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2:这个宫廷是我的 - xp1024.com
《清宫2:这个宫廷是我的》


一卷1、无心

“唔,唔……!”

乾隆四十七年,位于京师皇城外东北方的镶黄旗驻地,一间颇为普通的民宅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穿戴整齐,正要出门。

院子里一条青皮的小犬,摇头摆尾地在她脚边跳跃。

女孩儿因是生在十月初十,故此从小便被家人昵称作“廿廿”。

那小犬在廿廿脚边状极娇憨,可是它的身形却不是满人家看家护院常用的蒙古獒,而是皮毛与形容都极为酷似野生的狼。

虽还不大,可是张牙舞爪之间,还是比普通的狗更见敏捷与凶猛。

廿廿却不怕,笑着弯腰拍拍小犬的头,“牙青,你要乖哦,等我回来,给你带肉吃!”

牙青是廿廿为小犬取的命,是满话,亦是“青色”之意,正合牙青的毛色。

那小犬仿佛听懂了,更加摇头摆尾,四肢一会儿触地,一会儿又欢跃起来,口中呜呜地叫个不停——竟是不会“汪汪”叫的。

见廿廿要出门,牙青上前咬住廿廿的裤管。

廿廿笑着蹲下,搂住牙青的脖颈柔声哄着,“牙青乖,我去去就回来,只是给你找肉去,必定不会留在那不回来了。”

牙青发出不安的呜咽,却还是乖乖地松开了嘴,伏在地上。

廿廿又安抚了牙青一会子,这才将牙青留在房内,回手带上了房门。

她将衣裳的褶皱抚平,这才又恭敬地叫一声“周妈妈”。周氏是她的乳母,伴随她一同长大,如今出门去也是周氏作为伴妇,陪着同去。

廿廿带了周氏,一同到上房向父母辞行。

年纪虽小,廿廿却还是端端正正给父母请了蹲安,双肩端正,半点不动,“纳玛,额涅,女儿这就去了。”

她的父亲名恭阿拉,钮祜禄氏。因祖上功绩,家人获恩编入勋旧佐领,世代承袭。恭阿拉从族叔那里承继了勋旧佐领的官职,后又补授镶黄旗都统衙门的印房章京。

廿廿是恭阿拉的长女,年纪虽小,却自幼早慧懂事。

恭阿拉这便放心地点点头,“大妞啊,也不必紧张,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总归,挑不到咱们头上。”

“瞧你~”

廿廿的母亲,恭阿拉的福晋叶赫纳拉氏不由得轻轻推了恭阿拉一把,“大妞这还没出门,你先说这样的话,倒叫咱们大妞待会儿又要如何自处?”

恭阿拉忙含笑道,“我也是不想叫大妞紧张不是?总归钮祜禄氏这一门,多少宗支,多少女孩子呢。那些大宗、公侯家的格格们自是首选,咱们不过陪着走个过场罢了。”

叶赫纳拉氏不理丈夫,自上前挽住女儿的小手,“不管选上不选上,总归也不能乱了咱们自己的规矩去。咱们是小门小户的,却也不能叫他们低看了去。”

虽说是夫妻,可是叶赫纳拉氏与丈夫因为家境的不同,心气儿还是有一番高低差别的。

——恭阿拉的祖上因身子有病,是一辈子赋闲,并无官职的。这样一来,恭阿拉这一房便没什么像样的差事。恭阿拉小时候家境颇为紧巴,年少之时还曾“负贩于外,以佣钱养亲”,故此养成“处事和平谦冲”的性子。

直到此时,他们住的这宅子还都是租来的,他们家还没足够的银子置起自己的宅子来。

倒是叶赫纳拉氏,父亲白明乃是一等男爵,出自叶赫纳拉氏正白旗的一支,祖上乃是康熙朝的四大辅臣苏克萨哈一脉。叶赫纳拉氏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格格,故此心气儿倒是高些,不肯叫自己的女儿被人低看了半点去。

因为在她心里,她的女儿总比钮祜禄氏那些身份更高贵家的女孩儿们更好。

廿廿虽小,身为长女,却也最能明白额娘的心绪。廿廿这便含笑点头,“额涅放心,我自不会给纳玛、额涅丢脸去。”

周氏也是行礼,“老爷、福晋放心,我一定会陪好格格,不会有半点行差踏错。”

周氏稳妥,有她陪在身边,恭阿拉和叶赫纳拉氏也都放心,这便含笑点头,叫廿廿这就出门去吧,别误了时辰。

廿廿带同周氏一同出门上车。

马车轧轧前行,廿廿望向窗外。头顶碧空如洗,一串白鸽响着哨子飞翔而去。

她有些走神。

她要去的是钮祜禄氏额亦都后裔中的嫡系大宗——十六房的一等公爵府。

这一支就是额亦都——遏必隆——阿里衮这一脉。

额亦都后裔里所得的世职实在是太多了,有因军功而封,也有因为出过皇后而封的承恩公。大宗这边主要是承袭的当年额亦都的开国功勋所赐的一等公爵。

额亦都后人分了十七房去,自都以十六房的一等公家马首是瞻。每逢家族有事,都到一等公府来参详。

廿廿这一次要到一等公府去,为的是皇上的一道旨意。

——皇上的you nu十公主,今年已经满了八岁{虚龄},已是到了该进学的年岁。

公主进学,也与皇子进学一样,需要挑选侍读。

皇上下旨,在勋贵世家中,挑选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进宫为十公主读书陪侍。

钮祜禄氏额亦都这一门,乃是大清开国五大功臣,乃是大清的顶级世宦名门,故此钮祜禄氏这一门的年岁合适的女孩儿,都要被列名送礼部,背皇上挑选。

廿廿出生与乾隆四十一年的十月初十,比十公主小了一岁,年岁也在候选之列。

在正式将这些女孩儿送进宫挑选之前,因自家一族人丁兴旺,适龄的女孩儿太多。为慎重起见,钮祜禄一门的长辈们都决定,先在自己族门之内进行一轮初选。

这样的挑选,虽说还不是三年一度的为嫔妃、近支宗室指婚所设的八旗秀女挑选,但是因为同样是进宫去,陪伴在公主身畔,女孩儿的表现也会影响到皇家对钮祜禄一门的态度,故此族人们都极为重视。这一场挑选的紧张程度,都不亚于八旗秀女的挑选了去。

廿廿自己倒并不紧张。她觉着阿玛说得对,这样的挑选,凭她阿玛的官职,凭她自己家的景况,必定只是去走一轮过场而已,必定挑不到自己头上去的。

“哎哟!”

廿廿出神,冷不丁被乳母的一声惊呼给吓了一跳,连忙回神。

一卷2、轻慢

竟是牙青不知何时偷偷钻进了马车,已是跟着出来了!

廿廿没恼,反而抱住牙青的头大笑。

“牙青是着急吃肉了,还是舍不得我呀,嗯?”

牙青“唔唔”叫着,用额顶在廿廿身上蹭。

廿廿抱着牙青的头,与牙青亲热地顶着鼻子。

周氏叹气,“格格,这样儿可怎么参选?”

“妈妈担心什么,我阿玛都没当真,我自己就更没当回事。”廿廿自顾与牙青玩闹,全然不在乎身上的衣裳又皱了。

周氏又道,“格格怎知不中?”

廿廿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儿清亮地转,“薛宝钗那样的玉人都选不中,我这样的自更选不中。”

“薛宝钗?”周氏有些愣眼。

廿廿忙吐了吐舌,险些说露馅儿了。

如今京师上自宗室王公,下至官宦世家,都时兴读《红楼梦》的。

他阿玛也从同僚那带回一本,放在家里。她是偷着取来读的。

那《红楼梦》里说到薛宝钗进京的缘故,就是因为“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廿廿此时要参选的,就跟薛宝钗是一样的。

廿廿心道:那薛宝钗是出自四大家族,家中又是皇商巨富,尚且落选。她就更只是去走个过场便罢。

“就是……就是书里的一个女孩儿,故事里也曾待选。”廿廿支吾过去,只搂着牙青的脖子笑,“有你陪着我,我可不寂寞了。”

廿廿家此时只有上头一个哥哥,下头一个弟弟,并无其他姐妹;便是叔父家还有堂妹,却也年纪尚幼,故此这一回到公爷府去预选,没一个自家的姐妹一同去,唯有她自己一个人。

虽有乳娘陪着,终究在那些同族的女孩儿跟前,还是人单力孤。

“格格……你还真打算带着牙青一起去呀?”周氏有些为难,“格格可别忘了,它终究是个……”

“我知道,它是头狼嘛!”

廿廿却笑,浑不在意,“我钮祜禄氏的本意就是‘狼’。就算旁人家不能带着狼去,我钮祜禄家却必须可以的。谁要是敢拦着牙青,又或者说三道四,那她就不是钮祜禄家的人!”

看着格格眼里那晶灿的光芒,周氏便也只能叹了口气。

格格是老爷家中长女,从小懂事。她上头的大阿哥只比她大一岁,下头的弟弟是福晋去年才生的,福晋顾着两个阿哥,就时常顾不上理家。这位格格虽说年纪小,却是从小就扛起了帮着福晋管家的担子。

格格虽说年纪小,性子又是极随和的,可是格格终究是周氏从小给奶大的,她知道这格格实则在随和懂事之下,更有一颗刚硬如金的心去。

马车到了公爷府门前停下,车夫先报上家门。

那门上的一听是六房的人,先前的殷勤便淡了,指了指旁边的角门,“从那边走。”

廿廿在车内听见了,挑开车窗帘往外看。

又有几家的车子到了,都是从大门走。

一卷3、狗眼

都说“狗眼看人低”,这话是一向没错儿的。

只是可怜了狗儿们,本是人之忠仆,却要为那些个东西拖累。

“好在你不是狗儿。”

廿廿拍了拍牙青的头,伸腿儿出去,“走吧,咱们下车。”

“格格……”

从这儿下车,格格这是不打算坐车进角门的意思啊。周氏心下不免有些担心。

虽说那门子狗眼看人低,是叫人生气,可是从周氏的视角来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弘毅公额亦都一共有子十七人,女十二人。子嗣分成十七个房头,廿廿的祖上达隆蔼是额亦都第六子,故此廿廿家是六房的。

偏廿廿这位先祖,在额亦都的十七个儿子里,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额亦都的其余儿子,或者当年跟随太祖、太宗征战,战死在沙场上,个个儿有军功。

其中三子彻尔格官至户部承政、牛录章京世职;八子图尔格,官至内大臣,封三等公。

十子伊尔登,官至议政大臣,封二等伯;十五子索浑,官至世管牛录额真、议政大臣。

就更不用说十六子遏必隆为康熙朝辅政大臣,一等公爵,两个女儿一个是孝昭仁皇后,一个是温僖贵妃了。

而廿廿这位先祖达隆蔼,因病未曾出仕,也就是既没军功,也没官职,也没能承袭世职。

故此传承到乾隆朝,人家其他房头的各种世职,公爵、伯爵一大堆,到廿廿家这儿,还是她阿玛从其他房头那承袭来一个勋旧佐领,才得以被补授为都统衙门的印房章京罢了。

她家如今这个景况,在各房头里,着实是有些抬不起头来的。

而那门子虽说只是个奴才,却是大宗一等公家的奴才。廿廿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落魄房头的远房小格格,自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而那些车马烈烈直进正门的,自都是那些家中有公爵、伯爵等世职的房头家了。

廿廿眯眼看她们。

便是马车,差别都这样地大。

她坐的马车,是租来的,她家还养不起马车;租来的马车不过单篷,马车上也并无漆色。

而那些房头的马车,高头大马神骏非凡不说,那马车更是朱漆彩绘,车篷顶更有高达二三层之多的金色顶子,远远看来金碧辉煌,宛若行走的宫殿一般。

也难怪那门子不愿用人眼,非要用狗眼了。

廿廿淡淡一笑,轻声安抚周氏,“妈妈给了车钱,叫人家少待咱们一会子。”

周氏叹口气,拿了荷包,掂了车钱给了那车把式。

廿廿已是牵着牙青上了正门的台阶。

门廊下,左右都有条凳,是给门子们坐的。

廿廿也不介意,引着牙青便坐下来。

那门子看着不知何意,上前有些不耐烦道,“格格怎么坐这儿?请往角门入内便是。若是误了时辰,耽误的可是格格自己个儿的前程!”

廿廿扬头一笑,“我若是在门上误了时辰,公爷可会追究你的责任?”

那门子面色一变。

廿廿垂首,径自抚着牙青的脖颈,“一定会,是不是?那我就坐这儿,不走了。”

一卷4、马翻

那门房就乐了,不掩轻蔑。

廿廿终究才虚龄七岁,她的话在那门房的眼里,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的执拗,二两沉都没有。

那门房心道:都说“穷人志气高”,越是穷,越要装出一把子志比天高的酸样儿,看得人牙都要跟着发酸了。

他笑罢了便懒洋洋地揣起袖子来,“那随您,您爱坐着就坐着吧。总归待会儿误了时辰,耽误的可是您自己个儿的前程!”

门房心里有数儿,这钮祜禄家多少房头,今儿又是多少格格来初看呢,公爷哪儿顾得上六房的穷酸格格呀!

就算到时候儿按着排单瞧见了名儿,也不过问一声就罢了,难道还真指望这样房头的女孩儿进宫给十公主侍读去?那钮祜禄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廿廿虽小,可是一来是旗人家的格格一向性子天生要泼辣些,且从小就准出门抛头露面。

再加上廿廿是家中长女,从小就帮着额娘管家。

门房的脸色又不遮掩,廿廿又岂是看不懂的?

廿廿便笑了,弯腰只抱住牙青的头,只跟小犬说话,倒懒得搭理那人模狗样的去了。

“牙青,你说若就咱们两个在这儿坐着,多寂寞呀是不是?咱们叫更多的人都陪着咱们,你说好不好?”

她打定了主意坐这儿,就不仅仅是来自己个儿刷别扭来了。要不,她难道成傻子了不成?

牙青仿佛听懂了廿廿的话,摇头摆尾,兴奋地表示同意。

“还是牙青乖。”廿廿含笑抬起头来,望向门口大街上。

马蹄声、车轮辘辘之声远远传来,廿廿听得出来,必定又有一大批马车即将到来。

从那车轮声里,也可分辨出,即将到来的马车更大,眼见是身份更高贵的。

廿廿嫣然轻笑,拍拍牙青的头,“看你的了——”

那不会“汪汪”叫的犬儿,得了小主子的吩咐,这便四肢伏在地上,高高向天仰起了头颅——

“嗷……”一声狼啸,在这一等公府的门廊下,骤然扬起!

那些正在疾驰奔跑的神骏大马,冷不丁听得狼啸声起,个个儿惊得骤然停下脚步,前蹄向天扬起!

可苦了马儿们身后拉着的那些车厢了,或者歪倒在地,或者松了套子,自己朝前跑去了!

所谓“人仰马翻”,就在这一等公府邸门前的大街上,鲜灵灵地上演了。

门上所有人的都惊了,赶紧都冲上去帮忙。拉马的拉马,扶车的扶车,闹腾得别提多热闹了。

廿廿却连头都不抬,一眼不看,只弓腰搂着牙青的头,唇角小小梨涡漾起。

等门口安顿完了,一众锦衣明艳而来的女孩儿们,这会子个个头发也散了,鬓边的花儿也掉了,有的衣裳鞋子都脏了,急得直哭。

预定好的时辰,这便都误了。

那门房跟着忙了一大通,回首这才寻思过味儿来,这便上了台阶又惊又恼地盯住廿廿,“格格,你,你带着的这是个什么?你怎么不看着它,叫它这么乱叫?”

廿廿含笑抬头,凝注那门房,“它乱叫?你说笑了。乱叫的另有其人~”

一卷5、撒野

少时,那些格格们整理得差不多了,都上了门阶来。

虽说还都是小女孩儿,可是天生富贵,这便都甚是恼怒,先都要责问起门房来了。

此次钮祜禄家族内部的初看,选的女孩儿年岁都是跟十公主以及德雅格格年岁相当的。这便从廿廿这么大,一直到虚龄十二岁的皆可入选,只要别耽误了来年的八旗秀女挑选即可。

这便当中颇有几个大的,看上去已经不是小女孩儿,倒已经有了少女的心计。

这几个大女孩儿个个儿都是嘴上不留情,直将个门房给呵斥得抬不起头来。

为首的这几个女孩儿都是自家宗支有名望的,有十六房的本房格格——承恩公家、果毅公家两支的格格,还有十房的二等伯家、八房的原果毅公家等支系的格格,那门房自全都不敢得罪,到最后都跪在地上请罪,冲廿廿一指,“奴才回格格,不是奴才办事不小心,而是这位六房的格格,她,她带了只狼来!”

一听是六房的格格,那些女孩儿自都程度不同地露出了轻视之色。

“哟,原来是六房啊……他们家也好意思送女孩儿来。怎么着,他们家还希冀宫里能出个他们房头的主位去不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人群中传来细碎的嘀咕声。

虽说是同族,可是各房头都早已经历了五六个世代的传承,到此时都成了远房的亲戚了,女孩儿们之间的走动就更少,与陌生人也没太大的分别了。

——追根究底,谁让六房的存在感最低呢?

为首的几个女孩儿里,一个站在前头的大女孩儿不由得先出了声,“还不知道这位六房的小妹妹该如何称呼……不过不管你是谁,今儿这场合,怎么都不该你带了头狼来,更不该在一等公家门前撒野不是?”

廿廿点头轻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咱们钮祜禄一门房头多,辈分也多,我也不敢轻易就叫了‘姐姐’,只怕到时候细数族谱,到时候儿说不定咱们还是姑侄呢,那倒不好意思了,你说呢?”

那女孩儿眯了眯眼。

廿廿只垂首含笑望着牙青,“至于你说它‘撒野’,倒是冤枉它了。它若当真要撒起野来,哪儿会只是伏在地上叫一声啊?说不定……”廿廿眯眼打量在场几个对她露出轻蔑之色的女孩儿,“说不定它早咬断了谁的脖子去!”

在场女孩儿谁不怕狼呢,都被唬得向后退了两步去,一时抽气声四起。

“它啊刚刚不过是等得无聊了,趴在地上打了个呵欠而已,怎么就叫撒野了呢?这天下的王法,谁也没说就不准打呵欠吧?就算是狼,难道就不准打呵欠了么?”

廿廿面上含笑,眼神温柔,可是说到这里却幽幽抬起眸来,眸子里流露出坚硬的光芒。

“要说有错,也是各位自家的马,太胆小了吧……咱们满洲世家的马,可都是要时刻准备上战场,至少也是要驮着主人行围的,只听见一声狼叫就吓成这样,还没等要冲锋陷阵,或者杀入狼群呢!”

廿廿说着莞尔一笑,“我倒建议各位,回家可都劝劝自家的父兄,将这样不中用的马都撤了吧。没的出来护不住主子,倒丢人~”

一卷6、公爷

“你!”

那几个年岁大的女孩儿如何听不出廿廿话里的讥讽来,原本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此时便都气得怒目圆睁!

“姐姐又何必与她置气去?”内里一众小女孩儿里,闪身走出一个年纪与廿廿相仿的,用帕子掩着嘴儿笑,伸手拦住了那个大女孩儿,“咱们总归是同族,倒也不必为难了她去。”

那大女孩儿眯眼望住那小女孩儿,“雅馨,你倒护着她去。难道是因为你的名儿不成?”

雅馨、牙青两个词,从汉字上来说是不同的,可是从满字上其实都是来自同一个词,也就是“青色”。只是在转译的时候儿,雅馨是女孩儿,选了更适合女孩儿的汉字来书写罢了。

雅馨取“青色”为名,家人取的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去了。

雅馨淡淡一笑,“算是吧。总归今日是族中初看的日子,咱们自不该再这大门口儿吵闹。要不,耽误了时辰不说,倒叫外头人看着咱们钮祜禄家的笑话儿去了。”

雅馨说着将那大女孩儿往门内带,“在这大门外,总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钮祜禄来,姐姐说是不是?”

这雅馨是十六房的本房格格,她祖父就是总督爱必达,她阿玛是爱必达的次子福昂——她还有个煊赫的姑姑,就是此时后宫的顺妃。

故此她说的话,一众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们倒是都肯听的。这便都横了横廿廿,陆续都转身进门去了。

廿廿倒不在意她们的目光,只抚着牙青的头,转眸盯着那门房,“你倒是让我进,还是不让我进啊?”

那门房已经吃了亏,这便虽说还有些不服不忿,却也只能憋着,冲大门一扭头,“您进去吧……只是这狼,却还是不准进去!”

廿廿含笑点头,“行啊,那我就把它搁在你这儿,烦劳你替我看着点儿。”

那门房吃了一惊,垂头去看牙青。

牙青登时露出獠牙,低声冲那门房低吼。

门房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你别搁这儿啊!你,你把它拴你自己个儿马车上去!”

廿廿却摇头,“不成。那马车是租来的,不是我自家的。”

门房又是气,又是怕的,“我说你这位格格,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

廿廿依旧淡淡笑着,只垂首扶着牙青的颈毛,“……所以,你究竟是让我进啊,还是不让我进啊?”

廿廿带着牙青,几乎是最后一个才进了公爷府的。

初看的地点在花园里,廿廿牵着牙青,不急不忙地进了花园儿。

各房的长辈,尤其是有世职和官职的,三品以上都已经来了。

当中正座的,就是承袭了果毅公世职的钮祜禄家新大宗——明安。

在五年前一等公爷丰升额溘逝之后,丰升额无嗣,以过继子明安来承袭公爵的世职。

一众格格们,被公爷府的当差妈妈里们引领着,按着房头,挨序站好。

到了廿廿这儿,那妈妈里爷被吓了一跳,“哎哟格格,您不能领着这么个狗儿排班啊!”

花园子虽不小,却是拢音,明安听见了有些皱眉,“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闹腾?”

一卷7、机会

公爷问话,自有管事的上前去回话。

廿廿暂时不管,只笑弯了眼,轻声与眼前的妈妈里撒娇:“妈妈,可否因为这个,现下立时就先将我撂了牌子去?”

那妈妈里也怔住,上下打量廿廿,“格格这是说的什么话?今儿来的格格,哪个是不想中选的?”

队伍都是按着房头排的,妈妈里瞧出廿廿是六房的格格,这便更忍不住压低声音说,“格格难道不知晓,这次是为十公主挑选侍读?十公主可是目下皇上身边儿唯一的小公主了,能到十公主跟前去的,必定也能得皇上青眼啊!格格不想为自家房头争一份机会去?”

钮祜禄氏家大业大,人口太多,可是世职、披甲的钱粮总归有限。六房就更惨一些,因为六房的始祖——额亦都的六子达隆蔼压根儿就没出仕过,所以这一房得着的世职和养赡的钱粮就是最少的。

妈妈里也听人说过,他们六房的男丁,除了有四人管过佐领之外,其余从未有立功得过爵位的。故此六房的男丁闲散的,竟然有一半之多!

这样既没有世职,又从来没立过军功的,想要振兴自己这个房头,就也只剩下联姻一途了——普通的联姻还都没用,除非是进宫为嫔妃,或者是能嫁给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去!

所以眼前这个机会,对于这位六房的小格格来说,是多要紧啊。她还偏不稀罕,还想自己就这么退出去了!

廿廿虽说年纪小,可因为是家中长女,从小就帮着额娘管家,故此家中的景况她心下何尝不明白。

她低低垂首道,“……多谢妈妈提点。只是,十公主的侍读,便也只能挑选一人不是?况且这天下的名门望族还多着,人家还没说必定从钮祜禄家选。”

“妈妈看今儿来了这样多人,便是怎么都轮不上我。我并非不想振兴自家,只是我不想做那没希望实现的梦去。”

妈妈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花园子里云集的钮祜禄家各房头的格格,便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是,那些格格们,家家几乎都是有公爵、伯爵的世职,还有不少家里的姑姑、姑奶奶们本就已经是宫里的主子、或者是皇子皇孙福晋了。

六房……实在是一个儿都没出过。

不管公爷选,还是将来再进宫由皇上选,就算天上掉馅儿饼,都砸不到眼前这位六房的格格不是?

“格格年纪虽小,却难得是个心里清楚的。”那妈妈里倒不由得对廿廿多了一分怜惜、一分赞赏来。

廿廿展颜而笑,“所以……妈妈,就放了我走吧。”

那妈妈里正待说话,不想就有一个总管服色的人已是走了过来,看了看廿廿衣纽子上挂着的名牌,便横了横眼,“六房的祗念格格,公爷叫,麻烦随奴才走一趟吧。”

廿廿心下也是突突直跳,牙青感知到了,这便冲那总管露出獠牙去,低低警告地叫。

那总管也吓了一跳,指着牙青道,“这东西不能带着!若是伤了公爷,格格可担待不起!”

一卷8、不去

“总管要是不让它去,那我就也不能去了。”

廿廿静静牵住牙青,淡淡抬眸,迎上那总管的眼去。满眼满身,都是宁静的笃定。

反正,已是注定要落选的。就这么惹怒了公爷也好,直接就可出门去了不是?

那总管都是愣住,“格格……你可分清楚,是公爷叫你去回话。你,敢不去?”

廿廿笃定点头,“没办法,我放不下我的‘钮赫’,可总管却又说公爷不想见‘钮赫’,那我也只能顾着‘钮赫’,先愧对公爷了。”

那总管也听不懂满话,这便又横了廿廿一眼,自顾先转身离去了。

“哎哟我的格格……”周氏真是都要急哭了。

廿廿却是轻轻含笑,“妈妈别难过。那不是咱们高攀得起的命数,那地方本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咱们不跟那些自明清高的去抢,我只想按着上天安排给我的命数去过日子就是了。”

对她而言,虽则六房地位低微,可是终究是弘毅公的后裔,门第还是在这儿摆着,故此将来的婚配也不会太差了。

或者能配个闲散宗室,又或者如额娘配给阿玛似的,将来的夫家也能是个有爵位的。

虽说按着自家的房头,必定不能配给那样家族的嫡子玄孙,或者只能配给的庶子,有的也许都没官职,只是闲散的……倒也无妨。反正她从小已经过惯了这样清贫的日子,她不怕,她也反倒还能从中寻到自己的平静和乐趣来。

就像先生说,“真正的高洁,不过‘安贫乐道’四字”,她从小受这样的教育,心也宁静。

——先生原本是阿玛给兄长宁武泰聘的,可是家里就哥哥一个学龄的孩子,阿玛便叫她也跟着去念书了。故此她的启蒙倒是早,是跟着哥哥一起开蒙的。

男孩儿家进学的年岁是在虚龄六岁,哥哥又比她年长一岁,故此她开蒙的年纪是虚龄五岁。算到今日,她实则已经念了两年的书,先生私下里倒夸她比哥哥还更可造些。

那总管转回去,将话回了公爷明安,明安听了也很是有些皱眉头。

从老祖宗弘毅公那分房头传家至今一百七十年了,六房一向默默无闻,总也没出过什么挑刺儿的。这怎么到了今年偏就出个不听话的,而且才虚龄不到七岁,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儿!

明安也有些头大,这便转头与几位兄弟、叔伯的商议。

原本今日的初看,干系重大。说要干系到钮祜禄一家的前程,都不为过。

不为别的——钮祜禄家所出的格格们,如今身在内廷的,几乎都已经倒了。

皇太后已经崩逝五年,连皇上守孝三年的心思都结束了;而顺妃、诚嫔两位内廷主位,更是全都被惇妃给压得死死的,除了没有皇宠,更是在皇上已经年届七旬之后,都已经不敢再寄希望于她们二人再得皇嗣了。

虽说钮祜禄家三年前还曾出了位十七阿哥的嫡福晋,只是十七阿哥的性子都在那明摆着,他们敢将储君的宝押在谁身上,也不敢往十七阿哥身上押不是?

故此要往后宫里再送新人,尤其要将新人送到皇家核心去,此时已经成为他们必须要走的一步棋了。

一卷9、落选

而此时皇上已经年过七旬,各位皇子也都已经各自成家,早已经都有了皇上亲选的嫡福晋去了,他们便再是想往后宫送人,却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位置。

——而这回皇上为十公主挑选侍读,无疑为钮祜禄家又打开了一扇希望的门。

虽说公主侍读,不是内廷主位,也不是皇子皇孙福晋的挑选,但是以十公主得皇上眷爱,那么十公主身边的侍读自然也能入皇上的眼去。

这样提前就入了皇上的眼,倒比要十四岁才正式参加八旗秀女挑选,就更近水楼台去了。

故此今儿钮祜禄家的男人们都极为重视这一场族中的初看,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么要紧的事儿,竟然从一大早晨开始,这外头就扰攘不断。

那管事的回的话,他们也都听见了。怎么也都没想到,竟然是地位最低的六房里的一个小女孩儿在挑刺儿!

“各位叔伯,兄弟,明安不才,虽承袭了果毅公家,但是家中事从来不敢专断,还看叔伯、兄弟们的意思。”

大家的目光都先望向此时内廷主位们的父兄去:如顺妃的兄长福庆,六阿哥永瑢继福晋的阿玛、銮仪使达福、叔父达禄,诚嫔的兄弟,以及十七阿哥嫡福晋的兄长布彦达赉等人。

旁人各自沉吟,倒是永瑢继福晋的叔叔、一等侍卫达禄瞟一眼众人,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作难的?倒叫你们都不说话了——不过就是个六房的丫头。怎么着,难道你们叔伯、兄弟们还指望着她去?”

这些人当中,达福、达禄两兄弟是八房的,其余福庆、布彦达赉等人都是十六房的。原本一等果毅公就是八房的始祖、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的,后来由皇上定,由十六房来承袭一等果毅公的世职了。

虽说不再是一等公家,但是十六房也都念在这个一等公爵是人家八房的,故此也一向都对八房十分的客气。

八房与十六房,倒是更加的同气连枝些。

达禄望着众人低笑了声,“难道咱们八房和十六房,这么多聪慧美丽、言行得体的格格儿里头,还选不出一个合适的来,倒叫你们还犹豫那六房的野丫头去?”

一个能带着狼来参选的小丫头,不是野丫头,又是什么?

达禄如此说,明安等人倒也都笑了。

这里面辈分为长的福庆和布彦达赉两人倒是冲和些,“虽说六房一向不出挑,可是终归都是咱们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但凡是可造的,咱们都该给个机会不是?不如叫上前来,咱们先问问她。”

明安却摇头,“二位额其克说得对,都是咱们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自然都是名门闺秀,都有机会的。只是——侄子方才已经叫管事的去叫了,可是那女孩儿怎么都不肯来。”

“我倒不知道,难不成这会子为了问她的话,倒要我亲自到她面前去了不成?”

众人自知不妥,这便都叹气摇头,“那就是那孩子不识大体了……便算了吧,直接撂了那孩子的牌子,也省得她再闹腾,误了大事去。”

一卷10、市恩

管事的将这消息传达给廿廿时,廿廿心下窃喜,可是脸上却还是“尽职”地露出失望、落寞、哀伤的神色来。

“破落户家的六房格格”嘛,在这外人都觉着可能是他们房头唯一出头的机会,却落选了,理应呈现出这样的神色来才对吧?

要不,该有人留神她去了。

那管事的又横了横牙青,“格格儿方才跟奴才一口一个‘钮赫’的,奴才也回了公爷了。格格儿聪慧,知道用‘钮赫’来给这东西化解灾厄。公爷仁慈,便也不语格格儿计较今儿门外那一顿乱了。”

“钮赫”就是满话里的“狼”,钮祜禄氏就是从这个词儿里转化来的。

“格格儿心里该明白,今天就凭门外那一顿乱,公爷就算不处置格格儿,却也必定要将这个东西棒杀了的……叫这东西这么一闹,多少身家尊贵的格格儿们受了惊,甚至伤着了的,就更甭说那些马匹、马车摔坏了,受的损失了。”

“公爷说了,这些就算不是钮祜禄家的族内,在外头也是要经官治罪,至少也是要包赔损失的……格格儿可知道,那些房头的格格儿们可都到公爷眼前儿去告了格格儿的状了,公爷就算想留格格儿的情面,都没法儿徇私了。”

“可是公爷仁慈,知道格格儿家里的景况,包赔损失对格格儿来说,属实是难为了。公爷这便开恩,说这些损失,公爷替格格儿你包赔了。只是,格格儿今日便请回吧,以后也记着,凡事安分守己,再莫给自己家房头带这些麻烦来。倘若格格儿再犯,公爷便也只能秉公处置,不能再替格格儿扛着了。”

廿廿垂眸想想,不管怎么说,的确那些摔伤了的、受惊了的,以及车马的损失,的确是她的理亏。

她这便实心实意地朝着明安的方向,遥遥行了个蹲礼,“谢公爷仁慈。”

管事的哼了一声,这便回去复命了。

“妈妈,咱们回克。”廿廿压着心里小小的雀跃,垂首宛若淡淡惆怅,引着周氏,牵了牙青往外走。

那一众格格们,全都目送着廿廿她们往外去。

有的因为廿廿而受惊受伤的,自是一副解恨的表情;而其余的,总归事不关己,又是个六房破落户家的同族,这便全然不关心,只是一脸冷漠地看着罢了。

不管怎样,总归少了一个去,那她们自己中选的机会又多了那么一丢丢吧。

——尽管,这破落户六房的,其实原本也没有中选的机会。她的去留,其实不关痛痒。可终究是看着走了一个,叫她们各自心下能有一点莫名的欣慰就是。

周氏是当真难受了的,当场就掉了眼泪,用袖头子直抹眼睛。

牙青也终究是个小笨狼,没法儿领会自己主子那曲里拐弯儿的心思,这便恼了,一路走着,一路冲那些冷眼旁观的格格们呲牙低吼。

终究是个狼呢,这么面目狰狞的,惹得一众女孩儿都惊叫出来。

牙青这才爽了,回头看廿廿,仿佛安慰。

廿廿轻叹一声,伸手拍拍牙青的头,“牙青乖,咱们快走吧,别再惹事。”

一卷11、惹事

廿廿牵着牙青,走出公爷府大门。阳光正上中天,金丝温暖洒落。

廿廿闭上眼,抬头影响那一抹温暖。

终于出来了……别人眼里怎么都要死死抓住的机会,她却只觉放下才是这样地舒畅。

牙青却不懂了,以为小主子还是难过的,那一副呲牙咧嘴狰狞的模样便怎么都收不回去了。

“哟,格格儿这么快就出来啦?”那门房还没忘踩上一脚来。

还不等廿廿答话,牙青便怒了,尽管脖子上有绳,它还是一声怒嚎,冲那门缝就扑了上去。

那门房登时吓得连滚带爬地逃下门阶去。

廿廿只想笑,急忙拢住牙青,“好了……乖,咱们回家去。”

牙青却还没过劲呢,待得下了台阶,它走在道路当间儿还左右摆头,獠牙血口地两边低吼。

没想到,一辆经过的马车就遭了灾,那马儿被吓得又是当场前蹄扬起,整辆马车差点没倒扣过去!

廿廿这次是真的大惊,连忙抱住了牙青的头,用两只小手扣住它的嘴,“嘘!都叫你乖啦,你还惹事!”

所幸那马车夫的本事要比之前那些格格们家的车夫高明,只见他扬鞭拎缰,口中迭声的唿哨,很快将马儿给平定下来。即将倒扣的车厢“咣当”一声又稳定了下来,内里却连滚带爬掉出一个胖胖的男子来。

那男子一滚下来,还没等自己站起来,就直接跪倒在地上了,“哎哟,主子……奴才该死,叫主子受惊了。”

那人一张嘴,廿廿就怔了——因为那明明是个男子,可是张口却是童声。

这样的小嗓儿,廿廿也听说过,如果不是唱戏的,那就只能是宫里的太监。

有太监到钮祜禄氏公爷府来,也是正常,毕竟人家一来是公爵府,二来钮祜禄家的皇子、皇孙福晋多,平时派太监来传个话儿、送个礼的,都是再寻常不过。

不过廿廿还是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惹祸了,得罪了谁不好,偏得罪了太监去呢。

她这便赶紧先出声道歉,“内个……这位爷爷,方才真是对不住,我的狗儿惊了尊驾的马,我在这儿给您老赔不是了。您老大rén dà量,千万别跟这狗儿计较。”

那太监扭头盯住廿廿。廿廿的服饰虽说朴素,但是一看就不是下人的穿着。再说这儿可是钮祜禄家大门口,那太监便也忍住了怒气,只是有些不愿意道,“这位姑娘,咱家是能不跟狗儿计较,可狗儿既然是你的,你好歹不能看住么?”

“你,你可知道,你是冲撞了谁?!”

廿廿摇头,她是真猜不到那车里还有谁。

总归不能是钮祜禄家所出的那些皇子皇孙的福晋们——她们也不能随便出宫来不是?

不过不管怎样,廿廿还是认认真真向那车里的人行个深蹲的礼,“对不住车内的尊驾了……您可好,没受伤吧?倘若伤着了,尊驾尽管知会医药费用,我必定设法奉上。”

车内的人还是不肯现身,却是“噗嗤”一笑,“丸子,算啦。瞧你跟人家小姑娘使什么横啊,你要是真能耐,你跟那小畜生对着咬去——对啦,别怪我不提醒你,它可是个狼。”

一卷12、老妖

没想到车里的这位,还没露真容呢,就先一眼看出牙青是只狼来了!

廿廿心下紧张极了。

太监不同于钮祜禄家的人,钮祜禄家因为这个姓氏,便不能对牙青怎么样;可是太监不一样啊,太监一听说是狼,一旦要是计较起来,牙青就危险了!

廿廿赶忙将牙青交给周氏,向周氏使眼色,叫周氏带着牙青先走。

她自己走过来横在车前,“车里的这位爷,有话好说。惊了您的车驾,都是我的不是。您要是怪罪,就请怪罪我吧。狗儿不懂人言,您什么话都请跟我说就是。”

车帘一挑,跃下一个人来。

还是个太监。

年轻的太监。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

身姿颀长,就是一双眼有些过分的灵动。那一颗黑眼珠就就像卧在油里似的,叽里咕噜地停不下来。

年轻的太监却没有那中年太监的拘谨,跃下车来先伸胳膊撂腿,“行,那我跟你说。我说你今年才几岁呀?”

廿廿答:“虚龄七岁。”

年轻太监就乐了,“你瞧你,才这么芝麻丁点儿大,就牵着个狼满京城走,那哪儿行哪?你手小、劲儿也小,哪天他撒开野性了,或者咬了你,或者咬了别人,那可惹下大祸了不是?”

廿廿轻啮嘴唇,“不会的。它很乖,很听我的话。”

那小太监眼珠子又是叽里咕噜地转,“还乖?还听你的话?它刚刚儿干什么啦?它都把我的马给惊吓啦!”

他说着两手掐腰,“哎哟,我这个老腰,都给闪着啦,现在还疼呢……”

廿廿虽小,可是也瞧得出来他也就十五六岁啊,哪儿来的“老腰”去?

若是按着老人的话儿讲,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压根儿还没长腰呢吧?

看廿廿不吱声,那小太监便凑上前来,躬身凑近了盯着廿廿,“喂,你听见没有啊,我都受伤啦!”

廿廿垂下眼帘去,“嗯,那您开个价吧,多少钱合适给您看好您那‘老妖’?”

廿廿心里想的就是“老妖”,不是“老腰”,这便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赶忙偏开头去。

小太监这便挑眉了,“嘿,我说你乐什么哪?”

他又眯了眯眼,觉了景儿:“你该不会是——笑话我呢吧?”

廿廿绷住了,静静抬眼来,“怎么会呢?您也没有哪儿令人发噱不是?您是认真的人,我也认真对待着呢。您尽管开口吧,多少价码儿合适?”

小太监却心里还是划开魂儿了,绕着她走了两圈,“我说嘿,你个小姑娘才这么大点儿,怎么就知道跟人藏心眼儿呢?”

廿廿摇头,“我人小,心眼儿更小,也没得什么可藏了呀~~倒是爷您啊,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请您万万多多包涵。”

那小太监都给气乐了,“嘿,这张嘴儿!”

他的眼珠子又叽里咕噜一顿转,廿廿都担心那眼珠子转得太快,一下子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觉着吧,你没错。谁犯的错得叫谁担着。就把你那狼交给我吧。”

一卷13、不给

“那可不行!”

廿廿登时拒绝,“狗儿无知,犯错都是主人犯的错。您有话尽管跟我说就是!”

廿廿一边说,一边在背后摆手,示意周氏赶紧带着牙青走。

周氏虽说不想扔下格格,可这格格是她自小给奶大的,她怎么不知道格格的性子呢。这牙青啊,可是格格的命根子,要是牙青被这太监给弄走了,格格非拼了命去不可!

周氏心下略一思量,还是悄然嘱咐那车夫赶紧走。

只想着,先走了开去,待会儿回头再来接格格就是。

幸好之前被那门房给阻挡得,廿廿那马车并不在正门口,而是远在一旁的角门边上,倒叫正门口前的那两个太监不能直接看见。

不知道小狼实则已经走了,那小太监盯着廿廿看,不一会儿便“扑哧”一声乐了,“瞧你啊,脸都吓白了!你想什么呐,难不成是担心我回去把它给炖了吃了?”

廿廿咬咬嘴唇,“我谅您也不敢!它可是个狗儿!”

廿廿非要强调牙青是个狗儿,也是因为狗儿在满人心中的地位。因为狗儿曾经救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命,故此满人不吃狗肉,不戴狗皮帽子……

那小太监就乐了,“得了吧,它是个狼!”

廿廿心跳得砰砰的,却不肯退让,“您凭什么这么说?您有证据么?”

所幸牙青还小,小狼跟小狗,一般人还不好分辨。况且太监呢,常年在宫里,未必就见过几头真的狼去。

那小太监挑眉盯着廿廿,“哎哟,瞧你这厉害劲儿的!你是不是觉着我没见过狼哪?我告诉你我行围的时候儿……”

旁边那中年太监“丸子”赶忙上前横在那小太监前头,瞧着那姿势,是好悬就没直接伸手去捂那小太监的嘴的。

那小太监只得将话给憋回去,不过挺难受的,掐腰站在那拧了拧脖子,“反正,我就知道它是个狼!”

廿廿赶紧偷着歪头去看,见自家马车已经不在角门那边了,心里有数儿,这便悠然垂下头去,“反正,它就是个狗儿。”

两人在外头这么一争执,门房也不能袖手旁观,这便赶紧进内禀告去了。

公爷明安一听,又是那个带着狼的六房丫头,他头都大了。

这都出了门去还能惹事儿,而且惹的还是太监,六房这支的祖坟上这是冒的什么烟啊,怎么安静了这么些年,今年就出了这个爱惹事儿的丫头去!

明安赶紧亲自带人出来,一众初看过关了的格格们,这便也好奇地一同跟了出来。

明安先前还只以为是太监,结果出门一看,惊得赶紧亲自奔下门阶来,上前就要行礼。

倒是叫那小太监给抢先打了个千儿,“请明公的安!”

那明安才一怔定住,回头看了一眼周遭,压低声与那小太监说话去。

一众格格则立在门阶上,都盯着廿廿乐。

“我就知道她是个爱惹事的。”之前那与廿廿有过口角的大格格冷笑着对雅馨说,“她走的时候儿,走到咱们眼前,还故意在你面前拍着那小畜生的脑袋,说什么‘雅馨乖,别再惹事’。你倒是好性儿,竟那么听着。”

一卷14、暴露

“牙青”和“雅馨”,在满话里,是完全相同的一个字。

那些格格们也不知道牙青是就是小狼的名儿,便认定了廿廿是故意骂雅馨呢。

雅馨便眯了眯眼,“我方才倒没听真楚,你们当真是听见她这么说了?”

那年长的大格格便冷笑,“我虽然比您年纪大些,可是若论族里的辈分,我是您侄女儿。我怎么都不敢哄骗长辈去的不是?”

雅馨倒是一笑,“是么?亏我方才还管你叫姐姐来着。”

这年长的格格是十房的萨印,她阿玛是wu lu mu qi都统索诺木策凌,因军功,图形紫光阁。

十房有二等伯的爵位,虽说到她祖父恒德那一辈降袭为一等男爵,可是他们家的威风还是在的。原本以她的身份,便暂时比不过八房和十六房去,可也是妥妥的名门闺秀。等来年进宫选秀,至少也能被挑中了配给宗室子弟去的。

可是她也没想到,她的命运却在今年忽然就打了个弯儿——她阿玛今年年初犯案,获罪了。这会子还不知道皇上会给治个什么罪去。

照这样下去,她担心自己原本妥妥配给宗室的命数,怕都难保了。于是她才极为在意眼前这个挑选公主侍读的机会去。

若明年的选秀不敢指望,至少能在今年凭侍读的身份入宫去——也或者能遇见个皇子皇孙,那她才还能留有希望去不是?

正因此,萨印被牙青给吓唬了那么一下,身上的衣裳、头上的花儿都乱了,险些坏了她的大事,她才这么恨廿廿去。

“雅馨你可不能这么饶了她!”萨印冷冷道,“要不从此往后,再与她碰面,她岂不是只当你是她的那个小畜生去了不成!”

雅馨的姑姑是顺妃,如今是钮祜禄氏在后宫位分最高的主位,只要雅馨说句话,就连公爷明安自都是要给面子的。

雅馨略想了想,这便带着丫头走下台阶来,一路朝着廿廿去,一路招呼,“那位六房的女孩儿,你叫什么来着,啊我想想,方才唱名的时候儿,我听见你仿佛叫——祗念?你阿玛是都统衙门的掌yin zhāng京恭阿拉吧?”

雅馨这般直呼其名,是因为她知道恭阿拉的辈分比她还低。

廿廿微微一怔,小心地望向那边两个太监去。

——她的身份,甚至她阿玛的身份,这一下子就全都暴露了。

她原本还想趁乱就跑,相信当太监的也不好意思到钮祜禄家来捉着一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身份问个不休才是。

那小太监果然听见了,愣是暂时撇开了公爷明安,扭头冲廿廿乐,“好啊,我这回可知道你家门儿了!”

他下头半句话没说,那意思廿廿却是明白的——他自然能找上她家门去,再跟她要牙青!

廿廿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她知道,她这回可能是要给自己家惹祸了。

她们六房本就低微,她阿玛好容易从族叔那承袭来一个佐领,这才有资格给补放了个都统衙门的掌yin zhāng京——这回她得罪了太监,怕是阿玛这差事都要悬了。

一卷15、哀怨

不管那边两个小女孩儿,公爷明安只是小心翼翼盯着眼前的小太监。

“奴才斗胆,还请十七爷开恩。那小女孩儿不懂事,不知十七爷身份,这才冲撞了车驾……要是她知道的话,她是绝壁不敢在十七爷跟前造次。”

这位小太监,正是皇十七子,永璘。

因他的嫡福晋吉兰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听闻今儿她母家要在自家内先初看一圈儿女孩儿,然后合适的再送进宫引见,吉兰这便十分关注。

只是吉兰自己在宫里,不便出宫,永璘与吉兰还是新婚,小夫妻心气儿相通,这便也明白了福晋的心思。

吉兰自己在宫里寂寞,当然想找个同族的女孩儿进宫去,彼此之间也能有个交游不是。

永璘是皇子,宫里对皇子皇孙的管束也严格,皇子同样也不能随便出宫。

——他要是想出宫啊,得跟他十五哥说。他皇阿玛将看管他的责任,交待给他十五哥了。

可是十五哥那人比皇阿玛还严格呢,他有时候想出来溜达,跟皇阿玛撒撒娇、耍耍赖的都能成,可是轮到他十五哥这儿,他十五哥一准儿一抹脸,甩给他两个字儿:“不准!”

他这就只要装成太监,借着奉十七福晋的命,回母家请安的借口,偷着溜出来啦。

永璘呲呲牙,“她在我跟前造次,挺好的呀!她要是不造次,我还看不见那小狼呢!”

明安心里有些没底,“十七爷的意思是……”

明安哪儿知道啊,眼前这位十七阿哥是个打小在娘胎里,就是用人参给堆起来的主儿,那些人参给他拱的,精力实在太旺盛,平日不招个猫、逗个狗的,都对不起那些人参……

所以他就看上牙青了。他觉着能在京城里,牵着个狼四处逛游,看谁骑马过去,不服的就放狼隔日吓唬一回……这事儿十分厉害。

永璘招招手,低声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跟我皇阿玛行围的时候儿,也掏过狼窝,掏着过狼崽子!我稀罕的呀,抱回去想养……明安你说啊,养个狼崽子不是比养狗好玩儿多啦?”

明安自是点头,“十七爷说得对。”

“可是呢……”永璘接下来就惆怅了,再也不是刚刚眼珠儿冒光的样儿,“可是就可是了。”

他没具体说,明安却也明白。

必定是皇上不准,要么,就是十五阿哥不准。

这位十七阿哥啊,是皇上的幼子,又是十岁上令懿皇贵妃就薨逝了,皇上宠着、纵着,这位天生又聪明,精力又旺盛,这便尽往歪了长,镇日的淘气荒唐。

别人谁都管不了,这些年抚养十七阿哥的颖妃主子也舍不得管,使得这位皇阿哥就剩一个克星了——他亲哥哥十五阿哥。

就因为知道连皇上都纵着他,十五阿哥才反倒比皇上管他管得都严。

“可是你瞧啊,”永璘一指廿廿,“就连个七岁的小丫头都能牵着个狼满京城的走,我好歹一个十七岁的皇子,凭什么就不能呢?”

明安心里有数了,“十七阿哥的意思是……”

永璘却皱眉,哀怨地望向廿廿,“可是她不给我~”

一卷16、狼女

圆明园。

福园门外阿哥所。

永璘是笑眯眯地回来的。

十七阿哥福晋吉兰连忙迎上来,“阿哥爷,他们选的怎么样?”

永璘对着福晋眉开眼笑,“选的好,他们选的特别好!”

永璘说罢就赶紧一个箭步奔上台阶去,进内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儿就喝。

吉兰听得一头雾水,这便赶紧跟在后头也进了门,看永璘那猴急的模样,赶紧拦着,“阿哥爷别喝那冷的!才从外头进来,就贪图冷的,仔细炸了肺!”

“才不会呢~”永璘用袖头子抹着嘴,一脸的笑,“我壮着呢!”

吉兰叹口气,忙上前用自己的帕子给永璘擦汗,兼帮他解开扣子,换下大衣裳。

“阿哥爷怎么这样口渴,倒像是阿哥爷在我母家费了不少口舌似的。我只叫阿哥爷替我去偷偷儿瞧瞧就罢了,可没叫阿哥爷去当主挑人啊~”

永璘想了想,却只是嘿嘿一乐,“对啊,我才不管他们挑什么人呢。我又不是去看人的……”

吉兰没听明白,只以为阿哥爷这是说情话呢,没去看那些女孩儿们。

吉兰这便笑了,拉着永璘坐到阴凉的北炕上,亲自抓过一把玉骨丝绣的扇子给永璘扇着,“阿哥爷快跟我说说,他们都选了谁了?”

永璘眨眨眼,仰天想了半天,“我没记住啊。”

吉兰便也乐了。

也是她们家那么多房头,那么多世代,那么多女孩儿呢。她自己都分不清楚,阿哥爷自更迷糊了。

“那阿哥爷能记住什么,就跟我说点什么呗?”

“狼……”终于说到了永璘最爱的点儿上,他登时盘腿坐过来,凑近吉兰,“可好看了。”

“哟,你说什么呐?”倒把吉兰给说迷糊了,“好端端的,你说什么狼啊?是宫里要给十公主挑侍读,难不成还能给挑进宫来一只狼不成?”

永璘眼珠儿叽里咕噜一滚,随即竟是拍手大笑起来,“哈哈,可不是嘛,我真给宫里挑一个狼女进来!”

成婚两年来,自己丈夫的性子,吉兰自是有数的。只能叹口气,“阿哥爷又玩闹了。什么狼女啊,阿哥爷可千万别到皇上和十五哥眼前乱说去。”

吉兰转念一想,便也笑了,“我明白了。阿哥爷说我们钮祜禄家,姓氏就是‘狼’,所以所有钮祜禄家的女孩儿,都是‘狼女’呢吧?阿哥爷真淘气。”

永璘自顾自在那抱着茶壶美,也不说破。只是那叫丸子的太监立在门槛外头,头上这个冷汗哟……

福晋是太善良了,便是两年夫妻,也想不到阿哥爷真的给选个狼啊!

呜嗷呜嗷的大灰狼——

啊不,是呲牙咧嘴的小青狼啊!

不过幸好,今儿还只是钮祜禄家自己族内的初看,将来能不能进得宫来,还得是皇上定夺。兴许那位格格的身份过不了皇上的法眼,这就叫皇上断了阿哥爷的念头去,那也就好了。

吉兰出去安排用膳,永璘也喝够了凉茶水,瞅着丸子乐,“嘿,你说,我赶明儿要是见天儿牵着个狼,到我十五哥眼前转悠去,我十五哥得是个什么样儿?”

一卷17、姑父

十七阿哥兴冲冲地回圆明园去了,明安可做了蜡。

十七阿哥因穿着太监的衣裳,又是偷着出宫来的,他这便不能往里头请,故此里头的叔伯兄弟们,都不知道其实是十七阿哥来了。

他搓着手回去,那几位就都问是宫里哪家的太监来了。

钮祜禄氏在宫里的主位真是多,顺妃、诚嫔、永瑢福晋、永璘福晋……哪位娘娘、皇子皇孙福晋的,名下都有可供差遣的太监。哪位派个人回来问个安、传个话的,都自是常事。

太监到别个大臣家去,人家可能会觉着稀罕,会格外小心翼翼;可是在钮祜禄家不。

钮祜禄家不是托大,是当真若要挨个儿太监都当回事儿,他们家真顾不过来,得累个好歹的。

明安叹了口气,“是小姑姑派人来问,咱们选好了什么人去。”

明安是丰升额的嗣子,十七阿哥福晋吉兰是丰升额最小的妹妹。皇上是选的阿里衮的you nu,配皇上自己最小的儿子,十七阿哥两口子啊,是一对“老疙瘩配”。

故此在这么些钮祜禄家的内廷主位里头,明安原本是与十七阿哥福晋最近的。

算起来,十七阿哥别看才虚龄十七,却是明安的小姑父。

明安叹气,是因为他反倒希望是别家的来呢,而不是这位小姑父——别家说话办事的,都能循常理;单就这位小姑父,你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

甭管他们钮祜禄家如何要以家族大局为重,在人家这位小姑父的眼里,也都比不上一头狼。

甭管明安跟他怎么解释,人家也不听。

众人便都笑了,“原来是十七阿哥福晋。她必定是在宫里寂寞了,这便恨不得早些选个姐妹进去作伴呢。”

自打前年成了婚,到今年都两年了,十七福晋那边还没见喜。钮祜禄家人心下也是暗暗着急,不过却也都明白十七阿哥那性子。虽说成婚两年了,可也还是个淘气的孩子,心思兴许还没在生儿育女这事儿上定下来呢。

众人笑众人的,明安自己皱着眉头翻开了排单。

带着万般不愿,明安一咬牙,还是毅然抓过笔来,蘸饱了墨,在上头圈了廿廿的名字去。

其余众人这才回神,都收了笑,忙过来问,“公爷这是为何?公爷难道还指望六房不成?”

六房没有世爵不说,甚至连个三品以上的都没有,这一房头的女孩儿,就算勉强也能从家族里选上,但是一旦进了宫,都不用见皇上,就到礼部那按着父祖家族的一筛选,也必定是要撂牌子的啊!

“公爷又何必要给咱们家浪费一个缺去?公爷别忘了,咱们家的格格选完了,进宫还得跟其他家族的格格们再选呢!就算是开国功臣为首,那也是五家呢,并非咱们一家不是?”

当着众人,明安有苦说不出。

皇子擅自出宫,这是大事。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六年前就因为给大臣擅送字画食物,被削爵啊!

此时人多耳杂的,明安只能守口如瓶。

“……我自有道理。各位叔伯、兄弟,这一回就准我善作主张吧,来日我必定细说缘由。”

一卷18、换人

几人都盯着那排单,“只是……既然要多加一个她,就得勾掉一个去,要不这便超了数儿了。”

命案起身跟几位行礼,“我要与几位叔伯商量的,正是此事。选好的,勾掉了谁,都叫我心下不落忍……只是,此事却是眼前必行的。”

听到这个,众人都默不作声,只面面相觑。

先前已经圈定了五人,分别都是出自有世爵的房头:三房、八房、十房、十六房,再加上乾隆初年刚被皇上颁旨令与弘毅公这一门合族的皇太后母家丹阐承恩公家,每个房头一名,这是最为均衡的选法儿。

这会子又忽然要多出来一个六房的,那该拿掉哪个房头的去?

众人都不愿是自己房头的格格被勾掉,可也都不好说叫拿掉别的房头的,这便都不方便张嘴。

还是永瑢继福晋的阿玛、八房的达福说,“这次我们虽然跟着明公你一起初看族中女孩儿,可终究你是大宗家,这事儿还是你做主就好。”

“都是自家人,总归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家,明公你就做主吧。”

一看达福这样说,众人便也都随声附和。

明安叹了口气,“既然各位叔伯、兄弟都这样说了,那我今儿就擅作这个主张罢。”

明安说着向十房的行了个大礼,“我还是对不住十房了,今儿暂且勾掉萨印吧!”

明安如此安排,众人倒也都是心下明白。

萨印的阿玛一等男爵、首任wu lu mu qi索诺木策凌,去年犯下贪墨大案,今年还在押,等候皇帝亲定刑名。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萨印进宫参选,的确并不合适。

当着自家人,明安自不便直说,这便拐了弯儿道,“……明年正逢三年一届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萨印的年岁正是明年该进宫参选的。萨印那孩子说不定有成为内廷主位的命,那如今这个公主侍读的差事倒是委屈了她不是?”

“不如咱们就再留她在家一年,来年只叫她入宫备选内廷主位去,今年这个公主侍读的差事,就容给六房去吧。”

其余几房反正事不关己,这便没不同意的。

十房人,自己也知道索诺木策凌现在生死难定,心中如何能不忐忑。

况且现在十房当家的就是老四索宁安,他此时的官职亦不过是“内阁侍读”,尚无承袭世职,在这一群公爵、伯爵的亲戚面前,也不敢多说什么。

明安拍着索宁安的肩膀,“老四,回去代我向十房的长辈们磕头赔罪了。”

索宁安赶忙回礼,“明公言重了。明公说得对,萨印明年自可参选,说不定她的命数在后头。”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一场族内的挑选,最后却是索宁安领着哭泣的萨印离去。

原本萨印都是被留了牌子的,还在一众女孩儿面前炫耀过的,孰料嫣然笑意不过半日,她便被打回原形去。

原本,因为她阿玛的罪,她已经不敢指望来年的八旗秀女挑选,只将眼前当做唯一的出路。

可她今儿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这条路竟然就这么生生在眼前断了。

一卷19、期望

消息传来,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按说犯愁的应该是十房的萨印,欢喜的应该是六房的廿廿。

可事实上,廿廿一点儿都没欢喜,她也抱着牙青的脑袋犯起愁来了。

她阿玛和额娘都瞧出来了。

叶赫纳拉氏忙着哄才一岁的小儿子,便冲恭阿拉努努嘴。恭阿拉会意,笑笑起身,到西厢房去看廿廿。

挑帘子进门,恭阿拉先是含笑道,“怎么了呢?这不是好事儿么?干嘛还撅起嘴来了?”

恭阿拉故意凑近了瞅着自家的大妞,“瞧瞧,这嘴上都能吊住个油瓶子了。”

叫阿玛这么一逗,廿廿便也扑哧儿乐了。

牙青之前当半天“石头狼”了,知道小主子不高兴,这便被箍着脖子,半天一动都不敢动。

这回可听着小主人乐,它赶紧趁机从廿廿手箍里钻出去,一下子跳下炕,赶紧摇尾巴、伸懒腰。

廿廿也瞧见了,忍不住啐一声,“小混蛋,都是你惹事,倒像我委屈了你似的!”

牙青就算听不懂人话,可是能听懂人的情绪,知道是小主人训斥它呢。它委屈得直“嗷嗷”地哀嚎。

廿廿无奈,从炕衾抽匣里翻出来一块肉干儿,直接扔门外去,看着牙青欢快地蹿出门去了。

廿廿伸手搂住恭阿拉的脖子,“纳玛,你别叫我进宫去,我不想去。”

自己本家的亲戚,那些女孩儿们还看不起她呢,要是进了宫去,那里就都是大富大贵的,还指不定眼睛长到头上一尺高去啊。

恭阿拉摇摇头,“傻大妞,你高看阿玛了。阿玛就算想护着你,可阿玛人微言轻,哪里有这个本事拦着啊?”

廿廿歪歪头,“纳玛不是都统衙门里的印房章京么?那到时候儿,总得各旗带领引见,咱们镶黄旗就得由镶黄旗都统衙门带领。”

“都统衙门那,带领引见也得盖章,纳玛就徇个私,直接将我的给空下来,到时候儿就不能带领引见了呀!”

恭阿拉无奈地笑,拍了拍闺女的脑门儿,“别看你年岁小,倒是对纳玛的公事来往门儿清!你说得对,带领引见是得各旗都统衙门来办,但是——你这也与秀女引见类似,虽说是各旗带领,可是你们的名字啊,早就先报到户部了,户部自早就登记造册送进宫去了。”

“都统衙门这边用印,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改变不了什么的。”

廿廿犯了愁,钻进父亲臂弯里去,“纳玛……那可怎么办呢?”

恭阿拉轻轻搂着闺女,“廿廿啊,从太祖皇帝时起,咱们钮祜禄家啊,就不断地被选出元妃、皇后、贵妃、皇子皇孙福晋……可是却都是其他房头的,从没有一个是咱们六房的。”

“我就记着啊,从小儿咱们这房的人啊,都只看着人家热闹,老太太们都凑在一起说,不知道咱们六房什么时候祖坟上也能冒一道青烟,叫咱们房头也能给选上一个啊。”

“可是这愿望就从来没实现过,不管宫里选什么,都跟咱们没缘。”

“可是这一次啊,廿廿,你可是咱们房头二百年来第一个被选上的呢。不管怎样,那宫里的模样,你也该去看看。就算不为了那荣华,就当去开开眼界,也不枉生在咱们钮祜禄弘毅公家一回……”

一卷20、养成

廿廿认真听着,肩上也感知到了重量。

可是她还是歪进阿玛的怀里,“可是纳玛有所不知,被选中的不是女儿,而是牙青呀。”

她就知道是那个小太监搞的鬼,可是那太监何尝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牙青呢!

“怎么呢?”恭阿拉也十分意外。

廿廿回来后可没敢自己将在公爷府外惹的那场乱子告诉父母去。

这会子见不得不说了,这便小心地拣了不要紧的,说给阿玛听。

“……也是巧了,宫里来了两个太监。其中那个小的,一眼就看出牙青是狼来了。”

“好家伙,他就盯着牙青,再也转不开眼珠儿了。”

廿廿抱住恭阿拉,“阿玛,我原本是撂牌子的,都是叫那太监给闹的,这才又留牌子了。可是说到底,他也是想要牙青的呀!”

恭阿拉也是意外,“竟有这回事?”

廿廿使劲点头,“故此女儿才更加不愿去。”

恭阿拉也垂首想了一会儿,轻拍女儿手背,“既然如此,你才更要去!”

“为何?”廿廿不解。

“若那太监如你所说,当真连大宗公爷都要敬让三分,那必定是在宫里也有身份的。那么年轻的太监有身份,就必定是他背后的主子身份高贵。这样想来,怕不是皇上身边的,就是几位宠妃,或者皇子身边,在跟前出上差伺候的。”

“这样的太监,既然卯足了劲儿非要牙青,那就凭咱们家,是怎么都保不住牙青的了。牙青若因此必定进宫,大妞啊,你可放心叫牙青自己一个儿去?”

廿廿便呆了,片刻眼圈儿已是红了,“阿玛说得对。这个祸事,其实是我给牙青惹来的,我不能叫它独个儿去!”

决定已下,心里同样画魂儿的,还有做出决定的弘毅公明安。

可是这话他不便跟妻妾们说,只自己心里憋着。倒是在晚上请安的时候,叫他母亲给瞧出来了。

老太太轻声问,“儿啊,为公主挑选侍读的事,叫你为难了?”

镶黄旗钮祜禄弘毅公家,房头多,人也多,家大业大的,平衡各房头的确不容易。况且明安还是个养子。

明安这便跪倒道,“额娘,儿子不敢对外人说,此事却不敢向额娘隐瞒的。”

明安便将十七阿哥永璘做主选了六房女孩儿的事禀告给了母亲。

老太太听了也是纳闷儿,“哎哟,总归不能是十七阿哥看中了六房这个女孩儿吧?毕竟,那女孩儿还小着呐。模样儿都不到长开的时候儿,能看出什么来呀?”

明安回道:“儿子正是悬心此事。毕竟,十七阿哥的福晋,是小姑姑啊。若是十七阿哥当真是又看中了咱们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去,那叫小姑姑心里,是何滋味去?”

老太太也是点头,“小姑是前年与十七阿哥行大婚礼的,如今两年了,还没见喜……小姑的心下,难道苦楚?”

明安心下一动,霍地抬头,“难不成,这本就是小姑姑授意的?小姑姑是想从咱们家,再挑一个人进去,从小给十七阿哥挑教着……?”

“要不,今儿十七阿哥又何故特地冒了风险,扮作太监来看人?”

一卷21、托人

明安母子如此悬心,自有道理。

除了吉兰跟十七阿哥永璘成婚两年尚没有动静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十七阿哥更喜欢汉姓女。

如今十七阿哥的所儿里,除了嫡福晋吉兰是出自钮祜禄氏这样的满洲勋贵世家之外,其余的“皇子使女”,一水儿的汉姓人。刘氏、陶佳氏、孙氏……全都是汉姓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七阿哥的生母令懿皇贵妃就是汉姓女的缘故,皇上特别喜欢给十七阿哥指汉姓的女孩儿。

就连侧福晋,皇上竟然都给十七阿哥指了个汉军旗的女孩儿——武佳氏。

而十七阿哥呢,十岁上就没了亲娘,也许是格外思慕额娘的缘故吧,也与汉姓女的感情格外好。

不说旁人,就说皇上指婚的侧福晋武佳氏,十七阿哥素日与武佳氏在一处的光景,倒比跟吉兰更长似的。

况且武佳氏的身份,不同于那些皇子使女们,武佳氏也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乃是正式大婚娶进门的,有册封的。

以弘毅公家人自己想来,十七阿哥福晋吉兰必定是感受到了来自这些汉姓女的压力,这才想着从自己母家再选一个小女孩儿去,只要十七阿哥看着顺眼就好,倒不拘是哪一房的,也用不着太尊贵,进去了才好教。

“若是如此……”老太太叹了口气,“那咱们还真的要设法必定叫这六房的女孩儿中选了才成。甚或,就算另外几个小女孩儿挑不上,也要设法叫这个女孩儿被挑上了。要不,小姑这一片心,岂不白费了。”

明安也是点头,“额娘说得对,儿子这就要设法进宫掂对去。”

次日一早,明安进宫,便开始想法子。

虽说是十七阿哥看中的人,可是十七阿哥的性子他也知道,他也不敢多加指望去。

他便想到了惇妃身边儿的人去。

在明安看来,皇上既然是给公主和格格们选侍读,那自然是第一个就是为了十公主的。给十公主挑侍读,那最说了算的除了皇上之外,自然就该是十公主的生母惇妃娘娘了。

可是一想到惇妃去,明安都有些头疼。

不为旁的,就是因为弘毅公家出了顺妃和诚嫔,尤其是顺妃,在令懿皇贵妃薨逝以来,在后宫里争得最为激烈。故此惇妃在全天下最不待见的,恰恰也就是钮祜禄氏弘毅公这一门的人了。

不过说来也巧,十公主啊,兜来转去的,却也还是成了钮祜禄氏的媳妇儿——皇上前年给十公主指婚,十额驸丰绅殷德是和珅的儿子,便也是出自钮祜禄氏。

不过和珅是正红旗的,弘毅公这一门是镶黄旗的,不同宗,也不同族。

不过好歹,都是钮祜禄氏不是。况且和珅当年刚起步的时候儿,没少了因为也是钮祜禄氏而来攀弘毅公家这个门槛。

明安这便忖着,得从惇妃身边人,以及和珅这两边一起入手才行。

辗转着,明安寻了个惇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名叫田安的,将这话委婉递了过去。

一卷22、惇妃

此时尚且年幼的廿廿哪里知道,她自己不想要的命运,却从刚一开始启动,就已经有一位皇子、一位本家的大宗公爵替她张罗着。

仿佛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下的,终是谁都逃避不过。

在明安的捭阖之下,和珅那边倒是好说,一来弘毅公家乃是大清顶级世家名门;二来,和珅自己也是钮祜禄氏,自也愿意将自己往人家镶黄旗弘毅公家这边靠。

谁让此时的和珅,虽然儿子已经被指为了十额驸,可是他自己现在还远远没有进到勋贵世家的行列里来。

他是从他父祖那承继了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但是这世职还是低微,没法儿跟公、侯、伯、子、男那般的世爵世家相比。

此时既然弘毅公家主动来托他办事,他自是一百个愿意的。

借着丰绅殷德,还有和珅与惇妃身边儿的官女子听雨的关系,他便也将话儿同样递给了惇妃去。

自己身边的太监和官女子,两边儿都在惇妃面前说这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惇妃自也有些留意了。

五月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春天的明媚,并不昏黄,落在竹帘上,漾起一片玉色珠光来。

那光映在惇妃脸上,叫她看着妆镜,依旧觉着自己是容光焕发、年轻貌美的。

三十七岁的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觉着未来还有盼望。

“钮祜禄家的女孩儿?我说你们是不是傻了,到我眼前儿来跟我提什么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觉着我最近好性儿,不拘你们说什么,我都能乐呵呵听着?!”

听雨和田安两个都吓得赶紧跪倒。

四年前,他们这位本主儿,才打死过官女子。这位的脾气,可当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见两个奴才警醒了,惇妃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宫里历来的规矩,给皇子、公主挑侍读,都必定是最严格的。你们也不是不明白,便如皇子们的侍读,来日就是皇子们的羽翼;公主也一样,侍读陪着公主,朝夕相处,一直到公主厘降……哪儿能是随便挑个人就行的?”

“况且你们跟我举荐谁不行,偏瞎了眼举荐顺妃的本家儿?你们这是转想给我添堵的不是?”

田安终究是个太监,还只是个首领太监,跟惇妃的情分自然远,这便不敢说话了。

还是听雨轻笑了声,在背后冲田安摆手,示意他甭多嘴了,她亲自来劝主子就是。

惇妃白了听雨一眼,“你怎么还有心乐啊?有什么这么喜庆的么?”

这些年伺候着惇妃,听雨自然知道,从五年前主子莫名其妙怀了胎,又莫名其妙证明那是假胎开始,这五年来,脾气就没好过。故此主子这样说话,听雨也没害怕。

听雨便又笑道,“奴才其实是要给主子道喜,是主子的高兴事儿来了——主子想啊,就是这么个高贵的钮祜禄家的格格儿,还是顺妃的本家儿,却进宫来给咱们公主当奴才使。到时候儿,主子您和公主,还不是想怎么整治她,就怎么整治她啊?”

23、抹角

惇妃动了心,这一日借着十公主的由头,来给乾隆爷请安,说的话里话外都是这次选侍读的事儿。

通常乾隆爷跟嫔妃说话的当儿,成年皇子是不宜在畔的。

只是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十七阿哥永璘。

永璘虽然都成婚两年了,可因为是老疙瘩,在乾隆爷的眼里,那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呢。

乾隆爷是没事儿就将永璘给圈在身边儿,盯着他念书——上书房的师傅、谙达们,根本就看不住他。

这要是往常,有嫔妃来跟乾隆爷说话儿,永璘自是乐不得,他好趁机就溜了;只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非但没走,还留下陪十公主在外间玩儿上嘎拉哈了。

内间,今日的惇妃格外殷勤,又是主动给乾隆爷沏茶,又是上前帮着研墨的。

乾隆爷翻看的是永璘方才写的两首诗,其中有“萋萋春草共斜醺,缱绻有枝旧拂云”两句,倒叫乾隆爷颇为满意。

十七阿哥这个孩子,因为是老儿子的缘故,一向都是淘气不羁的表象,可其实兴许是从小在娘胎里就是人参给堆出来的,这孩子其实聪明绝顶,随手写出来的诗,都不亚于以诗书擅长的十一阿哥永瑆等人。

乾隆爷高兴,这便抬眸瞟了惇妃一眼,“有事儿啊?”

太容易就一眼被乾隆爷给看穿,惇妃面上十分尴尬,好在她从来都不是面薄的人,这便略微忸怩了下子,还是道,“妾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妾身是想着,这个月咱们就要去热河了,而十公主七月要进学,妾身到时候儿不在十公主身边儿,倒不放心。”

乾隆爷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今年你不想去避暑山庄了,想留在京里陪着小十?那也行,就这么着吧。”

“哎呀,皇上,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惇妃尴尬地笑,“如今小十不是由容妃抚养着呢么,就让容妃留京陪着她也就是了。妾身要是再留下,再让容妃多想了去,倒像是我这个当本生额娘的,非要去抢这个风头似的……”

惇妃赶忙改口,她可不愿意被皇上给扔到京里不带去。皇上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若她不跟着去的话,到时候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还指不定会合伙儿闹出什么来!

要是到时候顺妃弄了个孩子出来……那就糟了!

乾隆爷淡淡哼了一声,“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惇妃小心道,“妾身是惦记着,该给小十选个好的侍读啊。终究女儿大了,将来能见天儿陪在一起的都是侍读,这便必定要仔细挑选才是。”

外间的炕上,永璘支棱着耳朵听着,就差没将耳朵贴在雕花隔扇上去了。

十公主不满,“十七哥!你耍赖,不是这么玩儿的!”

乾隆爷忍不住伸头往外看看,“小十七,又欺负你妹妹玩儿~”

永璘嘿嘿地笑,“从前儿子最小,都是哥哥姐姐们欺负儿子玩儿,这回儿子可算有个妹妹……还不准儿子逗逗呀?”

乾隆爷无奈地摇摇头,“好,给你记上一笔,回头交给你十五哥去。”

24、嘴甜

“皇阿玛您别介呀……”永璘急忙一把撇了嘎拉哈,也顾不上十公主不乐意,赶紧进内抱住乾隆爷的腿就下跪。

乾隆爷有这个老儿子的时候儿,都是五十七岁了,这样的老来子,原本都怕保不下来,乾隆爷才让他在娘胎里就用人参堆着的。

如今虽说也大婚了,可还是淘气,乾隆爷再一世帝王,却也免不了当爸的俗,都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儿子,便也纵着他。

更何况,令懿皇贵妃薨逝已经七年,那时候儿永璘刚种痘失败,又出了二茬的痘,连额娘的穿孝都没赶上……乾隆爷这个当阿玛的,就对他更多心疼一层去。

再者,满人还有“幼子守灶”的传统。因八旗男子成年的都征战在外,得留着老儿子在家给父母养老,故此在分家的时候儿,都得把好东西给老儿子留着……

这规矩在钮祜禄家也有体现。十六房的遏必隆之所以能承继承恩公、果毅公两个公爵,除了遏必隆的生母身份高贵之外,还因为遏必隆的十七弟早夭,遏必隆自己就是老儿子。

传统如此,乾隆爷对这老儿子也终归还是有些偏心眼儿的。

都说在管教老儿子这事儿上,父母双方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才能镇得住。可惜令懿皇贵妃走得早,乾隆爷自己又先选了“慈父”的角色,那就得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唱白脸,扮演“严母”了。

后宫里是还有嫔妃,例如颖妃抚养着十七阿哥,但是谁舍得在他面前唱白脸呢?

终究,还是身为他本生兄长的十五阿哥担起这个担子来。

如今就连乾隆爷呀,一见十七阿哥不老实,都不说自己亲自下旨惩戒,而是用“告诉你十五哥”去来威吓。

一见老儿子那怂样儿,乾隆爷可开心了。

只是惇妃和十公主也在眼前儿呢,乾隆爷便忍着,故作严肃地哼了一声,“你倒说说,你今儿腻歪这儿不走,又揣着什么主意呢?”

永璘嘿嘿一笑,扭头冲惇妃行了个礼,“儿子就是听见惇妃姨娘说,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好……儿子颇以为然,儿子也觉着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就是好!”

乾隆爷和惇妃都怔了,对视一眼,惇妃一脸的尴尬,乾隆爷则是放声大笑。

十七阿哥一向跟惇妃不对付,那长在嘴上的一句“惇妃姨娘”,惇妃是听一次就生一次的气;可还不能不承认——令懿皇贵妃是后宫之主,执掌后宫十年,在令懿皇贵妃的地位比着,位分升升降降的惇妃可不就只是个姨娘嘛。

可是惇妃也没想明白,今儿这事上,十七阿哥怎么忽然给她唱起赞歌儿来了呢?

乾隆爷大笑罢,拍了十七阿哥脑瓜顶一记,“你个臭小子……知道你福晋是钮祜禄家的,你就崩到我面前儿来显摆了!”

永璘赶紧又道,“皇玛母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对于皇阿玛和儿子来说,钮祜禄家的格格自是这世上最好的,谁都比不了的,是不是?”

25、嫂娘

一听永璘这么说,惇妃紧张得心都提拉到嗓子眼儿去了。

她不由得盯着乾隆爷看,心跳得那叫一个快。

乾隆爷又是大笑,无奈地给了永璘那光脑瓜一巴掌,“你少攀挂我!我啊,还真没那么觉着!”

惇妃这一颗心才裹在蜜里似的,刷拉落了地儿。

等惇妃和永璘他们都去了,乾隆爷坐在炕上眯眼养神。

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现如今最爱的事儿就是养着精神头儿。

他忽然睁开眼,叫魏珠,“……你说你十七爷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去,传礼部的人过来,朕要召对。”

乾隆爷还真不客气,这边儿宣礼部的人问话,那边厢等着十五阿哥来给请安的时候儿,就把这事儿跟十五阿哥说了。

诸皇子之中,乾隆爷亲自说过,十五阿哥与他相貌最为肖似。

十五阿哥静静立在地下,窗外竹林清影透过窗纱,印在他素色袍服上。

他便浅笑,“那儿子要恭喜皇阿玛,十七弟与弟妹鹣鲽情深,皇阿玛不久之后就能抱上十七弟的孩儿了。”

皇帝便也大笑,“我倒是希望是那样。不过啊,就怕那小子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

十五阿哥在皇阿玛面前自是凡事都替十七弟兜着,可是回了自己的所儿里去,心里还是画魂儿的。

十五阿哥的福晋点额瞧出来了,这便轻声问,“……竟是怎么了?”

十五阿哥笑笑,“是十七弟。”十五阿哥将今儿永璘当着惇妃的面与皇阿玛所说的话,转述给了点额。

点额虽说不知前头的缘故,听罢倒也笑,“怕是十七弟又故意找惇妃娘娘的不痛快去了。”

宫里谁人不知,惇妃此时与同出钮祜禄家的顺妃和诚嫔争宠斗得最凶,惇妃是最不愿意听人提到钮祜禄氏的。

可是十七阿哥的福晋是钮祜禄氏,十七阿哥自然要向着丈母娘家;况且惇妃天性张狂,如今仗着十公主,连颖妃等老人儿都不放在眼里,十七阿哥便要是为养母颖妃出气,都是要故意找颖妃的不痛快的。

要不十七阿哥也不会一句“惇妃姨娘”从小喊到大。

十五阿哥想想,倒也觉有理,“不是他自己想掺和进小十挑侍读的事儿就好。终究他才十七,挑侍读挑的又都是小女孩儿,若他掺和进去,难免叫人以为是他看中了什么人去,借着这事儿往宫里要呢。”

点额便也笑,“有皇上和阿哥爷盯着,谅十七弟也不敢!”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皇阿玛哪里舍得罚他?我啊,就也是在当着皇阿玛的面儿,故意对他板板脸罢了……私下里,我哪儿又舍得约束他太严了去。”

点额也是叹气,“可不是……皇上和阿哥爷,本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两个人。”

他们二位,都是代那已经仙逝七年的令懿皇贵妃,在疼惜着这个幼子啊。

十五阿哥握了握点额的手,“你是长嫂,他又一向怕你。你倒替我多与他板着脸去些,万万别叫他上房揭瓦……”

长嫂比母,娘不在了,这便是嫂娘的责任了。

26、宫选

不知道背后的这些故事,廿廿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进宫参选。

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家年纪合适的女孩儿都进宫了,尤以开国五大功臣的后人列于队之首。

雅馨也来了。

雅馨与廿廿同岁,只是生辰比廿廿大了半岁去,两个女孩儿按着排单的次序便挨着站在一处。

有了上回的恩怨,两个女孩儿倒都有些讪讪的,只是碍着礼数,当面互相请了个安,此后便都不爱说话了。

其余三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见了廿廿,都是不由得冷笑,“原本是萨印与我们一起来,却怎么都没想到,末了萨印却被撂了牌子,却是你来了!”

八房的巧格回头望望周遭,“也不看看今儿进宫来参选的,都是什么人家儿的格格。那都是在京三品官以上官员的女儿!”

巧格素日与萨印交好,本说好了一起进宫参选,互相扶持来着。原本一起在族里选上了,都高兴的什么似的,结果没成想不过半日之间,萨印便被撂了牌子,哭着走的。

“我倒忍不住要请问你这位六房的格格,你阿玛是什么官职啊,是几品官啊?你今儿怎么会站在这儿的?”

廿廿的阿玛恭阿拉是佐领,以勋旧佐领补的印房章京,所以品衔是正五品。

廿廿知道就凭上次的事儿,眼前这几位同族的格格回去自已经将她的家境查得门儿清了,这会子这么问出来,不过是有意羞侮。

廿廿便也没必要回话,只静静抬眸,迎向她们几个那含着轻蔑的眼去。

见廿廿不肯说话,那巧格便大声笑开了,“……五品章京,是不是啊?便是印房章京,按例,各旗都统衙门里,满洲八人,蒙古四人,汉军六人。便是说你阿玛那个补授的印房章京啊,一个都统衙门里便有八个!”

“不但品衔低微,便是那差事,也分摊给八个人去办的。真是低微又无能!”

廿廿深吸口气,静静一笑,“你说的对,我阿玛品衔是低。可我今儿压根儿就没想来,我也想不明白,咱们家公爷为什么非叫我来不可。”

“这位八房的姐姐,我隐约记着你阿玛是一等御前侍卫,武职正三品……姐姐自然是在应该来之列。”

廿廿说着向巧格微微一礼,“那我这官职低微的五品章京之女,拜托您这高贵的正三品头等侍卫之女——你帮我到皇上跟前递个话儿去,现在就撂了我的牌子,准我家去,可好?”

那巧格面上一红,“你……”

廿廿却不容她说话,含笑恭维道,“姐姐的阿玛不是头等御前侍卫么?不但头等,更是御前,那必定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什么话都敢递到皇上面前去的。”

“姐姐是什么身份的人呢,就算旁人连皇上都见不着,姐姐却必定一句话就好使的。姐姐的阿玛得皇上恩宠,姐姐必定也有这个面子的,这儿这么多格格们都瞧着呢,姐姐快耍一回威风吧……小妹我在此谢过了。”

27、丫蛋

“哟……这小丫蛋儿,谁家的呀?”隔着花丛,乾隆爷正不慌不忙地搭着魏珠的手走过来。

“丫蛋儿”是“丫头蛋子”的简称,就是说这小丫头个儿不大,却脾气不小、志气挺高,总之个头小又不好惹的意思。

此时的廿廿,虚龄才七岁,是所有宫选里头年纪最小的女孩儿,正经的“小丫头蛋子”一个~

今儿的宫选,他本不管,统交给几位妃位的去就是了——令懿皇贵妃薨逝之后,后宫里最高的就是妃位了。别说再没有了皇贵妃,就连贵妃的位分也始终都空着。

对于乾隆爷老爷子来说,今儿又不是给皇子皇孙选媳妇儿,只是给宫里的公主、格格们挑侍读,他虽说过问,不过还不至于要他老人家亲自费心。

况且这个五月还有那么多事儿呢——马上这就要离京赴避暑山庄了,还有今年雨水大,各地水灾的事儿多,他刚下旨叫阿桂回京来,商议治水之事。

可是等到了预定的时辰,老爷子还是冲窗外伸了伸脖儿。

魏珠就瞧出来了,含笑道,“……是给十公主挑侍读呢。十公主那是谁啊,那可是皇上心尖子上的,皇上虽不必亲自选看,不过也该过瞧瞧才是。”

乾隆爷啐了魏珠一口,便也一挪腿,“穿靴子!”

因不是正式露面,老爷子就穿了秋香素色暗纹的常服袍——上头可没明黄,更没彩色绣花,一抹色儿——就这么来瞧瞧。

结果刚一到花丛这头儿,就听见廿廿在那儿小嘴儿连珠了。

皇上见问,魏珠连忙冲小太监如意一努嘴。

如意跑过去不大会子已是问明白了,回来赶紧回话,“回皇上,是满洲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五品勋旧佐领、补授掌yin zhāng京恭阿拉之女。”

乾隆爷便一挑眉,“哦?是她?”

说罢便也笑了,“……好家伙,果然又是这样一个小丫蛋儿。”

如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赶紧用眼神儿向魏珠求救。

魏珠点点头,又点点头,鼻尖儿也有点发酸呢。

乾隆爷指了指一边的凉亭,“去,鸟悄儿的,把她叫过来,朕要问她的话。”

魏珠忖了忖,还是没叫如意去,他自己亲自去的。

如意年纪小,不知前尘往事,魏珠怕他说话说错了。

站在一群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们当中,廿廿越发有些心灰意懒。

越想也是越糊涂,心道:就算明公因了那小太监的缘故,为了我的牙青非叫我进宫来——可是都统衙门、户部和礼部的官员们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没看见她阿玛才是个五品官?他们总不至于也都见过那小太监,也都受了那小太监的影响才是啊!

五品官的女儿们,压根儿就没有资格今儿站在这呀。

正在心下迷瞪,冷不丁看见廊檐下有个老爷爷在向她招手。

她瞧见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老爷爷点头。

廿廿便悄然离开队伍,走近去,“……您叫我什么事儿啊?”

老爷爷就是魏珠了。

魏珠笑笑,“格格,我啊认针呢,眼睛花了,怎么也认不进去……格格,你眼睛这么亮晶晶的好看,帮帮我呗?”

28、纫针

“好呀!”

廿廿都没犹豫,这便离了队伍,走到魏珠跟前,伸手道,“您的针呢?给我吧,我给您纫。”

魏珠尴尬地直“哎哟”,“……在那边儿呢。格格您看,您能跟我过去一下儿不?”

廿廿想了想,便也笑着道,“行!”

巧格等人看着时辰就到了,却见廿廿跟着魏珠离去,都不由得冷笑,“她走了也好,误了时辰,就是她自己的命了!”

到了凉亭,魏珠赶紧往里请,一边走一边冲乾隆爷挤眉弄眼,“……帮咱们纫针的格格儿,我给请来啦。针哪,我那根纫不进去的针哪?”

如意还有点fā lèng,乾隆爷便已是乐了,忙颤颤巍巍地四下打量,“在这儿哪……哎哟,刚才还在我手里,我这老手一哆嗦,掉地下了,怎么就没影儿了呢?”

魏珠故意着急,“那可怎么好呢?这位帮忙儿的小格格都给找来了,可是针却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呢?”

廿廿忙上前,先给乾隆爷行了个礼,“老爷爷好,请您老的安。”然后就趴地下,当真事儿地趴地下四处找寻去了。

廿廿是完全没留神乾隆爷,一来是因为魏珠一副着急找针的样子,二来也是因为乾隆爷的穿着真是半点儿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宫里,无论是皇帝,还是太监,除了逢年过节的才穿彩绣花衣之外,平素全都是素色的常服袍。

便是皇帝的常服袍,也都一抹素色,定多面料上有同色的暗花,绝没有彩绣的,更不用提什么明黄了。

平常皇帝和大臣、太监们的常服袍子,都是石青色居多;今儿乾隆爷无非就是穿了个秋香色,也同样是暗沉平常。

再加上这是五月了,天儿热了,乾隆爷的袍子都是棉纱料子,都不是丝绸的,冷不丁打眼看上去,就更跟魏珠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虚龄不过七岁的廿廿,就将乾隆爷也当成个老太监了。行礼只是礼数,是对老人家的尊重而已,而绝不是给皇上行的大礼去。

倒是乾隆爷一挑眉,“嘿!你怎么管我叫老爷爷呢?”

不过随即一想,便也乐了。他七十多岁了,在一个虚龄七岁的小女孩儿眼里,不是老爷爷,又是什么呀?

“您老高寿啊?您要是不满意,我管您叫老太爷,行吗?”廿廿就又给抬高了一辈儿。

小廿廿趴地下找针,心无挂碍,当真是一点儿都没怀疑,乾隆爷这便冲魏珠也回给挤眉弄眼去。

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合伙儿唬弄一个七岁的小丫蛋儿,两人面上都挺臊得慌的。

“内个什么,要不,就别找了。”乾隆爷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伸手去拉廿廿。

这小丫蛋嘴那么厉害,可是为人却有点实诚,再不拉起来,她就钻他椅子腿儿底下去抠砖缝儿去了。

廿廿有些不解,抬眸望向乾隆爷,“……刚刚您二老急得什么似的,怎么忽然不找了呀?”

乾隆爷想想,“嗯……是怕耽误你的时辰呗。你是进宫来候选的吧?我刚刚听说好像时辰到了。”

29、别说

乾隆爷说着还加码儿了,冲着魏珠就嘟囔,“哎哟,你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格格儿进宫来,这是格格儿的前程,多要紧呀!你就为了一根针,你就把人家格格儿给请来了,要是为了你这一根针就耽误了人家格格儿的前程,你说你负责得起么?”

魏珠一时演技没跟上,有点愣,不知说点什么才好,便也索性举起袖子来捂住眼睛,“哎哟,对呀,我怎么这么不分轻重啊,这要是耽误了格格儿的前程,我可担待不起哟。我啊,真是老糊涂了……”

两位老的这么排开戏了,如意在一旁有点傻。

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哪儿容得有傻子呀?如意脑筋一转,这便赶紧上前说,“格格儿,您快去吧,这边有我呢,我找就行!”

廿廿便笑了,赶紧上前劝慰魏珠,“没事儿!错过就错过了,不关您老的事儿!您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时辰已经到了,是我自己愿意跟您来的,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乾隆爷垂首,不动声色地听着,缓缓道,“这小格格儿,心怎么这么善啊?格格怎么忘了,但凡进宫参选的,都是揣着对未来的打算的。格格既然今天也来了,这打算这么早就断了,不可惜吗?”

廿廿听出来这位老太爷的话里有话,便也静静一笑,“您说的是旁人,可不是我。我唯一的打算,就是进来看看,然后转一圈儿就回去啦!”

廿廿说着,转眸望向乾隆爷,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不瞒您老,就算今儿来这趟,我也是压根儿就不想来。”

“嘿你个小丫蛋儿!”乾隆爷拎着廿廿的小胳膊,将廿廿给拉过来,拉到眼前来,“你为什么不想来啊?”

廿廿歪头想了想,琢磨着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初次谋面的老爷子该怎么说。

她自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自家房头的景况。

她便轻轻一笑,抬头望这九重宫阙,“因为,我不喜欢这里。楼那么高,墙那么厚,我觉着都喘不过气儿来。”

乾隆爷眯起眼来,抬眸也顺着廿廿的眼,望这宫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

“……小丫蛋儿,你知道么,许多年前啊,也曾有一个小丫头,跟你说过相同的话。只是啊,她那时候比你还大几岁。倒是难得,你这么大丁点儿,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乾隆爷目光落在廿廿袍子纽子上挂着的名牌,“就更难得,你原本还是满洲勋贵名门世家的格格儿。”

廿廿虽听不明白眼前的老人说的是什么,却也还是灿烂地笑,“那她后来呢,她离开这宫廷了吧?”

一句话说的乾隆爷连忙垂下头去,吸了吸鼻子,“……是啊,她后来终于走了。已经走了,七年了。”

廿廿不明所以,只是替那个人高兴,“那太好了。那她现在一定快活了。”

乾隆爷伸手帮廿廿拍掉头发上沾上的灰穗儿,“小丫蛋儿啊,我告诉你一句话,在这宫廷里啊,就是有一句话说不得。一说,准不能实现。”

30、捂嘴

廿廿被唬住了,忙问,“什么话不能说?”

乾隆爷笑笑,扶着廿廿的小肩膀头儿,神神秘秘地道,“在这宫里啊,就是不能说‘我不想留下’。凡是说过这话的人啊,到后来,全都留下了。”

“而且,一留就是一辈子啊……”

廿廿吓得赶忙捂住了嘴,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担心地望住乾隆爷。

乾隆爷便笑了,“记住了啊,可不能再说了。”

外头有动静,如意出去瞧,果然是宫殿监那边派人在找廿廿呢。

如意回来附在乾隆爷耳畔回明,乾隆爷笑笑点头,“小格格儿啊,我们的针找不着了就不要了。今儿啊,多谢你。我们得先走了。”

廿廿忙道别,乾隆爷含笑道,“好孩子,咱们不久还会再见的。”

廿廿却晃晃头,“您也能出宫么?您要是出宫,可以找我玩儿。”

乾隆爷但笑不语,只走到凉亭门口,回头笑道,“记住了啊,那句话,不能再说了。”

廿廿愣神儿的当,负责今儿带领引见的首领太监寻了过来,见了廿廿就喊,“哎哟我的格格儿,您怎么跑这儿来了?那边都唱了三遍名儿了,您再不去,这就错过了!”

廿廿忙行礼道歉,乖乖跟着回去。

见廿廿回来,巧格便对雅馨冷笑道,“还以为她真不想应选呢,却原来还是回来了。也难怪,六房的人二百年来好容易得着这么一个机会,还不得死死抓着不放?”

雅馨没说话,却也举袖掩住嘴儿轻声地笑了。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真的不想……”廿廿冲口而出,却说到这儿,猛地想起那老太爷说过的话。

她只得硬生生停住了,咬住嘴唇,只一双眼含着不甘盯住二人。

“哎呀,她怎么不说了?底气不足了,是不是?”巧格搂着雅馨大笑,“原来还嘴硬,到了宫里连嘴都硬不起来了!”

这一刻廿廿真的好想念牙青。要是牙青也跟上回似的在眼前,非扑上去把她们俩吓叫唤了不可!

倒是那太监催着廿廿,“格格儿,几位妃主子都在那边儿等着呢,就别耽搁了。”

廿廿赶了个末班,被引到今儿主持挑选的娘娘眼前儿。

廿廿不知道那都是谁,只听着那引领太监唱:“满洲镶黄旗钮祜禄氏……请颖妃娘娘安、容妃娘娘安、惇妃娘娘安——”

待选女孩儿不需说话,只行礼就是。

倒是惇妃先说了话,“原来你就是那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啊……”

廿廿不知道,颖妃虽默不作声,却也仔细打量她呢。

颖妃那头儿,自然是十七阿哥永璘又请托了的。

倒是容妃最不明就里,低声与颖妃和惇妃商量,“方才几个弘毅公家的女孩儿都记名儿了,颖姐姐、惇妃,你们看……”

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虽说尊贵,不过总归不能将他们家的女孩儿都选了。否则又将别家格格们放在哪儿去了呢?

颖妃淡淡一笑,“我瞧着这位小格格的气度,倒是与之前那几位都是不同的。”

31、象牙

惇妃原本是受了和珅的嘱托,又因为听雨的撺掇,倒是也想将廿廿给留下的。

这是这会子听见颖妃先夸廿廿,她反倒觉着刺耳了。

“颖姐姐看着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顺眼,我们如何不明白缘故呢?这是十七阿哥福晋娘家的人,不用颖姐姐刻意强调,我们也不会忘了的。”

容妃自与颖妃一条心,只是这几年好歹因为十公主的缘故,倒肯多容惇妃几分。

容妃便含笑道,“十七阿哥的福晋,也是皇上挑的不是?惇妹妹你的意思是,没看好这位小格格?”

惇妃轻哼一声,捋了捋袍袖,“我倒也没那么说。再说了,他们家的女孩儿前头都留了四个了,也不差这一个了。”

廿廿仔细听着,急得掌心里都是汗。

原本看着那位惇妃娘娘的模样,好像不想留她似的,她刚松了口气,怎么这位惇妃娘娘就变了卦了呢?

她真想上前说一句“不想留下”,只是之前那位老太爷的话叫她不敢张这个嘴。

她左右看一眼,看中了旁边几案上一个花瓶。

趁着三位妃主子还没商量完,她小心地伸手往那帐幔上一拉——

帐幔裹住了架子,架子上的花瓶应声倒地,哗啦就碎了。

“哎哟……”一旁的太监和官女子们都赶紧上前收拾。

“怎么那么不小心?”惇妃先喝出声来,“摔碎了,你担待得起么?”

廿廿噗通跪在地上,心里却是高兴的。

这样在内廷主位面前失仪,那谁还敢留她在宫里呢?

她就等着三位妃主子一齐撵了她去,那她就可功成身退了。

——那看中牙青的小太监再霸道,也惹不起三位妃主子不是?是三位妃主子把她撵回去的,那可怪不得她。

倒是起先还犹豫是否留她的容妃,看见她一脸惊恐的模样,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好了,惇妹妹……她倒是今儿引见的女孩儿里,最小的一个。头一回进宫,手忙脚乱自是有的。”

容妃看看颖妃,又看看惇妃,“……依我看,便将这孩子留下吧,也省得她回去心下倒不安定。”

好容易熬到出宫去,一出宫门廿廿就哭了。

那老爷爷骗她,她都忍住了没说那句话,可怎么还是被留下了呀?

等以后见了面儿,她非得跟老爷爷——算账!

巧格和雅馨对视一眼,都是冷笑,“瞧,都喜极而泣了。算她造化大。”

进宫是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一起来的,她们的冷言冷语叫廿廿也没法躲闪。

廿廿抹一把眼睛,盯住巧格和雅馨,“对,我就是造化大!你们最好记住这话,别再惹我!要不,指不定我来日凭着这造化,怎么整治那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呢!”

“她又来了……”巧格冷笑着对雅馨说,“她怎么总故意在你眼前儿说什么狗啊、狼啊的?她这又是跟雅馨你过不去不是?”

雅馨静静抬眸,望住廿廿,“或许是因为她家的那狼,是能吐得出象牙来的吧?咱们不急,拭目以待,端看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她那嘴里的是怎么一颗一颗变成象牙的。”

雅馨说着冲巧格比了比,“象牙那么长,得从嘴唇里支出来……若是真变成了,咱们将来也有的乐了。”

32、揣测

挑完了侍读,五月十二日,乾隆爷就起銮赴避暑山庄了。

至于侍读们该何时进宫,又是其余诸事,乾隆爷一概尚未示下。

便也都道是皇上走得急,暂时没顾上这事儿。等到了避暑山庄,自然会有旨意送回京来。

廿廿只知道自己是被挑中了,只懵懵懂懂在家里等着罢了,她反正不着急。

总不来消息,总不进宫去才好呢。

倒是她阿玛和额娘紧张了起来,悄悄儿替她打听着。

叶赫纳拉氏最不明白的是,“不说别人家,就说咱们镶黄旗钮祜禄家,就选中了五个格格去。皇上不是要给十公主挑侍读么,总归一位公主用不上这么多侍读不是?”

恭阿拉这日从外回来,不及脱大衣裳,便将在外头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给妻子。

“……原来从此要挑选侍读,本不是为十公主一人。前头九公主薨逝,留下一位格格儿,去年也接进内廷抚养了,就与十公主一起在翊坤宫里住着。本是皇上的外孙女儿,倒是比皇孙女的待遇更高,直与十公主一同养着。”

“除了九公主所出的大格格之外,宫里今年又陆续进了几位宗室格格:正月间是仪郡王{八阿哥永璇}的长女、十一阿哥的次女两位进内;再加上去年五月间,皇上下旨将履端郡王{四阿哥永珹}的次女也接进宫来,交给愉妃和五阿哥福晋照看……这便宫里除了十公主外,还有好几位皇上的孙女儿呢,这便都一并挑了侍读去罢。”

“原来如此,”叶赫纳拉氏没因为丈夫这话放下心来,心反倒还提得更好了,“……那究竟咱们大妞是给哪位格格当侍读?”

“还有,十公主的侍读,到底定了哪家的格格?”

恭阿拉也是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总归都是皇上他老人家圣心独断,外人是猜不到的。”

褪下大衣裳,恭阿拉就放松了下来。他性子原本散淡,这便淡然笑笑说,“想来十公主必定是选家世最好、父祖官职最高,且继承有世爵的。总归啊,是轮不上咱们大妞,那咱们就也不用担那个心了。”

叶赫纳拉氏便也叹口气,“可不……都说宫里那位惇妃主子,脾气是顶天的不好。好好儿的官女子,说给打死就打死;打死的之外,还有不少身上有伤的……”

恭阿拉拍拍福晋的手,“这样的时候儿我便想着,或许咱们家没有世爵,我的官职又低,对咱们大妞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咱们大妞不用伺候十公主,也不用看惇妃娘娘的脸色就好,哪怕只跟着哪位庶出的皇孙女也好,倒不遭罪了去。”

六房的廿廿家随遇而安,十六房的雅馨却是志在必得。

她出自钮祜禄家大宗十六房不说,她更是顺妃的亲侄女儿。她额娘同样出身名门,乃是四川总督之女。

凭这样的家世和身份,她在所有被选中的名门闺秀里,也是最煊赫的。

她心下知道,十公主的侍读,非她莫属。

33、已定

因还都没得着准信儿,钮祜禄家几个参选的格格,在家按捺不住,这便都聚到雅馨家来说话儿。

就连被撂了牌子的萨印也因不甘心,一并跟着来。

——单单将廿廿一个排除在外。

本都是一家的亲族,倒像她们才是亲人,廿廿只是个外人似的。

巧格和萨印都没忘了恭维雅馨,也都说十公主的侍读,必定是雅馨的。

雅馨与廿廿同岁,是生辰比廿廿大了几个月,却倒是比巧格和萨印她们都小的。

她听了几人的恭维,便也娇俏地笑,“实则,我倒是不在意这次挑选。只要能选中,不给咱们家祖宗丢脸就是。至于进内能给哪位公主、格格当侍读,倒都不要紧。”

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女孩儿,便也都会心而笑。

萨印叹口气道,“雅馨真正在意的,说到底还是七年后的那场挑选呢……”

七年后的那场挑选,便是八旗秀女挑选,是挑选皇上的后宫,乃至皇子皇孙福晋,以及为近支宗室子弟指婚。那才是真正的一选定终身。

“就凭咱们雅馨啊,便是七年后的挑选,也必定都是一等一的身份。如今皇上的后宫、皇子的福晋里,都有咱们家的格格;那接下来就必定指为皇孙福晋了……”

雅馨红了脸,“叫你们说嘴?你们都比我大,难道还不是你们明年,或者四年后就要比我先进宫参选了去?”

几个女孩儿说笑着,倒是巧格忽然想起来,“那个六房的,倒是跟雅馨同岁。这般算起来,七年后倒是又跟雅馨一拨儿入宫挑选呢。”

萨印此时已是恨急了廿廿去,这便啐了一声,“这次叫她侥幸中选,已是她的造化。二百年了,好歹也得轮到他们六房的祖坟上冒一缕青烟。”

“可是依我看啊,这青烟总得二百年才冒一回;这次的造化已经使完了,下一次必定得等到二百年后,便轮不到她了!”

巧格也道,“……我都等不及看她七年后落选后的模样了!到时候,咱们可得聚在一处,好好笑话她一回去,也给萨印出了今次的这口恶气去!”

乾隆四十七年这一年,对于乾隆爷来说,颇有几分特别。

首先是在这一年的正月二十九日,亦即令懿皇贵妃薨逝之日,《四库全书》正式宣告完成。

这部书从乾隆三十八年开馆,到乾隆四十七年,恰好是九周年。

乾隆爷到了避暑山庄,就先安排将《四库全书》缮写,其中一份要送到沈阳故宫去存放。

安排完这件事,乾隆爷才颁下旨意,正式确定了十公主和几位格格的侍读人选去。

旨意从避暑山庄送回京来,暂不管别家,钮祜禄家是已经炸了——乾隆爷选六房的廿廿为十公主的侍读!

