好好,你们小夫妻睡去吧,我们老两口子也要睡了。”做活的撤去杯盘,老少夫妻俱都安歇。次日一早,善同先起来,预备给儿子送行,车套好了在门前等着。敬宗起来梳洗已毕,又吃些点心,辞别父母妻子,便要上车进省。此时老夫妻却有些恋恋不舍,蒲氏也弹着眼泪,对丈夫说道:“你这次出洋,千万不要忘了家中老少,要随时给家里来信,免得爹妈不放心。要是伏假年假有工夫,你不妨家来住上十天半月,可别等着毕业再回家,把老人家的眼全盼瞎了。”敬宗鼻子里哼了两声,跨上车,便徜徉去了。公婆媳妇在门前站着,直待看不见车的影儿方才转身回家。

单说敬宗,路上没有耽搁,四五天便来到省城。才走进中学堂,只见堂役张顺迎上来请安笑道:“章少爷好!你老为什么今天才来?前天有一封双挂号的信,是从日本来的,我替你老收着啦。”敬宗不等进屋,便从张顺手中将信要过来,拆开一看,不觉大惊。若问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回 饮血酒共入同盟会 剪发辫大闹公使馆

敬宗接过信来,见皮上写道:支那行山东济南中学堂章敬宗殿,下首写国器自东京神田区<strike>rike>旭楼旅馆缄寄。敬宗知道是曹玉琳来的信,国器乃是他的号。急忙拆开,抽出信来,见上面写道:

<small>汉田(敬宗号)贤表侄青鉴:济南分袂,裘葛倏更,缅忆英辉,时深驰溯。遥想起居佳胜,学与时增,是颂是祷。客岁年假,欣奉手书,敬悉台端将有东国之游,负笈求学,不远万里,雄怀远志,敬佩良殷。叔随班逐队,无善可陈,兹启者我国驻日蔡使,因鉴于学生大倡革命,拟密奏清廷,通饬各省,不准遣派留学,此折早晚即将出发。吾侄可纠合同志,急速来东,千万莫延,延则有变。专此奉告,余容面陈。</small>

敬宗看罢,心里有些惊诧,遂将信揣在怀里,在屋中闷闷坐着。张顺给他沏上茶来,他也无心喝,心想此事万不可回明监督,玉琳信中写着不叫告诉旁人,况且监督也是宦途中人,他听见革命两个字一定头疼,明想着送我们出洋,也不敢放手了。总得想一个巧妙法子叫他欢喜早送,才能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得一妙策,便取过信纸来,仿照玉琳的笔迹写了一封假信,就用玉琳的原封装起,却将玉琳的原信藏在身旁。洗洗脸,整整衣服,便到监督室中。先给监督拜过年。监督素日本欢喜他,便留他同桌吃饭,对他说道:“敬宗,你真是好学生,这般早便来了。其实出洋总得二月底,在家里多住几天也不妨。”敬宗乘势说道:“老师有所不知,门生此次早来,还要请老师的示,我们出洋总要提前一个月才好。”监督忙问道:“这却因何?”敬宗道:“门生的表叔曹玉琳,老师是知道的,他给门生来了一封信,说我们国的蔡公使很注意留学生,定于二月中旬要亲自考拔一次,如果考列优等的,不但本人可以得奖,连原送学堂的堂长监督,全要填具考语,请旨嘉奖。门生的学业虽然不佳,到底也未见得准不能考取优等。如果侥幸得列优等,门生得奖倒是小事,老师可以列在保案中,奉皇上家天语褒嘉,也算是一点特别光荣,不枉费尽心血栽培了门生一场。”敬宗这一席话,句句打入监督的心坎里,登时笑逐颜开地问道:“这话果真吗?”敬宗道:“门生怎敢在老师跟前说谎,现有书信可凭。”遂取出那封外真里假的伪信来,双手递给监督。监督戴上眼镜,详细地看了一遍,又交给敬宗,笑道:“难得蔡公使这样怜才,他是国家大员尚且如此,难道我们就没有成全学生的人吗?他褒奖我们不褒奖我们,倒也无关紧要,但盼你们几个学生替山东露个脸,我的面子上也好看。你们四人已经来了三个了,我今天便给那一个去电报催他快来。师范的几个学生,我去见他们监督,大约三五日内也可到齐。到齐了,我立时就发款,你们一同到青岛上船。从今天计算,如果快,不出十天便可以到东京。”敬宗谢了又谢,说全仗老师栽培。回到自己屋中,心里好笑,说我略施手段,此老便入彀中。可见天下事,不撒谎调皮决然不会成功的。

果然没出三天,中学、师范两校出洋的学生俱已到齐,当时把盘费发给他们,每人五十块现洋,五十块老头票,学费每年每人五百块,却由学务处(那时尚未立提学司)成总汇到日本,交给留学生监督,再按月发给他们。这十二人辞别了本堂的师长学友,又由学务处督办带领着见过抚帅。抚帅袁公着实勉励了一番,说此去要专心致志地求学,千万别随着革命党捣乱。将来学成归国,本部院是要重用的,大家诺诺连声出来。第二天,便乘胶济车直赴青岛。那时青岛还是德国的租界地,洋楼街道,修得很是整齐。同人候船,在旅馆住了两天,恰赶上日本的长崎丸邮船开到青岛,大家全买的是三等票,到了船上,并没延搁,当日夜里便开行。敬宗在船上无事,写了一封快信知照玉琳,船上有邮筒,投在筒里,到长崎停泊,便由旱地先寄走了。好在二月天气,海洋里没有大风浪,果然未出十日便航到横滨。此时玉琳已经接到敬宗的信,便约齐了几个至近好友,预备到横滨码头,迎接敬宗一班人。他这几个知己的朋友,全是留学界中铮铮有名的人物,俱是青年,同曹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听说玉琳的亲戚来东,大家全要去欢迎,预算这一日午后,长崎丸准可拢岸,因此一同乘车到了横滨,便直往码头等候迎接。不大工夫,长崎丸果然进口了,玉琳同一班人俱摘下帽子来高高举起,表示欢迎的意思。此时来的十二人也都站在船面,敬宗眼快,早看见玉琳了,便招呼大家一同摘下帽子来,表示答谢之意。少时船靠了岸,玉琳同大家啪啪啪鼓了一回掌,作为初见面的欢迎礼。玉琳在前领着一班人跳上小船,然后登着梯子一同上了大船,挨着个儿全都行过握手礼。敬宗道:“大老远的,劳表叔来此迎候,实在当不起。表叔一个人就很不安了,怎又劳动众位先生?”玉琳笑道:“这有什么,好在东京同横滨相距不远,你们初来乍到,要没有向导,又得多耽搁两天。我们既然见着,今天就可以到东京了。大家全到旅馆去吧,在那里吃饭,休息休息,坐夜车回东京正好。”

于是大家随玉琳一同到了松岩旅馆,把行李牌子交给馆役,不大工夫,行李全都取来。敬宗十二人在船上住了七八天,虽然未遇风浪,到底有些摇簸,身上觉得不舒服。如今到了旅馆中,净面喝茶,登时精神焕发,忙向玉琳打听同来几位的姓名。玉琳忙替引见道:“这一位姓金名国安字子平,是浙江杭州人。这一位姓路名绍祖字仲芳,是陕西凤翔人。这位姓张名广源字伯渊,是直隶沧州人。这一位姓王名金海字玉山,是顺天大兴人。这四位全是我的同学好友,俱是慷慨有志气的好男子,我们臭味相投,不亚如同胞兄弟。你们十二位以后交长了,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于是敬宗大家又说了些久仰的客套话。大家吃过晚饭,一同乘夜车来到东京,住在神田区旭楼旅馆。敬宗把此来的周折,如何诓哄监督,如何提前一月,全对玉琳说了。玉琳骂道:“这些缺少心肝不是人类的官僚,就懂得升官发财得保案,满清伪朝廷,也专能拿这些事牢笼他们。老表侄的计策,正是投其所好,焉能不发生效力。”玉琳又替敬宗筹划,不必入他们的普通学校,最好先入一年东文东语专修科,将来能够直接听讲,便入他的高等专门,省得走绕道儿。敬宗诸事俱听玉琳指挥,他的天分又高,果然一年工夫,东文东语俱都烂熟了,便插班入在大学预科,同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敬宗的为人本来漂亮,他看本校中几个中国的有名学生全都大声疾呼主张排满革命,他也随在后边,慷慨激昂地说个不休。于是大家全引他为同志,说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个血性男儿。一来二去,敬宗的名誉便大起来了。那时提倡革命的急进派,第一就是张广源,其次如曹玉琳、金国安、路绍祖、章敬宗,全是革命队中的健将,终日奔走呼号,把革命两个字,便视同第二生命。那胆子大的学生全都奉他五人为革命的导师,胆子小的却不敢同他们亲近,平日见了他们便远远地躲着,恐怕担上嫌疑。他们五个人对于这类的学生,也全鄙薄不以人齿。因此赞成他们的便呼之为五豪杰,反对他们的便管他们叫五凶。他们五人因此益发得意,不但口谈革命,还要著书立说,到处鼓吹。从此名声越闹越大,连蔡公使耳中全有了他五人的名字。

却说此时革命的鼻祖孙逸仙先生,游遍南洋欧美,到处演说排满,提倡革命。虽然同志的不少,究竟那时候留学西洋的人不多。孙先生的意思,总想把革命思想输入学生脑筋,将来才能发生伟大效力。听说在东洋留学的已经有了七八千人,他老先生便打定主意要到东京来,传播他那革命种子。预先拍了一个电报到中国留学生总会,说鄙人确定于八月中旬由南洋来日本东京,与诸君一堂把握,联络感情,并要做我国运命上的商榷。大家接到这个电报,便开会商议,也有主张欢迎的,也有主张不理的,更有那胆子小的,听见孙逸仙三个字,吓得变貌变色,仿佛是听见了父母名讳,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垂头丧气一语不发。座中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挺身出来对大家说道:“今日之事,并非我徐天麒愤怒不平,实在我们学生太无人格!孙先生奔走革命,原为我们汉族争自由,好脱离满清的压制,免得永久做人奴隶。我们稍有人心的,对于孙先生得怎样欢迎!怎样崇拜!他老先生肯来赐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为何拒绝不理?难道乃祖乃父给满清当了三百年的奴才还没有当够吗?这真是令人不解的事。”徐天麒尚未说完,张广源、章敬宗、曹玉琳、路绍祖、金国安五个人一齐拍掌,又轮流演说了一回,一个比一个激烈。后来张广源主张赞成欢迎的起立,此时连不赞成的也不敢不起立了,通共四十个人,全是各省留学中的正副干事,他们既然赞成,其余留学生也自然随着,不敢发生异议。于是用留学生全体名义给孙先生复了一电,极表欢迎。孙逸仙得了复电,知道东洋留学界中赞成革命的占大多数,便欢欢喜喜、兴兴头头地来至东京。大家到车站迎接的足有一两千人。孙先生住在常盘馆中,先同各省留学生干事接洽了一回,然后定期开演说会,并由徐天麒、张广源一班人发起,凡来听演说的学生每人须出大洋五元作为会费。一连演说了两天,居然收了七八千块钱,一齐送给孙先生,好预备运动革命。孙先生在他们广帮中各商家,又打了一回秋风,居然弄到一万多块钱。这一次东京总算没有白来,孙先生感激张广源一班人如此破除情面地帮忙,便在中国料理店味莼园中备了一桌好席,柬请这几个学生作为酬劳。徐天麒也是广东人,同孙先生是同乡,自然格外亲密。大家喝得酒酣耳热,便谈起国事来。张广源大骂满清专制恶魔,不把他推翻了,中国决没有好的一天。金国安道:“将来我们回国,必须把那满奴同效忠满奴的汉奸用炸弹炸死几个,才能唤醒国民,成立革命基础。”章敬宗道:“我们要革命,第一得牺牲万有,立志不做满清的官,不吃满清的俸,专在国中散播革命种子。遇着机会便狠狠地干上一回,再接再厉,永不罢手,终久总有达到目的那一天。”曹玉琳道:“革命的事业伟大,也必须有内应,将来才容易成功。做官也不怕,只要别变了革命的心肠,将来更可以得力。”徐天麒听了点头佩服说:“曹兄的话果然是老谋深算,迥不犹人。”路绍祖道:“革命事业,人才同钱财,这两样是缺一不可的。将来我要得了志,必须广积金钱好接济革命。常言说钱能通神,只要有了钱,保管革命唾手成功。”孙先生鼓掌赞成道:“路兄的话一点不错,鄙人奔走革命快二十年了,所以不成功的原因,就因为经济困难。此次打算从日本到美国去,我国在美的侨商,大半拥有厚资,如能说活了他们的心,数十万巨款不难咄嗟立办。”大家越谈越觉着高兴,孙先生蓦地拿起酒壶来,向玻璃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清酒(按:日本有一种清酒,其色味与我国之烧酒无大悬殊,唯稍淡薄),又把随身带的小刀取出来,用刀尖向左手中指上扎了一下,登时鲜血流出,伸着手指向玻璃杯中点点滴滴地流了下去。不大工夫,杯中的酒已染成淡红色。随手将刀子递与徐天麒,天麒也照样滴过。又递给张广源,广源下狠一扎,血流得分外多,也滴在杯中了。然后将刀子传给曹玉琳,玉琳接过来,脸上变颜变色的,似乎想扎,又不肯下手,却用眼看着章路金三个人,三人也有些蹐跼不安的样子。广源看着有点不高兴,伸手将刀子夺过来,又拉了玉琳的手,不容分说在中指上便扎了一下,玉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没有叫出来,只得向杯中滴下。章路金三人一看这情形知道躲不过去,何必再饶上出丑,便也勉勉强强地俱都滴过。然后孙先生对大众宣言道:“今年今月今日,孙文同张广源、曹玉琳、章敬宗、路绍祖、金国安、徐天麒诸君,在味莼园席上,讨论革命事业,彼此同情,因此歃血为盟,共入同盟会中。致身竭力,恢复汉族自由,石烂海枯,永矢寸心不变。皇天后土,备闻此言,有渝今盟,神明共殛。”宣言已毕,将血酒递给广源挨着次序俱都饮了一口。临末孙先生接过来,将所余的一饮而尽。然后将随身带的同盟会证取出来,挨次填过名姓,每人收了一张,又谈了些闲话,然后各自分散。徐天麒同孙先生却住在一个旅馆中,二人闲谈,孙先生对他叹道:“老弟同张伯渊不愧是好男儿,将来革命史上,定能增些光荣。至于那四位我就不敢保了。”天麒忙问何以见得?孙先生道:“革命是流血造成的,方才歃血为盟的时候,他们四位先生连手指上的血全不肯牺牲,还能牺牲脖颈上的血吗?连一滴血全不肯破费,还能破费满腔子的血吗?”天麒也点头叹息。

第二天,孙先生便乘船到美国去了。不料他们在味莼园一席话,却惹起了天大是非。原来这一天,中国使馆的书记官韩简也在园中请客,同他们的房间只隔一层板壁,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全被韩简听去。后来隔着板壁的缝子,又偷看他们歃血为盟,无意中侦探着一桩大案。吃过饭回到使馆,便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全对蔡公使说了。列位要问这蔡公使是什么出身,他本是福建人,在南洋贩米为生,又给荷兰银行当过一任买办,发了有一百多万的财。后来左宗棠做闽浙总督,他夤缘着在督署当翻译官,他的英文日文全都很好,左宗棠很赏识他,便保他为候补道,曾做过一任惠潮嘉兵备道。他有的是钱,曾买过一对日本美人,献给军机大臣某亲王,还随着送了许多东西洋的奇巧珍品,因此某亲王密保他为外交能员,堪任出使大臣。后来日本驻使出了缺,清廷降旨,特授他为出使日本国全权大臣。他由道员一升而为公使,真乃特别超迁,自然是上戴皇恩,下承王眷。到了日本以后,时时刻刻想着感激图报,此时恰赶上留学生日增月盛,内中主张革命的本占多数,他便秘密奏知朝廷,请通饬各省暂时不要遣派学生,以免邪说酿乱。本来清廷就怕闻革命二字,见了他的密折,焉有不准之理,除通饬各省外,又给他去了一个电报,叫他随时侦查。如果学生中有高倡革命的,轻则扣发学费,重则请求日本政府准其引渡,交由使馆解回中国惩办。蔡使自奉到密旨,便派出心腹到各茶馆酒肆秘密访查。张广源一班人,平日每逢演说,便大声疾呼地提倡革命,蔡公使的耳朵里早已经灌满了。不过留学界中,十个人里总有八个是如此,革命两字成了一种时髦的口头禅,要是挨着个儿办去,也办不胜办,只得忍耐着,专等拿住某人的真凭实据,重重地办一下子,也好惩一儆百。此次孙中山到东京来,蔡使便特别注意,每逢演说时候,不但派人去听,并且自己还要乔装改扮,暗暗地去私访。那一日被学生看出破绽来了,张广源使了一个眼色,内中有粗鲁的,揎拳奋袖便要过去打他。蔡使见来头不妙,抱头鼠窜地去了,因此益发积恨不舒。偏巧孙先生同这一班人在味莼园歃血入盟,被书记官韩简看见了,当日便一五一十地报告与蔡使。蔡使把这几个人的名姓全记下来,第二天便行文给东京警视总监大岛,要引渡这几个人。不料大岛不但不准,反倒回了一封公文,狠狠地说了许多刻薄话,说万国公法上,并没有引渡政治犯的一条,贵公使身任大员,难道连这一条极浅薄的法律还不懂吗?再说贵国的政治不良,这是东西列强全都公认的,贵国留学生在此提倡革命,乃是有志之士,敝国与贵国政府平日交好,不肯辅助他们,已经是绝大的情面了,焉能再去干涉他们,请贵公使不必做此一想。蔡使迎头碰了一个钉子,闹得垂头丧气,莫可如何,不得已而思其次,便传谕留学监督,扣发这六个人的学费。别人犹可,单单苦了张广源,因为那五个人全是富家,使馆不发学费,他们写信回去向家里要钱,也有汇一千的,也有寄八百的,唯独广源却想不出法子来。他也曾找了几次留学监督,监督总向公使身上推,说:“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只是公使的交谕很严,如果给你一个钱,他便要奏参我,说我私通革命,请你想我能担得起这样罪名吗?无论如何,你只好原谅我吧。”广源本是一个慷慨男儿,见监督为难,也不便再求他,但是他心里把蔡使恨入骨髓。自己暗暗打算,似这样民贼,不如厉厉害害警诫他一回,虽然把学费牺牲了,到底也出一出心头的恶气。

这一天有过午时分,他袖了一把极锋利的东洋剪子,到使馆门前递了一张假名片,是张德祥——他知道张德祥同蔡使是同乡,冒着名儿一定准见,果然片子递上去不大工夫,传出话来叫请到客厅坐。广源走进客厅,见地毯壁衣,电灯沙发,样样俱全,陈设得十分华丽,便面朝里坐下。少时蔡使出来跨进客厅,他才转过脸来,向蔡使鞠一鞠躬,先笑吟吟地说道:“求公使恕我唐突,我不是张德祥,却是张广源。”蔡使本来认得他,出其不意,倒大吃了一惊。有心退回去,怪不好看的,只得勉强敷衍,请广源坐下。笑道:“你来见我就直说是你也不能不见,何必假托别人的名儿呢?”广源冷笑道:“公使要有这大的度量,便不扣我的学费了。”蔡使道:“你原为学费而来,这一层我要对你讲个明白。你自己想想,拿着皇上家的钱来此留学,原为学成了给皇家效力,你如今反倒终日价吵嚷,要革皇上家的命,世界可有这种道理吗?我焉能不扣发你的学费?你要是改过自新,从今天起绝不谈革命,我不但发给你学费,还要特别地奖励你呢!”蔡使的话尚未说完,早把一个慷慨激昂志凌霄汉的张广源气得怒发冲冠,拍着桌子说道:“你这叫放屁!快快住口,我的学费是我们同胞的民膏民脂,并不是满奴的私囊积蓄。你们这一群民贼,甘心给满清做奴才,还要捺着我们大家的头,也给他做奴才。实对你说,我张广源是汉族的好男儿,头可断,革命两字不能改口。今天就问你,学费是发不发,立等你回答,别的事你一字不用提。”说着便立起身来,把两眼瞪得圆圆的,直看着蔡公使。蔡使一见这来头不善,有心说发,又怕丢了面皮;要说不发,又怕他真个行凶,自己眼前就要吃苦。有心喊人来捉拿广源,远不救近,生怕一张口,他急了先下手,反倒弄巧成拙。刹那间急中生智,便也立起身来,笑向广源道:“你不是要学费吗?我后宅有洋钱票,先点一百送给你,你在这里候一候吧。”说着便要开步走,广源何等机警,焉能上他这个当?忙伸手拉他说不成,哪知他一甩袖子撒腿就跑。此时广源真急了,嗖地掣出剪子来拔步便追。使馆中虽有几个夫役,大家在厅外偷看,见张广源来头很凶,生怕他身上带着手枪炸弹,倘然闯进去送掉性命,一个月十来块钱的差使,犯得着吗?因此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后来公使跑出厅外,广源手持利剪,在后面相追,大家生怕扎着,全都躲开了。广源一直追进后宅,紧跑两步,首尾相连,公使跳上台阶,广源也一脚跨上去,伸左手一掠,掠住公使的发辫,右手用剪子一剪,齐齐地剪断了三寸多长的发梢,揣在洋服的口袋里,此时蔡使已跑进屋里去了。广源还要再追,从屋里出来一人横门挡住,广源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不敢再往前行。要问何人能将广源拦住,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三回 讲平等亲父称愚弟 论发财使女胜名娼

张广源剪断蔡使的发辫,自己忘其所以,仍往前追。追至门前,从里面出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年纪就在二十上下,却是中国装束:穿着一件绿章缎的夹袄,蓝洋绉的散腿裤子,两只天足穿着满帮绣花的红缎子鞋,油头粉面,梳着很大的圆头。只见她两只胳膊一横,把门口横住,似嗔似笑地向广源说道:“先生,这是我们的内宅,你也是读书人,为何不讲礼闯人家的闺闼?这样野蛮,不怕人笑话吗?”广源生平最不惯与妇人谈话,别看他英气勃勃,一见了妇人便面红耳热,不敢抬头,如今被这妇人一拦,又被她几句话问住,立时臊得满脸鲜红,也不回答什么,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前边虽有几个夫役,谁肯多事去拦他,遂任他大踏步走出使馆去了。

原来出头拦广源的妇人,乃是蔡使的第三姨太太。是他被放公使到京召见时候,路过天津,从小班子里买的一个妓女,名叫桂香。自带到日本来,宠了没有半年,他又看中了一个日本使女名叫田子的,便将桂香的宠夺了。桂香心里虽然不快活,面子上却也莫可如何。偏巧今天该着她走运,公使的夫人小姐同两个姨太太,由田子领着看大写真去了,家里就留桂香看家。桂香好不气恼,她们看热闹,却把我留在家里。又一回想,趁着家里没人,放出妓女的手段来兜搭公使,倒也是一个好机会,倘然他不弃故剑,或者可以再邀新宠。便凑到蔡使的卧榻替他烧鸦片烟,蔡使生怕田子回来吃醋,三番五次地撵她出去。桂香偏不肯去,说:“你这人太狠心了,我跟你从良一场,虽然比不上大太太,也是奉明文来的,如今得了野鸡,反倒赶起家鸡来了!我偏不出这屋门,倒看那女鬼子回来,敢把我怎样?”两个人正拌着嘴,广源来了,公使见片子是张德祥,乐得借此为由躲开桂香,所以出来得格外快。恨得桂香骂道:“老乌龟!活王八!这一出去,怎不叫炸弹炸死呢!”一个人坐在屋里生气,却听见前厅说话的声音很高,因为离得稍远听不清楚,她却很注了意,自己跪在床上,隔着玻璃窗户往外看,后来看见蔡使往里跑,后面一个人拿着剪子向前追,倒把她吓了一跳。及至剪断了公使的辫子揣在口袋里,她心里略微放下,知道这个人是开玩笑,并不一定伤人,所以挺身出来。心想有我这好的脸子,向他飞几个眼风,保管心醉神迷,万不会扎我的。所以跑出来一手拉着蔡使,向屋里一推,转过来便用两手横住门框,似笑不笑地向广源说了几句责备话,没想到居然把广源说走了。这一来,她可有了汗马之功。回到屋里见蔡使坐在床上,兀自惊魂不定地吁吁喘气,又拉过辫子来咬牙切齿,仿佛又可惜又痛恨的样子。桂香坐在他对面,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用手指头戳着他脑门子,说道:“老乌龟!你心里觉得怎样?这可不往外撵我了吧!”蔡使被他一戳,猛可地一惊,抬起头来见是桂香,慌忙立起身来,朝着桂香深深的就是一揖,笑道:“好人,方才若不亏你,把这个捣蛋鬼挡回去,不定出了什么大笑话呢!”桂香哼了一声道:“笑话笑话,你多半吃了灯草灰,会说这般轻巧话儿!那明晃晃的剪子剪断了你发辫,兀自不肯放手,要追到屋里来,至不济你身上得多添几个透明的窟窿!我破着性命救了你,拿我的肉身子去替你搪那锋快的剪子,是我的话有理,把他说出门去,要不然我还有命吗?”蔡使笑道:“咱俩是夫妻,你何必夸功呢?”桂香瞪着眼道:“谁同你是夫妻,田子才同你是夫妻呢!我们不配。”蔡使见她撒娇,只得用软话安慰她。桂香说:“不成,咱们今天倒得说个清白,我救你的命,原算不了一回事,逐日受女鬼子的气我实在忍不了。我今天提出四个条件,你完全应了我,咱们万事皆休。你有一条不应,我也不同你怄气,明天便买船回国,先到北京,把你被人剪去发辫的丑事登在报上。我再出头在外务部告你一状,说你私纳日娼为妻,对我恩将仇报。你这个公使也不用做了,咱们在北京打官司吧!”蔡使本来心虚,生怕今天的事宣布出去面子上过于难看,听桂香以此挟制,忙答道:“我应我应,五十条我全应,请你说吧。”桂香道:“第一条,太太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我不能越过她,别人却不能居我之上。从今天起,要改口称我为大姨太太,大姨变成二姨,二姨变成三姨,你可应吗?”蔡使道:“应应应!”桂香道:“第二条,你得把田子赶出去,以后永远不许进使馆的门,你舍得吗?”蔡使低头沉吟,桂香冷笑道:“我早断定你舍不得,算了吧!不用说了!”蔡使道:“你这人太性急,我有什么舍不得?不过得破费几个钱。”桂香道:“废话!破费钱破费你的,与我什么相干!”蔡使道:“第二条应了,你说第三条吧!”桂香道:“第三条,从今以后使馆的银钱得归我一手经营。”蔡使道:“这也可以,你管我管全是一样。”桂香道:“第四条,我有自由权,无论什么事你不得干涉我。”蔡使道:“这一条太宽泛了,你要不做人事,难道也不准我管吗?”桂香道:“你打听打听,咱们是丁丁当当的好朋友,且比你们做官的要脸啦!为什么拿着人不做人事?”蔡使道:“好好,我全应了。”

果然从当日起便履行条件,别的条件全好办,唯有田子哪肯容易就走。蔡使拿出一千块钱来叫她去谋生活,她嫌少,后来又添了五百,方才去了。馆中的夫役,蔡使不但没开除他们,反倒每人赏了十块钱,嘱咐他们不准在外边乱说,以后再有学生前来一概不见。他却秘密地给大学校去了一封信,历述张广源如何不安本分,是敝国的流氓败类,请贵校千万不可容留他,及早革除,省得传染了全校学生。大学校长一想,犯不上因为一个学生得罪支那公使,便悬牌将广源革掉了。广源虽然被革,心中却很快活,总算出了这口怨气。只是他两手空空连一文钱也没有,如何生活?便去寻访徐天麒,先向他借了十块钱用度,又向天麒商量,同学之中唯独路绍祖家里最富,是陕西著名的财主,他父亲路万有弃儒学贾,发了有几十万的财。想去找绍祖向他借上三二百块钱,自己赁一间房子,著书鼓吹革命。天麒听了连连摆手摇头,说:“不成功,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吧。你原来还不知绍祖的近况,他如今起了家庭革命了,他连自己的生活多半全保不住,哪还有余力接济你?”广源惊问道:“这却为何?”天麒忙述了一番,二人彼此叹息,家庭专制的毒,唯独富家更是厉害,到底绍祖也未免太荒唐了。天麒替广源打算道:“些须不足,我可以接济你。你从今以后莫若在留学界中充当翻译,翻一堂功课,有八毛钱酬劳,你每天翻上三个钟头,便有两块四毛钱,衣食住全够了,何必去求人呢?”广源很以此言为然,从此便不当学生当翻译了。

却说路绍祖的家庭,到底因为什么革命,说起来很是一个笑话。原来路绍祖就是前清中过翰林、著仁在堂课艺推为八股名手路闰生先生的重孙。他父亲路万有也是个名秀才,八股作得很好,却不曾中会。他家里本是世家,很有几个钱,便弃书为商,居奇垄断,很发了几十万银子的财。生有两个儿子,绍祖行一,他兄弟叫述祖,万有一心想巴结儿子,中举人点翰林,好继续他先人的八股事业。偏巧停了科,把万有气得发昏,依他的意思还叫儿子在家中研究八股,说不久一定要恢复的。绍祖却不肯,偏要出洋留学,说毕过业一样做官,何必总得学八股呢?又托出他丈人来向万有说,好容易万有应了,每年给他一千块钱作为留东学费。绍祖到了日本,意气发舒,终日高谈革命,后来补了官费,手头益发富余,住了三四年不曾回家。万有心中大不痛快,给他去了一封严信,很责备他,说他借留学为名在外浪荡,连爹娘全不挂念,叫他年下务必回家。并说给他捐了一个部郎,叫他明年到北京当差,不要再留学了。绍祖看了,一时不加斟酌,便给他父亲复了一封信。万有拆开,见上面写道:

<small>父母亲大人膝前,万福金安,身体康健。敬禀者奉到手谕,拜悉一切,男在东三年,定省久疏,罪无可追。唯今日国难方殷,胡奴盗窃中原,蹂我汉族,男纠合同志,以身许国,不能顾及私家,方将秉革命方针,持流血主义,一显男儿身手,岂能觍颜事仇,做满清之官,食满清之禄哉!父命虽不可违,但今日人类皆为平等,各有自由,欲迫男到京就差,万难遵命。纵触父亲之怒,或送男忤逆,或出男宗族,男以死自誓,此志绝不少屈。临禀挥涕,不知所云,伏维慈亲鉴原,无任惶恐待命之至。</small>

万有尚未看完,两眼中早冒出火来,拍着桌子喊道:“好好好,祖宗有德,儿孙会流血了。我早就看透了,这一出洋,一定变成反叛,无父无君,赚一个灭族的罪名,连我这老头子也跟着做无头鬼。如今居然同老子讲起平等来,我这儿子养着了,我要不早早想法子,我们一家人全活不了。这全是他丈人的德政,无是无非,想叫女婿留学,好害我一家子,他擎受绝户产。好好,我还敢要你的女儿做媳妇吗?”正说到这里,儿媳妇王氏给他送茶来。他见了儿媳妇,连忙立起身来,向王氏一躬到地,说道:“仁嫂请坐。不知仁嫂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氏一见这种神气,吓得几乎把茶盘扔在地下,连忙放在桌上,双膝跪下,说道:“爹爹,您就气疯了,是儿子得罪了您,做媳妇的并没敢失礼,您这样,岂不要把媳妇折受死吗?”万有笑道:“仁嫂你快请起来,我有话对你讲,你要再跪着,我也跪下去了。”王氏生怕他再闹出旁的笑话来,只得站起,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听公公吩咐。万有道:“从今以后,我们不论父子,论朋友了。他是我的仁兄,你自然是我的仁嫂,哪有仁嫂伺候愚弟的道理,我决然不敢当。并且仁嫂同两位世兄在寒舍住着,也诸多不便,我今天便套车送你到王府去,早晚我替仁嫂备盘费,送你母子三人到东洋去,好同我那位仁兄一齐流血。”说着便喊家丁叫套车,此时万有的太太朱氏也到了,劝了半天,万有执意不听。朱氏向儿媳妇使了个眼色,王氏会意,只得含悲忍泪,辞别了公婆,领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

王氏的父亲叫王鹏翔,是进士出身,做过两任知县,很是清廉,所以一文钱未曾落着,反被上司参了,革职回家。万有慕他门第清高,才做的这门亲,但是王家很穷,每年万有必须贴补四五百银子方能过活。这一天鹏翔在家里坐着,忽见女儿哭着进来,忙问她什么事,王氏哽哽咽咽地答道:“那不是爹爹多事,好好的家里坐着,叫他去留的什么学?如今惹下天大的祸,却叫女儿去受气,我也活不了啦!”说着索性放声大哭。鹏翔也摸不着头脑,忙问她到底因为什么,王氏一五一十地说了。鹏翔道:“亲家翁太迂阔了,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发这大脾气,我去见他,保管一说就好。”鹏翔的太太吕氏一面劝慰女儿,一面阻拦鹏翔,说亲家翁正在怒气冲天的时候,一见了你,更是火上浇油,我劝你今天不要去吧。鹏翔哪里肯听,好在路家的车尚未走,鹏翔坐了便一直来见亲翁。先到书房里,恰赶上万有正在书房给儿子写信,见亲家来了,气哼哼的,也不起来让座。鹏翔搭讪着在他对面坐下,候他把信写完了,封好交给家人,吩咐双挂号立刻就走。这才转回头来,向鹏翔冷笑道:“大哥你择的乘龙佳婿果然不错,将来叛国弑君做了皇上,你就是皇国丈了。”鹏翔道:“亲翁……”这两个字才出口,万有便急了,向外撵他道:“你要再同我论亲戚,即刻请出。”鹏翔道:“老哥哥,咱们论朋友,你可容我少坐片刻了。”万有沉着脸道:“你请坐吧,有话快说。”鹏翔道:“千错万错,总是做兄弟的一时糊涂,想着叫他求点学业,将来报效皇家,你我老弟兄,面上也有光彩。没想到他竟会受了传染病,招老哥哥生气,我实在对不住。”万有听鹏翔自己认不是,便不好再闹气了,长叹了一口气,不觉老眼中掉下泪来。鹏翔乘势说道:“父子是天性之亲,常言说虎毒不吃子,他虽一时糊涂,难道还真断了父子关系吗?再说谁人不知他是老哥的长子,倘然闯出祸来,不但府上担个灭族的罪名,就连兄弟我也脱不了干系。依我说,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把他叫回来,他一回国,自然革命的念头就无形消化了,这乃是釜底抽薪的法子。老哥哥,你何必生这大气,气坏了身体,不是自己受罪吗?”万有忙拿出儿子的信来与鹏翔看,说:“大哥,你看这封信,同抄家的旨意还有分别吗?”鹏翔接过来看了,也兀自摇头吸气,半晌才答道:“好好的人,为什么一到外国就会变呢?老哥你不必发急,我既然劝他出洋,便有法子调他回国。”万有道:“这事不能说着玩,你别管用什么法子,明年正月务必叫这畜生回来。如果明年正月不来,对不起你大哥,我可要自行出首,还说你同他串通一气。你是做过官的人,加上一条革命罪名,轻极了也得定一个斩立决,那时可别怨我无情。”鹏翔连声答应道:“做得到,做得到,明年正月他一定回来,不回来朝我要人。但是我的女儿,你不要那样对待她。你请想,她愿意自己的丈夫做这样的事吗?”万有道:“我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明天叫她回来,我决不难为她。”鹏翔答应了,方才告辞回家,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路绍祖在东京同金国安住在一个下宿里,这一天绍祖买了两尾大鱼亲手烹调,请徐天麒、金国安两人饮酒,天有日落时候,天麒才到了。三人在一间屋里放上小炕桌,席地而坐,下女替他们轮流斟酒。正在喝得高兴之时,见楼下来了一名邮差,喊道:“有路先生的信。”下女慌忙下楼接了信,又连蹿带蹦地跑上楼来,递给绍祖。绍祖一看是家信,唯独信皮上的字却与往常不同,从前是写交路绍祖平安家信,此次却改了称呼了,上写着呈路大老爷台启。绍祖见了有些诧异,心想这是爹爹的笔迹呀,为何称我为路大老爷,莫非因为捐了部郎,便把称呼改了,到底儿子做了皇上,爸爸也没有改称呼的。因为心里犹豫,所以等不得吃过饭再看,遂在桌上将信拆开,抽出瓤子来,才看见头一行,便哎呀了一声,脸上的颜色登时变得雪白。一边往下看,却一边吸气皱眉,很带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来。没等看完,便塞在衣裳口袋里,白瞪着眼发愣。下女替他斟酒,他也不喝,徐金二人催他喝,他方才醒过来,酒一沾唇又放下了。天麒是直性人,有些耐不住,便问他道:“什么信,你看了这样动心,莫非府上有什么事故吗?”绍祖见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沉吟了半刻,方才答道:“专制家庭,生不如死,连家事还闹不清楚,还奔走的什么国事!”天麒道:“我们知己的朋友,论理府上的事,我们没有过问权,但我看你这种抑郁沉闷的样子,一定有什么难言苦衷。如果没有背我们的必要,何妨说出来,我二人替你想想法子,也或者有个转圜的余地。”国安在旁也帮着说,绍祖咳了一声,便从衣裳口袋里将信掏出递给二人观看。天麒接过来,与国安同看,见上面写道:

<small>仲芳仁兄大人阁下:拜奉惠书,敬聆传论。弟市井愚拙之人,但知践土食毛,皆为帝德。革命流血,实所未闻。吾兄既讲平等自由,自不便寄人篱下仰弟生活,从今学费自筹,弟不敢过问。至尊嫂与世兄,既为革命传人之妻子,寒舍湫隘,岂能相容,已定期送至东洋,与吾兄一同流血。从此各行其志,虽片纸只字,勿再相通。弟老矣,吾兄苟相爱者,各姓其姓,幸勿以流血之余波及弟颈,则感戴鸿施,宁有涯涘。专此拜复,敬请血安。</small>

天麒看罢,也替他皱眉问绍祖道:“你给家里写的什么信去,把老先生气成这种样子?”绍祖遂把家里怎样叫他就官,他怎样回的信,全对天麒说了。天麒道:“你太荒唐了!革命流血是肚子里的志愿,不要说家庭说不得,就连同学的好友,若非同志,尚且不可妄谈,何况你家老先生又是旧学中人,见了这种名词,他心里怎能忍受呢?”金国安插嘴道:“我们革命要从家庭做起,连家庭的命全革不了,还能革满清的命吗?我看仲芳索性与家庭断绝关系也倒干净。”天麒道:“你这话然而不然,其中有两宗条件不易解决:头一样,父母养育一场,纵然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不求父母狭义的欢喜,到底也不能同父母作对,把天性之亲变成仇敌;第二样,我们要倡家庭革命,也先得能够经济独立,自己连自己的生活全不能独力支持,怎能讲到家庭革命呢?”绍祖听天麒所说的实有至理,便向他求方略。天麒道:“这件事并不难挽回,你赶紧写一封赔罪的信,把老先生的信也随着寄回去,应许明年正月一准回家,听老人指示,叫如何便如何,这件事就完了。然后看风头行事,能够回东呢,固然好极了。就是不能回东,只要脑子里印定革命两字,天涯海角也有事业可做,也有机会可乘,你想我这话是不是?”绍祖听了,不禁恍然大悟,再三再四地向天麒称谢。说大哥的话,真是我指南针,立时把满脸愁云全都化为乌有,重新整顿杯盘,又喝起酒来。金国安向他二人道:“我三五日内就要迁居了。”绍祖诧异道:“你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迁居作甚?”国安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松方下宿,是老夫妻两个开的,这老头子有两个女儿,全是国色。大的叫樱子,在赤坂歌妓座为娼,很有一点艳名;次的叫田子,在蔡公使的家里当使女,前两天不知因为什么,被公使赶出来了。赶出之后,他父亲便贴出房条子来,招留学生开下宿,叫田子充当下女。我进去看了一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收拾得很干净。占一间楼房,每日两遍饭、一遍点心,一个月大洋二十元。虽然贵一点,我喜欢他那里干净,下女田子又非常的机灵,怪可人意的,我便给了十元钱定钱,占他尽东边那一间楼房。我因为这房子尚未住满期,所以不曾搬家,定规后天准搬,临时还要请你二位给我帮忙。”绍祖听说,忙问那两间赁出去没有,我何妨也搬到他那里去呢。天麒听了,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绍祖不说了,国安沉吟道:“大概是满租出去了,明天我替你看看。”天麒向国安道:“老弟,你搬过去可要留神,那田子不是好缠的,野草闲花,总以少沾惹为是。”国安心里虽不乐意听,面子上只得喏喏称是。

三人吃罢饭,天麒去了,国安也回自己屋子,绍祖果然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赔罪书,连他父亲的原信一同封好,第二天早晨便发了。紧跟着又接到他丈人王鹏翔的信,也是叫他认罪回家。他又给鹏翔复了一封信,答应明年正月一准回家,求他丈人代为疏通,不要气坏了老人家。万有看见这两封信,心里才平和了,又给绍祖来了一封信,着实地申饬了一顿。绍祖见申饬信,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再说国安自搬到松方下宿,早晚与田子鬼混,又暗暗买了许多东西送给她,不到一个月工夫,居然达到目的,两个人好得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时刻也离不开。原来田子的父亲名叫松方好歌,是一名老伶工,当年在戏班子很红过几年,钱也赚了不少,可惜全随手花掉了。后来上了年纪,唱不了戏,很困苦了几年,幸而两个女孩子全接续上了。大的叫樱子,生得丰肌媚骨,不亚如画上的杨太真;又天生一串珠喉,唱起来真如莺簧百转。十五岁上便把她送到赤坂歌妓座,不上一年,艳名大炽,居然成了一个名娼。二女儿叫田子,生得比她姐姐尤其美丽,只是肌肤略瘦一点,千伶百俐,能够眉言目语。可惜她不肯学唱,她父亲几次要教给她,她偏执意不学。她说我们是人,何必要学鸟雀儿鸣给人听。她父亲也想把她送到歌妓座,同她姐姐做一样生意,她又不肯,说当妓女没有大出息,无论长得多美,自当了妓女,人家便看成了有价的货,你也只能照价而沽。最好不居妓女之名,有我这般容颜,不去就人,何愁人不来就我。等到人来就我,我便成了无价之货,比妓女所得的利益自然超过千百倍不止。她父亲一听这套议论果然有理,便再也不去强她。后来十六岁上,中国公使馆要雇使女,她便欣然应雇,心里说这可到了发财的机会了。果然领到使馆,一相便妥,每月十块钱的工钱。不到两个月便把蔡使闹得神魂颠倒,明劫暗取,一年之内便弄到两千多块钱,什么衣服戒指等,还不在其内。后来蔡使为桂香所劫,迫不得已才把她辞掉了,临走时候还讹了一千五百块钱。回到家中,她父母见了女儿,仿佛是见了财神奶奶,恨不得跪在道旁迎接。田子去的时候,只有随身的衣服同一床棉被,此时回来却拉了两箱子衣服,另外珍珠戒指、钻石戒指、真金戒指足有七八个,一千五百块老头票也拿出来交给父亲存着。从前挣的钱,随时拿回家中,自然不必说了。松方好歌同老妻保子看见金银衣服,喜欢得上嘴唇合不上下嘴唇,但是心中有一样不解,女儿这样得宠,为何又跑回家来。有心要问,又怕田子不快活,只得忍住了,不敢启齿。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田子说想姐姐了。松方赶忙跑到赤坂,把樱子接回家来,家中预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席,给女儿接风。连亲戚中的姑姑、姨姨、姥姥、舅母也全接来了,好陪着田子饮酒,哄女儿一个欢喜。本来乐户人家不懂得什么尊卑长幼、大小礼节,只要能多挣钱的,便是好老。樱子虽然是名妓,挣的钱也不少,到底比田子可差得多了。此次家宴,自然是田子坐了首座,樱子在一旁相陪,有几位亲戚全坐在两旁。保子亲手去温酒热菜,松方执壶把盏,先敬了田子一杯,然后挨着次序,与大家斟酒,又对众亲戚发言道:“列位高亲,不要轻看了我家田子,小小年纪才出头接客,便接了支那国一位大钦差。不上一年工夫,居然弄到四五千元,请问在大学校当一位女教员一年能挣多少?人生世上,一日不可无钱,钱多的便是英雄豪杰,钱少的便是俗子庸夫,没有钱的便是奴才乞丐。什么叫职业高下、人品尊卑,那全是欺人的话。只要有了钱,无论做什么职业,人品也是高的。若要无钱,你纵然假充清高,也没有人理你。”众亲戚听罢,俱都鼓掌赞成。内中有一个凑趣的,便笑道:“松方先生的话实在妙有至理,本来支那国广有金钱,我们国人到他那里去的,一个个如入宝山,全是满载而归,决不空手。如今田子能不出自己国门,也居然成千累万地将钱弄来,可见她的本事又在一班国人之上,将来不愧为我国的女英雄,只怕还许铸铜像呢!”又一个说道:“支那国的人,一个个俱是冤种呆蛋,就知道挥霍金钱,充阔大爷。我们要不弄他的钱,真乃是见食不餐,非君子也。”一席话说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田子转过脸来问樱子道:“姐姐你从去年到今年一共赚了有多少钱?”樱子见问,不觉脸上一红,迟迟梗梗地答道:“除去我的嚼用,大约家里剩了不足五百块钱,连妹妹的十分之一还不足呢。”松方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便向着樱子哼了一声,又叹道:“无用的丫头,空长了一副好脸子,却没有赚钱的能耐。我老两口子要指着你养活还不得饿死吗?”田子忙拦她父亲道:“爹爹快不要说这话,姐姐本来老实,又挂上一个妓女的招牌,所接的全是咱们国的穷客,哪能有出息呢?别看我当了下女,这下女身份却不同娼妓,在对面眼光中,总得认定是良家子女,便不能出娼妓的代价。开宗明义便高出一招,以后随机应变,推就纵擒,更要处处挟制着他,叫他不忍不多出钱,不敢不多出钱。一个堂堂公使,被下女拿住了,还愁没有钱吗?可见我的职业是无价的,姐姐的职业是有价的,有价的怎能同无价的比较?可见当使女胜似为娼多多了。”众人无不异口同声赞成田子姑娘远谋卓识,欢天喜地把饭吃完,大家陆续散去。樱子仍回赤坂,家中就剩他老少三人。田子便对她父母说道:“虽然有几千块钱,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依女儿主见,我们得另想一个生财之道,好维持永久生活。”松方连忙向女儿领教,田子说出一种阴谋,又坑害了中国人的金钱无数。要晓得是什么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四回 美人计金国安入套 铁血团徐天麒主盟

松方自经女儿传授密计,便在自己门前贴了一个房条儿,上写楼房三间出租,欢迎中国贵留学生,愿租者随便入看。自出条子去,虽然来了几个学生看房,田子在一旁观察,全是穷酸一派,便拿大价钱硬支出去。后来金国安入看,她看国安衣履阔绰,人物风流,手上又戴明晃晃的钻石金戒,而且日本话又说得非常圆热,田子知道这个来头不小,怎肯轻易放过。便推开她父亲,自己与国安接洽,眉梢眼角,几度传情,把个金国安闹得心醉神迷。后来她又自述身世,才知道就是在中国公使馆鼎鼎有名的田子,益发动了渔色之心。讲到房价,田子生怕价钱太贵了把财神推出门去,张口便要了二十块钱。国安连说不多不多,立时拿出十块定钱,亲手交与田子。田子接过去谢了又谢,忙问先生何时可以迁来,国安想了想答道:“大概过不了十天,哪一天迁来,我头一日必送个信知会你。”田子又再三叮嘱:“先生早迁来好,我们好随时领教。”国安答应了,方才出门,田子直送他到门外。这在日本是创举,因为日本人不讲迎送礼,朋友去了,不过跪在席上深深一鞠躬,就算恭敬极了。今天田子送国安到大门外,还嘱咐他早来,国安便认定了田子有意于他,心中越想越乐。回到自己下宿,便忙忙乱乱地收拾他的衣服书籍,预备乔迁。他所以等候几天的原因,一者因房子未住满期,这倒是个小问题;二者因家里有一千块钱的款尚未汇到。他本是世家,他父亲金友益又是北洋最红的一位候补道,一个人兼着三四份差使,家里有的是钱。不用向他父亲要,只给账房一封信,一千两千的便能随便汇来。因此他在东京极其挥霍,不时到赤坂去嫖娼,同樱子也认识,他常夸赞樱子是个美人,樱子对他说:“我何足道,你要看见我妹妹,不定又得怎样神魂颠倒呢?”他便央求樱子要同田子会面,樱子摆手摇头说:“做不到,我妹妹现在你贵国的公使馆充当使女,一年不准回一次家,你哪里能见着她?况且她已经许了人家,是个有夫之女,又不做这卖笑生涯,你纵然见她,也是塔尖上的肉,干馋到不了嘴,依我劝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吧。”国安被这一套话说得满怀冰冷,把爱慕田子的心也慢慢丢开了。不料这一次无意之中,却撞见了田子,他怎肯放过。房子定妥之后,过了五七天,款项也汇到了,他重重买了一份礼物预备送给房东,又买了一匹中国花绸,送给田子做衣服,然后搬到松方下宿。

搬过第二天,同学几个朋友全来给他温居。三天上,房东又特备好酒好菜欢迎他。田子早早晚晚伺候茶饭,十分殷勤,他心里很不过意,便对田子说:“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倘然累坏了你,我心里如何过得去?”田子道:“金先生你快不要这样说,我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常言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我们终年服侍人,哪有累坏的道理?”国安笑道:“你自认无福,我偏要叫你有福,我早晚便雇一个人来服侍你,偏不叫你服侍人。”田子嫣然一笑,说:“只怕我没有这大福,我先谢谢你吧。”二人越久越熟,国安便硬拉着叫她同桌吃饭。她执意不肯,说:“不敢坏了我们当下女的规矩,再说我爹娘管得严,倘然被他看见,是要打我的。你疼爱我,我心领就是了。”国安见她这样,益发怜惜她。后来仔细考查,果然她爹娘管得很严,一句话说错了便大声呵斥,有时候她娘还下手打她。国安见了心中老大不忍,不时用好言委婉着劝他爹娘,说田子伺候人很周到,何必待她这般严厉。松方狠狠地对国安道:“先生,你不知这丫头很没出息,严管她,还怕她坏呢!再由着她的性儿,她不定闹出什么笑话来。她以后如有不是,先生你自管打她骂她,我决不多心。”国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

这一天,松方两口子因为亲戚家有事,全出门去了,家中只剩国安同田子两个人。国安便拿出两瓶葡萄酒,又打开两筒罐头鱼肉,一定叫田子陪着自己饮酒。田子始而不肯,后被国安逼急了,又见她父母不在家,便羞羞怯怯地坐在国安一旁,替他斟酒。国安喝了几杯,乘着酒兴便发牢骚,向田子说道:“论理你的爹娘我不应该说,无奈存在心里老不痛快,我今天倒要请教你,凭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可这一座东京能寻出几个?你家的老头子、老太婆不但不知足,反倒终日地打骂你,到底是什么缘故?真真令人不解。平日不能长谈,我也不便问你,今天趁这一会闲工夫倒要领教领教。”田子被这一问,登时粉颊上忽泛红云,秀目中涌出秋水。意思是想要答话,忽然又低下头去,默然无语。国安见了,心中愈觉疑惑,益发要寻根究底,便拉了田子的手,笑道:“你不必难过,有话只管对我说,你要认我是你的知己,你便直言。如若不然,我也就不便问了。”田子被他一再催问,两眼早流下泪来,哽哽咽咽地答道:“你一定叫我说,我也不能不说。只是说出来,面子上怪难过的。”国安道:“有什么难过处,你只管说。”田子道:“我爹娘当初看我有出息,本想巴结我读书,将来充当一名女教员,也好嫁一个上等社会的体面人。没想到我在中学校才卒过业,家中的景况一天不如一天,老父上了年纪,不能出去做事,只好指着我姐妹俩挣几个钱好敷衍生活,因此把我姐姐樱子送到赤坂歌妓座干那下贱营生。至于我呢,因为中学卒业,有人求婚,已经许了人家,两位老人又特别爱惜我,不肯叫我堕入下流,所以送进中国公使馆,每月挣几元钱,当下女,总算落一个清白身体。没想到你们国的公使老喜风流,他那好淫的心比少年人还热十倍,看中了我有几分姿色,便千方百计地引诱我,说将来带我回国充当他的二夫人。我一个青年女子,有什么定见,便信以为实,被他引上了手。后来这个坏名声出去了,被我爹娘知道,几乎没有气死,一定要打官司,告蔡公使行为不端。蔡使听说,哪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是一位堂堂公使,我们官府怎肯得罪他,纵然告了也是没有效力的。倒是蔡使不错,想拿出三千块钱给我爹娘养老,买我做如夫人。我爹娘偏不肯,说我许过人,丈夫现在从军当兵,倘然回来要娶,拿什么话对人说?一定接我回家,钱是不肯要的。蔡使偷偷地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拿回家来交给我娘,哪知我爹说,我是一个糊涂蛋,饶得了钱还终日打骂,我也猜不出是嫌钱少呀,还是嗔着我要钱呢!你替我想想,我这不是不白之冤吗?”国安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你爹娘的心我猜着了,以后我自有法子对待他,你不用发愁,全在我身上。我只问你是真心同我好,还是假意呢?”田子气哼哼地答道:“你这人,真是给块石头不知重,给根鹅毛不知轻。我要假意同你好,方才的话,我焉肯对你说呢?”国安点点头,从当日起二人便发生了特别关系。国安却时常撺掇松方,想一点买卖做。松方只说没有本钱,国安便拿出三百块钱来借给他做本。松方便开了一座糖果点心铺,外带卖纸烟,老两口子不时到铺子去照应,有时晚了便歇在外边。因此国安同田子更可随便,俨然如夫妇一般,面子上瞒着他老夫妇两个。也是活该出笑话,没料到过了四五个月,田子竟然怀上了孕,这一来两个人心中全都忐忑不安,始而三两个月,就有他二人知道,还容易隐瞒。又过了两个月,便有点瞒不住了,第一个是保子,再三追问,女儿却咬定了不肯说,只说因为平日受爹娘气得了气蛊,决没有旁的事。她娘如何肯信,一再逼着她说,她哭哭啼啼的,始终不肯承认,却暗地里向国安诉委屈,说这全是你害了我,虽然瞒得眼前,终归却如何了手。国安心里,也累着这一块病,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一天,松方出去照顾买卖,国安在屋中闷坐,想叫田子过来谈谈心、解解闷,却又碍着保子的眼,生怕她看出破绽来。正在心里盘算,忽听得楼下有女子哭嚷的声音,国安蓦地一惊,连忙蹑足潜踪地下了楼梯,隔着窗户向田子屋中观看。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心如刀割,只见田子在席上跪着,捂着脸呜呜地哭。保子手中拿着一条皮鞭,凶眉恶眼地朝着田子骂道:“我把你这贱人活活打死,看你实招不实招。在使馆当了一年下女,已经坏得要不得,好容易把你弄回家来,想着人有脸,树有皮,当然生一点愧悔心,不再闹笑话了,哪知你更玩出大的来了。你自己看看,肚子那么大,瞒得过人的眼睛吗?你爹爹三番五次问我,我左支右搪,无法再搪下去。你今天要不说出那一个人来,我就是打死你,省得活在人间现世。”田子哭哭啼啼地答道:“实在没有,叫我说什么?”保子一阵冷笑说:“没有?只怕就在眼前吧!你拿我当瞎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横竖不出这个院子。支那国没有好人,老的少的专会欺骗幼女,得了便宜还一声儿不响,我今天非逼你说出来不成,说出来我好同他算账。你是说不说吧?”田子仍然捂着脸哭,只是不肯说,保子举起鞭子来便在她身上抽了两下,打得田子狼嚎鬼叫。国安在窗外看着,如何还能忍得住,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一推门进来,也跪在保子面前,说道:“老娘,你不要打田子,只打我吧!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该当怎样惩治,自请你尽量地出这口气,打我我决不还手,骂我我决不还口,但求你饶过了田子,我就感激不尽了。”保子白瞪着眼,忙把国安拉起,冷笑道:“先生,你为何这样?我管我的女儿,与你什么相干?凭先生这体面人,难道还有旁的事吗?”几句话说得国安满脸绯红。他也是急中生智,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皮夹,从皮夹中,又抽出两张番票来,一百元一张,放在保子面前,说道:“这二百块钱,是送给老娘买点心吃的。老娘把它收下,我方才敢说实话,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保子见了钱,略一沉吟,便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拿钱来买我,我这女儿并不是粉头娼妓,见了钱便可以随你尊便。但是我要知道内幕情形,不接你的钱,你又不肯说,我如今暂且收下。你说的有情理呢,万事皆休,倘然没有情理,这二百块钱便是真凭实据,咱们只好到法庭解决。”说着便把票子拿起来,放入自己怀中,然后逼着国安快说。国安只得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却把不是全引到自己身上,纯是自己勾引田子,并不是田子俯就自家。此时保子脸上的气色,已不是方才那样严厉了,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本来你们青年男女,朝思暮恋,难免有这些事情,何况你又长得美丽,我家这贱人怎能不上圈套。但是你也要打听打听,她已经有了丈夫,这事倘然叫夫家知道了如何是好,却不要难坏了老身!”国安又再三再四地央求,保子勉强答应着,我绝替你两人隐瞒,但能瞒得过去,大家全好,实在瞒不住,也就无可奈何了。田子乘势又央求她母亲,自己情愿改嫁国安,想把从前的婚姻打退,却被保子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无耻的丫头,你真不要脸!做出这样事来,但求夫家不知道,把肚子里的私货脱卸了,然后嫁过去,便是如天之福,还想改嫁别人,你丈夫答应吗?”田子挨了申饬,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了。

从此二人的事,算在保子跟前过了明路,果然保子替他们瞒得很结实。但是过几天,不是托国安买东西,便是向国安借钱,国安只得竭力报效。后来保子又出主意,叫把楼上余的两间也租出去,一者省得闲着,二者人多了,将来田子的丈夫家里纵然知道一点风声,也不能专疑到国安一人身上。果然又招了两个留学生,一个叫蔡镰,是湖南人;一个叫朱瑞,是浙江人,全是陆军学校肄业。他两人虽然是武夫,却儒雅风流,又好吟诗作赋,因此气味相投。住在一个旅舍,也不时同国安来往,日久天长,田子的事,他两人也知道了,不时对国安说,你霸占有夫之女,这是犯法的勾当,总要仔细才好。国安此时也由不得自己,田子同他的热度,已经高到一百二十分,大有非嫁他不可之势。他究竟不敢应许,因为田子未过门的丈夫是一个军人,恐怕将来缠不了,反倒闹出笑话来,只得用好话敷衍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田子肚腹益发膨胀了,二人已经愁得不得开交。

这一天,田子直着两眼,惊惶失措地找到国安屋里,说道:“你我的事不好办了,要出大祸,而且就在目前,这事怎么处?”国安惊问何故,田子道:“我的丈夫龟田回来了。因为打了胜仗,升了曹长,很得意的,特特告假回家完婚。昨天把我爹爹请了去,定于下月初旬便要迎娶。我爹爹对他说,女儿有病,请他迟半年再娶。他追问何病,告诉他说是气蛊。他冷笑了两声,说:‘不对吧,我仿佛听人说是成了形的血蛊,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病,我们当军人的不能担这不名誉的污点。’我爹爹无言可答,便回来了。照这样子,他不定哪一天来,这不是祸吗?”说着两眼的泪,又流个不住。国安听了,又吃惊又害怕,再看田子抽抽噎噎地哭,真好像带雨梨花,又加上一番怜惜,心中好不为难。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不要害怕,刀山剑树,我也替你去搪,不能叫你受委屈。”田子去了,国安便访蔡朱二人,一字不瞒全说了,求他二人替想主意。蔡镰是一个慷慨义侠的人,专能急人之急,今见国安为难,怎能袖手不管,略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便问:“国安你多筹几个钱能否拿得出来?”国安道:“三五千块钱不至为难,不过得容一个月限,现时没有这些。”蔡镰道:“有钱就好办了,她丈夫如果真来,无论怎样辱骂你,要忍住了,不可见他。我出头做和事佬,破费几个钱,没有不了的事,还能叫他写字,把田子让给你。”国安再三称谢。

过了三天,那龟田果然来了,在楼下越说越拧。后来急了,定要剖开田子的肚腹,到底看一看是什么蛊。要是气蛊,我给他偿命,要是有形的人蛊,我把那造人的人一齐开膛,我一人偿二命,也很值得。闹得翻天覆地,田子是又哭又号。蔡镰听不下去了,便下楼一步闯进去,对龟田道:“朋友你是军界中人,我蔡镰也是军界中人,咱们是前后同学。今天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对我说,我全能做到。”本来这些人全是串好了的骗局,乐得有人出来好说话,便气哼哼地对蔡镰道:“朋友你肯出头调停,好极了。但怕这件事,没有调停的余地,奸夫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你们贵国人,并且就在这楼上。他奸淫我妻室,污辱我名誉,我同他是势不两立。”蔡镰说道:“你尚未同她正式结婚,算不得妻室。她既为人所污,你何妨另娶一个,也值不得闹人命呀!”龟田踌躇道:“难道就这样便宜他不成?”蔡镰乘势说道:“何妨叫他赔偿你几个钱,你有钱另娶不好吗?”龟田道:“他能赔偿多少?”蔡镰道:“这个我不能做主,你想多少呢?”龟田道:“三千元少一个不成。”蔡镰摇头道:“太多太多,有三千元,照她这样的,买出八个来了,你别想借此发财。”后来经蔡镰往返磋商,一千二百块钱写退婚据,国安写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字据交付龟田,一个月付款,天大的祸息了。松方同保子又不答应起来,说自己老夫妻,要凭女儿养老送终,不能白白地嫁给外国人。又亏蔡镰费了许多唇舌,国安立了一千八百块钱的字据作为聘礼,另外每月还供给三十元养家费。从此田子同国安便成了正式夫妻,还行了一次结婚礼,前前后后通共花了有七八千块,这条美人计总算大告成功。

蔡镰朱瑞二人拿这事当了笑柄,在学校中便告诉一班学友。徐天麒也在陆军肄业,听了很不以为然,对大家说道:“我们万里求学,将来是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要先被女色缠住,这个人的志气便薄弱了,还能遗大投艰、破出生命去做事吗?我们武人更要以此为戒。据我看,国家的事已经不可为了,不若厉厉害害地破坏一场,方能有建设余地,这破坏事须我们武人去担当的,将来建设事业,却让给他们文人做。但是破坏的事,须拿性命作代价,这种代价,谁肯轻易出?我终日焦愁的就是为这样。”同座有一个朝鲜学生,名叫安大本,平日同天麒最契合,便挺身说道:“我们做破坏事业,原不用人多,人多了反倒误事。准能有十个同志,便能抵千军万马。不过这十个人就很不易寻。我们朝鲜国虽然壤地褊小,也有一两千万人,但是敢做这种事业的,不是小弟说句大话,只怕除去我,不易再找第二人呢。”安大本几句话,却激恼了一位中国少年英雄。只听他哈哈一阵冷笑,向大家道:“安兄的话,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你们朝鲜,历来懦弱,甘心受异族欺凌,也无足怪。要说到我们中华,从古以来,燕赵悲歌之士车载斗量。一部《史记·刺客列传》便可代表我们国人性质,怎见十个人全寻不出来!小弟虽然年幼,却早把性命看成鸿毛,只要有相当代价,虽身为齑粉,又何足惜?”说罢,又用手指着一个人道:“就拿我这位哥哥说吧,我二人同年同月生,相貌也差不多,要说是亲弟兄,准有人信。我们已经结为同志,要拿革命的血,改造山河,烘染出我汉族的本色。并且对天发誓,我弟兄二人,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死于革命,死有光荣,这才是男儿最乐的事,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大家听他侃侃而谈,全一齐向他注目。只见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生得面如傅粉,五官英秀。再看他指的那个人,果然同他年貌差不多,只是眼睛比他小点。大家俱认得这谈话的少年,姓彭名国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人。他指的那一个少年,姓赵名善辅,是北京宛平县人。他二人在一班肄业,平日形影不离,非常密切。大家还把他们认成纨绔子弟,如今听国珍一席话,全为之肃然起敬。天麒以手加额道:“上天可怜我们国家,竟生出这样少年豪杰,我们不患没有同志了。如今在座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人,我们就合这十人组成一个特别团体,只是学校之中,究竟不可太露声色。后天是星期,我们十人一同到上野公园,拣一座森林僻静之处,我们畅所欲言,必须为一个有系统有目的的组织,将来能见之实行,才不辜负我们的一腔热心。”大家俱都赞成。你道这十人全是谁?除去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瑞、赵善辅、彭国珍之外,尚有广东陈同亮、云南唐绍虞、江西李大光、安徽柏其豹,这四人也全是少年英雄,俱在陆军学校肄业,平日同天麒等最为投契,结为生死患难之交。今天听天麒要组织特别团体进行革命事业,一个个摩拳擦掌,踊跃赞成。九人异口同声,俱说后天一准前往,诸事听大哥指挥。天麒又嘱咐去的时候,万不可结队同行,免得招人注意。大家也全应了,方才各回宿舍。

这其间唯有赵善辅彭国珍同住一个下宿,他二人踪迹,虽然特别亲密,黑幕中的历史却截然不同,因此所抱的志愿也迥不一致,古人说同床异梦,恰恰应在他二人身上。彭国珍同满清是世仇,他乃是明末彭躬庵先生的后人。彭躬庵在世时,恰遇着明朝鼎革,他虽然是一个秀才,却抱着恢复明室的大志。家中广有金钱,全拿出来招养死士,后来风声闹大了,清廷特派地方官严拿,他老先生弃家远遁,才脱了这场祸灾,到底抱恨以终,未能如愿。临死之时,把他两个儿子叫到床前,立了一条遗嘱,是后代子孙只准为农工商贾,不准出仕为官,如要出仕为官,须待满清灭亡之后。又说后代子孙,如能继志述事,纠合义士,驱逐胡奴,才算是彭门佳子弟,我死了也要含笑九泉。两个儿子应了,大儿子守着遗嘱,真是历久不沦。二儿子却羡慕功名,本身虽未做官,传下一代,便居然破了戒,中举人,会进士,官至安徽知府。从此弟兄两门不通往来,一时势利亲朋,俱都巴结次门,奉为宦族。长门看着生气,便迁到河南居住,从此连音信也不通了。直传到第十二世,却生了彭国珍,六岁到书房读书,天生颖悟。十三岁上,便能下笔为文。他看同学的俱都应考,便同他父亲商量,也想下一次场玩玩。他父亲摇头说使不得,他追问原因,他父亲便把这一段因果说了。又把他远祖彭躬庵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他言下大悟,便跺脚痛骂满清,立志要继他远祖的事业。他父亲因他年轻,恐怕顺口乱说闯出祸来,十四岁上,便送他到东洋留学。他怀抱大志,以为文人无用,立志习武。先入陆军中学,毕过业后便升入大学。自在中学时便结识了赵善辅,两人同年同月的生日,而且相貌又一般,聪明也不相上下,同学之中,年岁比他们大的,成绩全不如他二人。校长广濑中佐特别垂青,说两人是中国学生中的麟凤。两人相亲相爱,胜过手足同胞,曾结为金兰之好。兰谱上叙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虽套的是桃园结义的陈言,在国珍意中确有此种义气。只是善辅的来路太不光明,他并不是汉人,确是个满洲人。不但是满洲人,还是满清的宗室,他父亲是一位镇国将军,兼充御前侍卫。因见太后荒淫无道,知道清祚不长,自己有天潢一派的关系,怎不焦心,却又想不出法儿挽回。他的儿子善辅年纪虽轻,却是胸怀大志,当见他父亲郁郁不乐,他早猜透十之八九。闲时向他动问,父子二人叹息了一番,他附在他父亲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将军沉吟道:“你的法子虽妙,但是我总有些不放心。”善辅道:“这有什么,况有赵英跟着,他久在外边,孩儿绝吃不了亏。不过钱要一气带足,倘然半路汇款,就怕露了马脚。”将军道:“款极容易,我一气预备一万元老头票还不够吗?”善辅说够了。赵英乃是他家一位少年清客,为人倜傥风流,写一笔赵松雪,唱两口谭叫天,极受将军知遇。这天把他叫到后边,秘密地同他商议了一番,他挺身愿任保护之责。说少将军如有山高水低,全在学生身上。商议妥了,第二天他便在将军面前要告长假,说家中父母盼望,不能再出来了,将军极力慰留,如何留得住,送了三百两银子盘费任他去了。又过了一个月,少将军竟告失踪,把将军急得哭天喊地,九城寻遍了,哪有一点影儿。后来又奏知朝廷,交谕各省督抚代为寻找,依然毫无征兆。天长日久,也就丢开了,从此日本陆军中学便多添了一个中国学生赵善辅,自说是宛平县人,随他哥哥赵善从来此留学。善从专学音乐,他却专学陆军,同彭国珍一见如故,二人便结成生死之交。这就是他二人已往从前的历史,外虽廉蔺,内实参商,也算老天特意造成了这一段因果。

后天星期之日,各校放假,十人全到上野公园开秘密会议。唯有彭赵两人早早就到了,天麒也赶到,陆续着全都到齐。临时十个武人中又多添了一个文人,推为书记。此人姓宋名育德,字樵夫,乃是湖南人氏,在高等工业学校肄业。虽系文人,却广有才略,足智多谋,凡革命中一切规程手续,多半出自他手,又天生成玉面朱唇,美如好女,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小子房。天麒凡事必须先与他计议,所以今天特地把他约上。大家到齐了,天麒宣布宗旨已毕,宋樵夫道:“这个团体关系重大,是要牺牲生命的,今天假定一个名称,就叫作铁血团。不知诸位可赞成吗?”众人俱说赞成。樵夫道:“名称既有了,团长自然是徐大哥担任。”天麒还要推让,众人哪里肯听,硬推他做了团长。副团长一席,多数推安大本,也通过了。以下是蔡镰、朱瑞、李大光、陈同亮、柏其豹、唐绍虞、宋育德、赵善辅、彭国珍,俱依年齿序好。徐天麒是老大哥,彭国珍是小兄弟,大家一齐发誓:此后牺牲生命,抛掷头颅,驱逐满清,光我汉族。并互相提携辅助,保朝鲜之独立,恢韩人之自由。有渝此盟,神人共殛。除十一人外,虽父母妻子,不得妄泄一言。若卖本党求荣,死于炸弹之下。大家发过誓,天麒道:“我们今天仅有形式,尚无成绩。必须各人皆有一个目的地预备进行,然后才有效果可期。愚兄今年毕业,明年就要回国了,我的目的地,此时尚未便说出,到时自见。但不知列位贤弟也有目的地否?”安大本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叹道:“国破家何在?诸位兄弟,虽然恼恨异族凭陵,倒还有国可托,唯有我这无国之人,太难为情了。不定哪一天,日韩合并之议定要实现,到那时便是国破家亡。箕圣子孙,沦为奴隶,我纵然觍颜人世,还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把此身作一种代价,替祖国出一口怨气,为身后博一点荣名,也不枉诸位弟兄提携了一场。至于目的地,只怕将来无地可言,海角天涯,不定沦落到何方何处?”说到此间,那眼泪益发流得旺了,众人看了也都惨然。蔡朱唐李诸人,齐说我们将来只能在边省设法,因为内地情形全不熟悉,倘然撞在网中,岂不是徒劳无补。天麒道:“我们在座弟兄,最熟悉内地情形的无过善辅老弟,将来中央大任非他莫属了。”善辅毅然答道:“大哥自请放心,小弟生长在北京,差不多连皇宫里全走过了。将来拣那可恨的王公大臣,炸死两个,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彭国珍道:“小弟年纪最轻,倒愿在日本多住几年,做一个海外留守,专给众位哥哥制造炸弹。并非是小弟畏缩不前,将来有了大问题,小弟才肯出头一试。”蔡镰笑道:“老弟,你在海外做一个监督也好,将来愚兄等如背盟食言,就请你一面宣布罪状,一面以炸弹见响,只当孝敬盟兄的礼品。”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全笑了。

国珍才要回答,忽听树林后一人喝道:“好呀,你们图谋不轨,愣要炸死王公大臣。今天得着你们的真凭实据,我先到公使馆出首去,看你们怎样?”这一喝,众人又惊又怒,天麒从怀中掏出手枪来,便要开放。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五回 逞威风丧心洋进士 奋羽翮投足法兰西

众人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忽从树后钻出一人,要到使馆去出首,怎能不惊讶。天麒掏出勃朗宁想要同他对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见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齐说道:“恶木兄,你真能恶作剧,几乎没把我们吓坏了。”天麒忙把手枪藏起,过来同他握手,众人也一齐让他坐下。原来此人姓吴,名樗,字恶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学家吴挚甫先生的族孙,在早稻田大学肄业。因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亲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来。他虽然也赞成革命,但是闷在心里,从不在人前发表什么意见,那些浮躁派的,还认他是汉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说他坚忍卓绝,将来必能担当大事。此次无意相逢,众人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却不免有些变颜变色的,怀着几多疑虑。吴樗也看出来,坐下向众人笑道:“这种团体,小弟是极端赞成的。诸君自管放胆进行,决不能从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恶木兄何妨加入我们的团体呢?”吴樗道:“这却使不得,诸兄既想做刺客,难道没有读过《史记》的刺客传吗?当初聂政刺韩相侠累,曾说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则语泄而事不成。这几句话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个人独断独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个人自来自去,更无须伴侣追随,与诸兄的意见微有不同,所以不愿加入团体,请你们多原谅吧。”大家见他如此,也不便相强,又谈了几句,他便独自去了。众人也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可测的。天麒道:“诸位贤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业将来定出我辈之上。”众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舍去了。

从此留学革命的声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为忧,便传了两首密旨,向南北洋两个大臣咨询意见。那时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项子城,全是最讲维新的人物,并且经他们手派出洋的学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见此旨,彼此秘密协商,复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说学生革命,不过是口头文章,只能空言,决然不会实行。别看在海外成群结伙,大声疾呼,只要回国,诱之以功名,怀之以利禄,保管俯首帖耳,一听指挥。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择学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电召回国,请朝廷予以举人进士头衔,交由臣等任用调遣,每人酌委一两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们的革命思想便可化为烟云。如其无效,臣等甘任滥保之咎。这个折子上去,清廷大为欢喜,立时批准,由该大臣酌量保荐。二人一共保了六个学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杨修、顾黾、张广源,这六个人全是留学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学界中称为六凶的。庄项特给蔡使合拍了一个电报,说这六个人青年英俊,学业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无论卒业与否,务必送他们急速回国,并汇去一千元资费,请转发交该生等克期起程,愈速愈妙。后面又附了两句,说已密奏朝廷,均赐以进士出身。本部堂爱才如渴,决无意外,叫他们自管放心前来,勿延勿虑。蔡使接到这封电报,倒踌躇起来,心想这几个学生平日全是我的对头,因我扣他们学费,无不衔恨刺骨,没想到庄项二公竟赏识上他们。我要不把此事办好,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大臣说一个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稳;要反过脸来敷衍学生,面子上又太难过,况且这些人全有野性,还未必容易牢笼。我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只要把他们送回中国,便没有我的事了。想到这里,忙叫人把留学监督请来。

这位监督姓马名朝光,字烛远,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还是当日李文忠公选送美国的毕业学生,为人很机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请至,恳恳切切地托嘱他,务必设法转圜,又拿出电报来给他看。马监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郑重地向蔡使说道:“这件事实在难办,并非是卑职推脱,因为当日大人对待他们太狠一点。这一群小孩子本没有容人之量,如今听说朝廷要重用他们,又有庄项二公专电邀请,他们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们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过威吓朝廷,好钓取高官厚禄。如今要把这事直对他们说了,他们一定拿糖,纵然勉强回国,全存着一个报复心,将来仍怕与大人不利。卑职所说全是实话,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蔡使被这一逼,心中益发没了主意,只好央求马朝光,说无论如何请老哥费心,替兄弟解这个难,我必重重酬谢。马朝光道:“卑职理应效劳,怎敢当大人谢。不过据卑职意思,这个电报暂时先不要发表,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职向他们疏通,大人千万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发他们的学费,如今快两年了,要一丝不短全备出来,由卑职当面交给他们,说大人当日不过是为警醒他们,并非真扣。如今听说他们学业长进,名誉又好,仍然如数发还,以前的间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后说大人情愿出具考语送他们回国,请朝廷赏给举人进士,再写两封荐信,荐之庄项二公优加擢用。如此做法反客为主,能使他们将感激朝廷庄项的心反而感激大人,不但不至报复,只怕将来还许得他们的好处呢!大人请想,这个法子如何?”蔡使听了拍掌称妙,说好好,就请老哥这样做去。

马朝光回去,一算这六个人两年的学费一共七千八百元,写了一个条子,全从使馆领出。他老先生也不客气,全下了腰柜,自己心里打算,我必须如此这般,才能诓他们回国。便假造了两封电、一张电稿,在他自己公馆备了一席酒,出一个请单,请他六人宴会。马朝光平日笼络学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坏,因此一请便到,并不费事。见面后谈起公使来,马朝光很为不平,秘密告诉大家说:“他在前一个月给南北洋大臣去过密电,单说你们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进身阶梯。”六人不懂他这话,忙向他请教。他说:“我同项宫保本是旧交,宫保得到他的电有些不相信,暗地来电问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复了一电,很替你们辩白,并且保你们才堪重用。没想到昨天庄项二公合来一电,说现在创办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转达你六位急速回国,每人赐以进士出身,量才任用。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贵吗?”说着又将电报拿出来给他们看,六人看过了,彼此默无一言。马朝光从旁窥探,见张广源皱眉头,似有不悦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隐着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问广源是去不去。广源道:“论理监督的栽培,怎好驳你面子。不过我们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焉能半途改节?”马朝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口道:“伯渊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说到这里,向四外一看,屋中并无别人,又低声道:“不瞒你六位,我也是汉族好男儿,赞成排满革命的。我这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可贪恋?将来得了机会,也随在你们后边,要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你们要知道这革命事业,不是专在海外空谈的,得要回国去,看风头等机会。最好是在官场中鬼混,能在那里边下一点革命种子,一有机会便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伯渊你怎会说出这样傻话来?”好一个马朝光,一席话,居然把那铁石心肝的张广源说得点头称善。本来那五个人全唯张广源的马首是瞻,一见广源赞成了,便都鼓掌赞成监督的话,说:“我们正好趁这机会进行革命事业,将来南北洋是我们的根据地,逐彼胡奴,光我汉族,今日便是起点,我们全要痛饮三杯。”监督又问他们回国的日子,全说目前已到四月,除张伯渊不算,我们离毕业不到一个月了。毕业之后,立时起程,决不耽搁。监督赞美他们办事敏捷。六个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决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国,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后在天津聚齐。这个风声传出去,留学界中,也有羡慕的,也有唾骂的,也有预备欢送的,也有前去质问的,闹得六个人应接不暇。广源发起开了一次茶话会,净请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当着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继演说,无非是借此机会,做官运动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径,请大家不要认真。众人听了,才释去满腹狐疑,羡慕他六人是乘时得势的英雄,可到了革命发轫之日子。于是大家商议,初九这一天,怎样给他们送行,买了许多白布,做了有百余根旗帜,上面写的什么:光我汉族,驱逐胡奴;还我旧山河,重睹汉衣冠;欢送革命巨子,请看排满伟人……革命万岁与汉族万岁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学生每人手执一柄,把一座京桥车站,重重叠叠地俱已围满。六个人远远地来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欢呼的声音早已上遏行云,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与大家握过手。天麒为首,致欢送词道:“但愿六君此番回国,拔满帜,立汉帜,使革命早早成功。我们海角天涯,互相呼应。将来进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时通信,慰我远道之思。”金国安致谢词道:“今天劳诸君远送,深抱不安。我们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变,一听诸君指挥。将来会面之时,决不至受诸君责骂。区区之意,始终不渝。”大家听了,俱都鼓掌赞成。此时田子已经嫁了国安,怀中抱着三岁的孩儿,也随六人一同到中国去。少时车要开了,大家高举白旗,欢呼万岁。六人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高扬白巾,以答谢意。直待车没影儿了,大家方才回去。

不表六人回国,却说北洋大臣项子城,在清廷中算是第一个维新人物,对于一班留学回国的学生非常优待,想做官的,他便破格保荐,叫你顶戴荣身;想发财的,他便酌委优差,叫你金钱满囊。他虽然如此怜才,却有一种特别的毒辣心肠,凡见过他一面的人,他便能断定这人是有用是没用。没用的呢,以后再想见一面也难了;如其有用,他总要把你买过来,为他效死终身。你无论爱什么,他脱手给你,决无吝惜,并且面子上推心置腹,并无一毫官气,能叫人蔼然可亲。因此有许多大英雄、大豪杰,同他见一面,谈数语,便许为一生知己,从此效命于他,连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吸引魔力。这是为他所用的。你要不为他所用,他真个翻脸无情,必须把你杀掉他心中才快活。他说才人杰士,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我不能留给别人去用。这一次电调的六个学生,也全是他一人主持,庄之山不过随声附和。他有驻东京的密探,这六人回国时情形,密探早有电禀到来。老项看了,拈髭微笑道:“小孩子家闹的什么?哪天只见他们一面奖励几句,天大的事情也化解了。可怜朝廷这般人大惊小怪,见神见鬼的,真正可笑煞人。”随把贴身的秘书叫来,如此这般,叫他给这六个学生原籍的县官,各拍一电,嘱咐县官礼貌从优,不准打草惊蛇。秘书答应下去,没过两个钟点,电报全已拍发了。他那署中做事,最重敏捷,无论大小事,随说随办,不准积压一件。

这电报拍出去,别处不提,单说山东淄川县的知县,姓潘名绍安,是一个廪生出身,从小做阔公子,长得又十分漂亮,大有潘安之风,薰香傅粉,搔首弄姿,倒是一位风流知县。他这日接到项宫保的电报,连忙亲手翻拣,翻完了一看,见上写:淄川留东学生章敬宗即日回里,着该令速往接洽,促其早日来津。车马资费均由该令垫办。务须优加礼貌,暗中监视,毋任远扬。切切。直隶督署印文。潘绍安见了,哪敢怠慢。因为直隶虽是隔省的上司,然而项宫保势力伟大,哪个敢不奉承。再者山东沿海,也在北洋大臣势力之下,有此两个原因,比自己本省上司的谕饬,看着尤觉重要。立时派了差役,到蒲家庄探听敬宗曾否到家。差役回来说,章少爷已经到省,大约三五日内准可到家。这潘知县殷勤已极,逐日必派人去问,这一天回说到了,便连夜派人去安驾,说明日晌午,本县亲来拜访,请章少爷在家等候,千万不要出门。乡下人本来怕官,平日看见知县,就如同看见活神仙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今听说知县要亲身到章家拜访少爷,大家早互相宣传说,咱村里风水好,早晚要出真龙天子了,要不然,怎能够惊动县官。老老少少五更天全起来预备看热闹,仿佛君主时代,过皇差一般。

天有过午时分,知县到了,旗锣伞扇,样样俱全。潘知县坐着蓝呢大轿,前有顶马,后有跟骡,好不威风。到章家门前下了轿子,但见他身穿一件紫芝麻纱的开气袍子,天青芝麻纱对襟方马褂,头戴纬帽,五品晶顶,还拖着一根花翎,足登薄底官靴,年纪就在二十七八岁,白净面皮五官清秀。此时章敬宗已然迎出来,穿一身洋服,青羽毛纱的裤褂,黄皮洋鞋,戴一顶学生式的草帽。见了知县,忙把草帽摘下来,过去行了一个握手礼。众人都看呆了,纷纷地低声说道:“敢情章家的孩子变成洋鬼子了,怨不得不作揖先拉手呢!”一个年老的忙使眼色,低声拦道:“快别胡说,叫大老爷听见要打板子呢!”众人不言语了,敬宗同知县手拉着手几步入家门,请到书房喝茶。敬宗很谦逊地说:“天气太热,怎敢劳老父台先来,治晚少休息一两日,也就要进城请教了。”知县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一定要给老太爷请安。敬宗再三辞谢,知县偏要见,后来无法,只得叫做活的进去请老掌柜的,说县大老爷要谈谈。去了许多时不见出来,敬宗只好陪着知县闲话。忽然门帘启处,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穿一件青布大衫,头戴一顶苇笠,后面披散着许多红缨,当中安着一颗似篮非蓝、似绿非绿的顶珠儿,仔细看才认出是新长成的秦艽掐下来,冠在帽子上。到得屋中,朝着潘知县来了个羊羔吃奶式,双膝跪地,口呼:“大老爷在上,小的叩头。”知县冷不防倒吃了一惊,以为这必是庄中人乘着这个机会前来告状。便喝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本县同章少爷谈话,哪有工夫接受词讼。你要告状,等明天进城到衙门去告,这里不是告状的地方。”一面又问敬宗此人是谁,只见敬宗把一张粉白的脸羞得通红,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仿佛有个地缝儿立时就得钻进去。又听知县问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含羞带愧地答道:“这便是治晚的父亲。”潘知县听罢,立时也吓慌了,连忙亲手将善同搀起,接二连三地称呼老太爷,你可把晚生折受死了。又拿自己的手巾给他掸土,又让他在上位坐,一面又骂跟他的家人为何不搀老太爷进来。此时敬宗立在旁边,又气又恨又羞。到底做过官的有阅历,早看出神气来,忙用话敷衍他爷儿两个,问善同高寿。善同吓得只剩了打战,哪里答得上来,敬宗替说今年六十二了。知县见这情形也不便久坐,问敬宗何时起身到天津,敬宗回答至早还得半个月。知县又将项宫保催促早去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何时起程,务必先通知一声,兄弟好过来送行。敬宗连称不敢,当时送知县走了,气哼哼地一直来到上房,瞪着眼睛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中了什么疯魔,今天在县官眼前出这样大丑,你不敢见官,不会不见吗?你给他磕的哪一门子头,下的哪一门子跪?你难道就不想想,儿子同他平起平坐,老子反倒矮下半截儿,世界上可有这个礼吗?再者你戴的那叫什么顶子,当初说戴绿顶,不过是一句笑话儿,你怎么就认起真来?我这次回国,蒙朝廷钦赐洋进士,何等体面光荣,被你这一跪,完全把脸丢尽,就凭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我的父亲吗?”敬宗越说越有气,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儿子一句话。老太太听不过了,向敬宗道:“今天你爹虽然鲁莽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说他做什么?再说无论如何,他是你的老子,你不该这样排揎他。”敬宗听了,又向他娘瞪眼道:“好好,你们老两口子有理,谁叫是老子娘呢?我章敬宗却不知什么叫老子娘,我们革命的新人物,就知道有国家,不知道有父母,你们还想拿家庭专制来降伏我,那是做春梦没醒。”说到这里气更大了,把桌上的茶壶茶碗抓起来就哗啦啦全扔在地。

正在闹得天翻地覆之时,忽然进来一人,伸手便打了敬宗两个耳光,出其不意倒把敬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岳丈蒲子仪。子仪知道女婿回国,心中很喜,昨天便想过来看他,因为天晚了没来。今天听说知县来拜访,他生平不愿会官,所以午前又没来。直待知县走了,他才赶过来,步至院中,正听见敬宗大声疾呼地申饬他父亲,他心中已经老大不悦。后来又听到有国家无父母的话,实在捺不住了,跑进屋来也不说长道短,伸手便敬了女婿两个耳光,然后指着他骂道:“畜生你还要造反吗?留了几年学,就无父无君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爹爹一生老实,没有会过官,见了知县给他磕个头,他是父母官,并没有什么出丑的地方。顶子戴得对不对,乡下人懂得什么,你就敢瞪着眼睛拿出威吓狗的架子,威吓你爹娘,这还了得吗?你要真做了官,还许你爹爹打板子扛枷呢。我瞎了眼睛,把女儿许给你这畜生,我今天要教训教训你,你有本事,革我的老命吧。”说着气得胡子乱扎。敬宗生平从未挨过耳光,今天被丈人打了,他如何能善罢甘休。立时挑起双眉大声骂道:“混账老乞丐,你敢打人,我先拿片子送你到县衙门,先革了你的秀才,然后重重办你一个殴打命官,凌辱新贵。你的女儿我也休了不要,野妇村姑,怎配做我的正室。”说着又喊做活的把这老乞丐捆起来送官。子仪迎面啐了他一口,说:“呸!不要脸的东西,才会着县官一次,你就拿腔作势地闹起官派来了,我今天跟你一同去见县官,倒问问做官的人,就应当不要爹娘吗?”说着便要过来拉扯敬宗。不料善同劈胸一把,将子仪挡住,大声说道:“姓蒲的,你管得着吗?我的儿子,我愿意叫他忤逆,他打我我乐意挨,他骂我我乐意听,你多的是哪一门子事呢?依我劝你快走,真把我这洋进士的儿子招翻了,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子仪本是替善同抱不平,做梦也没想到善同说出这样话来,这一气可非同小可,登时通红的脸变成雪白,冷笑了两声道:“有那样的儿子,就得有这样的爹,总是我瞎眼瞎心管你们这宗臭事。鸟兽不可与同群,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蛇蝎之窟自寻苦恼。”说着左右开弓,下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嘴巴,抹回头来便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来对敬宗道:“我告诉你说,我走后你要凌虐我的女儿,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同你拼个你死我活。”此时蒲氏在旁边立着早吓呆了,说也不敢说,劝又不敢劝。子仪回来这几句话,倒给敬宗提了醒儿,恶狠狠地扑过去,打了蒲氏两个嘴巴,打得蒲氏号啕大哭。子仪赶过来便要同敬宗拼命,善同便赶过来要打子仪,两个老头子打在一处,敬宗在旁边冷笑,袖手不管。过来几个做活的,好容易把二老拉开,街坊四邻来了几个老人,说合着把子仪劝走。蒲氏带着五岁的儿子,是敬宗出洋三个月后生的,也随着子仪回娘家去了。这一场天大的是非,才算略略压住。

敬宗仍然是怒气不消,第二天便进城回拜知县,说三五日内便要到天津去。潘知县送了他三百银子盘缠,还派了两个差役随同伺候,敬宗又从自己粮店里,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再回家辞别父母,从城里边雇车,便先到济南去了。访着曹玉琳,与他商量一同到天津,玉琳也不肯耽搁,收拾了收拾便同敬宗到天津来。先会见了金国安。因为国安虽是杭州人,他父亲在天津候补,家眷也全在天津,因此他回国后并未回老家,仅在上海耽搁了两日,便到天津来了。他携带的田子并没敢带到家去,先在日本租界租了所房子,把田子母子安置好了,然后回家见他父母。他早有了妻子洪氏,也是北洋一个红候补道的女儿,脾气很大,所以他不敢公然说纳妾。他父亲见儿子回来,自然是非常欢喜,又告诉他已经托人向项宫保说了,将来保荐的时候,别人保进士,唯有国安准保翰林院检讨,这是特别的光荣。嘱咐儿子以后要好好报效皇家,革命两个字是万万不可出口的。国安笑道:“父亲倒认起真来,我们留学的人,不过把革命两字当作牙疼咒儿念,谁念的回数多,谁的名誉便大。有了名誉,自然朝廷注意、宫保留心,总变着法儿牢笼,还愁没有阔官做吗?这乃是求官的一条终南捷径。其实谁的心里肯破出身家性命去干那种傻事。儿子早就明白,还用父亲来嘱咐吗?”金道台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孩子,这才不愧是金家的肖子呢!”又问他何时去见宫保,国安道:“这倒不必太忙,那五个同学一个还没到呢!等他们到齐了,然后一同去见,叫宫保看着也显得义气。”金友益说:“很好,就是这样吧,你也劳乏了,在家里多将息几天。”又把马车夫喊来,叫天天午后套车,拉少爷到各处游逛开心。

过了几天,曹章二人先到了,国安便留他二人在公馆住,不必下栈房。又带他二人见过金友益,友益叫预备好酒席给他二人接风。又过了几天,还不见杨修、顾黾、张广源三人到来,国安诧异道:“杨顾两位,一位是湖南,一位是湖北,因为路程远,迟来几天这也是当然的。张伯渊是沧州人,虽然津浦路尚未修成,就是起早走,有两天也赶到了,为何迟至今日尚无音信呢?”正在诧异间,接到杨顾二人合来的信,说此刻已到南京,俟谒见过庄宫保便可来津与诸兄会晤云云。国安见了信益发狐疑,路远的全快到了,究竟张广源是来是不来呢?忙求他父亲给沧州知州写了封信,托他到广源家中速驾,友益将信发了。

却说这位沧州知州,姓全名笃好,是奉天人,为人极其颟顸,又天生的懒惰,而且糊涂。虽然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简直没有丝毫用处,因此人民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全都好,后来又加了一个徽号叫他全不管。他听了不但不怒,而且欢喜,说是他的知己。项宫保因为他是个老进士,看着怪可怜的,起了恻隐之心,所以叫他署一署沧州。原是调剂他的意思,这位老先生错会了意,以为宫保赏识他的学问好呢。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学汲长孺卧治淮阳的美绩,好为全省州县官做一表率。因此接任后,也不坐堂,也不理事,一天到晚除去吃饭睡觉之外,概不过问,把一切案件全交付师爷同门房。师爷们勾串八班六房,营私舞弊,贿赂公开,他也满不知道。后来案件压多了,请了一个帮审委员替他清理,从此益发上下其手,毫无顾忌。项宫保去的电谕,叫他送张广源来津,并在暗中监视,他看了看扔在一边,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金道台来信,他方才触动前事,明白此事关系重大,立时手忙脚乱,叫传伺候,到南乡张各庄前去拜访广源。师爷过来拦道:“张各庄离城七八十里,午后去如何能赶得到,莫如明天一早去吧。”全都好本来懒得去,被师爷一拦,乐得明天再说。哪知第二天他过午才起来,又去不得了,高低由师爷出主意,派了两个老成差役先到张各庄探问广源的行踪。第二天回禀道:“张少爷还是前一个月回家来一趟,在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偷着走了。临走留下一封信,他家老先生叫小的带来,呈与大老爷看。”说罢将信呈上。全都好接过来,见上面写道:

儿不孝,不能将顺父母之命,出仕为官,有背父母期望之心,并负项宫保提拔之意。然儿之不做官,实为保全父母,儿之不孝正是儿之孝也。宫保荐儿堪称知己,儿从此远赴巴黎,一览法兰西民主之精神,暂不回日本鼓吹革命,是即所以仰答宫保。至于儿一生宗旨,以身许国,永矢不移。再晤慈颜,不知何日。临书陨涕,不知所云。儿广源叩禀。

全都好看罢,茫然不知所以,便交给师爷替他斟酌。师爷一看,不觉跺脚道:“坏了坏了,他走了一个月我们才知道,此时向何处追赶?这事叫宫保知道了,不但东翁的官做不成,只怕还要担点处分。”全都好更慌了,忙向师爷请安讨主意。师爷说:“这封信千万别发表,只说接到电谕便亲自去访他,他家里人说,回来一天又走了,向外县去探亲,早晚回来。没想到等了一个月仍未回来,只得据实禀复,请宫保训示。先糊涂搪他一阵,搪不过去,再打主意。”全都好只得照办。

再说广源,因何回家一天又走了呢?其间也有一层难言的苦衷。广源弟兄三人,他排行第二,他大哥务农,他兄弟俩读书。他父亲张志诚是一位老拔贡,为人古板厚道,除去教读以外,别无所能。他母亲李氏偏疼广源。十七岁时从他父亲念书,老先生教他练习八股试帖,他偏不肯学,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处。志诚打他的板子罚他的跪,他始终不肯服从,爷儿两个终日吵闹。李氏看儿子挨打心疼,背地问他,你到底乐意做什么?广源说:“愿到日本去留学。”李氏偷偷地拿出当年娘家陪嫁的首饰,同二十年来积的体己钱,共凑了一百多两银子交给广源,叫他逃跑到保定找他母舅去,好设法留学。他母舅李本和在保定师范学堂当汉文教习,近来又代理堂长,他投了去,李本和便把他名字插入留学班中,不到一个月便送出洋了。后来志诚知道,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其自由。但是广源在东洋于本省留学界中竟当了干事,又在革命队中成了一员大将,他父亲听见,好不担惊,时常写信去教训他,并叫他早早回国。他如何肯听,每逢写回信,只有请安问好,别的事一字不提,一直去了八年,并未回来过一趟。他母李氏把左眼全盼瞎了,好容易这年五月他突然回来进了自己门,一家人全不认得他了。因为他走的时候,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如今回来二十五岁了,身材面目俱发变成大人了。一进门,家里的狗先迎上去咬他,被他一脚踢开。他的侄女儿小慧,走的时候才周岁,如今十岁了,看见他哪里认得,便瞪着小眼睛问他是谁,广源笑道:“你姓什么?”小慧道:“我姓张。”广源道:“我也姓张,你的爸爸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吗?”小慧虽不认得广源,平日她奶奶一天总要唠叨几遍,小孩子也记熟了。一听说便跳起来,嚷道:“奶奶,我二叔回家啦!”又连蹿带蹦地跑进上房,从炕上拉着他奶奶的手便往外揪,说奶奶二叔回家来啦。李氏一听,仿佛半空中掉下一个元宝来。左眼哭瞎了,右眼还通六成光,立时睁大了,蹭下炕来,问道:“你二叔在哪里?”此时广源已跑进屋里来,见了他娘,扑通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的膝盖,叫了一声娘,便放声大哭起来。李氏把他的头搂在怀中,也儿肉心肝的大哭。小慧在旁也吓得哭了。此时他哥哥嫂嫂弟弟听见哭声也全跑过来,这个拉,那个扯的哭作一团。广源先擦净了泪,然后拉着他娘的手,问娘的眼睛怎么了。李氏哭着骂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畜生,走后竟不回来了,娘终日拿眼泪洗脸,把左眼生生哭瞎了。你再有两年不回来,右眼也完了。好孩子,你那心是铁打的,我白养了你啦!”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广源再三安慰,兄弟嫂嫂也帮着劝,才止住悲声。广源的兄弟广山忙到邻村书房请他父亲,志诚听说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气,赶忙放了学回家。父子相见,自然是悲喜交集,志诚免不得又训饬了儿子一番。广源也知道老人家的脾气,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辩白一句。后来问他因何回来,广源把项宫保电召的话说了一遍。志诚欢喜已极,说:“到底人家是宰相度量,不和你们小孩子计较。你既然受了这样知遇,得要知恩报恩,以后秉定忠心,上报皇家,下酬宫保,革命两字,从此要绝口不谈。我们老两口子,将来也借你的光,享受一两次诰封,不枉养了你一场。你倘然不谨慎,暗地里仍和革命党往来,那项宫保可不是好惹的,他翻过脸来,不但你的性命不保,你这六十岁的老爹娘,全得随着担点罪名。至不济下到狱里,便活不了,还用着砍头吗?”志诚这一篇话,原为坚定广源的志向,好免得他日胡作非为。哪知广源听了,却真个动了心。他默默一打算,我此次回国,原是诈入宦途,专候有机会便实行革命,如今听他老父所言,要勉尽孝道吧,革命两字必须根本打消;要阳奉阴违吧,他日闹出事来连累了双亲,全要眼看受罪,未尽得一点孝道,反把爹娘断送了,良心上太说不过去。左思右想,到底是大英雄不受私情拘束,便决定了,仍做一个海外的亡命,这家庭是一天也住不得的。幸而他来的时候早有这种打算,行李盘缠等全寄存在天津一个日本旅馆里,回家原是空手来的。当日夜里,直谈了多半夜的话,就住在他爹娘屋里。老夫妻因为说的话多了,次日起床很晚,起来便不见了广源。忙问长子广田、三子广山,他往哪里去了。二人全说没看见,大家猜疑,以为他必是探望亲友去了,等了半日仍不见回来。李氏老娘急了,叫两个儿子分头去寻,哪里有他的影儿。后来从书桌的抽屉中寻出他亲笔两封信来,一封留给爹娘的,前文已经述过。一封留给弟兄的,把他不能在家的苦衷详细说了,求哥哥弟弟格外尽孝,好稍盖他的罪过。李氏老娘一听信中所言,心里一着急,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六回 习庭参夫人帮演礼 闹官派仆役错应声

广源的母亲李氏老娘因为儿子来而复去,母子一别八年,如今只会一面,刚刚住了一夜,他又走了。老年妇人的心性焉能不悲,所以哭得死去活来。倒是志诚明白,劝道:“你算了吧,似这种儿子,要不要不吃紧,我很愿意他走,他走了我心里去一块病。”李氏哭道:“像你这种狠心的老子,世界上少有。好容易盼着儿子回来,你又乐意他走,当初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有今日?我就是朝你要儿子!”说着又哭起来。志诚道:“你妇人家不明白外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你自然不想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学生,他是革命党。革命党就是反叛,同当日的长毛子是一样的。他此次回来也不是想要做官,更不是想你我老两口子,他是预备着回来造反的。只要有了机会,不定闯出甚样大祸来。我昨夜对他说的一套话,他听着动了心,还算他天良未曾丧尽。恐怕将来带累了你我同他两个弟兄,所以赶忙跑了。你请想这样儿子留在家里,你我的脑袋全在他手里攥着,那是闹着玩的吗?他从此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但愿他一辈子不回家,才是你我的造化呢!”李氏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又恨一回,骂一回的,经大家劝着也慢慢丢开了。

过了一个月,全不管派差人来打听,依着两个儿子的主意,只说没回家。老先生说:“使不得,他此次回国原是结伴同来的,要说他没回家,反倒招当道的疑忌,一定说咱家私藏着他图谋不轨,倒从此引出是非来了。不若实话实说,把他给我留的信呈与地方官,请他转呈宫保,倒可以脱干系。”两个儿子一想这话很对,便如此回复了差人。差人把这呈交全不管,全不管倒着实为了难,后依着师爷的话禀复上去,没出十天就被项宫保撤了任,还另外记大过一次。说他办事颛顸,轻藐电谕。别的县不属直隶管的,全将学生送到,他近在省垣,却不知张生下落,可见他并未曾亲身访查,临时却用巧言搪塞,实属昏聩已极。着急行撤任,调省查办,遗缺以候补知县松年署理。这位老先生糊里糊涂地交卸来省,按下不提。