别说整个六房都沸腾了,便是公爷明安都亲自送了上学用的文房来给廿廿。

几个被挑中的女孩儿实则都得了明安送的文房,不过等级终究不同,单廿廿所得的这份儿最为贵重。

雅馨得了那文房,便冷笑着丢到了一边去,跺脚落泪。

“谁稀罕!”

34、圣明

七月初一日,一众被选中的侍读们,终于奉旨进宫。

这天是个好日子,也是皇家祭祀太庙的黄道吉日。

钮祜禄家的五个格格都被选中,这便统一坐了一辆车入内。

那四位一起坐着,谁都不肯与廿廿坐在一起。

廿廿倒也不在乎,只是担心马车偏坠了罢了。

见廿廿神色淡然,巧格先按捺不住了,冷笑着道,“都说皇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倒也难怪了……要不好端端给皇上最宠爱的十公主挑侍读,怎么挑来挑去却挑了个五品衔的女儿去?倒不知十公主心下,又该是如何的不愿意呢。”

一旁的果新也道,“谁说不是呢?堂堂和硕公主、皇上的爱女,侍读竟然只是五品章京的女儿;反倒是其余皇孙女、宗室格格的侍读,都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十公主心下怎么得劲儿得起来?”

巧格回头向雅馨,“……原本,咱们家唯有雅馨才最有资格!皇上该不会是看错了人,将年龄小的就都看成是雅馨了吧?”

巧格所指的,就是廿廿跟雅馨同岁这事儿。在一群候选的女孩儿里,她们两个倒是最小的。

雅馨原本不肯说话,只满眼怨意地盯着廿廿看罢了。这一刻被巧格提到此事,雅馨终是忍不住,却是轻哼一笑。

“谁稀罕呢?你们难道不明白,咱们家的女孩儿,如果被选中作十公主的侍读的话,那可是死路一条呢……”

巧格便是一拍手,“对呀,我都险些给忘了!十公主是惇妃娘娘所出,惇妃娘娘可跟咱们顺妃娘娘、诚嫔娘娘过不去呢。若是咱们家的女孩儿落到了十公主身边儿,惇妃还说不定要怎么拿捏去!”

“所以啊,”雅馨幽幽睨着廿廿,“我可不想去送死……在宫里当谁的侍读都好,唯独我最不稀罕去伺候十公主的。谁愿意去,谁就去好了。只不过,人人心下都明白将来会过的什么日子,若还要用这个来自矜自傲,那就当真是打错了算盘了。”

廿廿不得不收回向外看的目光,转头来看她们四个了。

她原本懒得跟她们计较,可是扛不住是四个人你一句她一声地没个完。

廿廿先看向巧格,“你说皇上年过古稀,才会选中我给十公主侍读——嗯,我听明白了,你是想说皇上老眼昏花,是老糊涂了。”

“至于你,”廿廿再凝住雅馨,“你说你不屑于给十公主侍读,更不屑于伺候惇妃娘娘和十公主母女……”

“你们二位的话,我都记住了。赶明儿得了机会,我一定会叫你们二位的心意,让那几位主子都知道的。”

巧格和雅馨的面色都变了。

巧格先喊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说皇上老糊涂了?”

廿廿淡淡抬眸,“就算不算上刚才那回,就现在,你这不是又说了一次?”

巧格气得想站起来,却忘了是在马车里,头砰地撞在顶棚上。

却顾不上,捂着头就嚷,“那你刚才还说了呢!”

廿廿耸肩,“皇上选了我为十公主侍读,我怎么会觉得皇上老糊涂了?我是觉着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君!”

35、荔枝

远在热河避暑山庄的乾隆爷,正逢秋狝盛典,福建巡抚早些时候便进贡了一百桶荔枝树送到避暑山庄来,此时荔枝也成熟了。挂果累累,叫人看着都是欢喜。

北方的地气比不得福建等南方之地,荔枝树便是带着根系一同船运北上,植株的粗细、挂果的数量也无法与南方相比。

这便越发显得这些“搬家”到北方来、在北方自然成熟的荔枝珍贵。

——对于皇家来说,吃上荔枝不稀罕,应季的时候自然有福建等地以数百瓶进贡;稀罕的是这改变了自然规律,得以在北方自然村成熟的荔枝。

故此赶上荔枝树挂果的时候儿,内务府都将挂果的荔枝树给搬到乾隆爷跟前儿来,叫皇上看着心里也高兴不是。

乾隆爷正与军机大臣们商讨河工之事,说也奇怪,不知怎地,鼻腔忽然一阵刺痒。

乾隆爷若是年轻的时候儿,自制力强,怎么也不至于在臣工面前打喷嚏。如今是年岁大了,七十多岁的人了,有时候便也不那么管自己管得那么严格了,这便几个克制不住之后,索性扭头向一旁,“阿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原本御前奏对,那是这个皇朝最为谨慎的场合,大臣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殿内更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这冷不丁被皇上打了个大喷嚏,便不啻于半空里“咔嚓”打了一个响雷似的。

别说大臣们都吓了一跳,就连放在门口的荔枝树也被惊动了,枝叶簌簌晃动一阵子之后——竟然“噼里啪啦”地掉下果来了!

实则是荔枝成熟了,本就到了掉果的时候儿,甭管空气里有没有风吹草动都得掉下来——可是谁让时机赶得这么寸呢,荔枝们就赶在这个时候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这样自然成熟的荔枝多金贵呀,魏珠连忙带人上前来接着。

乾隆爷和大臣们也都暂时放下了严肃的政务,全都笑呵呵来接着荔枝了。

和珅还没忘了恭维乾隆爷,“……皇上真是君威赫赫,叫荔枝都听命而坠。”

乾隆爷捋着胡须,呵呵笑道,“这大喷嚏打的,将朕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去。哼,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朕呐~~”

魏珠带人拾掇完了,上奏道:“回皇上,此次掉下荔枝共六十四个。枝上余十一个,奴才们见也已经成熟,这便一同下来了。掉下的,加奴才们下的,共计七十五个。”

乾隆爷含笑点头,“好,好,备赏。”

次日,亦即七月初二,按着乾隆爷的旨意,这些荔枝已经装好了瓶,各奔前程去了。

因这头一天下的自然成熟荔枝一共就七十五个,数量少,便显得金贵些。

乾隆爷笑呵呵说,“朕是四爷,朕先用四个。”

其余除了给乾隆爷的长辈裕皇贵妃二个之外,其余内廷主位、皇子公主,以及亲近大臣们,都是每人只得一个。

十七阿哥永璘得了一个荔枝,捧着冰镇的小瓶儿就去找十五阿哥去了。

“哥……你这一个宝贝疙瘩,预备给谁呀?”

36、给她

身为弟弟的“严母”,十五阿哥便脸色一沉。

“小十七,你又想挑事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子们此时都已经成年,每人都有妻妾儿女在畔。

这只得一个的金贵荔枝,自是多少双眼珠子都明里暗里地盯着呢。

“你不先想你自己的辙,你倒又来想看我的笑话儿……”

就因为十五阿哥是“严母”,永璘才总想挑个刺儿,但凡有这样的机会,他都先溜过来等着看他哥的笑话儿来。

见他哥脸沉似水,永璘蹦到窗台上坐着,两腿在半空里晃悠,嘿嘿笑着赶紧撇清,“哥你冤枉我啦!我才没想挑事儿——我就知道哥一准儿是要送回去给嫂子的。”

“便是往年不一定给啊,可是今年是必定要给的!”

永璘说的有理,因为此时十五阿哥福晋喜塔腊氏点额身怀六甲,已将临盆。

十五阿哥瞪永璘一眼,“尽乱说……你嫂子已近临盆,能在这时候吃荔枝么?太医早就嘱咐过,妇人怀胎之时,不宜吃荔枝。”

永璘眨巴眨巴眼,“还有这一说啊……对不住,我还没当过阿玛呢,不知道还有这个讲究。”

永璘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那,各你准备给谁呀?”

十五阿哥瞟永璘一眼,“给德雅。你呢,想好了么?”

德雅是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同胞姐姐九公主所出的大格格,九公主薨逝之后,大格格德雅就被乾隆爷接进内廷来,跟十公主一起养着。

十五阿哥将对姐姐的思念之情全都寄托在这个外甥女身上,平日但凡得了什么好的,且顾不上自己的妻妾儿女,倒要先都给德雅格格的。

永璘便也释然了,“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便也将他手中的冰镇小瓶给了十五阿哥,“哥你反正得派人将荔枝给送回京去,那你就把我这个一并带回去呗?”

十五阿哥还误会了,欣慰地笑道,“你这个也准备给德雅?”

永璘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非也,非也……”

“那你给谁?”十五阿哥盯住弟弟。

永璘嘿嘿一笑,上前趴在他哥耳朵边上,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

十五阿哥惊得两眼圆睁,“什么?小十的侍读?你……”

永璘自然不敢提早将那狼的事儿给说了,只好给自己寻理由,“哥,你别着急,你听我说。那小女孩儿是钮祜禄家的嘛,是我媳妇儿娘家人嘛。七月初一刚进宫来,正是忐忑的时候儿呢,我还不得替我媳妇儿照应一下娘家人啊?”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你甭想唬我。此次挑选侍读的事儿,我虽没细问,却也知道弟媳母家选进来五个女孩儿呢。若论亲缘远近,倒轮不到这个女孩儿去。你怎么另外亲缘更近的四个女孩儿不给,单单给这个?”

永璘见这个理由糊弄不过去了,这便眼珠儿一转,又想出一个理由来。

“哥——你可知道那个女孩儿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十五阿哥皱皱眉,“怎么又说到人家的生辰八字去了?又不是要给你做亲。”

37、入园

“哥,她是乾隆四十一年十月初十出生的!”

“你说什么?”十五阿哥也怔住,挑眸盯住弟弟,“你说的是真的?”

永璘使劲点头,“我就算敢糊弄皇阿玛,我也不敢糊弄哥你啊……要不,哥,你觉着她一个五品章京的女儿,皇阿玛为何选了她给小十当侍读?皇阿玛必定也是因为她的生辰八字啊……”

十五阿哥闭上了眼睛。

额娘薨逝之后,他在阿玛和弟弟面前,都不敢随意流露出悲伤来。上有老父,下有幼弟,他得替额娘扛起肩上的责任来,照顾着他们两个……

可是这一刻,听见那小女孩儿的生辰,年份是在额娘薨逝之后的一年,月份和日子都比额娘晚了一个“一”……如此巧合,便不期然又撞动他的念母之情。

七年了,额娘已经走了七年,这七年里,阿玛年过了七旬,而幼弟大婚成家……还有九姐也薨逝而去,外甥女德雅给皇阿玛接进宫来,待遇超过所有的皇孙女,与十公主一起养着……

七年了,人世变换,可是对额娘的思念,从未曾远去。

“哥……”永璘小心地观察着兄长的神情,“就因为这个,我想把荔枝给她,哥也不至于觉着我是在胡闹吧?”

他就知道,只要使出这个法子来,一定奏效。

他哥这人啊,从额娘薨逝之后,就开始收起了少年的淘气,从十五岁起就开始变得年少老成了。可是他却知道他哥最大的软肋在哪儿——只要照着额娘的路数上走,他哥就一定会心软了。

果然,十五阿哥轻叹一口气,“也罢。究竟是个小女孩儿,刚进宫来难免想家,叫她尝尝这荔枝,开心一下也好。”

永璘高兴得赶紧将小瓶塞十五阿哥怀里去,“哥,那你就快派人给送回去吧!”

此时七月,正值盛夏,留京的内廷主位、公主和皇子福晋们都在圆明园中住着。

廿廿等一众女孩儿也被带进圆明园。进内之后,自有宫殿监,分别派人将女孩儿们送往各位公主、格格住处去。

廿廿是十公主的侍读,因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跟十公主一处养育,故此德雅格格的侍读也与廿廿一同去的,还有同出于开国五大功臣费英东的后代——苏完瓜尔佳氏镶黄旗的二等信勇公富兴的女儿安鸾。

因德雅格格的年岁倒比十公主还大,故此乾隆爷挑给德雅格格的侍读,年纪倒是比廿廿和十公主都大的。安鸾今年十岁了,言行举止都已经有了大女孩儿的娴静和温柔去。

廿廿便先攥了安鸾的手,含笑眨眼,“日后,我凡事还求安姐姐多多照应。”

不知是不是名儿里嵌了一个“安”字的缘故,廿廿倒觉得安鸾难得的眉眼顺和,倒比她钮祜禄家那几个亲族格格更和善可亲些。

安鸾便笑道,“瞧你说的,咱们五大功臣家,虽不是同姓,但是多年来五家彼此通婚,情谊深厚,倒与一家人又有何分别了去?日后,自然是咱们两个互相扶持。”

38、皇女

安鸾说的话倒是不假。

开国五大功臣当中,唯有额亦都和费英东二人才是配享太庙的。

这两家都是满洲勋贵世家的顶级门第,为满人八大姓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凡是尚主、选婚,乃至赏赐功臣奴仆,皆以此两家为贵。

这两家的后代也曾多次联姻,如费英东就有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额亦都的第五子阿达海、第十三子超哈尔。

两个女孩儿一同入内为翊坤宫的侍读,因此倒也十分亲昵。

“二位格格儿,可不能再说笑了,手儿也得撂下啦。公主和德雅格格都预备好了,得请二位格格入内行礼啦……”

两个女孩儿正手拉手说着话儿,十公主宫里的总管太监郭永清上前含笑提醒。

廿廿和安鸾两个赶紧松了手,都给郭永清行礼道谢。

郭永清连忙避到一边去,“哎哟,二位格格身份高贵,可不是我敢受的。二位格格请勿客气,请跟着我,打这边儿走吧。”

郭永清引着两个小女孩儿,不开中门,从小门入内。

这会子十公主和德雅都已经端庄地坐好了,廿廿和安鸾进内,正正经经地行大礼。

四个小女孩儿年岁还都小,却都端庄谨慎的模样,结果四个人自己面面相觑着,便都乐了出来。

十公主是和硕公主,不宜动弹,还是德雅先笑着起身,上前来拉起廿廿和安鸾来,“以后咱们要日日相伴着,可不用这么客气了。礼是外人看的,关起门儿来,咱们倒不用那么拘礼。”

廿廿这才抬眸看眼前的德雅格格。

德雅格格是九公主的大格格,父家乃是乌雅氏,是大功臣兆惠公爷的孙女儿;祖上更有雍正爷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廿廿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倒觉着眼前的德雅格格有点像那西洋自鸣钟上的洋人女孩儿似的,五官明艳美丽,一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倒叫她心下的忐忑去了不少。

“你就是祗念吧?”德雅拉着廿廿的手乐,“我是从你的个头儿看出来的。都说今年选中的侍读啊,你是最小的一个。按说你是乾隆四十一年十月的生人,现在才乾隆四十七年七月,你连六周岁还没满呢;按着咱们女孩儿家的规矩,是虚龄八岁才进学,你都小了一岁还多。”

“若再比你小的,是怎么都不可以备选了;偏你不但被选中了,还是个识文断字的。连我都好奇,你这么小,却难道是打娘胎里,便要开始念书了么?”

廿廿羞得垂首而笑。

德雅格格哪里知道,是她哥哥不好好儿念书,她阿玛为了ci ji他哥哥,这才叫她四周岁就进了学啊。

十公主看这边说得热闹,便也坐不住了,从炕上纵身一跳,下来走过来。

歪头左右打量廿廿,“嘿,皇阿玛给我挑的侍读,还真的是个小不点儿呀。”

十公主是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出生的,活活比廿廿大了一岁九个月去。

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里头,一岁九个月,在身量和心智上可要差出不少去。

“那以后你念书要是念不过我,你可不许哭鼻子。”十公主小小骄傲地扬起下颌。

39、分尝

廿廿倒是“噗嗤儿”一乐,向十公主蹲了个身,道,“不会的……”

十公主倒是敏感,盯着廿廿问,“嗯?你说什么不会的?你难道是说——你不会念书念不过我的?”

德雅知道十公主这又是小性儿犯了,忙上前拉住十公主的手臂笑,“她是说,她不会哭鼻子的。咱们是谁呢?十姨儿跟我,可都是脾气最随和的,对不?咱们的侍读自然是宫里最幸福自在的,哪儿会哭鼻子呢?”

从去年二月进宫,到此时,德雅已经与十公主相处了一年半去。十公主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德雅自是清楚。

从刚进宫时候开始,十公主的小性儿她也没少受过。

不过终究十公主是长辈,又是皇女,德雅凡事都忍让些罢了。

平素宫里的孩子里头,敢欺负十公主的,也就是身为皇上老儿子的十七阿哥,别人也都得让着。

叫德雅这么一说和,十公主才笑了,伸手也来拉廿廿,“从前宫里的都是比我大的,就连德雅也比我年长;今儿好算来了一个比我小的。”

“你倒放心,我啊也不欺负小孩儿,你自在呆着就是。”

廿廿笑了,又是行礼谢恩。

另一只手还在德雅手里呢,便也轻轻地动了动,以示无声的感谢。

廿廿行完礼后,赶紧又拉过安鸾来,“这位姐姐是安鸾,满洲镶黄旗苏完瓜尔佳氏,是信勇公家的格格儿。”

德雅会意,便也笑了,“这便是郭罗玛法给我挑的侍读了。”

德雅目光在廿廿和安鸾之间流转,拉着安鸾的手儿含笑道,“十姨儿是长辈,又是尊贵的和硕公主,故此咱们必定要先跟廿廿先说话,可委屈你啦。“

安鸾便也笑了,赶紧行礼,“格格勿虑,奴才岂敢。”

四个小女孩儿都将话说圆了,初次见面虽有些陌生,却没落下芥蒂去,自是都高兴起来,拉着手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十公主招呼一声,“趁着今儿还不用念书,先欻嘎拉哈去吧!”

女孩儿都爱玩儿,这便都呼啦一声,奔着坐炕去了。

七月初二从避暑山庄赏赐下来的荔枝,冰镇着,两天后终于快马送回京来。

十公主有自己的一份儿,德雅有她十五舅舅给的,偏廿廿也有一个,倒叫另外三人都看直了眼儿去。

十公主揪着太监问,“……谁给的?”

太监不敢不说,嗫嚅了一会子还是说,“奴才听说,好像是——十七阿哥。”

廿廿此时还不知道抢狼的小太监就是十七阿哥,这还有点懵,“……应当是十七阿哥福晋体恤我吧。”

倒是十公主摇摇头,“可你跟十七嫂子又不是一个房头的,她怎么不给她自己房头的呀?我十七哥也就得了一个荔枝,可金贵着呢。”

倒是安鸾有些尴尬。毕竟四个女孩儿里,人家三个都有,就她没有。

廿廿连忙净了手,将自己的荔枝掰开,分了个大瓣儿给安鸾。

安鸾努力笑笑,“我怎么好意思……?”

廿廿恬然而笑,“安姐姐要是不好意思,那以后就加倍对我好点儿吧!”

40、懒驴

等晚上睡不着,廿廿这才忽然寻思起来:怕这荔枝是那小太监跟十七阿哥讨来的吧?

她现在只知道,那小太监是十七阿哥所儿里的,而且还颇受重用,这才能代表十七福晋回母家去看她们挑选去。

虽说从热河本地养熟的荔枝金贵,就算十七阿哥也只分得一个,可是如果那小太监当真在十七阿哥跟前特别得宠,那倒说不定十七阿哥是能赏给他去的……

要不,当时是来了两个太监呢,那中年太监不是对这小太监极为恭奉的样子嘛。

廿廿想到这儿就又犯愁了。

那小太监从十七阿哥那儿讨来这么金贵的东西来送给她……目的自是为了牙青啊。

她原本还想千方百计不认账的,可是吃人家的嘴软,况且还是那么金贵的东西,她已经吃落入腹——那是不是,这账就不能抵赖了?

这样一想,廿廿哪儿还有睡意了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说往年皇上秋狝,怎么都得九、十月份才能回来。现在才七月,还有足够的光景,她得再想想办法。

七月十八日,乾隆爷在避暑山庄下旨:“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之子琳沁多尔济,今将九公主之格格,指配与伊为婚。琳沁多尔济不必俟其及岁,即赏给伊应得一等台吉职衔,仍赏戴花翎。”

这便是乾隆爷为外孙女儿德雅指婚了。

因避暑山庄与京师还隔着距离,故此七月十八日当日,京师尚未得着消息。

十五阿哥得了喜信儿,直恨不得自己飞马回京告诉给外甥女儿去。只是顾着皇父年迈,故此还是忖着或者该叫十七阿哥回去。

终究九公主是他们两个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如今姐姐不在了,自应当他们两个亲舅舅回去给外甥女儿庆贺去。

永璘自是愿意啊,一听就乐得蹦高高儿了,“行,我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实则,人家永璘惦记的不是外甥女儿,他惦记着回去跟廿廿讨账呢。

倒是乾隆爷纳闷儿地盯住永璘,“你个臭小子,往常就是我派你个差事,你都推三阻四,能偷懒儿就偷懒儿了。今儿怎么这么痛快啊?”

十五阿哥虽说也有些纳闷儿,不过自然在皇父面前替弟弟回护着,“汗纳玛,毕竟是德雅的喜事,十七弟平素再贪玩儿,此时也总该拿出个当舅舅的样儿了。”

永璘使劲点头,“就是,就是。”

乾隆爷却哼了一声,“我看啊,可未必。他今早上随驾,结果从头里,出溜到队尾,结果一拧头,人都没影儿了……”

皇子随扈,那是多要紧的差事,旁人加一百个小心还来不及,人家十七阿哥还敢偷溜的——这也就是因为这是乾隆爷的小儿子,乾隆爷从小儿就惯着,才养成了如今这个胆儿。

十五阿哥都吓了一跳,赶紧瞪永璘一眼。

永璘赶紧嘿嘿赔笑,“……人有三急,纳玛都没训我,是不是纳玛?”

乾隆爷无奈地笑,“懒驴上磨屎尿多!”

41、换差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儿,“没事儿,这回儿子吩咐人,随身儿给他带着‘官房’去,叫他就算三急,也耽误不了正经事。”

永璘难得一张脸造得通红,赶紧溜到乾隆爷身后,举拳给乾隆爷捶背,“纳玛,您看我哥啊……我都这么大人了,媳妇儿都有了,哪儿能随身带个‘官房’去呀?”

乾隆爷搁下奏折,扭头盯着老儿子,“这么说,你还真的挺想担这个差事,回京送信儿去的呗?”

永璘乐得像个大阿福不倒翁似的,“是的,是的。”

乾隆爷却忽然就板起了脸来,哼了一声,“你想去啊,这回还偏不准你去了呢!”

永璘登时就傻了,“为什么呀纳玛?”

十五阿哥都赶紧瞪了永璘一眼,上前道,“儿子回头定叫人好好盯着他……此次,纳玛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

乾隆爷却还是缓缓地笑开了,又瞪永璘一眼,“别光捶右边儿啊,你往左边儿也挪挪,都让你给捶偏坠了!”

乾隆爷说着,又叹了口气,“你啊,还跟小前儿一样,有事儿求我了,就跑来给我捶背。偏还不会伺候人,一捶背,就把我给砸的呀……你额涅就说,‘小十七你那是给你纳玛捶背啊,还是捶大鼓呢?我看你是想气壮山河啊’……”

一听纳玛又说起额涅,就连永璘都赶紧肃然起身,跟哥哥一起跪在了脚踏上。

乾隆爷叹了口气,“不都叫你往左边儿挪挪了嘛,怎么还全停了呀?你赶紧起来,把左边儿也给我捶捶——你呀,不管怎么着,终究不像小前儿似的‘捶大鼓’,那我就够心满意足的了。”

永璘嘿嘿一乐,赶紧起来给乾隆爷继续捶背。

乾隆爷静静抬起眼帘,望向十五阿哥。

“……还是你回去跑一趟吧,去亲口告诉德雅去。“

“她得了这个消息,难免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的,你多陪陪她。”

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两兄弟从皇父寝宫“烟波致爽”出来,永璘还苦瓜着一张脸,“哥……你说纳玛他为啥不叫我去啊?你都替我说好话了,纳玛就算不给我面子,也一向都给你面子啊。”

“再说了……我都答应随身带着官房了,还不行么?我这辆‘俊脸’都不要啦,纳玛还是不准……”

十五阿哥也叹口气,“你当我就想走,就能放得下心么?阿玛年事已高,行围之时,我不在阿玛身边,我也不放心。”

十五阿哥凝着弟弟,轻叹一声,“小十七啊,我走了之后,你千万要打起精神来,就算帮我,多尽一份孝心去,别再贪玩儿了,行不?”

永璘嘟嘴道,“这个我倒是能答应哥的。往常我不愿意随扈当差,是因为有哥在嘛,有我没我,什么事儿都不耽误……可是哥若不在,我自然要扛起差事的。”

十五阿哥这才放心而笑,拍了拍永璘的肩头,“既然这么乖,那我就满足你一个心愿。你想让我替你办什么,你说吧。”

42、想娘

十五阿哥驰快马回京,路上劳顿两日,终于在这日傍晚回到京中。

天色已晚,不宜直接入内廷,便先回到圆明园福园门外自己所中歇息。

十五福晋点额已将临盆,不宜挪动,便由格格刘佳氏伺候十五阿哥更衣、洗漱。

刘佳氏是乾隆爷最早赐给十五阿哥的‘皇子使女’,伺候十五阿哥的资历最久;十五阿哥的长子就是刘佳氏所生,只是可惜夭折了;去年十一月,刘佳氏又为十五阿哥诞下第三女。

凭资历和生育,如今在十五阿哥所里并无侧福晋,故此刘佳氏的地位仅次于嫡福晋喜塔腊氏。

刘佳氏是拜唐刘福明之女,父亲是拜唐阿,虽为出身内务府世家的子弟方能挑选为拜唐阿,却终究是尚无品衔;且又是汉姓包衣人的缘故,性子柔婉,十五阿哥倒是与她说话儿更自在些。

“……这个弟弟,不知道他这回又是淘的什么气。偏什么不求我,非要求我带这么一句话去。”十五阿哥斜倚在迎手枕上,半阖眼帘歇着乏。

永璘拜托给他的事儿,竟然是叫他去见那个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对人家说,“……十七阿哥家,可有人记挂着你呐!”

这没头没尾的,他不知道弟弟说的牵挂那女孩儿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惦记人家女孩儿的是什么事儿。他觉得有些不妥。

可是凭他怎么问,弟弟却也就是不肯说了。

刘佳氏闻言也笑,“十七阿哥最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虽说成婚了,终究还没当阿玛呢,这便依旧还是小孩儿的心性。况且那位侍读的小格格才七岁,又是十七福晋钮祜禄家的亲人,这自便惦念着的。”

刘佳氏心里自是向着十七阿哥的,因为她自己的亲妹子,也被挑中了为十七阿哥的侍妾。

她们家是两姐妹,侍奉了两位阿哥爷,甚有亲上加亲的情分去。

这也足见是他们兄弟两个感情深厚,也是乾隆爷对这两个儿子的格外的体恤了去。

十五阿哥点点头,知道从刘佳氏这样的外人视角看过来,十七弟这么惦记人家一个小女孩儿,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可是……凭他的直觉,总觉不是那么回事。

毕竟,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十七弟妹的远房亲,同一批进宫的侍读里,还有十七弟妹本房头的亲人,没理由十七弟妹舍近求远了去。

不管怎样,明日进内廷,见了那小女孩儿,一切便得分晓。

许是因为想要探寻内里的缘故,十五阿哥倒是有些莫名的期盼和激动,这一晚竟没睡踏实。

圆明园,内廷中,实则这几日德雅的心情倒是不怎么好。

廿廿是当长女的,从小便孝敬父母,帮着额娘管家,兼顾着兄弟,这便极为敏锐,是最早发现德雅强颜欢笑的。

她不知情由,这便小心向照顾德雅的姥姥孙氏探问。

孙姥姥也叹了口气,眼圈儿有点红,“格格年岁小,不知道七月十四日啊,本是我们九公主的冥寿之日。九公主是前年走的,今年才是第二个冥寿之日,我们格格儿啊心下这是想娘了。”

43、小扇

廿廿便留了心,念书之余,只要见着德雅自己一人,便不管自己在忙着什么,一律丢下,跑过来拉着德雅一起去玩儿。

倒叫德雅没了机会一个人闷闷不乐。

这日四个女孩儿散了学,又在院子里荡了好一会子的秋千,比赛谁荡得高,待得玩儿累了,这才各自散了。

十公主和安鸾都回自己的屋子歇午觉去了,廿廿还是放心不下德雅,这便只洗了把脸,便赶紧来看德雅。

德雅也是累极了,躺在南窗下的坐炕上便睡着了。

廿廿小心上前,看见德雅脸上都是水珠儿——除了额头没干透的汗珠儿,还有,眼角、睫尖儿上,裹在眼珠儿里小心翼翼的泪痕……

德雅必是虽说玩儿累了,可是躺下,还是想起了娘亲。

廿廿的心一疼,也顾不得自己方才也是疲惫了,便在炕沿上坐下来,小心用自己的帕子,将德雅额角的汗珠儿先印干了去。

虽说德雅比她还大两岁,可是因为她自己是长女的缘故,从小顾家,便是哥哥都是她来照顾着,故此此时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地随手拈来。

终是七月天热,德雅不久还是睡了一头的汗。廿廿不敢叫德雅被窗外的风给吹着,这便用自己的“水绿戳绣花蝶图留青竹柄海棠形团扇”,替德雅轻轻打着。

那风细微,能帮德雅收了汗,又不至叫她凉着。

十五阿哥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画面。

他进内廷来,自是先给容妃额娘行礼问安。此时十公主和德雅,都是由容妃抚养着。

将乾隆爷为德雅指婚之事禀报,容妃虽说是回部人,但是因为回人佐领被归在了蒙古正白旗,多年的相处下来,容妃倒也对蒙古各旗了解渐多。

她知道德雅的这位小女婿儿,身份可了不得。

琳沁多尔济,乃是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之子,也就是未来的科尔沁的卓王。

因为蒙古科尔沁部是最早与爱新觉罗家通婚的,科尔沁各部的王公几乎全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婿和外孙,故此科尔沁部曾经在蒙古各部诸王中的待遇最高。

而这当中,自然又要以孝庄文皇后母家最为鼎盛。

第一代卓王就是乌克善,乃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和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的长兄。乌克善是大清王朝在崇德元年首封的亲王,也是科左中旗的第一个亲王,比满珠习礼受封达尔罕亲王还要早二十三年。

既是长兄,又是科尔沁部的第一位王爷,故此卓王家的地位也一样是卓然。

——乾隆爷与孝贤皇后的嫡女固伦和敬公主也是嫁进科尔沁,不过是嫁给满珠习礼的后裔。故此若从此论,德雅婆家这一支,甚至要高于和敬公主婆家去的。

容妃自然高兴极了,捉着十五阿哥的衣袖,就要掉泪。

“若是啾啾还在……一定是高兴极了。”

乾隆爷之所以叫德雅与十公主一处抚养,都交给容妃去,也是因为九公主当年与容妃的情分啊。

容妃掉了好一会子的眼泪,这才含笑道,“德雅方才与她们玩儿着,累了,睡着了。倒得累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就派人去叫她。”

44、悦目

十五阿哥可舍不得叫醒外甥女儿,这便自己亲自走到德雅廊下来。

终究已经是指婚的女孩家了,便是亲娘舅也不宜直接入内,十五阿哥便立在廊下,小心歪头,想透过窗子朝内看外甥女一眼。

此时正是七月盛夏,步步锦的支窗撑开着,十五阿哥朝内歪头一看,第一眼没见着睡在炕上的德雅,倒先看见那坐在床沿儿上的小人儿。

她手里扬起的扇子,是水绿素纱的地儿,戳绣了化蝶图——蝴蝶翩翩穿过花儿,戏耍流连。

扇子柄是留青的竹子,也就是竹子上头依旧留着青色的外皮,看上去便依旧翠色盈盈。

水绿的素纱,配了留青的竹子柄,整个儿都是绿意莹然。便只是远远望去,都只觉如水上凉风,习习而来。叫这七月恼人的暑热,登时便被拂散了去,心下一片澄明。

偏那小女孩儿身上的也同是水绿的棉纱袄子,整个人儿虽小,却俏生生、水灵灵,叫人看着心下莫名地舒坦。

更何况,她为德雅打着扇子的神态,小小的人儿却是满脸的怜惜,更是难得。

十五阿哥不由得愣在窗下看了好一会子。

——再细看那团扇的形状,更是海棠形;他更回忆起,额涅因名儿来自“野有蔓草,清扬婉兮”,故此夏日里也最爱穿素淡清凉的水绿色。

十五阿哥心下莫名愀然一痛,忙转开去,下了门阶。

总管太监郭永清陪着,只觉十五阿哥神色间略有异,心下不妥当,这便低声问,“阿哥爷可等急了?要不奴才进内知会孙姥姥一声儿,叫孙姥姥去叫德雅格格起身?”

十五阿哥摆摆手,“不必了,难得你德雅格格这会子好睡。”

走到当院,直入偏殿去坐下,十五阿哥抬眸望着方才来时的方向问,“伺候德雅格格的,是德雅的侍读,苏完瓜尔佳氏的侍读学生吧?”

郭永清倒笑了,“按说,伺候德雅格格的,应该是安格格。只是安格格许是也玩儿累了,这便不曾过来伺候。”

“奴才回十五阿哥,方才为德雅格格打扇子的,是十公主的侍读,钮祜禄氏家的侍读格格。”

“哦?就是她?”

十五阿哥倒有些小小地惊讶,没想到刚来,还没等见着十公主和德雅呢,倒是第一眼先见了这个小女孩儿。

十五阿哥垂首想了想,既也有十七弟的托付,加上她一点好奇,不如趁着十公主和德雅她们都睡着,这便见见那小女孩儿也罢。

十五阿哥便点头,“劳烦郭谙达你去小心知会那小女孩儿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郭永清领命,这便要走,又被十五阿哥叫住。

“谙达先别说破我的身份,我好方便问话。”

郭永清一笑而去。

十五阿哥想的是,想从廿廿嘴里先问出来十七弟那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来,若先说破了是皇阿哥,那小女孩儿必定不敢说实话了。

少时廿廿被带到了偏殿门口,郭永清不肯多说,廿廿也不知道内里是个什么人,有点儿忐忑地往里走。

45、甜碗

说来也巧,廿廿是七月进宫的,可是乾隆爷带着皇子皇孙和文武大臣们却是五月就离京赴热河了,故此廿廿虽说进宫也有廿天了,可是廿廿却还没捞着见着什么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孙的。

此时满圆明园内廷里能见着的男子,清一水儿的全都是太监。

虽说宫里也有侍卫啊、护军啊的,那也都在大宫门外,不能进内廷来啊。

因此廿廿小心翼翼挑开竹帘进门,挑头看见那坐炕上坐着个男子,她就直觉认定了这又是个太监。

——就连服色也全都是常见的石青色常服袍,全然分不清楚去。

廿廿想着,左右自己进宫前后,已是见过一个小太监,又见过了一个老太监——全都至今还都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合该这便又见着一位“中太监”吧?

左右这是宫里,自己见着太监也是应当的。

她原本想张嘴喊“谙达”的,只是琢磨着眼前这位“中太监”有点儿太年轻了,虽说比上回见的小太监要成熟稳重,却也不够叫谙达的——此时的十五阿哥,虚龄才二十三岁。

廿廿便换了个权宜的称呼,“大爷好,您日安。敢问是您找我么?”

十五阿哥从书架上寻了本书正看,听见廿廿这么叫,也是挑眉望过去,“你叫我什么?大爷?”

廿廿认真道,“我本来是想叫谙达,只是好像会将您给叫老了。”

十五阿哥好悬喷出来,“你说什么,叫我谙达?叫错了,重叫!”

廿廿认真道,“或者叫您——首领?总管?”

十五阿哥将书扔在桌上,已是无奈地拍着炕沿儿大笑,“你这小丫头,尽胡说!”

哪个好好儿的男人,愿意被人当成太监,更何况英明神武的堂堂皇子呐?

廿廿小心地咬了咬嘴唇,“……这么叫也不成?那烦劳您老教我。”

十五阿哥又是无奈地笑,“我——老么?”二十三岁而已,怎么就老了?

廿廿不敢说话了,只扭着扇子穗儿,无辜地凝望着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叹口气,“得了,我又何苦难为你?你就叫我‘十五爷’吧。”

这称呼在满语里没毛病,因为满人就是有用数字为名字的。譬如令懿皇贵妃的祖父“武士宜”,其实满名儿就是“五十一”。满朝大臣里,用数字为名的多了去了。

故此在廿廿看来,眼前这位“中太监”就叫“十五”呗。表尊称,后头加个“爷”也就是了。

廿廿这便俏生生、字正腔圆地重新喊了声,“十五爷!”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嗯,这还差不多。”

许是因为廿廿年纪小,又许是之前亲眼看见她对德雅的情形,十五阿哥在她眼前儿,只觉自己是心软的,这便拿起桌上的冰镇甜碗子拿起来递给廿廿去。

“忙着来,又忙着说话,口干了吧?喏,用了这个去。”

这“甜碗子”是用新采上来的藕芽儿切成薄片儿,用回部甜瓜的瓤儿,去了籽儿,跟藕片儿冰镇了配在一起吃。消暑气,又清甜,最是怡人。

这是方才容妃叫人送过来的,他自己没吃,这会子倒是给了廿廿。

46、好吃

小女孩儿家,在这大七月里的,谁不爱这些冰冰凉凉、丝丝甜甜的零嘴儿去呢?

更何况这甜碗子里的甜瓜,更是回部所产的甜瓜,清甜之味愈发浓郁,倒与旁的不同。

饶是廿廿,待得接过来,也是眼角眉梢笑意盈盈。

十五阿哥倒觉有趣,便道,“你也别站着了,过来,坐这儿吃。”十五阿哥拍了拍炕沿儿——这坐炕这样长呢,从屋子这头到那头,分头坐着就是。

廿廿便也大方坐下,一边用小瓷少儿崴着吃。她嘴儿小,红红一颗,倒像是那甜碗子里又多了一颗红缨桃儿似的。

随着她小嘴儿的蠕动,她唇边隐隐约约露出一涡小小的梨涡来。

却又不是两边都有,偏只有左边儿有,更显莫名的娇俏可爱。

看着她吃零嘴儿也这样赏心悦目,十五阿哥也是不由含笑凝注。

虽是叫“碗子”,却也不过小小一盅,饶是廿廿吃得矜持,却也没几口便吃光了。廿廿又起身谢过,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

十五阿哥不动声色地问,“好吃么?”

廿廿认真点头,“好吃。比我从前吃过的任何甜碗子都好吃!”

十五阿哥点点头,“那比之你之前吃过的鲜荔枝,竟是哪个好啊?”

廿廿便又红了面颊,心说,她这得了荔枝的事儿可算传扬得天下皆知了。

廿廿认真回答,“……荔枝虽说金贵,不过倒真没这个好吃。”

终究荔枝她让了大半个给安鸾去呢,她自己剩下那么一小牙儿,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儿来。

听廿廿这么一说,十五阿哥心下倒是莫名地痛快,“真的?”

廿廿双眼晶璨如璃,用力点头,“自然是真的!”

十五阿哥可高兴了,冲外头喊,“去,叫他们将青胡桃砸开,将里头带涩味的皮儿剥去了,浇上绿葡萄的汁儿,冰镇了送来!”

外头自有十五阿哥自己的太监呢,听阿哥爷吩咐,这便忙不迭地去办了。

此时在内廷,不方便往福园门外十五阿哥自己的所儿里跑,小太监九思便直奔御膳房。

御膳房的御厨树木勒一听是十五阿哥要,忖了忖,便动手制备好,装了碗,又在食盒里垫了冰,镇着,交给九思。

九思一看就挑大拇哥,“嘿,树爷,您这弄得可真好看!”

树木勒倒推辞,“别介,我可不敢邀功。得说是咱们十五阿哥要的这东西,费了心~~”

九思没大想明白,就急忙往回跑,生怕甜碗子里的冰碴儿化了,那甜碗子就不爽嘴了。

跑回偏殿去,十五阿哥都没叫九思进去,隔窗就伸手要。

主奴两个隔着槛窗一内一外,十五阿哥掀开碗盖儿一看,便也乐了,“……做得好。”

九思便也开心了,“可不是嘛,奴才也觉着好看,还夸树爷来着。”

十五阿哥隔着窗子接了食盒,就冲九思一努嘴,“成了,你边儿去吧。”

十五阿哥可怕九思张口就喊“主子”、“奴才”的,再叫小女孩儿给听见了。

那可就露馅儿了。

47、含含

“既好吃,你便将这一碗也吃了吧。”十五阿哥将新制的这碗也递给廿廿。

廿廿忙道谢,“那又怎么好意思?”

十五阿哥眨眨眼,“是谢你的,快别推辞了。”

廿廿并不知此前十五阿哥在窗外偷看,心底不知根由,便生忐忑,“十五爷要谢我什么?”

十五阿哥想了想,“谢你今儿应了我的请,这便来了。这样的暑热晌午,耽误了格格儿的好觉。”

廿廿便笑了,左边唇角小小梨涡再度闪现,“原是这个。十五爷不必挂怀,实则我在家里晌午也不歇觉的,倒已习惯了。”

十五阿哥也是意外,“为何?”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在这样七月的晌午,谁不困倦渴睡呢?

廿廿含笑垂眸吗,“家中弟弟方一岁,最是淘气的时候儿,时常午时不肯歇觉。额涅伺候阿玛,照顾哥哥弟弟二人已是辛苦,故此每日午时,都是我来照顾弟弟。”

十五阿哥微微怔住。

这样小的女孩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这样懂事,难怪她方才给德雅打着扇子的时候儿,面上眼底是那样自然流露的柔婉和怜惜去。

十五阿哥轻轻叹了一声,“难为你。”

廿廿却笑,“哪里难为?是自己最亲的人啊,又有什么不肯的?”

十五阿哥再度重新看一回廿廿。

眼前的女孩儿虽小,可是那骨子里的轻盈柔美,眼神里的明澈和坚定,都叫十五阿哥刮目相看。

十五阿哥便笑了,“那我更要用这个甜碗子谢你。快用了吧,待会儿冰化了,倒失了口感。”

廿廿也不舍得糟践东西,这便还是俏生生垂首,一小口一小口崴着吃了。

这回的这一碗,口感又与之前的不同。便是颜色上,之前那碗甜瓜藕片儿是柔暖之色,眼前这碗却是碧色盈盈,乍然打开碗盖儿的时候,里头的冰碴冷不丁见了热,这便化成腾腾的白气涌了出来……说不出的别致。

更别致的是,就在这青胡桃与绿葡萄汁儿之间,偏还嵌了一颗小小的红缨桃,便更显得碧的翠sè yu滴,红的鲜活可爱。

廿廿小口吃着,却见十五爷定定盯着她看。

她脸便一热,忙问,“十五爷可也想尝一口?”

——只是觉得,好像十五爷也想吃了似的。

十五阿哥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用,你吃你吃。”

廿廿也吃出来,里头这葡萄汁也是跟寻常的葡萄味道不同的,心想怕也是回部的葡萄吧——进宫来有些天了,容妃主子赏过回部的葡萄尝过,那味道她记得。

这便更显得这甜碗子也是金贵的了。廿廿想,怕是眼前这位太监爷,平素也吃不着。

她便更加坚持,“十五爷,我之前已经吃过一碗了,这碗请十五爷也尝尝吧!”

终究周岁还不满六岁,廿廿心下对男女大防尚无太多的谨慎。

“十五爷若不嫌弃,这里还有半碗……”

十五阿哥便笑了,又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便只将那小红缨桃给了我,叫我嘴里含含就好。”

48、阴晴

廿廿倒笑了,心里默念一声:“十五爷好眼光!”

缘何呢?

因她手里的甜碗子,内里是青胡桃,浇绿葡萄汁儿,又配着龙泉青瓷的盖碗儿,整个儿都是翠色莹然的,唯独当间儿这一颗红缨桃儿最是红润可爱,稀罕人儿。

十五爷旁的不要,就要这个,那自是最会挑的了。

廿廿含笑答应,“您等等,我到他坦去,给您另拿个勺儿来!”

“何必麻烦?”十五阿哥指着廿廿手里的,“就着你的,含一口就是了。这会子他坦里的怕也都歇晌了,就为了一个勺儿又何苦劳动他们去?”

廿廿一想也是有理。

他坦是每个宫里自己的小厨房,管着他坦的都是各宫自己的太监、姑姑的,倒不好轻易劳动。

况且廿廿进宫,自知身份,寻常也是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的。

廿廿便用自己的帕子,要抹抹那小勺儿。十五阿哥倒是笑着伸手过来按住,“你的帕子那么好看,抹了勺儿,染了糖,倒粘手了,不好。”

“就这么喂给爷吧,你最清灵不过,爷没那么挑剔。”

廿廿便也笑了,用小勺便歪了那颗小红缨桃儿,送到了十五阿哥嘴边儿。

十五阿哥张嘴接了,眼里全是星子般,一闪一闪淘气地笑。

廿廿便也笑了,“好吃么?”

十五阿哥用力点头,“就如你说,实在是比荔枝好吃太多!”

廿廿含笑,“多谢十五爷,今儿的两个甜碗子,可够我甜好些日子去。”

十五阿哥静静凝视着眼前清凌凌的小人儿,“这又值什么?若你喜欢,爷时常叫他们制了,给你送来就是。只要你想吃,随时都有。”

廿廿张了张嘴,红了脸颊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宫里的物什,不拘什么,都不该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擅自惦记的。”

十五阿哥轻笑,“不过是个甜碗子,你不必如此小心。”

廿廿将空了的碗勺放在一边儿,小心打量十五阿哥,“……那十五爷,我想问问您,您该不会,又是那位小爷派来的吧?”

“嗯?”十五阿哥倒有一刻没回过神来,“小爷?谁?”

廿廿小心捏住帕子,“就是,那位送给我荔枝吃的小爷呀~”

她也不知道那位姓甚名谁,只能凭着年龄,权且将那位称为“小爷”了。

十五阿哥这才明白廿廿说的是他十七弟。

不知怎地,他的眉毛便不受控制地陡然一扬,“……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才给你甜碗子的?”

廿廿心下有些慌张,她也说不清是什么。不过她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那位小太监,眼前这位中太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素不相识,她实在无法解释啊。

十五阿哥脸上的笑倏然不见,他扭开头去,“你凭什么以为我是他叫才来的?”

廿廿小心地道,“因为……那位小爷给我送了那么金贵的荔枝,今日您又给我送了这么好吃的甜碗子——我便忖着,忖着……”

廿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什么呀?”十五阿哥声音有点吓人。

49、冒漾

廿廿被吓了一跳,当然知道眼前这位爷恼了。

她自不明白眼前这位爷为何而恼,便只循着自己的思绪去猜,“……我知道,小爷这也是给足了我情面。不肯为难我,反倒加倍地对我好。”

“这世上的事儿,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道理。我上回原本还说,得了小爷的一回好东西,我便不敢要第二回的了。只是没想到,十五爷您今儿一遭就给了我两个甜碗子,倒叫我一下儿就冒漾了……这一下儿,就欠了小爷更多去了。”

十五阿哥越听越不对劲,合着他今儿这两个甜碗子竟是叫白眼儿狼吃了!

“你这个小丫头,我倒奇了,好歹今儿的两个甜碗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却说来说去,说什么旁人去?”

廿廿这才听出不对劲,抬眼愣愣望住十五阿哥,“……难道您,不是那位小爷派来的?”

十五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就算跟他有些瓜葛,可今儿也不单独是为了他来的。”

不管怎么说,他原本是接了小十七的请托,要替小十七传句话,这才特地叫这个小女孩儿到眼前说话的。

可是说来也是古怪,他倒忘了那回事了。与这笑女孩儿都吃了两个甜碗子了,他那句转告的话,愣是一个字儿还没说出来呢。

廿廿却垂了头,“……瞧,您还是为了小爷来的不是?”

十五阿哥莫名有些烦躁,弟弟委托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儿,可他就像跟谁赌气似的,偏就不想说了。

可是眼前这还是个这么小的小女孩儿,跟他自己的闺女似的。

他霍地站起,转身朝外去,一句话不说,竟就这么走了。

廿廿有些慌神儿,忙小步追上来,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十五阿哥的袍袖,“爷倒是说明白啊!”

十五阿哥皱眉,停步转身来,“说明白?哟,格格儿你当真还等着你十七爷给你的那句话儿呢?你们两个,早就越好啦?”

廿廿黑白分明的眸子,用力眨了眨,“十七爷?爷是说那位小爷么?原来那位小爷的名儿,叫十七呀?”

廿廿心下说:原来宫里的太监,都是用数目字排号儿取的名儿呀,这倒简单了,挨着排地叫下来就行了,喊号就不用唱名了。

十五阿哥直翻眼皮,“这算什么话?他是你十七爷,你还不知道是怎的?”

廿廿直白澄澈,认真摇头,“我也是今儿才第一回知道。”

十五阿哥盯着她的眉眼,又梗住。

——他自己这不是也没说身份,那弟弟就也如出一辙。

弟弟那么个淘气的人,竟也肯委屈自己,不说身份出来,唯恐吓着眼前这小女孩儿吧?——以弟弟那样的性子,倒是更见难得了。

他心下更烦,用力一甩手,将袍袖从她手里夺回,“总归就一句话:你十七爷让我告诉你,他很记挂你!”

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问,“你听清楚了?这回可满意了?”

廿廿却只想着牙青,一听这话,心下却是咯噔一声,连往后退。

十五阿哥盯她一眼,懊恼地转身离去。

50、忘了

十五阿哥气冲冲出了福园门,回到自己所儿里。

因带着一股子莫名的躁气,十五阿哥没直接去看福晋点额,怕惊了她的胎气,这便先进内书房更衣。

格格沈佳氏伺候着。

阿哥爷随着皇上五月走的,此时七月才回京来,这一走也是两个月去。沈佳氏心中也有万语千言,只是好几次想开口,都被阿哥爷冷冷的目光给撞回来。

终究,阿哥爷换好了衣裳,一个字不得说,这便只能眼睁睁目送着阿哥爷去看福晋去了。

十五阿哥进了点额的内寝,便已换上了笑意。

点额临盆在即,见了阿哥爷回来自也高兴,抚着肚子问,“德雅听了信儿,可欢喜了?”

十五阿哥倒是一怔,抬眸望一眼福晋,忙又垂下眼帘去。

他竟忘了……

“去得不巧,德雅玩儿累了,正歇晌。”他轻描淡写道,“我也不便一直等着,便先回来了。回头再去告诉她罢。”

十五阿哥说着含笑握了握点额的手,“总归那小女婿儿也跑不了。”

点额被逗笑了,“瞧阿哥爷说的。这是皇上的指婚,是多大的荣耀,上赶着都没有的,哪儿还能跑了去?”

十五阿哥静静望点额的肚子,“……这个时节临盆,辛苦你了。”

七八月正是盛夏,不动弹还一身的汗呢。可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这时候再热也不敢擅自用冰,只能打熬着。

点额垂首含笑,“再说辛苦,我倒想起咱们额涅当年诞育七公主、九公主,乃至前头的十四阿哥……何尝不都是在七月间?”

“额娘当年都能禁受的,没说过一个苦字,我这当儿媳妇的又何敢自矜了去?”

点额也最明白丈夫对母亲的思念,故此也是凡事都往令懿皇贵妃那说,阿哥爷一准儿是爱听的。

十五阿哥果然动容,将点额的手攥得紧了又紧,“点额,你的心我都明白,额涅在天上也自都明白。”

十五阿哥赴书房去了,点额问今儿阿哥爷回来,是谁伺候更衣的。

点额身边的含月忙道,“……阿哥爷一回来,自是满院子的人都盯着呢,都想到阿哥爷眼前儿去伺候。”

“不过都是福晋主子素日管得清楚,她们各自也都明白规矩,这便没敢都往前儿去。还是沈格格上前儿了。”

点额轻哼一声,“沈佳氏的阿玛,好歹这会子是内务府大臣的衔儿,沈家七代都在内务府为官,虽说官职不高,可是地位还是有的。”

点额便叫沈佳氏进来说话儿。

两人说了起子解闷儿的话,点额幽幽转到正题上,“听说今儿阿哥爷回来,是你伺候换的衣裳。”

沈佳氏便是一惊,连忙站起,两手绞着帕子,小心翼翼道,“福晋主子容禀,奴才,奴才只是给阿哥爷换了衣裳,一句话都没敢说的。”

“奴才知道阿哥爷回来,是急着来看福晋主子,故此奴才是半点都没敢耽误的。”

点额便笑了,“瞧你,慌什么。我又没问你这个。我啊,是自己心里有个疑虑,想让你帮我来印证印证——”

51、众星

沈佳氏忙说,“福晋主子请示下。”

点额眸光微转,“依你瞧着,阿哥爷回来,是否有些心不在焉的?”

沈佳氏便咬住了嘴唇。

点额轻轻一笑,“我倒不担心旁的,就是担心啊阿哥爷在热河有心事,回来又记挂着我和孩子,这便忍着没跟我说。”

终究此时皇上年过古稀,可是储君之位还迟迟未定,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哪个皇子都难免不被裹挟进去。

沈佳氏便也点头,“福晋洞察秋毫……奴才方才也觉着,阿哥爷仿佛是有心事。”

“福晋明察,阿哥爷最是周全的人,平时便是没什么与奴才说的,可奴才伺候阿哥爷更衣,阿哥爷怎么也会客套地说句‘辛苦’。可是今儿……阿哥爷一个字儿都没与奴才说。”

点额原本心下还有个疙瘩,这会子听得沈佳氏如此说,倒笑了,“你也别为这个跟阿哥爷计较,阿哥爷心里存着多少事儿去?好啦,待得阿哥爷回来,晚晌的时候儿我与阿哥爷说着,叫他多赏给你两碗菜。”

沈佳氏从点额内寝出来,紧张地拍了拍心口,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沈佳氏名下的官女子星霜忙问,“……小主儿可又受福晋主子苛责了?”

沈佳氏叹口气,摇了摇头,“今日也是侥幸。幸亏我与阿哥爷一句话都没说上,要不,今儿就不是这个结局。”

星霜小心嘀咕了声,“大福晋心地倒不坏,单就是一宗,治下太严……”

不说别的,单就她们这些官女子的名儿,只准福晋身边的人名字里带“月”,其余的不管是谁,一律都只是“星”。大家私下里也都说,福晋摆明了规矩,非得叫阿哥爷的后宅里众星捧月才行。

沈佳氏叹了口气,“终究她这会子怀着孩子呢,最忌讳有人趁着这个时机,从阿哥爷那得了宠,有了孩子去。这便尤其地爱疑神疑鬼。”

沈佳氏走了,点额原本还笑着呢,却还是放不下心。

“含月,你再去问问九思,阿哥爷今儿在外头,除了去看德雅格格,还去了哪儿啊?”

她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对劲儿。

德雅对阿哥爷来说是什么分量,皇上指婚又是什么分量,阿哥爷怎么专程去了一趟,竟白去了?

含月出去了一会子,回来也说,“主子但放宽心吧——那宫里,除了容妃主子之外,一水儿的小女孩儿,最大的都不过十岁去。”

点额挑了挑眉,这便也笑了,倒佯怒道,“你个蹄子,浑说什么呢?我不过悬心阿哥爷,怕阿哥爷心里有什么事儿罢了。”

含月忙也凑趣,笑着请罪,“奴才知罪……奴才更不该顺道儿将阿哥爷在热河的情形也给问了,九思也不该告诉奴才,说阿哥爷在热河这两个月啊,也没怎么进刘格格的屋子。”

“九思说啊,阿哥爷见天儿只陪着皇上,好几天都不回所儿里,那刘格格她们也都眼巴巴儿瞧着,可也只能捞着伺候阿哥爷穿衣戴帽伍的,旁的什么都没有~”

52、烦恼

点额这才欢喜了,扭过身去。

“我啊倒也不是不准她们与阿哥爷亲近。我自打进了宫门,我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如今阿哥爷身边儿的人,都是皇上亲赐的,我若都拦着不叫近阿哥爷去,那我得罪的就是皇上……”

点额抚着肚子,“只是,她们谁想亲近阿哥爷,这事儿得由我来安排。不能叫她们自己到阿哥爷眼前儿狐媚去。若她们肯听话,我自然叫她们按着次序,一个个得了孩子,圆了她们的心愿就也是了。”

“总归从前宫里那些争宠的腌臜手段,到了我跟前儿,都得给我断了。只要规矩严,次序明白,她们就自然没那些旁门左道的心思去了。”

含月便也赔笑,“是是是,如今咱们所儿里可不就是规矩最明白不过的了么?这都是福晋主子治理有方。”

点额笑道,“今儿是阿哥爷才回来,我若不叫人伺候着也不好;今儿沈格格倒还乖巧懂事,记着,待会儿去叫沈格格备着,今晚伺候阿哥爷吧。”

可是十五阿哥当晚,并未进后宅来,连晚晌都没回来用,倒叫沈佳氏白忙活了一场去。

十五阿哥宿在外书房。

老总管毛团儿亲自在畔伺候着。

毛团儿是乾隆爷和令懿皇贵妃两人亲手教出来的人,又是从小看着十五阿哥长大的,这便早看出阿哥爷有心事。

十五阿哥见毛团儿问起,便也叹了口气,“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谙达去——不瞒谙达,我是放心不下老十七。”

十五阿哥将原委大致讲说一遍,毛团儿也是挑眉。

十五哥叹口气,“谙达也见了,老十七竟在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儿身上用心……这又成了什么去了?”

“老十七虽说已经成婚,可依旧还是孩子心性,他在皇阿玛跟前的差事还敢偷懒耍滑,若有人撺掇他旁的,若我有一眼看不到的,他若闯了祸,我可怎么向天上的额涅交待。”

毛团儿爷有些一时想不明白。

“十七爷,该不会是有旁的心思吧?”

十五阿哥叹口气,“我自希望将他往旁的好处想去,只是却是他亲口与我说,记挂那小女孩儿的……他这一转眼成婚也有二年了,可是还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会子却又来记挂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

“若是传扬出去,又成什么体统!”

“虽说那小女孩儿——确是清灵美丽,心思澄澈,可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啊!十五阿哥眉头拧紧,这懊恼竟是入了心了。

毛团儿仔细想想,“……许是,那女孩儿也是钮祜禄家的缘故?”

十五阿哥叹口气,“都这么说,可这话半点都站不住。那是个弘毅公家远房的,与十七媳妇隔着好几个房头,倒不亲近。”

“总归这些个理由怎么都解释不通,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十七这个混小子,八成真的是惦记一个小女孩儿去了!他怕是忘了自己的年岁,还拿自己当小阿哥呢!”

毛团儿也是蹙眉,“既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又是十公主的侍读,年纪又小……那的确是诸多不宜。”

十五阿哥攥了拳,“正是如此,不然我又何必如此烦恼。”

53、夜猫

揣着烦恼,次日十五阿哥又赶在午时去十公主宫里。

满人祖宗规矩都是早起,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故此午时必定都要歇晌,方能保证精气神儿。除非有要紧的差事,否则宫里的大小主子都不敢有违,故此十五阿哥赶在这个时候儿来,必定是稳妥的。

因十公主与德雅由容妃抚养,故此也跟着容妃在西洋楼方外观那边儿住,十五阿哥一路走来,便听得喷泉叮咚,尤其是孔雀叫声跟随了他一路。

十五阿哥也是无奈地摇头。孔雀空长得那么好看,可这一叫起来,比夜猫子还瘆人呢。

它们追着他叫了一路,这又是什么意思,嗯?

嫌他吵了它们的午觉是怎的?

走到“养雀笼”前,十五阿哥忍不住冲孔雀们做了个鬼脸。

由此,回望迷宫“万花阵”,他也是忍不住悄然一叹。

当年七姐、九姐尚未厘降之时,每逢七月十五前后,若是皇阿玛未赴热河时,必定带着他们姐弟几个在此处藏猫猫,为七姐和九姐庆生……他们一帮孩子,与执灯的官女子、侍卫们,在矮墙当中奔跑,皇阿玛和额涅就坐在中间的八角凉亭上看着他们笑。

曾经的那一幕,如今只成梦影。

而他,也再回不去那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十五岁那一年,他就已经长大了。

这样想来,他就又是一叹——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更护着弟弟的天真烂漫吧。

虽然在外人面前都要斥一声弟弟荒唐,就算在皇阿玛跟前他都是要当那个唱白脸的,可是私心里,却偏就是他最纵容弟弟如此的。

因为这普天下都知道,想要告十七阿哥的状,到皇上跟前都不好使,得来他跟前。这便也使得这天下不管是谁,若想将心思动在十七阿哥身上,都得先掂量掂量,过不过的了他这一关。

这样想来,他的心便不由得又是一软。

昨儿为之烦恼的那事,这一刻他倒慢慢又可体谅了。

虽说那小女孩儿才七岁,可是他那幼弟啊,今年不也才十七岁么?

都还是小孩儿,小孩儿便喜欢小孩儿吧,是不是?

七月的炙热阳光倾天而下,他闭了闭眼。

罢了,就这样吧。

待得走进十公主和德雅的住处,果然院子里静静的。

顽固的孔雀们,叫声还是能穿越宫墙,远远地追来。

可是说也神奇,立在此处听去,倒不觉得那叫声跟夜猫子似的瘆人了。

反倒,蝉噪林愈静,反衬得这院儿里越发清幽,适合夏日里一场好眠。

郭永清陪着十五阿哥,瞧着十五阿哥的神色,试探着问,“……十五阿哥还是先见郎格格儿?”

十五阿哥一挑眉,“你们浑叫什么?”

郭永清便笑了,“是十公主叫着玩儿,奴才们便也跟着一齐叫了。”

太监总归都是汉人,更喜欢称汉姓,“钮祜禄”的本义就是狼,从金代以来早就有钮祜禄氏的称自己姓狼、或者郎的,故此太监们这么叫倒也不为过。

不过十五阿哥还是微微皱皱眉。因为太监们这么叫,怕还是有惇妃的一点小心思的。

54、再见

因为惇妃自己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她自认为如今位分就截止在妃位上,就算凭着十公主是皇上you nu的份儿,竟都不能再往上挪动一分去,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故此她才不愿意叫自己身边儿多几个满洲著姓去,她是恨不能所有人都是汉姓。

尤其是钮祜禄氏,在满洲八大姓里都是排名前两位的;又加上她与顺妃她们的心结,这镶黄旗的钮祜禄氏就是她头一个不能容的。

惇妃的心眼儿,总是要借由十公主往外办成实事的。如今连十公主跟前的太监们都敢这么叫,这就是已经给做成实了——这等于是暗地里,打压那小女孩儿的身份呢。

郭永清是总管太监,平时也是有眼力见儿的,要不他也当不上总管。若没有惇妃的授意,甚或是强压,郭永清敢随便儿将人家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的后人,也这么直呼汉姓去么?

十五阿哥不由得皱了皱眉。

一个虚龄才七岁的小女孩儿,刚进宫没几天,也不知道那小丫头自己能不能看懂这后宫里的波诡云谲,有没有本事护着自己啊?

这么想来,若是那小女孩儿当真有十七弟照应着,倒也是好的了——终究在皇阿玛跟前,也就十七弟因为是老儿子的缘故,可以完全将十公主母女不放在眼里去。说什么做什么,倒也方便。

再者,十七福晋是钮祜禄氏,十七弟护着钮祜禄氏,便也更名正言顺些。

十五阿哥便又幽幽叹了口气。

“去吧,看她今儿晌午歇了没。若得闲,便请过来说说话儿。”

郭永清忙不迭地去了。

十五阿哥坐在偏殿里,想再寻上回看了一半的书来看,却没寻着。书架上旁的书,又没心思看,随便抓出一本来,定睛看了半晌,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直到听见门上竹帘轻轻一响,他反倒没抬头,读书读得更加屏气凝神了。

簌簌,光听着声儿,都难以想象这只是个小女孩儿。那样知礼、克制。

轻轻袅袅,如同她身上自然的淡淡香气——淡到几乎不存在,可就是跟周围的花香、果香、竹帘香气,都不一样。

“十五爷……您叫我?”

等到小女孩儿自己先说了话,他才仿佛刚回神,放下书本,才不慌不忙抬头。

“来了,便请坐着说话儿吧。”

廿廿今儿换了件小袄,又是极淡极淡的蓝,如涟涟水波。

她小心没踩紫檀脚踏,这才坐上炕沿儿去——由此可见,她的家教极好。

那脚踏虽说是踏脚所用,可是有规矩的旗下人家都明白,那是给老人和贵客踩的,小辈儿们可不能随便踩,那就没规矩了。

十五阿哥的心不由得放松下来,便也笑了,“昨儿家里头有事,走得匆忙,倒唐突你了。”

廿廿摇头,甜甜而笑,“没有,您别挂怀。”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我有事,后头兴许得有日子不能过来。便有句话,还是想问问格格你。”

廿廿扬眉,“十五爷请讲。”

十五阿哥眼帘半垂,“我回去也得给你十七爷回个话儿啊——格格你看,你这句话,该对十七爷怎么讲?”

55、早慧

廿廿还小,听得十五阿哥问这话儿,心下第一个担心的自是牙青。

十七爷既然已经给了她三个好嚼咕,她也都吃了,吃人家的嘴软,这便是要她松口呢……

她没留神去看十五阿哥,便没看见十五阿哥说“有日子不能来了”那一刻,眼中微微的怅然。

她只顾在袖口里攥紧了指头,带着豁出去的勇气说,“我想说:十七爷,我不会放手!”

她的指头攥得登紧,仿佛还攥着牙青脖子上的绳儿。

十五阿哥却听得愣住,定定看了她半晌,“……也罢。我是老了,都不知道,原来你们小孩儿,都已经学会了这么坚定。”

他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我会将这句话转告你十七爷,你放心。”

廿廿心中忐忑,忙追问,“那,十七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是想计算着,这中间她还能有多长时间的空儿。

十五阿哥却怅然而怔,继而垂首,摇了摇头,“……快了。九月前后,最晚不过十月,你就能见着他了。”

十五阿哥说罢起身,抬步就往外去,已是走到了门口,忽地转身,盯住了廿廿,“我还有一句话问你——这宫内的奴才都管你叫‘狼格格’,你自己心下,可是怎么个主张?”

廿廿原本是追上来想要道别,却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她有些犹豫,垂下头去。

十五阿哥心下又是一声叹息:果然她还是小,还不明白这内里的道理。

“你听我说,若你不喜欢,你现在告诉我,我倒有法子治了他们,叫他们从此闭嘴,不敢再浑叫了。”

她那么小,又垂着头,从他的视角,完全看不见她的脸。

他便弯下了腰来,去看她的眼睛,“你想要么?告诉爷,爷替你做主。”

其实这是十公主宫里,这里的事儿自然与惇妃又牵扯,不小心又要连累容妃和德雅去,故此寻常时候他宁愿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谁让眼前这小孩儿太小啊,小到完全不会保护自己,他既然遇上了,而她又对德雅那么好,他就总不能袖手旁观不是?

这个乱子,为了这小女孩儿,惹了便也惹了。

廿廿沉默了一会儿,却静静抬头。

一双眼珠儿黑白澄澈,“多谢十五爷关照。十五爷无需挂怀,此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哦?”

十五阿哥颇有些意外,不由得又蹲下,仔细去寻她的眼睛。

她虽小,可是这一刻说起这话题来,却是气定神闲。

便分明不是第一回想到,而是她早就想过这事儿了。

“你倒说说,为何,嗯?”

廿廿深深吸一口气,小女孩儿红缨桃似的嘴唇因而微微翕动,“我本就是钮祜禄氏,‘钮赫’就是狼,原没什么要指摘的。”

“况且宫里的太监谙达们,都是汉人。虽说宫里日常是要说满语,可是太监谙达们终究会不了几句,大多平日里只能说汉话。所以‘钮祜禄’在他们嘴里说成汉姓,也是情理之中。”

“再说太监谙达们在宫里自有他们的苦楚,却也有他们的权势。我本是宫外人,初来乍到,凡事还要仰仗太监谙达们照应。我若挑剔,一来戳痛他们的苦楚,二又反得罪他们的权势……那又何必?”

56、暂短

“哦?”

十五阿哥倒怔住,上上下下再度重新打量廿廿。

“别看你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小。”他笑,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小小的手腕上捏了捏,“好丫头!”

“只是……”他抬眸,认真凝注廿廿的眼睛,“丫头,你心下真的不委屈么?”

廿廿凝着十五阿哥,两人这么近地对视,显得十五阿哥的眼珠儿又黑又大又圆,还闪着光亮,廿廿想,这就是先生教的“熠熠夺目”吧?

真好看……

她觉得暖,便笑了,笃定摇头,“不委屈!从小我老爷、奶奶便教着,办事要抓大放小,念重略轻。眼前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更无须放在心上,否则岂不成了自寻烦恼。”

廿廿口中的“老爷”、“奶奶”便是她父母。

在外人面前,自称家君家慈,旗人更爱用这样的称谓。

十五阿哥也不由得扬了扬眉,“你父母二人家教倒是好。”

十五阿哥心下也不由得赞了一声:虽说镶黄旗钮祜禄弘毅公家第六房一向不出众,这女孩儿家的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但是不枉这女孩儿的父母都是出身名门,眼里的视野与心中的格局,总归不同。

廿廿说着又莞尔一笑,“我替老爷、奶奶道谢了。”

十五阿哥轻轻叹一声,“只是,你既容得他们这么叫了,那日子就不会短。来日若你后悔了,若今日不断住,来日也难改了。”

廿廿静静垂首,“我刚进宫来几日?满打满算,尚不足一月。若这几日就已经开始烦恼,那将来在宫里的数年时光,又要如何打熬了去?”

“我听礼部的大人们说,我们这些当侍读的,总要陪着公主、格格到她们厘降之日,这样算来,总还要六、七年去。廿日与六七年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十五阿哥不由得又是愣了愣。

是啊,她是侍读的学生,将来也是要出宫去的。她能在宫里留的日子,比官女子们还更暂短。

廿廿自顾着说,“我奶奶教我,这一点子小事,权当是进宫来的第一道门槛,也正好考验试炼自己,看凭自己有没有本事迈过去。若能迈过去,那以后的日子就也能柳暗花明;若迈不过去,日后担心的事儿才要一件一件地接踵而至,更要从此小心呢。”

十五阿哥笑了,点点头,“你家奶奶不愧是叶赫纳拉氏所出的女儿,又是子爵之女,果然有见识。”

“你家奶奶目下又只得你一个女孩儿,你便尽得了她的心性儿去,真是难得。”

廿廿含笑半蹲,“谢谢您。”

十五阿哥放心不少,只是又攥了攥廿廿的手腕,“你是个有志气的好丫头,只是你终归年岁小,进宫的日子又短。你记着,若是将来又有旁的委屈,你若自己打熬不过去了,你便去求容妃主子,千万别自己憋着。”

“容妃娘娘啊,最是心地柔软的人,也最疼小女孩子,你去求,她必定能替你做主。”

又是半蹲为礼,娇俏地道了一声“嗻”,倒叫十五阿哥也被她的小模样给逗笑了。

窗外头廊下伺候的九思在外回话,“回十五爷,奴才听着,正殿那边儿仿佛是翊坤宫格格醒了……”

57、吓跑

“翊坤宫格格”便是德雅。因被外祖父接进内廷养育,与十公主一样儿在翊坤宫抚养,故此在尚无正式名号之前,宫内都称十公主为“翊坤宫公主”,德雅就是“翊坤宫格格”。

听得德雅醒了,廿廿倒是更先记着往外去,“十五爷,格格醒了,我去瞧瞧她。”

十五阿哥心下更暖,含笑颔首,“好丫头……你有这心,自是难得。只是别忘了,你比她还小两岁呢。”

廿廿摇头,“格格虽是金贵,只是……从小便没了娘。我虽微末,可是家有老爷、奶奶,还有兄长和兄弟……我心内倒是比格格更宽裕些,故此理应我照顾格格去。”

十五阿哥心头一震,便也点头,“好,你快去吧。门口台阶陡,你仔细脚下。”

廿廿刚出门儿,德雅格格倒是已经来了。

德雅冲廿廿眨眼而笑,“你见过我十五舅舅了吧?”

廿廿登时惊住,宛若头顶霹雷,“格格说谁?”

德雅是皇上的外孙女,她的舅舅自然就是皇子!

那“十五舅舅”,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五阿哥?!

盛夏七月,开窗户开门的,十五阿哥如何听不见呢?他不由得抬眸望向窗外,唇角忍不住勾起。

那是对于他而言最最难得的,孩子气的一笑。

眼见着外头那小人儿已经傻了,之前在他面前应对自如的从容全都垮得渣儿都不剩。他听见自己心下一声叹息,这便起身含笑走到门外。

廿廿是最先噗通一声跪倒的,“奴才请十、十五阿哥的安……”

叫她噗通这么一跪,其余安鸾等人这才跟着跪倒的。

十五阿哥凝视着惊慌失措的廿廿,忍不住笑,“两个侍读学生,你们可以先退下了。我自与你们格格有话说。”

廿廿如蒙大赦,站起了身,撒腿就跑。

十五阿哥想克制着,却还是叫那笑意从心底一出来,攀上了眼角眉梢去。

安鸾端庄行礼,也起身来,不由得好奇地看一眼廿廿的背影,这才退去了。

从始至终,十五阿哥也只是与安鸾点点头,倒并未多看一眼去。

十五阿哥带德雅进殿内,将指婚之事说了,德雅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也顾不得谢恩了,只顾着扭过身去捂住了脸。

十公主闻声也过来了,进来便听见了喜信儿,拍着手乐,“太好了,省得你见天儿只笑话我,这回你也成别人家的小媳妇儿了!”

十公主是前年指婚的,和珅也是有意时常叫丰绅殷德进宫来,索性趁着两个孩子还小,男孩儿依旧得进内廷,叫他们多见见。而每次丰绅殷德他们进内,十公主总是被德雅给逗得害羞不止。

十公主上前揽住十五阿哥的手臂,“十五哥,等皇阿玛秋狝回来,是不是德雅的小女婿儿也能进宫来给我们瞧瞧了?”

十五阿哥笑,“这回在热河已经见了。待得回京,自然要接进宫里来,与绵偲他们一同教养。”

十公主可乐坏了,“太好了太好了,到时候咱们宫里可热闹了!”

58、不对

十五阿哥离京,返回热河。

先去见乾隆爷复旨。

十七阿哥早是按捺不住,在乾隆爷寝宫外头就堵着十五阿哥,十五阿哥冲他一立眼睛,“你候着!”

虽然就三个字,可是莫名的凌厉,惊得十七阿哥都一愣神儿。

愣神的工夫,十五阿哥已经是入内面圣。十七阿哥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难不成,我哥知道了那小狼的事儿,生我的气啦?”

十五阿哥入内,乾隆爷也刚用完了个甜碗子,将手边一碗“桂花乌梅煎”指给十五阿哥,“一路奔波,我瞧着你是上火了。喝了这个,败败火。”

十五阿哥忙谢恩,小心地一口一口喝着。

乾隆爷眯眼瞧着儿子,“人,你见着了?”

十五阿哥哽了一下儿,赶紧拧身去抹抹嘴,谨慎回道,“回皇阿玛,儿子见着德雅了。得了指婚的信儿,德雅害羞得什么似的……她还托儿子回来一定要替她谢恩。待得回銮,她自然还要到您跟前儿当面拜谢圣恩。”

乾隆爷听到外孙女儿害羞,便也笑了。

只是他还是接着道,“旁人呢?”

十五阿哥小心回话,自是将上从容妃,下到十公主等人都说了一遍。

乾隆爷点头听着,末了道:“七月间小十和德雅的侍读方入宫,咱们已经在热河了,倒没见着。依你看着,那两个小女孩儿可还明白规矩?”

十五阿哥静静垂眸,有那么一瞬的犹豫。

继而才缓缓道,“回皇阿玛,儿子也见着了。她们两个小女孩儿跟着德雅过来请安,在阶下行礼,远远看着,端庄知礼,不愧是开国功臣之后。”

乾隆爷不由得有点儿失望,“就这些?”

十五阿哥深深垂首,“是,就这些。”

乾隆爷摆摆手,“你一路上也累了,不必在我眼前站规矩,自回去歇着吧。”

十五阿哥走出寝宫来,十七阿哥自还在门口望着呢。

终于等得哥哥出来,自一把给扯住,“哥,我托你的事,你可帮我办了?”

十五阿哥压住心内的叹息,轻哂道,“我答应你的事,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我哪一宗没替你办?”

十七阿哥登时乐了,涎着脸阿谀,“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啦!”

十五阿哥将袍袖扯回来,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我本是这世上对你最凶狠之人才是。”

十七阿哥继续涎着脸乐,“哥是刀子嘴豆腐心,弟弟都省得。”

十五阿哥心下又是微微一颤,便又叹口气,“别讨好我了,我不过也只为你带回一句话来罢了。”

十七阿哥点头如捣蒜,“哥快说,快说!”

十五阿哥便又叹一声,“她说:‘十七爷,我不会放手。’”

十五阿哥说完这句话,本等着弟弟一脸的欢喜。可孰料,十七阿哥竟是苦了脸,“啊?”了一大声。

十五阿哥不由皱眉,“小十七!你这又算什么?”

十七阿哥也来了小孩儿心性,咬着嘴唇发狠地道,“那小狼,我非弄到手不可!”

十五阿哥看着弟弟,心里一片默然。

小狼,是了,那小女孩儿被人唤作“狼格格”。

59、嫡子

窗外,十五阿哥已经退出宫门去了,乾隆爷才叹了口气。

他偏偏首,自言自语道,“……竟是我心急了?也是,终究是那孩子还太小。便是见了,也只是在阶上远远看一眼。唉~”

窗玻璃里映出乾隆爷的面容轮廓。

乾隆爷闭了闭眼,“老了,终究是我老了。所以心急,才会忘了那孩子太小,一切还不到时候儿。”

尽管不显老,更不服老,可是今年的乾隆爷,毕竟已经年过古稀的老人家了——这两年正是他老人家的“坎儿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他也不知道,他自己还有多少年的时光啊。

乾隆爷的万寿节在八月十三,就在乾隆爷万寿节前的三日,十五阿哥所儿里大喜——十五阿哥福晋喜塔腊氏点额,为十五阿哥诞下次子。

因十五阿哥的长子已经早殇,且并非嫡福晋所出,所以这位小二阿哥才是十五阿哥的嫡长子。

乾隆爷和一众皇子皇孙没能在京中,都在热河随扈,且要为三天后的乾隆爷万寿大庆而忙碌;京中便更多是留京的内廷主位、公主福晋,以及宗室女眷进园子来道贺。

十公主和德雅自是必到的,两个人便也都各自带了自己的侍读一同去。

十公主是这位小二阿哥的姑姑,德雅是表姐,都是至亲,这便虽说年岁还小,却也都被破例准请到了内寝来看望。

面对那小小软软,还满身褶皱和通红的小婴孩儿,十公主和德雅虽说也稀罕极了,只是两个小女孩儿却都不知道该怎么抱才好。

两个小女孩儿手上这一没准儿,小小的婴孩儿便也感受到了紧张,这便张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十公主和德雅两个就更慌了。

也就因为她们两个实在是至亲,这才容得碰碰新生儿去,若是其余的宗室福晋、格格的,必定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呢。可是她们俩眼见着这就搞砸了。

还是廿廿看了便笑,轻声道,“公主和格格先交给我吧。我家中弟弟刚满周岁,从刚落草下生,我就抱惯了的。”

十公主和德雅可得了救星,就把小二阿哥交给廿廿去。

廿廿一手拢婴孩儿的颈子,一手小心托着后腰,将那小小的身子妥妥帖帖都抱拢在了臂弯里。

那小小的婴孩儿也仿佛明白,自己算是从危险里挣脱出来了,投进了安稳的怀抱去,于是他竟也不哭了,只大大睁着爱新觉罗家的男子们遗传的长眸,好奇地盯着廿廿看。

“廿廿你看,小二阿哥盯着你看呐!”十公主抢先道。

还是廿廿摇头而笑,“公主不知,刚下生的小孩儿,眼睛里还有一层膜儿,且瞧不见我呢。”

看着廿廿个子不大,却姿势娴熟抱着儿子的模样,十五福晋点额也不由得有些纳罕。

一旁的守月姥姥见了,含笑低声给解答,“听说这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呀,虽说出身名门,可是家里却是贫寒。故此他们家的阿哥和格格下生的时候,姥姥和妈妈都没请几个,全都是那家的福晋自己一手一脚带大。”

“这位格格儿是大妞,故此也自小替她家奶奶管家,连带照顾弟弟的。”

60、特眼

“原来是这样儿……”点额点点头。

她自己的情形,与廿廿有相似,有不同。

相似的是,两家都是大家族里的边缘支系,在家族中多年不受重视;点额虽说家里是包衣佐领的出身,可是祖上却也是名门,祖上在明代时更是有“都督”之号。

更贵重的是,她们家曾经出过兴祖直皇后,也就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曾祖母;还有显祖宣皇后,更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

因为这个姻亲的缘故,喜塔腊氏在清代被称为“舅家”,在入关之前,得到了太祖和太宗两代的特别尊重。

这样的家族,就算曾经是包衣佐领,却也有资格被称为“凤凰巢”的。故地点额的身份,与钮祜禄家族一样,同样是配得上称为皇子嫡福晋,甚至是皇后的。

不同的是,点额自己因是父亲第三任续娶福晋所出,故此倒算是个小女儿,上头好几个兄长。点额在家里正正经经是个养尊处优的格格,没有过廿廿这样小便扛起家事的操心来。

故此两人相比起来,一个性子严厉些,善于治下;一个性子随和,从小就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终究廿廿年岁小,又是这么个家世,倒叫点额没太在意。

钮祜禄氏,就算一向都出不好惹的,可是眼瞧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倒不像是能生出什么事来的。

点额倒是更多留意了一眼安鸾。

因为安鸾年纪大些,身量模样俨然已是娉婷少女。

见福晋瞄着安鸾,守月姥姥忙道,“听说那位格格,也是个出身高的。显见着能选到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跟前侍读的,都得是开国前两大功臣的后裔。”

点额便眯起了眼,“哦?她是苏皖瓜尔佳氏?”

守月姥姥点头,“听说是的。”

点额点了点头,“那倒是个有渊源的,怪不得皇上挑了她来给德雅当侍读。”

守月姥姥好奇,却也不敢问,终究不是点额身边伺候的人,没这么深的情分。

倒是夜晚里,点额身边儿贴身伺候的含月问起,点额这才幽幽道,“……当年皇贵妃额涅封嫔,册封正使就是她们家的哈达哈。”

含月张了张嘴,“可是令懿皇贵妃主子一路进封,册封使可多了,怎就那位特殊?”

点额瞟了含月一眼,“那是你不明白,皇贵妃阿娘封嫔,原本皇贵妃额涅进封嫔位,册封正使应当是侍郎;结果皇上亲自给多添了一个尚书去,就是这位哈达哈,生生将皇贵妃阿娘的册封使身份提了一级去。”

“还有,皇上对阿娘的心意,不仅仅是一个侍郎到尚书的提升——人家哈达哈,还是二等信勇公呢,也就是开国第二大功臣费英东的后人啊。”

含月也是张了张嘴,“原来如此……怪不得主子要额外记着这个哈达哈了。”

点额笑起来,又远远瞟了安鸾一眼,“倒是个端庄秀丽的小美人儿,再过三年,待得足岁入内引见了,免不了又是一位后宫之人。”

含月便是一眯眼,“主子的意思是……”

点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咱们阿哥爷见没见过这个瓜尔佳氏的女孩儿。”

61、更冷

小二阿哥下生十二天小满月那日,自又是一番大庆贺。

便连之前不便入内探望的福晋、格格们,到了这样的日子也都方便入内来看看小婴孩儿了。

几位也养在宫中的皇孙女自在其列。

她们来了,便也将她们各自的侍读给一起带了来。倒叫廿廿她们这一帮一起进宫来的侍读女孩儿们,有了个重聚的机会。

——原本在紫禁城里,皇孙女们虽然是孙女,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可是却不能得到德雅的待遇。

这些皇孙女是被养在端则门的,那处所在是坤宁宫西北角的一个小院落,并不在东西六宫所在;故此寻常这些为皇孙女们侍读的女孩儿们,并不能踏足东西六宫,与廿廿和安鸾倒见不着。

今日难得齐聚了,总有同年之谊,故此都聚在一处来,互相问好。

——终究,在这森严的宫禁里,她们才是有着相同感受的。

雅馨和巧格等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好歹跟廿廿是一家人,可是进宫两个月,见了廿廿,态度非但没有半点的改善,反倒更加冷漠起来。

几个女孩儿一同上前给十公主请安,态度极为恭敬,可是却仿佛没看见廿廿一般,直接扭头走开,几人围拢在一起,不时瞟向廿廿,神态里极为的不屑。

廿廿自己心下虽说也画了个魂儿,却也并不意外,只抱着小二阿哥玩儿罢了——终究,这一众的皇孙女们和宗室格格们,也没几个会抱孩子的,这差事便都她一个人扛了罢了。

安鸾也跟着德雅去请了一圈儿的安了,也早发觉情形不对,这便回来把着廿廿的手臂悄声问,“……她们不是你的本家儿么?怎地会那般?”

廿廿眼帘轻垂,只逗着小二阿哥,淡淡道,“她们嫌我家房头矮,配不上她们。”

苏完瓜尔佳氏也是大户,族人还分在不同的旗份,她家信勇公一支在镶黄旗;一等昭勋公家则在正黄旗;另还有几支有世爵的族人,分布在正白旗、镶红旗,还有一支是在正白旗汉军的……

这样算起来,瓜尔佳氏的族中事,一点儿都不必钮祜禄家更简单。安鸾纵自己是嫡系大宗家的格格,没经历过廿廿所受的白眼,不过在家族之中耳濡目染的,倒也都明白。

“家丑不可外扬,”安鸾便也叹了口气,握了握廿廿的手,“总归是一家人,你委屈些,也总归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廿廿含笑点头,“安姐姐我知道了。我总归尽力不在外人面前与她们计较就是。”

瞧见德雅带着安鸾回来,雅馨几个便也忙上前跟德雅见礼。

德雅虽然不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名号上比不上皇孙女们尊贵,只是公爵之女,与钮祜禄家的爵位平齐,但是她却是九公主所出的大格格,皇上倒是将这个外孙女儿放在翊坤宫里,跟号称最得宠的十公主一起养育,这便将这外孙女儿的身份抬得比孙女们还高了去了。

故此雅馨几个见了德雅,甚至比在自己所侍读的皇孙女们还要谦恭。

面对她们的恭敬,德雅倒只是一笑淡淡,“你们都是廿廿的本家儿,那便与我也不外道了。”

62、缘故

见德雅这么说,十公主也走过来道,“没错,廿廿现在是我的人,你们既是她的本家儿,那咱们以后自可时常一处玩儿了!”

雅馨和巧格等几人对视一眼,都赶紧堆了一脸的感激,向十公主和德雅行礼谢过。

十公主招手唤廿廿,“瞧你,好容易见了你自家人,怎么也不过来聚聚呀?快别抱着小二阿哥了,交给奶嬷嬷去,你自过来说话儿。”

廿廿叹口气,只得将小二阿哥妥帖交在奶嬷嬷臂弯里,理了理衣裳,这才过来。

她明白,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是好意。只是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是金枝玉叶,从小被宠着捧着,从未经历过家族里的倾轧。

原本流着相同的血,同根同宗,却彼此相轻,甚至相斗……就如曹子建泣血,“煮豆燃豆萁”,这天下最惨烈之事,何尝不是如此。

这样的争斗,甚或要比后宫里主子们的争斗还更令人难过。

廿廿打起精神,走过来冲雅馨和巧格几个努力而笑,“雅馨,巧格,霏莹……你们这两个月来可好。”

雅馨几个面上倒也笑着,“有格格主子们护着,我们自然一切都好。”

雅馨说着,看了巧格几个一眼,轻笑道,“咱们既然是一家儿,总不能这么直呼其名的,听起来倒生分了。反正咱们都是年岁相仿,不如暂也抛开辈分,全都用姐姐妹妹来称呼得了。”

雅馨说着握住廿廿的手,“你最小,便从此是我们的六妹妹了。你自管我叫‘十六姐’,管巧格叫‘八姐’,管霏莹叫‘十姐’就是。”

廿廿心下一片寂静,不过她却也淡淡一笑,“好啊。”

十公主和德雅见她们几个手拉着手,含笑说话,这便也都放下心,转身与其他女孩儿说话去了。

见十公主和德雅走远了,雅馨便放了手,盯着廿廿冷冷一笑,退后三步,回到巧格和霏莹身边去,再度将廿廿一个人孤立开来。

巧格便是冷笑,“可真是了不得,刚进宫二月,已经将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两位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凡事倒有她们二位替你出头。”

“可是你若以为,有公主和格格两位替你出头,我们就能真心接纳你,将你当成与我们相同的了,那……你就是白打了这个算盘。”

巧格高傲地抬起下巴,“你跟我们永远都不会相同的,就算是一个家门里的,可我们是世爵的女儿;而你呢,连破落户都谈不上吧——破落户好歹还是风光之后破败的,可是你们六房,这二百多年来何曾兴起过?”

廿廿深深吸气,“你们想多了,我从没想过要与你们一样。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巧格冷哼一声,转头对霏莹说,“霏莹你瞧见了,就是因为她,才害得萨印不能进宫来。如今萨印的阿玛被皇上赐了自尽……她非但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反倒趾高气扬成这样!”

廿廿心下也是激灵一跳,“你说什么?皇上他,赐了萨印阿玛自尽?”

63、庆幸

巧格冷笑,“你装什么惊讶呢?我看你倒是希望看到如此吧!”

廿廿蹙眉,“你为何如此说?”

巧格伸手拉住霏莹的手,“他们六房二百年来一个世爵都没有,她自巴望着十房这回出了事,那萨印她阿玛的二等伯的爵位也没了,那样十房可不就跟她们六房一样儿去了么?”

霏莹也瞪住廿廿,眼中难掩恨恼。

霏莹是三房的格格,三房原本早年因为始祖车尔格,而也曾煊赫。只是自从康熙、雍正两朝以来,因没出过什么高位的子弟,故此倒也有些没落了下来。

只是便是没落的房头,也总归自视比六房这样从未兴盛过的高贵,眼见十房如今遭了大难,三房何尝不是感同身受,这便也都极力地维持着,绝不想掉到跟六房一样的境遇去。

“巧格你说得对,咱们好歹都是一家人,可是你看她眼里,竟半点的同情呢。”

霏莹也厌弃地盯了廿廿一眼,“若不是萨印的阿玛出了事,明公爷又怎么会将萨印从好端端选中的排单里给勾掉了,倒换上她来!”

“她顶掉了萨印,好歹心里也该有个愧疚才是,可是你看她却是个狠心若此的!”

听着她们如此说,廿廿轻轻垂首,缓缓摇了摇头。

罢了。

她现在越发明白,对于她来说,今后在宫里的日子,自然是轮不到她去宫斗——可是却分明是她们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将家里的矛盾都带进宫里来。

这便是活生生的,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们,进了后宫来宅斗来了。

既然如此,她的心便也反倒平静下来了。

她挑眸,盯住几个女孩儿,“其实我也劝几位姐姐、妹妹,索诺木策凌爵爷被皇上赐了自尽,几位姐妹身在宫中,非但不该表现出任何的哀戚来,反倒要跟我一样,面上含着些欢喜才好。”

“这是宫里,比不得自家,一言一行都以稳妥为要。否则,不单是自己要因此遭罪,更可能连累自己家里,到时候再后悔,可是晚了。”

三个女孩儿都是一怔,巧格先沉不住气,上前推了廿廿一把,“你胡说什么呢你?你当我们跟你一样,狼心狗肺?!”

廿廿定定抬眸,“索诺木爵爷出事,不是眼前的事,而是一年前就坏了事了。罪是早有的,只是皇上要王大臣们给他定刑名,这才延宕到此时来。”

“早在上个月,我就听说王大臣们给索诺木爵爷议的就是论斩!皇上将斩首改为自尽,这已是皇上开恩了!”

廿廿说着也是绞紧了指头,“咱们家是大清开国功臣,历代皇上都是厚待有加,便是有获罪的,便也只是革职查办,或者流放到伊犁、黑龙江等处戴罪立功。这样直接论斩的,还是头一回。”

“这便足见,是索诺木爵爷罪大恶极了,连咱们祖宗的功劳都护不住。这事儿一出,自是所有人家都看着咱们呢。咱们在宫里,若不小心,脸上再露出什么哀戚来,你当宫里就没嚼舌头的,将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去?”

“到时候,你们岂不是又要连累了家人去么?”

64、休说

乾隆四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巳时,萨印之父、首任wu lu mu qi都统索诺木策凌奉旨自尽。葬入小营村祖茔,其生祖母墓之穆。

廿廿身为十公主侍读,此时十公主又住在圆明园里,不便每日从圆明园回京中奔波,故此廿廿也与一众侍读们,与朝廷大臣们一样,每一旬可得休沐一日。

廿廿这日回到家中,正听得父母说道此事。

“……殓葬之事自是轮不到咱们房头出人,他们也根本就不想叫咱们知道。若不是我在都统衙门掌印,公书往来用印,否则我都不知道有此事。”

“虽不是一个房头,好歹是一家人,索诺木伯爷坏了事,咱们心里何尝好受?我何尝不想尽一份同宗之心,怎奈人家连个告知都不屑。”

叶赫纳拉氏便劝,“咱们虽说是一家,但是各个房头间多年来高低贵贱有别,已是难免生分了。便是咱们肯认是一家,人家还未必肯认咱们,倒觉着咱们攀高附贵似的。”

“隔开了房头,关起门来他们八房、十房、十六房这些有世爵传承的房头,才认是一家,有事也不愿带着咱们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十房自恨不得外人都不知根里才好呢,又如何愿意叫咱们陪着他们一道去收殓,见了索诺木伯爷的惨状去呢?”

廿廿抱着弟弟玩儿,由得牙青在脚下窜蹦跳跃,逗得弟弟嘎嘎地笑,为母亲分担。听着父母的话茬儿,便觉意外。

“纳玛,额涅,怎地咱们家竟仿佛不知索诺木爵爷坏事的内情么?”

廿廿在宫中为十公主侍读,又是钮祜禄家人,故此宫里的太监、官女子、妈妈里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将索诺木策凌的情形,已是叫廿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是小孩儿,理所当然以为家中长辈们自然更知晓得清楚了才对。

恭阿拉叹口气,“就凭我的官职,又如何能知晓宫里的消息?便是家中亦然讳莫如深,难得究竟。”

叶赫纳拉氏也说,“家中也总要为尊者讳,故此便是家谱里记下索诺木爵爷的死因,也只是说‘因失察前在wu lu mu qi都统任内采买一案,革职,卒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八月二十四日巳时’,此外便不见旁的解说了。”

恭阿拉也是点头,“家谱记载一向如此,便是曾有获罪,也只简单记为‘缘事革职’,从不肯细说因何获罪的。”

“不仅十房家谱会如此记载,八房、十六房他们都一样如此。便是当年大金川之战,一等公讷亲之死,家谱中也只是含混记载,倒叫咱们都不知道内里情由,只听他们十六房的说,是失利获罪,押解回京的途中病故。”

“哦……”廿廿垂下头去,“女儿在宫中倒是听说,索诺木爵爷是翻了大罪,先为论斩,后皇上施恩,才准自尽,保留全尸的。”

恭阿拉夫妇两人对视一眼,恭阿拉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伸手按住女儿肩头。

“大妞啊,此事你以后在族人面前万万不可说起,记住了么?”

65、当心

廿廿点头,“女儿省得。宫里的事,自都是这天下最隐秘之事,绝不可带出宫来。倘若传扬开,那便是连累家族的大罪。”

恭阿拉松了一口气,伸手揽住女儿,“好大妞,难为你如此懂事。”

廿廿乖巧垂首,“也只因为是父母大人,女儿才敢说嘴。若是换了旁人,便是哥哥、弟弟,女儿也绝不会乱说的。”

恭阿拉轻叹一声,“不仅在宫外、家里,便是在宫里,在公主的身边儿,你也须谨言慎行,这些话万万不可随便说起,可记住了?”

叶赫纳拉氏也走上前来握住女儿的手,“在宫里啊,你得学会做那闷嘴的葫芦,凡事只听,却不说才好。否则倘若有一句话说错了,落在旁人手里,就成了把柄。”

“宫里的人啊,从不会因为你只是个小孩子,便会手下留情一分的。她们会利用你的无力自保,会毫不犹豫将你撕碎了的……”

叶赫纳拉氏说着便也是红了眼圈儿。身为母亲,她何尝忍心对女儿说这样的话?可是眼前的情势不由人,女儿在园子里并非每日都能得见,她若不说,倘若女儿行差踏错半点,便是粉身碎骨啊!可是她这个当额娘的,却救不得……

生在子爵府,子爵府跟宫里还没法儿比呢,可是那子爵府里的波诡云谲,她却也从小见识了太多。

身为子爵庶女,她从小太明白那种出身高贵,却实则从来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心酸。若不是庶女的身份,她又怎么会嫁进钮祜禄家从未有过世爵的六房来呢?

如今眼睁睁看着女儿也要经历这些,她心下一想起来,就如刀绞。

这次侍读的挑选,她宁可叫女儿不入选,平平淡淡在家里关起门来当她的大格格就好,何苦要与那些高贵的同宗做比,又何苦要进宫被人作践了去?

“也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故意要考验你,偏将你分在十公主身边儿了。十公主是受宠,可是也从小娇生惯养,专横跋扈惯了的,自难伺候。”

“更要紧的是,谁不知道十公主的本生额娘惇妃是最恨钮祜禄家的呢?她一个人争不过顺妃、诚嫔两个,这便时时处处都存着心要拿捏钮祜禄家的短处去。

偏女儿在她女儿身边为侍读,又偏是钮祜禄家最无权无势的六房的孩子,还这么小,惇妃自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惇妃那是什么心性的人,便是自己身边的官女子,说打死就给打死……她对廿廿又怎么可能手下留情去?

倘若惇妃要借廿廿来撒火,那她的女儿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到时候,就算宫里还有顺妃、诚嫔,乃至十七阿哥福晋她们,可是说到底,廿廿只是六房的孩子,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都只顾自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真心护着廿廿去?

叶赫纳拉氏越说越是难过,已是有些哽咽。

廿廿有些懵懂,不敢说自己都听明白了,不过垂首之间却莫名想起那天十五阿哥与她说过的话来。

十五阿哥问她,是否在意翊坤宫上下都唤她做“狼格格”,若在意,便告诉他,他替她出头。

66、额驸

那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那样的话。

她知道,在宫里,她指望不上顺妃、诚嫔,甚至也不能寄望于十七阿哥福晋,她凡事只能依靠自己。可是当有个人,非亲非故,没有得失利害的计较,只是单纯地说那样的话,她的心下也会自然地生起温暖和……依赖。

原本因为那只是位太监谙达,却更何曾敢想,那是皇十五阿哥啊。

她也不知怎地,想到这儿,心下反倒一宽,轻轻点头,“纳玛、额涅,女儿明白了。女儿从此后在宫里不光要当闷嘴的葫芦,还要当那个最笨的。凡事呵呵一笑而过,总归不落痕迹去就是。”

恭阿拉与叶赫纳拉氏听女儿这样说,不由得对视一眼。

原本以为女儿听了这些话会害怕,说不定还会在他们两个面前掉下眼泪来。

可是,都没有。

女儿反倒嘴角翘起,露出小小一朵微笑。

察觉父母惊诧,廿廿忙道,“……因为公主和格格都对我极好。纵然宫里人心叵测,可是好歹我在公主和身边儿伺候,凡事都有公主和格格担待,便是有人想害女儿,也不能不看公主和格格的情面去。”

恭阿拉和妻子便也都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如今在宫里,你唯一的仰仗就是十公主和九公主的大格格,你可千万要小心伺候,方得始终去。”

九月十六日,圣驾从避暑山庄回銮。二十二日已到京外最后一座行宫南石槽行宫。

打前站的王大臣们都已先回到京里,安排接驾。

随扈的队伍里一帮半大的孩子便也都跟着先回来了。

这当中就有十额驸、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德。

和珅办事自是周全,早就嘱咐他,一回京就赶紧先进宫给容妃请安,给十公主请安。

丰绅殷德便也带了自己的堂兄、和琳之子丰绅宜绵一起进宫来。

——丰绅殷德的名字是乾隆爷亲赐的,丰绅宜绵虽说是堂兄,其实比丰绅殷德大不了几天,也正是在乾隆四十五年前后该取学名,这便也沾了光,跟着丰绅殷德一起以“丰绅”二字为名。

因为和珅、和琳兄弟二人在朝中的权势和功劳,丰绅宜绵也用“丰绅”二字取名之后,后宫里便早有传说,说丰绅宜绵来日也必定是要指为额驸的;虽没有未嫁的公主了,然则还有郡主、宗室格格们呢。

故此丰绅宜绵跟着一道进宫来,倒也便宜。

丰绅殷德哥俩进内,自是跟到了自己家似的,上下无不熟稔的。唯有廿廿和安鸾两个是新人,这便都赶紧上前见礼。

十公主单拉着廿廿对丰绅殷德笑,“说起来倒是巧,廿廿也是钮祜禄氏,与你们家倒算得是一家人呢!”

和珅也是出自钮祜禄氏,原本是满洲正红旗,跟人家镶黄旗弘毅公家不同宗也不同祖,只是和珅一心想要攀附,倒是愿意将自家往人家弘毅公家拉近的。

丰绅殷德便认认真真上上下下打量廿廿,“……姑娘看着比我年纪小。姑娘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哥哥吧!”

67、不干

所有人都盯着廿廿看。

就在这个八月,乾隆爷刚加和珅,以及和珅妻子的祖父英廉,同为太子太保,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以如今和珅在朝中权势,丰绅殷德又是十额驸,这般主动的示好,任何人都会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吧?

又更何况,廿廿虽是出身名门,却终究自家只是小房头的,若能得十额驸当哥哥去,怎么都是好的。

廿廿却犹豫了,垂首犹豫了好一会子,随即却摇了头,转身回去拉住了十公主的手,“我只是十公主的侍读,就不必当十额驸的妹子了。”

十公主“噗嗤儿”一声就乐了,众人便也都跟着乐了。

德雅含笑拉住廿廿的手打趣道,“你这是摆明了要当娘家人,不当婆家人喽?”

廿廿便也忙道,“我虽是公主的侍读,可是公主待我又何曾只是主奴去?公主对我好,倒不亚于妹子去呢!”

十公主高兴地抱住了廿廿,得意地回眸斜瞟着丰绅殷德,“廿廿是我的人,你可抢不去!”

丰绅殷德尴尬得满面通红,虽说自然要让着十公主去,却也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嘿,你便是公主的侍读,却也不妨碍叫我一声哥哥呀。你好歹终是钮祜禄家的格格不是?”

廿廿坚定摇头,“我不要!”

看着自己的额驸满面通红,十公主虽说难掩小女孩儿的得意,却也不忍心,便扯扯廿廿的手,“你叫他一声就是~”

十公主都如此说了,廿廿为难地又想了想,忽地松开手跑下台阶去,却是扯住了丰绅宜绵的袖子,“和家大哥哥,我叫你一声大哥哥可好?”

丰绅宜绵被吓了一跳,随即却也大笑,拍手道,“好啊!”

德雅不由得也是展眉而笑,伏在十公主耳畔道:“廿廿既认了丰绅宜绵为大哥哥,那便也事实上也是认了十姨父了。”

十公主便也点头,“嗯,嗯,这个好!”