却说这六个留学生走了一个张广源,只剩掉五人,金国安、曹玉琳、章敬宗这三人俱在天津。杨修、顾黾,一个家在湖南,一个家在湖北。杨修家里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寡居母亲白氏,还有他的夫人赵氏。赵氏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很有几分姿色,乡里间送了她一个绰号,叫她作玉天仙。本来赵氏梳头弄姿,专好穿衣打扮,只因婆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哪有富余钱供她穿戴,她便时常同婆婆怄气。婆婆老年慈善,诸事全让着她,她越发得了意,每到外边看人家穿一件新衣裳,回来便向婆婆说闲话;见人家戴一头新首饰,回来便对婆婆使嘴脸。老太太忍无可忍,只好到出阁的女儿家里闲住。她女儿家里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宝珍在德国留学陆军,家中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只剩妻子杨氏同他一个胞妹,十分清静。因此白氏老娘同儿媳不和,便到女儿家住着,家中有十几亩稻田,完全交给赵氏经管,自己也不过问。赵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仆,吃喝穿戴,虽然不能满意,倒是无拘无束,一任自由。杨修不时来信说自己毕业便可以出仕做官,赵氏的架子也随着撑起来了。街坊四邻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骂人,说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体。后来改口称她为少奶奶,她仍旧不满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问她:你现在还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么呢?她也答得好,说:“自古来就是夫荣妻贵,没有说子荣母贵的。婆婆不过是老婆子的别名,怎能同我并论。你们但管我叫太太,那个婆婆,你们爱叫什么叫什么,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莲,任凭你们尊便。”大家听了,全都传为笑柄。有拿她开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仆孙嫂,却不敢失了礼,终日把太太两个字叫得山响。杨修有信回来,她那做太太的心,益发热到最高之度。夫妻本来别了五六年,杨修的为人又专门讲究欧化。在日本的时候,他本长于跳舞,每逢开跳舞会,他必一显身手。因此同西洋妇女常有交际,什么握手并肩,交颈接吻,这些礼节他早已身体力行,习见不怪。

这一天回到自己家门,拉了有两车行李,乡下人少见多怪,全说杨少爷发财做官回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围在他门前看热闹。他那夫人赵氏才吃过饭,坐在屋里计算行程,心说今天该来到了。正在盘算,忽见孙嫂笑嘻嘻跑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两辆车全停在门前,东西多着呢!太太还不快去看看。”赵氏听了,三步并两步跑出大门,直瞪着两只眼睛寻她丈夫。忽见人群中跳出一个洋鬼子来,光着头,穿一身短装,脚登两只黄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拢她的脖子,伸过嘴来便要同她接吻。吓得赵氏狼嚎怪叫,躲闪不迭,高低脸上沾了好多唾沫。赵氏定睛细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杨修,因为比在家时胖了,又换了短装,所以仓促认不出来,几乎没把她吓死。此时旁边看的人,也全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少时明白过来,年轻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妇女,俱都臊得抹头就跑。上年纪的老人俱都生了气,低声骂他禽兽,不知羞耻,也慢慢走开了。唯有这位赵氏夫人此时又羞又气,又愤又惊,无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着杨修骂道:“我把你这没心肝不要脸的东西,你离家五六年才回来,把自己的妻子抛在九霄云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脸面,你回来却拿我当粉面娼妓看待,当着大众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着了,非跳井不可!”说着抹转头便直奔村外的公井。这一来可把杨修吓坏了,赶忙追过去拦着,赵氏撒泼撞头,哪里肯听。杨修又将人群里几位老太太央求出来调停,街坊的张太太、李太太全看不过了,一齐上来把赵氏扯住,扯进家门去。杨修先看着赶车的将行李卸完,将车钱开发了,然后进门来向夫人解释说:“这接吻礼在东西洋夫妇是最普通的礼,并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应。街坊老太太也劝不好,后来高低又由杨修行了一回中国的跪拜礼,这位赵氏夫人的气方才消了。杨修打听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赵氏说娘的脾气大,总嫌我伺候不周,赌气上姑奶奶家住着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后来又亲自去接,她老人家执意不回来,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杨修亲自把他娘接回来,随着连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见儿子才回来,也不便说媳妇的不是。过了几天,湘阴县知县亲自前来,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谒见庄宫保,然后再到天津谒见项宫保。又封了三百两银子做盘费,请他千万不要耽延。杨修同母妻商量,月内便要起身。他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转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赵氏哭着喊着,一定要随她丈夫同行。杨修面子上因为有娘,总不肯答应。老太太却很赞成,说:“我的身子还康健,也用不着人伺候,叫她随你去吧。你们走后,我便实行迁到你妹夫家里,母女在一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修答应是,便收拾行李,择了日子,夫妻两口带着女仆孙嫂,还有他的妻弟赵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里收拾一空,把房子赁给街坊,十几亩稻田也租给街坊去种,自己一心妥实地住在女儿家,反倒少生了许多闷气。

再说杨修带着家眷来至南京,在城里升官店住下,占了两间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着名帖去拜见庄宫保。但见这总督衙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自己先到号房挂号,无意中遇着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阴人,名叫秦文禄。彼此谈起来既是同乡,又牵连着有一点亲戚,自然十分亲热。杨修又送了他十两银子的门敬,秦文禄更同他要好,便指点他快回去换衣服、学官礼,然后再来禀见。说:“这位宫保,脾气很大,他生平最不欢喜洋装,要再剪了发,更讨他的厌了。你老哥剪发洋服,不用说,见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礼了。就这样一开场便要砸锅,至不济挨他一顿申饬,碰巧连功名全耽误了。你快回店买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顶,全预备好,再买条假发辫安上,在店里学会了庭参礼,然后再来禀见,以免碰钉子。咱两人又乡又亲,你丢了体面,我脸上也无光彩,你急速回去办理吧。”杨修谢了指教,连忙到估衣店将袍褂买齐,又托店里人替他买了一份靴帽、一条假发辫。对他夫人赵氏将上项情由说了,赵氏道:“本来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说呢?但是这庭参是怎样的行法,你没有打听明白吗?”杨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说,想做官,连庭参礼全不懂,太难为情了。”赵氏道:“这是朝参大典,你能假充聪明吗?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难道就学会接吻一样吗?见了堂堂总督大帅,你难道也行接吻礼吗?杀不了你,也发了你!世界上哪找你这样废物人去。”杨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场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聪明人,倒替我想一想,这庭参礼应当什么架势?咱们在私下里先演习一回,等演习好了再去禀见,也省得失了仪。我的太太,你怎么连这一点忙全不帮我。”赵氏笑道:“难为你连这一点子事全参不透,你没看见过我们妇人在庙里参拜观音吗?那总督的威风一定比观音又大了,就仿照我们参拜观音菩萨那样参法,是决不会错的。”杨修道:“我何曾看见过参拜观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装观音,你参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学这一点乖。”赵氏听了将嘴一撇,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啊!我先给你行个四起八拜礼,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杨修道:“这是正经事,并不是我讨你的便宜,你这人心太多了。”赵氏道:“你要这样说,我先当一回观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杨修道:“这有何难?就请你坐在上面当观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顶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辫子,咱们试验一回看。如果不合仪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庄严肃的,别闹笑话。”赵氏道:“这个自然,我先帮着给你穿衣服。”说着将袍褂取出来给杨修穿好,然后登上靴子,勒上假发辫,戴上帽子。赵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这大模大样的也像一个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强得多吗?但是我也得装扮装扮,不能这样儿就充观音。”想了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红洋绉的狐皮斗篷,是当年她爹亡故时,从弟兄手里夺过来的。因为乡间,从来没披过一回,如今取出来披在身上假充观音,同戏台上的菩萨差不多,这倒是绝好一件行头。立时翻天倒地找出来,想往身上披。杨修拦她道:“算了吧,现在七月天气,热得气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热死吗?”赵氏道:“你休管闲事,咱们逢场作戏,装什么得像什么,你看戏台上的人,还有怕热的吗?”说着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着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当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便充起观音来。杨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称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杨修参见。继而一想不对,我学习的是庭参,是谒见上司的礼,不是谒见观音的礼,倘然叫顺了嘴,将来见总督时候,开口称他为观音菩萨,那岂不成了大笑话吗?可见她虽假充观音,我却要拿她当上司看待,免得将来失仪。想到这里,便又改口道:“大帅在上,学生参见。”说着便跪了下去。一个头尚未磕完,忽听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吓得两口子连滚带爬。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禄。杨修住的屋子,同孙嫂赵小二的下房相离很远,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平日赵氏又有吩咐,非经呼唤不准到她屋里来,所以两个人乐得躲在楼下睡觉。秦文禄因为杨修是乡亲,特来回拜,到了升官店账房,问湖南的杨老爷住在几号房,账房先生见是督署秦老爷,怎敢怠慢,便要亲身领他上楼。文禄说:“不用,我们是乡亲,又系亲戚,你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会找去。”先生道:“楼上十四号房,请秦老爷自便吧。”文禄记住了,便独自一人循梯上楼,数至十四号房,见门外垂着竹帘,他原不知杨修是带着家眷来的,以为他一个人在屋里睡晌觉呢,便用力将房门推开,嘴里还喊着杨修的号,说:“子曾你醒醒吧,我来看你。”一脚踏进屋中,举目一看,却将自己吓得目瞪口呆: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洋绉狐皮斗篷,地下跪着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顶辉煌的官儿,仿佛还听他说什么大帅在上,学生参见。此时文禄闹得进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妇人见有进来,吓得一闪身从桌上掉下来,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儿羞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红着脸站起来招呼。到底文禄是个宦场老滑头,看这情形心里早明白八九,只得老着脸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搀起来,有话再慢慢说。”杨修忙过来将赵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脱下来,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垫着,摔得并不重。文禄叫杨修搀着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里伙计沏白糖水,请赵氏喝两口定一定神,然后才由杨修引见,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位同乡。叙起亲戚来,他也是赵家的外孙,不过支派太远了,所以你不认得。”又向文禄说:“这是你弟妹赵氏。”文禄说:“我们是表兄妹,不必从你身上论了。”赵氏见是她娘家的亲戚,自然格外亲热,便将表哥叫得山响。又说方才出丑,实在叫表哥笑话。文禄笑道:“这有什么,你夫妻演习官礼,为的是功名大事,当初谁会这些劳什子!我也曾这样学过,自己还笑不来,还敢笑人呢!总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对子曾说清,当时要将庭参两个字解释明白,也就没有这一回笑话了。”杨修乘势便请教他。文禄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这是我国数千年相沿的一种官礼,见皇上行礼,谓之朝参;见宰相行礼,谓之阁参;见御史中丞行礼,谓之台参;见督抚司道行礼,便谓之庭参。见了面也不用作揖请安,在屋子正当中,朝着上面趴下便磕头。磕头时,只将头点三点,站起来请一个安,越快越好。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参礼。遇着上司谦恭,他也陪着磕头。骄傲的再上了年纪,不过弯弯腰就是了。极不要紧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一席话说得杨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讪着又谈了几句,文禄告辞去了。临行对杨修说:“宫保这几天因睡觉未醒,不能会客,你暂候一候吧。等何时有见的机会,我派人来知会你。”杨修诧异道:“宫保睡觉难道说几天不醒吗?”文禄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位大帅的脾气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办公事、会客、阅操,还同一班幕友作诗饮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蒙眬,他仍是谈笑风生,神采焕发。等到他要睡了觉,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饭也不吃,直待他睡饱了,自然会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没人敢叫他。你说这种人怪不怪,前天夜里正闹着脾气,他有一个最得意的武巡捕头儿,名叫张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两个嘴巴,还罚在地下跪着。他坐在椅子上生着气就睡着了,不定几天才醒。可怜张豹不敢起来,仍在地下跪着,等他醒了好发落。要擅自起来,他醒了看不见人,那罪过可就大了。”杨修听罢,伸了伸舌头,说一个总督,就这大威风,要做了皇上,一天还不得杀七个宰八个呀!说着把文禄送出店门,见门外车马喧阗,好不热闹。

看了一会儿,才要进来,忽听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这店里吗?”杨修举目一看,见一个人坐在洋车上,后面还跟着个车子拉着行李,紧后像一个夫役随着,皮包网篮衣箱,东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杨修细看,才认得是顾黾。因他改了中国装,猛看认不出来,及到面前,杨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来搬行李。二人握手问了好,行李大小八件点清了,由店里开了车钱。杨修拉着顾黾上楼,恰好楼上十七十八两间楼房才腾出来,收拾了收拾,顾黾住在十八号,叫他那尊价住在十七号中。又告他那尊价说,这位是杨大老爷,这是小仆陈贵。陈贵朝着杨修作了一个大揖,弯着腰,蜷着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顾黾骂道:“糊涂东西,嘱咐叫你见了老爷请安,偏要作揖,这是什么样子?”杨修忙拦道:“作揖请安是一样,我们自己人,还讲什么礼?”说着仔细端详他这家人,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岁,漆黑的脸,挺长的头发,穿着一件蓝粗布大褂子,脚上穿着两只蓝布鞋,尺寸很大,像是个庄稼人模样。可是举止动作又带着一点酸气,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顾黾又指着他叹一口气道:“大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们村里教书的先生呢。放着村塾不教,一定要出来伺候我,比牛马还笨,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杨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么屈人做使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顾黾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乐意。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跟长久了,将来会发迹的,比教书强得多。在我家里麻烦了好几天,又有家严说着,我只得带他出来。走到路上,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处处得我教导。哪是他伺候我,简直是我伺候他嘛!”杨修点点头,忙叫店伙打脸水、叫饭。吃着饭,问他别后的事情,顾黾叹道:“咱二人无故地多罚一趟南京,其实此次被召的六个人,全是项宫保主张,庄宫保不过列一个衔,并不过问。老项因为咱两个,是老庄在湖广总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来见他,其实不过敷衍一场,他也不见得留用,不过仍叫咱们到天津罢了。白白多费几十两银子盘费,这不是无味吗?”杨修道:“究竟也不白来,多少长一点见识。”遂将遇见秦文禄的话对顾黾说了,顾黾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得如法办理呀!”杨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杨修陪着他到估衣店也照样买了一套,回到店来,杨修又教给他怎样穿,怎样戴,又教给他怎样行庭参礼。顾黾全学会了,心里自然很感激杨修,便叫陈贵到街上买几样新鲜食品,送给杨修的夫人作为谢仪。谁知陈贵去了半日,方才回来,所买的食品不是大饼,便是馍馍。顾黾见了,无名火高三千丈,指着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买的这叫什么?”陈贵瞪着眼道:“老二,你不是叫我买吃食吗?我买的这些东西,请问哪一样吃不得?你为何张口就骂人呢?”顾黾一听气更大了,说:“好好,反啦!反啦!奴才竟敢顶撞起主人来了。叫店家拿我的片子,送这奴才到上元县去打板子,递解回籍,可真要气死我了。”杨修听见他这屋里吵嚷,连忙过来劝解,问他因为什么。顾黾把方才的事说了,杨修埋怨道:“你这何必呢!我们自己弟兄,你送的哪一门子礼?”又转过来对陈贵道:“你是伺候人的仆役,怎敢跟主人顶嘴?把你送到县里,二百板子一面枷,枷号过了递解回籍,不但皮肉受苦,还有什么脸见同乡?你自己想想,不是找苦吃吗?”陈贵听说要送官打板子,心里也害了怕,忙给杨修作了一个大揖,思想不是滋味,又请一个大安,然后央告道:“求你老替我讲个情吧,我虽然当仆役,也是体面人,从没挨过屁股板子。这二百下我怎么受得了?你老那不是积德存阴功,替我求求主人吧!”说着又请一个大安。杨修便替他说情,始而顾黾还不答应,后来算是看着杨修的面子,不送官了,可是不能容留他,叫他立刻滚蛋回家。陈贵急得哭了,说:“离家水旱不到两千里,身上分文无有,我讨饭吃也回不去呀!无论如何求你老开恩,把我留下吧。”杨修又替他说情,顾黾沉吟了半刻道:“不是我一定不留你,你一点官礼官规全不懂,众目之下叫我太没有面子,我要你做什么?”陈贵道:“从今以后,你老叫我怎样我就怎样,还不成吗?”顾黾道:“不用说别的,像你这张口你老、合口你老,便不像一句人话。从今以后,你张口要先把老爷叫出来,我无论吩咐你什么话,你只能回答‘老爷是’三个字,说旁的便算没规矩,你能记得住吗?”陈贵道:“老爷是,是老爷,我全记住了,就求老爷赏饭吃吧。”杨修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一句老爷赏饭吃真难为你说,可见你不是那不堪造就的人,冲着这一句也得收下你的。”又叫着顾黾的号,说:“仲勉,你算了吧,别闹闲气了,你这尊价有出息有长进了。”招得顾黾也笑起来,说:“陈贵,今天要不看杨老爷的面子,一定不能饶你。你把那大饼馍馍拿了吃去吧,别摆在眼里头气我了。”陈贵道:“老爷是。”连忙把买的食物拣到自己屋中去了。顾黾便约同杨修夫妻到春帆楼去吃大餐,三人吃罢饭回店,秦文禄在店中已经等候多时了。杨修忙给顾黾引见,彼此寒暄了几句,顾黾也拿出十两银子来做门敬,文禄一定不收。赵氏道:“表哥你客气什么,收了吧,顾先生是至诚人,你不收他倒说看不起他了。”文禄笑着收下,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大帅今天早晨才睡醒,办了一天公事,明天会客,你二位明天午后去吧。他这次醒了很高兴,你二位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二人再三致谢,文禄去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预备到督辕谒见宫保。杨修的袍褂自然有他夫人帮着穿,打扮得很整齐。顾黾穿上袍子,叫陈贵替他捏折,好系带子,捏了半天,哪里捏得好。气得顾黾乱嚷乱叫,高低凑到杨修屋里,赵氏替他捏好系好,穿上外褂,然后安上假发辫,戴上帽子。彼此相看了一回,居然把洋学生的面目完全脱去,换一副县太爷的威仪,二人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顾黾道:“到底还是做官,当一辈子学生有什么出息?”杨修笑道:“你也不要忘本,咱们要不当学生,终日吵嚷革命,只怕雨点似的官也轮不到咱们头上。”顾黾点头称是。此时店伙已经雇了两乘轿子,来在门外候着。二人下楼,上了轿子,陈贵同赵小二全扶着轿杆,夹着护书随了去。店里又借给他二人两顶红缨帽子,戴在头上,居然也有了长班气度。抬到总督衙门,离大堂老远便下了轿子,一直上巡捕房。文禄见他二人到了,自然招呼,带他二人到州县官厅去坐。原来这总督衙门不比寻常,净官厅就有八处。第一等是司道官厅,专预备藩学臬三司同现任候补各道台坐的,收拾得也非寻阔绰。其次便是知府官厅,专预备现任太尊同候补黄堂坐的。再次是佐二官厅,专预备同知直隶州通判等官坐的。再次便是州县官厅。最下等的是佐杂官厅,同下人的下房也就差不多了。此外还有提镇官厅、将弁官厅,是给武人预备的,轻易没有人坐。杨顾两人不过是学生,并无职官,所以文禄将他们让到州县官厅,以为不卑不亢,恰合身份。二人进了官厅,见里面坐着一人,戴四品蓝顶,穿着蓝实地纱袍子,系着凉带,并未穿着外褂,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的大麻子,看样儿倒是很威武的,跟人在旁边立着给他装烟。杨顾两人进来,他并不起立。后来文禄进来了,他才欠身招呼,叫着文禄的号说:“子元吃过饭了吗?你今天忙得很?”文禄忙给二人引见,说:“这位也是咱们同乡,他原籍湖北麻城,两榜进士出身,现署上元县的陈剑池,他官印一个砺字。”又替杨顾二人说了名姓,顾黾道:“我们是近同乡了,兄弟也是麻城人。剑池先生的文名,我在十几岁时便知道,可惜没有会过,今天可称是天赐之缘了。”陈砺自然也回敬了几句,此时只有陈贵直着两只眼睛看陈剑池,意思是想要说话的样子,三番五次,又咽住不说了。陈砺也看了陈贵两眼,照旧又同杨顾两人周旋,问他们留学几年,现有什么功名。杨修一一说了,陈砺便拿出格外亲热的样子来,说:“有两位宫保的提拔,一定是钦赐翰林。如果外用,至不济也是知府,早晚就是我的上司了。”二人谦逊道:“我们是后学新进,处处要仰仗老前辈提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三人越谈越投契。也是活该闹笑话,顾黾身体肥胖,又赶上七月初旬天气炎热,他又穿着一身袍褂,系着带子。这是初登宦场,乍尝滋味,较比当学生时赤着身体,只穿一件和服,可难过得太多了。直把他热得满头是汗,湿透重衣,实在受不得了,只得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凉快凉快。陈贵在他身后立着,见主人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忙抖擞精神,睁眼了望。见主人的外套因坐工夫大了被汗湿透,又揉搓多时,紧贴着肉,夹在两片肥臀之内,在后面看着,实在不大雅观。陈贵一时抖机伶多事,忙伸过手去替他往外拉衣。顾黾猛可地觉身后有人摸他,连忙一躲,此时陈贵没拉着衣裳,却拉着他的假发辫。那边往前一躲,这面往后一拉,那条假发辫子便齐齐整整地被他拉掉。这一来,顾黾可真急了,恶狠狠地回头一望,便骂道:“混账!”陈贵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是。”顾黾一听,气更大了,便大声骂道:“混账糊涂蛋!”陈贵又应道:“是老爷。”这一来,把顾黾的眼也气红了,脸也气白了,也不怕失了官礼,便赶过来打他,嘴里还骂道:“我打死你这杀头的狗才!”陈贵虽然害怕,嘴里还一个劲地说:“老爷是,是老爷。”此时杨修陈砺只得过来劝他,说:“你暂时息怒,等会过宫保之后再处治他吧,在宫保衙门这样大呼小叫,还成什么事体。”顾黾只得忍着气不言语了,陈贵呜呜地哭着说道:“不是骂便是打,人家说旁的,愣说犯了官规。当面教给我,就准说老爷是、是老爷这么两句,如今照着样儿说,没敢多添一个字,又不对了。这份差事怎么当啊?”顾黾听了,立时又跳起来要发作,陈砺忙替解围,说:“这样吧,你这位尊价太不守规矩,交给我带回县里去管教管教,然后再给你先生送过去,你看如何?”顾黾很是愿意。陈砺便叫他的跟人把陈贵带出去,派随来的差役送回县署,听候发落,却不准难为了他。跟人答应,把陈贵领出去。忽听里面一声喊,叫请杨少爷、顾少爷,又见文禄慌张张走进来,对他二人道:“宫保传见。”杨修听了,迈步往前便走,顾黾却白瞪着眼,趑趄不前。要知他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七回 擢优差学生登仕版 传懿旨国戚请财神

你道顾黾为何不肯随同进见?因为方才陈贵把他那假发辫揪掉,幸而凉帽带儿绾在下额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辫,急切间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来自己安装,哪知越急越安不稳,高低文禄过来亲手替他扎好,戴上帽子,才随同来到花厅。庄宫保因为他两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学生,如今学成回国,想着很觉高兴,故此特别优待,自己迎出花厅门外。杨顾二人低着头不敢仰视,由文禄引进花厅,宫保也随着进来。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参礼,庄宫保弯着腰,搀了一搀,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为这位老宫保系三朝元老、国家重臣,连督抚队中全无人敢同他抗礼。司道拜见他,不过弯弯腰,至于府同州县,拱手而已。今天对杨顾这样谦恭,旁边的戈什巡捕见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来,宫保指给他上首茶几两张椅子上,叫他们坐下,自己却坐在暖阁上,满面春风地问道:“你二人在日本学了几年?是几时回的国?”杨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杨修同顾黾还是前六年宫保在两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毕业,五月回国,先到家中省亲,没敢耽搁,赶紧到南京来给宫保请安,并叩谢栽培。”庄宫保听他回话清楚而委婉,心中着实欢喜,又勉励道:“你二人学成回国,要好好报效皇家,不可为邪说所惑。我同项宫保全是爱惜你们的,你们可曾到北洋去吗?”杨修又回道:“还不曾去,要请宫保的示才敢启行。”庄宫保道:“你们既见过我,不必再来了,可急速赴天津见项宫保。应当怎样保荐,我二人电商妥协,由他那里主稿。等旨意下来,我有用你们的地方,再去电邀请。”杨修道:“学生们原是宫保栽培的,仍然愿意报效宫保。并且宫保是我国名儒大贤,学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趋万一,做我们进德修业的楷模。”这几句话把庄宫保拍得愉快已极,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们只管先到天津,将来聚首的日子很长呢。”说罢转过脸来,喊了一声豹来。只见一个少年军官,唇红面白,长得十分美丽,穿着短衣军装,挎着刀,戴着三品亮蓝顶儿,还施着一根花翎,走到宫保面前,单腿打千,请宫保的示。庄宫保道:“你到账房要二百块洋钱票,一百一封,赶紧拿来。”军官应了一声,抹头去了。没有三分钟工夫,钱已拿到,才要呈与宫保,宫保吩咐送给杨顾两位少爷做赴津的盘费。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辞,军官低声说道:“宫保赏钱,向例不准辞的,你们收了吧。”二人忙接过来,一齐向宫保道谢,又说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别,说着又磕下头去。庄宫保此次也不弯腰搀了,含笑点头,只说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禄将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厅,赶忙脱了官衣,换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湿透了。文禄向他二人道喜,说:“宫保今天真是特别优待,你二位可称官星高照了。”二人把票子点了一点,全是八十,忙问文禄是什么缘故,文禄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照例宫保赏人钱,他们当戈什的是要抽头、与账房师爷平分的。你们按二八抽,这是援宫保赏乡亲的例,是顶轻的了。若按照赏属员的例,是要对折的。”二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每人又提出二十元来送给文禄,文禄并不客气,便收了。他们才一同回店,赵氏迎着问了情形,自然非常欢喜。

到晚饭后,上元县署派了一个人来,拿着一封荐信。顾黾拆看了,上面写的是:陈贵牛性难改,不胜长班之任。弟明日将彼递解回籍,今将弟贴身侍役高升特荐与兄,此人当长班多年,敏捷宜人,老成可靠,而且娴习官礼。有彼在吾兄身旁,必能指挥如意云云。顾黾相看高升,果然面目间带着机伶的样子。又问他几句话,他便张口老爷,闭口老爷,回答的话无不柔媚动听。顾黾大喜,便写了一封回信再三称谢,留高升听差。高升立时垂手侍立,拿出长班的态度来,向顾黾道:“回老爷的话,小役请两点钟假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伺候老爷出门。”顾黾很欢喜地准了他的假,还另外赏了四块钱叫他预备安家。高升请安谢了,蹑手蹑脚地退出屋来,连门帘全没有响动,真是个伺候人的惯家,拿顾黾的回信到上元县署去见陈砺。

原来陈砺见过宫保之后一直回衙,先到签押房中吩咐跟人,把方才那个犯人陈贵带进屋来,我有话问他。跟人出去,不大工夫将陈贵带进签押房,陈砺一摆手,把跟人支出去,然后立起身来,让陈贵坐下,笑着问道:“你的名字可是叫陈贵和,号是礼卿的吗?”陈贵见问,两眼早流下泪来,说:“是的是的,我就是陈贵和,我看你也很面热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来。”陈砺道:“老弟你为何一寒至此?咱二人是远支的本家,并且同过一年学。那年我十八岁,你才七岁,就到我家专馆开蒙读书,后来我进过学,便到武昌去乡试。以后在省里就馆,轻易不回家,也就不常见了。还是我会过进士之后回家祭祖,本族的人都来贺喜,又同你见过一面,那时你也十九岁了。我问你可曾入学,你说考过一次未中,这不过十来年的事,你怎么竟落到这般模样?”贵和见问,益发哭了,说:“前几年父母双亡,又赶上水旱,家中田地全卖净了,又没有旁的本事,只好教私塾混饭吃。一妻一子连自己三口,吃不饱,穿不暖,终年受罪。那顾家当日短我父亲八百两银子,所有顾黾读书巴结,全是我家的钱,因为他父亲同我父亲是盟兄弟,不分彼此。我父亲看顾黾聪明有出息,所以借给他钱叫他念书,求功名。后来我父亲一死,因为借钱不曾立字,他家便不承认这笔债务,我又老实,也不敢去讨,只得央求着反倒向他家借钱。那顾老儿有时借个十吊八吊,还叫我立字据。今年顾黾毕业回来,我去道喜,听说他要做官了,我便求他带我出来,将来当一名师爷也比教私塾强啊,他始终不肯,后来还是他父亲说着,叫我给他当长班。虽然是底下人,总强似挨饿,我便随他出来,把女人孩子寄存在丈人家。没想到他官还未做成,脾气比天爷还大,一路之上非打即骂。我赌气走吧,又没有盘缠;忍着受吧,又忍不下去。今天无意中遇着大哥,这是咱家有德,不该我在外乡做饿殍,求大哥赏我几两银子盘费我好回家,从此饿死也不出门了。”说着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陈砺听了也为之恻然,忙把他拉起来,说:“老弟你不必伤心,我自有办法,如今你有两个侄男、一个侄女,全在十岁里外,我想请一个家乡的先生,一者言语可通,小孩子们容易领受;二者我要闷了,彼此谈一谈家乡事,也可破我寂寥。老弟来得正好,就在我衙门教读吧,我每月赠你十两银子,三节加倍。如能教长了,将来把弟妇侄儿也接了来,不强似在家吗?至于小顾这个东西,我自有法子对待他。”贵和一听此言,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把他提到三十三层大罗天上,真是意想不到的福,立时也不哭了。陈砺叫跟人领他去洗澡、剃头、换衣服,又同他到上房去拜见嫂子。一面却派高升拿着自己的信去见顾黾,又嘱咐高升,他如果问陈贵,你只说递解回籍了,别的话不必对他说。从此陈贵和由不得时的奴才一变而为教阔馆的老夫子,可见人在世上本是升沉无定、祸福难猜,瓦片砖头也有翻身之日。

闲言少叙,却说杨顾二人从督署回来,歇了一日便到天津来,会见了金曹章三人,各述别后情况。金国安叹息道:“可惜伯渊大哥,他又跑到法国去了。好好六个人回国,如今只剩得五位。”杨顾连忙追问情由,国安一一说了,杨修也为之叹息。却是顾黾道:“伯渊不来,未必不是你我的造化。你们诸位请想,他把革命两个字当作一件真事去干,将来碰到钉子上,少不得你我也要受些牵连。如今他既不来,在我们既可得一个自由,又免得许多后虑,这不是顶好的事吗?”曹章二人俱都鼓掌赞成说:“仲勉的话实在透彻极了。”金杨也点头称是,国安又领着他二人见了友益,友益道:“他们四位全到齐了,赶紧到院上报到,好听候宫保传见,不可再迟了。”第二天,五个人一齐上院,国安还拿着友益的片子。巡捕房的头儿叫吴得贵,见了金道台的片子,格外张罗。五人送门敬,吴得贵一定不收,说有金大人一句话胜以千金,我们怎敢要钱。后来让急了,得贵把钱全交给国安说:“请少爷带回去,等明天见了大人才敢领呢。”国安等只得将钱带起,问宫保何时能见。吴得贵道:“这位宫保是没有准脾气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来了求见,当时就得上去回话。他不乐意见的,你就是中堂尚书,也硬挡驾不见;他乐意见的,不怕十几岁的小学生,他也请进来畅谈一回。并且他也不拘官礼,更不重官衣。你五位原是学生,今天却穿着官衣来,原可以不必,莫若洋服草帽,仍旧学生打扮,他看了倒高兴。”国安向杨顾二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家父天天会他,还不知他什么脾气。你二位一定要穿官服,我们也只好随着,其实不是白受罪吗?”杨修笑道:“我们是被庄宫保吓坏了,以为这位宫保一定也是那样呢。”章敬宗道:“依小弟意思,咱们今天回去吧。明天换了衣服再来,看这神气万没有不见的。”大家赞成,金曹章三人回家,杨顾二人回栈房。第二天俱换了学生装,仍在金家会齐,一同来至督署。手本拿上去不大工夫,便喊一声请,在洋花厅会见。转弯抹角走了有三四层院子,才来到洋花厅。

原来这洋花厅修的是六角亭子式,金碧辉煌,六面全是玻璃,玻璃以内隔着铁纱的窗户。花厅门外高吊着大红软罗门帘,挡着门口的却是极细的虾须门帘。门帘外边站着四名戈什,俱穿着白布军衣,戴着小草帽,挎着军刀,看举止面貌全很文雅,像学生不像武夫。见他五个人引到了,一齐注目,把他们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掀起门帘,高声说道:“金少爷五个人到。”五人按着次序走进花厅,见厅的当中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调着十几把洋式的小椅子,那边放着一座花绒绷胎的软床。软床上坐着一人,看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漆黑的燕尾胡须,赤红脸,穿着一件虾灰色的毛呢大褂,面上却戴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见他五人进来,方才慢慢立起,把墨镜摘了,五人才同他一对眼光,觉着他那眼中放出一道奇光来,这五个人的眼光迎头受了一种打击,老老实实地全学菩萨垂眉,再无一人敢抬头看他了。才要跪下行礼,听他说道:“免行官礼吧,鞠躬就好了。”五人便深深鞠了一躬。他拿着五个人的手本,挨着问过了名姓,然后叫他们围着圆桌坐定。自己也坐在椅子上相陪,和颜悦色地向大家说道:“你五位负笈海外,万里求学,都是有志之士。此次本部堂特电邀请,居然承你五位不弃,今天得聚首一堂,我心中的快慰,真难以言语形容。我这北洋正在求贤如渴之时,你五位来得恰好,我明天便专折保荐,大约半个月内便能奉到旨意。你五位在天津稍候一候,如在外边住着不便,可以搬到我衙门来住。”五人全谢了,说在外住着也还方便,不敢到宫保衙门来打搅。又问了问他们所学的科目,然后端起茶杯来,下面便喊了一声送客。五人全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花厅。项宫保送至花厅门外,五人垂手侍立地站住,宫保向他们点一点头,便退进花厅去了。五人仍随吴得贵出来,在巡捕房略坐了片刻,国安问吴得贵道:“这位宫保为何七月天气穿毛呢衣服,难道他不嫌热吗?”吴得贵道:“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宫保的体质天生与人不同,就是三伏天气,贴身的裤褂也得穿绒呢的,身上总要津津有汗,如同水泡着一般,然后他才舒服,才精神。如身上一刻无汗,他这一刻中便要病倒。说一句迷信话,这位宫保大概是从龙宫海藏来的,所以离开水一刻也不得活。”这句话把五人全招笑了。却听外边喊了一声,说段观察来了。吴得贵忙往外跑,向五人道:“不陪不陪。”五人也乘势告辞走出门来,恰恰同这位段观察打了一个照面。只见这位观察年纪很轻,不过就在二十七八岁,长眉细目,面如傅粉,穿一身很华丽的官衣。后面两个长班随着,摇摇摆摆直往里走。见他五人,连睬也不睬便过去了。五人出来,分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全到金公馆来。友益迎着他们,问了一切情形,很是欢喜,便留他四人一同在此吃饭。席间曹玉琳多嘴,打听这位年轻的段观察,他倒是何人,为何架子那样大。友益郑重其事地答道:“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位段公,目下他是宫保座前头一个红人。这话说起来很长了,他的叔叔从前伺候宫保,当卫队的哨官。那时宫保练兵,对于手下的将弁,大有家人父子之风。那位段哨官没有儿子,回到家去对他哥哥说,要想继承一个小孩子。他哥哥有三个儿子,因为家里困苦,两个大的给人去做长工,一个小的也雇给人家牧羊,如今见兄弟做官回来,要过继儿子,自然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又把三个儿子全叫回家来,请他兄弟随便挑选,乐意哪个便叫哪个跟去。他这三个儿子,大的叫马,二的叫牛,三的叫羊,段哨官一看,便将羊看中了。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虽然是庄稼孩子,却生得眉清目秀,品貌非凡。当时这羊便给他叔父磕头,将爸爸两个字叫得山响。段哨官乐得手舞足蹈,便把羊带到军营。也活该人家是福大命大,偶然被宫保看见,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住,他便应答如流,毫无惧怯的样子。宫保欢喜,夸奖这孩子有出息。段哨官乘势巴结,说大帅既欢喜他,就叫他伺候大帅去吧。宫保应许了,从此便在宫保身旁做了一名茶童,早晚伺候茶饭,很是殷勤。宫保想抬举他,说伺候人没有出息,送他到武备学堂肄业。他功课全很好,毕过业后,又叫他入将弁学堂。后来将弁学堂毕业,宫保已做到山东巡抚了,把他调到山东,自己拿出钱来替他捐了候补同知。没到两年,便保他过班知府。及至宫保到了北洋,又把他奏调直隶,不上一年,连捐带保,居然过班道,是监司大员了。一个放羊的孩子,十来年工夫,红顶花翎,做了北洋数一数二的红候补道,这不是命吗?”金道台一席话,把这五位学生全听呆了,那肚子里升官的热度益发高起十丈,恨不得此时便得到段观察的地位才如心愿。吃过饭后,杨顾二人回店。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中秋,中秋节的前一天,金道台从院上回来,立时将国安唤至屋中,满面春风对儿子笑道:“旨意发表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抄的字纸来,递给国安观看。国安接过来,见是一道上谕,上面写道:上谕:据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项子城、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庄之山合奏前派留学日本学生金国安、杨修、顾黾、曹玉琳、章敬宗,留日五年,均在该国大学毕业。或专习法政,或精研工商,成绩均极优良,人品亦甚端正。当此国步艰难,需才孔亟时,仰恳天恩,分别给予出身,发交臣等酌予委任一折,朕披览之余,深为欣慰。金国安、杨修均赐进士出身,并加翰林院检讨衔。顾黾、曹玉琳、章敬宗均赐进士出身,并加内阁中书衔,交项子城庄之山按其所学酌量委任。钦此。

国安看罢,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连忙趴在地上给他父亲叩头道喜。友益道:“咱们家庭贺喜是不忙的,你赶快通知他们四位全到咱家来,穿好了官衣,咱们前厅不是有万岁牌吗?你们先向万岁牌叩头谢恩,这是皇家大典,不可错误的。”国安听了,忙跑到前边,告诉了曹章二人,二人自然是乐不可言。一面又派马车到栈房去接杨顾二位,并带话请他们穿官衣来。不大工夫,杨顾全来到了,国安迎着给他们道喜,又把旨意给他们看,大家又互相称贺了一阵。然后顶冠束带,在前厅中朝着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友益因为儿子得了官,自己也穿上朝服叩头谢恩,这四人又一定要给友益磕头,说小侄的功名,全蒙老伯吹嘘。友益还了半礼,又备席给他们庆贺。才要入座,忽听得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又是三声,接连着还有三声。原来是院上的差房,奉了巡捕老爷之命,特来金公馆报喜。知道曹章二人也住在这里,所以放了九声喜炮。后来打听得杨顾两人也在这里赴宴,又找补了六声炮,把街坊四邻全吓慌了,说这个公馆里为何无是无非的演起炮来,一时议论纷纷,报喜人喊着讨赏钱,金杨二人每人要五十块。顾曹章三每人要三十块,少一个也不成,后来高低由友益拿出道台的架子来申饬了一顿,通共赏了六十块钱,才把他们打发走了。当日五人便去谒见项宫保,当面叩谢,这位项宫保少不得又稠稠地灌了一阵米汤。八月十五这一天,便下了五道委札,委金国安充法政学堂会办,委杨修充督署军法科科长,委顾黾充运署兴利局坐办,委曹章两人俱在督署文案处行走。金杨二人的月薪是三百两,公费一百两,顾曹章三人的月薪是二百两,公费六十两。这五个人平地一声雷,又升官,又得了优差,自然是心满意足。溯本穷源,全是革命两个字换来的富贵。从此以后,革命便成了秋后纨扇,再也用它不着,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原来的旨意,本是把这五个人叫南北洋分别委用,项宫保却独断独行,全收在他的夹带以内。委了差事以后,方才照会庄宫保,说北洋缺乏人才,暂时全有了差遣,嗣后贵省有用他们之处,再从长商议。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可见他那飞扬跋扈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原来这项宫保,不止才气过人,而且长于钻营,善于结纳。凡清廷上自太后,以至军机王大臣,与一班伺候宫廷的宦官,他一概不惜金钱买他们的欢喜。所以太后对于他宠眷优隆,其余大小京官也无一人不说他好。

这一年恰赶上皇太后六十晋五的万寿,这位太后虽然年纪高迈,精神还胜过少年,所有朝廷一切大政全都由她主张。对于各省的封奏,随看随批,毫不倦怠。虽然有一位光绪皇帝,却是退院之僧,不能问事。这位皇太后虽然才气很大,却有一宗毛病,就是爱财如命。每月内务府给她进十二万两银子作为点心费,她老人家一个也用不着,全都存在内库。她这内库同她的寝宫彼此接连,一共是九间,有五间专存银子,有两间专存金子,有两间专存珍珠钻石、碧玺翡翠、各种奇珍异宝。她每日必要开开库自己检点一回,把金银珠宝等摩弄几番,才算过了她的财迷瘾。内务府每月明进的,她兀自于心不足,又派宦官出去兜揽官缺。最著名的山海关织造各种旗缺,每年全有千八百万的进款。这种缺非内务府人是不能得的,自己够了资格还得托太监,向皇太后打通了关节,至少得要孝敬三五十万,然后此缺才能到手。其余督抚司道也是大卖特卖,言不二价,童叟无欺。所以皇太后的私蓄真有敌国之富,没想到庚子拳匪之乱,两宫出走,联军进京,大好的一座皇宫全被人占据了。他们倒不客气,把皇太后的内库私囊全给搬运一空。及至回銮以后,痛定思痛,对于丢失的这一笔财时刻不能去怀,总要变着方法儿,仍然恢复原状。但是急切之间哪能立刻如愿。今年恰赶上六十五岁的万寿,算是有了发财好题目,但是这句话又不好从自己口里说,有心委派宦官又怕他们不可靠,再者也嫌不郑重。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时传旨在后宫召见。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一位蒙古旗人,名叫铁木贤,现任陆军部侍郎。他是皇太后娘家的外孙子,他的祖母是皇太后嫡亲的姑姑,他是皇太后的表侄,本是纨袴出身,人事不懂,只因有皇亲国戚的关系,庚子年后,曾给醇王当了一次随员到德国去赔礼。临行之时,皇太后嘱咐他说:“德国的陆军为世界第一,你此次去要留心考查一番,回国后也好做一进身之阶。”铁木贤答应了,回国后请了一位通德文先生,替他翻译了一本极粗浅的德国陆军制度,呈给皇太后御览。说这是奴才亲眼调查来的,编译成书,恭请御览。皇太后见了十分欢喜,说他留心军政,便下旨封他为陆军部左侍郎。这位先生从此便自命为军学大家,其实真正军学知识是丝毫也没有,倒是长于趋奉,不时在太后驾前代拉官纤。每一笔生意,多者三五十万,少者三万两万,不折不扣,如数呈交。因此太后很欢喜他,说他办事诚实可靠。其实他的回扣在外边早得足了,因此两三年工夫居然发了一百多万的财。这一天,太后忽然在后宫传旨召见,他赶忙跑进来,俯伏在御榻之前,口称奴才铁木贤跪请圣安。太后笑着说道:“我有事同你商量,你要尽力去替我办。”铁木贤磕头道:“佛爷有何差遣,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太后笑道:“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你可知道今年是我的六十晋五万寿吗?”铁木贤道:“这是普天同庆的事,奴才为何不知道。”太后忽然叹一口气说:“庚子之变,我内库所有的积蓄全丢失了,你是知道的。如今时事略见承平,他们身为大官的饮水思源,难道就看着我受老来穷吗?趁着今年的机会,你总要替我想一想法子,这也是你们做臣子的应尽之责,你可明白我这话吗?”铁木贤磕头道:“佛爷自请万安,奴才全能做得到。好在如今距万寿圣节还有三个月工夫,奴才从今天起便竭力去办。只是大小官僚肥瘠不一,最好是得从各省封疆大吏入手,他们每年全有几百几十万的进款,但能报效十分之一,佛爷庚子年的损失,不难立刻恢复。至于一班穷京官,大半是两袖清风,直可以不理他们。”太后点头称是。铁木贤又奏道:“各省督抚以三江闽浙缺分最优,奴才倒有一计,能使他们竭力报效,只是不敢妄奏。”太后笑道:“你只管说,说得对不对,我决不怪你。”铁木贤奏道:“最好求佛爷降旨,派奴才查办三江闽浙五省的财政。却叫过了万寿,明春请旨出京。奴才挂上这一道虚衔,便容易向这五省督抚张口说话,暗含着示意他们,如能于万寿时格外竭力报效,明年查办不过虚应故事,决不认真。倘万寿时他们吝惜金钱,辜负圣恩,明春奴才出京,定要公事公办。他们那五省的财政全是弊端百出,历任弥缝遮掩,无人揭破。如今先由军机处将派奴才查办的旨意廷寄了去,便是迎头一雷。然后由奴才去信关照他们,哪一个敢不唯唯听命。”太后听了,慈颜大喜,夸奖他这计策又稳又妙,叫他下去候旨。铁木贤退了下来,太后便面谕军机大臣,派铁木贤查办三江闽浙五省财政,俟等过了万寿,明春出京,先给五省分去廷寄,叫他们清理财政,听候查办。军机大臣答应下来,赶紧拟好了廷寄,用电报拍至五省。

五省督抚接到廷旨,全都茫然不知所以,说这事太奇怪了,从来查办事情全是秘密前来,没有事前通知的道理。偶然通知,也必是指东说西,指南说北,并无一气把查办省份全行说出的。再说既然查办,为何不立时就来,又过的什么万寿,等的什么明春,种种疑团,不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原来这个廷寄,不仅拍至被查五省,其余各省也都一律寄去,大家全猜不透其中的作用。唯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项子城接到这个电报,看了一遍,立时用电话招呼造币厂总办金观察急速上院,有要事面商。

这位金观察就是金国安的父亲金友益,新委的造币厂总办。这是直省中前五名的优差,因为他儿子新得翰林,宫保特别优待,才委了他这个差使。他接事才三天,正在清理一切,忽然院上催请,哪敢怠慢,立时乘了马车赶至督署,手本上去,立时传见。宫保在后院休息室中,一个人拿着廷寄正在那里揣摩,金观察进来一躬到地,宫保让他在旁边坐下,笑着问道:“你老哥可知道目下金子的行情吗?”金观察道:“知道,天津这边现在不过二十七八换,至于北京上海行市如何,还不知甚情。”宫保道:“现在造币厂存的生银共有若干?”金观察道:“不足一百万两,大约就在八十余万。”宫保笑道:“好好,那就够了。你赶紧调查京沪的金币,哪处便宜便在哪处采买,要采买三万两生金,十日内备齐,本部堂有要需,不可错误。所有金价,就先由造币厂垫办,备齐之后急速禀我知道。”金观察诺诺连声答应下来,立时向京沪两处去电探问金价。当日复电回来,上海金价较比京津每两便宜七八钱之数。金观察立时回电,托上海道沈观察替他批定三万两,金价交由大清银行汇去。沈观察同金友益是拜盟弟兄,知道把兄为人谨慎,此事必是奉上宪交谕采买的,因此毫不迟疑,便由道署出名批了三万两现金,共需银八十一万七千多两。批定之后限三日交齐,特派道委候补州判潘大功押解赴津交纳,一面用电报知照金观察临时到码头去接。金子成交以后,金观察禀见项宫保面陈一切。宫保因他办事敏捷,很加奖励,便向他说道:“本部堂要铸成三万块金洋钱,每块重库平一两。正面四个大字是大清金币,背面四个大字是万寿无疆。正面小字是光绪某年某月造,背面小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项子城恭进,周围用龙纹圈起。这三万块钱要于太后万寿的前半月铸成,不可错误时期,你老兄替我偏劳,要亲自督工监造。先造成几百样钱送本部堂阅看,如其式样不好,好早早改正,免致临时误事。你可听明白吗?”金观察道:“职道听明白了,赶紧遵谕去办。不过有一事回明宫保,这金钱铸造万没有十成金的道理,刨去窝铅,再少加一点纹银,大约九五赤金,即可敷用,纵然有一些伤耗,这三万两赤金总够铸三万一千块钱。职道做事从来不敢昧心,先向宫保申明,将来好照此数呈交,职道是一块钱也不敢私留的。因为这是宫保进御之物,不比寻常,我们做臣属的,更不敢稍有欺心之处,上负国恩,下辜宪眷。”金观察回完这一席话,项宫保哈哈大笑道:“你老哥真可称不欺暗室,兄弟佩服极了。”说罢端茶送客。金友益下去,果然日夜督工,先将钱样铸好,呈与项宫保过目。宫保看了很是赞成,说就照这样铸去吧。在万寿节前二十天,这三万多块钱便一律铸齐。项宫保吩咐存在后宅,叫内巡捕在绸缎庄上定做了三百个红缎子方巾,方巾的当中要用金线绣成慈圣万年四个字,每一百块金钱用一个方巾包好,所绣的字端端正正恰在当中。预备好了,项宫保十分得意,心想这一份寿礼,内外臣工,无论何人大约也压不下去。太后见了,定然得要特别欢喜。他的大姨太太见了,便笑着问他说:“皇太后的万寿,你应采一点稀世奇珍,什么珍珠宝石之类,方才特别好看。如今却送她这金洋钱,难道说一个太后还没有见过金子不成?”项宫保笑道:“你妇人家哪里知道,如今太后老而愈贪,庚子年她又丢失了一笔巨款,恨不得立时恢复原数。所以今年借这万寿,要大大地打上一个网。日前派铁木贤查办五省,我早已猜透了八九;后来铁木贤又给我来一封信,隐隐约约地把太后意思完全说明。她即爱钱,我便给她钱,何必绕弯子送别的寿礼呢?”大姨太太点头称是。

转眼离万寿节已近,项宫保近在畿辅,自然要进京觐贺。临行之时,把金钱备齐,又先汇了五十万银子,到北京好预备分送大小京官的冰炭敬。项宫保来至北京,便住在贤良寺中,先分头谒见军机王大臣,然后递请安的折子,伺候召见。皇太后见项子城亲自进京来给她祝寿,自然十分高兴,第二天便召见,慰劳了几句,又问一问直隶年成丰歉、地方平安,项子城一一回奏。太后又留他在京多住几日,俟等过了万寿再行回任,项子城磕头谢恩,方才退下。回到寓中,转眼离万寿节又有三日,忙吩咐随侍官把金钱从箱子里拿出来点验一回,好预备呈进。随侍官当着宫保面前把钥匙请出来,开开箱子一五一十地点验,及至点验已毕,不觉大吃一惊,彼此目瞪口呆,面如土色。要知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八回 开门纳五千万金寿礼 挥手停四十八镇军操

话说盘数金钱的人为何忽然吃惊?原来在天津时,从宫保后宅包好了往箱子装的时候,也是他这几个人,当时一五一十地摆在箱中,不多不少整整是三百包,每包一百块,一共是三万块,清清楚楚,并无错误。如今再一点数,偏偏短了两包,所以大惊失色。还怕是点错了,又重新点了一回,仍然是两百九十八包。这几个戈什可吓坏了,一齐向宫保跪下说道:“奴才们罪该万死,当初数的时候是三百包,不多不少,如今短了两包,这两百块金钱不翼而飞,奴才们如何赔补得起?请宫保示下。”说罢一齐叩头,项宫保拈髯大笑道:“无用的蠢材,快起来吧,你们当初就未曾数对,我在旁边早已看清。我那是三百二十包,你们装好之后,还剩二十二包,明明是少数了两包,所以今天叫你们重过手。”这些人听了,方才把心放下,虽然是一点小事,足见项宫保精神贯注,巨细不遗。随命人从姨太太手中,又要了两包过来,一同装在楠木箱中,派护兵抬着,自己拿了名片到宫内总管处拜李大总管。

这李大总管名叫李得用,乃是太后驾前第一名最红的宦官,差不多内而尚侍,外而督抚,年轻的拜他做干爹,年长的俱是换帖兄弟。项宫保同他也是拜盟兄弟,他比项宫保大一岁,宫保称他为二哥,他管宫保叫老四,两人感情极好。太后万寿到了,他是非常忙碌,太后派他专管接收寿礼。他得了这个差使,不比寻常,凡有送礼来的,得先把他打点好了,然后这份礼才能上进。要不然,无论你多厚的礼给你扔在一边,过了万寿他自己赏收,皇太后休想看见。这一天项宫保叫护兵抬着金钱,亲自来找李总管,到了总管处门前,把门的太监认得是项子城,赶紧请安,笑着问道:“四爷好,你老几时来的,为何今天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项宫保笑道:“来过两天了,昨天叫起儿(按:前清管召见谓之叫起儿)没见着你们老总,故此今天特来拜访。”小太监笑道:“四爷来得正好,我们头儿正同老铁闹气呢,你老快去给解围吧!抬的这必是寿礼,先放在门房里歇一歇吧。”项宫保吩咐戈什,先领护兵到门房等候。自己同小太监转弯抹角走了两层院子,才来到李总管卧室,小太监叫他在门外稍等,自己先进去回话。不大工夫听里面喊了一声请,项宫保连忙步入外室,见小太监已把里屋的大红缎子门帘高高打起。项宫保进到屋里,见总管穿着一身紫章缎的棉裤棉袄,并未穿大衣服,也没躺着,也没坐着,却在一张太师椅上蹲着,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恶眉瞪眼的十分难看。再看他眼前跪着一个人,低着头直擦眼泪。项宫保进来,李总管才从椅上跳下,彼此请过安,便拉了项宫保的手,捺着他在床沿上坐下,张口便说道:“老四你来得正好,你是做过封疆大吏的人,经的多,见的广,你替咱家评评这个理。咱家在太后老佛爷眼前,黑夜伺候到白天,白天伺候到黑夜,一年三百六十日,打个盹儿全得要偷工夫。好容易盼到他老人家今年大办万寿,我们忙前忙后,吃不着肉,也要跟着喝一口汤。凭空钻出他这个野杂种来,端锅敲杠,在老佛爷眼前献殷勤,各省寿礼全由他包办了,连我们一个知字全不打。这我也不怪,果然他办得鲜明,多给老佛爷拉进几文来,我们看着还不喜欢吗!到底我们应得的规矩,总要叫我们得着,别另外越着我们的门槛儿走啊。你看这小子有多鬼,三江督抚进来的寿礼,我们连影儿全没有见着,他就敢私自呈到老佛爷驾前。什么是少啦,算起来也值四五十万,就说按着规矩,送我们门敬五万银子是不能再少的啦。他这一捣鬼,不言不语地便夺去我们五万。听说他经手的,还有十几份呢!要全照这样办,几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全下了他一个人的腰柜,我们净等着喝西北风吧。我们辛辛苦苦终年随驾的人,倒赶不上他这个外秧儿了。我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治他,他既然羡慕我们的差事好,我便收他这个徒弟,替他净了身,明天我便把这个差事让给他当,老四你看好不好?”项宫保听他唠唠叨叨这一大套,也摸不着头脑,忙笑着问道:“二哥,我拦你清谈,你说了这半天,到底是谁呀?”这一句话把李总管也问笑了,说:“老四,你原来不知道,就是跪着的那一位。”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给项宫保看。因为他面朝墙,项宫保也看不出是谁来,便替他求情,说:“二哥,你放他起来,这事好办,全在兄弟身上,我替你们疏通疏通就完了。”李总管哼了一声,说:“便宜他,活该他福星照命,今天偏遇着你。”说着便走过去冲那人说道:“你滚起来吧,别在这里现世了!”那人站起来,先给李总管请了安,谢当家的恩典(按:太监唯独总管称当家的,为彼等最尊之名称)。又转过脸来,给项宫保请安。彼此一照面,项宫保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老铁啊!”原来此人正是陆军部侍郎铁木贤,号叫伯宸。项宫保便拉了他的手,叫他坐下,说:“伯宸,你因何把二爷得罪得这样苦,诸事你也要看开一点,人家熬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万寿,咱们做朋友的,不能想法子叫人家多赚几个,已经对不起了,还忍心再从人家身上剥皮吗?依我劝你,事情该怎样办,还是怎样办,千万不要破人家的成例。”铁木贤羞愧满面地答道:“四哥的话,我一一谨遵。这事怨我不好,门敬已经预备好了,昨天进礼时候,因为没寻着二爷,我一时大意了,并未等候他老人家,便把礼呈进去了。今天原是来补送门敬,二爷见面就发脾气,吓得我也不敢张嘴了。”说着忙从身上取出四万银子支票,恭恭敬敬地呈给李总管,李得用接过来,脸上有了笑容,说咱家脾气暴躁,你不要多心。项宫保忙替圆场,说全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多心。

说着,乘势把自家的礼单掏出来,交给李得用,说:“二哥,这个单子上是孝敬老佛爷祝寿的,这个单子是孝敬二哥的,另外一万两银子,二哥看着给大家分一分,不过略表微意,二哥不要见笑。”李得用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立时眉开眼笑向项宫保道:“老四,你这是何苦,咱们自己弟兄,你破费这许多做什么?昨天陈老三来了,他本是佛爷的干儿子,这份寿礼自然要比别人不同。”说到这里,项宫保忙抢着问道:“陈云梯送的什么?”李得用笑道:“你们两个人,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他送的是一千个赤金锞锭,每一个重十两,锭子上面铸成万寿无疆四个字,通共一万两,也值三十万银子,这份礼也不算薄了。他另外送了我二十锭,还有一个碧玺帽花,成色很好,也不过值上一千银子,给大家散礼是三千两。你这三万块金钱,比他多着两倍呢!另外送我一千块很不少了,何必又送给我钻石戒指?可见你的手笔比他又大多了。”项宫保听说陈老三不曾把他压下去,心中十分欢喜,立时从身上掏出两个戒指来,呈与李得用。李得用见这两块钻石,足有玉米粒儿大,耀眼争光,不同凡品,立时欢喜得直跳起来,说:“这大的钻石,除了前年驻日公使老蔡进给老佛爷的以外,再也不曾见过了。老四,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项宫保笑道:“这样宝物,要花钱买哪能现成。还是那年我在高丽国做钦差时候,赶上他们闹乱子,王妃投在井中,后来打捞尸身,我见她手上戴着这对戒指,要埋在土中岂不可惜,便取下来保存着,平常人哪配戴它,索性送给二哥你,留着当一个玩意儿吧。”李得用千恩万谢,欢喜已极,便留项宫保在总管处吃饭,叫铁木贤作陪。席间谈起寿礼来,铁木贤道:“三江总督老庄送的是麻姑献酒、王母尝桃,通共四个金人。一座龙书案,案上摆着一盘子桃,当中坐的是王母娘娘。两旁侍立的,上首是许飞琼,下首是董双成,案前站立的是麻姑,高举着一把酒壶,下面是一块大金盘,托着这四个人同龙书案。许董二人各执龙凤扇,交遮于王母头上,雕镂得十分精工。净金质重六十七斤九两四钱。另外还有珍珠串成的念珠一串,共一百零八颗,精圆白亮,足够两分重一颗,大约这手串也值十来万银子。安徽巡抚是福禄寿三星金人三个,每个重一千两,值不到十万银子。江苏巡抚是大清银币十万元。江西巡抚是英国金镑一万个。这三人的礼物很平常,倒是上海关道这份礼物很值几十万。”项宫保听说,连忙问是何物。铁木贤道:“是一双珠履。用珍珠蟠成的福寿字,里面嵌以钻石及红绿宝石,鞋口是鲜红的珊瑚蟠的。这一双鞋听说是一个外国人承办的,共开销了六十八万元,还说买得便宜。要按目前珍珠宝石行情,实值八十万呢!”项宫保同李得用听到这里,都为之咋舌称奇。李得用道:“这些东西,你明天全领到我这里接收,咱家也见识见识。”铁木贤连忙应道:“是是,二爷。我几个脑袋,还敢私做主意?”三人说说笑笑,席散了,项宫保吩咐把金钱抬到李总管屋中,一一点交清楚。李得用赏了戈什三百两银子,抬钱的护勇赏了四十两,大家谢赏退出,项宫保告辞去了。

转眼已到万寿,宫里唱戏开筵,百官一同晋祝,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太后把礼单细细核算,一共京官外官,金银宝物通共算起来,足值五千万两。虽然补不足庚子以前的数目,也勉强可抵三分之一,自然是心满意足。对于大小臣工,最得意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铁木贤,一个是项子城。因为铁木贤事前布置,居然拉进这许多寿礼。项子城一个人的供品,差不多就值百万,可称是仰体慈怀,竭力报效了。过了万寿,在便殿之中特特召他二人进见,足足地灌了一顿米汤。又向铁木贤道:“你年纪太轻,虽然关心军事,究竟阅历很浅。项子城练兵多年,成绩极好,你要拜他为师,以便学习。今天当我面前,你就行拜师礼,好叫他用心教导于你。”项子城听了,连忙磕头说:“铁木贤是少年英杰,国家干城之选,臣毫无学识,怎敢忝为人师。”太后笑道:“你不必太谦,我说的话便是旨意,你们要遵旨而行,不可违拗。”铁木贤转过脸来,朝着项子城便磕头拜师,项子城也连忙叩头还礼。二人磕罢头,复又朝着太后泥首谢恩。太后大喜,立时传旨,各省军队,项子城均有检阅之权。一切改良军制,各该省督抚均须会商项子城奏明办理。这道旨意下去,暗含着项子城便成了都招讨大元帅了。二人谢恩下来,项子城拉了铁木贤的手,说:“老弟,你可不要多心,任凭愚兄何德何能,敢当你的老师。不过是老佛爷有旨,谁敢驳回。”铁木贤道:“老师这话太客气了,门生早就有心拜在门墙,恐怕老师不肯收。如今衣钵之传,出自圣恩,也算我朝一段佳话。”项宫保见他这样至诚,也就不客气了。李总管在太后身旁亲眼看见,自然也是欢喜。次日在总管处又备了一桌上好的满洲席给他二人贺喜,作陪的请了军机大臣恩亲王、工部侍郎瑞方、邮传部尚书陈桩萱。这三人中,恩亲王是项宫保的老师,瑞方陈桩萱全是项宫保的把兄弟,他这几个人最为投机,所以李总管把他们约在一起吃酒。这位恩亲王六十多岁了,是光绪的皇叔,做了二十年军机大臣,真有敌国之富,他还是孜孜求和,唯日不足。项宫保拜他为师,一份贽见礼便是二十万雪花白银,每年三节两寿,三万五万地随时孝敬。这位老王爷自然看项子城是生平第一个得意门生,不时在太后旁边吹嘘,说他怎样长于治兵,怎样精通新政,再加上李总管也帮着敲边鼓,所以才有这次特别的宠命,项宫保再三向他二人致谢。座中瑞方替出主意,说:“四哥既然得了这个头衔,明年秋后要实行阅兵一次,一者借此整顿各省的腐败军旅,二者也显一显四哥的威风,为什么要空挂这个虚衔呢?”本来项子城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生平最佩服历史上的人物就是曹操刘裕。他自从做了封疆大员,时时刻刻以练兵为急务,他抱的志愿,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太后给他挂上这督练全国军队的荣衔,可称是恰合孤意。又加上瑞方这一拍马,他自然雄心勃勃,不过面子上还要假装谦逊,说:“佛爷虽有这大恩典,我们做臣子的怎敢作福作威,弄权自恣,只好等待明年,如果五谷丰登,海内澄平,然后再请旨行事吧。”大家全佩服他能居高自卑,真不愧为纯臣,他心中却暗暗好笑。散席之后,第二天到各处辞了一回行,又请训召见了一次,他仍旧回天津去了。

也是天从人愿,第二年果然各省丰收,毫无灾侵。他便上了一个折子,说今年时和年丰,民康物阜,这全是皇太后皇上洪福齐天,大可趁此升平之时,为整军经武之备,不教战是谓弃民,能即戎乃可强国。况当此五洲交通,列强环伺,更不可忘军备。堂堂皇皇说了一大篇理,结尾是请旨,要在河南彰德府举行秋操大阅。臣职责所在,自应前往督率,并请旨再简一阅操大臣代表皇上,前往检阅,以示郑重等语。折子上去,便奉旨允准,着派铁木贤为阅操大臣,会同项子城及各省督抚详加检阅,择优请奖。钦此。这旨意传下去,各省督抚全着了慌,那平素讲求军备的能有几个,不过是敷衍故事。那时军制已经改了,也是项子城手定的,一军改为一镇,一镇之中,有一个镇统、两个协统、六个标统,通共是二十营一万兵。北京共有六镇,全是项宫保亲手练的。其余各省有三镇的,有两镇的,江南有五镇,湖北有五镇,除去北洋之外,以这两省为最多。至于那太远及交通不便的省份不在其内,通共合计起来是四十八镇。这四十八镇,俱奉旨由项子城指挥调遣。项宫保奉到旨意,便吩咐参谋处与各省去电,限于八月十五以前,各镇军官卒伍、夫马轻重通通开至河南彰德府城外驻扎,不得迟误,违者按军法治罪。又咨行河南巡抚在彰德城外二十里,择一空旷高敞之地作为操场,赶速起盖演武厅,预备钦差阅操。河南巡抚林锡龄是一位著名的干员,接到项宫保咨文之后,哪敢怠慢,便亲自带着文武职员,到彰德府赶办一切。好在彰德城外洹水旁边,有很大一块农田,足可容开四十八镇合操。但是大秋时候,庄稼尚未收获,未免有些为难。只好派府县与各村绅董商量,每亩作价若干,早早拔苗,并豁免本年租赋。大家知道这是皇上旨意,谁敢违抗,只得含泪忍痛遵照而行。未到八月,这块地早已干干净净,一抹平川。此时兴土木建筑是来不及,便在大土坡上用席棚搭了一座演武厅,上面却用铅板罩好,纵然刮风也吹不动,下雨也不至漏水。正厅旁边又搭了许多席棚,专为随员休息夫役侍候之所。悬灯结彩,从外面看着焕然一新,决看不出是席搭的。预备妥当,忙去咨文知会项宫保,并请示何时前来。项宫保回文说,八月初十前后,一准同钦差大臣铁侍郎由天津起程。所有北洋六镇,已经陆续开来,只留第六镇统段吉祥随同护卫。此时各省各镇已经到了一多半,俱都分扎在彰德城外,各镇统先到河南巡抚行辕挂号报到。

这一天八月初九日,项宫保的前站先到了,是北洋行营务处总办段毓芝,就是上文所说那个放羊的童子,名叫小羊的,还有粮饷局总办刘长庆,这二人乃是项宫保的左辅右弼,北洋天字第一号的红道台。二人赶到了,先至林抚台行辕递手本禀见,抚台立时说一声请二人进来。抚台一见面,先说一声请行常礼,是叫免去庭参。二人也不客气,便都深深作了一揖,抚台还礼,将他二人拱至上座,先笑道:“二位辛苦了。”二人齐说承大帅挂念,大帅事前预备,王事勤劳,职道二人些须奔走,何足挂齿。抚台又问宫保同钦差何时能到,刘长庆答道:“明日午前一准能到,不知两处行辕大帅可曾预备妥帖吗?”林抚台道:“全预备好了,俱在东门外两处很大的宅子。宫保行辕,共有房七十余间;钦差行辕,共有五十余间。不知够用不够?”段毓芝道:“钦差的够用,他连随员师爷家人通共不过三四十人。宫保的怕不够用,他的随员幕府,就有七八十位之多,文武巡捕戈什护队不下二百余人,他自己还带着厨房。这七十间房相差得太悬殊了。”林抚台一听,立时便请他二人前去观看,如不敷用,好及早设法。又将首府首县叫来,随同段刘两位道台伺候办差。大家到城外看视了一番,立时将左右邻的房子又硬强租过几所来,连夜修理,全都连为一气。次日午前,林抚台率领着四十七位镇统及彰德的首府首县、彰卫怀兵备道俱至车站伺候接差。少时前站到了,是总参谋冯国华、秘书长赵秉衡,这两人俱都挂着京卿的兼衔。所以林抚台见了,彼此请安,按平等之礼接待。冯国华对林抚台道:“宫保同钦差再有两刻钟就到了,这车站上可预备了休息的所在吗?”林抚台道:“车站旁边有二十多间彩棚,宫保同钦差占三间,其余请京卿随便选择。”冯赵二人选了一间干净席棚先进去休息,休息了没有两刻钟,只听远远的汽笛之声呜呜山响,大家俱走出来立在站前侍候迎接,抚台同府县道全是行装打扮,俱穿的是蓝宁绸开气袍子,天青缎子方马褂,顶戴辉煌。那四十七镇镇统俱是军装,青呢的袄裤,赤色羽缎战裙,薄底快靴,挎着军刀。顶子一律全是红的,不过有亮红涅红之别,因为镇统全挂总兵衔,所以顶子一律。偏偏内中只有一个三品亮蓝的顶戴,此人姓李名天洪,是湖北新军的协统。因为镇统张豹有病,由他代替,所以顶子不能一律。

闲话不表,且说钦差的车离站还有半里之遥,这里便鸣炮致敬,一共放了三七二十一炮,车已靠站。四十七镇的军乐齐鸣,花车中把门开了,文巡捕李近宸高声说道:“钦差宫保有谕,只请林抚台林大人、彰卫怀道贾观察同冯赵两京卿上车,其余俱在站旁等候。”林抚台听了,忙挈同冯赵贾四人上车,见项宫保同铁钦差已从包房出来,每人身旁俱立着一位威风凛凛、汉仗高大的军官,也是短衣战裙,挎刀侍候。林抚台忙过去请安,项宫保还安,钦差却挺立不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君主专制时代,君臣之礼极严,凡是从北京派出的钦差,不论官职大小,到了各省,自督抚以下无论何官,必要把他请在一间屋中,先朝着他磕头请安,他却站在上面纹丝不动。这名叫做跪请圣安,言其他是代表皇上来的,他这个人的身子还沾着一点皇气,所以朝着他请安,就如同朝着皇上请安是一样。等这个礼行过了,然后再请安,他也还礼,这才是私人的见面礼。等何时他起身回京,又得照样儿磕头请安,这叫做寄请圣安,言其寄奉在他身上,等他回京见了皇上,好替寄的主儿行礼,这全是君主的神圣尊严。如今虽然是民国了,我们也要知道,好悬为当日的奇辱,使他永远不再发生,这也是作小说的一点微意。宫保钦差同四人见过了,然后由两个军官搀他二人下车,军乐齐作,四十七镇镇统俱都高举手本,唱名请安,宫保同钦差不过微笑点首。众人偷眼观看,见项宫保身穿蓝呢袍子,黄缎子马褂,头品顶戴,双眼花翎;铁钦差是紫章缎袍子,黄缎子马褂,也是头品顶戴,双眼花翎。身旁的两个军官,一个是镇统段吉祥,一个是标统曹虎臣,全是项宫保贴身得意的大将。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二人捧到休息室中,以林抚台为首,领着文武各官朝铁木贤磕头请安,铁侍郎在上面岿然不动,等大家行过礼,然后彼此请安。项宫保问道:“段刘二道为何不在这里?”林抚台道:“是小弟今早请他二位照料钦差同宫保的行辕,所以未来。”铁木贤道:“既然如此,门生同老师先到行辕休息休息,有什么公事,也好在那里商量。”宫保点头称是,二人走出休息室外面,绿呢大轿已经备好。二人上轿时候,四十七镇镇统俱在一旁挎刀站班,二人略略点首便上了轿。宫保轿前是段镇统吉祥充当顶马,钦差轿前是曹标统虎臣充当顶马。两乘轿子在前,紧跟着是林抚台的轿子,冯赵两京卿的轿子,彰卫怀贾道台的轿子,府县的轿子。其余四十七位镇统俱都乘马在后面跟随。还有二百多卫队,七八十位随员幕府,也有乘车的,也有骑马的,好不热闹。转眼来至行辕,刘段二道出来迎接,先到了项宫保行辕,大家随着进去,略安顿了安顿,又陪铁钦差到他的行辕,乱乱嘈嘈的,有随员底下人帮同料理,粗粗就绪。宫保悬出牌示来,休息三日,概不见客,俟三日后办公;钦差这边也是一样的牌示。虽然如此,那府县每日早晚必要前来请安,并派专差多名供给一切应需之物。不料项宫保法令森严,凡行辕中所需各物,俱由账房按时价付钱,不受府县丝毫的供给。至于铁钦差那边可就不然了,不但应需各物加倍索讨,而且多方挑剔。账房门丁便敢呵斥府县,张口骂人,大有皇宫太监的神气。这也是铁钦差当日受于人的,如今便照样施之于人。后来府县见风头不顺,忙托心腹向铁钦差账房疏通,算是于供给之外,府县合送了五千两银子,这才不挑剔了。

过了三天,项宫保把铁钦差请到自己行辕先开了一次会,所有林抚台、贾道台、冯赵两京卿、刘段二总办,及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奉天、吉林一共十四省,每省由镇统中推举代表一名列席与议,自然是项宫保主席。主席发表议事日程:是会操的日期,会操的人数,会操的程序,会操的奖励,按着条请大家讨论。大家一口同音,俱说请宫保同钦差主持,我们无不从命。铁钦差道:“门生对于军事阅历尚浅,诸事请老师处断,不必客气。”项宫保见众人殷殷推重,铁木贤又如此说,他本来就好揽权,索性不再逊让。便笑道:“既然诸位叫本部堂负责,本部堂以国事为重,也不便三推六让,再以假面示人。据本部堂的意思,会操定于八月十六日,不远不近,正好从容预备,诸位可赞成吗?”大家全说赞成。又议到人数,项宫保主持步马炮分三日合操,步兵每镇挑选一千,马炮每镇挑选五百,四十八镇合在一处操演。合操之后,再按行军式分演互相攻守的野操,野操人数不拘,临时酌定。以标统领队,镇统督队,协统叫操。人数程序,也通过了。至于奖励的办法,俟等定出成绩之后,本部堂与钦差抚台临时酌量办理,大家俱都赞成,便依此定议。铁木贤面子上虽欢喜称赞,说老师临时有谋,当机立断,心中却老大的不自在:明明我是钦差,乃代表皇上来的。你虽然是大元帅,也不能居我之上。如今诸事全是你一人做主,又要我何用呢?因此郁郁不快。

转眼已到了八月十六,五更天,大家全伺候着。项宫保略吃了一点点心,穿好衣服,便传伺候到演武厅阅操。行辕门前,乌压压站满了文武官吏,除去林抚台同冯赵二京卿,全都老早到演武厅伺候。其余各官俱在行辕门前给宫保站过班,又伺候着给钦差站了班,然后各骑快马,赶在两乘轿子前,先到了演武厅,好预备宫保钦差来的时候,再迎着站一回班。君主时代的官礼全是如此,做官的两条腿得要比野猫还快,方才不致误事。项铁二人到了演武厅,放炮迎接,军乐齐作。二人下了轿子,步上演武厅,抚台在前面带路,段镇统曹标统在后面挎刀相随,冯赵二京卿、段刘二总办在两旁跟定,本地的府县道台在一边伺候着,非经呼唤不敢上前。这演武厅搭在土台之上,面朝南,极其轩敞明爽,用红绿绸子在前面结成各彩。上首条列着五张方桌,两旁还条列着几张桌子,俱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蟒的围桌椅披,每张桌子上全摆着位列三台的朱盒笔架。走到里面正中那张桌子前,林抚台默默无言,不敢开口,因为这个首席以职位论,自然应当项宫保坐下;无奈那一位是钦差大臣,天子代表,以临时的尊贵论,似乎又应当铁钦差坐下,所以林抚台不敢发言。项宫保含笑向铁木贤道:“老弟是钦差,你坐在当中吧。”铁木贤道:“老师这话差了,以京职论,你有宫保荣衔;就军职说,你是太后老佛爷金口玉言封的大元帅。不要说还有师生关系,就是没有师生关系,我也不能僭你的座啊。老师就老实坐下吧,不要让了。”项宫保掀髯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我就有僭了。”说罢,便大踏步走至正中椅上坐定,上首是铁钦差,下首是林抚台,尽东的一张桌是冯国华,尽西一张桌上是赵秉衡。宫保又传谕派刘长庆同彰卫怀贾道为全军司勋官,坐在上首东边的桌上;段毓芝同彰德知府充全军司法官,坐在下首西边桌上。又派段吉祥为全军司令官,派曹虎臣看守演武厅的大旗。两杆大旗全是红地白字,上首是北洋大臣项,下首是钦差大臣铁。以红绿两旗交给曹虎臣,吩咐扬红旗开操,扬绿旗停操。一切号令俱都吩咐完毕,段吉祥骑马挎刀来操场,担任总指挥,指挥各路镇统预备开操。

少时见演武厅前红旗摆动,号炮一声,四十八镇步兵分占四十八处阵地,协统站在军前大声喊操,四十八处口令合为一致,如暴雷一般震人耳鼓。但见步伐整齐,军容严肃,项宫保看了十分欢喜,便向铁木贤道:“老弟,你看四十八镇居然能够一气,连军士们跑步的声音全没有参差,这是很不容易的。”铁木贤道:“这全是老师择将得人,勤于训练,所以才有这好成绩。门生今日得扩眼界,全仰仗老师指导。”宫保笑道:“你正在英年,将来的勋绩一定出我之上。老夫从二十几岁便替国家练兵,屈指二十年,才有今日的进步。将来付托得人,有老弟出而代将,临淮壁垒,崭然一新,郭汾阳又何足道?”铁木贤连连谦逊说不敢。林抚台也随着拍马,说二公的勋业将来一定不让李郭。三人说说笑笑,天已下午,忽然远远的天色黄了,遮得太阳无光。铁木贤道:“看这天气,一定要起大风。”林抚台道:“大半还夹有沙子,本来这操场四周全是沙地,少时风沙一起,只怕有点不易操了。”项宫保笑道:“这怕什么?当初汉高荥阳之战,沙石扑面,才得转败为胜;卫青与匈奴之战,也是十有八九赶上风沙。在行军之时,越有风沙,才越助军士的勇气。”铁林二人点头称是。正在说着,忽听远远的风声大作,天色益发黄了。下面各队伍仍然鼓勇操演,在风沙之中来回奔跑,毫不畏怯。项宫保看了,益发欢喜,连声赞好。这位铁大钦差却有些不耐烦了,对项宫保道:“天不早了,又有风沙,老师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吧。”宫保笑道:“再少坐不妨。”又候了一刻,铁木贤实在不耐烦了,又说道:“可以收操吧。”一面说着,一面用眼偷看项宫保,项宫保却未曾听见,仍然直着两眼看操。铁木贤着急,心想我是钦差,我也可以传令收操,何必总得等他呢?便向司法官的桌上,朝着段毓芝说道:“请贵道替我传令收操!”谁知连说了两遍,段道台却一字不曾听见,仍然在位上坐着,纹丝不动。铁木贤又急、又羞、又气,实在无法,只好走下座位来到项宫保面前低声说道:“请老师传令收操吧!”项宫保见他自己下位来催促,不好再驳,便点点头,向司法官的桌上一摇手,只说了收操两个字,只见段毓芝倏地立起身来,走至厅前向曹虎臣传令道:“宫保有令收操。”曹虎臣听得这一句,登时将红旗扔在一旁,抄起绿旗来高高举着,来回摇晃了数十次。只听操场中又一声炮,四十八镇兵霎时间如风卷残云,各归原地齐齐整整立定,一丝也不动。四十八位叫操的协统全转过脸来朝着演武厅,行了一个撇刀立正礼,然后将指挥刀收入鞘中,立在队前也一丝不动。总指挥段吉祥仍然骑马挎刀,奔回演武厅交令,那四十七个镇统也全挎刀来至演武厅,给宫保钦差请安。项宫保立起身来,将大墨镜摘下,向这些镇统满面春风地说道:“诸位辛苦了,果然严肃整齐,不愧劲旅。凡今天会操的将官,每名奖银四两,兵士奖银二两,由我粮饷局支领。”说罢又朝着司勋官刘长庆招呼一声,命他照办,刘道连声应诺。项宫保看镇统中唯独李天洪还带着三品蓝顶,立时唤左右取一颗二品的红顶来替他换上。各镇统又请安谢了宫保,然后传伺候回辕。项宫保走的时候,四十八位镇统一齐站班,宫保轿子去了,这些人便陆续分散。铁钦差走的时候仅仅剩了十几个镇统给他站班。等林抚台走时,只剩了河南本省的三个镇统,其余全走净了。然后文武各官一齐回寓。这种情形本来是官场势力的标准,分厘毫丝也不能错的。

单说铁木贤回至行辕,心中甚是不快。他有一位贴近的师爷,名叫龙华号子春,是一个满洲旗人,多才多艺,上而天文地理,下而医卜星相,他是无一不通。而且弹唱歌舞,有眼的就能吹,有弦的就能拉,唱一口好二黄,气死谭鑫培,不让孙菊仙。所以铁木贤把他奉为神圣,时刻也离不开的,有时闷了,彼此便拉拉胡琴,唱唱二黄,借此消遣。今天铁木贤在演武厅上,始而因为座位已经大大扫兴,不过项宫保是他钦命的老师,虽然受点屈也无可奈何。后来因为停操的事,他可大不乐意了,以为我乃代表皇上的钦差,三番五次传令,却没人理我。那老项仅仅一挥手,顷刻之间便停了四十八镇的军操。彼此相形之下,真叫我难乎为情。因此越想越气,连晚饭全不曾吃好,叫长班把龙子春请过来,彼此闲谈破闷。龙子春问他白天阅操军容怎样,铁木贤叹了一口气,把日间的情形对子春说了。子春道:“晚生恰有一件事要同钦差商量,不过这件事关系太重,晚生不敢轻易出口。”铁木贤道:“你有话只管说,何必这样拿腔作势的。”子春道:“不是别的,这话要传扬出去,要叫前途知道是晚生说的,晚生便有杀身之祸,岂能轻易出口。”铁木贤道:“既然如此,我情愿同你成立一种口头契约,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如从我口中使第三人知道,事前必须得你同意,你难道还不放心吗?”子春点头称是,方才慢慢说出来。要知所说的话,有何重要关系,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九回 大钦差复旨进谗言 贝子爷失仪招奇辱

龙子春低声对铁木贤说道:“晚生精于风鉴之术,自跟钦差出京,处处留心。就目前所见的人物,内中有三个人全是帝王之相,将来的前程决不能以人臣终。偏巧这三个人又是汉人,果然做出来,一定不利于满洲。晚生为此事很是担心,要说吧,怕遭杀身之祸;不说吧,又对不起本朝,对不起满洲的同胞。因此这几天心里很是忐忑不定。如今钦差说到这里,晚生也不好隐瞒了。”铁木贤听了,很是吃惊地问道:“倒是哪三个人呀?你快说了,咱们大家也好设法防备。”子春道:“第一个便是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两目重瞳,多半是项羽的后身,将来是一位混世魔王,只怕我朝江山要亡于此人之手。不过他要做汉高明太,只怕还未必能成功,可是留着他,终究是大清之患。”铁木贤点头道:“你的眼力果然不差,我看此人也大大的靠不住。你再说那第二个是谁?”子春道:“第二个大半钦差必不注意,此人南人北相,得木土之精,以一身而兼有木土的全格,将来不做天子也得封王。或者还许做二年的太平天子呢!”铁木贤忙催问倒是何人,子春道:“不是别人,乃是四十八镇中的李天洪。当时他戴着蓝顶,所以晚生特别注目。细细将他的体格面目相了一回,觉得此人的福命委实不小,他的事业虽未必超过项子城,要论福命只怕还在项之上呢!”铁木贤似信不信地说:“此人不过是一名协统,未必有这大来历吧。”子春道:“钦差不要就目前的地位论,目前地位是靠不住的。当初汉高明太,不过是个流氓罢了,谁料到他日后做皇上呢?”铁不贤点点头,又问他第三人,子春道:“此人相貌清奇,乃是北人南相,且另有一种深沉的态度,顾视清高气深稳,足以当之无愧。将来必能建大事业,与项子城抗衡。而且此人面上的仓库既宽且深,不但贵不可言,还要富能敌国,也非终于人臣之相。再过十年,便可证明吾言不伪。”铁木贤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子春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钦差猜上一猜。”铁木贤便猜道:“是那两个京卿中的一人,对不对?”子春大笑道:“果然,钦差眼力不差,然而到底是谁呢?”铁木贤道:“是赵秉衡。”子春大笑摇头说:“错了错了,这真乃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到底钦差的目力也委实不弱。”铁木贤道:“既非赵秉衡,一定是冯国华了。我看国华还没有秉衡精神,你为何倒看中了他呢?”子春道:“这正是他高出秉衡的地方,秉衡的相貌虽然也清挺可喜,到底华而不实,浮而不沉,较比国华差得太多了。然而秉衡是宰相之器,此人的才识,据我看必在项子城之上。然而他的事业,可必须依赖项子城才得成功,这便是人臣的品格,不能独树一帜了。况且秉衡的相貌不带福泽,虽能发迹,难享大年。国华的相貌华实并茂,深沉不露。虽也是依人成功,却不肯终居人下,只怕帝王的滋味,他终归也要尝一尝呢?”铁木贤不觉点头赞叹道:“难道我满清的气数,就真该尽了吗?他们汉人中有这些奸雄豪杰,将来必为我朝之患。只怕咱们旗人连立足之地全没有呢。”子春道:“气数虽由天定,成败也在人为。难道我们就眼巴巴的,净等汉人来灭不成?”铁木贤道:“依你怎么样呢?”子春道:“最好请钦差见太后时,将这一切情形秘密奏陈。趁早把这几个人除了,也免得将来为患。”铁木贤叹道:“谈何容易?那项子城乃是太后第一宠臣,哪能参得倒他?”子春道:“太后虽然宠他,听说当今皇上同他势不两立,要是皇上下旨杀他,难道有人敢拦吗?”铁木贤笑道:“拿你这样聪明人,说起呆话来了。如今的皇上还不如囚犯呢,连性命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求没人杀他就是便宜,他还敢杀人呢?只好等机会想法子吧,这也不是忙的事。”二人又讲了半天二黄,然后休息。

次日铁钦差便托病不去阅操,说昨天风大受了感冒,请宫保偏劳。项宫保便独自阅操,一连阅了七天,老铁只去了三次。操阅完了,仍由项宫保领衔,把这次阅操的情形及各军的成绩,详详细细地拟了一道奏折。段吉祥同几个资格老的镇统,全保以提督记名,李天洪保加总兵衔,刘段二道交军机处存记,尽先补用,河南各官及其余镇统协统标统等俱加一级。这折子便托铁木贤进京交旨时当面呈奏。公事俱备妥了,然后又开了几次宴会,始而是宫保钦差公宴河南抚台及镇统各官等,继而抚台又回请宫保钦差及冯赵两京卿、刘段二总办及文武各官,终而是四十八镇镇统公请宫保钦差抚台京卿及随员大小各官,作为送行,并叩谢赏拔。直忙乱了好几天,然后才定期回天津。临行之时,少不得各官又全向铁钦差寄请了圣安,特备花车,大家全到车站送行。把两位大老官送走了,然后林抚台仍回开封,各镇统也全带队回省。

这些事按下不提,单说铁木贤一同北上,在丰台,项宫保便换车回津,只剩老铁一人回京。丰台距北京已经咫尺,项子城却为何不肯进京?这其中也有难言的苦衷,原来在前清时,各省督抚到京,大小京官的冰炭敬至少得从廿万起码。项子城的手笔又大,他每逢进京,便须花掉五十万金。故此次由丰台转车,所为省这笔巨款。铁木贤一个人到了北京,照例先递请安的折子,皇太后便传旨召见,先问他河南的年景何如?铁木贤奏道:“奴才到了彰德,一路之上查看各庄田,青碧交辉,高粱玉米俱已成熟,农民在田间操作很是勤苦,这全是老佛爷圣德无疆,庇及黎庶,所以才有这样的秋成。”太后又问他:“项子城的精神可好?”铁木贤奏道:“项子城的精神不减少年,也是托佛爷的福庇。”太后又问道:“你看合镇的兵,以哪一省为最好呢?”铁木贤奏道:“自然要推北洋为第一,北洋一共六镇,全是项子城亲手练的。这六镇兵,据臣看可以横行全国。”太后听了,沉吟不语。稍停了一刻,又问他:“六镇军官士卒对项子城感情何如?”铁木贤奏道:“这六镇的军官士卒,只知有宫保,不知有朝廷,纯粹是项氏一身一家之卫队,并非大清国家之官兵也。”太后聆奏,不觉愕然,稍露吃惊的状态,连忙问道:“莫非项子城有什么不臣的形迹吗?”铁木贤磕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汉人的兵权过重,究非朝廷之福,请老佛爷总要稍加裁抑,也是保全臣子之道。奴才为愚忠所迫,大胆冒言,罪该万死。”说罢又连连磕头。太后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可将此次阅操的情形,至纤至悉写一道奏折来,我要详加披览。你下去吧。”铁木贤叩头下来,寻龙子春请他主稿,拟这一篇奏折。

子春的手笔本来不坏,又兼这事有切己的关系,便打起十分精神来将奏稿拟好。内中隐隐烁烁,把项子城怎样跋扈的实迹全叙在里边,其中最重的罪状,便是挥手停操及与李天洪更换顶戴两事。内中警句有顶戴者朝廷之名器也,朝廷之名器,理应出自朝廷,不能出于臣子之手,若以臣子而代行朝廷之大权,惧开将来篡夺之渐。狠狠地上了一道奏折,太后阅了,留中未发。

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恩亲王,便问他项子城的为人究竟如何。恩亲王极口称他为纯臣,太后摇头笑道:“未见得吧。”恩亲王见太后忽然说出这样话来,摸不着头脑,便磕头请示所以然。太后便将铁木贤的奏折掷给他看,恩亲王阅罢,沉吟一刻,奏道:“此事臣既未见,不敢断其有无。或者项铁二人有甚嫌隙也说不定,最好由太后简派一亲近大臣,借他项差使为名,由天津经过,多多住上几日,从各方面调查,便不难窥见虚实了。”太后道:“你这法子倒不错,但是目前有什么重要差使?”恩亲王奏道:“昨天外务部接到驻英钦使来电,报告英皇乔治于十一月间行加冕礼,这是他国中最重要的典礼。凡世界各国俱须派一员大使代表本国的君主或大统领前去庆贺,我国也似乎得派一人。臣等正待请旨,将来如简派有人,即令该大臣于路过天津时考查项子城的动作,岂非一举两便?”太后想了一想,问道:“此次大使不比寻常,到底派谁去呢?”恩亲王道:“当日俄皇加冕是李鸿章去的,他乃是一个爵相,位极人臣。如今派去的人,资格只需比他大,不能比他小。此事还要请佛爷圣裁,臣不敢擅作主张。”太后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要从满员中挑选,不必再用汉人了。当初李鸿章到外国大出风头,闹得外国人就知道中国有一个李傅相,连皇帝全不看到眼里。如今惩前毖后,要从咱们满人中挑选一个少年英俊,也叫外国人知道满族中很有人才。这也是借外交手段,巩固国基之一道,你想是不是?”恩亲王道:“圣虑周详,臣实莫名钦佩,不过这个人却不易选,满人青年中没有外交人才。纵然外表看得过,一切礼节全不熟悉,倘然到了外国有失仪之处,岂不辱没了国家?”太后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据我看,只要有熟悉外交的随员同精通英语的翻译,那大使也不过是一个架子而已,未见得有什么失仪可虑的。”恩亲王道:“圣谕甚是,就请佛爷简一个人吧!臣好下去拟旨?”太后道:“我看你那大孩子兴儿,长得怪俊俏的,说话也很伶俐,就派他去吧。”恩亲王听了,连忙磕头奏道:“兴儿年纪太轻,恐难担此重任,还请佛爷另简贤能吧。”太后聆奏,立时现出不悦的颜色来说:“你上了几岁年纪,也过于小心了。我看兴儿能胜任,准能胜任。你就下去拟旨吧!没有那些说的。”恩亲王见太后动了气,早吓得战战兢兢,连忙奏道:“佛爷谕的全是,臣不敢多言,赶紧下去拟旨。”太后一摆手,恩亲王下来,到了军机处,把这事对大家说了,众人俱都道喜,说:“少王爷此次出差,为国家增光不少,就连英皇也必要特别欢迎。”恩亲王只是皱着眉叹气,恐怕儿子不能胜任,再闹出笑话来,连自己的老面子全丢了。

原来恩亲王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载兴,次子名叫载敷,三子名叫载博。这三个儿子,生在金玉锦绣之中,文不读书,武不习射(按:旗人以射箭为根本),唯终日狐朋狗友,浪赌狂嫖。他那长子尤甚,北京城的人,没有不知道兴大爷的,又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各界人等无不让他三分。虽挂着一份御前侍卫的衔,却永远不曾到差,终日在前门一带听戏逛小班,跑像姑下处。大爷高了兴,便成千累万地赏人;谁要得罪了大爷,立时叫打手把你打一个贼死,打完了没地方去诉冤。因此前门一带提起兴大爷来,没人不怕。他久已想到天津去逛一逛,只因他皇室的规矩,凡是天潢一派的宗室,非奉特旨不准出京。如果出京,便算犯了皇室规律,所以兴大爷虽有心逛天津,却没有逛的机会。这一天晚上,老王爷把他叫到眼前,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你今年也二十九岁了,终日花天酒地乱闹,一点世故也不曾阅历出来,难道我死后你就袭这王爷、终老一世不成?你要知道,咱家的天下不牢固了,那汉人队中一个强赛一个的,全是跃跃欲试。听说近来海外还闹着什么革命,为首的孙文、康有为全合在一起,要与大清为难(按:孙康如冰炭不同炉,而前清之王大臣每看成一党,其脑筋昏聩,可笑抑复可怜),再看看我们旗人,终日睡生梦死,就懂得吃喝玩乐,抽大烟,能学两口叫天儿,还是安分的上流人物呢!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外交?什么叫军事?谁懂得呀?你如今趁年富力强,也在国家大事上,稍稍用一点心,将来我死了,你也做几天军机大臣。你看咱家这些银钱,全是从军机大臣来的,要守着这个穷王爷,每年一万两银子、一千石米,够养马的草料钱吗?”说到这里,便把旨意掏出来给他看,说:“这是太后老佛爷特别抬举你,你要谨慎小心,千万可别失了礼仪,闹出笑话来。这是关系国家体统的差使,不比寻常,你听见了没有?”载兴见旨意上写的,着派贝子载兴,充庆贺英吉利皇帝加冕大使,钦此。载兴看罢,立时心花开放,嘻嘻地笑道:“儿子终日闷在家里,难过极了,如今借这机会,也到外国去见识见识。阿玛(旗人称父曰阿玛)嘱咐我的话,我谨记就是了。”恩亲王又嘱咐他明一早进宫去谢恩,就请旨何日出京,好预备一切,又将叫他顺路在天津考查的话一一说了。载兴听罢,又是恰合孤意,没口地答应着。次日谢恩,太后少不得又嘱咐了一番,叫他在十日内急速预备起程,不可耽延。一切花费,准由度支部支领,作正开销,并嘱咐不必再请训了,随员翻译准由外务部选择奏调。载兴叩头下来,同恩亲王商量,奏调了四名随员、四个翻译,其余由大使名义委派,跟随的尚有二十余人,又带了厨房、侍卫、夫役三十余人,一共六十余名,好不威武热闹。

出京的那一天,特备了两辆花车,两辆头等车,两辆二等车,一辆饭车,两辆行李车。所有北京的文武各官,上自中堂尚侍,下至提署两营,俱到车站送行。依载兴的意思,想把两个最得宠的姨太太一同带去,却被他父亲拦住,说你身膺这样要差,哪有挈眷之理,倘然被御史奏参,颜面何在?难道两三个月工夫,你就忍耐不得吗?载兴受老子一顿申饬,虽然心中不快,到底是为国家大事,也无可奈何。出京之后,三个钟头便到了天津总站。总督项子城率领着学台道台,天津府天津县南北段巡警总办以及候补道府各员,红蓝顶子足有一二百个,北洋的军警执枪挎刀,黑压压排满了一个车站。老远的汽笛飞鸣,知道钦差的车快到了。项宫保为首领着众官,在月台上站立,等候迎接。少时车到了,王府侍卫恒春恒泰传贝子爷的谕,只请项宫保一人上车,其余俱在站上等候。项子城上了花车,与载兴见过,二人携手下车。军乐齐鸣,各军警全举枪致敬,文武官吏早将手本递上去,此时只在两旁站班。二人先进了休息室,只有学司与海关道天津道运司及几个红候补道随着进来,其余尽在门外等候。项宫保领着大家先跪请圣安,然后才与贝子爷叙主宾之礼。载兴笑道:“四哥一向好?家父还叫代问你好呢。”项宫保忙着又给师王请安说:“老弟轻易不能到天津来,此次可称天假之缘了。”载兴道:“谁说不是呢?小弟是睡里梦中总想到天津玩一玩,只可惜皇家的宗律谨严,非有差不能出京,真要把咱家闷坏了。这次来到四哥的贵境,没有旁的,总得骚扰几天了。有什么可玩逛的地方,求四哥做个向导吧。”项宫保一听,心说道小子,哪是贺英皇加冕,简直就为出来玩乐。心里虽然鄙薄他,面子上却笑逐颜开的,说:“难得贝子爷驾临,足使贱地生辉,此地可玩可逛的去处甚多,不过愚兄政务太繁,实在不能奉陪。我介绍一个人,叫他陪老弟游玩,此人少年风流,与老弟脾气恰合,就叫他替我做主人吧!”载兴笑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道这位先生就在眼前吗?”项宫保向候补队中望了一望道:“馨岩!你来见一见贝子爷,回头你就陪贝子爷到中州会馆,那里已经备好了行辕了。”只见一人应声而出,身穿杏灰库缎的夹袍,天青缎子外褂,红顶花翎,年纪甚轻,却生得玉面朱唇,长眉秀目,看外表便知是一个风流人物。紧行几步,来至载兴面前,深深请安。说道:“职道段毓芝请贝子爷的安。”载兴一见他的面貌,早已欢喜得无可不可,见他过来请安,也立起身来还了一个安。贝子爷对待一个道台如此谦恭,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大家见了无不啧啧称羡。有几个脸子不好的,还心里痛恨爹娘。载兴还过安,便拉了段毓芝的手笑问道:“你今年贵甲子了?”段毓芝道:“职道今年二十七岁。”载兴道:“我比你大两岁,你就管我叫大哥吧!”段毓芝虽然喜出望外,却不敢应承,低声回道:“职道草莽寒儒,怎敢同贝子爷论弟兄,方命之罪,还求贝子爷见谅。”载兴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这一样不好,张口总要带几分酸气。”项宫保在旁边凑趣道:“馨岩!你就遵命吧。贝子爷的脾气,是最喜直爽的。”段毓芝到此时才笑着答道:“既承贝子爷大哥不弃,小弟便依实了。”载兴道:“这不完了?何必酸酸欸欸的呢!”段毓芝乘势说道:“请大哥到行辕休息休息,小弟在外边已备好了马车,坐马车比坐轿子舒服,就请大哥上车吧。”原来彼时中国尚无汽车,连四轮马车尚在萌芽时代。天津官场不过仅仅有七八辆,段毓芝是最好出风头的人,所以他也置了一辆。项宫保原预备的是自己的轿子,载兴听说有马车,便不坐轿子了,一定拉着段毓芝同上马车。段毓芝再三辞让不敢,高低项宫保说了一句,叫他陪驾前往,他才随着上车,一直拉到中州会馆。大家进馆之后,见陈设得十分华丽,载兴向项宫保道:“四哥有事请便吧!其余别的官员也全请他们各回公馆,这里就留馨岩一个人,等小弟想起什么事来,叫他传命就是了。”项宫保道了一声简慢,然后同各官散去,各回馆署。

这里就剩段毓芝一人伺候贝子爷,忙叫长班快把烟灯点上,爷一定瘾了。本来载兴的鸦片烟瘾很大,方才有大家在一处里乱,所以把烟瘾也忘了。如今客去人安,又经段毓芝提了一个醒儿,立时鼻涕眼泪呵欠全来了。下人忙陈设上两份烟具。你道为何是两份?原来贝子爷自己带得一份,段道台临时又预备了一份。此次行辕办差,宫保本委了段毓芝,小段便至纤至细,凡一切吃喝使用之物无一不全,所欠缺的,就短一个临时陪驾的女子,除此之外要什么全有。烟具陈上,小段忙倚在床上给贝子爷烧烟,侍卫恒春也帮着烧,一连吃了十六大口,才把瘾搪回去。向小段笑道:“老弟!该你过瘾了,哪有净替我烧烟的理?”段毓芝笑道:“小弟瘾很有限,不过两三口,大哥不必客气,先尽着过足了吧。”载兴又吸了四大口,一定不吸了,段毓芝才慢慢地过瘾。一面过着瘾,一面应酬贝子爷闲谈。载兴所问的,不过是谁家戏园子的戏好,有什么名角儿,谁家小班子的人头好,有几个红倌人。段毓芝应答如流,说得天花乱坠,把一位贝子爷招得兴致勃勃,恨不立刻便同小段去逛一回才称心如意。到底段毓芝,别看他是一个风流道台,心中颇有经纬,绝非王子公孙可比。他一边吸烟,一边打算,如今结交了这个王爷崽子,真乃升官发财的捷径。不过巴结他也要有尺寸,不可担了声名误了正事,他如今是贺英皇加冕的钦差,现在距加冕之期已经不远,我要带他去听戏逛班子,这种没脑子的旗人一掉在迷魂阵中,再有天大的事也能误了。他误了差事,原不与我相干,但是我带他去逛,这个风声叫宫保知道了,我也要大大担一个不是。莫若哄着他赶紧出洋,俟等回国之后,再放出手段来笼络他,不怕他飞上天去,自己还一点不是不担,这才是千妥万稳的妙法。想到这里,便向载兴道:“大哥!此次到英国出使,打算何日由天津动身?”载兴道:“这哪有一定呢?多玩几天,便晚动身;少玩几天,便早动身。”段毓芝笑道:“要是不玩呢,一定明天便可动身了。”载兴道:“既来到这里,哪有不玩的道理?”段毓芝道:“小弟有几句直言,不知大哥肯听不肯听?”载兴道:“你有话只管说,哥哥没有不听的。”段毓芝道:“大哥此次的差使,关系两国邦交,甚为重要。老佛爷因大哥是凤子龙孙,所以才派你去,所为叫外人瞻仰我国的天潢贵胄。如今距加冕之期已经近了,倘然动身太晚,误了庆贺大礼,佛爷知道,岂不见怪?再者天津可逛的地方美不胜收,大哥草草一看游兴未足,反倒招了不痛快。莫若出使回来,在天津住上一两个月,小弟天天陪着大哥出去,凡天津好玩的地方,咱们挨家走过,一处不剩,岂不畅心悦目?比这般匆匆忙忙的不好得多吗?”一席话说得载兴闭口无言。段毓芝看这神气,生怕把他说僵了,便从烟榻上立起身来,附在载兴耳旁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但见载兴笑逐颜开,说果然如此,我便晚两个月再逛也不吃紧。于是两人说说笑笑,直谈到四更,段毓芝方才告辞去了。临行时,载兴又嘱咐他:“明日早来,我后天便要动身,咱们哥儿两个痛痛快快地再聚谈一宵。”段毓芝连声答应。第二天午前便来伺候,其实载兴尚未睡醒,只好在前面等候,同随员闲谈。当日项宫保在署中预备了一桌燕菜席给钦使送行,作陪的也有段毓芝,掌灯之后,他二人才同车而来。宫保知他明日动身,便传谕京奉路局把车预备好了,伺候开行。此时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早经造成,凡到欧洲去的,无须航海了。

次日午后,钦使方才动身,本埠各官少不得又到站送行。载兴乘车出关,一路倒很平安,只是入了俄国境界,在火车之上不能自由抽大烟,只好吃药搪瘾。怎奈他的瘾大,不容易搪,后来吃了一个烟泡儿,仍然是不舒服。实在无法,只好同随员翻译商量,恰好翻译中有一位通俄语的,他挺身出来同查票的商量。好在载兴同随员翻译是包的一辆头等车,并没有外国人,说好说歹,算是送了查票员三百块卢布票(按:彼时的卢布票合中国一元尚需贴水,到后来则渐渐不值钱了),准他开灯吸烟,载兴这才得了活命。先到圣彼得堡,下车之后,便有中国使馆的公使等前来迎接,将一干人俱都迎至使馆。好在使馆的房子很多,不必另设行辕。此时俄国的外交大臣也来问候,足见列强的外交手段非常周密。要按礼说,载兴本应当觐见俄皇,怎奈他未曾见过大局面的外人交际,仅仅将光绪皇上的相片呈与俄皇,自己却推病不肯觐见。外国人心实,还以为他真有病,俄皇特派御医来给他诊脉,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在吃大烟的人,总带三分病,糊里糊涂便过去了。在俄国休息了三日,然后德奥瑞典全游历了一番,最后到法国巴黎。有人带着在巴黎乐户人家足逛了一回,无奈言语不通,自己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又兼加冕的期限已近,便往英伦去了。

却说此时驻英的中国公使,名叫张善伦,乃是一个汉军旗人。当初还是李文忠公派到英伦学海军的学生,毕业回国很受文忠公知遇,派在北洋海军当舰长。甲午之役,张善伦率自己的战舰很同日本人见了几仗,还击沉了日本一只炮船。可惜主将调度乖方,又不肯听他的话,所以落得一败涂地。事后他将自己的战略,开了一个详细清折呈与李文忠公,文忠很是叹惜,便密保他才堪大用,所以被简为驻英公使。他自到了英国,既长于交际,又遇事敢争,所以英国政府很钦佩他。此次英皇加冕,他电奏朝廷请特简王大臣前来庆祝,所为是敦睦邦交。后来电旨到了,告诉他简派载兴。他听了心中好不烦恼,想这载兴,乃是著名纨袴恶少,既不通英文英语,又不习外交礼仪,派他来这不是活丢人吗?后来又接到恩亲王一封信,是托他处处照应,千万不可失仪丢脸。他看见信益发为难,要不管吧,有王爷的托嘱,再者国家的体统攸关;真要管吧,从来王爷崽子是不听好话的,徒然惹气,也未必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公家为重,纵然得罪了他,把官坏了,也不能随着丢人。主意拿定,这一天电报到了,知道钦使已到巴黎,便三番五次地去电请他速到英伦,不要在巴黎留恋。好容易才接到他复电说是明日准来。本来伦敦同巴黎只隔着一道海水,一苇可航,有几个钟头便可拢岸。张公使率领使馆人员在码头迎接,船靠了岸,公使上去同载兴相见,先跪请圣安,然后又请了王爷的安,彼此才叙话。载兴因为张使是汉军旗人,便拿他当奴才看待,张口便叫着他的名字说:“善伦你替我预备好了公馆吗?”张使听了心中大不自在,我不过是汉军旗人,又不是内务府褒衣,你张口便呼我的名字,也太难为情了。就连老王爷写信,还要称我的号,你难道比老王还大吗?心里不乐意,面子上又不好带出来,只得含笑应道:“已经预备好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举目观看,见远远地来了数十名警察,头前三位官长也全骑着马,直奔钦使的大船而来。载兴忙问张使这是何人,张使道:“这必是英国的警官前来迎接钦差的,我昨晚曾给他外部去一个照会,说明钦差今日到伦敦请他保护,这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说话之间,三个长官已经到了船边,张使一看连忙跳上岸去。这三人也下了马,一一握过手,便将三人引上船来,对载兴说:“这三位一位是英皇的御弟亨利大公,一位是外交次官罗俊,一位是警视总监杜讷,他们是奉英皇敕旨前来迎接钦差的,请贝子爷同他们行握手礼。”载兴一听早有些胆怯了,便叫张使替他挡驾,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人家老远地来接你,已经上了船,怎么挡驾呀?你请进来见见,我替你当翻译,还不成吗?”载兴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与三人相见,挨着个儿握一握手。载兴见头一位长官年纪很轻,身穿短装,蟠着横三竖四的金线,挺着胸脯,看神气很威武的。只见他嘀嘀嘟嘟的,向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张使代翻道:“亨利大公问钦使一路平安,又说今日到了敝国,非常荣幸。又说自己是贵胄,钦使也是贵胄,一见面就如亲弟兄一般。”载兴想了半天,不知答什么话才得体,只好派张使全权替他答话,张使便用英语答道:“敝国的钦使,说一路之上仰赖贵国大皇帝同大公的福庇,很平安。今日得瞻贵国,也是非常荣幸,并承大公不弃,引为弟兄,深厚之情,尤为感谢。”紧跟着外交次官同警视总监也都应酬了几句,依着大公的意思,叫搬到他府里去住。载兴一想我有鸦片烟瘾,怎好到人家去住?便叫张使替他辞谢了,仍定规住在伦敦大旅馆,此时警视总监已令人备好了许多车辆,大家下了船,便请载兴上车。忽见远远地站着两个中国人,一个有四十年纪,一个不过二十上下,全是学生打扮,在那里站着窥看。张使一见,立时变颜变色的,催载兴赶紧上车。一面又向警视总监杜讷翻了几句,杜讷立派警察前去干预那两个中国人。两人见警察过来,便抹头去了。

这里载兴坐上车,大家随着,来至伦敦大旅馆。张使在旅馆中早已预备停妥,一共包了三十间楼房,另外租了十几间下房。载兴一个人占了四间,一间卧室,一间餐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会客厅。在客厅中,大家又周旋了一番,亨利大公深恐钦使腹饥,催旅馆替他开饭。哪知载兴饿倒不饿,瘾是真瘾,立时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外国人错认他是想家呢,说了许多安慰话。张使翻给他听,他满没听见,立时催他的侍卫跟人,快把烟具拿出来,把烟灯点上,下人只可照办。张使一听,心说如果叫这外国人看见成什么事体,再说人家旅馆中,从不准开灯吸烟,这却如何是好?急得他抓耳挠腮,忙向载兴拦阻。哪知载兴倒急了,大声喝道:“你莫非要看着我瘾死不成!”外国人见钦使瞪眼高呼,不知何事,忙向张使打听。此时下人已将烟具拿出,张使料想隐瞒不过,只得红着脸向外国人说了。外交官罗俊哈哈笑道:“这有什么?既然钦使有瘾,自请吸烟。贵国的人要全不吸烟,敝国的印度好货却向何处去销呢?”杜讷也说道:“敝国旅馆虽然不准开灯,到底这条警律也只能适用于本国人及寻常人,岂敢管束贵国的贝子殿下?”说罢也哈哈大笑,唯有亨利大公默默无言。张使听他们这半讥半讽半奉承的话,闹得面子上愈觉难过,到底不能不佩服人家外交手段的灵活。三人见此情形,不便久坐,俱都告辞去了。张使对载兴道:“并非是我不准爷吸烟,实因人家警律森严,怎好由咱们破坏?如今他那警视总监,已经亲口允许了,以后自请随便吸吧。”载兴哼了一声道:“他多大的胆子,敢不许我吸烟!”张使见他这样浑,只好不理他。但是一切礼节,不能不预先传习。头一件是觐见英皇,依张使的意思,请他绾起发辫来,改为军式短装,又显着雄武,又与外国人随和,免得招他们歧视。载兴不乐意,说放着天朝官衣不穿,倒扮成洋鬼子式何必呢?我仍然是靴帽袍套、宝石顶、双眼花翎,张使拗不过他。又问他见了英皇行什么礼呢?载兴道:“他也是皇上,自然应当三跪九叩首了。”张使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国没有跪拜礼,觐见时,只是三鞠躬。况且大使代表君主,爷是代表当今来的,不但不可行跪拜礼,连三鞠躬全可以免去,只用一鞠躬同他握手,这便是不卑不亢、平行的礼了。”这一条载兴答应了。然后提到翻译一层,张使说:“带来的翻译全靠不住,临时我随同上去,权且做一名翻译,免得答错了话。随员翻译,叫他们随着见一见,须嘱咐他们不准多言。”这一条载兴也答应了。休息了两天,英皇传谕请中国大使在温德宫觐见,定的是上午八时,把名单开上去。头一日张使便住在伦敦大旅馆,是恐怕载兴起晚误了时刻。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唤他起来,哪知唤了几次,他只是酣睡不动,把张使急得乱蹦。挨到快七点了,他仍然呼呼大睡,张使可真急了,便用力掐他的肉。他梦中觉疼,方才醒了,直眉瞪眼地问张使道:“你掐我做什么?我的觉还没睡好呢!”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今天是觐见的日子,你难道忘了吗?”一句话提醒了载兴,想要爬起来,如何挣扎得动。原来他有被窝里的早瘾,必须在被窝里吸过二十口,才能起得来。下人见他醒了,把烟具拿过来,烟已装好,他一连气吸了八大口。张使拦道:“别吸了!再吸就要误事了。”载兴无法,只得挣扎着起来,头也顾不得梳,脸也顾不得洗,匆匆忙忙地登上靴子,穿上袍子,系上带子,披上褂子,戴上帽子,外边警视总监杜讷已经套车前来迎接,等了好多时了。载兴迷迷糊糊,如驾着云一般,大家把他装进车里,一直拉进皇宫。所有英皇左右近臣,全要看看中国的天潢贵胄。到了宫前下车,便有皇宫卫侍把他们引进宫中。不大工夫,传出话来说请,仍由卫侍引进温德殿。英皇身着海陆军大元帅制服亲自迎上来,张使向载兴道:“这就是英皇,快行一鞠躬礼!”载兴平日烟色并行,身子本是淘得空空的,又兼临时大烟瘾没有过好,本就觉着头重脚轻。今见英皇汉仗高大,威仪凛凛,犹如天神一般,心中又一惧怯,才弯腰鞠躬,便觉身不由已,扑哧一个前抢便伏在地上。仓促间,倒把英皇吓了一惊,连忙亲自用手把他搀起来,一面打着英语问:“钦使莫非是有病吗?”张使忙代答说:“无病。”英皇便过来同他握手,二人脸对脸一握手亲近,立时间,英皇颜色改变,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回 怕刺客乔装回祖国 被拘囚患难遇良朋

你道英皇乔治为何忽然倒退几步,原来外国人最重洁净,何况身为君主,对于清洁卫生尤为注意。偏巧今天遇着一个不讲清洁的载兴,载兴平日沉湎于酒色大烟,非常的懒怠,什么洗脸漱口换衣服,这种种的勾当,他是一概不讲究的。在家时候,有他几个姨奶奶不时地催逼着叫他洗洗脸,漱漱口,换换衣裳。他被逼不过,方才照办,但能搪得过去,他也决不肯为。如今到了外洋,既没有姨奶奶跟着,底下伺候人谁管他这闲事。无论怎样肮脏,也就由他去,谁都不闻不问。因此他离京一个多月,仅仅就洗过两次脸,至于沐浴更衣,更说不到了。他本来口臭,又兼上抽大烟,那嘴中的气味,益发难闻。脸上挂着一张鬼脸,青黄二色,外加黑滋泥。手上沾的大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好像打了多少锅子。嘴里喷出去的臭气,又腥又臭又酸,离着一丈多远,就能把人熏倒。此次觐见英皇,因为起晚了,来不及净面漱口,只好把这团臭气,原个儿地带上殿来。方才因为鞠躬趴在地上,英皇亲自下手把他扶起来,扶的时候,就觉得隐隐有一般臭气刺入鼻端,还以为是殿里不曾洒扫干净,万也想不到是从钦使身上发出来的。及至同他对面握手,英皇见他手这般的脏,有心不同他握手,又想国交为重的,耐着气儿略略碰了碰手,便赶紧缩回去。偏巧这位兴大爷适才摔在地上,摔得喘不上气来。如今立定了,足足地换了一口气,直冲着英皇的面孔便喷出来,端端正正,出我之口,入尔之鼻,足足地叫英皇闻了一个饱。英皇觉着一股奇臭之气,从对面喷出来,直钻到自己的鼻孔中。立时五脏六腑,同周身的寒毛,全随着翻了一个过儿。要呕呕不出来,要咽咽不下去,他这时可真气急了,立时倒退了好几步。口中打着英语说道:“什么地方来的臭人?把我的殿全脏了,改天再会吧。”说罢,三步两步便出殿去了,立时传御医,用换气筒换肚子里这一口臭气。一面又叫左右侍卫,立催中国钦差急速出殿,好用药水药面消除殿中的微菌疫气,一时间闹得翻天倒地。把一位素有志气的张公使,真气得目瞪口呆,面如白蜡。载兴站在那里,白瞪着两眼,还茫然莫知所为,张使拉了他一把,说咱们走吧。载兴巴不得这一声,立时拨步出殿,一面问张使,怎么觐见这般容易,未交一语,便算完事了。张使道:“英皇胆小,见了钦使的威仪,闻了钦使的臭味,早把他吓坏了,所以没敢说一句话,就赶紧退避三舍。”载兴信以为真,洋洋得意地回到旅馆。进了门便吸大烟,张使也不理他,赌气回使馆去。这一次觐见失仪的笑话,那四名翻译虽然心里明白,究竟面子上谁不想讨爷的欢喜,焉肯说这败气话。所以载兴丢了这大体面,自己却始终不明白。

却说英皇回到后宫,把御医召来,喝药水,换新气,折腾了一天一夜,心里还觉着不舒服。又过了几天,是英皇加冕之期,在宫内大摆筵席,宴请各国大使。外交部把名单次序开上去,呈英皇御览。所开的席次座次,第一座是罗马教廷的大使,第二座是德意志的大使,第三座是俄罗斯的大使,第四座是美利坚的大使,第五座是法兰西的大使,第六座是意大利的大使,第七座是日本的大使,第八座是中国的大使,这八座为第一席。以下第一座为奥地利的大使,第二座为西班牙的大使,第三座为瑞典国的大使,第四座为比利时的大使,第五座为葡萄牙国的大使,第六座为荷兰国的大使,第七座为丹麦国的大使,第八座为瑞士国的大使,第九座为希腊国的大使,第十座为墨西哥的大使,第十一座为巴西国的大使,第十二座为暹罗国的大使,这十二座为第二席。第二席以下,第一座为土耳其国的大使,第二座为塞尔维亚国的大使,第三座为门的内革罗国的大使,第四座为布加利国的大使,第五座为秘鲁国的大使,第六座为智利国的大使,第七座为委内瑞拉国的大使,第八座为古巴国的大使,第九座为乌拉圭国的大使,第十座为高丽国的大使,这十座为第三席。第三席以下,第一座为菲律宾的大使,第二座为越南的大使,第三座为马达加斯加岛的大使,第四座为爪哇的大使,以下所排如印度、埃及、非澳二洲及加拿大等,全是英人自己的属国,一共也有二十几座,这乃第四等没有主权的国。英皇阅罢,用笔将中国从第一席内圈出,放在第三席第二座土耳其之下,塞尔维亚之上,却将奥地利提入第一席的末座。外交部见了,只得照此预备。预备好了,忙着印成知单,分请各国大使列席,照例是先送到各该国使馆,然后由馆转达大使知道。

却说我国张使接到了这个知单照会,从头细看,看了半天,却还没有中国的字样。心里很是疑惑,怎么这第一席中没有我国的大使吗?及至把第二席看完,仍然没有,心说这一定是漏掉了。不能呀,外国人办事向来仔细,何况这是关系国交大典的事,岂有遗漏之理。只得耐着性儿再往下看,没想才看到第三席,过了土耳其帝国,便是大清帝国。这一来可把张使气坏了,好一个小看人的英国,竟把我堂堂大清帝邦放在三等国内,还将一个蛮野无道的土耳其硬压在我国头上,这明明是成心开玩笑、作践人,我不免得到外部同他争论一回。随吩咐套车,立时来到英国的外部,名刺投进去,立即延见。接待的是外交次官罗俊,两人寒暄了几句,张使便把来意说明,言外很露不满的意思。罗俊哈哈大笑,一面向张使道歉,一面将英皇御笔圈改的事,详细说知。又辩白道:“我们外部怎敢小看贵国?无奈皇帝陛下他硬改了,叫我们也无可奈何。况且这事据小弟看,倒不是敝君主有心作践贵国,实因贵国钦使不讲卫生,浑身的气味过于难闻。那第一席与敝君主接近,敝君主平日身体孱弱,实在禁不住恶味熏蒸。再者同座的俱是欧美讲卫生的强国大使,若坐在一处,必至闹得全席不欢,故此屈尊在第三席。好在土耳其的人,从来不讲卫生,他那大使一定与贵国钦差彼此引为同调,臭味相投。这乃是敝君主一番选配的苦心,决没有丝毫小看人的成见,务请公使格外见谅。”张使听他这一套婉而多讽的话,简直是当面骂人,却又无话可驳,只得垂头丧气地告辞而去。顺便到了大旅馆,将这照会知单交与载兴,对这浑牛也不犯上说什么,只请他到期自去罢了。载兴还要拉着张使给他当翻译,张使说:“这一次比不得觐见,他们既没有请我,我去了,坐在哪个地方?好在爷带的随员翻译全有,选精明的带两个去足够用了,不过是坐下吃饭,又没有仪节,又用不着说话,何用我跟了去呢?”载兴见他不去,心里很不高兴,张使也不同他多谈,告辞去了。

到了加冕之期,少不得仍有英国的军警前来迎接,载兴翻译随员一个不剩,全带了去,糊里糊涂地随着大家觐贺。等到入座时候,有英国的小官员招待一切,全是按着固定的次序,将各大使引至席上坐定,也不用三推六让。此时再找翻译随员,全没有了。原来人家另预备有翻译随员席,也由各官引去坐席。载兴此时,白瞪着眼好似饿鹞鹰,四外乱瞧,却看不见一个近人,直同失乳的小儿一般,又是急又是气,少时内侍拿上酒来,第一第二两席,全是英皇自己把盏,每大使敬了一杯酒。到第三席,便是亨利大公替代。载兴看见亨利大公,认得是熟人,无奈言语不通,也不能说话。却见亨利大公一手堵着鼻子,一手给他斟酒,匆匆地斟完,未交一语便去了。载兴举起杯来便喝,觉这酒甜甜的很好喝,喝完了一杯,左右侍者忙再给他斟上一杯,载兴迷迷糊糊地喝了有十几杯。哪知这酒后力很大,又用热鱼汤一浇,立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心说不得,才要立起身来,不知不觉顺着桌子一溜,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了。同席及左右人俱都吓慌,忙伸手拉他起来,哪里拉得劲。还是亨利大公有主意,忙跑到翻译席上,对中国翻译说:“你们钦差醉倒了,快去看看吧!”翻译随员一齐全跑过来,见载兴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挺挺如死人一般,大家把他架起来,他依然不醒。实在无法,只可托左右侍者叫了一辆大马车,由两个有力的侍卫硬把他抬入车中,车里一个翻译,一个随员,把他抱住,然后开车拉回旅馆。紧跟着亨利大公带来一名御医,好容易用解酒药水把他治活,直躺了三天不曾起床。闹得伦敦各报全都纷纷登出,说中国钦使怎样放臭气,怎样饮酒失仪,连篇累牍,还加了许多不好听的暗语。有一家报纸最刻薄,说中国是一个臭国,连天潢贵胄还是臭气熏天,其余各界人民,定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自这篇议论登出,早招恼了一位中国的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前三回所说的孙逸仙博士。孙博士,自从日本到美国以后,鼓吹华侨,兴起革命。虽然也募了不少款,到底那时清祚未尽,又兼有康南海组织保皇党先入为主。所有华侨全知光绪帝是一位圣明天子,抱着维新立宪的大愿,只因迫于母后的淫威,不能发展,被囚在南海内,十分可怜。所以大家还怀着一个故君之思,那排满革命事业不易着手。到底孙博士百折不回,周游各国,到处讲演,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偏巧此次载兴来英,他老先生也正在英国寻访华侨,散布他那革命种子。载兴到英时,在海岸上立着窥看的两个中国人,内中就有孙博士。那一个青年,却是宋樵夫。樵夫在日本毕过业,湖南抚台要调他回国办学务,他却辞谢了,赶到美国会见孙博士商量革命事业。孙博士见他少年英俊,而且手笔极好,便诚恳地挽留他,请他帮着自己办理文件,樵夫也很乐意,二人相处有半年多,十分投机。此番孙博士到英国来,他便随同前往,二人住在一个广东杂货店内。这店是孙博士一位表叔开的,他表叔名叫胡汉和,在英伦贸易多年,手中很积蓄了几个钱。老两口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他这店的字号叫广盛华货店,专卖各种食品。店内用着有十几个伙伴,也全是广东人。孙博士同宋樵夫来至英伦,便投到这店中。胡汉和见表侄来了,多年未回家乡,见着亲戚,自然十分欢喜,便留在他店中住。他这店房子不多,后面仅有三间卧室,专腾出一间来与孙宋两人居住,一切饮食也全由店中供给。孙博士有了安身之处,便分头拜会乡亲,商量着开会演说。无奈英国的规矩,外人要在伦敦开会演说,得先呈准了警署,警署还得呈知警视总监,总监批准之后,发给开会证,再派警保护,这个会才开得成,要不然,他是要强制干涉的。更有一个难题,是呈请时得先把演说的题目同大意,完全叙明方合手续,不然也是无效的。孙博士将公文呈上去,警署未呈警视总监,便先批驳了。你道为何?原来孙的呈中,是叙明向华人演说排满革命,推倒君主,另建共和民主国家。署长一看就烦了,英国本是君主世袭,你说推倒君主,他便认为邪说,如何肯准?不但不准,还认孙博士有危险性质,派本署警察秘密侦探监视。这一个呈子,反倒招出麻烦来了。孙博士原认着英国同美国一样,他在美国时,自由开会,自由演说,到了英国,必然也是所向无阻,没料到碰了这个钉子,好不败兴。只可用渐进手段,想着慢慢地将革命二字,输入华侨脑筋。每日起来吃过饭后,便轮流着到各同乡家里联络感情,宋樵夫也跟他一同前往。这一日听说中国的钦使载兴到伦敦来贺英皇加冕,今日午后准到,他二人便一同来至海岸,倒看一看载兴是个甚样的人。等候了许久,才见他下船登岸,孙博士仔细相看了一番,才要张口向樵夫说话,忽见英国警察走上前来,忙揪了樵夫一把,二人扭头便去了。回至店中,孙博士叹道:“方才咱们国的那个钦使,你看清楚了吗?”樵夫笑道:“那好的脸子,还有看不清楚的?我看青黄二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满廷真也昏聩极了!虽然没有人才,你也派一个外表好一点的,替国家壮壮观,为何派一个痨病鬼来?”孙博士道:“这是他们的天潢贵胄,特意派他来,好叫外人知道,他们满族中还有这样出色的人才呢!真真是该死。”宋樵夫道:“管他呢,要生这闲气,还有完呀!”没想过了几天,伦敦各报纷纷登载,大清的钦使怎样冒臭气,怎样熏坏了英皇,怎样传御医调治。孙宋见了这报,真气得白瞪着眼,半天说不上话来。宋樵夫顿足骂道:“这样现世的东西,为何派到外国来?替我们大家丢人。假如他要在眼前,我非用手枪毙了他,不出这一口气。”孙博士也恨道:“可恨黄自强没在这里,假如他在这里,此人休想活命!”樵夫道:“何必用自强呀!他如果再丢人,我豁出这命不要了,也得为我们同胞洗一洗这个污点,我非同他拼命不成。”孙博士道:“老弟!你何必动这大气,我弟兄的命值得多,何必同他那狗命去拼呢?”哪知又过了几天,载兴醉倒的新闻又登出来了,索性接二连三地发开了议论,什么代表国家的钦使,如此臭法,国家的气味,也就不闻可知;又什么天潢贵胄,尚且如此臭,各界人民,必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这些话到了孙宋二人眼中,直从眼中冒出火来,在店里,便拍案大骂,彼此商量,非结果载兴不可。究竟谁去下手,还费研究。孙先生是党魁,这行刺的事,万没有他自己去的。就是宋樵夫,也是革命队中有价值的分子,他自己虽告奋勇,孙先生断然不叫他去。后来商量着,要用八千镑英金,雇一名中国的刺客,只可从广东专以赌博为生的流氓帮中物色这个人物。谁料事机不密,被本店中一个伙友知道了,他便秘密向使馆报告,得了二百镑的赏金。张使得此消息,心中盘算:像载兴这种东西,纵然被人刺死也不足惜。继而一想却使不得,他是天潢贵胄,王爷的儿子,如果在伦敦被人暗杀,这官不但做不成,只怕还要担很大的罪名,仍以保全他为是。但要保全他,必须把孙宋两人引渡过来,才可免其后患。既要引渡,必须行文给警视总监,求他照办。他应了还好,倘然以国事犯为借口,被他驳回,岂非自讨无趣。想了半天,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不入圈套。想好了计策,便把方才告密的那个人寻了来,秘密授计。伙友去了,第二天对孙博士说:“先生!你不是要买一位刺客吗?如今我替你物色着一个人,此人胆大力大,足可胜任。但是他不愿到店里来,今日夜间我同先生前去访他,保管你中意。”孙博士听了信以为实,当日掌灯后,伙友在外边招呼了一辆马车,请孙博士一同前往。依他的意思,还叫樵夫也随了去,樵夫的为人机警绝伦,他一想我二人全去了,倘然发生意外,连救星全绝了,总须留一个在家才好,便推辞腹痛不去。又向孙博士耳旁嘱咐了几句,博士点头称是,然后出门上车。伙友陪着他坐在车里,行至半途,他忽然叫车停住,对博士说:“这旁边有一家,欠咱店中五十镑货钱,老掌柜叫我顺路取回。他此时尚未睡,等咱们回来,他便早睡了,这笔账便讨不成。好在我同前途已经说好了,如今再给你一张片子,你自己去。回来取过钱,我必去寻你们,这车夫也是中国人,决不会错的。”说罢,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孙博士,他便下车去了。博士为人正直,向来不疑惑,便坦坦然任凭车夫拉了前往,转弯抹角走了好久工夫,方才拉到。把车停了,博士举目细看,见是很大的一所宅院,门前也没有字号同公馆的牌子,门前却站着两个中国人,见车已赶到,便上来请孙博士下车,说我家主人已经候先生多时了。博士下车,这二人将他引入宅内,让到一间大客厅中,收拾得很是华丽。孙博士心想此人家中这般阔绰,为何还想当刺客呢?正在踌躇,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发已苍白,是中国装束,穿一件灰鼠皮袄,蓝宁绸的面子,洋灰鼠出风的大马褂,头戴六辫便帽,足登缎靴,脸上架着大茶晶眼镜,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相貌生得并不恶。见了孙博士,忙把镜子摘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拱孙博士上坐。此时孙先生心里益发疑惑:这是什么人啊,他能当刺客吗?方要张口动问,此人倒满面春风地先说道:“兄弟久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会晤。今日幸得瞻韩,快慰已极。”孙博士连说:“不敢不敢,请问先生贵姓?台甫?在英伦有何营业?”只见那人笑道:“小弟明人不做暗事,如今老实对先生说,我姓张名善伦,就是咱们中国驻英的公使。”孙博士到此,方恍然大悟,知道钻了圈套。便也毫不畏惧地说道:“你既是满奴,咱们虽系同国,却为仇敌,今天既被你用诡计擒获,是杀是斩,姓孙的甘心领受,你也不用花言巧语来刺探我。”张善伦笑道:“先生你先不要骂人,听我详细对你说。你想要刺杀载兴这件事,不但你民党人认为当然,就连我官僚党的张善伦,对于载兴这个东西,也恨入骨髓。假如要不在此地,我张善伦不但不阻拦,还要帮助你们呢!如今在这地方,他要真被刺死,我一家性命全要随之不保。因此无可奈何,才把你先生请到使馆来。实对你说,我决没有害你的意思,只请你暂在我使馆中屈尊几日,俟等载兴出境,我即刻便放你出来。咱二人虽然冰炭不同炉,我的为人,却很知道怜才重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拿革命党擎功。”孙博士见人家如此恭敬至诚,也不好意思再骂人,便笑道:“张先生你这番苦衷,我很能原谅,不过我乃革命党魁,你既获着我,再放了,这个声气传出去,叫满廷知道了,你如何担当得起?”张善伦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两全的法子。”说着便唤左右,将戈先生请来。不大工夫,出来一位美国人,年纪有三十上下,善伦忙替引见。说这位戈先生,名叫戈德,他是美国人,我聘的洋文秘书。这位孙文先生,是我国的革命党魁。请孙先生随同戈先生到秘书室休息,你二人相伴,也免得寂寞。二人握过手,彼此谈了几句,很是投机,戈德便携着孙博士的手,领到自己卧室。

这里张公使便吩咐套车,自己亲身到大旅馆看视载兴。载兴正躺在床上过瘾,见张使进来,他略略点一点头,仍旧吸他的大烟。张使心里说好小子,你不用骄人,少时我先吓你一吓。随坐在他烟榻上,假做出惊惶失色的神气来,低声说道:“现在不好了,爷的性命是很危险的,我特来给你送个信。”载兴一听,吓得一哆嗦,把烟枪失手,正砸在烟灯上,整整砸成四半。连忙坐起来,一手拉了张使,颤声问道:“你……你你你,这话怎讲?我……我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要要命?你你快说!”张使道:“爷先别害怕,听我细细地对你说。如今革命党首领孙文,现在伦敦,他雇了二十名亡命徒,暗藏手枪炸弹,在旅馆左近,昼夜逡巡,专等爷一出门便要实行刺杀。我得着这个信,赶紧来告诉你,你千万要留神。”载兴一听,立时把青脸吓得雪白,也不端贝子爷的架子了,扑通跪倒在地上,揪着张使的衣襟,咧嘴哭道:“大哥呀!我一个人的张大哥呀!你得想法子救救我,难道瞧着我死了不成吗?我早知这样危险,我决不来。没想到三万多里地,把命送在这里,我家里的亲人,也见不着啦。”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这一哭,把跟人护卫全哭进来了,见这光景,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张使摆一摆手,把他们全支出去,忙将载兴拉起说:“你不用害怕,慢慢地想法子。”载兴发急道:“我的哥哥,这是要命的事,还慢慢想法子,你真害苦了我了。”张使道:“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按国际公法,革命党叫作国事犯,哪一国全有,他们西洋国不但不肯带同捕拿,还要特别保护呢!这事只能由我们防范,要求英国是毫无效力的。但是我们在明地,他在暗中,防不胜防,这可叫我有什么法子?”载兴道:“你想个主意,赶紧打发我回国,我自离了伦敦,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张使道:“你说得太容易了,莫非从旅馆中驾云走吗?你自出旅馆门便有危险,倘然没有十分把握,我敢放你出门吗?”载兴听这话,又哭了,说难道叫我老死在英国不成。张使皱着眉,沉吟了半天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恐怕你不肯依从。”载兴道:“此刻但求逃活命,有什么不肯依从的?”张使道:“除非是用男扮女装、变服潜逃的法子,再想不出旁的主意来。”载兴道:“怎样男扮女装呢?”张使道:“前三天你先发出话去,说某日准走。发话的这一天,夜里你扮成一个中国贵妇人模样,从随员中再选一个少年,扮成使女,再带上一名护卫扮作仆人,临时我自派马车来接。你上了车,一直拉到码头,我在船上候着你,你自上了船便不怕了。我派两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巴黎,你在巴黎旅馆里候着,所有这边旅馆的事,我帮同料理一切。第三天打发他们全数启行,纵然有刺客,看不见你也就完了。你看这个主意何如?”载兴无可不可地满口应承,唯有妇人衣帽,却不现成。张使说:“你给我一千块钱,一切全由我去预备,西洋女衣女帽全是贵的,不比咱们中国,两块钱买一件大袄,三块钱置一条裙子。”载兴连忙取出一千块番票来,交与张使,张使接了,便告辞回馆。临行时,载兴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早地来替我仗胆,我心里很害怕。张使答应着,次日午后,便携着一包女衣来至旅馆。载兴因为心里有事,起得很早,一见张使到了,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忙问他衣服可曾备齐。张使打开包袱,一件件拿出来教给载兴怎样穿戴,又叫他把辫子绾在顶上,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粉,少加一点胭脂,换上两只高底妇人皮靴,把衣服穿好,戴上一顶皮帽子,外买了一个整狐皮搭在肩上,猛然看去,很有几分姿色。本来载兴长的相貌并不丑,因为抽烟抽得色气难看,如今拿脂粉一托,居然有几分美人风度。打扮停妥,把张使也招笑了,他自己照了照镜子,很觉着得意。说:“我从今以后,便改成妇人装吧。”张使又问他:“使女可曾选得?”载兴忙把恒泰喊来,叫他招呼随员英老爷过来。恒泰见贝子爷忽然变成妇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以为是张使同他闹着玩呢,忙去招呼英老爷。这位英老爷,姓英名贤,也是满洲旗人,现任商部员外郎,平日专陪着贝子爷,在前门西一带玩耍,现年二十四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是载兴时刻离不开的人,所以此次出洋,特把他奏调同往。此番要男扮女装,自然要以他为首选了。少时英贤过来,一见载兴如此装束,不觉拍掌大笑道:“怎么王爷变成王妃了,这一改扮,真是倾城倾国,只怕赵飞燕杨太真见了爷,还要自惭形秽呢!”载兴道:“小英!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怎么对你说的?你还要拿我开心,也太难了。”英贤见他动了气,赶忙自认不是,说爷不要生气,看我陪着爷装扮起来。说罢忙自己伸手,跟唱戏的上妆一样,也抹粉涂脂,不大工夫,居然花枝招展,变成一位洋装的绝色女子。张使道:“真像真像!足能蒙混过去了,可千万要嘱咐带来的人,不可声张出去。如果叫刺客知道了,那更不好躲呢!”载兴道:“这一层你不必虑,全嘱咐过了,决然没有人敢说。只是这旅馆中人,如何瞒得过呢?”张使道:“这一层你也不必虑,临时仓促之间,他这大旅馆,平常总住着一千几百号人,男男女女,哪一国人全有,谁注意到你二人身上。只是说走准走,临时可别胆怯,你干脆明天晚夜准走,我派车来接你。船位也由我替你定妥,明日见吧。”说罢起身告辞,此时载兴也不骄傲了,直送出他楼门外,意思还要往外送,张使忙拦住他道:“爷快回去吧,你这种打扮,叫人看见,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露了马脚。”载兴被人提醒,连忙缩身回去。

次日掌灯时候,张使果然派马车来,载兴胆胆怯怯的,早穿好了女衣等候。英贤也换好了,在一旁伺候。侍卫恒春改穿洋装,口袋里揣着六轮炮,在前面开路,英贤假装搀扶着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出旅馆大门。把门的虽多,看了两眼,因为人客太多,谁去盘问这些事,还认着是钦差带来的家眷呢。出了大门,载兴不住东瞧西看,恐怕刺客在身旁,好赶紧逃跑,幸而此时门前很清净,但见远远的有两个人走,吓得载兴立时想跑,英贤一手把他揪住,低声说道:“爷快上车,千万跑不得,一跑反招出麻烦来了。”一边说,一边拉着载兴上车。哪知他心里害怕,两条腿越走不动,颤颤巍巍的,直要爬下。到底恒春有力,用两手掐着他两肋,好像提弄小孩一般,一直将他提上了马车,英贤也急忙上车,恒春也随着上去。马车夫一摇鞭子,风驰电掣,直奔码头而来。到了码头,张使正在船头瞭望,见他平安到了,十分欢喜,立刻招呼他三人上船。单定的两间包房,载兴同英贤占一间,张使派了使馆一名书记、一名翻译同恒春共占一间。张使对载兴说:“这书记名叫平成,翻译叫朱子绶,全是在外国多年、最有阅历的人,有他二人跟随,决不会吃亏的。你们到巴黎,顶好住在路易大旅馆,明天我打发这里人,全到路易旅馆去会面,是最妥当的了。”此时载兴只有百依百顺。张使又叫他把衣服换回来,省得到旅馆中,叫人注意。诸事全替他安排好了,然后坐马车回馆。次日亲身到伦敦大旅馆,把一切账目俱都结算清楚,通共住了二十七天,房饭零星各费共合英金一万四千八百七十三镑九先令六便士。张使从钦差账房把这笔款完全支出来,付清了旅馆,又另外赏给夫役酒钱五十镑,然后送他们大家上船,到巴黎去会齐。其实此次英皇加冕,凡各国派来的大使,所有一切饮食车马、房屋零用的,俱由英国外交部供给,临行之时只需开一篇账,送至外部,他那里便如数发给,绝不少给一文。此次载兴走后,张使把伦敦大旅馆的账单用公函送至外部,外部忙把这一万四千多镑的房饭费一总送至中国使馆,张使写了一个收条,便安然赏收了。凭空发了一笔大财,自己越想越高兴,若非撞着这个浑蛋钦差,焉得有此便宜。

正在高着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革命党孙文,是我亲手交给戈德,已经五天了,到底如何发落呢?要真放了他吧,倘然这个风声传至北京,说我与革命党勾连,再被御史参上一本,如何担当得起?不放吧,一者失信于孙文,二者将他解到中国,沿路之上,他的党羽众多,倘然被人劫去,岂非徒劳无功,还结了一重恶感。左思右想,这个问题倒闹得无法解决了。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随吩咐左右将戈德请来。先问戈德,对于孙文如何处置才好?戈德道:“公使原说是放他,此时贵国钦差已经走了,只可践言放他就是了,还有什么商量的?”张使道:“你不知道,我们国的皇帝说他是大逆不道,要杀他的头,灭他的族呢!如今好容易获着了,岂有轻易释放之理。我前天的话,不过是暂时安住他的心,省得他胡闹,你怎么认起真来?”戈德听了这一套话,登时把脸全气青了,问张使道:“你堂堂一位公使,难道可以言而无信吗?再说孙文因为政治革命,乃是贵国有价值的伟大人物,连我们外国人还尊敬他、保全他,你与他同国同种,怎么倒想残害他呢?”这一席话,把张使问得闭口无言,低着头半天也答不上来啦。后来叹了一气,对戈德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然做官,天良却未丧尽,岂愿与民党为仇,自残同胞。只因我国君主专制,倘然被他知道,我释放孙文,便担一个私通反叛的罪名,我全家大小,俱要丧命。先生你替我想想,难道因为保全一个人,便牺牲了我全家性命不成?”戈德听了,似信不信地问道:“依公使的意思,怎样处治他呢?”张使笑道:“我要有主意,又不请教你了。你替我想一个两全的妙计,我必然遵照而行。”戈德道:“这两全的法子,急切间我也想不出来。公使容我一夜的期限,我明天早晨,必然复命。你看如何?”张使道:“也好,就是这样吧。”

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回室休息。到第二天,天光才亮,张使尚未起来,忽见跑上房的书童,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老爷快起吧,馆中失了盗了。张使不觉大吃一惊,连忙披衣起床,追问情由。要问所失何盗,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一回 纨袴子三月滞津门 铁血团二次开会议

原来张使在未与戈德会面的时候,他心中打算,本想把孙文处死了,将首级送回国去,好向皇上家请功。后来被戈德抢白了一番,闹得他心中的妙计,再不敢公然说出来,只好反而向戈德请教,这本是老官僚最滑的手段。偏巧遇着戈德,也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一想要行两全的法子,除非他放孙博士私自逃走,或是将孙博士解至中途,寻出两个人来把他劫去,面子上总不是张使故意放的,自然免却干系,便是两全之策。到底这两个主意虽好,倘然说出来,张使不肯听从,反倒多了疑心,将孙博士交付他人看管,反是我害了他了。想到这里,所以说自己也没有两全之策,及至回到自己屋中,把左右伺候人支出去,便将方才的话,全对孙博士说了。孙博士听罢,不觉两眼流下泪来。戈德问他道:“孙先生!你莫非怕死吗?”博士叹道:“我提倡革命十几年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国革命,尚在萌芽时代,同志很少,我如果一死,付托无人,从此革命便算断了种子。我们汉族同胞,永无再见天日之望,想到这里,不免悲从中来。至于个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的,要怕死就不做这事了。”这一席话,很动了戈德的感情,自己低头想了半天,遂附在博士耳旁,告诉他如此如此。博士低声道:“你先生高义薄云,我实在感激不尽。但是这样做去,你如何对得过张使呢?”戈德道:“我给他留一封信,就说他叫我想两全之策,我费尽心思,只想出这一条道儿来。既保全了你,又不连累他。他纵然不乐意,也说不出什么来。”孙博士道:“好固然好,但是你一月八百元的薪金,岂不完全牺牲了?”戈德笑道:“先生!你太小看我了,不要说八百元,就是八千元八万元,我为助你的革命事业,也满可牺牲的。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孙博士听了,又是感激,又是佩服。二人收拾了收拾,只携带了两个大皮包,戈德但把紧要书信及两千多块钱的美国票子,同百十个金镑带好了。天有五更时分,两人搬出一张桌子来,登上桌子,抓住墙头。先叫孙博士向外望一望,见巷内无人,便由墙上跳下去。然后戈德将皮包交他接下,自己也随着跳出来。因为五更时候,使馆守夜更夫俱已睡热。这使馆的后墙临着一条僻巷,虽然有一名警察,到了五更时分,他也就坐在避风阁中休息去了。所以孙戈两人趁此机会逃出使馆。若问二人走向何方,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使馆中的夫役,到了天光大亮,那伺候戈师爷的连忙到他屋中去打扫。哪知进了屋子,却是空空如也,两个人不见了一双。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由屋中出来四下张望,见墙根下立着一张桌子,不觉恍然大悟。赶紧跑至内宅,先告诉书童小福,小福忙报与公使知道。公使立时起来,先到戈德屋中查看,见所有东西一件未动,只是两人走失。再看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拿起抽出细看,是一封洋文信,上面大意写的是:

<small>公使阁下:仆受阁下之聘请,岁费俸钱,月糜廪粟。种种优待,铭感于心。自蒙委以监视孙文之差,昼夜兢兢不敢疏懈。乃昨晚阁下责仆以两全之策,仆苦心焦思,猝难报命,踌躇半夜,始得一两全之策:由仆挈带孙文一同出馆,在孙既可免去危险,而阁下亦不担故纵之名,彼此两全,实属至妙。仆虽落一逃走之名,然并未窃取阁下一草一木,是虽逃而不得谓之贼也。况使阁下无害贤之名,孙公有感恩之实。明达如阁下,当必掬满腹诚意,为极端之赞成也。前途无限,后会有期,书不尽言。</small>

张使看罢,不觉哑然失笑道:“没料到好人倒叫他做去了!早知如此,我昨晚把孙文开放,岂不省得闹这笑话?”继而一想,还是这样好,将来国家知道了,我总不至担不是。想到这里,便吩咐家人不必声张了,也毋庸寻觅。自己无精打采的,仍回后宅去了,暂且不提。

再说钦差载兴到了巴黎,在路易旅馆住了两天,自己觉着毫无趣味,便传谕赶紧预备回国。他一心想到天津,好寻着段毓芝到各处冶游,所以归途之上,一天也不曾耽搁,仍循西伯利亚铁路而回,不到一月,便到了天津。项宫保一切欢迎接风,也不必细赘,行辕仍旧在中州会馆。段毓芝对载兴说:“大哥,此次回来,想在天津多住几日,到各处游玩,据我看不必住在中州会馆,一者住在这里,鸣锣响鼓的,全知道是钦差行辕,面子上不能不尊重一点,那晚间冶游的事,便有许多避忌。二者这河北距热闹所在相离太远,往返也诸多不便。依小弟意思,莫若请大哥搬到我家去住。我家住在日法交界,终日车水马龙,非常热闹。而且听戏逛班子,出了大门几步便到,比住在这僻远不便的中州会馆,岂不强得多吗?”载兴道:“你这主意固然不错,但是我随身的这五六十人向何处安排?你家虽然房多,也未必容开这许多人吧。”段毓芝道:“依小弟拙见,大哥只将贴身近人留下三五个,其余全打发他们回京销差。小弟家里,无一不方便,何必用这许多人伺候呢?”载兴被他说活了心,第二天便传谕,把随员翻译及家人厨房全打发回京,身旁只留随员英贤、翻译李子兰、侍卫恒春恒泰一共四个人。他也不知会项子城,便暗暗地迁至段毓芝家中。此时载兴早把查办项子城的话对段毓芝说了,段毓芝暗中早报与项宫保知道,项宫保秘密授计,叫他如此这般,段毓芝会意,便依计而行。从此整日整夜地陪伴载兴,轻易连院全不上了,白日听戏,晚上逛班子。此时天津各园子的戏,正在男女合演、人才鼎盛时代,男的有刘鸿升、李吉瑞、白文奎、双阔亭、尚和玉、苏廷奎一班角色,女的有小兰英、金月梅、恩小峰、冯子梅、小莲芬、张凤仙几个名伶。载兴看了,却还不十分满意。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载兴的为人,别看他文不文,武不武,稂不稂,莠不莠,唯独说到唱戏,却是一个大内行。他在北京时,曾拜谭鑫培为师,又经汪桂芬指点,真乃六场通头,文武不挡。每逢各王府演戏,他必要串演一两出,好过他的戏瘾,而且梆子二黄无一不会,他生平最得意的戏,二黄中是《让成都》,梆子里是《铁冠图》,实在是气死汪大头,不让孙佩亭。这天津戏虽然唱得热闹,他总说,是外江派不合规矩,因此一班男角他是绝对的不赞成。倒是各女角中,他还倒不时光顾,其实不为听戏,不过看脸子而已。段毓芝抱的是哄哥儿的宗旨,你赞成哪一个,我便随着说好;你反对哪一个,我便随着说不好,但求大爷欢喜,便算好差使。这几个女角全听烦了,便问段毓芝道:“我从前临行时候,你告诉我说,有一个上海的坤角,叫什么谢宝珊,说不日便到天津来。此人不但唱得好,而且天姿国色,怎么我此次回天津来,住了十几天,还没有看见这个角色,别是老弟你诳我吧。”段毓芝听了,鼓掌大笑道:“到底还是王爷是天亶的聪明,不同我们俗子凡夫,过了几个月,你居然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忘掉了。好好好!也是活该爷的福命大,你想谁,谁就来。那谢宝珊从上海到奉天去唱,大概唱了有两个月了,昨天见着一位奉天新来的朋友,他说宝珊再有三五日准到天津,搭在下天仙唱。大哥你耐点性儿,不出十天,小弟必将谢宝珊送至你的眼前。”载兴笑道:“只要有盼望,我就不着急了,咱们今天到何处去逛呢?”段毓芝道:“各园子的戏,你全听烦了,今天到中华听一听落子。他那里有王鸿宝的大鼓、德二姑娘的二黄,全都很好。并且今天晚上,刘宝全也来了,他的大鼓是海内第一人,都奉为大鼓中的谭鑫培,我很乐意听,不知大哥赞成不赞成?”载兴道:“你这人高明得很,居然懂得听刘宝全的大鼓,我一定陪你去。”

二人吃罢晚饭,也不坐车,顺着马路步行,奔中华而来。载兴带的是侍卫恒春,段毓芝带着家人小顺儿,进了中华园一看,楼上楼下的座儿全都满了。段毓芝把看座的招呼过来,笑道:“第三四厢可能腾得出来吗?”看座的见这两个人气度轩昂,衣服华丽,又带着两个跟人,知道来头不小,怎敢怠慢,忙说道:“二位老爷少候,我上楼去看。”少时回来,皱眉道:“对不起二位老爷,包厢全是人家定的,实在腾不出来。屈尊两位老爷,在池子里坐吧。”依着载兴的意思,倒是无可不可。段毓芝一想,凭我的势力,又架着一位王爷,在天津要不出一个包厢来,面子上实在难看。便向看座的道:“人家定的厢,我不能夺。那巡警局的官厢,你叫他腾出来,我们坐一坐。”看座的为难道:“我的老爷,那巡警局的人岂是好惹的?我说叫他腾,他们先打我嘴巴,况且今儿南段吴大人在这厢里请客,他此时还没来,已经派巡警占上了。老爷你不信,请自己上楼向他说去,小的可实在没有这大胆子。”段毓芝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就凭吴孙子,他敢不让给我包厢?大哥走!咱们上楼。”载兴本来也是一个好惹是非的荡子,如今见小段要制气,他反倒高起兴来,一边随着小段上楼,一边嘱咐恒春说:“我叫你打你便打。”看座的一看这神气,知道要出是非,赶忙到柜上报告。一面又找了几个看座的,预备劝架。

却说段毓芝等来到楼上,见第七厢中有三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在那里直眉瞪眼地听唱。段毓芝走过去,便高声说道:“朋友!请出来,让我们坐一坐。”巡警正听得高兴,被这一喝,倒吓了一跳。三人举目一看,见这四人来头不善,内中要有明白的,让给他们,也倒省得吃眼前苦了。哪知这三个全是浑人,又倚着警局的势力,况且又是他们大人派他三人看守包厢,有此三种原因,他哪里肯让。内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先瞪起眼来,说:“你们是做嘛的?要包厢早来定啊!这是官厢,难道也不睁开眼看看吗?”段毓芝道:“因为是官厢,所以才要占呢!你们有眼睛的,趁早出来,不用废话!”那少年急了,大声喝道:“反了反了!你们真不想好日子过啦!”又转过脸对那两个说道:“二哥四哥!咱们把这几个土棍带局子吧,这是有意来搅园子的。”那两个尚未答言,这里恒春隔着厢的栏杆伸进手去,抓住少年胸脯的衣服,一用劲,早提出包厢来,摔在楼板上,又踹了两脚,立时少年疼得乱嚷,只是爬不起来。恒春又对那两个说:“你们还等我伸手抓吗?”这两个一看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把包厢后门开开,全溜出来绕至前边,架起那个少年,一言不发便下楼去了。这里早把几个看座的吓得战战兢兢,走过来都朝着段毓芝请安,口口声声,只求老爷开恩,少时巡警局倘然前来问话,老爷们要自己担起来,可别连累我们。段毓芝笑道:“快去沏茶!巡警局没人敢来问你们,只管放心。”此时楼上楼下听唱的人,全注意这四个人,纷纷议论,说回来巡警局一定不饶,只怕这园子里就得打架。也有说这四人来头大,巡警局未必敢惹他们。那胆子小的,早纷纷去了。胆子大的,倒要看一个水落石出。

却说这三个巡警出了落子厢,赶紧回局禀知南段巡警总办吴昆生,又故甚其词,说这四人怎样凶横。这吴昆生乃行伍出身,是本省候补道中著名的毛净,项宫保因见他有胆子,能剿匪,能服勤劳,所以委他为南段巡警局总办。他今日晚上,本约好了本局中几个委员到中华听落子,因为有一件公事没完,耽延着尚未曾去,特派了三个巡警去看守座位,没料到巡警全被人打回来。他这一听,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立时点派了二十名精壮巡警,自己带着,叫那两个巡警在前引路,便直奔中华落子馆来。进了园门,早把众人吓得没处藏躲,吴昆生也不看看楼上是谁,便一马当先,闯上楼来。各看座的远远哨看,谁敢向前讨苦,听唱的此时也不往台上看了,全注目那第七号包厢。只见吴昆生怒气冲天,来至七号厢前,才要吩咐巡警捉人,猛一抬头,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深深请安,口中还说道:“请爷安。”一侧身又请了一个安说道:“原来是馨公同着贝子爷到此消遣,为何不早赏给小弟一个信,也好前来伺候?”段毓芝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求贵巡警不打我们,就算阁下特别关照了。”这一句话,说得吴昆生满脸绯红,连忙又请安赔礼。转过脸来,又骂那两个巡警:“瞎了眼的糊涂东西!贝子爷不常在天津,你不认得,也还罢了。段大人天天上院,你们难道也不认得吗?还不快过来给贝子爷段大人磕头赔礼。”两个巡警适才雄赳赳地前来捉人,忽看见他们头儿矮下半截儿去,便晓得这事不妙,继而听说是贝子爷,心里一害怕,几乎没把尿撒在裤子里。吴昆生叫他二人过来赔礼,二人便跪在楼板上,咚咚咚直磕响头,战战兢兢的连话也说不上来。此时楼上楼下的人,也有吃惊的,也有发笑的,大家暗暗议论,说原来这就是段观察同兴贝子。你道小段在天津做了几年候补道,为何社会上不识得他?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为前清时代的官,不同民国,一到了监司大员,平素非坐车坐轿不能出门,一切玩笑场中,除去巡警总办借稽查为名,可以不时看看,其余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便算失了官礼。至于娼寮妓院,更须躲避。及至民国,哪还有这些讲究,督军巡阅使,全可以公然宿娼。可见民国平等,不是由下而上将人格提高,反是由上而下,将人格堕落了。

闲言少叙,却说载兴见这两巡警给他磕头,怪可怜的,倒起了一种恻隐之心,笑道:“我不怪你们,全起来吧。”二人叩谢了,站起来,载兴又问:“方才你们那一个伙伴,可曾踢伤了哪里?”二人回道:“并未踢伤。”载兴掏出靴掖来,点了二十元洋钱票,说:“这二十块,给那挨打的十元,给你二人每人五元,你二人今天就在这里伺候我们吧!”二人不敢接,吴昆生道:“贝子爷赏的,你们就收了吧!”二人接过来,请安谢了,吴昆生也请安道谢。少时王鸿宝唱大鼓,载兴很为称许,自己点了一支《昭君出塞》,鸿宝便拿出十二分气力来,巴结贝子爷,临完赏了五十块钱。鸿宝自己上包厢来,面谢贝子爷。载兴见她虽然有二十五六岁,面貌却还丰丽。段毓芝凑趣,便留她同贝子爷一路回家。少时刘宝全唱的李逵夺鱼同张顺打架,唱过了便歇台。此时段宅的马车已停在园前等候,吴昆生陪着他们出了园子,载兴段毓芝王鸿宝三个人坐一辆车回公馆去,这里吴昆生才敢率巡警回局。王鸿宝陪着载兴一连三日每日夜里到中华听唱,吴昆生也连着伺候了三夜。到第四日谢宝珊在下天仙打炮,头一天的戏是《拜寿算粮》,带《回龙阁》、《大登殿》。载兴头一夜便看中了,说谢宝珊不但唱作俱佳,而且容华绝代。第二天是《三娘教子》,带《双官诰》。第三天是《柳林池》,带《清官断》。把一个载兴迷得睡里梦中,脑筋里老印着一个谢宝珊的小影。依他的意思,恨不立时得亲香泽。段毓芝对他说:“那谢宝珊是卖脸不卖身的,不要说陪着睡觉做不到,就是陪陪酒说说话,也不易成功。”迎头把载兴碰回去,闹得载兴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如醉如痴,看神气是要害单思病。哪知正在郁闷之际,又迎头打了一个焦雷。这一天项宫保忽然来一密信,说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立等他到院中密议。他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便同段毓芝商量,打算不去。段毓芝道:“这一定是重大的事,怎能不去?小弟陪你去一趟,如果有要事,也好效劳。”载兴硬着头皮,二人一同上院。项宫保把他二人让至后宅密室,取出一封英文电报来递给他看。载兴接过来,看了看,电报认得他,他不认得电报。便皱着眉道:“四哥你为何拿冷字考我,我分明不会英文,你给我英文电报看,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直言无隐。咱们自己弟兄,还用得着绕弯子吗?”项宫保便又取出一张翻成的底稿来,交给他看。说:“老弟!这是一份汉文的,与那英文一样,才翻出来的,你看吧。”载兴接过这一张底稿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small>敝国皇帝加冕,蒙贵国大皇帝特派全权大使前来与贺,赐以无上之光荣。敝国臣民,何胜感激!但贵国之大使,既为天潢贵胄,定系出色人物,不料初到敝国,即在旅馆张灯吸鸦片,破坏敝国之烟禁。敝国看贵国大皇帝面上,只得隐忍不言,不料觐贺之时,该大使身发奇臭,致将敝国皇帝熏病,赖御医诊视,救治七日始痊。后来宴会时,醉后失仪,僵卧地上,致各国使臣均吃惊不小。赖敝国大公亲自送伊回馆调治,迨调治痊愈,竟不辞而别。似此种大使,对于国际礼仪一概不晓,贵国皇帝竟派之来,是有意轻蔑我国。本大臣以宫保为贵国长于外交之唯一人物,故先发书质问,请即赐答,以便将来与贵国正式交涉。</small>

载兴看完了,登时满脸羞得通红,连忙离座向项宫保深深请安,低声说道:“这事得求四哥设法保全我才好,倘然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轻者罚俸,重者连我这贝子前程,全怕保不住。再说叫老王爷知道了,岂肯饶恕于我。临行时候,他老人家本就不放心,如今高低闹出笑话来,这一辈子岂不死在他老人家口中。再说老爷子一世英名,被我给丧尽了,我什么脸对他老人家?”说到这里,竟自哭了。此时段毓芝在旁边,也帮着他请安,说无论如何,宫保得费心替想主意,莫不成看着贝子爷为难吗?项宫保此时已立起身来,携了载兴的手,只是皱眉吸气,说:“老弟!你太荒唐了,出了这样大丑,外国人怎肯轻饶?愚兄焉有不为力的,愚兄受师王爷栽培提拔,恩同父子,老弟丢人,即是愚兄现眼。不过外国人很难说话,他倘然提出正式交涉来,却如何对待呢?我纵然去电疏通,他不肯听,岂非白碰钉子,这事倒要从长计议。老弟你先不必着急,他既肯给我来电,料想我不给他复电,他总不能骤然向外务部去捣乱。你先安心住几日,俟等我这里有什么妙计,然后再通知你,你先请回吧。”载兴临行时,又作揖请安,求项宫保千万替他想法子。项宫保答应了,他才同段毓芝回家。当日晚上,愁眉不展,也不去听谢宝珊了,唉声叹气,懊悔得了不得,自恨当初错了主意,不应当就这差使。又向段毓芝央求,叫他再去见项宫保,速速设法疏通。小段也假装为难,说事已如此,着急也当不了什么。大哥索性放开了,咱们想一条主意,叫宫保不能不替为力,那才是妙策。要净指催他,他一天许多事,哪有闲工夫办这个。载兴道:“你说的固然好,但是有什么妙主意呢?”小段低着头,苦心焦思地想了足有一个钟头,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拍着巴掌大笑道:“有了有了!现放着这一条好门路,为何不走呢?”载兴见他如此,知道一定是智多星有了锦囊妙计,立时也不愁了,忙拉了小段的手,问道:“老弟!你有什么妙计?快快说与为兄知道。”小段伏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半天,载兴不觉也跳起来,直嚷妙妙,果然好,就请老弟赶紧去办吧!小段笑道:“我的哥哥!哪有这样忙的,太忙了,岂不叫他多心?说这是你们用着我了,要不用着我,还不参我一本吗?那一来岂不反闹僵了。”载兴点头称是,说果然老弟想得周到,从此又不愁了,立时喊套车,又到下天仙去听谢宝珊。

第二天,小段一个人上院回来,欢欢喜喜地对载兴说:“恭喜大哥!诸事全办妥了,但不知你怎样谢我?”载兴道:“如果办妥,不出一年,我放你做巡抚,你看如何?”小段一听,立时爬在地下,便大磕其头,口称谢主隆恩。载兴连忙拉他起来说:“馨岩你是疯了吗?幸亏在天津,要是在北京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你我担得起吗?”小段笑道:“你是当今的兄弟,有什么担不起的?”说罢,怀中掏出一张折稿来,对载兴讲述道:“方才见了宫保,我把爷的一番意思对他说了。他说这件事呢,我自己问心无愧,老铁蛊惑圣聪,是非自有公论。不过贝子爷我们是同门兄弟,他自然要袒护我,替我洗刷,所怕的他手下幕府所拟的奏折,立言未必得体,不如由我这里师爷主稿,索性连觐贺英皇复旨的折子,也由我这里替他拟。至于查办我的事,只用一个附片就好,倒不用小题大做的。这个折子上去,也安一安根,将来纵然英国外交部捣乱,也不怕他,这倒是一举而三善备的勾当。我听了自然赞成,这个折子是曹玉琳拟的,曹的新旧学全好,真乃是八面玲珑。拟好了宫保叫我带来,呈给贝子爷看一看,明天便缮清,借北洋大臣的关防拜发。这折子里叙着贝子爷同宫保有要政协商,你再玩上两个月回去不迟。”载兴一听,十分高兴,便把折底接过来阅看。见前面一个折稿,后边一个附片,上面写道:

镇国将军固山贝子衔奴才载兴,跪奏为觐贺事竣,历陈经过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奴才前蒙皇太后懿旨,派充觐贺英皇加冕大使,遵即请训出京沿路未敢逗留。乘京奉火车,改由西伯利亚铁路,直赴欧洲。首至俄国,与驻俄使臣刘正言会见,该国外部大臣特来问候皇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并蒙俄皇召见,亦殷殷询及皇太后皇上起居,奴才奉宣德意,力陈两宫倾慕俄皇之心,及两国敦笃邦交之雅。并将我皇上御照,献之俄皇,俄皇亦回奉一幅,以表如兄如弟之忱。奴才住俄三日,未敢久停,即绕道赴英。路经德意志、奥地利、法兰西,仰仗皇太后皇上威灵,备承各国优待,其情形与在俄时相同。及至英国,下船之始,即由英皇特派御弟亨利大公,率同外交次官罗俊、警视总监杜讷亲至码头欢迎,驻英使臣张善伦,亦先此来船,除跪请圣安外,并代奴才翻译一切。到英两日,即蒙英皇召见,殷殷致谢皇太后皇上派使觐贺之隆情,并希望两国邦交益加辑睦。奴才因畅言我皇上与英皇均在春秋鼎盛之年,将来友助扶持,必能称雄欧亚。英皇聆言甚喜,彼此倾谈半日,极为欢洽。迨加冕之日,又蒙英皇特别优待,位以首席,礼以上宾,一堂济济跄跄,皆为世界之英彦。奴才上秉皇太后皇上天威,得以躬与其盛,荣幸何如。觐贺事竣,则向英皇辞行就道,现已回至天津,本应即日入都,泥首金门,瞻仰圣颜,少伸葵藿。复因与北洋大臣项子城有要政协商,非三五日所能毕议,因此先将奴才奉旨觐贺经过情形,恭折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奴才载兴片再:奴才前在京请训时,蒙皇太后面谕,于回国后,在津查看项子城居官情形。因此奴才在津,事前并未知照地方官。到津后,即寓于河北客栈内,奴才便服在天津市面游行,与该地人民谈话。借以询悉项子城居官之情形。据本地人民口述,项子城于每月朔望必至万讲寿宫,率文武官僚向北京泥首,为皇太后祝福。于宣圣谕广训时,必称述大清列圣相承之深仁厚泽,皇太后为全国人民宵旰忧劳,以古稀之年,犹复躬亲庶政,无非子惠元元。凡有血气之伦,均应戴德感恩,沦肌浃髓。其对人民之演说,犹复若此,可谓出于至诚。及奴才会晤该大臣时,每道及皇太后知遇之恩,辄感激涕零,自谓有生之年,皆皇太后之赐,所有兴学练兵,创办实业,图富图强,无非仰答皇太后知遇之恩于万一。并时时以自己勤劳过度,心力交亏,盼望皇太后另简贤能,该大臣情愿退处闲曹。但能追随圣驾,望见龙颜,少伸爱恋之忱,自问于愿已足。奴才见其诚恳之状,又聆其肺腑之言,实堪为臣子忠慕君上者之楷模。因此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载兴阅毕,鼓掌赞成道:“果然说得十分圆满,不愧是折奏大手笔。至于附片的立言,尤为得体,因为太后富贵已极,她就是怕死。如今为她祝福祝寿,她看了一定欢喜。但是我的事呢?他到底有什么妙法替我弥缝?”段毓芝道:“那件事,你从今以后不必记在心上,我保管烟消火灭。宫保已托付一个精于英文的人,替他拟回电了。回电不卑不亢,很为得体。英国外部看了,从此以后不至再有话说,你只管放心吧!”载兴从此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纳谢宝珊为妾,高低由段毓芝花了三万两银子,硬把谢宝珊买过来,孝敬给贝子爷。载兴心满意足,在天津住了三个月方才回京。回京之后,又同项子城合递了一道奏折,是条陈奉天吉林黑龙江宜改为省治,以资整顿,并保荐余双仁堪为三省总督,唐有威堪任奉天巡抚,段毓芝堪任吉林巡抚,朱宝善堪任黑龙江巡抚。这个折子上去,居然照准,从此项子城的势力又伸张到东三省去了。当时哪有英国的电报,不过借此吓吓载兴,好叫他入套。小段早晚伴着载兴,时常打几个金戒指,撕几件衣裳料,送给侍卫恒春恒泰及随员英贤,慢慢地从他们口中把载兴丢人出丑的勾当全套出来,对项宫保说了,彼此定计。一面用威吓手段使他反而求我,一面用美人计叫他死心塌地听我指挥,果然三个月大功告成。不但铁木贤的谗言云消雾散,更借此得了东三省好大的一块地盘,把自己三个近人,全安置到东三省去做督抚。从此项宫保的势力,更是如虎附翼。

国内满汉争权,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海外革命蜂起,呼声也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却说孙逸仙博士,自那日五更随戈德逃出使馆,赶紧到他亲戚的货店里。宋樵夫及他那位老长亲见了,真乃喜出望外。大家问他为何一去数日不归,几乎没把我们急死。孙博士倒不肯说出店伙陷卖来,只说由使馆经过,硬被他们拖进去了。多亏了这位戈德先生,才得逃出虎穴。樵夫忙向戈德致谢,三人商量,英国不可久居,第二天便乘船到法国去了。到了法国无意中会见了张广源,各述别后景况,广源说:“初到法国,很受了许多困苦,后来穷得没有饭吃,只得卖菜度日。幸亏遇着了一位同乡,此人名叫李焜,在巴黎开设食品公司,生意很好。蒙他将我招致了去,替他司账,从此衣食住才不发愁。”孙博士叹道:“我们还是回日本去吧,到底那里同志人数众多,大家聚集起来,讨论一个进行的法子。长此不死不生,岂是永久之计?”樵夫同广源俱都赞成,戈德也想到东瀛去看一看三岛的风景。大家议定,乘船经过南洋,先到台湾调查人民是否仍有故国之思,然后北渡。此次到东京,却是偷着来的,因为上一回鸣锣响鼓,大会欢迎,闹出许多是非来。所以今番无声无息地到了东京,也并未拜访同乡,只寻了一个小小的下宿,在小石川区一个山套子里。孙博士同戈德恐怕招人注意,未敢出门。樵夫同广源第二天一同去访徐天麒,天麒见樵夫回来了,又带了一个张广源来,直乐得手舞足蹈,忙问他们别后的景况。二人全细细说了,又把孙博士同来的话也告诉他。天麒益发欢喜,说此次你们来得正巧,要再晚一个月,大家便会不着了。宋张忙问缘由,天麒道:“现在铁血团的同志全到了士官毕业之期,只等日本陆军省发出少尉的委任状来,大家便要分头回国了。此番回国,成败利钝,不敢预期;祸福存亡,但凭天定。再想同你们会面,岂是容易的?”天麒说到这里,三人全有些黯然神伤的意思。少停了片刻,天麒忽然立起来,携了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老弟,这一两年不见,你们可知道咱那铁血团中,益发有了进步了。如今不但多添了几位男同志,而且又加入四位女同志。那四位女生,虽然是巾帼,然而英风飒飒,胜似须眉。后天咱们仍在上野公园召集一个会议,一者欢迎孙先生,二者大家筹划进行的方法。今天请伯渊弟回去陪伴孙先生,樵夫你便住在我这里,也好帮着我照料一切。”二人答应了,广源告辞回去,樵夫忙帮着写知单,又去拜会几个同盟弟兄。

到了后日,大家齐集公园,在林下散步而议,也并没有主席,所为遮掩外人的耳目。这铁血团中,除了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端、柏其豹、唐绍虞、李大光、陈明远、赵善辅、彭国珍、宋樵夫之外,又加添男团员吴樗、邹永、汪杜鹃、张式芬、刘云熊,女团员又添了秋玉、唐英、沈灼华、欧阳文兰,一共不多不少,整整的二十人。张广源因为双亲在堂,不能以身许国;孙博士是党魁,将来担当建设的人,大家不赞成他入这铁血团,但求他指点进行的方法。孙博士便将此次在英伦怎样遇见载兴,载兴觐英皇怎样出丑,各报怎样大加攻击,中国怎样被降为三等国,自己怎样愤恨,与宋樵夫商量买人行刺,后来怎样被使馆骗去,几乎丧了性命,多亏美人戈德救出,才得逃至东京。满人如此出乖露丑,连我们汉人全带累着遭人唾骂,若不早早设法把满清推倒,将来世界上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一席话说得大家瞠目切齿,摩掌擦拳,恨不立时回国率领革命健儿,直杀到北京城下。彼此你言我语,互相讨论,最后仍是宋樵夫足智多谋,向大家宣言:“诸兄弟姐妹!不要过于急进,须知满清立国将近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扶持。凡一切重要地位,全是满人盘踞。又兼我们汉族中,不要脸没心肝的汉奸偏给他效死力,自残同种。我们大家手无寸柄,净指着空口号召哪能济事。据小弟看,目前诸兄已经卒业,最好回国去,不动声色,分往京外各省投效,自能谋得一点位置。然后浸润滋灌,能将革命的道理输入一班军人脑中,将来出其不意,揭竿而起,此为上策。如上策不易做到,能有机会把那满汉大员中,有些本事,能为革命障碍的,治死他一个,便去掉一个祸害;治死他十个,也能使清廷丧胆。这虽然是中策,然而在目前,也是急不可缓。至于四位同志的姐妹,虽然是女子,要据我看,进行革命事业比男子反倒容易。一者因为我国习惯,看女子是无能力者。并且男子不能到的地方,女子能到;男子不能接近的人,女子能设法与他接近。只要能与革命有济,援救我们汉族三万万同胞,也不必拘泥小节。这是小弟对于男女同志的意见,不知诸位可赞成吗?”言未毕,只见沈灼华对大众宣言道:“小妹虽系女子,自问志向,却不在男子之下。如今既投入铁血团中做事,早把这一个身体,看得虚空粉碎,只要能有益革命,为秦良玉可,为费娥可,就是去为貂蝉,也无不可。并非是灼华不顾廉耻贞操,因为牺牲我一人之身,能援救万千同胞之身,我一身又何足惜?但要晓得中国的旧道德,什么节烈咧,柔顺咧,幽娴贞静咧,便应当不出闺门,做一个世俗的好女子,又何必投身在革命队中?灼华一人如此,更愿我同志的三位姐妹也全能如此,才不枉我们大家盟誓了一场。早晚灼华同众位哥哥姐姐回国,从此海角天涯,必要寻一点机会,做出一桩事业来。也给我们中国两万万女同胞争一口气,也叫外人知道,罗兰夫人,不仅仅法国独有其人。到那时就是身为骨、骨为灰,也算偿了我的心愿。”灼华演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大家也有拍掌赞成的,也有泣不可抑的。孙博士叹道:“聆沈先生的伟论,真真愧死须眉了,但是你们二十位同志,也不能一齐回国,总要留在海外两三个人通通声气,也好保住这东京的大本营。”徐天麒应道:“当然如此,但不知哪位兄弟情甘留守?”但见内中两个少年齐声应道:“小弟情愿留守。”众人忙举目观看,要知此二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二回 外廊营祖孙大激战 宗人府父子喜相逢

孙博士同徐天麒招呼大家,谁肯在东京作为留守,暂不回国?只见闪出二人,齐声应许,愿负留守之任。众人举目观看,原来是宋樵夫同彭国珍。天麒笑道:“你二人年纪太轻,要回国去做那冒险的勾当,愚兄实不放心。如今你二人肯做留守,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国珍道:“年轻倒无甚妨碍,怎见冒险事不是年轻人做的?不过小弟另有一种心理,此时也不便明言,将来总有揭晓的时候。”樵夫道:“小弟不回国,也不是因为年轻,我的志向是将来想在建设方面下一点力,因为目前破坏的分子太多,建设的分子太少。小弟看着,也是一件危险事,所以要并力此途。并非是人为其苦,我为其乐,要讨便宜,爱惜生命。如果诸兄仍责备我回国革命,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的。”大家齐说道:“樵夫是有才气有作为的人,要专为破坏去牺牲,实在可惜得很。你这主张,是我们全体赞成的。”孙博士又央求樵夫:“无论如何,千万别离开我。我这革命计划,处处全要仰仗老弟帮忙。”天麒也极力撺掇,众人又闲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从此以后,男女团员陆续回国。他人暂且按下不提,单说满清宗室镇国将军溥荣之子善辅,自随同门客赵善从来至东京,转瞬已经住了七个年头。在日本陆军中学、陆军大学士官学校俱都卒过业。又在联队中,见习了一年零三个月,蒙日本陆军省特奖以陆军少尉衔,所有陆军学识,淹贯精通。日本陆军元帅大山岩全特别赏识他,说他将来定能成一员名将。并且善辅于课余之暇,专好从日本人练习武士道,日渐月磨,居然练成了一身好本事。不但拳脚精通,而且刀枪棍棒,件件皆有法门。差不多三二十精壮少年,不能到他身前。他同彭国珍最称投契,二人曾结金兰之好,并发下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二人是形影不离,痛痒相关,所有军学知识、武士技能也不相上下。他来的时候,本带了一万元番票,怎奈世家子弟过于挥霍,到第五年便花光了。幸亏赵善从书画俱佳,自己在下宿内组织了一个书画馆,在各报上登了一次润例,居然三三两两寻上门来。后来日本人见他书画果然佳妙,连做官的也不惜重资争先购买,因此每月居然有二百多块钱的进款,两人学费及衣食用度全够了。好容易对付着,善辅在陆军中完全毕了业,二人秘密商议回国。这七年中并未给家里去过一封信,家里也未来过一封信,所为避汉人耳目,总算是艰苦卓绝了。因此铁血团把他引为同调,并以北京革命事业见委。善辅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不由众人不信。

自孙博士来开过会议之后,大家纷纷回国,善辅也买船内渡,在上海住了几天便到天津。在天津又住了几天,便回北京去了。依善从意思,想着下了火车便回东四牌楼民政部街荣将军府。善辅却执意不肯,他说我七年全能忍过去,何争这一时呢?咱们暂住在前门外煤市街万隆店内,看一看这七年后,北京市面有什么变迁,借此采风问俗,也可晓得朝政的得失。善从拗他不过,只得依从。下了车连行李带人一同奔万隆店,恰好万隆店才腾出两间宽大房子来,二人全占了。店伙才把茶沏上来,账房先生拿着一本店簿,笑嘻嘻走进来,向善辅问道:“老爷贵姓?”善辅答道姓赵。先生又问从何处来的?善辅答道上海。先生听了上海两字,不住眼向两人浑身上下仔细打量,看见他们俱是剪发洋装,颇现一种惊愕之色。又问道:“老爷官印叫什么?”善辅有些不耐烦了,便没好气地答道:“叫赵少爷。”先生答道:“自然是少爷,但是少爷总也要有个名字啊!”善辅道:“名字吗?有倒有,怕你不敢叫吧,你就写少大人,少将军吧。”先生一听口气,知这个来头不小,也不敢往下再问了。转过脸来意思要再问那一位,却又不敢张口。到底善从和气,便笑道:“你只写赵辅赵从罢了,我们也不是革命党,你不用害怕!”先生写罢,慢慢地退了出去。善辅道:“真讨人厌!倒好像我们是贼,将来还扳他的窝主呢?”善从道:“你也不要怪他们,如今北京立了警察,对于客店楼房盘查得很严,总怕有革命党混迹其间。其实真有革命党,也未必查得出来。”

二人洗罢脸,喝了一碗茶,把门锁上,便出去闲游。到青云阁看了一回,红男绿女,游人很多。善辅道:“大哥!咱二人去吃致美斋吧,七年没登他的门了。”善从说很好,两人出了青云阁,安步当车来到致美斋。上了东楼,善辅生怕遇着熟人,便到北间小雅座里坐定,要了两壶茵陈,两壶白干,什么烧鱼头,烩爪尖,溜鱼片,软炸腰花,凡致美斋得意的菜全要到了。善辅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不尝此味久矣。”善从道:“东京味莼园的菜也着实不坏。”善辅点头称是。二人越吃越高兴,正在狂吞大嚼之际,忽听得楼梯一阵乱响,上来七八个人,一面走一面山嚷怪叫,内中有一个高声说道:“气坏了我了,就凭堂堂王府,向他一个穷医生家里讨个丫头做小老婆,他还敢推三阻四,架醋拈酸,真真要把人气死!”又听一个嚷道:“这有什么?明天他再不答应,把那丫头提出来装在车里,拉了就走,陪爷睡几天,木已成舟,看那老村牛还有什么法子?”这一个说完了,只听那几个全都一口同音地极力赞成。跑进东楼明堂,高声喊:“堂倌!拣新鲜酒菜,不拘名儿,快快地往上摆,我们饿极了!”只听堂倌一迭连声的爷爷爷,就来就来。善辅侧耳细听,不觉皱眉道:“这是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在天子辇毂之下,竟敢明目张胆地商量抢人,大哥你去探听探听。他们既说是王府,这里边一定牵涉我家的人,你要不露声色访个明白,我们再作计较。”善从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去了好久工夫,方才回来。一进屋,先向善辅摆一摆手,然后低声说道:“你猜是谁?原来是兴大爷。”善辅一听兴大爷三字,立时圆睁二目,剔起双眉,一拍桌子骂道:“该死的狗头!去年他到伦敦丢了大脸,把堂堂头等国家,因为他一个人愣叫人家给降为三等国,似这样不争气的东西,杀之有余。我想他回到国来,一定稍知道一点惭愧,从此埋头不出。谁知他照旧这样横行霸道,这还了得?我早晚叫他知道我拳头的厉害。”一面说着,还气得吁吁直喘。善从忙低声劝道:“我的爷,你小一点声音吧!人家才提一个头儿,你就生这大气,以下的话,我还敢对你说吗?”善辅道:“大哥你不必怕,快往下说!倒是怎样一回事?”善从道:“算了吧,招起你的气来,你立刻想打人。打出祸来,叫老将军知道了,岂不埋怨我的不是?”善辅笑道:“你这人太小心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话就打人。你只管说吧,我决不生气,还不成吗?”善从道:“说倒可以,咱们得立一个口头条件。他就是在眼前抢人,你也不要干涉,你能依我的话吗?”善辅道:“能依能依!你快说吧!”善从道:“方才吃饭的这十来个人,全是他手下架秧子的把式匠。这前门西大外廊营住着一个行医的,姓李号叫子鹤,倒是多年的一个老医生。前一个月,老王爷有了病,太医院的御医全看到了,始终也不曾治好。后来有人荐李子鹤诊治,吃了他三四剂药,居然好了。老王爷很高兴,保了他八品御医,另外谢了他五百两银子。他不敢领银子,说是蒙王爷提拔,就感激不尽了,怎好再领赏呢?王爷见他不领,心里不过意,便派兴大爷亲自给他送去。也是活该有事,兴大爷到他家中,恰赶上他看病出门了。他有一个十八岁大妞儿出来开门,兴大爷一眼便看中了。问李先生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父亲。兴大爷便拉近说,李先生是王府的官医,咱们是通家之好。我是王爷的儿子,你是李先生的女儿,我今天给你们送银子来。李先生既然不在家,我在你家里候一候他吧。这个妞儿也倒大方,便把兴大爷让进家去。她家中只有一个娘,一个九岁的兄弟。她娘见是贵人到了,自然格外应酬,沏茶装烟,很张罗一气。兴大爷便没口地夸奖她家姑娘好,怎样长得有福气,怎样举止大方,必须配一个官宦大家。又问可曾有了人家,她娘答说未有。兴大爷听了,满心欢喜,差一点就要毛遂自荐,拉长拉短的,临走把五百两银票给李先生留下。李先生的太太执意不敢收,兴大爷说,我亲身送来的,哪有不收之理?李太太只得收了。兴大爷去后,李先生回来,太太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李先生埋怨妻子,不当收王府的银子。太太说人家贝子爷亲自送来的,要不收,岂不是小看人家?再说一个王府中,还把五百银子看到眼里,你就是不收,人家也不知你这份情。李先生也只得罢了。不料过了一天,王府的侍卫恒春,借看病为名来寻李先生,说来说去,便说到少王爷今年三十岁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前天到你府上来,看见妞儿(按:旗人称少爷为哥儿,称小姐为妞儿,乃一种最尊贵之称呼)长得有宜男之相,意欲聘为第七房侧福晋(按:旗人王公贝勒贝子之太太均称福晋),将来能生一位阿哥,便是正福晋了,连你先生全有皇国丈的希望,这真乃天大的喜事。故此我特来与你报一个信,并且将来一切陪嫁妆奁,满不用你操心,全由少王爷拿出钱来,凭你随意置办。今天就请你挑一个下定的日期,我情愿奔走效劳,将来喝你一杯喜酒。在恒春说了这一套话,心想着李先生听了,一定欢喜得连声答应。哪知这个老头子十分古板,与众不同。他听了,不但不欢喜,反倒上来气了。对恒春说道:‘恒老爷,你今天为看病来,还是为给少王爷说媒来了?’恒春不明白他这话,说给少王爷说媒是正事,看病不过是带脚儿。李先生听了,便正颜厉色地说道:‘既然如此,请你走吧!我的女儿早就有了人家。常言说一女不嫁二夫,请少王爷再另寻佳偶吧。’恒春听了一愣,忙回道:‘不对啊!前天少王爷来,你家太太亲口说的,尚未曾许给人家。怎么两天工夫,又会有了人家了?’李先生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操心,实对你说,我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不要说七房,就是二房也不成功。这乃是我家辈辈的戒律,不能由我破坏。’恒春听罢,气得冷笑道:‘好好好!你留着吧。将来准不给人做妾,你那才对得住我。’说罢一拂袖子去了。过了没有三天,太医院的堂官,把李先生请到自己私宅,恳切地向他说:‘如能将女儿许给兴大爷,不出一个月准把他补太医院五品医正。’仍然被李先生驳了。因此兴大爷恼羞成怒,才想了这个抢的法子。方才我出去打听,恰赶上这致美斋管账的先生同李先生住一个院子,他又好谈,因此详详细细全对我说了。依我劝少将军,你不必管这闲事,一者与咱们无干,二者他父子的势力谁抗得了。就以宗室论,虽然你同他全是亲支嫡派,论谱系你比他晚着两辈呢!他是爷你是孙,你一动他,便担一个小犯上的罪名,那是何苦呢?”善辅听了,意思是又要发气,赶紧又捺住了,只叹了一口气道:“怎怨汉人主张革命呢?可恨老天不生我为汉人,偏生我于满族,还生我于天潢贵胄之中,真叫我毫无生气也。”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善从见他如此伤心,连忙算清了饭账搀他出去游玩破闷,他只是无精打采的。是日正赶上大栅栏广德楼演唱夜战,二人便前去听戏。一进门正赶上明娃娃演《铁冠图》,把一位有道无时的崇祯皇帝,形容得有声有色,感慨激昂。善辅看了,益发触动他的心事,指着台上低声叹道:“只怕你就是吾光绪皇上一个小影也。”演完了《铁冠图》,紧跟着是元元旦的《取金陵》,侯喜瑞去赤福寿,忠肝义胆,至死不渝,形容得淋漓尽致。善辅又叹道:“元末尚有如此忠臣,只怕我满清将来未必有也。”继而一想,或者我善辅是满清未来的赤福寿也未可定。善从见他自言自语的,仿佛中了魔一般。要想劝他几句,又不知从何处劝起,后来恰赶上路三宝、水仙花唱《双摇会》,罗百岁同王长林去街坊的和事佬,朱素云去相公,把多妻的苦楚形容尽致。善从乘势笑道:“少将军,你看这出戏真好,把纳妾的人作践苦了。人总说纳妾是寻欢买乐,照这样看起来,哪是买乐,简直是买罪嘛。可笑那兴大爷,已经有了六房妻妾,还要再讨七房。只怕将来的罪孽,比《双摇会》还要难受几倍呢!”善辅道:“本来也难怪,从皇上就开了这种恶端,一个人却有三宫六院,这个妃那个嫔,娶了一大堆。怎怨那富贵人家不跟着他学?假如能照东西洋,就是一君一后,再也没有人敢纳妾。兴大爷他本是一个王爷崽子,有上七八个侧福晋,原不足为奇,不过抢夺良家女子,实在说不下去。明天我倒得看一个水落石出。”善从要拦他,又怕他犯了龙性,反倒非此不可。心想明天必须想个法子将他诓回家去,但求别闯出祸来,把他双手交还给老将军,便没有我的事了。主意打好,又随看了几出戏,便催善辅回店安歇。

二人睡了,偏巧昨晚善从在致美斋,因为茵陈酒好,他一个人喝了七八壶。当时倒不觉怎样,等睡着了,酒力后发。那茵陈本是温暖舒气的,因此越睡越沉,越睡越甜,直到早十点钟还未起来。善辅八点便起床了,洗脸漱口吃点心,诸事已毕,把黄带子系在腰间。现在已是八月,天气清爽,他穿了一身厚布洋服,外边却罩了一件宁绸单衫,脚登皮靴,头戴小草帽,皮夹里装了几两银票,轻轻地把门带过去。走到柜房,告诉账上先生说:“我有事出门,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要是大爷醒了,请他自己吃饭,不必候我。”先生连声答应着,善辅迈大步直出店门去了,也不雇车,信步游行,进了观音寺街,遛遛逛逛,不知不觉,已到李铁拐斜街。进了街,便奔大外廊营,留神细看,果然路东第三门门外挂着一个牌子,是太医院李寓。菩辅点点头,心说一定是这一家了。只见他双门紧闭,自己一想,这天还早得很,他们未必这早来抢亲。再者致美斋的先生,既与他同院居住,一定叫他们躲避开了。纵然来抢,也未必能抢到手。继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兴大爷的势力,谁人不怕。致美斋先生未必敢泄露机关,我既来了,必须要看一个真假虚实。正在思索,忽见把着外廊营口儿有一个小茶馆带饭铺,善辅笑道好了,我何妨到这茶馆去喝茶,有什么动静,必须从我眼前经过。遂缓步进了茶馆,茶博士过来笑道:“大爷喝什么茶?”善辅道:“沏一壶香片吧。”少时茶沏上来,善辅自斟自饮,两眼却不住向街上瞧看。只见南来北往,车马纷纭,全是由此经过,却未有停留的。

坐了有一个钟头,心中好不耐烦,正待要走,忽见由李铁拐斜街来了两辆车,全是紫拖泥黄缰。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儿是一个当仆妇的。那一辆车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年。善辅在前八九年同载兴也见过几面,如今却认不清了,到底他心中先有成见,所以模模糊糊的还认得三分。只见随着车的有七八名短衣的卫士,这车一直赶进外廊营,到李家门前停住。善辅倏地立起身,把钱袋交给茶博士,说一声回头算账,大踏步出了茶馆,来到李家门前,自己远远地靠在西边墙下凝神观看。只见随来的人上去打门,少时门开了,出来一位五十上下岁的先生,身穿蓝洋绉夹袄,慈眉善目,像一个行道的模样。善辅心里说,这一定是那李子鹤了。只听他向卫士道:“恒老爷!你今天来有什么事?”那人说道:“今天王府设宴赏桂花,老福晋传旨,叫请你的太太同妞儿一同进府去赏桂花,故此套车来接。老福晋恐怕不恭敬,特派少王爷亲身来迎。”说到这里,载兴已经下车,李先生只得请安,只说请少王爷安。载兴却嘻嘻地笑着说:“老李!我上回到你家里,回去对老福晋说,你的太太妞儿怎样好法,老福晋很欢喜,今天特备车来迎接她母女进府宴赏桂花,并派我亲身来接。你快请他们出来上车吧。”李子鹤听了,只是摇头,脸上早气得变了颜色。迟顿了片刻,才正颜厉色地对载兴道:“谢谢太福晋,谢谢贝子爷,拙荆同小女乃是村野之人,不敢擅进王府,恐怕失了礼仪,罪过不小。请贝子爷回去,善为辞谢,我们心领就是了。并且拙荆同小女,现在尚未梳洗,也不请贝子爷家里坐了。”说罢扭头便要进去。只见载兴一把将他揪住说道:“老李!你太不通情理了。今天好意来请你们赏花,你倒推三阻四,当面给我不下台。你要知道,我今天既套车来,便不能空回去。王妈!你进去,将他家太太妞儿搀出来上车,倒看这老头子敢怎样?”那车上的老妈子果然跳下车来便往里走,随来的侍卫,也要跟着进去。李子鹤到此时可真急了,一手揪住载兴,大声说道:“你要做什么?你倚着王府的势力,还敢抢人吗?我今天这老命不要了,咱们一同去见老王爷。”说罢揪着载兴要走,哪知一闪身子,王妈同侍卫早乘势抢进门去。李子鹤急了,撒了载兴,又要去拦阻王妈。哪知载兴一使眼色,又过来一个侍卫,将李子鹤横住,不叫他进门,李子鹤便同这个侍卫撞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街坊四邻全都出来观看。站岗的巡警却远远地望着,不敢向前。善辅此时早气得眼中出火,鼻里生烟,实在捺不住了,一个箭步蹿过来,将载兴披胸一把揪住,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这样欺压良善。人家好好的女儿,你便可以凭空抢劫吗?”出其不意,倒把载兴吓了一跳。左右侍卫见有人出来打不平,把他家少王爷捉住,这些人狐假虎威的,哪里肯饶?一窝蜂似的全朝着善辅打来,善辅也不回手,只提着载兴的身子,去搪大家的拳脚。这个一拳,打在载兴眉上,那个一腿,踢在载兴背上,把个载兴踢打得大嚷大叫,骂道:“瞎眼的东西!怎往我身上打啊。”众人见打不着少年,自己的主子反倒吃了苦,便从车上取出支车棍来。意思是有了兵器,便可以将少年打倒。善辅见前后二人,各举着木棍向自己打来,他不慌不忙,一手掐住载兴的脖子,一手揪住载兴的裤带,仿佛提弄婴儿一般,把他横着举过头顶,转着圈儿去迎那木棍,众人一见谁还敢打。正当此时,忽听院内又哭又喊,原来是王妈同侍卫恒春,扯着李家的姑娘硬往外拉,她母亲也阻拦不住,只有大声哭喊。李子鹤被大家圈住,不许他进家,他也是哭喊撞头。善辅见侍卫拖着一个女子出来,才拖至门前。他一手揪着载兴,另只手飞过去,在恒春脸上便是一掌。恒春猛然被打,哎哟了一声,一松手,那女子没命地又跑进家去了。王妈见恒春挨了打,自己也不敢再去拖了。这里恒春被打,又见他家爷被人揪住,他便扑过去要打善辅。善辅等他过来,只一抬脚,把他踢出有两丈远去,趴在地上不能起来。

此时巡警不敢再看着了,连忙吹哨,召集了十几个来,意思是要帮着载兴这一面捕拿善辅。善辅对大家说道:“他们倚仗王府势力,凭空抢人家的女子,我是路见不平,奋拳相助。既然你们警察来到,这事就好办了,请你们把抢人的人们同遭抢的事主,同我这抱不平的证见,一同送到警署,有话我们到那里说去就是了。你们要怕王府的势力,想着倚强压弱,诬陷善良,实对你们说,我的势力也不在王府之下,到那时你们可不要后悔。”善辅这一套话,居然把巡警唬住了。再说大家见善辅的气度,也委实不小,谁敢碰这钉子。只好转过脸来,朝着李子鹤说道:“李先生,倒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实话实说,可不要信口诬赖好人。”李先生发急道:“警爷!你不是在旁边看着来吗?无缘无故,要抢我家闺女。若非这位少爷出头阻挡,此时人早被他们抢走了。你当巡警的,不来保护我们,反倒说便宜话。这事下得去吗?没有旁的说,我们到区里打官司吧。皇上家也得说理啊!”巡警道:“既然如此,请你们三位上区吧。”载兴此时被善辅揪住,始终不肯放手。他想要挣扎,又怕吃亏,听说上区,他倒愿意。心想一上区,区官认得他,当时便把他放了,反而把少年同李先生扣住,说他们串通一气,殴打亲贵,至不济也罚他们两个月苦力。主意打定,便承认一同上区。巡警押着大家,奔石头胡同第二区署。

却说这个区官,姓英名杰,是镶黄旗满洲旗人,为人极其精干。平素专怕兴大爷在他这区里闹事,所以兴大爷走到哪里,他先派两个便衣巡警在后面跟着,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今天闯了这个大祸,英杰早知道了,只是这少年不知是谁,未免心内着慌。预料这少年来头也不小,这场是非只怕有些棘手,不大好办。正在着急,忽见巡警回话说,大外廊营岗警领着兴大爷许多人上区来打官司。老英一听,早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只恨那巡警好糊涂东西,你怎不在外边设法了结,却给我带到区里来,这事叫我怎么处啊!想了半刻,忽然计上心来,便传话在后厅讯问。叫先带李子鹤,及至李子鹤进来,英杰让他坐下,含笑问道:“李先生你乃是一位儒医,读书明理,况又当着皇上家的差使,诸事总要忍耐一些。你同兴大爷平日若无来往,他焉能凭空到你家去接人?你纵然不去,也应当好言对答,何至竟打起来,难道不怕失了官体吗?”李子鹤一听这话,分明是袒护载兴,反倒派他的不是,心中益发气了。冷笑道:“区长倒会说现成话,你家里也有大姑娘,你能叫她陪贝子爷睡觉去吗?怕你也没有这大的度量吧?”英杰道:“倒是怎么回事?你先不要骂人,有话请讲。”李子鹤便把当初怎样给老王爷治病,兴大爷怎样到他家里送谢仪,怎样看中他女儿,怎样派侍卫来求亲,怎样被他驳了,今天套车硬来抢人,多亏少年出来阻拦才未被他抢去,从头至尾对英杰说了一遍。英杰问道:“这个少年你可认得他吗?”李子鹤摇头说不认得。英杰便请他在下面等候,叫过一个亲信巡警来,嘱咐他下去,向那少年要一张名片来。巡警去了不大工夫,拿上一张白纸铅印的小名片来,英杰接过来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片子上印的名字是善辅,下边一行小字是字揆卿,宗室正白满洲人;上首一行小字是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奖给步兵少尉衔。英杰看了一两遍,忽然想起来说:“这不是前七年走失的那位少将军吗?对呀!他是铭贝子的侄儿,荣将军的少爷,一人兼挑两门。所以片子上印着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这官衔也对了。但是他为何贸然钻出头来便闯了这个大祸?如今这两人的势力,可称旗鼓相当,我敢说谁一个不字啊?然而我不出头,却又无法下台,这篇文章可怎么做呢?好好,有法了,我先给外城总厅去一个电话,请示厅长。这支蜡烛,也不要净叫我一人坐,再找一个分劳的。”想罢便叫电话,同外城巡警总厅厅长朱子嘉对口地谈了一回,朱子嘉一听,也是为难。想了想,忽然想起巡警部尚书来,恰是这两个人的老长辈,莫若请他出来处分这件事吧。

原来该部尚书是敬亲王,敬亲王也是亲支近派的宗室,同恩亲王是再从堂的兄弟,同善辅那一门略远一点,他现为民政部尚书,还兼宗人府宗正。按前清皇室的规矩,无论宗室觉罗远支近派,俱归宗人府管辖。宗人府的堂官全是亲王,或贝子贝勒,或辈数大,或年纪长,才能得这差使。可一个宗人府中,堂司各官俱是旗人,唯独府丞却是一个汉缺,因为府丞专管宗室官学,好比宗室中请的一位公共的老夫子,所以不用满人,却用汉人。要论宗人府的规矩,也是很严的,无论你王公贝勒,只要犯了法律,送到宗人府中,宗正坐大堂问讯,得跪下听审。府里有龙头棍,就是王爷也一样挨打。也有监狱,宗室犯法,也一样收监。所以朱子嘉想到这两个人非交宗人府是无法办的。当时便给敬亲王通电话禀知一切,他也不说抢人不抢人,就说二人因为口角斗殴,区里排解不了,只得请王爷处分。敬亲王听了,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堂堂贝子国公在街上打架,成何体统?立时派宗人府差役拿黄绳把二人缚来,听候发落。差役哪敢怠慢,立时骑马跑出前门,到外右二区去传载兴善辅,立刻到宗人府听审。二人正在区里大闹,嗔着区长不发落,也不放行,区官忍气吞声,只是不理。少时宗人府差役到了,拿出宗府传人的法牌,二人见了俱吃一惊,因为法牌上有一道上谕,是当年世宗宪皇帝(雍正)训饬宗室的旨意,特刻在法牌上,以为后代子孙之戒。这二人见了只得跪下。差官传敬亲王的谕,带他二人到宗人府听审,虽然带着黄色的法绳,到底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怎敢真向贝子国公的脖颈上套。好在有现成的车,每人坐上一辆,一直拉到宗人府。立时敬亲王坐了大堂,把他二人带上来,追问情由。载兴如何肯认,只说奉太福晋命,接李家母女赏花,那李医生口出不逊,当时侍卫与他争论,善辅却出头干预,将侍卫踢伤,还将我的脖颈抓伤。以宗亲论,他是晚辈,明明小犯上,求堂上做主。及问善辅,善辅从头至尾,将昨天在致美斋看见的情形,同今天所遇的事故详细回明,并说现有李子鹤作证。敬亲王平素知道,载兴倚仗父势无恶不为,今天一听前后情形,心中早明白了。便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载兴!你身膺显爵,不知自爱,硬敢抢劫民女,似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立应斩决。你快快从实招来,本爵愿念宗亲面上,暂寄下你这颗头颅,从宽发落。你要狡赖不招,我便请出御棍,先责打你一顿,看你招也不招?”载兴听说要打,早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回道:“我我我招,求王爷不要生气。”便将怎样起意谋抢人家女儿一一说了。敬亲王骂道:“该死的东西!这还了得!”吩咐左右先把载兴收在宗府狱中,听候发落。

左右把载兴带下去,然后退堂,传谕叫善辅到后堂相见。善辅立起身来,随着敬亲王的侍卫来至后厅密室中,侍卫打起帘子,让他进来。他才一跨入,举目观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他父亲溥荣同他伯父溥铭,还有他义兄善从,全在这一间密室里坐着。他连忙紧行几步,跪在他父亲同他伯父面前说:“孩儿回到北京,一时贪玩,未曾先到家中给二位大人叩安,实在罪该万死。求二位大人念孩儿年幼无知,多宽恕吧。”说罢,连连叩头。这老弟兄两个,一人拉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喜欢得两眼流下泪来。溥铭道:“七年工夫,你居然长成大人了。”回头又对溥荣道:“你爷儿两个,既然定计去求学,为何事前不告知我一声?空叫我赔了许多眼泪,这是应当的吗?难道还怕我泄露了不成?”溥荣连忙赔不是道:“大哥不要见怪。当时本想对大哥说,恐怕大哥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才始终瞒住了。这以后叫他常去侍奉大哥,管你叫父亲,管我叫叔父便了。也算赎一赎我们的罪过。”溥铭一听,乐得手舞足蹈。少时敬亲王也出来,善辅又重新磕头见过。大家提起载兴抢人的事来,善从道:“昨天晚上,我看少公爷那神气就是要打不平,我处处提防着,偏巧今天又起晚了。我起来一找人,人是没影儿了,向店里打听,店里说出去得很早,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我便猜着一定是上外廊营去了,赶紧的追了去,已经打在一处了,我只得远远地哨探。好在知道少公爷的拳脚,绝不至吃亏,后来见一同送往区署,我实在无法,只得回府禀报一切。后来老公爷给警厅去电话询问,才知道把案子移归宗人府了。因此两位老人家一直到宗人府来求情,王爷应许关照,又留他二位在府里等候。父子相逢,真是大喜大喜,只是苦了兴大爷。老王爷知道了,只怕不肯甘心,总要求王爷从宽发落,不要因此生了恶感才好。”善从这一席话,说得父子三个俱都点头,反倒向敬王替载兴求情。敬王余怒未息,说我必须惩治他一番,万不能轻轻放他。除非他老子向我说好的,保他从此以后永不滋事,方才有商量的余地。大家正在说着,忽见侍卫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恩王府派人来的,立等爷的回话。敬王把信拆开看了,向侍卫说道:“你告诉来人,我没有工夫到他家去,王爷如有要事,请他到宗人府来商量。”侍卫答应去了,敬王骂道:“老眊昏聩的东西,他养了这种逆子,自己不知愧悔,反倒拿出族长的身份来压迫我,叫我到他府里去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我明天拉着这老东西去见太后,到底请示请示,当王公贝子的,便可以有抢人的权力吗?”说着把来书交与溥铭等观看,见上面也未写什么事,只说请敬王到他府里有要事面议。溥铭道:“依着王爷的意思怎么样呢?”敬王道:“我断定他少时必然到宗人府来,他如果来了,我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他要完全应允我,便开放载兴。他如有一条不依,我豁出同他面圣,倒看一看谁的理长、谁的理短?”