丰绅殷德自去十公主的殿内坐着说话,廿廿避出来,拉着德雅的手便行礼,悄声谢道,“多谢格格帮我成全。”

德雅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你倒机灵!知道用认丰绅宜绵的法子,既不让我十姨儿多心,又叫十额驸不至下不来台……”

廿廿轻叹口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呀。”

她想起自己哥哥,只比自己大一岁,每次跟她争什么好玩意儿,都明明自己喜欢得紧,嘴上却要装出大方来。

方才十额驸说要给她当哥哥的时候儿,她看见是公主的唇角也抿了起来——那神情,她自小许多次从哥哥那见过。

虽说此时年纪还小,距离正式厘降还有好几年,可是十公主与十额驸名分已定,她要是这会子答应给十额驸当妹妹,那她才傻透腔了呢!

德雅冲廿廿眨眨眼,“不过将来若我的夫君也要认你当妹妹,你自管答应就是,我呀可绝不会多心!”

廿廿大笑,“格格想见额驸啦?”

德雅面上大红,“去,净乱叫。我又不是宗室格格,我的夫君可不敢称额驸。”

68、害怕

“怎么不敢呢?”廿廿望住德雅笑,“格格虽不是皇家格格,可是皇上却将格格看得比皇孙女儿们还金贵,特地接进内廷来与十公主一处养着,倒似小林黛玉似的!”

德雅挑眉,“你说谁?”

廿廿忙吐了吐舌头,尽力遮掩,“就是,书里一个故事,本是外孙女儿的,却叫外祖母接到身边儿来恩养,竟比那嫡亲的孙女儿还更用心呢!”

“便是将来格格厘降那天,皇上也必定赏给格格品级。那格格虽说不是皇室格格,将来姑爷也一样是额驸了呀!”

德雅便也红了脸,拉了廿廿的手坐下来,“咱们四个里头,十姨儿是公主,安鸾是公爵府嫡系大宗的格格,都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咱们两个跟她们不一样,我自小没了额娘,你在家受她们欺负……所以我的心里话,倒是愿意与你讲说的,也唯有你能懂。”

廿廿忙收了笑谑,“格格这是怎么了?”

德雅垂下眼帘,“廿廿,郭罗玛法给我指了婚……我知道,郭罗玛法替我找的人家,必定是好人家;我也相信,将来夫君家也必定不敢薄待我。可我还是,有些害怕。”

廿廿忙伸手攥住德雅的手,“格格别怕!要不,要不……”廿廿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便狠下心道,“要不我将我的牙青交给格格,有牙青守着格格,谁敢欺负格格,就叫牙青撕了他去!”

德雅听得笑了起来,抹干眼角,“……那倒是不必的。我说的害怕,不是担心谁敢伤害我。就如你说,我既然是从宫里出嫁的,我郭罗玛法必定赏给我管领下人、侍卫和护军,自有他们保护着我。”

“我只是……只是,”德雅深吸口气,“廿廿,我终究是原本不认得他的。我嫁与他,是奉旨成婚,可是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他……”

廿廿攥紧德雅的手,“明日皇上就回京了,格格没听十额驸说嘛,格格的姑爷也来了。皇上必定也叫格格的姑爷进宫来,就如十额驸和十公主一样,在成婚之前便可见面……”

德雅轻叹一声,“便是能见又能怎样呢?若是见了觉着喜欢还好,若不喜欢呢,难道还能求着郭罗玛法毁了婚去不成?终究圣旨已下,名分已定,什么都已经不能更改了。”

“不止我,便是十公主,以及皇家所有的公主和格格们,人人的命运都一样。幸运的,在成婚之前见面,就觉彼此投缘的;若不幸的,早早见面,便也只是早早相厌罢了。”

廿廿年纪还小,父母尚未说起过将来婚配之事;且廿廿家中并无姐妹,只有一兄一弟,故此也尚未接触过这样的事。这般冷不丁听德雅说起来,已是听得傻了。

德雅叹息一声,“我又与你说这些作甚呢?终究你还小,便是来日挑女子进宫引见,对你来说也还是七八年后的事。”

廿廿听得怔住,“到时候进宫挑选,不管留牌子还是撂牌子,都是皇上或者父母之命,也总归由不得咱们自己做主的,是么?”

69、回銮

次日圣驾进京。

一众皇子皇孙都在圣驾前后引导、护卫。

十五阿哥与十七阿哥并辔而行。

十五阿哥不想多看,却也还是一抬眼就看见十七阿哥的眉飞色舞。

十五阿哥垂下眼帘,“我回京是去看我新生的儿子,可我尚没有你的喜笑颜开……我倒不知道,你这是巴望着回去见谁呢?”

十七阿哥眨了眨眼,“我,我指望着见德雅呀!咱们不是把德雅的小女婿儿也给带回来了嘛,我就想看看德雅见着小女婿儿的时候,羞是不羞!”

“是——么?”十五阿哥微微眯了眯眼。

十七阿哥脑筋转得快,连忙又改口,“我也巴望着回京去看我的小侄儿呢!哥,嫂子真劳苦功高,哥终于有嫡子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摇头,“你少来!你当我真不知你记着去见谁呢?”

说到此处,十五阿哥也不由得轻叹一声,“那女孩儿尚小,你虽说也不大,可也终究已是成了亲的人。你万万耐心些儿,别吓坏了她才是。”

十七阿哥见哥哥将这话给说破,便也笑了,“哥……你不拦着我啦?”

十五阿哥轻轻闭了闭眼,“我倒是想拦,可你是我能拦得住的人么?我现在问你,若我现在拦着你,不准你去,你当真能听我的话么?”

十七阿哥心虚地乐,“哥~~”

十五阿哥叹口气,仰头望湛湛秋空。

当年额娘薨逝之时,弟弟尚且年幼,又正逢二次出痘,连额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这些年,他兄代母职,小心护着弟弟。但凡弟弟喜欢的,只要合情合理,他又有哪一样儿会不给的?

十五阿哥收回目光,转头定定望住弟弟,“你天性顽皮,便是喜欢什么,兴趣也并不持久。难得你对那女孩儿倒是上心,连唯一的荔枝都送给她去;便是你最怕的是我,却也竟然还敢叫我去给那小女孩儿带话儿……”

“咱们在热河这三四个月去,你竟然也还是念念不忘。”十五阿哥说着也是暗暗叹口气,“你既如此,我又如何还忍心拦着你去?”

原本这天下最好的,他就恨不能都给了这个弟弟去。

“唯有一宗,你切不可心急。一来那女孩儿年岁还小;二来她又在十妹身边为侍读,惇妃的眼线明里暗里一直盯着,就等抓她的短处去,你若心急,只会对那女孩儿不利。”

“再者,你自己的福晋又是钮祜禄家人。她家房头本就低微,若再叫你福晋多了心,她在宫里宫外的处境就更加艰难……我想,你若对她好,也总不忍心看她如此吧?”

十七阿哥一心想着小狼,只要哥哥不拦着,他什么都是乐呵呵地点头,“哥说得对,弟弟都记着。”

十五阿哥点点头,“总归耐心些,等她过了十岁再说。你便是如今再想见她,也务必守礼,万不可做出造次之事来。”

十七阿哥眨巴眨巴眼,“……哥是说,我不能抢,不能夺,得哄着她来,对吧?”

十五阿哥心下更是一片黯然,“嗯。”

70、又捂

十公主和德雅都随内廷主位出大宫门,恭迎圣驾。

廿廿和安鸾只是侍读,并无资格接驾,这便都在园子里等着。

廿廿与安鸾两个也都好奇,小声谈论着乾隆爷。

“……我阿玛说,皇上倒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面相上不过六十岁的样子,比康熙爷和雍正爷最后那几年,看着还年轻呢。”

康熙爷六十九岁驾崩,雍正爷五十八岁驾崩,都没能活到古稀之年。

“只可惜咱们在宫里也不能随便走动,不然宫里必定有皇上的御影,咱们不能面圣,看看画像也就成了。”安鸾颇有些遗憾。

廿廿只能垂首听着。

安鸾是嫡系大宗的女孩儿,父亲承袭爵位,自然见过皇上;而她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五品佐领,没资格面圣;当日便是补授掌yin zhāng京的时候儿,都没能带领引见。

她也只能这么听着安鸾描述皇上的模样,内心里实则是一团浆糊的。

只是知道,那是个老人家罢了。至于七十岁和六十岁的差别在哪儿,她心下也并不清楚。

不多时,十公主和德雅格格回来,还没等脱了大衣裳,外头就冲进人来。

那架势,压根儿就是不等人通禀的,而且完全不顾及公主和格格都是女孩儿家,完全不避嫌的就直接往里奔。

廿廿和安鸾都给吓了一跳,倒是十公主和德雅听见动静都先乐了。

“大魔头来了,大魔头来了!”

廿廿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撩开帘子直奔进暖阁来。

廿廿被唬了一跳,抬眼去看,便是傻掉。

竟是那位十七爷——可是一个太监,真有胆子直接冲进已经被指婚,正在待嫁的公主和格格的内寝来么?

倒是十公主和德雅都笑着先问安:

“十七哥安好。”

“请十七舅舅的安……”

廿廿这才更傻了。

安鸾忙扯一把廿廿的袖子,蹲礼下去,“奴才请十七阿哥的大安~”

廿廿虽然蹲礼下去,两耳朵旁却仿佛奔入山谷一般,左右呼呼的都是狂风呼啸。

前儿刚认错个十五阿哥,给当成了太监谙达,结果是皇十五子;怎地,如今又认错了个十七阿哥,就算穿了太监的衣裳,自称为太监,却也不是太监,而是皇十七子不成?

十七阿哥看见廿廿一副两眼放空的模样,就乐得直拍手,也不管十公主和外甥女还行礼呢,直接过来伸手一把就将廿廿给拎起来。

“嘿,我可回来了!你欠我的,什么时候儿给我呀?”

十公主、德雅和安鸾,都盯着廿廿,傻了。

廿廿自己更傻,抬眼愣怔怔望住十七阿哥,“你……十七爷,不是太监十七,而是十七皇子?”

十七阿哥赶紧一把捂住了廿廿的嘴,轻声道,“嘘,别叫她们听见了。”

他私自出宫,还换上太监服色,跑到人家钮祜禄家去看侍读内选,他皇阿玛和哥哥知道了,又是一顿唠叨。

他自管将廿廿往里托,还将碧纱橱的隔扇门关上,将十公主她们都给隔在外头,这才松开了手,冲廿廿眉开眼笑,“怕了吧?还不快……给我?”

71、另许

廿廿震惊又尴尬,不过脑子可没被吓乱淘儿了。

她赶紧道,“可、可是不行啊!回,回十七阿哥,我、我已经许给格格了……”

十七阿哥两耳嗡的一声,“什么?格格?哪个格格?”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格格,从和硕格格{郡主}、多罗格格{县主、郡君}、固山格格{乡君},到没有品级名号的宗室格格,再到泛称的普通女孩儿,那可一抓一大把呢。

廿廿垂下头去,避开十七阿哥的视线,“……我当差的宫里,就一位公主,一位格格呀。”

十七阿哥一瞪眼,“什么?你难道是许给德雅了?”

廿廿点点头,“格格被指婚,心里不安宁,我便许给了格格,说来日格格厘降了,要陪着格格一起出嫁去呢。就守在格格身边儿,护着格格去……”

十七阿哥从内廷出来,有点儿失魂落魄的。

他虽然是老疙瘩,皇阿玛和兄长都疼他,凡事都可着他;可是却还是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他外甥女儿德雅。

他上头两位姐姐七公主和九公主,一共就只有德雅这么一个孩子,从这个外甥女身上能寻回他七姐和九姐两人的影子,所以皇阿玛才对这个外孙女儿那般的钟爱,放在十公主身边一起养着,这成全的是皇阿玛对七姐和九姐两人的父女情深。

况且德雅年纪小,更小就没了娘,比他还小……所以如果是德雅跟他争那小狼,他皇阿玛和兄长,必定是绝不搭理他,一定将小狼断给德雅的!

……况且他啊,再浑蛋,可以跟十公主去抢东西,也绝不忍心跟自己的亲外甥女去争抢的啊。

那小丫头难道是早就窥到他这个软肋,所以才将小狼许给德雅的么?真真是,叫他恨得牙根痒痒啊!

——不过,想那小丫头还那么小,必定是她瞎猫撞上死耗子,才不是她想到的对付他的主意,是不是?

丸子极少看见本主儿这么灰心丧气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主子,秋狝一去数月,您又何苦念念不忘?”

十七阿哥仰天长叹一声,“你懂什么啊,就是因为行围,我才更想要它!你不明白,行围之时,全都靠猎狗为助。谁家的猎狗好,谁的斩获就多,到皇阿玛那排名次才越好看。”

“我要是那时候就有了它……那谁还是我的对手啊?我在皇阿玛面前,那才能扬眉吐气!”

“十条狗不顶一头狼,你懂不懂啊你?”十七阿哥越说越是舍不得放手呀!

满人马上得天下,故此重视行围。每年皇家在热河、南苑等地都有多次行围,所有皇子皇孙、宗室大臣,都要将斩获报到皇帝那,排名次,论赏赐。

这是传统,更是脸面。十七阿哥念书、作诗,不想跟哥哥、侄儿们去抢风头,他好歹想在行围这事儿上争一争脸啊!

晚上十七阿哥才来十五阿哥所儿里看新生的小二阿哥。

可是他心不在焉的,十五阿哥怎能当做没看见。

逗了一会儿新生儿,十五阿哥咳嗽一声,先往外走。十七阿哥赶紧溜溜儿地跟上去。

72、闲白

十五阿哥一径走到外书房。

方坐下,还热热地喝了一碗奶茶,又问了问十七阿哥所儿里的情形,接着又问德雅可好……末了,才轻描淡写地问道,“上回那小女孩儿,你可见着了?”

每回哥哥问话,十七阿哥都得沉一口气小心应对,比在皇阿玛跟前还得多加个小心。

今儿哥哥这么问了一大圈儿,十七阿哥全然摸不透哥哥的底,总怕是自己哪儿又犯了毛病,哥哥这是又要立规矩呢。

于是十五阿哥最后问到“那小女孩儿”的时候,十七阿哥的心也已经提到了最高。回话之时,也自是最谨慎的时候儿。

毕竟他上回还叫哥哥去给人家带话儿呢,他也不知道哥哥见了那小丫头是怎么说的,那小丫头又回了什么……总归他是不托底,哥哥是否已经知道那小狼了没。

他便小心瞟着哥哥的神色,试探着回答,“见着了……”多一个字儿是都不敢乱说的。

弟弟忽然这么惜字如金了,倒叫十五阿哥有点不耐烦,“都说什么了?”

十七阿哥在袖口子里小心地捏了捏拇指上的玳瑁扳指儿,“没、没说什么啊。”

十五阿哥忽地一立眼睛,眸光里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必觉察到的凌厉。

“没说什么?”

十七阿哥心里吓得一顿乱跳,“哎哥你别急啊,是没说什么要紧的。就是扯了两句闲白儿!”

十五阿哥心下更是躁了起来,不得不抓过一瓶丁香冰片的鼻烟,捻了一指头吸进鼻腔里去。

“扯什么闲白儿了,说出来也叫我听听,我正闲呢。”

十七阿哥紧张得直闭眼,越发对当日哥哥跟那小丫头见面说了什么,心里没底。

总归,他最怕落下个“玩物丧志”的话把儿给哥哥,要不哥哥还得知会上书房的师傅和谙达们多给他加量。

他眼珠儿一转,决定把祸水往一旁引去。

“就是吧……她说,她许给德雅了,等将来德雅厘降,她还要陪在德雅身边儿,护着德雅呢。”

“你说什么?”十五阿哥将鼻烟壶“duang”地拍在炕桌上。

不过十五阿哥随即知道自己失态,便反而一笑,“倒也合乎情理。我上回瞧着,她与德雅相处得倒好。年纪虽小,却反倒是守着德雅,护着德雅的。”

十七阿哥仔细听着音儿,心说“哦,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儿啊?看来那小丫头没跟我扯谎,竟还是真心实意的……”他这心下的灰心丧气便又多了一层去。

十五阿哥说完了话,瞄了一会儿弟弟的神色,果然见弟弟一脸的黯然。

十五阿哥也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儿。

扳指儿是满人男子射箭的时候儿,帮着拉弓弦用的,这会子刚从热河回来,还习惯了戴在手上。

“……那你今儿不是还带了德雅的姑爷进内廷去么?可叫他们相见了?”

他们两个当舅舅的,自然是要将德雅刚被指婚的小姑爷琳沁多尔济给带回京来,叫外甥女看看啊。

十七阿哥轻轻咬牙,满眼的解恨,“带是带了,不过没叫他们见!”

73、还有

十五阿哥瞪着十七阿哥半晌,旋即皱皱眉,回神。

心下暗责自己,这是跟着小十七一起生的什么闷气呢?

“此事你倒也不必郁卒,终究她还小,说的话也只是她自己说说罢了,做不得准。”

十五阿哥想的是廿廿是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六七年后总要参加挑选女子。没经过引见的,自己是做不得婚配的。

十七阿哥却晃了晃脑袋,“她能啊,她怎么不能?哥你忘了,就算她做不得主,还有德雅呢!”

十五阿哥也是挑眉,望了弟弟半晌。

是啊,弟弟说的没错,就算将来廿廿必定要参加挑选,可若是德雅跟皇阿玛求呢?凭皇阿玛对德雅的偏疼,倘若德雅去求了,不就是一个女子么,给了便给了。

就算不是官女子,也不是内务府旗下的,不能当做陪嫁,可是便直接指婚给姑爷当个侧福晋,又有何不可?

当年皇阿玛也曾经将官女子赐给容妃的兄弟为妻,廿廿便不是内府旗下,却也只是个五品佐领的女儿,指婚也是抬举了。

十五阿哥愣着神儿,十七阿哥哪儿知道哥哥想什么呢,他兀自自己犯愁着。

德雅的姑爷家是科尔沁草原的第一家王爷,父亲卓王又是现如今哲盟的盟长,今年秋狝围场地界就在科尔沁草原,又是刚刚赐婚,那小姑爷琳沁多尔济别提多卖力,斩获有多惊人了。

倘若今后再多了一头小狼去,那就更是如虎添翼,谁都撵不上了!

“你听我说……”十五阿哥先回神,看了六神无主的弟弟一眼,“终究那女孩儿还小,她现在说什么,未必来日就必定是什么。终究这当间儿还有六七年去呢,你还有的是光景,徐徐图之就是。”

十七阿哥听他哥非但没怪他,还在安慰他,登时欢喜抬眼,望住他哥,“……哥,你,你不拦着我?”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难得你几个月来念念不忘。既然是真的喜欢,况且那女孩儿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慢慢儿看着,我又何必要拦着你去?”

十五阿哥太知道这个弟弟,人参堆出来的,从小便精力过剩,你不让干的,他非给你拐弯抹角迟早给你干了。

十七阿哥乐得一拍手,“有哥这句话,那我就更有信心了!那小钮赫,必须是我的!”

十五阿哥静静垂下眼帘去,耳畔还是那日奴才们“狼格格、狼格格”地叫。

“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她终究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她自己先改了心意去,又遇见旁的可心人。”

十七阿哥呆望兄长,“……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十五阿哥也惊了一跳,“我又知道什么了?”

十五阿哥脑袋里转了个个儿,“你什么意思?难道她除了惦心着将来陪着德雅去……还有旁人?”

十七阿哥苦着脸,使劲点了点头,“好像还有和珅家……”

十五阿哥心下便是咯噔一声,“此话怎讲?”

十七阿哥叹口气,竟坐在门槛子上,“我出来的时候碰见和琳的那个儿子丰绅宜绵,他正乐呵呵掂着块玉锁片往里走,说是送给她的信物……”

74、锁片

“丰绅宜绵?”

一听廿廿又与和珅兄弟两个牵连上,十五阿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寒芒,“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十七阿哥歪头看看天,“具体,我也不知道了。当时匆忙,只是听丰绅宜绵说,是她主动拉着他的手,说要认他当哥哥的。”

“她主动的?”十五阿哥素日一贯煦暖的眼中,这还不到冬日,就已提前飘起了寒雪。

十七阿哥回想一番,“嗯,丰绅宜绵是这么说的。还说原本丰绅殷德也要认她当妹子的……”

十五阿哥指尖紧握,却是冷笑,“是啊,都是钮祜禄氏呢!”

十七阿哥去了,十五阿哥站在书房里半晌,冷不丁回头看见镜子,也是向着镜子里的自己尴尬而望。

他这是做什么呢?

君子对镜,先正衣冠,再正品行。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用力摒除杂念。

心下警告自己:“颙琰,你够了!”

索性去看新生的儿子,正见点额带着格格沈佳氏在整理着小二阿哥小满月和大满月所得的各种贺礼——圣驾从热河回来,原本没能在京道贺的宗室王公们,纷纷都补上厚礼来。

礼物实在太多,竟将南北两炕都摆得满满登登的,便是十五阿哥走进来,都如攀山涉海一般地高抬腿轻落步。

一见阿哥爷回来,沈佳氏先红了脸,跟在福晋后头,远远地行礼。

十五阿哥只简单抬手在半空里虚扶了一下,“都起克。”

点额忙亲手给十五阿哥腾出地方儿来,请阿哥爷坐了,含笑道,“我也知道铺张靡费了,这便正列单子,回头我亲自去给皇阿玛请安,呈给皇阿玛看,求皇阿玛都给收到内库里吧。”

“这是宗亲、大臣们给咱们皇家的体面,咱们自己也不敢私存的。”

十五阿哥欣慰,伸手握了握点额的手,“这些后院的事,有你顾着,我自放心。”

十五阿哥回头看看这些礼物,“多是只合适新生婴孩儿用的,倒无妨。小二是咱们两个的嫡长子,他配的起这样的喜庆,便留着吧。”

成婚多年,点额终于得了嫡长子,这样的高兴和荣光,也是应该的。

礼物虽都金贵,但是多是见过的,或者是文房四宝,或者是小孩儿的玩具,又或者是小马鞍、小金弓之类。

内里却有一件旧的,是个薄薄的小银锁片儿,旧到上头都黑了,能看出是有日子没洗过了。

十五阿哥便好奇,拈过来看,“这怎么是旧的呀?”

点额却笑,“旧的才好……小时候就听长辈说过,新生的孩子多用些旁人孩子用旧的,便也好养。”

“这些礼里,新的不稀罕,倒是这件旧的,反倒是无心插柳,倒叫我心下挺喜欢的。”

终究是皇孙贵重,点额也不好意思直接要别人旧的去,总归得是这样无心插柳的,才最自然。

十五阿哥挑挑眉,“看上头的纹样儿,纤巧细致,怎么倒像是个女孩儿的?”

点额便笑了,“阿哥爷眼尖。正是个女孩儿的,便是十公主那位侍读学生的。”

75、阴晴

“她的?”十五阿哥攥了锁片,却是皱眉,“她怎么送这个?”

点额小心打量阿哥爷的神色,便也笑了,“阿哥爷莫非也是嫌弃旧了?”

十五哥摇摇头,“这锁片不同旁的,是小孩子戴在脖子里,不离身儿的。况且她是个女孩儿,送了这般纤巧的锁片给小二,怎么合适?”

点额眸光流转,伸手推了十五阿哥手肘一把,“原来阿哥爷在乎的是这个……阿哥爷别恼,要照我说,就是女孩儿的才好呢。”

“阿哥爷是天潢贵胄,从小在宫里养着,倒不知民间掌故。实则许多人家为了让自家的哥儿好养,打小儿要故意扮成女孩儿的,有些连小名儿就故意取成女孩儿的。”

“等到了该入学的年岁,正式取学名儿的时候,才将女孩儿的打扮都去了,正式回归男孩儿的打扮去。”

十五阿哥皱皱眉,又摇头,“我不是嫌弃,我只是觉得不妥。”

之所以叫小孩儿带着银锁片儿,都是给小孩儿挡煞的。那小丫头将自己的锁片儿给了他的儿子,那孩子自己岂不是没了随身的护身符去?

点额小心望着阿哥爷,阿哥爷的话不说明白,她也只能猜测。

倒是沈佳氏在畔听了半晌,按捺不住,“回阿哥爷,妾身忖着,怕还是那位侍读学生身上别无什么贵重的,仿佛掏遍了全身,就这么一件儿合适的值钱玩意儿了,这才不得已掏出来的。”

十五阿哥霍地抬眸,“你说什么?”

沈佳氏忙蹲礼,“那日翊坤宫公主和翊坤宫格格,带同端则门的格格们,连着一众侍读学生们来给咱们二哥儿庆贺,这便众人都有厚礼,个个儿贵重。偏就那位学生拿不出什么来,所以妾身觉得……”

点额瞧出阿哥爷有些不快,忙伸手扯了沈佳氏一把,含笑道,“哪儿能呢?其实人家好歹也是弘毅公的后人,身上自然还有旁的。当日我看她还摸过她的耳钳、手镯,那都是好的,比这锁片儿自然贵重,只是终究咱们小二是阿哥,她送不出罢了。”

十五阿哥面色这才和缓了些儿。

点额便挨着十五阿哥坐下,肩并着肩,“况且,阿哥爷不知,咱们小二跟这位适度学生倒有些缘分。当日十公主、德雅她们来,因个个儿都不会抱孩子,倒惹得咱们小二有些哭闹。”

“偏就十公主这位适度学生是家中长女,每日帮着额娘看顾刚一岁的弟弟,故此会抱孩子。咱们小二便喜欢叫她抱着。”

十五阿哥的眉眼之间,更晴暖了下来。

点额心下也是松了口气,瞪了沈佳氏一眼,继续道,“……就连那锁片儿啊,都是那日咱们小二自己躺在那学生怀里的时候儿,恰巧儿伸手抓住的!那学生性子好,便说难得咱们小二喜欢,说最好的礼物就是小二自己选的,这便大大方方自己解下来送给咱们小二的。”

“原来如此。”十五阿哥不由得唇角挂起微笑。

点额彻底放下心来,伸手握住十五阿哥的手,“所以我方才说呀,要的就是这无心插柳的劲儿。阿哥爷说呢,这锁片儿,我替咱们小二收了,没什么不妥吧?”

76、慎之

十五阿哥明白此时嫡妻谨慎的缘故,便也握了握她的手,“你刚诞下小二,不过刚大满月,外头的事都不必你忧心……凡事有我。”

十五阿哥再亲自将礼单过目,“这些礼,都无妨。”

点额如此小心,也是因为此时她兄长盛住,正在浙江,为布政使兼杭州织造及南北税务。

去年浙江巡抚王亶望因甘肃冒赈案,已被问了死罪;结果王亶望被查抄家产送入京中,又被发现被抄财物有被人从中贪污、调换。乾隆爷大怒,下旨:“命现任藩司兼织造盛住,将查抄王亶望家产究系何人承办,及有无侵蚀抵换之弊,逐一确查密奏。”

盛住小心办差,就在这个九月,盛住查出升任河南粮道王站住首先随同抄籍,“有将金易银,那掩情弊。”校检解缴内务府入官物品进呈册,与底册开载不符。王站住底册有金叶、金条、金锭等共四千七百四十八两,查对解缴内务府进呈册内,并无此项金两。多列银七万三千五百九十三两,系将金换银。又底册内有玉山、玉瓶子等件,亦未载入进呈册内。

此案注定牵连甚广,此时疑点已经对准了闽浙总督陈祖辉……

案子查到此处,盛住的处境可想而知。偏这会子点额产子,产下的又是她与十五阿哥的嫡长子,故此夫妻两个都极为小心,防备有浙江贪腐案涉案的大臣,借此送礼入内。

更要防备,有人利用此事来故意加害盛住与十五阿哥。

次日进上书房念书,十五阿哥特与八阿哥永璇一处,散学后也跟着永璇赴永璇住处,特给八福晋请安。

八阿哥福晋名庆藻,乃是四督江南的尹继善的女儿。虽为庶出,却为自己生母张氏,赢得一品夫人的诰命。

当年永璇与庆藻都多赖令懿皇贵妃眷顾,否则瘸腿的皇子、庶出且生母为汉人的皇子福晋,在宫里只会受尽人白眼了去。

再者,就连永璇身边生育最盛的格格王玉英,原本也是令懿皇贵妃宫里的官女子。

因为这份情谊,见了十五阿哥来,庆藻亲自迎出来,“十五弟可回来了,倒叫嫂子我好生惦念。”

因为八阿哥的腿疾,历年秋狝,除非必须,八阿哥两口子都是能免则免的,更愿意留京办事,倒不愿随扈而去。

十五阿哥便也忙请安,“弟弟知道嫂子挂念,这便赶忙来了。”

十五阿哥在八阿哥所儿里用了晚晌。兄弟两个用了酒膳,庆藻也作陪。

王玉英更是亲自在地下执壶伺候着。

酒过三巡,庆藻缓缓笑道,“十五弟既回来,我这儿倒有一宗江南来的趣事儿,就给十五弟当个下酒的‘野味儿’吧。”

说起江南事,谁比得上四督江南、曾在江南经营三十余年的尹继善家去呢?江南官员,大抵都是尹家旧交,便是有朝廷不知道的,尹家人却也是知道的。

十五阿哥一笑,忙伸手向王玉英,“姑姑,给我吧。”

八阿哥与十五阿哥虽是兄弟,八阿哥却比十五阿哥年长了十四岁去,倒似两代人了。王玉英从前在令懿皇贵妃宫里名为“翠鬟”,十五阿哥从小叫“姑姑”叫惯了。

77、卿怜

王玉英便笑,“十五阿哥再这么叫,我可没脸继续在跟前儿伺候了。我索性走了,连这酒壶,我也一遭儿端走了!”

大家便都笑,难得的天家亲情融融。

十五阿哥赶紧起身拱手,“小嫂子,弟弟这厢改口了,小嫂子万万海涵。”

王玉英又红了脸,忙向八阿哥和八福晋行礼,“阿哥爷、福晋,奴才可不敢!”

王玉英虽为永璇诞下二子,可皇子的侧福晋可不是随便儿自己请封的,除非是乾隆爷亲赐的,又或者唯有等福晋身故了才可请封,故此王玉英至今依旧还是八阿哥名下的官女子身份,哪儿敢当十五阿哥口中的“小嫂子”呢。

王玉英回眸看一眼十五阿哥,“……便是小嫂子,也自另有其人,奴才可不敢。”

三年前八阿哥永璇获封多罗仪郡王,又另娶十五岁的侧室福晋一人。

十五阿哥收起笑谑,静静抬眸,“可是小嫂子乃是我阿娘宫里出来的人,原本就是我的姑姑,在我心里,小嫂子就是小嫂子。若八哥、八嫂,乃至八哥家的二嫂怪罪,我也甘受责罚。”

王玉英眼圈儿登时红了。

永璇和庆藻也都说,“你是阿哥和格格的本生额娘,来日为你请侧,也是必定的事。只不过此时碍着祖宗规矩,不敢逾矩。倒叫你多受几年委屈了去……”

终于得了这一句话,王玉英抬眸感激地看十五阿哥一眼,极力忍着泪意,忙道,“我这便去叫大阿哥来,给十五叔请安。”

王玉英说的,便是永璇的长子绵志,如今也十五岁了。

王玉英出去了,十五阿哥忙将话茬儿拉回来,“八嫂请讲吧,弟弟就等着那趣事儿下酒呢。”

庆藻掩嘴而笑,“……不就是那王亶望么。去年伏法问了死罪,家产抄没入官,家里的姬妾们也是四散而去。”

十五阿哥微微挑眉,耐心等待。

庆藻挑眸瞟了十五阿哥一眼,“内里有位苏州歌女,名吴卿怜的,乃是吴地著名的美人儿,十五岁上跟了王亶望。可是说来两人也是缘浅,两人相伴不过一载,王亶望便问了死罪。”

庆藻不疾不徐地吃了一盅酒,浅浅抬眸,“明珠暗投总是令人惋惜之事,这世上总有爱珠之人,十五弟说呢?”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这吴卿怜又跟了旁人了?”

庆藻轻哼一声,“……十五弟猜,这吴卿怜最终落入了谁手?”

十五阿哥起身行礼,“还请八嫂赐教。”

庆藻放下酒盅,静静一笑,“等哪时十五弟见了咱们十额驸,一问便知。”

十五阿哥出了永璇的所儿,酒意早已散了。

他不由得眯眼凝望夜空。

九月秋空高远寂寥,星子也显得散淡。

——原来王亶望的爱妾,是入了和珅的后宅,做了和珅的妾侍了。

浙江贪腐案连着甘肃的冒赈案,他皇阿玛为此大怒,将军机首辅于敏中的排位都挪出了贤良祠。此外斩首的五十六人,流放的四十六人……

偏这案子里的罪臣美妾被送进了和珅的后宅,而查王亶望之人正是他舅哥盛住。

冥冥之中,仿如天意。

78、委屈

二十四日,乾隆爷派福长ān nán下,会同在江南治水的阿桂,一起会审陈祖辉此案。

以福长安与和珅的关系,此又为上天再赐一良机。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给远在福建任学政的师傅朱珪寄去一封五言诗札。

诗中道:“闽隔数千里,南望云烟遥。眷言怀师席,停云依斗杓。”

朱珪是两年前赴福建,临行前为十五阿哥上五箴言:“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十五阿哥奉为座右铭,身体力行。

师生两人虽远隔千里,然仍是心意相通。十五阿哥诗中不提江南案半个字,然朱珪早已心领神会。

朱珪十月里给十五阿哥回信,以诗书应答,辗转着叮嘱两个字:“别急”。

此时终究和珅羽翼已丰,而十五阿哥不过只有二十二岁。

况且江南此案中,福长安同样年轻气躁,反倒是在此案中还有更为老练的阿桂在。

凭阿桂父子与和珅多年的交恶,在此一案中,得阿桂之心才更重要。

十五阿哥收到朱珪回信,细细思量半日,终是展眉而笑。

他心中唯有四字:“皇父圣明。”

十月里,从热河回来的惇妃才抽空见了翊坤宫的两名侍读。

惇妃特别嘱咐听雨单独带廿廿和安鸾过来,不叫十公主和德雅跟着。

两个小姑娘都听说过惇妃打死身边官女子的跋扈,这便来到惇妃面前都是小心翼翼,大气儿都不敢出的。

原本廿廿才是十公主的侍读,可是惇妃反倒对安鸾更和颜悦色些儿。

廿廿倒也明白,这是惇妃与顺妃、诚嫔两位钮祜禄氏的心结所致,她便只规矩地行礼,静静地聆听就是了。

惇妃与安鸾说完了话,这才瞟一眼廿廿,“……听说,你追着丰绅宜绵要认什么哥哥,连信物都收下了?”

廿廿心下便一跳,小心行礼,“回惇主子,奴才也只是因为可巧儿,与绵哥儿同出钮祜禄氏,故此便也尊称一声罢了。”

惇妃冷笑一声,“尊称一声罢了?你连人家的信物都收了,还是贴身儿的体己之物,还好意思说什么‘尊称一声罢了’?”

“还有,那‘绵哥儿’可不是你随便叫的。这宫里的皇孙,全都是绵字辈,个个儿都是‘绵阿哥’,叫你这么胡乱叫了去,岂不是所有皇孙也都成了你哥哥了?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惇妃的敌意,毫不掩饰。

廿廿心下紧张极了,不敢张嘴。

惇妃喝了口茶,哼了一声道,“你安的什么心,我并非不明白。你虽然是弘毅公家后人,可是你们家那房头,一向都只是拖后腿的。你也算聪明,知道进宫来先攀个高枝儿,认了个哥哥,在十公主跟前便更有根底了去。”

廿廿委屈,鼻尖儿已是酸了,却终是年岁小吃亏,惊惧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惇妃冷冷瞟着她,“你跟丰绅宜绵怎么着,你们两个安的什么心,我可以不追究。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是十公主的侍读,你可仔细着,别将你的心眼子动到丰绅殷德那儿去!否则,仔细我掀了你的皮!”

79、难测

廿廿委屈,紧紧咬住嘴唇,竭力忍住眼圈儿里打转的泪花,“回惇妃主子,奴才不敢。对于奴才来说,就算丰绅宜绵是哥哥,十额驸永远只是十额驸。”

惇妃这才傲慢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你永远给我记住喽,你是十公主跟前的侍读,你最要紧的就是得言行检点!倘若叫我知道,你私下里再敢动什么小心眼子,我立时叫你挪出去,不准再伺候十公主了,也免得好好儿的公主叫你们给带坏了!”

廿廿道,“倘若奴才犯错,都不敢劳惇妃主子打发,奴才必定自请离开十公主去……”

安鸾在畔看着也是不忍,也行礼道,“廿廿在宫里年纪虽说最小,可是她偏是最懂事的一个。不瞒惇妃主子,就是奴才也时时处处都比不上廿廿的周全,奴才愿意为廿廿作保。”

惇妃静静看着两个小女孩儿,半晌缓缓起身,亲自走到两人面前来,伸手一边一个扶起两个人来。

两个小女孩儿对视一眼,都赶忙谢恩。

听雨便也笑了,赶紧上前代替惇妃扶住了两位侍读学生,“二位格格,都赶快请起吧。惇妃主子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别说二位格格了,惇妃主子便是对十公主也是如此的。”

“惇妃主子肯对二位格格如此不外道,那便是惇妃主子将你们二位呀,看得跟咱们十公主似的呢……”

听雨当真会说话,这般一说,倒叫两个小女孩儿都红了脸。

惇妃这回单握着廿廿的手,和声细语道,“咱们随驾九月下旬才回京,诸事繁杂,我这都拖到十月了才得空见你们。想来顺妃和诚嫔,乃至六阿哥福晋、十七阿哥的福晋,必定是早见过你的了?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廿廿小心地吸一口气,据实回话,“奴才不敢隐瞒,顺妃主子和诚嫔主子并未召见奴才。二位内廷主位既然未曾召见,那两位皇子福晋便也自然并未召唤过。”

惇妃扬了扬眉,“哦,是这样儿啊……”

她瞟了瞟听雨,便叹了口气,“也是。终究你们镶黄旗钮祜禄氏被选进宫为侍读的女孩儿就有五位呢,那几位房头更近,顺妃和诚嫔,连同十七阿哥福晋,全都是十六房的;六阿哥福晋是三房的。她们自先见她们自家房头的人去了吧。”

惇妃拍拍廿廿的手,“还有一宗缘故,便是你不说,我也都能明白——你终究是十公主的侍读,她们自然将你看成我们娘俩的人,这便故意疏远你、防备你,也是有的。”

廿廿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惇妃又叹一口气,“她们疏远你、防备你,由得她们去,咱们还稀罕她们是怎的?”

惇妃伸手抬起廿廿的小小下颌来,看着廿廿的眼睛,“有我呢。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在这宫里的日子,自然有我凡事替你做主。便是你们钮祜禄家那几个女孩儿欺负你,你也尽管来都告诉我,我自替你出气!”

廿廿和安鸾出了惇妃的寝宫,廿廿叹口气,立在阳光下闭上眼好一会子。

安鸾也心疼地攥了廿廿的手,“……方才,当真难为了你。”

80、陪嫁

廿廿伸手抱住安鸾,“多亏有姐姐在,若没有姐姐陪着,我方才都不知如何自处……”

安鸾叹口气,“家中长辈原还有遗憾说后宫中已经两朝没有出自我瓜尔佳氏的内廷主位了……可是依我看啊,没有才好。否则我岂不是也要如你一般,被卷进这后宫的纷争里头来。”

瓜尔佳氏在康熙朝有如妃,也就是后来还曾抚养过乾隆爷的惇怡皇贵妃;此外康熙爷的二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的受册福晋里都有瓜尔佳氏。而到了雍正、乾隆两朝,内廷中却渐渐少见了瓜尔佳氏的身影,比不得钮祜禄氏历来都有主导后宫的高位去。

回到十公主的宫里,德雅早急得在宫门口等了半晌了,见了廿廿回来,忙上前抓住廿廿的小手,“怎样?那位……她可有为难了你去?”

廿廿努力微笑,使劲儿甩甩头,“我不怕为难……我只是,不乐意被人当成棋子去。”

德雅左右看看,忙低声问,“怎么说?”

廿廿这才轻垂眼帘,纵着一滴泪花儿从眼角无声滑落,“……我瞧着,惇妃主子怕是想利用我来搅乱整个钮祜禄氏。她挑拨我与顺妃和诚嫔,甚至鼓动我跟另外几个钮祜禄家的侍读学生去争斗。”

“一不小心,我就会里外不是人,粉身碎骨了都不知道……”

德雅也是长叹一声,“她果然比我能想到的还要恶毒!”

廿廿倒是自己抹了泪去,豁达一笑,“不过十公主倒是待我极好的。”

德雅便也叹了口气,伸手抱抱廿廿。

这也都幸亏她郭罗玛法将十公主生下来就交给容妃太太{满语口语,祖母、外祖母}抚养……

“廿廿你别怕,好歹你是在十姨儿和我身边儿,便是我们两个不济,上头自然凡事有容妃太太。她便是想动什么主意,也得先过了容妃太太这一关;再不济……我去求我十五舅舅,或者郭罗玛法。总归不叫你生生吃了亏去就是!”

廿廿破涕为笑,“那格格厘降了,也带了我同去吧,我愿意给格格当陪嫁!”

如果能给德雅格格当陪嫁,哪怕只是到格格府里继续当她的侍读呢,也总比在宫里要单纯些儿去。

可巧儿,两人正在宫门口廊下嘀咕着,十五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九思正走过来。

九思上前请安,“奴才请格格的安。”

德雅一看便笑了,“是我十五舅舅忙完了,是不是?”

十五阿哥是十月初六的生辰,再加上刚得了嫡长子,今年正是双喜临门,德雅便张罗着要去给十五舅舅贺寿。

可是十五阿哥勤勉,便是要过生辰了,也每日不断了学业,德雅去得不巧,十五阿哥还在上书房没回来,她这便交待给了九思,叫九思等十五阿哥回来,来告诉她一声儿。

九思忙道,“正是,阿哥爷已经回所儿里了。”

德雅拍拍手,忙给廿廿擦了擦眼角,“走,我带你乐呵乐呵去!”

这会子,十七阿哥也正在乾隆爷的书房里腻歪呢。

乾隆爷盘腿坐炕上看奏折,十七阿哥跟乾隆爷脸对脸,举着张画儿看个不停。

81、十骏

十七阿哥就这么将那幅画儿翻过来、调过去,没完没了地看,看得乾隆爷都没法儿看奏折了,只得放下奏折,盯着他看。

“你这棒槌,你给你哥送礼,你到我这儿来搜刮。可着你搜刮吧,画儿都给你摆了一炕头了,你反倒举着这一幅看个没完……你倒是看什么呢?”

“棒槌”指的是人参,这十七阿哥从小在娘胎里就是人参给堆出来的。私下里乾隆爷笑骂这老儿子之时,就这么唤他去。

十七阿哥今儿来找乾隆爷腻歪,也是为了给十五阿哥庆贺生辰的缘故。他说他自己所儿里没好东西,拿不出手,跟他皇阿玛求一件好礼。

乾隆爷自斥他:“你少来与我哭穷!你让我拿什么信你?”

他就上来搂着乾隆爷的手臂缠磨,“儿子这一体一身都是纳玛恩赏的呀~”

按着满人的老传统,幼子守灶,那就家里管什么将来都是给老儿子的。乾隆爷便是素日对这老儿子严厉些,可事实上管什么好的都偷偷儿塞给他去——况且凭十七阿哥的性子,就算乾隆爷不给,他也东摸一件,西赖一件的,还有的说借,只是借着借着就都没影儿了。

“纳玛……”十七阿哥苦了脸,“儿子想给我哥送幅画儿——我那所儿里,金银珠宝都不缺,不过就缺书画呀。”

乾隆爷也是意外,不过心下倒是欣慰的。这便叫魏珠开了库房,捧了好些画儿来给老儿子挑。

“你看什么呐,眼珠子都快掉里头去了。转过来,给我也瞧瞧。”年过古稀的乾隆爷,私下里跟老儿子自在着,也仿佛是个老小孩儿,父子性子本是一脉相承。

十七阿哥便乐了,伸手将桌上的奏折都给划拉到一边去,空出地方来,将那画儿给正道儿地摆上。

乾隆爷便挑了眉。

——摆在他老人家眼前的,是郎世宁所绘的《十骏犬图》。

这是一幅卷轴画,里头绘制的都是乾隆爷最爱的十条猎犬,分别名为:“霜花鹞”、“睒星狼”、“金翅猃”、“苍水虬”、“墨玉璃”、“茹黄豹”、“雪爪卢”、“蓦空鹊”、“斑锦彪”和“苍猊”。

郎世宁以西洋笔法画出的骏犬生动传神、栩栩如生,叫人爱不释手。便是乾隆爷也是自己喜欢得紧,便在郎世宁过世七年之后,又召郎世宁的学生、宫廷四位洋人画师之一的艾启蒙以此为蓝本,又做了一本《十骏犬图册》。

卷轴和图册里,十犬里有九犬相同,唯有第十种不同。卷轴里第十种的“苍猊”不是传统细腰猎犬,而是藏獒;后来重做画册,又重新选入一只细腰猎狗来代替。

乾隆爷看十七阿哥选的是卷轴,便哼了一声,“你倒识货,没拿学生画的图册,却取了师傅画的卷轴。”

十七阿哥嘿嘿地笑,“纳玛,这画儿可真好看。”

知子莫若父,更何况这是从小在身边亲自带大的老儿子,俗话说这老儿子一撅尾巴,他这当老子的就知道要拉什么粪蛋儿。

乾隆爷哼了一声,“说吧,又看上我哪条犬了?”

82、狗娃

这十条骏犬,个个儿都有来历,它们不仅仅是犬,也更铭刻可君臣之间的情谊。

便如那名为“苍猊”的藏獒,便是当年身为驻藏副都统的傅清傅二爷所进献;

而“苍水虬”、“斑锦彪”二犬,更是九爷傅恒所献;

“茹黄豹”则乃为从乾隆六年,一直到乾隆三十八年,身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最久的三和所进……

如今,这些陪伴乾隆爷多年的股肱大臣,几乎都已离开了人世;而犬的寿命更短,这画儿上的十骏犬,如今也唯有后代还在了。

这些名臣与名犬都不在了,也唯有借着这卷轴与画册,才能叫乾隆爷时而错觉,仿佛他们依旧还在身畔。

——这寂寞人世,越发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

“我可告诉你小子,便是这些犬的子孙血脉,我也一条都舍不得给你!怕你给我怠慢喽、糟践喽!”乾隆爷藏住心内哀寂,只笑骂幼子。

十七阿哥赶忙否认,“没有没有,儿子哪儿敢呢。”

他这回真没扯淡,他这回想要的真不是狗。

乾隆爷眯眼盯着老儿子,“那你捏着这幅《十骏图》是个什么意思?”

十七阿哥就乐,没敢说实话——他心里是掂量,若那小狼归了他,他老爹这十条犬都不是对手!

十七阿哥嘿嘿地答,“我就琢磨着,把这个送我十五哥呗。”

乾隆爷哼了一声,“他又不是狗年生的,他可没你那么惦心狗。”

说起来,这小十七喜欢狗,倒是有缘故的,也算得是“天经地义”——因为他是狗年生的,他属狗!

许是属什么就是什么姓儿,这小子从小就爱招猫逗狗。尤其一看见好犬,就走不动了。

况且满人有行围打猎的传统,犬又曾救护太祖皇帝,故此满人对犬别有宠爱。内务府专设“鹰犬处”饲养海东青与猎犬。便是养狗房还分“内狗房”与“外狗房”两大处。单是外狗房,此时豢养已达百余只;内狗房里的,则更是精品名种。

见他喜欢狗,乾隆爷不但不拦着,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

而十五阿哥可是属龙的,那是天意。

十七阿哥眼珠儿一转,“可是十五嫂子不是刚生下小侄儿来么,小孩儿必定都喜欢这些画儿啊!”

乾隆爷听罢也只得点头,“嗯,说得还算有道理。”

乾隆爷自己伸手抓过《十骏图册》来,“那你怎么不送这个呀?我那小孙儿看的话,这图册自比卷轴好拿。”

十七阿哥眨眨眼,“……可是那不是郎世宁画的,这卷轴才是啊!”

他说着就忍不住挤眉弄眼,“郎世宁,可以叫钮祜禄氏世宁,哈哈哈!”

连乾隆爷都盯着这小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难道,就因为他是钮祜禄氏世宁,跟你媳妇儿都是钮祜禄氏,你就更爱要这个?”

十七阿哥又是眼珠儿一转,“哎哟,纳玛,我的好纳玛……郎世宁他不是乾隆三十一年六月就不在了么?儿子是五月才落草,我都没见过他本人,您就让我高看一眼他的画儿呗?”

83、桃源

十七阿哥是乾隆三十一年五月十一出生,郎世宁是乾隆三十一年六月初十过世,当间儿正好是一个月。

乾隆爷最舍不得这小子再经历如此擦肩而过、生死永隔的事儿——因为当年令懿皇贵妃病重之时,便正是这小儿子二度出痘的生死关头,待得他逃过了鬼门关,却与他额涅永远地错过了……

乾隆爷心下愀然一疼,这便叹了口气,“去去去,给你就给你吧。赶紧拿走,省得我待会儿后悔了!”

十七阿哥大笑,上前又抱住乾隆爷的手臂,“纳玛,这个不是您给儿子的,是给我哥的!”

他还展开画轴,指着“睒星狼”的名字给乾隆爷看,“纳玛您看,这个‘睒’字儿,像不像我哥的名儿?纳玛,依儿子看啊,这画儿就是合该给我哥的呀!”

况且这名儿里不但有“睒”,还有“狼”呐,叫十七阿哥真真儿是越看越喜欢啊!

乾隆爷顺着看过去,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虽说不是一个音儿,可算你说的还有那么两分道理。罢了罢了,既然都给你了,你还矫情什么?还不快拿了,撒腿给你哥送去?”

“嗻,儿子谨遵汗阿玛旨意!”十七阿哥抓着画轴,真的是撒腿就跑。

看着这十七岁的老儿子欢跑而去的背影,乾隆爷坐在炕上笑得合不拢嘴。

——他就算不想给这老儿子颜面,也该给郎世宁一个脸面。小十七不知道,当年他十五哥还在他们额娘的肚子里的时候儿,就是郎世宁给画下来过啊。如此说来,既然要给小十五送画儿,自然是郎世宁的最好不是?

十月初六当日,乾隆爷恩赏十五阿哥银九百两,又赏冠服、朝珠、表里、陈设等物,并且恩赐在“武陵春色”搭戏台演戏。

一众贺喜的客人便也都到此处一同领宴、看戏。

廿廿还是头一回来“武陵春色”,虽已然是十月初冬,可眼睛还是不够使的。

德雅便笑,“这‘武陵春色’本是照着‘桃花源记’建的,故此这小岛上,山间、溪畔种着万株桃花儿,每年三四月间,美如人间仙境!可惜了,今日不是春朝,不然你更喜欢了!”

廿廿含笑点头,“即便不是春朝,可是我却也听说,此处也曾经是皇上当年为皇子之时,在此读书之地。皇上的书房‘乐善堂’便在这岛上。”

德雅惊喜,攥住了廿廿的手,“正是,我郭罗玛法曾在此读书三年!”

德雅拉着廿廿到了东边水岸,指着东南,“还有,廿廿你看,那边就是‘天然图画’。我郭罗玛母曾经就住在那,我十五舅舅也是在那出生的。这两处小岛隔后湖遥遥相望,在此处为我十五舅舅庆生,也正是不忘我郭罗玛母生养之恩。”

廿廿听着,鼻尖儿已酸。

回戏台时,廿廿看见廊下有个小太监冲她招手。

这回这小太监,廿廿敢咬实了,他真是个太监——因为这小太监正是十五阿哥身边儿的九思。

廿廿没敢惊动德雅等人,自己寻了个由头,这便悄悄儿朝着九思过去。

84、绾春

廿廿随着九思去,一路上廿廿也小心请教。

九思只能赧然地笑,“哎哟,对不住了廿格格,阿哥爷没给话儿,奴才也不敢瞎乱猜不是?”

园中湖石堆叠,砌成桃花洞,围起“壶中日月长”。转过“桃花坞”,东边一转,曲折回廊下现出一雅致小室,门上匾额写“绾春轩”。

这一路走来真是九曲回环,廿廿就觉自己是刚到桃源的武陵人,若没有九思带路,全然不知方向。

“格格,到了,就这儿。”九思笑眯眯往绾春轩门口一站,给廿廿递手势,他自己就不进去了。

廿廿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子,小心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内。

绾春轩内,摆设书案,四壁书架,隔间之间以翠竹青纱掩映。

转进东边明间去,那背对门坐在炕上看书的人,正是十五阿哥。

廿廿越发紧张,又紧吸几口气,才敢上前儿行礼,“奴才、侍读学生钮祜禄氏祗念,请十五阿哥的大安。”

“嗯,起克。”十五阿哥没回头,只淡淡回应。

内院,十五阿哥福晋点额抱着小二阿哥,含笑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小叔——十七阿哥。

外间,来道贺的公主、福晋们正在用茶,说话儿,偏十七阿哥闯了来,说有好玩意儿给侄儿看。

待得进了内间,却是掏出们“犬画儿”来。

属狗的小叔子送来这犬画儿,点额倒也不算意外。

十七阿哥堆一脸的笑,“嫂子,这些狗儿都好看吧?我预备给我侄儿也弄几条狗养着,自然选比这些画儿里的还神骏。等我侄儿长大了,这些狗儿就能跟我侄儿行围去了!”

点额扶额,“十七弟……你侄儿才两个月。等他能跟着一起行围,怕至少也得六七年之后的事。可是以狗儿的寿数而论,六七年的都是老狗了,哪儿还跑得动?”

“依我看,现在就给他养狗儿,倒嫌早了。”

十七阿哥赶忙往回拉,“不早不早!是弟弟说急了,咱们先不说行围,等我侄儿过几个月会走了,叫小狗儿们跟着他一起走道儿,一群‘扳不倒’似的蹒跚学步,多有趣啊!”

点额这个倒是扬起眉来。

当娘的,谁不憧憬那个景象呢?

十七阿哥仔细打量着嫂子的神色,见如此,便欢喜得一拍掌,“就都交给弟弟我了,嫂子您擎好儿吧!”

点额倒有些不放心,“可麻烦?”

“不麻烦!”十七阿哥乐得拍胸脯,“都包在弟弟身上。弟弟一定给我侄儿选几个最好的!”

绾春轩里,十五阿哥终于转过身来,可是面上眼里,如他的声音一般,全都是淡淡的。

“我今儿叫你来,是为了你送给我们家小二阿哥的庆生礼。”

廿廿心下惴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行礼。

十五阿哥伸手将一个小小木匣,顺手搁在炕沿边儿上,神色依旧淡如清水,“你的心意,我自替小二阿哥领了。只是,你那物件儿不合适。”

“你是个格格,小二阿哥是阿哥,你的物件儿不适当,你收回去吧。”

85、又抢

廿廿怔住。

她眼前又浮现起那日去为小二阿哥庆满月时的热闹里,来道贺的公主、福晋们自不必说了,便是她们这一拨儿的侍读学生们,因个个儿都是出身名门,故此送出的礼也都各有珍奇。

在那一片热闹里,雅馨和巧格她们远远瞟着她,故意冷笑着叫她听见,“……她阿玛可丢了祖宗的脸,当年为了活命,都出去挑担子当货郎。端看她今儿还能送得出手什么去?”

旗人男丁天生的差事是当兵打仗,不准经商,故此那些经商的都要说一声“丢了祖宗的脸”。她阿玛当年为了供养双亲,不得不出外挑担卖货,这在旗人里都是抬不起头来的;更何况是弘毅公后代这样的名门里头,在亲戚眼里都是丢尽了家族的脸面去。

鼻尖儿便酸了。

她当时当日当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去,却也幸亏了那小二阿哥在她怀里,一把扯住了她领口里的银锁片去,冥冥之中帮她解了围。

却没想到,还是被十五阿哥给当面退了回来。

可是她明白的,她不怨人家。十五阿哥说的对,那终究是女孩子的锁片,又是旧的,怎么配得上皇孙贵胄去?

她惭愧地行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狼狈上前取回木匣,这便赶忙行礼告退。

“奴才,奴才怕公主和格格找……这就,这就……”

十五阿哥却更干脆,“我也有事,你退下吧。”

廿廿眼前儿忽地一片模糊,那四棱四角的地砖都变成了圆混一团。

她使劲儿忍着,想转身就跑,却终是还想起了今天的意义。

她最后行礼,低低垂首,“奴才,奴才恭贺十五阿哥寿岁绵长,岁岁有今朝。”

都不知道是怎么退出绾春轩来的,九思要送,她都婉拒了,嘴硬非说自己找得回去,不敢劳动九思去。

结果刚转过一道假山,还没到桃花洞呢,就迷了路了。

好在没人,她索性蹲在假山根儿下,双臂叠起,埋住了脸去。

进宫百日来,她大大小小的委屈受了不少,可是那些事儿都吓不怕她;可是今儿,今儿……她终是掉了泪。

许是因为十五阿哥是这偌大的宫廷里,第一个说要替她出头的人;许是她已经习惯了他对她那么和颜悦色地说话,对她笑,给她尝甜碗子……却不习惯他今日这般的冷淡。

就连这样的人,却也嫌弃了她的锁片去……

“嘿,我终于找着你了!躲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躲着我哪?”

冷不丁头上一声断喝,山石之上的洞口,伸出一个脑袋来。

就跟被压在山下五百年的那个猴头似的。

廿廿吓得赶紧抹干了脸,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抬头望过去。

十七阿哥笑得一脸的花儿,“我哥叫你干嘛去啦?还有,你手上拿着什么哪?赶紧给我看看!”

廿廿吓得赶紧将木匣藏背后去,心说这是什么人哪,怎么总跟她要东西?

十七阿哥瞧见了,故意呲牙咧嘴,“嘿,你个小抠儿,还不愿意给我是不是?你给我等着……”

说着猴头就缩了回去,廿廿惊慌之下只好转身撒腿就跑。

86、三得

那猴头如何容得她跑?虽是隔着一层山石呢,终是仗着身高腿长,还没两步就一把将廿廿给扯住了。

“给我看看!一定是好东西!”

廿廿拼力躲闪——那样的尴尬,她不想叫多一个人见着了。

十七阿哥却更不容了,这便故意呵着手,“你再不给我……我胳肢你啦~~”

她躲,他作势吓唬,两个小孩儿在假山洞里滚成一团。

浑不知,假山外十五阿哥匆匆地走了来。

是十五阿哥在廿廿走后,忍了一会子,出门来看,却见九思还在廊下。

十五阿哥便发了火,“她一个小孩儿,又是头一回过来,怎寻得回去?”

他是故意寻了这样九曲十八绕的地方来跟她说话,就是因为今儿这岛上人多眼杂,为了避人耳目。

他便亲自寻来,结果在假山外,听见了那两个小孩儿的动静……

他停步,怔了怔,却终究听不得,闭了闭眼,转身而去。

廿廿哪里是十七阿哥的对手呢,又怕他当真伸手过来呵她的痒。她虽年纪小,却也知道这样在宫里不合宜,若被人见了,可糟了。

她无奈,只得讨饶,“奴才知错了,十七阿哥饶了奴才吧。”

十七阿哥这才收了手,乐呵呵在她眼前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说吧,我哥给你什么好物件儿了?”

关于他哥的一切,他都关注,说不定能捏着他哥一条小辫子呢,等将来他哥又要收拾他的时候,他还能做个交换不是?

廿廿低低垂下头去,嗓音细如蚊蚋,“……就是,就是小二阿哥满月的时候,我们都来送礼。小二阿哥薅着我的锁片,我就给了小二阿哥。可是十五阿哥说,那是女孩儿家的物件儿,不宜给小二阿哥。”

十七阿哥有些失望,“啊,就这个啊。”

太普通的事理,永远也成不了他哥的小辫子啊。

十七阿哥歪头瞅着廿廿,“那你干嘛这么难受啊?从我瞧见你,就是一副要哭了的样儿。”

廿廿使劲深吸气,“我就是,就是惭愧。送礼送错了,被退回来,那我就还欠小二阿哥一份礼去了……”

十七阿哥却一听就乐了,心说:“这真是老天爷都开了眼!老天爷怎么那么招人稀罕呢?”

他猛地拍了一把廿廿的手臂,“我给你出个主意,管好儿!”

廿廿抬起泪眼。

十七阿哥乐得像个狼太太,“……你把你那小钮赫送给我侄儿,不就成了么?那准保是独一无二,谁的礼都比不上!”

廿廿更要被气哭了,“十七阿哥!”

十七阿哥嘿嘿地乐,“哎你别吼我呀,我这不是帮你吗?而且这回不是我抢,我是给我侄儿啊……谁叫你自己送礼没送好,现如今还欠我侄儿一份礼来的?”

廿廿这回真哭了。

十七阿哥有点慌了手脚,却矢志不渝,“……其实这是一举三得。一来,我以后就不总找你了;二来,你欠我侄儿的也补上了。”

“三来嘛,你自己也终究要在宫里待好几年呢,你难道不想你的小钮赫呀?这么带它进宫来,你想它的时候也能见着,你说这多好呢!”

87、好吧

“那……它会住在哪儿?当真是我想见它,就能见到的么?”

“当然啦!”十七阿哥抓过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方位,“就在东安门内长街,有内务府辖下的‘鹰狗处’,设总统二人,以侍卫兼之;此外还有拜唐阿一起经管着。”

“后来从内里选好的,又更内迁入东华门内长街,这就是内廷养狗之处了——这处就是‘内狗房’,有两名八品首领太监、十名太监来管着。”

“我自然是把你那小钮赫给放在‘内狗房’里养着。你自己瞧瞧,东华门距离内廷才多远儿,我自再嘱咐了那内狗房的太监们去,只要你想了,随时都去得!”

廿廿含泪点头“那……它能吃什么,可会遭罪了去?”

在这偌大而陌生的宫廷里,她不怕自己孤单、受委屈,却怕牙青受不得。

她自己也还罢了,终究是生在钮祜禄氏,有些命运是逃不脱的;可是牙青不同,它是狼啊,它原本应该纵横林野,自由自在。

“它吃的、用的,你就更不用悬心!内务府都有规矩:成年犬每日喂熟羊肠十两,加半生老白米饭,狗崽减半。”

“内狗房之犬在内廷由太监喂养,外狗房之犬则交拜唐阿领回各家,由庆丰司折价给予银两买肉喂养。”

“至于穿的、用的,便连我皇祖、皇阿玛每年都要亲自下旨给它们做狗衣、狗笼。不说旁人,就连我皇祖,那么节俭之人,当年还曾亲自下旨‘给造化狗做纺丝软里虎套头一件,再给百福狗做纺丝软里麒麟套头一件。’三日后又觉不好,再追加说‘原先做的麒麟套头太小,亦甚硬,尔等再将棉花软衬套头做一份,要收小些,记此’……”

“说句不合适的,就连多少皇子皇孙都没得过我皇祖这样的关照,你可瞧见了,它们可吃香着呢,进宫来就是享福来啦!”

廿廿听得也是惊讶。

十七阿哥拍着廿廿的手臂,“况且,我自最多三日就会跑去看它——我都说啦,这是给我侄儿的满月之礼嘛,我自上心,那帮太监更谁敢怠慢的?咱们那小钮赫,只会过得比你们家好一万倍去!”

宫中之事,廿廿在宫外何曾知晓?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狗儿们在宫内能过得这般锦衣玉食去——想起牙青在她家中,便想吃口肉都不容易,那当真是委屈了牙青去了。

廿廿深吸口气,两拳攥紧——若是如此,便也是对牙青好,便也算得是一举四得了不是?

她将眼中的泪花儿狠狠眨了去,毅然点头,“好!”

十七阿哥几个月来的心愿终于得偿,乐得原地一蹦三尺高,“你可吐口儿了!”

结果蹦得太高,脑袋都撞湖石上去了。

他却也皮实,自己摩挲两把就算了,依旧只是一脸的笑。

十七阿哥将廿廿给带回了戏台那院去,戏台上已经备好了,庆生大戏开锣。

廿廿哪里有心情看戏,远远坐在公主和格格们座位后,小心打开了手里的木匣。

她一怔,霍地抬头,望向远远正座的十五阿哥。

88、银华

在她掌心,小小木匣里,躺着她的小小银锁片。

只是她送出去给小二阿哥的时候儿,那锁片因多年的佩戴,已然是污了;可是此时躺在她掌心的,却是银华如水,光可湛天。

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银锁片,此时看起来竟也有些华然宝气。

便如额涅说,小孩儿贴身戴着的锁片儿,倒不在材质贵重与否,锁片最金贵的是心意,是父母长辈期许那锁片能护佑孩子平安吉祥的期望。

故此那日失了锁片,回到家去叫额涅给发现了,额涅还当真发了一顿脾气。额涅说,便是那小二阿哥要,便是金贵为皇孙,却也不该就那么摘了去给他。皇孙金贵,自有上天护佑、天子加持,又何须她一个小孩儿的锁片去?

这样一来,倒成了她为皇孙的替身儿去了似的。那以后,那小二阿哥再有个什么灾啊、劫啊,倒要先应到她身上来了。

额涅伸指头点着她的额头去,“你个傻孩子,你不过只是当十公主的侍读几年罢了,你与那小二阿哥又有什么缘分去?你何苦当了他的替身儿?你可知道,皇子皇孙刚落草下地儿的,将来必定有喜花那一劫去,难不成你要替他上鬼门关走一遭去?”

那日额涅的脾气吓坏了她,她从不知道原来这再普通的锁片上,还承载了这样多的说法儿去。

故此,后来丰绅宜绵送了玉锁片给她,她便受了。她想着,若是脖子上重又戴上锁片去,好歹能叫额涅安心吧。

可是那日十公主和德雅格格却笑她,说男孩儿家给的玉锁片可不能随便戴,要不可是要给人家当媳妇儿去了。

她垂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领口,心下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去。

终于不用戴丰绅宜绵送的锁片,也不用再叫额涅悬心了。

“啪,啪啪……”忽然远远近近传来一片拍掌声。

原本庆生戏最是喜庆,笙管锣鼓响成一片,连贴耳朵说话都听不清,本该显不出这拍掌声才是。

可是当那拍掌声远远近近而来,台上的皮黄笙管便立时都停了,所有人都放下吃食,谨肃衣冠,恭敬起身。

安鸾伸手过来抓廿廿一把,低声提醒,“圣驾到了。”

廿廿吓了一跳,手一滑,木匣掉了也顾不上,赶紧跟着起身。

她个儿矮,又因为侍读的身份,所以是坐在公主、格格们坐席的最后一排,远远只能看见一架黄伞,旁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随即,便随众人一起跪倒,更是不敢抬头了。

只是远远听见有一把苍老却清亮的嗓音笑道:“免,都起克!今儿是你们十五阿哥的好日子,你们都别拘着。他一向最是谨肃周全的孩子,你们若拘着,他就更不自在;你们啊,今儿甭当朕来,就只管好好儿逗你们十五阿哥一乐才是要紧。”

一听这嗓音,廿廿的耳朵就止不住动了起来。

她耳骨会动,周妈妈还笑说她跟牙青似的……

若她的耳朵当真也能跟牙青一样灵,那她就不会听错——这,这根本是那天那位老爷爷呀!

89、借花

廿廿整个人接下来是懵的,极力回想自己当初跟那老爷爷都说过什么去……

直到十公主和德雅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眼前,冲着她眼睛摆手,她才猛地回神。

十公主就乐,“瞧你,我皇阿玛不过是要赐给咱们茶果子去,又不是要吃了你,竟把你给吓成这样儿!”

廿廿“嗄”了一声,“皇上,要赐、赐咱们茶果子?”

德雅就乐,“是啊,就等你了。我多罗玛法今儿难得高兴,叫你们与我们一起去领赏。”

安鸾也道,“寻常,咱们这些当侍读学生的,哪儿有资格面圣呢。今儿是托了十五阿哥的福,皇上高兴,这便叫咱们一起去面圣领赏。”

廿廿便觉自己腿软。

“公主主子、格格主子……我能不能不去啊?我,我害怕……”

十公主都乐弯了腰,“你个小狼,你也知道害怕了?寻常在宫里抓耗子、踩虫子,都是你去的,我们几个都只在一边儿蹦,顶数你胆儿大。怎么着,今儿你也露怯啦?”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去,总得叫我看看你害怕时候是什么样儿!”

安鸾也笑,拉着廿廿的手,“你要是不去,就剩我一个侍读学生了,我岂不更害怕了。好廿廿,就算陪我走一遭吧。”

廿廿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到了正楼里,眼睛只盯着地面,头都不敢抬,大气不敢出。

可她是十公主的侍读,故此行走次序上是跟着十公主走在最前面的,就算有十公主挡着,可是乾隆爷高坐在上,便也一眼就叨着她了。

看她小模样,乾隆爷跟魏珠交换了个眼神儿,便也都是笑。

后头,宫里养育的皇孙女、宗室格格们,也都带着侍读学生同来,跪了一大片。

乾隆爷含笑点点头,“公主和格格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人除了至亲骨肉,就是官女子和妈妈里们。你们是公主和格格们第一个闺中交游,情谊自是深厚。”

“你们不仅为公主、格格们的侍读,你们也更陪伴了她们,便因这个,朕也要好好儿赏你们。”

乾隆爷说着话儿,目光不疾不徐在十五阿哥面上飘过,“今儿也巧,是你们十五阿哥的生辰。朕啊,便也跟你们十五阿哥借朵花儿——十五阿哥,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倒替朕赏给她们些儿吧?”

乾隆爷说着还冲点额笑道,“十五媳妇,可嫌朕今儿叫你们破费去啦?”

点额也笑,忙行礼道,“阿哥爷和媳妇这一体一身,何尝不都是皇阿玛恩赐的?早就盼着能给皇阿玛多尽孝心,以回报圣恩、亲恩万一。今儿可算得了机会,媳妇可巴不得呢!”

点额自与十五阿哥商量,少顷便端了几大盘荷包出来,每个侍读学生赏给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一对。

大荷包里,一个装文房,一个装尺头;小荷包里,分别装了个一对小银锞子,并凝刨花一瓶。

其余格格们倒也罢了,终究尚无品级,只是十公主身份不同,故此点额自然给廿廿的要比旁人好了些儿去——尺头丝绸的等级更高些,凝刨花也是加了薄荷、白芷的。

90、太小

一时一盘盘的荷包赏赐下去,侍读学生们纷纷跪倒谢皇上的圣恩,又谢十五阿哥和十五福晋的赏,整个正楼里更是一团喜气。

直到这会儿,廿廿才敢稍稍抬起眼帘来,悄悄儿看一眼上座的皇上,与座旁含笑侍立的十五阿哥去。

——果然并无惊喜,皇上正长着那日老爷爷的脸……

十五阿哥更是面上只淡淡微笑,并未向她这边看过一眼来。

她想,她或许也是该松一口气去。虽说皇上三父子她全给认错了,不过好在这谜底终于尽数揭开了,她没在迷糊里犯下太大的错儿去,亡羊还来得及补牢。

乾隆爷也欢喜,又叫赏了茶果子下去,却不忘格外夸奖十五阿哥夫妇,“朕老了,已经忘了小女孩儿们最喜欢什么去了。还是你们两口子的主意好;点额更是周全,选的物件儿都是最称小女孩儿的心意去,朕瞧着也欢喜。”

被皇上这样当着众多宗亲夸奖,点额也红了脸,赶忙谢恩,“媳妇岂敢。媳妇也是托了小二阿哥刚落地儿的福,心思便还都圈在孩子们身上,这便幸而猜中。”

乾隆爷大笑,“好,那朕就不赏你,偏赏给朕那孙儿吧!”

乾隆爷说着一摆手,魏珠托了托盘上前给点额看。

点额看过去,不由得挑眸看了十五阿哥一眼。

乾隆爷赏给小二阿哥的,不是旁的,竟又是一挂长生银锁!

不过自然,乾隆爷赏给的银锁乃为内造办的能工巧匠所打造,便是素银,可是工艺超绝,素却极艳。

乾隆爷道,“这长生锁片不比旁的,亲生父母都不宜送,那自该是朕这个当玛法的送。”

“还有个说道,孩子在周岁里,不宜戴金玉的,只应先戴素银的。《本草》里说得好,银安五脏、安心神、止惊悸、除邪气,新生的小孩儿戴上,还能拔胎毒。故此啊,朕今儿赏的是素银的,等这孩子好好儿长起来,赶明儿朕再给更好的!”

十五阿哥跪倒下来,“那孩子就缺一把银锁,儿子和点额心下也正盼着汗阿玛恩赏。今日儿子一家心愿已圆,儿子偕妇、子,叩谢汗阿玛厚恩。”

廿廿深深垂下头去,这才猛地想起来,之前那木匣好像吓掉了,她懵懂着竟忘了寻!

乾隆爷没坐太久,看了一折戏,便起驾回九洲清晏去了,好叫十五阿哥来当今儿的主道,也让总亲们更自在。

待得回到寝宫坐下,这才眯眼看魏珠。

不用说话,魏珠就明白,忙含笑道,“……老奴也是人老眼花,不敢说看真楚了。奴才只是大约莫瞧着,仿佛在御前那一整段儿里,十五阿哥一眼都没瞧过那位小格格呀。”

乾隆爷长眉拧起,“嗯”了一声。

魏珠也跟着叹了口气,“奴才也问了公主宫里人,都说……倒是咱们十七阿哥颇为惦着这位小格格。以及,和琳大人的公子,也与这位格格过从密些儿。”

乾隆爷点点头,缓缓摆手道,“……罢了。终究那孩子还太小。”

倒是他,想错了吧。

91、小产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五。

正逢中元节,俗称的“鬼节”。

一大早,宫中便一片萧杀之意。

廿廿早早起来,谨慎收拾文房、书本,等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起身,白日里要赴圆明园去。按例,七月十五要在福海放灯,便是皇上此时不在京中,她们也还是要去放河灯的。

这不仅是因为这是七月十五的节俗,也更是为了德雅格格。

德雅格格的额娘九公主的冥寿日是七月十四,而德雅格格的本生姨母七公主的冥寿日就更是在七月十五当天。德雅格格为了额娘和姨母,是必定要去放灯的。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日子闹的,廿廿一大早起来就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整理物件儿的时候,不小心,被箱子上铜锁的边角划破了手去。她赶紧将血珠子挤出来,低头抿了。

宫门次第开锁,远远近近亮起灯来。

十公主的二嬷嬷先到窗下来问了一声,“狼格格起了没?”

廿廿忙推开窗扇,含笑向二嬷嬷问早安。

十公主跟前有三位管事的嬷嬷,当中二嬷嬷的性子最宽和些儿,故此三年过来,廿廿也与二嬷嬷最亲近些。但凡有什么事儿,二嬷嬷私下里总会提点着廿廿些儿,以免她出错儿。

二嬷嬷低声道,“……格格今儿在公主和格格跟前说话儿,万万仔细些儿,撷芳殿出事了。”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撷芳殿?是哪位出事了?”

撷芳殿是那方一片宫殿的总称,为皇子皇孙所居之地。

二嬷嬷压低声音说,“是中所……”

廿廿喉头便仿佛被捏紧,“中所?是十五阿哥所里?是哪位内眷出事了?”

十五阿哥在东二所成婚后,次年移居撷芳殿中所。

今年乾隆爷秋狝的日子还是早,五月就赴热河了,十五阿哥按例随驾。此时十五阿哥并不在京中。

二嬷嬷点点头,小心道,“……是十五福晋。”

廿廿浑身登时冰凉,“孩子?”

此时十五阿哥福晋点额正怀着孩子。十五阿哥五月走的时候儿,十五福晋的身子刚刚一个月,便是到此时也才三个月,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

二嬷嬷也是叹了口气,“可不。昨儿晚上,各宫门刚下钥的当儿,闻说十五福晋腹痛腰疼,血分大下,竟是小产了!”

“只是那会子各宫都锁了门,交了钥匙去,并不得消息。直到今儿一早才听见……”

廿廿按住心口,努力吸一口气,“依嬷嬷看,这世上当真有这样巧的事么?”

若说妇人小产不是罕见之事,可是怎么偏赶在皇上和十五阿哥都不在京时;尤其是,不偏不倚就赶在七月十五前后了?

这几年在宫中,也曾见过八阿哥几回。都说八阿哥就是生在七月十五的,偏还是个有腿疾的,故此多年来都不得皇上喜爱,便连秋狝都一向留他在京;就连去年的南巡,也不叫他随驾。

二嬷嬷看了廿廿一眼,拍拍廿廿的手,“格格年纪还小,这不关格格的事,更不是格格该想的事。格格梳头吧,我去请公主起身了。”

92、残酷

因这宗事,十公主与德雅格格起身之后,草草用了点小食,便都换了素服,急急出了翊坤宫,往撷芳殿去了。

头午里唯有安鸾和廿廿两人念书,廿廿也心不在焉,一页书整整看了一个上午都没翻过。

公主和格格不在,师傅便也早早放了她们两个下课去。

恭送师傅去,安鸾便赶忙离座,一把攥住了廿廿的手去,“十五福晋的事,你听说了吧?”

廿廿点头,“公主倒还罢了,我倒是更替格格难受些儿。今儿本前后几日都是格格的至亲冥寿之日——七公主就是今儿,九公主是昨儿,十四阿哥是两日后……这已经都够格格难受去了。何成想,格格今儿又没了位姑舅亲去。”

“谁说不是呢。”安鸾也垂首,红了眼圈儿去,“格格早晨听见,便当即险些昏了过去。我都不知该如何开解格格……”

廿廿嘴唇动了动,却忍着没说话。

倒是安鸾说了出来,“格格尚且如此,远在热河的十五阿哥得了信儿,还不知如何难受去。”

这几日是十五阿哥的本生哥哥、姐姐的冥寿之日,却又没了自己的孩子去,偏十五阿哥随驾在热河,免不得强压难受,甚或还要强颜欢笑去。

廿廿垂首,拈住安鸾的衣袖去,“安姐姐,我倒羡慕你。你年岁满了,最迟明年也该出宫去了。”

安鸾本就比廿廿大着三岁,进宫时是十岁,这一晃三年过来,已是十三岁了。便已足岁,该参加挑女子了。

安鸾脸颊一红,“……我是格格的侍读,格格还没嫁呢,我又哪里到时候?总归要等格格厘降了,我才能出宫回家去。”

廿廿心下苦涩,勉强撑起笑道,“说不定姐姐不用家去,等挑女子的时候儿,皇上直接给挑中了,就留在宫里了。”

安鸾却笑不出来,凝眸看着廿廿,“……十五福晋刚出事,你还与我浑说这个。饶是十五福晋,都遭了这么大的罪,你说我还敢么?”

廿廿心下一沉,抬眸望住安鸾,“安姐姐也觉着此事有些蹊跷?”

安鸾点头,“十五福晋不仅没了孩子,听说还大出血去,险些自己的命都没了……”

安鸾说着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且那样巧,偏在戌时,正是各宫门下钥时候发作的。你想,各宫再去敬事房找总管领钥匙,再一扇一扇门地开……里外里得耽误多少工夫去!”

“好在撷芳殿距离太医院不远,这若是十五福晋在内廷里,坐地性命是要交代了去……”

廿廿直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四肢僵硬着,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安鸾搓着廿廿的手,“不仅后宫里便是好呆的,便是阿哥所里,又哪里是好安身的所在去?”

廿廿也不由得怔了神去。

十五阿哥的所儿里还比不得内廷里人多,隐约听说十五阿哥名下除了十五福晋,也就只有四五位官女子。一共这么几个人,都住在前后三进的院子里,竟然都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若真是有人动手脚,那阿哥所里争斗的残酷,甚至比后宫里还要惨烈了去。

93、坠溺

十公主与德雅格格从撷芳殿回来,已是过了午时。两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廿廿和安鸾也都不敢多问。

午后出宫赴圆明园,车马途中,两位小主子俱都无话。

夜晚间在圆明园福海放河灯,德雅格格更是止不住地垂泪。

“我以为,今年只是给我额娘、七姨儿、十四舅舅送河灯去,却不成想,反倒是去送这个小弟弟或妹妹了去。”

廿廿和安鸾一个将折好的纸船、河灯展开,一个点亮烛火,默默相陪,听了德雅格格这句话,也俱都落下泪来。

不过好歹,德雅格格闷了一天,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放罢了河灯,廿廿陪德雅站上高处,远远目送河灯沿着水流飘远。

廿廿这才轻声问,“十五福晋可好?”

德雅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幸好当值的太医是姜晟,倒是可以信赖之人。”

德雅挑眸望一眼廿廿,“当年我额娘不好的时候儿,我郭罗玛法派四位太医会同诊治,陈世官之下,便是这位姜晟。”

“便是去年,我十五舅母诞育下小四格格来,也是这位姜晟太医伺候的。”

廿廿这便点头——皇上曾派去诊治女儿的,如今又在十五阿哥所儿里当值,照料十五福晋身子,自是十分妥帖之人,方能委此重任。

“那……姜太医又是如何说的?”

德雅叹了口气:“我十五舅母出血甚多,我见了也跟着心惊。我不放心,私下问过姜晟太医,姜太医说,我十五舅母的身子从乾隆四十五年起,便因连年产育而致气血渐亏,月信失调。”

“以脉象来看,姜太医说我十五舅母此次小产,乃为气血虚损,无以养胎所致。”

十五阿哥福晋点额于乾隆四十五年,生十五阿哥第二女;乾隆四十七年,生嫡长子绵宁;乾隆四十九年,生十五阿哥第四女……到眼前这个孩子,已是第四个孩子了。

尤其小四格格去年九月才落地儿,跟眼前这个孩子的距离太近。

廿廿便也点点头,“若此说来,十五福晋此次小产,虽说叫人心痛,却也都是情理之中,并无人动过手脚去?”

德雅凝眸,在夜色里静静望住廿廿,“……我自也如此希望罢了。倘若当真在我十五舅舅所儿里排查起来,到时候损伤的终究是我十五舅舅,又不知又有什么人要借此生事。”

廿廿心下也是跟着惊跳,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随着皇上寿数日高,前朝后宫的情势越发波诡云谲。

去年皇上南巡,正月启程下江南,四月回銮,结果就在四月十一日,同出于钮祜禄氏的诚嫔竟然离奇落水而亡。

宫中老人儿都说,但凡皇上坐船出巡,回来必有大事,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惯例——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大半夜死在回銮的船上;乾隆三十年,继后辉发那拉氏在回銮是被先送回京,囚禁,不废而废,直到生生折磨死……

这一次又是回銮途中,诚嫔落水而死——试想楼船高大,又有那多太监、侍卫、船工在畔,嫔妃连走到船舷的机会都没有,如何落水?又如何至于活活淹死?

若说一次是巧合,然则次次如此,还相信巧合二字,便是自欺了去。

94、对立

诚嫔落水而亡,皇上事后的态度也是叫人不敢捉摸。

按说嫔位落水,整船太监、侍卫、船工,乃至领队大臣、内务府大臣全都要受责治罪;当中甚至还应该有掉脑袋的。

可是,并没有。

皇上四月回京,五月便赴木兰秋狝去了,在京中停留不过一月,并未给明白说法,诚嫔的尸首只是草草收殓罢了。

因此一事,钮祜禄氏一门全都噤若寒蝉,自感山雨欲来。

这样的紧张,甚至波及到了廿廿等人身上来。

趁着休沐,廿廿等五人也全都被公爷明安叫回公爷府训话,耳提面命在宫中一定要凡事谨慎,绝不可再有半点行差踏错。

廿廿额娘叶赫纳拉氏也更是紧张,私下里捉着女儿的手叮嘱:“也不知是皇上对咱们家不满,还是内廷哪位主位嫉恨咱们家的娘娘……皇上的心思我不敢猜度,我只忖着,若是后者,那怕是跟那位惇妃娘娘脱不开干系。”

“如若当真是那位惇妃娘娘又犯了老性儿,借着十公主年岁大了,厘降在即,皇上怎么都会对她网开一面的时机,向宫里顺妃、诚嫔下手的话……你本又是十公主的侍读,你便被夹在了当间儿,你自己更要万万小心。”

廿廿静静垂首,握住额娘的手,“额涅放心,女儿进宫已经三年,再不是当年那个全然懵懂的小丫头。在宫里想要利用女儿的,她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为了不让额娘悬心,她并未将这三年中惇妃多少次要利用她来得知顺妃、诚嫔,乃至六阿哥、十七阿哥那边消息的事儿告诉给额娘。

过去的三年,她都没让惇妃得逞;那么未来的日子,就更不可能。

她如今越发明白,人在宫中,最先要学会的,不是美梦,而是自保。

去年九月,皇上还在避暑山庄时,就将诚嫔草草下葬了。

下葬的日子说巧不巧,又正是赶在了九月初八日——令懿皇贵妃冥寿日的前一日。

宫中趁着皇上不在,便又有流言起,都说这怕又是皇上故意的,指不定就是为了当年诚嫔屡屡顶撞令懿皇贵妃之故。

这样的流言,倒将钮祜禄氏与令懿皇贵妃对立起来。如今令懿皇贵妃已然不在,这世上自然是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来代表令懿皇贵妃一方。

这便兜了一个圈儿,是将钮祜禄家与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二位对立起来了。

偏十七阿哥的福晋就是钮祜禄氏。

暂且不说十五阿哥这边儿,便是十七阿哥所儿里,这便已等于是在挑拨夫妻不睦了去——恰巧儿十七阿哥夫妇,成婚五年竟无所出,正成注脚。

此时因十五福晋小产之事,追忆去年诚嫔落水前后的暗潮汹涌,廿廿更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十七阿哥夫妻不睦之后,便又是有人要打十五阿哥所儿里的主意了。

又或者说是钮祜禄家为了诚嫔,报复在十五阿哥夫妇身上呢?那不但此时孤掌难鸣的顺妃,处境将会更加艰难;而她这个出自钮祜禄氏,又受过十五阿哥恩惠的侍读学生,又该如何自处了去?

95、狼主

因乾隆五十年,乃是乾隆爷登基五十年的国庆,正月里在京举行千叟宴后,此番在避暑山庄更是要大宴外藩,故此十五阿哥无法分身,九月才回京来。

距离十五福晋小产,已过两月去。

这两个月来,廿廿虽不得随意出内廷去撷芳殿那边,却也从十公主和德雅格格口中得知,十五福晋的身子颇为不好。

因失血过多,十五福晋体质日渐衰微,少寐懒言,潮热烦闷之外,又添了心跳头晕,身软懒食的症状。

太医用的方子除原来调理肝脾的之外,又加调理心脾之方。然则,以廿廿等人的从旁来看,却并不见十五福晋身子有任何起色。

德雅都急,“我十五舅舅子嗣本弱,如今只有小二阿哥一个独子,如今却还年幼,尚不知将来如何……如今又眼见着我十五舅母的身子不好了,真不知将来可如何是好。”

在这般的暗潮汹涌里,仿佛不知人间愁苦,依旧乐天逍遥的,整个宫里也就一个十七阿哥而已。

刚回宫来,十七阿哥便借了小二阿哥的名义,叫廿廿去内狗房,看望牙青去。

自从三年前牙青也进宫,入了内狗房以来,这三年牙青是廿廿都跟着十七阿哥去秋狝去。这回从热河回来,小二阿哥和廿廿自都惦念着呢。

内狗房里,年方虚岁四岁的小二阿哥倒是比虚岁二十了的十七叔还要沉稳些儿。小二阿哥只是抱着牙青的头,絮絮说着想念的话儿,可是十七阿哥已经在大地上站不稳似的,走路都是上窜下跳的。

廿廿明白,这小二阿哥是早慧懂事,知道他额娘身子不好,这便说话走路都是轻轻悄悄的,完全将一个孩子的顽皮尽数给掩藏起来了。

十七阿哥却兴冲冲扯着廿廿的手臂,眉飞色舞地显摆,“你不知道,牙青有多威风!它一出现,就连草原上的蒙古狗全都不敢动了,全都仰头看着它的,把它当成了王!”

进宫三年,牙青从一头小狼崽子,已经长成了一头成年公狼。才一岁的时候儿,一声狼嗥,加一场恶战,已经凭实力叫内狗房里百犬臣服,就连当年傅清傅二爷进贡的那藏獒的后代,见了它也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上前挑战。

行围之时所有内外王公们马前马后的猎犬加起来,何止千百,竟都臣服于牙青,那情景廿廿想象也觉欢喜。

她便轻哼一声,“不用猜,十七阿哥今年又拔得头筹了吧?”

猎犬合围,牙青这狼王要的猎物,旁的狗谁敢抢呢?——狼群狗群里的等级森严,甚至不输人间宫禁。

十七阿哥垂眸凝着廿廿,便“噗”地一声笑了,“瞧你,小心眼儿劲儿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又只顾着自己拔得头筹,忘了你交待给我的事。”

廿廿噘嘴,“那十七阿哥忘了,还是没忘呢?”

廿廿嘱咐给十七阿哥的事,是牙青的终身大事。

公狼一岁左右就成熟了,牙青今年都三岁多了,总不能在宫里再孤身一狼了。

97、等待

廿廿也“噗”地乐了,“十七爷你要干嘛,当真要在内狗房里养出一整个儿狼群是怎的?”

十七阿哥也跟着厚着脸皮乐,“反正后宫里也这么多钮祜禄氏……”

廿廿跺脚啐,“我现在就告诉十七福晋去!”

十七阿哥赶紧扯住廿廿手臂,“别介啊,你咋恁小心眼儿呢……”

十七阿哥每次请廿廿出来,都是打着十七福晋的名号。自打出了诚嫔和十五福晋的事,十七福晋也是警醒,便是他们来这内狗房看狗,她也跟着。

这便是实打实的十七福晋真的要亲自见廿廿,不叫任何人有机会再抓钮祜禄家的把柄去。

只是狗房里的味儿不好,十七福晋倒不进来,只在外头值房里坐着等着罢了。

内狗房有房十九间,院子虽说不小,可是十七阿哥一向恣意,故此他那毫不遮掩的笑声还是传了过来,直钻进十七福晋吉兰的耳朵里来。

吉兰向窗外望了望,却还是垂下头来,幽幽叹了口气。

家下女子洛儿轻声道,“那六房的终究上不了台面,况今年不过十岁,主子何必萦怀?”

十七福晋摇摇头,“我倒不是拈酸,我实则是有心成全他们两个的。我只是着急,她此时还小,依旧还不到挑女子的时候儿。”

“我已经等了三年了,竟还得再等三年去才行。”

十七福晋防备的倒不是廿廿,她是担心在未来的三年里,阿哥爷身边再有旁人去——终究她与阿哥爷成婚五整年了,竟还没有所出,这便怎么都说不过去。

皇家重子嗣,若她自己再没动静,便不用皇上过问,她自己也的想办法叫阿哥爷宠幸官女子去……

与其是所儿里那些外人,她倒宁愿是她钮祜禄氏本家儿的女孩儿。况六房低微,便是进了十七阿哥的门儿,地位也永远超不过她去。

洛儿叹了口气,“原来主子是这样打算的。怨不得每回阿哥爷要见她,主子都毫不犹豫地帮忙,还亲自陪着打马虎眼。”

吉兰幽幽垂首,“你看十五福晋,便是儿女双全,却也还要拼着性命去怀着孩子。如今彻底伤了身子去,太医便是不明说,咱们瞧着也是再难坐胎的了……那么要强的人,从今儿起,也免不了要亲自为十五阿哥安排人了。”

“她那样有儿有女的尚且如此,我这成婚五年了肚子还是空的,又怎么敢全然不当回事去?与其到了凡事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不如自己先顺应了情势去,由自己抓住先机去才好。”

“既然躲不过……索性挑自己的人,先摆在跟前,不给旁人可乘之机去才好。”

看完了牙青,廿廿领着小二阿哥,跟在十七阿哥后头一起走出狗房,吉兰打起精神来,含笑迎出门来,抬手唤,“小六过来,瞧你这一头的汗,快擦擦。”

吉兰从袖口里抽出自己的帕子替廿廿擦着,故意嗔着十七阿哥,“阿哥爷,瞧您,也忒不知怜香惜玉。”

十七阿哥呲了呲牙,“她才不是香玉,她可是小狼呢!”

98、进献

吉兰一边替廿廿擦着汗,一边凝视廿廿已渐渐长开了的眉眼。

果然是个小美人胚子,怪不得阿哥爷三年来始终记挂着。

“虽说阿哥爷跟小六隔着十岁,可是依我看着,这十岁却像不存在似的。阿哥爷和小六你们每回见面啊,都玩儿得最是欢喜,倒像是前世的缘分似的。”

十七阿哥听了倒没什么,嘻嘻笑道,“所以我说了,她可不是普通小女孩儿,她是个小狼。她在我跟前可一点儿都不服软儿,她还欺负我呢!”

廿廿却赶紧蹲礼,“奴才不敢!是十七爷善待下人;更要紧的,是奴才幸与十七福晋出自同门,十七爷是看在福晋的面儿上,才对奴才和颜悦色些儿。”

吉兰倒笑了,伸手扶起廿廿来,“瞧你,何苦惶恐?你自也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这又哪里说得外道话来?”

吉兰认真打量廿廿眉眼,“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啊,是真心实意愿意看见你跟阿哥爷如此投缘的。”

出了内狗房,十七阿哥夫妻带着小二阿哥往撷芳殿方向去,廿廿独个儿往北边的内廷去。

长街寂寂,红墙罗列,廿廿因之前十七福晋的话,心下略微沉重些。

前面冷不丁横着一个人,她都没看见,险些直接撞了上去。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住,她才猛然回神。

抬头望去——

她心下一慌,忙深蹲请安,“奴、奴才请十五阿哥大安!”

进宫三年来,除了头一年里与十五阿哥交集多些儿,后来的两年多里,见得倒是少了。

一来皇子们住在撷芳殿,不在内廷;二来这几年也是事儿多,十五阿哥时常不在京里。

便如去年,皇上南巡,十五阿哥随驾,正月里离京,四月才回来;五月便又赴木兰去了,九月才回来。

回京之后,又为了皇上今年的登基五十年大庆的千叟宴而忙碌……几乎去年一整年,廿廿都没机会与十五阿哥说上一句话去。

今儿不知怎地,竟撞上了。

十五阿哥凝着面前的小人儿,心下不由得叹息。竟是偷偷儿地长大了,眉眼间虽依然留有娇憨之气,可是眼波盈盈处,俨然已有少女风姿。

他忙抬高了眼,不看她,只看天际。

“不是撞上的——尽管你自己撞过来;爷今儿是特地来等你。”

廿廿也不知来由地,心头微微一窒。

垂下头去,忍不住已是冲口而出,“十五爷,你千万放开心怀。”

十五阿哥有些意外,忍不住收回目光,又偏首去看她,“……倒要你来安慰我,嗯?”

廿廿咬住嘴唇,“奴才不敢。”

十五阿哥长舒一口气,“今儿,你十七爷又约见你了?”

十五阿哥说完,自己也咳嗽了声,“不是我特地打听,你们不是也带了绵宁同去么?”

廿廿皱皱眉,小心道:“……实则,都是为了陪小二阿哥去看狗。”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我听说了。你十七爷张罗着替绵宁养两条狗,你阿玛倒是主动进献了一头进来。虽是应了绵宁的名儿,你十七爷却是年年行围都带在他自己个儿身边儿的,喜欢得紧。”

96、抓女

依着廿廿的心思,牙青既然是狼,便该给牙青再配一头小母狼才好。

要不,若只寻个小母狗的话,一代代传下去,狼的天性就传没了。

若那样,她会觉着有些对不起牙青,终究是她带它走入宫廷,少了自由去。

这要抓狼,就得全指望着十七阿哥行围的时候儿去抓,故此五月十七阿哥随驾启程之前,廿廿好一顿嘱托。

十七阿哥故意大大叹了口气,“也就是你说的,我才记住了。要不啊,计算我皇阿玛和我哥拦着,我也非要先抢了头名和赏赐去再说!”

“我跟你说嘿,抓狼说得容易,其实可难了!我能抓一百头鹿,我都摸不着一根儿狼毛去——你想啊,那大草原上千万人马合围捕猎,狼那么谨慎,早就躲到天边儿去了!”

廿廿明白的,这便喂甜头,“我自知此事难比登天,故此我才独独拜托给十七阿哥一人儿。我就知道,宫里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唯有十七阿哥能办到了去。”

三年相处,虽然知道十七阿哥是皇子,但是一来她不摆架子、好相处;二来他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故此廿廿与他说话倒也自在,并未刻意呀说什么好听的去。

今儿好容易听着廿廿给这么一句甜的,十七阿哥乐得伸手去在廿廿嘴巴子上便拧了一把,“哎呀,你个小丫头,终于知道说句好听的了!”

他故意鼻子往前探,冲着廿廿的嘴巴儿伸过去,“今儿你吃什么了?还是抹了蜜去?”

廿廿红了脸。

此时十岁的女孩儿,虽说还没到婚嫁之时,然则已经不是三年前那般的懵懂无知了。这便赶紧推开十七阿哥去,“阿哥爷再闹,我可就恼了!”

十七阿哥大笑,原本只是逗着廿廿玩儿,这便站回去,叹口气,“还有一宗,狼是被草原人奉为神明的。我纵是皇子,想要抓狼也不敢明火执仗。”

“结果人家是行围狩猎,我是贼眉鼠眼满草岗子掏狼窝去——可不敢抓大的,只能找小狼崽子去。”

廿廿一拍手,“倒是个好主意!大狼听见你们的动静远遁,却未必来得及带小崽子。况且大狼躲得远,一时回不来,你们掏狼窝才更好掏。”

十七阿哥没忘了抬手撩了撩自己眉梢,“哎哟我这爬土卧草的,哎哟我这老腰哟……”

廿廿“扑哧儿”乐出声来,便也上前伸拳作势帮他捶,“辛苦了,十七爷,奴才给您老捶捶~”

十七阿哥这才满意了,嘿嘿笑着扭头盯着廿廿,“你十七爷我今年就为了给咱们牙青抓个媳妇儿回来,我那么多趟行围,竟连个兔子都没逮着……结果叫他们给我笑话的呀——我啊,我今年可灰头土脸了。”

十七阿哥自己说着也怪心酸的,那帮人是习惯了将他看成个扶不起的阿斗了。

廿廿赶紧挑大拇哥,“可奴才心里明白,十七爷是顶大顶大的英雄,他们谁都比不上。”

十七阿哥这才乐了,“也算不枉你这么说好听的——我啊,给咱们牙青抓回媳妇儿来了,还抓了好几个呐!”

99、楚河

廿廿喉头有些痒痒,像是牙青身上的毛儿被风吹进了她嗓子眼儿搔着似的,叫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三年前带牙青进宫,自然要以阿玛的名儿进献,所以十五阿哥这话说得也没错儿。

十五阿哥看她只咳嗽,却没否认,不由眉头一结,便又深吸一口气,“如此说来,你们家上下都知道你与你十七爷投缘了?便连你阿玛都费了心思,淘换着这么一头对你十七爷心思的狗进来……”

廿廿咳嗽得更停不下来。

她阿玛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恬淡,不慕名利,安贫乐道。可是因为牙青的进宫,都叫十五阿哥给误会成了主动奉承。她心下可真对不住阿玛。

十五阿哥越说越恼,忍不住横了廿廿一眼,“你阿玛那么个人,却还是有眼力见儿的。你们家是‘狼氏’,他还当真给你十七爷淘换来个狼种。虽说只是个狼的串儿,不过却自然比所有猎狗都更凶猛。”

十七阿哥也是粗中有细,从牙青进宫第一天,他就说牙青是公狼跟母狼的串儿,避开人们对牙青的好奇。便是十五阿哥问起,他也同样这么答的。

廿廿好容易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咳嗽,“是奴才和阿玛做的不妥了,叫十五爷不高兴了,是么?十五爷今儿特地来等着奴才,便是呵斥奴才此事的?”

十五阿哥在袍袖里,忍不住攥了攥指头。

“你与你十七爷好,这是我早知道的,我自管不着。只是一事:你们两个此后见面,尽管自己小心着就是,却不必再打着绵宁的幌子去了。”

十五阿哥深深盯廿廿一眼,“从此后,你离绵宁和我们所儿里,都远些。”

廿廿深深吸气,只觉心臆间憋闷得受不了。

她霍地抬眸,“十五爷的吩咐,奴才自然不敢违拗。只是奴才不敢不以实情禀告——十五爷误会了,奴才从来不敢攀挂十五爷,更从未主动接近过十五爷所儿里;至于今儿陪着小二阿哥,也只是为了去狗房罢了!”

“至于奴才阿玛为十七阿哥进献,那也是因为十七福晋乃为奴才同门,奴才家勉强算得是十七爷的内亲。内亲进献条狗儿,于情于理于法毫无不妥,更算不得奴才阿玛逢迎皇阿哥去……十五爷,您说不是么?”

两人都有些莫名地动了气。

十五阿哥甩甩袖子,“你既记住了就好。”

说罢,拂袖而去。

廿廿扭头盯着十五阿哥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宫门去,恼得也是使劲扯自己的帕子,“……这,这又算什么?我哪儿得罪过你去了不成?”

“就算是皇子,就算我当初是把你错当成太监,可都说明白了,也没这么不讲理的……亏都说是最为宽仁的皇子,我怎瞧竟是传错了呢?”

可是回答她的,不过是长街里飒飒吹过的风声。

廿廿跺了跺脚,“罢了,得罪不起,我好歹还躲得起。自此后不但不攀挂您所儿里,也不见小二阿哥之外,我便亦躲着爷您去就是!”

100、远隔

廿廿一甩大辫子,懊恼而去。

背后宫门处,十五阿哥叹息着转回身来,望着她小小的背影。

她走得急,又带着气,那大辫子也跟着左一下、右一下,高高地甩起来,叫人更知道她真是生气了。

十五阿哥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九思,“告诉福晋,这几年按例给侍读学生们的赏,也停了吧。”

因了四十七年十五阿哥生辰时,十五阿哥夫妇奉乾隆爷的旨意,代为赏赐侍读们,叫乾隆爷叫了好儿之后,三年来年节给侍读们的恩赏,便都由十五阿哥夫妇担了过来。

九思不由垂首道,“主子……虽说这位廿格格也是钮祜禄氏,可是凭廿格格与十七爷和德雅格格的情分,不管外头怎么传,都不会为害福晋和小主子去。”

十五阿哥深深吸一口气,“你十七福晋倒也罢了,可她还小。这宫里的人心、手腕,她还有防不胜防之处。我便是信她,却也保不齐会有人利用她去,到时候再补救,怕也来不及。”

十五阿哥说着瞟了九思一眼,“事情已经出在翊坤宫了,别告诉我你忘了。”

九思点点头,心下也是暗叹口气。

这几年,实在是事儿多。去年四月诚嫔在南巡途中落水溺毙之后,五月翊坤宫就有官女子自缢;紧接着十月,复有女子身伤……

女子自缢、身伤,翊坤宫的一众太监也都受牵连。本宫首领太监田安等被罚月银一年,而小太监则更是被责打四十大板。

因翊坤宫里住着的是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故此这事儿皇上一样按住了没往深里追究,不然翊坤宫里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而作为十公主侍读的廿廿,既是外人,又是钮祜禄氏,不受猜疑才怪。

十五阿哥静静抬眸,“她在自家的处境,已是难为;就没的叫她在宫里,更难自处了去。”

“叫她离咱们远些,那些钮祜禄氏与我的恩怨,便找不上她。且叫她安安生生念她的书,别被这些腌臜事卷进来吧。”

十月初六,又逢十五阿哥的生辰,廿廿从早上开始就跑肚滑肠,只得请辞,没能去道贺、看戏。

十月三十,乾隆爷赴奉先殿、寿皇殿行礼。

因这一年乃是他登基五十年的大庆之年,叩谢祖宗护佑之余,最念及的便是骨肉亲情。

便于当日,乾隆爷正式赐十公主品级——和硕公主。

十一月十二日,又封十额驸丰绅殷德为“和硕额驸”。

旨意传下,翊坤宫中自是一片喜庆。内廷主位、皇室宗亲们,纷纷送礼来贺。

廿廿是十公主的侍读,也自与有荣焉,这便帮着迎来送往,十分的欢喜。

惇妃翻着十公主炕上的礼物,瞟了窗外一眼,哼了声,“她倒高兴。倒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儿。”

十公主在一旁坐着,面上也有些恹恹的。听惇妃如是说,终是忍不住皱眉,“额涅,你这又是作甚?她自是替我高兴。”

“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的?”惇妃将手里的贺礼扔到一边儿,“你原本就该是和硕公主。皇上不过给早封了几年,又有什么好乐的?”

101、怨气

惇妃这样的没好气儿,也是联想到她自己的事儿去。

去年诚嫔死了,顺妃断了一臂,更是孤掌难鸣,惇妃自以为在与钮祜禄氏的争斗里,终可扬眉吐气去。

谁料想,今年三月初六,本是她四十岁千秋。按例内廷主位从四十岁开始庆贺整寿,在寻常千秋的基础之上还有“九九物品”的恩赏。

她是妃位,怎么也该有“五九之赏”,也就是在寻常千秋恩赏三百两银子之外,还要再加四十五件物品。

按着宫中定例,这四十五件物品一般包括:元宝九个、古玩九件、锦缎九匹、如意九个、香九束。合计起来可是不少东西,价值不菲。

况且她是十公主的生母啊,而且今年还是赶上皇上登基五十年的大庆,她忖着,皇上赏给她的东西,只会多不会少。

哪儿成想,待得她千秋之日,皇上只按着寻常年份千秋的例,恩赏银三百两。其余,什么都没有!

四十岁,是第一个整寿,皇上就跟忘了她是整寿似的,只按着普通的千秋给过了。

可是回想不过一年之前,容妃的五十整寿,皇上却该赏给的都赏了,五九四十五件物品一件不缺。

惇妃是心性儿何等高的人呢,她凭着十公主,一向自以为应该是在皇上心里最得宠的人呢,如何能受得了非但没得什么高于旁人的待遇去,反而应当应分该得的都没得到。

如今到了十公主这儿,就算封了品级,却也依旧还是应当应分的和硕公主罢了。

母女两个在皇上心里都不过如此,她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去的?

瞧着额娘如此,十公主心里也不得劲儿。

随着年岁渐大,她终究要出嫁,到时候留额娘一个人在宫里,她何尝放心?

她便努力而笑,攀着惇妃的手道,“女儿得了册封,好歹便从今儿起正式得了和硕公主的俸禄去,倒比从前吃穿、花用都宽绰些。”

“况且也因为女儿提前册封,倒叫丰绅殷德也得了公爵的俸禄去不是?”

和硕额驸,品级相当于公爵。

惇妃哼了声,“人家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三岁就赏给公品级,赏戴花翎了!丰绅殷德都十一了,便是得了公品级,又有什么可乐的?”

“再说同样的十一岁,七额驸已经是亲王世子品级,那至少也是小王、贝勒的级别,高了公爵至少两等去;况且皇上就在那年,命内务府预支十年俸禄,给他开了当铺生息……”

“那是多少银子,那是多大的气派!皇上除了给丰绅殷德一个本来就该得的和硕额驸的品级之外,还给了什么啊。还值当高兴?!”

十公主听不得了,双手捂住耳朵,“额娘,你说这些又是何必!七姐是七姐,况且七姐已经不在了,额娘总拿我跟七姐比,我都听够了!”

惇妃眸光一寒,“好,人家七公主是固lun gong主,我不拿你跟她比,那我就拿你跟和硕公主比!——那跟四公主比!”

“你赐婚那一年,不过是班禅为你取了个法名;可是和嘉公主病重之时,皇上却是请章嘉活佛为和嘉公主亲为诵经和诊治!”

102、迫进

当时并尊的喇嘛教四大上师,在雪域的为班禅、达赉二位;蒙古为章嘉、哲布尊丹巴二位。

大清从在关外接受喇嘛教起,就因与蒙古的天然关系,皈依供奉的便是蒙古系的呼图克图。

所以在大清皇室的信仰系统里,蒙古的两位大呼图克图的地位甚至要高于雪域的那二位去。

其中尤其以内蒙古地区的最高活佛章嘉大师为最。

——乾隆爷自己就曾正式拜师章嘉活佛,为章嘉活佛的弟子。

故此章嘉活佛乃为国师。便是雪域金瓶掣签之事,乾隆爷都是托付给章嘉大师看顾,雪域二佛爷转世人选,就捏在章嘉大师的掌心儿里。

故此班禅赐名,在皇家的视角看来,又如何比得上章嘉活佛亲自的诵经与诊治去?

更有一遭,就在那年,大师为十公主取了法名之后,竟然就在京圆寂了,据说是因为染了痘症……

故此,一有人提到佛爷为十公主取法名的事儿,惇妃非但不高兴,反倒是气不打一处来。

十公主一听额娘又搬出四公主来比,难受得掉下眼泪来,“额娘这是做什么!便是额娘心里不好受,女儿又何尝做错了什么?”

“再说宫中从来都是女凭母贵,无论是七姐还是四姐,她们的额娘都是皇贵妃,故此她们的待遇本应该比我高,额娘又为何如此?”

惇妃听罢便是冷笑,“是啊,你说得对,就因为她们的额娘都是皇贵妃!可是我呢,我不过只是个妃位……”

惇妃上前一把捉住十公主的手臂,“所以,你想要有出头之日,你得先设法叫我晋位才是。如果我也是皇贵妃,那什么七公主,还是四公主,谁又能比得上你去?”

“你是皇上的you nu,如今皇上跟前可就你一个小公主了。全天下都道你受宠,你便该有个受宠的样子!小十啊,你厘降在即,你得先替额娘争一个位分来!”

惇妃说着,眼睛里精光暴涨。

“如今后宫里,贵妃位空着,皇贵妃位也空着——妃位之上,如今还有孩子的,就唯有我一人了。小十,额娘只需一步,便是这后宫之主,你得帮衬着额娘去!”

十公主珠泪婆娑。

“可是额娘,女儿当真不知该如何做……”

惇妃手指加紧,“如今妃位上,愉妃、颖妃、容妃她们都老了。超过五十岁的人,绿头牌已经撤掉,不再侍寝,她们自拦不了我的路去。”

“唯有那个钮祜禄氏——凭着她家门高,总想高过我一头去!皇上虽说年岁大了,可是身子骨依旧硬朗,我看她便始终没断了与我争宠的心去!”

“小十啊,你便得帮着额娘,咱们再使一把力气,将那钮祜禄氏也拉下马来……到时候,这个后宫里,就没人再有本事跟我争了。”

十公主难过地摇头,“额娘,女儿如何能斗得过顺妃?”

惇妃笑了,眼睛里幽光流转,“你怎么忘了,你身边儿就有个钮祜禄氏去?巧的是,她又是钮祜禄家门里最低的一房,顺妃她们十六房的人,最是瞧不起她呢。”

“她既是钮祜禄氏,却又怨恨顺妃,只要将她这枚棋子用好了,拉下一个顺妃来,又有何难?”

103、穗子

“额娘……”

十公主难受地摇头,“额娘,廿廿她虽说是钮祜禄氏,可是她却与我一条心。她进宫三年来,顺妃和诚嫔那边儿不是没想从她那打听咱们母女的动静,可是她从未有出卖过咱们去。”

惇妃挑了挑眉,“她与你一条心?我看,她倒是与德雅更是一条心吧!”

“至于她没向顺妃和诚嫔出卖咱们,也未必是她对你忠心,我看更多是顺妃和诚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倒惹恼了她去。”

惇妃自己三年来,也没断了对廿廿软硬兼施,就想利用廿廿去刺探顺妃和诚嫔那边的动静。可惜廿廿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就范。

一个小丫头,竟然敢在她和顺妃、诚嫔的当间儿,站得笔直,哪边儿都不靠。凭她的年岁、家房宗支,那胆色倒当真是少有。

也不知,是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儿!

她越说越恼,静静凝视自己的女儿,“你是我生的公主,如今性子倒越发的不像我了。是容妃养你,颖妃养你,倒不是我从小养的你,故此你倒是越发随容妃和颖妃去了。”

若公主像她,凭公主是皇上身边唯一小公主的身份,早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门帘外,廿廿静静凝立,向安鸾竖起手指,做噤声的手势。

安鸾也是叹口气,同情地看向廿廿。

廿廿眉眼之间倒是淡淡的。

因为不意外,也因为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

远远见听雨正往这边来,廿廿忙拉一把安鸾,从北边穿堂门闪身避到后院去。

后院安静,安鸾捉着廿廿的手,“你便是生在钮祜禄氏,又是得罪谁了?凭什么宫里那两位妃主子,便都要打你的主意?她们要斗就斗她们的,有本事就当面锣、对面鼓,凭什么都要将你给编排进去?”

廿廿淡淡垂眸,“一来因我有造化,竟能到十公主跟前儿侍读,叫她们都觉着我还有两分可用之处;”

“二来,我家房头低微,二百年来一个爵位都没有,叫她们都以为我好拿捏,没胆量拒绝。”

安鸾叹口气,“所幸去年穗子自缢,被救活;络子身伤,也没什么大碍去。要不,咱们两个便头一个解释不清了去。”

廿廿努力一笑,“穗子自缢被救活,睁开眼便指着我说,是我冤屈了她。话里话外,她之所以自缢,都是因为我这位钮祜禄氏的格格,‘自恃门第高贵’,欺侮了她去。”

去年四月诚嫔刚死,五月这穗子就开始处处挑廿廿的刺儿。

廿廿因是十公主的侍读,每次进书房念书,有些书本、文房,免不得要由廿廿替十公主拿着。那穗子便几番番地影射,说廿廿私拿了十公主的物件儿,回头入库对账都短缺了。

里外里,不过是说廿廿家贫,她便手脚不干净,拿了十公主的东西回家去变卖。

那日廿廿实在忍不下,摁着穗子的手,叫她取了底档,一件一件比对清楚,究竟少了哪件。

结果当天晚上穗子就寻了短见,说廿廿“自恃驾驶高贵”,欺侮她一个官女子,她受侮不过,只能自缢。

104、不屈

自缢只是气息暂时不畅,人放下躺了会子,都不用等太医来,自己就醒转来了。

醒来了还立时指着廿廿哭,说什么,“我虽是官女子,可也是内务府旗下的。内三旗下的,个个儿都是皇上的家奴。我纵是奴才,也只是皇上、公主的奴才,我便有错,自然有本主儿责罚。”

“若皇上和公主治我的罪,便是要打要杀,我也绝没有一个不字。偏狼格格算什么……狼格格不是我的主子,我也犯不着听狼格格的责骂。”

那日廿廿就静静站着,看着穗子哭,听着穗子诉。

那一刻,她手脚倒还是温热的,不过心却冰凉。

与穗子同一屋住着的另一官女子络子也偏向着穗子说话,说什么“我们都知道,狼格格与诚嫔是一家的,诚嫔薨逝,狼格格从四月间听了信儿便不乐意。”

“可是就算狼格格心里不痛快,也没的来找咱们宫里的不是。咱们是公主跟前的官女子,咱们只认公主,犯不着要担那头儿诚嫔娘娘的责啊……”

廿廿彼时实在是忍不住,倒是轻笑一声,问那络子,“这里是翊坤宫,是十公主与德雅格格的寝宫。我是是公主的侍读,我在翊坤宫里,自也只认十公主一个本主儿。”

“便是我出自钮祜禄氏,可我在翊坤宫里,可曾提过诚嫔主子一声儿么?倒不知道络子姑姑如何自说自话,倒替我与诚嫔主子牵连到一处来了?我是年岁小,嘴上不敢没有把门儿的;络子姑姑在宫内伺候多年,身受宫规教化,理应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才是。”

络子惊住,倒是那穗子便又大声哭开,说“你们瞧,她就是这般与我说话的。何等颐指气使,何等盛气凌人!”

……

那一日,廿廿静静地站在翊坤宫的漩涡中央,体会着被推入深井的滋味。

纵然还有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以及安鸾等人在畔,可是她还是那般地孤立无援。

她明白,这就是宫廷。

不是你自己千般小心,行得正坐得端,就能稳稳妥妥保全自身的。

就算你自己没错,别人却有的是本事,给你造出错来,且一下子就众目睽睽、众口铄金,容不得你辩白。

那天闹到那样,结果首领太监田安却轻描淡写说,皇上刚回京,又正在斋戒期间,此事便不必奏呈皇上。

——便是有心想去求皇上主持公道,都做不到。

她明白,她那天要是想自救,也只能去求惇妃。

若她胆子小,为了自保,她便得从那一日起,投靠了惇妃去。

可是她没有。

她没害怕,也没落泪,只转身静静回了自己的下处。

她宁肯背了这个罪责,无可辩白,也不愿遂了惇妃的愿去。

十一月二十日是冬至节,乾隆爷亲赴寰丘祭天。

都说“冬至大如年”,按着惯例,从冬至节起,宫里便该热闹起来,一直到过年。

只是今年却没有预期的热闹,原来钦天监报,说明年正月初一日日食。皇上下旨,停止朝贺筵宴,文武百官要举行日食救护之礼。

宫里的气氛,转而异样紧张了起来。

都说皇上不欢喜的时候儿,开心果就是十公主了。这不,皇上从寰丘回宫,便叫传十公主、德雅格格去,说要问她们的功课。

廿廿和安鸾也奉诏同来。

105、薅毛

大冬至节的,虽应名儿说是要问功课,乾隆爷也并无往日的严肃,只拣了几首诗问罢,见四个小丫头都能对答如流,乾隆爷便也放松了去,叫如意去传饽饽果子,给四个小女孩儿吃。

如意会意,引着四个女孩儿到偏殿去喝茶吃饽饽,末了如意低声对廿廿道,“狼格格,借一步说话。”

廿廿随着如意,一直回了乾隆爷的书房。

乾隆爷看廿廿一眼,将手里的毛笔递过去,“喏,叫你回来给朕伺候这笔。”

廿廿一笑,也不意外,这便上前来,接过毛笔来。

皇上说叫她“伺候”这毛笔,实际上是叫她——薅毛儿。

毛笔用久了,即便是御笔,也会掉毛儿。偏乾隆爷用惯了的,总舍不得轻易就换了。可是这样的笔用起来,难免在写字的时候掉出一根儿来,逶迤在磨痕里,很是难缠。

三年前,廿廿在十阿哥生辰之日得知了那老爷爷就是皇上,次日被叫到皇上跟前回话的时候儿,就恰巧赶上乾隆爷的御笔掉毛儿。

彼时,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自己拎起笔豪来薅毛儿,结果那毫毛太细,又混在墨里,融着胶,老人家眼神儿一时不到,竟然怎么都没薅下来,反倒染了一指头的墨。

那一刻,纵是九五之尊,也懊恼得像个孩子。

彼时原本还紧张得浑身都在打颤的廿廿,反倒放松下来了——她意识到,原来在她面前的,也是个跟普通人一样,一懊恼起来就恨不能抓耳挠腮的老人家,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子。

她又想起来,初见那天就是替他纫针来着。

她便深吸一口气,含笑上前说,“皇上,让奴才伺候吧。”

她眼灵手巧,那根淘气的毫毛伸手拈来,毫不费力。

御笔握在手里,她便也明白乾隆爷宁肯生气,也舍不得换的缘故——那是一管象牙八仙狼毫笔。笔杆为象牙所制,笔杆之上精细雕刻着八仙纹样,线内戗墨彩,上端刻仙台楼阁,隐现于云雾中。

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这样的笔,若是因为一根毛就换了,当真是可惜。

由此也可见,皇上是个恋旧之人。

乾隆爷接过毛笔去,便也轻哼了声,“倒也是巧,你是钮赫,它偏是狼毫,合该叫你来将它治得服服帖帖。”

便因此,廿廿倒是因为两回的眼灵手快,“那么巧”,得了皇上的青眼去。

三年过来,皇上偶尔也私下传召她过去。每一回也都基本上是因为类似的事儿,或者是伺候毛笔,或者是给老人家寻寻掉在地上的白头发——乾隆爷心性儿高,知道梳头太监寻常都将他的白头发藏起来,他自己也不愿意自己不小心有白头发掉在地毡上的,这便叫廿廿寻了,自己也给藏起来。

乾隆爷今儿用的是一管“彩漆花卉紫毫笔”,笔管是雕漆做法。

廿廿还是毫不费力挑出毫毛来——三年过来,如今的廿廿轻车熟路,用指甲尖儿轻轻一挑,手指头上都沾不上墨汁去了。

乾隆爷看她越发心灵手巧,不由得哼一声,“近来怎样,翊坤宫的奴才可都消停了?”

106、动静

乾隆爷问起这个,廿廿心下一暖,轻轻摇摇头,“自打去年皇上下旨责罚了阖宫太监之后,他们哪里还有胆量再犯天威去?奴才是托皇上洪福,今年倒过得安静。”

廿廿说着行礼,唇边绽小小梨涡,“奴才谢皇上的恩。”

去年十月,那络子又身伤。乾隆爷这才知道五月间穗子自缢之事。

乾隆爷震怒,下旨罚翊坤宫首领太监田安、刘良月银一年;其余太监,均责打六十大板。

不仅翊坤宫内的太监受罚,连累得宫殿监几位总管太监郭永清、郑玉柱、赵德胜等同被罚月银半年。

而这当中,首领太监刘良本就是惇妃身边人,当年惇妃打死官女子的时候儿,刘良就受牵连,革去顶戴,罚钱粮二年;

而宫殿监的总管太监,郑玉柱、赵德胜,也在当年那事儿里被牵连,罚钱粮一年。

短短几年之内,这几位总管太监、首领太监已是被罚两回了。

天威之下,别说翊坤宫里的太监们安生了,便是宫殿监的总管们也将翊坤宫里人盯得紧紧的。

乾隆爷这便笑了,哼了一声,“消停就好,你啊,就伺候着你公主、格格安安心心地念书。”

廿廿没说话,只垂首静静地微笑。

她明白,皇上是何等圣明之人,此时也用不着她说什么感恩的话。他老人家,心里都有数。

乾隆爷又写了一会子字,歪头来看廿廿,“廿丫头,你十七阿哥那头犬,是你们家进献的?”

廿廿心下叹口气,“回皇上,是。”

乾隆爷沉默不语,继续写字。

不多时,外头十公主在寻廿廿,乾隆爷点点头,“你去吧。”

廿廿走出御书房,心下也是有些莫名地沉坠。

不知怎地,总觉今儿皇上好像有些不高兴。

莫不是她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什么去?

因乾隆五十一年正月初一就是日食,故此宫里一应节庆规格都降低了不少。

连皇上赐宴王公大臣、蒙古外藩,都改在了宁寿宫举行。

皇上也再度强调,因钦天监报,乾隆六十年正月也有日食,故此传位大典改在次年。

——皇上在宁寿宫赐宴,以及再度强调传位之事,叫前朝后宫越发明白,皇上即便尚未宣召天下,然则皇上心中早已经有了储君的人选。

只是这事距离廿廿还有些远,倒是安鸾某晚歇下时,与廿廿头碰头说起过一嘴,“你说,哪位皇子会是皇太子呢?”

廿廿摇头说不知道。

安鸾便笑,“六阿哥的福晋是你们钮祜禄家人,十七阿哥的福晋也是你们钮祜禄家人……你说,你们钮祜禄氏是不是又要出皇后了?”

过完了年,乾隆爷按例要谒陵去,今年在恭谒西陵之后,要顺路巡幸五台山。

这便一走,又要有些日子了。

便在预备出巡的忙碌里,乾隆爷还是按着旧例,忙里抽闲选看了八旗秀女——这一年正是三年一届的八旗女子挑选之年。

安鸾的年岁到了,只是德雅还没厘降,故此倒叫她逃过这一届挑选去。

她倒松了口气,不过倒也格外留意今年的动静些。

这日廿廿刚起身儿,安鸾就从外奔进来,“……皇上给十五阿哥挑了个侧室福晋!”

107、高贵

廿廿抬眸看了安鸾一眼,便垂下眼帘去,没做声。

安鸾纳闷儿,上前捉住廿廿的手,“你怎么不说话?”

廿廿摇头,淡淡笑笑,“安姐姐这是怎么了?十五阿哥的事,又哪里是咱们该理会的?总归咱们是翊坤宫的侍读,撷芳殿可离着远呢。”

安鸾纳闷儿地摇头,“原本……我瞧着你跟十五阿哥倒熟。”

廿廿还是摇头,“那次不过是十五阿哥替十七阿哥送信儿罢了,也只是一面之识。”

安鸾叹口气,“可是小二阿哥薅走了你的银锁片,我们还都说你跟十五阿哥所儿里是有缘的……”

“没有。”廿廿静静垂下眼帘去,斩钉截铁。

她脑海中,还都是那日十五阿哥截在长街里,警告她说,叫她离他所儿里远点儿。

二月皇上起銮出巡之前,为十五阿哥这位侧室福晋行了盛大的纳采礼。

纳采礼便为民间俗称“下聘礼”,皇家预备丰厚彩礼,派大臣为正副使,持节送赴女家,并赐宴桌,在女方母家举行筵宴。

故此,纳采礼更多体现的是皇家给女方母家的荣光。以迎娶侧室福晋的规格来说,这场纳采礼的盛大程度超乎廿廿的想象。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皇家的侧室福晋也是有如此盛大的婚礼的。我原本还以为,既然是侧室福晋,便只拜个天地便罢,却原来也是要行如此盛大的纳采礼的。”

安鸾点头,“……况且这位十五阿哥的侧福晋也是名门闺秀。纵然十五阿哥是皇子,可是以人家的家世,当皇子的嫡福晋都该绰绰有余;如今只是侧室福晋,倒是委屈了呢。”

廿廿一直记着十五阿哥的话,这便主动回避这一场婚礼。赌气一般,绝不肯主动打听这位侧福晋的身份去。

“姐姐这话是怎么说?”

原来这位侧福晋出自完颜氏,小名儿骨朵儿。

她祖父为左都御史、议政大臣,官秩为正二品到从一品,在乾隆十年时以老病乞休,乾隆爷特地亲做安抚,说:“卿才品优长,简任风纪,正资料理,著照旧供职。”

她父亲是袭三等轻车都尉,任山西参将的哈丰阿。三等轻车都尉是世爵,相当于从三品官衔;参将的官秩也是正三品。

父祖皆是三品以上大员不说,完颜氏的家世门第更是高贵。

完颜氏乃为金代皇室姓氏,以金代与大清的前后承袭关系,完颜氏在大清时,虽不能再姓皇室“金”姓,而要将这个“金”姓让给大清皇室爱新觉罗氏;可是他们家已然可称“王”氏。

正因身份高贵,故此完颜氏家的女儿也都足以许配皇室子孙。

骨朵儿的亲姑姑,为庄亲王永瑺嫡福晋;骨朵儿的姐姐,为永瑺承继子绵课的嫡福晋——既然绵课为庄亲王的承继子,那么等永瑺百年之后,绵课希庄亲王爵之后,完颜氏便又出了个庄亲王嫡福晋。

“所以你瞧,以这样的家世,她却当了侧福晋,屈居母家曾是包衣的十五福晋之下……可不是委屈了?”

廿廿也是张了张嘴,便更不说话了。

108、不宁

夜色幽静,安鸾抱着膝盖幽幽道,“这样的家世,也怨不得皇上从今届待选八旗秀女里,直接挑了她,给十五阿哥当侧福晋去。”

廿廿静静听着,尽力一笑,伸手握住安鸾的手去。

“今年姐姐本也足岁,若不是格格尚未厘降,姐姐暂且不能出宫;要不,若是姐姐也去参选了,皇上却必定先挑姐姐的,那这个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就本应当是姐姐……”

安鸾登时面红耳赤,抬手来掐廿廿,“你又浑说什么?谁、谁要当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去了?”

廿廿眨眨眼,“那姐姐想当哪位皇子皇孙的福晋呢?”

安鸾更不依,起身便要胳肢廿廿去,“你这蹄子,越大越淘气了,我真要撕了你这张小坏嘴去……”

廿廿笑着逃避,“说真的,姐姐可别恼。凭姐姐的家世,也自然要指配皇子皇孙的。如今皇子里,八阿哥、十一阿哥都年岁太大,也就剩下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二位年岁还算相当。”

“姐姐要是不想嫁十五阿哥,难道要去嫁十七阿哥不成?”

十七阿哥那淘小子——虽说比廿廿大了十岁呢,可是廿廿怎么都没把他当大人看。

安鸾终于捉着根救命稻草,这便反笑道,“十七阿哥?我可不敢。三年后,十七阿哥必定是指名儿要你的——那是你的十七阿哥~”

安鸾如愿将烫手的山芋抛回廿廿手里,廿廿果然脸红大叫,“安姐姐你才是浑说!十七阿哥他,他……不骗姐姐,我也与姐姐说句该治罪的话,我在心里倒觉着十七阿哥跟我家里的幼弟似的……哪里就,就能当成夫君良人去了?”

廿廿终究还小,侧福晋完颜氏的事儿对她冲击有限,可是在撷芳殿中所里,对于嫡福晋点额和几位皇子使女来说,却如一块巨石凌空砸下。

只是心头再是沉重,却也要在阿哥爷面前撑起笑脸来,支应完这一场婚礼去。

婚礼过后,十五阿哥随圣驾出巡,撷芳殿里安静了下来,这一股子心酸才越发泛滥开来。

点额身子本就血虚羸弱,强撑着以女主人的身份办完这场婚礼,已是又累得倒下。

沈佳氏在畔伺候着,忍不住嘀咕,“……侧福晋进门,来福晋面前行礼。虽说礼数恭敬,可我瞧着她分明眉梢眼角却有些桀骜不甘。”

“我倒不知她有什么桀骜的。难不成当真仗恃自己母家门第,便连福晋您都敢不放在眼里了么?”

点额静静看一眼沈佳氏。

沈佳氏忙起身请罪,“奴才说错话了,福晋恕罪。”

点额虚弱笑笑,“她是名门闺秀,自恃家世,也是应该的。我倒不会为此与她计较……”

“不过呢,”点额伸手抚了抚放在身边多宝格上的白玉鸳鸯,“她在我跟前桀骜无妨,只要她别在阿哥爷跟前也不分轻重就好。”

沈佳氏怔了怔,“她……她怎敢在阿哥爷跟前不敬?”

点额无声一笑,“前儿内务府进来送新挑的官女子,我瞧着内里有个出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长得倒好。”

沈佳氏一挑眉,“福晋说的是侯佳氏?”

109、艳丽

点额淡淡含笑,轻垂眼帘。

因侧室福晋骨朵儿嫁进宫来,名下自然需要有人伺候。

按例,雍正年间,皇子侧室福晋可以带进陪嫁的家下女子四人,可是到了乾隆朝也给削减了成两名。故此宫里总要给再添几名官女子,里里外外伺候着。

十五阿哥随圣驾出京去之后,内务府特地挑了几个好的送过来,给点额挑。

点额自己虚弱,便叫沈佳氏和格格刘佳氏,一起去看那几个女子。

刘格格和沈佳氏一同看好了一个王佳氏。因那王佳氏之父乃为文举人,故此王佳氏生得清秀端庄,性子温婉,进退有度。

倒是那个侯佳氏,沈佳氏第一眼就不喜欢。

“福晋主子不知,那侯佳氏倒是长了一张天生的狐媚相儿,看人的时候儿,一双桃花眼便是带着钩儿的!若留在咱们所儿里,来日必定是个不安分的!”

点额含笑点头,“她的相貌,我倒没亲眼见,不过却也都听说她与王佳氏两人,正是相映生辉——一个浓极,一个淡极。”

“可是我在意的倒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的旗份。”

沈佳氏心下一动,“她家是内管领下人!”

内管领也就是俗称的辛者库。如今十五阿哥的所儿里,除了点额出自满人世家,其余格格全都是包衣世家的女儿。若按旗份来说,包衣还是要高于内管领下的。

点额淡淡点头,“难得辛者库又能出落出这样出挑的,想来内务府选了给咱们送进来,也即是投阿哥爷的心思的。”

沈佳氏登时懂了,“令懿皇贵妃就是出自内管领下……故此,阿哥爷心下原本就对内管领下人格外体恤的。”

点额有些疲惫,懒得多说,只吩咐:“按例,皇子侧室福晋名下,该有四名女子服侍。除了她陪嫁带进来的两名家下女子,便将王佳氏和侯佳氏指过去,给侧福晋使吧。”

沈佳氏便又是一个激灵,“可是,可是福晋主子……这侯佳氏本就生得艳丽,又是内管领下人,那便必定会入阿哥爷的眼去!”

“福晋主子可知道,侯佳氏的阿玛正是内务府大臣讨柱,故此内务府挑了侯佳氏送进咱们所儿里来,这后头自然裹着他们侯佳氏一门的算计……福晋主子若就这么将她收了,岂不正中他们下怀了去?”

点额虚懒地叹口气,“够了……你倒愚了,但凡能送进阿哥身边儿来的官女子,哪个不是内务府世家,家里父兄不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你阿玛也是内务府大臣职衔,你难道忘了?”

沈佳氏一惊,忙蹲礼请罪,“奴才失言,福晋主子万勿动气。”

点额又狠喘了好一会子,才缓缓道,“你快起来,还这么深蹲着,也不怕伤了身子。你自己大意,你肚子里阿哥爷的孩子却大意不得……”

沈佳氏登时脸红耳赤,“福晋主子,您这是说什么呢?”

点额叹口气,“阿哥爷随驾走之前这两个月,我岂不是都安排你去伺候的?若这些日子你还没坐下胎来,倒是我白抬举了你一场。”

110、旁骛

点额如此一说,沈佳氏之前的紧绷全都松弛了,满面通红,眼波流转,“只是,奴才并不知是否有福气得了阿哥爷的孩子……总归,至今,还没有动静。”

点额无奈摇头,“阿哥爷才走,你哪有这么快就有反应的?况且你终究没生养过,便是已经有了迹象,你自己却也浑然不知。”

点额说着笑,伸手将沈佳氏的手捞起来,托在掌心拍了拍,“我好歹是生养过几回的,我便比不得太医稳妥,可是好歹还是能看出你几分端倪来的。”

“你且放宽心,再等等,等足了一个月,太医便敢与你说了。终究你这会子还早,太医便是摸着了脉,却也不敢作准。你且等着吧,到时候自然就有好消息了。”

“真的?”沈佳氏的眼圈儿已是红了。这一转眼,到阿哥爷身边伺候也有五年了,只看着福晋、刘佳氏、关佳氏她们生养,她自己却一直不入阿哥爷的眼。

如今终于得了福晋的抬举,好日子终是要来了。

沈佳氏红着脸赶紧谢恩,“奴才心下都明白,这都是福晋主子的成全。若不是福晋的抬举,奴才哪里有这个福气去?奴才,奴才若当真有这个福气,那奴才和孩子这一体一身就都是福晋主子赏的……”

点额终于缓缓一笑,“所以啊,亏你还那么小心翼翼的。你既得了孩子,又何苦忌惮那侯佳氏去?她便是再艳丽,终究刚进门来,未来的日子长着呢……你且好好儿养着你的胎,有了孩子,你还怕什么去?”

内廷里,人们更注意十五阿哥所儿里去,廿廿独独不想,她便难得地主动与安鸾聊起宫里其他人、其他事来。

宫里旁人旁事,尽可被她拈来当做谈资,她唯独小心避开撷芳殿去。

就在正月时,乾隆爷下旨,进封皇孙绵懿为贝勒,出宫分府。

绵懿是十一阿哥之子,乾隆四十一年时给无嗣的三阿哥永璋为嗣子,此时已满了十五岁去。

内务府为绵懿贝勒寻找合适的王府,最后选中了淑慎公主府去。

淑慎公主是废太子之女,雍正爷的养女。她的女儿后来就嫁给了永璋,为永璋嫡福晋。

这样算起来,淑慎公主是绵懿的外祖母。

故此乾隆爷下旨:“淑慎公主薨逝。其所居房间,既已空闲,著赏给价银一千两,将房入官。赏给三阿哥之子贝勒绵懿居住。”

廿廿抱住德雅笑,“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并非和敬公主才是第一位厘降蒙古、却赐府在京居住的公主;而是所有厘降蒙古的公主、格格,都一样在京有皇上赏赐的府邸,所以都是不用去蒙古居住的,而是一样在京住着!”

“那格格便是厘降了,我若想格格了,也随时能在京见着!”

廿廿原本还担心,德雅厘降之后,便要去科尔沁大草原了呢。

德雅却笑,上上下下打量廿廿,“哎呀,看来我们都猜错了。你的心不在我十七舅舅那儿……你倒是意在皇孙们呐?”

德雅说着便也笑,“也是,皇子舅舅们倒比你年长许多;还是皇孙们与你年岁相仿!”

111、挑郎

“哎呀,可是绵懿阿哥已经有福晋了呀!你若要心里想着他去,你进门儿可只能当侧室福晋了,那倒委屈你。”

绵懿乾隆五十年十二月刚成婚,嫡福晋是山东巡抚明兴之女富察氏。

这位明兴不是旁人,也是孝贤皇后的侄子辈。所以这位绵懿福晋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

“来来来,咱们忘了绵懿去。反正后头还有好几个尚未成婚的皇孙呢!”德雅倒认真起来,掰着指头给廿廿数:“绵縂阿哥比你大一岁,绵偲阿哥与你同岁,都尚未娶亲,你快说,你可心里喜欢哪一个?”

“况且他们三人是亲兄弟,都是十一阿哥的儿子。唯一的区别,也只是绵懿阿哥是嫡出,绵縂和绵偲阿哥是庶出。若你不在意这个,那他们两个倒都是最好的选择去!”

德雅越说越不似说笑,廿廿便越发脸红起来,推着德雅不依道,“格格这是要撵我出宫去么?格格再这么说,我都没脸继续留在宫里了……我进宫来本是奉旨为公主和格格侍读,若惦心这些,那我成什么了?”

听见她们俩这边热闹,十公主也来了,捉着安鸾问根由。

安鸾含笑说了,十公主便也拍手道,“原本天下最好的女子,都要先嫁给我们家的。你既是我的侍读,又在宫里都呆了这些年了,就更没的还要出宫去的道理。正好留下!”

廿廿一人说不过两个,这便捂住脸趴到抗上去,“公主、格格,你们可饶了奴才吧……”

十公主那边又是笑,又是认真与德雅商议,“你说,绵縂和绵偲他们两个,谁更好些?绵縂是刘佳氏所出,绵偲是李佳氏所出,倒可惜都是庶出,将来袭爵上会差了点儿……”

皇子皇孙的封爵,庶出的要比嫡子低两等去。

“我十一哥那边的爵位,自然有嫡长子绵懃阿哥承袭,轮不到老三、老四他们两个庶出且小的去……不过,绵偲打小儿刚下生就过继给我十二哥永璂了。”

“虽说我十二哥尚无封爵,不过将来十二哥一脉都该由绵偲承袭,那说不定绵偲将来的爵位倒比绵縂高了去。”

十公主便一拍掌,“若在他们两个当中选,倒是绵偲是更好的。”

十公主说着便跳上炕来,趴在廿廿耳朵边儿,“廿廿,选绵偲,他与你同岁!我改天就叫他来给我请安,叫你亲眼见见!”

“公主,格格……”廿廿知道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只得红头胀脸地坐起来,为自己辩解。

女孩儿家都是十三岁前后就该出嫁了,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指了婚,厘降在即,故此到了这个年纪,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停不下嘴去。

廿廿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出言替自己辩解,这两位小主子说不定明天就能把绵偲阿哥给叫来。

“……公主和格格可饶了我。再说皇子皇孙的婚事,都是皇上圣裁的,哪儿容得咱们在这说笑呢?若传出去,公主和格格可叫我怎么有脸去?”

十公主和德雅对视一眼,也都知道廿廿说得对。

不过十公主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那,咱们去求求我皇阿玛呗!”

112、不快

十公主仗着是乾隆爷you nu,总以为甭管她跟乾隆爷要什么,就没有不给的,故此说起来才会这样容易。

倒是德雅更冷静些儿,握着十公主的手道,“郭罗玛法虽说疼爱咱们,可是却也凡事有度。但凡这些正经事,是从不准咱们置喙的,若咱们直接跟郭罗玛法求了,却叫郭罗玛法不高兴了呢?”

十公主想想,便也点头。

从小到大,她没少了见她额娘惇妃每当想在皇阿玛跟前掺和点儿什么国事朝务的,都被她皇阿玛给狠狠斥退了。

——便连她额娘的叔叔满斗因挖断皇陵围墙、又占you nu为妾之事获罪,她额娘想给求求情,终究都没敢。

“那你说怎么办?”十公主问德雅。

德雅想了想,回头调皮地瞟了廿廿一眼,“况且说不定廿廿这儿跟十七舅舅的缘分还没断呢,若是我十七舅舅还想要廿廿,那咱们寻了绵偲来,这岂不是要惹大乱子?”

“故此啊,咱们总得先探探十七舅舅那边的动静,然后才好引了绵偲来不是?”

十公主一听十七阿哥,就脑仁儿疼,“你该不会想去直接跟十七哥说吧?”

十公主在宫里最惹不过的,就是混世魔王十七阿哥。旁人都让着她,就十七阿哥反倒捉弄她,皇阿玛也不管。

德雅含笑摇头,“自然不成……我忖着,咱们啊,不如去求十五舅舅。”

“一来,宫里唯一能节制十七舅舅的,也唯有十五舅舅了,由十五舅舅问清楚十七舅舅的心思,自然是最容易;”

“二来,十五舅舅在郭罗玛法身边的机会最多,十五舅舅说话,郭罗玛法最能听进去。若由十五舅舅将这话宛转说给郭罗玛法听,说不定倒比咱们直接去求更得用!”

十公主想了想,便也拍手,“就这么定了!等十五哥祭陵回来,咱们就说去!”

廿廿一听十五阿哥,头更大了,忙下炕来央求,“公主、格格,求你们疼疼奴才,可千万别介!”

十公主一脸的笑,“我的好廿廿,不用你操心,这些便包在我和德雅身上了。你啊,只管等着就好了!”

十五阿哥三月底,才祭陵而归。

十公主和德雅按捺不住,兴冲冲早就叫太监去撷芳殿,说要去看望。

可是太监回来却小心翼翼说,看着撷芳殿中所里里外外的人全都小心翼翼,有些大气儿不敢出似的,怕是阿哥爷回来,心里可能有不痛快。

十公主也是不解,“怎么了呢?十五哥不是刚娶完侧福晋,且沈格格又传有喜,这可是双喜临门啊,为什么回来还不痛快了?”

德雅小心道,“那咱们这事,便别急着说了。总归廿廿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十公主想了想,便促狭而笑,“就是。咱们先叫绵偲进来见面就是,待得他们两个彼此熟识了,再与十五哥说也不迟!”

撷芳殿中所,阿哥爷回来,最高兴的自莫过于侧福晋骨朵儿。

阿哥爷回来先进了福晋的正房去说话儿,她在外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这便按捺不住性子,不顾家下女子星烛的拦阻,直接进了正房去。

113、妹妹

骨朵儿进内之后,倒也没敢造次,没直接进暖阁去,只在外头明间便扬声道,“骨朵儿给阿哥爷、福晋姐姐请安了。”

十五阿哥倏然挑眉,倒是点额轻笑,扬声应着,“是骨朵儿妹妹来了。快请进。”

含月打开隔扇门,陪着骨朵儿进来。

点额先笑骂含月,“瞧你们,都是叫我素日给纵着惯了,竟是忘了规矩去。侧福晋来给阿哥爷请安,你们不早早通禀了,却叫侧福晋亲自通报不成?这可不是咱们所儿里的规矩,你们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十五阿哥闻言皱眉,“你有什么急事,竟这一会子也等不得了。你福晋将养身子,最怕动静,你进所儿来也有日子了,竟不知晓么?”

骨朵儿尴尬得赶紧行礼,“……我只是,只是因为阿哥爷远道而归,心下欢喜,一时忘了规矩。是我年纪小,不懂事,阿哥爷和福晋万万宽宥。”

点额含笑道,“骨朵儿妹妹万万别这么说。你与刘格格、关格格和沈格格她们总归不同,她们是皇子使女,在我面前的规矩严些;可你是侧室福晋,咱们原本就是姐妹,哪里说得上‘宽宥’二字去?”

点额说着伸手召唤,“骨朵儿妹妹快来,炕边儿坐,咱们一起陪着阿哥爷好好儿说说话。”

骨朵儿却抬眼瞟着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皱皱眉,“既然你福晋说了,你便过来吧。她身子不好,没的还要下炕去拉你。”

骨朵儿这才欢喜的雀儿一般起身,脚步轻盈奔过来,在炕沿坐了,含羞带怯瞟着十五阿哥。

点额招呼,“含月,去,将阿哥爷从五台山带回来的那些藏香、佛珠,拣最好的,分一半给侧福晋。”

十五阿哥伸手按住点额,“我自有给她的。我给你的,内里还有绵宁和四妞的,都是请高僧大师专为你们母子开光加持过的,岂可送人?”

骨朵儿也忙道,“小妹不敢……那都是阿哥爷给姐姐的心意。”

点额却笑,身子虽弱,却还是调皮地向十五阿哥眨了眨眼,“那我就算是——借花献佛。心到,佛知,就好。”

含月也是麻利,不多时已是拣选出一大抱来,统放在南窗坐炕上。

点额抬眸看了一眼隔扇门外,“妹妹,你只带了一个女子过来,这些必是抱不动的。”

点额轻轻咳嗽了声,“含月,去,将王佳氏和侯佳氏传过来,替侧福晋抱着东西去。”

骨朵儿微微一怔,忙道,“姐姐,不用了!叫星烛去,喊几个太监来就是。”

点额却笑着拍拍骨朵儿的手,“王佳氏和侯佳氏进来,还没见过阿哥爷。既然阿哥爷回来,自该叫她们给阿哥爷行礼请安,也叫阿哥爷知道有她们两个。”

十五阿哥挑眉望点额。

点额柔声解释,“因为骨朵儿妹妹只带两名家下女子进来,内务府便又给配两名官女子。因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父祖都有官职,故此我忖着,这样的身份方配伺候骨朵儿妹妹,故此叫骨朵儿妹妹领过去了。”

114、双姝

此时的阿哥所里,刘佳氏、关佳氏等,虽号为格格,可身份依旧是阿哥使女,所以依旧是官女子。以王佳氏和侯佳氏的家世,被拨去给几位格格使唤,倒是有些委屈了。

故此叫两位官女子伺候侧室福晋,不可谓不是一种抬举。

这样的规矩,不独阿哥所里如此;便是在内廷,内务府旗下的官宦之女,便是官女子身份,也都被拨给贵人以上位分使唤,并不去伺候常在、答应等。这也是体现出对她们家族、父祖的尊重。

十五阿哥便也点了点头,“你安排得好。”

那边厢,含月早已到门口,冲望月使了个眼色。

望月轻捷而去,不多时已是将王佳氏和侯佳氏带来。

一对玉人,一浓一淡,双双在十五阿哥面前盈盈下拜。

点额微笑看着,骨朵儿却不自知地紧张起来,指头绞着帕子去。

骨朵儿单独看,自也是好看的,只是淡不及王佳氏清雅,浓不及侯佳氏明艳,故此一旦将骨朵儿跟王佳氏和侯佳氏摆在一起看,骨朵儿偏成了那个最没特色的。

点额轻声给十五阿哥介绍,“左边儿的是王佳氏,父亲是文举人伊里布。以包衣身份考中举人,殊为不易,王佳氏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一来咱们所儿里,便连刘格格、沈格格她们都喜欢得不行。”

“刘格格都说,这便要将三妞都交给王佳氏去,将来可不用请师傅了,便跟着她学去就够了。我也说好,这便也要将四妞托付给她去呢。”

十五阿哥不由扬眉,“哦?”

虽只有一个字,却显见欢喜。

点额又介绍,“右边儿的是侯佳氏。她阿玛是上驷院卿讨柱。因她阿玛的差事,她父兄便都在上驷院当差,她们家倒是对马最精通的。故此啊,虽说她是汉姓人,可是她的马却是骑得比谁都好。”

“看见她,我倒想起淑嘉皇贵妃来……淑嘉皇贵妃的阿玛,当年也是上驷院卿。侯佳氏倒是与淑嘉皇贵妃一样,明媚可人。”

点额捉着十五阿哥的手笑道,“借着骨朵儿妹妹嫁进来的东风,内务府大臣们这回真是用心,京师给咱们所儿里挑来这样一文一武两位女子,当真是双璧生辉,相映生色。”

十五阿哥静静听着,眸色淡淡从二人面上滑过去。

王佳氏倒果如点额所说,沉静如玉,眼帘轻垂。倒是侯佳氏性子活泼了些,一双眼悄悄儿扬起来,朝着十五阿哥偷看过好几眼去。

点额眸光微转,只望着骨朵儿手里那越攥越紧的帕子。

“嗯,你们尽心服侍,下去吧。”十五阿哥吩咐。

两位官女子行礼告退,王佳氏依旧沉静自若,倒是侯佳氏有些肩膀微晃。

“暂且留步。”点额含笑对十五阿哥说,“她们二人进咱们所儿也有日子了。只是我这边一直躺着,有些照顾不及;骨朵儿妹妹也是刚进宫,凡事还不熟悉,故此倒耽误了她们两个,至今还没给取名儿,就这么‘王佳氏、侯佳氏’地叫着,倒不合适。”

“今儿既然她们两个来给阿哥爷行礼,不如阿哥爷开恩,赏给她们个名儿吧。”

115、取名

十五阿哥眯眼凝睇。

点额垂下眼帘,避开十五阿哥的视线去,“骨朵儿妹妹陪嫁的两个家下女子,分别叫星烛、星燧。阿哥爷便赐给王佳氏和侯佳氏两个带火字边儿的字吧。”

十五阿哥收回目光,淡淡垂下眼帘去,“嗯,便赐侯佳氏名星燃,王佳氏名星灿吧。”

侯佳氏将名字在唇间呢哝一遍,明媚而笑,娇然拜谢,“奴才星燃,谢阿哥爷赏名。”

王佳氏也同样行礼,浅浅道,“一月明白璧,五星灿连珠。奴才星灿谢阿哥爷、福晋主子、侧福晋主子。”

骨朵儿带三名女子抱着点额赏给的藏香、念珠、佛像退出去。到了廊下,骨朵儿满腔的不痛快,便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先带星烛走了。

星灿轻垂眼帘,忍住一声叹息。

星燃先横了横骨朵儿的背影,随即瞥星灿一眼,“我知道你阿玛是文举人,你们家是书香门第,了不起,行了么?也没得你故意在阿哥爷跟前故意卖弄,还要吟诗作赋去。”

“怎地,你是故意想显着你有文采,而我只会骑马,是么?”

面对星燃的质问,星灿只是淡淡一笑,“姐姐可还记得我方才吟诵的是什么?”

星燃是个聪明伶俐的,眯眼回想,便已是复述出来,“一月明白璧,五星灿连珠?”

星灿静静垂眸,“以姐姐聪明,必定知道小妹的意思。姐姐一时生我的气,只是等气消了,便会明白小妹苦心。”

星灿伸手拉了拉星燃的手,“咱们一同进宫,一同拨给侧福晋使,咱们本该相互扶持才是。姐姐说呢?”

星燃眼中有些迷惑,“那你刚才吟那诗,难道不是卖弄你自己,以搏阿哥爷青眼?”

星灿轻轻叹息,“姐姐错怪我了……我方才吟那诗,绝非卖弄,实则是为了保全咱们两个人。”

“姐姐且记着我今日的话……便是今日姐姐尚不肯谅解,但是姐姐日后便明。”

众人散去,十五福晋点额的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点额疲惫睡去,却又事先吩咐了含月,每半个时辰要叫醒她一次。

自从去年失去了那个孩子,她自知身子已经毁了,便每每最怕这样的寂静时刻。

她总是怕,她这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她的一双儿女,如今尚且都年幼,那可怎么办啊?

便是为了孩子,她也得挣扎着多活几年;她也得狠下心来,为他们铺好将来的路去。

又一次,含月叫醒了点额。看着自家主子的疲惫,含月也是心疼不已。

点额疲惫地问,“阿哥爷他,可去了侧福晋的寝房去?”

含月摇头,“主子放心,阿哥爷没去。阿哥爷去了书房,看样子晚上便会宿在那儿。”

点额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沈佳氏也已经有了身子,不便伺候。关佳氏的身子,比我还不济事,自也是不成了……”

点额缓缓抬头,“去,叫刘佳氏预备一碗杏仁酪,给阿哥爷送去。”

含月轻咬嘴唇,“主子,刘格格本就是阿哥爷身边伺候最久的,如今又有了三格格……”

点额疲惫摇头,“她们都是庶妾,便是有子都无妨。只要,不是侧福晋。唯有侧福晋生子,才会威胁到我的绵宁去啊……”

116、悬心

含月亲自去传话给刘佳氏,不多时回来,轻声回禀,“刘格格已经去了。”

点额叹口气,又昏昏沉沉的想睡。

含月心疼道,“此时已经到了安置的时辰,主子不如这便歇下吧。”

点额血虚疲惫,不到正式安置的时辰,又不敢睡实,这才每半个时辰都要叫含月叫醒她一次。

安排完了刘佳氏的事,点额终于放下心来,点点头,“帮我拆了旗髻吧。”

散下头发来,点额反倒睡不着了。只眯眼躺着,絮絮道,“将大爷的家书拿来我看。”

点额说的是她兄长盛住。

她是皇子嫡福晋,名下的八名女子全都是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故此称呼还都是从前在母家时候儿的。

含月忍住一声叹息,“主子……就别看了。总归江南并无动静,大爷必定无碍。”

三月间,由浙江学政窦光鼐举发浙江亏空大案。因江浙本是朝廷钱粮所来,富甲天下的浙江竟然出了那么大的亏空,乾隆爷震怒,命严查。

盛住此时身份正为浙江布政使,兼管杭州制造。钱粮之事本就是他本职的分内之事,这便一不小心,脚边就是万丈深渊。

而因她的身份,一旦她哥哥那边被抓住什么,就难免会牵连到十五阿哥来。

今儿阿哥爷回来,对她态度有些淡淡的,她便担心是她哥哥那边出了什么事……

虽说她是个深宫妇人,左右不得前朝之事,可是她兄弟的差事办得好坏,却必定会影响到阿哥爷对她的态度去——若她兄弟不争气,纵是阿哥爷宽仁,不会迁怒,却也难免会暗生怨怼吧?

夜色之中,刘佳氏捧着杏仁酪赴书房。

廊下不是哈哈珠子太监九思,却是首领太监三庚。

刘佳氏是最早到阿哥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在阿哥爷大婚前就已经在阿哥爷身边,十五阿哥的长子是刘佳氏所出。

故此,刘佳氏更明白所儿内的情形。

刘佳氏便含笑问,“阿哥爷出门儿了?”

三庚笑笑,“是。刘格格先请内坐,等等阿哥爷,就回来。”

刘佳氏不由得望向门外,“这么晚了,各宫都将下钥,阿哥爷能去哪儿呢?”

三庚陪着笑,“哎哟,对不住了格格,这奴才可不敢问了。”

这么晚了,内廷守宫门的太监,都没想到十五阿哥会这个时辰还来。

原本,他们已经等着要关门下钥了。

十五阿哥虽为皇子,待下却最是随和,含笑道,“也都怪我,一看书就忘了时辰,都这会子才想着,将从五台山带回来的佛珠拿去给小十和德雅。”

“几位已是要关门下钥了吧?那我先回了,明儿再来。”

太监们忙跪倒拦住,“请十五爷去吧,不妨事。总归翊坤宫不比旁的宫,内里只是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住着,没有其余内廷主位。便是十五爷这个时辰来,倒也没什么避讳和不妥的。”

“况且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是十五爷的至亲,自也没那么多规矩去。”

十五阿哥这便含笑,“有劳你们几位。”

九思赶紧拿过几对小荷包来,分给几位太监,叔叔大爷地叫个不停。

十五阿哥微微沉一口气,这便向翊坤宫方向走去。

117、蛋儿

十五阿哥一口气走到翊坤宫旁西长街,却停住了脚步。

九思跟上来,有些纳闷儿,悄声问,“主子……怎不往里走了?”

十五阿哥闭了闭眼,轻轻摇头,“是我唐突了……今晚,本不该来。”

撷芳殿在紫禁城的东南,他这么一路往北,再往西,已是穿越了大半个内廷去。以成年皇子的身份,又是这个时辰了,已是太过冒失。

九思便赔笑,“方才门上的爷们儿都说了,翊坤宫里没有内廷主位,只有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所以主子您过去没事儿的。”

十五阿哥却还是叹口气,摇头,“小十和德雅是无妨,可是翊坤宫里自有旁人。我这样深夜而来,怕是有损她们清誉。”

九思道,“主子,那有什么的呀,不就是两个侍读学生么?您是皇子,是主子,又有什么不便的呀?”

“再说了,您是来看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的,又不是来看她们的。您没传召她们,她们想见您还见不着呢……”

九思说着说着,就不敢继续说了。因为他的主子爷忽地回眸,森森盯了他一眼。

他吓了一跳,咬了自己腮帮子——好像,他有什么话说错了。

十五阿哥叹口气,忽地回头,“走,回克。”

眼见各道宫门就要关了,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翊坤宫门一开,一道娇俏身影活泼泼地跳出来。

她身后,还有个更活泼的,只是那姿态有点笨。就好像一个肉球,直接卡在了门槛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了。

便传来一声轻笑,是小女孩儿俏皮的轻啐声,“你呀,瞧把你给胖的……真是当不成钮赫了。”

不是旁人,正是廿廿。她身后那个小蠢物,是牙青的孩子。

经十七阿哥的保媒拉纤儿,牙青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嫔妃和孩子。这一只是刚出生不久的小不点儿,还是个女娃。

——就因为是个女娃,十七阿哥才敢送进来,给廿廿她们玩儿。

因为这小蠢物,又小又可爱,故此在翊坤宫里,上自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下至肝功能里的使女和妈妈里们,谁逮着谁喂,结果没几天,已经圆成一个球儿了。

狼的机敏啊、灵活啊、警惕啊,因为这一身肉,就都没了。

可是再是这样憨态可掬,廿廿也不敢大意,夜晚总要叫太监将它送回内狗房去,不能留在内廷里。

廿廿便是赶在这个即将下钥的节骨眼儿,将这小女娃给送出去。

夜色寂静,宫墙夹道内更是只有长风掠过。

风吹起廿廿衣袂,又掠动她背后长辫。

她霍地扭头,望向夹道的宫门之处。

后头的内狗房的老太监笑着弯腰将那小狼给捧起来,跟着走出门来,见廿廿那般,便问,“狼格格,怎么了?”

廿廿甩了甩头,“谙达,您看,门外有人么?”

那老太监左右看看,却是摇头,“没有啊,是风吧。都这个时辰了,宫门都将下钥,必定没人随便走动了。”

倒是那小肉狼忽地朝天叫了起来。

廿廿吓得也顾不上人了,赶紧蹲下将它的嘴给堵上。

“喇珠……嘘!”

宫门外,十五阿哥不由“噗”地笑了。

喇珠,清话,粗心的小笨蛋儿。

118、莲花

九思傻傻看着主子,心说:主子这有什么可乐的呢?

十五阿哥瞥九思一眼,剜了他一下儿。

这哈哈珠子哪里知道,今日她称那卡在门槛上的小东西为“喇珠”,那可当真有些“不自量力”了呢。

因为当年,刚知道他是十五皇子,而不是什么谙达的时候儿,她吓得扭头就跑了——结果不多时就听说,她也摔在跨院的卡子墙的门槛上了。

要说喇珠,她才是喇珠,亏她将这称号硬安在那小犬的头上去了。

十五阿哥立在春风夜色里笑罢,忽地吩咐,“喏,那些东西你送过去吧。就回说我叫你来的,你自己个儿来的。”

“送完了赶紧回来,我到景运门外等你回话。”

九思没想明白,小心问,“主子既然已经来了……都到眼巴前儿了,就索性进去呗?又何苦倒成了主子白来这一趟?”

十五阿哥又剜他一眼,轻斥道,“多嘴……掌嘴!”

九思吓一跳,噗通就跪下了。可是抬眼看去,夜色幽幽里,阿哥爷唇角明明还噙着方才未曾散尽的笑。

十五阿哥不想让九思多看,转身就走了,边走边头也不回地吩咐,“你麻利儿的,要不内廷门都锁了,你出不来的话,宫殿监惩治你,我可不管~”

宫墙旁,石座宫灯光影幽然,十五阿哥袍裾翩飞。

竟又是阿哥爷身上已经难得的少年意气。

九思这么晚来给送东西,十公主和德雅都吓了一跳。

两人各自看托盘里的东西,举凡藏香、佛像、念珠,还有开了光的护身符之类。

东西好是好,只是每人的托盘里,都有那么一两件儿有些扎眼的。

——那两件儿虽说也是好的,只是用料和做工却跟旁的有些区分。

十公主看着德雅,“十五哥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算是十公主也知道,十五阿哥凡事缜密,这么安排一定不是粗心,而是别有用意。

德雅也细想了想,忽地拍手而笑,“十姨儿那个我不敢猜,不过我想我这个,必定是十五舅舅替我预备了,要我留着赏人的。”

“十姨儿想啊,安鸾是我的侍读,她是公爷家的格格,是开国功臣之后,我们又相处得情同姐妹,我自然要从自己得的物件儿里选几件赏她去。”

“可是宫里规矩严,有些东西咱们用得,外臣之女却用不得。故此十五舅舅便提前预备好了,既能成全我的心意,又能不叫她们僭越了去。”

十公主闻言便也笑了,“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你的是给安鸾的,我的便是给廿廿的!”

德雅这边已是立即叫使女将东西去送给安鸾了,可是十公主那边还有些举棋不定。

德雅便笑,“十姨儿这是怎了?”

十公主拎起一条念珠来,“这念珠倒普通,素料雕刻,也不嵌宝,只是它每一粒珠子都是五瓣莲花,倒与五台山得同工之妙……”

德雅会意,“该不会是十姨儿自己喜欢这条珠子,倒舍不得给廿廿了吧?”

十公主面色大红,“……不与你说了,我自己给廿廿送去。”

119、牵连

“是他?!”

廿廿一听十公主说是十五阿哥叫人送东西来,也是惊得心都砰砰跳。

她没看东西,只小心问,“……是十五阿哥遣身边太监送来的?”

十公主倒笑了,“要不,你还想叫绵宁送来是怎的?这么晚了,撷芳殿有那么远呢,便是官女子都不便走动,自然是太监来送啊。”

“哦~”廿廿倒松了一口气。

只是垂下头去,那股子轻松却也极快散去。

十公主将那手珠递给廿廿去,却不送到手里,而是停在半途中,“就这条,德雅说是十五哥预备了,赏给你们戴的。可是我看实在太普通了,我都拿不出手来。”

十公主说着,将自己的几条给廿廿看,“你瞧,这条这么素,料子也普通,跟我这几条比起来,真是灰暗无光……实在是太差了。”

“我也不知道我十五哥怎么会预备这么一条不好的给你去……反正不管我十五哥怎么想,我总归是不能给你的。”

小女孩儿的心事,十公主绕着弯子地说着反话去。

廿廿倒是本就淡淡的,“那奴才就不要了。反正十五阿哥的物件儿,我怕也受不起。”

是公主登时乐了,“你真的……可以不要啊?”

廿廿笃定点头,“自然是真的。”

十公主欢喜地赶紧将手收回去,作势将那手珠随意丢到托盘里去,“就是,你是我的侍读,我自然什么都给你好的。就算是我十五哥给的,若不好的,我也不给你。”

她伸手抱廿廿去,“我的好廿廿,咱们不稀罕。我再给你更好的去!”

翊坤宫内里这一番变动,九思哪里知道。

他只在门口太监值房等着信儿,得了话儿就回去了。

见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问“她们可都收了?”

九思只管笑意殷殷地答,“主子的心意,公主和格格自然都收了。还传了话出来,叫奴才替她们给主子致谢。”

十五阿哥便又含笑点头,“嗯,知道了。”

四月二十七日,点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浙江学政窦光鼐,点名参奏她兄长盛住。

窦光鼐说,盛住上一年进京之时,随行携带大量银箱,可见他私产颇巨,恐怕这些钱财都是盛住在浙江布政使以及兼管杭州织造的任上,贪墨而来。

因浙江布政使主管浙江钱粮,而此次浙江亏空大案就是从粮库发端,故此窦光鼐将盛住与此次浙江亏空之事直接联系起来。

更糟糕的是,窦光鼐还将矛头指向了十五阿哥。说盛住携带进京的钱物里,亦有进献给十五阿哥的。

这便又是将十五阿哥与浙江这一场泼天的亏空大案连在了一处!

点额人在深宫,身子又不好,乍然听见这消息,不知兄长是否当真贪墨,急得又是一病不起。

撷芳殿中所里一片小心谨肃,反倒是十五阿哥本人并无刚从五台山回来时的不快。

他很沉着,神态亦淡然。

即便被牵连,也从未到乾隆爷跟前去辩白;便是平日兄弟、子侄一处在上书房念书,或者办差,都未曾有对窦光鼐的半字怨怼。

120、玛瑙

十五阿哥的不动声色,倒叫所有关心十五阿哥的人悬心不已。

德雅在十公主跟前不便表露太多,私下里便也只与廿廿与安鸾说。

“……如果奏疏是旁人上的,倒也罢了。偏这窦光鼐是名臣,曾为左副都御史,两袖清风,颇有廉名。故此这一次是窦光鼐首告浙江亏空大案,我郭罗玛法才会那样重视,并且就命本来只是学政的他来查证。”

安鸾也道,“可不。学政管的科举、教育,怎反倒担了查亏空的差事,上疏奏发大臣去了?可是既然皇上肯查,那就是皇上当真肯信这个人。”

德雅柳眉紧锁,“所以,我这次才更悬心十五舅舅去……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盛住不争气,难道不知我十五舅舅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故此便自然有人要从他那方去想法子?他便不是为了自己,为了我十五舅舅,也该凡事都检点些!”

两人说了半晌,德雅才纳闷儿地看着廿廿,“你怎不说话?”

廿廿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心也跟着莫名地乱了,是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安鸾安慰德雅,“格格别急。等休沐的时候儿,我回家叫我阿玛和哥哥在前朝打听打听,若打听出什么来,回来自都告诉格格去。”

廿廿便又难过地垂下头去。

她阿玛只是小小都统衙门里的印房章京,管的都是旗里的事儿,哪儿知道江南那边情形呢?

可自家房头,除了阿玛如今还有这个官职之外,旁人就更指望不上……

安鸾休沐回家那天,廿廿却留了下来。

十公主和德雅都问,廿廿只说,“奴才家里阿玛官职低微,帮不上格格什么。那便我自己留下吧,哪怕便是陪格格给十五阿哥抄两篇佛经,奴才心里也好受些。”

“好歹,十五阿哥从五台山回来,还曾替我也带了份儿心意。”

德雅叹了口气,攥了廿廿的手,柔声道,“你有心了。”

十公主听了也是愣了愣,忙跑回去,拎了条念珠出来,抓过廿廿的手腕就给戴上,“……喏,既然要抄经,念珠总该有的。这个给你!”

是一条红玛瑙的手串,轻盈的红,拢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腕。

廿廿原本想推辞,却转念一想,便也含笑行礼,“谢公主的赏。”

她明白,这是公主在找那日的过儿,她若不受,难道是要公主难堪?况且幸好玛瑙没有那么贵重,若是换成碧玺、琉璃的,她倒不敢要。

因是五月,皇家都要到圆明园过端午。廿廿便陪着德雅到舍卫城去拜佛,并将抄好的经卷奉在佛前。

倒碰巧,正好遇见十五阿哥的内眷也来拈香。

德雅去行礼,回来倒有些不快。

廿廿轻垂眼帘,“……格格的那些舅舅里,倒与十五阿哥最亲。怎地格格今儿见了十五阿哥的内眷,倒不高兴了?”

德雅叹口气,“还不是那位新人?原本还捉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可是当我在她面前问起十五舅母,以及刘格格、关格格她们,她竟当场就不高兴了。”

121、素心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我猜,那位侧福晋也是因为悬心十五阿哥,故此难免迁怒给十五福晋的兄长盛住的缘故吧?”

德雅叹了口气,“怕就是如此。”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

十五福晋的兄长,给十五阿哥惹了祸去;那身为侧福晋的,自然得了出头的机会去。

若盛住这回的罪名坐实,当真连累了十五阿哥去,怕是十五福晋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那这侧福晋便也顺理成章可以压到嫡福晋头上去了。

再加上如今内廷都传说,十五福晋血虚羸弱,怕是已经不可能再生养了……

也难怪这位新进宫的侧福晋,早早的就眼高过顶了去。

德雅叹了口气,“她也年轻,比你我大不了两岁。况刚进宫来,尚不知深浅吧。”

今年刚选中入宫的这位侧福晋,不过十五岁。

德雅握住廿廿的手,“我倒不是生气旁的,反倒担心她这么早早就眼高过顶,没的在十五舅舅的内宅里再闹腾出什么来……那我十五舅舅可就两面为难了。”

廿廿垂下头去,指头轻轻绕住衣角,“可是宫里人都说,十五福晋是治下极严的……想来必定不会容得内宅里起了风浪去。”

德雅叹气,“那倒是说得没错。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我十五舅母现在已是心有余力不足。如今十五舅母缠棉病榻,后院里怕是许多处都是她这个侧福晋做主了。”

因这一场小小的不快,德雅便吩咐抬轿的太监们走慢些,总归十五阿哥侧福晋是长辈,等她拈香之后,她们再去不迟。

廿廿陪着德雅,从南门进,远远坠在骨朵儿的身后,一路往北,在仁慈殿、普福宫等处拈香。

这舍卫城中,释道儒各路神仙都有供奉,故此她们便也能拜的神都要拈香一番。

待得出来,远远看骨朵儿的背影,德雅忍不住皱眉道,“……你瞧,她倒朝广育宫去了!她在这边不过是站站,原来她此行看是替十五舅舅祈福,可实际上还是来求子的吧!”

廿廿心下也是一声叹息:十五阿哥此时只有小二阿哥一个儿子,若这侧福晋仗着年轻,多生出几个来,那地位就更坐实了是要超过嫡福晋去了。

德雅抄的佛经,供在了佛前,德雅叫僧侣太监给添了明灯去;可是廿廿的却不宜供在佛前。

廿廿便与僧侣太监要了桑枝,预备到燎幢去将经书化了去。

桑枝点燃,桑烟裹着经卷,直上云霄。

今儿的天气好,没什么风,于是那桑烟笔直地上达天际去,就仿佛廿廿的心意已经可以直达天听。

廿廿欢喜,仰头向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祝祷。

混不知身后走来一人,僧侣太监已是赶紧合十行礼。

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忽然缭绕而来,将她缠裹住。

廿廿眉尖微皱,忙睁开眼睛看去。

她身边,十五阿哥身姿颀长,偏首而望。

廿廿登时乱了分寸,慌忙蹲礼请安。

十五阿哥眯眼盯着她的手腕去,“……素心方得至诚,既然来拈香,怎不戴着我给你的那素料的念珠去?”

122、懵了

廿廿垂下头去,虽心跳得厉害,却终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十五阿哥唇角抿紧,“不想戴,还是,不喜欢?”

廿廿便只摇头,依旧一个字都不肯说。

十五阿哥手指攥紧,在虚空里挥了挥,“……还是说,不是你十七爷送的,你便不戴?”

廿廿这才慌了些儿,忙蹲身回道,“奴才今儿戴的,是公主赏的,不是十七爷给的!”

十七阿哥从五台山回来,倒是给牙青求了个狗牌儿,哪儿记着她呀?

她终于说话了,而且也显然是有些急了。

十五阿哥凝视着她,他倒不急了。

甚至不自觉之间,唇角已经轻轻勾起一抹笑意。

“是么?那叫我看看~”

他眯眼特地向她手腕看过来,徐徐道,“嗯,这红玛瑙的配你,倒是更好看。比我那还好看~”

他说着自己也是尴尬咳嗽了两声,“是我不好,倒忘了你还是个小女孩儿,自然喜欢鲜亮好看的;我给你那个太素,跟晨钟暮鼓似的。”

他说完,自己也跟着笑了。

廿廿有点傻,抬眸只看着他。

怎么,说着说着这一天的乌云这么快就散了?

他看她迷惘,左右瞧瞧,忍不住伸手来刮她鼻尖一记,“……吓坏了吧?刚刚是我不好,说话重了。我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小呢,我真成了欺负小孩儿了。”

廿廿心底,仿佛一点一点的又浮起当日那甜碗子的清甜沁润来。

她只觉心里突突地跳着,面颊也有些发热,便赶忙垂下头去,小声道,“……奴才,不怕阿哥爷。”

十五阿哥长眉倏然扬起,“哦?你为什么不怕我呀?”

廿廿认真想了想,“宫里人都说,十五阿哥最是宽仁的皇子。”

十五阿哥撅了撅嘴,“就因为这人云亦云?”

廿廿赶紧道,“还因为,奴才原本胆儿大!”

阿玛和额娘都说,要不是胆儿大,谁敢养个狼啊?

十五阿哥哑然失笑,眯眼定定凝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胆儿大,大到——都敢在背后骂我。”

廿廿惊住,“奴、奴才哪儿敢啊?”

十五阿哥忍不住又伸手过来,这回不是刮鼻尖儿,而是捏了捏她的小鼻梁,“不是说自己胆儿大么,怎么刚说正题上就认怂了?”

廿廿两颊飞红,赶紧低下头去,却是深蹲请罪,“……奴才知罪。还望十五爷只惩治奴才一个,千万别牵连奴才家人。”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轻快,“那你自己说说,你上回为什么在背后骂我啊?”

廿廿尴尬得紧紧攥起拳头,“……是奴才不懂事。上回十五爷忽然说让奴才离十五爷和十五爷的所儿里远远的,还跟奴才发了那么一大通脾气,奴才懵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才,这才心都乱了,就管不住嘴了。”

十五阿哥心下却蓦然涌起说不出的欢喜来。

不由得蹲下,凑近了,看她轻灵流转的眼,“你……是不高兴爷说叫你离远点儿?你是——不愿意离爷远点儿,是不是?”

123、远近

123、

廿廿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爷,怎么阴也是他,晴也是他,全然不给人留半点预备的间隙的?

她慌乱摆头,索性顾左右而言他,“……十五爷是来寻侧福晋,是不是?回十五爷,侧福晋往广育宫那边去了,十五爷尽管朝那边去。”

十五阿哥瞪着她,那么轻灵无辜的眼神,黑白分明、如水澄澈的眼……

他只得收起了自己的懊恼,沉声道,“谁说我是来找她来的?”

廿廿凝眸。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我来看德雅的,不行么?”

廿廿尴尬垂首,十根指头攥了攥,“……奴才以为,侧福晋与德雅格格,对于十五爷来说,总归亲疏有别~”

十五阿哥撅了撅嘴,“德雅已经是我十几年的甥女,侧福晋不过才是我几十天的内眷。你说该怎么分个亲疏远近,嗯?”

廿廿有些说不出话来。

十五阿哥又叹口气,蹲着看她的眼睛,柔声道,“甚或,仔细算来,我与你结识也有四年了吧?而我与她,直到纳采礼时方相识,算到今日,便是不刨除我谒陵、拜谒五台山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日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又强调一遍:“她在我这儿,自比不上你~”

自打过了十岁,渐通人事,此时的廿廿心便更是慌乱得如同一瞬间长满了浅草去。

她慌忙退后两步,“十五爷,不好这么做比。”

十五阿哥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我不该现在就与你说这个。”

他随即却又摇摇头,“我不是要你也如此做比,我只是——在我心里已是如此做比,我只是告诉你罢了。”

“你今日懂,便懂;不懂,也不要紧。等你长大了,我再给你说一遍便是。”

初夏云淡风轻,桑烟渐散,又是澄澈天地。

廿廿手指头绞紧了辫梢,悄然后退,忙乱地左右看去,“……回十五爷,奴才、奴才好像听见德雅格格唤奴才了!”

十五阿哥心下了然,无声地笑,温煦点头,“好,你去吧~”

廿廿可算得了解脱,欢喜地转身,大辫子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红头绳热火火地一跳。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悠闲地站直了身子,眯眼望着她轻快如小白兔的背影,却是促狭地扬声道,“……记着爷的话儿,你以后自管还是要离绵宁、我所儿里的人都远些。”

廿廿扑腾一声就停下了,扭头向他望回来,满身满脸都是不解。

十五阿哥心下仿佛被春风吹开,通畅舒爽。

他故意眨眼而笑,“你没听错,爷说的还是那个话儿——不过,你可给爷听清楚了,爷是叫你离绵宁和爷所儿里的人远点儿,可是却没说叫你离爷也远点儿……”

“嗯?”廿廿一时没听明白。

他便又笑,笑容宛若春日暖阳,柔软而煦暖,“……爷会时常遇见你,总归有你躲不开的时候儿。你又灵巧懂事,甚懂规矩,所以你自有躲不开爷的时候儿。”

“到时候,免不得你又得如今日一般,与爷在一处盘桓一会子,说上几句话去。”

124、天意

124章、

廿廿心里如塞了一团乱麻一般,怎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可是今儿明明,那桑烟笔直地直上云霄去,本以为今儿该是个凡事明澈清朗的日子才对啊!

都怪眼前的这位皇阿哥吧,就因为他毫无预兆地出现,说了这么一起子没头没尾的话,这才将这一天都给搅乱了!

廿廿懊恼,也不回话,甚至忘了行礼告退,总归一跺脚就转身又跑远了。

边跑边想,她今儿最最不能明白的,就是这位爷是怎么忽然就改了心意的呢?——当初他的话,她可每个字都记得清楚,他就是说过,叫她离他也远点儿啊!

看着廿廿大辫子一甩一甩、扑腾扑腾地跑远了,十五阿哥收不住笑意,冲远远站在一边儿数树叶的九思努努嘴。

九思心领神会,赶忙跟上去,悄悄儿照应着,免得这位小格格心慌意乱之下卡了摔了的。

直到廿廿都跑没影儿了,十五阿哥才缓缓摊开掌心。

之前,他的左手是一直都紧攥着的。

在他掌心,伏着一只“黑色的蝶”。

那是一片被烧过的纸屑,因被火焰熔炼过之后,质地比原来变得更加轻盈,故此才能随被火加热后的空气,飘飘然直上云霄。

他来之时,它恰好飞到他眼前来。

他也是巧,伸手接住,随意看来——那一片残纸上,却完完整整地依旧留着“十五阿哥”四字。

稚嫩、清秀的笔迹,却偏学了女孩儿急难驾驭的瘦金体……他便能确定,这分明是出自她的手!

他的心登时惊喜地狂跳了起来!

——原来她在燎幢里焚化的经卷,是与他相关!

此事发生在此时,那她必定是在为他祈福!

那被焚化了的经卷,早已被桑烟缠裹送上云天,却偏有这样一片没有完全化尽,而且就恰恰好飞到他面前,被他伸手接住……

冥冥之中,仿佛天意。

原本,以为她小,以为他不该出口的心意,却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最好的回答。

他不信,她会平白无故为人祈福;况且还是这样急急地焚化了,仿佛被人知晓一般。

小女孩儿,虽然小,可是做出来的这些事,却也叫他蓦然涌起太多的勇气来!

故此,什么离他远一点儿啊,什么莫名其妙的怒气啊……统统都滚开吧!

就算他,老夫聊发少年狂。

又或者,是他在额娘薨逝之后,一夕之间强迫自己长大;可是内心深处,依旧住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执着地等在原地,等着他能偶尔褪掉自己成熟、宽仁的外壳,依旧还能如孩子一般,自在地撒娇赌气,执拗地直白掠取……

少时九思贼眉鼠眼地回来,悄悄儿地一笑,“主子安心,狼格格稳稳当当地回去了。”

他便又笑了,想起她当年摔那一下儿。

以及,回头才想起来,皇阿玛曾说起过,当年额涅刚进宫挑选的时候儿,也曾在顺贞门上狠狠摔了一下儿。

额涅是为了避免进宫,自称摔傻了;而她呢,却是结结实实真的摔傻了。

傻到,真的信了他的话,对他避而不见,真的——连他给的念珠都不要了。

125、高兴

“走吧。”

十五阿哥心满意足,径直转身朝外去。

九思小心翼翼问,“主子……不等等侧福晋?”

十五阿哥不由得兴起,抬脚便蹬在他胯骨轴子上,“我看你再抖机灵!”

九思嘿嘿地笑,赶紧躬身请罪,“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不敢了。”

十五阿哥脚步轻快,大步而去,满面的笑意。

九思跟在背后,心下也是悄悄儿松了口气——如今阿哥爷被窦光鼐告了,皇上派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亲自去查,足见此事绝不简单。

更要命的是,皇上除了派阿桂去之外,还派了和珅的弟弟和琳也一并去江南质讯盛住。

盛住已经被解任候质。所有杭州织造事务,都著和琳署理。

阿桂还好说,以阿桂的刚正不阿,必定能秉公办理;可是此次又加入和琳,便是变数陡生。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别说阿哥爷和福晋,就连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阿哥,再到十五阿哥跟前来说话,也都加了小心去。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阿哥爷还能如今天这样释然而笑,倒叫他这个当奴才的,心下都跟着长舒一口气去。

只要阿哥爷还能笑,那就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不是?

难得阿哥爷高兴,九思便赶忙小步跑上去,继续凑趣儿,“……主子,今儿怎这么高兴哪?是不是因为狼格格呀?”

十五阿哥又抬脚。

九思认命,也心甘情愿,将另外一边胯骨轴子主动让出来,等着主子踹。

十五阿哥却笑了,收回了脚去,却啐他一声,“我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旁人?我因为你十七爷,就不行么?”

“十七爷?”九思眼珠儿紧着转了个圈儿,“十七爷今儿念书念得好,还是又做了首好诗?”

十五阿哥不由得笑,“我又不是你十七爷的师傅和谙达,他的功课自有他们顾着。”

“那……”九思一时想不明白了,这便瞎猜,“难道是十七福晋遇喜了?”

十七阿哥成婚好几年了,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呢,这事儿十七阿哥自己虽不在意,可是宫里早就暗暗悬着心呢。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倒是有关,不过却不是你说的缘故。”

十五阿哥尽管满面含笑,却不肯告诉九思去。

他怎么好在自己的哈哈珠子太监面前说自己弟弟如今与新得的侧福晋武佳氏两情相悦去呢?

——也是因为十七阿哥成婚数年并无所出,故此乾隆爷给十五、十七这两个儿子,前后脚都指配了侧福晋去。

十七阿哥这位新娶的武佳氏,年方十四岁,进了宫来与十七阿哥倒是脾气相投,武佳氏不像个侧福晋,倒更像是十七阿哥的玩伴儿,倒叫十七阿哥开怀不已。

到了哥哥面前,十七阿哥也藏不住话儿,不时提到武佳氏去。

十七阿哥如何知道,看见他如此,他哥就更为高兴了呢。

一来高兴自己弟弟寻了个情投意合之人,二来……也自因为有了武佳氏,倒叫十五阿哥暗中松了一口气去。

这世上,十五阿哥可能最是希望自己弟弟跟武佳氏能永远这样情投意合下去的了。

126、捭阖

窦光鼐将盛住告了,一并牵连到十五阿哥,这在外人眼里看来,仿佛捅破了天一般。

事件中人,十五阿哥自己只字不发,乾隆爷也依旧稳坐diào yu tái。

他在处置这件事之前,依旧先“点将”。

他先点了王杰,任命兵部尚书王杰为尚书房总师傅。

尚书房总师傅,总管尚书房皇子、皇孙念书之事,因皇子皇孙每日必进尚书房念书,便是成年、成婚后亦不免,故此所有皇子皇孙的素日便都在尚书房总师傅管理之中。

王杰为人忠清劲直,老成端谨,且素来对和珅之流不假辞色。有他掌管尚书房,不啻“安内”。

王杰为尚书房总师傅,王杰的孙子王笃又为十五阿哥的伴读;且当年王杰高中状元之时,原本的状元是赵翼,因陕西尚无状元,故此乾隆爷将状元该点了王杰……

故此王杰与十五阿哥,亦有私谊。

有这样的名臣照应,十五阿哥日常只需安心念书即可。

安排完了王杰来“安内”,乾隆爷随即又派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亲自去质讯盛住。

尽管还有和琳同往,可是以阿桂军机首揆、军功卓著的地位,足以震慑和琳。

况且,军机处中早分两派,和珅的对头,便是阿桂、王杰等人。

对于浙江此次亏空大案,目下窦光鼐等人报上来的亏空,已近三十万两,乾隆爷彻查之心坚决,可是——他却也早已施展帝王之术,一边用阿桂与王杰二人,从内外两边稳住局势;同时却也叫和珅的弟弟得以参与其间。

唯有如此,才能不管盛住此次是否牵连进贪腐大案,都能小心地护十五周全;且叫和珅一派说不出什么来——否则,岂不是和珅亲弟弟和琳无用?

连下谕旨,将这盘棋安排好,乾隆爷才松了一口气。

针对盛住此事,再道:“盛住以藩司兼管织造,养廉本属丰厚。若伊进京携带系属己赀,虽至十万何妨,亦不致外间啧有烦言。。”

乾隆爷是说,盛住因为浙jiāng zhu管钱粮的布政使,兼管杭州织造,两个差事皆属“肥差”——养廉银皆为丰厚。所以就算自己家财积累到十万两又有何妨?外界谁有资格去说三道四?

乾隆爷只说道:“……若有勒索之事,岂可不问。”而窦光鼐的奏疏里是认为盛住的钱财里不都是自己积累的家产,而有勒索下属而来的,故此需要查问清楚。

将此事定住了方向,乾隆爷才松一口气,挑眸问,“你十七阿哥可来了?”

如意忙笑道,“十七爷早来了,看皇上忙,便在外头候着。”

乾隆爷轻哼一声,“没上房吧?”

如意使劲忍住笑,“回皇上,十七爷在椅子上稳稳当当坐着呢。”

其实如意说这话有点违心,十七阿哥是没上房,是在椅子上呢,不过可没端端正正坐着,而是——已经斜躺在扶手上了。

乾隆爷哼了一声,“叫他滚进来吧。”

不一会儿,十七阿哥已经嘿嘿笑着走进来,装模作样地在拜垫上认真行跪礼。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都是给军机大臣预备的,谁说给你用了?”

十七阿哥眼珠儿一转,便乐着爬起来了。

他明白,那是他皇阿玛不用他跪了。

127、选吧

“皇阿玛,这是儿子叫她们做的饽饽,进给您尝尝。”

乾隆爷“嗯”了声,沉着脸打开了食盒,朝内望望。

“五毒饼,粽子,藤萝饼……嗯,还成,端阳五月,这些饽饽还都算应时。”

乾隆爷抬眼盯十七阿哥一眼,“她们都用心了,回去告诉她们,朕谢谢她们。”

十五阿哥这便笑了,忙道,“这都是儿子们的孝心,应当做的。”

乾隆爷又盯着那食盒里头,“只是里头这么多饽饽呢,我一时也尝不过来。你倒替我出个主意,我先吃哪一样儿啊?”

不论是富贵天家,还是平民百姓家,儿孙晚辈给老人家进献吃食自是常例儿,况乾隆爷是天子,臣仆都有进献,他老人家是当真不可能都尝到的。

从每家选一样儿,早成常例,十七阿哥自是心下有数。

他便嘿嘿笑着,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捧盒,“儿子要伺候皇阿玛尝的,自然是要单搁着的。那一大盒的,阿玛只管赏人就是。”

乾隆爷挑了挑眉,“嗯,那捧盒里是什么?呈上来。”

十七阿哥满面喜色给呈上了,还亲手打开了盖儿。

乾隆爷望过去,倒是挑眉,“哟,是榆钱儿饽饽啊。”

十七阿哥登时喜笑颜开,“对,就是榆钱儿饽饽!阿玛稀罕吧?您快尝尝。”

乾隆爷眸光点点深沉下来,“都过了端午了,这榆钱儿已是难得了。既然还能做出这样新鲜的饽饽来,必定得费一番工夫去。”

十七阿哥就乐了,“可不嘛,儿子特地带武佳氏进山了,找山上时气晚的地方儿去,才捋下这些新鲜的榆钱儿来。”

“还不敢在路上耽搁,得快马加鞭赶紧回京来,要不这些榆钱儿离了树枝,叫太阳一晒,暖风一吹,很快就蔫儿了,做出饽饽来也干巴不好吃了。”

乾隆爷耐心听着,适时问,“武佳氏?”

十七阿哥就乐了,“正是阿玛指给儿子的侧福晋。”

“哦~~”乾隆爷长眉微挑,伸手去拈了榆钱儿饽饽在手里,“如此说来,你与那武佳氏相处得,倒好?”

十七阿哥登时红了脸,赶忙道,“儿子跟谁相处得不好呢?总归儿子身边的人,都是阿玛指给的,儿子都喜欢。”

乾隆爷幽幽地咬上一口榆钱儿饽饽,笑眯眯盯着自己的老儿子,“我今儿叫你来啊,就是说道说道去木兰秋狝的事儿。”

按着这几年的规矩,都是五月就离京去秋狝的。

十七阿哥认真点头,“阿玛您说,儿子听着呐。”

乾隆爷不慌不忙咽了饽饽,缓缓道,“今年呢,我准你带一个人在身边儿伺候……你福晋、侧福晋,还是名下那些使女,你选一个吧。”

十七阿哥登时眼珠儿就是一亮,“阿玛您说真的?”

乾隆爷也不等他做出选择来,先道,“不过有一宗,你若定了带个人去,那你就不能再带狼去了——在你身边人和你那狼之间,你只能选一头儿。”

“啊?”十七阿哥登时傻了。连忙央求,“阿玛,这叫儿子怎么选哪?”

128、调理

老爷子悠闲自得道,“难选啊?那就不选了呗~”

十七阿哥心下便是一松,“不选了好……”

老爷子却抓过坐褥上的玉如意,照着十七阿哥的秃脑瓜瓢儿就给了一下子,“你美什么呢?我说你不选了,可不是说你不用选了,两个都能带着了~”

十七阿哥登时傻了,苦着一张脸望着老爷子,“啊?那您是什么意思啊?”

老爷子乐了,嘴角儿还挂着饽饽渣儿呢,没顾上擦,就先乐得合不拢嘴了。

“……对喽,你脊梁沟发凉的那个才是我的意思。既然你难选,那就索性人和狼,两头儿都不用带了呗!”

十七阿哥一听,赶紧跪下了,伸胳膊抱住了乾隆爷的脚去,“阿玛,阿玛您别介啊……”

乾隆爷将一块饽饽都吃完了,伸手掸了掸袍子上的饽饽渣儿,“要不,还跟往年一样,只带狼去?”

十七阿哥满面的为难,继续抱着阿玛的脚丫子,“哎哟,哎哟……”

乾隆爷忍不住一抬脚,将这老儿子给踢开,“我说你肚子疼啊?那你哎哟什么啊?”

十七阿哥怀里没有脚丫子抱着了,只能两手撑住地面,摆一张苦瓜脸,“阿玛,儿子,儿子为难……”

乾隆爷哼了一声,“行围去带着狼,你这二三年可威风!那今年继续威风呗,有什么好为难的?既是秋狝,带着狼去才是天经地义。”

十七阿哥这才忍不住了,冲口道,“阿玛不知道,武佳氏听说儿子行围时候儿的威风,她说她可想看了!”

“哦~~”乾隆爷自是一片了然,“是说了嘴了,想在你侧福晋面前耍威风。”

十七阿哥又上前来想抱乾隆爷的脚,乾隆爷抢先一步抬起来,盘腿在炕上了。

“……那就带人去,甭带着狼了。”

十七阿哥还想磨叽,乾隆爷满面的佯怒,“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这么在我面前吱吱扭扭、婆婆妈妈的。要不然,我干脆留你在京办事,你也甭跟着去了!”

十七阿哥造了个灰头土脸地走了,目送老儿子的背影,乾隆爷不由得低笑出声。

魏珠上前来用鹿尾掸子将坐褥上的饽饽渣儿给掸干净了,也跟着笑呵呵道,“每回皇上都能将十七阿哥给调理得妥妥帖帖的。”

乾隆爷叹口气,“谁让他总给捣乱?什么事儿他都爱横叉一杠子,俗话说简直就像个搅屎棍儿!还偏榆木的脑袋瓜子,油盐不进,全然不知道状况。”

“我若不调理顺过来,旁人更不敢了。便是你十五约束着他,却也时常被他给黑搅成了白的去,反叫十五投鼠忌器,舍不得动他的寒毛。”

魏珠听得有点迷糊,抬眸看了看皇上,却没敢问。

他心说,这十七爷就差不是猴儿精托生的了,还榆木脑袋?

“去,将这碗生下的榆钱饽饽送给你十公主、德雅格格吃去;另外将你十公主和德雅格格她们进献来的药香珠子,赏给十七所儿里的去。”

皇上的吩咐不动声色,可是凭魏珠几十年来伺候皇上的经验,心下却是微微颠了个个儿。

129、放心

这差事魏珠便也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办,他亲自跑了一趟。

见是魏珠来,十公主和德雅都亲自陪着,并且当着魏珠的面儿,叫了廿廿和安鸾来,将乾隆爷赏给的饽饽都分赏下去,也好叫魏珠看着,方便回去回话儿。

听说是十七阿哥所儿里的女眷们做的饽饽,廿廿倒好奇,忍不住问,“倒要请问谙达,这些饽饽里,哪一样是十七阿哥侧福晋做的?”

廿廿也自是总听十七阿哥念叨起武佳氏来,这便也好奇。

魏珠心下自一动,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含笑问,“狼格格是钮祜禄家的,我还以为格格儿必定先尝十七福晋的手艺——终究您二位是一家子不是?”

廿廿笑笑,没直接回答,只央求,“谙达快请告诉我吧。”

魏珠这才将那榆钱儿饽饽指给廿廿看,“皇上说过了端午,榆钱儿难得了。可是这位侧福晋还能做出新鲜的榆钱儿饽饽来,心意倒是难得。”

“皇上都夸赞过的,狼格格也尝尝,看好不好呢?”

廿廿忙小口咬了,抿进唇里,便也笑了,“真是鲜灵儿!更难得是侧福晋没往里头添加过多的佐料,保留下榆钱儿原本的草木之气,便最是难得!”

魏珠回去复命,也小心思忖着这话该怎么回。

还是乾隆爷自己直接问了,“……小十的侍读是弘毅公家人,十七的嫡妻也是弘毅公家人,那侍读学生可只要了十七嫡妻做的饽饽去?”

魏珠小心答,“还真不是。那位狼格格是但凡公主赏给她的,她挨着样儿地都尝了。最喜欢,老奴看着倒仿佛不是十七福晋的,而是侧福晋的。”

“哦?”乾隆爷抬眸盯住魏珠。

魏珠赧然地笑笑,“老奴还提醒狼格格来着,特地将十七福晋的指给狼格格瞧。可是狼格格却是指名儿要先尝侧福晋做的,还连声说难得保留了榆钱儿的天然草木之气。”

乾隆爷微微眯了眯眼,“她脸上,没有旁的动静?”

魏珠答:“老奴老眼昏花的,当真没瞧出有旁的来。”

“哈!”乾隆爷高兴地丢了笔,“老魏啊,去,吩咐膳房,朕今儿要用酒膳!”

乾隆爷今年可都七十七了,魏珠都不放心,小心道,“皇上……您这?”

乾隆爷最懂养生,这几年除了千叟宴和过年时候的宗亲宴,寻常自己极少再动酒。

乾隆爷却是笑眯眯地眨眨眼,“叫你去你就去,今儿难得朕高兴。”

乾隆爷说着伸手拍了拍魏珠佝偻的肩膀,“老东西,你可不知道,朕今儿可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儿啊!”

乾隆爷这边放下心来,那边厢,五月二十一日,江南也传来了好消息。

阿桂亲上奏折,上奏因窦光鼐的举发而质讯之事。

首先,说盛住勒索下属之事,“阿桂面询该学政,系何人告知。该学政不能记忆姓名。是窦光鼐既欲于朕前见长,又恐得罪众人,实属进退无据。”

盛住勒索下属之事,查无实据,不能坐实。

130、雾散

其次,盛住上年进京携带大量银两之事,阿桂也已经查明,盛住是携带了三万九千余两的银子。但是这些银子并不是盛住自己贪赃而来,而是历年内务府都有将人参送到江南出售的旧例,盛住身为杭州织造,职分之内有管理此事的责任,故此盛住是将上一年的人参出售所得的银两携带入京。

这三万九千两,全都是人参卖出来的银两,盛住到京之日,立即赴内务府广储司,将这笔钱已经兑交,广储司记录在案。

由此,盛住携带银两之事,也是冤枉。

乾隆爷也因此动了怒,下谕旨呵斥窦光鼐道:“窦光鼐因见所带银匣数多,遂疑为盛住私赀。若如此疑人,天下竟无一清廉之官矣!尤为可笑!”

第三,窦光鼐还因告发盛住,而直接将十五阿哥牵连进来,认定盛住是十五阿哥的舅哥,所以携带进京这么多的银两,必定内里是有进献给十五阿哥的物品。

乾隆爷又亲自驳斥:“至盛住所称,进京时并无送给十五阿哥物件。阿哥亦从不许其帮助。”

“阿哥等素常谨慎,宫中廪给亦优,本无需伊等帮助之处。盛住所言,自属可信。朕阅之深为嘉悦。”

一场因盛住而牵连到十五阿哥的乌云,在乾隆爷亲下的谕旨中,终于烟消云散。

整个撷芳殿中所都松了一口气去,太监和官女子们也去给十五阿哥道喜。

十五阿哥却避开了,只叫嫡福晋点额赏给他们就是。

十五阿哥独自坐在外书房里,摊开手心,静静凝眸,幽然含笑。

这件事不过半个月便查清,可见和琳虽然身为和珅的弟弟,却也并未从中作梗……

如此顺利,是不是因为,曾经有个小女孩儿澄澈天真的祈祷,上达天听,便当真为他换得了上天的庇佑去?

在他掌心,那一片黑色的蝶,无声伏着,仿佛周身还带着烟火的暖意。

十五阿哥静静含笑道,“你还这么小,就让你也跟着我担惊受怕了。是我不好……”

门上忽然响,侧福晋骨朵儿抬步进来。

十五阿哥回神慢了些,便叫骨朵儿瞧出阿哥爷仿佛在藏什么。

十五阿哥将纸片镇在松花砚台下,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十五阿哥随即呵斥九思,“你又做什么吃的?竟不通禀!”

骨朵儿深吸一口气,“阿哥爷别恼,是我要给阿哥爷一个惊喜,这才叫他们捂了九思的嘴。”

十五阿哥蹙蹙眉,“你来做什么?”

骨朵儿深深吸气,“我来做什么,自然是要给阿哥爷道谢的呀!今儿是阿哥爷的大喜的日子,阿哥爷总算没受盛住的牵连……这样大喜的日子,我又岂能不来陪伴阿哥爷,却叫阿哥爷独自在这外书房里不成?”

骨朵儿今天有些不高兴,原本这事儿就是嫡福晋点额的兄长盛住惹出来的,结果阿哥爷叫赏给奴才们,却还叫点额去赏。

这摆明了,还是要替他们兄妹挽回脸面。

而嫡福晋缠棉病榻这么久了,便是要赏也自可以叫她这个侧福晋来赏啊,连这样的顺水人情,阿哥爷都还只给嫡福晋留着,半点都不肯匀给她!

131、不豫

“不必了。”十五阿哥淡淡别开目光,“这有什么好欢喜的?盛住原本无辜,不过一场误会;若要欢喜,岂非心下有私?”

骨朵儿被哽住,深深吸口气,努力笑道,“阿哥爷,您放心,您说的话儿,我都明白。我啊,对外绝不露出半点欢喜去,就像这事儿没了结之前,我也半点忧色都没露出去一样。”

“就算去舍卫城进香,我自然是去为阿哥爷祈福的,可是我也没叫外人看出来,只置办广育宫去了,只叫外人以为我是去求子的罢了。”

“我只是……只是此时此地只有阿哥爷与我两个人,我才说这个‘喜’字罢了。”

听她特地提到舍卫城进香之事,十五阿哥静静抬眸。

终究,眼前也只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儿罢了,便是顶着皇子侧福晋的冠冕,终究年岁也还小。

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算难得。

他或许,也是太严厉了吧?

十五阿哥便点点头,“嗯,福晋也说了,你虽进宫的日子短,不过这几个月来也言行举止都甚为得宜。难为你了。”

骨朵儿心内一起,又一伏。

阿哥爷夸奖她,她自然高兴,可是……阿哥爷却还是将嫡福晋给摆在前头。

骨朵儿虽笑了,可是那笑却有些并不由衷,“我与阿哥爷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哪里敢说什么难为,自当一世相扶相伴。”

十五阿哥眼帘半垂,“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先回去吧。待我这几日忙完了,自去看你。”

完颜氏家世尊贵,是点额的母家都比不了的。皇阿玛给他指了家世尊贵,又年轻的侧福晋进来,十五阿哥明白,这是皇阿玛在帮衬他。

终究因为额娘是汉姓人的缘故,如今朝臣依旧有用这个来指摘他与十七。故此,皇阿玛尽管指给他们两个的格格,全都是汉姓人,但是嫡福晋却都是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用意便在此处。

他明白皇阿玛的心意,所以他明白,自己不可薄待完颜氏。

纵然心下对完颜氏并无悸动,他也会尊重她侧福晋的名分去。

骨朵儿只得撑起微笑,微微蹲身,“好。那阿哥爷读书别熬夜,早点安置。福晋此时身子不好,若阿哥爷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来知会我,就别再惊动福晋了。”

含笑走出外书房,一转身,骨朵儿面上的笑容已然尽数凋零。

“我倒不明白了,阿哥爷的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嫡福晋的身子明摆着,从她进宫一年前已是坏了,阿哥爷早已不语福晋同房;而其余的几位使女,也全都是好几年的老人儿了,阿哥爷没理由放着她这样年轻的新人不宠,而宁愿自己独宿书房啊!

“除非……他是心里另外有人。”

骨朵儿霍地抬眸,望向整个内院,“那这院子里,还能有谁?”

倒是星烛抿了抿嘴,凑近骨朵儿耳边,小声道,“……这所儿里的新人,除了主子外,怕就是那两个了吧?”

132、是谁

“那两个?”

骨朵儿眸光一沉,“你是说,那两个奴才,敢勾着阿哥爷,抢我的恩宠?”

骨朵儿明白,星烛说的就是侯佳氏和王佳氏。

骨朵儿的心下微微一颤,“……我说怎么方才我刚进来的时候儿,阿哥爷急着忙着仿佛要藏什么似的。我还想呢,阿哥爷有什么怕被我瞧见的?”

“难不成就是她们两个私相授受,背着我给了阿哥爷东西?阿哥爷好歹忌惮着她们两个是我屋里的,这才怕叫我给瞧见了去?”

星烛使劲点头,“方才奴才也瞧见了。奴才也觉着,这里头必定有鬼!”

骨朵儿银牙紧咬,“若果真如此,那她们两个就太自不量力了!”

星烛冷哼了一声,“她们二人虽身份也是官女子,可是她们两个素日与奴才们一同当值,哪里有半点甘心伺候主子的意思呢?瞧她们两个身娇肉贵的样子,倒是将自己当成个小主儿呢。”

星烛是骨朵儿陪嫁进来的两个家下女子之一,身份不过是完颜氏的家奴,自然比不得人家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个。

自当侯佳氏和王佳氏被拨过来与她们一同伺候,星烛和星燧两个自觉得万般的不顺眼去。更看不惯她们两个骨子里那种养尊处优去。

骨朵儿便是一笑,“也难怪,毕竟都是官宦之女,比不得那些家世普通的,从小在家里也都是当大小姐养着的,唯有挑差进宫了,才做伺候主子的差事。”

“可是她们自己心底下自然是不愿意的,凭她们的身份,进了宫也没想将来再放出去,必定都安着伺候了阿哥爷,熬成皇子侍妾的心去呢。”

骨朵儿立在夜色里深深吸口气,“谁叫她们出身那样的家世呢,我倒也不怪她们。只是一宗,她们终归是奴才,怎么也不准抢到我的头里去!”

“我刚进宫,我还没得阿哥爷的情分呢,哪儿有她们蹬鼻子赛脸的规矩去?若是懂规矩的,终究是我屋里人,我免不得将来举荐她们一二。”

骨朵儿用力拨着自己养得玉管似的指甲。

“话又说回来,便是抬举了她们,她们想当侍妾,也总得有点儿当侍妾的眼力,或者赶在我遇喜、月事,不方便伺候阿哥爷的时候儿,才轮到她们罢了——更何况现如今我还没怎么着呢,哪儿轮到她们?!”

星烛也啐了一声,“可不!她们两个刚进宫几天,还没站稳当,就先想飞上天了!姑娘,你得给她们几分颜色瞧瞧!”

骨朵儿的面色在幽夜里,几番转换,有惊有恼,有悲有恨。

最终,却都归结为一笑。

“她们虽然是我屋里人,可一来是官宦之女,二来又是嫡福晋指过来的,我进宫日子又短,若现在由我自己动手,倒显得我小气了。”

“如今在咱们所儿里,还是嫡福晋当家,便是要惩治人,也得是嫡福晋动手才是。”

星烛忙问,“可是……嫡福晋如今的样子,她怎么会整治那两个去?”

骨朵儿轻笑垂眸,“那就设法拿到阿哥爷藏的那东西,然后送到嫡福晋跟前,叫嫡福晋也看看好了。”

133、同姓

五月二十八日,乾隆爷从圆明园起銮,赴木兰秋狝。

十五阿哥、十七阿哥等,自又如每年惯例,随驾出京。

骨朵儿等待的机会,这样快就来了。

撷芳殿里自清静了下来,因阿哥爷不在,那外书房也空了。看屋子的太监乐得偷懒。

况如今嫡福晋病着,这撷芳殿中所里里外外,还不是她这个侧福晋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圣驾出京,十公主和德雅,也得了自在去。

师傅和谙达们也乐得睁一眼闭眼,倒叫公主和皇子皇孙们都松快了不少。

七月间,趁着夏日到圆明园去避暑,正赶上圆明园里柳绿花红,水色潋滟,又颇多闲散时候,十公主便借要学着皇阿玛的样儿,找人联句的名义,将一众未成年的皇子和皇孙都给召进了宫来。

皇子皇孙进内廷,自要先递牌子。十公主和德雅两个翻翻已经递进来的红头牌,见绵偲还没到,这便笑着用胳膊肘捅捅德雅,“咱们叫廿廿到门口儿候着去吧?”

德雅会意,便也笑,“也好。”

廿廿也不知为何,自管听命,到宫门口去迎候着。

她倒没想别的,总归今儿还有皇孙女等一众养在内廷的宗室女们也都要应邀前来,十公主这便自然要派个人在门口儿迎着。

官女子的身份不够,太监又不合适,那她这个当侍读的,便是现成的人选。

廿廿在宫门外,暂没等来绵偲,倒是先等来了丰绅宜绵。

原本就有旧时那一本子兄妹相称了的糊涂账,再者因丰绅宜绵是和琳的儿子,而廿廿又听说和琳这回赴江南奉旨查办盛住之事,并未从中作梗,倒让十五阿哥受的牵连极快就解了。

就因为这个,廿廿心下对和琳颇有些刮目相看。连带着,倒对丰绅宜绵这个干哥哥,多有了些情谊。

廿廿亲热迎上去,“谷子哥哥你来啦~”

丰绅宜绵有小名“有谷”,廿廿便笑成“谷子哥哥”,总说有这干哥哥在,定然不会饿肚子的。

丰绅宜绵憨然地笑,“你是知我要来,特地在门口儿等我?”

廿廿便笑,“怎么,谷子哥哥倒不欢喜我来等你?”

丰绅宜绵听见自己心下暗叹一声。

终究他们两个都是出自钮祜禄氏,这便什么可能都没有了,这一辈子也只能以兄妹相称。

廿廿不知丰绅宜绵心下想什么呢,只是见他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倒叫她心下毛毛的。她这便故意朝丰绅宜绵背后瞧,“谷子哥哥是自己来的?十额驸没回来呀?”