众人正在议论之际,果见侍卫上来回道,回爷的话,将才恩王府侍卫处打来电话,说是请爷在宗人府暂候一候,他家王爷马上前来拜会。敬王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回电话请他快来。”侍卫答应下去,少时恩亲王坐着轿子,来至宗人府一直到后厅,与敬王相见。溥铭一班人全回避了。敬王同他周旋了几句,自己偏不肯先说载兴的事,恩王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含着笑脸,向敬王说道:“老弟今天没有气着吗?”敬王故意笑道:“有什么可气的事,劳吾兄挂念。”恩王道:“不是别的,今天你侄儿在外边闯祸,听说已经送到宗人府来,劳吾弟审讯一番,岂不要生气吗?”敬王假作诧异道:“怎么是我侄儿?我实在不知道。就知道咱们宗室中,出了抢人的案子。及至把人犯解到来,并未问他名字,只将事实问了一遍,他俱都照实招了。平日我同侄儿轻易会不着面,所以不认得他,照这样说起来,倒多有得罪了。但是以长兄的家教素严,怎会做出这样事来?真真令小弟不解。”恩亲王听他当面抢白自己养了这种儿子,也只得忍气吞声,反倒柔声下气地向敬王讨情:千万给留一点面子,别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谁知敬王此时反倒翻转面孔,对恩王冷笑道:“大哥!你是做了多年军机、深明国法的人。常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假如你我的孩子,要可以抢掠民女,这天子辇毂之下,离官逼民反,也就差不多了。若是关系国家安危的事,小弟全能曲从兄命。唯有这事,必须按宗法办理,不妨将载兴惩治以后,再惩治小弟,以解吾兄之恨,那全能做得到。只是目前要叫我枉法徇情,那是决然做不到的。”敬王这一席话,把一位年近古稀的恩王,说得满面红涨,低头不语。沉吟了许多工夫,只见他老眼中流出泪来,向敬王连请了两个安,哽哽咽咽地哭着说道:“老弟!你以为我是溺爱儿子吗?像这样不肖之子,我有什么可爱的?只是我今年七十岁了,总算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朝里朝外没有不敬重愚兄的。如今老了,却丢这个面子,叫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人世?老弟你只当可怜愚兄这一条老命,但求不宣扬出去。至于载兴那小子,杀剐责罚,一听老弟处治,我决不袒护。”说着又连连请安。敬王一面还安,一面拉他坐下说道:“大哥!既然说到这里,小弟设法消灭,决不叫太后知道就是了。但是小弟有三件事,须求大哥应允。”恩王一壁道谢,一壁请教这三件是什么事,敬王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要知恩王能否依从,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三回 遇荒旱老父乞哀怜 传书信阍人遭申斥

敬王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呢?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向恩王笑道:“大哥,你请坐下,不必着急,听小弟仔细对你说。头一件,载兴如此胡闹,北京城这地方是不能再容他住了,莫若请旨派他为护陵大臣,把他安置在西陵易洲。一者免得他再惹祸,二者也省得大哥担心,你想这个主意如何?”恩王连忙应道:“使得使得。明天就请你入奏请旨就是了。那第二件呢?”敬王道:“第二件是咱们同族中的溥铭、溥荣,你可知道?”恩王道:“他们是亲弟兄,溥铭现袭固山贝子,溥荣为镇国将军。他们两个人全是御前侍卫,彼此既同族又同朝,怎么不知道呢?”敬王道:“这两个人倒是很有志气的,我们弟兄真当愧死。”遂将暗派善辅出洋留学的话,详细述说一遍。恩王也觉着惭愧,说假如载兴早送他出外游学,何至坐在家里,闯这大的祸呢?敬王道:“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小弟想铭、荣二人,全当的是穷差事,这次善辅留学,耗钱很多,大哥久任军机,囊中富有,似乎应当替他们垫出这笔款来,为国家,为宗族,全是义不容辞的。小弟意思,请大哥拨五万银子,给溥铭、溥荣,作为菩辅此番留学之费,大哥可赞成吗?”恩王听了,沉吟不语。敬王一看,知道他是舍不得,便冷笑道:“大哥把金钱太看重了。目前载兴这事是遇在小弟手中,假如这宗正差使是一位穷而且贪的王爷当着,大哥要想打通了关节,开释载兴,只怕十万头未必做得到吧!如今只叫你拿五万,还是面子上的钱,你难道还吝惜不成?”恩王听这话,知道不应许是过不得关,只得狠一狠心,勉强地答应了,又问他第三件。敬王道:“第三件更是大哥分内应做之事。善辅留学回来,才堪大用,求大哥专折保荐一番。咱们宗室中有了干城之才,也是你我弟兄之福,料想大哥必然是赞成了。”恩王连声答应说:“做得到。”这三件事完全应了,然后敬王把溥铭、溥荣、善辅爷儿三个叫出来,见了见恩王,当面谢过赏赐栽培。恩王虽然心中不乐,面子上只得勉励了几句话。敬王又把载兴提出来开释,并叫他具了一张永不抢人的甘结。又叫荣将军具了一张保状,这件事才算完全平息了。第二天敬王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派载兴为守护西陵大臣。奉旨准了,载兴只得耐着气儿,到易洲去看坟。

恩王也只得具折保荐善辅,留学七年,才堪大用。太后见了,很是欢喜,当日便召见溥铭、溥荣、善辅三人,问了问留学的始末。善辅一一奏对,深慰慈怀。第二天便传旨把陆军部满尚书宝安升为体仁阁大学士,铁木贤升了陆军部尚书。所遗陆军部侍郎一缺,即以善辅补授。钦此。善辅得了陆军部侍郎,这个消息不出十日,早传至海外。被他把弟彭国珍知道了,除惊愣之外,又顿足大骂:“好一个诡诈的满奴,七年工夫,竟把我蒙在鼓里。”自己越想越气,便写了一封信,寄与善辅。善辅接到信,拆开阅看,只见上面写道:

<small>书谕善辅满奴知悉:尔以爱新氏遗种,潜来海外,留学陆军。隐尔满名,冒我汉姓,窥视吾党机密,与吾汉族好男儿,联金兰之好,口谈革命,志报满清。此番回国,攫得军部职权,誓必与吾党为仇,歼我同志,发我隐私,使吾铁血团在国内无立足之地。以保尔家之宗庙社稷,以杀尽吾汉人。然尔之计亦左矣。尔只一身,吾汉族无名英雄,成千累万,将左挟手枪,右提炸弹,以与尔一人相周旋。尔之命如朝露耳!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不为鬼蜮。特驰檄告尔,尔其慎之。</small>

善辅看罢,叹道:“天生瑜而何生亮?既生亮,又何生瑜?我与国珍老弟,也要算一时瑜亮。但老天为何不生我为汉人,或者生国珍老弟于满族!我二人可以抱一个宗旨,建一样事业,岂非美满完全,毫无缺憾?偏偏使我们为一满一汉,遂令手足之亲,变成胡越。他这封信,明明恨我已极,但我也不能不复他一信。”自己精心用意,斟酌又斟酌地写一封回信,用双挂号寄至东京。此时国珍住在小石川区大冢町一个下宿中,正同宋樵夫闲谈。忽见报进一信,拆开念道:

<small>国珍如弟手足:阅大札如读陈琳之檄,汗透重衣。弟为汉族男儿,以大义责备,兄知罪矣。所惜者,弟不能谅兄之苦衷耳!兄亦知满人昏暴,揆之天理民心,万难长久。若令兄生于汉族世家,则磨顶毁身,以殉革命事业,亦不甘居弟后。乃上天偏生兄于满人队中,且生兄于爱新觉罗氏之一支一系,若言革命,是叛祖宗仇父母也。叛祖宗仇父母之人,吾弟尚何所取,而复与之亲近?故兄之不能忠于汉,亦犹弟之不能忠于满也。然兄虽为满人效忠,尚敢以一言自誓于吾弟之前:则铁血团之秘密,决不由兄口中漏出一字;铁血团之弟兄,决不由兄手中戕贼一人。皇天后土,备闻此言。自欺欺人,身为齑粉,死于炸弹之下!此后弟为伍员,兄做包胥,各行其是,努力自爱。书不尽言。</small>

国珍看完了,又交给樵夫阅看。樵夫叹道:“满人中照善辅的为人,也就算难能可贵了。吾弟总要原谅他才是。”国珍道:“他果能照信上所言,从此便由他去。他倘然不知自爱,拿出鹰犬手段来,搏噬汉人,没有旁的,我只好对不起他,以炸弹见饷了。”

不表二人在海外议论。再说善辅自到陆军部接任以后,留心察看,见部中不过徒有其名。所办的,俱是例行公事。一任各司书吏,上下其手,其中的弊端,真是无从究诘,再看各员司中满人,俱是纨袴子弟。汉人多系白面书生,不但军事学一点没有,就连起稿办公事,也没有一个出色之才。自己想了一想,必须调用几个得力的人才,好帮同整理一切。部中只有一个留学的熟人,就是路绍祖。绍祖回国后,他父亲给他捐了一个郎中,签分在陆军部。他已经当了二年差了,尚未补缺。自善辅到部后,他认得是当日留学的老朋友,便竭力巴结。善辅也另眼看待,未出三个月,便给补了驾仗司员外郎。这一天提起闲话来,善辅问他章敬宗、曹玉琳一干人现在何处?绍祖回答,俱在北洋总督署中充当文案。善辅第二天便上了个折子,调曹章二人归陆军部差遣委用。奉旨准了,便由陆军部行公事到直隶总督,请他传知两个人,急速来京报到。

却说这两人自从在北洋有了差事,始终未曾回山东去过一趟。曹玉琳把他夫人接到天津来,章敬宗却不肯接。同寅同学,俱都劝过他,他是执意不肯。在天津小班里接了一个妓女,名叫安安的,作为侧室。自己在河北租了一所公馆,男女下人用了七八个。自己有包月洋车,后来看人家全坐马车,他也眼热。偏巧有人托他的门子,运动一件差事,居然成熟了。那人便送了他一辆马车,并随过一个车夫来。从此居然出入马车,大有府道的威风了。可是两年工夫,他并未给家里去过一封信。

却说他父亲章善同,自那日儿子进城,一去不归,过了几日,他等急了,便自己进城。到了他那广聚钱粮店中,一进门,直眉瞪眼的便寻找少东家。掌柜的张子诚忙迎着告诉他道:“少东家走了好几天了,难道没有回家去吗?”善同发急道:“他要回家去,我就不问你了。他到底是何时走的,上什么地方去了?”张子诚道:“他只住了两天,还是大前天走的呢。这里县太爷还派了两名差役,在路上伺候他。准到那里去,我也不知道。请东家问那两个差役,便晓得了。”善同直瞪着眼,又是气,又是不放心,才要往下问,子诚先对他说道:“少东家临走时候,从柜上支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当时柜上没有那许多,是我从别的银号里通融了九百两,柜上凑了六百两,才打发他走了。这几天也没有卖粮食,人家催讨很急。东家来得正好,你老设法,先把这九百银子亏空弥补上吧。”善同不听犹可,听了立时跳起来,对掌柜发话道:“谁叫你给他的这笔银子,真是少吗?一千五百两,他敢要你就敢给,我偏不能承认的。你怎样给的他,你怎样向他要回来!要不回来,你得还我,还不起折给我地,咱二人没有旁的话说。”张子诚一听,也急了,大声喊道:“你说什么?你的儿子花了你铺子的钱,叫我姓张的还?他也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爹!再说当初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少东家到店来,同我来是一样,他要使钱不拘多少,自行给他用。怎么今天又反复了?你要心疼,你自己找他要去,我管不着你家里的臭事。并且我姓张的,在你柜上,不长支不短欠,咱今天就散伙,你另请高明,姓张的不伺候你爷们了!”说罢立时就要交代账。善同说:“不成!你走不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没有着落,咱们得到县里说去。”子诚说:“好好,咱们这就去吧。”说罢拉了善同便往外走。柜上伙友全出来劝,也劝不好。左右邻出来劝,他二人也不听,高低手拉着手儿,到县里打官司。

在善同的意思,以为自己是老封翁,日前县官见了,另眼看待,如今去告张子诚,知县定给做主,替他追出这一千五百银子来;不然也得把张子诚打押,替自己出这一口气。因此理直气壮的,一直跑到县衙,一进门便抓鼓喊冤。值日的班头,认得善同,知道他是老封翁了,哪敢怠慢,忙把他劝到值日房中。问他因何喊冤,他把缘故说了。班头笑说道:“依我劝你老人家,算了吧,不必告状了。你请想,银子是少爷花的,怎好叫旁人赔呢?”善同不依不饶,非打官司不可。又兼方才喊冤,潘知县早听见了,派人出问何事。班头忙进去回话。知县传谕,在花厅过堂。班头忙出去把原被告带至花厅,俱都朝上跪了。知县忙冲着善同,拱一拱手,笑道:“老先生,你为何事告状?详细诉明,本县必给你做主。”这一次跪在地下,善同倒不怯官了,一五一十地把前事诉明。他满心想,县官必替他追那一千五百银子,哪知竟自错了,只见潘知县笑道:“依本县说,这件事,你老先生不但不可告你那掌柜的,还应当重重地谢他呢。你请想,你那少爷是宫保奏调的人,这一到天津去,不是京卿,便是府道,一切运动费、应酬费,哪一样不得钱?要没有这一千五百银子,怎得成功?他目前虽花掉一千五百,将来得了差缺,一万五千、一十五万,全说不定挣回家来。难道那掌柜的,还能分一半吗?可见掌柜的替你筹款,巴结少爷,正是大大的功臣。你不谢他罢了,怎么还告他呢?依本县劝,好好地回去吧,不要生气了。”

善同被这一套话,说得哑口无言。张子诚却向县官叩谢,说:“小人的委屈,全蒙大老爷替我说明了,我这里叩谢大老爷。”又回头对善同说:“东家,你不用生气了。我这掌柜,也当不下去,回头你另请高明。咱们走吧,别跪在这里,招大老爷生气了。”说罢拉善同起来回店。尚未出衙,只见送敬宗走的两个差人,拦住善同讨赏,说:“我的老太爷!小人们送少爷到济南回头时候,少爷只赏了两元钱做盘费,还不够车费啦!你老太爷,难道还叫我们赔钱吗?”善同无法,只得带他两人到店,每人又给了五吊大钱。问他们少爷到济南以后如何,差人说:“少爷到济南,住在城内制锦市胡同曹公馆,听说同曹少爷一齐到天津去了。再有几天一定有信来,你老人家何必着急?”差人去了。张子诚高低把事辞了。谁知子诚去后,这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起来。善同请了一位掌柜的,名叫李堪仁。自他入号以后,渐渐地把从前旧伙友一律辞掉,全换了他自己的人。今日也赔,明日也亏,不到一年工夫,竟自赔掉了三千多两。善同很诧异,说:“我这买卖,在前任张掌柜手里,哪一年刨除挑费,总要剩两三千银子。如今不但不赚,反倒赔了这许多,这是什么道理呢?”李堪仁道:“东家,你不要这样说。从来做买卖,有赚就有赔。这种事谁敢拿得定呢?横竖我竭力做,没有一毫私弊。至于赔赚,有账可凭。请东家仔细查账,如果账上有一分一厘不符,我李堪仁情甘认罚。”善同把账调了来,自己一边看一边算,算了七天七夜,果然赔掉三千四百九十八两五钱三分,清清楚楚,并没有丝毫不对,到底是怎么赔的呢?仔细考查,全赔在粮食的买空卖空上。比方三两一石存的豆子,到后行市愈久愈微,结果二两五钱倒出去了,一千石便要赔五百两。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这买卖焉能不赔?善同埋怨堪仁,不应当放开手这样做法。堪仁不服,说:“这在当初全是问好了东家才存的,我并不敢私做主张。如今赔了,却来埋怨我;要是赚了呢,难道东家还能分给我一半吗?”善同道:“当日存的时候,你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将来必缺,怎样加倍赚钱。如今赔了,你又不负责任,难道当初的话,不是你说的吗?”堪仁道:“这话奇了,谁长着后眼呢!我当掌柜的,看出有利来,就得趁着机会去存。至于是赚是赔,如同押宝一样,押着红,那是侥幸;押着黑,只好认命运不佳,谁也不管保险。”善同听这话,气急了,拍着桌子喊道:“我多少血本交给你,叫你押宝吗?你简直是有心坑人。今天就给我请,我不要你这样掌柜的!”堪仁冷笑道:“走吗?你说倒容易!外边借人家的两千多两,全是我经手,不还清了,就走吗?你把银子拿出来,将外欠一律了清,我马上就走。多住一天的,不是朋友!”善同此时,气得说不上话来,伙友大家出来解劝。后来高低由善同典出两顷地去,才把债务还清,赌气把买卖也收了不做。其实三千多两,全入了李堪仁一个人的囊橐。

老头子又心疼钱,又恨儿子,害了一场大病,几乎没死了。病好之后,家里又遭了一把火,连仓带囷,全烧了一个精光,仅仅就剩下住房。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一年又赶上大旱,赤地千里,颗粒全无。善同虽有五六顷地,如守石田,毫无希望。家里做活的,全开净了,只剩下一个烧火的老苍头,名叫孟忠,在他家四十年了,当初曾随善同出去贸易,是共过患难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辞他。家中主仆三人,愁眉苦眼,净指着当卖衣服家具,籴米换柴,艰难过度。哪知遇着贱年,东西也不值钱,拿一包袱衣裳,只当两串钱。小米要卖到五百钱一升,五吊钱一斗。买三升小米,买一捆柴,对对付付地过上五天,又得想主意。孟忠一日对善同说道:“老东人,你也得想一条生路,大家才能活。要净指当卖着吃饭,早晚也是得饿死呀!”善同发急道:“你这老东西!就会说现成话。你睁开眼看看,咱们这淄川一县中。谁家有饱饭吃呀?天塌砸众人,哪里去寻生路啊?”孟忠从鼻子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说道:“要说别人家寻不出生路来,我还信。唯有咱们家现放着生路,你不去寻,坐在家里挨饿,真真也叫人难解了。”善同道:“生路在哪里?你倒说一说,只怕没有。要果然有,我立刻就寻去。”孟忠道:“我说的就是少东人。当初攻书上学请先生,后来到东洋留学,一汇银子便是一千两。后来学成回家,住了两天他就跑了。临行之时,还带了一千五百两走。不要说你们是亲父子,就是朋友,要这样供给他,他也应当补报吧。我从旁听说,他在天津早已做了大官,如今使奴唤婢,骡马成群。难道说,他生身的爹娘,现在挨着饿,他就不管吗?你何妨寻他去。他将你们老夫妻接到任上享福,我孟忠也跟着沾一点光,不强似在家里挨饿吗?就说他不肯接你们往天津,给你个一千八百两的拿回来,今年也好过,不至挨饿了。这不是现放着的生路吗?”孟忠一席话尚未说完,善同老眼中的热泪,早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接二连三流个不住,哽哽咽咽地说道:“孟忠啊,我的老弟啊!我那儿子要照你这样居心,我们老夫妻俩能受眼前的罪吗?他自从离家之后,如今整整二年了,并未曾给我来过一封信。我倒托人给他写了三封信,他一字也不答,后来我索性也不给他去信了。你别看我嘴里不说,我心里时时刻刻地惦着他。总怨我当初错了主意,我要不巴结他念书,或叫他务农,或叫他为商,他决不至忤逆到这般天地。你看咱村里的孙讷言,跟他不是同学吗?现在人家在天津一个银号里学徒,如今熬上跑街了,一年也能挣五七百银子,如数拿到家来养他爹娘。你没看见孙老头子,现在倒成了封翁了,丰衣足食,还有儿媳妇伺候着,孙男孙女一大群,真好造化。我们老两口子巴结儿子做官,如今倒落到这种景况,说起来怎不叫人伤心?”善同一边说着,那眼泪更流得多了。孟忠劝道:“老东家你哭一会子,也当不了什么。依我劝你凑几个盘费,自己到天津寻他一趟。常言说朋友还有见面情,何况是父子呢?他只要见了你,看你这样穷苦,自然接你们老夫妻去享福。老在家里坐着,他还认着是当初的景况呢。一个做官的人,终日公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记挂着你们。你想我这话对不对?”善同到此时,也活了心,只是为难盘费。孟忠替他出主意道:“听说蒲师爷的儿子,近来有了好事,在河南抚台那里当文案,他家里很好过。老东家何不访一访蒲师爷,向他借几两银子做盘费。那老先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万不能不借。”善同想了想,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道儿,只可老着脸去寻蒲竹年。

竹年此时在家里纳福,除去饮酒看书之外,轻易连房门也不出。善同寻了去,因为是老宾东了,见面极其亲热。又问他敬宗的近况如何,善同含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说了。竹年叹息道:“当初我的话,没有说错吧?比如你老先生,不巴结他出洋留学,他也决不蔑弃天伦,竟至如此之甚。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善同忸怩了半天,才将借盘费的话说了。竹年慨然应允,立时拿出十元钱来,交与善同。说这一去的路费足够了,自到了天津,看见敬宗,无论如何也总给你几百银子带回来,不愁没有回头的盘费了。善同千恩万谢,回到家中,对老婆说了,许氏也十分感激。不敢耽搁,第二天便到济南。此时津浦路已经通了,在济南只到亲戚曹家住了一夜,次日便乘车到天津。曹翁此时也不做官了,只在家里享福。见善同来,却倒是很可怜他,临行时也送了十块钱。善同打听曹玉琳同自己儿子敬宗住在什么地方。曹翁说:“玉琳半年前被南洋大臣调了去,目前不在天津。至于敬宗住在哪里,可实在不知道。最好你到了天津,上总督衙门号房,一打听便知道了。”

善同到了天津,住在三条石栈房。果然遵照曹翁之言,先打听总督衙门在哪里,栈房伙计替他雇了一辆车,一直拉到院署。善同一看,见门前车水马龙,还有许多卫士荷枪而立,早吓得浑身发抖,哪敢上去问话。自己一个人在辕门外,站了足有两个钟头。卫士看他形迹可疑,还疑惑他必是喊冤上控的,忙走上去向他发话道:“你这老头子,太不懂事!有什么委屈,到府县衙门去告,这宫保衙门,不是告状的所在。你趁早走开,不要自讨没趣。”善同忙央告道:“老总老爷,我不是告状,是来寻人的。”衙士道:“你寻什么人?”善同答说寻儿子。卫士又发话道:“人多着呢,谁是你的儿子,也有个名儿没有?”善同道:“我那儿子叫章敬宗。”卫士听了,很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气来,说:“什么?章敬宗是你儿子吗?”善同道:“我的总爷,别个有冒认的,难道儿子还有冒认的不成。”卫士到此时,稍露出一点和气来笑道:“我的老先生,你为何前十天不来?如果前十天来,立时就能见着他,如今却晚了,来不及了。”善同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卫士道:“这位章敬宗老爷,他原是宫保衙门的文案,从早八点来署,晚六点方能下班。偏巧前半月北京陆军部,来了一套公事,调他归部任用,并且是奏调的,宫保也不敢延迟,没出三天便打发他上京去了。如今你老先生来,岂不是扑一个空吗?”善同听了,立时急得跺脚流泪。幸而这个卫士也是山东人,有一点同乡义气,便安慰他道:“你不要着急,我替你到巡捕房吴老爷那里打听打听他。此次到京,必然有安禀来到宫保这里,暂时寓在什么地方,吴老爷大半知道。只要有地名儿,你坐火车到北京,三个钟头便能到。下车之后,一直投奔了去,自然就见着了。”善同作揖道谢,求他速去打听。卫士去了半个钟头,方才回来,笑道:“这事真费了周折了。我央求吴老爷,亲身到文案处,方才问出来。这个条儿上写得清楚,你看了自己去寻吧。”善同接过来,再三致谢,方才去了。看条儿上写的是:北京崇文门内,东四牌楼,报房胡同,门牌第十八号章宅。

善同知道地名,这才放了心,赶紧回客栈。第二天早八点快车,便到北京去了。十一点半到了北京车站。下车之后,也不到客栈,便照条儿上的地名,雇了一辆洋车,进了前门,一直拉到东四牌楼报房胡同。拉进胡同口儿,洋车便住下说到了。善同说:“我找章宅,你得把我拉到章宅门前,方能给钱呢。”拉车的说:“章宅多得很呢,你自己寻去,我哪里认得?横竖拉到报房胡同便完了,谁能挨着门替你数去。”善同无法,只得开付了车钱,自己由西往东,挨着门数下去,并没有一个章宅。心中焦躁,说再要寻不着,如何是好。忽然了悟,方才数的是路北各家,如今再翻回去,由东往西,数一数路南的人家,必能寻着了。果然数了六七个门,见一座黑漆大门,门框上挂着一个牌子,是陆军部章四个字,不觉心中大喜。又怕错了,仔细看一看,门牌果是十八号。心说这一定是了,连忙迈步要往里走。只见门房中出来一个仆人,年纪三十上下,长得很机灵的。一看善同穿着粗布夹袄,蓝布破鞋,浑身的尘垢,便拿他认作要饭的乞丐了,忙瞪着眼申饬道:“快去快去!这里不打发。”善同只得纳着气儿,含笑说道:“管家,我不是要饭的,我同你们老爷是乡亲,特地来看望他,烦你给通禀一声吧。”仆人道:“我们老爷,向来不认乡亲。你这个秋风,是打不上的。依我劝你,到别的乡亲家去吧。”善同道:“你不知道,我同他不但是乡亲,而且是骨肉至亲。你只管上去回,决不至碰钉子。”仆人听这话,方才向他要片子,说:“你拿个片子,我替你跑一趟吧。”善同道:“我才从山东来,哪里有片子呢?”仆人道:“既然没有片子,你倒是姓甚名谁,我怎么替你说呀?”善同道:“你只向他说,山东淄川县蒲家庄的章善同,到这里来看他,他自然就知道了。”仆人听他也姓章,知道同他老爷必是一族,便把善同让到门房里坐,说:“你候一候吧,我替你上去回。”说罢扭头去了。

来至上房,此时敬宗正同他的姨太太在一个桌上吃饭。仆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敬宗便问道:“李禄,有什么事吗?”李禄道:“回老爷的话,门前有老爷一位乡亲求见。”敬宗听了,很诧异地问道:“什么乡亲,你没问他姓名吗?”李禄道:“小人问了,他说是山东淄川县蒲家庄的章善同。小人想他既姓章,或者与老爷是同宗,故此不敢怠慢,急速上来回。”哪知这话未说完,敬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直变颜色,吓得李禄也不敢往下说了。只听敬宗问道:“这个人什么样子?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着人来的?”李禄回道:“此人有六十多岁,身上衣服很褴褛的,就是他一个,并无他人。”敬宗听到这里,脸上带出不悦来,说:“我哪里有这样乡亲。但他既是上年岁的苦人,又系同省,也不教他白来。”说着从靴掖里,取出五两银票来,交给李禄说:“你传我的话,就说现有要公,无暇接见。这五两银票,权作路费,叫他赶紧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并且嘱咐他,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你听明白没有?”李禄应道:“听明白了。”便扭头出来,见了善同,善同忙站起来,以为他张口头一句,必然是说“请老太爷快到里边坐吧!”万没想到李禄淡淡地对他说道:“我们老爷说了,现有要公,无暇接见。这里有五两银子,请你拿了去做盘费,赶紧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李禄把话说完了,举着银票,意思是叫善同来接。哪知此时早把一个善同气得两眼发直,木在地上,岿然不动,如铸就的铜像一般。李禄莫名其妙,还发急道:“你倒是要不要啊?发的哪一门子愣呢?”善同到此时,才醒转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眼泪如泉水一般,滔滔不断,越哭越痛,越痛越哭。

此时不但李禄摸不着头脑,连他那伙伴陈福也茫茫然莫知所措。他二人见善同这般哭法,料定内中必有隐情,却万想不到父子关系。李禄忙劝道:“你老先生有什么委屈,不妨慢慢地说,何必哭呢?你这样大声一哭,倘然叫里面听见,不但五两银子不肯给你,只怕还要讨一场无趣。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善同果然止住悲声,发狠骂道:“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早知这样,当初一落草,便把他掐死,如今倒省去了这许多苦恼。”陈福李禄一听这话,更觉诧异,连忙追问:“你到底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善同狠狠地说道:“什么人?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老子,什么人啊!”二人听了,似信不信,还以为善同是一个疯子呢,忙拦道:“你可不要胡说,这是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地方。别的可以认,亲父子,哪有胡认的?”善同道:“你二位当然是不信,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们。”遂把敬宗的历史,从小时怎样巴结攻书,怎样出洋留学,怎样回国做官,怎样在家庭怄气,怎样一去不回头,怎样二年不寄一信,以至目前家中遭灾,特来寻他的情形,前前后后,全对二人说了。闹得陈李二人也帮着叹息流泪。哪知敬宗不放心,生怕善同不走,说出历史来,又差女仆出来,把李禄喊进去。陈福的为人,虽然当仆役,却有几分侠气,此时把敬宗恨入骨髓,一把拉了善同说:“老太爷,你随我吃饭去,我替你出主意。”善同随着他,来到一个小饭馆中。陈福让善同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要了一壶白酒,一碟炒肉,下了五十个扁食。一面吃着,一面探问善同家中的情形。善同此时,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个。见陈福殷殷相劝,反倒拿他当了亲人,也不隐瞒,将家中至纤至悉,全对陈福说了。又央求他设法,怎叫儿子相认,不要真唱了《天雷报》才好。陈福想了一想,叹道:“要说父子相认的话,也不是我败老太爷的兴,只怕有些不容易呢。”善同忙问何故。陈福道:“我们老爷,他平日专好吹牛,无论对家人对外人,总说家里是大财主,淄川县的首户。如今你老太爷,这种乞丐样子,来寻他认儿子,他要果真认了,平日吹牛的话,岂不完全揭破?自己面子上觉得很难看的。其实人类之中,还有儿子嫌爹的吗?不过我们老爷,是势利场中人,他决不肯认你这个穷爹。不要说他怕外人知道,就是他那位姨奶奶,他也决不肯叫她知道。”善同忙问道:“怎么他多时娶的姨奶奶?”陈福道:“娶了快二年了,难道说你家里不知道吗?”善同叹道:“家里怎能知道呢?可怜我那儿妇,确是一位大贤人。我们老两口子,就知道护着儿子,反倒错怪了人家。”不打自招,又将逼走儿媳的话,对陈福学说了一遍。陈福也叹息不止。后来善同向陈福领教,到底怎样才好呢?陈福道:“依我劝你,不必同他认父子了,只向他告帮。求他给你几百银子,及早回家,做一个棺材本儿。从此今生今世,再也不必想他这个儿子了。我这主意,虽然出乎情理,到底你倒可以沾一点实惠。要不然,只怕儿子认不成,还要讨点苦吃。你说是父子,这里又没有一个证人。他要瞪起眼睛,说你冒认父子,凭空讹赖,把你送进养老院去,只怕连家也回不去了,到那时可又什么法子呢?你要知道人要是做了官,什么杀父杀君的事,全能做出来,准把你送进养老院去,那还算不错呢。我陈福是一个当下人的,本不应当管你们的事。但是我当初也读过几天书,可惜把那三纲五常孝悌忠信的陈腐话全看成真的了。所以如今才落到一贫如洗,只能给人佣工吃口饭,还时刻不能讨上人的欢喜。你家的事,我听了实在难过,所以替你出主意,最好你写一封哀怜信,我豁出碰钉子,替你拿上去,还得背着他的姨奶奶。他看了如果动一点恻隐之心,多给你几百银子。你也不要留恋,赶紧回家。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可想。”

善同听了只有流泪,点头道:“陈爷,你这话是很对的。但是我字义有限,拿不起笔来,怎能写哀怜信呢?”陈福踌躇了一刻,叹道:“我索性救人救彻,这封信我替你写。他看出笔体来,把我辞了,我也正不愿伺候他呢!”遂从饭铺中借了一份笔墨,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陈福替他把信写好,付了饭钱,仍把善同领回家来,安置在门房中。李禄问他们哪里去了,又告诉陈福,方才老爷有吩咐,如果同乡那个老头子再来,不必替他回话,只催他赶紧回家。并说回家以后,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来信,老爷能为力的,必然帮忙。要是久在北京,恐怕没有什么好处。陈福向善笑道:“我说什么来,果然不出所料。但是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你候一候吧。”自己拿着信,来至上房。敬宗正在换衣裳,预备上衙门,幸而姨奶奶未在旁边。陈福举着信,低声回道:“方才老爷那位同乡,拿五两银子去了,少时又回来,说老爷没工夫见他,他这里有一封信,请老爷过目。”敬宗皱着眉,把信接过来,略略看了看,便撕成粉碎,向陈福大声喝道:“混账糊涂东西,什么人写信,你全管传吗?老爷一天公事忙到晚,要净应酬乡亲,应酬得过来吗?你出去告诉他,从此不要再来,也不必再写信,我没有工夫看。真岂有此理!”陈福听罢,立时气往上撞,有心骂他几句,出一出气。继而一想,先不要忙,等我下去,挑动那老头子,在大街上,拉住他先叫他丢一个大丑,然后再朝着他辞事,痛痛快快地骂他几句。主意打好,便扭头出来到门房里,把适才情形对善同说了,又替他出主意:“回头你儿子出来,你拉住他在大街上讲一讲理。现在到了山穷水尽,你还顾惜什么?”善同此时,气得哆嗦成一团,心中也发了狠,说豁出这老命不要了,回来拉他去打官司,送忤逆,这官也休想叫他做成。陈李二人见老头子动了真气,心说回头一定有热闹的,倒看一看他这父子打到什么地方。

此时门前的马车,已经套好。赶车的在上面高坐,手执长鞭,专等主人出来,好纵马开车,前往陆军部。李禄戴上官帽,夹上护书,专等伺候同行。只见敬宗穿着官衣,戴着五品水晶顶,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才走至门前,忽由门房中出来一人,将他横住。要知善同见了儿子,说些甚话,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四回 遇故人同床惊噩梦 眷爱妓得电匿亲丧

你道章敬宗明明知道他的亲爹现在门外,他既然不肯相认,也应当稍有一点愧惧,恐怕出来被他亲爹拉住叫喊,岂不更招出笑话来,何敢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地走出,难道真把他爹视同无物吗?列位要知道,天下事履坚冰霜,其来者渐。敬宗在几岁时候,他爹娘爱如掌上明珠,真乃顶到头上怕歪,含到口中怕化,甘心给儿子做奴隶。有时伺候不周,敬宗便发脾气,哭骂叫喊,躺到地上撒泼。他爹娘不但不敢管束,反倒得低声下气,怡色柔声,变着方法,把他哄欢喜了,心里才过得去。有时候实在哄不转来,只可将嘴脸递过去,叫他用小手儿打上几下,出一出气,然后才得和平。及至大了念书,善同又存一个盼儿子做官的心,平日便把敬宗看成一个官儿,一举一动全要随着他的意思,不敢违拗。甚至吃饭时,全要让他上坐,无论什么食物,他不下箸,自己不敢先尝。及至儿子游学回来,他几乎就跪接跪送。诸位请想,似这种样子,那章敬宗的心目中,何尝还有爹娘的印象,不过看善同是一个老仆人,看许氏是一个老妈子罢了。所以善同虽在门外,他心里却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走出来,预备上车到衙门去。没想走至门房,善同掀帘出来,恰恰横住他的去路。善同见了他,早为他的威棱所射,战兢兢说不上一句话来。敬宗一见,立时紧皱双眉,圆睁二目,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跑到北京来做什么?”善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敬宗道:“自从你走以后,买卖也关了,今年又赶上大旱,颗粒不收。我们老两口子终日挨饿,所以才想找你来。无论如何,你凑几百银子给我,从此后便再也不找你了。”说着哽哽咽咽的直要哭出来。敬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中国人的怪现象,自己总不想独立谋生,专会手背朝下,向人要钱。一张口就是几百两,把银子也看得太容易了。你这老头子,虽说未受过高等教育,不能照着我们做官的肥马轻裘,一呼百诺,难道自己一身,同自己的老伴,还养活不过来吗?大清国的人,要都照你这样,怎能有强盛的一天。所以我想起国事来就发愁,愁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能自立的人,专能分利,不能生利,实在是国家的一种大病。”敬宗站在门前大发议论,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答一个不字。直待敬宗把议论发完,又继续哀告道:“你说的全是,但是生利也要有一点资本啊!你自当惜老怜贫,帮我几个钱的资本,我拿回家去,同老婆子养猪磨豆腐,求一条生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敬宗皱着眉,从怀里掏出靴掖来,打开取出一张十块钱的外国票子来,递给善同。善同接了说:“十块钱将够回去的路费,怎做谋生资本?你至少也得给我百八十两的,也不枉我老远地来了一趟。”谁知这一说,真把敬宗说急,赌气一跺脚说道:“怪不得外国人说支那人就认得钱呢。你算算先一个五两,这又一个十块,平白的谁给你这许多钱,你还要争多论寡,难道是我欠你的不成?你要知道,如今的文明世界,不比从前了,什么叫父子,那都不成问题。做爹的伸手向儿子要钱,便失了文明国民的资格。做儿子的给一个至十个,只能认作慈善性质,并没有义务可言。你纵然未受过文明教育,也不可太难了。我的为人,向来最重慈善。到底看你怪可怜的,如今破一个例,给你再添二十块钱,也是你该走幸运,你不要再啰嗦我了。”说罢又从靴掖中取出二十元票子来交给善同,扭头便出门上车去了。一边上车,一边还招呼善同:“赶紧回家,不要在北京耽搁,我这里是一夜也不能留你住的。”可怜善同白瞪着两眼,看儿子去了,只有咧着嘴哭,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句来。陈福看不过,仍把他劝至门房,给他倒茶,劝他急速回家,不必在此耽延了,多耽延一天,是一天的嚼用。看这神气,再多要一个钱,他也决不肯给的,何必自寻苦恼呢?善同到此时,是完全断绝希望。只可听陈福的话,预备着当日坐夜车折回天津,明日早晨便可赶津浦车回家。陈福当日夜里送善同到车站,替他买好了票,送他上车,善同千恩万谢地去了。

陈福回转来,便向敬宗辞事。敬宗问他因何告辞,陈福道:“今天我父亲到宅里寻我,他不乐意我在外边伺候人,想把我叫回家去,早早晚晚地伺候他,他心里才快活。故此我得告长假回家养亲。”敬宗不悦道:“因为伺候爹告假,这假告的太没价值了。”陈福道:“小人是有爹的人,爹说一句话就是命令,不同那没爹的人,把爹看得半文不值。因为我们是人,不是枭獍。人要是没有爹,便同枭獍也差不多了。小人虽然身为仆役,却愿意做人,不愿意做枭獍,故此向老爷请假回家,侍奉亲爹。”陈福口中如此说,面上却笑吟吟地用眼睃着敬宗。哪知敬宗虽然有三分气在,他那颗良心,早已成了死灰。因此陈福的说话,他倒满没在意,只是计较工资。说既然是你辞事,这个月的工薪,我可不能给了。陈福道:“老爷明鉴:这个月通共只剩了两天,难道说这二十八天,小人能白效劳吗?”敬宗被陈福问住,半晌答不上来。后来赌气说道:“你既知道差两天,就应当过了两天辞事。你既少做两天活,我焉能给你一个月的工钱?”陈福道:“既然如此,请老爷按天算吧。”敬宗道:“按天算也得要折半。我给你十四天的钱,便是格外恩待了。要在旁人家,是一天不能给的。”陈福见他如此,知道争也无益,便答应了。领了一块四毛钱,掉头而去,连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叹道:“我可离开了你这蛇蝎之窟了!”

按下陈福不提。再说章老头子善同,坐夜车回至天津,天有十二点钟,才到了总站。下车后自己背着行李,出了站门,低着头往前走,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前边走的不是章大哥吗?你慢慢走,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善同听有人呼唤,连忙止步回头观看:只见老少二人,年轻的是孙讷言,年长的是讷言的父亲孙菊圃。善同忙招呼道:“原来是菊圃老弟。你是今天来的吗?”菊圃应道:“正是。”此时讷言赶过来,朝着善同深深作了一揖,问道:“章老伯好吗?你老也是今天来的吗?为何同我父亲不曾遇上呢?”善同道:“我来了四五天了,这是从北京回来。”讷言道:“老伯既然来到天津,为何不去寻我,住在我店里不方便吗?”善同道:“我不知你店在什么地方,再说我急于进京,哪有工夫去看乡亲呢?”讷言道:“小侄的银号就在宫北大街,一过老铁桥便到。如今既遇着了,快同我父亲到银号去吧。”说着便招呼了三辆人力车,也未讲价,三个人坐上,不大工夫,便拉到宫北街。讷言说到了,一同下车。善同举目观看,是万亿兴银号。讷言叫门,徒弟问明白了,开开门。三人随着进去,开付了车钱。徒弟将三人的行李接过去。讷言领二人到自己屋中,拧开电灯,见屋中收拾得极其干净。徒弟打脸水,讷言吩咐开饭。少时摆上饭,两个老头子坐在上面,讷言在下首相陪。吃着饭,善同询问讷言的近况。讷言道:“小侄在这银号十六年了,现在已经升为副经理。这买卖十分发达,小侄初来时候只有两万块钱资本,如今总值四十万了。小侄当这份副经理,倒是橾得全权,因为正经理不过是挂名,他在下边洋行另有事做,每月不过来看几次罢了。”善同问他一年能有多少进益,每月多少薪金。讷言道:“不多,每月二十元钱,年终分花红股份,大约一千七八百元。我们做这银号事业,自己还可以买行市,买股票,随便活动。但看你的眼光远近,如果看得真拿得稳,每年自己额外找上一千八百的,很不费事。因此小侄每年三千元总可以赚得到。”善同听了,很是羡慕,又问菊圃:“此次因何来津?”菊圃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近年小儿的生意很好,依着他,想把我们老两口子接到天津来,享上几年福,随着把他的妻子也接来。我对于此议很不赞成:一者是故土难移,二者才有几个钱,禁不得这样折腾。莫若守着过,多置几亩田,比到天津来合算。小儿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所以说了三年也不曾迁。今年不是闹旱灾吗,小儿想着我在家里必然愁闷,所以三番五次写信,请我来到天津游逛几天,散一散闷。我想孩子既然有这番孝心,也不好过于拘泥。所以回复他来,并告诉他今天准到,因此他到车站去接。无意中却遇着大哥,活该咱们聚会几天。你索性也不必忙着走,俟等逛够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善同听菊圃所言,句句刺入心中,几乎没有掉下泪来,只得含糊答应。讷言又问道:“我那敬宗大哥在天津当了三年督署文案,也很剩几个钱。前十天才到北京去了,这一到北京,陆军部的左右丞,一定有望。他在天津时不断在本号存款,我全按着一分给他生息,因此我们哥儿两个感情很好。老伯这次到北京,为何不多住几天逛一逛,怎么当日去当日就回来,我那敬宗大哥,他肯放你走吗?”这一席话,把善同问得直眉瞪眼,有口难说,只得编了一套诳语,说:“你敬宗大哥到湖北出差去了。他那姨娘,我有点看不过。与其在京里怄气,莫若回家,俟等敬宗回来,我再去寻他也不迟。”讷言道:“你老人家索性在天津多住几天,早晚他还不得回来。您给他去一封信,叫他回来时到天津来接您,岂不比回家再来,少一番周折吗?”善同嘴里答应着说:“贤侄的话很对,但是我住在天津,长久骚扰你,怪不安的,还是以回家为是。”讷言才要回答,菊圃抢着说道:“你这人太客气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如今一千多地来至天津,咱们既遇上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他这店里住几天,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你要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叫你那大少爷知道,岂不怪我们父子太没一点同乡的义气。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善同被菊圃一席话说得闭口无言,恰似哑子吃了黄连,苦在肚里,口中却说不出来,只可淡淡地答道:“既然你父子这样高义,我依实就是了。至于小儿那里,倒不必去管他。他的公事太忙,哪里有工夫照应到我呢。”讷言笑道:“他无论公事多忙,只要知道老伯来了,也不能不来寻你。寻你的时候,一定也飞不过我这里去,你老人家就耐心等着吧。”

三人吃罢饭,徒弟沏上茶来,又叙了几句家常。讷言将他二人安置在一间屋里,床帐铺盖极其干净。善同累了一天半夜,又兼气愤羞愧懊恼,种种热血,全涌上心来,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正在蒙眬之间,忽见陈福、李贵一齐进来,向他深深请安,口称:“老太爷在上,我家老爷,特备马车前来迎接你老人家,请老太爷急速去吧。”善同迷迷糊糊地随着陈福、李贵出了店门,果见一部轿子式的马车停在眼前。二人扶着上了车,不大工夫,仿佛来到一所极大的宅院。门前金碧辉煌,写着章公馆三字。车到门前,见敬宗已出来恭候,亲自扶老头子下了车,搀着他来至后堂。堂中设着一把椅子,请他父亲坐定,纳头便拜。口称:“父亲在上,恕孩儿不孝之罪。”善同到此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是惊是怕,反倒自己下来,用手把儿子扶起,无可不可地说:“你是做官的人,行此大礼,不要把我老头子折受坏了。”此时又仿佛敬宗的如夫人也出来拜见公公。家中男女仆妇,足有四五十人,一个个全来参见老太爷,把一个善同乐得手舞足蹈。才要向他儿子说话,却见敬宗从里间屋里搀出一位老太婆来。仔细看去,正是他的妻子许氏。再看后面,儿媳蒲氏也随了出来。还有八九岁的孙子,活泼跳跃的,牵着他娘的衣襟问道:“爷爷在哪里?”善同见了,更欢喜得如驾云雾一般,忙赶向前问老伴道:“你这老婆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许氏笑道:“我前天就到了,你怎么不知道?是敬宗亲自回家,把我们婆媳孙子三人接了来,一同在北京享福。你这老头子无缘无故地满街乱跑,把敬宗急坏了,好容易打听着你在哪里,立时派车去接你。我养着这样好儿子,从今以后,可不发愁了,净等享老来福吧!”此时全家团聚,大摆筵席。善同夫妻上坐,敬宗夫妇带着孙子同姨娘在两旁相陪,轮流把盏,笑语喧哗,曲尽天伦之乐。从此以后,善同迷迷糊糊的终日享受老太爷的快乐,食必肥甘,衣必文绣,出则乘车,一呼百诺。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但见敬宗逐日高升。今儿见顶子是白的,明儿便换了蓝的了,后儿又换了红的了。至于金银财宝,每日三车五车地拉进家来,不计其数。善同无事可为,专替儿子经管财贝。自己心里打算似这样儿子,真不枉巴结了一场。如此富贵,不要说一世两世吃着不尽,就是千秋万代,也不失为富翁。

这一天敬宗对他父亲说:“目前有一笔大财,如果做成了,稳稳地可得三百万元。”善同忙问:“何事能发这样大财?”敬宗道:“目前我国因一种外交,眼看要与矮人国失和。决裂之后,两国便要大动干戈。孩儿与矮人国的宰相交情极厚,他来信托我,如能将水旱两路的详细地图从陆军部偷出来,交给他的来人,他情愿送三百万银元以为报酬之费。孩儿因此事关系重大,尚未敢轻易应允,特特回家来与父亲商量。你老人家上几岁年纪,阅历是有的,请问这事是做好,还是不做好呢?”善同听了,立时眉开眼笑地说道:“这样一注大财,真是千载难逢,为什么不做呢?”敬宗道:“孩儿也是这般想。但是有一宗可虑,这消息要传出去,便担一个卖国罪名,是要杀头的。那时却如何是好?”善同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条妙计,事情你只管做,等洋钱过了手,你便报丁忧,说我死了。咱们全家大小拿这笔银子,就逃到矮人国去,买田置产,享受一世的荣华快乐。他那宰相既与你相好,又欠你这个情,咱们全家去了,必然另眼看待,比在北京做这劳什子官儿,不强得多吗!”敬宗听了他父亲的话,鼓掌赞成,立时便照着去办。未出三天,三百万的银行支票,早已拿到手中。

父子二人,正商议怎样报丁忧;怎样把家中所有运出北京;怎样由天津上船,一直向矮人国投奔;怎样遮掩众人耳目,不叫泄露风声;怎样买好家中仆人,不可传出一字。种种布置,非常的机密。眼看可以成功,不料被一种外国报纸,给完全披露出来。闹得一个北京城,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章敬宗是一个卖国贼。总检察长首先举发,提起卖国的公诉。政府无形中派人监视。此时再想逃走,是不容易了。善同听见这个风声,非常害怕。哪知敬宗却不十分畏惧,对他老子说:“咱们中国的长官,哪一个不是卖国的。不过他们没有本事,没有门径,抓不着卖,便大呼小叫地指责人家。如今只要把这笔卖国的巨款拿出十分之一来,给他们分润,保管烟消火灭,一个个闭着口,全不言声了。”善同听了,心中稍微放下。忽忽悠悠的,仿佛敬宗花了二十万元,把总检察厅的公诉取消了。其余各官,多多少少的,全送了干礼过去。从此以后,果然一个说的也没有了。于是父子欢喜,以为天大的祸事,从此根本消灭。哪知道官府好搪,人民难办。有什么学会、商会、工会、农会,这四个大会,聚集了有一万数千人,在天坛开会,宣布章敬宗卖国的罪状。有几个最激烈的学生同商人,彼此讨论,说这样卖国的穷凶大恶,理应宣布他的死刑,并须查抄他的家产,诛除他的老幼。如今法官受贿,国法不行,我们人民,得要替国家执法。这个议案提出来,全场一致赞成。立时选了三百名精壮,手执刀枪棍棒,直奔章敬宗私宅而来,前前后后,围了一个风雨不透。此时家内人知道消息,全都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敬宗指挥家人,快把大门锁上,又用石头顶住。但听敲门之声,如同擂鼓,叫骂之语,秽不可闻。家人老幼,全吓得互相搂抱,哭作一团。正在危急万分之时,忽听轰隆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大门已被众人砸开,呐喊奔驰,一拥而进,转眼已来至后堂。善同此时已吓得趴伏在地,立不起来。只见为首两个人,全执着明晃晃如雪白电影一般的钢刀,闯进后堂,大声喝道:“卖国贼章敬宗在哪里?快出来受死!”敬宗趴伏在善同身后,瑟瑟发抖,哪敢应声。只有善同跪在地上,向为首人磕头哀告道:“大王爷爷,你要金银财帛,家里有的是,请你随便自取,只求保全我一家性命。”为首人冷笑道:“你满嘴放屁!我们全是爱国好男儿,谁也不是山寇,你叫的哪一门子大王?我们此次来,并不要你家一草一木,只要卖国贼的头。你不指出来,连你一齐杀死。”善同仍然是磕头央告,众人便向各屋中搜检。不大工夫,将敬宗的母亲妻子,及他的妾,通统搜了出来,俱用绳子捆着两臂,牵至后堂中,一字儿排列着,跪在地上。善同见了,那心中犹如刀剜剑刺一般。偏巧此时敬宗在他背后隐着,蓦地哭了一声,被为首人听见,抢过去一把提了起来,狠狠地骂道:“你这卖国贼,也有今日!你还想隐藏着不出来,我们今天先开一个临时法庭,讯一讯你的罪状。”说罢掇了几张椅子,排列在当中,由内中选几位年长的为判官,坐在椅上,把敬宗提过来,朝上跪倒。当中的一位先问道:“你此次卖国,一共得了多少银子,从实招上来。”敬宗颤颤巍巍地答道:“犯官此次卖国,实得了三百万银元。”为首的笑道:“好好,三百万洋钱,你便卖掉了这大的一座中国,这价钱也太低了。”敬宗央告道:“犯官情愿把这三百万元助作兵饷,好同矮国人打仗,但求列位饶恕我全家性命。”为首人骂道:“呸!不要面皮,不知羞耻,狗彘不如的泼贼。你还认着这三百万是你名下之物,可以拿出来助饷吗?你真是天良丧尽了。”左右人说道:“哪有闲工夫同他讲理,快请你宣判他的罪名,趁早执行,这种人还能叫他久污人世吗?”为首人宣判道:“卖国贼一名章敬宗,应处刀斩死刑,即刻执行。”宣判过了,便过来两个人,把敬宗上身的衣服剥去,赤着臂膀,用绳子紧紧捆住,拉至后堂门外,在台阶上跪下,听候行刑。此时吓得全家要哭全哭不出来了。又听为首人说道:“把那老头子老婆子牵过来,问一问他,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少时,善同许氏战战兢兢地跪在堂前。为首人问道:“你两个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善同颤声答道:“我……叫章善同……是他的父亲,她……她是他的娘。”为首人冷笑道:“你们养的好儿子,要从小时稍有一点教育,何至甘心卖国?你两口子养子不教,纵成卖国大罪,理应与他同科。左右将他两人也绑起来,一同执行死刑。”善同此时要想央告,哪里还说得上话来,只得由他们绑了,也牵至堂外跪好。为首人又问了问敬宗的妻妾,算是格外开恩,免其一死,立时赶出大门。然后喝令左右行刑,善同此时心胆俱碎。只见一个凶风凛凛的人,手执钢刀,将敬宗拉至善同的眼前。善同不忍看,又不能不看。但见此人,双手擎刀向下一落,电光闪处,红血四溅,敬宗的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在尘埃。善同的一颗心,随着他儿子的头,直要从口中迸出来;五脏六腑,恰似开了油盐店,也不知是酸是辣是苦是咸;脑袋上的头发,立时全宣告独立;周身的毛孔,立时也自由解放了;眼泪走错了路,全从鼻子里出来;眼珠儿被磁电吸住,一点也不能运转。正当此时,却见一颗妇人的头,也滚在当地。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伴许氏。善同此际把心一横,倒愿及早餐刀,好与他那妻儿地下相见。但觉得背后有一人,用手指在他脖颈上一点,紧跟着一股冷风,飕的由耳边过来,仿佛觉得凉爽爽的,身首已经分开,兀自猛力大呼了一声哎呀,一伸手,一踹脚,觉得有一人用手摇撼,低声叫道:“大哥醒来!大哥醒来,你是魇住了吧?快快醒来。”

善同睁眼一看,见屋中的灯,独自半明半灭,孙菊圃坐在他的身旁,拉着他的手,笑吟吟问道:“大哥为何做着梦?哎呀起来,莫非梦中还有人欺负你不成?”善同睡眼迷离,还认着是梦境,问菊圃道:“你是什么人?可曾看见吾儿敬宗,同我那老妻许氏吗?”这一问,把菊圃招得鼓掌大笑,便奚落他道:“你多半是想儿子想老婆想疯了吧?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里有什么敬宗净桶,老妻少妻的。天亮了,快起来吧,别招笑话了。”善同到此时,心中才略略醒转过来,不觉道了一声惭愧,也披衣坐起,笑向菊圃道:“老弟你不要笑话我。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几乎没有吓死。幸亏是梦,要是真事,可坑死人了。”菊圃忙问他做的什么梦,善同又不好实说,只说矮人国造反,杀到北京城,他全家老幼,俱遭兵劫。菊圃道:“梦是心头想,因为你此次进京,未曾见着儿子,心中挂念,所以才做这梦的。快不要胡思乱想了。”说着伸手从暖壶中斟过一杯茶来,递给善同说:“大哥喝一口茶,脑筋自然就清醒了。”善同接过来喝了。菊圃说:“天光尚早,我们再稍睡一刻,然后起来,省得把铺中人全惊动起来。”

善同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回思梦中情况,历历如在目前。自己暗暗打算,说幸亏是梦,这如果是真事,岂不太难为情。又想敬宗的为人,天性凉薄,对待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还懂得什么叫做国家。像这类卖国的事,日久天长,也未见得准做不到。自己远远的同他离开,倒是避凶趋吉之一道。常言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者是上天可怜我,不忍叫我吃儿子的挂累,所以才闹得父子不相认。我从今以后,回到家去。好在今年虽旱,家中尚有两三顷肥田,明年准能收成,尚不至吃穿无着,何必一定要享儿子的福呢?后来又想到,儿媳蒲氏,实在是一位贤孝的妇人,万不该当初袒护儿子,把人家逼回娘家。听说我那孙儿,今年已经八岁了。我此次回家,倒要登门谢过,仍然把儿熄接回来,一家团聚。至于儿子敬宗,从今断绝关系,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也未为不可。善同左思右想,天光已经大亮。只见讷言推门进来,轻轻的脚步,走至他父亲枕旁,看菊圃仍然合着眼,自己不敢言语,又轻轻地走出房门。善同见此情景,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懊悔。羡慕的是菊圃养了这样好儿子,得享老年之福,这一世不算白来;赞叹的是讷言,不过是一个买卖商人,并未曾受过高等教育,居然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有这样纯孝的意思,可见人之好坏,并不在读书多少;懊悔的是自己膝下,只有敬宗一个儿子,假若当日不热心巴结他做官,或叫他出门为商,或叫他在家务农,他决然不会坏到这般模样。虽说他的天性太薄,到底能多从竹年读几年书,也未尝不能感化成一个好人。偏偏要送到外洋去,受了许多无父无君的新教育,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如今木已成舟,再想把他变化过来,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盼望了。仔细想来,岂不是我自作之孽,还能埋怨谁呢?想到此间,不觉又掉了几点伤心泪。后来又回想到梦境,便把懊悔感伤又抛到一边去了。

不言善同胡思乱想,却说菊圃一觉睡醒,见窗户上已然有了太阳,连忙披衣起来,又招呼善同一齐起来。讷言在门外张望,见他父亲起来,便推门而入,笑问道:“两位老人家睡得可安稳吗?”善同道:“劳贤侄问候,夜里睡得很好。”菊圃道:“你快去预备一些点心,我是睡醒就饿。”讷言道:“点心全备好了,请你老净过面,便端上来。”二人穿好衣服,下了地。店伙已将脸水打来,两个盆,两条手巾,两份胰皂,二人净面漱口。徒弟端上两盘包子,一盘是肉馅的,一盘是豆沙的。另外两碗豆腐浆,还有一大盘子烧饼油果。菊圃笑道:“今年咱们山东闹旱灾,你看他把咱弟兄两个看成灾民了,简直是放赈呢。”善同尚未答言,讷言忙躬身赔笑,向他父亲自认不是道:“这号里吃点心,他们向来是大盘大碗的往上端,实在不成规矩,不是尊敬老年人的道理。等儿子嘱咐他们,以后改用小碟小碗便了。”菊圃笑道:“我倒不是见怪你。因为触景伤情,想起咱们家乡的灾民,要有人这样大盘大碗的替他们预备点心,岂不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我们吃饱了,还要想一想挨饿的同胞才好呢。”善同道:“我的天爷,有钱的人全能照老弟你这样存心,大半旱灾也就可以没有了。”爷儿三个吃着点心,菊圃吩咐讷言:“闲来无事,调查调查淄川县的灾民,流落在天津共有多少,你每人送他们几块钱。如果乐意回家,替他买一张车票,好叫他们回去一家团聚。纵然花上一千八百的,自当今年买卖白做了,并未赚钱,谁叫咱爷们财力有限呢?假如能照他们达官阔人家,有千间房子万顷地,银行里存着几百万现款,不要说淄川不淄川,不必管他,连山东不山东,也不必问了,我们尽管拿出钱来,救活了这无数灾民,才合我的心愿呢。”菊圃说一句,讷言答应一句是。善同叹道:“人要做了官,连亲爹全不认得了,还管灾民不灾民呢。据我想那做官的人,出门就认得上司,进门就认得小老婆。除此之外,没有他认得的人了。”菊圃笑道:“大哥没做过官,你怎的将做官人心理猜得这般透?”这一句话,倒把善同问住了。他本是想起敬宗来,说的几句感慨话,被菊圃一问,闹得满面通红,答不上来。还是讷言替他答道:“章老伯这话,不过是一时感慨。料想我那敬宗大哥,纵然做官,也绝不会这种样子。”在讷言,这几句话还自觉是善为说辞,哪知善同听了,比骂他还难过。菊圃父子,见善同一面不如一面,料定他心中必有难言的苦衷,又不好追问,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讷言道:“章老伯回来吃过饭,同家严看戏去吧。上天仙离这宫北不远,几步就到,我已经包好了厢了。今天小莲芬头天在这园子打炮,贴的是《牧羊山》,带《牧羊圈团圆》,这是他最拿手的戏。真乃音节悲凉,可歌可泣。还有冯子枚的《探母》带《回令》,一气呵成,比白文奎强得多。不信老伯听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贤侄何必这样破费应酬。”菊圃道:“有什么破费的,你又要客气了,真真该罚。”当日吃过饭,讷言陪他二人去听戏。一连住了七八天,善同执意要回家,怎样留也留他不住了。讷言只得亲自送他到车站,替他打好了车票。善同十分感激,握着讷言的手,流泪道:“贤侄待我这份情义,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这样恳切。老朽但祝你事业兴隆,家门吉庆就得了。”讷言道:“老伯说哪里话,我们做后生的,理应如此。”二人分手,少时车开了。

善同来到济南,下车之后,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进城里制锦市街,到了曹宅门前下车。举目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两扇门用白纸封了,门外墙上粘着几张白纸条子,写的是曹宅丧事,恕报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谈经,却尚未有发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车钱,心中纳闷说:我来的时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无病,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竟会出了丧事?一边想着,一边打门。仆人尤升出来,见是善同,连忙上来请安,把行李接过去问道:“章老爷是才到的吗?”善同点点头,随着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从这里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归西了。我家太老爷正为这事着急呢。给大少爷去了一封万急电报,到如今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二少爷是未毕业的学生,哪能料理丧事?你老来得正好,帮着我们太老爷办一办吧。”善同听说他姑母故去,虽然是远房的,昔日却待他很厚,因此很动感情,哇的一声便哭了进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恸。此时曹翁正在屋里伤心发愁,忽听有人哭进来,以为必是玉琳回来了,连忙跑出来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不是玉琳,却是善同,到底连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阵,曹翁止住悲声,善同兀自号啕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嘴里哭着姑母,心里却想起儿子来,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恸。曹翁忙过来解劝道:“贤侄起来吧!人已经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来帮着我商量一切,难得你回来,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纪太轻,可把我累坏了。”善同起来,随着曹翁到屋里净面喝茶,一面问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叹道:“你姑母平日身体并不弱,只因过胖,所以常有气喘的毛病。那一夜因为到院中去烧香,烧完了回来,才一上台阶,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个跟头。儿媳丫鬟等,忙把她扶进屋里。哪知这一跤摔上了痰来,赶紧请医生来看,据说是真中风已经入脏,不能救治了。勉强求人家开了一个方子,药煎好了,牙关闭得紧紧的,怎样也灌不进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断了气。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却在湖北,当天便给他拍去一电。不料过了十天,不但人未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长子,他不回来,这个殡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来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乱了。”善同也发急道:“大表弟太荒谬了,父母大丧,非同别的事,怎么得着信还不快来奔丧,难道还有比这事再重要的不成。别是电报拍错了,不曾接着吧?”曹翁摇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个月来信,说住在汉口张美之巷第八号,清清楚楚的,怎能够错呢?再说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宫保调去的,派为汉口外交局总办。汉口电报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电报,焉能有送错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专差到汉口去叫他。他是回来不回来,自然可以讨个实在消息,岂不比这样熬等强吗?”曹翁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便立时将尤升喊过来,给了他三十块钱盘费,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汉车,直赴汉口。寻着大少爷,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务必把他叫回家来,不得有误。尤升一一答应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曹玉琳因何不奔母丧,这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原来南洋大臣庄官保,由两江总督又调署湖广总督。到任之后,见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众多,便想起杨修、顾黾两个人来。特给项宫保去了一套公事,调这两个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项宫保因为这两人法律精热,办外交离开他们不得,硬留住不放,却把曹玉琳一个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宫保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及至见了玉琳,却十分赏识。你道这是因何?原来庄宫保生平最喜爱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补当差,只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总尽着派你优缺优差。要是脸子不好的,你无论有多大学问,多大才干,也休想有出头之日。因此一般脸子好而又想做官的,无不趋之若鹜。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体格丰满,不亚如傅粉何郎。庄宫保一见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内充当文案。不时地陪着宫保赋诗饮酒,弹琴下棋,形迹十分亲密。外边便造许多谣言,硬说曹玉琳是臧仓、弥子瑕、邓通、董贤之流。其实堂堂宫保,也未见得做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到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惹得宫保手下一班弄儿,如张豹等全都侧目而视,愤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颇有不利于孺子的打算。这个风声,传到宫保耳中,生怕闹出事来,于自己名誉不好,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他为汉口外交局总办。这乃是本省中一个优差,多少红候补道全钻谋不能到手,曹玉琳却安稳得了。

从前这个局子叫洋务局,庄宫保嫌这名字太不雅驯,因此改为外交局。其性质是汉黄德道的一个咨询机关,凡与外人办理通商传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会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抚,主持各事。一年净交际费一项,可以报销三四万金。所以各候补道,多有拿出一两万银子,运动这个差事的。前任的总办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由现任黄州府过道班,过班之后,便派了这个差使。当了不足三个月,庄宫保到任,他禀见了一次,宫保看他很讨厌。因为孔命名生得五官丑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为圣裔,举止言谈,很放肆不循规矩。庄宫保见了,心中大不痛快,时刻想把他撤换,只是没有相当的人。后来被曹玉琳奉承欢喜了,又为避声气起见,便委了他这个差使。曹玉琳赶紧上去谢委,磕过头,便对宫保说:“大帅委学生这样优差,实在感激不尽。但是学生的意思,总愿意在大帅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汉口去,不能昼夜侍奉,追随几杖,心中倒不觉黯然。”宫保道:“我何尝愿意你远去,不过目前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你暂时先到汉口,俟等过几个月,有了机会我一定调你回来。”玉琳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却故意假造作,所为是希荣固宠。及到了汉口,接差之后,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为局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特在张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厅,后有卧室,有马号,有厨房,宽敞华丽,十分称心。他的夫人江氏,从前随他在天津,此次也随来湖北。只生了两个小姐,却没有男孩。依着玉琳的意思,早想讨一个小老婆,只是江氏这一关通不过去。江氏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养,怎见得就不能得子?况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在壮年,何愁无子?你要为求快乐讨人,只管明说,不必拿着子息借口。”曹玉琳本来惧内,又被夫人迎头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长,他那惧内心,究不敌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凑巧,江氏到汉口,因为不服水土病了,请先生吃了几剂药,也不大见好。虽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欢,便要闲中生事。他自到汉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然全要拜到。无意中却遇着一位同学,是大兴县的王金海,现充汉口牙厘局总办。他自回国后,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湖北来的时候,拿着北京某军机一封荐信,说他新旧兼通,少年有为,前任总督便委他为汉口牙厘局总办。及庄宫保到任,禀见的时候,宫保见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风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当差,并未撤他的任。此次与曹玉琳无意相逢,两人握手谈心,好不欢洽。金海为人,风流自赏,专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汉口,没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摆酒。所请的,除去各局所总会办,便是各银行票号的老板、各洋行的大班。自见着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将。当日晚间,便约他到德国租界,望江里三号芙蓉仙馆,去吃酒打牌。

你道汉口的官场,为何可以这样随便?其中自有一种原因。因为汉口是纯粹商埠,其性质与上海相同,绝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会而兼商埠,总督在此驻节,阖埠的官员,全要惧怕他几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狂嫖滥赌。至于上海汉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儿,只有一个道台,算是顶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总会办,也全顶者一个道台职衔。有时候还许来一个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场中没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随便。此次曹玉琳虽然挂一个内阁中书衔,却是京职,与道台彼此无辖。汉黄德道去拜会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从前在济南上学时候,就专好偷着去嫖妓,后来到日本东京,那歌妓院中也时有他的踪迹。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严,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来到汉口,架不住朋友撺掇,便不时地随喜。恰值江氏病了,阃令又宽松了许多。玉琳嫖兴大发,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来对江氏说,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头一次应王金海之约,到芙蓉仙馆吃酒,金海替他介绍一个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汉口的花魁,曾选过状元的。柳娘来了,玉琳一见,便色授魂与,加了八个字批语,是袅娜风流,清华富丽。要论柳娘长的容貌,实足当此八字,毫无愧色。金海替他引见说:“这位曹大人,是新升来的外交局总办。你好好地应酬,不会亏负你的。”柳娘虽系女子,却是绝顶聪明。一见曹玉琳仪表轩昂,衣服华丽,满脸的官气,早明白他是一个政界人物。继而听说是外交局总办,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连忙抖擞精神,款移莲步,满面春风地问道:“大人是新到任吧?侬从前没有会过,到底一见如故,又仿佛在哪里会过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凑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们在巫山会过,一定认得。只可惜是梦里,不是白天罢了。”柳娘笑道:“这一说,王大人不成了圆梦的宋玉了吗?”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么聋人哑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们粗野,那就好极了。”大家说笑,少时客已到齐。有厘金局总办孟传光,巡警局总办马占龙,洋关税务司总文案易多献,汉黄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汇丰银行老板梁尚友,江轮公司老板萧得培。大家入座饮酒,觥筹交错,大鏖酒兵。吃过饭后,便开了两桌麻将。八圈打罢,曹玉琳赢了三百几十块钱,一块未留,一总儿全给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处,在英租界香山里,并约大家同去。内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处,三楼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两个娘姨、两个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应许明日在此请客,当面约大家同来,众人全答应了。从此玉琳的足迹,无日不到香山里,与柳娘会晤。家中瞒着他夫人,只说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种交涉,十分难办,天天夜里要开秘密会议。有时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实却是住在柳娘下处。如此将有一个月工夫,两人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已经是定而不移了。不料,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处摆酒,他的长班高升,忽然呈上一封电报,嘴里还说是由济南来的。玉琳听了一愣,随将电报接过,揣在怀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译。翻完了,皱一皱眉,把这电报撕成数片,团一团,扔在字纸篓中。柳娘在旁边看了,也不好动问。等玉琳睡了觉,自己蹑足潜踪地从字纸篓中,把碎电取出来,慢慢地拼在一处,仔细阅看。不阅还罢,这一阅,把个柳娘气得粉脸焦黄,银牙咬碎,低低地骂了一声禽兽,从此遂完全变了她的初心。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五回 走汉阳美人敲竹杠 滞郑州大盗劫金钱

话说柳娘偷看电报之后,为何发怒变心,原来那封电报的原文,明明写道:

琳儿知悉,汝母得中风症,两日即逝。见字速归治丧。父谕阳。

柳娘看了,恰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立时寒入心底。在她芳心中忖度,原来曹玉琳外表虽然壮观,内容却是一个枭獍。他自己嫡亲母亲死了,他居然能面不更色,还要宿柳眠花。似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也算得绝无仅有了。他同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有于外人。可见平日同我要好,纯粹为的是色欲,哪有真正爱情?也是天可怜见,不该我误嫁匪人,所以才得见这封电报。我从今以后,势必要严行拒绝他了。继而又一转念,不对不对。他同我已经定下嫁娶之约,我此时忽然翻脸,他焉肯善罢甘休?倘然要仗官势,使压力,我岂非自讨苦吃?只怕叶老归秋,还逃不出他的手掌。必须想一个妙法,使他人财两空,料想敲这等人的竹杠,也不算我亏心丧良,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时欢欢喜喜,仍然上床陪伴。玉琳却催她赶紧预备妥当,好下牌另租房间,先接她出去,作为外宅,俟等把太太疏通好了,然后再搬回家同住。柳娘满口应许,只说本地尚有七八百元的债务,俟将债务还清,立时便可出院。玉琳道:“你何不早说?明天我先给你拨过一千元来,作为还账之用。如果不足时,只管说话。”柳娘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玉琳果然兴兴冲冲地来了,才一进门,便听得楼上有哭喊的声音,恰是柳娘。玉琳不觉一愣,心说柳娘不久便出院做姨太太,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因何自寻烦恼,哭闹起来,莫非有人敢欺负她?这人吃了豹子心狻猊胆,也应当知道她是曹大人的爱妾,要退让三分。如今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重办此人不可。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来。早有娘姨大姐,高声喊道:“曹大人来了!”这一句果然灵验,立时便止住了悲声。才至楼头,柳娘已经迎了出来。但见她衣衫不整,脂粉未施,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泪痕兀自未干。玉琳见了,不觉又加十分怜惜,连忙进到屋中,尚未坐定,便问柳娘道:“早晚便大喜了,你哭的是什么?莫非有人欺负你不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皮夹来,打开拿出一卷票子来,笑道:“这是五十元一张的交通票,一共是二十张,你先拿了去还账吧。”在玉琳的意思,以为柳娘必然双手接过,不料柳娘摇一摇头道:“你先带起来吧,我用不着了。”这一句话,在玉琳听了,恰似晴天中打了一个霹雳,仿佛孝子接了母死的电报一般,立时白瞪着两眼,半晌说不上话来。迟疑许久,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你莫非反悔了不成?”柳娘哽咽着答道:“我有什么反悔的,只恨我命苦,不配做你的姨太太,你只当我死了,今生今世不必再想我了。”玉琳听了这话,愈觉诧异,便立在她身前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纵然同人怄一点气,也不至这种样子。”柳娘发急道:“我不是同人怄气,并且我向来从不同人怄气。”玉琳道:“既不同人怄气,难道是同我怄气不成?”柳娘益发急了,哭着说道:“眼看着人要把我治死,你还说我同你怄气。索性连你也不原谅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说罢立起身来,便要拿头往墙上撞。玉琳连忙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说道:“是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到底是谁要治死你?你告诉我。也不是我说一句大话,凭他是谁,我三寸的片子,送到汉口巡警局,至不济也罚他半年苦力。”柳娘一边挣脱了身子,一边向玉琳摇手,是示意叫他低声。此时把一个精明强干的曹玉琳,益发送入五里雾中,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得携了柳娘的手,低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何妨明明白白地向我说知。我纵然不能替你出力,也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柳娘到此时,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眼中的泪珠儿,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又停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这件事实在害臊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说了,实对你说,我本是有夫之妇。从几岁的时候,姑表成亲,我爹便将我许给我姑母的儿子,名叫王英的。十五岁时,便过了门。我那丈夫比我大四岁,从小时好嫖好赌,极不成材。才过门一年,他便当华工到南非洲去了。去了半年,同伴捎来信,说他不服水土,病死在南非洲了。我姑母听了,心疼儿子,也一病死了。我爹娘因为日子不好过,将我租给娼寮,这便是下水的原因。我混了二年,很剩几个钱,今年才将身子赎出来。本想着择人而事,不期却遇着了你,总算是有缘。我想嫁过你去,从此连爹娘全有了靠身。谁想到好事多磨,我那冤孽的表兄丈夫,原来未死,在外国鬼混了几年,居然跑回来了。回到扬州家乡,也不知哪一个缺德的,将我在汉口为娼的事,完全告诉了他,他马上便跑了来。今日午后,居然寻到门上,见了我爹娘,不依不饶,说败坏了他家的门风了,一定要打官司告状。我爹娘也没了主意,高低是我吓吓他,说你也不用告状,我既然败坏了你家门风,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索性跳江去吧。他见我要寻死,怕人财两空,口气才软下来。我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他说要人也可,要钱也可。我问他什么叫要人要钱?他说要人呢,你立时得同我走,咱们到上海混去,我情愿当一个吃现成的乌龟;要钱呢,你给我五千块钱,我写给你休书,从此永断葛藤。我对他说,全不成。他还是不依不饶。后来有姨娘出来说好话,先给了他五块钱,叫他洗澡剃头吃饭去,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得钱便出门去了,还对我说,不怕你飞上天去。他这一来,已经把我气一个死,偏巧又遇着我这老眊昏聩的爹,被他吓坏了,情愿叫我跟他去,免得打吵子。你替我想一想,还有活路儿吗。方才哭喊,就是因为这个。真正好事多磨,不怨别人,总怨我命苦,没有那大造化,嫁你曹大人。常言说,天下多美妇人,你再另寻佳丽吧。”说到这里,便又掩面大哭起来。

曹玉琳听了,不觉跳起来笑道:“这事好办极了,你不用哭了。”柳娘道:“这样挠头的事,你还笑着说好办,你简直是拿我开心。怨不得人说,你们做官的人,专好幸灾乐祸。”玉琳道:“你先不必埋怨我,请问你,你不是说你那丈夫有话,五千块钱便能写休书吗?我给五千块钱,这件事岂不是完全解决,还有什么难办的吗?”柳娘听了,低声说道:“你先不要嚷,听我细细对你说。有五千块钱,自然能够办到,但是据我想,不能那样便宜他。再说他要知道是你曹大人出钱,五千块钱,一定不肯答应。他为人本是很狡猾的,听说洋务局总办娶我,他一定视为奇货可居。热病说胡话,什么三万两万,全能要出口来。在你固然不可惜这几个钱,他从此可就有了把柄了。”玉琳忙问:“这是何故呢?”柳娘道:“你是做官的人,娶有夫之妇,是大干例禁的。他将钱花光了,一定还要找你。你哪时不给他钱,他哪时全能告你,你岂不是花钱买罪过吗?”玉琳听了,不觉恍然大悟,连声夸道:“到底是你真精明,真有远见,到底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柳娘道:“我如今有一个又省钱又无后患的法子,不知你赞成不赞成?”玉琳道:“你的话我哪有不赞成之理。”柳娘道:“你不是想出五千元吗?纵然五千元他答应了,连我还账,置一点衣裳头面,至少也得要七千元。我既然嫁你,岂肯叫你多糟蹋钱?如今只要你拿出四千元来,我破出同他滚去,有两千块钱,足可打付他走了。那两千块钱,还账买东西也足足够用。但有一件事,得与你约法三章,在一个星期以内,你千万莫登我的门。不但你不要来,连你的朋友,全嘱咐他们少来。所为避他的眼目,叫他不知道我有阔客,自然他那贪心便减轻了许多。然后我同他打赖,只说借钱给他,从几百元慢慢涨到两千元,一定可以成功。只把休书诓到手中,便不怕他了。等有了休书,我便立时驱逐他出院。他如果不走,我暗中通知你,你便知会巡警局,派两个警察来,将他押解出境。这就叫先礼而后兵。他纵然狡猾,也逃不出咱们的手中。你看这个计策何如?”玉琳听了,不觉鼓掌称妙。也是活该,他今天恰从局里领了一笔外交费,是五千七百块钱。立时拿出来,点了四千五百元,交给柳娘。说:“多少富余一点,省得你临时为难。”柳娘才接过去,就见大姐进来,对她说道:“方才出去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吃得大醉,在楼下睡觉呢。”柳娘皱一皱眉说:“我知道了。”随又低低向玉琳说道:“屈尊你,你先回避他吧,好在咱们的日子长得很呢。”玉琳果然听说便立起身来,忙忙踱下楼去,出门乘马车回公馆去了。

从此以后,果然七日未来。按曹玉琳本是一个精灵鬼怪的人,似柳娘这种圈套,如何蒙得他过,他却死心塌地的甘上这个大当,这却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好嫖的人,对于心爱妓女,总认为是同他真要好,无论妓女存着什么样坏心,在他看着总以为是开诚布公,决无他意。所以才要一奉十,无论斧头砍得怎样厉害,他也毫不知觉。并且越挨斧头,越觉着同他上劲,成千累万地挥霍,他却毫不在心。最怕招妓女生疑,彼此离心离德,便不能弄到手中。所以妓女说一句话,他无不奉为神明,较比君主的旨意,父母的命令,尤其尊重十倍。在当妓女的,也猜透了他的心理,所以放开手去做,坦坦然毫无疑惧,饶敲了他的钱,还要弄诸股掌之上。只要嘴诓说出来的言辞,面上做出来的态度,毫无破绽,能使他深信不疑,便是要如何便如何,毫无一点阻挡。此次柳娘打定了主意,先来一个虚声恫吓,紧跟着便是调虎离山,安安稳稳拿过四千五百元钱,然后自自由由逃出汉口,还把曹玉琳蒙在鼓里,叫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固然是妓女的手段厉害,然而施之于这样人身上也不为过。

闲言少叙,却说玉琳回至家中,他那夫人江氏正服药后在床上休息。见他进来,便皱着眉问道:“近来自我有病,你每晚总不在家,至早也要三更以后回来,有时候还住在外边,连夜不归。一问你,你便是有公事,难道你这局子的公事,专在夜间办吗?据我看,恐怕有些靠不住。我从前因为病,也没有神思问你。到底冷眼观看,总觉着你有些神不守舍,大约你许是有了外遇了吧?你如果有时也不必瞒我,只管对我说,我决不难为你。如果相当,我还许接到家来与你做妾。要是不说,倘然被我查出来,那时可别怨我翻脸无情,咱们是到总督衙门去说。”玉琳听了,笑道:“我的太太,你怎么多心到这些地方,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背着你去寻外遇呀。你好好地养病吧,不必操这种无谓的心了。”江氏冷笑道:“你们做男子的,专会欺蒙妇女,别听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恨不得飞上天去,把九天仙女,全都搬下来,归一个人享用,那才称心如愿呢。我如今病着,也没有闲心管你的事。不过从今日以后,我要约法三章,每日回家至迟不得过九点。倘然过了九点,我自己到外交局去看。你如在那里,万事皆休,如不在那里,咱们可得从头算这一笔细账,你听见了没有?”玉琳连忙应道:“照办照办,你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必定早回来。”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难得这个好机会,柳娘正同我约定七日不去。我有这七天,先把太太哄欢喜了,然后再设法去接柳娘。高低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接出以后,无论如何,也得把她这一关通过。目前只好敷衍着,但求她不追问。俟等接出后,我赶紧发表丁忧,把她们全带回家乡,有什么吵子,回家再说。好在家里有老父替我和解,料想这个母夜叉也无法可施。主意打定,果然从第二天,每晚四五点便回家来。回家之后,不再出门,只在屋里熬药煎汤,伺候床头的胭脂虎。

江氏见他如此驯顺,反认自己是错怪了好人,面子上很假以辞色。这个最短期间内,总算是琴瑟调和。到了第七天,玉琳心想柳娘那里一定很盼望我了。但是这七天内,她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甚至连一次电话全不曾通,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她那男人难缠,始终不曾说好。料想她男人要走了,一定叫人来请我,既无人来,可见一定未走。虽然到了七天,我却不可造次,倘然去早了,生出别的枝节来,岂不更叫柳娘为难?想到这里,便又忍住了不去,直直又忍了三天。已经是十天头上,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坐着马车,一直奔柳娘下处。到了门前,玉琳下车,想要迈步进门,却见门已关闭,门上的灯笼亦摘掉了,大门上却贴着一个红字条儿。玉琳举目细看,见条儿上写得明白,楼房一所,共计七间,如有租者,请至本里第十一号询问,有人带看。玉琳看完了,不觉大吃一惊,仿佛一盆冷水,直从头上淋下来。定了定神,心说莫非我眼花了,如何会有这样奇事?遂又把字条儿看了一遍,对啊,写得不错啊!我倒得问一个水落石出。自己回头,便去寻十一号。隔了六七个门,果然寻着,原来是一座小杂货店。玉琳走进去道了一声辛苦。店主人仿佛认得他,连忙立起身来招呼。玉琳先问道:“那柳娘下处的房子是你的吗?”店主人见问,也不答言,忙缩身到里间去。玉琳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少时店主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笑嘻嘻地问玉琳道:“你老贵姓是曹吗?”玉琳点点头,说不错。只见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笑道:“原来是曹大人,快请里面坐吧,商人有话面回。”玉琳无精打采地走进柜堂。店主人让他上坐,自己在下面相陪,手里举着信,先说道:“曹大人你老可是寻找柳娘?”玉琳道:“是的,你为何会知道?”店主人道:“柳娘住的房子,是商人东家的房。在前一个星期,她就走了。临交房时,柳娘含着两泡眼泪,把商人叫至一间密室内,对我说道:‘五日后有一位曹大人,必来寻我。他如果来时,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他。就说我柳娘今生今世,不能再同他相见了,他待我的好处只好来生补报吧。’我问她因何事,必须离开汉口?她对我说,因为丈夫逼迫,父母不肯向着自己,又倒向着女婿,一定要带她回家。如果不从,便有性命之虑,万不得已,所以才随顺他们。所有内中委曲,信内写得明白,请曹大人看信便知道了。”

玉琳不待说完,早已神魂飞越,忙从他手中将信夺过来。见这信封固很严,便用手扯开,将信抽出来,见上面写道:

薄命妾柳娘,百拜上书于曹郎大人阁下:妾自逢君,窃幸风尘中得遇知己,感情日洽,爱情亦日深。故愿定白头之约,终身随君做一侍婢,于愿足矣。不料好事多磨,祸从天降。前夫未死,冒然归来。始念满拟金钱有灵,可以驱其他去。岂知狼子野心,毫无餍足,既要钱,复要人。不从则持刀使剑,百端威吓。伏念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类。又加以父母不谅,坚持从一之理,无可转圜。遂于某日定妥江轮,强载妾身他去。早知如此,虽一元之钱,亦决不肯向君索讨。在君掷黄金于虚牝,固未必因此介怀。而妾如白璧之微瑕,实自觉问心有愧。每一念及,恨不投身江水,追逐孙尚香之芳踪,用报知己。渺渺今世,永无相见之期。耿耿寸衷,唯矢来生之报。书不尽意,泪与墨俱。

玉琳看罢,不觉放声大哭。店主人反倒百端开劝。玉琳哭了一阵,自觉无味,忙把信揣在怀中,向店主人告辞而去。此时马车已经拉至店门前,玉琳上了车,一直拉回公馆。走进上房,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兀自流泪不止。江氏自从他数日早归,病已好了一大半。今天特备了几样佳肴,预备同丈夫开怀畅饮。却见他进得门来,脸上带着泪痕,躺在床上没精打采的,依然泪流不止,心中不觉大起疑惑,忙过来问道:“你无缘无故,哭的什么?”玉琳被这一问,才想起家中的夜叉婆就在眼前,不应当自己露了破绽,赶忙用袖子将眼泪拭干,一面又笑道:“我并没有哭呀,你许是看错了吧。”江氏冷笑道:“我也不是三岁孩子,连哭笑全看不出来。你一定有什么心事,趁早不必瞒我,快快实说了,好多着呢。倘然被我查出来,你可要自讨无趣!”玉琳笑道:“我没有亏心,也不怕你查。你才好一点,也应该养养神,何必这样操心呢?”江氏见他不肯承认,也不便再往下追,只好处处留心,检查他的破绽。也是活该生事,玉琳满心里只记挂着柳娘,却忘记了衣袋中的书信。夜来脱衣睡下,江氏便暗暗地搜检,竟将这封信搜出来,在灯下观看。他本是世家小姐,幼时很读过几年书,这一封才妓的信她看着毫不挡眼。看完之后,一声也不响,便掖在自己贴身小袄的袋内,上床安息。

次日绝早便起来,梳洗完了,掇一张椅子,在房门口坐定,脸朝着天,不发一语。玉琳起来梳洗过了,便喊着叫套车。换好衣服,便想出门到局子去。才走至门口,见江氏拦门坐着,便笑道:“太太请你闪一步,让我过去,到了上班的时候了。”江氏此时才把头扭过来,沉着脸,在玉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冷笑一声,慢慢地说道:“你到什么地方去啊?”玉琳笑道:“自然是到外交局去,难道还有两个地方不成?”江氏冷笑道:“到外交局找谁去呢?”玉琳道:“不过是办公去,还有什么人可找呢?”江氏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吧。我听说你那外交局里,有什么桃娘柳娘,你不得去请安吗?”玉琳一听此言,仿佛小儿初闻霹雳,立时把脸吓黄。连忙伸手向衣裳袋中,去掏那一封信,哪里还有影儿。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急得跺脚道:“该死该死,怎么荒唐到这步田地。”江氏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总算有良心,还知道这叫荒唐。怨不得自我有病以来,你常宿在外边呢。敢情外交局挪在柳娘下处去了,你早把她接到家来,也省得跑啊!如今人财两空,怨不得你那眼泪比泉眼还盛呢。我如果病死了,大约你决没有这多的眼泪,可见你是一位多情的人了,只可惜你这情用得不当,所以人家不知你这份情,饶骗了你的银子,还叫你害单思病。你自己想想,真有趣味吧。”玉琳被江氏这一片刻薄讥讽的话,说得满脸绯红。自己一想,趁着她尚未翻脸,迎头说几句软话,把她的气平一平,省得打吵子。便老着脸,向江氏深深请了一个安笑道:“夫人说的话全是,实在是鄙人一时该死,错走了路儿。好在事已过去,她这人也走了,求夫人高抬贵手,把这信赏还我。我把它烧了,从此以后,断绝邪念,再不招夫人生气就是了。”江氏冷笑摇头道:“你不必假惺惺,要自己想一想,是朝廷家的命官,又蒙庄大帅特别知遇,委以外交重差。你不洁己奉公,竟敢包揽妓女,真乃是官场中的败类。照这样不如趁早回家,不必在此丢人现眼。我如今既得着你的把柄,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今天便过江去见大帅,倒请示请示,你们做官的人可以自由嫖娼吗?”玉琳受了江氏一顿教训,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倘然她真做出来,自己的颜面何在。继而一想,我莫若趁此报丁忧,倒是绝好一个机会。但是阻住了不能出门,这件事却如何发表呢?自己左思右想,十分为难。好在夫妻无隔宿之仇,只可用软磨的法子,但得敷衍一时,俟等丁忧回家,这件事自然就消灭了。主意打定,索性传话把车卸了,自己也不出门,只陪着江氏说东道西,变着方法儿求她欢喜。怎奈江氏却始终不开笑口,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自己索性一声不响。玉琳费了一天话,到底未把江氏哄转。

到得次日,仍然不准他出门。玉琳虽然着急,却是无法可施。正在不得下台之时,忽见家人张立慌慌张张上来,向玉琳回道:“外边有一个自称名叫尤升,是老爷家里所来的,请示老爷见他不见?”玉琳听说心里明白,一定是他父亲因为他得电不回家奔丧,特派家人尤升前来叫他。心说道,这倒是解围的一个好机会,忙对张立道:“你快叫他进来,这是我家中老仆,你不认得?”江氏听说尤升来了,也吓了一愣,对玉琳道:“尤升是老爷子得用的人,非有特别大事,万不能派他出来,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正在疑惑间,只见尤升已随张立进来。腰里系着一条白带,脚下穿着两支白鞋,才进屋来,朝着玉琳、江氏便伏地叩头,放声大哭。其实玉琳心里明白,却假装不知。江氏见如此景象,心中也明白了一半,忙抢着问道:“你快起来说话,莫非家里出了什么凶事处?”尤升爬起来哭道:“我的少爷少奶奶,大事不好了,老太太故去了。”这一句才说完,玉琳同江氏全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本来人全有一个良心,别看前数日玉琳为色欲所迷,把这事放在脑后,如今触景伤情,自然良心发现。至于江氏,因为平日婆婆慈善,待她很好,如今出门三四年,忽然得着死信,追想从前,怎能不痛哭流涕?二人哭了一阵,尤升劝道:“先不要哭了,商量着赶紧回家奔丧吧,老太爷全急坏了。”江氏收泪问道:“老太太既然故去,为何不打电报来,却叫你往返奔驰,空耽延这许多日子?”尤升发急道:“故去的当天就拍了一个万急的电报,直等了七八天,不但人没回来,连一个回电也没有。还是章善同章老爷出的主意,叫我亲身来寻,怎么说没有打电报呢?”江氏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忙问玉琳道:“你既然接着电报,为何不对我说,难道是什么桃娘柳娘的拦住,不叫你说不成?”玉琳到此时,只得狡赖道:“岂有此理!世界上哪有亲娘死了,接着电报,装作不知的。我纵然荒唐,也不至于荒唐到禽兽不如。你这不是骂人吗?”江氏冷笑了两声道:“怕只靠不住。”玉琳道:“这电报是拍到外交局,还是拍到家中?”尤升道:“是拍到外交局的。”玉琳跺脚道:“坏了坏了,那外交局到下午散班以后,是没有人的。只有一个老看门的,又聋又瞎,投到他手里,那就糟了。”江氏在旁边骂道:“这个老看门的,匿丧不报,装聋装瞎,应该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玉琳挨着空心骂,也不敢吱声,反倒含笑说道:“太太你不要生气了,咱们赶紧预备回家奔丧吧。”江氏道:“那是自然。你快去报丁忧,预备交代。至于家里的事,满有我一人料理。好在尤升来了,他是最可靠的,帮我收拾好了,咱们起身就走。”玉琳当日便过江报丁忧。庄制军派汉口道兼代局事,传见玉琳,嘱咐他:“守孝百日,便回来就差。好在你不是实缺人员,也没有什么妨碍。这外交局的差,我先不委别人,你早去早归便好。”玉琳谢了。临走时候,庄制军还送了二百银子奠敬、二百银子盘费。阖城文武见制军如此优待,谁不巴结,净奠敬就收了三千多两,以外帐子等类不计其数。

王琳择好了十月初二起身,坐京汉车先到北京。没想到走至河南郑州,前面忽发生了撞车的危险。客车损坏了十几辆,连路轨也伤毁了一大段,三五日内不能开行。玉琳无法,只得暂住在郑州客店。这客店名叫鸿升店,倒是一个老字号,只是人类混杂,什么客全住。玉琳在这店中住了两日,不免拿出官派来,嫌店小二伺候不周,要送到郑州衙门打板子。哪知河南人的性情,却与湖北不同。湖北人怯官,一拿出官威来,他便吓得尿屎直淋。河南人抗官,你要拿出官威来吓他,他索性同你直顶到底。小二见玉琳发脾气,要把他送官,便冷笑道:“好好,请你送吧,不送的是妻孙,怕你送的是个老丈人。”玉琳自入官场以来,哪里受过这样顶撞,立时大发雷霆道:“反了反了!我先打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着便抢过来,要打小二嘴巴。小二连忙闪开,嚷道:“你真不要脸啊!你再打我,我可要还手了。”此时张立尤升四五个下人,全跑过来。一见这情形,不问青红皂白,一拥而上,攒殴这店小二。哪知这小二既有气力,又会拳脚,一转眼便被他打倒了两个。偏巧玉琳住的后院,打起架来,前边楼房满不知道。玉琳见仆人被他打倒,此时心中方有些害怕。自问虽有势力,却难免吃眼前苦,便想跑到前边去喊店家。正在危急之时,却见同院住的一位客人,推开房门出来,大声喝店小二道:“小马你又闯祸吗?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你再要这样,我就打你了!”小二一见这人,立时收了手脚,规规矩矩地说道:“二爷我不敢打人,他们大家围打我,我难道甘心挨打不成?”客人喝道:“胡说!你不惹人家,人家就打你吗?”玉琳此时见有人出来解围,便不去叫店家了。细细端详这客人,见他有二十七八年纪,玉面朱唇,像一个书生模样。只是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只凤眼,奕奕有光,隐隐含着一团杀气。拿玉琳这样骄傲的人,却不敢和他对眼光。他心里想这必是一位世家的少爷,连忙含笑拱手道:“这位大哥贵姓?适才小二无状,承你解围,兄弟感激得很。如不弃嫌,请到屋里坐吧。”客人听了,也不谦让,便随玉琳到屋中坐。原来玉琳住的是三间上房,一明两暗。便把客人让至西间,喊尤升倒茶。客人笑道:“小弟姓王,是卫辉府的人。想到北京去做生意,不料赶上停车,在这店里住了六七天了。方才听见小二打架,特意出来管束管束他,不想却遇着尊兄。不知贵姓大名,府上哪里,倒要请教的。”玉琳也不隐瞒,便将他这做官的历史一一对王姓客人说知。王客人听了,不觉起敬道:“原来是一位贵官,商人眼拙,实在失敬得很。”玉琳见他这样,索性端出做官的架子来,笑道:“你们买卖人,若非在旅店中,哪能轻易与我们做官的相会?”王客人肃然答道:“是的是的。但不知曹大人还是等车,还是起旱?”玉琳道:“这一层倒还没有决定。”王客人道:“依商人说,曹大人还是起旱走吧。一者时期无定,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开车;二者这京汉路上时常撞车,也未免过于危险。”玉琳道:“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我的行李过多,起旱恐怕有些不便。”王客人道:“有什么不便?不过多雇几辆车。只吩咐店家一声,叫几十辆几百辆全都现成。”说完了,便起身告辞,仍回他屋中去了。玉琳却被这一席话说活了心,又同江氏一商量,江氏也十分赞成。因为有撞车的危险,妇人家胆小,哪敢再坐火车。当日晚上便将店家叫过来,吩咐他雇六七辆轿车,明日早晨便起身赶路。店家答应了。次日一早,果然将车雇齐,说明了拉至北京,每一辆车十二吊大钱,草料饭钱在外。玉琳因为急着要走,也不问车价大小,全答应了。把行李箱笼载了四车,自己同江氏与两个女儿坐了一辆,其余两辆,叫下人分坐。赶车的摇动鞭子,直奔大路赶行。

这时候正是十月中旬,天气乍寒,走在路上渐渐地觉出冷来。依玉琳的意思,想在店中多住两日,俟等天气晴明,稍为回暖,然后再走。江氏却不肯,说这七辆车,一天多大嚼用,多耽搁一天,白耗一天的钱,却是何苦来呢。玉琳只得依着她。偏巧第二天阴云密布,气候奇寒。玉琳犹豫不行,江氏却催着非走不可。赶车的头儿季二,对玉琳道:“曹大人,不是小人谏言,今天总以不走为是。你看天气这般冷,保不住路上便要下雪。前面走的又恰是山路,倘然被雪迷住,非常难走。只需等上一天,雪便化了,那时再走还迟吗?”玉琳听这话很有理,便想不走。怎奈江氏不依不饶,说:“这是车夫讨巧,一天不走,吃一天现成饭,你为何听他的话呢?”玉琳拗不过太太去,只得发令开车赶路。哪知才走出二里路去,果然大雪纷纷,霎时间已盖满了平地。再看前边,果然是山。车夫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冒着雪往前进行。玉琳问车夫:“前面可有集镇吗?”季二道:“前面是鸡公山,过了鸡公山,才到松林镇。大约须有六十里路才能到呢。”玉琳道:“我们就住在那个镇上,不必再往前走了。”季二道:“也只好如此。回头过了山,大人望见有一片松林,离那镇就剩八里路了。”说罢又告诉其余车夫,快着一点走,到松林镇便休息了。众人听了这话,果然走得加快。无奈这雪越下越大,在平川路上,固然可以快走,及至临山路近了,崎岖凹凸,实在难行。直绕了两个多时辰,才绕出鸡公山外。果然远远地看见一片松林,却是白茫茫的,全被雪盖住了。玉琳催大家道:“快走快走!好冷天,再不到栈房,就要把人冻坏了。”一面又埋怨江氏,不听他的话。好在离山渐远,路也渐渐平了。这七辆车,便如风驰电掣一般,直往前进,眼看离松林有半里路了。季二道:“好在今天是大雪,若在平日,再是孤行客人,这个松林就很不易走呢。”玉琳忙问是什么缘故。季二道:“等到店里再说吧。”

二人说着话,转眼已来至松林前面,相离着不过两三丈远。玉琳举目细看,见这林子密匝匝足有二里多长,阴森森毫无声息,果然是一片大林。才要向季二问话,忽听林子中有枪声,一连响了三下。吓得玉琳几乎从车上掉下来,忙向季二道:“你、你、你听这、这是什么声音?”季二并不答玉琳的话,只向同伴道:“你们快停住吧,原来二大王在这里。”这句话尚未说完,又听呼哨一声,从树林后拥出许多人来。头里打着一面红旗,红旗上镶着尺大的一个王字。众车夫见了,并不害怕,从车上跳下来,抱着鞭子在旁边一蹲。只见红旗底下,站着一个为首的人,身穿青缎子小皮袄、青缎皮裤,头扎青洋绉包巾,足着黑皮靴子,腰里掖着自来得手枪,手里拿着一柄背厚刃薄的短把刀。其余随从的有二三十人,全是青布短衣,也有拿手枪的,也有拿短刀的,俱在为首人左右,排班站立。只听那为首的人高声说道:“请曹大人出来说话!”玉琳一听,更觉诧异,心说这贼头怎会认得我呢?事到其间,只得硬着头皮,从车上跳下来。再看江氏同两个女儿,早吓得面无人色,互相搂抱,在车里抖作一团。玉琳下了车,举目细看,不觉失声叫道:“朋友你不是与我同店的王客人吗?为何却在这里?咱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前日无仇,今日无恨,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为首人笑道:“曹公不这样说法。我王天宠虽系大盗,做事光明,所劫的必是贪官污吏,所取的必是非义钱财,至于安分的商民,我从来不曾伤着一个。你曹大人日前在店里相遇,觉着你官气熏人,一定不是清廉之辈。并且见你行囊过多,不过多是些民膏民脂。我王天宠这三个月中,不曾发一次利市。要搁在生意好的时候呢,既然前日有一面之缘,也就放你过去了。偏偏赶上我手头困乏,只好向你曹大人先借一点用用。好在你们做官的人,只要有三分气在,说一句话,发一个令,便有无数金钱。这一次的损失,料也满不在意。并且我今日特别优待,所有你的金钱衣物,我只取十之七八,必给你留下几成,做回府的路费。咱们是先礼而后兵,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听他侃侃而谈,句句话极和平,却是句句话中有刺。料想今天若不将所有尽他拿去,眼见得便有性命之忧。常言光棍不吃眼前亏,我莫若同他客气几句,他倒许给我多留几成。想到这里,便也抱拳拱手,带笑说道:“老哥的话,兄弟实在佩服得很。兄弟生平爱慕的,就是侠义英雄。看你老哥英风飒飒,义胆侠肠,还要替兄弟留回家的路费,更是感激之至。”说着便用手指那四轮行李车:“所有金银衣物,俱在这四个车中,请你老哥随便自取。至于贱内同小女的车上,却是毫无所有。无论如何,请你留一点面子,不要惊吓了他们母女,兄弟就感激不尽了。”王天宠笑道:“难得你曹大人这样慷慨,我谢谢你。至于令正同女公子,你自请放心,我王天宠自入绿林以来,从不曾伤着一个妇女。不要说啰唣,连正眼我全不看。”说罢,便向左右发令:“你们把那四车东西,通通取下来。”众盗得令,便一拥而上,把车上各箱笼包裹,俱都取下,先将锁头打掉,王天宠拉着玉琳笑道:“我明人不做暗事,请你曹大人亲眼看着,我们拿去哪样,你心里也好明白。”玉琳只得随着他来至车前,见箱子里共有两千多块现洋,有十几卷番票。天宠问他番票共是多少?玉琳道:“银票是四千五百七十两,洋钱票是八千。”天宠点点头,将所有票子,吩咐大家分着带起来,现洋却一个未动。又看那几只箱子,俱是男女衣服,什么单夹皮棉纱,样样俱全,并且袍套官方,尤占多数。天宠见了,忽然心神一动,吩咐大家把道两箱官衣抬回去,我有用处。又搜检了一番,见一个皮匣内,装着许多文书。天宠细看,却是玉琳历次在北洋湖广得差的札子,还有在日本大学卒业的证书。便笑向玉琳道:“你曹大人现在丁忧,这些物事,全是用不着的,暂且借我一用,以一年为限,我仍旧寄还,决不食言。”玉琳虽然心中难过,却又不敢不依。眼看着众盗把金钱衣物,俱都慢慢运走,天宠才拱拱手笑道:“改日再会。”抹转头随着众盗一声呼哨,又投入林中去了。此时七个车夫同尤升、张立、高升等,方才集拢上来。玉琳满腹牢骚,才要向下人发泄,却见季二深深向他请安,说小人给曹大人贺喜。玉琳见了,不觉愣然一惊。要问他因何贺喜,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六回 护宝瓶贡生遭奇祸 别慈母孝子走天涯

玉琳被劫以后,赶车的季二不但不替他可惜,反倒向他贺喜。玉琳可真恼了,便骂道:“唗!好狗才,你曹大人被盗了,你不安慰我,也还罢了,反要向我贺喜,直是幸灾乐祸,当面奚落人。你安的什么心,莫非同大盗串通一气吗?”季二见他急了,却不慌不忙地赔着笑脸答道:“曹大人,你老先不要生气,听我细细对你说。我们这河南省中第一个有势力的人,就是方才那二大王,连本省巡抚大帅全不敢正眼看他。一个号令传下去,三日以内能招集十万人,而且军械枪炮很全。在这河南省中,专门做绑票的买卖。可是有一层,本省人他不绑,买卖客商不绑,专门绑本省的官员。却又不是一概而论,比如你要是一位清官,声名甚好,两袖清风,他不但不绑你,而且还保护你。要是贪官污吏,有成千累万的赃钱,高低休想逃出他的手去。如其声名太坏,不止要你的银钱,还须要你的性命。他那劫人,轻易不肯自己出马。倘然自己出马,必是他最恨的人,一百个之中,也休想逃得一个活命。他每逢劫人,要派小角色出来,是迎头一枪。派大角色出来,迎头两枪。自己前来,才放三枪。这是他的一种号令。方才我们听见三枪,知道是他本人来了,所以赶紧躲开。料想他同曹大人必然有什么仇恨,心里直替你捏一把汗。万没想到,见面之后,却同你这样客气,不但保全了性命,还给你留下路费,这真是开辟未有的事。我季二见了,不但心里欢喜,还佩服你曹大人福大命大,焉能不给你贺喜呢?”玉琳听了,觉着毛骨悚然,又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窝巢吗?”季二听了,伸伸舌头,摇摇头道:“曹大人,你老问这个做嘛?这二大王到处为家,他没有一定住址,你难道还想告他不成吗?”玉琳道:“那是自然,我难道白吃这苦吗?”季二低声道:“依我劝你老人家,不必做此想吧。不要说你寻州县官他没有法子,就是上巡抚衙门请兵去,也无济于事,徒然多结一层冤家。他听了不痛快,再同你作起对来,到那时,恐怕没有今天的客气啦。我季二这些话全是发于肺腑,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到此时,真是进退两难,有气无力地说道:“银子呢劫了去也罢了,只有我那文凭委札,乃是做官的凭据,无端被他劫了去,岂不耽误我的前程吗?”季二道:“这一层曹大人倒不必虑。方才他对着你说,一年准准寄还,是万不会失信的,你莫如回家去等着吧。”玉琳点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但是我们不必进京了,一直回济南吧。”

本来以奔丧而论,既不坐火车,就应当起旱先回济南。他偏要绕这弯子,究竟是什么心理呢?原来玉琳在湖北时,曾接着章敬宗的信,说陆军部调他。他因为湖北的差事很优,庄制军又特别垂青,所以犹豫着不肯遽然应许,如今乘着丁忧之便,倒想进一趟京,访访敬宗,倒看一看陆军部的情形如何。如果比湖北强,便要改变方针,另投门路。这本是他们做官人一种钻营巧妙的心理。偏巧老天不佑,平地遭劫,这才打断了他进京钻谋的心思,便道回家奔丧。至于他到家后一切情形,看小说的,自能想象而知,作书的人也不便再往下叙。因为这一部书乃用的是流水体裁,一回事说完了,便要另换一事。一个人讲罢了,便要别易一人,与那抱住一人一事,直叙到底的,迥乎不同。所以这部书虽然很长,在看的人,并不觉着讨厌,同是一样的精神。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这王天宠突如其来,到底他倒是怎么一个人物,诸位且不要忙,听在下详细地表上一表。内中的情节,可歌可泣,可喜可惊,大有《史记》刺客游侠两列传的意味。原来王天宠乃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的祖籍,后来又迁至卫辉府滑县。他父亲名叫王明哲,乃是河内县一位名秀才。在十七岁上便补了廪,三十八岁便出了贡,可惜始终不曾发迹。家里有两顷肥田,日子很是好过。娶妻苗氏,人极贤淑,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王天宠,女儿名叫天秀,比天宠小四岁,兄妹二人,长得全很秀美。王明哲因为少年不能登第,抱着满腹牢骚,养成一种恃才傲物的性格。到了中年以后,便绝意进取,只在家里守着田园,教两个儿女读书,安然享他的天伦之乐,也倒自在逍遥。明哲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专爱古董,什么铜器、铁器、瓷器,只要年深代远,他便肯出钱购买。有时赶上无钱,典衣质物,也决不肯放过,因此收藏很富,到底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有一年温县一个农人,因为垦地,刨出一个铜瓶来,上面五彩斑斓,很是好看。他便拿来卖给王先生。因为温县同河内是近邻,两个庄子又相隔不远,所以这农夫知道明哲好古,便送来给他看。明哲接过来仔细观看,见这瓶高有一尺七寸,是黄铜造成的,分量很重。上面有五色锈,却又似锈而非锈,因为在铜质里面含着,并非长在外边的。周身雕刻极细,山水人物花草齐全,还有几行篆字,得用显微镜方才看得清楚,乃是“黄龙三年,何晏恭献司马太傅”。明哲见了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打算这个铜瓶,明明是曹魏时的制造。温县乃司马懿的故里,并且司马懿的坟墓就在那里,这必是他心爱之物,死后用了殉葬的。没想到两千年后,又居然发现了,真乃稀世奇珍,我怎能当面放过。到底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却假作镇定,问农人道:“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呢?”农人迟疑了半天,笑道:“老先生你给五十吊大钱吧。”明哲一听,价值要得并不大,便从屋内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给农人道:“这是二十两银子,合三十多吊大钱,你拿去吧。这是卖给我,你如果卖给古董店,只怕十两银子也没得给你。”农人虽然接过手,意思还有点嫌少。明哲又取出一吊大钱来说:“这是格外送给你买酒吃的,你可以心满意足了。”农人接过去,欢欢喜喜地走了。明哲自得了这个瓶,成日成夜地把玩。见这瓶上青山绿水,红叶白云,样样俱全,并且是生成的颜色,并非是廪出来的。这还不算奇特,最奇的是瓶上的山水树木、花草人物随时变化。今天看着是这个样子,明天再看,却又变了颜色。改了方向,大约天气晴的时候,不变,若遇着大风大雨,下雪阴天,总要变一次,所变的却又有种种不同。因此明哲把这个瓶看成秘宝,时刻离开不得,仿佛他的生命灵魂全都寄在这宝瓶以内。无论至亲戚友,谁也不叫看见。偏巧风声传出去了,便有许多古董客人,来登门请教。始而推作没有,架不住大家一再恳求,并且说明了决不想买,不过是开一开眼界,明哲才拿出来给大家看。内中有一个老古董客人,名叫任其琅的眼力最高,一见此瓶,便不住口地赞赏,来后八绕九转地问明哲肯否割爱。明哲笑道:“但不知你肯出多少价钱?”任其琅道:“老先生如肯割爱,兄弟情愿出五千两白银作为代价。”明哲冷笑道:“你说这话,难道也不怕我这宝瓶替你羞愧吗?我以你一张口,至少也要说上十万八万。我虽然不见得卖,到底还对得起这个瓶,总算是物逢知己。哪知你竟拿出市侩的口吻,污辱我这宝瓶。你还自夸是古董界老手,我真真要羞死了。”明哲当面奚落,任其琅听了,真比打骂还难过十倍,羞得满面通红,连一句话也没敢回,便匆匆去了。明哲从此把瓶收起来,无论谁再求看,不但见不着瓶,连人也见不着了。

又过了半年工夫,明哲也慢慢把此事忘记了。这一天忽有河内县的差役赵洪顺,登门要见明哲。明哲心里打算:我一不欠粮,二不犯法,县差役寻我做什么?忙出来见他。只见赵洪顺深深请安,口称王先生:“小人奉太爷的命,特来请你老先生,进城有要事面商。”明哲听了,诧异道:“我同你们太爷平素并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赵洪顺一面掏出县官的名片,一面走进家中。明哲把他让至书房,见县官的片子,大大三个字,是苟登科。明哲见了,要笑又不好笑,只得郑重说道:“这位苟父台到任以后,我还未听见人说,大半日子不多吧?”洪顺道:“到任也有三四个月了。今天请你老先生,不为别事,只因这位太爷是两榜进士出身,很注重读书人。看见城内书院,房倒屋塌,他老人家情愿拿出钱来修理,只可惜没有一位妥当人监工料理。听说你老先生是本县的名士大儒,故此请你去,商量重修书院的事。这件事关系一县的文风,料想你老先生是义不容辞的了。”明哲听了,很是高兴,心说这位县官,别看他姓氏不佳,倒是一位爱才重士的人。可见苟道将的子孙,也有出类人物,我倒不好却他这番美意。想到这里,便慨然应允,明日一准进城。赵洪顺去了。次日早晨,明哲骑着一匹驴,赶进城去,与苟知县相见。知县立刻请到花厅,降阶相迎。明哲仔细打量,见他瘴头鼠目,兔耳鹰腮,嘴上几根小黄胡子,七上八下。这副尊容,实在俗不可耐,却满面赔笑,把明哲让至屋内。明哲一躬到地,口称老父师到任,门生尚未来叩叩喜,反劳父师枉礼先施,实在惶愧得很。苟知县一面让座,一面连说:“不敢,兄弟初到贵地,即访知老兄鸿才硕学,冠冕士林。久已就要过去拜访,只因公务缠身,老不得闲。前天因见贵县书院,房屋太难,殊失培养人才之道。兄弟想捐廉修理,只可惜缺少一位同志出来帮忙,这才想起老哥来。无论如何,请看在全县文士面上,帮兄弟这个忙。将来工竣之后,兄弟必要格外酬劳。”明哲道:“老父师为培养人才,重建书院,门生理应效劳,哪有希望报酬之理。但不知何日开工,是大兴土木,还是略为补葺?”苟知县道:“这一层还没有定,须先请老哥详细查勘一回。应当怎样修法,请开一清单,兄弟自然照办。好在书院距县署不远,老哥就请住在敝衙,不但随时可以监工,而且食宿方便。就是兄弟对于一切事,也可以随时领教。”明哲见他如此至诚,便完全应许了。当日便去看工,带着瓦木匠人,详细看了一回。果然因为年久失修,三十几间房,倒坏了一半。同匠人商量,凡是倒塌的一律重修,未倒塌的从事补葺,好在木料整齐,不需再添。作一作价,工料两项,大约需一千二百银子。估好之后,便回衙与县官商量。苟知县概然允许,择吉开工。从此明哲便住在署中,知县待他非常之优,日必见面,食必同桌。有了工夫便同他闲谈,不是讲论诗文,便是高谈古董。明哲于此道本有研究,苟知县却也是一个内家,两人谈得非常投契,反倒把修理书院的事,渐渐忘了。

日久天长,明哲意认苟登科是一位知己,便把巧得铜瓶的事,对他说了。苟登科十分羡慕,说是物聚所好,这也是老哥精诚所感。千万要好好保爱,不可轻易示人。明哲很以这话为然。过了几天,忽见苟知县愁眉不展地拿着一封信进来问明哲道:“老哥家里的宝瓶可曾拿出给人看过吗?”明哲听了一惊,迟迟钝钝地答道:“不错,去年有几个古董客人,曾经到门生家里看过两次。”苟知县叹道:“坏了坏了,这真算得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了。”说着便把手里的信,交给明哲阅看。明哲接过来看,原来是现任河南巡抚明善的一封私信。明善本是一位旗人,外号叫做明古董,生平专好古董,什么万鼎商盘,全都被他搜罗了去。只要听见谁有新奇的古董,不论价值多寡,他必要变着方法儿弄到手中。你如果不卖,他便用势力压迫,强夺硬取。他这次给苟知县来的信,明明写着是听古董客人任某言,河内县王明哲贡生家有铜瓶一座,确系古物。请贵县与该贡生商酌,如肯割爱,不借以万金作价。若不讨价时,本院当保他为候补知府。如贵县将此事做到,今年年内,必以知府过班云云。明哲看罢这封信,登时把脸全气白了,问县官道:“依父师的意思,怎么样呢?”苟登科道:“论理这瓶是老哥之物,兄弟实不能赞一词。但是兄弟有几句直言,自恃与老哥交厚,才敢直陈,你可不要见怪才好。”明哲道:“父师有何高见,不妨直言,门生感激弗遑,那有见怪之理?”苟登科道:“据兄弟想,铜瓶虽系宝物,不过是一件死东西。我们读书人总要显亲扬名,封妻荫子,才不辜负十载寒窗半生辛苦。如今既有这个机会,不妨将此物奉献抚军,五马黄堂,便唾手可得。假如老哥会一名进士,要做到知府,至早也得十年工夫。如今立谈之间,便抵一个十年的进士,又何苦不为呢?兄弟这话全是替老哥打算,并不为着自己。假如老哥乐意,兄弟情愿不要那过班知府,请抚帅将这功名并在老哥身上,索性保你一个道台。一者表明兄弟的心迹,二者老哥马上便是观察大人。兄弟叨庇余荫,将来说起来是王观察的知己,也就很有光荣了。”苟登科这一席话,真乃婉转可听,面面俱到,在他想着明哲一定是谨如遵命了。哪知这位迂腐先生,不但不肯依从,反倒立时变脸。只听他冷笑了两声答道:“请父师暂息清谈,不必往下说了。门生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上禀父师。那宝瓶便是门生的性命,门生的性命便是宝瓶。不要说是知府道台,便是明大人把他那巡抚让给门生去做,来换我这宝瓶,今生今世,也休想如愿。要说到力压势迫,门生更不放在心中。别说他是巡抚大帅,就是皇帝老儿,他得遵守法律,不能强买强卖。门生也没有别的可托父师,但求父师善为说辞,婉转回复他。就说古董客人信口胡云,王某并无铜瓶。请他打断了这一条痴心,不必再来啰唣,门生就感激不尽了。”苟科登听了,脸上略变一变颜色,笑着答道:“老哥的话果然不差。他虽然是巡抚,也不能强取人家心爱之物。再说瓶乃无价之宝,府道也不过有价之官。以有价易无价,老哥诚然是吃亏。兄弟今晚便写信回复他。你只管放心,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明哲再三致谢。又过了几天,苟知县再也不提此事,只是面子上同明哲却疏远了许多。既不常出来闲谈,也不同桌吃饭了,至于饮食供应,也渐渐淡薄起来,大有楚王不设醴酒之势。明哲心里自然有些不耐烦。但是此来原为重修书院,如今书院却无日开工,闲住又毫无意味,便写了一封信,向县官告辞。苟登科也不留他,只传出话来,说公事太忙,恕不面送,等到开工之日,再专差造府面邀。明哲赌气回家,从此闭门课子,凡有求访的人,一概不见。

此时天宠已经十七岁了,天秀十三,二人的学业,倒是大有进步。明哲立志不叫他学八股文章,说这是一种毒药,我自己吃了,不能再叫后代去吃,只是拿些经史子集,教他兄妹二人。天宠最好的,就是孙吴兵法,很有心得。不但朝夕研求,而且还要实地练习。村中十几岁童子,他邀集了六七十个,终日排兵布阵斗隐埋伏。明哲很是欢喜,说他将来长大,必然是一员名将。天宠也如此自负,在那童子队中便以大元帅自居。却喜这几十童子,也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遣。明哲更借此消遣岁月,解他的无聊。这一天,父子二人正领着许多小孩子在场院里摆阵,忽听一阵犬吠之声,村中进来两个人,每人手中全提着一个大包。进得村来,见场院中有许多小孩玩耍,二人便走上去,向明哲拱一拱手问道:“请教老先生,这村中有一位贡生王先生,你老可认得吗?”明哲道:“你二位打听他有什么事情呢?”内中一人道:“我们是从北京来此买卖古董,昨天才到贵县。在店里打听此地,是否有好古董的人。据店家说,唯有王家寨的王贡生老爷很好古董,如果有出色东西,真肯出价,故此我们二人特来访他。现有宝鼎彩瓷,求这位先生赏鉴赏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故此动问一声。”明哲听了,便又触动了好古之心,立时笑道:“二位要访王先生,可随我来。”二人便跟着明哲到了家中,让至书房。明哲道:“在下便是王贡生,你二位有何宝货,请拿出来开开眼界。”二人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架汉鼎,乃是汉武帝得汾阴宝鼎时照样缩制的,尺寸虽然不大,上面斑斑点点的有一层粉绣,光彩烂然。明哲见了,不觉喝一声彩道:“不愧宝鼎。”再看那一位拿出一座五彩瓷瓶,乃是大清康熙年制,确是官窑宝烧的。明哲仔细看了看说:“这瓶虽然不假,到底还不及这鼎,真是古色古香,但不知你们要价多少?”二人道:“先生如果合买,我们大大让你一个便宜,只给三千五百银子。我们得了钱,也好再去收买别的货物。你要是分着买,这瓶是一千八百,鼎是两千五百,俱是实价,不能再少的了。”明哲道:“论理这个价钱原不算多,但是田舍翁哪有这许多银子?你二位空来一趟,我只算享一点眼福罢了。”二人道:“先生买不买,倒没有什么。我们听说你是古董高眼,不过来领教就是了。”明哲见他二人如此殷恳,便论起古董来,越谈越投机,两个古董客人非常佩服。临行之时,二人很犯踌躇。甲客说:“咱们还要到洛阳收买货物,携带这两件宝物,路上很是不便。倘然磕碰了,或是被人劫了,将来回京时怎样交代柜上。”乙客道:“我也是这样想,要寄存在店中,又怕不妥。这却怎么好呢?”甲客沉吟了片刻笑道:“我看王老先生确是读书君子,况且又爱惜宝物,莫若将此两物,寄存在他府上。好在有半个月我们就可折回,你看这个主意可好?”乙客鼓掌道:“好极好极。”二人便向明哲作揖请安,无论如何,请他暂为保存,俟等从洛阳回来,必然专诚致谢。明哲始而不肯,说这是贵重东西,倘然伤损了,如何赔你得起。怎当二人再三恳求,说了许多好话,明哲拗不过,只得答应了。把书橱打开,叫他二人亲手放在里边,又锁好了,然后才告辞而去。二人去后,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明哲心里很犯踌躇。这一日早晨,尚未起床,忽然门外一声呐喊,拥进十几名差役,后面还跟定一个官儿,却是本县的捕厅典史臧坦。进了门也不问青红皂白,一直跑进书房,翻天倒地地搜检。此时明哲闻信,已经起来,连衣服都不愿穿好,便跑至前边。见了臧典史本是熟人,便怒冲冲地问道:“父台擅入学生家里,横行搜检,这是王法所许吗?纵然学生犯了法,也须先传了去,推问推问,哪有查抄人家的道理?”臧典史道:“这个你不要怪我。我是奉上官所派,概不由己。”两人正在口角,差役已从书橱中,把古董客存的两件东西全搜出来,呈臧典史观看。典史见了,便大喝一声:“把王明哲锁起来,别把窝主放跑了!”差人掏出锁链抖一抖,早套在明哲颈上。明哲此时气得连话全说不上来,只有浑身打战。典史又指挥差人,到他内宅去搜。不大工夫,又搜出许多钢铁瓷各色古董,连铜瓶也在其内。明哲见了,心中犹如刀割,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一群强盗,青天白日,到良民家里打抢,该当何罪!我这老命不要了,今天同你拼了吧!”说着便一头向典史撞去。那禁得许多差人,硬把他按住。此时明哲的夫人苗氏,同女儿天秀,早哭作一团。却是天宠瞪着两眼观看,一声不响。众差人将这许多古董,载在一辆车中,又把明哲牵出来,也装在一辆车中,仿佛获着大盗一般。苗氏赶出来哭着,央求典史说:“我丈夫是读书人,并未做过犯法的事。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请老爷说一说,我们家人也好明白啊!”典史道:“你们家做的事还问我吗?这是抚帅大人交下来的公事。因为他衙门里失了盗,后来获着贼人,供出王明哲家是窝主。大帅开了失单,并将盗首解来本县,叫县里来拿人,一并起赃。县大老爷因为同你家贡生,平日交好,不忍亲自来查抄,所以派我代办。如今赃证俱全,还有什么说的?”苗氏道:“岂有此理?这些古董,全是我丈夫用钱买来的,怎么说是赃呢?就是前院书房的两宗东西,也是古董客人存的,你们却抢了去,人家来取东西,怎样办呀?”哪知这一句话,倒给了典史的把柄,喝道:“不要狡辩了。你既承认是人存的,便是贼赃。古董客人,肯拿这般贵重东西存在你家吗?反正冤与不冤,等到县衙再说,我此时没有工夫同你斗口。”说着便催差人赶车,一直拉往城里去了。

苗氏领着一对儿女,眼巴巴地看丈夫被人捉去,只有号啕大哭,别无他法。倒是天宠有主意,说:“娘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容我进城去,倒探一探消息。或者花上几个钱,打点打点,把爹放出来,也未可知。”苗氏一想很对,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天宠,叫他速去速来。

不言天宠进城,再说明哲被这些人架到县署,典史先上去,向苟登科回明。苟登科皱眉叹息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王贡生,我同他相处两三个月,认定他是一位有学有品的名秀才,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大盗的窝主。从今以后,不敢复相天下士了。”说罢便吩咐坐堂。左右喊一声堂威,苟登科头戴官帽,身穿袍套,足登官靴,五品品顶,朝珠补服,眼上还戴着一副大墨镜,迈着八字步,踱至二堂口。衙役三班喊了一声,老爷坐下了,执堂的将点单呈上。苟登科拿起朱笔来,在单上一点,下面高声喊道:“带王明哲。”只听铁锁啷当,已将明哲牵至堂前。左右又喊一声跪下。明哲到了此时,只得耐着气跪下。苟登科低声问道:“王明哲你本是读书之人,本县平日看你很好,你为何不好好读书,力求上进,却甘心做大盗的窝主?我真真替你可惜。如今赃证俱全,本县想袒护你,竟无可设法。你莫如从实招上来,我必替你将罪名改轻。这并非本县枉法徇私,实在出于爱才的诚意。你就从实地供吧,一共结识了多少大盗,你家中一共窝赃几次,一共分过多少东西,详详细细地说,不要隐瞒。”明哲听了,立时火气上冲,忍耐不住,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狗官,你但图巴结上司,上灭天理,下残民命,你还当我不明白你的圈套吗?你不过为夺取我的宝瓶,使出这样辣手。我王明哲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你还叫我承认窝藏贼赃,你自己问问良心,只怕掏出你那心来,连狗全不食。”明哲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哪知苟登科笑吟吟的,偏不生气,对明哲道:“不给你一个证见,你一定不肯招承。来呀!把昨天由省解来的那两名盗犯快快带上来,叫他们对证对证。”衙役答应一声,少时牵上两个人来。明哲举目一看,恰是日前寄存古董的两个客人,便高声说道:“你两人不是前十天在我家里寄存瓶鼎的人吗?你们自说是贩古董的,怎么今天又变成窃盗了?”二人一口同音道:“我的王老先生,你招了吧。咱们同伙好几年,我们弟兄哪一样也不曾亏负你。如今犯了案,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还能说旁的吗?”明哲一听,这是串好了来的。自己气得乱抖,一时间反倒答不上话来。苟登科在上面喝道:“你们若非同伙,你为何一见面便认得他?几千银子的东西,平白他会存在你家?你想想世界之上,有这样情理吗?你快快招了,我给你留体面,不然你的功名,我现已移会儒学革掉了,打也打得你,枷也枷得你,到那时你不要怨本官翻脸无情。”明哲到此时已经气得说不上话来,缓了半天气,才答道:“你的目的,不过为那个劳什子的铜瓶。如今铜瓶已到你们手中,你何必再为已甚,必须强迫着我承认做一个贼,你才甘心呢?”苟登科笑道:“你这人真糊涂,你要不是贼,抚帅大人的东西怎能在你家里呢?难道说我们做官的,还能诬良为盗,抢掠人民的古董吗?”明哲一听这话,简直是夺了你的宝物,还要名正言顺,使你永世不得张口翻身。这一气更非同小可,登时大叫一声,从口内喷出鲜血来,一侧身晕倒在地。苟登科见了,便吩咐退堂,暂把他押在待质所中,听候明日再讯。众差人用草纸将明哲熏过来,两个人架着他,架往待质所中。

此时天宠已经赶到,班房全花上钱,大家又都明知他是负屈含冤,格外关照,把他放在床上,又沏糖水给他喝。明哲见天宠来了,拉着他的手,流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爹好古半生,没想今日结了这样恶果。你要知道那宝瓶便是我的性命,我的性命便是宝瓶。如今这个瓶已入贪官手中,料想再领回来,是决然做不到的事。此事也不怨他们,总怨我慢藏诲盗。假如当日不拿出来给任其琅观看,他们这些狗官,也决然不会知道;后来被狗官诓至衙中,我若不自炫,他也不知道得这样底细;那狗巡抚来信要的时候,我若概然允了,也没有这场祸灾。到底我情愿这样被人抢去,也决不愿白白让人。他们为此瓶,总算是费尽心血。我如今既失了瓶,还落一个盗贼的名儿,也不能久活人世了。你要是我的肖子,不论早晚,必须给我报仇雪恨,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但求报得此仇,你无论流入何途,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怪你。至于你娘同你妹妹,你要尽孝尽悌,好好看视她们,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莫若迁至滑县,到你妹妹的婆家去住。他那里广有田园,并且是一方的善士,必能照应你娘儿三个,免得住在这里被人欺负。”明哲说一句,天宠答应一句,连旁边听的差人,全都为之泪下。天宠便留在待质所中,昼夜伺候。怎奈明哲是急血攻心,熬了三日三夜,便呜呼哀哉了。此时苗氏带着女儿也来至县署,见明哲已死,母女二人哭天喊地,晕过好几次去。天宠却连一个泪珠儿也没有,只是置办衣衾棺椁。由差人回明了苟登科,准尸主领尸安葬。到底苟登科自己觉着这件事做得太辣了,上司方面虽然讨了欢喜,却平白逼死一条人命。又怕明哲阴魂不散,真来向他讨命,便假惺惺拿出二十两银子来,送给天宠作为奠敬。还传出话来,说死者虽然犯法,然而平日私交甚厚,特具薄奠,聊表寸忱。天宠把银子接过,狠命地摔在地下,破口骂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的狗官,你与我父亲何冤何仇,既夺了他的心爱之物,还送掉他的生命,如今还要作假慈悲。我王天宠三分气在,十年以内,必叫你身首异处。目前暂寄下你这颗驴头,你仔细等着就是了。”说罢,扶着尸棺回至乡里安葬,安葬以后,便同他母亲商量,俟等过了百日,一定迁到滑县居住。

原来天秀自幼许给滑县郭家,这郭家是滑县的首户,住家在瓦岗集。苗氏的母亲是郭家的姑太太。天秀的丈夫便是苗老太太的内侄孙,小时到过王家一次,明哲见他生得头角峥嵘,天资英敏,断定他后来必是个传器,便甘心把女儿许了他。郭家也曾见过天秀数次,知道这位姑娘性情容貌全好,而且又是世代书香,亲上作亲,是再好没有的了。因此两家全都十分满意。没想到明哲遭了这样横祸。天宠详详细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他娘舅苗凤声,一封是给他姻伯郭绍汾,将他父亲受祸及身死的情形,并遗嘱叫全家迁至滑县的话,一一叙明。过了十几天,他娘舅苗凤声同着郭绍汾的长子郭家命一齐前来吊唁,见明哲已经安葬,便到他坟地去哭了一场。回至家中,郭家令代表他父亲,对苗氏母子三人道:“家父见了姻弟的信,又悲又气,病倒在床上,不能亲身前来吊唁,特委派小侄随同苗家表叔,到此哭奠一番。一者是少尽寸心,二者接表姑母同姻弟弟妹,即日到滑县去。舍下已经打扫出一所住宅,房屋器具全都现成足用。早早迁过去,既省得再遭意外,也安慰了姻伯在天之灵。”苗氏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有一件难事,家中尚有两三顷地一所住房,急切间怎能卖得出去。况且明哲才死,骨肉未寒,也不忍得遽然别了他的坟墓。便又转过头来,向自己兄弟苗凤声讨论主意。凤声是一个急性的人,便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纵然庐墓三年,也是毫无益处,莫若早早地走吧。至于田房及粗笨器物,姐夫不是有一位分居的兄弟吗,完全交与他。每年叫他出几个钱的租钱,他一定乐意,这件事岂不完全办好了吗?”苗氏一听,也只好如此。又问天宠意见如何,天宠道:“血海冤仇,不曾报复,性命全可以不要,这个家还算什么呢!二舅说的话很是,母亲就这样办吧。”众人正在议论,恰巧明哲的兄弟明新,因为今天是他哥哥的二七,特特来家哭奠。大家见了,想起明哲在日待人的好处,不免伤感了一番。苗氏便把要迁往滑县的情形,对明新说了。明新道:“这怕甚的!难道说他害了我哥哥,还于心不足,再想害我侄儿不成。你们这一迁,岂不叫亲友笑话我王明新不能顾全骨肉?”苗氏被这话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倒是天宠侃侃说道:“叔父的话固然有理,到底天下事,也得通权达变。这迁居的事,不是单单为躲祸。因为侄儿卧薪尝胆,如今生不报此仇,誓不生在人世。假如在乡里忍着,在他是耳目众多,在侄儿更是毫无寸进。所以必须离开此地,将来才好活动。叔父不必推让,只可这样办吧。”明新听这话很有理,便完全答应了。苗氏母子三人,连夜收拾停妥,随凤声家令二人,迁往滑县去了。

初至滑县,他母子自然是住在苗家。怎奈郭家一再迎接,必要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心里才过得去。无奈天秀执意不肯,说没有过门的婆家,怎好先入他门。后来商量着,算是先叫天宠过来,附在他家中读书。他家请的专馆先生,乃是罗山县的一位名士,姓丁名惟贤,字俊人,是一位拨贡举人。品学兼优,写作俱妙,敦着郭家符郭家印兄弟两人。家符便是天宠的妹倩,家印是家符的胞弟。天宠附过来读书,他姻伯绍汾招待很优。并叫他同丁先生同榻而寝,同桌而食,所为好使他学业速进。并且时常对他说:“你有志替父报仇,这是极好的事。但必须努力攻书,将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有何委屈,全能够上达天听,自然可以达你报仇的目的。”天宠唯唯听命,心里却老大不然。念了半年书,正值年节放假,他便回到苗家来省视母亲。见了面,苗氏好容易盼儿子回来,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天宠却一言不发,面上带出无限的忧闷。苗氏便追问他:“莫非郭家待你不好?再不然,是同学的欺负了你,为何这般不悦呢?”天宠只是摇头说:“郭家待我极好,同学尤其亲密。我并非为我自身的忧闷,我只恨父仇未报,终日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何用处?”苗氏道:“你怎说这样话呢?你要知道,果然能读书上进,显亲扬名,那报仇的事,还不易如反掌吗?”天宠冷笑道:“怎么母亲也说这糊涂话呢!简直同郭家姻伯是一般见识,兀的不把人闷死?”苗氏道:“你这话更奇了,难道大家劝你的不是正路吗?”天宠道:“正路诚然是正路,但是要走这一条正路,只怕走到发白齿落也走不到头儿。纵然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能否报仇,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岂不是徒劳无功吗?”苗氏道:“这话怎么讲呢?”天宠道:“你老请想,我们既想报仇,是越快越妙。若要先奔功名,纵然一帆风顺,少年登科,至早还得要十年工夫。这十年之中,人事变迁,比如那个官他半路死了,我这仇便报不成;他纵然不死,已经告老回家,我这仇又报不成。就是他不死不走,像这种狗官,专门巴结逢迎,等到十年,至不济他也是司道大员了。我们一个新进小臣,要扳倒一个司道大员,谈何容易,这个仇岂不是报不成吗?”几句话提醒了苗氏,登时眼泪婆娑地望着天宠道:“我的儿呀,照你这一说,给你父报仇的希望岂不是完全断绝了吗?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好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志向呢?”天宠道:“要依孩儿的意思,必须去文习武。我先练成了一副报仇的本事,不怕他飞上天去,也要取他的驴头,好消我父亲的怨恨。但是这习武的事,并非请几个无名把势匠,打几趟拳,踢几趟腿,耍几路花刀便算学成了技艺,必须来去无踪,飞行绝迹,有超群绝伦的艺业,然后才能以一人之力,报这血海冤仇。儿子立志打算游行天下,寻访名师。或者上天鉴我这份诚心,使我巧遇机缘也未可定。所怕的母亲不放心,不肯放我远去,这个仇可就不易报了。”苗氏含着一泡眼泪道:“儿呀,你既有这番孝心,我怎好阻拦你。不过你年纪太轻,从前又未出过远门,如今贸然离家,倘或遇着歹人如何是好?为娘的就是这一样不放心。要不然再过一年,你略微老成一点,然后再出门,或者不至吃大苦,不知你意下如何?”天宠笑道:“母亲要只为这一层,请您放宽了心,是决然无虑的。儿子虽然年幼,那随机应变,趋吉避凶,自问还有些把握。事不宜迟,明年正月,孩儿便要叩别母亲,云游天下去了。只是有一件,孩儿此去,母亲只推作不知。一者免得有人注意,二者省得娘舅姻伯他们埋怨你老人家。”苗氏一一答应了,那眼泪却益发像涌泉一般,怎能制止得住。连夜偷偷地收拾些金银细软之物,暗暗交与天宠道:“这个做你路上的盘缠。你可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倘一年以内,寻访不着名师,你务必急速回家,不可尽在外边漂流。”天宠也一一答应了。

转眼已到正月,按旧书房的规矩,全是开印上学。这一年是正月廿日开印。十九的这一天,天宠辞别了母妹,又辞别娘舅舅母,说是到郭家去上学。凤声要叫车子送他去,天宠说我们年轻人,不喜坐车,倒是走着去好。凤声乐得省几个钱,便由他去了。只有苗氏心中明白,含着泪默然无言,亲自送天宠到门外,眼看着没有影儿方才进来,几乎放声大哭。苗家的人还认着她是离不开儿子,多方劝慰说,他此时好好用功,将来发达了,还戴凤冠呢,何必这样恋恋不舍的。苗氏只得收了眼泪,闷在心里。直过了七八天,郭家忽然套车来接天宠。说开学已经快十天了,怎么王少爷还不上学,家主人特派车来接他。这一套话不要紧,登时间把苗家人全吓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要问王天宠此去,能否遇着名师,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七回 少林寺中名师授技 瓦岗山上义士联盟

王天宠虽然是十八岁的少年,却深沉有大志,一心想报父仇。始而读书想要借此求取功名,将来金殿传胪,可以奏明朝廷,请求昭雪。后来一想这个法子实有不妙。要走这条道儿的,至速也得在十年以后。这十年人事变迁,哪有一点把握。纵然侥幸登第,一个后生小子,也未见得能参倒一个现任职官。打不死狼子,空惹一身腥臊。以后再想报仇,更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必须想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取仇人的头如同探囊取物,然后才能十拿九稳地报仇。既要这样,第一得要以我个人的力量,做一个主体,决不求助他人。第二我既不想求人,必须我本身有独立报仇的本事。这种本事,绝不是坐在家里可以得来的。必须出门才能访着名师,必须访着名师才能学得绝技,必须有了绝技才能说到报仇。思前想后,这个主意算是完全决定了。始而他原想偷偷地逃跑。继而一想,恐怕他娘亲急出病来,有个山高水低,自己未报父仇,先断送了母命,更成了不孝之人了。因此才把这主意完全对他娘亲说明,却喜苗氏深明大义,居然允许了他。王天宠便假上学为名,辞别了母妹同苗家的人,孤单一身要到各处去寻访名师。自己心里打算,我此去倒是投奔何方呢?也没有一定方向,只可信步前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当日走了有五十里路,便觉着劳乏异常,心中忧虑起来。说照我这样脆弱的书生,连远路全不能走,哪有报仇的能力。我既想报仇,第一得先要磨炼筋骨,人家受不了的苦累,我也得勉强去受。日久天长,这身子自然就可以壮健了。肚子里勇气一鼓,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健强起来,又走了七八里路。太阳已经下坠,再看前面并无镇市,只有一座小小的村庄。心说我今夜只好休息在这村中,明早再赶路吧。缓缓地走来,才进村边,便有两条恶犬扑上来咬个不住。天宠只得用手中的短棒吓吓这两只犬。怎奈一刹那,村中的犬全围拢上来,把个王天宠困在当中,半步也走不脱。正有危急之时,只见由村内走出一位老翁,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年纪,手中拄着一条拐杖。一眼看见天宠被犬围困,连忙健步走上来,用手中的拐杖指东打西,不大工夫,七八条恶犬俱被他打跑。然后笑向天宠道:“小客人你为何走进这恶狗村来?若非遇着老夫,只怕有性命之忧。”天宠连忙丢下短棒,向老人深深作揖道谢道:“学生因为赶路,走过了站头,想要在贵村借宿一宵,没想遇着群犬之厄。若非老先生解围,实在危险得很。”老人笑道:“如不嫌舍下湫隘,就请在我家里住一宵吧。”天宠又连连致谢。

老人带路走了二三十步,便是一座茅篱。进了篱门,乃是一座小小菜园。可惜正在正月,还是一片光地。园子的后面,便紧接着住房。虽然是茅草房,却很是整齐坚固。门前有一个十来岁的童子,一见老人便高声喊道:“爷爷回来了。”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嘻嘻走出来问道:“老爷子今天为何回来这样晚,莫非王二叔家又留你老吃饭吗?”老人道:“哪有天天吃人的道理。今天下过棋,才要回家,却遇着这个小客人被狗围住。是我把他救出来,知道他走过了站,没处可投,便领到咱家里住一宵。咱们行个方便,也是应当的。”说着又给天宠引见说:“这是我的儿媳,这是我的小孙。”天宠见过了,便随老人进门。老人也不客气,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上房三间,一明两暗,老人住的是东屋,儿媳住的是西屋。再看老人屋中,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生得肥肥胖胖的,倒也是慈眉善目,喜气迎人。老人笑道:“这是我的老伴。”天宠忙深深作揖,称呼了一声老伯母,老太婆答礼不迭。老人吩咐儿媳快快烧饭,这小客人一定饿了,又叫孙儿取净面水来,叫天宠洗脸。天宠把随身带的一件小行李,放在炕上,一边洗脸,一边请问老人高姓,今年多大年纪了。老人笑道:“小老儿姓贾,名叫天飞,今年七十一岁了。膝前只有一个儿子叫多才,在四川贩运药材,终年在外边,两年才能回一趟家。小老儿在家里,看着几亩田园,终日同几个朋友下下棋,消遣岁月,饯我这风烛残年。没有想今晚遇着你这小客人。我们村中的狗非常厉害,要看见生人,真能咬个稀烂。也是你福大命大,不该遇险。但不知你小小的年纪,一个人要到何处去,怎么也没有一个同伴跟着你呢?”天宠只得扯谎,说是要到开封去投奔一位亲戚,路过宝庄,蒙老先生解救,还领我到家来,既赏饭吃,又留住宿。深恩厚德,学生是没齿不忘。老人听他说话谦恭,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少时菜饭端上来,老人笑道:“我们乡间粗野,无论家人外客,全是同桌而食。小客人你请屈尊一点吧。”天宠无可不可的。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小炕桌吃饭,蒸馍馍,熬豆腐,还有小米甜粥。天宠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吃得很饱。再看老人,居然吃了七八个馍馍,又喝了两碗粥,比自己吃得还多。心里盘算,这位老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看他七八十岁,两目光彩焕发,两脚健步如飞。方才打狗时候,十来条恶犬,被他拐杖一扫,一个个东奔西窜,如负重伤。再看他吃饭这样大量,追想当年,必是一位辟易万人的英雄。这也是天可怜见,使我遇此异人。我不要当面错过,但又不好骤然启齿,求向人家学艺。我必须设法探一探他口气,然后再诚恳地求他,必然不至拒绝。想到这里,吃过饭后,便同老人闲谈。老人笑问道:“小客官,你原籍是怀庆人吧?”天宠道:“正是。”老人道:“我一听你说话,便晓得了。怀庆是好地方,我少年时,曾在那里住过五六年。如今景象,不知可同当年的还是一般吗?”天宠道:“听老人家说,近来连年荒旱,远不如从前了。”老人又问道:“怀庆地方,近年有什么新闻吗?”天宠叹了口气道:“去年倒发生了一桩新闻,说起来真真把人气死了。”老人忙追问是何事呢?天宠道:“还是不说吧,说了惹你老人家生气。偌大的年纪,倘或气出一点好歹来,学生岂不是对不住吗?”老人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老汉活了七十多岁,不知经过了多少可气的事,我全是处之泰然。有法对待的,自然要打个不平;无法对待的,也只好付之一叹。如今老了,闭门不问世事,再有甚样可气的事,也休想再动我的火气。小客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虑呢?”天宠叹道:“既然你老人家不至生气,学生便讲与你听。”

他本早已隐起真名实姓,只说姓苗。故此谈到自家的事,反说是同村的街坊王明哲王贡生家里。老人一听王明哲三个字,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想起来了,那王明哲的父亲是怀庆城内典当铺的总管,名叫王必敬。当年我在怀庆时候,同那位王老先生时常会面。那时明哲在城内读书,才十一二岁,后来怎样,我便不知道了。你快说吧,明哲家里出了什么新闻?”天宠从头至尾,将明哲怎样好古董,怎样巧得铜瓶,苟知县怎样设下圈套,明哲怎样不肯献瓶,后来怎样寄赃,怎样抄拿,怎样夺去铜瓶,怎样逼死明哲,原原本本俱向老人说知。天宠一边说,一边用冷眼观察。见老人听到栽赃之处,两眼已经瞪圆。后来说到明哲被逼不过,吐血身亡,老人蓦地跳起来,把手中茶杯向桌上一拍,咔嚓一声,拍了个粉碎,大声骂道:“该死的狗官,撞在老夫手里,叫他尸横血溅,身首异处。”天宠见老人动了真气,乘势便跪在地上,扯住老人衣襟,放声大哭。老人气愤之余,更加惊诧,便一手挽住天宠问道:“小客人你为何这样悲苦,莫非此案之中还有你的委屈吗?”天宠哭道:“你老人家既与先祖是故交,便是太老伯了。实不相瞒,小孙便是王明哲的儿子,王必敬的嫡孙。如今云游四方,专为访求明师,习学武技,好与先父报仇雪恨。小孙见太老伯逾古稀,两臂尚有神力,行步不减少年,一定是一位内家。因此才委曲婉转,诉说先父的冤狱。果见太老伯义愤填胸,侠气尚在,这才敢冒昧吐露真名。无论如何,求太老伯俯鉴子孙这一点孝心,收诸门墙,传授武技。将来倘能报得此仇,生生世世,也不忘太老伯大恩。”说罢,又跪下磕头,放声大哭。老人到此时,也不觉变怒为悲,老眼中的泪光圆转,几乎要坠下来。忙将天宠扶起,叫他坐下,叹道:“原来是再世兄。这也算是天假之缘,使老夫得遇故人之后。报仇的话,且请慢慢再讲。老夫必能叫你如愿就是了。”天宠听了,复又倒身下拜,再三致谢。此时贾天飞又重新给家人引见,说这位小客官不是外人,原来是我的再世侄,我同他令先祖是故交。天宠也不客气,便呼天飞的老伴是奶奶,呼天飞的儿媳为大婶,呼小孩做弟弟。全家人对待他非常亲热。天飞道:“今天晚了,你也走得很乏,早早休息吧,等明天老夫再同你细谈。”遂把天宠安置在西厢房中。屋子虽小,却很温暖。天宠本来劳乏了,又遇着暖床热被,一觉睡到天明才起来。天飞的儿媳郝氏便替他打脸水,又端过热粥来,张罗着叫他吃点心。天宠见一家人待他如此周到,心中说不尽的感激。喝过粥,忙到上房给老夫妇请安。

天飞同他吃过饭,方才慢慢地对他叙说自己的历史:在三十年前,曾以军功保至游击。在怀庆府河北镇总兵衙门,做过五年镇标中军游击。后来曾随左文襄公征过新甘回寇,保到记名总兵。因为同左相幕府某人夙有嫌隙,开保案时候,把我的功劳俱都抹去,却冒在别人身上。自己心中不服,同幕府吵起嘴来,一时性起,打掉了某人两个门牙,左相闻知大怒,一定要斩首示众。多亏了同伴的军官,环跪哀求,打了四十军棍,由总兵降为都司。心中越想越难过,便私自逃跑,跑至河南汲县。幸亏随身带了二百两黄金,到得汲县,看此地人情甚好,便在此买房置地。娶得老妻邬氏,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埋头隐居,也有三十年了。这便是我在官场的历史。在怀庆做游击时候,时常同你令先祖往来,因为你令先祖虽然是一个买卖人,却天性伉爽,同我们武夫的性情最为投契,所以彼此是很好的。我从怀庆临走时,他还送过我一柄腰刀,是宋朝打造的,上面刻着有御赐曹彬四个字。是人家典死的,他老先生便送了我,做临别纪念。这个刀确是一柄宝刀,真能断铁如泥,如今还在我家呢。平西夏时候,我很得它的助力。可见同令先祖的交情,并不为薄了。天宠听罢,仰起头来,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太老伯你不是姓贾吧?你的真名实姓是叫甄得胜吧?”天飞不觉哈哈大笑道:“老侄孙,你因何会知道?”天宠道:“先父在日,曾对我们说过,说当年镇标游击,有一位甄得胜甄老先生,同先祖父是至交。可怜此公因征西夏阵亡,久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追想先父之言,说死的尚存人世,说人死的,自己却已身入重泉。人事变迁,真真使人难测。”天宠说到这里,又不觉泪下沾襟。天飞也感叹不已,说:“老侄孙,今天老夫把实话全对你说了吧。老夫原籍是安徽庐州府人,原名确是甄天飞。老夫幼时为僧,壮年做盗,中年才改入仕途,说起来,真真是人生无限感慨。曾记几岁时候,父母双亡,随从娘舅,到河南为商。娘舅看我无用,徒然耗他的嚼用,便将我寄托在少林寺为僧。师父法名云岫,我这一身武技,全是他教的。我们师兄弟一共是十八人,我排行十六。云岫生平技艺,俱传与十五、六、七这三个人。其余所学的,俱是一知半解,未能得其全豹。云岫死了,大弟子法慧升了首座。法慧的为人,非常嫉妒。他时时刻刻总怕我们师兄弟三人夺了他的地位,暗中便下了毒手。可怜我那师兄同师弟,俱都被他用药酒毒毙,单单剩了我。我平日对待师兄弟最为和平,从不敢倚恃武技,欺负他人。因此他们不忍得下手害我。是我那十三师兄背地里告诉我,叫我赶紧逃跑,免遭毒手,还给了我十两银子做路费。我连夜跑了。路过鸡公山,有一伙强盗出来路劫,被我把为首的杀死。他们那些人便拥我做了首领,我做了七年大盗。赶上捻匪起事,他们招致我作先锋,封我为无敌王。后来又投降了淮军,才慢慢地保到游击,这又是我前半部的历史。错非遇着老侄孙,说出我的真姓名来。我这些话,对妻子全没有提过。”天宠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说:“太老伯年逾古稀,既然身抱绝技,何不完全授予小孙,使我得报父仇,也不枉此番的天缘凑合。”天飞叹道:“老夫年纪太大了,再教徒弟,恐怕无此精力。如今实对你说,我的儿子贾武僧,他得我衣钵之传,却是倾囊倒箧,毫发不遗。前年我派他到少林寺去,传授武技。因为救我性命的那位师兄,他在前十年便袭了首座,我得着信曾去望他一回。他对我说,如今寺中的武技无人能教,纵然教也不得真传。他的意思是想留我在寺中担此责任。我年纪高大,岂能受这样累,便应许叫我儿子代教。他如今已去了两年,你如果拿着我的信投到那里,他一定将你收下。似你这样聪明,有上三四年工夫,保管可以毕业。并且他还有一宗绝技,是手枪的工夫,非常娴熟巧妙。你肯用心学习,将来百步之内,可以指头打头,指心打心。有这一宗绝艺,那报仇的事,便易如反掌。至于飞檐走壁,来去无踪,种种的外功,也不难逐渐学会。如今也是你孝心所感,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一再叩谢,便立请天飞给武僧写信,言自己报仇心急,不能久候。天飞见他如此恳切,立时戴上眼镜子,详细写了一篇信,交给天宠。天宠把信收好,次日清晨,拜别了天飞夫妻及家人等,一肩行李,飘然而去。天飞特意送他走出村外,再三叮咛,又指给他少林寺的道路。

天宠分手后,晓行夜宿,走了十几天工夫,才来到少林寺。老远看好一座古刹,密匝匝一片松林围绕着,这个庙却在万松之中。天宠走进松林,见庙门前站着七八个僧人,全穿着短衣,在那里踢皮球。天宠走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傅。一个年纪略大的僧人过来招呼,把天宠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小施主你是寻人呀,还是烧香呢?”天宠道:“在下是来寻人。请问师傅你这寺里可有一位贾武僧贾先生吗?”僧人答道:“有的有的。”天宠道:“如今他家老太爷有一封家信,托我面交,请师傅通知一声。”僧人道:“好好,你随我来吧。”天宠随着僧人进了寺门,转弯抹角,领到一个院中。僧人叫天宠在门外少候,自己先进去。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来说了一声请。天宠随着他直入上房,却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立在门前,见了天宠,便抢一步过来,同他握手笑道:“先生替舍下捎信,辛苦得很了。”天宠连说不敢不敢。随着进了屋子,只见窗明几净,修饰得十分雅净。再看壁上悬挂的宝剑、腰刀、虎头钩、弹弓,种种短小刀器,无不具备。另外有两张画图,乃是学习拳脚的式样,此外并无什么字画。天宠的行李,此时已由僧人接去。他从身上取出信来,双手呈与武僧。武僧恭恭敬敬的双手接去,拆开了,立着细看一遍,然后笑向天宠道:“原来是老世兄,失敬失敬。在家父信中说,叫我传授你武技,好预备报仇。这是尽孝的勾当,在下义不容辞。但恐怕我的武技平常,未必能叫世兄如愿。”天宠不待词毕,早俯伏在地,叩头拜师。武僧也倒爽快,并不谦让,受过他的礼,便吩咐僧人给他预备饭,便留天宠在自己屋中安歇。

第二天把这意思,完全对长老说了。长老十分欢喜,说既是俺师弟的再世侄,同俺也是一样,就住在庙里吧。武僧便把他先分在冬班学习。原来他这庙中学技,分春夏秋冬班,每半年升一次班,两年作为普通毕业。想求精进的,再入特别班。天宠不过是初学乍练,故此拨入第四班中,先随着一班幼稚僧人,打练筋骨。虽然略有进步,无奈他是一个读书人,究竟筋力有限,直操练了半年,比人家仍然差的好远。他心中很是着急,以为如此学去,到底得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时常向武僧请求,要学一点特别技艺。武僧笑道:“这是勉强不得的。头一样你的气力微弱,二样你今年十八岁,筋骨已入生硬时代,要学软工夫,是很不容易的了。只好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日久天长,自然要有进步,急了是不中用的。我此时纵然传授你特别技艺,你也学习不了。你要知道,文武是一个道理,比如你才把读过,便教你做文章,你能做得了吗?只可慢慢地等着吧。”天宠听了这话,心中好不难过,只是急切间,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又过了几天,已到八月中秋,庙中放假一日,什么果子、月饼、酒肉,预备了许多。凡是寺中人,随便开怀畅饮,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唯有天宠对月思家,想起老母弱妹,此时独坐深闺,必然想起我来彼此坠泪。自己又想,本打算学艺报仇,怎奈身体脆弱,不能大有进步,空怀报仇之志,也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闷坐了片刻,酒肉一点也不曾入口。偷偷地从屋里携了一条短棒,一个人跑到寺侧一个小菜园中,私自演习。走了几趟棒,觉得累了,菜园中又无可坐的地方,四周望了一望,却喜有一座莲池,莲池四围,俱是石栏。便拿了棒,直奔池边来休息。才一到池边,蓦地吓了一跳。原来石栏上伏着一条大蛇,足有七八尺长,有茶杯粗细。只见将腰弯起来,头朝着池中,仿佛要吸取什么物件。再望一望池边,有一个碧绿的蛤蟆,伸着前爪,意思想要抓那条蛇。那蛤蟆足有海碗大小,努着两只金眼,在月下看着,益发明亮。蛇是红的,蛙是绿的,彼此相映成趣。再看那蛇猛地向下一探头,这蛤蟆用爪一抓,却被蛇口咬住,用力一提,无奈蛙身沉重,却又提不起来。那蛙被咬疼了,便用那一只爪力抓蛇头,蛇却一死不肯放松。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天宠心里打算,我此时须助蛤蟆一臂之力,要不然,恐怕它要饱蛇腹。想到这里,举起短棒来,用尽十分气力,向蛇头上就是一棒。这一棒,不偏不倚,恰恰击在蛇的顶门上。因为用力过猛,蛇头已被打得粉碎。此时蛤蟆的前爪,已脱出来,蓦地钻到池底去了。再看那蛇,略微地盘旋盘旋,便不动了。天宠在书房时,曾听先生讲过,蛇肉最为鲜美。心说我何不将它煮一煮,倒尝尝是什么滋味。随用短棒挑了这蛇,偷偷跑至厨房。此时厨房无一个人。天宠烧了锅滚水,将蛇放在水中,滚了几滚,然后取出来。把蛇皮裂下再看,那蛇肉雪白粉嫩。天宠便用刀子将它截开,放在滚水中大煮。等煮熟了,取出来放在盘中,倒了半碗酱油,醮着吃了一块。其味鲜美,比初生的笋鸡尤其好吃。心说有这样好东西,必须饮酒,方能助兴。寻了一寻,恰有一瓶烧酒,在厨柜内放着。遂取了出来,在热汤里温了一温,然后大吃大喝。用手撕了那蛇肉,不大工夫,将一条大蛇,吃了足有十分七八。他本来闷了一天,不曾吃饭,此时已经饿了,又得着如此美食,狼吞虎咽,吃了个酒足肉饱。等吃罢了,渐渐有些醉意,便一头躺在厨房的竹床上。此时觉着心里作烧,浑身的骨节,格格有声,仿佛要涨出肉外,说不尽的难过。只是心里昏昏迷迷,睁不开眼睛,只得忍耐着,不敢动身。少时觉得五脏六腑,如炭火炙的一般,不但四肢发胀,而且骨髓里全作痒。天宠心说不好,我多半是中了蛇毒。但是躺在床上,寸步也不能动。有意唤个人来,却又牙关紧闭,张不开口,少时烧得太厉害了,不觉昏昏睡去。

再说武僧领着一班徒弟,饮酒赏月,直到三更以后,却不见天宠的面,便对大家说:“天宠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也诧异道:“今天晚上,始终未见他的影儿,也没见他吃饭,难道是睡觉去不成。”武僧道:“不能吧。你们大家寻一寻他,寻着了叫他来吃一点东西。”众僧应声去了。去了许多久工夫,才见一个烧火的僧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武僧道:“师傅不好了,天宠死在厨房了。”这一句话,把个贾武僧吓得直跳起来,大踏步跑至厨房,众僧俱在后面跟随。进了厨房,果见天宠直挺挺躺在竹床上。武僧过去摸一摸他的身上,比火炭尤热。再听他的鼻息,呼吸的声音很粗。武僧道:“这个人并没有死呀,你为何顺口胡说?”烧火僧道:“我见他直挺挺躺着,搬也搬他不动,以为他是死了,所以赶紧报与师傅知道。”武僧道:“他多半是喝醉了,你们先不要惊动他,等我仔细查一查他的动静。”说罢手举着蜡灯,在四面照了一照。见铁锅内半锅汤,上面飘着一层浮油。忙用筷子在锅里捞一捞,捞起几块肉来。在灯下一照,愕然吃惊道:“这是蛇肉呀,哪里来的?”又在地下照,见有一张蛇皮,心里益发明白了。说天宠多半是受了蛇毒,你们把他抬到我屋里去。众人七手八脚,把天宠抬到武僧卧室中。武僧赶紧寻了一点雄黄,用冷水化开,拨开天宠的牙关,慢慢灌了进去。不大工夫,天宠已醒转过来,只嚷心里发烧,要冷水喝。武僧便尽量给他喝。喝两三碗,烧的好些了。才细细问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天宠俱实说了。武僧听罢,心中暗暗欢喜,便安慰他:“好好地养着吧,先不要起来。”天宠直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爬起来。觉着身上作痒,用手一挠,挠下许多白皮。几天工夫,身上满脱了一层皮,连头发全随着脱落,直然成了一个和尚。天宠心中奇怪,请教武僧,这是什么缘故。武僧只是笑而不答。又过了几天,天宠完全复了元。武僧领他到花园演武场中,众人全在那里演技。武僧用手指一颗老槐树说:“此树上面有一鹊巢,终日聒噪,十分讨厌。你们哪一个告奋勇,爬上树去摘下那鹊巢?”只见甲班的僧人性善笑道:“徒弟愿往。”说罢脱下大衣,走到树底下,端详了一回。见这树足有三丈多高,鹊巢却在一个旁的树枝上,离地也有两丈多高。必须爬着上去,到得当中,又得爬上别枝,然后方能伸手摘巢。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心中不免有些胆怯。无奈到了此时,又不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用手抓住树皮,用两腿绷住树身,竭尽平生气力,往上爬去,爬上有一丈多高,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因为槐树的皮又不同榆树,它是光滑的,很不易爬。性善到此,已经是筋疲力尽,要上上不去,要下又下不来,急得满头是汗。左手一松,右手也抓不住了,倒仰着便直撞下来。此时如摔在地上,便有性命之忧。哪知武僧早在树下等着,见他摔下来,忙用手一托一抱,便把他稳稳放在地上,不曾伤着毫发。性善喘息了半刻,方才起来说一声惭愧,又向武僧谢了救命之恩。武僧又一问大家,谁敢上去,再没有一个答应的了。武僧便笑向天宠道:“贤侄,你上去看看倒许能成。”天宠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心说我那大师兄一身功夫,全爬不上去,似我这身小力薄,如何能行。但是不爬吧,又碍于师命,不觉低头踌躇起来。各僧人也全望着他发笑,意思是说师傅拿他开玩笑。也许是借着他激励我们,到底我们也没人肯去啊。武僧见众人如此,便笑道:“天宠你只管放心大胆爬去,反正有我在树下接着,还能叫你吃亏吗?”天宠壮了壮胆,便走至树前。先将大衣脱去,将裤带紧了一紧,将袖子挽了一挽,也不犹豫瞻顾,过去抱着树便往上爬。说来真是奇怪,他此时觉着身轻如叶,手脚沾在树上,仿佛有很大的吸力。这个身子,顺着树身,一弯一拱,毫不费力,转眼已爬到树梢。又掉转身子,横着爬过树枝。一手搂着树,一手把那鹊巢轻轻摘下。转头朝下,一弯一拱,又爬到树根。将要落地时候,身子轻轻一掉,便站立在地上。气不上涌,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将鹊巢献至师傅面前。此时众多僧人,无不鼓掌喝彩,连天宠自己,也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众僧人交头接耳,全说天宠的本事是武僧偷着传授的。武僧也看出这情形来,也不睬他们,又向众人发令道:“你们看地边那个石虎,放的不是地方,谁有力量,从池子后边把他放在池子前边,我还有点奖赏呢。”众人举目一看,见那石虎足有三四百斤,一个人如何能挪得动。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发言。武僧又笑向天宠道:“还是你挪开它吧。”天宠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笑向武僧道:“门生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挪得动三四百斤的石虎,这件事可实在不敢遵命。”武僧喝道:“胡说!我看你挪得动,你一定挪得动。快去挪开,不准推诿!”天宠无法,一班僧人站在旁边,无不掩口而笑。天宠硬着头皮,只得走到石虎前,先端详一回。见它前后爪刻通了,倒是有下手的地方。便过去用手把住它的前爪,往前一提。真也奇怪,觉得并不甚吃力,已将石虎提起。再一用力,离地已有二三尺高。众僧人此时吓得面面相觑,倒来不及喝彩了。天宠平平端着,已端至池子前边,把它放正了。又端详了一回,觉得还有些偏,照旧又端起来,左右看了一遍,然后不偏不倚地放下,方才走到师傅面前复命。武僧哈哈大笑道:“足见上天有眼,不枉你一片孝心。从今以后,可有了报仇的根基了。”众僧人俱都茫然不知所谓。武僧侃侃对大家说道:“你们不要胡猜乱疑,听我仔细对你们说。天宠在此半年,因为他身体很弱,所以没有进步。也是他孝心感动上天,日前无意中却吃了灵丹妙药,不但增长膂力,而且健步轻身,直然是另换了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可晓得他前天吃的蛇肉吗?那蛇本是一种毒物。它在池边,与蛤蟆互斗,这叫作龙虎斗。那蛤蟆浑身的力量,同蛇的精力,混合在一处。他无意中将蛇打死,那蛇肉中存着龙虎二气之精,却被他吃了。虽然当时略中一点蛇毒,可是他周身的筋骨,俱为这毒气所变化,陡增千百斤的臂力。并且此后身轻如叶,可在树梢上行走如飞。你们不信,我可以叫他当面试验。”随吩咐天宠道:“你上树去,在树梢上走一回。”此时天宠喜出望外,勇气倍加,腾踔上树。果然能在树梢上立起身来,来回行走。众僧全看得呆了,一个个咋舌称奇,非常羡慕。还有那贪心不足的,要去寻那锅里剩下的蛇肉,也吃上一点,好换骨易筋。武僧忙拦住他们说:“使不得使不得。已经过了几日,纵然寻着也没效力了。这是无意中的便宜,要有意去寻,岂不成了笑话。”从此以后,天宠由第四班提到第一班。武僧倾囊倒箧,把所会的武技,无论软功硬功一律传授与他。说也真怪,此刻的天宠,同从前的天宠,直然是两个人。在武僧教着,并不费力,一点就明,一学就会。仅仅两年的工夫,凡少林派的真才实学,天宠是融会贯通,精致极点。最后武僧又将快枪手枪种种射击的学问,也一一传与他。这一年又到了八月十五,武僧对他说道:“贤侄你的学业成了,愚师也没别的可教了,过了中秋节我想要回家省亲,你莫若随我一同回去。在我家小住几日,你便回滑县去吧。”天宠听了,自然是谨遵师命。次日二人辞别长老,一同起身。长老送了一千两银子谢仪。武僧执意不受,说:“我此次原是秉承父命,内中含着报恩的意思,并非是卖技而来。况且我家里薄有田产,也不在乎这一千银子,请长老收回吧。”长老执意不肯。大家又再三说着,武僧勉强受了二百两做盘费。长老又再三说着,送给天宠一百两。天宠不受。武僧道:“你收下吧,作为我给你的就是了。”天宠方才受了。

二人回家见了天飞夫妻,依然康健如昔。家人团圆,说不尽的快乐。天飞听说天宠学艺毕业,又有吃蛇肉的奇逢,老先生更加欣喜。过了两天,天宠一定要回家探母,天飞父子特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酒酣耳热之时,天飞取出两宗东西来送与他,一样是一口宝刀,就是当日王必敬赠与天飞的,如今物归故主,也是一段佳话。那一样却是一封油纸包裹,封得极其坚固。天飞道:“内中乃是最要紧的东西,等世兄到紧急时候,方可拆开。内中关系你一生命运,将来飞黄腾达,俱可于此中求之。老夫上了年纪,你师傅是一个谨慎人,不能担此大事。看你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才传授给你。你要自己勉励吧。”天宠听他说得这般郑重,料定内中必有最重要的文书契约,哪敢怠慢。天宠敬谨地接过来,放在随身衣袋内,向天飞叩谢了。武僧又赠与他两支手枪,全是德国出品。一支是最新式的自来得,一支是才发明的匣子炮。每支随带子弹二百粒。并告诉他这是防身之宝,不可轻易使用。天宠也拜领了。然后辞别家人,向贾家借了一匹驴代步。

好在离家仅止六七十里,未至日落,已经赶到滑县南门。转弯抹角,到了苗家门前,却见双门紧闭,街市之上有一种萧条景象。天宠也无暇细观,用力敲门。连敲几下,却不见有人答应。天宠性起,又用脚使劲踹几下,仍然毫无声息。心中正在急躁,却见街外进来了有十几名官差,拿着长枪短棒,直奔自己而来。天宠心说不好,这是什么来由,莫非前来逮捕我不成。正在疑惑,官人已凑拢上来,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强盗,青天白日便敢砸门,还不快来受绑!”天宠此时已拔刀在手,向大家说道:“你们不要错认了人。我是苗家的亲戚,特来探望,并非强盗。你们休得胡来!”苗家的人已经爬上房顶,向外张望。此时连忙爬下房来,开了街门,先朝众官人摆一摆手,然后一把揪住天宠,叫了一声外甥:“你可回来了,把你娘同你舅舅全想疯了!”天宠忙放下刀,伏在地下给凤声叩头。众官人见他们确是至亲,对凤声拱一拱手,说一声得罪,便一齐散了。这里甥舅二人,手拉手进门。随后家人将驴同行李一同牵入。天宠直奔他娘的屋中。凤声道:“你娘上郭家去了。”天宠听罢,大失所望,便立刻要上瓦岗集见他娘去。凤声道:“你不要忙,如今郭家不在瓦岗集住,也搬到城里来。等吃过饭,我带你一同去吧。”天宠又见了舅母表弟等。问凤声郭家因何迁居,他家里许多房屋田产,因何抛弃了,要在城里住呢?凤声道:“一言难尽。等吃过饭,我细细告诉你。”少时菜饭摆好。天宠想娘心切,胡乱吃了一些,便不吃了。立催着凤声,带他到郭家去。凤声笑道:“离此不远,你同我走吧。”二人出了门,穿了有三条街,来至一家大粮店门前。凤声道:“这是郭家的买卖。后边房子很多,他们家眷全住在这里。”说罢,用手拉门上的走铃,连拉了三下,然后又用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紧跟着又拉了四下铃。然后停住手,候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开门。凤声拉着天宠,急忙忙走进去。将门关好,一直奔后院来。过了好几层房间,来至一所四合房前。却见郭家符站在门外,用手招呼道:“表叔请进来。”凤声携了天宠,一同进来。家符将院门关好,然后凑上来,仔细相看天宠,不觉叫了一声道:“你不是天宠大哥吗?方才岳母还抹眼泪,想念你,派我在四下里探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不约而来,这真巧极了。”天宠忙同他握手。二人随着凤声一直走进上房。家符先喊道:“岳母,大哥回来了。”此时苗氏正在屋中同天秀闲谈,听见有人敲门,很担心地隔着窗户向外观看。无奈天已昏黑,影影绰绰的见是三个人,走入上房。心想这必不是外人。正在怀疑,家符喊了一声大哥回来,苗氏听见,还以为家里的哥哥家令来了,忙应道:“叫他屋里坐吧。”及至三人进来,苗氏已经下床。天宠过去,抱住他娘的腿,双膝跪下,叫一声娘啊,你孩儿天宠回来了。苗氏冷不防的倒吓一跳。在灯光下细看,果然是他儿子天宠。这一喜非同小可,但觉心头一颤,向后坐在床沿上。把天宠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叫了一声儿,那眼泪如涌泉一般流下来,哽硬咽咽的,反倒说不上话来。凤声道:“你母子好容易见着,真乃天大的喜事,还伤心做什么。天宠快起来吧,把你别后情形,说与大家听听。”天宠起来,又同他妹子天秀见过。苗氏告诉他:“今年二月,你妹妹才出阁。”天宠又给他母亲娘舅叩喜,家符张罗着沏茶。天宠从头至尾,把遇见贾氏父子,如何学艺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苗氏自然是欢喜,大家也称赞。说这全是你孝心感格上苍,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又问家符:“因何不住瓦岗集,偏要搬进城内?”家符正待回答,凤声接着说道:“一言难尽。你今天来,也看见官人拘捕的情形了。难得你进城时,并未被阻,也算万幸。”天宠道:“我进的是南门。门洞内看见两三个官兵,他们仔细打量我,我也没理会,就过来了。难道他们还拦人不成?”凤声道:“岂但拦人呢!遇见眼生的,拿了去当强盗办。这件事说真了,也是官逼民反。现在的滑县知事,姓吴名善言,说真了便是无一善可言。他本是北京人,是刑部河南司的书吏,刑名是他的专门学。在北京时候,凡河南上控的官司,俱由他经手,狠赚了几个钱。因见河南人有钱的很多,便想来刮地皮,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又求军机大人一封八行书,未出三个月,居然挂出牌来署理滑县。而且署理了一年多,无恶不作,居然稳如泰山。多少上控的案子,全被省里批驳回来,不曾准过一件。这位县官从此更有了把握,益发放开手地敲骨吸髓,剥削商民。并且勾串一班胥役,贪赃受贿。凡来告状的,花钱官司便赢,不花钱官司便输。到后来他的法子更巧了,两面的钱,他一律全收,以多少为输赢的标准。却又不肯一堂断完,好预备输官司的再多花钱,下回便可翻案。有时候一起案子,能使十几次钱,仍然未曾断了。闹得小民叫苦连天,凡来打官司的,无不倾家破产。他又假借学堂巡警种种名义,按户派捐。房有房捐,地有地捐,甚至家里养牲口,得上牲口捐,开买卖得上铺捐。近来索性连婚丧嫁娶,全须上捐。甚而至于每一口井,全得上捐,这叫做水捐。把人民挤得没了路儿。那善良的,只得忍气吞声。横暴的,便不免铤而走险。因此全县之中,盗贼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本来咱这河南红帮会友,是很多的。听说那会中的领袖,因为上了年纪,已埋头隐居不再与闻会事了。这些人因没有首领,散居各县,随时啸聚。有一个为首的,叫做白朗。此人年纪很轻,却骁勇非凡,广有谋略。他手下七八百人,占住瓦岗山,做了巢穴。凡附近的财主商家,多半被他绑了肉票。要赎回来,至少从一千元起码,多者一万八千、三万两万。因此离瓦岗山最近的商民,逃避一空。你郭姻伯家,几乎被他们绑了票儿,所以急速迁进城来,把田园全抛弃了。只寻几家穷亲族,替他看守着。”天宠道:“难道县官不去剿匪?”凤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这是傻话。县官哪里敢剿,只求不来寻他,就认便宜了,还敢说剿匪?不但不敢剿,有时候匪走单了,被乡民获着送进城来,他不但不办,反立刻将匪释放了,并同酒肉款待,派差役把他送回瓦岗山寨。回来擒匪的乡民,还有生命之忧。所以如今闹得乡民谁也不敢与匪结仇,反倒按时送钱送米送酒肉,求着同匪人亲近,好保全一乡一家的生命。至于县官,别看他对于真匪连正眼不敢看一看,却专能派他的爪牙,四出鱼肉乡民。借剿匪为名,练了二百名团勇,终日在城关四乡,看见一个眼生的人,或是口音不对,或是个人独行,便抓了来硬当匪办。花几个银钱的,也能释放。不花钱的,轻则监禁,重则正法。这一年以来,屈死的不计其数。闹得人民全是关门闭户,白昼不敢出行。方才是我带着你,他们全认得,要换一个人,早就被捕了。”凤声说到这里,早把天宠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道:“这还了得!要由着他性儿,一个滑县的人,都没有活路儿了。外甥此次回来,也是活该他的大数已到,早晚我必为此方人民除这大害。”苗氏听了,忙捂他的嘴道:“你快不要胡说。倘然传出风去,不但咱们受害,还连累了亲戚,那是说着玩的。”家符道:“大哥既说这话,他一定有把握,岳母倒不必拦他。我也把这赃官恨极了,如果有除他的方法,我郭家符情愿效力。”凤声笑道:“你二人倒是难兄难弟了。年轻的人做事要谨慎,不可乱逞意气。我虽然年老,何尝没有抱不平的心。只因一无能力,二无帮手,只好忍着等机会再说。如今天宠回来,我们倒可以从长计议了。”天宠又问天秀:“姻伯现在哪里,我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天秀道:“我们这后院是三所四合房,老人家夫妇带着老兄弟家印,住西院的一所;大哥家令同嫂子,住东院的一所;我们同母亲,住当中的一所。这三所房,全通连着,叫你妹夫带你去吧。”家符在前边引路,凤声天宠随着他去见绍汾。彼此会晤,自然也是悲喜交集。郭绍汾因为迁居避匪,房屋田产牺牲了一大半,算计起来也值二十多万银子。目前仅止剩了几处买卖,闹得心绪恶劣,老病侵加,神气非常的颓败,迥不似从前了。天宠开劝了一番,然后又到家令院中,谈了片刻,仍旧回到家符院里休息。因为天已半夜了,凤声不便回家,也住在郭家了。

天宠思前想后,方才他娘舅谈到白朗,是红帮中的会友首领,因为首领年老退休,心中不觉有所触动,便偷偷地往衣裳袋中将贾天飞给他的包裹取出。因为封得极其坚固,用热水闷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吃一大惊。少时定一定神,又不觉欣然大喜。你道这字据是什么?原来恰是河南全省红帮首领的会证。并附有红帮的历史,同红帮各支的会址,以及红帮中的要人姓名,并有一纸书信,是传授这首领宝座的旗帜。你道那首领是谁?原来正是贾天飞。他从十七岁便入了红帮,后来做了官,仍同帮中暗通消息。乃至弃官以后,又主持帮务二三十年,在河南全省红帮中,他算是头一位领袖了。每年帮中的头目,还要到他家去聚会两次。他那谕饬上,写着王天宠少年英俊,而且武技超群,堪以承袭他那首领地位,以及本帮弟兄,有何要事,可向天宠接洽,不必再来问我了。后面并有“捧天宠如捧予”六个朱字,下面还盖着红帮河南全省领袖的朱印,内中并有人骨刻成的一方小印,声明此印有调动全省帮友的全权。再看人名单中,果然有白朗的名字,下面注着年二十一岁,光州人,又有飞行绝技智勇双全八个字的考语。天宠看罢,忙又将它封好,仍旧藏在身边。心中打算,我有了这个东西,便是十万甲兵,不但父仇可报,全省的贪官污吏,全能次第剪除。明天我便到瓦岗山会见白朗,好商量起事报仇。彼此挈起手来,大加号召,几千人不难扩充。再看一看瓦岗山,是否有发展的余地。联合几位同志,彼此联盟,一面夺取贪官不义之财,一面为本省同胞泄怨除害,也算惊天动地,做了一番事业。自己心中打算,一夜也不曾合眼。到了次日,绝早地起来,给他母亲请过安,然后随他娘舅,仍回苗家。暗暗将此事说知,凤声也十分赞成。甥舅二人,便一同投奔瓦岗山。要问白朗肯否与他联盟,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八回 假钦差报仇施妙计 真对头丧命失多金

王天宠既承袭了红帮的领袖,心知这报仇事,从此易如反掌。我必须先收服了白朗,从此有了爪牙窟穴,然后再筹划进行方略。满腔心事,一一对苗凤声说知。凤声大喜,说果然如此,不但你的大仇可报,这滑县一郡的人民,也逃出水火来了。明日我便同你到瓦岗山,替你作一个参谋,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气。二人商议已定,次日五更便起来。凤声也借了一匹驴,天宠仍骑着贾家的驴,二人出了城,一直向瓦岗山进发。可怜沿路之上,人烟稀少。路过瓦岗集时,凤声特意到郭家探望。一片瓦房,冷清清的只有四五个人看守。内中有郭家的老仆张忠,对凤声说:“瓦岗山的强人不时出来绑票,你老人家为何自投罗网?”凤声笑道:“这个无妨。我们孤单一身,有什么可怕的?我还想要会一会那个强盗大王,劝他不要抢劫近邻呢。”张忠伸一伸舌头道:“你好大胆!多少官兵,全不敢正眼看他,你何必去撩虎须。依我劝你算了吧。”凤声笑了一笑。少时张忠替他们备了饭菜,甥舅二人吃得饱饱的,仍旧骑上驴直奔山路。好在瓦岗山同瓦岗集,相离不过五六里路。这个山四围险峻,当中却极平坦,因此把守很易,攻取甚难。内中足有十七八里,长方形的一块平原,足足可容十万人马。自白朗占了此山,凡山中的住户,仍旧种地纳粮,并不加害。他并且修了几条街市,招徕生意人,在此开张营业,由他发给护照,可以自由出入。这山的四面门户,俱有他手下兵丁把守,凡没有护照的人,是不能上山的。

苗、王二人骑着驴款款而来,离着那山北门还有半里之路,就见门内拥出四个人来,俱是青衣短装,背后全插着刀。紧行几步,迎住二人面前,将驴横住,大声暍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硬闯山寨?快些说明,不然我们可要动手了。”天宠一翻身跳下驴来,笑道:“我们是你家大王好友,特来拜访他,求你四位替通禀一声吧。”内中有一人问道:“你们既是白大王的朋友,可有护照吗?”天宠笑道:“我们是从远方新来的,哪里有护照?”那人又问道:“既没有护照,可有名片?”天宠忙掏出一张名片来,上写王天宠三个大字,旁边又跨着行小字。凤声也掏出一张名片来,却是印的。那兵看了天宠的名片,仿佛很惊异的,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向天宠说道:“你这位王老爷可在帮吗?”天宠笑道:“不但在帮,而且是帮中领袖。实对你说,我便是贾天飞的代表。”这四个兵听了,立时现出一种小心恭敬的神气来,俱都伏在地上,向天宠叩头,口呼他是祖爷。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他们红帮中,最论的就是辈数。比如你三十岁,他六十岁,或是你进帮早,或因为你的师傅辈数大,他的年纪纵然比你大着一半,也得向你叩头。长一辈的称叔父,长两辈的称祖爷。白朗在红帮中的辈数,比贾天飞晚着三辈,比贾武僧晚着两辈,他手下的兵丁,又比他晚着一辈,所以看了天宠的名片,称他为祖爷。磕罢头,忙替天宠、凤声牵了驴,请他二人暂在北门营房内休息片时,他们立刻便去上山回话。二人随着他们进了北门,只见石头墙里边,有很大的一片营房,足有一百余间,俱是山石砌的,极其坚固。将他二人领至一间静室,室内收拾得很干净,单有一个看屋子的夫役忙来倒茶。那四个人中去了两个回话,却留下两个陪着苗、王闲谈。天宠问他:“你们这北门内为何不见有许多兵把守,难道你们四个人,就占着这许多房吗?”二人笑道:“祖爷不知,我们这房内全有人住。房的后檐,便是石头墙壁,石头墙壁全留的有枪眼,屋内人可以随时向外瞭看。如有人来攻,在屋内便能防御。墙外人纵然用枪打,也打不透这一尺多厚的石壁。这个绝大工程,还是当年老祖师爷贾天飞修的呢。还有一座鸡公山,也同这里工程是一样,这全是当日他老人家发祥之地。”天宠听了不觉点头叹息道,我这位师爷实在是一位高人,可惜清廷不能用他,枉有了一肚皮文韬武略。四人互相问答,谈了有一点多钟,还不见去的人回来。天宠忙问:“此处离你们大王的宝寨还有多少路程呢?”二人笑道:“远得很呢。我们大王住在此山中峰,离此不多不少,整整十三里半,而且小路崎岖,往返很不易的,最快来回也要费两个钟头。好在我们是走惯了,要是你老人家,只怕走上半天还未必能到呢。”天宠微微笑了一笑,心说我这种文弱样子,难怪他们看不起。哪知我拿出蛇行手段来,只怕连一刻还用不得呢。

正在说笑之间,忽听得远远有鼓号之声二人全站起来道:“大王亲自接祖爷来了,这鼓号是山中的军乐,必须有贵宾前来,方才以此欢迎。我们快去看看,你二位稍候吧。”说罢出了屋子,迎上前去。凤声对天宠道:“你看他小小山寨,居然有这大体统,我们何妨也出去看看。”二人才跨出屋子,见老远乌压压有四五十人,还有三乘山轿,急忙忙奔这里来。又见先前去的那两个人,跑得满头是汗,先来至天宠面前,请安回道:“我家大王亲身来接祖爷。少时鸣枪致敬,祖爷不要误会,特派我二人前来说知。”这句话才说完了,只听呯呯的声音,向空中放了一排枪。此时白朗已从轿中跳出来,步行而前。天宠举目细看,见此人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是一个书生模样,并无半点凶暴之气。穿一身黄布军衣,腰间挎着军刀,头戴军帽。走至天宠面前,躬身立正,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举手注目礼。天宠知道这是军营中,见长官最敬的礼,连忙也还礼不迭。行过这个礼,天宠忙过去同他握手。白朗笑道:“不知老叔驾临,未能到寨外迎接,有罪有罪。”天宠连说不敢,又替凤声介绍,彼此握一握手。白朗请他二人乘轿上山。天宠笑道:“这十几里路,家母舅年纪大了,恐怕走不动,请他坐轿还可;似乎你我弟兄正在青年,何必坐轿,莫若彼此步行,又可以闲谈,又可以逛一逛山景,岂不好吗?”白朗笑道:“既然老叔乐意步行,小侄情愿奉陪。”凤声此时,也不好意思独自乘轿,情愿随他们步行。白朗执意不肯,高低将他装入轿中。两个抬轿的抬起来,如飞一般的去了。这里王、白二人彼此携着手步行上山。及走过五七里路,渐入险境。同行的兵丁,俱都手足并用。唯有他二人,仍然行所无事,坦坦直上。本来无形中,有一番比赛的意思,谁也不肯让谁。到了极险之处,白朗想要搀扶天宠,天宠笑道:“老弟,尽管放心,不要说有路可行,就是壁立千仞的孤峰,愚兄走着也如履平地。”这句话未曾说完,他一侧身,让开当中的小路,用手按住旁边的石壁,施展他哪蛇行绝技。直仿佛粘在石壁上,蜿蜒上行,转眼已踱过十余丈。吓得白朗哪敢睁眼,定了定神,循着山路走上去。走过十余丈,到了宽平之处,却见天宠含笑坐在上边用手招他。白朗哎呀了一声道:“老叔真神人也,可把小侄吓坏了。似你这样飞行绝技,我生平却未见着第二个。你真不愧是天飞祖师的门徒了。”天宠笑了一笑,携着他的手,来至山寨。

原来是一座菩提寺改的,这庙的地基很大,房间也很多,又经白朗重新修理一番,极为合用。庙内住的俱是白朗亲信小头目,一共有五六十人,一律出来排班迎接。此时凤声的轿子,尚未抬到。大家又在门外候了许久,凤声到了,然后一同进门。临街是七间,中间的山门原来本有四大金刚,早就扔到山涧里去了。把菩提寺的匾额,改为避世山庄。凤声赞美这四个字想得真妙。进了大门,院里古柏森阴,自有一番幽隐气象。两旁是十间厢房,一面五间。中间一条通路,满用石子铺的,足有七八丈长。才到他中间客厅。客厅是五间明厅,内悬一块横匾,是“有道堂”。凤声心里明白,这是运用上“盗亦有道”的典故起的这个堂名。足见这群盗之中,也有饱学的人。五间客厅中,陈设得极其美丽,一切家具,俱是楠木花梨;大山案上,也陈设着古瓶古鼎;墙壁上挂的俱是名人字画。白朗请他二人暂且在此休息,笑着说道:“这过厅从前本是菩提旧址,当日贾老先生因为他出身僧人,很迷信神佛,保留不去。后来小侄占领此山,把那些泥胎木偶,一律搬到山涧中,这才重新修饰,才有今日的气象。”天宠道:“足见老弟识见高超,不同凡俗。”白朗又问贾氏父子近状何如。天宠把上项事对他说了一遍。白朗道:“这两位先生,隐居不出,帮里的事近年也无人整理了。老叔来此,正好重整旗鼓。至于报仇的事,我早晚陪你到光州走一趟。那是小侄的故乡,地理是熟的。苟登科今年正月补的光州直隶州知州。自到任以后,无恶不作,我们光州的地皮,已经被刮下三尺去了。就是没有这报仇勾当,我也容他不得。”二人越说越投机。从此天宠便住在瓦岗山,又劝白朗不可打劫近邻,伤了同乡的义气。我们从今以后,只在本省贪官污吏身上设法取财,或用智取,或用力夺,一个也放他不过。至于本省商民,却不可伤害一人。白朗很听他的话。果然未出三个月,凡逃避的商民,又渐渐回家复业,郭家也照旧回了瓦岗集。从此山寨之上,便推王天宠做了首领,白朗情愿降居二大王,苗凤声也随着做了参谋。

这且按下不提,却说苟登科自从诬良为盗,夺取了王贡生的宝瓶,献与抚帅。抚帅十分欢喜,称他为河南省中第一干员,专折保驾他以直隶州知州,仍留原省补用,并加知府衔。没出三个月,便委他署许州知州。署了一年多,恰赶上光州出了缺,又奏请以登科实授。这苟官在部里买上买下,居然核准。当年正月接到饬赴新任的公事,挈着家眷,高高兴兴地前来接印。光州的缺,本来不坏,又加上苟登科敲骨吸髓的手段很高,不到一年,居然弄到三四万金。不料激恼了光州一位绅士,此人姓胡名师鲁,是一位两榜进士,现任礼科给事中。据乡人所说苟登科种种劣迹,以至他在河内县怎样诬良为盗,原原本本,结结实实地参了一折。折子后边并请皇上,另派京官前去查办,万不宜委河南巡抚,免其袒护贪官查无实据。皇太后居然照准,特派了工科掌印给事中宗室宝珍,前往光州秘密查办。这宝珍今年才二十七岁,是一个白面书生,生平未出过都门一步。如今得了这个差使,心中大喜,想要借此到河南游逛一番。只带了两个家人,微服出京,到河南查办事件。此时的京汉路尚未修通,只能起旱前往。他却不肯先到光州,意欲往开封洛阳,访一访五代北宋的古迹。沿路之上,游山逛景,耽搁日子很多。此时苟登科已有所闻,因为北京都察院衙门有一位御史,与苟登科既是同乡,又是同年。此人姓于,名万鹏,在官场中,是一个最滑头的人物。他轻易不肯参人,却专探听同寅之中,某人要参某官,他便暗中去信报告。那将要被参的,得此消息一定托他疏通。他便做一位鲁仲连,先探一探参人的御史,肯否要钱。如果要钱,他便居间调停,叫被参人拿出几个钱来了事。比如两千银子打消此案,他从中至少也要得上五六百两。因此他虽不参人,却比参人的赚钱还多。同寅的御史,有穷急了的反倒寻上他门,托他设法,先放出一炮去,然后便能拉进钱来。似乎这一类的,更是由他敲了来,随便给几个便算完事。苟登科因为自己声名狼藉,常写信托于万鹏照应他,如果有一点风声,务必先给他去信,以便设法打点。此时胡师鲁的奏折,偏偏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上去,于万鹏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及至发抄出来,派宝珍查办,他方才知道。此时再疏通是晚了,就是运动宝珍,往返写信也来不及。好在他平日同宝珍交情甚厚,自己便替苟登科做主意,先给宝珍送行,暗暗地好托付他格外照应。并应许给苟登科去信,一定叫他重重地报酬。宝珍本是旗人中的纨袴子弟,知道什么,一听见能得钱,便满心欢喜,极口应承。他出京以后,特意在河南闲游,所为腾出工夫来,好给于万鹏同苟登科去信关照。

却说苟登科,自接着于万鹏的信,早把真魂吓冒。一个小小直隶州,居然派了钦差来查办,这件事闹大了,不但功名保不住,只怕还要发往军台。好在于万鹏信上说,已经替他通了关节,只要多花几个钱,将来复一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也能完全打消。此时他还能爱惜钱吗?但求保住功名,便算万幸。早早晚晚只盼这位宝大人速速到了,他便拿出逢迎谄媚的手段来,先买一个喜欢,然后再托他的随员幕友,或是家人商量送钱。终日派了十几个差役,在光州境内各旅店中探访宝大人的踪迹。探访有十几天,哪里有一点影儿,把一个苟登科急得抓耳挠腮,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又抱怨差役无用,特请他几位幕友再去探访。这一天晚上,天有掌灯时候,忽见一位名叫管冲的幕友,笑吟吟走进来,向苟登科说:“东家不必着急了,大钦差已经到了。”苟登科听见,立时如获至宝似的,跳起来拉了管冲的手腕,低声问道:“老夫子,那钦差现在何处?你快快对我说,好预备前去接驾。”管冲摆一摆手道:“东家先不要着慌。这钦差是隐姓埋名来的,现住在西门外同泰店里。他们一共来了有七八个人,假扮作贩绸子的客人,在店里特占了一所跨院。晚生一看那情形,便知道来历不小。内中一个年纪很轻的,据说是客人中的首领。一口河南话,有时却流露几句京腔,这分明是为遮掩耳目。手下的人称他为老板,有时又称他作爷。按爷字乃是旗人宗室的称呼,宝大人他本是位宗室,这样看起来,是千真万确了。我又调查他那店簿,店簿上写的姓名,乃是珍宝和三字。东家请想,除旗人哪有姓珍的,这分明是将宝珍两字,颠倒过来改为珍宝和。我想他这种半明半暗的态度,一定是有用意。东家万不可轻易给他揭破,必须慢慢设法同他接近,然后才好说话呢。”苟登科点头称是,又问管冲道:“依你的意思怎样入手呢?”管冲道:“据晚生意思,东家先派人向店家说,所有一切供应,俱要特别周全。由州署派去厨房,早晚两餐,要格外丰盛。晚生也假扮住店的客人,慢慢同他交好。等真话套出来,我立时同他说破。彼时再知会东家,前去参谒,方才不嫌唐突。这是上半截的文章,至于下半金钱勾当,要看稳了风头,不可轻易出口。怕的是他表面上,不肯担这声气,倘或弄僵了,以后反倒不易进行。”苟登科鼓掌称妙道:“老夫子的神机妙算,真乃千妥百稳。我们就是这样做法。”说罢忙唤过两个心腹家人,吩咐如此这般,家人答应着去了。管冲也扮作客人模样,前去住店。住的房子,恰恰在那跨院门外。凡跨院人入出踪迹,俱从管冲门前经过。过了一两天,全都认清了。主人珍宝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京话说得非常圆熟,举止动作,恰恰是一位旗门中的阔少。还有一位年纪同他仿佛,只是比他瘦弱些,大家俱称他为三老板。在管冲眼里,这一位不是宝珍的弟兄,必是宝珍的亲戚。另外还有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粗眉大眼,大家称他为黄先生,专管银钱账目。管冲心说,这一位必定是钦差府里的近人,将来打通关节,倒要在他身上了。其余还有五个人,看那神气,全是长班夫役之类。

管冲计算,我要得他的实底,必须先买好他的家人。看内中有一个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气非常机灵。管冲便不时同他闲谈,问长问短。他总是吞吞吐吐的,不肯直说。这一天珍宝和同着三老板、黄先生,一同进城去闲游,还带了三个仆人,只留两个看家,内中便有那小童。管冲乘势将小童拉进屋来,拿出果子点心来给他吃。小童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同管冲闲谈。管冲问他姓名,小童笑道:“我叫赵小顺,伺候我们爷五六年了。”管冲乘势问道:“你们爷是一位做官的,不是做买卖的,我猜得对不对?”赵小顺笑了一笑道:“做官的怎样,做买卖的怎样呢?”管冲道:“我们不过是闲谈,因我看他气度很大,所以猜得几分。”小顺点点头。管冲又乘势说道,“你们爷不但做官,一定还是一位宗室呢?”小顺听了这话,不觉现出很惊异的神气来,忙低声说道:“我求你先生,千万不要叫嚷。这话倘被家爷知道,说是我泄露的,那一顿皮鞭子,我可实承当不起。”管冲一见这神气,心中大喜,立时板起面孔来说道:“你今天要把实话全对我说了,我决不提出你来。你如果不说,回来我便向你主人当面质证,说你的管家赵小顺告诉我,你是北京宗室。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赵小顺被这一挤,几乎要哭出来,忙央告道:“管先生,咱俩无冤无仇,你何必害我呢?你既然要知道底细,我便实对你说:我们家爷,他名叫宝珍,不但是一位宗室,而且是现任工科给事中。并且奉旨来此查办事件,并且查办的,便是这光州知州。因为案情重大,奉老佛爷懿旨,叫秘密访查,不准声张。故此轻车简从,绕道而来。今天进城便是特意私访。无论何人,不准走漏消息。管先生你千万守口如瓶,我赵小顺可实在担不起这个不是。”管冲道:“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决不难为你。我还要问你两个人,那三老板同黄先生是宝大人的什么人?”小顺道:“三老板是家爷的表弟,黄先生是府里的文案师爷。”管冲道:“我托你一件事,你能把黄师爷介绍到我屋里谈一谈,我情愿谢你十两银子。”小顺听说给银子,立时眉开眼笑地应道:“可以可以,这件事我做得到。我们黄师爷为人极其和平,并且他的意思愿意明查,不愿意暗查。他常对我们说,如果明查,不但老爷有好处,连咱们大家,也全跟着沾了光。”管冲一听,正中下怀。心说我的眼力不差,这件事倒要中在此人身上了。随又向赵小顺灌了一阵米汤,把小孩子哄得欢天喜地地去了,连忙到衙中报告一切。

苟登科正在盼得眼穿,见管冲回来,如获至宝,忙问他所事如何?管冲将赵小顺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替他划策道:“此事必须先打通了姓黄的才易着手。东家可暂支出一千两银子来,作为买下之用。俟等下面几个人,全买好了,座上的事,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这入手的小费,千万不可吝惜。”苟登科此时百依百随,立时支出一千两银子交给管冲。请他急速进行,千万别放他们走了,如果走了,可就不好办了。管冲答应着,急忙忙又转回店中。果然第二天,赵小顺特来送信说,掌灯以后黄师爷来拜。管冲恭恭敬敬地等候,果然到时候,黄先生过来。彼此见面,先说了许多客气话。管冲不敢同他抗礼,一口一个的老前辈。自己索性说明,是州署的幕僚,因访知钦差大人来至境内,特奉敝东之命,来此伺候。二人越说越投机,管冲便托他向宝大人,把苟登科情愿孝敬的意思,代为达知。黄先生面有难色。管冲心内明白,立时取出五百两现款来,说:“这不腆之仪,求老前辈哂收。事成之后,还要加倍孝敬。”黄先生收下笑道:“承老兄厚爱,暂时存在兄弟那里。敝东面前,兄弟必为达知。不过这其中尚有一种很难的问题,因为敝东乃是阔少出身,不同三家村的寒士。他那眼睛是大的,差不多一万两万的银子,他也看不到眼里。况且这一次的奏案,又是皇太后格外注意,当面吩咐他要秉公查办。实不相瞒,如果照原奏查实了,你们贵东至不济也得担一个秋后绞决的罪名。打算轻描淡写,革职回家,是万做不到的。”黄先生这一套话,早把管冲吓得真魂出壳,便央告道:“无论如何,得求老前辈格外出力。至于银子的事,有晚生一力担当,决不能叫宝大人看不上眼。”黄先生应了,告辞而去。这里管冲又连夜进城,将此话报告与苟登科知道。苟登科听了,吓得几乎撒出屎来,只急得搓手道:“我同胡师鲁有什么隔世冤仇,何必这样害我?”管冲道:“东家不必着急,如今既有了线索,这事就好办了。不过银子一项,得要多多看开。常言说有人就有钱,谁叫遇着这样逆事,自当这几年官不曾做。俟等事过去,我们再想法子弥补。”苟登科道:“也只好这样想。横竖还得你去费话,但能省一个,总要省一个才好。”管冲道:“晚生怎能替东家耗费呢,但凭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管冲又连夜回店。至次日不见黄先生来,急得他在屋里乱转。又过了一天,托赵小顺去催。夜间黄先生来了,愁眉苦脸地对管冲道:“对不起,这件事几乎被我闹僵了。幸亏倭三爷从中为力,敝东才有了一点活口气。”管冲听他这一波三折的话,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心说你有话不直说,偏要绕弯子,故意吓吓人,这是何苦吗?面上又不敢带出来,只得赔着笑脸问道:“怎么一回事?”黄先生道:“兄弟先说的,迎头碰了一个钉子。后来又托他表弟倭三爷,委曲婉转地向他进言,说我们同姓苟的也无仇,何必要他的命吗?乐得使他几个钱,还积了阴功,这不是好事呢?敝东听了这话,有些回心转意。便对倭三爷说,钱少了可不成。不但买官,而且买命,这是闹着玩的呢!”管冲听到这里,忙追问要多少钱。黄先生道:“你先别忙,听我慢慢说。敝东说这个案子,得分作三起办,头一起先说买命,革职发往军台,保全首领,是四万银子,少一两也不成功。”管冲听了,先吐一吐舌头,又问第二起。黄先生道:“第二起免发军台,仅仅革职,再加两万。第三起是免其革职,一点罪名不担,再加三万。通共是九万银子,可要拿出十万来,那一万是随员管家,分润分润。你可明白了吗?”管冲忙应道:“明白明白,但是……”黄先生忙拦道:“但是什么?这是少一文也不成功的。你不要认作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管冲笑道:“老前辈不用着急,好在你我全是居间的人,我回去必向敝东完全说知。并请他早早应承。不过老前辈也得格外维持,十万银子他如何拿得出来。他通同才做了三年官,纵然缺好,也赚不到这个数儿。横竖他有多少,叫他拿出多少来,大人面前多省一点,叫他额外多孝敬老前辈同倭三爷,岂不更好吗?”黄先生道:“我们并不多想,只把一万给了,诸事全好说。敝东那里我必竭力去办,能替人家省几个,我们何苦不为呢?”管冲再三致谢。黄先生去了,他立时赶进县衙报告一切。苟登科发急道:“他要了命,也没有十万银子呀。索性破出我这条性命,斩立决也由他,秋后绞也由他,钱是一个不拿了。”管冲劝道:“东家想开一点,这事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到底东家想出多少,晚生慢慢同黄先生去磨,急了是不成功的。”苟登科道:“我只能出三万,多一个也没有了。”管冲道:“这件事要办就得彻底,无论如何,得保住功名。比如我们多花上两三万,只要有这一顶乌纱,银子倘来之物,要多少有多少。何况光州又是美缺,下一下狠心,不过一年工夫,便能完全收回,何必争多论少的把事情闹僵了呢?”这几句话,恰恰打入苟登科心头,便回嗔作喜,口头上又添了两万。管冲心说,这件事好办了。立即回店,同黄先生磋商。费了许多唇舌,高低六万银子定局,座儿上五万,下边一万。价值说妥,商量先过银子,由苟登科面交。这里全点对了,过了平,一个不短,宝大人亲自出来,向苟登科说一声多谢,就算完全收到。

诸事停当,眼巴巴六只大箱子,抬到店中。萄登科看着,仿佛一把尖刀,扎在肚子里剜心一般。那眼泪一对一对地掉下来,却又无可奈何。坐着轿子,拿着履历手本,到同泰店中,参谒宝大人。此时店中住的客人全撵净了,悬灯挂彩,改作钦差大人的行辕。六万银子,挨着全过了平,果然一两不差,才听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苟登科急急忙忙进了跨院,宝大人已在帘外相迎。只见他穿一件蓝宁绸珍珠毛的皮袄,表缎子珍珠毛出风的对襟大马褂。此时正是九月底十月初的天气,尚不甚冷。苟登科见了钦差,哪敢抬头,低着头步上台阶。赵小顺将门帘打起,钦差让他先进来,他哪里敢。高低宝大人在前,他在后,走至堂屋,连忙跪下行庭参礼,钦差也还了一礼。然后起来,让他坐下。钦差先含笑说道:“适才荷蒙厚贶,多谢多谢。”苟登科道:“卑职理应孝敬,只是过于菲薄,得蒙大人赏脸赐收,使卑职又感又愧。”钦差道:“过谦了。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本是奉太后老佛爷懿旨。临行之时,已承于大哥再三嘱托,叫兄弟关照。兄弟到河南,已经一个多月了,所有河内许州,凡老哥旧治的地方,俱都走过一遍。明察暗访,内中情节,兄弟全已了然。小民怨暑咨寒,本是从来的习惯,其中也未必全然可信。兄弟决不肯以无稽之言,上渎天听。老哥自请放心,将来复旨时必替你格外周全。不但毫无余罪,还要保全你的功名。”苟登科听了,感激涕零地又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蒙钦差大人再造之恩,此后当终身供养长生禄位。钦差忙把他搀起来道:“笑话了。”二人又闲谈了一阵,彼此越谈越投契。钦差答应回京面圣时必要在太后驾前密保:“不出一年,准叫你升得知府;三年以内,必能做到监司大员。”苟登科听了,非常高兴。心说这六万银子,花得很值,倒做成我升官的机会了。可见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话,古人诚不我欺。钦差又向他说道:“你这光州城外十余里,有一座光山,景致非常幽雅。兄弟来时,曾在那山上略一观览,可惜不曾窥其全豹。兄弟意思,想要在那山上备酒请客。山上的青云寺,恰在中峰,可以周览全景。我已派人知会寺僧,预备酒席。后天我们大家一同游山,彼此舒畅胸襟,你老哥一定赞成的。”苟登科躬身回道:“大人既有此雅兴,卑职情愿奉陪。”钦差大喜,约定后日早晨,一同前往。这一天苟登科特特备了许多轿马,来至店中伺候钦差一同去游山。钦差见了,不觉皱眉道:“我们游山,乃是一种雅事,必须芒鞋竹杖。或缓步,或乘驴,有一种高人名士的风度,才足以啸傲怡情。若闹起官派来,与台皂隶,夹道奔驰,岂不污了名山胜迹,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最好你老哥只带幕府管先生,再带一个书童。我们雇上几匹驴,大家骑着,自自由由地游山逛景,仍还我们书生的本色,你看不好吗?”此时苟登科是百依百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果然雇了几匹驴,大家乘驴前往。内中却少了黄先生同两个随役。钦差说他们昨天到山上,张罗一切去了。钦差同倭三爷,随有三个长班,赵小顺也在其内;苟登科只带了管冲,还有一个小书童,名叫五马的,一共是八个人。所有轿马差役,俱都遣散回去。临行之时,钦差又嘱咐道:“我们此去游山,当日不准回来,也许耽搁三天两日,你们衙中人,万不可成群搭伙地寻上山头,败我们的清兴。”大家唯唯称是,各自去了。八人骑着驴,款款而行,一直向光山青云寺而来。果然当天不见回衙。好在州署的事,有黑红师爷,前后稿案,担负责任。官不回来,他们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管。一直过了三天,仍不见回来。苟登科的夫人朱氏有些着急了,把差人叫进去问道:“老爷游山去,为何三日不归?你们怎也不去看看?”差人回道:“临行之时,钦差曾有吩咐,不叫寻上山去,败他们清兴。太太请想,我们如果私自去寻,连老爷全要担不是了。”太太骂道:“胡说!难道官不做了,净去逛山不成。你们赶紧去寻老爷回来,就说衙门里有紧要公事,一刻不能延缓。快去快来,你们如果耽延着,等老爷回来,先敲折你们两条狗腿。”差人冯三卫二,答应一声,退下来骂道:“什么是有公事,只怕是母事罢咧。他想汉子想急了,却要敲我们的腿。偏不去,倒看她怎样奈何我们。”二人果然延迟了一日不曾前往。在他们意中,以为今天晚上,苟官必定回来了。哪知天至二更,仍然鱼沉雁杳。这一来不止太太着了慌,连合衙的人全有些诧异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知州是乐而忘返的;有说是喝醉了,病倒在寺中的;也有说不定一时高兴,又跑到什么地方去游逛的。依着太太的主意,要叫差人连夜去迎接。有那老成一点的,便拦道:“此时夜深了,惊师动众地连夜去接官,咱们老爷那种脾气,岂不叫他见怪。莫若等明日一早,索性多派几副轿马,连钦差一同接回来,也冠冕好看。要不然,老爷一个人,他决计不肯回来的。你们是不知应酬上司的难处,何况他是一位大钦差,又是一位好讲官礼的旗人,连抚台全得让他三分,何况我们小小州署。”太太听他这话很有道理,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到次日早晨,管家郝升同差役冯三、卫二带了四乘小轿、六七匹骡子,直奔光山而来。到了山下,众农人看见,还以为上庙烧香来的,大家围拢着。差人把农民赶开,顺着盘道上山。这山很陡的,不容易走。冯三卫二在前面带路,郝升在后面督着。卫二道:“这山我有三四年没来过,不知菩提寺的僧人,还是那个老和尚吗?”冯三道:“老和尚前年就死了,听说新换的长老,是一个少年凶僧。明着是和尚暗着是帮徒,无恶不作。化了做官的钱,吃喝嫖赌抽大烟,随便高乐。可惜这个庙,被他糟蹋了。”二人随便闲谈,不知不觉已来到庙前。轿马等等,俱在寺外停住。卫二上去敲门。冯三道:“真真岂有此理!青天白日,闭着这牢门做嘛?”卫二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发急道:“天不早了,为何还睡着不起?这和尚可真自由了。”说罢又连声地敲,哪里有一点动静。卫二急了,搬了一大块石头,硬往山门上撞。撞了许久工夫,仍不见有人出来。冯三道:“这里面有了蹊跷了,我们也不必砸门了,多半是一座空庙。大家跳进院里,倒看一看情形如何?只怕出了意外,说也不定。”但是山门的墙又很高,空人怎能跳得进去。后来郝升出主意,将骡子拉至墙根下,站在驴子背上,把住墙头,翻身上房。在房上立起身来,向庙中看,冷清清何曾有一个人。冯三练过把式,身子轻便,走至前坡一纵身跳下来,又用手招呼卫二。卫二也跳下去。郝升站在房上,却不敢跳,只催他二人快些到房里寻查老爷是否在此庙中。二人先在临街的房里查视一周,里面空空落落,不但没一个人,甚至连一样家具物件全不曾看见,直然就是空房数间。二人出来,向郝升摆一摆手。郝升道:“没有人吗?”二人道:“岂但人呢,连一个苍蝇也不曾看见呀。”郝升道:“你们再到大殿看一看。”二人又进了大殿。少时出来,说道:“大殿里有人。”郝升道:“可有老爷吗?”卫二道:“不是老爷,是泥塑的观音菩萨。”郝升道:“呸!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寻开心。等回来见着老爷,先敲折你的腿。”冯三道:“郝爷,你先别着急,容我们细细地寻。”说罢又往后边去了。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向郝升道:“前后一共二十几间房,全寻到了,并没有一个人的影子。老爷一定是未在这里。你如果不信,只好请你自己下来,再搜寻一遍。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郝升在房上蹲着工夫大了,两腿已经蹲酸。忽然听见这两人的话,他心里一急一吓,两条腿哪里还做得主,一个翻筋斗,便直撞下来。幸亏冯三眼明手快,横着一抱一拖,无奈他身子很沉重,连冯三也撞了一个跟头。二人俱栽倒在地上,幸而是土地,栽得全不算重。喘息了片刻,卫二把他们扶起来。郝升道:“可吓死我了。”冯三道:“我的活老爷,你这是闹着玩的吗?幸亏我在眼前,要不然连脑浆全出来了。我还随着挨了一摔。”郝升道:“不用废话了,你们快领我寻老爷去吧。”二人领着郝升,又挨着屋子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影子。郝升仍不死心,又在后院僧人卧室中,仔细寻访。只有几只破箱笼,几件不成材的木器,还有木鱼钟鼓之类,其余却不曾见着什么。左盘右旋,看了好几遍,忽然从桌子底下发现一种东西,忙过去伸手拾起。仔细看了一看,不觉哎呀一声。冯三问道:“郝爷你看出什么踪迹来吗?”郝升忙举着这件东西,给他二人看道:“你们看这一顶帽子,乃是老爷头上所戴之物,里面尚有戳记。如今却扔在桌下,此中大有研究的余地。因为目前已到冬初,这一顶乃是暖帽,老爷平素又患头风之症,时刻不能离开帽子,如今却为何扔在地下?他纵然出去游逛,也万不能不戴帽子呀,这件事可怪得很了。”三人研究了半天,仍然不得线索,只得拿着这顶帽子,来至门前。郝升道:“我们真急糊涂了,你二人既然跳进来,为何不开门呢?平白却挨这一摔,岂非自寻苦恼。”二人听了,也自觉好笑。哪知到了门前,大失所望。原来这门是用石头块子砌住了的,一时如何能拆得动。冯三道:“这个案子更大了,内中一定有不可说的隐情。要不然,哪有堂堂钦差同本地父母官才从这里游过便砌门的道理。我们赶紧出离这庙,将山下的农民,带去几个,拷问拷问,也许得着一点头绪。”郝升道:“只好如此,我们这就走吧。”三人抬出两张桌子来,架在一处,登着桌子上房。外面有人接着,俱都跳至墙外。冯三卫二仍在前面引路。等下了光山,众农民又围拢上来,当时便抓了一老一小,带回州署拷问。据他们供称,在四五日前,曾有七八位衣服很阔的人,骑着驴上山。山上的和尚,还带着人下来迎接。又过了一两天,仿佛夜里听见有车走的声音,大家也没甚注意,便过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庄稼人实在不知道。两人的口供,全是一样。州里本有一位州判老爷,姓张名九功,倒是一位老资格的佐贰。为人很精练很有阅历,可惜苟登科平素同他不和,因此州署的事,他向来不闻不问。有时候派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不派的事,他也不打听。此次州官失踪,只得把他请进衙来主事。张九功将前后的情形,俱都问明,不觉顿足道:“坏了坏了,这怎见得是钦差?只怕是大篾片,用的是调虎离山计。你们也太糊涂了,为何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如果会他两次,是真是假,不难一目了然。现在人已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啊?”郝升道:“我们老爷对于这件事严守秘密,连本署的人,若非心腹,还不叫晓得。三番五次地嘱咐我,别泄露一点风声,谁敢事先对张老爷说啊。”此时苟登科的太太哭哭啼啼,朝着张九功连连万福,求他赶紧寻找丈夫的踪迹。张九功连忙带着官人先到同泰店中,传店主人,问他这几人走后,可留下什么东西不曾?店主人道:“他们走后,将跨院的房子,俱都锁起来,吩咐不准擅开。说三五日仍旧回来。”张九功带着店家,把跨院门开开,将各屋的锁拧下,到屋里巡视一周。空空落落的,除去本店几件木器之外,要什么也没有。张九功又问他们:“游山以前,没有什么动静吗?”店主人道:“游山的前一夜,有一位黄师爷,说是到光山菩提寺中预备一切,曾用车子,拉了几件箱笼,其余并未看见什么。”张九功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随后又到光山菩提寺中,带着几名差人,先把寺墙拆毁,然后进到里面,加细访查。在后殿中走了几遍,对差人道:“这殿中的地是空的,你们不信用脚跺着听一听便知道了。”大家侧耳潜听,果有嗡嗡的声音,便一齐回道:“老爷的明鉴,果然与众不同。”张九功道:“要破这起案子,只好在这地下寻求吧。”众差人听了,忙将地上的毡毯卷起,却是方砖墁地。又将砖刨起一块,底下却是木板。张九功道:“不必刨了,先寻这地窖的门要紧。”众人寻了半天,哪里有一点影子。张九功忽然灵机一动,吩咐差人将佛像推倒。这像原是个大肚弥勒佛,身体又宽又大。众差人站在他身后,用力一推,忽听哗啦一声,佛背上竟自裂开两扇门,倒把众差人吓了一跳。若问这门是否通达地窖,地窖内能否发现什么隐秘,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十九回 冒充观察沪上骗娇妻 识破行藏途中谈革命