丰绅宜绵知道廿廿是故意打岔,这便轻啐一声,伸手点在廿廿额头上,“你倒傻了,这才七月,十额驸自是要随驾在热河呢,哪儿有自己先回来的道理?”

丰绅宜绵说罢,四处看看,故意绷起脸来,“你倒盼望着他?仔细十公主听见了,回头误会了去。”

倒是廿廿自己无邪而笑,“谷子哥哥尽说傻话,咱们都是钮祜禄氏呢。同姓为婚,礼所禁也。”

丰绅宜绵叹口气,“又不是同宗同祖,只要你不计名分,不当嫡妻,便是同出自钮祜禄氏,倒也是无妨的。”

134、相煎

廿廿挑眸望丰绅宜绵,只觉脑子有些乱。

这是说什么呢?

这样礼法所禁之事,又何苦要特地端出来讲说?而且又要编排她跟十额驸做什么——谁说公主的侍读,就一定也给公主当陪嫁,如股时的媵妾般同嫁过去了?

廿廿便扯了个谎,笑道,“方才公主在里头还发脾气呢,说今儿好容易攒这个局,可是大家伙儿却都来得慢,倒好像公主相请,大家都请不动似的……”

“谷子哥哥你可来了好一会子了,还在这儿啰唣,仔细公主头一个先拿你发落了去。谁让你是十额驸家的呢,公主发落起来,倒不用见外~”

丰绅宜绵这才赶紧抱拳,“好,那我先进去了。”

丰绅宜绵总算进去了,廿廿终松了一口气。

“你这个当事人当真听不懂么?倒是我这个事外人都听懂了呢。”

冷不防,墙角处转出几个人来,盯着廿廿冷笑,慵懒地拍了拍掌。

廿廿的额角都跳起来疼。

——还能是谁呢,今儿既然是便请皇子皇孙和皇孙女们,那她钮祜禄家的那几位高贵的侍读格格,自然也要同来。

说话的人,正是雅馨。

雅馨与廿廿年岁最为相近,这几年在宫里过来,越发出落得气质矜贵。如今隐隐然,连冷笑的样子,都有些像极了后宫里的主子们去。

雅馨侍奉的是十一阿哥永瑆的次女,宫里都叫“二格格”的。因二格格是永瑆继福晋所出,而这位继福晋也是钮祜禄家的,是八房的格格,故此雅馨跟二格格有主仆的名分,可是内里却跟亲姐妹似的。

倒叫雅馨这几年在宫里也是十分自在,这便越发养成了矜贵的模样来。

“这位和家的哥儿,是说他倒想得了你去吧?只要你肯不要名分,不当嫡妻,那就不用将你的名儿报官记档,那你们两个就算都是钮祜禄氏,就也无妨了。”

那几个都跟着乐了。

雅馨也是一脸的欢喜,走到廿廿面前来认真地说,“我倒觉着,这是件好事儿啊!你想和家是个什么人家呢,如果你嫁过去,就算没有名分,至少也能解了你们房头的急,至少在和家田庄上多安排几个庄头,便也将你们六房的男丁们的差事有了着落不是?”

六房男丁因没有世爵,也没有军功,所以极少出仕,连披甲的差事都少。能得个差事养家糊口,都能心满意足了去。

廿廿深吸口气,淡淡地笑,“我家再清贫,然则阿玛早早请师傅为我兄妹开蒙。我跟从师傅最先学到的,便是‘安贫乐道’四字。”

“况且我再清贫,便是你们再笑话我,我六房也是弘毅公六房的后人。我弘毅公家的女孩儿,都是皇后、贵妃、王爷福晋,谁会给人做小去?”

“还是说,对于雅馨你来说,你可以接受若清贫了,都可以忘了自己家的家声,甘愿给人做小去的?”

雅馨一声冷笑,“我可是十六房的格格,你当我是你呢?我们十六房,世爵、军功无数,怎会沦落到你这等地步去?”

135、皇孙

廿廿垂眸,淡淡一笑,“姐姐说得对。不说皇子皇孙福晋,便是如今皇上的内廷主位里,便是两位钮祜禄氏,全都出自十六房。”

雅馨心下咯噔一声,紧盯着廿廿,“你竟是想说什么?”

廿廿轻轻叹口气,“想当年,顺妃娘娘和诚嫔娘娘二位出自十六房的格格,能一同被选在内廷,彼此相伴,曾有多好~”

“只是诚嫔娘娘落水薨逝以来,顺妃娘娘怕也是失了左膀右臂一般……我想,顺妃娘娘必定十分思念诚嫔娘娘。”

“你!你敢嘲讽诚嫔娘娘落水之事?”雅馨恼了,上前就攥住廿廿的手。

诚嫔那不明不白的死,对于弘毅公家十六房来说,是不能言说的痛楚。

再多的尊贵,再多的煊赫,都无法掩盖这一场生死的不明不白。

廿廿原也不怕雅馨,只管高高扬起下颌,一双黑白如璃的眼,只管盯住雅馨,却半点都没有闪躲。

可是雅馨却自己松开了手,登时换了一张脸,向廿廿背后行礼。

廿廿情知有异,忙回头,却见是几个少年走了过来。

她都有些眼生,可是凭那服侍,便知道是几位绵字辈的皇孙阿哥来了。

廿廿便也急忙蹲礼下去。

那几位少年朝她们几个看过来,也有些愣神儿,显然也是眼生,一时倒不好招呼。

倒是其中个头最矮的小阿哥先认出雅馨来,拍手咯咯地笑,“我见过你,你是五姐姐身边的侍读格格。五姐姐叫我也喊你姐姐。”

雅馨第一个被皇孙阿哥们认出来,登时脸兴奋得有些红,也忘了行礼,先捉住那小孩子的手去,“绵庆阿哥,亏得你还认得我。想来我也是托了六福晋的福去。”

廿廿这才明白了,原来眼前这小孩儿是绵庆,是六阿哥永瑢与继福晋钮祜禄氏的儿子,是五格格的亲弟弟,今年八岁。

绵字辈的皇孙阿哥里头,按着序齿,绵庆下头就是绵宁了。可是绵宁还不到进学的年纪,故此这个时候儿绵庆是尚书房里年岁最小的皇孙阿哥。

从六福晋那算,绵庆跟雅馨是表亲,又有五格格这层关系,故此彼此倒也亲近。

“是六大爷家五妹妹身边儿的侍读格格?”几位皇孙里年纪最长的绵懿便先出声招呼,“这样说来,难不成这几位都是弘毅公家的格格?我到听说,弘毅公家选进来五个女孩儿,为公主、格格们的侍读,倒是罕见恩宠,当真热闹。”

“正是。”雅馨为首,几个女孩儿径自越过了廿廿去,走到几位小阿哥跟前,重新行礼,“奴才们请皇孙阿哥们的安。”

绵懿自己已是成婚了的,这便只是客套笑笑;倒是他身旁绵縂、绵偲几个已经过了十岁,却尚未指婚的,定睛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几个女孩儿。

凭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门第,这几个女孩儿里将来必定有指给他们为福晋的。今儿既得了机会,索性先看几眼。

几个女孩儿心下何尝不也揣了这样的心思去,故此也都含羞带俏地悄然抬眸打量去。

唯有廿廿,心不在此,也乐得躲在几人后头去。

偏有少年忽然扬声问,“后面那位格格可是十姑姑的侍读格格?”

136、小九

已是问到头上,廿廿躲闪不过,这便含笑抬头,“回小阿哥,正是奴才。”

眼前的几位小阿哥,原本就都是皇孙,当中更有几个是亲兄弟的,年岁又都相仿,廿廿一时也不敢分辨谁是谁。

这便凭着身量去猜测年岁。

绵庆最小;之前说话的那位理应最为年长,应该是绵懿阿哥。

那剩下的二位,便该是绵縂和绵偲了。

见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面上打转,两人也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淘气,相视一笑。

还是那位问廿廿的皇孙阿哥含笑点头,“格格快请起克,咱们年岁相仿,此处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

廿廿轻咬菱唇,微微愣了愣,没有单独起身。

倒是绵懿听了笑,扬声道,“格格们都请起来吧。弘毅公是我大清第一功臣,弘毅公家又是咱们天家内亲,自当不必如此拘束。”

几个女孩儿这便都站起身来,纷纷言谢。

虽还都年纪小,但是毕竟也都过了十岁了,更何况绵懿已经成婚,倒不便这般面对面地耽搁太久,绵懿便领先,带了几个弟弟先进去了。

廿廿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进了门,绵懿便笑,扭头盯着方才与廿廿说话的那位皇孙,“小九,你方才可算失礼了哦~~好几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呢,你怎单叫那一位格格起克,嗯?”

绵懿所称的“小九”,正是绵偲。

绵字辈皇孙大排行,绵偲在此时在世的皇孙中,行九,故此宫中也都称“绵九阿哥”,或者“小九阿哥”。

那么另外那位小阿哥,就是小八阿哥绵縂了。

这四位皇孙里,除了绵庆是六阿哥永瑢之子外,其余三位,绵懿、绵縂和绵偲,都是十一阿哥永瑆之子,乃是亲兄弟。

绵懿是打趣自家兄弟,自不必讳言,这便连绵縂都拍手而笑,“七哥,其实原是咱们错了。因为方才那一会子啊,咱们小九眼睛里,自然是只看得见那一位格格,却压根儿就没看见旁的女孩儿呀!”

绵庆虽说小几岁,不过也八岁了,这便也都听得懂,先跳起来起哄。

绵偲更是脸红过耳,不过一双眼倒是晶晶而亮,只有羞涩,却并无尴尬去。

“……实是因为那位格格年岁最小,在几位钮祜禄家的女孩儿里,个儿最娇小,又偏自己藏在最后,自叫人一眼就分辨出来。”

“四年前给十姑姑选侍读的时候儿,都说那女孩儿实则年岁都是不够的,可是却偏中选了,还选为了十姑姑的侍读去,可见那女孩儿是颇有些过人之处的。”

“我想,怕是自小就知书达理,即便年纪小,却反倒可能是开蒙最早的,这便多留意一眼罢了。”

绵懿、绵縂两个哪里肯就接受了,两人一同大笑,“哦?真的只是这样么?”

绵偲脸红更甚。忙再道:“况且门外几个女孩儿都是宫内侍读,那便自然该以十姑姑的侍读身份为最高。不管她们自家房头怎么分,总归在宫里,她们都得按着侍读的身份来分。故此就算咱们要说话,也总归该先跟她说话不是?”

137、失礼

“哦~~”绵懿和绵縂一同煞有介事地应和,“原来是这样哦~~”

绵偲叹口气,只得抿住一双薄唇,不再多说了,总归都由着兄弟们笑去了。

绵縂依旧笑个不停,“可是你难道没看见,人家那小格格可没光看你,他也盯着我看了半晌呢。说不定啊,她可未必对你有什么好印象去,却偏偏看着我有眼缘呢?”

绵偲面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绵縂还没留神,继续笑道,“况且当时那么多个女孩儿呢,你只盯着那一个看,倒叫头里好几个女孩儿跟你说话,都跟对牛弹琴了似的。你没理会人家,叫人家都脸红去了,以后看你再见到人家,可怎么赔礼去~”

绵偲惊得张嘴,“哦?有么?”

绵縂拍手,“我就说你压根儿看不见旁人吧!就最头里那个,个儿也不高,同样娇小的,绵庆叫姐姐的那位,便与你说话来着。结果,你不搭理人家!”

“那位啊,可是顺妃玛母的亲侄女儿!”

绵偲一皱眉,赶紧捉住绵庆道,“你回头万万替我说两句好话,我着实不是有心怠慢……”

绵庆倒是笑,“九哥别慌。那是雅馨姐姐,是我五姐姐的侍读。她是钮祜禄家十六房的格格,身份贵重,性子也是极好的。”

“我五姐姐说了,这位雅馨姐姐不愧是名门闺秀,平素为人处世,最是雍容大度,性子也是灵慧纤巧的。”

“故此啊,九哥尽管放心,雅馨姐姐必定不会与九哥计较的。待得九哥下回见了,多说两句好话,这故事便也了了去。”

绵偲这才松一口气,“那便好。今儿,兄弟们说的对,今儿着实是我失礼了。”

还是绵懿先止了笑,上前来搂住两个弟弟,“好啦好啦,说说笑笑总归都是玩笑。不过你们的好日也快了,我自希望你们两个都得个好福晋去。”

绵懿搂着两个弟弟朝内走,绵縂依旧笑着,绵偲却边走边静静回头,又朝门外看了一眼去。

门外的女孩儿站成两帮,那几个女孩儿一处站着,旁边唯有一抹娇小身影茕茕而立。

夏风从宫墙之间吹过,拂起她的衣角,有翻卷着她的辫梢。

她却未有半点不自在,依旧静静凝立,秀丽如夏日莲花,凭水娉婷。

待得几位皇孙进内,跟十公主和德雅见了礼,十公主可算逮着了今儿的“主客”,这便一边一个拽住绵縂和绵偲,朝外伸着脖子望,“廿廿呢?怎么你们都来了,她却不见了?”

几位小阿哥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绵縂先绷不住,“哈”地就笑了出来。

十公主绷起脸来,“你个小八,你笑什么你?”

绵縂使劲忍着,“十姑姑是找侍读学生呢吧?我知道是哪个,方才在门口瞧见了。我去给十姑姑叫去。”

却是十公主手疾眼快,一把给拽住,“哎,我还有话跟你说。叫小九去……”

绵懿便也没忍住,垂首笑了。

绵偲又红了脸,不过却未曾推辞,转身便又朝外来。

宫门外已经安静了下来,雅馨等几人已经入内了。唯有廿廿独个儿站着。

138、同病

听见脚步声响,廿廿忙转头过来。

见是绵偲,自然地笑笑行礼,“小九阿哥可有吩咐?”

绵偲忙伸手在宫中虚扶住,“格格怎么又客气了?方才我们不是已经都说了么,此时此处并无外人,不需立这些规矩。”

廿廿这才含笑站直了,与绵偲隔了两步,远远并肩站着。

绵偲歪头看廿廿,“……你,怎自己个儿在门口站着?”

廿廿含笑答:“奴才奉公主的命,在门口儿迎候着阿哥和格格们啊。这是奴才的差事~”

绵偲摇头,“现在就咱们两个,你连‘奴才’二字也免了吧。我听着,倒不自在。”

难得皇孙阿哥这般平易近人,廿廿心下自也承情,这便清冽一笑,“嗻!我知道啦~”

虽然直接用了“我”,不过前头还是先守礼地用了个“嗻”去。

自是两全。

事儿虽小,却可见她心眼儿剔透,绵偲便更是笑,定定凝视她几眼。

“还有,我方才问的不是你的差事。我是说,嗯,你们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的后代,全是一家人,怎地,你却是自己一个人……”

绵偲说得很委婉,语速也慢,一双黑眸凝着她的神色,十分体谅她的感受的。

廿廿这才听懂了,垂首缓缓轻笑,尽量轻描淡写说,“弘毅公后代人丁兴旺,小九阿哥必定知道,我们一门有十六个房头吧?”

绵偲点点头。

廿廿抬眸,眼波却是坦白,“我出自六房,是最低微的一房。不管我们这一门世爵有多少,又怎样可以在各房之间跳动承袭,可是二百年来却从未由我们六房的人袭过爵。”

“可是她们不同,她们各自的房头,甚至就是各自的阿玛,就是有爵位的。便如雅馨,顺妃娘娘就是她亲姑姑啊。”

绵偲深吸一口气,隐隐觉两肋作痛。

眼前的女孩儿,轻灵可爱,极力撑起满脸的平静。可是他却是最懂,她心下是要用多大的力气去藏起那种不甘和疼痛来。

他懂,就是因为他自己如今的处境,何尝不是如此?

他本生阿玛虽说是十一皇子永瑆,可是他却是庶出。他刚生下来两个月,就被奉旨过继给了十二皇子永璂。

十二皇子永璂,继皇后辉发那拉氏之子。原本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却因为母亲的缘故,成为最不受待见的皇子。

便是死了,都还没有封爵。

便是死后这些年了,都没有个追封。

皇玛父他,是摆明了心里早已经没有了那个儿子了啊,一点点的念想都不想留了。

他被过继给这样的十二叔为承嗣子,可是承嗣承嗣,他能承袭来什么?没有封爵,没有分府,没有皇上的眷顾……什么都没有。

况且他出继之时,只有两个月大。两个月的婴孩儿,都还没看清自己的额娘,还来不及在额娘怀里说一句话、撒一回娇,就被送过去当了别人的儿子。

皇玛父对他这个孙儿……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些怜惜?

若是怜惜,便是出继,何尝不能等他再大几岁去?就如七哥绵懿一般,六岁进学之后再过继也好啊。

139、生怜

十年过来,嗣母十二福晋与他相依为命,待他如己出。可是十二福晋本身就没什么家世,如今十二叔薨逝了,十二福晋就更成了后宫凄风苦雨中的无处荫蔽的一棵枯草。

强撑到今年,十二福晋也病了,眼见着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内心的孤苦无依,无人言说。

他都不敢想,若十二福晋也去了,那他所承袭的这一脉,将来又将会如何……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极力与叔伯、兄弟们亲近,平素但凡有了空闲,都往本生家里跑,一来是偷得一些亲情的热闹,二来也是担心哪天嗣母若不在了,他好歹还能寻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去。

可终究已经出继,名分上已经分了出去,故此本生家中上自父母、下至本生庶母,乃至家奴们,看着他的眼神儿、对待他的态度,都已经绝对不是对自家小主子的了。

他终究已经成了外人。

虽说兄弟们现在还好,因为年纪还小,七哥、八哥他们还记着他是亲兄弟;若等长大了,他们越发分清楚了房头支脉,那他就会成为皇孙里最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到时候,便是父子、兄弟、叔侄、祖孙……也注定就都越来越生分了吧?

虽然生在天家,可是这种骨肉相隔的痛楚,他也一样承受着。

他与眼前的女孩儿,本是同病相怜。

甚至,他还要羡慕她去。至少她还能跟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生活在一处。

而他呢,他可能很快就要在这世上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那你……委屈么?”他轻声问,像是问她,也像是扪心自问。

廿廿却又笑了,那笑容依旧明澈如璃,“不委屈。委屈什么呢?她们有她们的尊贵,我亦有我的自傲。她们不想与我为伍,嫌我低微;我又何尝在乎与她们一处?我还看不惯她们的自矜呢!”

绵偲不由得长眉倏然高挑,“哦?你……难道不怕,不觉孤单,心下没有不平和气恼?”

廿廿耸耸肩,“这世上人有千百种,各有各自的好。便是高门大户,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便如我等蓬门草庐,也自有自己的天伦之乐。”

“人都一样活在这世上,各有各的活法,谁又何必羡慕谁去;又更何苦用那些劳什子,惹得自己心里苦楚去?”

廿廿将自己的辫梢向空中轻轻甩了开去,“自管各人过各人的就是,只管看着自己,尽力自己想法儿叫自己过得更舒坦就是。才不比着旁人,更懒得眼红生气!”

绵偲心下如呼啦推开一扇窗。

长这么大,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小心翼翼过来的。

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见过与他处境如此相像的孩子里头,能看得这么开的!

这一刻,他不由得自惭形秽。亏他是个男丁,她却是个小女孩儿。

“说得好!”他不由得鼓掌,心像是鼓起的风帆。

廿廿登时又红了面颊,“……我这些话,实则在宫里太过不合时宜。亏小九阿哥如此抬举,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绵偲收回手,跨过几部来,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拉近。

他身量高,垂眸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我没抬举你,我是认真的,是真的觉着你说得好。”

“你这样儿的话,我爱听,我倒希望以后常常有机会与你这样说话,听你说这样的话。”

140、金轿

140、

八月,乾隆爷万寿之月,热河传来消息,乾隆爷下旨:“向来固伦、和硕公主,俱乘坐银顶轿。嗣后,固lun gong主,著乘坐金顶轿;和硕公主,仍著乘坐银顶轿。”

“十公主,著加恩亦乘坐金顶轿。”

十公主以庶出公主身份,名号本该为和硕公主,却能蒙恩乘坐金顶轿,乃是特恩。

十公主得了消息,自也是欢喜不已。

留在京中的皇孙女、宗室女们又免不得递牌子进宫来,替十公主庆贺一番。

德雅自也是替十公主高兴的,可是廿廿还是留意到,德雅人前欢笑,待得到了人少之处,眼角眉梢还是滑过一丝黯然去的。

廿廿将手里的事托付给安鸾,觑着德雅的背影,避开人群,跟向前去。

凉亭里,德雅独自坐着,手托香腮,定定出了神。

廿廿悄然走上去,从后头伸手蒙住了德雅的眼。

德雅微吓了一跳,却也一摸那手,就知道是谁了。

德雅拍了廿廿手背一记,“死丫头,你把我魂儿都吓飞了。”

廿廿笑着走过来,捉着德雅的手,“格格想谁呢?想咱们姑爷吧?”

德雅红了脸去,“再胡说,我当真要双罪并罚,要撕你的嘴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廿廿盯着德雅的眼角眉梢不放。

德雅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瞒不过心细如发的廿廿去。

“……你别多想,我没事。就是这天儿热,便有些困了,寻个地方打盹儿而已。”

廿廿挽住德雅的手肘,“便是格格不说,我心下也多少明白的。格格的额娘是九公主,十公主上头挨着最近的。”

“十公主今儿之所以得了特恩,自然是因为如今皇上只有三公主和十公主这两位公主在世了……”

三公主和敬本就是固lun gong主,若叫十公主只乘银顶轿,倒可怜见儿的,这便给了特恩,一并乘坐金顶轿了。

“格格必定是因此而想念自己的额娘了。可是格格何等聪慧懂事,自不想叫旁人看出来,更不想影响了十公主的心情去,这便独自悄悄儿躲开来伤心了。是不是?”

德雅低低垂下头去,喉咙若堵着棉絮,她只能攥紧手指,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叫自己哽咽出声来。

廿廿便也不说话了,只攥着德雅的手,等着德雅自己缓过来。

有半盏茶的工夫,德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笑了笑,“你个小蹄子,什么都瞒不过你。”

廿廿这才道,“还不是因为我知道格格是个孝顺的女儿?”

德雅吸了吸鼻子,“我想额娘自是有的,可是今儿却倒不止是为了额娘一人……额娘去了,这些年我已经学着接受。况且郭罗玛法都将我接进宫来,将我与十姨儿一起养大,我只是外孙女儿,却能这样儿,已是旷古未有的恩典,额娘在天上看着,都可欣慰。我自己便也更没什么遗憾的。”

“我只是,我只是现在倒悬心我阿玛……自我额娘走了,我阿玛这几年来都郁郁不乐。如今也是病了,才三十岁的人,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141、惦念

因为德雅格格的缘故,廿廿倒是远远见过九额驸札兰泰两回。

德雅格格在内廷养育,九额驸想念女儿,这便也时常递牌子请旨进内廷来看望。

廿廿对九额驸所知不多,却远远瞧着九额驸身姿清瘦,倒不似传统满人男子那般强壮。

更何况,九额驸是平定西域的主帅兆惠的儿子呢,九额驸却未见从父祖辈承继来的悍勇。倒更像是一位文弱的书生公子。

廿廿因为年纪小,且阿玛官职低微,所以当年宫中之事了解不多,并不知道札兰泰的出众之处不在孔武有力,恰在头中智慧。

他没有承袭父兄战阵冲杀的勇猛,却承继了父亲的兵家智慧。也因此,在乾隆爷事实上废去继后辉发那拉氏,并且将继后母家从正黄旗拨回镶蓝旗之时,派十几岁小小年纪的札兰泰来管理继后母家所在佐领,牢牢看住他们去。

便也因为这样远远看过几眼的印象,廿廿也能隐隐感觉到九额驸身子的确是不大好。如今听德雅一说,便也不自觉跟着揪起心来。

德雅格格打小儿就没了额娘,若阿玛再……

廿廿便再使劲忍着,眼圈儿也还是跟着红了。

她便忙起身来,先躲了开去,不敢叫德雅格格瞧见。

她躲在树影里,悄悄擦干自己的眼角。

“……廿廿,你怎么了?”

树影扶疏里,是绵偲疾步而来。

少年正是长身量的年岁,几乎每日里都不同,今日再见隐约已经有了芝兰玉树般的身姿。

不知是不是之前一直寻思着九额驸,廿廿忽然觉得,眼前少年皇孙的身姿也与九额驸札兰泰有几分相似,不似一般马上男儿的孔武,气质里倒更多一丝文雅;更因为本生是书画双绝的十一阿哥永瑆,故此绵偲更多一分骨子里的风~流标致去。

廿廿的感觉倒是没错。

绵偲的本生庶母那是汉姓人,他身子里便有一半的汉人血脉,自是省得清秀儒雅。

二来他从小出继,长大懂事之后更是每日里小心翼翼,这便造就他谨慎宁静、多思善想的性子去。

廿廿忙使劲抹干了眼睛,行礼请安,“小九阿哥,我没事。”

进内廷来给十公主庆贺,绵偲进内就寻廿廿,却没瞧见。他心细,眼见着德雅格格也没在眼前,这便小心问了,朝这边特地寻了过来的。

却总没想到,看见她在树影里自己偷偷抹眼泪。

他便急了。

更何况此时她的眼圈儿和面颊都红着呢,如何可能是没事的?

“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可是你那本家儿的格格今儿也进来道贺,又合起来欺负你去了?”

他发了急,伸手攥住了她手肘去,加了力攥着。

廿廿吓了一跳,忙看了绵偲一眼,脸更红了,向后退开去。

“小九阿哥不是的……没有,我还没见她们呢。”

绵偲定定凝着廿廿,“你若有事,好歹告诉我。我早说过,我懂你的心思。她们几个再联起手来,我好歹还能压伏她们几分。总归不叫你太吃亏去才是。”

142、珍贵

瞧见绵偲这般认真,廿廿倒笑了。

忍不住抬眸,认真看一眼绵偲。

“小九阿哥,您当真误会了,我真的真的不是因为她们……”

尽管绵偲是误会了,可是这位皇孙竟如此护着她,仅凭见过这么几面,廿廿心下自是十分的感激和珍惜。

在这世上,捧高踩低才容易,如他这般对她,极是难得。

“我其实,是为了我们格格。”

廿廿简单说,是德雅格格想念阿玛了。

“格格是要强的性子,我总不好意思在小九阿哥跟前说格格的事儿……还请小九阿哥宽宥。”

绵偲终松了一口气,凝着廿廿,不由得笑了。

“原是这个!我倒白替你担一回心!”

廿廿赶紧笑着轻巧行礼,“小九阿哥的心意,奴才照单全收了还不行?”

绵偲也“噗”地笑出来,一双眼清亮潋滟,定定凝住廿廿那娇憨不自知的容颜,“你倒傻,为了德雅,你倒自己个儿跑到树丛里来偷着抹眼泪。任谁见了,都必定以为你是为了自己的心事伤心。”

廿廿吐了吐舌。

“小九阿哥说得对,我就是有点傻呀~总归看见格格伤心,我便总无法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去。”

廿廿眸光轻转,想到德雅,不由得鼻尖儿又酸了去,“一来是格格待我极好,我也没什么能替格格做的去;”

“二来,我是家中长女,家中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子,我已习惯了当姐姐,便总忘了格格比我年长,反倒从心眼儿里总将格格当成我的小妹般。”

这几年间,廿廿家在两年前和今年,又刚添了两个小妹。她便更自觉扛起身为长女,照顾弟妹的责任来。

便是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可是只比她大一岁,况且男孩儿心智成熟要晚些,倒成了她才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一般,连哥哥也要顾着。

如此一来,自觉不自觉的,她便总忘了在翊坤宫里她才是最小的,她反过来要疼惜和顾及每个身边的人去。

尤其德雅格格,从小没了娘的孩子,身份再尊贵,却也掩藏不掉那心底的伤。

还有,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身姿修长的少年。

是后来才一点点得知他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尽管是尊贵的皇孙,却也事实上依旧是一个堪怜的小孩儿呢。

也因为这样的心绪,倒叫在诸位皇孙之中,她对绵偲的感觉最特别。她愿意与他相处,愿意与他说话,也愿意尽她所能逗他一笑。

“不过,就算我傻,可是小九阿哥竟然也相信了,那就是小九阿哥也是傻了呢!”她故意调皮地笑,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过,就当小九阿哥的傻,比我还差一点点,还是我才是那个最傻的好了!”

在家里每当跟弟弟、妹妹有小争执的时候,她这个当姐姐的都是这么让步的。小孩儿嘛,千万别较真儿,哄哄才是真的。

“噗……”绵偲又被逗笑了,凝注着她,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她又自觉不自觉地将她自己当成“小姐姐”了,是在用哄小孩儿的口吻与他说话。

可是他是下生两个月就出继的,便是这样被哄着,对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更是——珍贵的。

143、慧黠

两个将要长大的孩子,青葱懵懂着,在这盛夏的树影里,相视而笑。

便如同这人间无数的旖旎,不声不响,已然开遍。

还是廿廿女孩儿家的矜持先回来了,她忙先垂下眼帘,错开目光去。

“对了小九阿哥,相请不如偶遇,我倒正有一宗事儿,还想请小九阿哥帮我个忙。”

她先前还那样亮晶晶地冲他笑,满眼的宽容,甚至是宠溺……可是却还是退开去,绵偲心下正舍不得。

听她这样说,自是毫不犹豫地便冲口而出,“只要你说,甭管上天入地,我便什么都替你办去!”

廿廿都被逗笑了,抬眸又看一眼他,“瞧小九阿哥你说的!若当真是上天入地那么难的事儿,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叫小九阿哥你办去?”

“我既然说得出口的,自然是要不给小九阿哥添麻烦的、小九阿哥手到擒来的呀。”

绵偲心下倒不满意,“我不怕你添麻烦!便是有麻烦,我自然有法子蹚平了去就是!自管你说,快说呀~”

廿廿莞尔道,“……自是为了我们格格的事儿。”

廿廿左右看一眼,见树影外还有太监和官女子走动,她便先一本正经地说,“皇上木兰秋狝去了,九额驸也随驾而去。既然我们格格想念阿玛,我倒希望能有个人帮我去热河,跟九额驸求一封家书回来,也可叫我们格格心里舒坦些。”

“此时已是八月了,眼见着皇上的万寿节记就到了。小九阿哥和一众皇孙,自也要离京赴热河贺寿的。所以我想求小九阿哥就替我们格格当这一回鱼雁呗?”

绵偲无奈地哼一声,“我当是什么,原是这样一件小事,亏你还一本正经说成这样儿。”

廿廿的眼珠儿却朝后头瞄着,都用眼角的余光看人。

原本轻灵秀美的小女孩儿,这一刻便也现出一派狡黠来。

绵偲便也忍不住笑,知道她还有下文。尽管耐心等着,外头没有动静了,他才压低声音问,“你还安着什么心呢?快说个难的,要不我都不管了!”

廿廿见绵偲已是懂了她的心意,这才轻笑出声,“小九阿哥真尖!我就说小九阿哥比我少傻那么一点儿,果然我就什么都瞒不过小九阿哥了……”

绵偲心下如被春风柳条儿挠着,说不出的那么一点点痒痒,又有那么些说不尽的畅快。

他便笑啐,“呸,你个小妮子,还不快说?”

廿廿不放心,怕隔墙有耳,这便冲他招招手,“附耳过来……”

谁让他高呢,她若到他耳边去,难道还要翘脚,再手摁着他肩膀去?

绵偲乖乖弯下了腰来,将耳朵凑在她小小一弯菱唇前。

“……小九阿哥若去了热河,必定能见着我们格格的额驸。我便想着,这世上能叫我们格格开怀的人里,这位姑爷该能排在头名的。所以我想,这么着,这么这么着~”

绵偲眼睛一亮,不由得借着这样的距离,悠然转眸,细细凝望着她去。

这一刻的她,轻灵秀美得如透明一般,可是那一抹裹着慧黠的笑却挂在嫣红弯翘的唇角,如一颗山樱桃。

心,忽然跳得好快。

144、跃跃

九月,热河传来消息,圣驾已经于十六日起銮回京。

留在京里的女眷们,自都难掩欢喜。

十五阿哥的侧福晋骨朵儿,除了欢喜之外,心里更多了一重跃跃之意去——那东西,她已经拿到了。

只等给了嫡福晋看去,接着就等阿哥爷回来,正正经经活泼泼演一出好戏了!

此时的撷芳殿中所里,还有一桩喜事。

沈格格的肚子月份大了,已近临盆。若能在阿哥爷回来,就诞下一个小阿哥来,那无论是皇上,还是阿哥爷,必定都是欢喜无比的。

只是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儿,就越是要格外小心才是。沈格格自己也是小心的人,如今几乎足不出户,更是早早儿叫星霜到福晋点额那去告了假,连早晚请安都不去了。

便是有人来看望,星霜等人也更是找足了借口,能推脱的都推脱了去。

总归,此时凡事稳妥为要。

所儿里其余人,刘佳氏、关佳氏等也都是所儿里的老人儿,跟沈佳氏相处的日子久,且她们二人一个为十五阿哥诞育过长子,一个诞育过长女,都是生养过的人,都明白沈佳氏此时这份心情,这便自然也躲得远远的,不落那个麻烦去。

嫡福晋点额就更是,沈佳氏伺候阿哥爷、怀上孩子,这本都是点额经营之内的,她自万事都随着沈佳氏去。素日里一切规矩都免了不说,还将所儿里一应吃穿用度都可着沈佳氏先使。

整个所儿里,也就一个侧福晋骨朵儿对沈佳氏颇有些调理见怪了去。

终究是骨朵儿一来自己年纪小,二来又是侧室福晋,沈佳氏终究只是官女子,故此骨朵儿还是觉着沈佳氏应该在她面前守规矩的。

譬如即便每日里不亲自到她眼前请安,好歹也得叫身边最得用的官女子去代为请安;就更不可以仗着有了孩子,就忘了尊卑有序去。

可是沈佳氏偏小心,又有点额护着,这便对骨朵儿的调理见怪颇有些不在意。骨朵儿便存了气去。

这日又是骨朵儿的家下女子星燧亲自来传,说阿哥爷快回来了,所儿里各房都得仔细洒扫归置了,务必焕然一新才好。

骨朵儿终究是侧室福晋,并非侍妾,况且骨朵儿年轻,也耐不住寂寞,总不能见天儿在房里圈着。况且点额自己病着,这便也将管家的事儿分几宗给骨朵儿去。

这洒扫归置的事儿,便由骨朵儿担了。

骨朵儿的吩咐,刘佳氏、关佳氏的房里自是毫无违拗,便连点额的正房里,含月也笑意盈盈地接受了,还笑说,“福晋都说,如今她躺着,这些事都顾不及了。亏得有侧福晋顾着,要不等阿哥爷回来,可真不知如何还有脸面去了。”

嫡福晋都这么说了,沈佳氏房里的迟慢便叫骨朵儿颇为不高兴。

星燧作为传话的人,嘴上便也有些不饶人起来。

“……咱们自都是知道沈格格即将大喜了,身子沉。可是这是阿哥爷要回来了,沈格格尊贵,也总不能不迎候阿哥爷吧?”

“再说连嫡福晋都起身儿了,沈格格便是挪动个一二,现在也还没到一星半点儿都不行的时候不是?”

145、芥蒂

这星燧是侧福晋骨朵儿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刚进宫来也是不知深浅,仗着侧福晋的身份,也就是对正房的人客气,对其余各房格格身边儿的女子统不放在眼里。

星霜进宫的日子可比星燧长多了,一个家下女子原本都是家奴,哪里比得上出身内三旗的官女子去?这样敢在官女子面前颐指气使,这规矩也是乱个没边儿了。

若不是有侧福晋的缘故,这星燧上赶着叫她一声“姑姑”,她都懒得答应呢!

故此星霜也存了气,这便敷衍笑道,“这些洒扫归置的差事,自有我们呢,你何苦又提我们主子?更何况,还要在我跟前攀挂嫡福晋去?”

“我知道你是为了迎候阿哥爷回京,只是那‘焕然一新’的说法儿,我倒不懂了。这宫里都是几百年的了,阿哥爷素常也是用度都是节俭,又该怎么‘焕然一新’去呢?”

星燧气走了,星霜进了屋还忍不住跟星霓嘀咕,“……焕然一新,那头是真想她这个新人进了门,就什么都换了她的主张去吧?”

星霓也恨道,“一个刚进宫的小丫头,半点宫里的规矩都不懂。若是换成刚进宫的,落在咱们手里,我可好好儿教教她规矩去!”

沈佳氏早在窗里将这些话听了个全,心下自不乐意,“如今我们都是老人儿,就她一个新的,她自是笃定了阿哥爷自该喜新厌旧,将我们这些老的都忘了,只对着她一个新的去。”

星霜赶紧走过来,扶住沈佳氏,“奴才嘴碎,嘀咕便嘀咕了,主子千万别动气。”

沈佳氏叹口气,“她这是看我不顺眼啊。”

“她是新人,刚进宫来,自该与阿哥爷新婚燕尔。便是咱们所儿里该有人有了孩子,也该是她,不该是我。她这便自然对我存了气,恨我偏偏在她刚进门的时候儿,抢了她的风头去。”

星霜咬牙道,“抢就抢了。主子,你管她!既然她认定了主子抢她风头,那主子偏抢到底算了!”

星霜凝着沈佳氏的肚子,“……如今阿哥爷只有小二阿哥一个阿哥,嫡福晋的身子还倒了,若是主子这回诞下小阿哥来,说不定——阿哥爷一高兴,当真向皇上为主子请封侧福晋去!”

“那到时候儿,主子可也是侧福晋了。便是超拔的,比不上她皇上亲指的,但名份上没差儿就行了!”

沈佳氏也激动得红了脸,却是用帕子去摔星霜,“你这丫头,怎又说这个?我都说了,这总归不是我该想的事。到时候总归凡事都是皇上和阿哥爷做主,哪儿轮到我自己想去?”

星霜和星霓两个都乐,冲沈佳氏的肚子拜拜,“说到底,还是咱们小阿哥说了算。”

星燧回去将话向骨朵儿回了,骨朵儿便也冷笑,“倒也难怪,如今仗着肚子大了,不显摆显摆,又要等什么时候去呢?”

星燧跺脚道,“最烦这样儿的,早有孩子晚有孩子都不要紧,偏偏赶在姑娘你进门儿的时候儿!这叫人瞧着算什么了去,倒好像姑娘新嫁进来却不得阿哥爷宠爱似的!”

146、怀疑

146、

骨朵儿冷笑一声,“就知道宫里没一个省油的灯~~她们这些老人儿,都是前后脚进来伺候阿哥爷的,如今自是齐力对我。”

“她们都仗着伺候阿哥爷的日子长,资历深,我总是皇上亲指的侧福晋,却也终究年纪小,又是刚进宫来,脚后跟儿还没站稳当,自是不敢动她们的皮毛去。”

星烛听出味道来,不由得抬眸望住骨朵儿,“姑娘……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这里也有嫡福晋的鬼儿吧?”

骨朵儿寒声笑起来,都笑得弯了腰,“你们才瞧出来么?就算我年岁小,刚进宫来看不懂什么,如今在宫里也有半年了,何至于还看不懂去?”

“你们难道不知道,咱们这位嫡福晋是治家极严的么?便是所儿里这几位格格,谁伺候阿哥爷,都是她说了算。”

“都说阿哥爷在后院之事上的心思浅,是因为阿哥爷深深记着师傅朱珪教导的‘五则箴言’: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至诚,所以阿哥爷对后院诸人的情意都是淡淡的,极少主动去叫谁伺候,甚至对谁去伺候的都不在意。”

“嫡福晋便抓了阿哥爷这个性子,将这事儿都抓到她手里来。终究她才是嫡妻,她在后院这事儿上自有治内之权。她想要抬举谁,便到阿哥爷跟前去说子嗣之事,然后顺水推舟将谁给叫到阿哥爷眼前儿。表面上巳尽她一个嫡福晋的贤妻之职,事实里何尝不是她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掐在她自己手掌心儿里,叫这十五阿哥的所儿里,没人能跟她分宠,更没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去!”

星烛也是目光一闪,“可是如今姑娘你进宫来了,地位跟那些侍妾自是不同的,她便要防着姑娘了!”

骨朵儿冷笑,“我跟她两个,都是福晋,都是皇上亲指给阿哥爷的。便她进门早,是嫡福晋,可是她的母家终究比不上我。”

“况且她的身子已是坏了,我却还年轻……她不第一个防备着我,又要防备着谁去呢?故此自打我被选中,还没进宫呢,她就处心积虑将那沈佳氏往阿哥爷跟前推。”

“沈佳氏在她跟前俯首帖耳,抢尽了我的风头去,便是生下阿哥,也终究是个庶子。沈佳氏自己还是个奴才,她生的阿哥更威胁不到她生的嫡子小二阿哥去。故此她自然希望沈佳氏生,而不是我生啊!”

星燧也啐了一声,“怪不得那沈佳氏敢公然不听姑娘的话去,原来她是有嫡福晋这个靠山!”

骨朵儿冷笑一声,“终究是目光短浅之辈,怨不得到了阿哥爷跟前这么些年,却不得阿哥爷的待见,只能眼睁睁看人家刘佳氏生、关佳氏生,总没轮到她去!”

星燧也道,“可不嘛……如今嫡福晋的身子都什么样儿了。便是要找个靠山,也得找个牢固点儿的。若找个快要散架的了,她也不怕靠不稳当,连带着她自己也摔了?”

三人都笑了,骨朵儿心下这才舒坦了点儿。

147、掐新

147、

“不过话又说回来,”骨朵儿眸光一闪,“我现如今啊,倒也不上这个当,不跟沈佳氏计较去!”

“终究她是老人儿,跟阿哥爷的情分深些;况且她这会子怀着孩子呢,若她的孩子有了三长两短,那自然满世界的人都怀疑我去。”

“有人自然是希望如此的……人家就是要丢沈佳氏这个小棋子儿,让我折在这事儿上去呢。我可不叫那人如意了去。”

骨朵儿将手上的念珠往桌上一丢,“她自矜就暂且由得她去,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有的是工夫,腾出手来收拾她去!”

“我眼前且先拿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开刀去!——老人儿根基深,我暂碰不得;可是那两个新人,我就不信我有什么碰不得的了!”

次日,骨朵儿袖着那纸片儿,含笑来到正房,给嫡福晋点额请安,连带着将这所儿里归置齐整了的事儿报给点额。

“……总归是姐姐当家,妹妹我刚进宫,凡事也不懂什么,只凭一腔子热血去安排了,却总怕有不妥不尽的,总归都还请姐姐做主,看还有什么该改的,该挪的。”

点额虚弱地笑,伸手捉过骨朵儿的手来,握在掌心里,“瞧你,这么年轻,却这么懂事又能干,当真是叫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我啊,是个要强的性子,可是偏没有那个要的起强的身子骨儿来。从前我便是想找人商量、分担,可是她们几个终究是使女,身份不合适;如今终于有了妹妹你帮着我,我可终能自在些儿了。”

两人说些互相抬举的话,倒也其乐融融的。

骨朵儿这才缓缓地从袖口里将那纸片儿拿出来,“……不过咱们这所儿里,心里记挂着阿哥爷的,可不仅仅是姐姐和我,自还有旁人呢。”

点额便笑,“妹妹终是年纪小,又吃味了不是?她们都是阿哥使女,便如刘佳氏,伺候阿哥爷比我还早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谁都不能改了去,妹妹千万放开些儿。”

骨朵儿便笑,“若是她们,我又何至于说给姐姐乱耳来?她们都是皇上赏给阿哥爷的,名分已定,挂念阿哥爷是应当的。”

骨朵儿说着垂下头去,“我啊,就担心有那些心高气盛的,忘了自己的本分,见天儿得陇望蜀,巴望着飞上枝头呢!”

“哦?”点额眸光也是微微一闪,“竟有这样的人?”

骨朵儿便又是一声冷笑,“这事儿其实不稀奇,古往今来这样的女子可多了!只是,这样的人竟然出在姐姐您教导之下的咱们所儿里,这便有些不应该了。若当真闹将起来,倒成了姐姐治下不严似的。”

“阿哥爷是何等专心上进之人,若出了这样狐媚之人去,扰了阿哥爷的心,没的落个什么话柄儿出来,到时候岂不是又连累了咱们阿哥爷的清名去!”

点额垂下眼帘,从骨朵儿的角度看不见点额的眼神。

“妹妹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可是拿住了?妹妹不妨告诉我,是谁。”

148、气涌

148、

既然点额自己出声要了,骨朵儿自是乐不得地将袖口里藏的那片纸拿出来,摆在点额面前。

纸虽烧黑了边儿,可是那纸上的字迹却还是清清楚楚的。

“十五阿哥?”点额轻轻念出声儿来,却是抬眸凝住骨朵儿,“这又怎么了?”

瞧嫡福晋是这反应,骨朵儿便也笑笑。

她自然对这纸片儿的来历有更多的怀疑,毕竟那日她本人也去了舍卫城去。

可是彼时舍卫城里只有德雅和十公主的侍读,两个小女孩儿,说了也没意思。

况且她今儿的目的,是所儿里那两个新人啊。她只希望点额通过这纸片儿想到那两个人身上去。

故此,她也将舍卫城上香的事儿咽下去,只避重就轻道,“……姐姐必定看得出来,这样娟秀的字迹,虽说笔画上颇有些筋骨,却也还是出自个女孩儿的手才是。”

“整个宫里,能随随便便将咱们阿哥爷写在笔端的,名正言顺之人只有咱们所儿里的姐妹几个吧?可是便是小妹进宫晚,却也有半年了,终究还不至于忍不得姐姐和那几位格格的笔迹。”

骨朵儿说着佯作无奈地摇摇头,“那我就奇了,怎么会除了咱们几个之外,还有女孩儿家的如此惦记咱们阿哥爷去?”

点额倒笑了,轻轻摇摇头,“妹妹进宫晚,对宫里的掌故不大能接受,也自是有的。妹妹听姐姐一句,深宫寂寞,除了咱们这些名正言顺的人之外,就凭咱们阿哥爷,也是难免有人心下存些儿念想的去。”

“便如‘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一般,这宫里不乏寂寞的官女子,日子难熬,便心中暗暗念想哪位皇子皇孙去……这些事虽上不得台面,却也是千百年来的老例儿。”

点额捉过骨朵儿的手来,拍拍,“好妹妹,你便也不必计较了。终究那都是那些女子们自己的心思罢了,成不得真的,好不好?”

骨朵儿“扑哧儿”一声,“姐姐真是好涵养,肯为那些人思量。可是小妹我倒是忍不住问一声姐姐,如果那女子的心思已经被咱们阿哥爷知道了呢?”

点额便也是微微一怔。

骨朵儿得意地垂下眼帘去,“咱们阿哥爷不但知道了,而且将这纸片儿啊纸儿包纸儿裹地藏在外书房里,不让咱们瞧见。”

“我上回去请安,碰巧撞上了,结果阿哥爷赶紧藏起来,仿佛怕我看见似的……”

点额的面色果然有些变了。

骨朵儿继续乘胜道,“若是郎有情,妾有意,那这可就不是什么‘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了。我倒是担心会有人存了跟阿哥爷私定终身的心眼儿去,是越过姐姐和我去,去当宠冠六宫的杨贵妃呢!”

点额想说话,却一口气息梗住,咳嗽了起来。

含月和望月都赶紧上前来给拍着,点额咳得额角都见了虚汗,已是说不出话来。

含月便赶忙道,“奴才斗胆回侧福晋,今儿还是请侧福晋先回吧,让福晋先稳当稳当。等明儿福晋好了,奴才自去给侧福晋请罪。”

149、借由

点额咳嗽成这样儿,骨朵儿自是没必要再留下,这便赶忙起身,上前也跟着扶住点额,伸手在点额后背拍着,迭声地自责,“都怪我不好……我是着急了,结果惹得姐姐也跟着动了气。”

点额咳嗽着说不出话来,却向她摆摆手。骨朵儿便也顺势行礼告退而去。

确定骨朵儿已经走了,点额这才缓缓止了咳嗽。

望月赶忙叫外头人去蒸秋梨来,含月忍不住低声道,“主子这又是何苦?管她说什么,主子尽管不当回事就是,何苦这就往心里去了?”

点额喝了口茶,缓了缓,这才轻轻摇了摇头,“……她说什么,我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我心下自然有数。”

“她刚进门儿,心气儿最是盛的时候,看谁都不耐烦,都不心服,这便这个不顺眼那个不顺眼的。她要闹,要斗,都由得她去,总归凡事阿哥爷心下有数就是。”

“那主子您怎么还……”含月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

点额叹了口气,没说话,却是将那纸片儿拈过来,托在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看着。

她是可以不在乎骨朵儿,甚至这所儿里和后宫里的所有女人,可是……她却不能不在乎阿哥爷的心啊。

若只是有人自己写下这字儿来,甭管怎么她都不至于在意;可若当真是骨朵儿所说的,阿哥爷是自己纸儿包纸儿裹给藏在外书房里,不叫她看见的,那她却不能不在乎了。

她说了声“累了”,叫含月和望月都先退出去,将暖阁的隔扇门阖上,她独个儿躺着。

等到外间都安静下来,她悄悄伸手,从她炕里的紫檀小炕衾里,抽开抽匣儿,拿出一个小锦盒来。

她缓缓打开,仔细看了看,眼神中又滑过一丝难言的怅惘去……

点额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子,等醒来,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她唤含月入内。

含月见她睡了这一觉之后,精神头好些了,这便也放心多了,含笑问,“主子可想吃点什么?奴才这就吩咐‘饭房他坦’那边预备去。”

点额却摇摇头,“方才侧福晋在我跟前说话的时候儿,我有些没听真亮。你替我回忆回忆,她的意思是不是说,阿哥爷是将那东西纸儿包纸儿裹藏在外书房里,叫她撞见了,没叫她看?”

含月点头,“是,她是这么说的。”

定额唇角缓缓勾起,“这么说,她是自作主张去翻动阿哥爷的外书房了……”

含月便也哼了声,“她胆子倒大!她当阿哥爷是什么人,她翻动完了,就算小心地归回原位,凭阿哥爷的心细如发,岂能发现不了?”

点额眸光幽然,“那就是另外一笔账了,到时候儿她自己跟阿哥爷算清楚就好。”

含月不由得止住了话儿,小心凝视点额,“主子的意思是……?”

点额轻轻叹口气,“我心里也一直存着个疑问。可是我虽然与阿哥爷是夫妻,却也不便时常到外书房去。阿哥爷又偏喜欢独个儿在外书房里呆着。”

点额自己还是有点犹豫,却最终也还是坚定下来,“不如借着她的由头,你们也替我到阿哥爷的外书房里去,找另外一件东西。”

150、意料

不多时含月已是安排好了人,回来回话儿。

“主子放心,说法儿都是现成的。反正是侧福晋吩咐的,为了迎接阿哥爷,咱们里里外外都得整饬一新。那外书房自然也不能例外,必定得有人‘奉了侧福晋的命’,前去洒扫归置的。”

“即便是来日阿哥爷回来觉察了,也自然有侧福晋翻动的缘由,这便自然都推到侧福晋头上去就是。”

点额面色潮红起来,既是紧张,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似的。

她凝着桌上的青花折枝纹八方烛台出神。那烛台有些大,便总显得摇曳其上的烛光细弱、幽怨。

“只一宗,你千万嘱咐他们记住了,若当真能找见那件东西,看准了确认就好,千万别动,也别拿回来给我看……就还放在原地儿,就仿佛从来都没人发现过似的。”

含月点点头,“是,奴才记下了,这就去叮嘱他们去。”

含月出去办事了,点额又自己翻开了那张纸片儿去。

虽然只是一张小小纸片儿,除了几个字之外没旁的,可是这是宫里,宫里一切都有规制,便叫每一件物件儿都有来源,有去处。

宫里便连用纸,都是有规矩,有名目的。

故此就算骨朵儿藏起舍卫城的事儿没说,可是点额却也认出这纸张来——

这是宫里写经专门用的纸,名曰“藏经纸”。

这是一种供奉用纸而非生活用纸,更是供奉在佛前的,故此造价和工艺更要超过宫中普通用纸去。

这种纸原料中有茧丝的成分,故此纤维匀细,纸表洁白,纸质坚韧,蜡磨光莹,尤以白色最为名贵。

这样的纸,便是在宫中,也并非任何人都能用得。必定得是出了皇上、皇子皇孙之外,也就唯有内廷主位,以及在内的福晋们能用得了。

这便将范围缩小了太多,只需寻思寻思有什么人能既拿到这种纸,又要写了十五阿哥,却又要烧了去……此事便并非无迹可寻了。

若依点额自己的本意,是不愿意去寻的。她宁肯相信,这事绝不可能发生。

可是……时光易老,时光易老啊。她也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她。

如今她的身子坏了,血亏之身,都再亲近不得阿哥爷。所以她还哪里有自信能继续留住阿哥爷的心去啊?

她不怕所儿里这几个人去伺候阿哥爷,甚至不怕她们有孩子,因为这些都威胁不到她。

可是……她却舍不得放开阿哥爷的心,不能接受阿哥爷的心里再多了一个别人去啊!

她宁肯,阿哥爷宠遍所儿里所有人,雨露均沾,也绝不是——阿哥爷也瞒着她,悄悄儿地藏起来一个人去啊!

夜深了,在宫门下钥之前,含月从外头急匆匆地回来。

进内来,便是不想直说,可是那神色却也藏不住了。

点额便是一声轻叹,“……找见了,是么?”

含月不敢说话,径直在点额面前跪下来。

点额却笑了,笑得眼圈儿里都是泪,“快起来,这又不是你的错儿……”

点额摇摇头,苦笑道,“好歹找见了就好。也好叫我心里,落个明白。”

151、看破

圣驾回銮,十五阿哥带着十七阿哥,连同几个皇孙、额驸,在队伍前后随扈着。

十五阿哥的目光不时在绵偲身上滑过去。

少年清秀,端坐一匹白马上,当真是风姿如玉。

绵偲与德雅的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并辔而行。一场行围,两个原本还彼此陌生的少年,此时却已经可以亲热得勾肩搭背。

十五阿哥的肩膀被猛地一撞,十五阿哥皱眉,转头望过去。

还用猜么,自然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荒唐皇子,他十七弟啊。

“哥你看什么呢?看绵偲么?”

十七阿哥眼睛却贼,这便挤眉弄眼地使劲朝绵偲盯过去,“那小孩儿他怎么得罪哥你了?哥你告诉我,你不方便教训他,我去!”

因绵偲是十二阿哥永璂的嗣子,而十二阿哥曾经是乾隆爷诸皇子中唯一的嫡皇子;只是一切都自继后辉发那拉氏不废而废之后发生了改变,永璂的身份变得不清不楚,而十五阿哥因是皇贵妃长子,故此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嫡皇子去。

故此十五阿哥与绵偲虽为叔侄,却在这中间无形中横隔了一层去。

听弟弟又要胡来,十五阿哥皱眉连忙拦住,“别胡猜……绵偲自幼懂事,何来得罪我之说?”

十七阿哥却挑高了眉毛,使劲盯着十五阿哥的眼睛,“嗯?可是我分明瞧出来哥你刚才的眼神是阴森森的啊……”

要不是随扈圣驾呢,十五阿哥真想伸脚把自己亲弟弟给踹下马去。

真不知道该说这个弟弟是聪明绝顶,还是混蛋透顶……

十五阿哥终究不能真的将弟弟给踹下马去,便也只能扬起马鞭子抽在自己的马上,抢先一步上前去,避开弟弟,不叫弟弟看他的脸。

“那自然是你看错了。我是瞧着绵偲跟德雅的小女婿儿并辔而行的样子高兴。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十七阿哥举手挠挠后脑勺儿,又冲绵偲和琳沁多尔济那边看了看,倒也挑不出旁的来,只得作罢。

他又拍马追上来,“哥,对了,你说绵偲怎么跟德雅的小女婿儿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啦?他们两个的情谊,又是打哪儿来的呀?”

十五阿哥回头瞪一眼十七阿哥,“你今儿这跟扭股糖似的,黏着我不放,又是做什么说?今年汗阿玛开恩,准你带着新娶的侧福晋武佳氏一起来热河,怎地,你不黏着她,反来黏着我了?”

说到这个,十七阿哥就扁了嘴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汗阿玛忽然下了那么道口谕,非要他在牙青和武佳氏当间儿选一个,带着到热河去。

他本来还犹豫,还是舍不得牙青,可是汗阿玛就火了,非让他选武佳氏……

武佳氏是好,他们两个人挺如胶似漆的,可是这来热河毕竟是来秋狝来了,只带着个侧福晋,终归不如带着牙青打猎那么带劲儿。

况且两口子见天儿在一起腻歪,便是情意再深,日子多了他也觉着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他便厚着脸皮乐,“哥,瞧你说的。我与她再好,也比不上咱们手足情深啊!”

152、学舌

152、

十五阿哥一拨马缰,避开亲弟弟这火辣辣的情意。

“你少来,当我信你!”

他信马由缰向前走了几步,忽地转头,二十七岁的男子,衣袂摇曳入风,面上难得涌起了一丝淘气,“能陪你一生一世的是夫妻,可未必是兄弟哟……”

十七阿哥坏笑着策马赶上来,“哥,你学坏了!师傅们可不是这么教的!”

十五阿哥含笑耸肩,拍弟弟肩膀一记:“唉,你想听我说那样的话,你也得有本事先当我的师傅去不是?”

十七阿哥登时垮了脸,“……哥,你该不是又要催我念书吧?”

十五阿哥朗声而笑,纵马前去,不搭理这个搅屎棍儿弟弟了。

马蹄嘚嘚,鬓角流风,十五阿哥缓缓回忆起绵偲之事。

八月间,因乾隆爷的万寿降至,一众留在京中念书的皇孙、宗室也赶到热河贺寿。

绵偲来了便先来寻十五阿哥,找十五阿哥帮他引见琳沁多尔济。

绵偲的用意,原本是因为十五阿哥才是德雅的亲舅舅,这便由十五阿哥来引见琳沁多尔济最为合适。

十五阿哥便也好奇,先问绵偲为何刚到热河来,连皇上还未见,先急着见琳沁多尔济去。

绵偲在十五阿哥面前并不敢有半点隐瞒。

绵偲自己本就是十二阿哥永璂的嗣子,身份尴尬;再者但凡乾隆爷喜欢的皇孙,早在五月间离京的时候儿就已经一起带着走了。如绵偲这样被留在京中念书的,自都是不受重视的。

处境如此,绵偲在十五阿哥面前便也十分小心恭谨。他便实诚地说了,为了宽慰德雅,这便希望能与琳沁多尔济私下里计议一番。

十五阿哥听了也不由得挑眉,“你是为了德雅?只是……这话儿又是从何说起?”

德雅与绵偲虽是表姐弟的关系,但是一向相处倒也并未有格外的亲近去,十五阿哥怎地也瞧不出来绵偲这般为德雅用心的来由去。

况且德雅一个女孩儿家幽微的心意,又其实绵偲能轻易觉察的?

十五阿哥便缓缓道,“……怕是德雅身边人嘱托于你的吧?是德雅名下的官女子,还是她的嬷嬷?”

见十五阿哥已然看出了端倪,绵偲便红了脸,垂首道,“十五叔洞察秋毫……侄子不敢隐瞒,正如十五叔所说,是德雅姐姐跟前的人托付给侄子的。”

十五阿哥没急着问,淡淡一笑,反倒走开了去,嘬唇逗着梁下的鹦鹉说话。啁啾了好一会子,十五阿哥将手里的谷子都喂完了,才忽地偏首过来,“是谁这么有心?我倒该赏她。”

绵偲面上又红了些,这才缓缓道,“……是十姑姑的侍读学生,弘毅公家的格格。”

十五阿哥一动没动,伺候在畔的九思已是咳嗽了。

十五阿哥将鸟笼子摘下来,怼到他怀里去,“给它梳梳毛,一根一根地梳。”

九思认命,抱着鸟笼子赶紧走了。

十五阿哥却笑眯眯走过来,仔细打量着绵偲的眼睛,“……她怎么会好模样儿地,求到你这儿来?”

153、如故

十五阿哥的话自是有理。因这回从京里来热河的皇孙和宗室子弟好些个呢,又不是绵偲一人。

最起码还有绵縂、绵庆呢。

十五阿哥挪开目光,神态清闲得不行,“倒没听说,你什么时候儿跟小十的这位侍读学生结识了去。”

绵偲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情由,便只好笑着照实回答,“……原本的确不认得,只是当初皇玛法给十姑姑挑侍读的事儿在宫里热闹过一阵子,侄子听说皇玛法给十姑姑最终定下的是弘毅公家的女孩儿,还偏是那些应选格格里年岁最小的,显见这位格格颇为出众,故此侄子耳朵里才留了这么个印迹。”

“这回皇阿玛特恩赐十姑姑也跟三姑姑一样乘坐金顶轿,侄子一班留京的自都递牌子进内给十姑姑庆贺。侄子这才得缘见着了那位学生……”

绵偲顿了顿,十一岁的少年尚不擅长掩藏神色,这便垂首克制不住地微笑,“我与她,倒是一见如故。”

“哦?”十五阿哥长眉陡扬,不由得霍地凝眸盯住绵偲来,“她对你,也是如此么?”

绵偲唇角轻扬,少年的心事仿佛都随风飘扬起来,“侄子想,她对我必定也是如此的。故此这事她才只找我说,叫我帮她办了这件事去。”

十五阿哥忽然有些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又走到之前鸟笼的位置去。

只是此时梁上金钩已经空了,鸟笼是他亲手塞在九思怀里给带走的。

十五阿哥便立在那金钩之下深深吸气。

“是么,你们两个如此投缘,倒是难得。”

绵偲不知十五阿哥心绪,一径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这便又是轻柔而笑,“十五叔说的是,侄子也觉得十分珍重。”

那天事件的核心终究还是为了德雅,故此十五阿哥还是按下心绪,如绵偲所愿,亲自叫了琳沁多尔济来,叫两个少年结识了。

绵偲性子平和,琳沁多尔济是草原长大的孩子,性子豪爽,两个少年都是心思洁白之人,性子又是互补,又有德雅这个共同的话题,倒是不多时就熟络了。

绵偲便向十五阿哥告退,带了琳沁多尔济就走。

倒竟是不肯将他们的主意——又或者说是廿廿的主意——叫他知道!

他自己也绷着,只当那是小孩儿们的心思,他一个大人又要揣测来做什么?这便一直从八月忍到此时,生生忍了一个月去。

故此回銮的途中,眼看着绵偲跟琳沁多尔济并辔而行,两个少年面上都有些藏不住的兴奋神色,显见那心事已是完成了的,这便叫他忍不住多瞧几眼去。

嘿——他竟然当真还猜不到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去,又或者说,他是猜不着那小丫头的心思去。

圣驾离京城近了,不日就将进京。

可是在阿哥爷回京来之前,先传到点额这儿来的,却是个不好的消息。

——还是她哥哥盛住出了事。

这一场由窦光鼐举发的浙江亏空大案,虽说在皇上的主持之下,洗脱了盛住贪墨的冤枉,更将十五阿哥稳稳当当摘了出去。

可是盛住既然身为主管钱粮的浙江布政使,职司之内出了亏空,总要担责。

154、权衡

乾隆爷回京途中下旨:“浙江前任藩司盛住,所属州县钱粮是其专责。伊在浙,较之福崧尤为最久,{对粮库亏空之事}亦复置若罔闻,姑容阘冗。”

“是盛住亦不应仍任织造。伊等现交部严议,自系革任革职,难邀宽宥。福崧、盛住,先著革去翎顶,俱著来京候旨。”

浙江管钱粮的布政使,兼管杭州织造,这是何等的美差,这一番还是丢了。兼连顶戴都已革去……

兄长回京之后又当如何,点额心下也自没底。

况且因为盛住此次险些连累到十五阿哥去,叫她在阿哥爷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虽然说,她可以借和珅等人有意构陷为由,在阿哥爷面前为兄长辩白……但是,圣旨已下,兄长便是无罪,却也终究失职,皇上的圣意已经无法更改。

她阖上眼,想了又想。

又将那小心存放的纸片取出来,认真看了许久。

她明白,因为哥哥出事,她眼前就更不能再逆着阿哥爷的心思去,就更不能……做那叫阿哥爷不喜欢的事去。

踌躇了一会子,她还是吩咐含月,“绵德阿哥的身子不好了,怕是要熬不过去……我的身子也不自在,没法儿去绵德阿哥那边瞧瞧,去请侧福晋替我走这一趟。”

“该备下的,你都从咱们这边儿备下,替侧福晋那份儿也出了。”

含月点点头。看着主子的神色,怕还有后话,这便没急着出去。

点额垂下头去,缓了缓,果然又道,“等侧福晋出门之后,你眼尖些,避开旁人眼目,单将侯佳氏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隔了好一会子,含月才悄悄儿带了侯佳氏过来。

含月先叫侯佳氏在外间候着,自进来回话:“……本是哀事,那位倒好一顿捯饬,奴才等了好一会子,这才得了空儿。”

点额倒是了然笑笑,“她是新进门儿的侧福晋,自一直想着能在各家内眷面前多亮亮相。只是宫里规矩严,便她是皇上亲指的侧福晋,但是这些抛头露面之事,若是我去,自没有她的。“

“如今她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希望能风风光光地露脸去。且都由得她去,绵德阿哥这样的时候儿,她越是整整齐齐地去,我倒越是安心了。”

含月便也乐了,“主子说的是。且叫她去风光吧,宫里的深浅,她且学着呢!”

点额垂下眼帘,“这会子她没什么要紧……叫侯佳氏进来吧,我倒要看看这个侯佳氏是不是个有福分的人,值不值得我抬举了她去。”

骨朵儿在绵德那边且盘桓了好一阵子,午后才回来。

回来换了衣裳,也来先给点额回话儿。

“……我虽不经事,可瞧着绵德阿哥后宅那一院子的神色,我便也看明白了。姐姐,绵德阿哥怕是不好了。”

“如今留着一口气,倒像是在拼了命等着皇上回来似的。许是盼着皇上看在他如此的面儿上,将亲王爵位再给回来吧。”

作为皇长孙,绵德从小就袭了追封大阿哥永璜的定亲王去,怎奈他自己一再犯错,三十七年九月降为多罗定郡王;乾隆四十一年,绵德因与官员往来而被削爵;乾隆四十二年二月封镇国公,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复封为贝子。

虽说如今还能落个贝子的爵位,可终究距离亲王,还是远了。

155、收拾

点额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绵大阿哥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了他儿子奕大阿哥争不是?”

“便是他这一生已然如此,难以翻盘,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总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亲王爵位过给了庶出二房绵恩阿哥那一脉去,累及自己的儿孙以嫡系大宗,却要屈居于庶流之下去啊~”

乾隆四十一年,绵德被削爵之后,长房的定郡王爵位,便改由绵恩一脉来承袭。

“好好儿的长房长孙,又是皇子皇孙里第一个封亲王的,一娶的嫡福晋又是和敬固lun gong主的大格格,二娶的嫡福晋是和硕和婉公主额驸的女儿……绵大阿哥的身份何等尊贵,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

点额抬眸望了望骨朵儿,“在这宫里,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妹妹,你说,是不是?”

骨朵儿听出点额的话里别有些味道,可是却一时难以会意,这便也只是敷衍笑笑,“姐姐说的是。绵大阿哥还是皇家血脉,尚且如此,咱们这些嫁进来的媳妇,就更得小心仔细了去。”

点额眼帘低垂,缓缓将装着那纸片的小盒儿又拿了出来,轻轻搁在骨朵儿面前。

“这事儿,我已经问清了。你屋里的使女侯佳氏,已经向我都说了。这的确是她的笔迹,无可更改。”

骨朵儿兴奋地“腾”地站了起来,“果然是她?!哈,姐姐虽在病中,却还是洞察秋毫,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骨朵儿如此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得偿所愿,更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会如此顺利——她本意姿势要往侯佳氏和王佳氏那两个新人的身上去引的,可是她因为,那两个新人必定抵死不认。

所以她才不自己去问,而是交给点额。总归若有人认,便拿下的是新人;若没有人认,则也自是点额的权威不够罢了。

她乐得袖手旁观,自在看戏。

她还以为这事儿会一直闹到阿哥爷回来,到时候要在阿哥爷主持之下好好热闹一番呢。

不过若是嫡福晋认定了是侯佳氏写的,且侯佳氏自己也招供了,那她也同样满意啊!

终归,在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个新人当中,她更看不惯侯佳氏!

点额静静打量着骨朵儿那掩藏不住的兴奋,心底无波。

她缓缓道,“人已经查出来了,又是妹妹你屋里的人。此事,妹妹你想如何处置?我总要问问你的意思。”

骨朵儿一声亮笑,“姐姐这般说,倒外道了。且不说我进宫的日子短,我屋里除了我陪嫁进来的两个家下女子之外,旁人全都是宫里人。那两个也是姐姐指给我的,才进我屋子几天啊,还算不得是我的人。”

“况且姐姐才是咱们所儿里的女主子,咱们所儿里内内外外谁不都是听姐姐的呢?故此姐姐发落就是,小妹半个字都没的。”

点额疲惫垂首,缓缓一笑,“既如此,那我就发落了啊?”

骨朵儿兴奋地蹲了蹲身,“姐姐快快发落吧!这样的小蹄子,越早收拾了干净,才越是眼不见心不烦了去!”

156、失算

点额抬眸默默看着骨朵儿,虽笑,却是摇头。

骨朵儿这才有些愣住,忙上前来握住点额的手,“姐姐这是何意?……难不成,姐姐的主张,倒与我想的不一样?”

点额轻叹口气,“妹妹,咱们两个是汗阿玛亲指给阿哥爷的福晋,咱们是有在咱们所儿里的治内之权不假……可是妹妹却别忘了,咱们所儿里真正的主子,唯有阿哥爷一人。”

“咱们两个啊,甭管商量什么事,还是发落什么人,所有的主意却都不能违背了咱们阿哥爷的心意去……妹妹,你说是不是?”

骨朵儿脸上的笑却再也不似她的名儿一般等着含苞待放,而是,迅速地全都凋零了下去。

“姐姐究竟是何意思?便说个明白吧!”

点额伸手抓过骨朵儿的手来,拍了拍,“侯佳氏身为使女,私自怀了这样的心思,做出这样的事儿来,是乱了规矩,不合适;可是妹妹也说了,阿哥爷却将这物件儿小心地珍藏起来,按着妹妹的原话说,那叫‘纸儿包纸儿裹’的,都不想叫妹妹瞧见……”

骨朵儿咬牙道,“没错!”

“唉……”点额轻叹一声,“那阿哥爷的心思,妹妹你还看不明白么?阿哥爷啊,并不拒绝侯佳氏这样做,阿哥爷的心里就也已经有了侯佳氏了。”

“既然阿哥爷喜欢,那侯佳氏又是出自内务府世家,乃是官宦之女,身份合适;侯佳氏又相貌标致,也是个美人儿,性子也是活泼可爱……我便忖着,这样的人若去伺候阿哥爷,倒也是合适的。”

骨朵儿霍地瞪住点额,有些不可置信地摇头,“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点额又轻叹口气,“妹妹,我的意思是,既然阿哥爷喜欢,那咱们唯有顺承阿哥爷的心意,将侯佳氏好好儿抬举起来,好好打扮了,开了脸,叫她来迎候阿哥爷回京才是。”

“相信阿哥爷回京来,一见那侯佳氏迎候着,阿哥爷一定高兴。”点额说着环视周遭,“那侯佳氏的软玉温香,自比咱们只将这空屋子整饬一新,更叫阿哥爷高兴。”

点额说着握住骨朵儿的手轻笑,眼底全是暖意,“妹妹,你说是不是?”

骨朵儿哪里想到一切变成这样!

她猛然从点额掌心里抽回了手,倒退几步。

“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早听说姐姐治下极有规矩,侯佳氏一个使女,便敢如此媚上惑主,姐姐这回若如此纵着这侯佳氏去,那将来岂不是咱们所儿里每一个使女都敢存着这样的心去?”

“那咱们所儿里,还哪里有规矩了?宫里旁人,还不都要看咱们的笑话!”

点额宽容笑着看着骨朵儿大发脾气。

“好妹妹,你年岁小,又刚嫁进宫来,你对此事无法释怀,我都是明白的。你说的话也没错,咱们不能乱了宫里的规矩。”

“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不是也瞧出来了么,阿哥爷对这侯佳氏是上心的。爷们儿如此,那这规矩就没错。”

“如果不是阿哥爷喜欢,只是侯佳氏如此一心不安分,那我必定立时将她撵了出去……可是谁让阿哥爷喜欢呢,是不是?”

157、大怒

九月二十一日,圣驾终于回到京中。却没直接回宫,而是先回到圆明园。

二十六日,方回到宫中。

十五阿哥卸了差事,回到撷芳殿中所来,点额强撑病体,率领后院内眷在门外相迎。

十五阿哥含笑上前亲自扶住点额,温言道,“你的精神头儿又好些。”

点额道:“都是阿哥爷惦记,还有咱们的绵宁懂事,他小小年纪倒每日都替皇阿玛、阿哥爷和我抄经,供奉佛前。”

十五阿哥也是惊喜,“哦?这孩子竟如此有心~”他握住点额的手,“自都是你教导有方。”

点额含笑回望,伸手召唤,“绵宁,还不快过来给你阿玛请安?”

十五阿哥笑着迎过去,伸手将绵宁抱起来,“好孩子~”

见十五阿哥一径顾着与嫡福晋和小二阿哥说话,骨朵儿也是着急,迟迟等不来阿哥爷的关注,便主动出声,“妾身也个阿哥爷请安了。”

十五阿哥抱着绵宁,这才向骨朵儿的方向望了过去。

点额悠悠吸了口气,抬眸也望向那边去。只是她的目光掠过骨朵儿,落在骨朵儿身后的侯佳氏面上。

她向侯佳氏点头,鼓励地笑笑,侯佳氏这便也勇敢地向十五阿哥道:“奴才,恭迎阿哥爷回宫。”

骨朵儿闻声面色便变了。

十五阿哥长眉也是倏然挑起。

众人回到所儿里,各安其位。

点额亲自伺候十五阿哥换下了大衣裳,换上燕居的便服。

十五阿哥这才和缓地问,“……侧福晋屋里那个女子,是怎么回事?”

点额却也不急,含笑道,“阿哥爷今儿回宫,沈妹妹的身子已是沉了,我便嘱咐她不必到门口迎候。”

“如今她那边守月姥姥和大夫都已在外头值房当值,阿哥爷既回来了,怎不先去看看她去?”

十五阿哥静静凝视点额,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我先过去看看她。”

十五阿哥的晚晌是留在沈佳氏那边用的,点额独自用饭,却也比往日多用了个栗子面儿的小饽饽。

待得十五阿哥用过晚晌回来,天色已是晚了。

两人在灯下对坐,点额这才含笑取出装着那纸片的小盒儿,在十五阿哥眼前打开了去。

盒盖乍开,十五阿哥上眼一瞥之下,便是一惊!

外书房在前院,不是后院地界,寻常女眷不出二门,便是嫡福晋也极少涉足前院。那外书房,可以说是他个人的小天地。

五月间就随圣驾秋狝热河,这物件儿不宜随身带着,他也生怕车马颠簸、弓马骑射之间,将这轻薄的物件儿遗失了去。这便存放在外书房里,特地藏在多宝阁里稳妥的地方儿。

怎么可能竟然出现在点额的手里?

十五阿哥不由得大怒,拍案而起,“福晋,你倒有治内的好手段。偌大后院,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累不着福晋,倒叫福晋将这好手段都使到我那外书房去了!”

“你我夫妻十二年,始终相敬如宾、夫妻一体。但凡我有的,无不交你收着。可是唯有这个,是不准你擅动的!我既存在外书房里,你如何来的胆子,竟然自己就拿出来了!”

158、不知

十五阿哥无法再漠视自己心下的恐惧——不,他的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小女孩儿啊!

眼前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

是他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他招惹了她,是他将她生生裹挟进了他的漩涡!

宫里的女人们都是什么样,他这些年看得还不够么?倘若她因为他的疏忽而遭了算计,那他,怎么能原谅自己!

“福晋,我不是要故意瞒你,我只是……只是自己还尚未下定决心,是因为时机还不到!所以我藏起来,我不想给任何人看见,我不想因此而搅乱了咱们几个的日子!”

终究……她还那样小啊,她还根本不到定下心意的时候儿;更何况,前有小十七,如今还有绵偲,更还有丰绅宜绵的那把锁……

将来等她长大了,她的心意会落在谁的身上,这是连他都不能确认的。倘若他早早将心事泄露了,而她来日却对她无意,那他岂不是为难了她、甚或害了她去?

——他纵贵为皇子,却也从不想用自己的身份去强加了她,叫她为难了去!

这些年来,他自认自己经历过太多的事,已然坚不可摧。可是在他心上,却依旧留着柔软的一角。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那个角落里,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悄悄儿地守着那一角柔软,便是将来她与他无缘,可是当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回想起来,那也会带给他一点甜蜜啊!

可是怎么,他竟然就连这一角柔软都护不住了,竟然还是被她们给翻了出来,甚至还当面抖落在他面前!

“福晋……你到底想怎样?你若因了此事而不高兴,尽管冲着我来;若我知道……你因此而迁怒于旁人去,那咱们这些年的夫妻情分,便也到头了!”

点额惊得慌忙站起,虚软地咳嗽,眼角已是泪下。

含月和望月两个都噗通跪下,含月迭声道,“阿哥爷息怒……福晋冤枉,福晋都是一心为阿哥爷着想啊……”

十五阿哥紧闭双眼,轻轻摇头,“为了我着想?福晋,我岂敢领你这份情意?你若当真为我着想,便不该自作主张去翻检了我的外书房,擅自将这物件儿拿了到我眼前来!”

“阿哥爷……”点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由望月扶着,跪倒在地,“阿哥爷真真儿冤枉了妾身去!此物并非妾身取来,更不是妾身擅自去翻检了阿哥爷的外书房,还请阿哥爷明鉴……”

点额气虚血亏,这一跪倒大哭,全身颤抖已然如风中枯叶。

十几年的夫妻,十五阿哥心下也是不忍,忙蹲下,亲自将点额搀起来,扶着她在炕上坐下。

“……你先缓缓,有话慢慢说。也是我不好,先急了,累你如此。”

点额虚弱地靠在十五阿哥身上,泪如雨下,“不瞒阿哥爷,这物件儿实则是骨朵儿妹妹拿来的。妾身原本不知有这物件儿,更不知道这物件儿是她从哪儿拿来的。”

“骨朵儿妹妹只是说要妾身替她做主……妾身便是事后知道此物是从外书房来的,却也已经来不及挽回。唯有当面向阿哥爷说明了,向阿哥爷请罪便是。”

159、是她

“是她?!”十五阿哥手指倏然一紧,“她好大的胆子!”

当日骨朵儿在外书房撞见这纸片儿的那一幕,倏然涌上十五阿哥心头。

实则他已经做了防备,待得骨朵儿走后,他已然将纸片儿从砚台下挪走,妥帖放入多宝阁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骨朵儿竟然有那么大的胆量擅自去翻动他的柜子!

点额平静了些,怯怯抬眸望住十五阿哥,缓缓道,“……只是,这不过是骨朵儿屋里的使女侯佳氏所写,是她一片思慕阿哥爷之心而已。”

“妾身看她心念也诚,她又本就是咱们是所儿里的使女,她自身又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父祖更是官宦。妾身便想,那她便自是有资格伺候阿哥爷的,这便也没有什么不妥了。”

“阿哥爷……实则不必如此动怒才是。”

十五阿哥惊惊一怔。

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却生生忍住,只定定望住点额。

点额缓缓垂首,极轻极浅地笑笑,将那纸片儿和另外一卷手抄经卷捧出来,并排放在十五阿哥眼前。

“阿哥爷您看,这经卷就是侯佳氏所手书……与这纸片上的笔记,是不是一模一样?”

十五阿哥还是没说话,只眸光锁紧了点额。

点额垂下眼帘,“妾身就是凭着这笔迹,认出是侯佳氏来的。这侯佳氏既然思慕阿哥爷,阿哥爷也肯垂怜,那妾身便也自作主张,将侯佳氏开了脸,正式迎候着阿哥爷……”

“阿哥爷便将她收了房,一旦名分定了,骨朵儿妹妹便是再不高兴,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阿哥爷,骨朵儿妹妹年纪小,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交待,咱们给了她便是,她便也自然安定了。阿哥爷说呢?”

暮秋的日影幽幽,仿佛才在天上挂了不多时,便被屋檐拦了,再也照不进窗棂里来。

冬,注定说到就到了。

却还不到掌灯的时候,两人就在这样的幽暗里无声对望。

尽管这样近,却已经看不清了彼此的脸去。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三庚的声音传进来:“回阿哥爷、福晋主子,绵大阿哥那边儿传来信儿,说绵大阿哥……不好了。”

十五阿哥回眸盯了福晋点额一眼,便什么话都没再说,径直抬步而去。

只是那厚锦的门帘在十五阿哥离去之后,却如枝头的残叶一般飘摇不停……

点额无声看着,静静叹了口气。

她知道,那是阿哥爷摔门而去。

十多年的夫妻,阿哥爷仁厚,对她始终敬重有加,从不肯说一句重话,更不在她面前摆皇子的威风。

今儿他纵然只是摔了门帘而去,却是这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点额垂首,一股气息逆着,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她顾不得咳嗽,转眸又望向炕衾——

她知道她今儿这样做,触怒了阿哥爷。可是,她却只能这么做啊。

就如骨朵儿说的,在这天家,便是绵大阿哥是天家血脉呢,一步错却也会落得如此的田地;她呢,终究只是个儿媳妇,半点血缘都没有的。

不由她选。

三天后,皇长孙绵德溘然薨逝。

他纵熬到最后,含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乾隆爷秋狝回京来,却也没能等到乾隆爷的回心转意。

乾隆爷没有为他“冲喜”而复位亲王,他到死依旧只是个贝子。

便连他的儿子、乾隆爷十分在意的重孙奕纯,也依旧只能承袭贝子——乾隆爷还说,原本奕纯应当降袭,准奕纯依旧还能承袭贝子,已是开恩。

那亲王的梦,已然远了,再也追不回来。

十五阿哥亲自陪着乾隆爷,又兼协助料理绵德后事,这便接连多日都没再回过家中来。

十五阿哥忙完了再回来时,已是十月冬日。

下雪了。

160、等你

【明天上午会有大更哦~~】

十五阿哥回到撷芳殿,尚未进门,一股从未有过的意兴阑珊,阻住了他的脚步。

天空中彤云密布,雪片子纷纷扬扬落下。

他在雪片子中轻轻闭上眼。

眼前——是那一抹轻盈笑靥。

从五月离京秋狝去,这一晃,已是十月了。

已经有五个月……长长的、五个月。

他知道他自己心下的念想为何,他知道他想见的人是谁……可是,他还是止不住地迟疑。

她还那样小。

更要紧的是,他若此时就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他带给她的,可能更多是困惑,甚至是——危险。

他挣扎一番,最终还是狠狠摁下心中的念头,抬步赶忙迈入中所大门去。

仿佛担心,若再慢一点,就要掉头往旁的方向去了。

这会子十月已是秋冬之日,有血虚之症的她便更怕冷,早早就用了炭;进了十月冬月之后,就更是躲在寝殿暖阁儿里,裹着棉被坐在炕头儿烤着,都不敢下炕了去。

听说十五阿哥回来,点额高兴得急忙吩咐含月给她更衣,她要下地亲自去迎阿哥爷。

十五阿哥赶忙直接进了暖阁去,拦住了点额,“你这又是何苦?你的身子是小产伤的,我怎么能忘了?你我之间不用拘礼,你好好养着才是要紧。”

点额一眨眼,已是双泪垂落,“……妾身那日,那日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阿哥爷不欢喜。妾身对不住阿哥爷。”

十五阿哥轻轻叹口气,已是和缓下来,“都过去了,便别再提了,你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这些日子我没回来,也是顾着汗阿玛和绵德的事,你也别多想。”

点额垂泪,用力点头,“阿哥爷这些日子没回来,便不止是妾身惦着阿哥爷,骨朵儿妹妹,还有沈佳氏她们,也全都每日里都来问阿哥爷的安。”

“我身子左右已是这样了,倒也无妨。阿哥爷还是先去看看骨朵儿妹妹,还有沈佳氏她们吧?”

十五阿哥淡淡垂眸,回答也是淡淡的,“嗯,我心里有数。”

却不急着起身,也不走。

点额小心打量着十五阿哥的神色,这便又缓缓道,“……还有德雅,阿哥爷从回来,还没过去瞧瞧吧?”

十五阿哥倏然抬眸,盯了点额一眼,缓缓道:“七姐和九姐两个走得都早,她们两个一共才留下这么一个甥女儿去,我自是要比对其他晚辈都更偏疼些……”

点额报以柔软的微笑,“自德雅进宫以来,阿哥爷一向是将咱们德雅格格给放在心尖儿上的。阿哥爷这一走就是五个月,心下必定也惦念德雅格格去。”

“眼见着格格年岁大了,厘降在即,从此欢聚的日子必定少了。阿哥爷还是趁早儿过去看看,也好放心不是?”

十五阿哥轻轻挑眉,“你是贤妻,凡事都替我想得周到。”

点额竭力地笑,睫毛尖儿上已是挂了泪意。

“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与阿哥爷相伴十余年,这些事自是我应该替阿哥爷想着的。”

“我自问也不是心眼儿大的人,我的心里便也只能顾得上几个人去。除了阿哥爷之外,我便也还放心不下咱们的绵宁了。我真怕我这身子哪一天不中用了,咱们的孩子他……”

十五阿哥双眉一攒,忙伸手捂住点额的嘴。

“别乱说。绵宁,汗阿玛赐名为‘宁’,自是希望他平安。”

十五阿哥目光静静锁着点额:“……总之,你别胡思乱想才好。”

点额听着,轻轻微笑,赶紧摇头,“瞧阿哥爷说的,阿哥爷去看德雅格格,这心情我哪儿能不明白呀?我又怎么会多想?”

点额说着向外轻轻推了十五阿哥一把,“阿哥爷快去先看看德雅吧。待会子我自会叫侧福晋过来说话儿,我们说说笑笑,这日子就也自然好过了。”

十五阿哥却还是没有急着立即去,又多等了一个晚上,次日天晴了才往翊坤宫去。

一进翊坤宫宫门,十五阿哥便下意识左右回廊都望望。

翊坤宫门上的太监便赶紧回禀,“并非是公主主子、格格主子忘了规矩,不肯出门远迎,实在是两位主子不知道十五阿哥今儿会来。两位小主子啊,这会子没在宫里,是到花园子里赏雪去啦!”

十五阿哥便直接奔御花园。

一进御花园,就听见里头笑声如银铃。

只见十公主、德雅,带着几个女孩儿、妇差,正在那互相丢雪球玩儿。

可是内里仿佛还是缺少了一个人。

伺候在畔的传话太监瞧见十五阿哥了,远远便跪倒请安。

“跟着公主、格格的人都出来了?都在这儿呢?”十五阿哥拢着袖口,状似不经意地问。

太监们忙道,“公主和格格身边伺候的,自然都跟来了。不过不全在这儿丢雪,还有几位姑姑和妈妈在绛雪轩那边煨着炭炉子,以备公主和格格待会儿玩儿累了,想喝口热的……”

十五阿哥没等听完,转身就走。

他心下告诉自己,他之所以走得这么快,只是因为绛雪轩,对于他来说也有特别的意义。

绛雪轩里有海棠花,那海棠花与他额娘令懿皇贵妃当年所居永寿宫的是相同的。

可真不是为了旁的。

刚走进绛雪轩,就见几个妈妈里正围在海棠树下,扬脖朝树上看。而树冠里,正攀着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那海棠树上就扑簌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如玉屑,似团棉,飘飘洒洒,遮蔽了视野去。

原本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可是这海棠树上却独独又下着雪,倒应足了这“绛雪轩”之名去。

十五阿哥便也忍不住跟着妈妈里们一齐抬头看向树冠。

这一看才明白,原来是那手脚灵活的身影,在树枝上灵活地攀上爬下,衣袂和袖管拂到了树枝上的雪,这才扑簌簌地都落下来,又形成一重的落雪去。

几个妈妈里也都认真仰头看着,竟没留意十五阿哥已经到了身边。

几个妈妈里都喊,“狼格格你快下来吧!那小祖宗跑了就跑了,大不了我们去跟德雅格格请罪就是,断不敢叫狼格格你这么冒险——这天冷雪滑的,格格在上头若一脚猜空了,可叫咱们如何好意思去?”

十五阿哥一时还没听懂,不知道妈妈里们说的是什么。

“我看你往哪儿跑!”

可是旋即头顶就传来少女清甜的欢呼声,“逮着了,我逮着它了!妈妈们,你们可放下心吧!”

随着话音儿,十五阿哥拢目仔细瞧,视线穿过那些扑簌簌的落雪,终于在雪压的树枝之间找见了那抹灵动的身影。

她穿水绿色的棉袄子,正是冬日里最缺少的颜色,看上去那么地活泼、鲜亮。

她的怀里,抱着个黑毛的大松鼠!

十五阿哥笑了,这才知道她去抓什么去了。

——回京之后他才知道,绵偲将廿廿的意思告诉给琳沁多尔济,想叫琳沁多尔济设法哄德雅欢喜。结果两个少年商量来商量去,趁着行围的时候儿,琳沁多尔济索性亲自上树逮了只漂亮的大松鼠,给德雅带回京来了!

德雅一收着,果然喜欢得很。

只是这大松鼠终究是山林子里野生的,进宫这些日子,显然是还没养熟呢,这便得了空,见了御花园里的树木,豁出去逃走了!

树杈上,廿廿抱着松鼠,兴高采烈往下来。

这小活祖宗可是德雅格格的心爱之物,自从得了这小活祖宗之后,德雅格格的心境果然开敞多了。她可不能叫这小活祖宗逃了!

原本松鼠是生活在树上的,她都不敢保证能不能抓得到它。可是老天可怜见儿,还真叫她给抓回来了,她心里可乐极了!

可是一垂眸——目光穿过雪色层叠的树杈去,却冷不防撞进一双子夜一般幽深的瞳眸里去!

廿廿全无防备,一惊之下,忘了这树上有雪,容易上,却最难下,结果竟一脚踩空,从树杈上滑了下来!

十五阿哥根本来不及多想,甚至都来不及想,身子已然自动向前,两臂用力向前伸——

一个大松鼠抱着一个小松鼠,还带着柳絮一般的雪片子,一齐倾天而下,落了十五阿哥满头满脸兼——满怀。

树上掉下来的雪片子太急又太大,叫十五阿哥一时都不能立即看清怀里的人儿。

只觉得她身子小小的,软软地抱作一团。

也不知道是她的发丝,还是她衣裳领口袖口里传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幽香直盈入十五阿哥的鼻息。

许是视觉这会子受限,再加上精神上的震动,这会子便是眼睛和脑筋都是不灵光的。

唯有嗅觉异常清晰的缘故吧。

那或许是天成的少女香气,又或者是她衣裳熏了什么香,乃至她身上佩挂了什么香包去——可是十五阿哥就是下意识只觉那是她少女的幽香。

——因为这世间但凡熏香、香囊里的香,总归都是香料的气息。宫里什么香料是他没闻过的呢?都不觉着稀奇了。

偏她这缕幽香新鲜轻盈,带着清透灵动的意态,清淡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嗅觉去。

随着雪片子洋洋洒洒下坠而去,他的视野里终于恢复了清澈。

他怀中的女孩儿,跟她怀中的松鼠,有着相似的神态——都被吓着了。

就连那眼睛都仿佛变成了相同的,全都是睁得圆圆的,鼓鼓的,在冬日的艳阳之中闪闪的。像是新鲜出水的东珠,活泼而鲜亮,闪烁着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华彩。

他全然忘了自己双臂因为巨震而产生的痛楚,只忍不住含笑望住她,学着她之前的口气说,“你又往哪儿跑?我也把你给逮着了~”

她愣住,登时满脸绯红。少女的娇羞无遮无拦地哗啦一下子全都泼洒在他眼前,就仿佛,这冬日寒雪里,海棠花提前盛开了一般。

这会子一众妈妈里才醒过神来,都拥过来惶急问,“狼格格你可有事?老天保佑,多亏十五阿哥来了……”

说着话,众人又赶紧给十五阿哥请蹲安,兼迭声求,“十五阿哥手臂可有事?快放下格格来,奴才们这就去请太医来给十五阿哥查看。”

十五阿哥温煦而笑,向一众妈妈里道,“你们不必担心,我的手臂没事。她很轻盈,轻得就跟个松鼠差不多。”

十五阿哥说着仰头看树枝上零零星星还在飘落的雪,“我都没感觉到我接住的是个人,我还以为是这海棠树上的雪片子,飞了我满怀呢!”

他轻松地说着话,却还始终没有松开手臂去。

廿廿惊吓过后,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十五阿哥怀中没下来,这便又羞又急,慌忙地一手抱着松鼠,一手轻轻推着十五阿哥的心口,低声求道,“阿哥爷,放奴才下来吧……”

十五阿哥也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呢,方才就是抱着她跟妈妈里们说的话。

他也有些耳根发热起来,却也不知怎的,还是没有立即就松开手臂去,反倒凝着她那张羞红娇美如早开海棠般的小脸儿,含笑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嗯?”

廿廿听罢,登时满面羞红,一双点漆似的妙眸,在这白雪天地的映衬下,黑得仿佛能一直镂刻进心底去。

“十五爷……奴才,奴才求您,放,放奴才下来吧。”

十五阿哥自己也有些脸红起来。

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扶着她两臂,确定她站稳了,还要再柔声问一句,“腿脚可疼?能站稳不?身子上还有哪儿震动着了?我这就传太医来,给你仔细查看清楚才好。”

廿廿更是羞得连脖颈都要红了。从十五阿哥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头颈低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来。

便连那儿,都红了啊。

“奴才多谢十五阿哥关怀……奴才,奴才哪儿都没事。”

十五阿哥用力深吸口气,屏住不该有的心跳,含笑点头,“没事就好。却也不能大意了,回头还是叫太医给你瞧瞧。”

廿廿红着脸,悄然地想向后退,躲开十五阿哥一直还扶着她没放开的手去。

——他之前是抱着她忘了放下,这会子是扶着她忘了松开。

十五阿哥虽说这会子有些乱,不过小女孩儿的情态还是没能瞒过他去。他意识到了,忙烫着手似的弹开了去。

她就着雪地,噗通跪倒,“奴才,谢十五阿哥的救命大恩……”

廿廿的这话叫十五阿哥听得大笑,“这么说来,你可欠了我一条命去了?”

廿廿红着脸拜倒,“奴才结草衔环,报阿哥爷的大恩。”

十五阿哥含笑伸手,将廿廿给拉起来,“傻丫头,满地的雪,你刚震动着,又往雪里跪去?仔细凉着,回头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谢阿哥爷恩典。”

十五阿哥深吸口气,“就冲你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着想的情谊,爷我今儿就应该护着你去。不必谢爷,爷今儿能救下你来,爷也高兴极了。”

冬日渐深,这一年便也过去了。

乾隆五十二年。

过年的时候儿,尚书房里放假,公主和格格们自也不用念书,一班侍读格格也都出宫回家去了。

过完了年,第一个要上学的早上起来,又是大雪如鹅毛。

即便是刚过完年,皇子皇孙们都要天不亮就起身进书房;公主格格们虽说不是男孩儿家,可是大清对子女的教育严格态度却是一样的。

十五阿哥踏着夜色步行向尚书房的方向去。九思在畔举着羊角明灯,一路紧紧跟随。

未明的天色依旧深深幽蓝,那羊角明灯泛着珠光白,远远看去,便如一颗颗夜明珠,引导着皇子龙孙们鱼贯朝书房去。

当走到乾清门前长街,十五阿哥不由得立住了脚步。

这道长街是宫中前朝与内廷的分界线,所有要往内廷走的人,都要在此处进门。

长街西边的隆宗门,是宫外人通往养心殿、军机处及西六宫的必经之处。

十五阿哥歪头,不期然望见一抹小小的身影。

这个时辰,皇子皇孙们进书房、军机大臣们进内上班,原都常见。偏那一抹小小的身影裹挟在一群大人中间儿,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十五阿哥告诉自己,他绝不是故意看向那处的。

这样的大雪鹅毛,那小小的人儿却头顶并不撑伞,更没有一顶小小的暖轿。

也是,这里是宫中,规矩森严。一个为公主格格侍读的小女孩儿,没品没级,在宫中只能徒步行走,甚至连一柄挡雪的伞都不敢撑开。

虽是天还没亮,可是皇子皇孙、军机大臣们,在这长街之上身影络绎不绝,见了他还都要停步请安。

他原本不想走过去,否则,不知又要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看着。

可是……

天上的雪那样大啊,她又那么小,他都担心她头顶若再没有一把油纸伞遮着的话,她都会被雪给埋住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与几位兄弟、侄儿打过招呼,又与进内的军机大臣寒暄过后,还是抬步朝她那边走过去。

她那样小小的,明明在幽暗的夜色里言行都是谨慎的,却还是仿佛早早就感受到了他的到来。

她站定,忽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随即便又低垂下头去。

却没逃,就站在原地,娉婷而立。

也不知怎地,他一下就笑了。

这几天心下的不痛快,一下子就如同落在面上的雪片子,再冷,却也软软地融化了,成了一滩水儿。

他走过去轻哼一声,“这么大的雪,还这么早进宫来?”

嘴上虽疏离又冷漠,却还是亲自撑开伞,遮在了她的头顶。

她是女孩儿啊,公主和格格们不用如皇子皇孙们一样早地开始念书,她本不用在这个时辰跟皇子皇孙的侍读们一起往里来的。

她给他行礼请安,端端正正的半蹲礼,“回十五阿哥,同样都是进宫伴读,阿哥们能做到的,奴才就也能做到。”

“哼~”十五阿哥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倒是有一把子志气。不过就是可惜还太小了,志气便也得跟着窝着。快些长大吧,志气就也能跟着一起长高了、变大了。”

廿廿鼓了腮帮,“奴才,奴才每日都有吃很多,已是在努力长大了!”

他不由得失笑出声。她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儿,此时却说吃很多,努力长大的话?

依旧如此娇憨可爱,而她自己尚且不知吧?

“走吧,我送你一程。”他引着她往内右门去,“总不能叫你一个小女孩儿自己顶着雪往里去。要不,十妹和德雅便也都要怪我了。”

此时提到十公主和德雅,自是最安全的。

廿廿又鼓了鼓小腮帮,蹲礼为谢,“奴才明白,奴才会再向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谢恩。”

十五阿哥心里却有些不高兴了,就又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

她终究还是小啊,便是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去,不过虚龄也还只有十二岁。这样的小姑娘,便是再心思空灵细腻,又怎比得上成年皇子的“老奸巨猾”去?

她便有些愣着了,歪着头看他。

十五阿哥便又笑了,心下的愉快渐次升高,竟然那样轻易,就盖过了那一直埋着他心绪的烦乱去。

原来所谓“解语花”,并非指望着有花来“解语”,其实只要看到她,他自己心上的烦恼自己就去了,便不管她说什么,都能将他的烦恼给解开了去了。

不在巧言令色,只要——是她就好。

这种心绪,从小看着皇阿玛与额涅之间的种种,他年少时未曾明白;又或者说,自己未曾遇见,故此从未参透。

他也是猝不及防,从未想到竟然在此时,对着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儿,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触。

真是……难道冥冥之中,就是因为她与额涅相似;又或者说,就仿佛是额涅派了她来,代替额涅,陪伴在他身边,是么?

他歪头,再定定看她一眼,“快点长大,听见了没?”

十五阿哥说这话的时候,廿廿正在走过内右门。

她虚龄才十二岁,对于她来说,宫内的门槛还有些高。

况且下雪,雪片子铺在高高的门槛上,迈过去便格外滑。

她正小心翼翼,却冷不防十五阿哥在头顶又说这么一句,她一个分神,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

多亏身边的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给捞着,不怪她在宫中无礼,反倒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惶恐失措,抬头看一眼他,只见宫墙高耸,天色幽蓝,而他,满面含笑。

这个画面,她未来的一生,记了很久很久。

还有他说,“……你啊,连这摔门槛,竟都一模一样。”

他的大手温暖而有力,拎着她,坚定地,却又小心着,并未掐疼了她去。

她心下跳得厉害,彼时的她以为是害怕,又或者是实在听不懂十五阿哥在说什么,才会那样的。

走进内长街,他一直将她送到长街开向翊坤宫的门口,站住,这才松开手去。

她这才意识到,他竟这般若扶若拎地,一路裹挟了她这样久。

这一瞬才又忽然明白,因为方才那样近,所以她几乎头顶被完全罩入了大伞之下,再没有雪片子落在她头上、身上。

而他身上汩汩的暖,如温暖的泉,融开了她周身的积雪去。

他面对着她站定,却并不急着叫去。

他只眯眼垂眸凝视着她,“……那日看完你从树上掉下来,回去之后,我心里一直不乐呵。”

“嗯?”她一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十五阿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却不肯停下这个问题,接着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为何不乐呵么?”

廿廿的心又跳得激烈起来。

这世上最难猜的是天子的心,接下来就是皇子们的心了吧?她怎么有胆子自以为能猜得中这位十五阿哥的心思去呢?

她便赶紧蹲礼,“奴才愚钝……”

他却笑了,“你还愚钝?我就没看见过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有超得过你去的。”

廿廿便又怔住。

十五阿哥……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的夸赞来得叫她毫无防备,她甚至不知从何说起,知道理应谢恩,可又不知该因何事而论。

她便只好惶恐地又要行礼。

他却笑了,又伸手捞住她去。

对,“捞住”,就是“捞住”。她真是太小了,在他面前,就像一片叶、一条鱼,而他就坐在水岸,只要他想,都不需要鱼钩,只需伸手这样一捞,她就无处遁形了。

“好了,别谢恩了,此处又没有旁人,哪儿来的那么多虚礼?”

他的眼深浓如夜色,凑近了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不许怕我。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记住了没有?”

她就像柔弱的小兔子,她这样看他,他就觉着自己变成了什么大怪兽。

尽管……他知道自己未存善念,对她;可是他也不希望她怕他呀。

廿廿小心地垂下眼帘去。

她的睫毛好长,漆黑卷翘,偏有几点雪花淘气,飞身而来,扑落在其上。

她眼帘轻颤,那几点雪沫子就也跟着在上头蹦跳。

他的心跳得异样,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几点雪沫子给弹走。

他不知怎地,要极深极深地吸一大口气,才松开手去,“……好了,快进去吧。”

她还是小啊,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此时的情形。他方才那样,又叫她害怕了吧?况且天冷,她一张小脸儿已经白到快没有血色了呢。

他太急了,真是,怎可如此~~

怨只怨,额涅派她来得太早;而皇阿玛又冥冥之中与额涅太过心意相通,这便这样早就将她选入宫来。

旁的八旗女孩儿,最早也要十四岁入宫,而她,进宫之时还不满七周岁。

真是,对他来说,真是生生的煎熬。

他便又深吸一口气,垂首,凝眸于她。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皇子,这一刻尚且觉着煎熬,那她呢,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又该有多少的迷惘、惶恐和不安去?

真是的,是他不该。

他便笑了,忽地伸手,在她鼻梁上轻刮了一记。

她又慌乱了一下,他便笑,解释道,“有雪……”

对于小女孩儿来说,仿佛这个理由还是可以接受的,她便显然仿佛松了一口气,赶紧行礼,“奴才谢十五阿哥。”

他翘了翘脚尖儿,含笑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呢……能听得懂的,便记着,放在心里。我却不用你回我什么,只消你记着就好了。”

“至于你听不懂的那些……嗯,就忘了吧,只当我没说过,也省得扰着你心烦了去。”

她又有一点子慌,抬眸望他。

他便笑,“别担心,是我叫你忘了的。就算你忘了,我也不生你的气就是。”

他又换另外一只脚翘了翘脚尖,“……反正,以后我还会再跟你说的。你忘了也不要紧,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呗!”