上一回的叙事,用的是暗点法。在看小说诸君,全都了然于心,知道钦差是假的,报仇是真的。然而作书的人,却不曾一一道破。如今倒要翻回来,说一说此中的暗幕。原来白朗的心腹爪牙很多,不但开封省城常通消息,就连北京城中也不时有人报告。凡本省官吏的升迁调补,以及河南的官在北京运动什么事,走谁的门子,花了多少钱,至纤至悉,他全能知道。自胡师鲁奏参苟登科,皇太后特派宝珍前往查办,早有人报与白朗知道。在报告的人,原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宝珍必然要受贿的,知会白朗注意,将来好劫这一笔不义之财。哪知适逢其会,正赶上王天宠急于报仇。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灵机一动,便同白朗、苗凤声大家商议。说我们何不想个法子,既能报仇,又可将这贪官不义的钱财尽数估取了来,周济周济咱们河南同乡,也是好的。白朗鼓掌赞成。苗凤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向二人授计。说我们只需如此这般,保管不费吹灰之力,既得了钱,又可报了仇,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将来犯了案,他们也没有地方去捉人。二人各说道妙计,当时便调兵遣将,先派几个心腹,连夜到北京城,探听一切。知道于万鹏同宝珍,已经通了关节,便假冒于万鹏,连三并四给苟登科发了几封信。告诉他钦差已经出京,要格外小心,设法买通一切,我已经替他打通,千万别来回信,省得走了风声。一面却暗暗跟定了宝珍。宝珍出京,他们也随着出了京;宝珍到洛阳游玩,他们也随着到洛阳。此时王、白、苗三人,也在洛阳会齐,大家商议,要早下手才好。偏巧宝珍住的这店,也是红帮人开的,自然完全受王、白二人支配。二人托付店家,用慢性的麻药,下在饮食之中,使宝珍精神恍惚,自然不能动身。然后这几人,假扮绸缎客人,一同到光州去了。白朗十几岁时,随着他父亲,在北京念书,住过四五年,学得一口好京话,他便假充钦差,倭三爷便是王天宠,黄师爷便是苗凤声,赵小顺乃是郭家符,配搭得非常合宜,所以看不出一些破绽。及至银子诓至手中,连夜运至光山菩提寺。寺中的僧人,名叫无畏,也是强盗出身,红帮中有名的健将,同白朗是盟兄弟。第二天把苟登科诓至寺中,夜间把他杀了,将尸身放在地窖内。管冲同五马儿再三央告,保全他们的生命。天宠看这二人很有用处,便将他们带回瓦岗山。派管冲管理文牍,叫五马儿在身边伺候。此时已知会洛阳的客店,停止了宝珍的麻药。宝珍觉得精神好了,同他的长班米升商量,赶紧到光州查办事件。及至来到光州城,已经是满城风雨,说州官被钦差杀了,有尸无头,省里已经派委来查办。宝珍这一吓非同小可,心说我病倒在洛阳,哪里来的钦差呢?忙同米升商议,如何是好。米升道:“老爷倒不要藏藏躲躲,如此一来,反显得我们有亏心了。莫如直赴州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作计较。”宝珍想这话很对,带了长班米升、游吉一直到州署来。米升拿着大帖,来门上拜客。门上见是钦差宝珍,哪敢怠慢。一面暗中吩咐差人,在四围看住了,别把他们放走,一面拿帖去见张九功。此时省里电委张九功,暂行护州篆,所以门上来请示他。九功吩咐门上,一面迎接钦差,一面招呼同泰店的主人,前来认一认,日前住店的钦差,是否即是此公。吩咐完了,连忙顶冠束带,出来迎接钦差。将宝珍让至花厅,先行过庭参礼,然后请钦差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说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不曾出郭远迎,卑职理应请罪。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宝珍道:“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查办事件,偏偏病倒在洛阳,耽搁了一个多月,前日才略略见好。因此力疾从公,赶紧起身前来。没想到才入贵境,便听得满城风雨,究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所以亲身来领教,求老兄详细见示才好。”张九功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宝珍跳起来喊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吗!光天化日之下,竟自有强盗冒充钦差,杀官夺财,这河南成了什么世界!兄弟也不便查了,只好将这事原原本本,奏与皇太后知道。先问一问河南巡抚,他身为疆吏,平日纵盗殃民,该当何罪。”张九功连忙起身相劝,求钦差暂息雷霆。此时同泰店主人也到了,看一看宝珍,向张九功摇手示意。九功心里明白了,心说这事越闹越大,我这个小小功名,算不得什么,只怕连巡抚大帅也要吃苦。心中盘算,必须如此如此,我既能见好上官,还能于中取利。便转过脸来,先用好话将宝珍稳住,然后把自己的州判衙门做了钦差行辕。又请出两位儒学教官来绊住了他。自己连夜赶到省中,面见巡抚报告一切。此时巡抚明善也吓坏了,反倒向九功领教,得用什么法子疏通。九功便乘势献计说:“第一得要封住钦差的嘴,他倘然奏明朝廷,大帅如何能担得起?如今苟牧是死了,他花了七万银子贿赂,内中倒有五万两是应当解省的地丁,被他挪用。要强迫叫他赔补,他家中人必不甘心,一定要到北京上控。据卑职看,不但这五万得大帅设法弥补,还得拿出几个钱来,做他妻子身后的赡养。还得卑职破出情面,向他家陈说利害,方能有效。至于钦差一方面,他此次来,本想从苟牧手中得一笔贿赂。现在苟牧既死,他毫无所得,岂肯甘心。莫若由大帅看破一点,送他两三万金,求他回奏时,只说未到光州,苟登科已经得病身亡,人死不究,可以宽其既往。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件事便完全了结。这乃是釜底抽薪之法,是再好没有的了。”巡抚皱眉问道:“你这法子固然很好,但是得用多少钱呢?”九功道:“回大帅话,至少得要十万银子。”巡抚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多钱叫我向哪里筹去呀?”九功乘势说道:“卑职倒有一个妙法,只是不敢向大帅回。”巡抚道:“你只管说,我决不怪你。如果法子高明,我将来还要保举你呢。”九功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又回道:“大帅此时,只拿出五万来便能成功。至于那五万地丁,求大帅委卑职,在光州代理州篆一年,卑职情愿竭力报效,将那五万地丁完全弥补上,不用大帅再垫一个钱。”张九功这一套话,因为看出明善是个庸懦无能的人,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直言不讳。果然明善利令智昏,居然应许了他。当时便写一个条子,知会藩司,说光州地方重要,苟牧出缺,选人甚难,可暂令州判张九功代理。藩司哪敢违命,当日便挂出牌来。张九功一面谢委,一面向巡抚禀辞。明善果然从大清银行开了五张支票,一万两一张。九功回至光州,作好作歹,给了苟家八千两银子作为赡养。特派差人,将朱氏同两个小孩,送回原籍,作为完事。宝珍这一面,倒实在花了两万五千两银子。苟登科当时,只动用了一万五千银子的地丁,其余全入他自己的私囊。九功全弥补清楚,不但未赔一个钱,反倒赚了两千银子,又白白得了这光州的缺,真要算得是狼吃狼了。

以上便是王天宠出世的一段历史。从此以后,他更是横行河南,赃官污吏,不知被他剪除了多少。他虽然是强盗,河南人却无不歌功颂德,全称他为大侠王天宠。官府虽也剿过他几次,怎奈遍地全是红帮中人,连本省军队差不多全有十分之四五。一说拿王天宠,他们全是倒戈相向,谁敢再惹这祸,只得处处躲避着他。他却不时出来,调查各地方情形如何。凡河南认得他的,全呼之曰二爷。他却非常的和气,决不欺负人。有时遇着不平的事,他很好出面调停。说也真怪,凡经他调停的,两造俱俯首无词,比官断的尤其心悦诚服。他在郑州,无意中遇着了曹玉琳,鸡公山下做了这票买卖。做完之后,他把手下人俱打发回瓦岗山,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心腹人,带了三万银票,同玉琳的官示委札之物奔汉口。然后由汉口乘江轮直赴上海。到了上海,住在佛照楼栈房。随着印了二百官衔名片,上面曹玉琳三个大字,旁跨两行小字,是日本大学毕业,分发湖北候补道,汉口外交局总办。自己又置的二品顶戴。在楼房住着,特意贴出官衔条子,又赁了一副常马车。凡上海中西各官厅,他全拿片子去拜。那些官儿,自然也要照例回拜。彼此谈起来,知道他是庄宫保的红人,谁敢慢待。今日请吃花酒,明白请逛花园,他是有请必到,无不随嬉。

列位若问他因何又想冒充官儿,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因为他实在岁数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却仍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室。他母亲苗氏,为此事很是着急,常托人给他说亲。无奈他这门亲事,在河南地方却有点不易成就。因为他名为大侠,其实是大盗,凡有身家的谁肯把姑娘给他。至于小家碧玉,他又看不入眼。并且他曾发过誓言,无论何事,全可以遵从母命,唯娶妻必须完全由他自己做主。并且他又曾提出条件,女子的容貌,尚是第二问题。第一要本人的学问,得在他以上;第二要性情高傲,不慕虚荣;第三得有军事知识。这三样中,少一也是不成功的。他娘舅苗凤声笑道:“只怕寻遍了河南省,也没得这样一个女子,你只好出省去求吧。”因此他劫曹玉琳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说我何不假冒曹玉琳的牌号,到上海访上一访。上海地方,向来是华洋杂处,人才众多,或者有这一个可意的女子也说不定。所以他毅然来至上海,假充候补道曹观察,翎顶辉煌,招摇过市。本来上海地方是一个通商口岸,商民的眼皮很浅,只要看见阔人,便巴结要好。因此到沪未及一月,凡达官富商,全拉拢得非常密切。甚至上海道袁观察,也到栈房回拜过两次。所以小点官儿,更是望尘莫及,都来给曹大人请安。甚至出门时候,有一班佐杂小老爷还来替他站班。他带的两个长班,一个叫吴升,一个叫贾贵,也是长袍短套,头上顶了四两红缨。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穿了一身便衣,带着贾贵到各处游玩,无意中走进法国租界,见前面有一所很大的楼房,许多人出来进去,像是开会的样子。他便信步游行,也走了进去。原来门外挂着一个铜牌子,是留日男女学生俱乐部。又粘着一张蓝字白纸的告白,上书今日午后三点,特请留日美术毕业学生欧阳女士,演说救国之唯一方针。旁边四个字,是随意入听。天宠见了,心里一动。原来女子还能演说救国,这要在我们河南,可称是破天荒了,我倒得进去听一听,便一直上楼。楼上招待员,见他衣服华丽,举止轩昂,哪敢怠慢,忙招呼了一声先生,把他引至会场。这会场是三间大楼明着,足可容开四五百人。当中讲台上,悬着黑板,放着一张花梨小桌,桌后一把西式椅子,讲台前,一排一排的足有几十张桌子,桌子后连着带背的椅子。已经到了有几十位,全散坐在各椅子上,离讲台却都很远。唯有天宠一个人,独坐在紧靠讲台的椅子上,昂然若鸡群之鹤,大家全向他注目。候了有半个钟头,忽见一个西装少年,匆匆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然后演说道:“鄙人姓吴,名樗,表字恶木,乃是安徽桐城人。此次随家母舅自上海经过,表妹欧阳文兰新从日本毕业回国,随她父亲欧阳部郎到京供职,还有半月的耽搁,今天特来俱乐部演说救国方针。舍表妹虽系女流,她的思想学问却高出男子一等。鄙人为诸君介绍,以后她便不时来此讲演。鄙人明后天便要进京去,不能再与诸君畅谈。以后舍表妹所说的话,便可代表鄙人思想。诸君有赞成的,不妨同她接洽,与鄙人是一般。鄙人就此与诸君告辞。”说罢又一鞠躬便下台去了。紧跟着一个青年女子走上台来。看她年纪有二十一二岁,头戴法国式皮帽,拖着长裙,也是西式打扮。脸上极其白润,长眉细目,鼻子很高,大有西洋美人的风度。足登革履,走上台去,不慌不忙向大家鞠躬。此时众人不待她张口,便拍了一回掌,表示欢迎之意。然后听她说道:“鄙人今天的演题,乃是救国方针。在未演说以前,得要先提出两个问题,与诸君商榷一番。第一个问题,先要问这中国,是谁的国?第二个问题,得要问这救国,是救人还是自救?这两个问题,如没有圆满解释,救国两字便是空谈。至于方针,更是说不到了。诸君得要知道,这个国是我们自己的国,并不是满清一家一姓的国。它把我们黄帝子孙、四千年相传的国家,攫为个人私产。还要叫我们称它为君父帝天,表示尊敬,还要叫我们供献钱粮租税,任他挥霍。少不如意,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试问我们还有一毫生气吗?常言说,盗憎主人。满清比如就是盗,我们乃是主人。如今主人的身家财产,全在盗贼手中。生杀予夺,我们丝毫做不得主。三百年创巨痛深,我们还能忍受吗?可见救国即是自救,并不是救人。我们得要先明白这种道理,然后才可以说到方针。如其不然,无论什么方子,全是毒方,只可叫做饮鸩止渴;无论用什么针砭,也是乱针,只怕还是麻木不痛。”女士讲到这里,大家又鼓了一回掌。天宠心说,如此解释方针,也倒新颖得很。别看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思想,着实令人佩服。没想到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一个奇女子,我倒不可当面错过。遂又定气凝神听她讲演。以下的话,不过是引人向革命路上走。说明白了,革命便是救国方针。演说完了,众人又加劲鼓了一回掌。女士这才鞠躬下台,出门去了。天宠忙跟在后边,出了门。见这女士,上了一部极华丽的人力车,拉着如飞地去了。天宠也忙招呼一部车子,跳上去向车夫说:“你要紧跑,跟在那女子的后边。如不落后,我加倍赏钱。”上海车夫,本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飞奔。天宠又向贾贵摆了摆手,贾贵便一个人回栈房去了。天宠的车子距离欧阳女士的车子,只有十来步远近,转弯抹角,到了名利客栈,前边女士的车子倏然停住。拉天宠的车夫本是惯家,见前面车住了,不待天宠说话,他也停下。其实距离栈房,尚有十来步远。天宠掏了一块现洋赏与车夫。他自己走进栈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观看。果见第二行十八号十九号楼房,住着是欧阳士雄,安徽人,现任户部云南司员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天宠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旧坐那辆车子,转回自己客栈。从此天天到留学俱乐部去听演说。他本来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华丽,并无一点委琐龌龊气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别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紧靠讲台,同欧阳女士不知对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宠却到底庄重不佻,决不露一点轻薄态度。彼此会过四五次,并未曾交谈。也是姻缘天定,这一天,天宠来得很早,会场中尚无一人。他自己闷坐着,忽欧阳女士推门进来。见屋中只有一人,这要在寻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欧阳女士,却坦坦白白地走进来,向天宠鞠一鞠躬,天宠忙还礼不迭,二人对面坐下。女士忽然问道:“先生贵姓?”天宠答道:“在下姓曹。”说着忙掏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见了,不觉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宠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曹先生。在下留学日本时,曾闻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时,先生已然回国。听说先生在宦途很是顺利,从前所讲的革命事业,久已绝口不谈。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来听鄙人演说,可见先生必然是别有怀抱了。”天宠叹了一口气道:“革命两字,谈何容易?先生乍回国来,内地情形自然还不甚熟悉。近来满清与各省疆吏,防备革命的手段非常严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还白白牺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说吧,何尝一时一刻……”说到这里,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这番意思,跳下座位来,亲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宠笑道:“外边雪下得很大,大概没人来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静,咱们何妨到花园大餐馆中寻一间密室,彼此畅谈。鄙人情愿做个小小东道。”天宠一听,不觉欣喜过望,忙立起来笑道:“在下情愿奉陪。但是哪有扰小姐的道理,东道定是鄙人做了。”好在欧阳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这区区小节。

二人出了俱乐部,天宠自己雇了一部车子,到了花园。寻得一个大餐馆,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常阔绰。二人直上第三层楼,寻了一间雅座,却是临街的房。房旁边是堆存鲜花的屋子,并不卖座。女士道:“这间小室,大可谈心,且不至有人窥听。”天宠点头称是。二人进了屋子,西崽过来,请示他二人是用饭还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壶红茶来,要顶好的寿眉,过一刻才用饭呢。”西崽应声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来,将茶碗摆好,赶紧退出去。女士又问天宠道:“听说先生回国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这里来?”天宠道:“一言难尽。在北洋时候,因为我有革命嫌疑,那项子城终日防贼一般地防我,哪里来的好差使。我看神气,这革命事业在北洋决不能得手。因此改变方针,索性捐了过班道,运动到南洋去。恰赶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调了湖广总督,我便随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军看我是学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汉口外交局总办。鄙人是卧薪尝胆,专待机会一到,便在武汉竖起革命旗来,光复我们汉族的故物。鄙人处心积虑,非止一日。不瞒小姐说……”说到这里,声音低了,悄悄地说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带,专交结青、红二帮的朋友。敢说一句大话,目前下一个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万劲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齐,所以不敢造次。”天宠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大有指挥若定的神气。欧阳小姐听了,几乎要鼓掌大声喝彩。天宠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声道:“果然名下无虚,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天宠又接着说道:“鄙人虽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谋士。倘然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不拘男女,帮同鄙人办理一切,那革命事业,三年以内,保管唾手成功。”他说罢这话,便用眼色望了望欧阳女士。女士此时反倒将头低下去,稍露沉吟之状。天宠又忙用话引道:“似小姐这样高识热心,如能同一个有实力的人办理革命事业,才可以大有作为。要不然空有满怀抱负,却向何处施展呢?至于口头革命逢人演说,那是不济事的。鄙人连天去听小姐演说,实在是出于爱才的一点私念。在那些人听了,不过是过耳飘风,何济于事。要指望那一班人实行革命,只怕是河清难俟呢!”女士听了,默默无言,很表示一种佩服的神色。三番五次,仿佛要张口发言,却又止住,面上忽现起红云来。天宠偷眼观看,心说这事已经有了二三成了。随又用忽远忽近欲即先离的手段,又将别的话来岔开,问女士道:“不知小姐家中有什么人?”女士道:“舍下只有老父,还有一位庶母。先母在七年前已经故去了。有一个五岁兄弟,是庶母生的。家中只此四口,并无多人。”天宠又问道:“日前那吴恶木君,同小姐可是亲表兄妹吗?”女士道:“是的。”天宠道:“吴君也是革命健全分子,小姐大可引为同调。”女士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位表兄,抱的是暗杀主义。这在革命中,叫作独身革命,与我的宗旨不同。我的宗旨,是要以破坏为建设的。与先生的宗旨,恰是一个正比例。”天宠点点头道:“如此说,咱二人倒是知己了。”在天宠这句话说出来,还觉冒昧,哪知欧阳女士,倒坦坦然毫不介意,随也回问天宠家中有什么人。天宠道:“家中只有老母,并无他人。”女士听了,很觉诧异地问道:“先生年近三十,难道还未有夫人吗?”天宠万没想到他问到此话,遂倾心吐胆,将自己择妇之苛,所有三种条件全对女士说了。女士听罢,很露一种欣幸的神情。天宠便也乘势问道:“鄙人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敢向小姐启齿。”文兰笑道:“你我既系知己,有什么话不可说的。你既是革命中人,难道还带酸气不成?”天宠道:“小姐今年贵庚了?”文兰道:“我今年二十二岁。”天宠道:“想来婚姻大事,一定有了意中人了?”文兰被这一问,脸上略一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初见,按说不能过此深谈。不过方才是我冒昧,问了你一句,如今对于你的话,我自然也得要实话回答。在我呢,并非是抱独身主义的,婚姻一事,当然不能脱离。但我的主义,必须有自由选择之权。不能任凭父母,以买卖式的手续,信天翁的道理,胡乱定下。所以也曾同家父约法三章:头一样本人未见过的,不能定约;第二样,学识不够程度的,不能定约;第三样,志趣不光明正大的,不能定约。”天宠不待他说完,便笑问道:“如小姐所说的学识志趣,到底以何为标准呢?”文兰道:“这一层对家父实在不敢提明。我所说的学识,乃是军学知识。我所说的志趣,乃是革命志趣。家父乃宦场中人,听见革命两字,便深恶痛绝,我怎敢说明了呢?在家父的理想,还以为能科举中会便算有学识;能巴结做官,便算有志向。其实同我的理想,恰恰是一个反比例。”天宠叹息道:“要照这样,你贤父女所见不同,这婚事还有成就的日子吗?”文兰叹道:“谁说不是呢,近年以来,老父对于亲事十分注意。前两个月还有本县陈侍郎的儿子托人乞婚,家父自然是十分合意,我以生死去就力争,方才取消。这次来上海,他老人家也存着一番择婿的见识,近日因我演说革命,他老人家得着一点风声,着实地训饬了我两次。说我再不知改悔,将来官职性命,全要受我的连累。今天还发出话来,以后我再出门,他老人家要随在后面监视。我们今天畅谈,明天便不易了。”天宠叹息道:“既然如此,明天鄙人亲去拜会尊大人。以我现在的头衔,大约不至为他老先生所忌。”在天宠这话,内中实含有一层深意,是要试探文兰小姐究竟意思何如。果然文兰听了,大为赞成道:“好极好极。以你的资格职官相貌,同家父谈起来,他一定要刮目相看的。”这两人言语之间,彼此全含有妙谛,各人心领神会,不便明言。二人谈毕,便叫饭来吃了,临别之时,文兰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到栈房拜会家父,要再迟缓三五天,我们便要到北京去了。”天宠满口应许,方才握手而别。

次日午后,天宠把曹玉琳的官衣拿出来披在身上,非常合适。靴帽袍套穿戴整齐,红顶花翎,衬着他那雪白的脸,在前清时代看着,自然异常美观。自己有常租的马车,极其鲜明。自己上了车,叫贾贵夹着护书,随车前往。到了名利栈前,贾贵先下来,进门房喊一声回事。早有栈伙迎上来,问他拜会何人。贾贵道:“候补道曹大人,拜十八号欧阳大人。”店伙哪敢怠慢,接了名片,如飞一般地跑上楼去。不大工夫,又跑下来,喊一声请。天宠出了马车,大摇大摆地踏着八字步,随栈伙上楼。到了楼上,欧阳士雄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天宠让至楼上客厅。到了厅中,天宠深深一揖。士雄连忙还礼笑道:“不知观察枉驾,失迎恕罪。”天宠道:“晚生昨天才知老前辈侨寓此间,因此赶紧过来请安。”士雄道:“观察这样称呼,小弟实在不敢当。”天宠道:“晚生虽非科举出身,侥幸也蒙皇上赐过进士。老前辈若不许晚生这样称呼,是明明看晚生为门外汉,不肯赐衣钵之传,岂不要将晚生愧死?”原来士雄是一位进士公,并且科分很早。天宠昨晚查看缙绅,早已知道了,故此今天,用这话打动他。从来文人积习,以科举为最荣。凡中会晚的,对于中会早的,必须格外恭敬,他心中才舒服。如今天宠迎头这几句话,恰恰打入士雄心坎,不觉颠头播脑地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随也改口不称他为观察公了,问道:“贤兄是几时到上海的?”天宠道:“晚生来两个月了。因为代表庄制军,同外国银行通融一笔巨款,目前才略有头绪。昨天见着上海道袁观察,方知老前辈携同宝眷小住歇浦,晚生哪敢怠慢,今天特来专诚谒候,并请老前辈指示宦途方针。晚生是一时侥幸,以青年蒙上峰知爱,其实经济学问,毫无所有。万望老前辈不吝教言,收诸门下,感激非浅。”士雄见他这样谦恭,而且言谈又非常爽朗,早已动了爱才之意,便毫不客气,将自己宦途中的阅历,倾囊倒箧,一吐无余。天宠又假作出虚心敬听的神气来,彼此愈形投契。次日士雄也到佛照楼回拜。天宠特备了一桌燕菜席,请士雄吃春酒。约上海道袁观察、上海县余大令、招商局总办沈观察、水师营统领徐镇军,还有同他最要好的日本领事大桥,同来作陪。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天宠高谈雄辩,大家全都赞为奇才。不知不觉谈到家务上,士雄问他有几位世兄。天宠笑道:“实不瞒老前辈说,晚生到今日,还是总角的童子,儿女何来?”天宠说罢,不止士雄诧异,作陪的五个人也都咋舌称奇。沈观察抢着问道:“国器兄这话,小弟实在不解。似你这少年英俊,身列监司,哪有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道理?小弟倒要领教这内中的妙谛。”天宠叹一口气道:“老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晚生自留学回国而后,觉着我们国的女子不但毫无学识,而且专慕虚荣。高等的不过吟诗作赋,自命为谢道韫、朱淑贞重生;平常的更是除去衣服首饰之外,别无知识。因此立定志向,此生如不遇奇女子,宁愿抱独身主义了此一生。要想叫晚生迁就,那是做不到的。”众人听了,俱点头叹息,唯有士雄,却俯首沉吟,少时问道:“贤兄既这样挑剔,到底得甚样人物,才算及格呢?”天宠笑道:“说真了也不算甚奇,第一得要书香人家的小姐,而又未染骄贵习气。”大家点头说,这一条尚不甚难。天宠又接续说道:“第二得要入过学堂,在中学以上毕业,具有普通学识,明白世界大势的。若能出洋留过学,尤为欢迎。第三得要志趣远大,能帮着丈夫做一点事业,不注重衣饰,不羡慕虚荣的。只要这三样完全,晚生情愿以玉镜台为聘,结为终身的良好伴侣。”别人听了他这话,不过随声附和,夸他所见高明。唯有士雄俯首踌躇,似乎有满腔心事,但是急切间不好出口。少时间,酒席吃罢,大家便要陆续告辞,唯有士雄却拉着招商局沈观察,自言有要事相商。沈观察便陪他到一间密室,二人谈了许久,方才出来。只见沈观察眉开眼笑地对士雄说:“老兄所委的事,兄弟必能办到。请宽怀先走一步,明日定有好音。”士雄再三称谢,方才去了。

座中只剩了天宠同沈观察两个人。沈观察向天宠笑道:“现在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小弟想与大哥作伐。真可称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与方才大哥所谈的三个条件,无一不合。也算得是天假良缘,万不可当面错过。”天宠故意问道:“哪里有这样现成的妙事,晚生倒要领教了。”沈观察道:“适才欧阳部郎自言他有一位千金,今年二十二岁,才从日本毕业回国。容貌端庄,举止大雅,那是不必说了。最好有高等学校毕业的程度,而且志趣远大,非少年英俊,她本人决不肯嫁。大哥请想,这不是天造地设,替你预备的尊夫人吗?并且说你如乐意,他再同小姐商量,不妨彼此晤面一谈,两方情愿,然后再订百年之约。小弟已替你答应了。我办这事,你断无不赞成之理。也活该是我们做冰人的,喜酒有份了。”说罢哈哈大笑。天宠道:“果如老前辈所云,晚生还有什么说的。但是百年大事,也不能过于草草。欧阳老先生既准其男女晤谈,可算是开通极了,晚生情愿遵命。但不知晤谈的地点同时刻,是怎样定法?还要求老前辈指教一切。”沈观察听他慨然允许,已经乐得手舞足蹈,忙答道:“这一层很好办,我明天同他商量你们晤谈的地点,最好就在静安寺路我那招商局中。临时我预备茶点,在局静候。先给你们做一位介绍人,将来燕尔新婚,老夫便是系绳的月老,这也算得一段佳话了。”天宠再三称谢。沈观察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送过一封信来。内言已同女家议好,明日午后二点,在招商局恭候驾临。并言自己见过女士,不但容貌超群,而且大家风范,言谈举止,有一种英毅之气,胜过须眉,可称为奇女子,非执事莫足为之夫也。天宠看了好笑,心说他这考语加的诚然不错,但我已经赏识在前了。此日午后,他故意将曹玉琳的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揣在怀中,前往招商局赴约。少时欧阳士雄同文兰小姐同车而至,沈观察便作介绍,请他二人会晤。其实二人心中俱有成竹,不过面子上不能不假作周旋。略略谈了几句话,文兰小姐便告辞回栈。临行时候,附在他父亲耳旁谈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只见这位欧阳老先生满面笑容,似乎十分得意,待他女儿走了,哈哈大笑道:“到底才貌两个字,是不可没有的。小女择婿甚苛,今天见了曹君,居然大加赞许,一切俱请老夫做主,这门亲事,真算得天作之合了。”沈观察一见这情形,知道大事已谐,自然也十分快活,又问天宠可曾带了什么定礼来。天宠将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一同交在沈观察手中,笑道:“这两宗东西是晚生的衣食饭碗,就请它做个聘礼,倒觉得郑重些。”沈观察看了看,不觉鼓掌称妙道:“到底是名士举动与众不同。”立时将这两件宝贝交与士雄,又向士雄讨回礼。士雄笑道:“他们夫妻。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了,小女也早将卒业证书交与兄弟带来。言彼此相中,即以此为定礼。”说罢从怀中取出,也由沈观察转交。然后天宠拜见岳父,又一定要随到楼房参谒岳母。士雄道:“贱内早已逝世,现在乃是小妾,不敢劳贤婿大驾。”天宠道:“既然岳母不在,庶岳母也是一样,小婿应当执同样的敬礼。”中国的大老官十个中八个有宠妾,士雄见天宠这样抬举他的如夫人,自然非常高兴。果然与女婿同车回栈。天宠拜见他这岳母,只见徐娘虽老,风韵犹存。年纪不过在三十四五,言谈举止,倒也很正派的。士雄又叫儿子文华拜见姐夫。天宠特取出二百两银票,以一百两为岳母点心之敬,以一百两为内弟笔墨之仪。士雄执意不肯收。天宠道:“女婿有半子之劳,比如儿子奉上父母银钱,难道还有拒绝不受的道理吗?”士雄被问住了,只得含笑收下。他那如夫人张氏,自然也是非常欢喜,把姑老爷招呼得震天价响。从此天宠每日必来给他夫妻请安。过了几天,天宠忽对士雄道:“小婿有一事,要同岳父商量,务请委曲从全才好。”士雄笑道:“贤婿请说,老夫没有不能从全的。”天宠道:“小婿此次出差,所事已将告竣,再有十来天,便须回湖北销差。岳父回京日期,大约也不甚远。假如此时不娶,将来小婿有要差在身,既不能就往北京,岳父部务甚繁,也很难就到湖北。家母盼媳之心甚切,既知定下,便想早早迎娶过门。小婿之意,拟趁岳父母俱在上海,就在此地从全娶过。小婿回湖北时,便可挈同前往,以后可免去许多手续。不知岳父大人可肯从全否?再者小婿还有一种建议,岳父年纪高迈,膝下有人,料想决不再续娶了。正好趁小姐于归之期,即为岳母扶正之日,双喜临门,千古佳话。想岳父大人必能俯允所请。”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士雄道:“贤婿所言,甚合老夫之意。但是有一层,在此仓促间,为小女备些妆奁,哪里来得及呢?”天宠大笑道:“岳父这话太可笑了。小婿高攀,原图的是女公子学问,哪里说到妆奁。请岳父千万不要谈此末节,甚至连衣服梳妆之物,全由小婿自备,不必再分心了。”士雄本来愿意女儿早嫁出去,省得带到京中闯出祸来。今见天宠如此慷慨,自然百依百随,择于二十二日迎娶。他那如夫人张氏希图扶正,自然也格外赞助。天宠特备了几桌席,将本埠官员俱都请到。大家饮酒猜拳,十分热闹。好在文兰小姐,不是世俗女子,羞羞怯怯的,当日过门,便帮同天宠照料一切。夫妻二人,又亲至众来宾前致谢。大家见这新夫妇,真如一对璧人,谁不羡慕。次日士雄便接他夫妻过门。过了两日,天宠忽接到一封家信,便愁眉不展地拿与文兰观看。原来信上说,太夫人因为身体不快,已于日前回河南原籍。临行时嘱咐叫家人写信,请少爷少奶奶,不可在上海淹滞,亦不必在湖北勾留,速速回家省亲扫墓。文兰看罢,向天宠道:“既然老太太有命,你我夫妻岂可久延?不拘何日起身,我全赞成。”天宠道:“难得贤妻如此明白,最好咱们后日起身,也不必向各处告辞。因为官场应酬讨厌,一去辞行,他们全要送行,倒招出麻烦来了。只有岳父处,明日你我亲身走一趟,甚余全可不必。”文兰点点头称是。

次日辞过士雄,第二天早晨便乘江轮到汉口,码头上果然有人迎接。天宠向文兰道:“这是咱们的家人。”又向大家示意,不叫声张,免得局中人知道,又要绊住不得脱身。我回家不过几天,便赶紧回来销差,你们也随我回家好了。众人答应一声是。便在汉阳大旅馆只休息了半天,乘夜车便回河南去了。先到郑州,仍住在鸿升栈中。栈中上上下下,一见是天宠,哪个敢怠慢。立时招呼行李,打扫房间。因见天宠带着家属,便将后院一所四合房,完全让与他住。店小二跑前跑后,问爷从何处来,这位可是太太吗,天宠笑着点点头。店小二忙向文兰请安,把太太叫得格外响亮。少时一个栈中人,都知道他娶了太太,哪个不来巴结。磕头的,叩喜的,讨赏钱的,嘈成一片。栈中老板又备了上等酒席,与老爷太太接风贺喜。天宠拿出二百块钱来,赏与本栈伙友,大家更是欢声雷动。文兰在一旁观看,心中打算:他既是候补道,久在湖北,为何河南人同他这般熟识?况且候补道到处全要称大人,为何栈中人全称他为二爷?并且看他举止豪爽,并不带一点官气,心中已猜透了一二分。只是假装糊涂,也不去问他。住了一天,天宠对文兰说:“咱们要回老家,不能坐火车,必须起早。此处驼轿很稳当,请你避点委曲,只好坐驼轿吧。”文兰道:“这倒不拘,我全可以将就。”少时果然备了两乘驼轿,五六匹驴,另外有两辆装行李的大车。天宠同文兰坐上驼轿,贾贵等骑驴,行李放在大车上载着。离了郑州几十里,便是山道,崎岖难行。离鸡公山还有二三里路,却见数十匹大马,如风驰电掣一般迎上来。早有贾贵在驴上紧加几鞭,也迎上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早见为首的人跳下马来,紧跟着一班人,全都甩镫离鞍,如雁翅一般排开。此时天宠同文兰的驼轿,已到面前。只见这一群人,全都立正举手,以军礼相见,非常的整齐严肃。天宠吩咐停住轿,自己跳下来,笑着向众人还礼。轿内的文兰,早已猜透三四分了。天宠同这些人谈了几句话,便到文兰轿前,低声说道:“这来的人全是我手下同事,如亲兄弟一般。他们想同你见一见,不知你肯不肯?”文兰笑道:“这有什么,既是自家弟兄,见见何妨。”天宠便将轿门拉开。文兰这驼轿离地很高,天宠的意思,想要在旁边搀扶她。文兰摆摆手道:“不用搀扶,我自己能下去。”天宠忙闪开。文兰一纵身,早已脚踏平地。天宠暗暗诧异,难道她练过武功不成。只见文兰不慌不忙,走至众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众人一齐立正举手。文兰见这四五十人,俱是彪形大汉,雄赳赳的,全是短装皮靴,腰间挎着手枪。看面目便不是善类,心中早已猜透五六分了,只得含笑说道:“承众家兄弟远路迎接,实在辛苦得很了。”为首的头目答道:“部下是奉二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大主人、大太太。前面山路更不易走,除去乘马之外别无他法,哪驼轿是不适用了。请示大太太,是乘马,还是绕道而行?”文兰一听这头目的话,绝不是候补道的行径,心中已猜透七八分了,便侃侃说道:“行路不易,哪有绕道之理?乘马是好极的了。”头目随牵过两匹马来,请他夫妻乘坐。天宠要过来搀她上马,文兰笑道:“不用不用。好在我穿的是外国式的裙子,乘马倒还便利。”说着走近马的身前,用手扶一扶马背,扣住丝缰,一纵身便跳上去,把丝缰勒住了,上身不动,中气不涌,天宠不由得喝了一声彩,那五六十人,也拍了一回巴掌。闹得文兰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埋怨天宠道:“乘马不过是小事,也值得这般吆喝吗!”天宠道:“妇人乘马,照你这样干净利落的,我还是初次见。所以乐而忘情,求你不要见怪。”说着自己也跳上马去。赏了赶驼轿的十块钱,叫他仍旧回去。将车上的行李,也全载在马上,贾贵等也全弃驴乘马。驴仍由赶脚的领回,天宠也分赏了几块钱,众人叩谢而去。这里五六十匹马,一齐放开,直奔鸡公山。虽然山路难行,怎当这几十匹马非常雄俊,蹿山跳涧如履平地,转眼间已到鸡公山下。远远地望着山下支着几架帐棚,帐棚外插着两杆大旗,红地白字,上首一个王字,下首一个白字,随风飘摆,隐隐有一团杀气。天宠同文兰并马而行。帐棚外的军乐队看见,便响鼓吹号,做起乐来。少时帐棚内早拥出几十个人,为首的少年军装挎刀,一直迎至马前,举手致敬。天宠与文兰全翻身下马。少年与天宠握手笑道:“小侄接到老叔的信,便领队下山,预备迎接。知道这鸡公山是你们必由之路,故而在此候驾。数月阔别,一旦相逢,真是说不尽的快活了。这位一定就是婶娘,俟等到山上,再磕头拜见吧。”天宠连忙替他二人引见:“这是我盟侄白朗。这是你新娶的婶子欧阳文兰。”文兰到此时心中已猜透十分,一面与白朗见礼,一面向天宠似嗔似笑地说道:“你这偷天换日的本事,总算不小。”天宠只是笑,却不答言。大家便一同上山休息。好在山上房子很整齐,本是瓦岗山的分寨。天宠先问他母亲近来康健。白朗道:“太夫人精神,近来非常的好。只是盼望叔婶早日归来,以叙天伦之乐。据小侄看,今天在此权且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起身才好。”天宠点头称是。少时摆上饭来。天宠与文兰一定让白朗同食。白朗始而不肯,继见文兰为人十分开通,并无小家女子羞缩之态,便同桌而食。天宠先斟了一杯酒,奉与白朗道:“贤侄风尘跋涉,远路来迎,愚叔特奉一杯,聊志谢意。”白朗接过来,一饮而尽。天宠又斟一杯,奉与文兰,郑重说道:“这一杯酒,是在下掬满腹诚心向贤妻前谢欺蒙之罪,请你饮了便算是赦了我的罪。然后才好以肝胆之言,诉与贤妻知道。”文兰接过来饮了,天宠方说道:“今天实对贤妻说,我姓王并不姓曹,我乃大盗,并非大官。”遂将自己的历史,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文兰笑道:“我随你回家,一路之上,早已看明了。你要知道,我宁愿嫁大盗,不愿嫁大官。因为你虽系大盗,却是光门磊落的大盗,为民除害的大盗。如今满清官吏,哪一个不是盗贼,而且是肮脏污烂的盗贼,是蠹国殃民的盗贼,哪样儿也及不得你。但是为妻的,尚有几句言,要对你说:你虽能剿官济民,究竟范围很小。我们要做大事业,必须从革命入手。如能推倒满清,增光汉族,我夫妻尽一点力,将来买田归隐,做一世共和国民,才是我的志愿。实对你说,我们铁血团此次回国,男同胞共是十人,女同胞共是四人,全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你以后能帮助他们,才对得起我嫁你的意思呢。”天宠与白朗听了这一套议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追问那十三人姓名来历。文兰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若问全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回 徐天麒捐官求仕宦 谢倩云抱恨学貂蝉

上一回将王天宠的历史完全结束,欧阳文兰便是这许多革命大家一个引子。如今既从她口中引出这些人来,便可直截了当,叙入这些人的历史,不必再从文兰口中讨生活了。却说这十几位革命家,自然要推徐天麒是一位领袖人物。他原籍本是广东南海县人,却寄居在山东青州府益都县,因为他父亲徐之和曾做过一任青州府知府,因见青州民风古朴,便有在此终老之意。半生仕宦,剩了有十几万银子。又兼他在广州薄有资产,也托亲友折变了,汇至青州,他便在本地置了许多房屋田产。夫人蒋氏,只生了两位公子,长的便是天麒,次的名叫天凤。天麒资质聪明,过目不忘,天凤却非常愚鲁。因此老先生专意巴结天麒读书,却叫天凤管理家务。后来故在任上,他母子三人便在青州居住。天麒自庚子后,便往东洋留学,一直去了五年方才回来。他母亲定要与他定亲娶妻,他却执意不肯,情愿叫他弟弟天凤先成家,自己想到外省做官,俟等功名成就,娶妻不晚。蒋氏只得依从他,先给天凤娶了妻室。天麒便到北京应留学生考试,考列乙等,奖了一个举人。他便花上两万块钱,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的时候,向同乡京官打听哪一省好。有人问他:“你的宗旨怎么样呢?”天麒道:“我顶着一个学生招牌,本省上司必须是维新一路的才好。但是咱们汉人,一做到封疆大吏,便要拿腔作势,摆出酸臭的架子来,着实令人讨厌。我很想伺候旗官,无奈旗官中,又多半是些不学无术的人,也恐怕难与我气味相投。所以才向诸位老前辈请教。”大家听了,俱都笑道:“照你这一说真难了,又要没官习,又要有学识,有作为,哪里去寻这样两全的人物。况且如今这些大老,一个个暮气甚深,养尊处优,除去摆架子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照你这样挑剔,简直就不必做官了。”众人说罢,内中却有一位小军机,也是南海县人,现任礼部主事,二班军机章京。此人姓叶名森,字茂之,少年科甲,手笔极好,所以选为章京。按清朝的规矩,军机大臣,便是唐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握宰相的实权,参赞机要。内阁大学士,倒是虚设,不过空有宰相之名,却无宰相之实。军机处的章京,说一句满州语,叫作军机搭拉密,便是唐宋时代的中书舍人,专管拟旨。官儿虽小,权力却很大。外省的监抚藩臬,全不敢轻看他,时常三千五千地送炭冰敬。买的是什么?就为自己有什么升黜迁转的消息,可以预先报一个信来。再者军机大臣,对于自己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由小军机先通一个信,便可设法疏通。种种便利,全在小军机身上。所以各省疆吏对于他们莫不格外奉承,视如神圣。这些地方,也见出清朝时代,中央政府尚有一部分不可侮的权力。及至民国,连内阁总理,各部总长,全是督军巡阅使的私人,那些秘书还提到话下吗?甚至督军巡阅,便是专制国皇帝的变相。当日雍正乾隆,也不过如此,偏要美其名曰民国,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闲言少叙,却说叶森叫着天麒的号说道:“伯锡你不要为难,我倒替你想出一个好上司来,此人才得封疆,习气不深,而且办事实在心细才长,在满员中要算一个特色。你如果投奔他去,必能得意。”天麒听说是旗人,已经十分满意,又听说满员中的特色,愈加欢喜,忙追问是谁?叶森道:“现任江西巡抚铭新,他号叫子盘,是满洲镶白旗人。为人十分精干,由笔帖式外放州县,保升同知知府,做过安徽池州府,升任宁池太道。去年春天,特简为江西按察使。到任三个月,便升了布政使。偏巧江西巡抚出了缺,他在军机大臣手中花了十万银子,大家便在太后前力保,说他才堪大用。太后便简他为江西巡抚。他一年三迁,也算是从来未有的异数了。此人虽系旗籍,却由寒士出身,没有一点纨袴的习气。而且办事有手段,有步骤,深沉老练。置之汉人中,也算是一位能员,在旗人中更是绝无仅有了。听说他很注重新政,以伯锡的才华,投到那里,他必能刮目相看。我再给他写一封荐信,保管更可如意了。”天麒听罢,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忙向茂之连连请安道:“晚生蒙老乡长成全,今生今世感德不忘。”叶森笑道:“这有什么?自己同乡用不着客气。”大家散了。第二天,天麒备了一份厚礼,特往叶森宅中辞行,并求他写信。叶森欣然收了,取过大八行来,挥了一封信,交与天麒。天麒接了,自然是千恩万谢。他定期出京,先回青州府。蒋氏见儿子捐官回后,翎顶辉煌,自然是欢喜的,住了几日,这一天,天麒忽然愁眉不展,面带蹙容,对他母亲说道:“孩儿有一事,要同母亲禀商,又怕招母亲的伤感。”蒋氏道:“有什么话,你自管说,我有什么伤感的。”天麒道:“昨夜三更,孩儿梦见父亲前来,当面嘱咐,说青州地方,不久要有奇灾,不但生人得要躲避,连父亲的尸棺,也得运回故里。并且叮咛托付,说孩儿如果不遵,便算是不孝。孩儿想要追问根由,却被父亲打了一掌,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孩儿想此事,自己做不得主,只好同母亲商量。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宜早作打算才好。”本来妇人是最迷信的,又见儿子正颜厉色,说得见神见鬼,哪有不信之理。况且在青州落户,当日本是徐之和的主意,蒋氏并不十分赞成,因为她娘家人,全在广州。她兄弟同内侄,时常来信,意思之间,总说蒋氏不念家乡,没有手足的义气。因此蒋氏时时刻刻,总想回广州探望探望。只因家事无人主持,不好启齿。今听儿子发起此议,自然十分可心。当时便把天凤夫妻也叫过来,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天凤是很赞成的,因为他知道广州非常繁华,比住在青州荒僻之地好玩得多。唯有天凤妻朱氏却不甚乐意,因为朱氏是本地人,以为到了广州,不能再与娘家人相见。到底她是个新娶的媳妇,怎敢同婆婆大伯顶嘴,不过低着头一声不响。天麒看出神气来,便开劝道:“弟妹不必为难,我们此次回广州,不过是游历性质。过一二年,如果青州安靖,我们仍旧回来。弟妹如想念老母,不妨请姻伯母同行。好在姻伯母只生弟妹一人,家无挂念,一同到广州,是不妨事的。”朱氏听见这话,自然满心欢喜,但碍于婆母的面子,又不敢遽然答应,只拿眼望着蒋氏。蒋氏笑道:“我儿你要往开里想,常言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你既然嫁到徐家,天角海涯,得随着徐家人走。况且你婆母性子,不是不能容人。你那母亲孤苦伶仃,最好随咱们到广州,倒可图个下半世受用,何必恋着这个青州府呢?”朱氏听了,自然十分乐意,连忙拜谢了婆婆同大伯。

从此天麒在青州,终日东奔西走,出脱他家的田产。好在益都县富户很多,平日便有觊觎徐家产业的。只因他是仕宦之家,又不等钱用,所以不好启齿。如今寻上门来,哪有不愿之理。不过是为富不仁,今见徐家自愿出脱,便想要买便宜。明值一万的,愣给七千,天麒也只好认吃亏。通共连房带田,总值三十余万,卖净了只有二十六万金。费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手续方才清楚。又请了一回客,同本地亲友辞行,然后定期起程。所有银钱,满汇到香港汇丰银行。原来天麒有位堂叔,现充香港汇丰银行大班。他回国以后,曾同他这堂叔通了几封信,告以回乡之意,他叔叔徐之诰十分赞成。所以天麒将银子全汇至他叔叔那里,诸事停妥,方才定期起身。先到了烟台,并未耽搁,便搭船到上海,在广南会馆中小住几日。正好新铭轮船开往香港,他母子婆熄同朱太太,还有老仆区升、汤福,同区升的媳妇梁氏,另外两个小丫鬟春樱、秋桂,一共十个人,同日起身前往。徐之和的棺材,也随船带回。幸喜途中并无风浪。到了香港,早有徐之诰率同自己妻子仆人,在码头迎接,蒋氏同之诰,二十五年未见。如今叔嫂重逢,悲喜交集。再看之诰,已经须发苍白,蒋氏也成了老太婆模样。之诰的妻麦氏,带着儿子天豹、女儿佳楣,与蒋氏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之诰便催他娘儿几个,一同上了马车。自己同天麒照料行李及之和的棺材,一同运至自己家中。这香港地方,本来是寸土寸金。之诰住的是三层楼房,只有三间半地址,合起来却是十间半。他预先将第三层的三间半收拾出来,预备嫂侄居住。他夫妻带着儿女,住在中层,仆人住在尽下的一层。棺材却停放在尽下边的半间里边。草草安置定了,之诰对蒋氏道:“本来嫂嫂早就应当回广东来。在山东住着,哪有一点照应。况且孩子们,也得叫他出来阅历阅历。天麒不必说了,既然捐官,便可在宦途中谋份差事。至于天凤,难道让他终老在家里不成?我现在正同朋友创办了制药公司,原定一百万的股本,规模很是不小。天凤自家孩子,我想留他在公司里头,充一份执事,每月一二百元稳拿在手。在你们家里,固然不指着这个,但是总比坐食强得多。将来买卖赚钱,你们可以入上十万八万的股款。此时先存在行里每月七厘行息,有二十万金,一个月便有一千四百两的入款。虽然说这地方生活程度太高,你们暂住在我家不用花房钱,一个月有三百银子也足够了。暂时且不必回南海去。到了南海,穷亲戚本家太多,都知道你们做官发财回来,哪一个肯饶。给少了不乐意,给多了,你们通共才有二十几万家私,哪里够开付的,难道自己就不过了吗?”蒋氏听这话很有道理,自然没的可说。天麒尤其赞成,并对他母亲说:“如果想念舅舅同表弟,好在南海同香港一苇可通,不时请他们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大家欢天喜地。之诰备了上好的广东酒席,给嫂侄接风。从此这一家子,便安然住在香港。

天麒见家眷安置妥当,他母亲的精神非常愉快,自己心里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收拾行装,预备到江西去候补。随身只带了一个长班、一个书童,长班名叫金顺。同叔叔说,此去初入仕途,并且又没有什么援引,若不多带几个钱为运动之费,将来怎能得意。求他叔叔,将存款拨到上海银行四万两,自己可以随时取用。蒋氏听了,似乎不以为然,说你出去做官,虽然得要垫办,似乎也用不了这许多。倒是之诰明白,对蒋氏道:“嫂嫂哪知如今的官场,不比大哥在日了。若不多多花上本钱,休说印把子摸不着,连一份小差事也休想。天麒此去,又没有什么奥援,再不带几个钱,将来到了江西,难免吃苦。嫂嫂看破一点,这四万不算多的。”蒋氏方才无话。天麒过了五月节便想起身,家中全留他,俟等到秋后,天气凉爽再上路。天麒执意不肯,他说年轻人不怕辛苦。这一天正是五月初九,灼石流金,天麒冒暑登船,坐的是太谷洋行皇后船。临行时向他母亲拜别,忽然放声大哭。蒋氏也泪流不止,天凤在旁边也觉着惨然。之诰劝道:“今天侄儿出去做官,正应当取一个吉利。你一家人倒哭起来,这真是笑话了。”天麒止住哭,向他母亲道:“孩儿此去,不定何日方能回家。母亲不必想念,最好及时行乐,喜吃喜喝,不必惜钱。闲了听听戏,看看电影。早晚天凤抱有子息,母亲含饴弄孙,强自宽慰,孩儿在外边也好放心。”蒋氏哽咽道:“你自管放心前往。好在我的身体,近来很觉健康。又有你兄弟同弟媳,早晚伺候,还有什么不如意。你在宦途中,如果不能得意,可仍回香港,帮同你叔父经营商业,不必在外间勉强巴结。”天麒一一答应,这才出门上车。之诰同天凤,全送他到轮船码头。金顺同墨香照料行李。上船后,之诰又嘱咐他许多话,如果不得意,趁早回来。天麒托他叔叔照应家中老小,又嘱咐天凤要格外尽孝,莫惹老亲生气。然后大家方才分手。天麒立在船上,直看马车的影儿全不见了,方回至头等房间。金顺同墨香住的是二等舱。当日夜间便开了船。好在这条船直放上海,途中并无耽搁。天麒下船后,住在广州会馆。恰巧会馆中住着一位九江府知府,是番禺人,姓许名辅圣字际清,是由御史新放的江西九江府知府。两个人是近同乡,又在同省做官,自然格外亲密。别看天麒是后学新进,他乃试用道的班子,比许际清大着一级。际清便向他递手本,一口一个大人,自称卑府。这是前清的官规,无论如何,面子上是不敢错的。始而天麒出门,际清还要替他站班,被天麒再三拦住,说老前辈乃乡里重望,又是特简的现任黄堂,晚生有多大胆子,敢劳老前辈给站班。倘必须如此,晚生只好迁出这广州会馆。际清这才告罪,不站班了。从此面子上对许际清十分亲密,又提议要同他换帖拜盟。际清虽然心里乐意,面子上又不能不假作谦恭,说卑府怎敢同大人换帖,岂不折损了我的草料。天麒道:“我们自己同乡,说什么属员上司,你这人太固执了。”际清只得应允。二人叙起齿来,天麒比际清小着二十一岁。他今年整整三十,际清已经五十一了。天麒一口一个大哥,非常亲热。际清也觉着有本省道台做把弟,面子上是很光彩的。

二人乘江轮到江西,到了南昌,先住在栈房中。天麒第二日便去谒见抚台。手本拿上去,铭新看了看,对他左右幕府笑道:“留学生捐候补道,就是他这一个,我们省里还没有第二人呢。”随传话在花厅见。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很热,铭新只穿了一件蓝地的亮纱袍子,系一根凉带。头顶罗帽,二品顶戴,双眼花翎。足登北京武备斋的薄底官靴,迈着八字步走出来。才到花厅,家人喊了一声大帅下来了,天麒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毡毯,低着头不敢仰视。铭新走进花厅,天麒忙跪下行庭参礼。铭新因为他是道班,不敢轻慢,也照样还礼。还过礼,拱他在上首茶几旁坐定。仔细打量他,却见天麒五官端正,两道剑眉,一双凤眼。脸上的颜色,紫而透亮,气节非常端凝。旗人最重相貌,今见天麒虽然年轻,却有大员风概,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天麒也偷眼看铭新,不过四十五六年纪,黄白面皮,掩口髭须,黑而且亮。眉目间,很带一种精干的神色,只是下部太尖削一点,好在留了胡须,不甚显落。只听他先问道:“老哥是几时回国的?”天麒道:“职道还是去年回国,因为在北京等候留学生考试,所以到省很迟。”铭新道:“留学生里边人才很多,要全能忠君报国,朝廷也很愿加以重任。只可惜学风太坏,差不多便流入革命一途,实在可惜得很。到底近年政府里边,也实在多有可议,原不能只怨人民。不过我们当臣子的,只能设法挽回。轻言破坏,似乎也非求治之道。”天麒躬身答道:“大帅所说甚是。但留学生里边,也不能一概而论。那真讲革命的,未必有百分之五;随声附和,讨好同学的总占百分之八十。就以职道论,先父由甲班出身,在山东做了三任知府,可称世受国恩,职道饮水思源,哪一样不是皇上的恩赐。自问粉身碎骨,不能仰报万一。革命二字,不但不敢存诸心,直不敢出诸口。此番回国,自问年轻望浅,本不敢希望监司。只因在东洋,曾受陆军教育,深知彼国之强,全在练兵。甲午庚子之役,国土割弃,乘舆播迁。每一念及,五中欲裂。将来倘能手握寸柄,效命疆场,一雪两宫西幸之耻。不仅职道的愤懑,可以借此得伸,先父地下有灵,也应点头含笑。”天麒说到这里,忠义之气直上眉梢。铭新听了,也为之肃然起敬,不觉点头赞叹道:“留学生中全能如老哥的存心,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还有什么可虑的?”说罢,便端茶送客,又向天麒道:“照例你们到省还要当面试写履历,兄弟最不重这些小节,况且看老哥英才卓荦,更不必以苛礼相绳,可以免去这一章。”天麒忙请安谢了。临行之时,才将叶茂之的信取出来,当面呈上。铭新拆开看了,笑道:“茂之是我至好的朋友,这一来更不是外人了。”

天麒走后,铭新回至后边,同他的切近师爷凌子冲商议,要委徐天麒为巡防营统领。子冲摇头道:“使不得不使得。常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一个留学生出身,才到省来,便假以兵权,这是很危险的。据晚生看,先委以小差使,看他行径是否还有革命臭味。体验长了,自然真假可分。如果靠得住,没有危险,再予以重任,也不为晚。何必忙在这一时呢?”铭新听了,很以为然。便压住两个月,并未下委。天麒托许际清在抚署探听,里面管机要的是何人。原来际清尚未到任。他虽然是奉旨特简,但九江府乃是著名好缺,每年秋天要收一笔瓷税的,这瓷税归知府管,准准有四五万银子进款。目前署理的,也是一个旗员,还是候补道班子。同铭新有一点亲情,又暗中应许瓷税收完之后,情愿孝敬抚帅两万现款。铭新倒不在此区区,只因这旗员是自己太太远房叔叔,有这点内情,便不免成全他。许辅圣到省之后,他便委令监修滕王阁,自然暂时不能去到九江接印。老许心中虽然不快,但是大帅的意思,怎敢说一个不字。又一想委令监工,总比闲起来强,每月倒有三百银子薪水,并且工厂里还要特别报效,自己且乐得在南昌游玩古迹。

这滕王阁本是唐朝的遗迹,上面有王勃作的序,王绪作的赋,王弘中作的修阁记,韩退之作的后序。历朝名人,全有诗词在上。因为年久失修,塌了一角。铭新自接了巡抚任,便立志要将这阁重新修建。恰巧许辅圣到省,他本是两榜翰林出身,在北京时,很有一点文名。铭新特意叫他监工,所为将来工竣这一篇修阁记,好叫他作,自己也好借文章显名。至于工料实不实,费不费,他倒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许际清也明白他这番意思,倒从中很捞摸了几个钱,不时请天麒在滕王阁吃饭。天麒托他的事,他倒很上心探听。这一天对天麒道:“大人令卑府探听的事,如今已经得着一点影响了。”天麒很不悦地说道:“大哥你太不对了,小弟三番五次向你说,咱们以后只有兄弟相称,你总要耍官腔,实在怄死人了。”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千万不要见怪,愚兄是讲官礼讲惯了。我告你说,如今抚帅的衙门里,他最信任的幕府叫凌子冲。其次有一个姓桓的,号叫桓子齐。这二人是以白衣领班。一个是常州府武进县人;一个是绍兴府会稽县人。所以咱们去拜,永见不着这两个人。凡能够见着的,全是挂名文案,别看全是候补府道,实际上却没有一点权。咱们要想得意,得能同这两个人接近才好。听说凌子冲为人很好女色,却又以名士自居。凡娼妓一流,他全目为下品浊物。必须读书识字、带一点酸气的妇人方能入他的眼。今春他那夫人去世,至现在尚未续娶。至于那桓子齐,因为上了几岁年纪,专门怕死,终日讲究炼丸修道,和尚道士老不离他的门。听说日前有一个乡下道士,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株野蘑菇送至他家,便说是灵芝仙草。他居然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妥,栽在瓷盆中,朝夕供养。因为天气热,生了许多蛆虫,他兀自不忍舍弃,后来高低生吃了,自以为可以长生不老,哪知反倒害了一场病,几乎没有泻死。你说这人愚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麒听了,也哈哈大笑道:“一个下了蛆的东西,上面不知有几万万微菌,他没有吃死,总算是他福寿绵长。大哥却为何探听得这样详细?”际清道:“凌子冲的贴身长班同这工厂的工头,住在一个院中,全是工头屈大对我说的。”天麒道:“既然如此,你托屈大,对那个长班说,闲了请他到咱们公馆去。我很想同他交朋友。”际清连声答应。此时徐、许二人已经租好了鼓楼大街一处房子,一宅两院,天麒住东院,际清住西院。房子很款式,什么厨房、马号、会客厅,样样俱全。天麒自己置的马车,雇的上好的厨子,嘱咐际清不必自己做饭:“你在省里住不得几天,何必另起炉灶。”际清乐得省几个钱,从此一家大小,便吃天麒。天麒生平不近女色,如今听见凌子冲是一位登徒子,自己眼前便有用他的地方,只得变着方法,要讨一个知书识字有才有貌的妇人,好做进见之礼。但是急切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人,只得慢慢采访。又托许际清替他留意,还嘱咐金顺、墨香也在外面打听。在下人的意思,以为是老爷想讨姨太太了,自然格外尽心。

原来江西地方,有一种趟子班,乃是头等班子。内中的翘楚,不但能歌能舞,而且品竹调丝,弹琴围棋,样样皆通,方能得上流社会的欢迎。天麒因为要物色佳人,时常也到趟子班走走。他对人自称是广帮的客人,专门贩运广货,不敢说是监司大员,恐怕风声传到抚帅耳中,与自己前程不利。这一天墨香跑来对他说:“老爷不是要讨人吗?如今南门外千金巷中来了一个班子,名字很新奇,叫的什么王谢家。他那班中有一个叫谢道韫的,金字牌上横着两个大字,叫什么才女。我想这个人,一定合老爷的心思。所以看见了,一刻也未敢停留,赶紧前来禀报。老爷可能看看去吗?”天麒听了,立刻喊套车。墨香随着直奔千金巷而来。到了王谢家门前,停住马车。天麒跳下来,昂然直入。原来班子的规矩,凡是生客来了,坐汽车的,是一种喊法;坐马车的,是一种喊法;坐人力车的,是一种喊法;步下走的,又是一种喊法。彼时尚无汽车,自然以马车为最贵。所以天麒到了,看门的大将早扯直喉咙喊了一声:“有大人到了!”里面知道这来头不小,哪敢怠慢,早有掌班的亲自迎出来。见天麒衣服华丽,举止轩昂,便拿出迎财神的手段来,把天麒让至楼上。不等挑人,便沏茶递烟,生怕财神爷走了。天麒先开口问道:“你这里可有一个叫谢道韫的吗?”掌班的连说有有,回头便喊道:“三小姐快到这屋来,大人叫你呢!”只听呖呖莺声,应了一声来哉,花枝招展,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此时八月初旬,余热未退,只见她穿着一件湖罗衫子,下面衬一条浅粉罗纺的散腿裤子。两只很小的天足,穿着绿丝线袜子、青花缎皂鞋。再看脸上,并未擦脂涂粉,皮肤非常的白皙,犹如西洋美人,只是稍欠一点润泽。眉目间带出一种工愁善病的神气。倒是很端庄的,并不露轻佻淫荡之态。梳着一条辫子,头发很多,前边齐眉穗,将印堂全盖上了。天麒一见,便知此人必是大家出身,不定因为什么坠入平康。我能将她救出,倒是一件好事,正在思索,此女已经走至身旁,轻轻问道:“大人贵姓?”天麒道:“我姓蒋。你就是谢道韫吗?”女子答道:“我们一个下贱人,怎敢盗窃古人的名字,只好胡说乱叫吧。我实在是姓谢,名叫倩云。道韫两个字,是一位客人送给的。大人只叫我倩云吧,免得污染了古人的大名。”天麒见她如此谦逊,心说这女子绝不是狂妄无耻的人,便又问道:“你既挂出牌子是才女,一定是文词书画样样俱精了?”倩云笑道:“我们不过认识几个字,掌班的硬是给加这种头衔,也不过为招徕生意起见,大人又何必认真呢?”天麒道:“你自然是要谦让的。据我看来你这神气,听你的谈话,便大有才女之风。”倩云微微一笑。当日开了一个双盘子。从此每日必来茶叙,却从未带过一个朋友。又嘱咐属香,不准对外人说。

彼此来往了有半个月,倩云见天麒是一位诚实君子,这才倾心吐胆,把自己的身世对天麒说了。原来她父亲也是广东人,在江苏做了二十年县官,两袖清风,未曾落着一个钱。后来在沛县任上,恰赶上藩司是一个旗员,名叫继良,贪横无比,硬向他要三万现银。这谢老先生是一钱不名,因此把继良气了个倒仰。不但详请革职,还说他亏欠库款,要抄家备抵,下狱追赃。后任是继良的私人,硬行捏造公事,说他实亏两千四百两库款,当时便下在狱中。可怜这位老先生,有冤没处诉,一气身亡。只剩下几部书帖,除此别无长物。通通折变了,价值一千五百金,还下欠九百两,便要将她母女二人交官媒看管。她母亲熊氏,既痛丈夫含冤,又恨母女被辱,得了一场病,也随着谢老先生游于地下了。幸而倩云的乳母,是上海人,她儿子同媳妇开班子发财,手中很有几个钱,因见倩云受困,动了恻隐之心,居然拿出九百两来,将倩云赎出,又将倩云的父母草草安葬。从此谢倩云便随她乳娘李妈妈到上海过活。李妈的儿子李虎,因见倩云生得美貌,便提议要放在自己小班中生财。李妈始而不肯,说我这干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能叫她坠落烟花的。无奈子媳终日同她吵架,说当初若非看她容貌长得好,谁肯花一千多两办这种呆事。你既要保全她这千金贵体,须将一千多银子如数还我们。倩云见他们终日打闹,自己心中也老大不忍,便提出了三个条件,如能完全应她,她便情愿为妓。李虎夫妻问她什么条件?她便侃侃说道:“头一个条件,是卖脸不卖身。除去堂唱侑酒,来客茶围之外,不能说到留客。”李虎一想,这是活事,将来她有了意中人,自然没有做不到的事,便慨然应许了。又问她第二条件。倩云道:“先父在江苏做了二十年父母官,身后女儿在江苏为娼,不知道的,必说他老人家伤天害理,剥削民膏,所以女儿出来还债,岂不使他含恨九泉。所以必须离开江苏,无论何省全可以去的。”这个条件,李虎却有些作难。他妻子马氏,却首先应允了。李虎惧内,也不敢再说什么。又问她第三条件。倩云道:“第三,无论何时,如我相中了意中人,要随他从良,只需将当日用的一千多银子如数还清,不准多讨一个。”马氏笑道:“好妹妹,你乳娘把你救出火坑,当日若落在官媒之手,你的条件是一样也做不到的。如今我们倒准了你两件,那第三条请你取消了吧。难道说我们多讨几个钱,你看着不欢喜吗?”倩云一想,也不好太以固执,便说道:“取消也可以,只是有一件,你们要救人救彻,不准卖我去给人做姨娘。我必须自寻配偶,能一夫一妻的方才嫁他。”马氏道:“好好。谁不愿意这样呢!”过了几天,马氏选了几个女子,带同倩云,便来到江西南昌。牌子挂出去尚未有十天,便遇着了徐天麒。

天麒见她倾心吐胆,将自己历史全说了,不觉点头叹息。那愤恨旗人的热度,又陡然高起三千丈来,不觉用话试探倩云道:“谢小姐,你的身世是极可悲的了,但不知你心意中可想替你父母报仇不想?”倩云听了这话,那眼中的泪珠儿,早成双捉对地滚下来。一面拭泪,一面却观看天麒的容色,不敢遽然作答。天麒已明白她的意思,便正颜厉色地对她说道:“你不用疑心,我决然不是侦探,并且生来好打不平。你如果怀着什么志愿,只要告诉了我,我能替你出力的,必然帮助你。皇天在上,不负此言。你千万不可拿好心当了恶意。”倩云道:“大人既然说出这样话来,难妾还有什么隐瞒的。实对大人说,我虽然系一女流,幼读诗书,颇知大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此时能杀一个旗人,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叫我立时死了,我也甘心。叫我终身侍奉他,作为夫妻,我也乐意。大人你果能相助,难妾不惜牺牲此身。但不知你是怎样的助法?”她说完了,望四围观看,恐怕是有人窃听。天麒了然她的意思,便低声道:“这个助你的问题,得要分出几种步骤来,不能一直便说到助你报仇。头一步,得先将你救出火坑。在这班子里,怎能说到报仇呢?但不知你能信得及我信不及我?你如果信不及我,我纵然有钱,也不能勉强你。”倩云道:“蒋大人,你这话错了。我如果信不及你,怎肯倾心吐胆,将实话全对你说了?这头一步,我是极端赞成的。”天麒道:“第二步,我不能以你为妻。救出你来,咱二人只认为姑表兄妹,并且不是名分上不以你为妻,实际上也决不想讨你的便宜,你可信得及吗?”倩云听这话,俯首沉吟了片刻,脸上微微一红,问道:“你这意思,我也没有信不及的。只是不明白你的宗旨究竟何在?”天麒也笑了一笑道:“这宗旨暂时尚不能说明,不过有一句话告诉你,将来无论嫁何人,总叫你称心如意,决不能叫你为婢为妾。”倩云道:“我并不是想求称心如意,是恐怕离开了你,那父母大仇无人能助我去报。”天麒道:“你要知道,必须离开我,那仇才容易报。要跟着我,倒是没得希望了。”倩云道:“既然如此,第二步我也完全应许你。”天麒道:“好好。第三步,我接你出来,要人不知鬼不觉。先带你到上海走一遭,然后再从上海将你带回,实行认为兄妹。除去我那书童墨香之外,不许再有一个人知道。好在你出了王谢家的班子,他们在这里也混不长,你索性劝他们也转回上海。只说你与我叙起家世来,彼此原是老亲。再请你那干娘也同咱们回来,你们可认为亲母女。这一台戏,便可以唱圆了。但不知你能做得到做不到?”倩云一口应承说:“全能做得到。不过你得要多报销几个钱罢了。”天麒道:“钱的多少,我倒满不在乎。”二人将计定妥。天麒回他的公馆,倩云便依计进行。依李虎的意思,一定要索八千元。倩云哭着喊着的不答应,说你们也太不知足了,当初你们花了一千多块钱,这原是我干娘想救我出火坑。如今出了坑,又跳了井,你们不伤本,也就可以了,硬要赚这许多,不是拿人家当寿头吗?三千元我可以替你们做得到,多一个也没处拿去。李虎始而不依,后来全是马氏发了慈心,四千元说定了。李虎惧内,也不敢再争。马氏的意思,并不在乎钱的多少。因为南昌这个地方,她看着没有起色,很想回上海去。在上海,又嫌有自己婆婆守在眼前,不能过于放荡。如今借着倩云的机会,一举两得,她岂有不愿之理,所以一力撺掇,极端赞成。李虎便依了她的主意,却格外要求,所有来往路费,均由天麒拿出。

次日天麒来了,倩云对他说知。天麒自然是大喜过望,一天也不耽搁,当日夜间便起程到上海去。临行时候,对许际清说明,到上海接他的舅母同表妹。在际清设想,这表妹一定是她的未婚妻,便欣然允诺,替他看家。天麒到了上海,见着倩云的乳娘郭氏,年纪尚不到六十岁,精神非常的康健,并且心地明白。听说倩云认着了表兄,十分高兴,拉住了问长问短格外亲密。天麒也极力周旋她,并说明一同到南昌的来意,请她同倩云认为亲母女,郭氏也很乐意。住了三两天,天麒将洋钱拨清,又置买了许多女子出阁的妆奁。在郭氏意思,也以为倩云同他这表兄必有婚姻之约,面子上却不打听。将东西买好,然后辞别了李虎夫妻,主仆四人一同乘船到九江来。然后折至南昌,到了自己公馆。早有许际清的夫人同小姐出来迎接。倩云本是大家闺秀,如今仍恢复原状,言谈举止,自然与俗女不同。从此她母女二人,便住在天麒家中。天麒这一面,已给预备妥当,便又去进行那一面。

你道那一面是何人,原来就是抚帅的幕府凌子冲。凌子冲乃是江苏的名士,他的手笔见识,无不高人一等。偏偏有一种名士习气,不肯做官,以白衣管理铭新幕中机要。铭新对于他奉若神明,无论大小事,非经他的口中决断,便不能行。因此全省中都知他是抚帅的第一红人,全想要巴结他,好求一个升官的门径,无奈这位先生脾气古怪,金钱实货,他全不爱,宦途朋友,也一概不交。他的家眷,就住在抚署中。夫人文氏本是一位才女,彼此琴瑟非常调和。偏偏良缘易得,佳偶难长。本年四月间,因患肺痨之症,溘然长逝。子冲本是富于情的人,又感念向昔夫人的才华风韵,寡偶少双,悼亡情切,几乎丧了性命。他年纪本不大,从此本省官员,凡有女儿的全想同他结亲,叙秦晋之好。哪知被他一概拒绝,他说今生今世,如遇不着文氏夫人的才貌,宁可鳏居终身。有些自炫才华的,他又一概不信。因此蹭蹬到现在,反将此事束之高阁,无人再提。天麒明察暗访,早已得其底细。自己打算,非如此如此不能同他接近,非同他接近;不能取得意中的优差;非得了意中的优差,不能达到我那目的。苦心焦思,想不出门径来,后来无意中却遇着了谢倩云。自己着意试探她几回,觉得此女的才貌决能打动子冲,却又不知心地如何,因此先花钱将她救出来,接到自己家中,体验了两个月,才知道她时时刻刻不曾忘掉了父母的冤仇,对于旗官,恨入骨髓。于是心中有了把握,才暗地里开诚布公,将所抱的志愿对她说明,又笑道:“愚兄是要请贤妹做一回貂蝉。你不要误会了意,绝不是一身两嫁。不过借你那夫婿之力,我可得一种差事。我得了此差,便有了革命的根基,以后诸般事业俱都发轫于此。倘然大功告成,不止贤妹的冤仇因此得报,我汉族光复事业,也不至托诸空谈了。”倩云当时满口应承道:“哥哥准能替我报仇,妹子虽赴汤蹈火,尚且不辞,何况仅仅用我的口舌之力呢?但不知哥哥替我择的夫婿,究是何人?妹子有一事要求,此人如系旗人,无论如何,我焉能以身事仇。若系汉人,不管他年纪老幼,容貌妍媸,以及学问大小,妹子但求大仇得报,决不挑剔憎嫌。”天麒笑道:“贤妹太过虑了。愚兄怎能叫去反面事仇呢?并且实对你说,此人容貌端正,品学俱优,乃是我们汉人中一位名士。不过年纪略大一点,今年怕没有三十五六。除此之外,是一概没有挑剔的。但是要联此门婚姻很不容易。必须先用种种计策,一步一步地,方能做到,急了是不成功的。”倩云忙问此人姓名,及事前须用何种手段。天麒不慌不忙地说出来。从此南昌城中,添了一段风流历史,紧跟着便演成一番流血惨剧。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墨宝牵丝佳人款佳士 中丞作伐才女配才郎

天麒既将自己意思,对倩云详细说知。倩云追问此人姓名,天麒也只得说了。倩云道:“凌子冲的大名,我小时随先父在任上便听人说过。他乃常州府武进县人,很有文名。那一年学院按临,考常州一府的古场,凌越考得批首。他那一篇考古的赋,先父曾托人抄来,教我诵读。果然清华典丽,不愧名手。听说那一年,他还不足三十岁呢。”天麒见倩云如此赞美,明白她心中一定满意,自己也高兴得了不得。忙追问:“这些诗赋,贤妹可曾带在身边吗?”倩云笑道:“别的东西,我在患难中也不曾留意,唯有先父教我的诗词歌赋及几种心爱的书帖手卷,到如今还存箱子中,封锁得牢牢固固,一刻也不曾离身。哥哥日前从上海来,可曾见我随身带的一双湘牛皮箱,所有这些物事全在里面,一件也不曾短少。”天麒听罢,不觉喜出望外。立时催着倩云将箱子开开,调取这各样东西自己过目。倩云一面开箱,一面流泪不止。天麒觉着过意不去,忙劝道:“这原是为贤妹父母报仇,愚兄不得不如此心急。你千万不要怪我搜检你的东西。”倩云道:“哥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怪你,因为这箱中有先父母的遗像,小妹未曾看见,先自伤心起来,所以禁不住这泪珠儿直往下滚。至于你的美意,我感激还感激不来,哪有见怪之理?”她一边说着,早将箱子打开。先取出一个很大的油纸包来,递给天麒道:“这是小妹幼时手抄的诗文之类,临写的字帖也在其中。”又取出一包来道:“这是法帖与名人墨迹等。其余还有几部书,下边便是父母的遗像。”天麒怕她过于伤感,忙止住不叫她再动,仍令倩云将箱子锁好。又叫她先将凌子冲的赋寻了出来。天麒细看题目,是《祖逖击楫赋》,以“非清中夏不渡此江”为韵。天麒看了题目,便叹道:“这样看起来,那位学师老前辈也是抱有革命思想的了。幸而现在清政不纲,文字更无人注意,这要放在雍乾时代,只此一个题目怕就要祸及三族呢。”再看子冲的赋,果然作得慷慨淋漓。不但将祖生的志向和盘托出,甚至连五胡云扰的情形,也描写尽致。天麒又叹道:“看子冲这篇文章,倒不像毫无心肝的人,因何他又给满人效力呢?真真有点令人难解。”倩云道:“他虽然替满人效力,听说他不要保案,不肯做官。据我看,未见得不是抱着不可明言的隐衷呢?”天麒道:“贤妹所见甚是。”他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想着好笑。这门亲事尚未定局,不过才有一点萌芽,她便这样庇护他。足见倩云是一位又多情又怜才的女子了。可惜我徐天麒以身许国,不愿累及室家,要不然岂不是一位难得的佳偶。随又打开这个包儿,见里面还有几种名人墨迹。天麒翻腾着看,无意中见着一物,不觉喜出望外,随指与倩云道:“贤妹的婚姻,愚兄的志愿,全要借它作一个引线了。”倩云过来细看,原来是蔡君谟手书的一篇《滕王阁序》,并且写的是端楷。后面有鲜于太常同赵子昂的题跋。再翻过一篇,是祝枝山、文征明的楷书题跋。紧后边却是谢老先生同女公子倩云的题跋。倩云看了笑道:“小妹在这本手迹上很下过几天工夫。我因为他这楷书写得潇洒俊朗,有一种飘飘欲仙之致,所以极力临摹了一年多,究竟也没能得着一点益处。可惜古人的名迹,被我一段题跋给糟蹋了。”天麒笑道:“贤妹你在我眼前何必这样客气。据我看这楷书比如今的一班大词林,实在强得太多。既没有馆阁的俗气,也没有闺阁的媚气,实在得古人三昧。老伯那一段跋,老干无枝,可想见老人家的骨气。但是过于枯干,所以福禄不厚。”倩云叹道:“哥哥这几句话,可算得先父的知己了。但是你说此物是一个引线,这其中道理我不甚明了,你可否详细告诉我呢?”天麒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倩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

兄妹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天麒便去寻访许际清,向他探听那滕王阁的工程,几时可以完竣。际清笑道:“快了快了,再有十来天便可以完全告竣。我因为重阳节就在眼前,无论如何要在重阳以前竣工,好请抚帅前去登高,也显一显卑府……”说到这里,又改口道:“显一显愚兄办事爽利。”天麒鼓掌赞成道:“果然大哥的思想超妙。重九登高,原是我们文人的雅致。并且这滕王阁是千古名迹,我们得到这个地方,又赶上抚帅高兴。大哥重修名阁,并赏菊盛会,小弟得参末座,也可以附骥不朽了。”际清被他这一恭维,益发有了精神,立时拉着他前去观看工程。二人上了滕王阁,果然屋檐叠翠,高屋凌云。俯视万家,胸襟为之一爽。此时瓦木工早经竣事,只剩了油漆裱画。一律淡妆素抹,并不取金碧辉煌。天麒赞美道:“你的思想果然高。我常说古人名迹,多被后人踵事增华,涂抹得红红绿绿,实不雅观。似这样素淡朴质,益显出古人幽雅的精神来。看了怎不叫人五体投地?”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怎么也当面奉承起人来?咱们略迹言情,不讲僚属而论兄弟,愚兄已经是大大不安了。再承你这样嘉奖,不虞之誉,岂不更叫我惭惶无地。”天麒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向来是不会奉承人的,但是人家有好处,我也不肯湮没,说那昧良心话。”际清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大人大量。我们做属员的,全遇着这样上司,就是不升官,也好赚一个心平气和。”两人说说笑笑,日已西沉,同车回家。

转眼到了重阳节。事前由际清特具禀帖请折,分投抚藩学臬四宪报告工竣,及用款的开销。紧跟着又上禀请列宪收工,并叙明重阳日在阁上特备筵席,请列宪登高赏菊。凡省城自府道以上,一律全请了。至于凌子冲、桓子齐,却下的是两份候教帖。到了重阳这一天,际清特备了六桌燕菜席,又约天麒替他张罗一切。天有四点多,各官府陆续前来。首府首县到得最早,因为他两人是专来伺候上司。首府叫江道生,首县叫郭兴唐,俱是捐班出身,人极精干。见了天麒俱都深深请安,口称大人。江道生又说自己公事太繁,老不得到大人公馆去请安。天麒也敷衍了他一阵。少时各候补府道陆续前来,也不用一一细表。又停了一刻,藩台先到。此公是江苏人,姓冯名旭,字升初,乃是老科分的探花出身,极其朴素,尚不失书生本色。大家见了,自然要格外周旋。冯旭见天麒少年英俊,很为激赏,问他的出身,天麒道:“晚生以优贡生出洋留学,蒙皇上廷试,赏给举人。报捐试用道指省江西,到省才两个月。曾两次给老前辈请安,全是公忙未曾拜见。以后还要求老前辈格外指教,看同门下学生,庶不负晚生平日景仰的素志。”冯旭平日本不欢喜留学生,因为听说他是优贡,尚不至看成门外汉,又兼天麒这般谦逊,这老先生的心里倒还不觉着十分讨厌他,拈着小胡子笑道:“伯锡太谦,以后我们有工夫,倒可以常常会谈。兄弟对于我们同道的读书人,是极愿亲近的。并且常说留学原是一件好事,但也必须中学有了根底,方才可以出洋。要不然,专学一点文明皮毛,反倒有了革命恶习,不但误了自己前途,并且有害国家大局,反不如不留学的好了。”天麒道:“老前辈说的是极了。只可惜晚生出世太晚,未曾赶上科举鼎盛时代。要寻一个正途出身,偏偏科场又停了。出洋留学,也不过毕业后求一个出身,好替皇家效力。其实有什么可学的,种种科学全是我国圣经贤传里的糟粕。晚生也是天生鲁钝,看着全都格格不入。全是他那军警各学校,尚可操练身体,有一点尚武精神。将来遇着机会,替皇家平内乱,御外侮,也算稍尽了我们做臣子的一点苦心。何况晚生世受国恩,先父曾为太守,临死时候还执着晚生的手,嘱咐将来报效皇家。晚生所以习学武备,专为他日得有机会,执役前驱,以身许国,庶不负先父期望之殷。”说到此间,那一股忠义之气,不觉现于辞色。冯旭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听你这番谈话,不但是一位忠臣,而且是一位孝子。不但是一位考子,而且是一位通才。留学生中要全能照老哥这样明白,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尚复何虑?”二人正在谈话,抚帅到了,大家全迎出阁外,在两旁挨次站班。抚帅进来,众人也随着进来。此时凌子冲、桓子齐也随着铭新一同来到。大家知道他二人是抚帅最得意的名幕,哪敢怠慢。天麒加意向他二人周旋。抚帅在阁上来回查视了一番,很夸奖许辅圣修理得文质得宜,雅而不俗,十分欢悦。坐了不大工夫,便向众人告辞去了。

你道抚帅为何不肯筵宴?这正是他善体下情,宽待僚属的意思。因为座中有他一个人,大家全觉着局促不安,一片行乐的欢场,反倒变成恼人的苦境,所以他先告辞去了。临行时候,并向大家笑道:“今天许太守特备佳肴旨酒,请我们同寅登高赏菊,兄弟理应奉陪,只因署中尚有两件公事不能耽搁,只得先走一步。众位不妨开怀畅饮,不要辜负许大哥的美意。”众人诺诺连声,将他送走,立时觉着免去了许多拘束。抚帅走后,自然要以藩台为主体。际清虽然是主人,当着许多司道,他怎敢让座。少时调摆上干鲜果品。冯升初笑道:“大帅走了,这座位的事,只好由兄弟代让吧。凌、桓两位老夫子当然首席上坐。其余我们大家,尽可脱略形迹,随便围坐,不必分什么主宾僚属,这才合乎古人登临雅集的真意。要彼此三推六让,那就俗不可耐了。”学臬两司很赞成他的主张。凌子冲不肯首座,道:“治晚怎敢僭诸位大公祖的座,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此时三江尚称同乡,所以子冲这样称呼。大家哪里肯听,硬把他抬到首席首座,由桓子齐作陪。然后各司道占了三桌。其余首府县及候补知府占了三桌。果然不拘形迹,开怀畅饮。直喝到掌上灯来,方才吃饭。吃过了饭,便陆续散去。恰好天麒坐在首席末座,同凌子冲坐得很接近,彼此谈得很是投机。当日席散之后,天麒便同际清商议道:“小弟今天无意中却交了两个朋友。”际清忙问是谁?天麒道:“一位是现任藩台冯升初,一位是铭帅幕府凌子冲。”际清听了,立时变颜变色,半信半疑地问天麒道:“你这话可当真吗?”天麒哈哈大笑道:“大哥我冤你做什么,难道自家兄弟,我还冲着你吹牛吗?”际清一听这话,立时又变了态度,朝着天麒深深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求大人栽培。大人既同藩宪至好,又与抚幕订交,卑府这九江府的任,求大人多多美言,提前到任吧。卑府实在耗不起了。”天麒见他忽然又拿出这卑鄙的面孔来,心中好不自在,但是不好意思说他什么,只得冷冷笑道:“大哥你不要心急,这件事我早晚一定替你做得到。目前我有一桩事,倒得借重你的力量,你可以帮我忙吗?”际清道:“卑府理应伺候大人,怎敢当这帮忙二字。但不知大人有何差遣?”天麒道:“我想借你那滕王阁,请一请客。并且借重你的大名,咱两人会衔下一份请帖。一切花销,俱由我这里预备。你看如何?”际清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这一点小小问题。大人但吩咐一声,定于何日邀请何人,卑府有带来的书启,叫他照写照办就是了。至于酒席的事,更无劳大人分心。打算怎样预备,卑府派家人到饭庄上一句话,便可停妥,其中并无一点难事。只有卑府随衔一层,尚须斟酌。大人乃司道大员,卑府是一个守土的官儿,彼此并列,岂不有辱大人的尊严?据我想,还是大人一位出名吧。不怕用卑府周旋陪侍,我这人时刻全都现成。不知大人意思以为何如?”天麒道:“我这次请客,并不带官的性质,乃是私人宴会。你我同乡,并且这滕王阁是你重修的,你确实立于主人地位。因此请帖上必须列上你。再者我这回请客,是很古怪的,只请一个人。要是我一人作陪未免太寂寞了,所以必须拉上你,你千万不要推辞。”际清笑道:“大人怎样吩咐,卑府谨遵就是了。但不知大人请的这位贵客到底是谁?”天麒道:“不是别人,正是抚帅幕府凌子冲先生。”际清愕然道:“恐怕请不到吧。听说他人极怪僻,凡官场宴会他轻易不肯前往。上回是大帅硬拉他去的,这次我们再请他,恐怕他未必肯来了。”天麒道:“他一定来,我心里有把握。上次他很爱滕王阁这个地方,自己说久住抚署中,精神闷损,今日登高一望,顿觉心旷神怡,但言外又嫌官僚太多,俗而讨厌。我当时便乘势约他,闲了在此小聚。又盛夸咱们广东的酒席滋味怎样深长,将来特预备一点广东菜,同样赏菊。他听了很高兴。你想这事不是有十分把握吗?”际清立时欢喜得跳起来,笑道:“没想到大人联络人的手段,比我们做属员的又高得多了。广东菜很好办,卑府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乡厨子,就是现在常给我跑街的钟升。他跟我七八年了,广东菜做得极好。因为住在大人公馆,蒙赏饭吃,用不着自己的厨子,所以把他闲起来。如今大人想吃广东菜,正用着他了。”天麒听了也很高兴,立刻把钟升喊来,赏了他十块钱,叫他当天便做一点广东菜,尝尝滋味。钟升答应着去了。当日晚间做了一桌广东菜,徐许二人同桌而食,天麒大加赞赏。彼此研究请客的席面,际清出主意道:“要用纯粹广东风味,他江苏人吃着也未必可口。据我想要苏粤合调,广东菜兼着一点苏味,才可以投他所好。”天麒道:“不错不错,是得这样办法。我还想出一个主意来,叫中菜西吃。咱们广东的菜,全讲大盘大碗,端上来便叫人看着讨厌。最好用小盘小碗,每人一份,共要十六道果子,二十四道菜,八道点心。酒要中外俱备,放在旁边,随着个人的意思去饮。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际清道:“弟台大人的主意果然高明,就是这样定规好了。”两人商议妥协,便联名下了一份候教的帖子。上面写道:谨詹于菊月二十二日,螫樽候教。下款不敢直称兄弟,却写的是晚生徐天麒许辅圣顿首拜订。下首写的是便章借座滕王阁。并跨一行小字,是礼仪简略,恕无他客奉陪。这一行小字添得很有深意。因为凌子冲平素不与官场往来,所为的是避声气。此番请他,不过因古迹重修,彼此持螫赏菊,乃是一种文人雅集。今夕只可谈风月,大含有这种意思,所以必须写明了,他断无不来之理。倘然无此数字,他未必不疑惑一班府道,要想走他的门径,因此杯酒联欢。他来不来,可就不敢定了。帖子是叫金顺送去的。里面传出话来,说凌大人是日晚三点准到,只愿与两位主人一叙,不必再约他人。金顺答应着回来,详细禀与天麒知道。天麒向际清道:“如何?我早就料定了。”此时际清听说凌子冲肯来,早已欢喜得手舞足蹈。天麒却对他说:“是日宴会,千万不可带出请托的形迹来。除去诗酒花月之外,不得谈及政事。”际清完全应许了。

到了二十二这一天,二人老早地便跑了去,预备迎接贵客。阁中一切铺陈,越加朴素雅淡。各种菊花,陈列了有一百几十盆,黄白相间,红紫争妍,又衬着各色瓷盆,十分好看。徐许二人又将个人带来的名人字画,在阁壁挂了一个满满的。天麒又预备了一点纸墨,专待子冲来,要求他写一个中堂,一副对联。特备极品的龙井茶叶,从广东带来的埃及香烟。果然才交三点,子冲真不失信,乘着一顶四人亮轿到得滕王阁。天麒际清亲自迎他进来。此时天气已凉,子冲穿着一件蛤灰爱国布的夹袍,青缎子对襟棉马褂,戴着一顶青纱便帽,足登两只青布靴子。脸上的颜色,又黄又白,倒有些守寡的样子。但是高视阔步,大方不拘,名士气度果然不小。到得楼上,彼此又作了一揖。子冲从袖中掏出那帖子,还与徐许二人笑道:“候教二字,治晚太不敢当。两位公祖,未免有些恭不近礼了。”天麒道:“先生乃海内名士,我们受业门墙,尚恐不能及格,岂得以官场俗礼相拘。”际清也笑道:“师道不行久矣。愿先生为道自尊,不要这样客气才好。”子冲笑道:“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治晚在抚幕年余,未能为江西兴利除弊,建立一点求治的成绩,还敢讲什么道不道呢?”三人又互相客气了一阵。子冲便先走到案旁,赏鉴那百余盆菊花,对天麒道:“相差十来天,菊花已经开得这样好看。重九来此,仅有数盆,并且种类也粗得很。今天可称完美无疵了。”天麒道:“子翁看那一盆好,可以挑选挑选,等晚上派人送至署中,可以朝夕赏玩,助先生的清兴。”子冲道:“谢谢吧。抚署中菊花,倒是很多,只少这一种蓝花白点的,但不知这一种叫什么名字?”际清道:“这一种唤作青天白日,乃是海南的种类,内地并无此花。这是晚生由广东带至北京,又由北京带至此处,一共是四盆。子翁既爱此花,今晚送过两盆去,务请赏脸收下才好。”子冲道:“承此雅意,何以为报。”际清道:“这有什么,太客气了。”少时沏上茶来。子冲品着茶笑道:“这阁上满壁琳琅,使人阅之醒心豁目。”天麒乘势便求他书法。子冲慨然允诺,并不推辞,对客挥毫,一霎时中堂对联俱已书就。英挺秀润,颇得蔡君谟的神髓。天麒一见,心中暗喜道:这可是天假人缘了。随笑向子冲道:“子翁的法书,果然名下无虚,虽使君谟复生,不过如此。晚生倒要珍为鸿宝了。”子冲笑道:“逾分之奖,愧不敢当,不过兄弟抱的是一种人弃我取的意思。如今时髦人物多半全写苏黄,兄弟以为太俗了,所以才写蔡。其实当日写虞世南,曾下过十几年苦功。由虞改蔡,倒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两位先生的字,全是秀骨内含,令人咀嚼不尽。不似苏黄米三家,华英太露。兄弟的志愿,本想做一个山林枯槁之士,决无仕宦之想。所以写几个字,也不愿太露头角。错非看公祖是一位雅人,也决不肯献这个丑。”天麒道:“先生高士,今有此雅兴,使我们两个俗吏,对此涤尽尘襟,也算得是一生的佳遇了。”子冲又谦逊了几句,已经摆上酒菜来。自然是子冲上座,上首是天麒,下首是际清,左右相陪。一面喝着酒,一边论起字帖来,天麒道:“蔡君谟的书法,在世间流传的并不甚多。”子冲道:“谁说不是呢,我搜求数年,不过仅得五六种。最好是他替欧阳文忠代书的《画舫斋记》,笔势浑脱,可为数种之冠,其余亦只平常。”天麒笑道:“假如君谟若在,请他今日在滕王阁与宴,乘酒酣之际,请他写一篇《滕王阁序》,岂非千古快事。”子冲听了,大笑道:“你这话真愚了。死了将及千年的人,有什么法子叫他复活。况且他纵然复活了,我们有甚权力能勒令着叫他书写《滕王阁序》,这真乃做梦梦不见的事。难得你先生竟宣诸口,真可算是想入非非了。”际清也附和着笑道:“子翁的话何尝不是,我们这位老宪台,也许是有叶法敬摄取李北海的妙术,要不然怎能说出这样离奇话来。”天麒对于他两人话也不辩白,只是笑吟吟地让酒让菜。子冲很赞美这中菜西吃的法子高妙,又说广东菜味厚适口,并且一样菜中五味俱全,曲尽其妙。子冲的酒量本来很宽,又遇着天麒,也是湖海之量,二人也不猜拳,也不行令,但彼此照着对干。这一来,可把际清带累苦了。际清的量,本在中下,今天陪着这样贵客,又不敢不饮,只干了十来杯,早有些支撑不住。幸而天麒为人忠厚,不忍看着他出丑,便替他代求子冲,将对照之例豁免,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喝。看着有七八分酒意,又笑向子冲道:“方才蔡君谟书《滕王阁序》的话,先生以为我是无稽之谈。假如真有这一宗东西,不知先生也愿看否?”子冲听了,立时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问道:“必然是公祖府上有这一宗宝物,无论如何治晚得要饱一饱眼福。”天麒笑道:“先生请坐,请不要忙,听我慢慢地对你说。”子冲照旧坐下,侧耳静听。天麒不慌不忙地谈道:“此宝现在却不是晚生主权所有,乃是家母舅的传家之物。家母舅已经逝世,此物现在家舅母手中。”子冲忙问道:“令舅母现在南昌吗?可是在广东?”天麒道:“巧极了,家舅母新从上海来至南昌。并且这一本墨迹还是晚生……”才说到这里,子冲忙拦道:“这晚生晚生的,实在叫人听不过。据我看,咱们彼此全将晚字免去,就弟兄相称吧。”徐许二人笑道:“既然子翁有命,我们遵着就是了。”天麒又接续说道:“这本墨迹,是日前寻先母舅的影像,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晚生……”说到这里,又改口道:“兄弟看见了,把玩不忍释手,有意向家舅母讨取。无奈内中有一点原因,不好意思张口。”子冲抢着问道:“怎么不是法帖,还是墨迹吗?”天麒道:“如果是法帖,又不足为奇了。方才兄弟不是说过,请蔡君谟亲笔手书吗?”子冲听了,不觉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立时便要到他家里,一开眼界。天麒道:“好好,我这就陪你去。”说着便吩咐套车,少时马车套好。二人手拉手上了车。际清将他们送至阁下,仍回去照料一切。

子冲随着天麒到了家中,让至客厅坐定。天麒跑至内室将墨迹取出来,请子冲观看,子冲才一翻篇,便不知不觉地喝了一声彩,笑道:“神采奕然,是真迹无疑。难得保存得这样好,并不曾有一些伤损。”说罢又细细地看,将正文看完了,又看后面的题跋,向天麒道:“不但墨迹是真的,连题跋也不假。”看来看去,看到最后的一段跋,不觉惊异道:“这位倩云女士是何人?我看纸墨尚新,必然是今人无疑。不知伯锡大哥可认得此人否?”天麒笑道:“岂但认得,同兄弟还有葭莩之亲呢。”子冲听了,立时表示一种恳切的态度来。又问道:“与阁下有何亲?兄弟还要领教。”天麒道:“倩云乃系舍表妹,是先母舅的女公子,即是此本墨迹的主人翁。”子冲听了这话,不觉俯首沉吟了片刻。又问道:“此帖既在府上,令表妹料想也必在此居住了。”天麒笑道:“不错不错。”子冲叹道:“没料到南昌城中尚有此才女,小弟也算得井底之蛙了。看她这一段题跋,不但书法英秀,而且文字古雅。古人所谓不栉进士,唯令表妹足以当之。恐怕如今的进士,还未必有她的手笔呢。但不知……”子冲说到这里,不觉又停住,不肯直往下说,仿佛有难于启齿的神气。天麒早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说道:“但不知曾否出阁,曾否受人之聘?子翁问的可是这两句话吗?”子冲的话头被他揭出,自己索性老起脸来,笑道:“大老爷明镜高悬,果然一猜便着。既然如此,就请你自问自答吧。”天麒道:“不但未曾出阁,并且待字深闺。”子冲听见这十二个字,仿佛是听见钧天广乐,登时间喜上眉梢,顿现出一种希望满足的神气。又向天麒道:“按说兄弟是初次造府,本不当如此放肆。不过我们既认为通家之好,况又值今代风气大开,男女社交,并不足怪,因此兄弟才敢有这种无礼要求。兄弟因见令表妹手翰,心中佩服已极。才女难逢,如今幸在目前,可否请出来,使兄弟庭前一揖,聊申景仰之念。唐突冒昧,还希格外鉴原。”说到这里,先朝着天麒深深一揖。天麒还礼不迭,心中却好笑:你这书呆子今天可入了我的圈套。便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并且舍表妹读书明礼,决无乡村小儿女俗态。老兄要见她,她决不至拒而不见。但在这前厅,有些不大方便,请子翁到兄弟内室,兄弟可以陪表妹相见一谈。不过一切要求包涵,如果她说话不周,望求原谅才好。”子冲笑道:“太客气了,咱们这就到里边去吧。”天麒道:“好好。”说着在前面引路,将子冲引到上房东间。见屋内陈设华丽,真乃别有洞天。天麒请他在上首楠木椅子上坐定,又取过水烟袋来,请子冲吸烟,然后慢慢地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一位女士进来。子冲忙将烟袋放下,立起身来,先深深作了一揖。彼时女子尚无鞠躬之礼,只福了一福。天麒忙替引见道:“这一位是凌子冲先生,乃江南名士。这一位便是舍表妹谢倩云女士,也可算岭峤才人。你二位可谈一谈文艺,论一论书法,不必以男女形迹相拘。”子冲听天麒引见时,将他二人作了一对,说不尽心中的愉快,忙让谢女士上坐。倩云如何肯,只坐在小茶几旁一个椅子上,说:“先生是客,女学生怎敢僭你的坐。请先生不必客气了。”子冲只得照旧坐下。看倩云穿一件绿呢夹袄,青缎裙子,打扮得十分雅素。面上也不曾擦脂涂粉,却带出一种幽静温文之致。一会面便知不是俗女子。此时子冲要想寻几句话同倩云搭讪着谈一谈,却急切间又寻不出话来。倩云也只低着头,不肯轻易启齿。二人反倒脉脉无言,天麒只得替他们撮合,笑道:“适才凌先生看表妹的手迹,十分赞成。说你书法英秀,得蔡君谟的神髓,是一位才女,所以竭诚尽敬地要同表妹谈一谈。这也算得文字之缘,表妹倒不必客气。”倩云才要回言,子冲有了题目,却抢先说道:“鄙人书法不佳,今日得瞻仰女士华翰,顿开茅塞。觉女士学蔡,别具一种遗貌取神的妙处。较比鄙人学蔡,实在高出多多。因此不揣冒昧,请徐大哥作介绍,想在女士前当面领教。难得不弃,实在荣幸已极。”倩云道:“先生奖饰逾恒,愧不敢当。况先生乃江南名士,学生随先父在任所时,即得读先生大著。知道写作俱佳,为常州一府之冠。学生何人,怎敢同先生比较?在先生奖掖后生,固然是一番苦心,但是学生怎好不知分量。那墨迹的题跋,直然是污染了名人的法书。到如今提起来,还愧悔不迭,怎么先生反倒这般嘉奖呢?”子冲听她这呖呖莺声,说得面面俱到,又赞美到自己,曾见过他的著作,益发动了知己之感。二人又谈了多时书法的源流,同运笔结字的派别。倩云有问必答,有时发出来的见识,比子冲还要高超。子冲真是心悦诚服,几乎立刻便要拜倒石榴裙下。只因天色已晚,不便久坐,辞了他兄妹二人,仍回抚署。

第二天特派一名专差,拿着大帖来请许太尊,到抚署有要事面商。际清听了,如同奉得圣旨一般,哪敢怠慢,立时喊套马车,只穿了便衣,便去谒见子冲。天麒问他到何处去,他兀自撒谎,说是去拜访一个朋友,少时便回来。天麒心里好笑,说你这人真是个鬼灵精,见子冲去全不肯对我说明。你要知道子冲不为我家事,也寻不到你的头上,回来看怎样对我圆谎。际清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连自己屋门全不进,一直寻到天麒卧室。好在天麒并不曾出门,一见面他便请安道喜。天麒诧异道:“喜从何来?”际清道:“老弟大人,快得优差了,岂不是可喜可贺?”天麒笑道:“我们一个穷道台,哪里会得优差?你快不要拿人开心了。”际清道:“卑府怎敢拿大人开心?如今有了好机会了,方才我见着那个朋友原来是凌师爷派出来的。据他说凌师爷昨天在府上看帖,得会见令表妹谢小姐,他认定是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士。今年春天,他断了弦,到如今还不曾续胶。不是有才无貌,便是有貌无才,难得令表妹二者得兼,他情愿聘为正室夫人。特托卑府做个冰人,这岂不是天配良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天麒听了,拂然不悦道:“这算得什么机会。兄弟虽然无状,也还不至拿舍表妹换差事。请他另觅佳偶吧,这个事却做不到。再说舍表妹上有慈亲,我一个做表兄的怎能够做得十成主意。纵然乐意,也是无效啊。”际清一听天麒这般决绝的推辞,立时间惊惶失色,仿佛失落了宝贝的一般。只见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好,又不敢遽然作答,又不忍应声而退,不住用两只似近视而非近视的眼睛,向天麒面上偷看。大概是看不十分清楚,却又不敢逼近面前去看。天麒见他这种卑鄙不堪、热衷已极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好笑,索性装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故意叫他可望而不可即。二人彼此木了一会儿,天麒又催他道:“大哥请便吧,兄弟也要出门拜客去了。”际清到此时,实在忍不住了,走至天麒面前,双膝跪下,央告道:“好大人,好弟弟,请你念同盟之情,替卑府愚兄转一转面子吧。”天麒一手将他拉起,大笑道:“岂有此理。这真可笑极了,从来婚姻的事,只有男女两家拜求冰人的,哪有冰人反倒跪在地下替人家求亲的?这种现象,也算从来未有之奇了。”此时际清只抱定了宗旨,无论你怎样挖苦刻薄,我全都忍受,只是这门亲事,必须要为提成。你道为何?原来是子冲许了愿,应许这门婚姻如果由他保成,不出两个月,必叫他到九江府本任。际清有了这大希望,岂有不尽力之理。在他想着此事一说便成,天麒既入仕途,哪有不想升官之理。如今子冲便是抚台的灵魂,有许多人想拿自己女儿去巴结还巴结不上。现在他求上门来,不过是天麒的表妹,这种顺水人情难道还不会做吗?哪知天麒另有打算:头一样不能叫子冲太看容易了,将来过门后便没有甚大价值;第二样这个人情,不能完全中在际清身上,必须子冲当面恳托自己,方有商量余地。有这两种原因,所以迎头把际清碰回去。不料际清用软磨手段,竟自屈膝哀求,天麒也只得拉起来笑道:“你暂且先不要心急,等有机会,我先同家舅母商议一番。如果她老人家乐意,我又何苦不赞成呢?”际清听他有了活动口气,说不尽心中快活,又撺掇天麒:“今天晚上便同令舅母老太太商议。”天麒道:“你忙的是什么?这不是一言半语便能成的事。”际清不敢说了。

过了两天,天麒尚无回话。子冲那边,又派人来请际清。际清无法,只得再向天麒领教。天麒道:“昨晚已同家舅母商议,她老人家的意思尚在犹豫不定。因为子冲是续弦,他的年纪又略大一点。舍表妹今年才十九岁,差不多大着一半。因此老人家心里不十分惬意。后来允许同舍表妹再商议一番。如果她本人肯其从全,此事便有做成的希望了。”际清听了,连忙上院去回复子冲。子冲是一个高识的人,这一点闷葫芦,他焉能打不破,心说这个面子,必须中在天麒身上方能成功。等际清走了,他便一五一十全对铭抚台说明,托抚台做媒,把天麒请了来当面说。本来旗人的脾气,对于这婆婆妈妈的事专门好管,又兼子冲断弦,他很想早早替他成全一门婚姻。只因子冲条件太苛,实在无处去物色。如今他自己说有了中意的人,便不觉欢喜得眉飞色舞,满口应承道:“我立刻便替你说合。”随叫过文巡捕冯贵瑜来,叫他拿着自己的片子,去请徐天麒徐大人。贵瑜哪敢怠慢,登时骑上马,直奔徐天麒家来。天麒正同际清在卧室磋商此事,家人金顺上来回道:“现在院上巡捕冯老爷,要见老爷有要事面谈。”天麒连忙迎至前厅。贵瑜见面请安,笑道:“大人在公馆,巧极了。”说着将片子取出,呈上说:“大帅派卑职来请大人即刻到院,有事面商。请大人这就发轿才好。”天麒道:“有劳有劳。兄弟这就去,请老哥先行一步。”贵瑜先走了。天麒立时便喊套车。到了抚署,铭中丞特别优待,把他让到自己内书房中,沏上最好的茶来,同他对坐谈心。又预先声明随便喝茶,随便吃烟,吩咐长班将自己的水烟袋捧出来,请徐大人用。天麒真是受宠若惊,反倒闹得坐立不稳。铭新笑道:“老哥安坐。兄弟有几句密切的话,对你谈一谈。”天麒道:“大帅有何吩咐,职道洗耳恭听。”铭新道:“不是别的,兄弟幕中的凌先生,大约老哥总认识了。他自今年春天,抱鼓盆之戚,膝下一儿一女无人照应。我们做朋友的看着实在可怜。兄弟每想替他觅一佳偶,无奈凌先生又不肯俯就,他的意思,非才貌双全者,宁可终身不续。寻了半年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今天凌先生忽对我说,老哥令表妹谢女士相貌端丽,写作俱佳,堪称一位才女。意思是要想高攀,已经托许守作伐,尚无回音。兄弟想,才子佳人,有美必合,情愿也加入冰人之数,求老哥委婉达意于令舅母太夫人,赐以金诺。兄弟愿帮助凌先生,以玉镜台为聘,成就此千载难得的良缘,想来老哥必然可以为力了。”天麒道:“职道表妹蒙大帅为作大宾,荣幸已极,焉有不愿之理。况凌先生以名士大儒,居然肯偶及村女,便是职道表妹也无愧当代孟光,这更是一时的佳话。前天许守作伐,职道舅母尚无成见。偏是表妹谢倩云,对于此门亲事十分满意。认为所适得人,这也是惺惺惜惺惺,由文字中引出来的妙事。”说着又将前天看帖会面的话述了一遍。铭新由座上跳起来,鼓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我说子冲这般热心呢,原来他二人已经目成,这就难怪了。看起来,令表妹也无愧美人慧眼,能够认识英雄,算得巾帼中的特色了。既然男女同意,还有什么问题?兄弟同许守做大宾,你老哥做主婚人。明天日期很好,便可书写年庚,放过定聘。”天麒完全答应了。辞别中丞,回到公馆中,先同许际清言明。际清自然喜出望外,得与大帅同做冰人,真正体面已极。天麒又把一切情形,说与李妈妈倩云知道,母女二人自然也是格外欢喜。

第二天在门前悬灯结彩,所有阖城的文武官员,一面到院上道喜,一面来徐公馆致贺。天麒际清两人,早早地到院上去。铭新留他二人在署中吃喜面,子冲也出来作陪,再三致谢,呼天麒为老姻兄。吃罢饭,铭中丞特替子冲代备了十六式头面首饰,俱是珍珠钻石真金之类,约值五六千金,作为聘礼。随着年庚八字,彼此换过。子冲又坐着中丞的马车,前去拜见岳母李妈妈。真是天外飞来,平白得了这样阔绰的一位女婿,这也是她当日援救倩云,默默无形中赏给一宗酬劳。倩云落落大方,并不躲避。夫妻二人彼此谈了几句客气话,方才告辞回院。过了几天,便托际清来说,要在冬月十二日举行结婚典礼。女家也完全允许了。天麒又叫裁缝赶做衣裙,在银楼中定制首饰,上海带来的妆奁也一宗一件地收拾出来,通计这一份嫁妆也值四五千两。天麒牺牲上万的银子,替人家做成这一对佳偶,在谢倩云可算意外遭逢,在徐天麒却是别有目的。这一篇哑谜,唯有他二人知晓。子冲是贪娶才女,并可胜过那一部蔡书。际清是但求做官,可以早到九江现任。铭中丞倒是为朋友一片热心。其余各官僚,不过趁热闹巴结上司。到了过门的头一天,天麒与倩云又密谈了许久工夫。倩云道:“哥哥请放心,我自有两全之道。既能使你完全达到目的,也决不叫子冲受着一点嫌疑。”天麒再三称谢。若问两全之道怎样做法,天麒目的能否达到,俱在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二回 练陆军士卒同甘苦 打土匪观察立勋名

谢倩云自嫁过凌子冲,鱼水调和,爱情甚笃。对子冲前妻的子女,更是抚如己出,问暖嘘寒。因此倩云的贤名,宦场中莫不知晓。连铭子盘中丞,也不时遣自己太太到子冲院中闲谈,有时候也请倩云到后宅里吃饭。因此,这两位太太感情很好。铭太太定要同她拜干姐妹,倩云始而不肯,说:“太太比我大着十五六岁,我认你做干娘也差不多,怎敢当姐妹的称呼。”铭太太笑道:“这不是论岁数的,你是我们的老夫子的夫人,按说我还当管你叫师娘呢。莫若免了客气,老老实实地认做姐妹是再好不过了。”倩云当时未敢应承。铭太太又向子冲说知,子冲一想,东家太太的意思也不好过于违拂,便答应着向倩云疏通。倩云见丈夫乐意,只得允了。从此干姐妹二人,走得十分密切。有时倩云托一点事,铭太太立即照办。

过了没有两个月,藩署果然悬出牌来:许际清饬赴九江府新任。际清见了,自然欣喜已极,一面到抚藩各署叩谢辞行,一面谒见子冲,再三申谢。又托天麒在省中格外关照,不时通一个消息,好保护自己的前程。诸事妥当,然后挈眷赴任。

这时候九江府忽然起了一帮土匪。为首的姓蓝,叫蓝田玉,绰号蓝面虎。本是学生出身,不知怎么变成江洋大盗,啸聚了五七百人。在浔阳江一带,打劫船只,抢掠商旅,出没无常。九江府有一名参将,手下有两营兵,全是绿军,非常的腐败。枪械又不齐全,所用全是老式的前膛枪,平日又无训练。两营人名为一千,其实连七百也没有。参将是一个旗员,名叫德立布,由乾清门侍卫外放的。拉弓射箭倒是他的本行,要说到放枪,他只有一杆烟枪用得很熟,朝夕不曾离手。自许际清到任,对于他这绿营员额很想彻底地查一查。这个风声传出去,德立布真有点着了慌,暗中托首县进去替他说情,许了五百两银子,一件貂褂,才把这事搪过去。偏巧他的官运不佳,浔阳江中又出了海洋大盗。际清只得将他请进府来,筹划防剿之策。当日际清初到任时,德立布托病未见,此番才是初会。按前清的官礼,副将参将同知府平行,对道台却是上司,应当递手本,行庭参礼,因为道台全挂兵备头衔,所以必须如此。但是没有道台的地方,知府却有调兵之权,参将也得受他的节制。因此德立布见了际清,一口一个太尊,不敢妄自尊大。际清仔细看他,已经有五十开外了,身量不低,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吸鸦片吸得焦黄精瘦,缩背拱眉,并没有一点武人气度。穿的一身行装:开气袍子、银鼠出风的对襟马褂。此时已是二月中间,天气渐暖,看德立布神气,穿着一身皮衣,仍有畏寒之态。际清心说:这样子如何能够冲锋打仗,剿办土匪?只好放在屋里,吸大烟罢。但是面子上还得敷衍,忙含笑拱他上坐道:“兄弟无事,也不敢劳动参戎。如今咱这九江界内出了巨寇,闹得商旅不安。兄弟是一文官,哪有剿匪能力?只得请参戎来,领教一切。”德立布答道:“太尊自请放心,量这小丑跳梁算得什么,末将已有布置。明天派上两队人前去剿办,保管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际清笑道:“但愿如此好极。到底也不可太看易了。古人云:‘骄兵必败。’听说那姓蓝的匪人十分了不得,他手下党羽不下六七百人。贵营两队有多少人?倘然不能取胜,反倒叫匪人看轻了。兄弟是文官胆小,不能不多此一虑,还望参戎郑重一点才好。”德立布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末将派两队人虽然仅有二百之数,要打起土匪来足可敌他一千多,请太尊万安,但听红旗报捷就是了。”际清听他吹的这大牛,也不便再往下说,反倒极力颂扬了几句。这是一种极坏的作用。心说不能取胜,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我。

德立布退了下去,立刻调兵遣将。在他的意思,不过虚张声势。明知盗贼在江中船上,有时上岸来打劫,也不过忽去忽来,决不肯在陆地上久住。他只点一二百人,分扎在浔阳江边。等着贼上了岸的时候,一声不响,只远远地巡哨,倒看他们打抢某村某镇。专候打抢完了,贼上得船来,他们一面在岸上鸣枪示威,一面寻至被抢的村镇去索酬劳。如果不给酬劳,说翻了再抢一个二回。主意打定,先传进了两个守备来。这两个守备便是绿营营长,一个叫贾作威,一个叫白得胜。二人进来先请过安,垂手侍立两旁。德立布道:“目前海寇猖獗,抢掠商民。太尊同我商量,要立刻剿办。你二人身为营长,责无旁贷。应该怎样剿法,先对我说明了,然后好下动员令。”白得胜先回道:“回统领大人话:他们是水寇,我们是绿营,难道还能泅水去剿贼吗?这种军事,卑职实在不敢妄参末议,请大人吩咐吧,叫我们怎样剿,我们便怎样剿。至于法子,实在想不出来。”德立布被他这一顶,心中好不自在,便发话道:“常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吃皇上家俸禄,到了有匪之时,却推三阻四,这话说得出吗?好,好!你既不愿剿匪,请下去吧,我这里用你不着。”白得胜果然请个安,竟自退了下来。贾作威一看这神气,心说我别再碰他的钉子,得先探一探他的口气,再定行止。想罢走过来,也请了一个安,问道:“请示大人,这次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德立布心中一转,这小子问得真坏,我也得考考他。随答道:“真剿怎么样,假剿怎么样呢?”贾作威道:“真剿必须冲锋打仗,同匪见一个上下高低。总要擒斩首从,一律肃清,才算尽了剿匪的责任。这就叫作真剿。至于假剿,不过虚张声势,将匪人吓走,我们不伤一兵一卒,却不妨张大其词。说是鏖战几昼夜,击毙若干人,不但没有一点危险,还可借此开一篇保案。大人定然是总兵记名,就连卑弁,也跑不脱一个都司即补。这就叫作假剿。”德立布听了这套谈论,正中下怀,立时笑逐颜开。也不叫贾作威在地下站着了,立时携了他的手,拉入自己烟室,先叫他坐下。然后自己一壁吸着烟,一壁向作威笑道:“你老哥真不愧是一位老军务。方才所说的话,同兄弟的意思毫厘也不差。你想咱们这绿营本来有名无实,两营不足一营人,又全是些老弱残兵,哪里能去剿匪?何况匪在江中,咱在地上,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偏偏许太尊要将这个担子加在兄弟身上,兄弟想这原是升官发财的勾当,所以应了下来,同你老哥的打算原是一般。哪知白得胜这人昏天黑地,他竟认成真去剿匪了,岂不是笑话吗?”贾作威躬身道:“大人识见高明,有何差遣,卑弁必能努力报效。”德立布吸着烟面授机宜,贾作威不用说,自然是心领神会,连声答应:“是是,卑弁今天便调队前往,只是上月的饷银还要求大人恩赏下来。常言‘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二百人每日要吃饭,米面总要预备一点才好。”德立布听了大笑道:“你老哥这样精明的人,怎倒说出呆话来了?如今奉天承运,前去剿匪,无论到了哪里,全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用咱们自己备饭吗?也罢,大家零用总要使几个钱,我这里有八十五两银子是预备买烟土的,先给你老哥拿了去作为零用吧,我这可称得是先公后私了。”贾作威连忙请安道谢。

德立布将银子交给他,然后告辞去了。先把手下的五个队长全叫上来,每人给了八两银子,吩咐他们如此。众人会意,俱各下去点名。每一队中按人名册子应当是一百人,其实连五十也不够,不过四十上下人。点齐了,便下令开至浔阳江边,在远远的几个村镇上分开了,也有住庙的,也有扎营棚的。到了以后,贾作威便差护兵,拿着自己的片子去拜各村董镇董、各铺家、各富户,请他们来商议筹饷。这些人见是官来拿片子请,谁敢违背,立刻全到景泰镇西边一个关帝庙中拜见贾营官。营官见了面不说旁的,先叫他们筹饷,预备伙食草料。“我们此次来,是奉了参将大人的令前来剿匪,保护你们,你们万不可吝惜小费。”这些人诺诺连声,又问他带来多少兵。贾作威说一共五百人,每一顿吃白面得照着三百斤预备,吃大米也得两石七八斗。大家听了,俱都吸一口凉气,心说这大的嚼用,日久天长,谁能管得起啊!贾作威见他们作难,便出主意叫他们折价,还可以略省一点。三百斤白面折成九两银子,三石白米折成八两银子,八九一十七两,再加上柴火草料折作五两,每一天要二十二两银子。镇董邱隅再三恳求,请减为十五两,贾作威哪里肯应。后来作好作歹,算是每天二十两说定。大家走后,贾作威将五个队长把总叫来,吩咐每天一队发三两银子作为伙食费,大家答应着下去了。从此按天领钱。好在一队不足四十人。那地方大米很便宜,一两八钱银子便能买一石,一石大米差不多够吃五顿的。四吊老钱能买一百斤白面,也够吃四顿的。其余菜蔬柴草俱是很贱的。因此饮食一节倒是足足敷用。不过内中只有一样难处,凡是绿营中的人,白官长以至伙夫,全有一口鸦片烟瘾。彼时烟禁初兴,在外省中仍然是烟馆林立,四个铜板便可以买一份。那些当兵的,每人每天至少得有一份大烟才能勉强活着,要不然便瘾得要死。不吃饭还可以,不吃烟简直不成。因此每一个兵丁一天得发给五个铜板,专预备买长寿膏。差不多他们每人全随身带着一支竹子烟枪,躺在地上便吃,总是两三个人就对一盏灯。围着景泰镇左右,差不多这地铺的烟馆全摆满了。

原来这景泰镇离浔阳江很近,乃是一个瓷器发庄的聚处,只大瓷店一项生意便有五六十家。哪一家买卖连银带货总值几万的,乃是九江最富的一个镇店。那蓝田玉久已想到此光顾,饱饱地掠取一回。只因离府城太近,知道城里有兵,所以不敢轻动,不时派人到景泰镇探听消息。也是活该该镇倒霉,假如要没有绿营到此剿匪,袖口里的老虎倒还可以吓人。自从贾作威率队到此,这一群丘八太爷终日在野外实行躺在就地的枪操,长枪放在身后,短枪擎在手中,对着探海灯大放绿气炮,一个个兴高采烈,试演得法。探子回去,报与蓝田玉知道,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自当他这兵有什么本领,原来就会演习烟枪。好,好!明天午后登岸,以一百人看守船只,以三百人搜掠商家,以二百人对付那绿营兵丁。只需如此这般,倒不必在镇上杀害他们的性命。”众人领令下去预备。到了第二天,这二百绿营兵丁早饭吃的是大饼,吃完了饼,各人寻各人的烟铺,正在镇外吐雾喷云,忽然一声呼哨,不知从何处拥出好几百人,全是青布包头,青布短衣。也有拿快枪的,也有拿手枪的,也有拿马刀的,一拥而前,把景泰镇围了一个风雨不透。这些丘八太爷瘾未过足,哪里站得起来?又被这些人一吓,也有痾出屎来的,也有撒出尿来的,也有趴在地上乱哼哼的,也有勉强挣扎、才坐起来又倒下的,也有勇猛一点、站起想要开步走、走了两三步又栽倒的。那些贼大爷倒不客气,把这二百人一个也不剩,全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背着脸一捆,只捆手不捆脚,将烟枪插在他们身上。两个队长做一捆,五人余下一个,把营长算上,也倒正好,一共捆了九十六对。内中只跑了一个人,暂且不提。蓝田玉督着队,到镇里饱掠一回,一家也不曾漏,净现银子一共搜了七八十万。还叫各店的人用荆条筐抬着,替他们送往船中。那九十六对绿营兵用鞭子打着,一同行走。一个正走,一个倒走,哪里走得动?到底鸦片烟鬼,哪里禁得打?只得往前拼命。好在离得不甚远,不大工夫走至江边。蓝田玉等把银子全排好了,还不肯放送银子的走,对他们笑道:“你等暂且留步,我今天替你们出一口怨气,也不白取你们这一笔大财。”说罢命把营长贾作威牵过来,骂道:“你们这一群害民贼,吃着国家的俸饷,只会举枪,不敢放炮,就会吃鸦片烟,还要到处骚扰商民,叫人家供吃供喝,还供你们大烟。今天犯到你蓝大王手里,还想活命吗?”可怜贾作威要想跪下磕头,央告央告,偏偏背脸绑着两人,全都不能跪下。只可嘴里亲爹亲爷活祖宗,什么大喊叫什么,求他饶命。蓝田玉冷笑道:“我本想用马刀把你挨着个儿砍死,听你们央告得怪可怜的,本大王发了恻隐之心。”才说到这里,贾作威便接口道:“把我们全释放了。”蓝田玉道:“不是不是,全推到浔阳江中,上龙宫海藏去吸大烟吧!”贾作威叫了一声“妈呀!”只听“扑通”一声,早被一个有力的贼目在他身后用力踹了一脚,端端正正,踹到浔阳江中。紧跟着“扑通!扑通!”把那九十五对大烟鬼也一律推下去。看热闹的商人竟自忘了本身是失盗之家,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蓝田玉吩咐解缆开船,欸乃一声,顺着浔阳江流,如风驰电掣一般的去了。岸上送银的人白瞪着眼看那船越走越远。再看江中,只冒泡儿,却未浮起一个来。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蓝田玉的为人极其狠毒。他本来就恨官兵,再看这些人是一群鸦片烟鬼,他心中更恨,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到江中。又怕有会泅水的,反倒借此得生,因而预先传下令来,将这些人俱都成双捉对,两人捆成一个,又背着脸。及至推到江中,两个人互相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直沉到江底为止。仿佛每人身上坠了一块石头,非等死就决不能浮上来,休想跑脱一个。这个法子真可称毒辣无比了。

再说这一营之中只有一个伙夫不吸烟,并且两条腿非常的快,外号叫飞毛腿牛二。他烙过了饼,伺候大家吃罢饭全都过瘾去了。下剩了有十几张饼,他吃饱了还有六七张。他便将这饼带在身上,预备饿了再吃。腰里系上搭包,前心揣三张,后心揣四张,并且紧紧贴着肉。才要躺下睡一个午觉,忽然听见吹喇叭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齐队呢。及看见贼人围上来,说了一声“不好!”撒开腿便跑。跑着跑着,被贼人看见,连放了两三枪,全打在他后背上,却未伤着分毫。贼人见打不倒他,很是诧异,还以为他必是金钟罩、铁布衫,再不然便是会什么法术。又兼他步下如飞,赶也赶不上,便索性放他去了。他一气跑了十五里路,直跑到九江城下方才止步。略息了片刻,喝了两口凉水,又如飞的跑进城去,直奔游击衙门。到了门房中,请他赶紧回大人。门房看他这种样子,哪里肯替他回?他急了,把自己穿的小棉袄脱下来,将贴身的烙饼取出来给大家看,里面卧着三个枪弹。他说错非这几张饼,我没得命了,这是军情大事,眼看着贼人就到城下,还不快回大人?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那时可别埋怨伙夫不来通报。门房见这情形是真的,也不敢怠慢了,立刻上去回。此时德立布大烟正吸得高兴,家人上来回道:“现有贾营里伙夫牛二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大人。”德立布吓了一跳,忙把烟枪放下,吩咐带他进来。少时牛二进来,双膝跪下道:“伙夫牛二给大人叩头。”德立布躺在竹床上也不动弹,只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快回。牛二回道:“现有一千多贼匪,俱都带着快枪,把景泰镇团团围住,贾大人的一营人全被他们捆起来。听说抢完了景泰镇,便要一直进城。小的死里逃生,特来报信,请大人早做准备。”牛二的话尚未回完,就听得“乒乓”、“稀里哗啦”、“啊呀妈呀”的嘈成一片。你道这响声全是什么?原来“乒乓”是把烟枪扔了,正扔到烟灯上;“稀里哗啦”是灯碎了,带累的连烟缸烟罐俱都碰到;“啊呀妈呀”是德立布被这一吓,口里发出来的军令。可怜他立时连坐也坐不起来了,躺在床上,只剩了哆嗦打战。一旁站立的家人一面替他收拾烟灯,一面抱怨牛二道:“大人瘾还不曾过足,你何必说得这样凶,还不快滚下去。”牛二磕了一个头,连忙退下。

这里德立布摩手搓掌,急得满头是汗,也不瘾了,吩咐大家快请太太、姨太太、少爷、舅老爷。少时大家全到了,德立布颤颤巍巍说道:“不好了,贼杀进城来了。你们快把金珠细软收拾收拾,把咱们衙门的两辆车套好,再雇几辆车,我们一同出西门逃命。贼一定进东门,事不宜迟,快快收拾。我此刻心绪乱了,再迟一刻可就来不及了。”大家一听他这话,七手八脚,乱收拾一阵。正在捣乱之际,只见家人慌张进来回道:“首府许大人、首县姚大老爷俱都来了,一直进来,急等大人说话。”这又是一道催命符,将德立布吓了个发昏,不敢说见,又不敢说不见。正在为难,又一个护兵进来,说知府大人在前厅跺脚着急,立等大人出去说话。德立布到此时,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无奈两腿打战,又走不上路来。只得叫家人同护兵搀扶了,仿佛唱《洪洋洞》的架势,蹭了出来。才到前厅,许际清早赶上来,冲着他冷笑道:“我的德大哥德大参戎,你上次是怎样对我说的?如今竟闹得贼临城下。冲锋打仗是你武官的责任,你倒有什么法子破贼保城?赶紧请你传令吧。”德立布一面哆嗦着,一面央告际清道:“许太尊,许大人!你可怜我这五六十岁的人,怎能冲锋打仗?据我看咱们一齐逃活命吧。等贼人进城来,我们做官的全要先死,难道就坐着等死吗?兄弟已经备好了车,即刻就要跑了。依我劝,你府县二公也快快做逃命的准备吧。”际清不待他的话说完,抢过来,左右开弓,先打了他两个嘴巴,骂道:“丧尽天良的狗官,平日吃国家俸禄,受人民供餐,如今到了急难之时,你先领头儿逃跑。你这一跑,民心全慌了。贼人不打算进城,听见了这个风声,也必要乘机骚扰。好,好!我先看起你来,回头再说保城。”

原来府县衙门中各有二百名练勇,倒是从本地挑选的精壮少年。每一百人中有一个百长,有十个什长。自从际清到任后,曾详请广饶九南兵备道,领了五百支快枪,早晚操练,较比德立布带的绿营实在强得太多。这回际清来,便带了一名百长、两个什长、二十个练勇,随轿保护。他立刻吩咐百长李魁元,取十名练勇,把住参将衙门的前后门,如果有逃走的人,立刻用绳子捆上,不分男女,不问老幼。德立布一听这话立时放声大哭。际清气急了,吩咐知县姚秉刚先把德立布带至县衙中看管起来,省得他惑乱民心。事平之后,我必要据实详请,革他的职。又拔一支令箭,吩咐李魁元去调白得胜的一营人,听候调遣。自己赌气乘轿回衙。不大工夫李魁元回来禀道:“白得胜已经逃跑,不知去向。他那一营人多半全是驻防旗人,此时全回家了,没有地方去寻,请大人示下。”际清听了,益发气上加气,只得先将县衙中的二百人也调了来,分布在四个城门上,轮流把守。

此时却用着飞毛腿牛二。方才他见德立布那种没用的神气,所以从上面下来,立时跑到府衙,把一切情形详细禀与际清知道,因此际清才着了急,立刻寻德立布说话。既见德立布这样无能,他想到这事必须详请抚帅调兵剿贼。若不事前禀明,倘然真失了城池,不但九江府的前程保不住,还要治罪,如何担当得起?但是此时派谁进省去呢?贼人布满了江中,由水路去,必至泄露军情;由陆地去,又耽延时刻,蓦地想起牛二来。此人自称飞毛腿,一定脚力是好的。况且枪弹打在他身上他还能跑,看起来胆子也不弱。便将牛二叫上来,说我这里有一套公事,十两银子,你要连夜赶到省中投递;另外有一封私信,按上写的地址投与徐道台徐大人,你可敢去不敢?牛二道:“小人敢去。”际清听了大喜道:“你既敢去,事不宜迟,立刻起身。如能取得复信回来,我另外再赏你十两银子,并且将你拔入练勇中,每月有五两银子月饷。”牛二叩头谢恩,将文书、私信一并藏在身上,出了府衙,连夜奔南昌。赶到了不及下店,便先到抚帅衙门,将文书投进。眼看号房挂了号,然后又往徐公馆。到门房,先将来意对金顺说明。幸喜天麒正在家中,金顺拿着书信上去回过。天麒看了信,大吃一惊,传话将来人带上来。牛二上来,先跪下叩头,天麒叫他起来问道:“现在的九江城还被贼人围困着吗?”牛二道:“回大人话,现在贼人并不曾围困九江城池。”天麒道:“既然如此,因何信上写的这样凶法?”牛二道:“许大人生怕省城救兵不到,一旦贼人来了无法迎敌,故此写得厉害些,好求大人在抚帅前代为请兵,免得误事。”天麒道:“我明白了。你先下去,暂住在我们房中,俟等我上院后有何示下,再给许大人写信。”又嘱咐金顺好好地待成他,牛二请安谢了下去。

天麒立刻喊套车上院。他此时同凌子冲走得很近。每逢上院,不用门房去回,一直到子冲院中。有时见抚台,也由子冲带着他同见。自从结亲之后,铭新便委他为巡警学堂总办。差事虽然不算甚优,但这一堂中也有三四百精壮青年,在天麒眼中便认定这是将来最好帮手。先用心查考,内中有血性有思想的好男儿共有多少,将来先把他们编入一个班中,慢慢地灌输革命思想。俟等他们全就了范围,时机一到,便可揭竿而起。因此他表面上殷殷恳恳,对待学生很优,并且不时同学生演说,彼此感情联络得非常密切。他现在正愁没有兵权,如今遇着九江的事,他以为有机可乘,立时去寻子冲。彼此见过面,看子冲办公桌上正铺着一件公文,恰是许际清告急的文书,他便将私信也掏出来,交与子冲阅看。此时他二人早改口以姻兄弟相称,因为子冲年长,便不随倩云一面论,反称他为姻兄。子冲便也不客气,呼天麒为姻弟。他阅罢了书信,向天麒道:“本来绿营是一种无用的废物,早就应当裁撤。似德立布这种东西实在太可恨,方才大帅气得跺脚,说将来派谁去剿贼,叫他请着王命去,先把德立布开刀祭旗。据我看九江形势甚危,倘贼人出其不意,把城袭取了,朝廷知道,连抚帅也要担很大的不是。如今倒得先派兵剿除,省得将来滋蔓难图,成了大患。”天麒道:“老姻兄所见甚是,但是派何人去剿呢?”子冲道:“这次剿贼,必须水陆并进。你要知道,这起贼原是水寇,在陆地进剿,他匿在湖港之中,连影儿全看不见,如何剿法?要由水路进攻,他弃船登岸,一个庐山之中几千人全藏得下,更不容易搜剿。所以我说必要水陆并进,就是这种难处。”天麒道:“水陆并进,固然是计出万全。但是带兵的人才,也很不易得呢。”子冲道:“你不知道,这江西一省水军倒有人的,只是陆军缺少人才。因为当年曾文正巢湖之败引为前车,特命彭刚直公在湖口练了几营水师,直流传到现在。湖口地方还有三营水军。带兵的姓岳,叫做什么岳绍忠,也是湖南人,已经保到副将。听说这几营水师虽然不如从前,到底先前的规模依然存在。不过因为饷糈不足,所有船只军械久不修理,恐怕临阵有些不可恃。若发一笔款,责成岳绍忠赶紧修理,剿除海洋盗匪似乎还可以胜任愉快。但是水军一攻,那贼人必要以庐山为护符。必须先派一位知兵大员在庐山左右埋伏好了,待他们蹿到山前,聚而歼之,这才是妙策,可以永断祸根。要不然,此剿彼蹿,成了流寇,将来更不好办了。”天麒笑道:“小弟并不是毛遂自荐,一者看着江西军才缺乏,二者身受抚帅特别知遇,若此时不肯效力,更待何时?意欲托老姻兄向大帅保荐,小弟情愿告这次奋勇。”子冲笑道:“我也曾想到你陆军学识很好,但这是实行用兵,不比纸上空谈。况且贼人来势很凶,倘然有一点小危险,怎么对得过令舅母同令表妹?因此很是犹豫。你如今既自告奋勇,那倒没得怨了。请你先回公馆,至迟明天一早公事便能过去,你先预备行李去吧。”天麒谢了,赶紧出院,回到自己公馆,吩咐墨香,将自己常穿的衣服同随手用的东西,一律收拾停妥。

天有掌灯时候,院上送过一道札子来,是委他带巡防二四六三营亲往九江剿匪,并准他便宜行事。文官自知府以下,武官自副将以下,均受节制,自由调遣。并传出话来:所有随员,准他从候补人员中挑选。天麒接到这套公事,真乃喜出望外,立刻开了两个行军参谋、两个文案、两个管理军需粮台。参谋是候补同知储大中、候补都司余允武。这两人,一个是巡警学堂提调,一个是巡警学堂教操的教员,平日同天麒最为投契。两个文案全是知县班子,一个是进士即用莫多言,一个是大挑举人金镒。天麒知道他二人手笔既好,而且少年英发,彼此谈起来,引为同志的。至于那两个管理粮台的,全是天麒近乡亲。一个叫高尔雅,一个叫区大升。高是候补通判,区是试用知州。两人全是富家,并且为人慷慨,所以派他为粮台必不至克扣军饷,舞弊营私。天麒把人拟定,当日夜晚便到院谢委,并将所保员名呈上。铭新一律允准,连夜赶办公文。

却说这巡防营原是十二营,统领姓贵名和,是满洲镶红旗人,由理藩院郎中保捐道台,指省江西。来时带着陆军部尚书铁木贤一封私信,信上写得极其恳切,说贵和是他的内弟,求铭子盘格外照应。所以来省未及三个月,便委了他巡防营统领的差使。在铭新的意思,以为他是旗人,这保护省垣的兵权交给他格外放心。无奈贵和是一个纨袴子弟,哪有一点军学知识?自他接过这营头来,也不点名,也不会操,只要几十个身材魁梧、相貌雄壮的兵士在他公馆外轮流看门。这十二个营官、两个帮统,每逢初一十五,到他公馆来请一遍安,其余的事他一概不问。至于每月饷款,他是富家子弟,倒丝毫不染指。只是他的师爷家人非常厉害,扣平剜色,勒掯不发,硬压下两个月的饷银,存在大清银行吃利,一月共计三万五千银子,两个月便是七万。这七万银子硬要一分行息,一个月便是七百两,银行叫苦连天,说我们往外放也没有这大的利啊。要打算不存罢,一者多少年的老交易,拉不下脸来硬往外推;二者知道贵和的根子很硬,得罪了他,于行长的地位都有不便。只得忍气吞声,做这笔买卖。银行还好过,唯有这十二营的兵丁向来是月发月饷,从不积压。如今硬压起两个月来,如何受得了?于是兵寻什长,什长寻哨官,哨官寻营官,营官寻帮统。到了帮统那边,可就不敢再往上寻了,只可用好话敷衍对付,闹得怨声载道。铭新耳中也微有所闻,只碍于情面,一时不好更换。这次把二四六三营拨归天麒统带,带去剿贼,也是为将来更换的地步。第二天,三营营官身披军装,到公馆禀见徐大人,天麒连忙接见。看看手本,一个叫熊金标,一个叫孙豹文,一个叫潘得功。见这三人雄赳赳的,倒还有几分勇气。天麒训勉了一番,说事不宜迟,今日点名,明日拔队。只见潘得功站起来,躬身回道:“回统领大人话,卑弁三人还有一点下情要求大人做主。”天麒忙问何事,潘得功把两个月不发饷的话详细说明,并说兵丁们因为欠饷,全有债累。此次开拔,若不发给,恐怕闹出事来,卑弁不敢不回。天麒听了,很是诧异道:“岂有此理!我记得巡防营的饷照例是按月发清,为何却拖欠起来?”潘得功随将贵和接手以后的情形又说了一遍。天麒怒道:“这还了得!我马上便寻他要去。”吓得潘得功连连请安道:“求大人恩典,千万莫说是卑弁说的,将来这个冤仇卑弁如何结得起?”天麒哈哈大笑道:“你们太胆小了,以后这三营既归我节制,姓贵的想动你们一根寒毛,也做不到。你们休拿我当那软弱无能的道台。他不给我饷,我便拉他去见大帅。”三人见天麒这样气壮护下,立刻全挺起胸脯来,仿佛吃了一粒大力丸,都请安谢过了。天麒立时乘车去见贵和。果然不曾费话,便把两个月的饷银全数讨来,并将二四六三营的月饷向大清银行说明,以后划归徐观察支领,不与贵和相干。不但将两个月积欠还了三营,又另外预支了三个月的,交与行军粮台存放。又支了六千银子的开拔费。登时这二四六三营士饱马腾,另有一番新气象。其余那九营全都看着眼红,恨不立刻满归徐大人节制才如心愿。天麒写了一封回信,叫飞毛腿牛二先回九江,免得际清悬念,又另外赏了他二十块洋钱。牛二叩头谢了,连夜奔回九江。这里天麒率领三营人马随后赶来,一面又与岳绍忠去公事,叫他带领水师预备剿贼。

天麒到了九江并不进城,先到庐山前后左右巡视了一遍,自己亲手绘了一幅简明地图。哪个山坳里可以伏兵,哪个山套里可以埋下地雷,哪个山环里可以诱敌,哪处树林中可以隐身,全都画了标志。又传下密令:什么暗号是聚,什么暗号是散,什么暗号是进,什么暗号是退。然后将这一千五百人分作六十小队,每队二十人,分布在山之四面。下余二百人,以一百预备诱敌,一百带到山腰,居高临下,等贼人进了山弯,开枪射击,一个休想活命。安排粗定,他自己带着参谋、文案、粮台,在山后一个庙中驻扎。际清自接到牛二带来的回信,心里十分安稳。原来天麒信上嘱咐他协同知县,尽力守城,不必出来迎接。却派他采买粮草,运至庐山听用,不得违误。际清赶办粮草,派二十名练勇持枪押送,又派牛二为向导。因为他就是庐山下边的人民,地理非常熟悉。运了几趟粮草,足足够一个月支用,天麒便将牛二留在营中效力,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岳绍忠统领带着三营水师,共有十只旧式兵船,还是彭刚直公当日手造的,只因年久失修,多有朽坏之处。请了几次款,省里总不肯发。船上的兵额,照当日规制,原是三百六十人为一营,每一只船上能容一百二十人。一船有一个船长。三船有一个船官,船官便是营长。这一百二十水兵分归四人统带,这四人叫做船副。原先的兵丁全是湘军,后来也有死的,也有老的,渐渐改招本地人充补,可是带兵的仍然为湖南人。那岳绍忠做了十二年水师统领,也不升也不调,大有在此终老之意。至于饷项,更是长短不齐,一本糊涂账,无论何人也算不清。所指的底款,唯湖江两税有时收得多了,便多发一点;收得少了,便少发一点。反正饿不死也撑不着。好在名目是三营,其实每只船上连八十人也不足。岳绍忠虽然老了,倒是行伍出身,对于训练的事还按照老法子,不敢懈怠。他也曾三番五次想要告奋勇,剿平水寇。他有一位幕府叫郭得鹤,因为他不好多事,大家便随口叫他过得好。他阻拦着说:“统领何必多事,省宪看咱们这水师早成了无用的废物,从来请款未曾发过一文,我们犯得上去拼命剿匪?假如剿平了,省里开保案,什么小舅子、姑爷全放在里边,我们出力的人除去统领以外休想得着半分好处。要是打了败仗,不但统领担处分,借题发挥,只怕这十几年的老水师连根却要刨掉。统领想一想,这是何苦呢?”岳绍忠被他这一套话说得灰心丧志,再也不想告奋勇了。不料这一天抚帅一连来了两件公事。头一件是指拨现款一万两,叫他急速修理船只,整备军械,候令剿贼。第二件公事是说明现派徐道天麒为剿匪统领,所有该水师俱听徐道节制调遣。岳绍忠接着公事,不觉兴头起来,立刻同郭得鹤商议怎样修船进兵。郭得鹤看过公文也自欢喜道:“这就有点意思了,没想到咱们这冷灶里也居然冒出热气来。既然是抚帅的意思,将来事平之后,不但老统领有了升官的机会,就连晚生那个试用县丞也可以过班知县了。修船的事并不难,咱们的船上原来有二十名木匠,终年闲着吃干俸,这可用着他们了。人数不足,可以另外再雇二十名。赶紧修补,有十天半月便可工竣。至于军械一层,虽不十分精利,到底是统领常常操练的好处,并未生銹,还可以对付着用。好在是打土匪,并不是要战胜外国海军,也用不着特别利器。这一万银子,据晚生看,连两千也用不了,平平妥妥地,统领可以下腰。其中少有一点难处,是不知道这位徐观察是个什么人物。看这公事的口气,他便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要不把他敷衍好了,将来一切公事全不好办。却又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们倒要着实地打听打听才好。”岳绍忠听了,很是欢喜赞成。一面收拾船只,操练军队,一面派人打听徐道台的行辕现在何处,以及他从前的历史。哪知未出三日,天麒的札文已颁到了。内言本统领奉抚帅委任剿贼,现已带领兵马驻扎庐山。仰该军统领率所部水军循彭蠡浔阳搜剔贼匪。彼如弃船登岸,可急将该贼船占据,勿任其再返老巢。一面派兵登岸,协助本统领前后夹攻,歼其丑类,永绝根株,免滋后患。札到施行,切切毋忽。岳绍忠自接到札文,才知徐道台已经率队赴浔,自己哪敢怠慢,忙催促工匠加班连夜修理。一面派一名精干船副,带四名水兵,携着“克日进兵、请示机宜”的公文,前往庐山,面见徐大人,禀报一切。这里的船只,未及十日已将缺漏腐坏之处完全修好。岳绍忠留三只船防守地方,自己率领七只向前进发。先派了四名水兵,扮作打鱼的模样,驾着一只小小渔船,前往侦探贼人的踪迹。去了一日两夜,方才回来报道:“贼人蓝田玉自从抢掠景泰镇,淹毙绿营兵丁,已经逃往彭泽湖,在港汊中隐藏,很不容易搜剿。大人须以智取,难以力攻。”岳绍忠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候令。”自己却与郭得鹤商议。我们若直前进攻,恐怕不易得手。必须设法将他引出来,在平湖之上才好下手。二人计议多时,已有良策,便把船长、船副全叫上来,密授机宜。大家领令去了,又叫坐探的四名水兵,吩咐如此如此。四人也依计而行,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水寇蓝田玉自景泰镇得手以后,不敢在浔阳久居,却将十几条船全齐入彭泽湖内,单派两条渔船在湖边逡巡作线,并可购买米粮食品。他在湖中安然充他的南面王。终日水色天光,蒹葭白露,也倒十分快活。这一日派出的渔船回来禀报,说现有四个渔夫要见大王,说是有一号买卖特来奉献,不知大王见也不见。蓝田玉吩咐带进来。少时四个渔夫来至蓝田玉船上叩头参见,说小人们是久在这湖中打鱼为生,近来才知大王爷爷在此湖中扎寨。小人们终年打鱼为生,哪有出头之日,很想给大王效力,只恨没有进见的礼物。如今探听得省里巡抚的夫人小姐,还同着巡防统领贵道台的姨太太小姐,要去游逛庐山,坐着兵船从此经过。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王若调动全队将那几条船围住,不但船只兵器唾手可得,并可绑一回人票。将来赎回,至不济也值二十万元。这真是天赐宝贝,如放他们过去,未免可惜。蓝田玉听了,俯首沉吟。四人又说道:“还有一层,小人们也要禀报在前。那船上的水兵,却也十分了得,大王要自己酌量。如果是他们的对手,再去冒险不迟。倘然抵敌不住,倒还是放过去的好。”这几句话,却把蓝田玉招翻了,大声喝道:“胡说!你大王爷爷从来没怕过人。不要说他那区区水兵,便是千军万马,英吉利的海军,我也不放在眼里。只是你们四个人得要在前面带路,进退全要听我的号令。如若遇他不着,你们诳报之罪可要仔细着。”四人道:“大王自请传令。如果这号买卖空了,小人们头颅便是进见之礼。”蓝田玉立刻发令,全队出发,如遇着兵船,用包围的法子逼令他们缴械投降,自己在后面督催。出了湖港,浩浩荡荡地直往前进。前面有四人驾着轻便渔舟顺流而下,如风驰电掣一般。不知不觉已走了很远的路,远远地果然看见有几只大船。蓝田玉以为是实在了,传令猛进,那船益发走得快。自己用千里镜往对面打着,果见那边船头仿佛坐着几个妇女。及至相离甚近,蓝田玉便叫鸣枪示威。再看对面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心中正在疑惑,忽听对面船上一声炮响,蓦地几条兵船如箭一般的快,围拢上来。此时蓝田玉方才明白,知道是中了计。再想退回,可不容易了,只得传令开枪。奈他手下的水寇并未经过大战,岳绍忠的水兵却是训练之师,战了两三刻钟,便已不支。只得传令,暂且把船拢岸,预备逃生。好在此处离庐山已近,我们逃上岸去,只要守住庐山,再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了。众贼兵得令,便驾船奔岸,水师在后面紧追。要问能否逃出,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三回 蓝田玉私奔长春府 安大本匿迹哈尔滨

蓝田玉带着数百水寇急急逃生,岳绍忠率领兵船在后面紧追。无奈贼人的船是渔船,驾驶轻便,走得很快。那兵船乃是旧式战舰,非同火轮,纯用人力鼓荡,船身过大,自然赶不上渔船。转眼间已相差有半里之路,岳绍忠虽然催着快走,到底还是赶不上。眼看着离岸已不远,数十条渔船都已靠拢了,那兵船却离着仍有一里多路。岳绍忠顿足懊悔,对郭得鹤道:“可惜事前不曾在岸上伏兵,要不然岂不是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脱?”

不表他自悔失策,且说蓝田玉匆匆忙忙弃船登岸,各贼人将船上的金银细软通统系在腰间,一个个托着快枪,如疯犬一般捧着蓝田玉直奔庐山。沿路上见着过往行人,开枪便打。因此商家住户全都闭户关门,路上的人也都早早躲避开了。此处离庐山还有二十里路。走过一片桑林,哪知桑林里边早有伏兵,却是天麒预先派定潘得功,率领二百步队在此等候。一见贼人跑过,睹得身临且近,那快枪便如雨点一般样射击出来,打伤贼人不少。伤轻的仍然舍命前奔,伤重的早已趴伏在地。蓝田玉腿上中了两枪,哪里还走得动?早倒在桑林外边,闭目合睛等死。其余剩了有三四百人,依然往庐山方面进发,哪知庐山前后左右俱有伏兵。可怜这些贼人一个也不曾跑脱,也有死在枪下的,也有被生擒活捉的。仅仅一天工夫,浔阳水寇便已一律肃清。

天麒吩咐将死尸一律掩埋,生擒的捆绑起来,听候审讯。少时潘得功也回来报功,说在桑林打死了贼人六十七名,生擒贼人四十五名。重伤的暂时放在一边,轻伤的一共二十三人,押解前来,听候统领发落。天麒在庙里正殿上吩咐陈设公案,自己要亲讯贼匪。只见他身穿蓝宁绸二龙开气夹袍、青缎子对襟方马褂,足登薄底官靴,头戴青呢秋帽、三品亮蓝顶子,还拖着一根花翎,又戴着一副大光的茶镜。所有营长队长等,前前后后围了一大片,倒是官气满足,威风八面。少时把生擒的贼人一个个带上来,先问了姓名籍贯,然后派归某营看守。问来问去,忽然押上一个人来,两个兵架着,看那神气,必是腿受了伤。此人一上公堂,同天麒打了一个照面,天麒不觉大惊失色,连连把头摇了几摇,故意的一拍桌子,喝道:“我看你这神气,定然是贼头。来,来,来!把他押到我的卧室旁边,派我的书童墨香看守,等他腿上伤好了,本道要细细拷问。”左右吆喝一声,便把他押下去了。天麒也不再往下问了,吩咐退堂。才退了堂,金顺便拿上一个手本来说,是岳统领禀见。天麒吩咐在客室会见,自己大摇大摆地出来。才到客堂,金顺早吆喝了一声:“大人下来了!”天麒才一进门,岳绍忠先请了一个安,才要跪下行礼,天麒忙拦住笑道:“只行常礼罢!副戎是军界老前辈,兄弟实不敢当。”绍忠又谦逊了一番,方才深深又请了一个安。天麒拱他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绍忠先欠身说道:“统领大驾早到庐山,末将理宜先来伺候。适因剿匪,不克分身,还求大人格外原谅。”天麒笑道:“太谦太谦。兄弟奉帅座钧谕,即日带兵前来,不曾先到副戎处领教一切,实在抱歉得很。此次浔阳水寇一律肃清,全赖副戎追捕得力。你若不将他赶上岸来,兄弟虽有千军万马,也无可施展。如今大功已成,兄弟必据实详报抚宪,贵军出力人员,请详细开一清单过来,所有异常寻常各劳勋,兄弟必照原拟请奖,决不挑剔。”岳绍忠听了这一片话,不觉喜出望外,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立起身来,又深深请安道谢。彼此略谈了几句,便告辞退下。天麒将他送走,自己回至卧室,先将值夜的巡兵派到庙外去瞭望,卧室之中仅剩书童墨香一人。少时吃过晚饭,天已昏黑,传出话去:统领劳顿,要早早休息,所有营内外各官员一概免见,无论有什么紧要公事,等明日早晨再回。传谕已毕,随手点上一支洋灯,低声吩咐墨香:“将白天交你看管的那个贼头搀他到我屋中,我要当面讯问。”墨香去不多时,把蓝田玉扶进来。才进屋中,天麒抢一步,拉了他的手,低低叫了一声贤弟,蓝田玉也回叫了一声大哥。天麒吩咐墨香在门外把守,如果有人前来,以咳嗽为号。自己却同蓝田玉手拉手对面坐下,皱着眉问道:“贤弟,你我在日本留学时,转眼已有四年不见。你为何跑到这里来,当了水寇?今天幸亏是遇着愚兄,要换一个人,你的性命如何能保得住?你到底是什么宗旨?难道同盟会的盟誓你竟自忘了吗?”原来这蓝田玉是九江人,在日本留学陆军最早,他比徐天麒早二年卒业。二人既是同学,又是同盟会的同志。因为天麒比他长三岁,所以呼为大哥。蓝田玉被这一问,不觉问上气来,恶狠狠看了天麒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一声,慢吞吞地答道:“大哥你说我变了宗旨,我不过做强盗,却未做满清的官僚。并且我日前曾淹毙绿军二百人,全是驻防旗籍,总算我替汉族小小出一口怨气。似大哥你枉作了铁血团领袖,如今翎顶辉煌,居然成了候补道,给满清做了监司大员。到底谁变宗旨,谁没变宗旨,请大哥平心静气想一想。我蓝田玉虽然被擒,杀剐军流,满不放在心上。你要想顺说我投降了你,以后报效满清,及早不必作此妄想。”天麒一片至诚,反被他迎头抢白了一顿,自己纳着气儿,赔着笑脸说道:“贤弟,你不要错怪了愚兄。你要知道,我此次捐官,专为养成革命势力,并非背叛同盟会。常言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愚兄抱的是擒王主义,故此才低声下气,混入宦途。将来如有机会可乘,揭竿一呼,全国响应,我们也轰轰烈烈地做一场。纵然没得机会,但能将满人中铮铮佼佼、足为革命之梗的除掉一两个,也不枉牺牲一回。似贤弟淹毙的那些旗兵,全是鸦片烟鬼,纵然死净了,不过少糟蹋粮食,究竟与革命前途并无丝毫裨补。以贤弟之才,宜往大处着想,为此小事牺牲,可真真有点不值。如今咱弟兄二人既遇在一处,彼此要开诚布公讨论一番,千万别存成见才好。”蓝田玉被这一席话唤醒了一大半,立时脸上现出笑容来,答道:“大哥说得很是。如今最要紧是兄弟既入网罗,要明明把我放了,你如何担得起这个声气?倘然解到省去,那铭新是旗人,一定恨我入骨,我的性命岂能保存?这个问题便有些不易解决。大哥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天麒笑道:“这件事不难,贤弟自请放心,我决有法子安然保你出险。但是这江西地面决没有你存身之地,你到何处去?”蓝田玉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去的地方倒到有。好在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孤零一身,到处为家。我想到关外走一趟,大哥以为何如?”天麒道:“你要到关外去,好极了,我指引你一个去处。你在日本时同安大本不是至好吗?我上月接到他一封信,他现住吉林长春府城内二道街福星客栈楼上二十八号,改姓换名叫石之宗,冒中国籍,以贩笔墨为业。他的心事你是知道的。你投了他去,将来遇机会助他成功,也不枉朋友相好一场。”蓝田玉听了,不觉喜上眉梢,笑道:“原来安二哥现在长春,我一定寻他去。可惜我早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又不惹这一场是非了。但是我怎样脱离江西呢?”天麒忙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如此。蓝田玉道:“妙极妙极。”原来他精通水性,在日本海水浴时曾考过第一名,在海中能潜伏行走二十里路,天麒是知道的,因此向他定下水逃之计。又问他腿上的枪伤是否剧烈,蓝田玉道:“伤倒不吃紧,只将肉穿了两个洞,并未伤着筋骨。如有好药,三五日内便可痊愈。”天麒从自己皮包中取出一包药末付与他说:“这是日本新出治枪伤的灵药,敷上之后立刻止痛,三日内便能平复。”说罢仍命墨香将他搀回屋中。

第二天又坐堂审讯,并请岳绍忠陪审。先把蓝田玉带上来,大声喝道:“你这贼徒是不是蓝田玉?从实招来。”蓝田玉也瞪眼喝道:“你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蓝田玉蓝大天王便是我。你这两个狗官,要杀要剐,快快发落,眨一眨眼的不是英雄好汉。”天麒怒道:“好大胆的强盗,现被擒获,还敢倔强。日前二百名绿军全丧在你一人之手,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只问你,当日将贾营官踢在河中的是何人,献这条毒计淹死二百生命的是何人,你要从实招上来,免得动刑拷问。”蓝田玉哈哈大笑道:“狗官,你们真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要问当日献计是何人,便是与老爷同被擒的张三、王四。你要问害死贾营官的是何人,便是一同被擒的李六、冯八。那四个人全是你老爷的盟兄弟。狗官,你们尽情处治,老爷弟兄们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倒也快活极了。来,来,来!怎样发落,只求一个速快,也不用三推六问,假作惺惺。”天麒笑道:“你们要想快死,本统领偏不叫你们快死。墨香,将这贼徒仍然押在你屋中看管。”又吩咐左右,把昨日擒来的贼人一齐带上来拷问。果然内中有叫张三、王四、李六、冯八的,天麒叫把这四人一同上了大刑,又另押在一处。

过了三天,蓝田玉的伤痕已经平复。天麒暗暗地将自己一只白金马表、一条白金表链赠与蓝田玉,作为出关路费。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麒心思周密,早预备好了叫蓝田玉从浔阳江中逃生。只有路费一层很是作难。有心赠他三五百元,若带现金,一者怕露了马脚,二者现金沉重,在江中游泳诸多不便;要赠他钞票,这十几里的水路岂不完全湿毁?思索了两天,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此两宗物件,论分量不过六七两之数,论价值却实值七八百元。纵然当时售卖不及,就是典当,也值二三百元,足够出关的路费了。蓝田玉将他紧带在身边,又加上二十元钱,不过十几两重,在水中尚不至十分吃力,诸事全都预备妥协。这一日,天有掌灯时分,天麒又传谕出来,单提蓝田玉、张三、王四、李六、冯八这五个贼头,当堂发落,仍然是岳绍忠陪审。天麒略问了几句,便向岳绍忠道:“兄弟对这五个贼人们特别愤恨,因为当日他们下那样毒手,残害咱们的袍泽。如今若一刀一个将他们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们。如若解往省中,他们党羽众多,又怕半路中发生意外。兄弟倒想了一条处治的法子:趁今日天黑月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这五个人也照样捆起来,由你我二人押解着,送至浔阳江边,把他们活活推入水中,也算给当日死的二百人报了仇恨,不知老副戎以为何如?”岳绍忠答道:“统领处治的法子实在高妙,他们既以此害人,我们也叫他尝一尝此中滋味。这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天麒见岳绍忠赞成此议,随自己跳下位来,向左右要过麻绳,亲自动手,先把蓝田玉捆绑起来,束了又束,紧了又紧,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道:“我把你这强贼,当日下狠心害我同胞,今天照样将你缚起来。本统领亲自下手,叫你无法解脱,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毒。”蓝田玉闭目合睛,假装等死。左右的兵将俱都叹息着,窃窃私议说:“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叫他遇着我们统领,要想活命,怎得能够。你看统领亲自下手,恐怕绑得不结实被他挣开了,在水中兔脱。这样细心的人在军界中真是少有。”

天麒将蓝田玉绑好,又吩咐左右将张三、王四、李六、冯八也一律上了绑绳。特带四十名卫队,自己与岳绍忠、孙豹文、熊金标、潘得功五人俱骑上马,押解着向江边进发。一路之上还吹号鸣鼓,仿佛过会似的。直往江边而来,登时惊动了许多商民。听说徐统领发落贼头,要在浔阳江前处治,大家全闻风而至。不大工夫,人山人海,拥挤不动。眼看到了江边,天麒及一干人甩蹬离鞍,下了坐骑,早有护兵把马鞍子取下来,请统领坐地。天麒坐下,也让岳绍忠同三个营官一齐坐下。然后传令,押五个贼头上来。天麒发言道:“今天是你们的末日。本统领本应先将你们斩首,然后投入江中。如今给你们留个全身,请你们在江中多喝几口水,他日风清月白,正好同从前那二百溺鬼携手同游。这是本统领格外恩施,你们不要忘了。”话未说完,早激恼了蓝田玉,大声喝道:“胡说,你蓝天王岂是怕死之人,甘受你的奚落?你睁开眼看,也不用你们下手,看老爷自行投入。”说罢纵身一跳,跳出有两丈多远,但听“扑通!”一声,早跳入江心,踪影不见。只见水波摇动,冒了几个泡儿,波面已平。左右看的人忘其所以,如春雷一般的喝了一声彩。紧跟着那四个贼头也全跳入江中。这其间真乃是有幸有不幸,作书的人不必言明,看小说的诸君当然可以心领神会。天麒叹息着对大家演说道:“这五个人倒很有勇敢义侠之风,只可惜走错了路。要不然,岂不是国家有用之才?所以本统领劝大家千万要学正业,自然终身快乐,不致有这样结果。”大家鼓掌赞成,然后骑上马,如风驰电掣一般仍回行辕去了。众商民也随着一哄而散。从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浔阳江水寇蓝田玉被徐统领淹死在江中。天麒也就据实详报抚宪,说贼人党羽众多,若解回省垣,恐怕途中生事,已在江边正法,为淹死贾营五百人报仇雪恨,轻轻把这一篇文章便揭过去了。至于请奖励、开保案种种照例的事也不必去表它。

单说那不死的蓝田玉当日投在江中,他身上的麻绳虽然捆得很紧,却缚的是活扣儿,用力一挣,便完全开放。他天生两只眼睛,能在水中视物。自己伏在江底用目细看,却见张三、王四、李六、冯八四个人投入江中便沉了底,身子哪能动一动?虽然看着可怜,却又不敢过去救他们,落了几点英雄泪,也算是哭送替死鬼。然后扭转身躯,在江底游泳着,向前进行,一气走出有四五里路,方才慢慢伸出一点头来。向江岸上窥看,只见月色朦胧,并无一人。这才放了心,伸出头来,吸了半天空气。再看这边岸上,已经相距不远。鼓勇前进,不大工夫已连彼岸。跳上岸去,回手向衣袋中摸了一摸,白金表同二十元钱依然存在,这才放了心。看不远便是一个村庄,有心投了去安宿一宵,心说不好,倘然风声传到这边,村中人看我衣服淋漓,一定疑我是水寇逃生,要再将我擒住,送往营中请功,死活事小,岂不辜负徐大哥一片好心?想到此间,便不肯一刻停留,乘着朦胧的月色迈开大步,一直往前走去。此时天气渐凉,又兼他才从水中出来,浑身的衣服,满都湿淋淋的,犹如汤鸡一般。尖尖的风儿吹到湿衣上,犹如针刺,他此时也顾不得了,咬着牙一气走出有三四十里。此时天已微明,再看对面隐隐有一处村落,却不甚大。蓝田玉但觉身上发噤,肚内发饥,实在可走不动了。只得努力紧行几步,好投到村中休息一番。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走到村边,看前面坦平平的一块光土地。向前一迈步,觉干身不由主,呼啦啦陷入大土坑中。原来前面的光地是支着芦席,土面铺着极薄的一层土。他自顾紧走,哪里料到是陷马坑?及至陷身其中,又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铃响,早有村中人围拢上来。内中一个年轻的挺着长矛,便要向坑中刺下,幸亏旁边有一位年长的老者忙伸手将他拉住,喝道:“小二休得动手!你看人家是孤身一人,手中又无兵器,说不定是孤行客旅,误陷其中。我们不问明白了,便行凶刺人,倘然杀错了,你难道不要抵偿吗?”几句话把少年人拦住,然后向坑中问道:“兀那汉子,你五更跑到我村中做何勾当?莫非是要行窃吗?”蓝田玉急中生智,忙在坑中向老者下了一跪,哭泣着诉道:“老伯伯!老爷子!我姓花,名叫花木荣,乃是贩瓷器的客人。昨天从景德镇上贩了一船瓷器,预备运往省城售卖。不料半夜三更遇着水贼的船只在浔阳江中逡巡,便跳上我们船来索要金银。我说只有瓷货,并无金银。他们不信,在船上搜检了一回,我贩货剩下的一百七十几元钱全数被他搜去。他仍然不肯甘心,又对船家说什么大王的水寨中缺少瓷器,叫船家将这一船货物随他运走。我再三央求,反倒把他招恼了,拔出利刃来迎头便砍。我翻身跳入水中,幸未被他杀死。他们以为我必然葬身鱼腹,便一齐开船走了。幸亏我幼时练习水性,伏在江底逃生,好容易才奔到岸上。又怕被他们看见,用枪打死,连夜向前飞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才看见贵庄。实指望投到这里,求一口热水喝,把身上湿衣烤一烤,没想到又陷身罗网。这样看起来,小人的性命是不得活了,倒不如请那位少爷把我一枪刺死吧。”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是上年纪人心慈面软,听了这一套话,早动了不忍之心,忙答道:“花客官,你不要伤心,先到我老夫家中休息休息吧。”忙叫左右的人用绳子将蓝田玉拉上来。看他浑身的衣服俱都沾在身上,冻得打战,委实可怜。老人携了他的手在前面行走,众人在后跟随。来至一家茅草房中,老人吩咐方才持矛的后生快去取一套干衣来给他换上,又叫烧开水煮热粥,叫他吃一点,好暖和暖和。蓝田玉是极精的人,换衣之时特意将白金表取出来叹道:“一百多块钱,还有一千多银子货,全被人劫去,只剩了这看时刻的铁表,不值三块钱。”说罢又擦抹眼泪。老人倒很开导了他一番,说:“你留得这条性命,将来有钱赚呢。年轻轻的人,何必这样心窄。”蓝田玉千恩万谢,又请问老者贵姓。老人道:“我姓麻行四,因为有几岁年纪,本村的人全呼我为麻四老爷。方才拿长矛的后生是我孙儿,名叫麻宝琳。我们这小小村庄虽然人口不多,却有一定规约。因为近来土匪水寇闹得很凶,时常有匪人前来窥伺,因此设下这陷马坑,不过是防患未然,没想到客人竟自误投罗网。你今天可以不必走了,在此休息一日,明日清晨再赶路不迟。”蓝田玉道:“承老爹如此错爱,使我穷途失意之人感激无地。怎奈我归心似箭,叨扰老人家一顿早饭,我即刻便须起身。倘将来得有寸进,再来登门叩谢。”麻四老爹见他不肯久留,也不便拦阻,随催促家人烧好了饭。蓝田玉饱餐一顿,把心里的冷气立刻冲散,精神顿觉壮旺。临行之时向老人叩头致谢。又说孤身行路,没有防身家伙,求老人赏一宗器械。麻老爹连声答应,从自己卧室中取出一条杆棒递与蓝田玉道:“此棒不同凡品,乃是南洋槟榔屿出的一种槟榔木,不怕火烧,不怕刀剁,而且柔软不脆,永不至于折断。这是昔年到南洋为商,带回几十柄来,除送人之外所剩无几。你带在身边,倒是极好的一宗兵器。”蓝田玉接过来,又谢过了。

然后出离村庄,顺大路向前赶行。自己打算:我仍须坐江轮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将金表出脱了,再做出关之计。幸亏他早有预备,身边带着假面具、假胡须这两样东西,是他们当绿林的时刻不离之物。所为一朝失败,好改变容貌,早早逃生。此时却用着了,打扮起来,竟变作五十多岁的老客人。买好江轮,直到上海,住在客栈中。心想徐大哥送我这贵重之品,我若典当,未必能得二百元钱。何不将他变卖了,倒可多凑几文盘费,将来倘有寸进,再照样买上一份送还他也就是了。主意拿定,便到马路上寻觅大钟表行,后来寻到有威洋行,拿进去看,被在座一位美国人看见,很是爱惜。据他说这确是瑞典出的白金表。净这一块表实值美金二百元;那个表链按分两合算也值美金一百元;折合中国洋钱,实值一千元。不过这是当日买的价值,你今日出卖,只能给你六百块中国钱,再多是没人要的。蓝田玉一想,六百不算少了,便慨然卖与那美国人。美国人很是欢喜,说他为人诚实,又格外多给了他五十元钱。二人叙起闲话来,蓝田玉说自己要到关外访友。美国人笑道:“妙极了,我三日内便到大连,贩运一点俄国货,你最好与我同船前往。到了大连,你再坐火车,愿意到什么地方俱可随便了。”蓝田玉喜出望外,忙请问美国人大名贵姓。美国人笑道:“我姓戈,名叫戈德。这近几年来时常同中国人往来,因此也能说你们贵国的话。你如不弃嫌,可以到我寓处,咱们谈一谈,岂不好吗?”蓝田玉满口答应,并拉着美国人到自己栈房,把账算清了。好在自己又无行李,便同到美国人的寓处,原来在英国租界,一位美国传教士的家里。戈德便把他让到一间屋中,二人谈了片刻。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位人来,四十上下年纪,掩口黑须,穿着西服,戴着博士帽儿。

蓝田玉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不是我们老同盟会的首领吗?何以来到此处?他两只眼睛只顾望着那位博士,哪知这博士倒被他看慌了,扭转头便往外走。蓝田玉不由己地立起身来,直追到屋外,口中喊道:“孙先生!孙博士!你难道不认得我吗?为何见面就走?”前面的人听他说出真姓来,益发走得飞快。屋中的戈德见他追赶孙博士,认为他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忙将手枪掏出,也追到外边。此时蓝田玉已追过转角的楼房,他见孙博士仍不肯住步,方才大声说道:“孙先生,我是蓝田玉,咱们同盟会中的老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孙先生听他说出真名姓来,方才站住,扭转头,又仔细端详,不住地摇头,说:“你这面庞不是蓝田玉啊,为什么要假充他?”蓝田玉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只见他别转头,用手向脸上一掠,又向怀中一揣,然后回过头来笑道:“你看我是蓝田玉不是?”孙先生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忙跑过来拉了他的手,叫一声老弟,你何时学会的易形妙术,倒把愚兄吓了一跳。此时戈德早追过来,先听他说出姓名,知道不是侦探了,忙将手枪仍然放入袋中。后来见他变了形,益发如坠五里雾中,也赶过来同他拉手,又问孙博士是怎么一回事情。博士忙将他二人拉入自己屋中,倒顾不得同蓝田玉叙别后的契阔,先将以前情形报告与戈德道:“我同这位蓝君认识最早。当年在东京组织同盟会时他首先入党,并承他慨捐本党经费数十元。后来我到日本,又同他盘桓过数次。此君是一位血性男儿,不愧同盟会中的健将。及至后来会他不着,方知他已毕业回国。我久想与他通信,只是不知他的地址。不期今日却在此处相逢,这也算得天假之缘了。”孙先生告诉完了戈德,又回过头来动问蓝田玉因何来至此处,这四五年工夫你可曾建立什么功业。蓝田玉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我回国后,拿着文凭,本想在本省投效,在军界中鬼混几年。倘然握有兵权,也好达咱们革命的目的。却没想到本省长官弃而不用,始而说留学生靠不住。继而又托人进去疏通,他竟张口索要贿赂。先生是知道的,我家境并不宽裕,我哪里有钱去运动官?只得仍回家乡,再想门路。不料天降大祸,使我父母双亡,未过半年,亡妻又下世去了。我既不得志于外,又遭凶变于家,走投无路,遂愤而投身海洋,甘与大盗为伍,在浔阳江中也算横行了两年。没想到近中却遇见了敌手,真是犁庭扫穴,将我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才跑到此处躲避。”孙先生不待他说完,忙问道:“什么人这样厉害?想来不是虐我汉族的旗官,必是效忠满清的汉贼。”蓝田玉连连摇头,又是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先生一万年也猜不到。要提起这个人来,真是大大有名,不愧同盟会中第一员健将。”孙先生很是诧异道:“倒是何人呢?怎么同盟会中健将倒去帮助满清杀自家人?这个闷葫芦我可实在打不破了,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了吧!”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断定孙先生你也猜不着。此人并非他个,正是同盟会的发起人、铁血团的大首领、你孙先生的贵同乡徐天麒是也。”蓝田玉的话尚未说完,把一位老博士气得跳起来,口中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真真有些不信,你别是错看了人吧。”蓝田玉正色说道:“并未错看。”孙先生道:“这就奇了,他在江西做官,我倒知道。前两个月他还给我有英文信,是托安大本转交的,内中叙述他的近况。说在江西暗中进行革命,颇为顺手,目前已经有了极好的内线。上下通气,早晚有机可乘,定然要在江西取一块地盘,为我们革命家发祥之地。他既对我说出这样话来,为何又帮着旗人自残同类呢?这个问题我真真有些不解。到底伯锡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决不至变节。要果然变节,老弟你也就没有性命了。”这一句话说得蓝田玉点头叹服道:“孙先生,你真不愧是老革命家,眼光真远,心思真快。我们当日的情形,你这一句话就仿佛亲眼看见一般,怎的不叫人佩服。”遂将天麒怎样夜间同他相认,怎样彼此谈话,怎样定计放他逃生,怎样赠他白金手表表链,种种情形详细述了一遍。孙先生鼓掌道:“何如?我同伯锡是神交,非同泛泛,所以知道得格外真切。”此时戈德听了蓝田玉一席话,忙忙地跑回自己屋中将金表同表链一齐拿来,双手还与蓝田玉道:“这东西既然是徐先生的,我怎好要呢?方才的洋钱,作为我赠与你先生的路费吧。咱们虽是萍水相逢,然而与孙博士志同道合,便都是一家人。几百块钱,算得什么?”蓝田玉哪里肯接?说:“你如此认真,我岂不是有意取巧,叫旁人看着,不成了篾片了吗?”戈德道:“你要不收,这明明看我是外国人,不如徐先生近。你要知道,我同孙博士的交情并不比徐先生远,你就老实收下吧。”蓝田玉闹得进退两难。高低还是孙博士替出主意,说这只表暂时先存在戈先生手中,俟等见了伯锡,再交给他也是一样的。蓝田玉鼓掌赞成,说这主意最好了,就是这样办吧!戈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纳入自己衣袋中。孙先生吩咐开饭,三人同坐饮酒。蓝田玉又问安大本的下落,说方才先生曾说伯锡有信由他转交,料想他现在何处,先生一定是知道的了。孙先生未曾答言,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安大本这个人虽然是三韩之民,却堪为我们全国人民的模范。他本是天主教信徒,平日戒律守得很严,真可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社会中总算是一位洁己爱人的君子,而且胆识魄力无不加人一等。自从朝鲜覆亡之后,他真是泣血椎心,时时刻刻不忘恢复祖国。无奈同志的人太少,他又不敢露真名实姓,却冒充我们中国人。自从在日本毕业之后,他并未回过高丽一次。二三年来,只在东三省游历,以贩卖笔墨为生。因为他书法很好,自己又能造笔,到各处很受欢迎。他说一口东三省话,所以无人疑惑他。其实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不过借此遮掩身子罢了。他前两月与我通信时尚在吉林长春府二道街福星客栈。可是他信上说,下月便要往哈尔滨去。并且他那信上隐隐烁烁地说,此次到哈尔滨抱着很大的志愿,如果目的得达,也为祖国吐一口怨愤之气。虽身化骨、骨化灰,皆非所惜。我看了他的信,很动感情。因为不止这几句话,他在信的后边还郑重地注了一行小字,写的是:‘再者,此信恐成最末次之通函。承先生厚爱,无以为报,但愿保存此手迹,他日见信,如见我也。’他可始终不曾提明到底是图谋什么事,因此我很不放心,想要到东三省访一访他。倘或能见着面,我好探听一个底细。如果可做呢,我也未便阻拦;倘然有商量的余地,我总不愿他轻于牺牲。老弟你以为何如?”蓝田玉听了,也为之吁气道:“先生的话何尝不是,我也是这样想呢。既然先生要去看他,何妨挈带着我,咱们一同去?如能见着他,倘然有用人辅助之处,赴汤蹈火,我蓝田玉誓不推辞。”戈德此时也学中国人挑起大拇指来,连声赞道:“好朋友,好汉子!”连孙先生也招笑了。

三人正在高谈阔论,忽然帘笼启处进来一人,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我今天真可称不速之客了。”孙先生见着这位,仿佛见了亲人一般,立刻站起来同他握手,戈德也起来握手。蓝田玉见此人生得面如少女,只是太瘦弱些,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只好也站起来,想同他握手。谁知此人却认得蓝田玉,脱口便喊着他的号叫道:“秀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今天可称得小聚义了。”说罢抢过来同蓝田玉握手。蓝田玉灵机一动,才想起便是大名鼎鼎的宋樵夫,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樵哥,我这脑子可真坏透了。”二人握过手,宋樵夫也入了座。戈德便给他斟酒,樵夫也不逊让,一连饮了三杯白兰地,方才开口先问蓝田玉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近年做何事业。蓝田玉又略略地说了一遍,樵夫叹道:“我那伯锡大哥也算得智勇深沉了。”回过头来又对孙先生道:“东三省之行可以作罢了。”孙先生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樵夫道:“天下事不到一处,不知一处。幸亏先生谨慎,没敢以身试险,先派我到东三省,做了一回探马。要不然,便真真陷入网里去了。”大家忙问东三省近况何如?樵夫又饮了一杯酒,才慢慢答道:“东三省的情形与前二年又迥不相同了。前二年增祺做将军,他是一个无能之人,胡子闹得很凶,他既不能剿,又不能抚,终日敷衍了事,所以胡子横行。就是我们这一班革命家也有立足之地。如果同胡子勾连好了,倒很有机会可乘。没想到自去年冬天,将军换了宋耳顺,这个东西,就很难缠的。又添上一个东边道张和銮,此人是行伍出身,能上马剿贼,下马划策。彼此拿定主意,专门与我们革命家为难。胡奴又嘉奖他们,因此他们益发放手去做。最近两件事情,提起来真叫人灰心丧气。”众人忙问什么事情,樵夫叹道:“当日北京大学堂被革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张容,一个叫潘智谦,这二人孙先生总应当还记得吧?”博士忙答道:“怎么不记得,这全是我们同盟会中的健全分子。听说潘智谦被革之后,已经埋头不出。这也怨不得他,因为他家中有老亲在堂,再迟几年出头,也还不晚。那个张容是奉天人,听说他被革回家,仍然进行革命,不肯罢手,却不知他近况何如?”

樵夫听到这里,将手中一杯白兰地酒完全淋在地下,高声唤道:“张容之魂,张容之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孙博士一听这几句话,登时脸上颜色惨变,手中的玻璃杯不知不觉扔在地下,摔了一个粉碎。忙问樵夫道:“你你你快说,张容怎么样了?”樵夫此时早滴下几点英雄泪来,哽咽说道:“可怜这位烈士被恶官僚暗算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樵夫的话尚未说完,孙博士早已放声大哭,哭着说道:“他一个人是东三省革命的种子,他既不在,我们对于东三省的希望便算完全断绝了,但不知他是怎么被人害的。”樵夫道:“一言难尽。张容在东三省本是富家,他又好客,平日在他家吃闲饭的说不下二三百人。他是往者不追,来的不拒。他家中有快枪二百支,原为防备胡子,后来他回到家中专与胡子结交,彼此往来得很是密切,因此快枪倒用不着了。在他的意思本想联络一班胡子,遇着机会,便可以揭竿起事。却没料宋耳顺招抚了一帮胡子,内中有与张容接近的,便完全卖了底。宋耳顺得知此信,便小题大做,秘密地申奏清廷,说张容是一个胡子头儿,若不剪灭此人,将来必为大害。清廷见了此奏,吓得屁滚尿流,立时便传了一道密旨,限于一个月内务将张容擒获正法。宋耳顺安好了根,便同张和銮商议擒张之法。张和銮设计,所招安的胡子仍行投往张容家中,里应外合,先将住在他家的人游说好了,许以升官发财。本来那些人还讲什么信义,平日见张容家中有钱,便涎垂三尺,只是碍于情面,不好下手。如今得着这样机会,正中下怀,全预备好了。却将官兵扮作胡匪模样,夜间明火执仗,硬砸进张家去。张家的住房原有园子,不易攻入。只因内中有人作线,早将出路入路绘图说明,自然一攻而进。始而张容还不介意,以为家中有这许多快枪,又有住闲的朋友,大家齐心努力,足可将外贼打跑。哪知这些人操起快枪来,不往外攻,却往里打。张容一看情形不对,连忙率领自己家丁,保护眷属逃生。哪知来的人偏要追他。张容的枪法极好,一连被他打倒了四五个。这些人全想要生擒他,好去擎功,因此不肯还枪。后来见生擒他不着,自己倒赔上了七八条性命,实在有些不合算,这才开枪还击。可怜这位张烈士身中四枪,独自以一人抵挡这一班狐群狗党。他是枪不虚发,直打死了十三条人命。那些人见他中枪不倒,全有些畏惧不敢上前,因此他的家眷倒得安然逃出虎口。可怜后来一个枪弹正中他的脑海,方才倒地身亡,一点英魂不知飞向何处去了。第二天他的家眷回来,这才收尸殡殓。查点家中,所有金钱细软早被搜掠一空。他并无弟兄,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姐姐。这位女豪杰为弟鸣冤,告到将军署中,将军却置之不理。听说近来已经上北京,呈诉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还不知如何了结呢。这真是一种奇冤,我们革命家的不幸。更有一件事,是东三省的胡子领袖章春林,竟被宋耳顺说降了,如今投在他的麾下去做统领。我们从前对于此人的希望也算完全消灭。听说他投降之后很替满人效力,专与革命家作对。凡到东三省去的,只要口音不对,形迹可疑,多被他们拿去。博士请想一想,我们还能去吗?”

此时不但孙先生白瞪着两眼,无计可施,连蓝田玉在旁边也犯起踌躇来了。迟一刻,孙先生又问道:“这两件事固然是我们的失意,但是我此番派你到东三省去,一半也为访问安大本的下落。此人现在何处,有无危险,你可知道一二吗?”樵夫道:“提起安大本来,我倒同他盘桓了七八天。他现住哈尔滨天主教堂旁边一个极小的客栈内,终日背着包袱到各家去卖笔。有一点工夫,便到教堂去瞻礼。我还同他到教堂去过几次。每逢进了大堂,不知不觉间有一种严肃之气,还夹着无限和爱之风沁人心脾,不觉令我五体投地。我从前本不信宗教,自经受了他的熏陶渐染,近来很有倾向宗教之心。我出堂后问他祈祷什么,他两眼垂泪,只说早晚叩求上主,速速叫我脱离苦海。我问他抱着什么宗旨,他又不肯对我说。过了几天,他便催我急速回南,不必在此逗留,免得将来受了他的带累。其实带累不带累我倒满不放在心上,只是他想做什么事业,要达什么目的,无论如何,我总想从他嘴里讨出一句实话来,才不辜负这一回的山川跋涉。”樵夫才说至此处,忽见一人匆匆进来,向大家道:“你们可知道东三省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吗?”要问新闻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四回 烈士三枪只身酬祖国 神父数语热泪洒天涯

上一回小说,用的是借点法。蓝田玉并未亲到关外,也不曾与安大本会面谈心,可是阅小说的已经知道安大本到了哈尔滨,还抱着很大的目的,全从旁人口中叙出来。既省事又省笔,并可为这一回小说安根。然后再叙到安氏本人,也不显着突兀,这乃是一种巧于过脉的法子。上面既将伏线说明,这回可以不必再缠绕蓝田玉了。他们屋中所得的新闻,即是哈尔滨发生的实事。原来安大本自从毕业之后,虽然告诉朋友不曾回家,却也曾偷偷地回了一次祖国。来至汉城,不敢公然回家,住在一家小客栈中。当日夜间几乎被日本巡查逮捕了去,幸亏他日本话说得很熟,自称是贩笔客人,才从日本回来,学生二字始终未敢说明。次日回家探望,一进门便觉着情景全非,凄凉万状。他父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母亲同他两个弟弟。他二弟已经娶过亲,名叫安大成;三弟才十二岁,在小学读书,名叫安大柱。弟妇金氏,人极贤淑。不料安大成犯了革命嫌疑,被某国宪兵捕了去,收在狱中,已经一年有半,尚未释出。他母亲李氏因为思子情切,哭瞎了一双眼睛,因此安大柱也不敢上学了,终日在家中帮着他嫂嫂服侍母亲。他家中原来殷富,后因高丽灭亡,某国派依腾来做总监。依腾到了汉城,便大施其搜括手段,什么房捐、地捐、家捐、铺捐、奢侈捐、牲畜捐,这还不算,又挨户稽查。你有多少家私,比如你有十万,他便硬要去七万,美其名曰储蓄,替你放在银行中吃息,其实高丽人哪敢到某国银行去讨息,与生抢白夺是一样的性质。过三年两载,告诉银行你亏折,所有存款便一律干没了——可怜安大本家中原有七八万家私,怎当得一气便被人占去了五万,再加上这样捐、那样税,已经所剩无几。偏巧安大成又被人捕了去,他母亲李氏买上买上,又花了一大宗,从此便算家产尽绝。幸亏大成的岳家金姓是汉城著名的财主,不时送过银钱来,供他婆媳母子的嚼用。此时除去住宅一所之外,别无所有。大本回至家中,一见这情形,益发觉这无国的人实在罪孽深重。他母亲见大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悲,不免哭诉别后的景况。大本只得强作欢颜,安慰他母亲不必着急,我既回来,必然设法将二弟救出。少时弟妇三弟全围着他哭哭啼啼,催他赶紧设法救大成出狱。大本只得满口应承,这时寂寞的家庭倒增了几许春气。但是大本心中何尝有一些把握?