或许是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位年长的皇子,竟然也会在雪地里翘脚尖的孩子气;又或者,她是听他说不怪罪,这才心下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吧——总之,她忍不住笑了。

梨涡轻绽。

晨光也随之亮起来了。

161、背后的真相总会大白(1更)

【今天会一直更,争取从早更到晚,哈哈~~】

许是借着过年的喜气儿,又或者还是因为今早上说过了那番话,抑或是——之前终是向那个人儿伸出了手去的缘故。

不管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还是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总之,他终究还是向前迈出了那一步去。

那最难的一步,是他跟自己的心在较劲。

总是觉着自己对她而言年岁太大了,总是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总担心是自己勉强了她,也更怕知道她其实是对他并无情意的……

可是好像,当这一步霍地迈出去,他不管不顾了一回之后,他发现她仿佛也并非是他所担心的样子。

她是还小,她是还未必懂得这些男女情意,可是至少——她并不嫌弃他!

那就够了,就够了……

一天的学上完,十五阿哥的心里都是满满地喜悦着。

他知道,他已然决定了。

尽管那小丫头年岁还小,尽管这中间还有侄儿绵偲,尽管——他知道必定还会有人拦阻着。

他却也都知道,自己已经逃避不了心下的念想。

他要她。

要定了。

带着这样的笃定和欢喜,他便连回到撷芳殿中所去,面上也是盈着喜气儿的。

外人不知就里,好在眼巴前儿就摆着现成的理由去——十一月十一,沈佳氏刚为十五阿哥诞下一个小格格来。

这位小格格在十五阿哥的女儿里排行第五。

虽说只是个格格,不是个阿哥,可是好歹这也是喜事。

十五阿哥还是按着惯例,先进点额的正房去看望点额。

寒冷冬日,点额的身子就更显得虚弱。便是暖阁地下烧着地龙,地面上还格外摆着个炭盆,点额却也还是要格外再多捧着个手炉去。

含月和望月等人都赶紧给十五阿哥请安,点额却叫她们都先出去。

十多年的夫妻,便是有五格格出生的喜事儿,可是点额还是从十五阿哥的神色之间看出些旁的来。

——阿哥爷这回的欢喜,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

阿哥爷这样的模样儿,就连她都有许多日子没有见过了。

暖阁的隔扇门关严,暖阁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点额小心觑着十五阿哥的神色,“阿哥爷……今儿遇见什么喜事了?”

十五阿哥暂没说话,只伸手过来,在点额手背上拍了拍,“咱们同喜。”

点额一怔,一双眼小心翼翼再三望过十五阿哥的眼去。

“……阿哥爷说的,可是咱们五格格的喜事儿?”

十五阿哥轻笑,一脸的悠闲,又拍了拍点额的手去,“福晋这是怎了?若是咱们五格格的喜事,两个月前早已欢喜过了,我又怎会这会子才又拿出来说?”

点额尴尬地低下头去,赶紧道,“这不是咱们五格格刚过完百岁儿么……”

十五阿哥缓缓收起了笑容,可是随即却还是在点额抬眸望过来的刹那,又是笑了,“……我跟你说的,自然是你的心意。你说过的话,我没有不放在心上的。”

“我说过的话?”点额眼中还是迷惑。

十五阿哥眨眨眼,“就是去年,那侯佳氏的事儿啊。”

点额便是一震,“阿哥爷的意思是……?”

十五阿哥眼帘幽幽低垂,“去年你与我说那起子事儿的时候,我没应你。并非是我不明白你的心意,而是时机不对。一来沈佳氏临盆在即,二来绵大阿哥薨逝了,接下来这又是过年……诸事繁杂,那件事便只得撂下了。”

“福晋,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你终究还是为了咱们的子嗣着想。终究这几年虽然也陆陆续续有了几个孩子,但是却也唯有绵宁一个阿哥。”

“我啊,原本还指望着沈佳氏这个孩子,想着若是个阿哥,那便也可放下心了。这内院里已经有你们几个,已是够了。”

十五阿哥缓缓抬眸,望住点额的眼。

“可是沈佳氏这回诞下的,终究又不是个阿哥。那或许就是那侯佳氏的造化到了,也是福晋你的心意合该不应白付……”

十五阿哥点点收了笑,正色起来,“那侯佳氏,既然福晋你已经叫人给开了脸,左右来日不能再出宫的了。这便收了吧。”

点额满面的笑,缓缓抬眸,“阿哥爷终于点头了?”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我的心意,福晋早就知道了;福晋的心意,我又岂有不明白的?”

“再说那侯佳氏生得明艳动人,又是世家之女,总没有叫她只当使女的。”

点额又笑,“她既对阿哥爷有心,阿哥爷果然也是早就心里喜欢了她的。”

十五阿哥点点头,手指头尖儿拈着扳指儿转了转,“没错。这几年难得再遇见个顺眼的,好在年轻,说不定将来是个宜子嗣的。”

过完了填仓日,宫里的年算是彻底过完了。二月,十五阿哥禀明了乾隆爷,这便将侯佳氏正式收房为侍妾。

乾隆爷也没多问,甚至并无意外的样子,顺顺当当准了。

后院里,所有人都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至少面上是如此的。

原本也是如此:十五阿哥原本后院里的人,上自福晋点额、下至几位格格,全都是多年的老人儿,且都有过孩子,彼此谁也不嫉恨谁去;再加上点额管得严,阿哥爷也一碗水端平,这几年也没人翻起什么风浪来。

只要阿哥爷的心里没有偏爱,那众人的心便也都是跟着平静些儿的。

只是此时情形有变,后院里多了新人,偏还是年纪小的。

唯独侧福晋骨朵儿扛不住,人前人后地泄露了怨怼去。尤其是对着侯佳氏的时候儿。

虽说侯佳氏此时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使女,而成为了十五阿哥的侍妾,可是因为侯佳氏是侧福晋房里出来的人,便是收房了,也依旧还是随侧福晋住着,跟从侧福晋来修习内职。

如此,两人便依旧还是在一起,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地,谁也躲不开谁去。

骨朵儿便一日没给过侯佳氏好脸色看,素日里的冷嘲热讽,甚至当面的责骂,都不刻意避着人去。

侯佳氏日日在人前都是忍气吞声,几乎要以泪洗面去。可是当着十五阿哥和福晋的面儿的时候,却对骨朵儿伺候得更为殷勤周到去。

唯有与她一同进宫、在她被收房之后拨给她使唤的王佳氏看得见,侯佳氏挂一脸泪痕走回自己的梢间的时候儿,关门的刹那,已是神色尽变,轻易抬手便擦干了泪痕去。

王佳氏轻叹一声,只问,“难为你竟都忍下来,竟是将性子都磨平了一般。我原本还替你揪着心,如今看起来,倒是我白担了心。我去给你端盆热水洗洗脸吧?”

侯佳氏抬眸,望着王佳氏,已然破涕为笑。

她之前落泪有多委屈,此时的笑就有多灿烂。

“我的好姐姐,也累得你替我揪心去了。我就知道,在这宫里,就算谁不待见我,也总有姐姐陪着我。”

因侯佳氏与王佳氏二人是一起进宫的,侯佳氏此时便是身份上升了,可却没资格有陪嫁女子进宫来伺候,终究身边人依旧还都是官女子。她便唯有王佳氏一人可以倚仗。

正式收房那天,王佳氏自是要第一个改口称“格格”,自称“奴才”,可是却叫侯佳氏给一把抱住了。

侯佳氏怎么都不肯王佳氏这么改口,甚至她还亲自到嫡福晋点额和十五阿哥面前去求,请阿哥爷和福晋准王佳氏不必改口。

十五阿哥也说,难得她如此重情义,况且皇子使女平素也没什么机会走出所儿里去,只在后院这么叫着,倒也无妨,这便准了。

侯佳氏此举,倒也感动了众人,王佳氏当日也是落下泪来。从此伺候起侯佳氏来,更为用心了去。

此时屋内唯有她们两个,侯佳氏明艳的脸上,之前的柔弱委屈全都不见,一双眼凌厉如刃,菱角样的唇边挂着嘲弄的笑意。

“她骂什么便由得她去。总归她骂得越狠,阿哥爷便越是疼惜我;我越是委曲求全,阿哥爷便更是不进她的门儿了!”

自从那纸片儿的事儿,阿哥爷就更是恼了侧福晋去,原本还能顾着新婚的颜面,偶尔去她房里坐坐;现如今,便干脆都不搭理她了。

甚而,如今阿哥爷倒是到侯佳氏这边儿常来常往,每一次都不可避免地从骨朵儿的门口经过。

侯佳氏知道,那侧福晋坐在窗内必定是咬碎了银牙去。可是侧福晋的怨气儿不敢向阿哥爷和嫡福晋撒,这便自然都要记在她头上来。

她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从当初她被叫去嫡福晋面前,应下这个事儿起,她就已经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她有胆子应下这个事儿,那她就也没什么好怕的。侧福晋的那些责骂,在她眼里,不过是色厉内荏,她才不在乎。

“她痛快在嘴上,可是疼的却是在她的心上……这便是最好的报应了,哪儿还值当我回嘴去?”

王佳氏看了侯佳氏一眼,便也只道,“还是换盆凉水吧?你好歹也刚哭过,倒仔细用热水再胖头肿脸了去~”

侯佳氏妙眸一转,“不,就用热水。胖头肿脸便胖头肿脸,唯有这样儿,阿哥爷见了才会心疼,也才会更厌恶她去。”

王佳氏也怔住,定定望侯佳氏一眼,“你……当真决定如此?”

侯佳氏便笑了,“姐姐你快去就是。我难不成回头还要责怪你伺候不周去么?”

王佳氏叹口气,“可是明儿她见了你那样儿,没准儿更不乐意,这便说不定又要怎么排揎你去了。”

“便是有阿哥爷和福晋护着,可终究她是侧福晋,身份有别,你便总是难免明里暗里要吃些亏的。”

侯佳氏倒咯咯地乐,并不放在心上似的。“姐姐说得对,她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我不过是个辛者库的汉姓女……身份上自比不了她,可是并不是说,我就没旁的法子去对付她了。”

“嗯?”王佳氏听得也是一愣,不知侯佳氏的话中之意。

王佳氏听不懂,侯佳氏倒也不意外,缓缓垂首,用指甲拨了拨自己腕上的手镯去。

她只含笑看着那手镯泛起的华丽珠光,也不多说,只在自己心眼儿里荡漾着。

总归此时撷芳殿中所这后院里,除了她跟骨朵儿之外,无论是福晋,还是从前那些格格,都是老人儿;她真正的敌人便只有侧福晋一个。

只要赢了侧福晋去,这后院里还有谁能与她的年轻貌美匹敌了去?

侯佳氏想着便笑了,满眼也映着那手镯的珠光宝气来。

“……姐姐忘了,我也是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呢。我者身份跟侧福晋相比,当然是低得很——不过这都是对旁人家说的。在十五阿哥的所儿里,我却反倒能因为这身份赢了她去!”

“她越高贵,我越卑微,我的胜面儿反倒越大!”

“姐姐难道不知道么,咱们阿哥爷的额娘令懿皇贵妃,母家在抬旗之前,也同样是出自辛者库,也是汉姓女。她不但诞下了咱们阿哥爷,更是成了咱们大清生封的皇贵妃,统领后宫!”

“只要看到我这个身份,阿哥爷就会想起令懿皇贵妃当年所受过的苦,他就反倒更会疼惜我呢。侧福晋越是仗恃身份高贵,越是因我的出身而贬低我,阿哥爷只会更厌恶她!且叫她嘴上得意几天去罢了。”

灯影幽幽,看着这样的侯佳氏,王佳氏虽说还有话,却抿住了唇角,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便转身向外去,“那我去打水了。”

王佳氏出去了,屋里静了下来。

侯佳氏刚变了身份,按例名下是该有两名女子,不过福晋那边还没忙过来,这便只要王佳氏一个人伺候着。

她倒也不急。

她如何不明白,这撷芳殿中所里的女子,除了侧福晋陪嫁进来的两个家下女子之外,全都是福晋的人。

王佳氏的可贵之处,就是王佳氏还没来得及成为福晋的人,反倒是先跟她互相扶持。

所以这屋子里,她还不想早早儿就挤进来个福晋的耳目去,要不她连在自己屋子里说话也都不自在了。

福晋是个多厉害的人,从这次这事儿上她可领教到了。

更何况福晋此时身子是在病中。若福晋还是那个囫囵人儿,那手腕和本事,就更不敢想象了……

侯佳氏转眸,看向自己书桌上摊开着,还没抄完的经卷。

她还得继续练字,福晋嘱咐过,绝不准荒废了。

必须要跟那纸片上的字,一模一样。

经卷之上,灯影轻摇,便叫她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她被叫进福晋屋里的情景。

那日,就在她面前,也摆着一幅摊开了的藏经纸。

藏经纸旁边,摆了一张烧黑了边儿的纸片儿。

那上头只有“十五阿哥”四个字。

福晋因身子弱,气势上反倒显得有些温柔。

福晋柔柔地望着她,柔柔地道,“都是蒙皇上圣恩,将侧福晋指给咱们阿哥爷,咱们所儿里需要给侧福晋两个官女子使唤,这才有你和王佳氏两个的选入。”

“我倒没想到,内务府大臣办事如此得力,竟给咱们侧福晋选了两个这样好的官女子进来——你们两个且不说都是出自内务府世家,阿玛都是有官职的,单就看你们两个的模样儿、身段、性情,哪一样不是百里挑一的?”

“便叫我说,只叫你们两个当使唤女子,我都觉着当真有些可惜了去。”

那一刻,侯佳氏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只是她尚且不知是何事,这便更加小心地望住福晋。

福晋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更可贵的是,你与王佳氏两个还都是家学渊源、识文断字的。这就更是那些粗使的女子比不上的。”

福晋说着看了看那纸片儿,“你会写字,王佳氏也会。我今日需要找个会写字的人。你看看,你能不能写得?若你写不得,我便再叫王佳氏来试试吧。”

她便忙道,“福晋主子,奴才能写!”

福晋便笑了,“好姑娘……那你瞧瞧,你自己的笔迹可跟那纸片上的,一模一样?”

她有点迷茫,猜不透福晋这是什么用意。

她只能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福晋的眼睛,缓缓道,“奴才的笔迹虽与这个不一样,不过,若是奴才用心,到是能练出这个模样来。”

福晋含笑点头,“那你,愿不愿意去练练这笔字。而且从答应我之日起,从今往后永永远远都写这样的字呢?”

她还是心头迷惘,一时没敢回答。

福晋也收了笑,盯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此时摆在你眼前的,是一篇字;却也是一份可能属于你的命数。你选了这字,你便也选了这命数的改变去。”

“若是选了这字,你就不再只是侧福晋屋里的使女,你将会成为咱们阿哥爷的格格。将来若是生下小阿哥去,便是阿哥爷为你请封侧福晋也是有的。”

“可你若是不选这字呢,倒也无妨,我也不难为你。只不过你从此只能照旧去当侧福晋房里的使唤女子,只能等着二十五岁了放出去罢了。你在这儿,便是其他的念想,都可收起来了。”

福晋说着看似悠闲地摆了摆衣袖,“你自放宽心,我并不会责怪你去。总归咱们所儿里会写字的使唤女子还多着。譬如王佳氏,便是现成的。”

……她后来便还是选了写那字去。

福晋拉着她的手笑,“好姑娘,你是有福气的,你知道怎么选,那你的命数就也攥在你自己的手里了。”

“王佳氏便没有你有福气。她的命数,便是被你早一步给攥住了,她自生生错过了去。”

她照着那纸片儿写了好几日的字,终于写得七、八分的模样了,福晋终于满意了的那日,福晋还拉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嘱咐,“你既选了这笔字,要了这个命数,那可就是一生一世的事儿。”

“你从今往后,不光在我眼前,便是在阿哥爷跟前、在其他所有人面前,你写的都只能是这笔字。你若不答应,现在还反悔还来得及。可若是现在答应了我,以后却反悔了……那我就只能认定,你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她惊得连忙跪倒,“福晋,奴才万万不敢!”

她就是这样选定了那笔字,也选定了那样一份由福晋所给的命数。

其后福晋果然不食言,她真的被阿哥爷选中,收了房,摆脱了使唤女子的命运,成了堂堂正正的皇子侍妾。

虽然,福晋那日为何要与她说那番话;以及,那纸片上的字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的,那后头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她都暂时无从知晓。

却也没关系。

因为她知道,她现在要的先是身份的改变。

至于那些谜题,等她变成了半个主子之后,未来还长,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儿地去查个清楚。

终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乾隆五十四年。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在家里过完年的廿廿刚回宫,这便赶忙先到十公主跟前行礼去。

一来是拜年,二来皇上在正月里刚下旨,说“固伦十公主下嫁喜庆礼仪,著于今冬举行。所有一切应办事宜,著交各衙门查例具奏。”

“格格先一步厘降,如今终于是公主的好日子到了~~”廿廿故意淘气地眨眼。

德雅格格在乾隆五十二年便厘降了。亲眼看女儿出嫁之后,九额驸札兰泰也于一年后故世。

廿廿替德雅格格难过,却也更为感念九额驸身为父亲的情深去——九额驸的身子也早就不好了,可是他愣是挣扎着,看着女儿出嫁之后,这才倒下。

若是德雅格格晚一年厘降的话,那便赶上了为父亲穿孝,倒耽误了婚事去。

——这也许就是九公主在天之灵有知,守护着丈夫,也守护着德雅格格。

十公主羞涩了下儿,却捉着廿廿的手道,“德雅厘降了,安鸾终究可卸了差事,今年这便要进宫挑选引见了!”

“我前儿特地查了八旗秀女的排单,第一篇儿就瞧见了她去!”

廿廿含笑点头,“安姐姐实则三年前就该应选,只是她坚持要陪着德雅格格,这才耽误了三年呢。”

十公主上上下下盯着廿廿便笑,“那你今年,本也该参选了呀~~”

162、半路截住(2更)

女孩儿家从过了十岁,嫁人的事便时常挂在嘴上了。

十公主和德雅格格都是早就指婚了的,故此说起这些事儿来更是嘴溜。两位小主儿这几年也没少了用这个事儿来打趣廿廿和安鸾两个。

从前廿廿被说起这个,总是害羞。可是如今,年岁到了,虽则还是害羞,却不恼了。

廿廿含羞垂首,却不知怎地,忽然惆怅一叹,“公主,我不想嫁人。”

十公主吓了一跳,“啊?你怎么不害羞了,却变成干脆不想嫁了?哪儿有女孩家不嫁人的,难道你要当姑子去不成?”

廿廿妙眸轻转,忙笑着自己给转开话题去,“奴才当然是因为——还要陪着公主啊!”

“公主虽说今年就要行婚礼,可是皇上也说啦,公主的婚礼在冬天呢。可是八旗女子的挑选却是春天的事儿……我哪儿能不陪公主了,先去应选去?”

廿廿说着笑意盈盈走上来,抱住十公主的手臂,“奴才自然是要跟安姐姐学,怎么也得等公主厘降了之后再参选。总之今年必定不选,三年后再说不迟。”

十公主想想,倒也有理。

她的念头便转到安鸾身上去。

“……你说,安鸾今年应选,自然应当选中的吧?那她,又会被指给什么人呢?”

十公主掰着指头数着,“安鸾是耽误了三年,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儿。与她年岁相当的皇子、皇孙都已经有嫡福晋了。”

“那就只能配给近支宗室去了……”十公主遗憾地叹口气,“又或者就得委屈她,去给哪个皇子皇孙当侧福晋去了,反正嫡福晋怕是没的了。”

廿廿想得有些出神,一时没说话。

“历来皇上指婚,都得年岁相当。”十公主便又叹口气,“所以说啊,女子挑选这事儿,不光要看自己的家世相貌,也要看缘分——便如安鸾因晚了三年参选,原本怎么都能妥妥当个皇子皇孙嫡福晋的出身,此时却没有空缺了,倒委屈了去。”

廿廿还是没说话。

十公主便抓着廿廿的手乐,“你别担心,你不会的!你命好,你眼前儿哈现成有与你同岁的绵偲,再不济也还有比你大一岁的绵縂呐!”

“我总归把人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可放心了吧!”

廿廿这才红了脸不依了,“公主!奴才好歹陪公主念书这几年,公主怎地就不念这几年的情分了,就非将我强塞给谁去不成?”

十公主大笑,“哎呀?莫非你心里……还惦记着我十七哥?”

“可是我十七哥有了嫡福晋,也有了侧福晋啊……一般而言,我汗阿玛不会给皇子指侧福晋;就算指了,也就指给一个,基本不会再指给第二个侧福晋了。”

廿廿倏地垂下头去,目光随即撞在了地面上。

“嗯,奴才明白。公主多虑了,奴才没想着这个。”

抚养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的容妃是去年薨逝的,德雅格格嘱咐过廿廿,叫廿廿替她在宫里给容妃拈香和添香油。

廿廿默默走在宫墙夹道中,二月春风乍暖还寒,从她鬓角滑过,像是小小的虫,牙尖嘴利地咬疼了她的耳朵尖儿。

她想着公主说的话。

皇上给皇子指婚,除指配嫡福晋一人之外,通常也只肯再指婚侧福晋一人,极少再指给第二个侧福晋的了。

便是各王府后来都有因为生子而请封的侧福晋,那也都是要等到指婚的侧福晋过世之后给的册封名分罢了,身份与皇上指婚的绝不能比的。

——如今啊,就连皇上的幼子十七阿哥已经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实则,十五阿哥也已经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

公主说得明白,已经没有空缺了。

这世上凡事,都有“缘分”二字。早一步不成,晚一步就更不成了。

她挑眸望向湛湛青天。

春天了,再也没有雪了。

廿廿迷迷蒙蒙地走,冷不防前头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廿廿好悬直接一头撞上去。

还是那位老人家自己提前好几步就开始“哎哟”,这才叫廿廿及时停住了脚步!

抬头看,却是御前的总管太监魏青奇。

这几年过来,魏珠也已经过了耄耋之年,已经不再当差,送出宫养老去了。

原乾清宫总管太监魏青奇调到御前伺候,接魏珠的班。

魏青奇也是资格老的太监了,从乾隆元年起就作为小太监去学画珐琅。如今也已是年过花甲之人,更是因为一手画珐琅的手艺而得了乾隆爷的看重,这便终有机会调到御前为总管太监。

廿廿一看险些撞了老人家,这便赶紧行礼致歉,“都是我不小心,我这儿给谙达您老人家赔罪了!”

魏青奇便笑,“格格外道了,实则是格格想事儿出神,我先前老眼昏花没瞧出来,这便给横在道儿上了。”

廿廿不管怎么着,反正非给行了个礼去,倒哄得魏青奇老爷子哈哈大笑,赶忙上前扶着。

这些年心照不宣地,时常就有御前的太监这么“横不棱子”地出现在廿廿面前,还总赶在廿廿全无防备的时候儿,就冷不丁跟从天上掉下来、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都是神出鬼没,哪次都能给廿廿吓一跳。

经历过这几年之后,廿廿便也知道,这不是太监们故意跟她淘气,实则真正淘气的——是那位。

太监们来,也都是无声地传那位的旨意,是要她鸟悄儿地去见他去。

在这宫里啊,真正淘气的老小孩儿,可不是这些位太监谙达,实则都是那位呢……

廿廿行完了里就眨眨眼,“谙达,咱们朝那边走着?”

魏青奇虽到御前的日子晚,可这两年也已经熟谙门道了,这便也眨眼笑,“对喽,格格请那边走着……”

养心殿里,乾隆爷在小书房“三希堂”里见廿廿。

那么窄的小屋,多亏乾隆爷自己在炕上坐着,要不地上都转不开身儿。

若不是置身其间,绝想不到堂堂真龙天子自己最喜爱的书房,竟然是这么小一疙瘩。

不过小归小,却是天下第一的精致。随便抬头举目,每个投入眼帘的都是精致无比,甚至是天下至宝。

廿廿一进来就花了眼,不知道该看哪儿。

乾隆爷自己在那儿也鼓捣个小盒子。

那小盒子虽然不大,也就一尺多的见方,不过内里却又是柜门,又是抽匣的,愣是做成了个多宝阁的形制。

里头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个小玩意儿,廿廿踮脚偷偷瞄了一眼,瞧出里面都是籽玉——未经打磨的玉块,还包着皮呢,适合做个印章之类的……总之都是小小的、精致的,适合把玩的。

那老爷子就在那玩儿呢,边玩儿边盯着廿廿瞧。

脸上爷瞧不出是个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总归每次都叫廿廿心里有些打鼓。

廿廿行完了礼,老爷子才慢条斯理地指着那小盒儿,“这些啊,都是他们进的。”

“哦。”廿廿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王公大臣们但凡逢年过节啊,又或者什么好日子啊,就总给皇上进献东西的。老爷子不说是谁进的,为什么进的,那她就也什么都猜不着,只能干巴巴应着罢了。

老爷子又玩儿了一会儿,这才又慢慢悠悠地问,“那你呢?你给朕进点什么呀?”

廿廿傻了。

这几年宫里妈妈里、女子们都私下里传,说皇上实在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迟缓了,眼力有些不济了,便仿佛这脑筋嘛,也有些糊涂了。

廿廿自是一向不信的。

只是……老爷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是问什么哪?

再说了,皇上又跟她个没钱的穷侍读学生,要的什么礼啊?

“老爷子……您,说的是——啥?是说,您老刚下旨说,十公主今年冬天行婚礼,所以奴才这当侍读学生的,得送份大礼?”

廿廿能想到的理由,也就这一个了。

谁知乾隆爷撅了撅嘴,“……你竟就知道这个啊?你竟不知道明年就是我八十大寿了么?”

廿廿真没留神这个,忙“噗通”就跪地下了,给乾隆爷磕头。

原本八旗世家的格格,便是见了皇上也不用当真磕头的,只以万福扶额的礼数,起肃代替就是。

可是廿廿这会儿是真诚的。

自古天子能活到八十的,那可是极为罕见了。大清更是独此一份儿。

这也算人瑞了,便什么礼能重的过磕头去?

可是老爷子却还不满意,一个劲儿“哎哟”着叫道,“你给我起来!我不稀罕你这个!”

廿廿再度傻了。

那这怪脾气的老爷子,究竟要什么呀?

廿廿只能跪着,不敢起来,讷讷道,“奴才自什么都听皇上的。奴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还求皇上明白示下,总归皇上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办呗!”

乾隆爷这才龙颜大悦,老而淘气的脸上呼啦堆起笑来。

他抓起炕桌上一份礼部的排单,挑出镶黄旗满洲的来,指了指,“那你……写上名儿吧!”

廿廿细看,便“啊?”了一声。

因为那是八旗女子挑选,各旗都统衙门报上来的名单,最后由礼部给归拢一块儿,呈送御前的。

要是往那上写了名儿,那就意味着今年要参与挑选了啊!

【还有~~】

163、女孩家的小心思(3更)

廿廿心下一时慌乱,捋不清个思绪去。

十公主的那些话便又都浮上来。

已经有了嫡福晋、侧福晋的,必定不能再指给了……

如果当真被指婚,便也是只能指给年岁相当的绵縂、绵偲,又或者是其他那些近支宗室子弟去……

廿廿急得又要叩头,“皇上容禀!奴才,奴才是十公主的侍读,奴才总归要等到公主厘降之后……”

乾隆爷却是老脸一沉,“可明年是朕的八十大寿!你送礼,难道不是提前送,还有两年后再补的么?”

“还有,朕就这么一个八十大寿!”

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小女孩儿拗不过皇上。

廿廿还是这么糊里糊涂就被记了名,等离开养心殿,自己个儿站在宫墙夹道里,被二月乍暖还寒的风那么一吹,她才一个寒颤,知道自己后悔都已经晚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翊坤宫去,二嬷嬷瞧见了,赶忙跟上来,进门将门关严了,低声问,“狼格格这是怎么了?”

二嬷嬷上了年岁,心里颇有些忌惮鬼神的。

容妃跟宫里所有的主位娘娘都不一样,她是回部来的。虽说后来在宫里也跟着信佛,不过终归容妃是有她们自己的神的。

故此每回去给容妃拈香,便不仅仅是要去普通的佛堂,还要去乾隆爷专给容妃建的礼拜堂去。

那礼拜堂是圆顶的,四周墙壁都镌刻着回部的文字,里头当差的都是回部佐领派进来的回部长老——总归在外人眼里还是有些特别的,一般人都不敢涉足。

廿廿每次去进香回来,二嬷嬷都担心廿廿会被吓着,更担心廿廿会将那头儿的古怪给带回翊坤宫里来,这便总愿意跟过来给拍拍打打、念叨念叨。

自安鸾出宫去后,廿廿在宫里也便唯有跟二嬷嬷能私底下说说心里话,她心里也是乱,这便抱住二嬷嬷,将头靠在二嬷嬷的肩上。

“二嬷……我没想到,皇上叫将我的名儿竟然也上了今年女子挑选的排单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二嬷嬷一听就怔了,将廿廿一把推起来,上上下下地瞧,“……你是说,是皇上吩咐的?”

廿廿点头。

二嬷嬷并不知廿廿这些年在宫里时常有机会与皇上私下相处,二嬷嬷只以为是廿廿跟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去给皇上请安过,这才叫皇上见着过的。

二嬷嬷便皱了眉,“我的好格格,你怎知道——是皇上让的?”

廿廿有些呛住,不敢直说是当面见了皇上,这便寻了由头道,“我、我阿玛不是在都统衙门当印房章京么,故此都统衙门将旗下足岁的女子登名造册的事儿,是我阿玛经管、用印的。”

“我阿玛已是与我说了,原本我不在内的;可是后来就是接了圣意,说我的名儿也得登上……所以就这么知道了。”

二嬷嬷这才点点头,“礼部也不至于要直接越权都统衙门管你一个人的事儿,那这么说起来,当真还就是皇上的圣意了。”

二嬷嬷又抬眸盯了廿廿两眼,有些欲言又止。

廿廿抱着二嬷嬷撒娇,“二嬷,您快说嘛……”

二嬷嬷这才狠了狠心,“我的好格格,莫非——是皇上看中了你,要纳你为贵人?”

廿廿的名儿被补录进了排单,礼部行文给镶黄旗都统衙门,那排单上就不止多了廿廿一个人的名儿,连钮祜禄家另外几位侍读学生的名儿一并补录上去了。

这便叫外人看起来,是几位足岁了的格格一起被补录上去的。

原本因为几人在宫内侍读的缘故,便是已经足岁,应该参加挑选,却也都没录在这一届的排单里。无论是弘毅公家,还是都统衙门也都觉着,应当等她们所伺候的格格们成婚了,她们才能参加挑选。

明安接了从都统衙门传回来的消息,虽说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终究这几个女孩儿都已经及岁了。及岁了的,自然就是应该参选的。

反倒是给公主和格格选侍读,倒不是常年都有的。

明安将消息给各房都穿了下去,雅馨等几个这便都急忙计较起来。

她们计较的,自也是十公主所说的那番话——若是留了牌子,将来能被指给谁家。

作为大清第一功臣,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嫁进的都是名门世家。

便是被选中了,赐婚宗室的,也比比皆是。

故此对于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来说,若只是指配给普通宗室子弟,即便有着皇家血脉,本人如若只是个闲散宗室之类的,那倒没什么意思去了。

若不能承袭世爵,又没有个差事的,即便是黄带子宗室,也有穷得叮当响的。便是皇上下旨恩赏给所有宗室子弟四品的顶戴,可那也只是个荣耀,没内里实在的。

如今京里更是不时套上大马车,将没有世爵的闲散宗室送回盛京去,那日子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故此雅馨等人自都盯着那几位皇子皇孙去呢。

思来想去,也都跟十公主说的一样,她们都明白皇子们都是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的,已经没有什么念想的余地。

那么便剩下几位皇孙去了。

最好的,自然是指配给年岁相当的皇孙当嫡福晋啊!

今年到了年岁的皇孙,便是绵縂、绵偲两位。

而这两位皇孙,虽都是十一阿哥的儿子,也都是庶出,庶母同样都是汉姓人——可是因为绵偲的出继给十二阿哥,故此两人将来的命运已经有了不同。

虽说十二阿哥永璂因为继后的事儿不受皇上待见,死了也还是个光头阿哥,没有爵位,可是在满洲亲贵的心中,还是对十二阿哥永璂存着一丝念想的。

终究,十二阿哥曾经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或许等将来皇上回心转意之后,免不得还是要追封十二阿哥一个亲王爵去的。

这个例子前头也有参照,就是大阿哥永璜。

皇上当年也曾痛斥永璜,褫夺了他承继大宝的资格,但是当永璜死后,皇上还是给追封了定亲王,并且叫当年还年幼的绵德直接就承袭了定亲王去。

故此,说不定,将来的绵偲也还会是个亲王。

而绵縂呢,没有出继,留在十一阿哥家里,因为是个庶子,将来便是有袭爵,也都必定是降好几个等的那种去。

雅馨心下已是有了计较,这便静静抬眸看一眼巧格,“虽说将来的事儿自有皇上的圣裁,由不得咱们自己计较去。不过现在不是还没入宫挑选呢么,咱们就姐妹几个私下里说说体己的话儿吧。”

“咱们两个年岁最近,你倒是心里想着谁呢?你便告诉我,我若知道了,自必定避开了你的念想去就是……”

巧格装傻避开了雅馨的话茬儿去,待得回府,坐在马车上便跟自己的嬷嬷冷笑开了。

“她安的什么心,我也不至于看不明白。她想着的是绵九阿哥……当日在十公主宫门口一见,她便主动与人家说话儿来着。”

“她是十六房的,她姑母便是顺妃娘娘,此时十七阿哥的福晋也是她们家的,她是身份高贵……从小儿我便什么都听她的,什么好的都让着她去,她心知肚明就也算了。又何苦非要跟我揣着明白说糊涂去!”

“你若直说,你惦记着那绵九阿哥,叫咱们都躲得远远的,那我心里还能当回事去。可是你偏反过来先问我,倒像是要先让着我似的,我心里反倒不服了!”

格格是嬷嬷自小给奶大的,心里自是向着自家格格。

嬷嬷便也是笑了一声,“雅馨格格是身份高贵,可是总该说此一时彼一时吧?去年正月,顺妃娘娘就被不明不白地降位,一直降为贵人;八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有这样的姑母,原本自是好事儿;可是这事儿却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我倒瞧不出雅馨格格还有什么自矜自贵的去!”

巧格也是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前几年诚嫔娘娘刚那么溺水,死得不明不白;去年顺妃娘娘又出了这样的事……我都担心今年我们参选,皇上必定看着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不顺眼,怕指配不给什么好人家去。倒叫我们的一辈子都被她们连累了去!”

“亏他们十六房还不自知,还当自己家是从前的高不可攀呢!”

巧格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这才痛快了些。

眸光轻转,便也笑了,“我既不便当面顶撞她去,我自将她往别的道儿上引。今年要参选的,又不止咱们一家的女孩儿。”

“咱们大清五大开国功臣,得配享的就咱们家和人家镶黄旗苏完瓜尔佳氏直义公家呢。德雅格格的侍读安鸾就是他们家的,今年也参选,按例咱们两家排在八大姓首两位,要挑都从咱们两家先挑,故此啊,可说不定雅馨的对手是人家呢~”

嬷嬷便也笑了,“格格这宗办得巧,叫雅馨格格去防着外人吧,这便叫格格得了松快去。”

【还有~~】

164、堵着问清楚(4更)

当今年选秀的事儿正式定了日子,绵偲自是第一个就牵肠挂肚起来的。

他现在是十二阿哥永璂一房的儿子,可是永璂不在了,永璂的福晋两年前也死去了。

他现在有些无依无靠。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无依无靠地过下去,不能凡事都没有个人帮自己主张。他得为自己找个依靠。

身为皇孙,能依靠的人也就是皇玛父、叔叔们、兄弟们。

皇玛父那边儿,他不敢指望了。眼见着皇玛父对他的嗣父十二阿哥永璂已是厌弃到根儿了,所以才能在十二阿哥过世这么多年了,连个追封都没有。

前年他嗣母十二福晋薨逝,治丧的规制也是低到惨烈。

他自没胆量还到皇玛父面前去替自己求个人、一桩指婚来。

而皇子这一辈,他六伯父永瑢,本身就是出继的,此时又在病着,不宜打扰;八伯父永璇因腿疾,这些年在皇玛父面前也并不吃香;

而他本生父亲十一阿哥永瑆呢,虽说是亲生父子,可是他刚下生两个月就被过继了,从小倒是在十二阿哥的府里长大的,与自己的父亲本爷没那么亲。

况且他哥哥绵縂也是今年指婚,想来他本生阿玛便是要顾着,也总不能两个都顾;从中选一个,也得选依旧是他儿子的绵縂去。

其余,十七叔呢……那么个性子,他也就不敢指望了。

至于几家兄弟,虽说绵恩是郡王,绵懿是贝勒……只是终究辈分摆在那儿呢,好像也不好兄弟们替他去求婚。

思来想去,也唯一只有十五叔一个人选了。

十五叔因是皇贵妃长子,故此此时是嫡皇子,在皇玛父面前说话的地位足够;况且难得即便宫中传说令懿皇贵妃与他嗣祖母继后辉发那拉氏的不合传言,可是十五叔跟他嗣父十二阿哥的兄弟情谊倒是深厚。

十五叔也经常感念他嗣父十二阿哥,过陵园都要写诗纪念,而且他嗣父一生最大的成就——那一本记录两千多句情话的册子,死后就留给了他十五叔。

这便有一种“托孤”的意思了,他去寻十五叔的话,这便也说得通。

况且十五叔的性子一向仁厚,对他们这些侄儿也都一碗水端平。

绵偲便定下了心思,这便奔着尚书房去找十五阿哥。

绵偲揣着小心,更藏不住兴奋地将自己的心思掏给了十五阿哥。

情窦初开的少年,说完了话,满脸的羞红。眼睛却是多人的亮,那黑白分明之间,闪动着的都是热烈的期盼,更有坚定。

绵偲以为十五叔会笑,或者还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

可是都没有。

十五阿哥反倒似乎愣怔了一会子,其后才缓缓抬眸望过来。

面上也是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十五叔……”绵偲心下没底,索性撩袍跪倒,抱住了十五阿哥的手臂去,“侄子从小受十五叔眷顾,心内将十五叔看做生身父亲无异。侄子这些年不曾与十五叔求过什么,唯有这一事,还求十五叔成全……”

见他如此,十五阿哥面上也是动容。

只是,绵偲却依旧没能等来十五叔的点头称许,反倒是十五叔有些黯然地道,“此事,终归要你皇玛父来圣裁。”

绵偲去了,此前还能维持一脸平静的十五阿哥终是忽地站起,难以遏制心慌意乱。

他自先去问礼部官员。

他也全没想到,十公主尚未下嫁,却在今年就将廿廿的名儿给登录上了!

他本以为,这一届还赶不上,总得三年之后去。

若再多三年去,廿廿可以再长大些,便是将来要面对那些波诡云谲去,也总能更稳妥些。

他以为,若还有这三年,他也还来得及将自己的后院好好整顿一番。

可谁料想,他的“以为”竟然忽地就落了空去!

如今虚岁已是三十岁的他,却竟然忽地慌得没了主张,倒跟绵偲一样似的,退化成了半大的毛头小子去。

他思前想后,还是知道目下能解决他心事的,只有两个人啊。

一个是他的汗阿玛;

而另一个,便是那个心思还未定下的人儿——他甚至敢去猜汗阿玛的心思,却独独,不敢去猜那小小的人儿的心思啊。

因已然被记名,廿廿一面继续担着公主侍读的差事,一面却也要听着礼部那边的消息。

这日礼部传话,在京八旗女子要在正式引见之前,分旗带领由宫中,由内务府选派内管领下嬷嬷先查看身子。

廿廿这便跟公主告了假,赴内务府走一趟。

嬷嬷们看的是秀女们身上可有疮疤,细闻可有怪异体味。合乎规矩的才能登录到绿头牌上,等着正式的引见。

廿廿从内务府回内廷,还没到门口,就远远看见九思。

廿廿心下便咯噔一个翻涌,也说不出是惊还是喜来。

——原本从内廷赴内务府,远远会经过南三所的方向,廿廿还曾抬头向那边看过。

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看什么。

可是这会子却竟然就见大活人九思在前面候着,她反倒忐忑起来,十分想逃。

她左右看看,想遇见几个人,也好裹进人家背影里去,躲过九思的眼睛才好。

可惜……从内务府往内廷来的道上,除了几个太监之外,就她一个女子。

况且九思眼尖,老远就看见了,这便迎上来,亲亲热热地喊,“狼格格,我知道格格今儿奔内务府去,我在这儿等了格格大半晌了!”

廿廿只得叹了口气,认命。

靠墙根儿,有一排值房,原本是给太监值夜用的。

后来撤了那个岗,值房便空了下来,暂且荒废着。

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因是给太监用的值房,故此房檐最矮,成年男子的话出入门口都得微微弓着身子。

十五阿哥走进来的时候,廿廿都担心门顶框会撞他脑门儿上。

塌房低矮,窗户也小,十五阿哥走进来,外头九思将门给带上,这屋子里就昏黑成了一团。

廿廿紧张得直想张嘴吸气。

只是自然不敢,便用力忍着。

十五阿哥走进来,看出她紧张,这便叹了口气,他自己现在炕沿儿上坐下了。

荒弃不用的屋子,连把椅子都没有。炕上也没有炕席,简直就是直接坐在灰土上。

他冲她伸手,“过来,坐下说话吧。”

她便更慌张,看了看炕上的土,再看看自己的衣裳。

不是她矫情,舍不得自己的衣裳,而是宫里规矩严,她一个侍读怎么能将自己造得满身尘土去呢?

十五阿哥自瞧出来了,伸手将自己的袍子开禊展开一幅,自然地铺在炕沿上,形成一片小小的坐垫去。

他拍拍,“过来,坐这儿。”

皇子衣袍可以有四开禊,故此他这么着,不仅仅是一种亲昵,更是连带着他身为皇子的尊严去——谁能随随便便坐在他那皇子衣袍的开禊上去?

廿廿红了脸,哪儿敢上前。

十五阿哥心下又是那股子懊恼不已,这便有些恼了,径直伸手抓住她的小手给扯过去。

就这么给摁在那开禊上,与他几乎贴在一起。

“叫你坐着,你便坐着!”

廿廿整个人便如被丢在了火力,架在了油锅上似的,浑身滚烫,脑子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他这才叹口气,也带着满意,歪头凝着身畔的小人儿。

——在三十岁的他眼里,虚龄刚十四岁的她,真的是太小了。

小得不盈一握;

小得——柔软而玲珑。

小得,他的心都要化在她身上了。

他便又忍不住地叹口气,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小心地与她保持一个距离。

“……你,去知道今年要引见了?”

廿廿小心拧着身子,尽可能地背对着他。

使劲点点头,“是……奴才这就刚从内务府回来。”

他的心跳了跳,“验身子去了?”

该死,他脑海里——终究无法按捺地浮现起了对她的想象。

想象她被验看的那玲珑而小的身子,该是何样的柔软和精致……

他的呼吸,陡然就急了。

原本廿廿知道,他是顺势这么一问,她也只需顺势那么一答就是。

可——都赖他忽然的呼吸急促,倒叫她也跟着慌乱起来。

她也有一点说不清自己在慌乱什么,却总是认为,这话是不合适他们两人这么当面说起的。

她便低垂臻首,咬住了嘴唇,只点点头算是回话,却不肯出声。

可是她的小小执拗,却反倒勾起了他心下的念头。

他便忍不住心跳着,绷着脸又问,“验得——可好?”

廿廿真是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慌乱地转头看他。

这一看,满脸的羞红自也藏不住了。

十五阿哥也跟她一样,用力要紧嘴唇,一双眼却有些凶恶地上下看着她,“……问你呢,怎么不回话?验得好么,嗯?”

廿廿下意识转头看门口。

天,此时此刻她真想什么规矩都不顾了,赶紧落荒而逃啊!

“爷等你回话呢。”他却紧紧盯着她,“爷既然来等你,今儿想说的话便必定得说完了才放你走。你若不乖乖地,爷可不放了你去!”

廿廿真是要哭了,只能使劲点头,深深垂下头去,“……回,回十五爷,验、验得好。”

十五阿哥心又是一乱,呼吸又是一沉。

他极力克制着,沉声问,“嬷嬷们是告诉你,已长大了,可以嫁做人妇了,嗯?”11

165、近,芳泽(1更)

165、

被问这样的话儿,虽说是顺势问的,可是小女孩儿家还是会觉得羞涩又惭愧。

可是眼前这位爷,一向以宽仁著称的皇子,却对她不肯施加仁慈,非要捉着问个没完了!

廿廿便恼了,霍地挑眸,“十五爷,此事不该十五爷问的!”

十五阿哥便也怔了,凝着她好半晌,却是笑意渐次浮上唇角。

“哎哟,看来年岁见长,这小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嗯?”

十五阿哥索性站起来,也走过来,就站在她眼前儿,鞋尖儿抵着鞋尖儿,居高临下垂首望着她。

“凭什么,我不该问,嗯?”

廿廿垂下头去,小心地措辞。

“……因为,这是内务府的差事,礼部的差事。总归不是十五爷您一个皇子的差事。”

她缓缓挑眸,清冽的眸子里漾起小小的桀骜,“奴才便是愚钝,好像也没听说皇上下旨命十五爷管礼部事,也没兼管内务府不是?

大清虽然历来有在各部、内务府堂官之外,上头还有诸王分管的规矩,例如永瑢就管内务府,当年的庄亲王允禄掌礼部事……可是这差事不是生为皇子皇孙就有的,得是皇上下旨给授权的。

如今十五阿哥真就没被皇上安排什么具体的分管部务的差事,所以真是管不着。

十五阿哥倒被廿廿给问得哑口无言,可是面上的笑意反倒更浓。

“嗯哼,这几年在宫里没白呆,倒是将宫里的规矩摸得清楚……你那小手还不仅只摸着内廷的门道,这连前朝的事儿,也颇懂得些了?”

他的语气虽是桀骜的,可是内心却是欣慰的。

他等着她长大,不仅仅是她的身子,更得是她的心啊。否则这宫廷里的惊涛骇浪,凭她年岁和阅历上的劣势,又该如何熬得过?

廿廿避开十五阿哥话里的锋芒,只道,“奴才蒙皇上恩典,得以被选入宫来为公主侍读。奴才在宫里这一晃也伺候了七年了,占奴才如今一半的岁数去。”

“既在宫里伺候,便必定得守着宫里的规矩,半步都不能行差踏错。这是公主教的,宫里的规矩也更是皇上他老人家定的……故此奴才要学规矩,懂规矩,才能守规矩,这本身也是一种规矩,十五爷说不是么?”

十五阿哥终是忍不住纵声大笑。

这一刻,他想伸手,轻抚她小小发顶。

这么轻灵秀美的人儿,原来发起脾气来也是一颗小刺儿球呢。

不过他好喜欢这样的她。温柔之外,不乏泼辣;有本事自保,更不会胆怯惧怕。

“嗯,瞧你这一堆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把爷都给绕懵了……权且算你有理吧。”

廿廿偷偷松一口气,“那,奴才就不用回十五爷的话了,也不算坏了规矩,十五爷不会怪罪,对么?”

十五阿哥眨眼认真想了想,却带着点儿无赖,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廿廿直想跳脚!

“十五爷这是何意?”

十五阿哥忍着笑,眯眼凝视她漾满怒意的双眸,“你说我不管内务府和礼部的差事,不假;可是我问你的身子,又不是为了公差。”

“你我之间,此时此地,不涉公事。”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望住她的眼,“你难道敢忘了,我两年前如何嘱咐你的,嗯?爷说了,叫你快快长大——爷,等着呢。”

“你今儿既验身子,你便可知道你是否已经长大,是否已经到了——嫁人的时候儿。爷已经等了两年,难道今儿就不能等来你一句回音么,嗯?”

廿廿的脸,便又通地红了。

两年前他说什么叫她快快长大,可是她那时候还来不及回味是什么意思啊!

又或者说,当日还可有些半明不白的,可是此时再提起那旧事、那句话,她却——该死地,懂了。

她慌乱无主,只得向后退了两步去。

怎奈这塌房又小又矮,她两步之间已是退到了墙角。

脊背抵着墙面去。

这失于打扫的房子里,便连墙面上也挂着灰土。她这一靠,墙面上的土面子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有些,甚至进了她脖领儿去!

她小小惊呼,惹来十五阿哥的凝视。

他忽然指着她身边,“别动!蛛蛛儿!”

她吓得当真不敢动了,眼珠儿都不敢动,只能小心翼翼顺着睫毛的缝隙望过去——

满是灰土的墙面上,最爱结蛛蛛网,果然就在她头顶左上角,就结了一个蛛网!

虽说那吃灰土的蛛蛛儿不大,跟小蟢子差不多,可是——她就是怕那些玩意儿呀!

她只能求,“十五爷,救我~”

十五阿哥笑了,她那不自知的娇俏模样,真是叫他的心都酥透了。

他一步便迈到她眼前来,却是带着点儿慵懒地道,“别动,听见了么?你若动一点,它就受了惊吓,必定一根弦儿拉下来,也——”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滑进她领口里去。

当年,就是自她的领口里,他第一次领略到了她那少女的清香。

此时此刻,春已来到,她的衣衫轻了不少。领口没有了风毛,就更将一茎藕段儿一般柔滑白皙的颈子都露了出来。

他心下,忽然便擂起了一盘大鼓。

轰轰轰、哐哐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他努力深吸一口气,伸手向她的领口去。

女孩儿的矜持,叫廿廿下意识想要躲避。可是脖领儿落的土面儿就得了机会,一径又滑落进去。

“别动!”十五阿哥又沉声警告,“你再动,蛛蛛儿也要动了。”

廿廿紧张的脚趾头在鞋子里都勾起在一处,只能闭了眼,不敢再看眼前的十五阿哥。

他的眼睛里,有火。

闭着眼,她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手。

尽管他的手还没挨上她呢,还在半空里,隔着半尺的距离,可是——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种存在。

嶙峋地,叫人心跳地,横亘在那儿。

终究,随着他的一声闷哼,他的手终是落在了她颈上。

她的心咕咚一声,沉入深深的水里去一般。

可是随即,那水便咕嘟咕嘟冒起了水花儿,带着一种莫名的——欢喜。

他虽摸着了她,可是,他的指尖儿却并未造次,带着一丝丝轻颤,却还是异样温暖地,只帮她拂去了领口的土屑。

并未做任何,令她担心的事。

可即便是这样,他指腹的纹理、指尖的温度,还是都烙印在了她的颈侧。

叫她心跳得乱成一团,都不敢呼吸,唯恐被他查知。

原本防备和紧张的小身子,忽然在他指尖之下平静,甚至顺从、柔软了下来。

天知道,十五阿哥自己这一刻又在如何与自己交战。

他也小心地屏住呼吸,动作细致,因为眼前的人儿——对他而言,恁样的珍贵。

他将土面儿小心地一点点拂净了,然后再扬袖,将墙角那挂蜘蛛网挥散了开去。

那蛛蛛儿受了惊吓,赶紧坠一根弦,倏地沿着墙角跌落下去。

他本可以补上一脚,可是……却也感谢方才它的存在,才叫他顺理成章地一近方泽。

他便笑着,纵了那小东西去。

心下想着,回头还要嘱咐九思,送些吃食来放在墙角,算是犒赏它去。

“好了。”

他先收回了手指,平顺了呼吸,含笑道。

廿廿还是先没敢睁眼,只小心翼翼转了转颈子。

果然没有新的土面儿再滑入脖领儿去,她这才松了口气,睁开眼来。

眼前,成熟的男子,含笑而立。之前的邪气儿已然化去大半,倒叫她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错了?

他啊,他可是宫里人人称道的最是宽仁的皇子呢,怎么会欺负她一个小女孩儿去,是不是?

见她终于睁开眼,他便笑,“之前还是个张牙舞爪的小狼女,怎会忽然就怕了个蛛蛛儿呢?”

他冲她比划着,“它都没你指甲盖一半大。”

廿廿想起那蛛蛛儿,还是抖了抖,“可是它有爪……”

“原来你怕爪多的?”他忍不住又笑,“怪不得你当年敢上树抓四只脚的松鼠,却怕这么大点儿的蛛蛛。”

廿廿尴尬地整理好自己,赶紧斜跨一步,从他眼前闪身开去。

“奴才回十五阿哥……公主还等着奴才呢,阿哥爷要是没别的话了,奴才告退。”

十五阿哥无奈,还是伸手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臂。

“又想逃?爷说了,你今儿不说明白了,爷不会放你走。”

他的眼神又灼热起来,紧紧盯着她,“快告诉爷,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廿廿无处可逃,只好低声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奴才已经合适参与挑选。具体奴才不懂,可应该就是已经长大了的意思吧。”

十五阿哥便忍不住又是纵声一笑,“小东西……我懂了。你啊,给爷好好儿地等着!”

“嗄?”廿廿迷蒙抬头,“等着?”

十五阿哥仿佛有万语千言,可是他却都没多说,只扬了扬手,“总之,你给爷等着!”

廿廿心下毛毛的,这便赶紧行礼,“那……奴才告退!”

十五阿哥心下鼓起风帆来,却又忽地挡住门,堵住了她的去路。

“爷再问你一事……你与绵偲,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你说实话,不准瞒着爷!”

【还有~】

166、老十五,没你的份儿(2更)

十五阿哥这一句,却戳在了廿廿的心窝子上。

先前虽也顶撞了他,不过那顶多是害羞恼的,跟眼前不一样。

眼前,她是被戳在心窝子上了!

有一处,被他给戳疼了,闷闷地疼!

她便拧开头,冷冷地不看十五阿哥,“这是奴才自己的私事,就更不敢劳动十五爷动问。”

十五阿哥也吃了一惊,心更是忍不住随之沉坠而下。

看她的反应,难不成她真的对绵偲……?

想来倒也合情合理,谁让年龄是她与绵偲之间最大的合契之处,却是拦开了他与她的,最大鸿沟?

“便是你的私事,我话与你说到此处了,你也得让我知道!”

他知道自己有些压抑不住,隐约动怒。

没想到那小妮子更是被惹恼了,忽地扬起脖子来瞪着他,“奴才不想说,总归这与十五阿哥无关!”

“你!”

廿廿依旧一脸的无畏,“奴才出来办事,都是事先报了时辰的!若到了时辰还不回去,公主会责怪的!十五阿哥总不希望奴才当着公主的面儿,直说奴才是途中被十五阿哥截住了吧?”

这小妮子唯有一事说对了。

十五阿哥不在乎她当不当着十公主说这些话,可是他在乎她……

作为内廷伺候的侍读学生,出宫门来是有固定的时辰限制的,她若回去晚了,就算十公主不追究,可是从各宫门开始,她就得受各种盘问。

他便是为了这个,也得先放了她去。

她一出了门,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般,呼啦啦地跑远了,从后头都能看见她的辫梢欢快地左右摇摆。

立在后面,看着她这样的背影,十五阿哥恼得直咬牙。

倒好像她当真不愿与他相处似的!

他心下更是懊恼,浑不知这小妮子怎地就忽然不高兴了。

难道,当真,她是钟情于绵偲的?!

带着这种郁闷,十五阿哥到乾隆爷跟前,协助整理奏折的时候儿,还是沉着脸,有些走神的。

乾隆爷早就看出来了,不过没动声色。

老爷子只是看了儿子一眼,过一会儿又看一眼;隔着一炷香的时辰,再看一眼。

等桌上几乎所有的奏折都处理完了,可是眼见着儿子还没回过神来呢,乾隆爷便咳嗽一声,盘腿在炕上转过脸来,正对着地下站着的儿子。

“今儿这是走的什么神啊?”

十五阿哥一震,忙撩袍跪倒请罪。

“儿子忖着纳玛三月里巡幸盘山之事,恐有疏失,这便走神了。还望纳玛恕罪。”

乾隆爷老态龙钟地半眯着眼,“嗯,那是件大事儿。盘山虽然不远,可是这一路过去,零碎儿也不少,是得你多费心都记着。朕现在可记不住那么多事儿喽。”

十五阿哥忙道,“汗阿玛天寿康颐,如今不过是给儿子们机会历练罢了。”

乾隆爷无声地笑了笑,“不过那是三月的事儿呢,不着急。现在才二月,二月里眼巴前儿的事儿还顾不过来呢。”

十五阿哥心下自是一动,不过刻意顾左右而言他,“纳玛是惦记着谒陵之事?”

按着惯例,每年过完了年,乾隆爷都是二月启程,恭谒东陵、西陵去。

可是今年乾隆爷竟然没去。

以天子敬天法祖的规矩,祭天、祭祖是最重大的仪式,也是天子最重要的责任,可是今年二月却都免了。

这在乾隆爷登基五十多年来的岁月里,极为罕见。

这自然是跟乾隆爷年岁大了、身子骨不禁折腾有关,乾隆爷也下过谕旨去,说自己年纪大了,以后有些祭祀会叫皇子代为行礼。

十五阿哥便是那当仁不让的,乾隆爷但凡自己去不了的、需要他亲自的祭礼,一般就都叫十五阿哥去了。

可是今年,乾隆爷竟然也没叫十五阿哥动弹,这整个二月,都消消停停地留在京里呢。

其实这是有点儿古怪的。

只是十五阿哥自己自然不方便问,更何况老爷子今年开春起,格外爱嚷嚷说他腰酸腿疼背抽筋儿的,这就是最好的理由——老爷子动弹不了啊,而他这个当嫡皇子的,自然要在畔亲力亲为伺候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爷子二月不想动弹,可是三月这就又张罗着要上盘山了!

就连十五阿哥自己也是,虽然二月被摁在京里,可是三月里早就安排了要去祭祀皇后陵。

三月都能动弹的事儿,就二月非动弹不了似的。

乾隆爷一听谒陵,这便又咳嗽开了,“哎哟,我这腿呀……小十五啊,快过来,给我捏捏。”

十五阿哥还能怎么说,赶紧着过来单膝跪倒,将阿玛的腿给搁在希冀膝盖上,轻轻给捏着。

老爷子就乐了,“嗯,捏的好,捏的好,手劲儿不大不小!”

天家父子,难得这关起门儿来的天伦之乐,十五阿哥便也笑了,趁着这个机会,缓缓道,“纳玛该不会是惦着今年二月里的八旗女子挑选吧?”

原本是不合常理的,什么时候八旗女子挑选的重要性会超过谒陵去了?

可是今年二月的事儿扒拉扒拉,好像当真还挑不出其他更要紧的、能拴住了老爷子,都改了五十多年的老规矩,不去谒陵去了。

乾隆爷一听儿子给说到这事儿上来了,故意防备地盯着儿子一眼,“你操心这事儿做什么?你自己那所儿里,嫡福晋、侧福晋,可都凑全了。你不缺人,别告诉我,你还要到我眼前来要人啊!”

十五阿哥心内咯噔一声,却也得赶紧辩白,“儿子岂敢……”

乾隆爷傲然地高高扬着脖儿,“就昨儿个,还有王大臣们上疏,奏请朕再纳新妃呢~~”

十五阿哥心里又咯噔一声,抬眸望住自己阿玛。

乾隆爷顺手捋了捋胡子,“他们说的也有理,这几年,容妃走了,顺贵人也走了,再加上之前的诚嫔……嫔妃位分上,真的没几个人了。”

“如今愉妃的身子也一日一日不好,颖妃、婉嫔年纪也大了,妃位上也就剩下个惇妃,可是她偏是那么个性子,朕这后宫也不能托付给她。”

“故此啊,王大臣们都建议朕,再选名门闺秀,至少也可填补妃位、嫔位的空缺。朕一琢磨,尤其这两年钮祜禄家连着走了两个,倒叫弘毅公家人心下不痛快……”

十五阿哥惊得乱了节奏,好几下都没捏到点儿上。

乾隆爷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况且今年绵縂、绵偲几个,也都足岁,应当指婚了。”

“绵德是朕的长孙,他却走到朕的头里去了。朕从前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你们兄弟,倒还罢了,如今竟是生生送走自己的孙子……”

乾隆爷叹了口气,“许是因为绵德缘故,朕如今对这几个孙儿也更是疼惜。绵縂和绵偲虽不是嫡妻所出,可是好歹是我的孙子,我这便也想给他们两个好好儿地指门亲事去。”

十五阿哥的心就更一下子掉井里去了,捞都捞不起来了。

“老十五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失魂落魄的,啊?难不成你今年也指望着朕再给你指个人进去?”

乾隆爷老神在在地捻了捻掌中的念珠,“你若有这个心思呢,也别急。总归你嫡福晋、侧福晋都有了,八旗女子这一块儿你暂且不用想了。”

“不过回头还有内务府使女引见的机会,朕到时候儿瞧瞧,看看有没有好的,指进你那所儿里给你当使女去就是。”

乾隆爷说着瞄着十五阿哥,“反正你那所儿里官女子一直没足数儿——侯佳氏、王佳氏不是都叫你给收了房了么?她们两个自己就是官女子,她们名下还都需要官女子服侍,这便这几年间都是缺着人呢。”

“朕心里有数儿,到时候给你拨过去就是。”

乾隆爷说着垂眸细细看十五阿哥,“尤其是你那个侯佳氏,这两年可是担了被你独宠的名声去。如今也是临盆在即了吧?这个节骨眼儿上,朕再给你指个人过去,岂不是要累得你惹她伤心去了不是?”

“你且等等吧。总归今年的八旗女子不成,你只可指望个官女子去了;又或者你可以再等三年后,或许朕再替你看着些儿。”

从养心殿出来,十五阿哥便有些失魂落魄。

他将九思给撵一边儿去,不准九思跟着他,他自己一个人迷迷瞪瞪地朝前走。

九思也不知道自家阿哥爷哪儿来这么一股子火去,他身为哈哈珠子太监,六岁上就伺候着阿哥爷,这十几年过来也没见阿哥爷这样过啊。

阿哥爷便也是有脾气的,平时发火不稀奇。

可是他却还是头一次见,阿哥爷这么失魂落魄的。

阿哥爷好像遇见什么事儿,是真真儿地伤到心底里去了。

九思小心翼翼贴着墙根儿走,一边走一边用脑壳撞宫墙。

他是想使劲儿想起来,当年令懿皇贵妃薨逝的时候儿,他家阿哥爷有没有这么失魂落魄过来着?

——好像,不一样。

那时候儿的阿哥爷是悲痛欲绝,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失母之恸;可是眼前的,却是阿哥爷使劲儿给郁在心底里了。

阿哥爷不想示人,便外人谁也看不见,摸不着。

【还有~~】

167、狼后(3更)

十五阿哥回到自己所儿里,窝进外书房,当时就起了咳嗽。

昏头涨脑地睡了一会子,等掌灯的时候干脆发起了烧来。

点额急得赶忙叫骨朵儿来请阿哥爷回后院养着。

可是十五阿哥却发了火,掀了桌子,撵骨朵儿出去,叫她连外书房的门槛都不准再进,只能在门外站着。

点额又叫王佳氏来请,依旧请不回去。

“这是怎么了呢?”点额自己一下地就头重脚轻的,一步都迈不得,急得捉着帐钩直掉眼泪,“阿哥爷既身子不舒服,怎么也没得自己在外书房熬着的道理。”

“咱们后院里好歹舒坦些,人手也便利。那外书房连个使女都没有,只有几个太监,他们终究粗手粗脚的……”

点额说这话的时候儿,陪在一旁的是刘格格。

毕竟这会子侧福晋骨朵儿、新人王佳氏都去外书房求阿哥爷回内院了;新人侯佳氏又临盆在即。

忙且叫她们三个新人忙去,能坐下来说说话的自都是老人儿。

争也争过了,早已经分出胜负高低来,如今各自都有了年纪,不容易再有孩子的了,故此反倒能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处说话儿。

刘格格静静垂眸,“依着阿哥爷的性子,寻常便是发脾气,也不至于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的。今儿非不回后院,宁肯在外书房里熬着……”

“我猜,怕就是阿哥爷恼了咱们后院里的谁,这气就是从那上起的,故此阿哥爷才怎么都不肯回内院来养着了。”

点额静静挑眸。

烛影一闪。

“依着你看,是谁?”

刘格格忙含笑避开,“我只是这么一猜,做不得准的,福晋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格格抬眸望着点额,“终究,最懂阿哥爷心的,唯有福晋您。我们啊,就只得一猜罢了。”

当年还年少时,点额与刘格格也是存过心结的。

刘格格是点额嫁进来之前就先伺候十五阿哥的,算是十五阿哥的第一个侍妾。

十五阿哥的长子大阿哥,也是刘格格诞下的,倒是都抢在点额头里去了。

不过这些年过来,随着大阿哥夭折,点额自己生的二阿哥平安长大,两个人的年岁也大了,这便也都释怀了去。

只是刘格格小心地将“第一个女人”的身份掩盖下去,决不在点额面前提起。

况且眼前这事儿,刘格格哪儿会让自己成为出头鸟啊?

她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傍身,她敢去猜谁去?

那些得罪人的话,还是留给旁人去说罢。

见刘格格不肯说话,点额也只得叹了一口气。

“想想咱们几个老人儿,这些年伺候着阿哥过来,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这些年咱们也没见阿哥爷生这么大的气,那便自是跟咱们几个瓜葛不上的。”

点额说着又叹口气,“就剩她们三个年轻的妹妹。侯佳氏已是临盆在即,阿哥爷哄着捧着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生她的气呢?”

点额的话,说到这儿便截住了。

却将一个人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刘格格回去之后,点额还是吩咐含月,“去她房里,叫她的家下女子送一套铺盖到外书房去给她。”

“阿哥爷病了,自然需要人在畔伺候。我身子这样儿,有心无力,她是侧福晋,她该担着这个差事。”

含月去吩咐的事儿,旁人没看见,可是星烛和星燧两个抱着大包小裹地往外去,这便根本不可能藏住行迹。

便满后院的人都看见了。

侯佳氏捧着肚子立在窗边,清冷一笑,“她倒会找机会。阿哥爷病了,在外书房里需要人伺候,福晋身子那个样儿,我又这个样儿,自然是她跟头把式地去抢这个机会。”

“她又是侧福晋,除了福晋之外,是她摆明了要的,别人又谁敢跟她争去?”

还是她身边儿新进的官女子星锁道,“……奴才瞧着,倒仿佛是福晋叫她到外书房去请阿哥爷回后院将养的。看这架势,若是她请不回来的话,她自己倒骑虎难下,不好意思回来了。”

“她要这铺盖去,便是铁了一条心的意思;又或者也是福晋放下了话去,她请不回来阿哥爷的话,那她自己就也不要回来了。”

侯佳氏不由得眯眼,看着自己身边这女子。

“你倒伶俐,难为你才进宫两年,倒看得清楚。”

福晋有多厉害,即便在病中却还能使得出何样的手腕来,她是最清楚的。

可怜那侧福晋,怕是直到这会子还不明白呢。

那侧福晋还自以为家世高贵,而阿哥所里这位嫡福晋却已经是个病秧子,故此她嫁进来之后便是合情合理地接过大权的。

可是嫡福晋便是病着,又岂是容得旁人在自己枕边安眠的?

这撷芳殿中所里啊,最当不得的,就是侧福晋。

十五阿哥病了的消息,十五阿哥所里人不敢向外头声张,可是三庚还是小心翼翼地告诉给了十七阿哥。

终究兄弟连心,十七阿哥说不定能帮着解开他们主子爷的心结去。

十七阿哥得了信儿,赶紧就过来了,瞄一眼在外间枯坐着的侧福晋,咧咧嘴算是打过招呼,这便直奔里间儿来了。

九思可算见着救星似的,赶紧说,“十七爷来了,快劝劝我们主子爷传太医吧。”

十五阿哥坚持不承认自己病了,所以谁提太医跟谁急。

一听是十七阿哥来了,十五阿哥干脆翻了个身,脸朝里,背向外,“你念你的书去,这里没你的事儿!”

十七阿哥便跟九思对了个眼神儿。

就凭他哥这腔调,那就不是没事儿,而是有了很大很大的事儿啊!

十七阿哥冲九思努努嘴,示意叫他出去。

九思当然可乐意了!

不过十七阿哥还是扯住了九思,低声吩咐,“里头这个,归我;外头那个,归你。”

九思朝外一张望,便也会意,冲十七阿哥眨眨眼,“嗻——”

九思出去糊弄侧福晋骨朵儿去了,不多时就看见九思亲自抱着铺盖,将骨朵儿往偏殿里带。

外书房里安静下来了,十七阿哥这才笑呵呵地在炕边坐下,“哥……我怎么招你了?你连弟弟我都不想见了?”

十五阿哥一想这事儿,便气不打一处来,“你招我的地儿多了。我今儿如此,全是你害的!”

十七阿哥这就更丈二的和尚了,“啊?我害的?”

十七阿哥说着连忙端起十五阿哥书案上用以整理仪容的镜子左右看看自己,“我什么时候儿变成千年道行的狐狸精,竟将我哥哥害成了这样?”

十五恼得没辙,只得恨恨地啐一声,“……狼狈为奸!”

十七阿哥又翻了翻眼皮,“哥……我说我是狐狸精,跟狼狈有什么关系啊?哥你说错了,起来重说呗。”

十五阿哥病着呢,可是也被自己弟弟给气得斗志昂扬起来了。

必须得承认,尽管他的十七弟时常是在不经意之间,可是这世上却就没有人家搅合不了的局。

十五阿哥最后还是忍住了,不搭理弟弟。

可是人参娃娃十七阿哥却忽地自己一拍大腿,“哎?狼狈为奸?狼?”

十五阿哥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

十七阿哥自己想着想着就乐了,“……哥,你在说牙青么?”

十五阿哥闭上眼。

狼的误会早解开了,他私下派人去内狗房都问过了。

开头那两年,都是他自己端着,不肯放下,这才让那误会还当真持续了好一会子。

当然更主要的是,那时候儿那小东西还小呢,想什么都嫌太太太早了。

别看十五阿哥不搭理,可是一提到牙青,十七阿哥就欢喜得手舞足蹈的了,“哥我跟你说,牙青现在可惨了,竟然被一头小母狗给拿伏住了!”

“你想它堂堂一头大公狼,更是内狗房、外狗房好几百条狗子的大头领,它竟然现在被一头小母狗给拿伏住了,你说可乐不可乐?”

“关键那小母狗吧,一来不凶猛,二来她还是个小不点儿呢。内狗房的太监都说,这小母狗还不到下崽子的年纪,可是这个傻牙青,就天天跟人家p股后头,闻啊闻啊的……别的母狗、母狼,它全不要了!”

不行了……十五阿哥觉着自己好像快要被弟弟给逼疯了。

他想乐。

还有点好奇这个故事了。

他使劲闷哼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呢?”

十七阿哥认真地道,“是真的!我还特地找内狗房的太监、拜唐阿,还有琳沁多尔济他们那帮蒙古小子问过。他们都说,这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草原上的狼群吧,虽大多数都是以公狼为狼王,狼群里的母狼可以都算上是狼王的妻妾。但是吧,事实上有资格生小崽子的,却只有一头母的。也可以叫做‘狼后’。”

“一旦狼王迷上当中某一头小母狼,那她就是狼后了,那狼王就只跟她一个生小崽子……别的母狼只能帮这个狼后带孩子,却谁也不敢近狼王的边儿。”

“哦?”十五阿哥脸朝里,也不由得微微挑眉,“可是你说,牙青看中的是个小母狗,而且还是个没成熟的……那小母狗岂不是要受到原来狼后的攻击?”

“甚至,所有的母狼和母狗,不是都要一起攻击它去么?”

【明天见~~】

168、听弟弟讲那过去的故事

十七阿哥认真地点头。

“会滴呀,会滴呀。有本事当得上狼后的,必定都是最凶狠,最有心机的,原来的那狼后必定会想尽了一切法子阻止那小母狗抢走她的位置。”

“更何况旁边还一群野心勃勃的母狼和母狗呢。她们原本也想当狼后,奈何打不过原来的狼后,如今出现了那小母狗,老狼后的注意力都在那小母狗身上,这便自然漏出了空当来……”

十五阿哥不由得缓缓坐了起来。

“那老狼后会先联合其他母狼和母狗,一起下口,将那小母狗置于死地。”

“而如果在过程中,老狼后自己也受了伤的话,那一群母狼和母狗当中,便会有的趁机跳出来,也狠咬那老狼后一口去……”

十七阿哥自信地点头,“凭弟弟我这些年在内狗房里的经验,我敢断言,一旦老狼后和小母狗打起来,最后的结果其实可能是狼后和小母狗两败俱伤。”

“其余更有野心和能力的母狼或者母狗趁机取而代之,新的狼后就此诞生。”

十五阿哥垂下头去,目光定在缂丝坐褥上。

缂丝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通经断纬”,叫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么美的一幅织品,竟然也是要有取舍去,只能一方成就,一方牺牲。

他深吸一口气,抬眸望住弟弟,“那狼王呢?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宫发生这样的一切?”

十七阿哥乐了,“哥是问到点子上了!我听琳沁多尔济那帮蒙古小子说啊,有的狼群里狼王就是坐视不管的,随便母狼们斗,反正他最后都是跟最强的那头母狼在一起,能保证后代最强壮,就够了。”

“可是有的狼群里是不一样的,狼王显然是情有独钟,他会护着自己喜欢的那个母的,甚至不惜为了护着那个母的而跟自己别的侍妾咬成一团……”

“狼王就是狼王,一旦有他护着,那么那群母的就算不甘心,可是最后终究也不会太过分,至少能让那受宠的活下来。如果那个受宠的自己也足够强大的话,那她就能慢慢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即便将来不用依靠狼王的威严,她也能坐稳了狼后的宝座去。”

“是么?”十五阿哥听着,不由得幽幽露出微笑,“还是后面这个故事温暖。”

“前面的那一个,狼王只是尽繁衍的天职,没有自己的情感;后头的这个狼王,才是有情有义的。”

十七阿哥说完了故事,盯着他哥乐,“嘿嘿,哥,你坐起来了,病好了一半儿了吧?”

十五阿哥恼得咬牙,作势要伸腿踹他。

十七阿哥赶紧躲一边去,“哥你再躺会儿,我还有个故事要讲。”

十五阿哥伸手就抓枕边的如意,要砸他。

十七阿哥这才哈哈笑着告退而去。

皇子皇孙们都在撷芳殿住着,分住在不同的所儿里。

十七阿哥跟十五阿哥的所儿都挨着,本来可以出这个门,进那个门,可是他不。

他是出了中所,直接奔撷芳殿的大门走,显然是要出去。

都这个时辰了,他的跟班太监,那位圆滚滚的“丸子”忍不住抬头忘了望天,“爷,都这个时辰了,宫门马上就下钥了。您这是奔哪儿啊?”

十七阿哥回眸一笑,“我去看我汗阿玛啊,我给我汗阿玛晨昏定省去啊。”

丸子也只能认命地跟在后头,从南三所往内廷去。

这一路还不短,十七阿哥边走边乐呵呵给丸子讲故事。

“你别不爱听啊,这本是我要给我哥讲的。他听不进去,我才给你讲的。我跟你说,你这叫捡漏儿,捡着的是皇阿哥的大漏儿!”

丸子还能说什么,只能单腿下跪打了个千儿,“奴才谢主子恩赏。”

十七阿哥丢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儿,这便自顾自边走边讲开了。

“我给你说个名人哈,杜牧,你知道不?就‘路人遥指杏花村’的那个‘小李杜’……他啊当年从扬州调任湖州,正赶上龙舟竞渡,他竟然远远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才几岁大。”

“他喜欢人家,这便奉上彩礼,定下十年之约,说等十年之后女孩儿长大了,他来迎娶她。”

丸子听了张了老大的嘴,心说人家小女孩儿那么大点儿,就……?

可是他又垂首看了看自己腰以下,便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他是个太监,这些事儿早就注定与他绝缘了。他就也不张这个嘴了。

十七阿哥扭头看了丸子一眼,知道丸子心里想什么呢,他便耸耸肩,“女孩儿虽小,可是脾气秉性却是三岁看老的。就算长大了,相貌会改变,可是脾气秉性却是改不了的。”

“所以啊,要是看一个女孩儿,喜欢的不是相貌,而是脾气秉性。那倒不拘什么时候儿,都是合情合理的。”

丸子直皱眉,“主子,您方才就是要给十五阿哥讲这个故事?这故事跟十五阿哥养病,可是半点边儿都不挨着吧?”

十七阿哥轻笑一声,却没顺着说。

半晌又道,“不过这个故事没来得及给我哥讲,倒也是好事儿。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尾啊,是个伤心的结果。”

“怎么说?”丸子倒好奇。

十七阿哥轻叹一声,“杜牧后来多年漂泊,十四年后才又调回湖州,结果误了十年之约。那女孩儿已经嫁人了,他再找去的时候儿那女孩儿已经有了孩子,当了娘了。”

丸子也张了张嘴,“咳,一场白相思啊!还白耽误了十多年去,您瞧这多不值当!”

抬头已经到了养心殿,十七阿哥在唇边竖了竖手指,“嘘……这故事你烂肚子里吧,甭再跟人说了。”

都这个时辰了,乾隆爷见老儿子笑呵呵的来,老爷子便抬手抚了抚后脖颈。

“你怎么还变成夜猫子了?”

十七阿哥笑得哈哈的,“汗阿玛是想说见我准没好事儿呗?这次真不是,儿子是来提喜事儿的。”

乾隆爷一瞪眼,“什么喜事儿啊?”

十七阿哥跪着也不好好跪,磨磨蹭蹭地还是挨到乾隆爷腿边来了,索性伸手给抱住。

“阿玛……不是要挑选女子了吗?阿玛今年再赏给儿子个人呗?”

169、皇阿玛您偏心眼儿!

乾隆爷便一挑眉毛,“赏你个人?你给我边儿去,没你的事儿!”

十七阿哥哪儿是那一句话就能撵走的儿子呢?

他赖皮缠地缠紧了老阿玛的腿,“为什么没儿子的事儿啊?阿玛挑选八旗女子,不就是为了给儿子、孙子、近支宗室的子弟们配婚用的么?”

乾隆爷剜他一眼,“你已经有福晋了,连侧福晋都有了,没位儿了!”

十七阿哥认真地跟他皇阿玛掰扯,“……可是,儿子的嫡福晋和侧福晋,都还未有所出呢,汗阿玛便是看在儿子的子嗣之事上,也得给儿子破个例啊。”

十七阿哥成婚至今这都快十年了,好容易前年终于有了个孩子,却还是个女孩儿。生母也不是两位福晋,而是侍妾张佳氏。

所以人家十七阿哥这么说,也不算无理取闹。

乾隆爷盯着十七阿哥,便哼了一声,“哪里是你福晋和侧福晋不开怀?实在是你这小子成天胡闹,心不在这事儿上!”

“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内狗房和鹰房里呆的时辰,比在你两个媳妇儿房里呆的时间还长呢!”

十七阿哥都被他阿玛这话给说乐了。

倒也是,他跟自己的一群妻妾啊,关系都好着呢。可是呢,那种好法儿有时候不大是男女之情,倒更好像是小伙伴儿。他就喜欢她们陪着他玩儿,他却没顾上要生孩子……

“你瞅瞅你,乐了吧?心虚吧,是不是?”乾隆爷叹口气,“你只要收心,子嗣必定是有的。你自己年轻,你两个媳妇儿也都还年轻,二十二三岁的人,急什么要再另外挑人去?”

十七阿哥眼珠儿一转,却是垂下头去大叹一声,“二十二三岁?已经老啦……”

乾隆爷盯他一眼,回头就喊魏青奇,“你快把这个忤逆子给我丢出去!二十二三的,他就嫌老了;他还故意在我这快八十的人跟前说……”

十七阿哥不用等魏青奇过来,先趴地下就磕头,“汗阿玛误会儿子了,儿子真不是那个意思。儿子就想着说,二十二三的人跟今年要挑选入宫的十三四的比,还是老了快十岁啊……”

乾隆爷又盯他一眼,“你可果然是个长不大的你!你自己都二十四了,你还想找个十四的陪你过家家,是不是?”

十七阿哥这回没否认,涎着脸点头认了。

乾隆爷还是摇头,“不成!你都有了嫡福晋,又有了侧福晋,你没空儿了!”

十七阿哥便一呲牙。

在这夜色灯影里,他冷不丁这么一呲牙,面相上很有点牙青的模样儿。

倒把乾隆爷给唬了一跳,挑眉毛瞪着他,“你想什么呢?”

十七阿哥眼睛里翻着阴森,“……要是她们哪个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呢?那不就有空儿了么?”

乾隆爷听不下去了,自己下地,奔着掸瓶就去了,抓过鸡毛掸子来就要揍十七阿哥。

“你个混蛋小子,你在我面前说什么混账话?你看我今儿不打折了你的腿去……”

魏青奇赶紧给御前几个太监使眼色,几人上前来拦的拦、隔的隔,魏青奇自己上前抓住十七阿哥的手臂就往下摁。

好在十七阿哥也不迟眼前亏,赶紧又跪倒磕头请罪。

乾隆爷拎着鸡毛掸子坐在炕沿儿上喘了半天,“你个混账的东西!你今儿这是到我眼前来发的什么疯,啊?”

“我是惯着你,可是这些年也没见你这么胡说八道、胡搅蛮缠成今天这样的啊!”

十七阿哥这才扭着小衣袖低头嘀咕,“我哥病了……我去了,他也不理我,还说最恨我,都赖我……我心里难受。”

“可是我额涅不在了呀,颖妃额娘也年纪大了,我不知跟谁撒疯去,就只好来找我的亲阿玛您了……”

叫他这么一搅合,乾隆爷的心也跟着拧着劲儿地疼了一把。

是啊,他额涅走的时候儿,他还小;更可怜的是二次出痘,中间又有反复,这便连他额涅的最后一面儿都没能见着……

他也疼惜这个老儿子,所以这些年才什么都纵着他。

乾隆爷也是长叹一声,“自古无论是天家,还是普通黎庶之家,哪家的老儿子还不都是个混不吝?罢,罢,只要你现在跟我说,再不胡闹着非要什么人了,我便也饶了你去。”

十七阿哥垮了脸,嘟着嘴,“纳玛您偏心眼儿……凭什么就能给我哥自小养个小媳妇儿,就不能给儿子一个呀?”

“我是有嫡福晋和侧福晋了,可是我哥他也有嫡福晋和侧福晋了呀……”

乾隆爷便是一惊,眯眼盯着他,“你说什么呢?你又在我跟前这胡说八道,你是想找这顿鸡毛掸子炖肉,是不是?”

十七阿哥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儿,也不跪着了,就着原地就伸腿坐在那。

“……廿廿是乾隆四十一年十月初十的生,这生辰合该与我额涅有缘!这样的女孩儿,阿玛您会一眼就记住,我哥也是一眼就记住,其实儿子也是一眼就记住呀!”

“当年给小十选侍读,阿玛一眼就挑中了她,除了她生得聪明灵秀之外,阿玛何尝不也是为了这份缘分?要不,就算她是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可是钮祜禄一门里又不是她一个,况且她年纪还是最小的,本来都不该入选的……”

“阿玛就是因为念着我额涅,这才选中了她去。阿玛又又何尝没存着一份儿念想,等她长大了,就赐给我们兄弟去?”

乾隆爷皱了皱眉,有点心疼当年给他吃下的那么些人参。

是吃多了,吃太多了。

“况且她还是我福晋的亲戚,而且我跟她从小就玩儿的好啊,我那狼还是她的呢……阿玛就算要赏,也得把她赏给我,没搭理赏给我哥去啊!“

“除非……阿玛就是记着她比我哥小十六岁,也正好应了我额涅比阿玛您小十六岁的旧例去!”

“可是阿玛呀,我哥他也既有嫡福晋,又有侧福晋了,您不能再赏了……这可是祖宗规矩,众兄弟里您也没给一遭连赏两个侧福晋的例啊!就算破例,阿玛您也得可着我这个老儿子呀!”

【还有~~】

170、求娶

“再说了,我反正一向没什么好名声,我不在乎再背这一宗恶名;可是我哥不行,我哥可放不下这个脸……所以,阿玛,我的好阿玛,您就把廿廿赏给儿子我吧!”

乾隆爷瞪着他,都说不出话来了。

也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问题。

魏青奇不能在一边儿干看着不出声儿啊,这便小心翼翼地上前劝十七阿哥,“十七爷……您就别再说了。”

可是这位以混不吝著称的皇家幼子就又来了拧劲儿了,他冲魏青奇脖儿一横,“不行!我非说!除非我汗阿玛剪了我的舌头,摘了我的脑袋去!要不,我就见天儿来说,非得跟我汗阿玛要来这个人不可!”

魏青奇一个头两个大哟,这便想着是不是要偷偷儿派人去请颖妃来了。

不过魏青奇也知道,就算颖妃来了,这位十七爷也未必收敛。

颖妃一来宠着这位十七爷不说,再说颖妃自己也年纪大了,当真未必对十七爷有什么约束力去。

如果当真要找个什么人能压伏住十七阿哥的——魏青奇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皇上。

宫里都知道,皇上纵着这位十七爷,唯有十五阿哥能管得了。

全天下,十七阿哥就怕十五阿哥一人儿。

许是老天可怜见儿的,魏青奇这随便瞭的一眼,竟被皇上给接着了。

而且,看懂了。

乾隆爷沉沉叹口气,“你个混蛋孩子,我算是管不了你了!那个谁,魏青奇,去,去把你十五阿哥给我叫来!”

乾隆爷又指着十七阿哥的鼻子,“我管不了你,自有你哥来管你!他治你的法子多着,我就在一边儿看热闹,我就看你到时候怎么下的来台!”

魏青奇这可算得了圣旨了,这便赶紧就要安排人去。

“魏谙达,您老给我站住!”十七阿哥却回头就将人家袍子给拽住,“别去,别去……”

乾隆爷这回可解恨了,坐在炕上掐着要乐,“该,你活该!我看等你哥来了,你还有什么烟儿抽!”

十七阿哥一脸的忧伤,“纳玛,我哥病了……他都病了,您还忍心叫他来?”

乾隆爷颇为狐疑地盯着十七阿哥,“真……病啦?可是不对劲儿啊,他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回去这么几个时辰,说病就病了呢?”

十七阿哥捻着自己袖头子,“不知道啊,反正病得挺严重的呢。一副五内俱焚的样儿,任凭他那侧福晋抱着铺盖卷儿在外头守着,我哥见都不见。”

乾隆爷捋了捋胡子,哼了一声,“魏青奇,你去你的,别听你十七阿哥的。他指不定又冒什么坏水儿呢!”

“你且亲自去看一眼,把这眼前的事儿也给你十五阿哥说了。他要是当真病了,起不来炕了,那就也别叫他了;他要是没什么要紧的呢,就让他来一趟。”

魏青奇这便赶紧“嗻”了一声,扭身就往外去。

殿内安静了下来,乾隆爷又瞪了十七阿哥一眼,回手从炕上拽下一张坐褥来扔地上去。

“你继续作,你作你的啊……不过地上凉,你别给冰出尿儿来!”

魏青奇快步直奔撷芳殿中所去,见了十五阿哥的面儿,半点不敢隐瞒,将今儿十七阿哥这一出都学给十五阿哥听了。

十五阿哥一个激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不病的,告一声“少待”,都没来得及叫九思,自己就去开衣柜拿衣裳换上了去。

接着便一路又跟着魏青奇急步奔向养心殿。

魏青奇在一旁瞧着,心下忍不住嘀咕:“这十七爷又淘气,十五阿哥这儿哪里像病人,这精神头好着呐!简直就像个——披坚执锐即将上战场的大将军啊!”

进了养心殿,十五阿哥还没等给乾隆爷请安,十七阿哥先嚷嚷开了,“哥我不背书,我脑仁儿疼……”

“哥我也不抄经,我手腕子酸……”

“哥,我上额涅香案前去跪着去行不行?不过不能跪一宿,额涅看着会心疼的……”

十五阿哥盯他一眼,先上前给乾隆爷跪礼请安。

乾隆爷指着十七阿哥,“你看看,你看看,这根本就是个泼皮无赖。”

十五阿哥缓缓抬眸,盯着弟弟,“不背书,成;不抄经,也成。额涅的香案前,你也不必去跪了,也省得扰了额涅在天上的清静。”

十七阿哥就乐了,“我就知道,阿玛和哥都最疼我~~”

十五阿哥却淡淡道,“你别着急哄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上头那三样儿忌惮的,我可以都不罚你。那就一宗:以后内狗房里的牙青,不准你再动了。”

“啊?别介啊,哥……”十七阿哥登时变了脸色。

十五阿哥幽幽道,“再说一句,就连内狗房也不必去了;还不服,外狗房也别去了!”

十七阿哥:“……”

还有一筐一筐的话等着怼他哥呢,可惜被他哥一把掐到七寸上了,他就只能忍住没说,还抬起手来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闹人精可算闭上嘴给带下去了。

殿内,乾隆爷与十五阿哥父子幽幽对望。

“那小子说你病了?”乾隆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十五阿哥深吸一口气,在阿玛面前撩袍跪倒,直直地跪在阿玛的面前。

“这是怎么了?起克……今晚上是小十七闹腾,没你的事儿,你不用凡事都替他请罪。”

十五阿哥却摇头,“不,儿子今晚不是为了小十七。”

“这些年来,儿子是为了十七弟在阿玛面前跪倒请罪过,可是今晚,儿子是为了自己……”

乾隆爷轻哼一声,“嗯,你说。”

十五阿哥紧闭双眼,“儿子也是来跟阿玛求一个人——小十的侍读学生,钮祜禄氏祗念,儿子已经结识多年,一直在,等她长大。”

“儿子这一体一身都是阿玛所赐,故此儿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跟阿玛求过什么。可是这次,儿子想跟阿玛求这个人……情不知所起,可能是因为她与额涅的缘分;也或者是不经意之间,儿子就将她的一颦一笑记在了心底。”

“总之,当儿子想到她今年参选,极有可能被指给别人,儿子便只觉——心被掏空了一般。”

171、我病了,因为你

十五阿哥说着,已是红了眼去。

他俯伏在地,重重叩头。

“纳玛,儿子求纳玛成全……”

乾隆爷幽幽地叹了口气,“老十五啊,你已经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这真的是没空儿了;”

“且你跟小十七的情形还不一样,他的确是到此时还没有子嗣呢,可是你啊,已经是儿女双全了啊。”

“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格外要这个女孩儿去,你知道这宫里宫外又该怎么笑话你去?你这些年累积下的好名声,就不怕毁之一旦去?”

“再说,你所儿里的那些福晋、格格们,能接受她去?她一个小女孩儿,年纪小,家里房头又低微,你叫她过去怎么立足啊,嗯?”

十五阿哥深深垂首,认真听乾隆爷教诲。

“儿子自知这样做,不合规矩。甚至因为儿子年长,这些年在她面前,也曾一直自惭形秽,恐她受惊,怕她委屈,总觉得是自己委屈了她去,故此都不敢在她面前吐露情意。”

“可是儿子知道,儿子想要她;纵然会因此坏了规矩,纵然要毁了自己这些年的声名,可是儿子还是知道——自己想要她。”

“若将那些身外浮名,与她相比较,儿子选她!”

乾隆爷眯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灯影交错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当年某一段时光里的自己。

是啊,他自己曾经说过,眼前这个儿子,是所有儿子之中与他相貌最为肖似的,故此这个儿子不像他,还有哪个更像他呢?

当年就为了九儿——他的额娘令懿皇贵妃,出身辛者库,还是汉姓女,便多少人都拦在他面前。她的每一次晋位,都那样艰难;他为她一再打破祖宗规矩,每一次都背负着可能毁了自己一世名声的风险……

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他将挡在九儿前面的所有事、所有人,包括他的两位皇后,一个一个扫除,只为了扶着她直上后宫之巅,履行他以她为妻的承诺啊。

儿眼前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无处不妥帖,便是多少双眼睛盯着,想要指摘他的错处去,都挑不出来。

这个儿子,几乎从未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儿去,从十岁起便已经是少年老成。可是今日,快三十岁了的儿子,竟然如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为了求得一个女孩儿,可以抛下他所有的身外浮名去。

他缓缓地笑了。

灯影幽暖,落满他两肩,笼罩着他周身。

他轻哼了声,“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人还没选呢,选完了再说吧。”

十五阿哥离了养心殿,失魂落魄,依旧如故。

已经在皇父面前那一跪,可是老爷子却还不吐口儿,叫他心下更加没底。

夜色中的紫禁城,有一种诡异的浓丽。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黑、红二色。

这样极致冲突的颜色,裹挟着他,走在自己矛盾冲荡的心事里。

九思终不放心,小心跟上来问,“主子……还是请个太医来,给主子瞧瞧吧。”

“太医?”他陡然拔高了嗓音,宛若赌气的少年,“太医怎治得了我的病?”

他的病,这一刻,唯有一人才能治得啊。

他便霍地疯狂了一般,猛然拐弯,径直就走到了翊坤宫前的长街去!

谁让养心殿与翊坤宫,离得也这样近呢。

九思急得有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自然知道主子不方便直接上前叫门,他是想替主子去叫开这扇门的啊——可是门上都有当值的,他得编排个什么理由呢?

终究都这个时辰了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仿佛上天可怜见儿,翊坤宫门忽然就开了。

依旧是那轻盈如燕的身影先蹦出来,接着一头犬儿也活蹦乱跳地跟出来。

十五阿哥便怔住。

隔着时光,这一幕是这样的熟悉。

只不过当年她小,那小犬儿就更小,甚至都爬不出高高的门槛,愣是卡在了门槛上头。

如今她长大了,已是少女;而那犬儿,已然英姿凛凛。

“喇珠,你要听谙达的话,管好你的狗群哦。记住,你不是狼后,你是女狼主!“

“那一群公狗哦,没人是你的夫君,他们都是你的男妃~你选中了谁,谁才是名义上临时的狼王,决定权都在你这儿哦~~”

她说着,还拍了拍喇珠的头顶,“武则天,你知道不知道?”

十五阿哥好悬没呛着。

她这话,比他听的老十七那个故事还叫他悚动呢。

那内狗房的老太监含笑道,“格格放心,喇珠她厉害着呢。她现在不光管着自己的狗群,有时候儿牙青那边的母狗不听话,而牙青又暂时顾不过来的时候儿,她一嗓子,那些小母狗就都没有敢吱声的了……”

廿廿这才笑了,满意地拍着喇珠的头,“这才是我的好喇珠。”

内狗房的老太监带着喇珠走了,廿廿独个儿在门口立了一会子。

她仿佛在犹豫,仿佛随时都会转身回去,却终究——还是立在风里,向十五阿哥藏身的墙角望了过来。

九思先乐了,赶紧将十五阿哥往外推了一把。

十五阿哥还没等调整好呢,人已经被推出来了。

廿廿咬住嘴唇,还是走过来,守规矩行礼,“这么晚了,十五爷怎么来了?十五爷要见公主主子么?那奴才这就去通禀。”

十五阿哥又是恼,又是心动难忍。

他不说话,却一伸手,猛地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来。

几乎,入怀。

廿廿低低惊喘一声,手臂被他掐得有点疼,只能被动抬起眸子,高高仰视着他。

那个温文儒雅,在旁人口中尽是宽仁的皇子阿哥,此刻在黑的夜、红的宫墙衬托之下,像是来自地狱,像是——鬼魅之王。

他的一双眼清亮,却都是火焰,吞噬着她。

“……我病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嗓音有些干哑。

同样干涩的,还有他的唇。

她惊得一颤,“阿哥爷怎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你生我的气,转身就跑了,我就病了!”

廿廿慌乱不已,不敢看他的眼,目光只能盯在他的唇上。

172、阿哥爷惯爱使坏

即便是笼罩在夜色之中,她也能借着墙角石座宫灯里幽暗的光,看见他的唇干涩的纹理,甚至还起了皮。

还真是上火了呀。

不过上火究竟算不算得是病呢?她还得好好儿想想。

因为,至少眼巴前儿看着,这皇子阿哥还是生龙活虎的,没成病猫呀。

况且这早春二月的,刚开春,原本就容易上火。别说他皇阿哥的嘴唇上见起皮,就连人家喇珠这两天还不爱吃肉肠子呢。

她刚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喇珠给留下来,做了点儿小灶给它吃。

所以这要是往严格里来论,春天上火,不好意思说是病了吧?

十五阿哥这个恼。

“我是真病了!”

廿廿又抬头看了看他,“十五爷,您说话中气十足,不像是病了的模样。”

“可若是十五爷真的病了……那十五爷赶紧回阿哥所歇着去,怎么还在这夜风里站着?”

十五阿哥心下又怒又痒,却又不敢轻易造次,这便也只能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便依旧攥着她的手去。

“……我是真病了,忍着病还来瞧你。你却狠心,不但不问问我,还要撵我。”

廿廿心下晃了晃,忍不住偏首看一眼九思。

九思刚刚听主子爷说那么句话,也十分想咳嗽。见人家狼格格的眼神儿递过来,便赶紧说,“病了,我们阿哥爷是真的病了。现在……呃,头还是热的。”

他自家主子什么性子,他还不知道么?这要不是脑袋热,被冲昏了头,他家主子爷什么时候说得出这种话来呀?

连他,都忍不住一颗小心灵跟着砰砰乱跳了呢~!

廿廿垂下头去,“阿哥也头热、上火,这该是跟春天躁分不开干系。阿哥爷怎不去找春天算账,却要来跟奴才说呢?”

十五阿哥恼得呲了呲牙。

垂首凝望着她,“你倒会推了账去……我说我的病与春天无涉,都是你给惹的!就是你给惹的!”

“我不找你算账,还能找谁去?我更凭什么去找春天啊?”

廿廿也是无奈,“奴才怎么惹阿哥爷生病了?阿哥爷惯会欺侮奴才。”

十五阿哥轻叹口气,弯了腰来,四目近在咫尺。

“是爷先惹你生气了……你生气了就跑了,爷就也生了自己的气。”

“故此不是你直接惹了爷生气,可是爷这气却的确是因你而起,这病便也自然都与你有关了。”

廿廿忙躲开他的凝视,垂下头去,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十五爷说什么呢?奴才怎么都听不懂啊?”

十五阿哥又叹口气,“原本咱们两个在塌房里……说得好好的。你忽然就恼了,非要跑。是爷哪句话说得你不顺耳了,抑或是你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对不对?”

廿廿低下头,半晌不肯说话。

可是知道十五阿哥一直在等着她,她便咬咬嘴唇说,“十五爷,奴才没别的心思,就真的是出去的时辰太长,奴才怕公主等着呢,不敢耽误工夫。”

“不是。”十五阿哥大手沿着她手臂挪动,这回干脆直接握住了她小小柔荑去。

“不是……你虽说胆怯,因为你小,可是你其实不讨厌跟爷那样——爷是坏,可爷年长,爷看得懂你的反应;你纵然害羞,可是你不讨厌。”

廿廿脸红过耳,想要向外挣开手去,可是被他攥得登紧,挣脱不开。

他的手大、暖、厚实,手指修长,将她的指头都紧紧地缠绕住。

指腹的粗粝,加重了两人之间的纠~缠。

廿廿慌乱无措,只能使劲否认,“十五爷看错了,奴才不知道什么是阿哥爷口中的不讨厌……奴才,也没有生阿哥爷的气。”

“你个嘴硬的小母狼!”十五阿哥恼了,忽地弓腰凑到她颊边来,“再嘴硬……爷就给你亲软它!”

成年男子的渴望和灼热,就这么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廿廿吓得不敢呼吸了。

十五阿哥自己强压住心内的澎湃,“……知道害怕了,就别再跟爷嘴硬。告诉爷,你心里究竟在纠葛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

“既然是生爷的气,就别藏着,都发出来才好。”

廿廿还是不说话,拧开头去。

十四岁的她,在他面前实在是太过弱小,便是跟他说了、争了,他未必就懂;甚或,可能根本就不当回事呢?

见她又不说话,十五阿哥缓了一口气,“那我先与你说说,我自己现在上的什么火——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刚从养心殿出来。我去皇上面前,求皇上将你赏给我去了……”

“啊?”廿廿吓得惊叫,“十五爷怎么能这样?”

十五阿哥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不准说你不愿意!爷说了要你,你敢不从,爷就强抢了你!”

廿廿只能张口结舌——在他掌心捂着之下,反正是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她一副小鸟儿受惊的模样,还是叹了口气,将手放松了些儿,却还是凑在她耳边,以一种独占的霸道姿态柔声耳语,“……爷等你,已经七年了。知道你小,怕惊吓了你,便没告诉你。”

“只爷自己一个人藏着、担着,好容易等到这一天,你以为爷会让守了七年的人,飞走了么?”

廿廿心下叹息一声,自己跟自己说,“阿哥爷,你这是将我当成煮熟的鸭子呀?”

十五阿哥用另一只手,勾住她一只小指头,轻轻摇晃,“况且你也不是全然蒙在鼓里——这几年,爷也没少了明里暗里地将爷的心意告诉你了。你要是还敢说不知道,那就是你装傻。”

“小狼妮子,你一装傻,爷就想惩戒你去!”

他的眼,忽地又着起火来,那么烫,又——那么坏。

廿廿紧张得脚尖儿都勾着地去,一动不敢动。

他却看着她这个样儿,终是笑了,松开捂着她嘴的那只手,叫她自由呼吸。

可是他却将捂着她嘴的那只手——抽回他自己面前,“叭”地亲了一下儿。

那声音又响又脆,在这夜色里的宫墙夹道里更是传出回声来。

她羞得只想扭身撞墙去!

这个爷,他,他怎么能对她这么使坏呢!

【下午还有~~】

173、遇见你,是天意注定

他却笑得更得意了,勾着她的小手指摇晃,“你看你自己,是害羞,不是恼怒。”

“若是恼怒,那就是爷勉强你了,你不愿意……可惜,你现在只是害羞,是羞怯——那就是说,你心里也是有爷的。”

他忍不住将她又拽近了,轻轻伸手拥了拥她小小的肩膀。

却没造次,还是不算入怀而抱。

“爷的话已经与你说了,那你对爷的气,还不告诉爷么?”

“爷容得你生气,甚至你若当真气得有道理,爷都准你在没人的时候——砸爷两拳,也能叫你解解气。”

“总归你得先叫爷知道你为什么气才行,憋着岂不白气了,是不是?”

夜风过耳,撩动鬓发。

小小绒绒的,轻挠着自己耳际、颈侧,那么痒,那么的难以克制。

廿廿的鼻尖儿酸了,眼眶莫名地发热。

他,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他是皇子,他要用强,那她不意外;可是他怎么能这么跟她说话呢?

他好像——她阿玛啊。

她从小最依赖的人,其实是阿玛。额娘因是子爵家的小姐,脾气要盛些儿,反倒是阿玛最是平和。

她喜欢阿玛跟她那么平心静气地说话,她有什么心事也都愿意托付给阿玛。

他……他怎么跟她另外一个阿玛似的呀?

她垂下头,抽着鼻子,知道自己心上的塞儿,都被他给拔开了。

“奴才就是觉着……觉着阿哥爷你欺负人!阿哥爷已经有了福晋,侧福晋,还有了小二阿哥……阿哥爷凭什么还要来欺负奴才呢?”

“阿哥爷还,还……那么对奴才。奴才觉着,阿哥爷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阿哥爷那样儿的时候儿,奴才有点儿害怕……”

十五阿哥登时笑得弯下了腰去。

他知道,自己也脸红了。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要担起对自己喜爱的小女孩儿去讲这些事儿的责任来。

可是他一笑,她就更慌了。

“十五爷……求十五爷放了奴才回去吧!”

他忍住笑,抬眸望着她小兔儿般的眼,两手更紧、更暖、更怒顶地攥紧她小小柔荑。

“……这几年,你额娘又给你生了两个小妹妹,是不是?”

廿廿点头,“二妹是我进宫两年之后出生的,三妹是三年前出生的。”

十五阿哥将她的小手包住。

她额娘这几年一直都在生育,她家中还清贫,雇不起那么多奶嬷嬷和保姆,故此她额娘都是亲力亲为,这便没顾上与她讲那些女孩儿家的体己话去。

况且她这几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休沐回家的机会也少;而在宫中,待嫁的公主和哥哥自然有嬷嬷们讲这些,却没有人专门给她这样侍读学生说这样的话去。

故此,她反倒是更为天真懵懂的。

他便笑,柔声道,“傻丫头,爷是喜欢你,才会对你那般。”

“爷不是爱欺负人的人,可是爷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必定不会藏着掖着……”

十五阿哥顿了顿,抬眸望住廿廿的眼睛,认真地。

“爷,的确是很爱欺负你。这不是爷使坏,是爷——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地,喜欢你啊。”

廿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翊坤宫的。

反正是后头都传来宫门下钥的动静,值守的太监们提醒着,然后将钥匙哗啦哗啦地交给宫殿监总管们去,她却还立在木仪门后头发呆呢。

都怪腿,是软的;

更怪心,是乱的。

她明明——还有些怨怼之处的,可是听了他那样说,看着他那样澄澈见底的眼睛,她却都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她自己是五迷三道了。

从当年刚进宫,吃了他的甜碗子,就被他给甜了嘴去,对他再说不出违拗的话去;

再到后来从树上掉下来被他接住,她就又欠他一条命去了。

再后来,迷迷瞪瞪地听他说“等她长大”,她竟然也傻傻地没有拒绝——这仿佛便注定了今后的命运去。

她的嘴、她的命、她的承诺,都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掌心儿,她还能往哪儿逃呢?

还有这高高的宫墙——她莫名其妙地被选进来,长长地在宫里生活了七年去,注定在这里遇见他,也仿佛注定,要更长长久久地留下去。

更何况,还在更久远之前,她更是先被那位老爷爷警告过,“不准说不想留下,因为但凡说不想留下的人,就都永永远远地留下了……”

这话她后来才明白是个巨大的坑儿,可惜她当年没听懂;更可惜的是,等她知道那是个坑儿的时候儿,她也已经知道了那位老爷爷不是老太监,而是——当朝天子呀。

虽然她恼起来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骂声“你们这群坏人”……可是她却也已经明白,她的命数早已经冥冥之中由天注定了。

就像初见德雅格格的时候儿,德雅格格也惊异地上下打量她,“我郭罗玛母是九月初九的生辰,你是十月初十,真是好巧啊!”

而她后来也听说,令懿皇贵妃比皇上小十六岁;而她,恰好比十五阿哥,也小十六岁。

她静静抬眸望向天空。

繁星如坠。

她终于轻启菱唇,笑了。

这就是天意,对不对?

心结打开了,她边往回走,边回想十五阿哥临去之时那股子带着酸意的警告:“爷只能当狼王,学不会当什么男妃!”

“你,小钮赫,小母狼!便是再凶悍,也不准你去挑男妃去!”

“还有……从今儿起,不准再见绵偲!至少,不准私下里见了!爷不是你的男妃,他更没资格!”

她笑得捂住脸,在夜色里独自摇头。

这位爷啊,这些话亏他也偷听,还听进心里去了。

她是钮赫不假,可是,她可没想当武则天呢。

虽然她绝不愿当那些被宫墙埋葬的女子,她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她却没那样大的野心啊。

她不要这千里江山,她只要管得住这栖身其间的宫廷,只要不被阿哥所的烟波吞没,只要——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掌心就好了。

二月底,春意已浓之际,终于迎来了八旗女子的宫选。

作为大清开国功臣之首的后裔,钮祜禄氏与苏皖瓜尔佳是两家的女儿站在所有待选女子的最前面。

廿廿与安鸾并肩而立,含笑手拉手,一起走入顺贞门。

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

174、备指阿哥

作为大清五大开国功臣中,得以配享太庙的头两家,且两家的旗份都是镶黄旗满洲,故此廿廿家和安鸾家的女孩儿,都毫无悬念被留牌子、记名儿。

只是这女子选看从来不是看一次就了结的,中间还要经过反复的再看,最后留下的一班女子,再被留宫住宿,教以宫规。

这些几乎已经被确定选中了的女子,却也依旧还不知道自己的前程落在爱新觉罗家哪位阿哥的名下。

——在皇上正式下旨指配之前,谁都不知道自己会被配给谁。

不过好在跟她们这帮女子先经各旗都统衙门将姓名报给礼部,礼部统一汇总了再报给皇上的规矩一样,在挑选开始之前,宗人府也将适龄的皇子皇孙、近支宗室子弟的名字登记好了,汇总到了皇上跟前来,形成一份“备指阿哥”的排单。

两份名单都是确定的,双方也都能打听出来;只不过中间该怎么连线,只有皇上自己知道。

一班女孩儿在宫中住下,最大的心事便也都是暗中打听备指阿哥都有哪些,私下里猜测自己将来能被许给哪一位了。

夜色阑珊,廿廿与安鸾同屋住着,两人都睡不着,两人头抵头,望着窗纸上映的银白月辉,低声说着话儿。

“……我怎么也没想到,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两位皇子,竟然也被列名在备指阿哥的排单里。”饶是安鸾,也有些儿难掩激动。

德雅格格厘降之后,安鸾出宫去了两年。这次回来,重见旧时的一草一木,也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虽说自己不是皇家人,可终究都自小在宫廷里长大,从乾隆四十七年到五十二年,安鸾也在宫里住了五年啊。

以她们十几岁的年纪,这五年已经是一半的人生去,这便心下早就自知不自知地将宫廷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一般。

廿廿自己心里有“鬼”,这便尽量轻描淡写说:“……那自然是因为那两位皇阿哥的子嗣不盛呗。十七阿哥现在唯有一个大格格,还没有小阿哥;”

“十五阿哥呢,虽然已经有小二阿哥了,可是这几年再没有小阿哥。福晋的身子又不好……”

安鸾倒是噗嗤儿笑了,“亏你说得这样一本正经,可是就算你不肯说,你当我就猜不到么?——十七阿哥啊,才不是为了什么子嗣呢,十七阿哥是为了你才来的!”

“至于十五阿哥,那自是‘陪绑’来的,是十七阿哥为了掩藏他对你的心迹,这便也将他本生兄长给拉来了……”

廿廿怔住,随即抱住了安鸾,“安姐姐你乱说,才不是那么回事!”

若说有,那也是正好儿相反的啊!

只因安鸾两年前已经出宫去了,故此这两年间的事儿,安鸾全都不知道,依旧还是记着小时候的故事,还以为是十七阿哥钟情于廿廿。

“安姐姐……我与十七阿哥,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

安鸾眨眨眼,“好啦好啦……反正咱们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个哑谜也再猜不了多久了,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再来印证你这些年的话去就是!”

安鸾伸手过来胳肢廿廿,“若叫我印证了这些年你连我都瞒着的话,你看我要怎样好好地收拾你。”

“不光我,还有十公主和格格,我们三个全都饶不了你去!”

廿廿自知理亏,便也赶紧只管讨饶了去。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安鸾收了笑,却还是又叹口气,“可就算十七阿哥钟情于你,可是他毕竟已经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便是你嫁过去,也只能当第二侧福晋,身份上还是要低于嫡福晋和大侧福晋的,倒是委屈了。”

“若这么说起来,倒不如指给皇孙和其他宗室子弟去。便是身份比不得两位皇阿哥,但是好歹过了门儿能当嫡福晋啊,不用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廿廿怔了怔,没说话。

安鸾见廿廿失神,便也赶紧安慰道,“不过你终究是命好的,十七阿哥的后院里,倒没那么复杂。”

“尤其十七阿哥的嫡福晋,就是你钮祜禄家的人啊,虽不是一个房头,但是好歹也要照应你的。”

“至于十七阿哥的侧福晋呢,还是个汉姓人,家世门第终究跟你钮祜禄弘毅公家没法儿比。故此等你进门之后,你倒不会怎么委屈的。”

外头巴掌声响,是提醒各屋都不能再出声了。

廿廿和安鸾各自翻身睡去,可是廿廿却哪里睡得着。

安姐姐说得对,若当真只是十七阿哥的后院,那自然是简单了许多。

可是她将来注定要嫁入的,是十五阿哥的所儿里啊。

那后院里,且不说嫡福晋、侧福晋个个儿都是满洲世家,家世门第并不比她低,尤其那侧福晋完颜氏还是金代皇族后裔……

再说十五阿哥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个个儿都不是好相与的。她这些年在宫里冷眼旁观着,便是年岁小,也并非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因十公主尚未厘降,故此廿廿不能跟这些留牌子的女子似的,每日只跟着内务府的规矩走,她还得回翊坤宫陪伴十公主。

安鸾落了单,便也与其余留牌子的女孩儿白日里相处说话儿。

因安鸾家世高贵,且在宫里住过这些年,外头的女孩儿总要与她多亲近些儿,也好探知这宫里的消息。

这日,就连雅馨等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也都聚拢过来,与安鸾见礼。

“安姐姐一向可好?从前与安姐姐一同在宫中为侍读,这两年没见安姐姐,小妹也甚为想念。”雅馨笑意盈盈,端庄大方。

安鸾便也含笑回礼,“五格格尚未厘降,今儿雅馨妹妹你怎没去侍奉五格格?倒难得空儿,叫咱们见面。”

安鸾知道这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从小就欺负廿廿;但是毕竟两家世交深厚,且数次联姻,故此这些年彼此面上还也都过得去。

雅馨含笑凝视安鸾,“安姐姐三年前错过了那一届的挑选,今年留宫,自是这一批女孩儿里的长姐。”

“原本小妹还担心,这一批备指阿哥里头,原本个个儿都比安姐姐年岁小了,倒不知安姐姐该许配何人。”

175、该是十五阿哥的人

安鸾微微眯了眯眼。

“雅馨妹妹别看人小,心却不小,如今倒来替我操心了。”

“多谢你替我费心,不过,我倒不敢有劳雅馨妹妹你去。”

雅馨忙笑着赔礼,“安姐姐误会了,小妹没有旁的意思。小妹实则倒是来恭喜安姐姐的。”

安鸾幽幽抬眸。

“此话怎讲?怎么我有喜事,我自己不知道,却是雅馨妹妹你先知道的?”

安鸾语气并不客气,可是雅馨也不恼,面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意。

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作为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最高贵的十六房的格格,她这几年在外人眼里越发宠辱不惊,气度娴雅。

“……请恕小妹直言,如今内廷主位、各家在内行走的福晋里,倒没有姐姐的本家儿,有些宫内的消息,姐姐知道得迟些儿,自是有的。”

“若姐姐还是当年在宫内侍读的话,想必也不会蒙在鼓里;可是姐姐偏巧儿两年前就出宫去了,这便断了消息来源罢了。”

安鸾便眯了眼,“这么说,雅馨妹妹是从宫里得到了了不得的消息了?”

雅馨举袖轻轻按了按唇角,“外人乍见备指阿哥的排单上忽然多了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还都说古怪。可是小妹我一见,倒先替姐姐高兴了呢。”

“小妹都这样说了,凭安姐姐的聪慧,难道还不明白么?”

雅馨说得没错,安鸾如今吃亏就吃亏在她苏完瓜尔佳氏在后宫里没人,她自己又出宫两年了,对宫里的消息知道得不多。

安鸾便也惊得站了起来,“雅馨妹妹这是在暗示什么?”

雅馨抬眸而笑,“圣意不敢猜,小妹说的也只是‘年岁相当’这规矩。十五阿哥是所有备指阿哥排单里年岁最大的,而姐姐又是咱们这一班记名儿女子里的长姐……”

“总没有要为今年已经三十岁了的十五阿哥,再配一个十三岁小女孩儿的道理吧?既然是要为十五阿哥的子嗣打算,皇上总归也希望指进去的人,年岁相当,身子也长成熟了,嫁进门去立即就可以怀上子嗣的。”

“若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便是嫁进去也还得再调养几年身子,立时看不出子嗣来的,自然不合适……安姐姐说,我说的有道理么?”

安鸾便有些怔住。

她自己昨晚上还说过,两位皇子都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了,若是进门儿也只能当第二侧福晋,上头顶着两位呢,是有些委屈的。

没想到,今儿这事便被联系到了她的头上。

虽然她不愿意相信雅馨的话。可是,却又不得不说,雅馨的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毕竟她的年岁摆在这儿呢,总不可能再指给比她小好几岁的阿哥们去了。

“况且安姐姐是翊坤宫格格的侍读,而翊坤宫格格是九公主的大格格,乃是十五阿哥的亲外甥女儿……翊坤宫格格与姐姐多年相伴,自是对姐姐的人品、学识,没少了在十五阿哥跟前美言。若此,十五阿哥心里早就有了姐姐,也说不定呢?”

安鸾不由得皱眉。

雅馨含笑垂首,“怎么,看样子姐姐倒不高兴?是因为姐姐想着,十五阿哥已经有了皇上亲赐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了,姐姐进门儿只能当二侧福晋……凭姐姐的家世、人才,倒委屈了。”

安鸾抬眸盯了雅馨一眼。

雅馨笑笑,倒没什么自矜,“小妹明白安姐姐这样的顾虑,是因为咱们如今都在这个当口,人同此心。”

“实则人人都会想,两位皇子阿哥年岁都大了,且内院里都有了皇上亲赐的嫡福晋和侧福晋,倒不如自己能配给皇孙,或者近支宗室来得痛快。至少,进门是能当嫡福晋的。”

“可是姐姐怎么忘了,虽都是爱新觉罗家的龙子龙孙,可是地位却是不同的。”

雅馨缓缓走到安鸾身边来,贴近了,低声道,“……毕竟,如今皇上已近耄耋之年,能承继大位的,唯有皇子啊。”

安鸾知道,自己的心“咯噔”一声。

已是太多年,苏皖瓜尔佳氏没有出过有分量的内廷主位,就更别说皇后、贵妃。

可是人家钮祜禄氏,皇后、贵妃、皇子福晋,实在是每一代里都有。

甚或就因为这个缘故,倒叫外头对于两家的先祖额亦都与费英东的地位问题,起了不少的流言蜚语去。

终究谁才是大清第一功臣?原本两家可以并重,甚至费英东实际上还可以超过额亦都去一些——毕竟额亦都只是猛将,而费英东是谋算之臣。

况且就连康熙爷都说过,费英东“功冠诸臣,为一代元勋”。

可是偏大清入关以来,苏完瓜尔佳氏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早就被额亦都的子孙压过。

此次安鸾入选,家族长辈也都自然极为期许。

安鸾何尝不明白,她肩上扛着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更有家族的声望,以及先祖费英东的英名。

这一切都容不得她退让。

安鸾眯眼盯住雅馨,“你说的这些……可有依据?”

雅馨便笑了,轻声道,“好歹我钮祜禄家在后宫里还有些人脉。不说老太后,也不说顺妃、诚嫔两位,至少目下六阿哥福晋、十七阿哥福晋还都是我们家人。”

“况且小妹我自己也还在宫中侍读,又与五格格、绵庆阿哥私交甚密……这些话便不是小妹刻意打听,可是只需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的,就也足够了。姐姐说,不是么?”

安鸾愣怔了好一会子。

虽说十五阿哥年岁大了,可是目下谁不知道十五阿哥的身份太过特殊。

十五阿哥因是皇贵妃长子,故此是目下所有皇子之中唯一的嫡皇子。

皇贵妃是皇上的“二妻”,故此按着传统礼法,皇贵妃的地位毕竟要比皇后还要低一等去,故此皇贵妃的长子为嫡皇子、长女为固lun gong主,而次子、次女则无此待遇。

所以就算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乃为同母所生,十五阿哥是嫡皇子,十七阿哥却不是的。

便是猜测皇上将来的传位……便至今未曾公布天下,可是以皇子地位而论,十五阿哥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安鸾缓缓吐了一口气,指尖攥紧,终是微微一笑。

【稍晚还有~~】

176、无法忍耐那些无赖

“雅馨妹妹今儿本该到五格格跟前侍读,却特地为了我,赶在廿廿不在的时候儿到我跟前来说了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也是公爵之女,安鸾说话也从不客气。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雅馨,“我自忖着雅馨妹妹与我尚无情谊至此。雅馨妹妹是心有所图吧?”

安鸾抬手按按发鬓,不叫碎发随风而散了出来。

“……我这几年在宫里也不是白呆的,我自也知道你与廿廿之间的芥蒂。咱们从挑选初看,到如今,日子也不短了,你却偏赶在今儿廿廿不在的时候儿过来与我说话。”

“我自然瞧着,你心里的所图,怕是与廿廿相关吧?”

雅馨笑了,轻轻拍了拍掌。

“我就知道安姐姐与我一样,咱们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格格全都是心直口快的,心里没有那么些弯弯绕,想到什么便都直说了,倒不用互相猜疑。”

“姐姐这样真好,小妹我听着,心里都觉爽快。”

安鸾眸色淡淡,“雅馨妹妹既如此说,我倒巴望着雅馨妹妹这回也能爽快一回,有话直说便是,便别叫我费力去猜。”

“若叫我费力去猜的,我便没了耐性,反倒会怀疑这居心去……”

雅馨又拍了拍掌,“安姐姐是这性子,小妹我又何尝不是?既然安姐姐何等聪慧,实则已经瞧出来了。”

雅馨又凑近一步,伸手把着安鸾的手臂,“姐姐只管将我们家六房那位这几年中与绵偲阿哥的种种情形都告诉我便罢。”

安鸾退后一步,抽出手臂来,便也笑了,“原来你的心思还是在绵偲阿哥身上。”

雅馨耸了耸肩,“咱们这些留宫的,谁不紧着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谁也不希望自己将来指配的,只是个闲散宗室去不是?”

“况且绵偲阿哥的确与我年岁相当,我巴望他也是情理之中。安姐姐难道说不是么?”

安鸾轻哼一声,“你与廿廿同岁,廿廿同样与绵偲阿哥年岁相当。”

雅馨点点头,“可是我们家六房的情形,安姐姐难道不知么?就凭他们六房,是没资格出一个皇孙福晋的。”

“想我弘毅公一门,男为朝廷建功立业,女为内廷主位诞育皇子皇孙……唯有六房这一支,男无寸功,女无中选。他们没给我们这一门做过任何的贡献去,我们又凭什么要允许他们借着我们的名声往高爬去?”

“都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可是他们六房不是的。他们连蛇都算不上,而应当是泥鳅、是蚯蚓!我从不将他们当成是我的家人,他们六房的存在就是丢我先祖的脸的!”

这样一个死皮赖脸沾光的破落户亲戚就也罢了,偏给十公主选侍读,皇上没选她们几房,却选了那破落户家的女孩儿!

呵,凭什么啊?

“安姐姐,咱们两家都是大家族,我们家这样的情形,我知道姐姐家里也是有的。安姐姐难道不烦这样的所谓亲戚么?看着他们赖皮缠似的,如跗骨之蛆紧紧吸附着,安姐姐难道就容得他们不劳而获去?”

安鸾也是叹了口气。

是的,大清入关两百年了,他们这样的名门望族哪家不繁衍出众多的宗支来?

可是祖宗留下的世爵、家产就这么多,随着子孙繁衍、生齿日多,这便各家都面临着肉少狼多之势。

偏朝廷的规矩,在世爵承袭之事上,虽以嫡子大宗为优先,可是所有的承袭都是子弟带领引见,具体由皇上来定夺。

这些年便也没少了出现皇上将本来该由嫡系大宗承袭的爵位,偏给了其他房头的故事去。这便乱了次序了,原本的嫡系大宗因没了世爵而渐渐没落;而那些庶流小宗偏偏渐渐高涨、蒸蒸日上!

不说别的,如今便连皇上所出的长房一脉,还不是将嫡长子绵德的亲王给了庶子绵恩去,倒叫绵德之子奕纯只能承袭个贝子去……

这样的故事在安鸾家族也时有上演,安鸾作为嫡系大宗之女,自也生厌。

安鸾便叹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廿廿与我情同姐妹。我没的为了你,就舍了廿廿的。”

雅馨笑了,不出所料。

终究两个家族地位相当,她与安鸾的处境才更相似,两人的心思才更多的相同之处。

“……我知道安姐姐是重情义之人,故此我自然也不能为难安姐姐。而我方才所说,并非是要安姐姐出卖我们六房那位去。我想知道的,不过是绵偲阿哥的所言所行罢了。“

“安姐姐只需给我讲绵偲阿哥就是,这并不违背安姐姐与我们家六房那位的情谊去。安姐姐说,不是么?”

三月里,本是春意盎然,可是却因了这一场八旗女子挑选,给十五阿哥所儿里的后院也蒙上了一层阴云去。

身为宫里的女人,谁不对女子挑选这事儿心怀防备去呢?总归都担心,三年一次,自己也要眼睁睁看着又有新人进来了。

只是十五阿哥的年岁毕竟已经过了要指婚的时候儿去,却内院里嫡福晋、侧福晋、格格都不缺了,便谁也没想到今年十五阿哥又要备指去。

偏此时皇上巡幸盘山行宫去了,而十五阿哥也奉旨前去祭陵。

这圣意,还有十五阿哥自己的心意,她们都没有机会问个明白,只能自己心里“炸庙儿”了。

“姐姐竟还‘高枕无忧’……姐姐难道不知道咱们阿哥爷今届竟然又备指了么?”骨朵儿忍了几天,终是忍不住了,直接来问嫡福晋点额。

点额淡淡抬眸,“哦?竟有这样的事?妹妹若不说,我竟还不知。”

点额说着咳嗽了两声,“我这身子……我只求菩萨,外头别有人来惹我就是了;我又岂有还自己出门去打听消息、招惹旁人的?”

骨朵儿直想撇嘴,却也忍住了,“姐姐便是知道晚了,现在我也已经说与姐姐听了。事到如今,姐姐倒是快想法子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难道是阿哥爷厌了咱们这些人,又钟情了新人不成?”

177、钟情的人?呵呵……

“钟——情?呵……”

点额竟笑了,半垂眼帘下去,继而才缓缓抬眸,凝住骨朵儿,“怎么会呢?咱们阿哥爷钟情之人,不是此时都已经在撷芳殿中所的后院里了么?”

点额伸手拉过骨朵儿的手来,“阿哥爷如今最钟情的人,难道不是妹妹你么?”

骨朵儿的脸红了又白。

“那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儿呢?阿哥爷指婚的年岁早过了,便是需要新人,也只从官女子里指给就是了,怎地又跟八旗女子挑选合在一处了?”

点额倒是打了个哈哈儿,“我瞧着,莫不是窦光鼐的绊子?”

骨朵儿愣了愣,“窦光鼐?与他何干?”

点额耸耸肩,“窦光鼐举发浙江亏空大案,非要揪着我哥哥没完。为了引起皇上的重视,他还特地牵连到咱们阿哥爷去……”

“皇上一向公私分明,先叱责了窦光鼐随便攀挂的过失,将咱们阿哥爷摘了出来;不过皇上却又奖赏了他揭发出浙江亏空大案的功劳去——故此窦光鼐已是调回京来任职了。”

点额眸光微挑,“说巧不巧,这个窦光鼐就是被皇上给安置在宗人府里了,担个府丞之职。”

“历来挑选,规矩你也懂的,宗室阿哥这边总要宗人府先按着宗谱,将适龄的、又或者后院缺少子嗣的阿哥列名排单,呈递到皇上眼前的。这窦光鼐心下对咱们阿哥爷总有心结,这便故意将咱们阿哥爷也给列进去,祸乱一番咱们,也未必没有可能。”

骨朵儿有点吃惊,“窦光鼐?在宗人府任职?”

宗人府管的皇家自己的内务事,都是由爱新觉罗家的王爷贝勒来管,这冷不丁多出个窦光鼐来,叫骨朵儿也吃惊。

点额缓缓一笑,“这就是妹妹不知道了,皇上早改了规矩,除继续由王公贝勒担任宗令和左右宗正之外,宗人府还要设府丞,由汉大臣兼任。”

骨朵儿有点懵,“……窦光鼐当真有本事影响今次咱们阿哥爷备指之事去?这难道不是一向都由皇上圣裁么?”

点额微微耸肩,“皇家这么多人,皇上日理万机,如何记得清那么多事去?早年间,皇上就曾忘记过四阿哥永珹还有个女儿……就是五阿哥的大格格薨逝之后,皇上命接进来给愉妃额娘和五阿哥福晋抚养的那位格格。”

“皇上自然记得皇子公主,可是对于皇孙、皇孙女们,因人数甚众,又嫡庶有别,皇上就未必记得那么清楚了。更何况皇上现在已是耄耋之年了……”

“况此次咱们阿哥爷之所以备指,自然是因为子嗣之事。这些查宗谱,确定子嗣数目的事儿,自都是宗人府的差事,皇上自己可记不清楚。妹妹,你说呢?”

点额这话,骨朵儿自不信服。她知道是点额在敷衍她。

便如她嫁进宫来这几年,点额对她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故意敷衍的?

只是点额的话却也不是全无道理,倒叫她也无从反驳。

她便生了闷气,垂下头去,独自堵着。

点额静静望着她,便轻笑道,“我的好妹妹,实则就算阿哥爷这次备指了,我也当真顾不上呢。”

“现在侯妹妹已经是要临盆了,我一心一意都扑在侯妹妹那儿,尚且担心顾及不周,还哪儿顾得上那些挑选之事呢?”

“总之一切都由皇上做主。皇上要指人进来,那咱们谁也拦阻不住,是不是?与其想着那个,还不如咱们都多用份儿心,在阿哥爷没在京的时候儿,好好儿地看顾这侯妹妹稳稳当当诞下孩儿来。”

点额说着温暖地笑,“说不定啊,侯妹妹这回能诞下的是个小阿哥呢。”

“她是你房里出来的人,如今依旧跟着你,那若生下小阿哥来,自少不得交给你抚养去。那妹妹自也是当了额娘了。”

骨朵儿听了这话,精神也是一振,忙起身含笑告退。

可是待得出了正房,面上的笑却都熄灭下去。

“是啊,我险些因为女子挑选的事儿,忘了侯佳氏这个贱人!倘若叫她稳稳当当生下孩子来,又是个阿哥的话,她必定母以子贵,趁机爬到我头顶上去了!”

“至于她的孩子……呵,呵,就算管我叫额娘,我也不稀罕!终究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岂能跟我一条心!我若要儿子,我还这么年轻,我自己会生,用不着去抢别人的!”

沿着回廊走回自己的屋子。

三月春光已然浓丽,廊檐下却是暗影幽幽。

骨朵儿抬眸瞟了一眼侯佳氏的屋子,扭头对星烛道,“……此时皇上和阿哥爷都不在京,福晋又是那么个病秧子。这么好的时机摆在眼前,要是叫她还能那么顺顺当当生下孩子来,就是你们太不济事了!”

星烛和星燧对望一眼,都赶紧躬身道,“主子的意思是……?”

骨朵儿深深吸了口气,“……惊吓吧。用药什么的,太落痕迹。唯有惊吓,才是防备不及、查无根由的。”

十五阿哥亲自护送乾隆爷赴温泉行宫驻跸,之后又到盘山行宫。

安顿好了乾隆爷,清明节,十五阿哥独自前去祭陵。

其余皇陵、端慧皇太子永琏园寝,自有派遣官员行礼,十五阿哥单独拜祭皇后陵。

因那皇后陵里,沉睡着他的生身母亲——令懿皇贵妃。

十五阿哥絮絮向额娘讲述着弟弟小十七的事。

“……小十七顽皮,在上书房里最不爱受师傅们管教,可是规矩所在,他这些年倒也没少了挨罚。他早就说,迟早报了这个仇去。”

“额涅可知,这家伙还当真说话成了真去。前几日,因为他的话,竟是将尚书房所有的师傅都被惩戒了。挨罚的挨罚,打板子的打板子,这小子跑到我跟前来,竟是偷着乐了半个时辰去……”

十五阿哥边说也是边摇头。

其实是师傅们自己有错在先,从上月三十到本月初六,尚书房里竟然没有一个师傅入值。结果被小十七给抓住了把柄,拿了内左门上的入值名单,到他汗阿玛跟前使眼神儿去了,被汗阿玛查知,这便大发雷霆。

乾隆爷当面问十七阿哥的话,又将军机大臣、尚书房总师傅刘墉一起叫来问话,结果坐实了师傅们的怠惰去。

【还有~~】

178、十七福晋赶在这个节骨眼儿……

“额涅知道,实则尚书房的师傅们,各自还有旁的兼差。有兼任部务,更有兼任军机大臣、大学士者,还有同事入值南书房的……必定不可能每人每日都进尚书房当值。”

“故此这样的事,从前汗阿玛并不深究。可这一次因为是小十七所当面禀告的,汗阿玛这才发了雷霆震怒,将所有师傅皆叱责、问罪了……”

十五阿哥说着都忍不住叹口气,无奈地摇头笑笑。

“额涅,汗阿玛有多纵着小十七,您自都看见了吧?虽他今年都二十四了,汗阿玛还依旧宠他宠得如个孩子般……”

陵墓静静,却有早回的春燕啁啾飞过。

宛若,母亲曾经在耳边的絮语。

十五阿哥便笑了,顿了顿,方又缓缓道,“额涅,今日儿子来,实则还有一桩事禀报额涅。”

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额涅,儿子遇见了个小女孩儿……”

“今年,她已入选……”

“额涅,来日,儿子必定带她来,给额涅瞧……”

三月二十二日,乾隆爷从盘山行宫回到圆明园。

当日忽然下旨:“上驷院衙门,管理御马骡匹,俱系豫备朕巡幸之用,事务殷繁。和珅所管之事较多,恐照应未能周到……”另外派员接替上驷院卿员缺,管理上驷院事。

因和珅是十公主的公爹,这消息自有人送到十公主跟前,廿廿便也听见了。

廿廿不由得怔了怔。

她想起十五阿哥的侍妾侯佳氏。

侯佳氏一家也都是在上驷院当差,她阿玛还是上驷院卿之一。

只是廿廿也没想到,原来上驷院还曾是和珅的地盘儿,由和珅兼管着。

乾隆爷回銮之后,便开始给今年已经选中的秀女们指配。

只是人选中之后,却并非一遭儿指配的,也是看乾隆爷决定了哪一对合适,这才下旨指配。

看着这一拨留宫居住的“记名秀女”一个一个地被指配了人家,廿廿自己心下倒是不着急的。

她明白,自己现在还是十公主的侍读,总得在十公主行完婚礼之后,才能指配了去。

而皇上早就下旨,十公主的厘降吉礼是在冬天,那她自然得至少等到年底去。

廿廿凡事淡然,安鸾却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廿廿,你倒不急!你难道没听说,皇上竟然将十七阿哥从备指阿哥的排单里被勾掉去了么?”

廿廿倒笑,“……虽说我也不敢猜皇上的确切用意,不过我想这应该是与十七福晋终于有喜了有关。”

十七福晋的肚子也算争气,成婚九年,终于在三月里坐实了喜脉去。

最要紧就是赶在这个女子挑选的节骨眼儿上,皇上必定是想叫十七福晋安心养胎,这才将十七阿哥勾了去的。

因十七福晋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故此有喜的消息还没在宫里传开的时候儿,倒是钮祜禄家都先知道了。

廿廿也是比宫中其他人知道得都早些的。

安鸾便也点头,“不过,若是十七阿哥被勾掉了,你又要被指配给谁去?早先咱们谁不是认定了你该是指给十七阿哥去的?亏你还笑~”

廿廿含笑摇头,“姐姐又瞎猜,我都说了,我跟十七阿哥根本就不是姐姐们所想的那样儿。”

安鸾眯眼凝视廿廿,不由得走过来坐下,捉过廿廿的手来,盯着廿廿的眼睛。

“你该不会……当真是指望着绵偲阿哥呢吧?”

廿廿怕被安鸾看出端倪来,这便淘气地歪头一笑,“绵偲阿哥不好么?姐姐怎么忘了,十公主和格格也曾将我与绵偲阿哥往一起推来着……”

安鸾却笑不出来,定定望着廿廿,“可是你从前从未当真过……难不成我出宫走了这两年,你倒认真了去?”

廿廿不明白安鸾为何如此严肃起来,忙扯开话茬儿,“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总归都是皇上指配,咱们谁都猜不准不是?”

“再说姐姐自己现在也还没定人家呢,我怎好意思还要姐姐替我操心呀?”

廿廿并未往心里去的事儿,安鸾却是心事惴惴。

只因为皇上这忽然将十七阿哥从备指阿哥排单上勾去,便彻底打乱了她原本以为的模样。

安鸾心事沉重,那一直盯着的雅馨,便看出了端倪来。

这日又趁着廿廿去翊坤宫侍读的当儿,雅馨单与安鸾相见。

雅馨盯着安鸾的眼睛,“安姐姐这两天心事重重,又几番逃避与我目光相对……我猜,该不会是我们家六房那位,果然在十七阿哥被勾掉之后,便要打绵偲阿哥的主意了去吧?”

安鸾皱眉,“我说过,不会与你说廿廿。”

雅馨轻哼一声,“安姐姐既如此,便不用安姐姐说,我也瞧出来了!”

雅馨愤愤而去,巧格追了好几步才撵上。

“这是怎么了?”

雅馨猛然回身,冷笑道,“她本与十七阿哥交好,后来还将她那破狼都献给十七阿哥去了。她和她们家这么上赶着,咱们谁不认定了,她的心思是挂在十七阿哥那头儿的?”

“原本连咱们家明公爷都说,瞧着她跟十七阿哥好,便连十七福晋都有心抬举她,想将她要进十七阿哥所儿里去。”

“十七福晋的心思也是明白着,她成婚九年未有所出,既然必定是要让别人生孩子的,还不如找个自家的来生……只是也说不清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十七福晋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有喜了!”

“她倒忘了她先前的心事,这便不打算将那丫头再要进十七阿哥的所儿里了!现在好嘛,十七阿哥被从备指阿哥的排单里勾掉了,那丫头这便又打起绵偲阿哥的主意来!”

雅馨攥紧了指尖,恼怒地地挥了挥,“她又想跟我争!”

巧格也是皱眉,“她凭什么这么自不量力?就凭当年选十公主侍读的时候儿,她拔了尖儿去?”

雅馨冷笑,“破落户家的蹄子,倒长了一颗惯攀高枝儿的野心!”

巧格也哼了一声,“如果没有野心的话,怎么会养了头野狼呢!从小就仗着个野狼四处撒野,然后还借着野狼去攀附十七阿哥!”

雅馨忽地眯了眯眼,“——狼?”

179、我要毁了她!

乾隆爷回京,四月里事务繁忙。

文有殿试,武有用兵安南平叛。

在此多事之时,前朝后宫倒也安宁,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儿逆龙鳞、捋虎须去。

五月端阳节时,廿廿陪十公主在圆明园福海上看龙舟,所有皇亲国戚也都齐集,廿廿还是遇见了绵偲去。

女眷皆在楼上看龙舟,一众皇子皇孙等男子皆在楼下。绵偲于众人之中独独仰头朝廿廿所立之处看过来。

廿廿看见了,十公主自也看见了。

若再由着绵偲如此去,廿廿真怕其余女眷若稍留神的,便也看见了。

廿廿便扯了扯十公主的袍袖,轻声道,“奴才请一会子时辰……”

十公主便笑了,“我都瞧见了,你快去吧。要不再耽搁一会子的话,我担心那小子的脖子都要拧折了。”

十公主本就一力撮合廿廿与绵偲,自然是乐见其成。

廿廿远远冲绵偲递了个眼色,这便下楼,向人少的花丛里去。

绵偲会意,这便也悄然跟来。

廿廿小心,待得绵偲走进花丛,还向他背后左右看过没人,方敢说话。

“小九阿哥方才在楼下望过来,可有事要吩咐奴才?我现在不仅是十公主跟前的侍读,还是已经记名留宫学规矩的女子,故此要守的规矩倒比从前还要多了些儿去。”

“况今日是端阳,王公大臣都被请进园子里来看龙船。方才楼下人那么多,皇子皇孙、近支宗室,个个儿都看那海子上的龙船去……偏小九阿哥不看龙船,还回头反向而望,这便从楼上看过去,倒比那海子上的龙船还醒目去了~”

绵偲便是轻笑,他自听出来廿廿语气里小小的埋怨。

“……廿廿,你自不必再害羞。最迟不过今年冬天,等我十姑姑厘降吉礼完了,我皇玛父便会为咱们指配。”

“你说什么?”廿廿吓了一跳,一双妙目圆睁了,瞪住绵偲。

绵偲倒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倒退两步,尴尬地笑,“你……这是怎了?定是我瞧错了吧,你怎么会不高兴似的?”

廿廿皱眉,赶紧背过身去,“这事总归是皇上来定的,又岂容咱们自己安排了?小九阿哥今儿这是怎了……”

绵偲便笑,“此事自是我皇玛法圣裁,不过却也并非没办法从中求情去的……我便告诉你吧,我早已经跟我十五叔求了,只要我十五叔代我向皇玛法求情,这事没的不成的。”

绵偲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的斤两,可是他求的是廿廿,也算不得什么高不可攀的女孩儿去——若是父祖身份贵重的,皇玛法可能会留着指给更看重的人去。可是廿廿虽说是出自名门,可是房头却是不高。

故此绵偲自信,这事儿没有理由不成的。

廿廿却一听就更急了,“小九阿哥你说谁?十……五阿哥?”

绵偲含笑点头,“对,就是我十五叔。如今在我皇玛法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自然是我十五叔啊!我求了他去,他也应下了,这事便没有不成的!”

廿廿两耳朵边如被雷劈过一般,一阵一阵的耳鸣。

“他……应下了?”

绵偲想想,随即点头。

他十五叔也没明确说“不行”不是?那就是十五叔默许了。

廿廿忽然觉着一有点儿肚子疼,这便忍不住抱着肚子就蹲下了。

“你怎了?”绵偲忙也跟着蹲下,小心地问。

廿廿摇头。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有一点欲哭无泪。

绵偲怎放得下心,这便伸手捉住了廿廿的手臂去,“你真是急死我了。你快些告诉我,你可是哪里不舒坦?还是,我的话叫你心里不得劲儿了?”

廿廿使劲摇摇头,只得说,“我肚子疼。只是,肚子疼。”

绵偲哪里顾上许多,转身过去,“来,上来!我背你找太医去!”

廿廿哪儿敢,连忙往后退,“不用!”

女孩儿的心思总比男孩子多了九曲十八弯,绵偲一时哪里想得过来,只是跟着着急,这便伸手过去,“那我给你揉揉!”

花丛外,悄然跟随而来的雅馨早已气青了脸去。

绵偲阿哥说,为了那六房的丫头,已是求了十五阿哥代为在皇上跟前求情了……

绵偲阿哥又那样关心那六房的丫头,言语之间竟然那般亲昵!

“雅馨……你怎,哭了?”巧格盯着雅馨的眼睛。

雅馨举袖用力擦了一把脸。

“我才没哭!我怎么会,因为她而哭?”

雅馨攥紧拳头,疾步走去。

“我要毁了她……毁了这自不量力的蹄子去!”

“怎么毁?”巧格赶紧跟上来,小心地左右看着,低声问。

雅馨停住脚步,霍地回头,“我要让她也从中选的女子排单里被勾掉名儿去!”

巧格张大了嘴。

“她已经是被选中了的秀女,只待皇上指配。这样的女子,已是经过了初看、复看、留宫学规矩,这便名义上已经是皇家的人了!”

“便是这个时候被勾了名儿,撂了牌子去,回到家去也不敢嫁人了!甚或就算她自家还有熊心豹子胆,还想自行婚配,可是也没有人家敢娶这样的人了啊~”

雅馨冷冷地笑,“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这样。我就是要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我就是要毁了她的终身去!”

巧格也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可是,雅馨你想怎么办呢?”

“这是宫里,但凡有半点行差踏错,咱们可能会将咱们自己也给断送了。雅馨你可千万要小心。”

这几年本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多事之秋。诚嫔莫名其妙的死,顺妃莫名其妙的降位和死去,都给钮祜禄家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去。

雅馨深深吸气,“你说得对。我不但要毁了她,可是我也要小心地保全咱们自己,不叫外人猜到是咱们去……”

“我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去,先将咱们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廿廿不知道雅馨和巧格在花丛外头的咬牙切齿,她自己的肚子正经疼了好一会子才过了劲儿去。

她不准绵偲送她,她说她要去净房。

她像是赌了一口气,自己抱着肚子从花丛出来,有些昏头涨脑地往回跌跌撞撞地走。

“站住!”

【上午继续~】

180、爷本来要跟你发脾气的

180、

廿廿一惊,随即便背过身儿去了。

心下的惊,变成了一小咕嘟、一小咕嘟的泡泡,挨个儿都是细细小小的,宛若米珠子般大小。

攒在一起,一颗一颗细细小小地炸裂开。

这些小米珠子泡泡一个一个炸裂的工夫,正好是那位爷一步一步踩着点儿地走过来的节奏。

两不耽误。

然后一道身影便将她给盖住了。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

他一张口,便廿廿心下那些所有的米珠子泡泡儿疏忽儿地都合在了一块儿,变成了一个超级大超级大的大泡泡。

然后——咕嘟一声,一遭儿都炸裂开了。

她急忙收摄神色,不敢转头,便侧着身儿行了个礼,“……奴才,请十五阿哥的安。”

“呸。”

十五阿哥伸手扯住她手肘,将她给捞起来,顺势拉到他跟前。

险些就全都贴上了。

“爷的话都与你说那么明白了,你个小妮子,还跟爷端着。就不能见面说句好听的来?什么阿哥、奴才的……爷真想啐你一脸!”

一向宽仁严肃的十五阿哥……竟然说这样的话,廿廿都没绷住,京竟是当场就被逗乐了。

“阿哥爷是喷壶儿么?”

她实在没忍住,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

仿佛也是因为心里那层窗户纸已经捅开了,她这会子与十五阿哥当面说话,倒自在了些儿去。

十五阿哥恼得咬牙,拎着她的小胳膊,将她的脸拉向他去,“你个小母狼……你敢再说一回?”

廿廿连忙摇头。

不说了,打死也不说了。

要不……

她隐约知道,这位阿哥爷必定要拿捏这回的把柄,惩戒她去。

那惩戒……她还承受不来。

盈盈秋水,少女情态,十五阿哥瞧出她的羞涩和胆怯。

这便哼了一声,松开手去,叫她自在地站稳了,只与他面对面说话儿。

“……又两个月没见着了,你见了爷,心底下也不欢喜,嗯?”

廿廿垂下头去。

她反正才不会告诉他,她方才心底下起泡泡儿了。

“看阿哥爷现在一切安好,那奴才心下自然放心。”

“呸!”十五阿哥忍不住咬牙又啐她一声儿,“你个小没良心的!”

他伸手端起她下颌来,“两个月没见,爷在外头,心下十分惦着你。”

廿廿心下便温软了起来,低低垂首,咬着嘴唇,轻声道,“阿哥爷……不该只惦着我一人儿。”

十五阿哥心下锣鼓大作。

“你说爷还该惦着谁去?”

他将她的脸儿扳过来,叫她认真看着他去,“其实前头那次在塌房,你忽然跟爷不高兴了,爷心下便曾想到过……只是女孩儿心,海底针,爷也不敢确认自己是否想对了。”

“爷现在正正经经地问你:你——是不是心下想到我内院里的侯佳氏去了?”

也是多亏汗阿玛,那日汗阿玛说这次选秀没他的份儿,便特地曾提到侯佳氏即将临盆去。

他将汗阿玛的话,与他自己个儿心下的那个预感合在一处,这便越发觉着这可能性大了。

廿廿悄然一喘。

却别开头去,顾左右而言他,“侯佳氏是谁?奴才不认得啊。是阿哥爷后院里的格格么?可是当年奴才去给小二阿哥庆生的时候儿,没见过什么侯佳格格呀。”

十五阿哥蹙眉。

她说的也有理。她当年去他内院的时候儿,还没有侯佳氏这个人。

而自打她给小二阿哥庆生那年去过几回之后,他便小心地将她隔绝在他的所儿之外,不叫她和她们有接触的机会。

为此,他还特地跟她放过狠话,警告过她,叫她离他的所儿里远点来着。

“你……真的不知道?”

廿廿天真无邪地歪头,“不知道呀。”

十五阿哥哼一声,伸手刮她鼻梁一记,“算了……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现在都不要紧了。总归,你注定是我的人了。”

“至于她的事,等爷得了空,慢慢儿告诉你。”

廿廿歪头,“奴才方才的意思呢,是说阿哥爷家里还有这么多人呢。福晋身子弱,小二阿哥要念书,还有那几位小格格……阿哥爷现在也是一大家子人啊,怎么能只惦着奴才一个呢?”

十五阿哥微微一震,抬眸盯住她的眼睛。

她便也由得他盯着瞧,只管一双明眸迎着他,清澈见底。

十五阿哥心下跳得有些急,忍不住就想伸手拥住她。

“难为你年纪小,这话却是由衷说的。你……怎么会如此懂事?”

廿廿便笑了,轻轻垂下头去,又摇了摇头,“阿哥爷又忘了,我是家中长女。我有一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一个小五岁的弟弟,两个更小的妹妹……额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们每个几乎都是我帮衬着拉拔大的。在我心里,他们又何尝不像我的孩子似的?”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是,长姐比母。”

他想到了七姐,他同母的长姐,从小虽说他有额涅和庆贵妃额娘,可是他何尝不是跟着姐姐长大?

廿廿轻叹一声,“阿哥爷的小二阿哥,以及三格格、四哥哥、五格格,倒是与我的弟弟和妹妹们都差不多是同岁呢……”

十五阿哥这才轰地“老脸”一红,他伸手一把攥住她,“你个小妮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廿廿无声地大笑,眸光俏皮,绕着他打转。

总觉着这位爷呀,平素总是那般老成持重,她也替他累。

两人对着笑了好一阵,五月的阳光在两人眼底,粼粼闪闪地跳跃不停。

十五阿哥这才缓缓收了笑,瞪她一眼,“光被你牵着走了,爷都忘了该跟你发脾气的!”

“哦?是吗?”廿廿眸光轻转,两手拍了拍脸,将笑容给拍回去,“那奴才不乐了,阿哥爷请开始发脾气吧。”

瞧她将笑容硬给拍回去的小样儿,十五阿哥只能叹气。

“这也行?还能给硬拍回去的?”

十五阿哥又叹口气,“算了,你还是继续笑吧。爷更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廿廿马上扮可怜,“可是阿哥爷是要跟奴才发脾气的呀……”

十五阿哥无奈,伸手揪她鼻尖一记,“算了,不发了,还不行?”

【下午还有~~】

181、出事了

181、

廿廿心底便呼啦被五月薰风灌满。

她忍不住眯起眼来,感受那薰风的柔暖,吹拂眼睫。

轻吟道:“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十五阿哥立即会意,哼了一声道:“薰风解愠,昼景清和,新霁时候。”

这一刻,真真儿的是“熏风解愠”呀——东南来的和煦春风,可吹散心头的烦恼——于是他本来想发的脾气,这不是也发不出来了么?

他无奈,又是心下灵犀涌动,便伸手掐了掐她小小面颊。

“……饶了你这回。”

也是,想想自己几岁了,而她才几岁,便是想发脾气,也总觉得那么不好意思呢。

况且她灵动剔透如此,那些话既然出口难免伤人,索性不用说了,她自心下都明白。

他便捉住她,“你好好的,不许淘气。爷总不希望这当中会横生枝节去……爷只想等着,冬天小十下嫁吉礼完成,你便可顺顺当当进我的门。”

他凝着她,“你记住了么?”

端阳节后整一个月,闰五月初五日,圣驾起銮赴木兰秋狝。

十五阿哥、十七阿哥等一众皇子皇孙随驾。

南三所里,因为爷们儿都走了,便显得比宫里其他各处都更安静。

况且十五阿哥、十七阿哥相邻的两个所儿里,各自有侯佳氏和十七福晋都养着胎呢,两个所儿里的人就更是言行谨慎,唯恐惊动了去。

到了这个月份,侯佳氏的母亲也得以按着宫规,进内来陪伴侯佳氏。

十五福晋点额虽自己身子也不好,却强撑着下地,亲自给侯夫人打点行止。

“依着宫规,您老白日里可在所儿内陪伴侯妹妹,夫人只管在侯妹妹那偏殿的明间处坐着。平日吃饭、用茶,都由咱们所儿的饭房伺候着,一应的或有短了缺了的,您老不必叫侯妹妹烦心,尽管打发使唤女子来告诉我。”

“宫规严谨,晚间您老是不能住在咱们所儿里的。我便叫人已经在所儿里南边的长房打扫出了三间来,有个独门独院儿,您老尽管去住着。我这边爷选了两个得力的小女孩儿和使唤太监给您用着,方便传话,也免得您老还来回跑腿儿了去。”

侯夫人感谢得只想下跪,都被含月和望月两个扶住了。

点额含笑道,“侯妹妹好福气,进宫以来凡事得体,阿哥爷喜欢,我也喜欢。若这次能生下一位小阿哥来,侯妹妹的福气更是在后头呢。”

点额对这侯夫人如此,便整个撷芳殿中所上下都对这位侯夫人尊敬有加。

“不过是个庶妾之母,看这谱儿摆得倒当自己是阿哥爷的正经丈母娘了呢!”

因侯佳氏一直随骨朵儿居住,那侯夫人自也是每日里在骨朵儿所居的偏殿里进进出出。偏这闰五月已是往年的六月,天儿热了,不能不开窗户开门的,骨朵儿想看不见都不成。

偏侯夫人因顾着女儿的身子,每日里在骨朵儿眼前出出进进的,偶然也又在骨朵儿的奴才们面前不够小心的地方儿,便叫星烛和星燧几个没断了到骨朵儿跟前嘀咕的。

骨朵儿难免多心,总以为这侯夫人仗着女儿将要临盆,还有嫡福晋礼遇,这便不将她这个本主儿放在眼里了。

骨朵儿心下烦闷,便不爱在内院呆着,这便时常带着星烛和星燧,到外头来散散。

撷芳殿里,三座并排的阿哥所外,还有一个公共的长条形院子。

这个时节院子里摆满了花盆,鱼缸,骨朵儿倒更愿意去赏赏花,看看鱼。

这日碰巧儿了,正看见十七阿哥的所儿里大门一开,有内狗房的太监牵了一条大狗出来。

那狗可真凶,冷不丁看过去倒跟个野狼似的。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十七福晋这会子可养着胎呢,怎地还带狗来?”

内狗房的太监见是十五阿哥的侧福晋问,便笑着上前回话,“侧福晋不知道,这狗儿可是咱们十七阿哥的心尖子。十七阿哥随驾秋狝去了,临走的时候儿却也交待了家里人,得替他好好儿看顾着去。”

“十七福晋知道十七阿哥的性子,也怕内狗房里吃得不够好,这便也三不五日地叫奴才带了它来,进内好好儿吃一顿肉,撒欢一会子,这才走。”

内狗房的太监牵着狗走了,骨朵儿便一拍手,猛地转头看向星烛和星燧去。

六月里,暑气更盛。

午间便是站着都能睡着。

这日廿廿为十公主收拾着书本,正控制不住倦意呢,冷不防二嬷嬷从外头进来,一把抓住了廿廿的手去。

“你还不知道吧,出事了!”

廿廿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二嬷您说什么呢?谁出事了?”

二嬷小心看一眼廿廿,“……就是咱们喇珠的阿玛。”

二嬷嬷没见过牙青,可是却是从小看着喇珠长大的。

“牙青?!”

廿廿心下狠狠一惊,手上的书本散落一地,她只顾着抓住二嬷嬷的手臂去,“二嬷,到底怎么了?”

二嬷抱住廿廿,“我的好格格,你快去看看吧,我听外头的妈妈里们传说,是喇珠的阿玛咬了十五阿哥所儿里侯佳格格的额娘了!”

廿廿惊得眼前一片发白,赶忙托二嬷嬷帮她向十公主请时辰,她跟翊坤宫的总管拿了腰牌,这便奔出内廷去,一直跑到撷芳殿去。

廿廿心乱如麻,这会子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上中所门上递腰牌,求见十五福晋。

因是翊坤宫的腰牌,门上的太监也隐约记得廿廿是十公主的侍读,这便也是客气,都忙殷勤地问,“格格这是做什么呢?那咬人的狗,又跟格格有什么干系?”

廿廿只得避重就轻道,“……那狗,是我阿玛进献给十七阿哥的。”

门上的太监一听,便脸都绿了,“哎哟,原来是这样啊!那这回格格和格格的阿玛可摊上麻烦了!”

廿廿只问,“不知方才我那狗儿咬人的时候儿,几位谙达可都在?”

几人都是点头,“我们都是门上的,自都当值。”

廿廿小心道,“我那狗儿……咬了侯夫人之外,可曾惊动了侯格格去?”

182、盯着她冷笑

“哎哟我的格格儿啊,你想啊,这狗儿要是只咬了侯夫人,哪儿至于闹这么大啊?”

“恕我说句实在话,侯格格家是辛者库出身,乃是皇家的家奴,便是被十七阿哥的狗儿给咬了,也得看在十七阿哥的面儿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去……”

那门上的太监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现在闹这么大,自然还是因为惊动了侯格格……当时侯格格就在侯夫人身边儿呢,那大狗儿扑过来的时候儿,侯格格是看得真真儿的呀!”

“而且侯格格都说,那大狗儿原本看着分明是照着她扑过来的,是侯夫人以身救女,这才挡住了侯格格,叫那大狗儿给咬啦……”

廿廿两耳畔尖锐地叫了起来。

果然是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她忙道,“谙达!我求你帮我,我现在就要见十五福晋!”

隔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是含月亲自出来领廿廿进去。

一边走,含月一边小心嘱咐廿廿,“侯格格受了惊动,这会子还心气儿不稳。又是听说了那狗儿是格格你阿玛进献的,这便难免迁怒到格格你身上。”

“待会儿咱们从她偏殿前经过的时候儿,便是格格听见什么,也千万忍一忍,别回嘴。”

廿廿黯然点头,“……人同此心,若是我额娘被咬了,我连跟人拼命的心都有。别说我不会回嘴,我还是应该当面向侯格格请罪的。”

含月这才欣慰地轻叹口气,“别看格格年岁小,却真是懂事。真是难为格格了……”

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入内,含月还小心带着廿廿从西边儿走的,避开侯佳氏所居的东配殿南间,可还是被侯佳氏那边给瞧见了。

侯佳氏倒也没骂,却叫星锁和星链将窗扇都大敞四开了,她就站在窗内冷冷地盯着廿廿,满面的冷笑。

这比听她骂几声还叫人难受。

可是廿廿还是硬着头皮,远远地向侯佳氏行个礼。

侯佳氏此时终究是皇子庶妾,况还怀着孩子;还有——将来总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总归要低头不见抬头见。

见廿廿行礼,那侯佳氏依旧没什么变动,依旧只是冷笑罢了。

廿廿接下来的路,便是每一步都如走在冷水里一般。

待得到点额面前行礼请安,点额都道,“这孩子,怎么脸色都发白了?快过来,这边阳光好,过来暖暖。”

廿廿心头一暖,忙努力含笑道,“谢十五福晋的恩,奴才没事。”

点额伸手来握廿廿的手,“瞧你的样子,便是都听说了。我方才就是在极力压伏侯佳氏,嘱咐她不要闹,更不要为难你去。这才叫你在门上多等了一会子,你万万不要多心。”

廿廿这才明白,怪不得方才侯佳氏只是冷笑,却没敢骂出来,都是十五福晋在压伏着。

受人温暖,眼中便会有泪。

廿廿吸了吸鼻子,忙谢恩道,“多谢福晋体恤……只是这确实是奴才于理有亏,奴才理应向侯格格请罪。”

点额叹口气,怜惜地拍着廿廿的手,“虽说这是你阿玛进献的狗儿,可它现如今的主子却早不是你家了!听闻它在内狗房里已经养了七年了,便是有错也都是内狗房的太监们没看好的错儿!”

“宫里规矩严,难道不知道有内廷各位行走之时,这些内狗房的狗儿就不应该出来的么?是他们怠惰了,忘了回避,这才酿成了大祸去。”

点额细细打量着廿廿的眉眼,“再说……就算要怪主人,也自有十七阿哥呢。他只是如今不在京中,等他回来,我自第一个与他说明白去。总归,不该牵连到你来。”

十五福晋这样一番话,说得廿廿的泪珠儿终是忍不住落下。

“福晋如此,倒叫奴才无地自容……可是不管什么情,还是什么理,终究侯夫人无辜,侯格格腹中的孩子更是无辜。”

点额便也叹了口气,“难为你懂事。你这样说,自是对的。侯佳氏不过是皇子使女,倒也罢了,可是她腹中的孩子,却是十五阿哥的血脉。”

“我们阿哥爷啊,这几年一直都在盼着能再有个小阿哥。这回阿哥爷也说,真盼望侯佳氏生下的是个小阿哥呢……”

廿廿便站起身来,“福晋,奴才想去看看侯夫人,然后向侯格格请罪。只要能让侯夫人和侯格格消气,奴才怎么都行。”

“只求……福晋开恩,帮奴才护住牙青……千万别叫他们拿了牙青的命去……”

再金贵的狗儿,若敢伤害皇孙,那也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呀!

廿廿情愿自己去替,只要能护住牙青,让她干什么都行!

因为……这宫廷,原本与牙青无关。都是因为她,才让牙青也走入宫门来。

若牙青不来,自也不会遇上这滔天的祸事去了!

点额低头沉吟,好一会子却还是摇了头。

“好廿廿,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个好姑娘,你诚心实意想要弥补,我也都看得清楚——只是,你终究还小,你不知道侯佳氏这会子的身子有多要紧。”

“她已经因为惊吓动了胎气去了,太医来过,嘱咐千万不能再动气了。这会子你过去请罪,便是好心好意,可是她难免还要再动一番气。”

“那……对她的身子,对她腹中的孩子,岂不是就更不好了?”

廿廿这也才意识到,已是急得垂泪,“那奴才现在该怎么办?还求福晋体恤……”

点额叹口气,“现在啊,咱们也只能求佛菩萨保佑,让侯夫人和侯佳氏以及孩子,都稳稳当当地熬过来,谁也别落下点什么病根儿去。”

“这会子皇上、我们阿哥爷、十七阿哥全都不在京里。这个时候咱们谁都没办法决定什么。我呢,自是想护着你,也护着阿哥爷的子嗣,我想将这一切都做得好好儿的,只是我的身子……唉。”

廿廿也是垂泪,“是奴才的事扰了福晋的静养,是奴才该死……”

点额忙捂住廿廿的嘴,“好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是个什么性儿,这些年十公主岂有不知,我又岂是半点都没听说过的?我们心下都知道,实则这与你无干。”

“现在唯有静,只能等。廿廿你这时候也得千万忍住了,不能去,也一句话都不能说,啊。”

183、忍

183、

点额的身子弱,强撑着跟廿廿说了这么些,已是有些气喘了。

点额强忍着,举帕子咳嗽了两声。

廿廿心下,更是内疚。

点额缓了口气,徐徐道,“咱们终究是女子,身在这宫廷之中,行动也不方便,便是满心的情意,却也使不出什么来。”

“可是你的心,我却也都明白……我的好姑娘,依我看,不如,你从今日起,为侯夫人和侯佳氏肚子里的孩子抄经祈福吧?”

“心到佛知,只要你诚心诚意,说不定神佛也会帮你保佑他们。到时候等侯夫人康复了,侯佳氏的孩子也平安降生了,那侯佳氏的气自也慢慢儿地就消了去。”

廿廿忙点头,“福晋说的对,我今儿回去就开始抄经!”

点额又有些虚弱,垂头去细细又想了一会子,才缓缓道,“还有一宗……”

廿廿道,“还请十五福晋明白示下。”

点额捋着手上念珠的穗子,缓缓道,“我倒是与你说句实在的话,虽说是侯夫人被狗咬,可是终究最金贵的还是侯佳氏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安,便一切都还有转圜,我还有几分把握替你护住那狗儿去。”

“可若是侯佳氏腹中的孩子有事……姑娘你明白的,那可是皇孙,你那狗儿是必定要活活打死的。”

廿廿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奴才明白……”

“故此为今之计,姑娘你所有的所有的心意,都得使在那孩子身上。除了常规的抄经,你若还有旁的更重的心意,不妨都使出来。”

廿廿一怔,“福晋的意思是……?”

点额缓缓道,“我倒是想起来,当年我的小二阿哥刚满月的时候儿,你来抱着他,那孩子那时候还小、不懂事,竟一把攥住了你领子里的长命锁去……”

“我那时候也年轻,不懂得世故,后来才听说,那长命锁可不能随便就拿走的,那是给小孩儿挡煞的……”

廿廿心头一动,一把抹掉眼泪,“奴才懂了。奴才这就去庙里求个寄命的符来,将自己的命寄托给侯格格的孩子……若侯格格的孩子当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就先用奴才的命来抵挡!”

点额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个或许是有些重了。其中的利害取舍,终究要姑娘自己来定。”

“我也累了,姑娘先回去吧。我小歇一会子,待会儿还得去看侯夫人。”

廿廿忙起身告退。

点额虚弱地笑,“好姑娘,你且去吧。我这边,自尽我的力替你周全着。你的歉意,我这几日会寻机会,委婉地转达给侯夫人和侯佳氏。”

廿廿洒泪谢恩而去。

点额歪在迎手枕上,半睡半醒了一会子,还是吩咐含月,她要去看看侯佳氏。

便是都在后院里住着,正房和东厢房也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可是点额还是走得有些疲惫。

侯佳氏也忙起身,亲自来迎接。

点额叹口气,推着侯佳氏的手,“你啊,真是不仔细。本就月份大了,今儿还受了那么大的惊动,若是换了我早就躺着都动不了了。偏你还能起身下地。”

“快回去躺着,你这么走动,倒叫大家伙儿都跟着心下不安宁。”

侯佳氏咬了咬牙,“还不是方才听见那钮祜禄家的丫头来,我这才恨得实在躺不住了,要起来看看去!”

“亏福晋还一力压伏我,不叫我为难她……我额娘都被咬成那样,我的肚子也受了惊动,我如何还能忍下这口气去!”

点额坐下,点点头,“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去。人非草木,谁经历这样的事儿,心下能平静得下来呢?”

“可是我早告诉过你,这是宫里,凡事都是盘根错节,你得学会不看僧面看佛面。”

侯佳氏咬牙,“我知道,她不就是十公主的侍读么?她从小陪着十公主一起长大,今年又将是十公主下嫁的吉期,如果我赶在这个时候儿跟十公主的侍读过不去,倒像是要故意给十公主找不痛快似的。”

点额叹口气,“不仅如此,她也终究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后人。她阿玛缘何有资格给十七阿哥进献那狗儿去?自是因为十七福晋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她阿玛算是十七阿哥的内亲啊。”

“咱们阿哥爷与十七阿哥一奶同胞,这些年阿哥爷心上最疼惜的其实都不是我的绵宁,反倒是十七阿哥……”

“那狗儿是十七阿哥养的,是十七阿哥福晋的内亲送的,你若捉着这个事儿没完,你岂不是要不给十七阿哥和十七福晋脸面去?你若闹了,你说阿哥爷岂不是会伤心?”

侯佳氏咬住嘴唇,虽心下不甘,却也知道福晋说的不错。

点额又道,“再说,你别忘了,现如今十七福晋也跟你一样儿,正怀着孩子呢。她是进宫九年了,才好容易有了孩子,现在这会子月份还小,一旦惊动就怕保不下来……”

“我也不怕与你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是怀着孩子,是金贵;可是你不过是皇子使女,这孩子也不是咱们阿哥爷的头一个孩子了。”

“可是十七福晋不行。十七福晋是皇子嫡福晋,这个孩子是她与十七阿哥的头一个孩子,是嫡子!你若因为自己的孩子,去惹十七福晋的孩子出事……那你也是有罪的。”

侯佳氏梗住,委屈和不甘令她喉头发紧,颈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却无法反驳。

点额便也缓了一口气,又柔声劝慰道,“我知道你心下有气,可是方才那位侍读格格也说了,要向你和侯夫人请罪。为了能叫你们消气,她什么都愿意……”

“是么?”侯佳氏气极反笑,“那她怎么没来?她们钮祜禄氏,本就是姓‘狼’的,还不都是狼心狗肺?!”

点额摇头,“不是她不来,倒是我拦着了她。我知道你这会子是在气头上,她若来了,你一时忍不住气——若是闯下了祸事,岂不倒不可收拾了去?”

侯佳氏冷笑,“我看她是仗着自己出身名门,不屑来给我这个辛者库的汉姓女赔罪吧!”

点额宽和笑笑,“又傻了。你是辛者库的汉姓女,难道皇额娘令懿皇贵妃就不是了么?你这旗份不是卑微,在咱们所儿里,便注定你反倒理应高人一等去。”

184、想要高人一等?

184、

“高人一等去?”侯佳氏笑得怆然,“奴才怎么敢想啊?”

便是令懿皇贵妃,那也是因为令懿皇贵妃是皇上的后宫,后宫里的位分多,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去。

可是皇子的后宅里,嫡福晋和侧福晋必定是要出自八旗世家,且多为皇上亲赐;其余若包衣世家、内管领下的出身,便一辈子都只能侍妾。

当中就算有命好的,将来能凭借生子向朝廷请封侧福晋,那也几乎都要等嫡福晋过世之后。

女子出身门第的高低,在皇子的后宅里,等级因为位分少,反倒更加壁垒森严。

“如今咱们阿哥爷已经有了大侧福晋,这回阿哥爷又在备指之列,倘若皇上再亲赐一个二侧福晋进来……”

侯佳氏摇头苦笑,“就算我这一胎能生下阿哥来,也没用了。”

总归倘若皇上已经亲赐了两个侧福晋进来,便几乎连请封侧福晋的路都给堵死了。

点额静静垂眸,“摆在你面前的局面的确是这样艰难,故此你这次才更要忍。你忍了,才可能有阿哥爷的怜惜,一切不可能反倒还都有可能;若你忍不了,那眼前这一关就都难过了。”

侯佳氏霍地抬眸,盯住了点额去。

“福晋,您说,我便是忍了,还能怎么样?”

点额缓缓道,“……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在藩邸时,事朕克尽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皇考嘉其端庄贵重,封为亲王侧妃。”

侯佳氏一怔,“福晋?这是……?”

点额抬眸,“这是先帝爷册封敦肃皇贵妃,也就是年氏之时所说的话语。”

“你且留意了么,先帝说得明白,年氏最初的身份为‘亲王侧妃’,尚且不是侧福晋。”

侯佳氏心下也是一动,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可是年氏乃是正身旗人,又不是包衣,更不是辛者库的出身。”

点额淡淡一笑,“可是侧妃的身份,却也是贵重的。与侧福晋的差别,不过就是朝廷的册封罢了。若是关起门来,在自家内院,侧福晋跟侧妃倒没什么区别了。”

侯佳氏的心下轰然而热,紧紧望住了点额,“福晋的意思难道是,奴才还有机会得阿哥爷体恤,获封侧妃?”

点额扬扬眉,“现在说侧妃,或许还早。毕竟咱们阿哥爷现在还没封爵,还不敢说‘亲王侧妃’四字。”

“不过呢,如今在阿哥爷的后院,我和骨朵儿是嫡妻,其余人是侍妾,这中间倒是还可以有侧室的。你为皇子侧室,来日等阿哥爷封爵,你自然就是王爷的侧妃了。”

点额说着轻轻按住侯佳氏的手,“或者更进一步讲……倘若将来是咱们阿哥爷问鼎大宝。那你是侧室,起封便是嫔位,甚至妃位了。”

侯佳氏的心便腾地燃起一把火来,“……当真?福晋,奴才真的有这个福气?”

点额笑着拍拍侯佳氏的手,“你这次怀着孩子受了惊吓,你额娘又因此而受伤……这么大的委屈,若你忍住了,不吵不闹,不给阿哥爷添烦心,那么等阿哥爷回来,我再在阿哥爷面前替你美言,将你识大体、顾大局的事儿都与阿哥爷说了,你说阿哥爷还会吝惜一个侧室的身份么?”

廿廿出了阿哥所,总管太监三庚早等在门外,亲自送廿廿出撷芳殿大门,低声提醒,“格格是十公主的侍读,如今出了事,格格快些回去向十公主求个情……”

“若十公主说话,别说侯夫人不敢再张嘴,便是我们所儿里那位格格……也不敢再闹。”

三庚虽不是九思,平日不是紧紧跟在十五阿哥身边儿伺候的,可是三庚终究是伺候十五阿哥多年的人,心下也是多少明白的。

廿廿忙致谢,“多谢您指点。”

三庚可不敢接礼,赶忙闪身避开,只笑道,“格格若有什么吩咐,只需叫使唤太监来传话就是。”

廿廿离了撷芳殿,却没按着三庚的提醒,先奔回内廷去向十公主求助。

她拐了个弯儿,先奔内狗房去了。

她找到了内狗房的太监老韩头儿,细问牙青扑咬侯夫人的情形。

问罢了,她先去看牙青。

狗房里,牙青伏在地上,虽是一向的威风凛凛,可是它却伏在地上——从这个姿势,廿廿就知道,牙青内心里也害怕了。

狼有极准的直觉,它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廿廿在进门之前,先使劲抹了抹眼睛,露出笑容,才走进去。

牙青老远就闻到廿廿的味道,兴奋地赶忙站了起来迎过来。

廿廿跟老韩太监说,“韩头儿,麻烦您,我想跟牙青单独说会儿话。”

老韩太监也叹口气,“好。今儿牙青也吓坏了……格格今儿就好好儿再跟牙青说说话吧。”

老韩太监的话未说尽,廿廿明白,老韩头儿也是担心,若今儿不好好与牙青多说会儿话,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老韩太监出去,将门儿带严。

廿廿抱住牙青的头,轻轻拍着,“牙青别怕,我知道你今儿是冤枉的。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扑咬人,更不会去扑咬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去。”

牙青虽然是狼,可是从小却是在她家长大的。牙青熟悉人类的气味,虽然会比一般的狗要“生性”一些,但是它对人的敌意却不会像野生的狼那样强烈。

而且廿廿急得,当年牙青刚进她家门的时候儿,正是她额娘将要生她二弟和世泰的时候儿。

彼时因额娘大着肚子,家里人不是不担心牙青会伤到额娘,廿廿为了能留下牙青,在这一方面特别用心地去驯化它,让它知道绝不可以去碰大着肚子的额娘……

那时候的牙青不但没有伤害到额娘和额娘肚子里的和世泰,甚至因为廿廿的训练,而自愿当起了她额娘的侍卫来。但凡有人要靠近她额娘,牙青都第一个嘶吼警告。

“还有……那侯佳氏是站在窗口的。瞧着她盯着我眼神,便看不出她有什么大碍来。”

“如果真是受了惊吓,她怎么会有那样的体力和精气神儿呢?”

185、是有人在算计咱们!

185、

“牙青,是有人已经开始在算计咱们了。”

心思越发明白下来,廿廿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搂住牙青的头,拍拍它头顶,“不,不是算计咱们,是有人要算计我了。”

“而你,好牙青,你是受了我的连累。有人要算计我,便要从你下手,给你扣上本与你无关的罪名去。”

廿廿深吸口气,用脑门儿与牙青的脑门儿顶了顶,“你放心,便是为了你,我也绝不叫他们得逞去!”

廿廿出门,嘱咐老韩太监,“您老把松子儿牵过来吧?”

松子儿就是那条小母狗。

实在是还小,不仅年岁小,个头儿也小,跟松子儿似的,故此十七阿哥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儿。

老韩太监有些迟疑,“格格,你确定?”

松子儿就是因为太小了,十七阿哥和老韩太监才都比较迟疑,一直没把它跟牙青放一块儿。

这也是为了保护松子儿着想。毕竟就算松子儿到了能生崽儿的时候了,可是它一旦跟牙青放在了一间狗房里,身上带了牙青的味儿,那它等回到母狗群里之后,就难免要收到其它母狗的群起攻之的。

如果松子儿没有自保的能力,那太早将它跟牙青放在一块儿,反倒可能害了它。

廿廿抬头望望天空,“韩头儿您去牵她过来吧。”

如果这次的事真的逃不过去了,那趁着牙青还好好儿地,便圆了牙青的心思去。

“……这也是松子儿自己的命。逃是没有用的,想办法让自己成为狼后,甚或女狼主才行!”

廿廿离了内狗房,一路往内廷回走,脑海里一边将老韩太监的话又再重过一遍。

彼时她问:“十七阿哥现时不在京里,便是十七福晋时常替十七阿哥看顾着这牙青……可是怎么这么巧,当不当、正不正的,偏赶上十五阿哥院内的侯格格陪着侯夫人在门外赏花,韩头儿你偏牵着牙青去了?”

“历来的规矩,韩头儿牵狗的时候儿,都得避开宫眷,唯恐吓着或者伤着人不是?”

老韩太监道:“来传话的太监只说是十七福晋的吩咐,那个时辰,那个地点……奴才也见不着十七福晋的面儿,自没的问清楚。只管主子们吩咐了,奴才便遵命去办就是。”

廿廿忽地站住。

又扭身回了撷芳殿的方向,站在撷芳殿大宫门外看了半晌。

撷芳殿有一个共用的青琉璃大宫门一座,进了大宫门,里头是并排的三座院落,也就是三个所儿。

每个所儿都是里外三进的院子,院子最南侧都是青琉璃门一座。

三个所儿的琉璃门与撷芳殿的大宫门之间,便是一个共用的小广场。

此时小广场摆满了花盆、鱼缸。

撷芳殿周遭没有花园子,这摆满了花盆和鱼缸的小广场便如阿哥所共用的小花园儿。

故此十五阿哥所儿里的内眷出来赏花,正好遇见十七阿哥所儿里出来的牙青,便也顺理成章了。

廿廿深吸一口气,还是到十七阿哥所儿门前,递牌子求见十七福晋。

因好歹廿廿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跟十七福晋是本家儿,门上的倒也顺当很多,不多时内里便来了个嬷嬷,领着廿廿入内了。

那嬷嬷是十七福晋陪嫁进来的,也是钮祜禄家的老人儿,因此见了廿廿也是亲热,这便含笑道,“格格来得倒少,我好像还是头一回见格格呢。”

廿廿心下一动,“想来雅馨、巧格她们,倒是时常来看十七福晋吧?”

那嬷嬷便笑,“那倒是的。尤其是雅馨格格,终究与我们福晋主子同出十六房,这便时常都来请安。”

廿廿心跳加速。

她竭力不动声色问,“倒不知,今日雅馨、巧格她们可曾来过?”

嬷嬷笑吟吟道,“说来也巧了,格格们毕竟都是同门,这便心思也是一样的,雅馨格格和巧格儿格格今天才来过。”

“那……”廿廿一把扯住了嬷嬷的手臂,“今天门外牙青咬人,雅馨和巧格是否也在?”

嬷嬷叹了口气,“在啊。那会子正好是雅馨格格和巧格两位格格来给福晋请安,福晋听说外头是中所的侯格格与侯夫人来赏花,福晋有心也出去跟那侯夫人见见。”

“虽说那侯家是辛者库的家奴,可是咱们十七阿哥与十五阿哥手足情深,咱们福晋是当弟媳妇的,倒也愿意替咱们阿哥爷周全这个脸面。”

“可是福晋终究怀着身子呢,这会子月份还小,就怕不稳当。雅馨格格和巧格格格这便都说,由她们代替福晋主子到那侯夫人跟前请个安就是了……”

廿廿的心跳得狂烈起来,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般。

“嬷嬷是说,今天出事的时候儿,是雅馨和巧格到侯夫人跟前去,替十七福晋问安的?”

“是啊……”

廿廿笑起来,眼中却酸酸地含了泪。

她到十七福晋房门外,没进内,只行礼,“奴才听闻今儿牙青惹了祸,叫十七福晋也受了惊,奴才特来请十七福晋的安。”

“只是奴才方才先去过内狗房,身上染了牙青的气味,不便入内,以免惊扰十七福晋。奴才便在门外行礼请安,惟愿十七福晋安好。”

十七福晋在内也是轻叹一声,“好妹妹,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儿的事……也不是你的错,你且放宽心些。”

廿廿顺势告退,往外头去,却是十七阿哥的侧福晋武佳氏正巧遇见。

武佳氏便含笑道,“这位妹妹便是牙青的旧主,对不对?我几乎每日里都听我们阿哥爷提到妹妹,倒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呢。”

武佳氏回眸冲那引领的嬷嬷笑笑,“妈妈,我与这位格格神交久矣,就让我送送格格吧。”

嬷嬷含笑应允,“那便有劳侧福晋,奴才先回去复命了。”

武佳氏含笑把着廿廿的手往外走,待得转过卡子墙,武佳氏便收了笑容。

她正色凝着廿廿,“……今儿的事,内有蹊跷!只是今儿的来客都是福晋与妹妹同门的人,我不好说什么。总之,妹妹自己心下可有个数儿去!”

廿廿心下温暖,赶忙行礼,“奴才求侧福晋,赶紧给十七阿哥修书!唯有十七阿哥才能救牙青的性命!”

【明天见~~】

186、还记得么

186、

“我已经写好了,只待与你说一声,这便立即发出去。”

武佳氏说着,颊边浮起淡淡的红。

廿廿心下一振,已是顾不得身份,忍不住攥住了武佳氏的手去,“侧福晋……?”

武佳氏眨眨眼,“我啊,心里唯有我们阿哥爷罢了。只要阿哥爷高兴的事儿,不用人嘱咐,我也愿意办;可若是对我们阿哥爷不好的事儿,便是有人用刀压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愿意。”

“牙青是我们阿哥爷的心头宝,我好歹伺候阿哥爷这几年,也不至于不知道的。这会子阿哥爷既然不在京,嫡福晋又有了喜,那便自然该由我守着嫡福晋,守着牙青。”

廿廿在十七阿哥所儿的角门向武佳氏拜别,避过旁人的耳目去。

武佳氏含笑目送。

待得廿廿不见了踪影,武佳氏含笑转身回所儿里去。

身边家下女子巧芝笑盈盈道,“姑娘心底最宽和。那位侍读格格可是嫡福晋母家的,嫡福晋都没见帮衬着,倒是主子还是能帮就帮了。”

武佳氏淡淡地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家大业大,房头多,人也多。方才这位廿格格是嫡福晋母家人,可早上来的那两位格格也是嫡福晋母家人啊。”

“你说,嫡福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帮哪边,又哪边不该帮呢?”

巧芝便笑,“奴才懂了。不是嫡福晋不帮,是嫡福晋被难住了。”

“奴才也想起来,都说先来的那两位格格的房头跟嫡福晋更近,倒是方才这位廿格格都出了五服了,是远房……故此就算嫡福晋要帮,也得帮那二位去。”

武佳氏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嫡福晋也是夹在自家人当间儿,左右为难。不过万幸嫡福晋此时有了身子,这便自然可以一切都推开不管了去。”

“可是若我也不管,那阿哥爷回来,可得气成什么样儿去?况且嫡福晋有喜,阿哥爷这次没带我去热河,而是将我给留在京里,不就是要我照应着呢么。”

武佳氏说着,抬眸向左边儿中所的隔墙瞟了一眼,“况且,还有那边儿那位递过来的话儿……她虽说年轻,看得倒是明白。”

巧芝也是点点头。

武佳氏轻叹口气,“快,将家书给阿哥爷送去吧。叫快马,务必两天送到。”

巧芝便也跟着叹口气,“……便是送信,也还要跟上驷院要马,那就又是人家侯格格母家父兄的地界儿了。”

武佳氏点头,“所以,要谨慎些儿。”

廿廿回到翊坤宫,十公主没在,倒是绵偲来了。

因为十公主撮合的缘故,翊坤宫上下也都多少明白,故此见廿廿回来,都笑着赶紧给廿廿和绵偲创造单独相处的环境。

绵偲盯着廿廿看,“……你哭了,眼睛竟是红肿的。”

廿廿极力躲闪开,勉力而笑,“没事啊,可能闹针眼吧?”

绵偲便深吸口气,“你不必瞒我了,我都听说了。我虽然不住撷芳殿,可是毓庆宫与撷芳殿的距离也不远。头午的事,太监们都已经传开了。”

廿廿盯了绵偲一眼,便也不再否认,只深吸口气道,“我是哭过,着急的。可是现在已经好了,我心里有数了。”

绵偲忙一把抓住她手腕,“你心里有什么数了?你告诉我。看我有没有能帮得上你去的?”

廿廿妙眸轻转,却又随即将目光转了开去。

“有。可是,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

绵偲登时急了,“既然我能帮得上你,你为何不给我机会?”

廿廿摇头,“因为此事原本与你无关,叫你掺和进来,对你也没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的?”绵偲急得双目圆睁,“现下对我最不好的,是我眼睁睁看着你哭成这样,我却什么力气都使不上!”

廿廿摇头,“宫里的事,自然各有职司。这件事也自有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呢,只需静等几日,他们从热河那边有了回应,一切都好说。”

“我没的要将你编排进来,倒叫你在里头为难。”

绵偲闭了闭眼,“廿廿,你也是对我没信心。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所以纵然我是皇孙,可是你也不相信我能帮得上你。”

廿廿心下也是不得劲儿,忙柔声道,“你关心我,我自知道的。可是这件事……是终究与你干系不着,我不想连累你去。”

绵偲手上加劲,紧紧攥住了廿廿的手腕去,“你若不说,那我就自己去使办法查……我总归,是非要掺和这事儿不可了!”

“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只能自己闷头苍蝇似的去瞎查,到时候儿可能惹出的乱子更多了去!”

廿廿抬眸静静望着绵偲。

“小九阿哥……你对奴才好,奴才都知道。只是指婚之事,唯有皇上心下才明白,奴才不敢给小九阿哥任何承诺,也请小九阿哥别对奴才再存念想,行么?”

绵偲一怔,随即便笑,“你都说了,一切都是我皇玛法说了算,那我说了没用,你说了也同样没用不是?”

“那咱们就都暂时撂下这个话,谁也都别再提。眼前只先管这件事,其余等我皇玛法回京之后,等圣意决断,好不好?”

绵偲自己心下总归有底,他已经将自己这份心意托付给了十五叔去,而凭十五叔在皇玛法面前说话的分量,这件事没有理由不成的。

廿廿只得垂下头道,“好吧。”

绵偲笑了,开心地摇晃廿廿的手臂,“那你快告诉我吧,我现今能帮上你什么忙去?”

廿廿深吸口气,“小九阿哥可还记得,当日见过我与我同门几位侍读格格,一起站在宫门前迎候阿哥们来着?”

绵偲便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日算是你我的初见。”

在一群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当间儿,她孑然而立,如风拂水莲,孤单却骄傲。

与她相比,那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虽衣着光鲜,却一个一个的都面目黯淡。

廿廿轻垂臻首,“内里有一个跟我身量差不多大的,当时行礼请安就站在最前头的,还跟几位小阿哥们说话来着——那个人,小九阿哥可还记得?”

【下午还有~】

187、问:狼有多少根毛

187、

从京师到热河,快马日夜飞奔,两天终于将十七阿哥侧福晋武佳氏的家书送到了十七阿哥的手里。

十七阿哥一看便将狠狠一拍桌子。

可是随即,他又坐下了。

拍桌子的手,变成两根手指轮转着敲打桌面,跟轮指弹琵琶似的。

丸子在旁斜着眼儿偷偷看他。

十七阿哥最后“嘿”了声,起身道,“走,找我哥去。”

五月下旬以来,黄河水暴涨。

天灾倒也罢了,偏在此时阿桂、毕沅等人上奏,说湖北按察使李天培命令漕船携带桅木,以致漕运迟延。

乾隆爷震怒,命查,结果李天培供述:他于帮船洒带木植一千九百五十根。内有八百根,系福康安托他购办。

此事竟牵连到了福康安,乾隆爷动了气。下谕旨叱责:“福康安为傅恒之子,自幼即供任使。豢养训诲,受恩有年。”

“前岁平定台湾,生擒二丑。朕以其著有劳绩,恩锡优渥,乃竟有托办木植一事,实出意料之外……此次交李天培购办桅木,亦当从重治罪。”

此事正是发生在福康安平定台湾等大功成就之时,而且内里颇有些蹊跷,十五阿哥正在派人密查此事,这些天的心思都放在这事儿上。

冷不防他的人参弟弟气鼓囊塞地来了。

十五阿哥不动声色问,“这又是怎了?不是跟蒙古额驸们赛马射箭呢么,怎么,输了?”

十七阿哥也不回应,只哐当一声坐下,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哥,我就问你,你说牙青多少根儿毛?”

“嗄?”十五阿哥的脑筋都一时没转过来。

他这人参附身的弟弟,这又是说什么呢?

不过他倒也不意外。谁让这弟弟打小儿就是这么天马行空的。

十五阿哥只哼一声,“一头狼身上的毛可多了,不比人的头发少。不过没谁有那闲工夫一根一根去数去……再说,毛发每天都有新陈代谢,本来也数不清楚。”

十五阿哥说完,顿了顿,自己也笑了。

“不,我收回一句话。这世上兴许还是有个人有这闲工夫,愿意干正事儿去的。”

十七阿哥呲了呲牙,那面相跟牙青挺像的。

“……反正,我出京的时候儿可都数好了,牙青有八万三千六百廿二根毛!”

十五阿哥瞠目了。

不过十七阿哥就像没看着,兀自攥着拳头气哼哼地道,“……等着的,等我回京,他们要是敢让牙青掉了一根毛,我就用他们脑袋抵!”

十七阿哥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完,起来就气哼哼地又走了。

十五阿哥先前还是无奈地笑,可是笑着笑着忽然笑不出了。

他抬眸凝望窗外,森然叫九思。

“去,你立即亲自去问京里来人。问他们内狗房出了什么事,还是牙青出了什么事……抑或是,撷芳殿出了什么事了。”

避暑山庄。

烟波致爽殿,乾隆爷在避暑山庄的寝宫。

十五阿哥急急而来。

乾隆爷处理完了手中的折子,这才不急不忙地转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回京?你怎么忽然要回京啊?”

乾隆爷明年就八十了,十五阿哥将老父亲留在热河,自己回京去,自己心下也是颇为惭愧。

他叩首,“儿子不孝。只是……儿子后院的侍妾侯佳氏临盆在即,儿子想请两天的时辰,回去看他一眼,立即飞马赶回来。”

乾隆爷便笑了,“侯佳氏?侍妾?呵呵……一个你名下的使女,你倒用心。”

乾隆爷摆弄摆弄炕桌上的笔山,“这个侯佳氏,就是你这两年专宠的那个吧?朕倒也隐约有些耳闻。”

若是换了往常,皇阿玛这么问,十五阿哥会汗颜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今日,他高高仰起头,目光直直与乾隆爷相对,毫无躲闪。

“……汗阿玛说的是。侯佳氏乃为内务府镶黄旗下内管领的出身汉姓女,与额涅当年情形相似,儿子的确因此对侯佳氏心下颇多怜惜。”

“况侯佳氏与王佳氏,皆为内务府官员之女,便是指进儿子所儿里为使女,儿子却也必定不能将她们只为驱驰的。”

乾隆爷哪儿有听不懂的,这便哼一声,“老十五,你也跟你弟弟学淘气了……你这是,甩锅给朕呢,嗯?”

十五阿哥静静垂首,“纳玛,京里传来消息,说侯佳氏这两天受了点儿惊吓……儿子着实放心不下,总得回去看一眼,方能安心。”

“哦?是么?”乾隆爷年岁大了,眼皮有点松,平日里一双长眸看着就跟眯着似的。

这会子这双眼睛更是真的眯起来,看过去就更看不见他老爷子真实的眼神了。

就更显得这位耄耋天子,天威难测。

“那你是该回去看看了……朕明年八十大寿,今年容不得任何人给朕添乱子!”

京师,内狗房。

内狗房的总管太监十分为难地望着廿廿,“哎哟,狼格格……这真不成。”

“虽说皇上没在京,留京的王公大臣也不好处置此事,都说得等皇上和阿哥们回来再定夺——可是牙青它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我现今怎么也是不敢放它再出这内狗房的大门儿。”

“要不,一旦牙青是野性未敛,它出去再伤了人,可怎么办哟~~”那总管直向廿廿拱手,“别说您,就算是十七阿哥那所儿里若是来人的话,我也不能放啊。”

廿廿咬住嘴唇,抬眸看向牙青的狗房。

牙青在门中,哀哀地望着她。

可是它依旧保持了狼王的尊严,尽管眼神那样哀伤,却不肯叫出来。

廿廿的眼圈儿就红了,死死攥紧手指,恨自己没用。

“——那若是我要带牙青出去呢?”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宽和的嗓音。

廿廿一听便惊了,脊背挺得笔直。

有一点,不敢回过头去,怕是自己听错了。

还是那总管太监一见廿廿背后的来人,“噗通”就跪地上了,“哎哟,奴才请十五爷的安!十五爷什么时候儿回京来啦?”

廿廿还是有点不敢动,却觉着后脑勺上所有的头发丝儿都立起来了。

背后那声音笑,“刚回来。刚下马,就奔你这儿来了。”

【明天见~】11

188、谁说要赔罪

188、

那总管太监赶紧继续寒暄,“都是奴才这儿照顾不周,竟惊动了十五爷……”

总管太监说着有点惊讶地瞟了廿廿一眼。

他也心下嘀咕:一个侍读学生,就算名门出身,可是怎么当着皇阿哥的面儿还这么没规矩呢?

这眼神儿,廿廿全数收到。

自己也知道不妥,这便赶忙深蹲下去,“奴才,请十五阿哥安。”

十五阿哥就好像才认出廿廿来似的,挑眉看了看她,“……你怎么在这儿呢?今儿不用念书么?”

廿廿尴尬得直搓衣角。

人与人的维系,好像真的挺薄弱的,倘若板起脸来不认,那就当真跟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见她一时走神没回话,总管太监赶紧笑着代为回话,“回十五爷的话儿,这位姑娘是来看牙青的。”

总管太监还怕十五阿哥不知道内里缘故,还给解释一下儿,“牙青就是这位姑娘的阿玛进献给十七爷的……这里也有故主的情谊。”

“哦。”

十五阿哥应了声,便抬眸转头,四处打量,“不是来看牙青的么?怎么没见牙青在这儿啊?”

那总管太监脖子一软,赶紧回:“回十五爷……牙青不是闯祸了么,奴才这就不敢将牙青再往外放了。”

十五阿哥点点头,“牙青是你十七爷养的,你能相信你十七爷养出来的狗儿,会是乖乖听话不闯祸的么?”

总管太监便也笑了,只是不敢接话就是了。

十五阿哥眸光滑过廿廿,便又道,“既是你十七爷养的狗儿,闯祸是一定的,那必定这几年也不是就这一宗。既然你往日都放了,今儿便也放就是。”

“总归打狗还要看主人,便是狗儿惹了祸也自有你十七爷扛着,你甭担心,该放就放。”

廿廿都听得不好意思了,深深垂下头去。

那总管太监有点发愣,不过倒是也并非全然意外——毕竟,谁叫十七爷就是那么个性儿呢。

皇上都纵着,坏了规矩从来就当老眼昏花了没看见,那他们这些当太监的,欠儿个什么劲儿呢?

不过……

总管太监还是苦着脸道,“十五爷……那还不是因为牙青这回惹的祸有点大……”

总管太监心里打鼓,不知道十五爷这次回来,是否已经知道他自己所儿里的事儿了。

“尤其,尤其是牙青这回惊吓的还是……还是十五爷您的,的……”

廿廿也忍不住悄然抬眸,极快地看了十五阿哥一眼。

十五阿哥依旧老神在在,“嗯,出人命了么?”

总管太监摇头,“那倒没有……还没有……”

总管太监也是为难啊,他毕竟就是管理内狗房的,又不能往阿哥所去,他也不知道具体现场什么情况。

再说了,就算侯夫人和侯格格都没事儿,可是侯格格的肚子里不是还有一条更金贵的小性命呢么?

他哪儿知道那肚皮里的小生命出没出什么问题呀。

“没出人命就行。”十五阿哥面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喜怒,“该放就放吧。”

总管太监虽说心里也是有点不解——毕竟,那是这位爷的侍妾和子嗣啊……

不过皇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敢不从命不是。

他赶紧一个千儿,“嗻,奴才这就去。请十五爷和姑娘少待。”

总管太监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下也是嘀咕:也许就是因为十七爷的缘故?

瞧十五爷的话,一口一个十七爷怎么怎么的,那就是十五爷还是纵着十七爷。

就算是他自己的侍妾和子嗣——终究只是个使女,庶出的孩子,比不上十五爷和十七爷一奶同胞的手足情深吧。

总管太监知会了老韩头儿,老韩头儿将牙青给牵出来,见了十五阿哥都有点没脸见人了,老远跪地下就磕头请罪。

十五阿哥却偏头凝着廿廿,“……叫韩头儿牵着?”

廿廿想了想,坚定点头,“不用,我自己牵。”

十五阿哥点点头,“老韩你起克。此事与你无干。我便是要找人算账,自找你十七爷,抑或这位狼格格去,轮不到你。你安心回去吧。”

老韩头儿终于敢出大气儿,欢喜得一个劲儿磕头,却还是不忍心地看廿廿一眼。

廿廿也尴尬,不敢抬头,只咬紧嘴唇,攥住了牙青的脖绳儿。

离了内狗房,廿廿自己薅着牙青往前走,十五阿哥在后头隔着两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廿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也边走边道歉。

“……不管怎样,是牙青惊动了侯格格和侯夫人。十五爷给我一点儿时间,等我查明白了,我会到侯格格和侯夫人面前赔罪。”

十五阿哥却轻哼一声,“你又糊涂了。”

“嗄?”

廿廿不明白什么意思,站住回身。

结果牙青太大,正往前使劲走呢,廿廿冷不丁停步就没能站住,叫牙青给拽得连着趔趄好几步。

十五阿哥忙抢步上前,拖住廿廿的手臂,将她给稳住。

十五阿哥的眼底,这会子才涌起一层促狭来,再不是之前那个看不出喜怒、捉摸不定的样儿了。

廿廿忙垂首,“十五爷方才说什么?奴才愚钝,还请十五阿哥明白示下。”

十五阿哥呲了呲牙,有点儿像狼。

“我说你糊涂了!”他还当真伸出根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侯佳氏也好,她额娘也罢,都只是奴才。哪里有主子去跟奴才赔罪的道理?”

“你若心下不忍,到时候儿多宽待她们些儿也就是了,哪里有‘赔罪’二字?”

“嗄?”廿廿就又愣了,心说,怎么能这样。

“可……可是侯格格是十五爷您的格格;还有侯格格肚子里的孩子……”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且不说这件事背后的缘故还没查清,尚且不能这么早就断言;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说,当真就只是牙青惊吓了她们母女去,也没的你赔罪一说。”

他的指尖儿从她额头自然、却又霸道地滑到她面颊上,轻轻抚了抚。

“你进我所儿里,自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是主子,是我迎娶的妻,你记住了。”

廿廿面颊上火辣辣地红起来。

是因为他的手。

他的指尖这回竟霸道地留在那儿不下去了,再不像从前只极快摸她一下就溜。

怎么着,这次是因为她理亏,他就放肆了是么?

【还有~~】

189、心意若飞

189、

“可是谁说奴才就必定被指给十五阿哥了呢?”

廿廿绷起脸来,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指尖儿去。

“奴才就算已经被挑中,到了最后一步留宫居住,学规矩,可是却也还说不定奴才会被指配给哪位阿哥呀!”

“总归此事唯有皇上的圣意决断,就算十五爷是皇上的内阿哥,可是十五爷可不是圣上本人,故此十五爷也不敢这么说嘴去吧?”

瞧她一本正经的小样儿,十五阿哥反倒绷不住地笑。

“嗯,倒有威严。”

若不是他年长她十六岁,而是跟她同龄的,譬如说像绵縂、绵偲那么大的话,他都会叫她给唬住了。

小小的女孩儿,虽说自家房头低微,却骨子里天成这样的气势,从没有半点卑微胆怯去,这何尝不是他喜欢她的缘故之一?

“可是我告诉你,就算现在我皇阿玛还没有正式给咱们指配呢,我也要定你了!为了你,我不介意到我皇阿玛跟前去多求几次。我甚至,不怕豁出来去做更过分的事!”

他眯眼凝视着她,“你,就安安心心等着,进我的家门。我不会放你指给旁人的……”

就算那些“旁人”其实都是他至亲的侄儿、近亲。可是为了她,他也不介意与他们撕破了脸去。

廿廿的心跳了,脸儿便又红了。

可是她却不想叫他看出来。

“……十五阿哥路途迢迢赶回来,自应回去看望侯格格和侯格格腹中的孩儿,奴才还有事,奴才先告退了。”

她又绷起脸来,年少的脸紧绷得像是一颗新鲜的豆子。

十五阿哥便又忍不住呲了呲牙,“你个小没良心的!”

刚给她将牙青要出来,她就要撵他走了。

这是卸磨杀驴……

不,为了让自己不是驴,他就将这个词儿咽下去了没说。

“你不叫着韩头儿跟着你,你自己牵着牙青在宫里走……你又要做什么去?”他眯眼盯着她。

廿廿却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不劳十五爷悬心。牙青从小是跟着我长大的,它不管在谁面前凶,它在我跟前就永远还是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崽儿。”

十五阿哥皱眉,“怎么那么会避重就轻呢?”

他问她的重点在于“做什么去”,却不是担心她一个人牵不住牙青。

廿廿却不吱声了,半天才说,“……总之,十五爷请先回去歇息吧,奴才自有主张。”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在她面前蹲下来,盯住她一双妙眸。

“你,心里有盘算了,是么?”

廿廿想了想,还是承认了。

她重重点了点头,“对。”

十五阿哥不由得释然而笑,“就算爷不回来,你也已经心里大致有了轮廓;而且,已经准备动手去查了,是么?”

“是~”廿廿虽然坚定,但还是悄然叹了口气,“可最终,还是要等皇上、十五爷和十七爷回京之后,才能将此事断清。”

她可以去查,但是她没本事做出决裁。终究还得等这几位爷回京之后做主。

“爷现在不就站在你眼前呢么?”他忍住笑,绷着脸看她,“你不用等,现在就能断清楚。”

他抬手朝前路指了指,“走。你要做什么去,爷现在就随你去。你查的时候儿,爷就提前给你断清楚喽。”

廿廿心下一虚。

她去内狗房提牙青,这只是事情的一半儿;事情的另一半安排,都在绵偲那呢。

她现在就是牵着牙青要去花园子里见绵偲去。

这位爷跟着,可不方便。那不是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呢么?

别说查事儿了,她自己的心就都得给先搅和乱了。

“不成。”

她心下有正事儿,便也忘了羞涩,挑眸盯着十五爷,“凡事都有时机,十五爷这会子来的时机不对。”

“现在得是我自己去查,等查清楚了再劳十五爷裁断。十五爷回来早了,可是既然时机不对,那现在就也不能叫十五爷插手。”

十五阿哥恼得又伸手点她脑门子。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他骂了第二遍了。

廿廿像一颗新鲜的豆子似的紧绷着脸,唇角紧抿,“总归,来日奴才必定谢十五爷的恩。只是这会子,还是请十五爷先家去,叫奴才自己办事儿去。”

那么年轻而新鲜的豆子,这会子看起来,有点像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了。

这样的豆子——就算硬吞下了,也没法儿消化。

十五阿哥便眼珠儿一转,慵懒起身,傲慢地点了点头,“好吧。反正爷这么纵夜驰马回来,也真累了。乐得睡个回笼觉去。”

人家说走就走了。

负手而去,衣袂翩然。

快三十岁的人了,任性起来,谁还不曾是个少年呢?

廿廿望着他背影,直到那衣袂翩然的消失在了宫门拐弯处,廿廿才猛然觉察到,自己脸上竟然是挂了微笑的。

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啊,终究是一奶同胞。便是十五阿哥素日自律,可是骨子里何尝就没有十七阿哥的那种潇洒和恣意去?

哪怕只是偶尔才能看见,可是看见一回,倒叫她忍不住乐好一会子去。

心里不知不觉就涌起蓬勃的底气来。

之前的担心,都不知不觉飞走了。

廿廿牵着牙青,脚步轻快地往御花园去。

待得长街里没有人的时候儿,牙青被圈了好些天,便想撒欢儿;廿廿也叫心底那股子底气给冲涌得,就也牵着牙青的脖绳儿,跟着它一起飞奔起来。

原本天都塌了,可是因为一人的归来,这长天又那般清澈高远起来。

真好。

可是,那位转身就走的爷,哪里当真会转身就走了呢?

他穿过一道宫门,隔着一道红墙,就是另一条南北长街。

宫墙拢音,他便不需要极力侧耳,却也能听见她那边的动静。

那脚步跑起来的动静,扑腾扑腾,哪里藏得住呢?

他便也笑了,一拢袍子的开褉,将那开禊一角掖进腰带里去,便也与她平行着,撒腿一起奔跑起来。

将满三十岁的人,上一次这样撒欢儿的狂奔,已是恍若隔世。

此时如若天上能在这紫禁城上空放飞一只纸鸢的话,那纸鸢便必定能看见,隔着一道红墙,两个人一头狼,脚步如飞,笑意流风。

【下午加一更~~】

190、我就知道是你!

190、

今儿心情好,长街里也如随了她的心意一般,没人!

倒叫她得以恣意牵着牙青,这一顿的疯跑!

停下来想想,也是,此时圣驾在热河呢,京里的王公大臣们都跟着走了,宫殿监、銮仪卫、侍卫们也都跟着走了,宫里的人自然少了。

这大六月里的,皇上不在,那些太监们乐得偷懒打瞌睡去,才不出来站规矩。

廿廿停下喘口气儿,捋一捋被风吹乱了的鬓发。

然后伸手去拍拍牙青的头。

“没事了……他回来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隔墙有耳。

十五阿哥在红墙那边咬牙切齿地认真想了想,要不要借着这事儿叫牙青吃一点苦头呢?

——都因为它,可叫他生生吃了好几年的苦头呢!

不过如今想起来,当年心底里有多不是滋味儿,眼前的这心下就有多甜。

已是到了御花园门口。

廿廿还是有点小小的紧张,深吸口气,敛了笑容。

又拍拍牙青的头。

这一次是鼓励,或者也是小小的——期盼。

一切真相能不能查明白,待会儿就都要看牙青的表现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这一次,是“解铃还须系铃狼”。

廿廿冲牙青“嘘”了一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嚼子来,给牙青戴上。

牙青委屈地直呜咽。

廿廿轻叹一声,“我知道牙青不会随便咬人的……这不是要惩罚牙青,是为了一会儿给你洗清冤屈用的。你乖啊,回头给你偷肉吃去!”

廿廿躬着腰,紧紧拉着牙青的脖套,一人一狼鬼鬼祟祟地躲进花丛里去,蹲下。

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十五阿哥在后头,同样鬼鬼祟祟地跟着进来。只是他知道狼的鼻子和耳朵有多灵,他不敢造次,隔着相当地远。

幸好这会子牙青被廿廿紧紧控制着,牙青也预感到了前方有什么紧张的事儿即将发生似的,这便倒没发现后头的十五阿哥去。

等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花丛那边终于传来些动静。

最先传入耳鼓的,是一个少女清甜的笑声。

一听那声音,牙青就紧张起来,身上的狼毛都扎撒了起来。

廿廿忙安抚牙青,示意它忍耐着。

十五阿哥拢目去瞧——

走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声音的主人,那位少女;而另外一个人,可不是绵偲是谁?

一对少年男女,直如璧人一般,并肩而行,不是喁喁耳语。

少年温和,少女甜美。

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儿。

十五阿哥却不由得皱眉,远远去看廿廿藏身的方向。

他心里一阵嘀咕:她这是干嘛来了?难不成——是带着狼来——捉,啊就那个奸?

哎哟,那如果真是的话,那岂不是她心里还是有绵偲的,这才看不得绵偲跟旁人在一处了?

方才那还飞扬着的欢喜,这一下子就掉进冰窟窿眼儿里去了。

十五阿哥心下这个五味杂陈,甚至有一点后悔要跟来。

更甚者……都有点后悔纵夜驰马,为她而归了!

他这算什么了他?

也难怪之前她推三阻四,怎么都不叫他跟着来!

亏她还说要查什么查!

女孩儿心,海底针,绵绵细细,难得一句真!