次日清晨,只得先出门探访一切。不期无意中却遇着留学时的一位教习,此人名叫高桥大郎,乃是法学博士。当日同安大本感情甚好,如今无意遇着,彼此握手谈心,十分亲密。大本询问他现做何事,高桥自称现充汉城高等检察院的检士。大本灵机一动,忙把他拉到料理店中请他吃饭,乘间询问他安大成的案子。高桥笑道:“此案恰是我经手。因为始终不曾检查出真凭实据,依我的意思早就开释了,偏偏检士长不肯,所以悬搁到如今。”大本便乘势求他设法,哭诉他这二弟是未毕业的学生,为人极其谨慎,万没有革命的事,这全是有人挟嫌诬陷。如果释出来,他再有不法形迹,我安大本情愿领罪。高桥道:“既然是令弟,我理应设法援救,你自管放心。不出一个星期,必有好音。”大本谢了又谢。二人分手,回家便对他母亲说知,老太婆自然欢喜。金氏同大柱也全笑逐颜开。果然过了两天,法庭来传大本,叫他具结将弟弟领出,以后要安分求学,如果再有嫌疑,兄弟二人一律同罪。大本将大成领出来,回至家中,母子兄弟夫妻久别重逢,大哭了一场。偏偏李氏老娘因为两个儿子全回家来,欢喜得过了度。人喜极则气降,一时降下去,再也升不上来,便呜呼哀哉了。他家世奉公教,连忙请神父来补行终傅典礼,在家停了一个星期,便同他父亲合葬了。

大成、大柱余哀未尽,终日哭泣。大本倒劝他们说:“我们是无国之人,母亲活着,又不过多添些气恼,反不如早升天堂,同父亲相聚,倒可免去人世的愁烦,你们何必哭泣?如今做哥哥的有一种提议,不知你们肯听不肯听?”大成、大柱同金氏全说愿遵长兄的命令。大本道:“我们不能在此久住了,这汉城的人早晚休想有一个得逃活命。母亲在世,因为她老人家年纪高迈,恋土难移。如今她已升天,我们难道也在此等死不成?据我看,咱们弟兄三人得要远走高飞。弟妇不愿跟随,尽可回娘家去,也省得随我们受苦。”金氏怫然不悦道:“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虽系女子,自幼也曾谈书。既然嫁了你兄弟便当从一而终,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那里。海角天涯也不嫌远,赴汤蹈火也不畏避。岂有回娘家过一生的道理?况且三弟大柱年纪尚幼,母亲临危也曾再三托付我。必须将他抚育成人,才对得起死去的婆母。哥哥你不要小看我们女子啊!”安大本听了,立刻跪在地下说道:“弟妹你不可错会了意,愚兄的话实在是试探你的志向。你既始此,可称是坚贞慈爱,四美俱全。我那小弟弟便托付在你身上了。”说着便一把拉过大柱来,叫他一同跪下,又含泪说道:“三弟啊,你年纪太小,做哥哥的此后海角天涯,不能时刻跟随你,抚你成人。咱们的母亲又下世去了。你从今以后只在二哥二嫂身旁过活,你诸事要听从哥嫂的命令,不可任性,敬奉嫂子便如敬奉母亲一般。你可不要忘记了做长兄的话。”说罢泪如雨下,大柱也放声大哭。此时金氏也早跪在地下,大成也陪着下了一跪。金氏哽咽道:“哥哥自请放心,此后大柱弟弟我必时刻经心,比我亲生子女还要加倍教养。如果口不应心,自有上主监临。”四人说完了,又叩求上主保佑,然后起来,商量逃走的事。金氏道:“咱们既想离开汉城,这房子是用不着了,莫若交给我娘家掌管,便算典给他们,至少也可要他三千块钱。我们有这三千块钱,到外国去谋生也容易了。”大本赞成,便即日照此进行。金家居然给了五千元,又另送给女儿一千元作为路费。安大本见有了这六千元,便同大家商议:“我们万不可住在一处,最好你们到南洋去。菲律宾是美国属地,法律宽松,谋生又易,某国的势力绝对不能伸张到那里。至于我孤身一人,到处是家,海角天涯不定巡游到什么地方。分手以后,也不必互通音信。如果箕子有灵,将来祖国得以恢复,我们还有见面之期。要不然,愚兄这一把骸骨也不定葬在何方。你弟兄二人千万不要忘了祖国。虽然寄身海外,如果有了机会,也要纠合同志,轰轰烈烈地做一场。这就是愚兄最后嘱托。我先设法将你们送走,然后自己再打主意。”

大家收拾了收拾,先到仁川,乘了一条邮船来至中国上海。在上海并没敢久居,又换船到南洋去了。从此安大成、安大柱同金氏总算脱离了虎口,剩下大本一人。他在那六千元中并未动用分文,只有他母亲身后有二三百元积蓄他拿了去做自己盘费。心想我到什么地方呢?灵机一动想到东三省与我国接壤,所有我国的志士多半流落在那里,并且我又能说东三省土话,假扮是中国人,决然不能看出破绽。我就是这样办吧!主意打定,便乘船先到大连。此时大连还在俄国手中,大本住了两个月,觉着无事可做,自己本国同志也未遇着一人。眼看手中的钱一天比一天少,心想这不是长久之计,我须先想一样事业做做,寻出自身的嚼用,然后才能发展别的志向。苦心焦思,忽然想起自己从幼年学会制造毛笔,我何不就以此为业呢?主意打好,先向大连询访制笔的原料。有人告诉他,此种原料出在长春,你最好到长春去,因为吉林打生的最多,所有狼毫鼠胡等取之即是。大本心里有了底,一刻不肯停留,便来至长春城中。先下了栈房,将自己的意思对本栈财房说知。财房胡先生十分赞成,说我们这长春造笔的原料甚多,可惜造笔的工艺太不发达,因此本城的笔店无论花多少钱,总买不到一支好使的笔来。你先生来此,既有这一种手艺,将来买卖定然可以发达。至于收买材料,我可以做介绍人。大本听了大喜,次日便随胡先生到各家去看材料。虽然比不上湖州的冬紫毫,那狼毫、羊毫尚称适用。大本先买了五十块钱的原料,又从笔店中匀了几元钱的笔杆,拿回栈房,他自己便安心制造起来。先制了十几种大小笔样,又由胡先生介绍,送与几位善书的大家品题,都说制得精妙,果然较比本地货高得太多,真可与李鼎和贝松泉并驾齐驱。从此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了。各家书铺笔店多有来约他的,情愿每月送几十元的薪金,好专这利。大本却不肯,因为他志不在此,本是借此遮掩身子。后来又知道他书法甚佳,登门求字的益发络绎不绝。大本在长春住了一年,除去嚼用之外,倒剩了四五百元。因为求字的人太多了,他实在应酬不及,便有意换一换码头。

偏巧此时又得着一种消息,说是某国的宰相依腾有信到东三省游历,先乘车到哈尔滨。大本听了,心中一动,自己盘算:这依腾宰相不就是我国的统监吗?我国亡在此人之手,一千八百万同胞全受了他一人的残害,只害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我安大本便是个中一分子。这个人若常在世间,我祖国人民休想有一个得逃活命。罢,罢,罢!牺牲我一个人,救一千八百万同胞,这是再便宜没有的事。我何不先到哈尔滨察看动静,如有机可乘,我便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也不枉人生一世。想到这里,主意决定,便同栈房中清算了账目。胡先生问他到哪里去,他诡称要游历黑龙江,过两三个月依然回来。胡先生倒有些恋恋不舍的,还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

大本起身到哈尔滨,先也是住在栈房。后来到天主堂瞻礼,同一位中国神父名叫杨博仁、号爱灵的彼此谈起来,很是投机。这位老神父传道已经三十年了,学问阅历全好,而且性情柔和,诲人不倦。因见安大本少年英俊,而且举动老成,十分爱惜他。问长问短,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大本初来时候又改姓为李,名叫李大成。后来被神父一问,问得他眼中流下泪来。杨神父很是诧异地说道:“李先生,你莫非心里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吗?我们传教的人从不刺探人的隐微,可是有什么难事对我们说了,我们看着合乎道理的,但能帮助,必然帮助。纵然不能帮助,我们也可以安慰安慰你,这乃是我们天赋的职务。无论什么事,休想从我们做神父的口中漏出一句。你是一位老教友,这些道理也无须细谈。只因我看着你流泪,心中老大不忍,所以才敢动问你,你千万可不要错会了意。”大本听了这一套话,不觉感情发动,那眼中的痛泪益发如珍珠断线一般,滔滔滚滚地流个不住。少迟了片刻,才哽咽道:“神父如同我的亲父一般,我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只是他说到这里,便用目向四外张看。杨神父会意,便对他道:“你有话只管说,这间屋子乃是我自修的静室,无论何人非经我允许,不能擅自进来。至于屋外窃听的事,在我这教堂中是断然没有的事,你自管放心。”大本到此时心中才觉安贴,益发感激神父的盛德,不知不觉间早已双膝点地,拉了神父的手哭诉道:“先求神父赦免我欺妄的罪,我方才敢说。”杨神父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对他说道:“我赦你的罪。你以后改悔,不可向神长再说欺妄话了。”大本连声答应,方才立起身来。神父让他坐下细谈。大本道:“神子未曾叙述身世。先要声明一句,我并不是中国人,是假冒中国人。所以假冒中国人的原因,也是出于不得已,还要求神父原谅。料想神父以救世为怀,断不会因我是外国人,少存歧视之意。”杨神父笑道:“这太笑话了。人类全是天主的嫡子,我们当神父的以天主之心为心,哪里懂得国界两字?你是何国人,不妨直说。”大本道:“可怜神子是无国的人,到底也不能说是无国,不过我们这国,现为强邻所并,名存实亡,也只好自认为无国之人了。”杨神父听到这里,不觉恍然大悟,叹道:“这样说起来,你一定是箕子的后裔了。”大本道:“是的,是的。”神父道:“可怜可怜。我在这地方传教,你们贵国的教徒倒见了不少,全都可爱可敬。而且多半抱着兴复祖国的大志,只苦于手无寸柄,徒唤奈何,料想你也是此中的一分子了。”大本道:“神父说的诚然不错。我不姓李,本姓安,名大本,是汉城人氏。祖父以来,奉公教七世了。可怜父母双亡,两个弟弟也逃往南洋去了。神子曾在某国陆军学校毕业,毕业之后本不放我回国,叫我在该国充当下级士官。我岂能为敌人效力?偷偷地跑回来,在汉城住了半年。葬母之后,又逃到中国,在长春住了一年,以贩笔墨为生。如今又到哈尔滨游历,无意中遇着神父,爱我如子,我自然也爱神父如父,才肯倾心吐胆,将一生抱负诉与神父知道。”杨神父听了,也为之叹息道:“安先生,你的志向何尝不磊落光明!但是天道悠远,也有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不过循环果报,在他老人家默默中自有一定权衡。比如那恶人,自恃武力强权足以压服一切,在目前也常常快意一时。哪知道老天爷越叫他快意,越是舍弃了他的身心性灵,不愿施以救助。那失意的人,所受的痛苦越大,越是老天爷格外垂怜,要保全他的性灵。我们对于恶人,不应当恨他怙恶不悛,倒应当怜他陷溺不返。要知道赏善罚恶乃是上主唯一的权衡,我们只能顺其自然,万不可勉强干预。如果有了机会,我们尽一份人力,要听十份天命。贵国虽遭强权蹂躏,到底上主生人,全是一律平等,无贵无贱。他们硬要以人力作践别人为奴隶,自己硬做主人,便是违反了上主人类平等的原则,将来必有翻过来的一天,贵国人民万不能终于如此。老弟请放宽心,愚兄这话绝不是给你开心,正是援上主历来对人的成例。你从今以后,只要诚心祈祷我主,必有安慰你的妙用,不可太心急了。好在你既有造笔技艺,生活是不愁的。这教堂旁边有的是闲房,我替你代租两间,花钱很有限。你便住在此间,不仅瞻礼近便,我们也可以时常聚首,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本听了,自然十分感谢。

从此便住在教堂东边一个小菜园中,租了三间屋子,一月才两吊老钱。好在他此时并不寂寞,因为在长春会着宋樵夫,两人盘桓了十几天。他到哈尔滨,樵夫却往双城看望一个朋友,规定在哈尔滨见面。过了几天,樵夫到教堂来寻他,杨神父欣然领樵夫到大本寓处。二人会面,十分欣喜。樵夫很羡慕这菜园中清静幽雅,豆花皆紫,瓜色已黄,深秋景色格外好看。大本预备了几样素菜,给樵夫接风,请杨神父作陪,三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恰赶上大瞻礼,樵夫也随着进堂。他见神父在祭台上毕恭毕敬地做弥撒,众教友在祭台下肃静无哗地诵经祈祷,大堂中的天主大有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的神色。樵夫也不知不觉起了一种敬仰之心,回到菜园中向大本很是赞美。大本便乘机劝他入教,樵夫道:“我向来做事是要脚踏实地的,今天所见不过是教会中的外表,我必须窥见内幕,加以研究,方能决定我的志趣。”大本道:“好极了!”随手送给樵夫几本书,全是研究教理的名著,樵夫恭恭敬敬地领受了。又过了两天,大本便催着樵夫急速回南,不要在此久住。樵夫一定要探询他的宗旨,大本却执意不肯说,应许去后常常通信,将来我的宗旨可以在信上披露,此时尚未便明言。樵夫也不好再往下追问,只得辞了大本,又到教堂中向杨神父辞行。神父很有点恋恋不舍的,又嘱咐他得闲看看讲道理的书。“你的根气甚厚,千万不可埋没了性灵。好在南方有学问的神父到处皆是,你有疑惑地方不妨去请教他们。”樵夫见杨神父这样诲人不倦,十分感激,再三致谢,方才起身去了。

他走了没有一个星期,大本提着卖笔的包儿在哈尔滨各商店中售卖。这一天销的货很多,天到晚饭时候,他便寻到一家饭铺,字号是顺和居,山东福山人开的,前边是明堂,后边是雅座,大本便在明堂中寻了一个坐头。堂倌问他喝酒不喝,大本说要两壶白酒,有什么下酒的菜随便端两样来。堂倌答应下去,少时酒菜一齐送来。大本慢慢地喝着,却见对面座上有两个外国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话。一人先问道:“你可知道我国的宰相依腾明天就到此地吗?”那个答道:“怎么不知道?前五天便有通知来了,只是咱国的领事官还瞒着!他当然要小心,近来韩国的刺客很不少,倘然风声传出来,临时难保不出麻烦。”那一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才叫瞎小心呢!据我想,那韩国人民天生奴隶的资格,但求我国不灭他的种,那就是深仁厚泽了。他有什么能力还敢反抗?不要说是行刺,连一口大气他也不敢出啊!”大本听到这里,他心中无名怒火高三千丈,恨不立刻把说话的人打死,方消心头之恨。捺了又捺,仍然不动声色地往下听。又听那一个答道:“你不可太把韩人小看了,听说近来很有一部分人立志恢复祖国,到处联合同志,打算实行革命,推倒我国势力。内中还有什么铁血团,专以刺杀我国要人为宗旨。咱们宰相依腾在他国里做了三年总监,用的种种手段,把他们害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他们稍有知识的人无不恨之入骨,稍一疏忽,就难免行出来。倘然依腾宰相有一个好歹,咱们国里便少了一座擎天玉柱,再想处置韩国,只怕还没有相当的人呢!”这个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那个却听得不耐烦了,手拿着酒杯用力往桌上一蹾,冷笑道:“你这人太胆小了,凭咱们依腾宰相的威名,不要说他韩国人,就连欧美名人,听见他的名姓,全要畏避三舍。凭他韩国,纵然箕子复生,你问他敢正眼看一看我们依腾宰相吗?”二人本来有些醉意,所以才信口胡言,又兼在中国地方,自以为没人懂他的话。哪知道隔着座位,便有一位韩人,而且精通他国的语言,又抱着恢复祖国大志。他们无意说,他却是有意听。又兼那一个任意糟蹋韩人,益发激动他的怒气,索性以酒浇愁,直喝了七八壶白酒方才回转自己寓处。

心中千头万绪,哪里睡得着觉?暗暗计算,明日晚间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倘然错过了,以后再想替祖国出力,还得另觅机缘,谈何容易!一不做,二不休,大英雄须有决断。况且我父母双亡,弟兄也逃出虎口,孤身一人,何所系恋。莫若脱离了这个臭皮囊,早登极乐天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必犹豫了。他的主意既然决定,然后又想进行的手段。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原来他这房东恰是车站上一个脚夫,每日车到之前他必往站上去,替人扛挑各种行李。他家中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父,并无别人,也全是公教徒。他这院中是一个小小菜园,共有七八间草房,从前挂笊篱开起火小店。自从大本租过三间房来,便叫他把店取消了,每日除房钱外,还另外贴补他米面柴斤,较比当日开店反觉便宜,所以他父子全把大本视如神圣。他名叫李保禄,他父亲年纪大了,全呼为老爹。大本当日便设想到他身上,知道他专好杯中之物。第二日早晨,便对他说:“今天是我的三十整寿,你不必到路上做苦力了,我也不出去卖笔。咱们打几斤白酒,买几样熟菜,再称几斤面条子,同老爹三个人一处吃喝,也算我客中做寿,并不约请他人。”李保禄道:“既然是先生的好日子,我应当拿出钱来做东,怎好叫你破钞呢?”大本道:“你这话错了,你一个苦力为生的人,哪有余钱替人做生日?我们既是教徒,应当以信实为本,那讲虚面的事不是我们教友做的。你就老老实实拿钱去买吧,不要耽误工夫了。”李保禄本是诚实人,又被大本破解了一回,便也毫无客气,接了两元钱,到外边置买一切。少时酒菜面一齐买来,李老爹也帮着动手,盘碗杯箸,他家曾开过店,自然是现成的。少时齐备了,问大本什么时候喝酒,大本笑道:“我们索性多饿一刻,吃着也分外香甜。”他父子全赞成,却不晓得大本是别有用意。直待天已过午,有一两点钟时候,这才摆上来,大家同吃。大本有意灌他父子二人,殷殷相劝。李保禄本来好喝,再加上有好菜下酒,他便放开量左一杯右一盏,越喝越高兴。李老爹是上了年纪的人,勉强陪着大本饮酒。大本让他喝,他也不好推辞,喝了十几杯早已酩酊大醉。二人搀扶着他,将他搀入卧室,放他睡下,用被子替他盖好。二人又复回来痛饮,大本却不肯多喝,只是加劲地劝李保禄。本来东三省的白酒是纯粹好高粱造的,力量很大。李保禄喝了足有二斤,已经醉了。大本还不肯饶他,又硬灌了他三大杯,实在受不得了,顺着炕一溜,和衣躺下,早已烂醉如泥。大本一看表,天已三点三刻,记得依腾是六点准到,需要急速收拾,不可误了时刻。先将李保禄当脚夫的号衣取出来,又换上他的鞋袜帽子,又简便地写了一封信,留与杨神父,却揣在李保禄怀中,写明了托他转交。又写了一纸遗嘱,也揣在李保禄怀中。然后才开箱子,把自来得手枪取出来,装好了子弹,藏在贴身的衣袋以内。外边罩好脚夫的号衣,号衣外边又穿好了一件长袍。因为他本不是脚夫,恐怕被脚行看出破绽来,误了自己大事。这正是他特别细心的地方。足见大英雄做事,虽在生死关头,他那方寸间也是定而不乱,所以才能成大事,露大脸。

闲言少叙,却说大本出离了寓处,直奔车站,远远地望见车站有许多外国兵排队站立。他心里想,这必是接依腾的,可知时刻已经不远了。他有心插身进去,料想必被他们赶出。若离得太远了,又怕临时赶不上,白来一趟。正在踌躇,忽见站台旁边,相离有半箭路有一株大柳树,枝叶直垂到地。他陡然计上心来,蹑足潜踪地行至树下,将身子暂且遮住。将外罩的袍子纽扣俱都解开,预备车到了,立刻甩掉袍子,穿着脚夫号衣假装向扛行李,便可以看机行事。主意打定,便安心在树下等候。不大的工夫,但听呜呜放汽的声音。也是依腾活该遇难,假如他要坐专车来,自然不放脚夫进站,便是他国的领事驻军也要特别慎重,严密搜查。就连我国警察,也必然帮同驱逐闲人,加意防护。偏巧他坐的是普通车,因此站上的防闲便松得多了。又兼某国正在趾高气扬,对于朝鲜以为是压制得俯伏在地,万不会有人敢图谋不轨,所以放心大胆的,并未虑到那一层。种种原因,才做成了安大本的不朽事业。少时汽笛飞鸣,车已进站。某国军乐同我国军乐一齐大作。车已停住,某国领事同着一位陆军少佐,还有我国的地方官,一齐跳上车去,握手为礼,脱帽致敬。依腾也和颜悦色地一一还礼,未及谈话,便安步下车。站台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因为那时候汽车在亚东地方尚不多见。领事指着那辆马车,说是替爵相预备的,依腾便缓步向那马车走去。此时马车夫早将车门敞开,依腾才走至车旁,刚要预备上车,就听啪的一声,一个枪弹飞过来,正中在依腾肩头。依腾“啊呀!”一声,一侧身子,又是个枪弹,恰中他的腹部。此时全站的人已经大乱,有那胆小的早已拔步飞跑。某国兵却围拢上来,眼快的早看见柳树旁边抢出一个少年脚夫。未开枪时候大家还不甚注意,哪知他抢行几步,距站台已近,掏出自来得手枪啪啪啪一连三枪。枪不虚发,第一枪打在依腾肩头,第二枪打在依腾腹部,第三枪却打在依腾足心。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肩头中枪,依腾心里一疼,把身子一侧,正将肚腹亮出来,所以第二枪子便穿腹而过。这一枪最为厉害,依腾站立不住,仰面朝天便倒下去。身子一倒,脚往起一扬,第三枪又低一点,所以恰当其可,正打在足心。这三枪发放的距离也不过几秒钟的工夫,所以空有许多人,却赶不来驰救。到底眼快的,却早已看见了他。依着某国兵,便要开枪将他当场打死。领事同少佐传令要生擒活捉,不许开枪还击,因此众兵便围拢上来要捉他。大本见大功已成,便将自来得手枪扔在地下,哈哈大笑,自己将两只手背过来,向众军士说某国话道:“请诸位绑了吧!”各军士一见安大本弃枪自首,便不似方才那汹汹了。过来几个老成的,说:“朋友,你既自首,我们也不难为你。这不是有接宰相的马车吗,请你乘上吧。我们派两个人在车里监视着,咱们一同到领事馆,有话那里去说吧。不过要问你一件,你此项行刺万不能是一个人,这车站上还隐着几个同伴,本地还窝着几个帮手,请你一一说出来。既省得三推六问,也省得我们往返奔驰。”大本笑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再说这行刺宰相,是何等重大的事,要必须寻得同伴才敢做,也就没有今日了。诸位不必胡猜乱究,我一人做事,一人领罪,不必耽误工夫。”说罢自己推开车门,便跳上去。两个军官左右陪着他,一直拉回领事馆。

这里用木板将依腾先抬到医院中,院长亲自诊视,只有摇头叹气,向领事官道:“不中用了,腹部这一枪穿过脏腑,当时便绝了气。无法再想,只可装殓起来,预备送回本国吧。”领事哪敢担这沉重?好在是深秋天气,三省又寒,尸身一时不至腐环,他立刻给政府去电,详述此事经过。并自请议处,又请政府速派法官,前来检验审判。当日夜间便接到政府回电,领事革职留任,特派汉城审检院检士高桥、审判长福岛,带同警吏人等即日来哈尔滨,组织特别法庭,严讯韩人安大本,治以应得之罪。并须搜罗党羽,断绝根株。又另派贵族大臣一员,代表皇帝致祭,并办理一切丧葬善后之事。领事奉到电旨,即刻替法官寻觅房屋,预备组织法庭。又为大臣料理行辕,购买衣衾棺橔。第三天夜间,审检各官便乘快车赶到,先验了依腾的伤痕,将尸格填写明白,便吩咐入殓。

法庭已经备好,只因在中国地方,又请哈尔滨最高长官前来陪审。哈尔滨的道台姓杜名朝宗,是北京部里的书吏出身,精通法律,人也极其精干。又在东三省多年,也通外国的语言文字,他亲自出庭陪审。始而是检士高桥先开一次预审,一见人犯的名字是安大本,不觉吓了一跳。及至将人带上来,举目细看,正是他的学生,心中又是叹惜,又是愤恨。叹惜的是大本英才卓荦,又正在青年有为之时,犯了这样弥天大罪,哪有活命?真真可惜极了。愤恨的是依腾宰相系我国柱石之臣,生平经过许多险难,全没将他怎样了,如今却丧在这青年书生之手。大本大本,你直是剪去我国家一双膀臂,我当日救你兄弟大成出狱不为无情,你为何翻脸做出这样狠事来?我今天岂能轻轻饶你!想到这里,便沉下脸来,问大本道:“安大本!你是朝鲜什么地方人?害死我国宰相,是何人主使?同伙尚有多少人?从实地详细诉来。”大本侃侃说道:“我安大本是朝鲜京城人,因祖国被人吞并,同胞被人残害,蓄意报仇,非止一日。既无主使之人,也无同谋之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应得什么罪名,请检士先生照律提出公诉,也无须再三推问,徒费唇舌。”高桥笑道:“你是一个亡国平民居然有这样志气、这样胆量,本检士是很佩服的。不过你一人认罪,并无党羽,这话怕有些靠不住。依我劝你,不妨直说出来。你是成了名的人,不犯上叫人家做无名英雄,你报出来,至于能否捕获,尚在两可之间。你何必守这小忠小信,却湮没人家的大名呢?”大本哈哈大笑道:“先生,你真可称舌吐莲花,顽石听了你的话,全要点头,何况我安大本!不过天下事,有一定是有,无一定是无,那将无作有的话,我安大本既不害神经病,如何说得出来?况且刺杀宰相是一件什么事,有事前同人商量的吗?先生请你不必往下问了,依腾宰相是我安大本一人击毙。连发三枪,枪不虚发。第一枪中在肩头,第二枪中在腹部,第三枪中在足心。我杀他的志愿蓄之已非一日,连夜赶到这里,恰赶上他乘车前来,出其不意,侥幸成功。这便是我安大本的详细口供,一字不增,一字不减。”高桥听罢,长叹了一口气。吩咐司法警察将他带下去,一切饮食起居要特别优待,万不可难为了他。因为他是奉旨御审的要犯,倘然有个好歹,本检士担当不起。高桥说了这些面子话,其实正是暗中关照的意思。法警把他收入临时监狱,果然早晚饮食格外经心。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公教主教马先生前来拜访法官。当面要求说,安大本乃是天主教徒,他曾到本地圣堂瞻过几次礼,所以认得他。如今他虽犯罪,本主教为救灵魂起见,要求贵法官允许本堂教士杨司铎到狱中探望,并训诲他忏悔罪过,将来无论生死,不致毁灭他自己的灵魂,并无他意。想来也是上主特别的嘉惠,他来得非常之巧。原来高桥也是公教信徒,听了主教的话,十分赞成,完全应许。从此杨爱灵神父便不时到狱中来,上下官吏并不拦阻。原来当日大本窃了李保禄的号衣,混入站中,因为他隐在树后不曾被人看见,平日的枪法本来极好,这树离站台并不远,他想我站在这里足可以打他,既不用抢上站台,那号衣便用不着了。倘然被人擒住,有这一件号衣,岂不给李保禄招出了滔天大祸?我莫如将它脱下来。恰巧老树有洞,便将它塞入洞内,好给李保禄免去这一场是非。他照此办理,果然没露出破绽来。可是将李保禄父子却吓了个三魂失二,七魄留一。当时过了两小时,保禄的酒醒过来,再寻大本,已经踪迹不见。他心里已经打鼓,后来一摸怀,摸出一封信来。见信皮上写是叫他送与杨神父的,他哪敢怠慢,立刻跑至堂中,寻到神父卧室,叫开了门,把信呈上。神父拆开一看,登时脸上现出一种悲惨忧惧的神气来,两眼中的老泪涔涔下坠,把信全浸湿了。李保禄在旁边站着,却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动问。正当此时,神父跟役王福慌张张地跑进来,对神父说道:“方才车站上出了一件奇事,某国的依腾宰相被人用手枪打死了。”神父到此时倒镇定起来,将大本的信徐徐纳入怀中,对他二人道:“你们去休息吧,这些事与咱们不相干,在外边不要多说话。”二人答应了,各自退下。神父又把李保禄叫回来对他说:“那李大本先生,他有要事到外埠去了,暂时不能回来。你将他的行李要严密地收藏好了,千万守口如瓶,不可胡说乱道。”保禄答应了,然后回家。这里杨神父却拿了信去寻马主教,同他商量主意,怎样好救大本的灵魂。主教也叹息了一番,慨然允许去寻某国领事。第二天见了领事,领事说做不得主,非经法官允许不可。候了两天,高桥同福岛才来,主教热心救灵,不辞劳苦,亲自去会高桥,恰赶上高桥也是信徒,不但允许,而且赞成。说政教无关,请神父只管随时来探望。

主教大喜,回来对杨神父说知,神父一刻也不肯停,立时去看大本。法警先领他见过高桥,由高桥领他到狱门。又当面告诉法警,以后神父前来,只管领他进去,然后鞠躬告辞。杨神父随着法警进了一座小院,却是三间上房,两间厢房。上房是法警休息之所,厢房便是囚禁安大本的临时监狱。法警到了门前,用手指弹了三下,低声叫道:“安先生,有人来看望你。”大本正在闭目合睛,在床上休息,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心想我是杀人凶犯,谁有这大胆子,敢来看我?纵然有这大胆子,某国人也决不肯轻易放入。正在思索,法警又说了一遍,大本只得应道:“请进来吧!”法警得了允许,方才用钥匙将门开开,神父随着他进来。此时天已昏黑,屋中的灯却是半明半暗。大本一看,正是这亲爱的杨神父,不觉欣欣然顿有生气,仿佛小孩子出门日久,忽然见着父母一般,不觉欢喜得跳起来,向神父鞠躬。又过去握了神父的手,笑道:“感谢上主,还能使我与神父会面。”神父虽然也欢喜,只是不知不觉的眼中又落下泪来。大本让神父坐下,笑道:“我的神父,你看神子成了这样大功,理应替我欢喜,为什么要流泪呢?”杨神父叹道:“大本你的成功固然可喜,但是你身犯了我主最大的戒律,你可晓得吗?”这一句话说得大本毛骨悚然,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了。神父又接续说道:“上主十诫,杀人最重。你同依腾宰相虽有灭国之仇,然而你是深通教理的人,当日我主杀身救世,爱仇如友,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但知一时的意气,难道忘了身后的灵魂吗?”这一席话,大本听了,犹如晴空中一声霹雳,吓得他浑身发颤,由惧生悔,由悔生悲,霎时间良心把热泪直催出来,如涌泉一般流个不住。倏地立起身来,跪在神父面前,颤声说道:“神子一时间为爱国热血所迫,出此最后手段,至触犯我主的戒律。如今受神父训诲,追悔也来不及了。但不知神父能体上主博爱之心,宽赦我的罪状否?”杨神父叹了一口气道:“你这罪过,非同小可,不过理虽难恕,情尚可原。你果然发于良心,有彻底的改悔,上主也定然能减免你的罪状。况且你此次做的事在某国决不能轻将你饶过,人世间责罚你是要受得了。既然受了人世的痛苦,也算做了一种重大的补赎,你就好好地祈祷悔罪吧。将来到了紧要时候,一切终傅典礼、追思弥撒,宗宗件件,我必能替你做到,你就安身在这里休养吧。”大本听了这话,恰似吃了一粒定心丸,不觉五中感激,又落了几点英雄泪。至于感谢的泛泛话头,反倒没得说了。给神父磕了一个头,爬起来,仍坐在旁边,低声问神父:“我留那遗嘱,神父可曾见着吗?”神父点点头,说我早看见了,但是此时还宣布不得。俟等将来必能照你遗言办理。大本又偷偷告诉神父,李保禄的衣服在柳树洞中,叫他无人时候取出来,省得将来发觉,受了带累。神父点头会意,又问他在狱中可想什么食物。大本说:“某国很是优待,饮食俱都丰美,神父满不用记挂着。我但求您得暇能常来看看,替我祈祷上主,格外宽宥我的罪过,我便感激不尽了。”杨神父点头应允。从此每日必来看他一遍。

大本在狱中过了数天,常常听神父讲道理给他开心,心中倒觉着十分快活。这一天福岛审判长将他提出狱来,又详细审讯了一回,当时便宣判,照谋杀律宣布死刑。大本听了笑道:“你判得很公允,我很佩服你。但求你早早执行,不要迟延才好。”福岛叹道:“安烈士,本审判长发于良心,很爱惜你,应当保全你的生命。但是依腾宰相不比平人,你又是蓄意谋杀,与误杀斗杀的情形迥异,我也不好枉法徇情。你既愿提前执行,明天早晨便请你往升天国吧。”大本谢了,回至狱中,恰赶上杨神父已经候了许久。大本一见面,便慨然说道:“神子有了出头之日了,明日清晨务必请神父早来,尚可一面。过此以往,只好在天堂恭候吧。”神父一听这话,说不尽心中的凄楚,只得强作欢颜,说:“如此甚好。早归天上,强似人间。身后的事情我已代你预备停妥。你今天可以静坐一夜,诚心忏悔,明日早晨必然有天神降临,做你的向导。我也不便同你久谈,徒乱心曲了。”说罢辞了大本,回至堂中,一夜也不曾合眼。

次日天尚未明,便披衣起来,净面之后匆匆忙忙地便跑了去。行刑场早已预备好了,少时将大本从狱中提出。只见他满面红光,精神反较平时健旺。见了神父,便举手至额道:“神父,这是人世间最后的会晤了,我看见你,心中非常的安慰。”神父忙过去,携了他的手,哽咽说道:“好神子,你心中安慰,我心中更觉安慰。人间的聚会有何兴趣,盼你永生天国,脱去诸般苦恼。将来我们同在大父膝前,受他老人家爱怜呵护,那才是真快活呢!”一边说着,已到行刑场中。检察长高桥把照例文章做过去,紧跟着脱去法服,也跑在神父旁边,替他祈祷。神父给他行终傅礼,叫他一秉虔心,忏悔罪过,求天父发最后的慈爱,即刻提升,免受炼狱之苦。又再三问他你悔罪不悔,大本连声答应彻底痛悔,泪随声下。神父同高桥也不觉涕泪横流。终傅已毕,由法警将大本搀到行刑架上。此时神父不忍观看,却舍不得这最后一瞥。两旁说了一句行刑,神父倏地抬起头来。他意中料想的,此时大本面上的颜色不定怎样难看,哪知却大大不然。只见他面现红云,闭目合睛,态度非常的安适。一转眼脚轮一转,身子下沉,大本的灵魂早已飞升天国去了。过了法定时刻,杨神父收尸装殓,由本堂中雇了十几个人将他抬至堂后的空地上掩埋,并竖了一块石碣,上刻“韩国烈士安大本之墓”。诸事已毕,然后神父回堂,才发表他的遗嘱。原来他尚有存款七百五十八元六角,并随身的衣服书籍,遗嘱上说,此款赠予李保禄二百元,为养赡其老父之资,以五十八元六角为伊身后的衣衾棺殓之费,下余五百元赠与杨神父自由处理。至于书籍衣服,留在本堂中做一个永久纪念。杨神父照他的遗嘱一一办妥,唯赠与自己的五百元却全数拿出来,做本堂办理学校的基金。这便是安大本为国殉身一段详细历史。要知后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五回 铭中丞被刺滕王阁 徐烈士殉义南昌城

安大本为国捐躯这个声名,未出十日,早已传遍全球。凡听见的,无不咨嗟叹息,说难得已经灭亡的国家居然还有这样人才,总算是难能可贵了。这个风声传到江西省城,徐天麒知道了,尤其大动感情。心想人家是一个亡国之民,尚能轰轰烈烈地做一场,我们反倒无声无息,真真愧对死友。我必须急速进行,如果侥幸成功,这江西便是民党的发祥地;倘然失败,我徐天麒只好追随安大本,同游于地下了。想到这里,便在自己私宅先召集了一项会议。此时莫多言、金镒、区大升、高尔雅全被他引入同盟会。墨香、金顺明着是主仆,暗地里是一会之人。巡警学堂有两个班长,一个叫汤继和,一个叫沙上鸥,也是天麒的左辅右弼。当时将这些人俱都招到自己卧室。外面对人说是为巡警学堂将要毕业,特意请这六个人到公馆来商量毕业的手续。因为那四个人全是学堂的职教员,因此外边并不疑惑。墨香、金顺是在身旁伺候的人,自然更没人注意了。大家聚会在一处,天麒询问:“你们诸位有什么高明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我此时心中烦躁,刻不能待。若长此迟延下去,将来铭子盘一有升转,再换一个老辣的汉官,那时便有些不易为力了。”汤继和首先发言道:“老师说得很是,门生也是这般设想。但有一节,此事必须格外慎重。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这省城中军警林立,大家白牺牲了性命,何事也做不成,岂不委屈吗?”汤继和尚未说完,早激恼了沙上鸥,冷笑道:“照你这样胆小,怎能做得大事?常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距本校毕业仅仅剩个半月了。到那时只需借毕业为名,将铭新诳到堂中,给他一个措手不及,先把他打死。主帅既死,大家心胆俱寒。老师又有三营心腹军人,只需他们赶到,放上几排枪,本堂三四百人齐声一吆喝,那文官早已逃走,武官也只有纳降,省城既完全占领了。然后传檄各县,不费一兵,不折一矢,便可完全收服。此时我们民党已然遍布各省,大家听见这个信,当然一呼百应,遥为声援,这长江流域还不是一鼓而平吗?老师请想,我这主意可使得使不得?”天麒听了,悄悄地鼓掌道:“端的是好计,我们就照此进行吧。”

只见墨香立起身来说道:“不妥不妥,主人自顾进行这计,却忘了还有很大的阻力呢!如果这个阻力不去,将来难免临时变卦。”天麒忙问他阻力何在?墨香道:“谢倩云嫁了凌子冲,主人才得着这两份差使,有了起义的根基。但是常言说得好,女生外向,何况倩云又不是主人的胞妹,她时常回家来,未必不是侦察主人的行径。此事若叫她知道,她倘然泄露了,我们便是前功尽弃。如不叫她知道,将来难免连累了她夫妻二人。必须先设法将他们调开省城,既可免去我们的后患,又可免去他们的嫌疑,这乃是最要紧的一着。不知主人以为何如?”天麒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早晚必有处置的方法。如今还要借重他们六位,先把本堂的学生一律说降。有了这四百青年,便是莫大的助力。我再叫潘得功、孙豹文暗中勾结巡防营全部。如果巡防十二营一致反正,这江西便唾手可得。好在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无论怎样也赶得及。”大家唯唯称是,然后散了,各自分头去运动。

这里徐天麒将倩云接回家来,同她商议躲避的方法,倩云笑道:“愚妹早已有了主意,此时尚未便发表,再过十天半月,大哥必然知道。”天麒知道她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才女,自然十分相信,不过催她急速进行,不可延误。倩云答应了,回至院署,便连夜拟了一个创办女师范学校的章程。缮清之后,自己亲身到巡抚的内宅寻夫人谈话。铭夫人同他是干姐妹,二人感情极厚,差不多天天要会面的。夫人见倩云手里拿着一个清折,忙笑着问道:“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凌先生太忙,你替他办的公事吗?”倩云笑道:“不是公事,是创办女学的章程,特意拿来向姐姐呈正。”说着便递与铭夫人。夫人接过来,大略地看一遍,笑道:“你这章程拟得完全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你想办学堂吗?”倩云道:“小妹这志愿存了可不是一天了,只因没有机会,也不敢轻易发起。如今有姐姐提携,我想大帅在这里,很是励精图治,一切新政全都次第施行。所欠缺的,就是女学还不十分发达。这伟大的事业正好留给姐姐去办,因此小妹才拟了这章程,想要请姐姐出头提倡一下子。将来这女师范学堂监督,就请姐姐担任,小妹情愿担任教务长,这学堂便可以成立了。姐姐在江西住几年,总算留下这一样成绩,将来回北京后,这女校门前还要给你铸铜像呢!”这一席话说得铭夫人眉飞色舞,恨不立刻便将女学校办起来,才如了她的心愿。随极口赞成道:“妹妹,你自管放手去办。我回来便对子盘说,用多少款项,叫他预先筹划,你看如何?”倩云道:“这样好极了,但是有一节,还要求姐姐向大帅声明。此番创办女学,我们的志向是必须臻于至美至善。小妹虽草拟章程,但内中至纤至悉,非亲身调查不可。可惜我国女学尚在萌芽时代,哪有完美的制度供人参考?必须先到东洋日本调查三五个月。听说他国的女师范学校、女职业学校办得完善极了。小妹想求姐姐向大帅说知,先请他筹划两万块钱,小妹同子冲到东洋走一趟。一者考查学务,二者置买仪器,三者聘几位日本的教员,所以得宽筹一点经费。我们去后,多则半年,少则三四个月,一准可以回来。这乃是办女学最要紧的事,不得不然。只要姐姐赞成,大帅也当然认可。事不宜迟,就请姐姐拿我这本章程今天向大帅说一说才好。”铭夫人听了,略一沉吟,答道:“妹妹的主意固然很是,但其中有一样难处。大帅这一关恐怕通不过呢!”倩云笑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必是说大帅身旁一刻离不开子冲,他如果走了,这案牍的事一时难觅替人,可是为这个不是?”铭夫人拍着手儿笑道:“妹妹,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儿,怎么愚姐的心事你一猜便着?”倩云道:“这有什么难猜,还不是眼前摆着的事嘛!到底据我想,这一层也没有什么难办的。桓子齐先生也是熟手,他虽然上点年纪,精神还好,手笔也不弱于子冲,不过思想太老一点。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此人头脑灵敏,新旧皆通,并且正在青年,不怕劳苦。叫他替子冲几个月,必能胜任愉快。”夫人忙问是谁,倩云道:“小妹是内举不避亲,便是我那表兄候补道徐天麒。”夫人笑道:“此人大帅也常提他,说他很有才学,并且文武兼通,做事敏捷,想来一定是不虚的了。今天我便向大帅说,他如果肯,这事便算完全妥协了。不过有一件,咱姐妹俩朝夕聚首,一旦分离,不知今生还能相会否?”铭夫人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仿佛成了谶语,倩云却大笑道:“姐姐,你为何说起呆话来了?我们此次出洋,不过三五个月便可回来,聚首的日子长得很呢,何必做这儿女态呢?”铭夫人叹息道:“但愿你夫妻早去早归,别等我去信催才好呢。”倩云道:“那是自然,不劳姐姐嘱咐。”少时丫鬟摆上饭来,二人同桌吃了。

倩云回她的公馆,把方才对铭夫人谈的话又向子冲述了一遍。本来他夫妻早已议好,子冲曾在东洋留学法政五年,自入幕以后,他时时刻刻还想到日本再游历一趟,只是不得机会。此番倩云的提议,他听了恰中下怀,很愿意带挈夫人同一子一女到日本再住半年,换一换新鲜空气,却不晓得倩云是别有怀抱,自以为她是求学心盛,想到日本增一点学识阅历,将来回国后好兴办女学。

次日铭中丞把子冲请过去,同他商量,说:“尊夫人有志兴学,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她一个青年女子要往日本参观,必须先生陪她同往,这一层兄弟是很能体谅的。不过你走后,这幕中的事专仰仗桓子齐一人,有些靠不住。他的手笔,我是很相信的。只是处理一点事总不能因应咸宜,必须再有一位妥当的助手,我才可以放心。如今我的夹袋中倒有一个人,不知你先生以为怎样?”子冲笑道:“大帅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铭中丞道:“这也不敢说,不过提出来大家斟酌。你看徐天麒怎么样?”子冲道:“大帅真可称慧眼识英雄了。若论天麒的为人,新旧兼通,文武并擅,而且少年老成,绝没有一点留学生的浮躁气。似乎这类人才在如今时也要算得凤毛麟角了。”其实铭子盘提出徐天麒来,也并非是出于他特别的赏识,不过因倩云所荐,铭夫人又极力怂恿,他们当大老官的总不肯把好处放在别人身上,使当局的知别人的情,不知他的情。因此明明是别人所荐,也决不肯露出一点口风来,必要将这独具慧眼、赏鉴不虚的徽号揽到自己身上。凌子冲是一位老幕府,自然也识得此中窍要,便顺水推舟,乐得把这干系推到你本人身上,省得将来办理不善,自己落一个荐人不当。当时两人商议妥了,铭中丞特下手谕,由支应局拨给凌子冲两万块钱,以三千元做盘费,其余一万七千为置买仪器、聘请教员之用。又下了一道委札,委候补道徐天麒帮院署文案,每月支给办公费三百两,不另外兼薪。

天麒接到札子,大喜过望,心说道真是天助成功。既为院署文案,可以参与机要,有调动军队之权,无形中增了很大势力,连忙到院谢委。先见了凌子冲,谢过老姻兄栽培。子冲把上项事对他说了,天麒不觉心中赞叹,谢倩云真是我的好助手。将来民党如果成功,革命史中真得给她立传了。忙打听他夫妻何时动身,子冲道:“中秋节眼看便到了,过了中秋节,二十前后一准放洋东渡。”天麒点点头,忙去见铭中丞,叩头谢委。又谦逊了几句,说:“职道才疏学浅,而且年龄幼稚,怎敢当这机要之职?望大帅随时教诲,并希望桓先生格外提携,借此学习一点公事。文案两字,实在愧不敢当。”铭中丞笑道:“你何必这样谦?老哥的才华我是相信有素的。”又勉励了几句,然后端茶送客。天麒又去拜桓子齐,一口一个老前辈,自称晚生是小学生,诸事全仰仗老前辈指教。子齐本是旧学中人,看不起这一班留学生新人物,因见天麒这样谦逊,倒不好意思拿老前辈的身份了,彼此很畅谈一回。天麒又买了几样古董送给他,投其所好,自然格外契合。从此候补班中都知道徐天麒又兼上这样优差,哪个不来巴结?天麒抱定了泛爱主义,来者不拒,全都虚与委蛇,因此一省的官没有不说他好的。

唯有藩台冯旭是一位老阅历家,为人深沉机警,不露圭角。他总看着天麒有些靠不住,背地里也谏过铭新,说:“大奸似忠,大诈似信。那徐天麒本是留学生出身,以情理论之,总应当带一点学生的浮躁气。他却那样老成忠顺,直比科举班中人还格外规矩,这个人难免矫情。既然矫情,必有所图,大帅总要留一点意才好。任人唯贤,固然是古有明训,但也要循序渐进,不便这样躐等而升。似徐道诚然有才,然而参与机要的责任重大,似乎总要选那上几岁年纪、多有阅历的人畀以此差。据本司看,徐道总有些不相宜,大帅总要三思而行,免得将来后悔。”铭新平日对于冯旭总以老前辈相待,知道人家的学问阅历比自己高出十倍,因此听了这话,很是动心。从此以后,对于天麒的信任,便有点不似往常的亲密。

天麒是何等乖觉人,自然也看出这种行径来,便在暗中施了一番侦探手段。可惜此时凌子冲夫妻已然放洋东渡去了,这一条内线耳目便不似从前灵通,只得另寻门路。恰好铭中丞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名叫宝书,是中丞最得意的人。他年纪不过有十七八岁,不但面貌长得秀美,而有天性聪明,真能够眉言目语。凡中丞一举一动,他全能体贴入微,所以时刻也离他不得。本省的候补官谁不巴结宝二爷?差不多州县班子,够不上同他交往,府道多有同他换帖拜盟的。天麒从前也跟他要好,每逢节下必送他二百银子节敬。到底二百银子哪里放在他的眼中,不过因天麒同凌师爷是至亲,爱屋及乌,面子上总算不错。自从子冲走了,天麒更跟他格外要好。他的母亲生日,天麒从上海定制的金八仙人,每一个重四两,四八三十二两,连手工也值一千多银子。又送的大红绮霞缎帐,直称曰“宝老伯母全太夫人五秩大庆”,下款落的是“愚侄徐天麒顿首拜祝”。又亲身到寿堂中给老太婆拜寿。她本是铭中丞家中的女仆,如今做生日,居然有道台来给磕头,自然是高兴极了。见天麒送了这样厚礼,又亲身来给他娘拜寿,也是感激得了不得。陪着磕过头,便让天麒在他母亲屋中少坐,自己谦逊道:“徐大人,你送这样厚礼,我们已经是受之有愧。又劳动大驾,给家母拜寿,如何当得起呢!”天麒大笑道:“老弟,你这话错了。我们弟兄如同自家骨肉一般,老伯母的千秋,哪有不来拜祝之理。至于那些许礼物,不过替伯母取一个吉利,祝她老人家多福多寿,犹如八洞金仙,怎么老弟倒闹起客气来了?”一席话说得宝书如驾云雾,更加欢喜,不知怎样同天麒亲密才好。猛可地想起一桩事来,低声问天麒道:“徐大人,你同藩台老冯有什么嫌隙吗?”这句话问得天麒吃了一惊,低声答道:“没有啊!愚兄对于他老是以师长相敬,因为人家是老班子翰林,服官多年,我们晚生后辈初入仕途,怎敢开罪于他?老弟说这话,内中必有缘故,倒请你详细告诉我吧,以后我好多加谨慎,设法联络他的感情。”宝书哼了一声道:“理他呢,他无是无非,跑到大帅跟前说你的闲话,我听了很不服气。难为他那么大的年纪还要红口白舌的,献这小老婆殷勤。”天麒忙追问他说什么,宝书遂将冯旭的话完全学说了一遍。天麒听了,不亚如半空中打一个霹雳,但是他仍旧以极镇定的态度对宝书叹道:“老弟,你看这年头做人有多难,像我们这种留学生出身,到处不吃香,人家总嫌你发扬浮躁。愚兄自入仕途,力矫此弊,况又遇着这位老恩师,我是感恩知己,异常恭顺。没想到还有人说闲话,怎的不叫人灰心?浮躁诚然是不是了,如今老成一点也有了不是,这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宝书道:“徐大人……”才要往下说,天麒忙拦他道:“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我自己弟兄,怎么‘大人大人’的叫个不了,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宝书忙改口道:“徐大哥。”天麒笑道:“这不完了,何必闹客套呢!”宝书又接着说道:“大哥,你不必灰心。谅老冯这老货,他也兴不得风,作不得怪,小弟随时替你说好话。大帅那里自有我一人担保,凭他是谁,也休想扳你一扳。”天麒听了这话,倏地立起身来,朝着宝书深深请了一个安道:“老弟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就求多关照吧。”宝书忙着还安说:“大哥太客气,这事你只管放心。”

二人分手,天麒回至公馆。当天夜里,便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当着大家把日间宝书的话宣布了一回。说此事必须急速进行,迟则有变。倘然咱们的结合被冯旭探听着,那老家伙放出毒手来,咱们如网中之鱼,一个也脱不得身。如今只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先杀铭新,后除冯旭。这两个人一去,江西省城完全到了民党手中。然后传檄号召,不患不能得志。若长此迁延下去,可实在有些危险。此时沙上鸥摩拳擦掌,大有刻不能待之势。据他说,警校学生已经完全运动妥协,随将同盟会底簿取出来给天麒看,果然又续入二百多人。大家议定,九月十五日乘本校毕业之期,请铭中丞到堂举行毕业典礼,并观看学生的操法,乘此机会把他杀死。现有四百多学生,人人有枪,再勾结上二四六三营巡防步队,料想省城虽有抚标军八营,外有巡防九营,还有十几营绿军,或老弱无能,或可以招降,决不至有很大阻力。大家商议定了。

转眼已到九月半旬,天麒特备公文,要请抚院临时到堂观礼,连藩学臬三司以至候补府道,全请到了。在他的意思,简直是想一网打尽。一切布置,暗中俱已预备停妥。只有二四六三营离学堂太远,却与三个营长约定,以放炮为令,如听见炮声,便即刻下动员命,开到巡警学堂,彼此会合起来攻进城去,先占巡抚衙门,把守藩库。三个营长得了暗命,准备到时起事。眼看便到了十五,依着冯旭的意思,不叫抚帅前去,只派上一个候补道作为代表,以免发生意外。铭新却执意不肯,一定要自己去。冯旭无法,只得暗地里将抚标参将请到他衙门,商议保护之法。这参将姓胡名孟雄,乃是老行伍出身,曾随左中堂平过回寇,骁勇绝伦,而且待下有恩,很得士卒的爱戴。也曾以提督记名,赏过巴图鲁勇号,借补江西抚标参将。冯旭将他请来,说抚帅明日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是一件危险事。因为徐道天麒外边很有声气,说他是革命党,我看此人也有些靠不住,无奈大帅深信不疑。明天举行毕业,倘有危险,你我如何担当得起?必须预先设法,有备无患。胡孟雄略一沉吟道:“末将明天带二百军人保驾前往,大人以为何如?”冯旭道:“如此办法,岂不是打草惊蛇?很不妥当,况且抚帅也一定不许。据我想,这个法子不妙。最好每一个城门你暗调几十名精健军人把守住了,倘有不测,先保住城池。你再调二三百人,俟等抚帅起身到学堂时,慢慢随他出城,只在巡警学堂四围埋伏好了。如里面发生意外,紧紧将这学堂围起来。他们要造反,便下令攻击,谅这几百学生绝不是官兵的敌手,吓也把他们吓回去了。唯有保护大帅这一件事关系很重,手段也很难。派人多了,不成个样子;派人少,又怕临时无济于事。只好请你再想个法子,咱二人加细斟酌。”胡孟雄沉吟了片刻道:“末将标下很有几个胆力俱足的人。临时我选出四个来,叫他随在大帅身后,时刻不离。倘有危险,一个人背起他来,三个人在前面开路,纵然有一百八十人,也闯得出去。到底这件事据末将看,大人未免有些过虑。那徐道台,末将也曾会过他,人极忠诚。况且闹海洋大盗时候,他也曾出过几次力,建过功。要如果有反心,那时候何不勾结海盗,大大地闹一回。如今风平浪静,他怎会反呢?不过因为他是留学生出身,大人有些不放心。其实举行毕业是常有的事,要这样防备起来,还防不胜防呢。”冯旭听他不甚赞成,自己也不好深说——倘然一点事没有,岂不成了谣言惑众了?只好说:“我们总是细心一点好,一切调度任凭老哥主裁。”孟雄道:“既然大人有吩咐,末将一定有备无患。不过据我看,总不至于发生意外。”冯旭道:“但愿如此才好。”

二人分手后,胡孟雄从本营中选了四个什长,俱是彪形大汉,按名点到密室。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四人之中,尤以郝长山力量最大,四百八十斤的石头能举过头顶,而且身轻如燕,三层楼能一跳下来并无音声。平日是胡参将随身保驾的亲兵,他一个人吃着双份什长的钱粮,还不够他两餐之用。一顿饭能吃七斤烙饼、五斤牛肉,尚觉不饱。因此胡统领于钱粮之外还得贴补他米面肉食。郝长山却也赤心向上,凡胡统领说一句话,纵然赴汤蹈火,决不推辞。胡孟雄叫他四人,却没敢说明,只说明天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左右身旁要有几个汉仗高大的卫士,才显着威武,你四人最为合格。明天我带你们上院,就请大帅留你们做四名随身的戈什哈,也是你们出头的机会。四人请安谢过。第二天一早,胡孟雄果然将他四人带到抚署,先将这番意思回明铭中丞,立刻将四人叫上来。一看,果然身量高大,相貌魁梧,心中大喜。立时叫四人穿上戈什哈的制服,每人赏给一柄腰刀,吩咐今日便随我到巡警学堂站班伺候。四人叩头谢过。胡孟雄又进言,要自己带兵,随同保护。铭中丞大笑道:“你这真是小题大做了,我又不是去出征打仗,带兵做什么?”胡统领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却反招得铭新传出口谕去:凡本城司道府县一概不必到学堂伺候,各人均有职守,免去这些浮文,只我同徐道举行毕业礼好了。大家只得遵谕。

中丞才吃过早饭,天麒便自己来请,眼看铭中丞上了轿子,他一个骑马在前面引路,仿佛给抚帅打顶马一般。抚帅随身只带了宝书同四名戈什哈,一直来到巡警学堂。到了堂中,各职教员全出来迎接大帅,先让至客厅中,有天麒陪着谈话。少时本堂的提调金镒上来回话,说礼堂中俱已预备停妥,请大帅与本堂总办前往行礼。二人随着金镒来至礼堂。此班毕业的一共是七十人,铭新同天麒率领这七十人先向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然后又向圣牌行礼。行过礼,学生向大帅行三揖礼,又向总办行三揖礼,最后向职教员行三揖礼。礼节完了,铭新向大家演说了几句,无非是勉励他们将来在警界中好好效力,好报答皇上的天恩。在铭新以为演说得体,哪知这些话益发触动了他们的反感,恨不得立刻把铭新打死,才消心头之愤。此时天麒恐怕耽延工夫,误了大事,因此并未演说,便陪着铭新仍旧回到客厅。偏偏这时候阴云密布,大有雨意。依着铭新的意思,便想即刻转回衙署。天麒笑道:“深秋天气,哪有大雨。难得今天大帅肯亲自到堂观礼,这是再荣幸不过的事。论本堂学业,当然以操法为最优,大帅若不看一看操,未免辜负了职教员二年的苦心苦力。无论如何请大帅多屈尊一会儿,俟等看过操法,然后回转,也不辜负今天的盛典。”铭新答应了,便吩咐赶紧预备上操。

此时天麒将袍套顶戴俱都脱去,只穿了一身军装战裙。自己要到操场喊操。这操场离着学堂不远,紧靠着江边,操场旁边便是新修的滕王阁。天麒率领这七十学生,还有体操教员,在前面引路,直奔操场。铭中丞带着四名戈什哈在后相随,却把宝书留在堂中,这也是他命不该死。大家到了操场,先列开队,天麒站在当中拔出指挥刀来,先行了一个撇刀立正礼,然后高声叫操。只见这七十人步伐整齐,枪操演得很熟。才演了有五分钟,倏地下起雨来。虽然秋雨不大,淋淋漓漓的却是降个不住。其实在学生纵然下雨,仍旧可以操演,但是堂堂大帅岂能在雨地淋着?天麒忙把刀插入鞘内,躬身向抚帅回道:“天已落雨,可以请大帅暂到滕王阁上少避一避,开开阁窗也可以看操。就叫体操教员在下面喊着,职道陪大帅在阁上观看。”铭新道:“雨地演操,学生岂不吃苦?莫若收了操,咱们到滕王阁上看一看雨景,倒是很好的。”天麒一想,将他诓至阁上动手,也倒不错。再说这阁上已经埋伏有人,不怕他飞上天去。主意打好,便笑道:“大帅说得很是,难得今天江雨蒙蒙,在阁上观看,定然别有画意。职道愿陪大帅一遣幽怀。”说着回过头来便吩咐收操。教员喊命收了操。这七十多人却依然不肯离开操场,只在场中跑步游战。

此时天麒已陪着抚帅步上滕王阁。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紧在后面跟随。此时江边却有一只小船来回荡漾,大家也不甚介意。不大工夫,却听见阁上枪声发动。阁下的金顺知道已经翻脸,忙在操场外边去点那三支铁炮,好调动巡防营的兵马。哪知道天定胜人,徒耗了一番心血,那铁炮的药捻被雨淋湿了,再点如何能着?哪知他们的炮虽然不曾点着,人家的火箭却接二连三射在天空。原来江边的渔船正是胡孟雄派来的侦探,以燃放火箭为号。他一听见阁上枪声,知道事情不妙,一连放了七支火箭。就听远远的人声马吼,如风驰电掣一般,赶来一支兵马,足有千余人。此时天麒的同伙还认着是巡防二四六三营前来接应,也都呐了一声喊。内中却有眼快的说一声不好,原来是抚标营,并非是巡防营。这一来,大家吃惊不小,心说抚标兵马何故来得这般速快,莫非是从天而降?正在狐疑之间,忽见从滕王阁的窗户内飞下两个人来,足有三丈来高,倏地坠落平地,却是一个人身上驮着一个人。那被驮的人浑身血迹,一件银灰缎子棉袍,斑斑点点,犹如着色桃花。再看那驮人的,面上也是血迹模糊,手里还执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好像疯虎一般,如飞的向北驰去。大家看得清楚,正是郝长山背上驮着铭新,直向抚标营奔去。此时胡孟雄率着两营健卒已经赶到学堂门前。前面一排连放了一排枪,却向天空打去,并不伤人。孟雄高声喝道:“今天只拿革命党徐天麒,其余一概不问。有从逆的,当场格杀勿论;不从逆的,快快将枪缴出。”这一声令下,七十多个学生同体操教员谁敢违抗,全一律把枪缴了。孟雄一面派二十名亲军,先将抚帅用木板抬着,送回衙署;一面派二百人把滕王阁团团围住。

围了好久工夫,却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息。他自己左右两手,一手拿着一支自来得,才走到梯边,忽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来,几乎把孟雄撞倒。孟雄不待他立稳,便开了一枪,正打在这人的腿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了。八名亲军才要过来绑他,冷不防顺着楼梯开下一枪来。孟雄随着声音把身一侧,却不曾打着。接连着又是一枪,仍未打着。孟雄是久历沙场的骁将,在千军万马中横行多年,放冷枪他全有法子躲闪,何况近在咫尺,早有防备,焉能打得着他?但是他见上面有了埋伏,也不敢冒贸然上去,便高声叫道:“徐天麒,请你下阁就擒吧!你总算英雄好汉,可惜失败了,你的人全都缴械投降了。你如果再不下来,我便放火烧阁,你仍然活不成,还落一个畏避怕死的名儿,未免有些不值。你如果下来,我决不难为你,并且还要优待你。你想一想,快些下来,不必游移了。”孟雄的话说罢,上面的天麒果然高声答道:“你可是抚标胡大人吗?”孟雄答道:“正是。”天麒道:“万事休提,总算是天不助我。你如今请我下来,我可以从命,但必须依我两条件。”孟雄道:“请你说吧。”天麒道:“第一件,抚帅是我亲手打死的,罪做一人当,除我之外不得连累第二者。这事你能依吗?”孟雄道:“依得,依得!”“第二件,我的死罪当然是不能免,我也决不求免,但必须与我留体面,不能加以私刑拷问,辱及我的身体。这事可依得吗?”孟雄道:“这事不用你要求,我胡孟雄平日最爱的是英雄好汉,你如今干出这样惊天动地事来,虽为王法所不容,我胡某却非常佩服。在你有生以前,决不令受着一点委屈,你只管放心。连身后的衣衾棺椁,俱由我备办,必使你含笑九泉。”天麒道:“如此我谢谢你了,你闪开吧!”孟雄才把身子一侧,天麒顺着楼梯一翻而下,站在当地,手中还执着两柄七响手枪,笑吟吟地对孟雄道:“请你接过去吧。”孟雄将自己的手枪插入袋中,腾出两只空手来,也笑道:“你交过来吧。”他说了这话,身子却岿然不动,天麒将枪柄朝外,自己却把着枪筒,恭恭敬敬地送过来,孟雄也恭恭敬敬接过去。彼此相视而笑,内中却含着针锋。接过去,然后传与两旁护兵,吩咐收藏好了。天麒先说:“我如今是反叛了,请你不用客气,先将我绑上,好押进城去,听候审讯。”孟雄道:“你是英雄好汉,也用不着绑。我先问你,这楼上还有几位同伴,大帅的戈什被你们戕害几人?这是眼前的勾当,你可以不必瞒我了。”天麒侃侃然道:“方才下楼来被你枪伤的,是我随身的小厮墨香。阁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区大升,一个沙上鸥。大帅是被我用手枪击穿右肋,当时有他一个戈什立刻挟起他来,用脚踹开楼窗,飞身跳下去了。其余三个人拔刀拼命,区大升一枪未曾打着,反被一个人用刀将他的头颅劈碎,死于非命。但此人又被沙上鸥一枪击毙。沙上鸥连放三枪,枪不虚发,那两个也着了手。无奈这两人非常的勇悍,身被重伤,高低还将沙上鸥砍了几刀,大约也不得活了。是我同墨香将这两人用手枪结果性命。墨香身上已经负伤,如今又被你打了一枪,大半是死多活少,只剩得我一个人。我所说的,这全是实话。你不信自管到阁上去看。”孟雄叹了一口气道:“劫数,劫数!平白死了这几条好汉,还饶上一位铭大中丞,还不是天外飞来的事吗?”

二人正谈着话,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藩台冯大人已经来至学堂,请胡大人急速将犯人带到学堂,听候审讯。孟雄此时顾不得同天麒谈话,一面吩咐左右到阁上验看形迹,一面对天麒说:“对不住,只得先屈尊绑你一绑,俟等问过了,我必领你到优待室格外关照。”一声令下,立时五花大绑把天麒绑起来,押进巡警学堂。此时冯旭闻风赶到,一面派人将铭中丞抬到医院疗治;一面传谕叫抚标各营同各绿军扎住城门巷口,凡遇面生之人,一律检查。一面令胡孟雄带来的营长率领兵丁将巡警学堂的枪械子弹,一律搜清;一面派自己亲信人,到徐天麒公馆及巡警学堂,搜检往来信件及一切违禁犯法之物,连同盟会的底簿及诸人信件,堆起来足有一尺来厚。冯旭就在学堂的客厅中先把本堂职教员及各班长全都叫至面前,向大家演说道:“本司对于此次意外之变,以为主谋的全是徐道天麒一人,其余不过平日受他的胁迫,并非出自情愿。故此取宽大主义,一概胁从罔治。你们大家也要革面洗心、痛自悔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能爱国忠君,努力向上,本司仍然竭力提拔。将来万里鹏程,不难扶摇直上。倘不彻底悔悟,那时可休怨本司翻脸无情,你们要仔细了。至于今天搜出来的违禁信函、犯法凭据,本司一件也不留,一件也不看,当着你们大家一律焚化。省得将来有人拾了去,借此兴起大狱。这是本司格外的周全体恤,你们可赞成吗?”本来这些人平日受天麒鼓动,不过是暂时的客气,今天发生了这大变故,一个个早吓得魂不附体,就怕的是按着人名簿子挨着个儿捕去,要按反叛惩治,岂非白白送了性命?如今听见藩台肯将这本勾魂簿付之一炬,真乃喜出望外,仿佛是死囚遇赦一般,立时不约而同地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人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不忘。”冯旭见这些人全都畏罪自悔,便也顺水推舟,随手燃着一根洋火,拿起这许多信件簿子来点着了,放在地上。眼看烈焰飞腾,一霎时烧了个干干净净,众人这才放了心。冯旭又放他们回到各斋去,传知众生,以安其心。

然后派人将天麒提了来。彼此一照面,冯旭点点头,又一阵冷笑。天麒面不更色,站在当中岿然不动。冯旭猛然道:“可惜可惜,你既有这样才华,又受大帅那般知遇,为什么要做这反叛勾当?本司只问你枪击大帅,可是自己动手,还是有何人帮助?你要详细供上来。”天麒道:“我徐天麒是革命党中的实行家,当日考试捐官,即为图谋革命。要论大帅待我,不愧知己。无奈他是满人,我乃汉人。他抱的是忠君主义,我抱的是民主主义,彼此地位宗旨全立于极端相反之地,我徐天麒不能因私恩而害公义。今日杀他一人,所谓寒满清之胆。再有一样,他乃满人中的健者,尤其不能留情。至于开枪打他,全是我徐天麒动手,并无他人帮助。铭帅随身的戈什,只有一人逃走,并且将铭帅夹带同逃。其余三人俱被击毙,我的三个帮手也都死于非命,并无一人得生。有什么罪,该杀该剐自有徐天麒一人承当,请你老先生不必牵连他人,是再好没有的了。要不然,恐怕还要出别的事故,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我说的全是良言,听不听在你。”冯旭皱着眉头,只是长叹气。停了一刻,又说道:“你们既做革命党,人各有志,本司也很能原谅。不过要出以光明手段,似这样鬼鬼祟祟,未免太失身份。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闻豫让刺赵襄子?宁肯吞炭毁形,不肯委身事主。你既做了大清的官,又受了铭帅的恩遇,竟做出这种事来,直然是阴贼险狠的小人,怎么算得是英雄好汉呢?”天麒哈哈大笑道:“我辈革命事业,岂是你这腐儒所知!你要知道,豫让不过是为私人的恩怨,我徐天麒是为谋汉族的幸福。彼此志向不同,手段又何必一样?再者革命事业,成则同胞蒙其福,败则一人受其祸。今天的事业既败了,请你按照满清的王法惩治,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徐天麒也没有工夫同你闲谈。”

冯旭挨了天麒一顿抢白,也不便再往下问,便将他交付孟雄好好看管,俟等大帅伤好了,亲自问他。孟雄将天麒带下去,冯旭向职教员学生又安慰了一番,然后坐轿进城。暗中却派兵将学堂远远围住,不准放人出入,以防勾结发生意外。城门也派兵把守,无形戒严。他急忙忙进城,先到医院去看大帅,哪知大帅在前一个钟头已经咽了气了,他家中人正围着尸首痛哭。冯旭闯进来,想起平日同寅之情,也不觉大哭了一场。铭帅的太太朝着冯旭叩头,哭哭啼啼地叫给他丈夫报仇雪恨。还有十几岁的小姐公子,也拉着冯旭追问他父亲究竟因为什么被人打死。冯旭又不便说那革命排满种种字样,只得扯谎说:“徐天麒想要署广饶九南道缺,大帅不准,还当面训斥了一番,因羞恼变怒,放枪行凶。然我必替大帅报仇,并申奏朝廷为大帅请恤,请帅太太同小姐公子自管放心。本司做事,决然对得起死活两面。”他母子等谢了,冯旭立时将首县叫了来,派他总办丧仪,一切用款俱准作正开销。首县郭兴唐唯唯称是。

冯旭回至署中,又拿帖将学臬两司、南昌道、南昌府俱都请了来,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冯旭咨询大家此事究应如何办理。学臬两司俱是胆小的人,自从听见这风声,早吓得手足无措。南昌府是属员,不敢多说话。只有南昌道范启瑞虽系翰林出身,却不是书呆子,有胆有识,只听他侃侃谈道:“此事乃意外之变,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迅速之手段了之,如快刀斩丝,一挥而断。既免酿成后患,在朝廷知道了,也不至于担不是。倘然要优柔不断,一再因循,恐怕奸宄生心,又出枝节。再者这个风声倘然叫北京知道了,有御史先上一本,老前辈的折子却走在后边,那时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一席话说得冯旭毛骨悚然,忙请教道:“依着年兄的主意,应当怎么办呢?”范启瑞道:“这件事要一牵扯,可就大发了。再说咱们大家平日全要担一个失察的罪名。岂有革命党羽遍布省城,直待发觉才知道的道理?最好一概不究,将罪名全放在徐天麒一个人身上。只说他平日办事很能尽职,颇得铭新的信任,一旦变出意外,猝不及防。只有他一个人行凶,其余全是报效皇家,并无一人附和,所以当场擒获,幸无大变。这全是朝廷的仁恩,沦肌洽肤,所以叛逆难逞。只可惜铭新以身殉难,地方并未受着丝毫影响。这就算立言得体,连咱们也担不着处分。”冯旭道:“好计,好计!这一层兄弟也虑到了。”随把在学堂烧毁信簿的事说了一遍。范启瑞点头道:“对了,是应当这样办法。还有一层,那徐天麒万不可久留,最好明天便把他杀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要不然,夜长梦多,还怕发生别的事故。将他出斩以后,只在奏折上叙明,说此人大逆不道,本应解交刑部审讯。一者恐怕道途之中将生危险,二者此人当场受伤甚重,再行解京,倘然因伤病死途中,反稽显戮,故此将他在省城正法。朝廷也决然不致见怪,这是再好没有的办法了。”冯旭道:“年兄筹策万全,兄弟必然一一遵办。今天趁了大家全在这里,再公开一回审判。将徐天麒叫上来咱们大家问他一问,也好再取一番口供,好预备着将来存案。”随吩咐巡捕,立时到抚标衙门将徐天麒提来审问。

不大工夫,孟雄率领二百步军,用车拉着天麒解到藩司衙门,铁锁啷当,将他扶至堂上。天麒盘膝坐下,不等大家开口,他先问道:“铭帅升天了吧!”范启瑞唾了一口道:“呸!我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人,你还有脸动问大帅?大帅伤势已经痊愈,不日便要亲自坐堂,拷问你这叛逆,你仔细着就是了。”冯旭道:“天麒,你今日既问大帅,或者也许有一点悔心。你要知道,大帅所受的伤并非要害,现经医官疗治,已有八分痊愈。只是气力太微,尚不能坐堂问案。提起你来,虽然愤恨,却又惋惜,至今仍然是爱你的才干。你不可辜负了大帅的知遇。究竟你们同盟会中,为首的究系何人,根据地究在那里,进行的策略究竟如何,你不妨仔细谈一谈。将来或者将功折罪,可免你一死也说不定。”天麒冷笑道:“我把你这老奸巨猾,你拿三岁的孩童看待我徐天麒,又想起骗哄来了。你们既说大帅未死,那好极了。俟等大帅痊愈,他问我什么,我说什么,你们却不配来问我。”天麒说完了,只是看着大家冷笑。此时臬司瑞清却忍不住了,在他想:我乃提刑之官,这问案的事乃是我的职权所有,如今他们全争先去问,单单闪了我,不做一声,也未免太难为情。想到这里,便突然说道:“你还想着等候大帅吗?今天便是你末日了,不但杀你的头,还要取你的心肝五脏呢!”瑞清这话才说完,天麒倏地跳起来,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完,又高声说道:“到底铭帅是真死了,我徐天麒这场革命总算得着佳果,满人中去了一员健将,我汉族中便少了一重阻力。好!好!好!多谢你拿这取心肝的话来安慰我,我徐天麒可以瞑目了。纵然身化骨,骨化灰,我也可以毫无遗憾了。”他猛可地立起身来,将这五个官儿吓了一跳。内中唯有瑞清尤其吓得厉害,连坐也不敢坐了,立时站起来,转身就跑。天麒见他跑了自己却又从容坐下,向冯旭、范启瑞道:“你们看一看,满人是不是脓包?你们还一死地给满清效力,真真毫无心肝。”冯旭到此时生怕他再说出旁的话来,便吩咐带下去,仍旧押在抚标营中。冯、范二人全埋怨瑞清太莽撞了,叫他知道大帅已死,他便死心塌地,不能再诓哄了。大家又密议一番,第二天五更便将天麒押至滕王阁前枭首示众。可怜盖世的大英雄做了排满革命第一个牺牲者,从此忠魂浩气常飞绕于百花洲前,领略春江夜月。冯旭拍了一封电奏,叙述铭新死事情形同自己处理方法。隔一日便奉到电旨,冯旭见了,不觉喜出望外。要问他所喜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六回 老伶工得宠装宋江 大皇帝失时哭刘备

冯旭接到旨意,为何这般欢喜?原来那旨意上对于他处理这件事大加奖励。说他能以简捷手段迅平内乱,使革命党不至蔓延。殊深嘉慰,即升他为江西巡抚,以瑞清补授江西布政使,范启瑞升授江西按察使。铭新猝遭意外,以身殉难,深堪悼惜。照着总督阵亡例,从优议恤,赐谧忠愍。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并准在省城建立专祠。胡孟雄擒贼有功,即升江南狼山镇总兵。郝长山冒险救护,着以都司即补。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随同铭新殉难,义勇可嘉,均追赠都司。冯旭接到这旨意,立刻传谕下去,即日到抚署接印。合城文武知道他升了大帅,全来道喜。此时司道不敢再讲平等了,全是照例递手本,见面便尊称大帅,伏地叩头。人说官场如战场,是一点也不错。此时冯旭也公然居之不疑,一场天大是非,算是做成他一个人的富贵,少不得拜折谢恩。折子到了北京,军机大臣恩亲王呈与皇太后阅看。

此时皇太后正在颐和园演戏开心,她又不放心光绪皇帝,恐怕将他一个人放在宫中,倘然有帝党挟之起事,岂不与自己不利?因此连皇帝也带到颐和园来。原来此时朝中分帝后两党,后党最占势力,如恩亲王、兴贝子、区鸣纪、路川霖等,这全是后党。还有崛起的拉同、瑞方,同亲贵中的溥常、载择,也全是皇太后的红人。帝党中仅仅就有两位老状元,一位是孙嘉鼎,一位是陆凤翔。孙嘉鼎虽然入阁拜相,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却是一点权柄也没有。所兼的差事,什么国史馆总裁、会典馆总裁,专门同死人办交涉,活人是一个也管不着的。陆凤翔略好一点,叫他做礼部尚书。礼部本是闲曹,除去演习跪拜请安,学着当奴隶外,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皇帝的老师,一位是在南书房伴读多年,所以同光绪感情甚厚。太后知道这两人全是书呆子废物,因此随他们去,倒不想法子收拾他们。要换两个少有作为的,也早就驱逐回籍了,当日的翁同和便是一个榜样。因此光绪帝虽有这左辅右弼,其实毫无用处。太后自从到了颐和园,凡一切王公大臣有差使的,全得随驾前往。她终日追欢取乐,把北京唱戏的名角一个不剩全叫到园子来,终日不是梆子,便是二黄。其中最得宠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谭鑫培(小叫天),一个是郭宝臣(元元红),一个是杨小楼(小杨猴)。为什么这三个人单得宠呢?其中全有一点原因。

郭宝臣本是陕西西安府人,在北京唱戏多年,很赚过几个钱。眼看快六十岁了,便回籍养老,开着几个买卖,很是自在。那一年正赶上庚子闹拳匪,皇太后跑到西安,郭宝臣听说圣驾到了,他连忙跑到御路旁边,跪在地上接驾。太后轿子过来,他便扯开嗓子喊道:“奴才郭宝臣接驾。”太后看了他一眼,回到行宫,便问李得用道:“方才接驾的,可是元元红吗?”李得用道:“佛爷眼力不差,正是元元红郭宝臣。”太后欢喜了,说难得他一个伶人还有这份忠心,知道来迎接我。你可传我的懿旨,特赐他四品顶戴,并叫他赶紧成立一个班子,预备传差演戏。李得用哪敢怠慢,立刻跑出来,叫小太监去捉郭宝臣。郭宝臣也不知是什么事,还以为方才喊的声音太大,惊了驾,捉他去问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步也迈不开,直央告小太监,请他替遮盖遮盖。小太监瞪着眼道:“这是旨意,你敢不去吗?”两人硬架着,把他架到总管处。李得用一见面便笑道:“郭老二你大喜。”这一句话不要紧,郭宝臣吓得几乎屙出屎来。在前清时代,每逢出斩,人才说道喜。郭宝臣认着太后要杀他呢,立时吓得面色如土,两泪交流。说三爷呀,宝臣今天惊了驾,本来罪该万死,但求你老人家替我说个情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得用听了大笑道:“你这人真是疯了,我给你道喜,是因为老佛爷念你忠心可嘉,赏你四品顶戴,你怎么疑惑到刑部监牢的事上去了?”宝臣听见这话,立时心神安定,面上的颜色也由白转为红,不觉喜极而泣,眼泪又流下来,扑地跪倒,先给得用磕了一个大头道:“这虽是老佛爷的天恩,究竟也是三爷的提拔,我这里先向你老人家谢恩吧。”得用笑道:“站起来吧,咱家不挑这些小礼,谁叫当初你伺候得不错呢。”宝臣连忙立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得用忽然说道:“老二,你不是开的有皮货铺子吗?”宝臣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有这么一个小买卖。三爷想用什么,自请吩咐一声。”得用道:“咳!不要说了,这回被洋鬼子赶得一跑,什么衣服也没能带出来。眼看着天要寒了,对付着穿一件同州滩皮,想来你铺子总现成了。”宝臣道:“现成现成,回头我叫他们精选地道滩皮,先送二十件来。三爷挑一两件可意的用,其余的便分给手下诸位老爷,这是小的一点人心。其实三爷倭刀猞猁金丝猴全穿得不耐烦了,哪在这一两件滩皮上!”李得用听他这一奉承,越发乐了,说:“老佛爷有旨意,叫你赶紧成班子呢。他老人家也是闷得慌,你天天带班子进来,哪时有旨意,哪时就开锣。”宝臣连声答应,又回道:“请三爷早晚要奏明老佛爷,这陕西的戏只有梆子,没有人会唱二黄,求老佛爷包涵一点才好。”得用道:“你不用发愁,早晚会唱二黄的全赶了来。你就预备箱底零碎好了,回来我便传谕陕西地方,该置备什么,你开单子到他衙门要去。”宝臣答应着,又请示小的蒙老佛爷赏给功名,怎样叩谢天恩,还得请三爷的示下。得用道:“这点小事佛爷说过去就忘了,等传戏时候我带你磕磕头就完了。”

宝臣答应下去,当日便送过二十件真滩皮来。这个老陕,借此可就发了财了,立刻换上四品涅蓝顶子,朝珠补褂皇皇的官衔,是钦赐四品顶戴,管理陕西全省梨园。第二天便去拜陕西巡抚。此时陕西巡抚范曾吉本是一位老名士,为人极其调皮。他看见宝臣的帖,又惊又笑,说这是哪里的事呢?立刻传下话去,叫在花厅相见。宝臣大摇大摆地踱进花厅,见了范曾吉连忙请安,曾吉却直立不动。突然向宝臣道:“你道官衔是谁给加的?一个唱戏的优伶,也敢拿帖子来拜本院,你这胆子真算不小。”在曾吉的意思,原想用一个虎头拍先把他拍回去,然后再奚落他几句,便赶他滚蛋。哪知这一拍,却拍到钉子上了。宝臣在北京多年,常当内廷差事,皇太后皇上都不时见面。有时太后高了兴,还叫至面前问问他演戏的事,他便趴在地下一五一十地说。至于王公大员,凡好听梆子的,时常叫至府内,命他当面清唱,也居然命他坐下,并不以下贱相待。他所会的官儿,自有比范曾吉大的,何尝把范曾吉放在眼里。此番曾吉当面羞辱他,他如何肯受?立时冷笑道:“你要问我这官儿是谁给的,是太后老佛爷亲口封的。你这一问,便犯了欺君之罪。你看我是一个优伶,本来下贱,但是老佛爷昨天当面派我成立戏班。虽然事体小,不能不算钦命大员。我因为有许多事得跟你接头,所以特来拜你,没料到你当面骂人。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同你多说,只好奏明老佛爷,有什么用你的地方,请佛爷给你下旨就是了。”说罢扭转头开步便走。这一来,可把范曾吉吓坏,连忙追出花厅,叫道:“郭老板,郭钦差!请你转来。本院是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起真来了?”无奈老陕的脾气,能折不弯,毫无通融余地,迈开大步,一直跑出院署。原来此时的院署是借用西安首府的衙门,真正巡抚衙门,早腾出来做了行宫。范曾吉一见宝臣走了,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先将几个办差委员叫上来申饬一顿,说你们终日在行宫里边听候差遣,为何这点事全探听不出,却叫本院碰钉子?内中一个委员回道:“大帅明鉴,卑职们非经呼唤,谁敢进行宫的门?那些内扇的老爷,一个个如狼似虎,咳嗽一声,就有不是。连大帅去了,还要站两三刻的班没人答理,卑职们怎配去探事情?”曾吉被这一堵,心中恍然大悟,知道是不曾将内扇买好,所以耳目不灵,才招出这许多麻烦来,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将首府叫来,派他赶紧去疏通郭宝臣,然后再想法子,打点内扇。

首府姓崔名柏,字冬青,虽是捐班出身,却精明干练,奉了大帅的命,立刻去寻宝臣。先递上官衔手本,少时请进去。崔柏一见宝臣的面,便伏地叩头,口称卑府给大人叩喜。宝臣忙拉起他来,说:“我的府大老爷,你这不是折我的草料吗?”崔柏道:“大人是老佛爷简命的钦差,卑府怎敢同大人抗礼?卑府接着这个喜音,一刻也没敢停,立时便来给大人磕头,大人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更叫卑府惭愧无地了。”宝臣听他这样奉承,哪有不欢喜的,立时拱他上坐。崔柏还一再谦逊,用屁股靠着椅子边儿,悚然危坐。宝臣先问他道:“你看人生的际遇也是天定。这回老佛爷到西安来,我是感念旧恩,所以前去接驾,想着她老人家也未必认得我了。哪知圣目如电,不像咱们这肉眼凡胎,举目一观,便照着我了,说那不是郭宝臣吗?我赶紧奏道:‘正是奴才郭宝臣,前来跪接圣驾。’你猜怎么样,老佛爷立刻脸上有了笑容,只听她吩咐李三爷道:‘孩子们记住了,哀家一到行宫,先召见宝臣,我有事情派他。’李三爷领着一班内扇老爷,如春雷般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行宫中蒙她老人家立时召见,先赏了四品顶戴,紧跟着又派我管理全省梨园,急速成立戏班,不日便要进宫开演。我连忙磕头谢恩,哪敢怠慢。出了宫门,便赶紧收拾戏箱,召集名角。怎奈咱这陕西并无新鲜行头,是我又去请旨。奉老佛爷面谕,制办行头的事可与陕西地方商量,地方便是保正。老佛爷金口所呼的保正,便指的是陕西巡抚。因此不敢怠慢,赶紧去寻老范,哪知他竟摆出大帅的架子来。我只好奏明老佛爷,说他抗旨不遵,请老佛爷当面发落他好了。”宝臣这一套带说白的谈话,连吹带拍,早把一位崔太守吓得抖衣而战,几乎要唱盗宗卷,左一个安,右一个安,竟大安请了十几个,连说:“大人请息雷霆,范中丞绝不是轻看大人,因为他不知底细,诸事得求格外包涵。大人有什么意思,自请吩咐卑府一声,立时便可做到。”宝臣道:“你回去告诉老范,叫他赶紧预备银子,好添置戏箱。如果误了用,老佛爷要怪下来,这个天大的不是,可要他去担承,我可不能替他遮饰。”崔柏连声答应,又请示他需用多少银子。宝臣想了想,说道:“这行头要是他自己采买,多费了钱,还未必适用。我如今看你的面子,替他代劳,叫他先送过五万银子来。如果不够,添多添少再说。”崔柏应了一声是,辞别宝臣,回去禀复范曾吉。

此时曾吉花了三万银子,已将内扇说通,知道钦派郭宝臣,成立戏班的话并不假,心中正在着慌。崔柏回来,将见宝臣的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详细禀明。曾吉怎敢怠慢,立刻传谕藩司,由库中拨给宝臣五万两现银。其实一切大小戏箱,宝臣家里全是现成的,并用不着花一个钱去买。五万两民脂民膏,白白下了他的腰柜。果然未出三天,行宫里面便要传戏。宝臣带着全班的地道陕西梆子,进宫开演。皇太后很是开心,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神气。这一天把宝臣叫上去,亲自问他:“你生平最得意的戏是什么?”宝臣答道:“奴才最得意的戏是《浔阳楼》,只是不敢在老佛爷驾前出演。”太后问他浔阳楼是什么戏,宝臣奏道:“《浔阳楼》是宋江吟反诗,大闹浔阳酒楼,后来在公堂吃屎装疯,种种情节。现在天下太平,奴才怎敢演这造反的戏呢?”太后大笑道:“难为真会粉饰太平。我们娘儿两个被洋鬼子赶出北京城,同宋朝的徽钦二宗还有什么分别?要说宋江是大盗,这更不要紧了,你看如今的义和团不也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吗?只怕他们这种胡闹比宋江尤其厉害十倍呢!你不必闹这假惺惺了。今天我钦点《浔阳楼》,要你加力去演。如果演得好,我还有赏赐呢。”宝臣连忙叩头谢恩,急忙忙下来扮演,演到公堂吃屎的一幕,真乃淋漓尽致。此时正在九十月间,柿子已经热了,把柿子捣烂假充稀屎,远远地看着,是很像的。皇太后看欢喜了,立时赏给他四匹江绸,四个小金锞子。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实行宫里哪有这些东西?可是太监李得用立时口传圣旨,叫陕西地方代办。范曾吉只得和颜悦色地同宝臣商量怎样折价,宝臣要了三千银子,曾吉哪敢驳回,也只好如数拿出。宝臣却转送给得用,自己一个也没敢留下。过了几天,果然北京的王公贝勒俱都赶到了。他们这些人全是文武昆乱,六场通头。到了以后,便加在戏班中终日演戏,给皇太后开心。敬亲王同通将军善演胡生,信贝勒、浪贝勒善演武生,其余各样角色,无一不备。皇太后开心极了,却忘了乘舆播迁,天子蒙尘,清朝的宗社怎会不墟?这以上便是宠爱郭宝臣的一段小史。

至于谭鑫培因何得宠,其中也有一段渊源。鑫培在内廷当差,资格很浅,当日还是孙菊仙荐进去的。偏巧老谭不达时务,头一天进宫当差,便碰了一个老大钉子。你道是因为什么呢?原来在内廷唱戏当差的人,很不容易。头一样,得把太监联络好了,要不然他便设法叫你塌台。第二样,穿的衣服要格外朴素,万不可少涉奢华。如果衣服一华丽,这一群内扇的太监便认准你有钱,不定出什么花样敲什么杠子。老谭初次进宫,哪里晓得内中窍要?正在三伏天气,他便穿一件翔云纱大衫,还挂着十八子的茄楠香串。才一进来,被老孙看见,早吓得直吐舌头,暗暗把他叫至一边,抱怨他道:“你是干什么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多少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也不曾穿这样阔的衣裳,你为何跑到这个地方来摆阔?这一阔不要紧,回头听着吧,五千银子也完不了事。”鑫培吓了一跳,忙问因为什么,菊仙便把此中情形详细对他说了。又嘱咐他以后再进来,最好穿粗布大褂子,连月白缸靠全穿不得。鑫培似信不信的,还不十分介意。哪知当日唱过了戏,管南府的太监头儿张文卿(按:清时,内庭选小太监学戏,召各名伶充当教习,其机关叫做南府)便同他套近,说了许多客气话。鑫培还认着是好意呢,哪知图穷匕见,是要向他借三千银子。老谭吓了一愣,只得用话支吾,说筹划着看。张文卿听他不肯慨然应允,便老大的不快活,哼了一声,也没有下文。老谭出来,赶紧同老孙商量,说大哥果然应了你的话,这三千银子叫我向何处拿去?随将上项事说明,又托老孙替他疏通。菊仙为难了半天,说这事你想一个钱不拿是做不到了。到底你能筹多少,我先去说着看,至于说得下来说不下来,我也毫无一点把握。始而老谭只认能筹五百,老孙摇头道:“如果这样,就不必碰钉子了,至少一个整数是打不破的。”老谭道:“我如何办得了?要是这样,我只好辞差不当了。”菊仙冷笑道:“你说得好轻巧话儿。你今天辞差不当,明天便把你捉进宫来,一顿乱棍打死,直好比打死一个苍蝇。你死了,全没地方诉委屈。依我说,当卖质押,也给他凑一千银子。我再去磕头央告,总没有过不去的事情,谁叫咱们是把兄弟呢,我还袖手旁观不成?”

老谭听了这话,好似冷水浇头,哪敢道一个不字。他手中本来没有钱,向来是挣一百要花二百。况且那时候不比现在,北京梨园行的份钱顶多的不过四十八吊京钱。此时孙、谭在一个园子唱,老孙每日拿四十二吊钱,老谭只拿三十八吊钱。老孙因为人缘好,时常拉一拉官纤,每一笔交易成了,一千八百的赚银子。老谭就指着唱戏,入不抵出。连行头全入了当铺,每天唱什么戏,用什么衣裳,现到当铺去取,用完了赶紧再给人送去。他穷到这种样子,哪里有钱应酬老公?无奈摊着这样的事,也无计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同他妻子金氏商量。金氏手中虽然积蓄几个钱,却不叫老谭知道,在暗中生息。如今眼看丈夫遇着这样大祸,怎能袖手旁观?便应许给他借钱,至少也要出二分息。老谭百依百顺。金氏在外边讨回五百银子账,只说是朋友家的,叫老谭立了字据,二分五厘行息,两月归还。老谭一一照办,只是还差着一半。没得法子,只可将金氏的衣服首饰,同自己的衣裳完全送到当铺去,勉勉强强又凑了五百银子,通共一千两,双手捧到张文卿面前,赔了许多小心,说了许多好话,请这位张大爷收下。张大爷连看也不看,只往鼻子里似哼不哼地响了一声。

老谭哪里敢再说话,只轻轻地将银子放在床上慢慢地退出来,赶紧去请老孙,求他代为说情。老孙同张文卿也是把兄弟,进得屋来,文卿忙起身让座。不待老孙开口,先冷笑了两声道:“无怪人说你们梨园行的人,诡诈多端,不识抬举,原来是一点也不错的。”老孙假装糊涂,故意问他道:“老弟台,又是谁气着你了?”文卿道:“还有谁呢,不是你引进来的名角儿吗!九城谁不知小叫天儿。你看他头一天进宫当差,也是什么这个纱那个罗的大衫,我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是入阁拜相了,手笔一定不小,所以我才同他张张口,不过借上三吊银子。你不借也倒罢了,他如今却拿着这一个数儿,来搪塞我,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了。我是看着二哥你的面子,要不然早给他扔在金鱼池里去了。”老孙听了,吓得吐了吐舌头,笑着答道:“老弟台,你千万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你老弟是堂堂内相,他不过是一个草木之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再说他家的底细,瞒了别人瞒不了我,何尝有一个真钱。别看他穿两件漂亮衣裳,其实呢是驴粪球外面儿光,内囊儿里空虚得很呢。实在不相瞒,此次这一个数儿,在他也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他家堂客的金镯子衣裳等,全凑在里面了。你老弟无论避多大曲委,看在愚兄面上,饶了他吧。”

文卿见老孙如此哀求,也不好再说什么。究竟他心里总是不欢喜,每逢传差时候,对于老谭唱的戏码必要多方挑剔,哪知老谭正走红运,你越挑剔,他在皇太后驾前越是得脸。有一次唱《盗魂铃》,向来是王长林去猪八戒,文卿故意拿老谭开心,在太后面前说:“谭鑫培唱《盗魂铃》是拿手戏,他能唱时调小曲,并且不用挂假嘴,扮出来天然像猪八戒。”太后信以为实,立时传旨,叫老谭唱《盗魂铃》。老谭从前并未唱过这出戏,如今奉了懿旨,怎敢说是不会?只可向王长林讨教怎样唱法。向来梨园行是最嫉妒的,谁有真本事,也不肯传给谁,有时连师徒全不能通融,何况是朋友。长林面子上虽将穿过节说与老谭,至于其中讨巧要好的地方如何肯说?只告诉他,这宗戏本是游戏三昧,并无一定的程式,最好是胡拉乱扯,随便多唱几句。什么梆子、二黄、时调、小曲,甚至连靠山调、蹦蹦戏全可以插在其中。最要紧是从三张桌子上一个筋斗要折下来,要简捷麻利快,方能讨好。在长林这一席话,明是要毁老谭,在太后面前随便唱,要是唱砸了,至不济也得挨一顿鞭子。三张桌子往下翻筋斗,在长林是武丑出身,原来算不得什么,老谭却未必胜任。倘或折不好,不但当场出丑,还许动骨伤筋,这主意却是阴险极了。

哪知天下事不由人算,在受之者,反可因祸得福。老谭扮出八戒来,太后见了,便鼓掌称妙。因为他那嘴是特别的大,不用带假嘴,天然有猪八戒的神气,所以太后看了,十分满意。及至唱起来,他那一条嗓子本是最便利的,什么腔调全可运用自如。时调、小曲、大鼓书唱了一个全,太后听得津津有味。等到翻筋斗时候,比王长林翻得还好,因为他本是武生出身,工夫是很结实的。这出戏唱完,太后不但未曾见怪,反倒赏了他四只银铄子,两匹江绸。老谭喜出望外,磕头谢恩之后,却不敢公然将这银绸拿回家去,恭恭敬敬地送至张文卿面前,请他赏收。文卿却拿腔作势的,说这是老佛爷的恩典,我怎能要你的?你拿走吧,咱家不稀罕这东西。老谭信以为实,说既然张老爷不肯赏脸,我就带回去吧。谁知道一拿走又不对了,文卿益发将他恨入骨髓。

有一次唱《翠屏山》,向来老谭总去石秀,这一回忽然传出旨来,叫他去潘巧云,把一个老谭急得直哭。说别的角色,我全能对付着唱,这玩笑旦是生平不曾扮过,却叫我怎样唱法。无奈既是旨意,谁敢驳回?只得搽脂抹粉,现跟田桂凤借了一身女衣,装扮起来,扭扭捏捏地去学潘巧云。去石秀的,却是路三宝。两个人去的角色是彼此对换的。三宝却故意拿谭开心,二人斗口时,三宝说:“往常时我看你很像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为何今天却变成这样一个泼辣的妇人?”老谭随机应变,便答道:“你不知道,我上回进庙烧香,受了佛爷的点化,要男变男要女变女。你平日却很像泼辣的妇人呢,为何今天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变成男子?你倒是受了谁的点化啊?”一句话倒把三宝问住,招得皇太后哈哈大笑。演完了,又赏给老谭两个金铄子。平白叫唱戏的玩笑开心,反倒欢喜赏钱,宫廷的景象,可想而知,能说不是亡国之兆吗?

皇太后终日高乐,却苦了光绪皇上,在旁边看着虽然愤懑,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太后还要挑他的不是,变着方法作践他。那一班后党的王公大臣,又怂恿着叫太后废了光绪,另立新君。太后虽有此意,只是不知各省督抚的意思究竟如何。直隶总督项子城是没得说了,他同光绪结怨甚深,恨不一刻去了这眼中钉肉中刺。唯有两江总督牛揆一、两湖总督庄之山资格最老,是督抚的领袖。若不取得他二人同意,这大事便做不成。于是皇太后授意,叫军机大臣给他二人去了一道密旨。说光绪皇上染病,不能亲政,可否选拔亲贤,另立一位皇太子代为摄政,叫他二人表示意思,急速复奏上来,以便早为决定。这两位老先生不约而同地各复了一封密电,大意说,当今在位多年,并无过失,全国人民无不爱戴。且平日修好睦邻,与外国君主总统感情甚洽。倘一旦行此大事,必至动摇国本,不但发生内乱,且恐招邻国责言。千万要慎重,不可鲁莽从事。这两封回电便是光绪的救命星。太后同一班王公大臣面面相觑,知道疆吏对于此事不肯服从,倘或办操切了,难免挤出祸变。太后吸了口气道:“没想到这无道昏君,暗幕中还有这大势力。也罢,暂且由他,我自有法子对待。”从此以后,又使出种种手段来对付光绪。先吩咐御膳房中每日皇上的两遍御膳、两遍点心,全用酸臭不能下箸之物,叫他无法下咽。这一来,可将光绪害苦了。桌上几十样子菜,并没有一样能吃的。除去咽白饭之外,更无他法。后来多亏一个内监名叫史忠的,偷偷地从外边买了两篓子酱菜,交给光绪。每逢吃饭之时,还不敢公然拿出来吃,只取几块埋在饭里边,急速吃完,好遮掩外边的耳目。有一次,去到太后宫中请安,正赶上吃饭。太后一时高兴,便叫光绪同她在一桌上吃,单拣那肥肉大丸子送过来,说这样做得好,你全吃了吧。又说那样做得好,你不要剩下。在前清专制时代,奉太后懿旨赏的食品必须当面吃光,是一点也不准剩的。光绪久不吃荤,肠胃全饿细了,哪里容得开这许多肥肉?却又不敢不吃,只得勉强往下咽,咽不下去又用茶往下送,高低吃完了,方才罢休。及至回至自己宫中,上吐下泻,整整闹了一夜,卧病十余天也爬不起来。想吃一口稀粥也无人给做。到底是皇后同他割不断夫妻之情,偷偷地冲一碗藕粉茶汤,派贴身太监送过来给光绪吃,又不敢叫太后知道。

太后三番五次派人来监察,又催着光绪上朝,说他故意装病,怠于政事,怎配做皇帝。光绪听了,心中气得难过,挣扎起来,到太后宫中请安。太后见了他,不但毫无怜惜的意思,还要大加训饬。说你既为一国之主,就应当励精图治。古圣贤宵旰忧劳,纵然有病,还要力疾从公。你无缘无故地躺在宫中装病,十天半月的不肯临朝,要你这种皇帝何用?辜负了我当日选立你的一番苦心。太后唠唠叨叨,越说越有气。光绪实在忍不住了,便跪在太后的御榻前垂泪奏道:“母后责备臣儿,无一句不是金石良言。只可惜臣儿命小福薄,实在不配临御天下,所以精神恍惚,病体难支。常此迟廷,误了祖宗基业,并劳母后圣心,臣儿实在担当不起。今天特恳母后发天地之仁慈,准臣儿退守藩封,远避贤路,由母后于宗族中另选可当天位之人入承大统,以奉宗庙而安万民,臣儿不胜战栗待命之至。”说罢又连连磕头。光绪这一席话,突然间竟把皇太后顶住了。真准他所奏吧,他立时便能迁出皇宫,搬到醇王府去。在光绪本人固然是一点势力也没有,然而投鼠忌器,倘然外省发什么变动,却如何对付呢?要不准吧,无形中算是被光绪折服,以后怎好再发脾气,去凌辱他?太后略一停顿,不觉计上心来,先冷笑了两声,说:“好呀,你居然敢同我制气了,你说出这样话来,便是儿戏祖宗,轻看父母。你那皇位,并不是你个人私有之物,想要便要,想不要便不要,我虽然是你母亲,我也不能替全国人做主。你既然想逊位,等早晚我先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如果询谋签同,都承认你有可废之罪,便是我也无法来袒护你。目前还说不到这一层,你暂且回宫,要平心静气,自思己过。果然能有悔悟,我是你的母亲,常言‘虎毒不吃子’,岂有不疼爱你反疼爱他人的道理?”太后这一套又软又硬又拍又拉的话,直把一位英明有为的皇帝说得啼笑皆非,只可忍气吞声,又磕头谢了教训,方才起来。太后又向李得用说:“昨天驻美大臣伍庭方呈进的西洋花旗参,我用着很有效验。你取一包来交皇上带回宫去,早晚用一点,好将息他的病。”得用连声答应,不大工夫,取过一个小锦匣来,先呈与太后。太后打开看了看,便亲手交与光绪,说这是地道西洋参,又和平,又补养,你拿了去用吧。光绪接过去,又重新谢了恩,这才回转宫中。自己越想越气,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拿我当小孩子,弄诸股掌之上。这种皇帝,做的什么味?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恰是他的万寿,老早地起来,先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行过礼,紧赶跟着又得临朝,受了王公大臣的朝贺。太后已经派人来告诉他,说今天传戏庆祝万寿,请皇上急速前去听戏。光绪心中虽不以为然,面子上又不敢抗旨,连饭也没敢吃,便到太后这边来看戏。太后很有面子,还叫太监拿着戏折子,到皇上驾前请他点戏。光绪再三谦让,说请老佛爷随意点一点,我全都爱看。太后偏不答应,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必须叫你开心,你喜欢看什么,便点什么,绝没有一点忌讳。光绪无法,只可点了一出《孝感天》,是孙怡云、王桂官、谢宝云三个人合唱的。太后看了,心中很不受用,说他点这出戏,分明是讥诮我不能像武姜那样疼爱共叔段。好,好!我也有法子对待他。少时传出旨来,叫谭鑫培唱《连营寨》、《哭灵牌》带《白帝城托孤》,并吩咐戏台上一切门帘帐幔,甚至兵将穿的衣服全换白的。等到托孤晏驾之后,凡台上人一律要大哭皇上,还得真哭真流泪。如果哭得不痛,便活活打死。这道旨意传下去,谁敢不遵?少时谭鑫培扮出刘备来,自然带着一种颓唐快死的神气。《哭灵牌》时候,连哭带唱,已经悲惨得不得了。及至《白帝托孤》,直然就是一种临死哀鸣,呜咽凄恻。仿佛猿啼三峡,蝉咽孤枝。此时听戏的一班王公大员,少有人心的,无不掩面流泪。再看那位光绪皇帝更是涕泗滂沱,脸上颜色比台上的刘备尤其难看。唯有皇太后一个人笑逐颜开,非常得意。又喊李得用到台上告诉他们,要放声大哭,如果没有眼泪的,重打四十御棍;若哭得有声有色,特别加赏。一班唱戏的得了这个信,谁敢怠慢?一者怕挨打,二者贪图重赏,索性连戏的正文全抛荒了,专扯开嗓子大哭皇上。内中有唱小花脸的罗百岁,一边哭着,还一边数落着:“我那无福的皇上呀,我那短命的皇上呀,你死得真可怜呀,你这一辈子好委屈呀。”他这一哭,把皇太后哭笑了,对左右太监道:“罗百岁哭得真好,回来赏他五十两银子哭钱。谭鑫培也赏五十两,其余凡哭的人,一律赏银十两。但是哭完之后不可不笑。快传刘义增来,叫他唱《小上坟》,开场就要大笑,一直笑到收场。如果笑得好,也有重赏。”

原本这刘义增乃是秦腔中一个名丑,专门善笑,无论什么戏,他总是嘎嘎笑个不住。他能笑出许多腔调来,各有不同,这也算得一种奇才异能。所以皇太后很欢喜他的,每逢心里有不快的事,便叫刘义增当场大笑,立时可以减去许多愁烦。偏巧这一天他不走运,《小上坟》唱完,太后说他笑得好,叫太监传他到御座前,叫他当着太后驾前大笑一阵,倒要看看他这笑为何来得这般爽快。哪知这一来,却是把他害了。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太后面前,净剩了哆嗦了,不要说大笑,连牙也不敢龇牙。太后不悦,说此人真不识抬举,叫他在我面前笑,他偏不笑,这不是有意同我怄气吗?你们拧他的嘴,倒看他笑不笑。太监领旨,立时过来拧嘴。这两太监同刘义增开玩笑,用尽气力,在他嘴上乱拧,刘义增又是疼痛,又是害怕,却又不敢告饶,鼓着腮帮子一对一对地流眼泪。看这情形,非常可怜,把皇太后也招笑了,吩咐太监拿二十五两银子赏他,因为他不笑,只好减半吧。此时刘义增但求着把他放下来,便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典,哪里还敢希望赏他银子?没想到皇太后居然赏他二十五两银子,这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忘其所以,竟自手舞足蹈、嘎嘎大笑起来,连皇太后同左右太监也招得大笑。太后道:“怪不得人说山西人舍命不舍财,方才打着他,拧着他,叫他笑他都不笑。如今听见五十两银子,恐怕不能全得,他把笑拿出来了。孩子们,给他五十两吧!”太监得旨,立时给了义增五十两银子,放他下去。义增忙磕头谢恩,慢慢地退下来。同行见他反祸为福,全都给他道喜。

这一天的戏唱完了,光绪方才回宫。一天并不曾吃饭,回来便嚷饿,可怜他宫中连一块点心全寻不出来。幸亏白天皇后在太后驾前伺候,见光绪以病后之躯直直地听一天戏,又受了《连营寨》的感动,伏在御案上面如死灰,皇后见了,心中老大不忍。等伺候过了太后,急忙忙回到自己宫中,取了一盒牛奶酥,冲了一碗杏仁茶,带了自己一个贴身小太监,来至光绪的寝宫,吩咐看门太监,快去奏皇上,就说皇后前来请安。这乃是君主专制国的体制。虽夫妇之亲,不能自由出入,必须有旨宣召,方敢进来。光绪听说皇后到了,料想必然带有食物,正在饥渴之时,不觉大喜,忙传旨快叫皇后进来。皇后进入寝宫,见了光绪,才要屈膝请安,光绪一把手将她揪住,似哭地问道:“御妻你可曾带有点心来吗?”皇后道:“臣妾想到圣驾累了一天,必然饥饿,特呈进牛奶酥同杏仁茶,请皇上随意用一点吧。”光绪听见这话,仿佛小儿得饼一般,欢喜得无可不可。随皇后的小太监立时揭开盒盖,将两宗食物取出来,摆在龙书案上。光绪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如疾风卷残云一般,不大工夫将一盘奶酥俱都吃净。然后端起杏仁茶来,一饮而干,向皇后道:“多谢御妻挂念,要不然,今天晚上朕就要为饿殍了。”皇后道:“主子圣体新愈,一切饮食起居臣妾本当随时伺候,只因……”皇后说到这里,连忙咽住不敢再往下说了,吩咐小太监将家具放在盒中,向光绪告辞,便要回宫。

光绪一把揪住不肯放行,说难得御妻今天到我宫里来,咱夫妻趁此时清静,正好谈谈一心,你何必忙着走呢。皇后发急道:“我的爷,你我在这里畅谈,明天这个风声传到慈宁宫去,我的罪过便大了。轻者一顿申饬,重者嘴巴子便要上脸。我的皇爷呀,求你天恩,放我赶紧回宫吧。”这一番话益发触动了光绪的心病,只见他双眉一皱,将脚一跺,叹道:“算了吧,大不及不过将我废归藩邸,我此时所求的,就是这一着。再往下说,就是将我降为庶民,你我夫妻,度那米盐岁月,也强似在皇宫中受这桎梏生涯。御妻你无论受甚样委屈,今晚也得陪我谈一谈,我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向人发泄,今晚也要倾吐无遗了。”皇后到此时,真是进退两难。要坐下谈吧,生怕光绪说出愤恨的话来,传到太后耳中,连自己全要随着受祸。不坐下谈吧,夫妻之情怎好过却,况且光绪虽然不得志,他总是皇上,圣旨谁敢不遵。只得狠一狠心,勉强坐下,先对光绪道:“爷的肺病才好一点,总以调摄精神,静养为是。多说话恐怕劳神,还是少说两句吧。”光绪冷笑了两声道:“御妻,人家盼我立时死了才称心,你何必这样爱惜我呢。今天的《连营寨》,你也曾看见了,这明明是拿我比作刘玄德,恨不得即刻也演那《白帝托孤》的故事。到底我哪里配比刘玄德?人家虽然是偏安西蜀,到底纵横一世,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他有一个诸葛孔明,能够尽其所长,为汉家延一线之绪。至于我呢,仅仅一个康有为,我看他的才实在不在孔明以下,所以推心置腹,想要变法维新,早早实行立宪,将清家的宗社做成万世一系,方才如了我的志愿。没想到触怒了母后权臣,如今闹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总怨我没有能力,不能打破这万恶的环境。若比刘玄德匹马纵横,真真令人愧死,他们又何必高抬我呢?咳,倘或上天祖宗可怜我这番苦心,将来我吐气伸眉,我决然将这君主无限大权公诸全国人民,召集国会,成立内阁,为中华开一个新纪元。若是清家气数已尽,我也就无可奈何了。咳,老天呀,你不生我自由之邦,偏偏生我于专制之国,这是我的不幸,也就是全国人民的不幸了。”光绪说到这里,不觉掩面大哭,连皇后同旁边站的小太监也都泣不可抑。皇后只得劝道:“从古以来,多少孤臣孽子,后来全成立很大事业。皇上眼前虽然受些磨难,这正是上天将降大任的一种试验。千万不要灰心,况当日虞舜受瞽瞍同后母的虐待,甚于皇上十倍,他还能够克谐以孝。目前小不如意,皇上又何必介怀?”皇后劝了一番,光绪止住悲声,说御妻的话何尝不是?眼前这种境遇实在叫人难过。皇后又要开口相劝,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他夫妻见了,不觉大惊失色。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正文 第二十七回 海关纳贿昏夜乞怜 监政被参病床谢过

光绪同皇后正在宫中谈话,贸然进来一人,二人见了,直吓得魂不附体。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皇太后得意的太监李得用。李得用因何能自由进宫?这是平日奉有太后懿旨的。他这回跑到光绪宫中,因为皇太后白天见了光绪大哭,知道他必为听《连营寨》的戏动了感情,所以触景生悲,流这许多的眼泪。她想光绪是久病新愈之人,这一伤心,定然旧疾复发,离死期不远了,所以特派李得用私自来侦探一切。得用来至宫门外侧耳窃听,闻有皇后说话的声音。他心说皇后未奉老佛爷旨意,愣敢跑来皇上驾前,她的胆子诚然不小,便立定了仔细窃听。皇后劝光绪的话,只字不遗,全被他听去了。后来又听见光绪的话,他不觉在暗中吐了吐舌头,心说好厉害呀!倘然太后先死了,他一旦大权独揽,不定得杀多少,剐多少呢。有心回去禀知太后,继而一转念,不大妥当,叫太后知道了,徒然给他二人造了大孽,究竟与我也没什么好处。在光绪如果访着是我说的,他心中的怨毒更深一层,将来倘或落在他手里,我这项上吃饭的家伙,便有些长不牢了,我何不索性送个人情?再说还有一件事,借这机会要求他,他万不能不准。他准了,这白花花四十万银子便安稳入我腰中,我为何不做这俏买卖呢?想到这里,便轻轻揭起帘子,侧身进来。见了光绪,连忙双腿请安,说奴才请主子晚安。转过身来,又请安道:“奴才请娘娘安。”这两个人见了,直仿佛芒刺在背,皇后吓得抖衣而战。还是光绪有些胆量,仍然撑着他那皇帝的架子,淡淡地问道:“三更半夜你跑我宫里来做什么?”李得用见光绪责备他,连忙跪下磕头道:“奴才无事也不敢来惊圣驾。只因太后老佛爷见主子看戏累了一天,恐怕新愈之躯支持不住,特差奴才前来探望。这也是老佛爷眷爱皇上的一点慈心,所以奴才敢冒昧进宫。却不知娘娘凤驾,也在这里。奴才惊动圣驾,实在罪该万死,还求主子同娘娘格外开恩,饶恕奴才。”说罢又连连磕头。光绪听说是奉太后旨意来的,也就不敢怠慢,连忙立起身来,向李得用道:“原来老佛爷派你来看望我,快快起来吧,不要跪着了。”李得用却故意作态,说:“求主子赦奴才无罪,奴才才敢起来。”光绪笑道:“朕赦你无罪,你还不起来吗?”得用忙磕了一个头道:“谢主子圣恩。”然后爬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光绪立着问他道:“皇太后晚天身体可好?”得用躬身回道:“不劳主子惦念,老佛爷晚间很是精神。现在还同荣寿大公主对坐下棋呢。”此时皇后实在忍不住了,向得用道:“李总管,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成全才好。”得用道:“娘娘说哪里话,奴才是伺候娘娘的人,娘娘有什么事,自请吩咐一声,奴才赴汤蹈火也必给娘娘去办,哪里会说到求字。奴才实在担架不起。”皇后道:“不是别的,方才我到皇上宫里来,你回头见了老佛爷,千万不要提及一字,免得他老人家生气。”得用笑道:“娘娘怎把奴才看成坏人了?实在不瞒主子同娘娘说,奴才在老佛爷驾前,事事遮盖,好话多说,不好话从来不说。奴才的意思,总愿意人家母子婆媳和和气气,我们当奴才的伺候着,也省去许多麻烦。拉老婆舌头,奴才从来不做那样事。娘娘自请万安。”光绪同皇后听他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信以为真,立刻将心放下,满脸带笑地说道:“得用,我们也知你是好人,只因近来这些奴才们贤愚不等,有时在老佛爷面前献殷勤,三言两语,便挑起很大的是非来,所以也不能不防。”得用道:“谁说不是呢?奴才因为这些事,恨得牙痒痒。上一次管给佛爷梳头的王得功,无缘无故说珍妃娘娘在背地里咒了老佛爷,恨得她老人家立刻将珍妃娘娘叫到眼前,痛骂了一顿,还要打嘴巴子。是奴才跪在地下,响头磕了有好几百,把脑门子全磕肿了,方才求下来的。后来我打听出来,是得功串的戏,恨得奴才大骂一顿。前天对太后说,他这人靠不住。老佛爷倒还肯听奴才的话,立刻将他的差事革了,驱逐回籍。娘娘请想一想就知道奴才的为人了,焉能把方才的事去对太后说呢?”光绪道:“朕数年以来,还不知道你这样诚实可靠,以后倒要另眼看待你了。”

得用得了这句话,立刻又跪下叩头道:“奴才谢主子天恩。”说到这里,他却掏出手帕来,擦抹眼泪。光绪忙问道:“你为何啼哭?莫非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得用道:“奴才有一件事,得求主子做主。在主子不过是提笔之劳,奴才的父母叔婶弟兄子侄一家大小,可就全沾了天恩了。”光绪忙问他什么事,得用道:“奴才的父母生奴才弟兄三人,奴才从十六岁便进宫当差。家里两个哥哥俱皆务农为业。奴才还有叔父婶娘,全是双失目,也靠奴才家里吃饭。家里有薄田五十亩,不够嚼用,偏巧又赶上旱潦不收。奴才有四个侄儿,全都不成材,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奴才当这份差使挣几个钱,不够应酬的,哪能拿回去养家。可怜父母叔婶时常挨饿,奴才想起来,白淌会子眼泪,也是无法。前天忽然有人向奴才说,粤海关监督的缺,眼前就要点放了,是内务府郎中常春。按次序应当他去,但是他心中害怕,怕万岁爷不欢喜他,另放别人。所以他情愿拿出十万银子来,给奴才作为养家费,托奴才在万岁爷驾前替他说句好话,将粤海关监督这缺点放了他。奴才向来胆小心细,哪敢受人家的贿赂?是我回绝了他。后来介绍人说:‘他的班次应得这个差使,万岁爷决不肯放别人的。你乐得使他这现成钱,为什么要回复他呢?’奴才说:‘他虽然应得,我既使了他的钱,若不向万岁爷奏明,便担着一个欺君之罪。’奴才长几颗脑袋,敢做欺君的事?所以对他说:‘此事必须向万岁爷奏明,万岁爷若?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