那一对少年男女却仿佛并不知道这花园里已经另外埋伏了两个人、一头狼去,两人依旧相偕而行,笑语嫣然。

尤其那女孩儿,仿佛全副的心思都只放在绵偲的身上,眼睛看着他,身子半转了朝向他,脚尖儿都不自觉地扭向他。

他不管说什么,她都极专注地倾听,而每一句都能叫她那样灿然地笑出来。

不必猜,那已经是如此明白的情意。

那少女,是喜欢绵偲的。

便因此,叫十五阿哥极力地在记忆里去搜索一番这女孩儿的身影。许久,他终是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儿可不就是原为顺妃、又降位为顺贵人的亲侄女儿,后来给六哥家五格格当侍读的那个。

因为这女孩儿年岁、身量都与廿廿最为相近,故此倒叫十五阿哥留下了些印象去。

十五阿哥也有些意外——这么说,这个女孩儿是心向着绵偲去的?

那绵偲这孩子又算什么?

此前到他面前去,那般言辞恳切地求他帮忙,想要廿廿;可是如今扭头就与钮祜禄家另外一个女孩儿私会若此!

——难道是因为,那女孩儿是弘毅公家大宗十六房的女孩儿,房头比廿廿家的六房高贵太多,故此绵偲才得陇望蜀去了?

这一会子,十五阿哥倒先放下自己的立场,反倒替廿廿义愤填膺起来。

就在十五阿哥心下火起之时,雅馨和绵偲两个已是越走越近,眼见距离廿廿藏身的花丛不过一纵身的距离。

就在此时,从另外一侧走过来一个女子。

隔着距离看不清面目,只影绰绰能看清个大肚子。

那大肚子的女子走得甚急,却也仿佛走路不看路的似的,直接朝着雅馨和绵偲便走了过来。

廿廿深吸口气,松开了攥着牙青脖套的那只手去。

那大肚子的女子越走越快,眼见都要撞上雅馨去,雅馨惊得大声叫道,“这位,请你小心些!”

雅馨话音未落,牙青便再按捺不住,一声嘶吼,凌空跃起,直扑雅馨!

“啊——”

雅馨吓得尖叫。却见绵偲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一把就将雅馨的嘴给捂住了,生生将雅馨的尖叫声给化解在了她自己的嘴里。

这一幕,别说将个雅馨给吓得都快“离核儿”了,饶是十五阿哥也惊得三魂七魄都上了天去!

可是一切却也都在这样爆裂之后,转瞬就恢复了平静。

牙青嘴上有嚼子,就算扑到雅馨身上去,也只是吓着了雅馨,完全没咬着。

而旁边那“大肚子”的女子,终于抬起了头,却是平心静气地伸手将牙青给牵住了。

而牙青也都由得那位牵着。

此时廿廿才不慌不忙从花丛里站起来,拍拍掌,“雅馨,我就知道是你!”

廿廿说着,一步一步朝雅馨走过去。

雅馨更是惊得都喘不过气来,伸手点指着廿廿,半晌才叫出来,“又是你,又是你纵你那畜生出来害人!”

【明天见,周末愉快~】

191、忍不住动粗

191、

廿廿恨得咬牙切齿,真想上去狠狠抽雅馨一个嘴巴!

可这是宫里,宫禁森严。

她攥紧手指,看了看四周,忽地蹲下抓起一个土块来,照着雅馨的面门就丢了过去!

雅馨纵伶牙俐齿,却也全无防败廿廿会动粗,结果完全没能躲开。

大土块在雅馨脸上碎裂开,无数小土渣儿、更有数不清的土面子糊了雅馨满脸,眼睛里和嘴里都是。

叫她想要尖叫,都叫不出声来。

十五阿哥都被吓了一跳,原本想奔出去,却还是立在花丛里忍不住先笑了。

小母狼,名不虚传。

雅馨狼狈不堪,一边揉眼睛,一边“噗噗”地猛吐嘴里的土,更是又气又羞,都流下眼泪来。

廿廿指着她叱骂:“牙青虽然不是人,可是它却也分得清好人坏人!它从小跟着人长大,无论是我家,还是十七阿哥,乃至内狗房的一班谙达们,没人不对它好。”

“故此它对人的感情倒深,从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去。要不它也没福分在宫里安安稳稳呆了这七年去!”

“那天一听说它咬了侯夫人去,还惊动了侯格格,我就觉着这事儿不对劲儿。我就知道,必定是有人从中捣鬼!”

“后来知道,原来你当日也在跟前,我就知道是你了。亏你到这会子还敢冤赖牙青,还敢贼喊捉贼!”

也多亏是雅馨在流眼泪,倒叫她迷了眼睛的土面子被冲出来了。

她又怒又恨,却先转头去看身边那个大肚子的女子。

一待看清那女子的面目,雅馨便惊呼一声,“侧福晋?怎么是你?”

那女子将缓缓将头巾收了,将袍子里的枕头也薅出来,一手挽着牙青的脖绳儿,静静而立。

正是十七阿哥的侧福晋武佳氏!

雅馨有些咬牙切齿,“我怎么都没想到,竟是十七阿哥的侧福晋配合着那个死丫头演戏,来害我!”

“侧福晋难道忘了么,十七福晋可是我们十六房的人。侧福晋这么着,难道是想跟十七福晋对着干么?”

雅馨说这样的话,连十五阿哥都皱了眉去。

可是武佳氏却并不意外,也不气恼,只静静看着雅馨,由着她红口白牙地说。

等雅馨说完了,武佳氏才淡淡抬手,抿了抿鬓发,“雅馨格格挑拨离间倒是把高手。你既提到福晋,那我倒也忍不住好奇,如果福晋知道了你拿她做筏子,这般在我面前搬弄是非,福晋心下又会怎么想。”

“况且虽说嫡福晋与你是本家儿,可是俗话也说得好,‘出嫁从夫’。嫡福晋现在已经是我们阿哥爷的嫡福晋,更是皇子福晋!福晋如今已经不再是钮祜禄家人,福晋是天家的儿媳妇!”

“此时此刻,若论亲疏远近,我们福晋又如何会为了母家,就犯了天家的规矩去?”

武佳氏说着,不掩轻蔑,瞟了雅馨一眼,“况且雅馨格格只是跟我们嫡福晋一个房头而已,充其量算是堂亲,又不是直系的至亲……我相信我们福晋便是自家直系至亲的姐妹、侄女儿,都不会徇私;更何况只是堂亲了。”

雅馨恼得圆睁双眼。

可是她这会子也想起来人家武佳氏好歹是皇子的侧福晋,而她自己现在不过是待指秀女而已。

甚至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将来能如愿以偿指配给绵偲,那在十七阿哥面前也是矮一辈的。将来难免要在人家武佳氏面前行礼,叫一声“小婶子”。

雅馨脑子清醒了些,这便也紧咬牙关,忍住了回嘴。

“至于……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武佳氏眉眼宁静,“牙青是我们阿哥爷的心头好,这些年牙青又是记在我们所儿里名下,故此若有人冤赖是牙青伤人,那其实首当其冲的倒不是廿格格,反倒是我们所儿里,是我们阿哥爷。”

“况且这会子阿哥爷不在京里,随驾秋狝木兰去,家里的大事小情便自都由福晋做主;可是福晋这会子有了喜,自当由我为福晋分忧去。”

“若是这会子牙青出事,嫡福晋受了惊扰,我却不能及时查明白真相的话……雅馨格格你说,我们阿哥爷远在热河如何能安心?来日回京,又怎么不会责怪我去?”

“所以我当然要来。便是廿格格不来查,这事儿我也要自己来查个清楚。”

武佳氏说着,又轻蔑地一笑。

“雅馨格格有本事,能将我们阿哥爷、我们福晋,乃至廿格格、十五阿哥所儿里的侯格格、侯夫人都一遭儿牵连进来。”

“知道的,是雅馨格格从中出的主意;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是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两兄弟内讧起来?这样流言若是起了,到时候儿的牵连可就大了。”

武佳氏目光陡然凌厉起来,盯住雅馨。

“连累了两位皇阿哥的清名,我就怕这事儿若闹大了,就连雅馨格格你都担待不起!”

“况我们福晋是什么样的人,你敢皆与她系出同门的身份却来害她的夫君,我们福晋是第一个要找你算账的!”

雅馨惊得浑身轻颤,珠泪滚落。

她回眸,惊慌地望住绵偲。

绵偲先前还伸手攥着她手臂。

实则不是为了扶着她,而是担心她会回击廿廿。这会子有武佳氏出面镇住场面,绵偲便早就抽回了手去。

甚至还要退后三步,与雅馨拉远了距离去。

雅馨慌乱地冲绵偲摇头,哭得梨花带雨,“小九阿哥……难道连你也信了么?难道连你,也被那狠心的丫头给蒙蔽了么?”

“侧福晋,小九阿哥,我不知道那丫头跟你们二位都说了什么,叫你们二位对我竟然起了这样的成见。可是我要说,你们二位都被她骗了,真是错怪了我啊。”

雅馨含泪抬眼,恨恨地盯住廿廿,“她说是我,就是我了么?我竟做了什么了?她有什么证据,她又摁住我的手了么?”

“就算牙青可能无辜,可是谁能说不是她唆使的?”

“她自己也说得明白,牙青从小随她长大,受她训练。所以就算这几年牙青都跟着十七阿哥,可是她也在宫里,她也可以去内狗房看牙青啊!”

“说一千道一万,此事的罪魁祸首,还是她!”

【下午继续~】

192、试到你满意为止

192、

雅馨的口齿也是伶俐,惯会得理不饶人,这一番话说出来,绵偲都有些担心地转眸望向廿廿。

就连远处花丛中的十五阿哥,也悄然替廿廿捏一把汗。

廿廿终究还小,况且雅馨说得也对——没有证据,也没摁住手,只有臆断,不足以定案。

廿廿倒笑了,抬起眸子来,眸光坚定。

“没摁住你手?如果不是为了摁住你的手,我又为何要安排下这一场大戏,请小九阿哥引了你来;又求侧福晋帮忙,袍子里塞了枕头扮作有喜之人?”

十五阿哥便也微微眯起眼来。

叫廿廿这一说,他也明白,武佳氏这样装扮,自是模拟侯佳氏的情状。

而牙青扑过来的刹那,正是雅馨冲着大肚子的女子疾声厉色之时——也就是说,牙青是受到了雅馨声音的刺激;而牙青真正要扑咬的人,不是大肚子的女子,而是雅馨!

可,牙青为何会如此?

“你是看似什么都没做——也正是因此,叫别人完全看不出牙青其实是在扑咬你。你也以此为借口为自己脱身,可是真可惜,你能骗过全天下的人,却还是骗不过我呢!”

“侧福晋,小九阿哥容禀,”廿廿向武佳氏和绵偲都是微微一礼,“我跟雅馨虽母家系出同门,可是因为不是一个房头,这便从小便结了梁子去。”

“七年前,我弘毅公家大宗明公爷先在家族之中为侍读之事内选,彼时我就带了牙青同去……”

七年前的记忆,如水波漫开。

“那时候牙青还小,还只是个小崽儿,却已经学会了为了保护我,冲她们嘶吼去。”

“也是因为那次的事,雅馨格格和其他几位格格记恨了我,每次见面都是冷嘲热讽。牙青护我心切,只要她们说话难听,牙青便要咬她们去……”

“在宫里七年过来,牙青是长大了。可是狼的记忆最是超群,七年过来它依旧没忘了从小烙下的那些不痛快的记忆。它更是还记得雅馨等几人的嗓音、气味。”

“于是那天在撷芳殿里,一切便都凑在了一起去。雅馨故意说要替十七福晋去给侯夫人请安——彼时侯格格就在侯夫人身旁。”

“雅馨那天正好来十七阿哥所儿里,知道牙青来了,她也知道牙青每次见了她,都要十分愤怒。她便故意走到侯夫人面前请安的时候儿,放大声量。”

“牙青哪里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只能从声音和情态里判断,以为她是要伤害大着肚子的侯格格——小时候儿记忆这便重来,牙青就冲她扑了过去!”

“可她当然聪明,她顺势躲开,将侯格格暴露出来,仿佛牙青是要扑咬侯格格似的。侯夫人爱女心切,这便主动迎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侯格格……”

廿廿恨得咬牙切齿。

“是她故意激牙青发怒,明明牙青是在扑咬她,结果,反倒像是牙青是扑向侯格格而去,最后伤了侯夫人!”

“原来是这样!”绵偲最先悚然挑眉,盯住雅馨,失望地摇头,“雅馨格格,你好缜密的安排!”

雅馨登时双泪如珠,恨恨点指廿廿,“你胡说!你,你血口喷人!”

“再说今天的一切,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谁知道你有没有事先训练好你那畜生,故意陷害于我!”

“总之,总之今天这一幕,我全是被动的!反正,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证据,说出来也没人肯信的!”

雅馨茫然四顾,“眼前唯有咱们四个人,外加你那一头畜生。可是侧福晋和小九阿哥都是配合你演戏的,那你便没有旁观的人证去!这事即便闹到皇上跟前去,我也不认!”

雅馨指着牙青,“除非你这头畜生能说人话,否则无论是侧福晋,还是小九阿哥的话,都帮不了你!”

花丛里,十五阿哥轻叹一声。

他知道,他今儿终究还是来对了。

目下,已是到了他叫板出场的时候儿了。

他便咳嗽一声,缓缓从花丛里闪身而出。

“若是,我来当这个旁证呢?”

在场几人全都惊呆,登时全都行礼下去。

武佳氏、绵偲和雅馨全然不知道本该远在热河的十五阿哥会忽然出现在花园子里;而廿廿就算知道十五阿哥回来了,可是没想到他还跟着来了啊!

十五阿哥目光滑过那几人,最后在廿廿面上定住。

他竟然,还促狭地冲着她眨了眨眼!

廿廿两颊如火烧灼,急忙垂下头去。

十五阿哥迈着方步,当真如名角登台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到几人面前。

他先含笑道,“小弟妹、绵偲,你们两个起克。”

武佳氏和绵偲都起身,十五阿哥含笑道,“是京里传消息,说侯佳氏受惊。算算她临盆的日子近了,我这才回来看看。”

“刚到京,还没来得及叫你们知道。倒叫你们受惊吓了。”

武佳氏却拍着心口笑道,“十五哥回来了,我这边可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切都自然还是要由十五哥来做主,弟媳可不敢再硬出头了。”

绵偲也说,“十五叔回来,侄儿自是得了主心骨了!”

地上独独还深蹲着一个雅馨,十五阿哥没准她起身。

她心下惊慌,乱跳个不停。

终究,伤到的是十五阿哥的侍妾和子嗣。

十五阿哥安抚完了武佳氏和绵偲,这才眯眼睥睨地下的雅馨。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认,不打紧。”

廿廿霍地抬眸,盯住十五阿哥。

什么叫不打紧啊?

十五阿哥像是知道她的神情,回眸向她一笑,“这一次你说十七阿哥的侧福晋、你绵九阿哥都是她安排好的,不足为凭;好,那咱们下回就换一拨人,完全换成从不相识、毫无所知的人,到时候儿咱们就看看,牙青会不会还会扑咬你去!”

“你一次不认,咱们就试验两次;两次不认,咱们就试验个十次八次都可以!”

十五阿哥顿了顿,故意蹲下来,含笑凝着雅馨的眼睛。

“我想,牙青扑向你去,多少次它都不会嫌腻;而你呢,只要承受得住牙青一次一次的扑咬试验……那咱们就一直试下去。”

“端看牙青到底是扑咬大肚子的女子,还是你!直到,试到你满意为止。何如?”

【明天见~~】11

193、在她脸上拧一把

193、

十五阿哥命人叫来内务府下内管领的福晋,将雅馨暂且带回去,关起来。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武佳氏自是谨守宫规,赶忙告退,回自己所儿里去了。

御花园里就上下廿廿、十五阿哥和绵偲三人。

还有一头牙青。

廿廿觉得尴尬,这便也赶忙道,“我得送牙青回内狗房去。要不韩头儿和总管谙达必定又要悬心了。”

绵偲忙道,“我陪你去。”

不知根底的绵偲还含笑向十五阿哥行礼谢恩,“多亏十五叔赶回来,替我们做主。要不廿廿和牙青当真要背着这冤屈几个月去。”

十五阿哥横了横两人,只问绵偲,“怎地,今天尚书房的师傅们又懈怠了不成?”

秋狝前,刚由十七阿哥举发了尚书房的一干师傅们。这刚过去没几天,想那些师傅们也不敢再造次。

绵偲赶忙道,“……十五叔多虑了,师傅们都谨安职分。”

十五阿哥点点头,“那你怎么出来了?这个时辰,你应该在念书。”

绵偲小心偷看了一眼廿廿。

“侄子今儿……有些泻肚。这便坐不稳当,在尚书房里还时常出虚恭,侄子怕有辱圣贤斯文,故此今儿才跟师傅们请了一天的时辰去,将养着。”

廿廿当然明白,今儿是绵偲特地为了帮她,这才没去尚书房的。

廿廿便忙道,“……十五爷要怪就怪奴才吧。一切都因奴才而起。”

十五阿哥听着这个,索性立时便恼了,厉声喝道:“你还知道一切都因你而起就好!”

十五阿哥嘴里这股子火气,绵偲听不懂,廿廿又岂有听不懂的?

她自己心虚,便也不敢吱声了。

倒是绵偲一力地想护着她,这便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廿廿的手臂,便向他自己个儿的背后里掩藏。

口中还道,“十五叔别听她的,今儿的事儿实则都与她无干。是侄子看不得她受冤枉,这才自作主张今儿告了假……”

绵偲不说还好,绵偲一这么说,廿廿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十五阿哥面上怕都是绿的。

她赶忙悄悄儿扯了扯绵偲的衣袖管儿。

她是想说,“别说了,说啥都没用。”

可是从十五阿哥的角度看起来,倒好像是一对儿小儿女私底下拉拉扯扯……

十五阿哥登时高喝一声,“绵偲,你还不回尚书房去,你是想让我罚你的师傅和谙达,还是你的哈哈珠子和太监?!”

绵偲一凛,抬眸望向十五阿哥。

他看见的自然是毫无余地的坚决。

绵偲黯然垂首,“嗻,侄子这就回去……”

绵偲自己起身,却还伸手去拉廿廿。

“你拉她做什么?”十五阿哥不自知,他的眉目已然都气得狰狞起来。

绵偲一看就吓得一个寒颤,连忙道,“回十五叔的话儿,侄子,侄子是想顺道先陪廿廿送牙青回内狗房去……”

严格说起来,尚书房也在南边儿,内狗房也在南边儿,虽说不是一股道儿,倒也还说得通。

十五阿哥咬了咬牙,“廿廿?这名儿也是你叫的?”

绵偲又一怔。

也是,廿廿是昵称,不是她正经的闺名。

绵偲便小心道,“……是祗念。”

十五阿哥向天翻了翻眼皮,“你回你的尚书房去吧。至于她和牙青,我叫内狗房来人带回去就是,不必再折腾了!”

小胳膊儿哪儿拗得过大粗腿去,绵偲没法儿再说什么,只能是黯然地去了。

廿廿抬眸瞟着十五阿哥,“……那,奴才也先行告退。”

十五阿哥伸手一把拎住廿廿。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刚给你平了这事儿,你便急着走!”

廿廿眼珠儿清凌凌地转,“……今儿实则我都安排好了,便是十五爷不回来,我也能拿到这证据去。”

十五阿哥恼得又是咬牙切齿,“行,我不否认你聪明伶俐。可是,你也答应过我,不再见绵偲!”

廿廿忙道,“可是今儿却多亏绵偲阿哥帮忙啊!”

自从出了这事儿,雅馨十分小心,不管是谁约见都不肯见。也唯有绵偲吧,才能将她单独给调出来,且叫她心下不怀疑的去。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可是爷回来了,还用得着他么?”

廿廿垂下头,低声嘀咕道,“那,奴才也不知道十五爷会回来呀……”

十五阿哥登时就又恼了,上前伸手一左一右拎住她的小胳膊儿,“爷就恼你这个!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在爷心里是什么分量!你遇见这样的糟心事儿,爷但凡知道,如何能不回来替你挡着?”

廿廿傻了傻。

半晌才道,“……十五爷不是为了侯格格和阿哥爷的子嗣,才回来的吗?”

十五阿哥一把推开廿廿,气得背过身儿去直跺脚。

“你,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我怎么就遇上你这样儿的呢?”

偏遇见太早,她太小,看不懂他的心思,便叫他一次一次的心意全都跟泼出去的水似的,连个水花都不起!

廿廿虽说面上惶恐,可是心底终究还是甜滋滋起来。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懵懂无知啦,毕竟已经到了指婚的年岁去。

她明白他回来,必定有一部分是为了她。

可是她却不敢托大,只敢想是“一部分为了她”,当真不敢想,他全都是为了她啊。

毕竟,她终究还小,不能完全领会他心里的那个世界;更从来没有与他同过甘、共过苦。

若论情分,她知道她没法儿跟十五福晋她们相比。

可是眼前儿他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倒叫她一颗心都平稳地落了地儿。

她抬眸,悄然瞟着他背影,甜滋滋地说,“……奴才,谢阿哥爷的恩。”

十五阿哥霍地转过身来,刚刚还气得要吐血,这会子一看她那一脸并不掩饰的甜笑模样儿……

他就又木了,忘了自己刚才生什么气来着。

他只能忍不住地伸手向前,轻抚住她玲珑面颊。

“你,接受了?”

廿廿含羞垂首,“嗯。奴才知道,阿哥爷是为了奴才回来的了。”

十五阿哥心底便“嘭”地一声窜起了一枚大烟火,呼啦啦一气儿冲上天,然后哗啦一声爆裂开大大的火花去。

“嘁,知道就好。”

他忍不住指尖儿使劲,在她面颊上拧了一把。

【下午还有~】

194、可能又是下一个福晋

194、

廿廿还是跑了。

又羞又臊,又活泼泼地跑了去。

十五阿哥知道是他自己又没忍住,唐突了,将小女孩儿给吓着了。便也没拦着,只站在后头远远目送着。

——傻笑。

他垂首看看自己的手,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你啊,给我忍住喽。还不到时候儿!”

虽说是自嘲,可是仰头看看天,心里计算计算越来越短的日子——已是六月,距离冬天小十下嫁,也就还有半年——他的心里就也跟着甜滋滋起来了。

像是个少年,跟她一样大小。就算明知道笑起来有点傻,可就是控制不住由着嘴角弯弯翘起来。

十五阿哥兴冲冲地回到撷芳殿中所。

内院里的女人们都惊了。

点额小心抬眸打量阿哥爷的神色——竟然是如许的神清气爽,全然没有驰马的疲惫,更没有遇见糟心事儿的愠怒。

点额反倒忍不住皱了皱眉,低低垂下头去。

“阿哥爷自是放心不下侯佳氏和孩子,这便得了信儿便驰马而归……侯佳氏不便前来迎接,妾身叫她好好歇着。那这厢,妾身倒要替侯佳氏谢过阿哥爷了。”

十五阿哥虽没当面否认,却也含笑道,“我又何尝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回来的?她出了事,我知道你必定是第一个劳神费心的。”

“你身子本就弱,若是劳神太甚,自不利于将养。我这便回来,将这事儿从你肩上卸下来,倒叫你也安心了去。”

点额努力地笑,极力不让那笑显得太干涩。

“妾身谢阿哥爷的体恤。”

十五阿哥亲自扶着点额,一家人一起往里走,点额却轻轻推着十五阿哥,“阿哥爷去看看侯佳氏吧。她被惊吓得不轻,太医都说虽然她和孩子都保住了,但是情形却不怎么好……”

十五阿哥微微皱眉,“哦?”

十五阿哥急急奔着侯佳氏所居的东头儿去了,点额目光不疾不徐滑过骨朵儿的脸。

不意外,骨朵儿自又是恼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六月十二,侯佳氏在挣扎了一番之后,终于诞下了一个女孩儿去。

守月姥姥和大夫们使劲了浑身解数去,保住了侯佳氏母女平安。

可是侯佳氏还是大出血了。

女子分娩之时,又如血山之崩,再加上她因是之前受了惊吓去,出血的形势就更为凶险。

好在化险为夷,可是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面上的神色却都叫人无法安心。

十五阿哥仔细询问太医,太医小心道,“……此时侯格格终究是方诞育下小格格来,来日还有机会将养。”

“只是微臣也要提请十五爷,万万小心侯格格的身子。微臣瞧着如今的脉象,倒隐约觉着侯格格的身子情形与数年前福晋的脉象,颇有些相似之处。”

十五阿哥也不由得长眉紧皱,“竟会这样严重?”

帘栊轻挑,点额咳嗽着走进来。

太医急忙告退而去,十五阿哥起身亲自扶住点额,“你又何必下地?我问完了太医,自然知会你去。”

点额疲惫地闭了闭眼,“妾身方才走得慢,在外头便也隐约听见了太医的话语去……怎地,侯佳氏这样年轻,还只是头一胎,怎地就伤了气血,倒要跟妾身一样的去了?”

点额眼中浮起泪意。

“妾身的身子毁了,虽说心下不甘,可是好歹妾身已是三十岁的人;况且也已经为阿哥爷诞下过三个孩儿去了。便是以后难再为阿哥爷生儿育女,可是妾身心下倒也是欣慰的。”

“可是侯佳氏,她还这么小啊……况她侯家父兄都是在上驷院当差,便全家人的骑艺都甚为精湛。侯佳氏从小便是擅长鞍马的活泼格格,无论从这架势,还是脾气秉性倒是都与皇阿玛的淑嘉皇贵妃颇为相似……”

点额说到这儿,疲惫地缓了口气,“可是这样儿明媚动人的女孩儿,却竟然第一胎就……别说阿哥爷会心疼,就连妾身我都忍不住要落泪了。”

十五阿哥也是皱眉,“你说的有理,她原本擅长鞍马,我也以为她的身子根基会更好,却没想到……”

点额垂下头去,“她原本的身子根基自然是好的,终究一切根由都是因为了那场惊吓……这一吓,当真亏欠了侯佳氏母女去。”

十五阿哥心下微微一沉,“那终究是一场意外。”

点额笑了,“妾身明白,因是十七弟最宠爱的狗儿所致,故此妾身爷极力将此事压伏住,不叫侯佳氏母女闹去,更不准所儿里的奴才平日提起一个字来。”

“可是阿哥爷想过没有,十七弟纵然是手足兄弟,可是侯佳氏好歹也是阿哥爷的侍妾。侯佳氏所出的小格格,也是阿哥爷的骨肉,是咱们的闺女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总不能只顾着十七弟的宠爱之物,就不顾侯佳氏母女的人命去吧?总归,一只狗儿,总抵不过人命。更何况侯佳氏诞下的,还是皇孙女。”

十五阿哥不做声,抬眸望住点额半晌。

点额心下叹息,轻声道,“或许就是因为妾身的身子不好,一听说侯佳氏也可能要步妾身的后尘……妾身心下难受,更生起同病相怜之心。”

十五阿哥不由得收回本扶着点额的手去,缓缓坐直。

“那你说,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点额叹口气,轻声道,“……侯佳氏是内务府镶黄旗下内管领的出身,倒是与皇额娘是相同的。想想内管领下的女儿,能出落得这样出众的,真真是要多少年才能得一个。”

“侯佳氏原本人才标致,如今却……想来皇额娘在天上瞧着,心下爷会怜惜。”

十五阿哥叹口气。

点额缓缓又道,“妾身觉着,既然侯佳氏和咱们的小格格还是受了惊吓的影响,那这惊吓一事,便不能就这么算了。”

“阿哥爷彼时不在京中,家里一切是妾身担着,妾身便也该亲自到皇阿玛跟前去请罪……是妾身没能照顾好皇孙女,也没能看顾好皇阿玛亲指给阿哥爷的使女去。”

“此外……”点额幽幽抬眸,“那狗儿终究不是人,妾身忖着,那狗儿后头自然还有应当追究的人去。这便该一并查得清清楚楚,也好给侯佳氏和咱们小格格一个交待。”

【明天见~~】

195、请封侧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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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查清楚。”十五阿哥眯了眼,目光落在点额面上,有了些重量。

点额却摇头,“……爷,其实是不可以查清楚。”

十五阿哥都哑然失笑,“福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方才是你说要查清楚,怎地此时又说不可查清楚了?”

点额垂首,轻轻地咳。

“我的意思是,这个查清楚,是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心下要都明明白白。”

“而不可查清楚,则是不能叫外人知道真相,不可叫外人跟咱们一样明明白白去。”

十五阿哥看了点额半晌,“你这话,我就更听不明白了。”

点额叹息,幽幽抬眸,伸手过来把住十五哥的手臂。

“阿哥爷想,一来牙青是十七弟的心头所好,在咬人之前又是去过十七弟的所儿里……这事儿若是查得太细,就难免将十七弟一家都牵连进来。”

“如今前朝后宫,多少人都等着阿哥爷和十七弟内讧起来。阿哥爷和十七弟为一奶同胞,他们拿捏不住阿哥爷的把柄,这便明里暗里多少回去打十七弟的主意了?”

“十七弟性子疏朗,言行直率,许多细节之处不够周密。可是一向有皇阿玛和阿哥爷护着,倒叫他们不敢直接指摘十七弟去。可是这回不一样,是十七弟的狗儿出了事,他们就可以借机生事。”

十五阿哥点头,“嗯。尤其这会子老十七的福晋好容易得了孩子,惊动不得。”

点额松了口气,“正是这个话儿。”

点额又抬眸望住十五阿哥,“还有……除了十七弟一家之外,何尝没有廿廿啊。咱们这次要护住的,也有这位小格格。”

“哦?”十五阿哥眯眼望住点额,“此话怎讲?”

点额垂下头去,“阿哥爷反倒来问我么?”

点额说到这儿顿了顿,抬眸哀怨地瞟了一眼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不动声色,只静静迎着她的目光去。

点额无声一叹,垂下眼帘去,语中带着疲惫道:“阿哥爷难道忘了,那狗儿却是廿廿的阿玛进献给十七弟的。这回狗儿惹祸,外人就算不敢指摘十七弟,可必定会将所有的罪责都扣到廿廿父女头上去。”

“她们家虽是名门,却是庶流,本不受重视,这便一旦有人指摘,便连个靠山都没有。廿廿好歹在宫中侍读多年,当年绵宁下生,那姑娘也曾经抱过绵宁的。”

“阿哥爷可还记得,绵宁那时候还曾经无意识中扯断过那姑娘脖子里的银锁片?这么说,冥冥之中,咱们绵宁跟那姑娘还是有缘分的。”

点额目光温柔慈祥下来。

“便为了这一层缘分,我倒也愿意出一把力,护着那姑娘些儿。我这便忖着,就算为了那姑娘,咱们就也更不能将这事儿给查得太过明白了。”

听点额这么说,十五阿哥终于神色和缓了下来,“嗯”了一声。

点额便道,“好在这事儿是发生在撷芳殿里,外人就算知道,也知道得不全。只要咱们设法将这事儿给压下去,那就不会再有人追究到廿廿身上去。”

十五阿哥静静凝视点额,“那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压下去?”

点额蹙了蹙眉,“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苦主自己不闹,那官家也乐得不去管那麻烦……”

点额幽幽抬眸,“为今之计,最方便的,自然是要按住侯佳氏一家的嘴。只要他们不说、不闹,那这事儿就不用查了。”

“只要不查,就不会牵连出廿廿父女来。也免了有心之人诚心利用十七弟来败坏阿哥爷你的名声的企图去……阿哥爷,你说呢?”

十五阿哥冷笑一声,“这倒简单。侯佳氏是内院里的侍妾,福晋言语一声,我倒不信她还敢闹。”

点额却是疲惫地摇头,“阿哥爷又高看我了。虽说在内院里,我说话,她能听;可是阿哥爷怎么忘了,这回受伤的可是她的额娘。”

“她虽说是辛者库的出身,可是她们家也是内务府世家,世代官宦。她阿玛如今更是上驷院卿,正三品的内务府职官啊。侯佳氏自己不说,怎么保得住她额娘不说,她阿玛不说去?”

十五阿哥也是微微皱眉。

大清乃是马上得天下,马匹对于大清的重要不言而喻。故此但凡管理上驷院的内务府官员,也个个儿都必须是皇家信重之人。

作为天子近臣,此时又是在每天都要用到马匹的秋狝之时,只要侯佳氏的阿玛的嘴稍微开点小差,便是不小的麻烦。

十五阿哥垂眸,“福晋,看样子你心下已经有了主张。”

点额叹口气,“为了阿哥爷,为了十七弟,也为了廿廿……咱们不能强硬压伏侯佳氏一家去,咱们得给恩典,叫他们心悦诚服地自愿闭上嘴不闹才好。”

十五阿哥便也点点头。

点额悄然深吸口气,“阿哥爷……为侯佳氏请封侧福晋吧?”

“你说什么?”十五阿哥都不由得一震,“请封侧福晋,一向都唯有生子的侍妾才可。侯佳氏诞下的只是格格!”

“再说,但凡请封的侧福晋,都要等嫡福晋……”十五阿哥没说完。

点额苦笑,“我懂的,请封的侧福晋,总要等到嫡福晋已经不在人世了……没关系,妾身为了阿哥爷,为了咱们家和十七弟一家,这点子不吉利算不了什么。”

“再说,我这身子反正也已经这样儿了——活死人罢了。若还能为阿哥爷积一点福,便也是赚了。”

点额幽幽抬眸,柔柔地笑,“请封侧福晋,总归发出请求的是咱们,肯不肯封是皇阿玛。咱们好歹为了叫侯佳氏一家欣慰,这请恩的折子还是该发的。”

“他们也是内务府老人儿,自都明白宫里的规矩,就算皇上到时候不准,那至少他们是明白咱们的心意的——那这初衷便也达到了不是?”

十五阿哥倒笑了,“就在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叫我再去向皇阿玛请封一个侧福晋,啊?”

他已经有了一个皇上亲赐的大侧福晋,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主动去请封一个侧福晋……那等廿廿进门儿,还能是什么名分了去?

【下午还有~】

196、你别费这个心了!

196、

“阿哥爷说的是,这事儿出的,叫我也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早有注定一般,否则都没办法以人事来解释。”

“谁能算得出,侯佳氏是赶在这会子遇喜、临盆;又有谁知道侯佳氏母女偏偏在那日出门去赏花……”

“唉,这或许就是命,是天数。”

点额也是摇头叹息,“可是谁让事儿就是这么巧,偏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呢。咱们既然已经躲不开了,便只能千方百计亡羊补牢,叫这事儿的伤害程度降到最低不是?”

十五阿哥腾地起身,“算了。福晋别费这份儿心了!”

点额一惊,“阿哥爷……这是,何意?”

十五阿哥的脸已是绷了起来,“照你所说,侯佳氏一家若是想闹,就叫他们闹去!”

“我这就回热河,我这就当面将事情告诉侯佳氏她阿玛讨柱去。我倒要看看,那讨柱当着我的面,到底想要怎么闹!”

“不是闹么,那就当着我的面儿闹。这世上从不缺少爱作妖的人,有胆子就当着我的面儿作妖给我瞧!”

点额心下狂跳,身子纵然虚弱,却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阿哥爷这样做,岂不是还是要将这事闹大?到时候,这事儿便还是要彻查了!”

“阿哥爷……若是当真牵连到十七弟一家,还有廿姑娘去,最后连累到阿哥爷您的声名,那这事又要如何收拾?”

十五阿哥笑了,“如何收拾?该如何就如何罢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这天下这样大,前朝后宫里每天几百起子的事,这件事跟那些事比起来,小到不起眼儿了!”

十五阿哥微微情深,望住点额的眼睛,“我,今日,已是三十岁的皇子。而立之年,还有什么风浪没见过?”

“便因为这么一点子小事,便畏首畏尾,东瞻西顾……福晋也忒小看我了!”

没错,因为他有一半汉人血脉的缘故,这些年来,尤其是额娘薨逝之后的这十几年来,他言行都是谨慎,不给自己留下罗乱去;更要小心翼翼护着自己那言行孟浪惯了的弟弟去。

可是他言行谨慎,可绝不等于他怕事!

更不是他没有法子去解决事儿!

“天地这么大,宫廷却这样小;咱们的所儿里内院就更小了……”十五阿哥眯眼凝视点额,“福晋,你难道是在这内院里的日子太久了,便连你自己的眼界和心眼儿,就也都跟着缩小了么?”

点额一怔,身子微微一晃,眼中酸痛。

十五阿哥伸手拍拍点额的肩膀,“别思虑太重,放宽心些儿,好好地养着身子。等身子好了,别总在这阿哥所里圈着,挪去圆明园散散;又或者,等你能受得了车马之劳,我再带你去热河……”

点额闭上眼,缓缓行礼,“好,妾身什么都听阿哥爷的。”

“只是……阿哥爷真的要容这件事闹开去?十七弟一家自有十七弟呢,可是那廿姑娘呢,阿哥爷可想过?”

十五阿哥反倒笑了,“福晋说得对,她家是庶流,没有世爵傍身,也没有靠山……那我看索性不如将她要进咱们所儿里来。”

“有我和福晋你护着,看谁还敢对她如何?福晋,你说,怎么样?”

点额登时脸色刷白,“阿哥爷,你说什么,你说你会将廿廿要进咱们所儿里来?”

十五阿哥耸耸肩,“有何不可?”

“可是她还是个孩子!”点额浑身颤抖起来,“她,她只比绵宁大六岁!她,她还自幼就是十公主的侍读,若阿哥爷要了她去,这叫外人还不得说阿哥爷是从小就看上她了!”

十五阿哥无声凝视着点额的眼。

半晌才缓缓道,“福晋,你是我的福晋,我现在已将我的心意告诉你了。我便也是将那个小丫头托付给你……我不在京的日子,福晋万万替我将这个人看好。”

“若是她因此事而出半点的差错,掉了一根寒毛去……福晋,那你可就辜负我这一番托付了。”

点额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伸手向后,手指头抠进炕罩的雕花格子里去,紧紧扣住,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形去。

她只能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吸气。

仿佛,被干涸在了岸上的鱼。

“阿哥爷……当真想好了,非要彻查?”

十五阿哥笃定地点头,“是要查清楚!”

十五阿哥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次日一早便出京,回热河去了。

一句话,五个字,倒叫点额回味了好多天。

不怕阿哥爷长篇大论,最怕阿哥爷这么惜字如金,便叫那当中的每一个字都有了味道了,总得叫人不能不小心咀嚼。

十五阿哥就这么走了,侯佳氏那边刚生完孩子,心下就更没了数儿。

十五阿哥前脚走,侯佳氏就按捺不住,后脚就叫星锁给点额回话,说她要来给点额请安。

刚生完孩子的第二天,点额又如何能叫侯佳氏下地。

还是点额自己咳嗽气喘地下地,去了侯佳氏的东厢房。

侯佳氏一见点额来,就掉了眼泪,“我才生下孩子来……阿哥爷就走了。是不是阿哥爷见生下的是个闺女,心下不痛快了?”

所有的期盼都在孩子落地儿,看清了性别的那一刻,全数成了泡影去。

十月怀胎,一朝心碎。

点额便劝道,“你也别想这么多……宫里多的是人,头一胎生的是闺女,后头接下来就会生男了。”

点额自己也是,头一胎生下的是小二格格,后头才有的绵宁。

只不过,小二格格虚龄四岁就夭折了。

“再说阿哥爷是随驾秋狝,中途能为了你这事儿特地回来一趟,已经是皇上和阿哥爷的恩典。”

“别说你,就算当年咱们阿哥爷降生的时候儿,皇上都因为在热河要接见回归的土尔扈特等部使臣,都没回京来陪着。你在阿哥爷心里的分量,已然逾越了。”

侯佳氏这才颊边涌起了些儿红晕,心下好受了些。

“那……我额娘和我受了惊吓的事儿,阿哥爷可叫查了?”

197、别争眼前,争将来

197、

盼望了十个月,整个撷芳殿中所内院都隐隐说她可能怀的是个阿哥。

就连太医也影影绰绰地有这个意思。

结果她生下的是个闺女,侯佳氏正是一肚子暗火没地方撒,这便越想越恨受的那番惊吓。

就仿佛,若没有那番惊吓,说不定还能生下小阿哥似的。

侯佳氏这股火从孩子落地儿,看清了性别之后,就没消过。

如今但凡张口说话,都透着怨气去。

点额轻垂眼帘,只看着那小六格格——侯佳氏所生之女,在十五阿哥的闺女之中,序齿第六。

只是前头由侍妾关佳氏所出的大格格、点额所出的二格格都已经夭折了。

“……你这话儿我自然也是与阿哥爷说了。总归不能叫你额娘和你与咱们小六格格白受了惊吓去。”

点额静静抬眸,“阿哥爷也说了要查。只不过阿哥爷急着回热河,说完就走了。至于究竟什么时候才开始查,又要怎么查……这事儿阿哥爷却没给个明白的示下。”

点额静静抬眸,“可是我啊,现在也得给你透个话儿来,叫你心下有个预备——”

侯佳氏心下咯噔一声,“福晋要我预备什么?”

点额轻叹一声,“还用我说么?”

“这件事终究要牵扯到十七阿哥去,凭咱们阿哥爷与十七阿哥的手足情深啊,这件事终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呢,就也别闹了,也省得给阿哥爷添了烦心去。”

侯佳氏一怔,“福晋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点额摇了摇头,“……也是你福薄,生下的是格格。若你生下的是阿哥,咱们阿哥爷兴许会是另外的态度。”

“可是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了。孩子落地儿,你在阿哥爷心上的分量便也固定了,你若现在还要为了这事儿闹去,你难道不担心阿哥爷从此对你冷了心去?”

点额说着抬手扶了扶额角,“想想这两年,你在咱们所儿里几乎是独宠。只有你一个人有了孩子,甚至都撵到侧福晋头里去了……”

“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眼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又是三年一届的八旗女子挑选了。咱们阿哥爷就在备指之列,你也知道的,咱们所儿里马上就要来新人了。”

“这宫里,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本就刚生下格格,身子还得几个月才能调养好,近不得阿哥爷的身儿;若你这会子再不分轻重地闹将起来,给阿哥爷添了烦恼去……”

点额静静抬眸。

眸光里是冷静,却也冷得如冰。

“你说,阿哥爷为什么不去宠新人,却还要对着你去?”

侯佳氏惊得已是说不出话来,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唯有抓住点额的手。

“福晋,那奴才该怎么办?求福晋主子教教奴才。”

点额便又是叹了口气,“其实你现在还年轻,你生得又是这样明艳美丽,而且你从小在马上长大,性子又是活泼飒爽,阿哥爷自然是喜欢的。”

“就算你刚生下的是格格,可是你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只要你不失去阿哥爷的欢心,那以后自然还能生下阿哥来。”

点额说着拍了拍侯佳氏的手,“别争眼前,争将来。”

点额又叹口气,“我啊,这身子已经毁了,已是不能再伺候阿哥爷。总归将来都是看着你们罢了……你们谁能帮阿哥爷开枝散叶,我自然跟着高兴。不管怎么能抬举你们,我便无不是乐意的。”

侯佳氏听得黯然闭上眼。

“可是福晋主子……就算不能牵连到十七阿哥去,可是那丫头呢?那丫头和她阿玛,总不能什么责任都不负吧?”

点额反倒“噗嗤儿”笑了,“那位姑娘,就更别提了。我倒与你说宗笑话儿,虽暂且还不敢当真,但是你从中就听听阿哥爷的口气吧——”

侯佳氏点头,“福晋主子请讲。”

点额无声叹息,“阿哥爷说,若当真非要借着这件事闹开,那他只有将那姑娘要进咱们所儿里来——正巧儿那位姑娘本也是中选、待指的。”

“阿哥爷说,总归将所有矛盾都纳入咱们自家门里就是了,没的叫外人知道去。”

侯佳氏一双眼惊得圆睁。

“什么,阿哥爷想要那丫头?”

点额未置可否,只是耸了耸肩,“你要明白,她是八旗正身秀女,又是名门闺秀,若是进了咱们所儿,极有可能又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

侯佳氏自明白了。

她自己不过是“阿哥使女”,甚至因为是内管领的出身,乃是“皂衣旗”的,便在其他包衣佐领出身的侍妾面前,也是要矮三分的。

她便忍不住地笑,迭声冷笑。

“怨不得那么高高在上……明明伤了我母女,可是进咱们门儿来,却看都不看我。”

“原来已是将自己当成了主子,而把我当成了她的奴才去!”

点额急得有点咳嗽,一边咳一边按住侯佳氏的手,“你万万不能这么说去。”

“一来,那位姑娘年岁还小;二来,她又跟十七福晋是本家儿。”

“三来呢,她是十公主的侍读。

“四来么……”点额缓缓回眸看向含月,“她并非是你想象的冷硬之人,她实则对你十分抱歉,也托我向你表达歉意呢。”

含月上前呈上一卷经文来。

点额亲自接过来,放到侯佳氏手里,“你瞧,这可是她为你们母女抄的经。她心意极诚,每日都没辍笔过。”

侯佳氏垂眸看去,便是一眯眼。

九月十四日,圣驾自避暑山庄回銮。

九月二十日,圣驾回到圆明园。

二十六日,方从圆明园回到宫中。

这些天来,廿廿的心都是揪着的。

虽说牙青的事已经由十五阿哥从中捭阖,但是终究还不是皇上最后的圣裁决断。一天没完全定下来,她的心就一天还是乱的。

虽说她私下里这几年跟皇上也没少了见面,可是她现在心虚,也不敢主动去见皇上。她思来想去,还是偷偷借着武佳氏的过儿,想先见见十七阿哥。

她想见十七阿哥,实则十七阿哥何尝不是要见她呢。这便在圣驾回宫的当天,十七阿哥就上翊坤宫找她来了。

【下午还有~】

198、听说你喜欢钮祜禄氏

198、

廿廿因是与十七阿哥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便说话全无保留,事无巨细都给十七阿哥讲了一遍。

——除了,没将十五阿哥与她单独说的那些话什么的,告诉给十七阿哥。

十七阿哥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眼珠儿滴溜溜转着听廿廿的讲述。

廿廿本以为,他必定是想听牙青袭人的前后过程,廿廿也将她所知道的都详细讲给他听。

可是十七阿哥在听这一段的整个过程里,连一次叫停都没有,甚至连个问题都没有……

更有甚者,他脸上连一点震惊、恼怒等表情都没有!

就好像,这说的不是他心尖子上的牙青,而是别人的故事。

廿廿就有些不高兴了,心下难免以为十七阿哥不将牙青当回事去,那这次的事儿岂不就更指望不上十七阿哥了去?

廿廿便住了嘴,冷冷瞪一眼十七阿哥,“十七阿哥这算什么?嫌弃牙青给你闯祸了不是?那算了,十七阿哥尽管将牙青还给我去,我带它——家去!”

十七阿哥这才言声儿,却依旧还不是问牙青,反倒是问那在廿廿看起来细枝末节的事儿——“你是说,是绵偲把那个小钮祜禄氏给调虎离山出来的?”

廿廿叹口气,“她叫雅馨,十七阿哥别钮祜禄氏、钮祜禄氏的叫。我也是钮祜禄氏,十七福晋也是钮祜禄氏,一听都混了!”

十七阿哥骄矜地抱着膀子耸肩,“那我叫她雅馨,还跟牙青混了呢!{雅馨和牙青,在满文里是同一个词儿}”

廿廿狐疑地瞟他一眼,“那十七阿哥怎么不问牙青的事,反倒要捉着问雅馨和绵偲阿哥?”

绵偲阿哥虽然是十七阿哥的亲侄儿,可是好像没有当叔叔的这么拐弯抹角地关注自家侄儿的吧?

廿廿心下一动,便是一跺脚,“原来十七阿哥不关心牙青,而是更关心人!那十七阿哥是心里惦着绵偲阿哥,还是雅馨去?”

廿廿一生气,也跟着小心眼儿了,这便嘟囔道,“难不成是因为雅馨时常到十七阿哥您的所儿里去请安,倒叫您给看进眼里去了。今年她又正好中选,所以十七阿哥实际上是想要雅馨的?”

这么猜想也有道理啊,毕竟雅馨也是钮祜禄家的,也符合十七福晋先前的想法儿去。

十七阿哥听得也是张大了嘴巴,上下左右盯着廿廿好几眼,“我说你这个小脑袋瓜儿又是怎么长的?”

两人竟是闹个不欢而散。

十七阿哥隔日就乐呵呵去找绵偲去了。

反正皇子皇孙们也都在尚书房念书,只因为年岁不同,分在不同的隔间里罢了。

绵偲所在的隔间就俩人儿:绵偲和绵宁。

其实绵宁年岁小,这刚进学三年;而绵宁跟绵偲相差了六岁去呢,便是上学念书其实本不该在一起的。

绵偲上头有只大一岁的哥哥绵縂,绵宁上头有一个年纪更为相近的绵庆去,怎么也不该他们两个人在一处的。

可是一来绵宁勤奋好学,二来绵偲这二年多来一直在给他嗣母十二福晋穿孝,故此功课也落下不少,倒叫两个相差六岁的堂兄弟念书的进度基本上齐平了。

另外也还有十五阿哥有意安排的缘故。

终究十二阿哥永璂曾经的身份特殊,又总有人想要挑十二阿哥和十五阿哥两人的刺儿,故此十五阿哥反倒对绵偲这个侄儿格外照拂。

便连念书,十五阿哥都是将自己的嫡长子与绵偲搁在一块儿的。

十七阿哥到书房门口儿,冲绵宁慈祥一笑,然后就冲绵偲勾勾小手指。

倒是虚岁八岁的绵宁严肃地绷起了脸来,“现在是念书的时候儿,十七叔不能叫九哥出去……要不,师傅和谙达都要问的。”

十七阿哥却得意道,“要是师傅和谙达闻起来,你就说你九哥是跟着十七叔我出去了。放心,准保儿没事儿!”

现在十七阿哥牛啊,几个月前刚由他牵头儿将尚书房里所有师傅和谙达们都给惩治了,现在满尚书房的师傅和谙达们一见他都打怵。

本来他才是整个尚书房里最不服管的猢狲,结果大闹天宫之后,就更是他称老大了。

只要十五阿哥有差事,不用来念书的时候儿,他就更横踢马槽了去。

绵偲终究比绵宁年长几岁,心下隐约知道十七阿哥怕是来问他牙青的事儿,他自也没做迟疑,顺顺当当地跟了出来。

十七阿哥带绵偲转到门外夹道上去,两人蹲在红墙根儿底下,借着大门墩儿挡住门上的侍卫和太监,方便说话。

这个月份,宫墙夹道里的风颇有些凉意了,十七阿哥便将揣着袖儿,笑吟吟打量着绵偲。

“小九啊,你长大了,今年都该娶媳妇儿了。”

绵偲没想到十七叔开口说这个,便红了脸,“十七叔……您怎也来打趣侄子?”

十七阿哥耸耸肩,“你看你哥绵縂,你皇玛法今年春天就在中选的秀女里给指了媳妇儿,人家现在已经都成婚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十七阿哥自己说完也乐,赶忙改口,“啊,还没孩子。反正就是跟老婆两个热炕头了,说不定孩子也有了,在肚子里呢。”

绵偲满面通红,不过也一向都知道这位十七叔是什么性子,只管不说话就是了。

十七阿哥乐了一通绵縂,这才又缓缓道,“我也听说了,你都找你十五叔求情去了……”

绵偲一怔,脸就更红了。

不过也不意外,终究十五叔和十七叔那是一奶同胞,十七叔又爱打听,这便知道了。

十七阿哥揣着袖儿,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绵偲,“喂,我听说,你喜欢的是个那个钮祜禄氏,哈?”

绵偲听得都是一怔,随即便笑,“十七叔冷不丁这么说,侄子都有些迷糊……毕竟咱们后宫里,钮祜禄氏太多了。十七叔不如直接说她的小名儿……”

十七阿哥却是使劲摆手,“哎?别说别说!你还好,未婚的阿哥;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我随口叫人家闺名,那成什么了。还不都以为,是我看上人家啦?”

绵偲便也笑。

十七叔说得对啊,以前可不就连十姑姑都说笑,说十七叔看上廿廿了呢。

十七叔今儿故意这么不提本名,想来是要在他面前避嫌呗。

【明天见~】

199、福格格

199、

绵偲便也乐了,心里因为十七叔这么避嫌,反倒是高兴的。

他想,十七叔特地在他面前这么避嫌,还不就是尊重他嘛,知道他心仪之人就是她啊。

“成,那就钮祜禄氏,咱们不提她闺名儿就是。”

十七阿哥眨眼而笑,“那就对喽。好歹这宫里的钮祜禄氏,都是镶黄旗弘毅公的后裔,都是一家子!那便也都是我内亲,我冲着你十七婶婶,也自然都得照顾着。”

十七阿哥主动提及内亲之事,绵偲心下自是欢喜。

十七阿哥兴高采烈地说着,忽地停下来,歪头瞅着绵偲。

“……既然我跟钮祜禄氏才是内亲,你喜欢的也是钮祜禄氏的话,那你怎么没来找我呀?反倒去找你十五叔了呢?他内院里又没有钮祜禄氏啊!”

十七阿哥问得有理,这人情世故总分亲疏远近不是?

“啊,这个嘛……”绵偲纵然还是少年,这一刻也学会了老气横秋地打太极,“其实也还是因为十七叔跟钮祜禄氏的内亲啊,倒不想叫十七叔为难。”

实则绵偲当然是忌惮他十七叔这个性子啊。

别看他们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儿,可是绵偲自忖怕是自己的性子还比这位当叔叔的更沉稳些儿。

这么要紧的终身大事,他哪儿敢托付给这位办事不着调的十七叔去?

只是这话,他是不敢当面直说就是,只能打太极。

“我不为难啊,我为什么难?”可是十七阿哥还认真上了。

“你想啊,我自己的福晋是钮祜禄氏,我自然愿意咱们天家跟钮祜禄氏多多联姻。故此你喜欢钮祜禄氏这事儿,我是第一个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绵偲只能傻傻地乐,“多谢十七叔。”

十七阿哥拍拍手站起来,“不行,你这事儿不能交给你十五叔,你得交给我办。”

绵偲心里咯噔一声,赶忙道,“可是侄儿却是早几个月前已经将此事拜托给十五叔了……这中途变卦,侄子好像不敬十五叔了似的。”

十七阿哥一摇晃头,“不至于,你甭多想!”

“倒是你十五叔,他自己现在也是备指阿哥,他现在反倒不方便替你到你皇玛父面前儿去求情。你想啊,他自己还备指呢,他替你去求,这外人还不得以为是你十五叔自己想求个谁来,却拿你当幌子去……”

绵偲皱眉,倒也还是缓缓点头。

十七阿哥用眼角余光瞟着绵偲,缓缓道,“再说了,你十五叔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他是爱护你,可是他自己的本性却一向都是持重稳妥之人,平素不该说的话他都不说,不该办的事儿他是不办的……”

绵偲眉心皱结更深。

十七叔说得有理,也怨不得他拜托十五叔几个月去了,便是说中间有秋狝隔着,这也都已经回来了。可是十五叔那边儿还是没给他一句准信儿呢。

这样看来,便也当真有可能是十五叔觉着这事儿不该说、不该做,这便还迟迟没在皇玛父面前替他说起。

绵偲便有些急了,“可是,若侄子现在想变卦,十五叔会不会不高兴?”

“有我呐~!”十七阿哥邪魅一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我不方便说的话,不方便做的事儿去?”

“别说在你十五叔面前,就是在你皇玛父面前,甚至在天王老子面前,也没有你十七叔我不敢说的话、不敢办的事儿!”

绵偲只能点头。

这一点,他十七叔还真不是吹的。

“所以呐,”十七阿哥笑眯眯地拍绵偲的肩膀,“这事儿只要你点头,其余就都不用你管啦。我去找你十五叔说去,叫他把这事儿交给我办。”

“然后我就到你皇玛父面前去给你要人去——总归我揽了这事儿,若是你皇玛父不答应,那我就住在养心殿不回来了……必定替你办成这件事去!”

绵偲的脸有些热了起来。

这位十七叔虽说是一位著名的混不吝,可是你不能不承认,有些事儿这天底下可能就他敢办、能办;而且只要是他办,准成。

绵偲深吸口气,压一压强烈跳动的心脏,小心道,“那,十七叔到十五叔跟前,怎么说?”

十七阿哥耸耸肩,“还能怎么说,我媳妇儿就是钮祜禄氏,这就是最好的理由了呗!”

“我就告诉他,等以后再遇见什么喜塔腊氏的秀女啊、完颜氏的秀女啊,跟他的福晋们本家儿的,再给他去办就是。”

绵偲心下激烈地跳动,终究撩袍跪倒,“这都是十七叔疼侄子!此事若成了,侄子一辈子记着十七叔的恩德,一辈子听十七叔的差遣!”

十七阿哥笑眯眯地一拍手,“得,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给你办去,你等着!”

十七阿哥嘴上说着要去给绵偲办事儿去,可是他一扭身先去了内务府。

既没去十五阿哥所儿里,也没去养心殿。

他去看雅馨去了。

雅馨见了十七阿哥也是百感交集,自顾低头垂泪。

“……她那个狗儿,啊不,现如今是十七爷的狗儿,小时候是跟我有误会,受了她的蛊惑,这才总是防备着我。”

“可是那都是小时候的误会了啊。我那日只是去给侯夫人请安,我也不知道狗儿会因为防备我而扑过来啊。十七爷明鉴,我真是什么都没做啊。”

十七阿哥眸光里闪过一丝暗芒。

“我听说,他们内狗房里的奴才不守规矩,后来还真用牙青吓过你两回。可是别看你小小的、柔柔的,竟然没被吓怕。”

有了十五阿哥那话儿,内狗房里的太监因为这次险些跟着吃了挂烙儿,所以心里也挺恨的,这就按着十五阿哥说的,故意用牙青吓唬过雅馨两回。

可是这雅馨也着实了得,就算被吓着了,却也死咬牙关,就是不招,咬实了这只是误会,她什么都没做过。

雅馨悄然攥紧手指,“好歹奴才也是钮祜禄氏!以‘狼’为号的,又怎么会怕一只狗儿去!”

十七阿哥点头,“好硬性的格格,不愧是我大清第一勇士的子孙!”

十七阿哥说着拍拍手,“来啊,还不赶紧将福格格给放啦?”

【下午还有~】

200、平生就爱管闲事

200、

雅馨微微眯眼,垂首道,“奴才敢问十七阿哥,缘何这样称呼奴才?”

“实则,十七阿哥可以唤奴才为‘狼格格’,又或者是‘钮格格’。”

旗人称名不举姓,没有“钮祜禄格格”、“富察贵人”这么叫的。

况且“姓氏”二字,姓与氏原本就是要分开看的。”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许多“氏”只是封地之名,而不是祖先血缘留下来的那个姓。

与此同理,满人的某某氏,多是地名、水名等。譬如著名的佟佳氏,“佟佳”跟令懿皇贵妃的“魏佳氏”不同,不是汉姓转化而来,“佟佳”就是一条大河的名字。佟佳氏是以地为氏的满人世家的姓氏。

故此就更不合适以地名、河名来作为对人的称呼了。

但是女子不便公开称呼闺名,总要有名号来方便称呼,这便可以简单取姓氏之中一字。

“狼格格?钮格格?不用了,宫里已经有人用了,容易混。”

十七阿哥眯眼盯着雅馨呲牙,“你阿玛不是福昂么,那就叫你福格格就是了。”

又或者,以父亲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来称呼。这个习惯与蒙古等草原民族都是相通。

“再说……”十七阿哥耸耸肩,“你这事儿遇上我了,那你就是有福气的人。”

十七阿哥发话了,内务府人没人敢拦着。

况且现在也是六阿哥永瑢管着内务府呢,人家永瑢的继福晋也是钮祜禄氏,内务府好歹也得给几分情面去。

十七阿哥亲自带着雅馨离了内务府,给送到宫门口儿,“回去吧,好好儿歇两天。你五格格那边儿,我替你说去,你五格格必定不会计较这么两天。”

办完了这事儿,十七阿哥终于溜溜达达奔养心殿了。

这两天乾隆爷回宫祭太庙,兼乾清门听政,到了这会子也该忙完了。

忙完了国事,就该是爷俩儿促膝说家事儿了。

养心殿里,乾隆爷正好在用晚晌。

晚晌就是吃个自在,不用正膳那么劳什子的规矩,只管拣两样喜欢的小菜,用一张炕桌直接往炕上一摆就是了。

“来啦?正好,陪我喝两口儿。”

“不行!”十七阿哥笑嘻嘻地上前抓过酒壶,“就这么点子酒,还是素酒,都不够儿子一人儿嘬两口的……”

“纳玛疼儿子,就都让给儿子吧。要不把儿子的酒瘾给勾上来,倒压不住了。”

乾隆爷哼了一声,便也都由得他去。

爷俩儿盘腿上开,隔着一张小炕桌,面对面地吃饭。

十七阿哥鼓鼓捣捣地就将话茬儿给提了。

乾隆爷听了,便将筷子给撂下了。

原本当老爷子的,是应该要摔筷子的,可是乾隆爷还是忍了,甚至自己将筷子稳稳当当摆齐了。

旗人饭桌上规矩可多,光是这筷子的规矩就好几条儿。这小十七淘气,小时候儿吃饭总掉筷子,没少了叫他额涅罚去。

当年令懿皇贵妃在世的时候儿,就这纠正小十七使筷子的事儿,就立了好些日子的规矩。

今儿乾隆爷自己都忍住了没摔筷子,还自己给捋齐,摆正了,老爷子冲十七阿哥扬了扬眉,“你呐,摆正道了没?摆正道了再说话!”

十七阿哥都这么大了,乾隆爷还这么看管着,是有道理的。因为就在乾隆爷话还没说完的当儿,人家十七阿哥就又把两根筷子插在饭碗上了……

碗里有饭,隆起一个馒头形;上头再插两根筷子……

乾隆爷一拍桌子,“你这混小子,你又乱来!”

小孩儿不懂事,可若是一家老小一块儿吃饭的话,这让老人看了多不吉利呢?

十七阿哥赶紧笑,却没急着将筷子拿下来,反倒顺势拜拜,“额涅,儿子是想着您呢。让您先动筷子,儿子才敢吃。”

乾隆爷原本是要拿如意敲儿子脑袋的,听了他这么说,便低垂眼帘,松开了如意去。

十七阿哥不急不忙抬起眼,“……还有,汗阿玛,儿子刚刚说完了啊。没啥要说的了。”

乾隆爷心下已是硬气不起来,便只能叹一声气,“我说你这猴儿,你怎么什么都管?人家绵偲的事儿,怎么也轮到你操心了?”

“他阿玛和额娘不是都死了嘛!”十七阿哥义正辞严地,“那当然得我这当叔叔的替他经管咯。”

十七阿哥说的不是绵偲本生父母,而是绵偲的嗣父、嗣母,十二阿哥永璂夫妻两个。

十七阿哥又小心瞟乾隆爷一眼,缓缓道,“再说我哥对绵偲也好啊,我哥现在就绵宁一个儿子,还是嫡长子,我哥别人都没选,偏就选了绵偲一个与绵宁一处念书。”

“还有,十二哥临终将他最宝贝的那本清话集子给了我哥……这双重的情谊啊,我哥要是不对绵偲好,那可就成了恶名喽。”

十七阿哥厚着脸皮乐,“我得拍我哥的马屁去不是?我哥照应的侄子,那我也替他照应着;我哥暂时顾不过来的,我替我哥想着……那我哥就一定再舍不得罚我了。”

“哦。”乾隆爷都不由得扶了扶额角,“算你小子还有个‘故动’心眼儿。{心眼儿多、坏主意}”

一看阿玛神色平缓下去,十七阿哥知道这就是自己的话已经被阿玛接受了。

他就乐,又给自己加戏:“再说啦,我媳妇儿也是钮祜禄氏。我除了是帮我自己的侄子,我也是帮我内侄女儿哪。”

“我这叫两面叫好!”

夜色渐浓,乾隆爷目送那动如脱兔的老儿子蹦蹦跶跶地走了,也是垂首无奈地笑。

收敛起形色,他唤魏青奇,“……朕秋狝这一走几个月,也不知道你十公主念书念得如何。”

魏青奇立马会意,忙上跪倒说,“这么晚了,皇上自舍不得叫十公主亲自过来。再说十公主一听,还不得以为是皇上问她背书,倒叫十公主紧张不是?”

“依奴才愚见,倒不如老奴去请十公主的侍读学生过来,皇上一问便知。”

乾隆爷面无表情,只是嘴上轻描淡写地道,“嗯,就照你说的办吧。”

【明天见~】

201、当朕的儿媳妇吧

201、

廿廿奉旨来到,乾隆爷淡淡道,“这都十月了,十月十五是你十公主的初定礼……你十公主的婚礼从初定礼就要正式开始,年底之前成婚礼、回门礼自都办完了。”

乾隆爷拿十公主当引子,说完了之后眯眼盯着廿廿。

“那你呢?你十公主厘降之后,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嗄?”廿廿装傻,“奴才,奴才能有什么打算?”

乾隆爷哼了一声,“你小前儿,就是人小鬼大;如今人渐渐长大了,就更要修魔道去了,嗯?”

廿廿忙笑,“奴才哪儿敢!皇上是真龙天子,那是真神,奴才什么魔敢到真神面前来嘚瑟来呀?”

乾隆爷这才大笑,“那就给朕说实话,甭绕弯子!”

廿廿点头,含笑道,“奴才给皇上贺喜。”

“十公主是皇上最小的孩子了,等十公主的婚事办完,作为阿玛,皇上可松口气去了。”

乾隆爷哼了一声,抬眸凝着她,“你不是还比你十公主还小一岁去呢么?”

廿廿先点头,却随即“扑哧儿”一笑,“皇上怎么将奴才跟十公主比去?奴才可不胜惶恐。”

乾隆爷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

这小丫蛋儿哪里明白,此时她和十公主一个是闺女,一个是儿媳妇儿,对老爷子来说,那是手心手背啊。

虽说儿媳妇儿没有血缘关系,看着比闺女还远一层,可是这个儿媳妇儿却不仅仅只是个子妇,这可能是大清未来的女主人啊。

从这个层面来说,老爷子对这小丫蛋儿的期许,是要高过闺女去的。

廿廿也瞧出老爷子瞪她呢,她便只是笑,没惶恐,也不谢罪。

终究是认识这些年了,早年间刚知道他是皇上的时候儿,他神色稍有变化,她都吓的浑身打颤;可是这两年,随着她长大,她倒也不怕了。

她知道,老爷子不会真跟她生气。

“奴才方才有说话了吧?”廿廿笑眯眯望着乾隆爷,“还请皇上明白示下,哪怕骂奴才一顿呢。您老可别憋着呀。”

乾隆爷呲了呲牙,“用你管?你个小丫蛋儿,管得越来越宽了,连朕你也敢管!”

“奴才给皇上讲个故事呀?”廿廿耐心地哄着老人家,就像哄着个任性的老小孩儿。

她阿玛是个孝子,当年为了供养双亲,都不惜做旗人最抹不开面儿去做的经商活儿。所以她阿玛对侍奉老人家方面极有心得,从小就教给她,对老人家“孝”和“顺”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哄”。

乾隆爷便哼一声,“讲呗~~谁堵上你嘴了不成?”

廿廿莞尔。

这老爷子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是显然老爷子的心不仅仅在宫禁之内,他喜欢听那些市井巷陌里的故事。

可是显然这宫廷里,能给他讲这样故事的人不多。

从前倒是按摩处一位专门伺候乾隆爷梳头、刮脸的老太监,寻常当差的时候儿,会为了让乾隆爷放松,一边给伺候着一边讲那些故事。

可是老太监后来过世了,再换来的是一位年轻些的太监,一见皇上就紧张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就更不敢讲故事了。

廿廿有几回赶上了,便琢磨着给乾隆爷讲讲她所知道的那些故事。

好在老爷子也爱听,倒叫她越来越有信心了去。

廿廿便颔首微笑道,“皇上知道什么叫‘斜眼儿’么?”

乾隆爷哼了声,未置可否。

廿廿也不理会,自顾讲下去,“奴才给皇上今儿讲的故事啊,就是奴才在我们家田庄里遇见的一个斜眼儿庄户……他姓刘,排行老三,人称外号‘斜眼儿刘三’。”

“皇上猜,他的眼睛是怎么斜的呀?”

乾隆爷又哼了声,虽还是没搭茬儿,眼角却已经渗了些笑意出来。

廿廿就知道,实则老爷子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那她也得继续说完啊。

“话说那年斜眼儿刘三跟他孙女生了一回气,他又恨孙女不听话,却又舍不得打,这便自己坐在那生闷气,忍不住斜眼儿剜孙女两眼……”

“结果怎么着您猜,他那眼珠儿结果一下子卡在眼眶角儿这嘿儿,转不回去了!就是这样,他从那以后就变成了个斜眼儿……”

乾隆爷终是忍不住,啐了一声,“我眼珠儿好着呢,没卡住!”

廿廿拍手大笑,“那您也别生闷气啦,您心里想什么,就跟奴才直说呗?”

乾隆爷叹了口气,“这么说,你自己个心眼儿里,觉着是我孙女儿呗?”

廿廿便也认真点头,“奴才当然不敢当皇上的孙女儿,可是奴才的意思是说,论辈分的话,奴才的年岁只能当孙女辈呀。”

乾隆爷终于幽幽抬起眼睛来。

那目光之幽深,倒叫廿廿都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小丫蛋儿你当真是预备指给绵偲当福晋呢吧?”

廿廿真吓了个趔趄,全没想到老爷子怎么忽然给转到这儿去了。

这么说起来——这笔官司,老爷子是全都知道了呀。

廿廿心下叹气:唉,也是,这是宫廷,皇上是老大,所有人都是皇上老大的奴才,便还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皇上去呢?

廿廿跪倒,小心道,“……指配之事,奴才自然全凭皇上做主。皇上圣裁之前,什么都是空谈,奴才自己便也都没当真了去。”

乾隆爷挑了挑眉,“听你的意思,你又好像心思并不在绵偲那?”

廿廿垂下头,藏起神色来,“奴才……与绵偲阿哥同岁,且绵偲阿哥一向对奴才多有照拂,奴才心下感激。”

“哦……”乾隆爷仰头来,眯了眯眼,“朕明白了,你心下只有感念。”

乾隆爷拍了拍手,“那你起来吧。”

廿廿小心地起身,乾隆爷凝视她的眼睛,“如果,朕从没将你当成孙女儿辈看呢?朕要你长一辈儿,当朕的儿媳妇,如何?”

从养心殿出来,廿廿还是腿肚子转筋的。

虽说这事儿她早有预备,毕竟十五阿哥已经剖白过心迹了;可是当真事儿砸到眼前来,她还是有点懵的。

再说,十公主的初定礼就在眼前,最迟最迟两个月内就完成所有的婚礼仪式了,那她未来的一生,便也就在这两个月里,将会决定。

她扪心自问: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么?

【下午还有~】

202、女人们将来的身份

202、

十月十五日,十公主初定礼,乾隆爷在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赐皇子、王、公、大臣、额驸宴。

十一月,诸皇子分封。

乾隆爷下旨:“今诸皇子年齿已长,允宜式遵成宪,锡授亲藩,用昭慈眷。”

“皇六子永瑢,著晋封为质亲王。皇十一子永瑆,著封为成亲王。皇十五子颙琰著封为嘉亲王。皇十七子永璘,著封为贝勒。”

乾隆爷还特别吩咐:“其皇十一子以下,俱著仍在内廷居住,暂缓分府。”

此时十一阿哥以下,只有十五阿哥、十七阿哥这兄弟俩了。也就是说,尽管十五阿哥、十七阿哥都已经早就成年了,且都有了家室,可是乾隆爷还叫他们留在宫里居住,让这两位儿子陪着他。

也由此,倒叫储君身份之事,几乎已经撩起了面纱来。

乾隆爷自己当年为皇子的时候,就是从未曾出宫分府,一直在宫内居住,直到最后承继皇位。

那么按着乾隆爷自己的老例儿,储君的人选便已经注定是在这两位继续留宫居住的皇子。

而以十七阿哥的性子,前朝后宫又谁敢相信十七阿哥会是储君呢?

乾隆爷以这样的方式,虽然未曾公开宣告,却也已经事实上揭开了十五阿哥的储君身份。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中土藩国,皆为仰望。

十五阿哥的撷芳殿中所里,虽然表面上大家都不动声色,可是关起门来,所有人都喜不自胜。

后院的女人们,谁都没办法免俗,心下自都在衡量着自己将来的位分。

点额为嫡妃,将来的位分自然是中宫皇后,这个倒没什么可想的。

可是点额以下,从骨朵儿开始,这便都在心里算起了小九九儿来。

骨朵儿是皇子侧福晋、嘉亲王侧妃,原本与嫡福晋只差一步之遥,可是若将来十五阿哥登基,那她的位分可就不一定了。

身为侧妃,可以是皇贵妃;也可以如乾隆爷的侧福晋高佳氏一样,初封贵妃;甚至可能如乾隆爷的继后辉发那拉氏一样,初封只在妃位。

从皇贵妃到贵妃、妃位,这差别可就大了。

皇贵妃是二妻,长子、长女皆视为嫡出,为嫡皇子、固lun gong主;

可若是贵妃、妃位,那便只是妾室,顶多算是“媵妾”之中的“媵”。地位高于妾,却终究不是妻。

还不如那些阿哥使女呢,身份倒都是明确的。但凡诞育了子嗣的,初封就会高一点,可能从嫔位开始起封;而没有子嗣的,就得从贵人、常在,乃至答应起封了。

虽说位分之间也有差别,好歹都还是庶妾,影响不到什么去。

骨朵儿为此心烦意乱,咬着小手绢儿,好几日心下不能开晴。

原本心知肚明自家阿哥爷便是储君,可是这快乐却转瞬就化为了烦恼,倒叫她怎么都乐呵不起来了。

一班后院女子去给点额请安加贺喜,众人不管各自心下如何,至少面上都是喜上眉梢的。

终究,这是阿哥爷的大喜。

这天下,哪有几个人能轮上这样的欢喜去?

便连身子羸弱了好几年的点额,今儿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已是起了炕,坐在明间儿正座接受一众侍妾的行礼。

刘佳氏、沈佳氏等几位老人儿,更是带头先给点额行起cān bài皇后的大礼来。

点额面上也是欢喜得涌满了红晕,却还是小心嘱咐,“……这事儿就算咱们都心下有数,可终究还不到这么掀开的时候儿。在皇上正式宣告之前,咱们可不能再这么着了。”

刘佳氏和沈佳氏等人对视一眼,都是含笑道,“奴才们都明白。只是今儿刚得了这信儿,就当真是按捺不住。”

“且叫奴才们孟浪这一回吧,过后自当谨言慎行,静待皇上正式下旨宣告去。”

点额便也含笑点头应允了,“好~~你们都这样说了,我便自也随你们孟浪一回就是。”

众人全都这样地喜笑颜开,偏骨朵儿在畔只能是强颜欢笑。

众人散去,侯佳氏留下来,亲自伺候点额卸去头上钿子。

侯佳氏天生明艳,便是生完了孩子,且身子受了些损伤,可是恢复得却也还是甚好。

至少眉眼之间,不减风姿。

点额从镜子里瞧着,心下也只能是叹息。

“咱们阿哥爷既然已经封了亲王,那咱们的身份也跟着改变了。福晋是否要先受封为亲王福晋去?”

虽点额自成婚,身份就已经是皇子嫡福晋。可是因为皇子还没有封爵,而且皇子的封爵可能为亲王、郡王、贝勒好几种,所以皇子福晋的身份也是不同的。

此时十五阿哥已经为嘉亲王,那么点额便是亲王福晋,可以册封为“福晋”;而十七阿哥的福晋,因为十七阿哥的爵位为贝勒,而只能受册封为“夫人”。

甚至,所谓的“皇子福晋”都只是口头的称呼,便与民间口头称呼谁家的媳妇儿为“夫人”一样,是没有册封的。

此时不说旁人,便连八阿哥永璇的嫡福晋章佳氏,小名庆藻的,夫妻早已成婚多年,宫内宫外早叫了多少年的“八福晋”,都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福晋”。

而有没有朝廷正式的册封,便会直接影响到皇子内宅里女人们的身份去。

便是同为侧福晋,有朝廷册封的,那是天子亲赐的妻,二妻;而没有朝廷册封的,便是在内宅里享受侧福晋的待遇,却也依旧还是妾。

便如乾隆爷的两位侧福晋高佳氏和辉发那拉氏,乾隆初年起封之时,谕旨里都还是“庶妃高佳氏、庶妃那拉氏”,并不称“侧福晋”。

这就是因为乾隆爷一直住在宫里,没有出宫分府;而两年后乾隆爷就以宝亲王的身份继承大宝,所以二位侧福晋也还没有得到侧福晋的正式册封,故此谕旨里只能说“庶妃”。

而既然是“庶妃”,那将来能封什么位分,就没有祖宗规矩的保障,只能看自家主子爷心里的喜好了。

喜欢的,如高佳氏,使女超拔的“庶妃”,也可以初封贵妃,与皇后一样接受行礼;不喜欢的,如那拉氏,便是满洲名门出身,可因为是“庶妃”,初封只能是妃位而已。

【明天见】

203、指配:钮祜禄氏

203、

“嗯,那自然是要的。”

点额从镜子里瞟了侯佳氏一眼,没再多说旁的。

可是侯佳氏却也听明白了。

侯佳氏虽是辛者库的出身,是皂衣旗的,看似身份低微,可是他们家却也是世家了。

辛者库人,世世代代为皇家的家奴,难不准科举,只能为皇家做“家务事”。这样的人家儿却也因此,反倒对皇家秘辛更为了解。

在大清的历史上,可不是说你是皇子的嫡福晋,你将来就一定是大清的皇后。

有些嫡福晋只能得到一个“元妃”的称号,却要眼睁睁看着皇后的尊号给了后来的女人。

例如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元配为佟佳氏,努尔哈赤甚至曾入赘在佟家。可是后世追封,佟佳氏只为“太祖元妃”;而皇后则是孟古哲哲。

再如太宗皇帝皇太极,元配为钮祜禄氏,也正是额亦都的女儿,与廿廿同门。死后却也只得“元妃”称号,而皇后却是后来进门的哲哲和布木布泰。

甚至,就连“元妃”的称号,她都没能独自享有,皇太极还将元妃的称号给了死后的海兰珠……

“元妃”二字,虽然占了一个“元”字,但是重点却永远在后面的“妃”字上。

再是元配,也终究永远是妃,不是后啊。

虽说这样的事情都是发生在大清入关之前,在大清入关之后,越发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这样的事情没再发生过。

可是中原文化是“影响”,而太祖、太宗皇帝的做法却是“祖宗规矩”,个中轻重,自有分别。

所谓“祖宗规矩不可变”,便若是哪位皇上不顾中原文化的影响,而执意只遵循祖宗规矩呢?那谁也挑不出个理来不是?

故此侯佳氏听出来了,点额说的是“那自然是要的”,而不是“那是自然的”。

一个“要”字,便含着太多的主动之意,点明了争取之心,以及势在必得之意。

“既如此,那咱们侧福晋就算是皇上亲赐的‘皇子侧福晋’,却也未必是名正言顺的‘亲王侧福晋’喽?”侯佳氏笑意盈盈,从镜子里看着点额。

点额挑了挑眉,轻垂眼帘,“按规矩来说,是的。如果没有朝廷的正式册封,那即便是皇上亲赐的皇子侧福晋,也未必就是‘亲王侧福晋’。”

侯佳氏长出一口气,掩饰不住笑意,“如此说来,咱们阿哥爷封王,可是对侧福晋来说,却倒未必全是好事儿!”

点额没有抬头,只淡淡道,“如果不计那个虚名,只关起门儿来的话,就算没有朝廷的册封,可是该是侧福晋就还是侧福晋,一应的吃穿用度都差不了的。”

“可如果非要去争那个名分的话……那倒真的就不一定了。一切都要看皇上和阿哥爷的心思。若是皇上和阿哥爷想给,便如慧贤皇贵妃一般,使女都能超拔了;可若是这二位主子不想给,那元配都只能是妃。”

侯佳氏深吸一口气,从镜子里盯着点额,“按说,生育过的,便是使女,也理应得超拔的?”

点额缓缓抬头,“嗯。如刘佳氏,她诞育了大阿哥和三格格,儿女双全,又是长子生母,她便必定是个福分大的。初封的位分,甚至不会低于侧福晋。”

“只可惜,你诞育的是个格格,我倒劝你,不必跟刘佳氏比。”

侯佳氏便笑了,“奴才心下自然明白。刘姐姐不仅诞育了大阿哥和三格格,刘姐姐毕竟还是阿哥爷身边儿的老人儿……”

侯佳氏目光里闪过一丝精芒,直直盯住侯佳氏,“福晋早就教导奴才,便是要争,也跟新人争,没的跟老人儿们去争……”

“奴才不但不跟刘姐姐争,同样只产女的沈姐姐,奴才一样儿不争!”

点额终于缓缓抬眸,定定看了侯佳氏一眼,“嗯,难为你将我说过的话,都记得如此牢靠。”

侯佳氏道,“从奴才进所儿,嫡福晋的每一句教导,甚至每一字,奴才都绝不敢忘,全都记得真真儿的。”

“嫡福晋吩咐奴才练字,奴才起初也没想好要写什么字,既然奴才脑子里记得的全都是嫡福晋所教导的一字一句,故此……”

侯佳氏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点额却倏然凝眸,目光疾闪。

侯佳氏抿嘴一笑,“奴才也就将福晋主子曾经对奴才吩咐的一字一句全都记下来了!如今也累成了厚厚一本,奴才年节伏腊的,还都要焚香净手,捧出来再读一读的!”

点额倒吸一口气。

缓缓垂下头去,点额缓缓道,“何止你都还记着,我自己何尝就曾忘了?从前与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心下都是有数儿的。”

“你放心就是,等时机到了,我那些话终究都会实现的。”

因这一番皇子亲藩,乾隆爷的诸位皇子,无论在世的,还是已经薨逝的,已经都有了爵位。

就连最能闹腾的幼子十七阿哥永璘,都得了贝勒去。

只除了一位,那就是曾经唯一的嫡皇子——十二阿哥永璂。

乾隆爷就如同忘了他一般,生前什么都没封过;死后十多年了,在这样众位皇子都得封的时候儿,还是连个追封都没有。

绵偲心下的压抑和凄苦,可想而知。

乾隆爷颁下锡授亲藩的旨意之后,又为了明年的八旬庆典,皇子公主们皆要有使银子的地方儿,故此乾隆爷又赏给皇子、公主、皇孙们银两。

皇子们与十公主,各得五千两。

便是绵字辈的皇孙里,绵恩也独得五千两赏银;其余绵亿、绵惠、绵懿几位也都得了赏银二千两。

这几位皇孙得了赏银,自都是因为父亲或者嗣父已经不在,他们各自袭爵,支撑起了门户来,所以按着各自的袭爵得了赏银去。

而绵偲自己呢,明明也是承袭了十二阿哥永璂的门户,且今年已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可算成年……皇上却如同压根儿忘了十二阿哥这一脉似的。

没有他嗣父的追封爵位,也没有他这个承嗣子的赏银。

皇上对十二这一房有多绝情,当真是几乎达到了再不想提起,宁愿从未出生过的地步去。

许是绵偲的绝望终究上达天听,感动了上天。三日后,终于传来谕旨,乾隆爷为绵偲指配!

【还有~~】

204、天,怎么会这样啊

204、

女孩儿的闺名自是隐晦,圣旨里绝不会提及,礼部官员宣旨之中能听见的的唯有“钮祜禄氏”四字。

一听所指配之人为“钮祜禄氏”,绵偲的心登时欢喜的爆裂开去!

绵偲跪接圣旨,还没等听完宣旨,便欢喜得要重重叩头下去。

倒是陪同礼部官员同来的如意在畔拦了一句,“绵偲阿哥不必急着叩谢,请先恭听完圣旨。”

绵偲不好意思,忙道,“是我的不是,光想着圣恩浩荡,便只想叩谢皇恩,倒忘了规矩去。”

如意笑笑,再没多说什么。

礼部官员继续宣旨。

“钮祜禄氏父福昂,祖父总督爱必达……”

绵偲便惊住,顾不得规矩,扬声截住,“这位大人且慢!大人……怕是拿错了圣旨,念错了吧?”

“是不是这一拨指配的人数颇多,大人同时要宣旨数份;而出自钮祜禄氏的秀女,又有好几人,故此大人念混了?”

礼部官员叹了口气,左手高高举起圣旨,右手倒是垂下,给绵偲打了个千儿。

“回绵偲阿哥的话儿,奴才哪儿有那么的胆子?若这么大的差事,奴才这会子也敢给念错了,奴才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别说他只是个六部官员,便是亲王、皇子的,便只是在字眼儿上出个错儿,都是大罪,有的连王爵都丢了。

这事儿是错得起的么?

绵偲心下,仿如五岳齐坍,轰然一声,便只剩下漫天的灰尘扬起,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已经没命了。

礼部官员不知情由,如意就算隐约知道却也只能无声叹息。

礼部官员宣旨完毕,如意还要在畔提醒一声儿,“绵偲阿哥,这会儿该叩谢圣恩了。绵偲阿哥,绵偲阿哥……”

绵偲被唤醒,麻木地一个头叩了下去,却是重重落地。

额头鲜血流下,整个人也歪倒在了地上……

苏醒之后的绵偲,只来得及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换过了衣裳,便急急奔向十一阿哥永瑆的所儿。

此时的成亲王永瑆,也尚未正式分府,依旧在宫中居住,倒也近便。

绵偲不顾门上的规矩,不等通报,便急忙往里闯。

他本生庶母李佳氏得了信儿,连忙先出来迎着,将绵偲给截进自己的屋里去。

知子莫若母,这几天宫里最大的事儿就是皇子封王之事,身为绵偲的本生庶母,李佳氏心下何尝不替自己儿子打算过?

便是儿子已经过继,便是十二阿哥被追封了爵位,儿子承继了,也轮不到她本人如何;可是好歹,能看着儿子好,自己心下也是欢喜的。

可是她也没想到,到头来,一切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知道儿子心下必定委屈,这两天也是揪着心的。

今儿一见儿子这么失魂落魄地闯进来,她的心下是最难受的。

“哥儿啊,你别这么着……便是这一回落下了十二阿哥去,可是十二阿哥毕竟是皇阿哥,又是前头继室皇后唯一的儿子了……皇上不能叫十二房这么一直光头下去,啊。”

“退一步说,就算皇上不肯封;可是皇上如今已是八十岁的人了,等将来你十五叔继位了,就凭你十五叔和十二阿哥的情谊,你十五叔也绝不会不给个追封的。”

“再说了,现如今你不就是跟绵宁阿哥一处念书呢么?绵字辈的阿哥这么多呢,可是你十五叔却单选了你陪着绵宁阿哥一处念书,这心意也是不言自明不是……”

绵偲望着自己的本生庶母,终是忍不住,抱住李佳氏的脖颈,落下泪来。

“妈,您误会了。儿子不是为了爵位……”

李佳氏也怔住,“哥儿那又是为了什么呀?”

绵偲哽咽道,“皇玛父为儿子指配……那个人,不是儿子想要的人!”

绵偲虽是十二阿哥永璂的嗣子,但是因为永璂夫妻二人都已经过世,且绵偲生父永瑆也刚封亲王,故此皇上的旨意也早派人传旨给了永瑆来,李佳氏虽没分跟着一起接旨,永瑆后头倒也告诉她了。

她得知了,原本是满心欢喜的。

“……我的哥儿啊,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浑话?你可知道你的福晋是什么家世的?她是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十六房,也就是他们家嫡系大宗一房的啊!”

“她阿玛虽如今官职还不高,可是她祖父是爱必达,宫内那位顺妃主子就是她亲姑姑啊!”

“这样的身份,别说在这一届里所有钮祜禄氏的女孩儿里是最尊贵的,便是在各家秀女里比较起来,也是在前头的啊!”

这样的媳妇儿,李佳氏自己心下是早早儿就满意的,甚至与有荣焉。

绵偲却是落泪,“可是,儿子心上却已是另有心仪之人……”

李佳氏闭了闭眼,“你这傻孩子,又说傻话,这事儿何尝会由阿哥们自己去求来的?终究都是皇上做主。”

绵偲摇头,“儿子当然明白这个规矩,可是儿子都已经求过了十五叔和十七叔去……若没有二位叔叔的允准,儿子便自也不敢再做这个梦去。”

“可是儿子想,既然十五叔和十七叔都已经答应了,那么凭二位叔叔在皇玛父面前的分量,这事儿便该可指望的。”

李佳氏也是微微皱眉,“十七阿哥倒也罢了,你是说,十五阿哥也曾答应过你去?”

封王之日起,十五阿哥的身份,她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如何心下还没有数儿呢?

君无戏言,更何况是即将成为储君之人,自更是所有言行都极为谨慎才是。

见他妈迟疑,绵偲便道,“这会子儿子也知道不便直接到十五叔和十七叔跟前去问,可是此时儿子的嗣父、嗣母都已经不在人世,儿子能仰仗的,也唯有阿玛了。”

“儿子这才回来,想求求阿玛……阿玛好歹也刚封了亲王,阿玛在皇玛父跟前说句话,怕还是管用的……”

李佳氏便是一惊,“我的哥儿啊,你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去。万万,使不得啊!”

绵偲惊住,“……为何?只因为儿子已经出继了,阿玛就不认儿子了吗?”

【明天见~~亲们放假都没出去踏青呀?】

205、猜 测

205、

李佳氏也是难过得垂泪。

“哥儿啊,你这话倒也是没错的。终究你现在是十二房的儿子,不算是你阿玛的儿子了……”

“再者,你也要体谅你阿玛。你阿玛他自己现在的心下,也不是滋味。他与你的境遇……又何尝不是如出一辙。”

绵偲一怔,赶忙抹一把眼睛。

“妈,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李佳氏叹了口气,“如今众位皇子,未曾分府,依旧住在大内的,就剩下咱们家、十五阿哥家、十七阿哥家这三家了。”

“因为这个缘故,你阿玛心下何尝没有过念想去?”

从乾隆爷自己的老例儿,便注定储君一定是出在成年之后依旧不分府的皇子里。

六阿哥永瑢出继,乾隆二十四年分府;

四阿哥永珹也出继,乾隆二十八年分府;

八阿哥永璇是乾隆四十四年,也就是十年前便分府了。

大内留下的就是十一阿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三人。

其中储君之位最大的悬念,自就是出在了十一阿哥永瑆和十五阿哥颙琰两人的身上。

况且两人的生母都是皇贵妃,也都陪葬在了帝陵里,这都符合立储的征兆去。

这样的悬念,从乾隆四十四年八阿哥永璇分府,到如今,已是维持了整整十年去了。

更何况在这十年间,在给先皇太后治丧、升祔太庙的重大仪式之中,永瑆的身份甚至看起来是高于十五阿哥颙琰的。

故此,这十年里,外间最大的猜想反倒是十一阿哥永瑆。

当然,只是外界从不知道,实则早在乾隆四十四年之前的六年,即乾隆三十八年,乾隆爷已经秘密定了十五阿哥为皇太子了。

十年啊,十一阿哥心下也不无念想整整十年去,乾隆爷忽然一道旨意,说“十一阿哥以下”暂缓分府,依旧在内廷居住,这便已经是将永瑆排除在外了。

即便永瑆原本与十五阿哥情分很深,当年在十五阿哥五岁的时候儿就将自己最喜欢的扇子送给十五阿哥,并因为扇柄上“兄镜泉”的字儿,惹得皇阿玛惩罚……却也都并未影响兄弟情。

可是人之常情,永瑆心下的失落感自然也难以短时间抹去。

虽然现在内务府还没给十一阿哥永瑆选好王府官房,且王府选定之后还需要修葺改建,以及还要分田庄、内管领、当铺等,支出巨大,不是一年两年就能预备齐的,故此事实上分府还需要持续数年的时间,永瑆还能在内廷再住几年……可是皇上的心思已经明摆着了。

“哥儿啊,你阿玛如今的心情,就如同给了个甜枣儿,却又被打了一巴掌一样。他为自己尚且没法儿争,你又如何方便再为一个已经出继了的你……再去皇上跟前讨嫌啊?”

绵偲双眸紧闭,心直沉入了谷底去。

他妈说得对,是他心急之下,孟浪了。

这是天家,便是父子、祖孙,彼此之间也隔着比天还大的规矩去,不仅仅是至亲骨肉便能跨越的鸿沟啊!

雅馨得了圣旨,自是如愿得偿,欢喜不胜。

可是今年的情形,因为皇上冷不丁下旨让“十一阿哥以下”的皇子继续留在内廷居住,叫前朝后宫越发明白了将来储君的人选,而将其他所有事儿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储君就是未来的皇上,就是大清未来的天,人人都得仰仗着。

雅馨垂眸轻声问巧格,“……倒不知道皇上将谁指给十五阿哥去了?”

巧格被指给了一个闲散宗室,正不乐意呢。

那闲散宗室,虽说也算近支,可因本人是庶出,袭爵捞不着,将来等二十岁参加考试,能不能合格而获得“考封”,也还不一定呢……

要是得不到考封,只能以闲散宗室的身份,一个月就得朝廷那么三、四两的散碎银子,那就真的只能变卖祖产过日子了。

“谁知道呢?爱指谁就指谁去……总归,跟咱们两个是无关了!”巧格说话便都是没好气儿的。

原本雅馨倒也不羡慕谁能指给十五阿哥去,毕竟十五阿哥内院里已经有了嫡福晋和侧福晋,另外生育过儿女的使女还有好几个呢;况且十五阿哥年岁也大了。

可是因为皇上这么道旨意,倒叫十五阿哥的身份一下子就叫人心知肚明了,故此即便是进了十五阿哥所儿,只能当二侧福晋的,那将来也是娘娘啊,倒叫人心下有些酸酸的。

便连她如愿以偿指给了绵偲的欢喜,都没那么叫她欣喜若狂去了。

“那如今,还没给指配的……还有谁了?”雅馨心下悄悄儿地盘算。

巧格却已经没有兴致了,“管它呢!总归,你是如愿以偿,我是破罐子破摔,谁指给十五阿哥又与咱们有什么关联?”

雅馨抬眸静静地看巧格一眼。

巧格没说错,就凭她将来的那个人家儿,十五阿哥当不当皇上,又是谁指给十五阿哥,当真对巧格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再入宫见着未来的皇上和娘娘们。

可是雅馨她自己可不一样。

虽说绵偲这回在锡封亲藩这事儿上,是又落了个下风,可是绵偲毕竟是正经皇孙,又是皇上十二房的嗣子,雅馨相信绵偲该得的待遇是迟早会来的。

而且因为绵偲的身份,她将来还是要经常入宫拜见皇上和娘娘们。

那她就不能不从现在开始就更加关注十五阿哥那边儿了。

“我记着,苏完瓜尔佳氏的那个安鸾,还有咱们六房那位,还都没指配呢吧?”

自打出了上回的事儿,安鸾就对雅馨更是避之则吉。

可是雅馨却有心,偏多次特地等着安鸾。这回在花园里走了个顶头碰,偏左右都是花丛,没有去路,唯有前后两条路。

都在宫里,总不能连面上的和气都不顾了。

安鸾叹口气,抬眸凝着雅馨,“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雅馨含笑竟向雅馨行大礼,“奴才是来给安主子道喜的。”

安鸾惊住,上下打量雅馨,“你这又是说的什么疯话去?快起来,若叫人听见看见,你这岂不是在害我!”

【还有~】

206、出 宫

206、

“安姐姐也太过谨慎,更是过谦了。”

雅馨淡淡而笑,“就凭咱们两家,乃是大清最大的功臣,咱们两家得着的消息,总归会比旁人更快更准。安姐姐说,不是么?”

“小妹今儿既然敢在安姐姐面前这么说话,那小妹必定心里就是已经有了十分的稳妥的。”

雅馨含笑挑眉,瞟住安鸾去,“小妹相信,安姐姐势必也得了信儿,心下多少也已经有了主张了。”

“小妹如今就是想说,安姐姐的名儿取得可真好,鸾者凤也,可不就是注定了进宫当娘娘的么。”

安鸾面上一红,深吸一口气,“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又要说上回那番话。总归这事儿都要皇上圣裁,我才不与你讲说了!”

雅馨却也笑,“好……将来啊,安姐姐以十五阿哥侧福晋的身份起封,最差也是妃位,小妹这声‘安主子’可是叫定了。”

安鸾满面通红,不搭理雅馨,赶紧就想走。

雅馨却上前一把按住安鸾手臂,轻声道,“……可是小妹倒要提醒安姐姐一句,我们家六房的那位啊,从小就是个有心眼儿的。”

“姐姐别看她人小,可人家的心从来就没小过。人家看中的事,什么都能豁出去……安姐姐可千万防备着些儿,别叫她给抢了先儿去。”

安鸾不想与雅馨再多说话,只管先走了。

雅馨看着安鸾的背影,缓缓而笑。

她们家的几个选中的女孩儿,都已经指配了,她支配给皇孙绵偲,又是皇家十二房的承嗣子,这已是算最好的了。

其余,都如巧格一般,要么是指给了闲散宗室当福晋,要不就只是给人家当侧福晋去了。

如今就剩下廿廿这头儿还没定下来。

雅馨总归不希望,这个破落户六房家的,再一次压过她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尊卑嫡庶都该有个章程。那六房从未给朝廷、给她们家族做过什么贡献去,要是还让那六房的压过她去,那还有没有王法了!

日子越发到了年尾,就越发紧锣密鼓起来。

这般十月里十公主初定礼,十一月里皇子封王,这刚进十二月,乾隆爷就先去看了十公主府。

这便越发提醒着廿廿,十公主即将出宫就府,那她身为十公主侍读的使命,即将完成。

而一旦卸了那个差事,等在她前面的,就是十五阿哥所儿的那座绿琉璃大门。

她紧张,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紧张。

额娘终是男爵之女,眼界比阿玛还要大些儿,十一月里她休沐回家的时候儿,额娘就曾攥着她的手说,“时机真好,真的。”

额娘的意思是,既然皇上和十五阿哥早就将这话儿过给了她去,但是皇上却一直都压着没正式公布,这反倒是好事儿。

“你瞧,若在十一月之前,皇上就已经将你指给十五阿哥了,那你是什么身份?最高不过‘皇子侧福晋’。”

“可是若是在十一月,皇子封王之后呢,你若是这个时候儿被指过去,你自然而然就是‘亲王侧福晋’了。”

廿廿静静听着,心下自也是感念皇上的洪恩,可是心里却也反倒是平静的。

无论是什么身份,等着她的也将并非是一条坦途。

等在她前头的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每一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每一件事都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清楚的。

今后的每一步,都需要她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脚下的路需要她自己一步一步地蹚出来。

十一月十七日,十公主成婚礼。

十一月二十七日,十公主回门礼。

至此,十公主的婚礼正式办完。

十二月初四日,乾隆爷驾临十公主府,顺便将廿廿也带出了宫廷。

身在宫中七年,终于可以暂别那处天地,重回家园。

出了宫,廿廿下车,特地来乾隆爷轿辇前谢恩拜别。

乾隆爷打开轿帘,端着架儿,轻哼着说,“……家去玩儿去吧。这七年,也把你个小丫蛋儿给圈坏了。家去玩儿几天,乐呵乐呵。”

廿廿含笑垂首,“奴才谢主子的恩。”

乾隆爷又哼一声,“不过,也别跑疯了!该收心,还得收心!”

圣驾离去,廿廿立在十二月的东风里,静静含笑,可是眼角还是落下泪花儿来。

是风凉,吹的吧?

她知道,从今儿起,这怕是自己这辈子最后的、自由的时光。

待得数月之后,她必须要重归宫廷。

到那时,她将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满眼天真、只为进宫侍读的小女孩儿。

她必须要成为另一个牙青,需要用自己的勇气,甚至——偶尔不惜用自己的尖牙,去保护自己,去为自己争来一片安稳的天地。

“喂。”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招呼,廿廿心下却是惊跳,急忙转过身去。

天上又落雪了。

开始是雪沫子,如玉屑似的,沙沙地往下掉;可是旋即,气温骤暖,那玉屑就聚拢成了雪片子。

越聚越大,宛如纯白的鹅毛,从空中翩然而降。

怎么那么像……那年的那一场雪啊?

而隔着这些鹅毛似的雪片子,立在对面的人,何尝不是当年的人?

他手里牵着一头小狼。

“喇珠!”廿廿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待得看见自己的喇珠,便忘了矜持,而是欢呼着扑了过去。

那人如狼般呲了呲牙,“就认得她!当没看见我是怎的?”

廿廿红了脸,抱着喇珠的头,抬眸向他笑,“爷怎来啦?”

十五阿哥便笑了,满眼的心满意足。

小女孩儿的心思,细腻甚至幽微,需要极强的洞察力,才能破开那一层小小的茧壳儿。

她喊他“爷”啊……

再不是从前的“十五阿哥”,或者“十五爷”,是剔除了那些疏离客套,最后最后仅剩的一声甜到了骨子里的“爷……”啊。

他便哼一声,“从前进宫的时候儿,一路都是带着狼走过去的;这回好容易能出来自在几天,怎么能没带着狼呢?”

“牙青大了,性子凶,不给你带出来了;带着你的‘小笨蛋儿’吧。”

“没有它陪着你,就只显得你自己一个儿笨了。”

【明天见~】

207、锋芒初绽

207、

便就在过年之时,恩旨传来,乾隆爷在庆贺自己即将到来的八十寿诞,举国同庆之时,也正式将廿廿指配给了十五阿哥。

弘毅公一家,在经历了诚嫔不明不白的死、顺妃莫名其妙降位为贵人,连折两位内廷主位的事儿之后,终于在乾隆五十五年的年初,便一并迎来两个好消息。

廿廿为皇子之妻;

雅馨为皇孙之妻。

以两位新人,换了两位旧人去,好歹可见皇上对于弘毅公家一门的重视,依旧未变。

尤其是年岁最小的廿廿,竟被指配给了年岁最大的十五阿哥去;且十五阿哥的身份如今越发特别起来,倒叫弘毅公满门对六房刮目相看了起来。

过年祭祖,往年大宗这边都是最后一个通知到六房;甚至有些年,都是忘了通知六房的。

可是今年,大宗公爷明安是亲自到六房来通知的。

不仅仅是头一份儿,而且是公爷亲自来。

六房在长达二百多年的寂寞之后,终于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煊赫和热闹。

这热闹别说廿廿的阿玛恭阿拉和额娘叶赫纳拉氏没见过,便连喇珠也给吓着了。一劲儿竖着耳朵,扬着脖儿要嚎叫。

廿廿亲自陪着喇珠,见状也只能叹息,“瞧你,小门小户劲儿的。白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这么点子风吹草动就叫你不安生了?”

“你若这么着,将来怎么当你的女狼主,怎么统率你的狼群去呢?”

喇珠仿佛听懂了似的,果然平静了下来,安然伏在廿廿脚边。

只是依旧保持警惕,却不再慌乱了。

“嗯,这才好。”

廿廿是说喇珠,却又何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啊。

就算想躲,可是过年合族祭祖却终究是躲不掉的。

廿廿早早便随父母,带着兄弟和妹妹,去了大宗明公府。

弘毅公一门所有人,就像是都刚刚想起六房还有廿廿这么个女孩儿似的,竟都齐齐上前行礼。

恭阿拉和叶赫纳拉氏也是担心廿廿会受不得这个,还想代为答谢,却没想到廿廿淡淡含笑,却是朝众人回礼。

已经被推到了这样的位置上来,她心下已然平静下来了。

况且这些年在宫里也不是白呆的。

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又能大得过皇上去?

从前那个小门小户儿里长成的小女孩儿,见了自家这些富贵亲戚,曾经有的那层自惭形秽和怯怯,这会子早都因一双眼见惯了大风大浪而平静了。

“各位长辈、亲族,万万别这么着。我虽说被指给十五阿哥,可是这在咱们家又算什么大事儿去呢?咱们家现成儿的皇子福晋,就有六福晋、十七福晋呢,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嫔主子、妃主子,乃至贵妃主子,皇后主子和黄太后老主子呢……”

“跟这些亲辈们比起来,我啊,就是个小豆芽儿,什么都不懂!日后自免不得还要亲戚们帮衬着我,叫我可千万别在宫里出糗才是。”

廿廿平静地说,目光淡淡滑过躲在人丛里的雅馨和巧格去。

从前儿但凡合族相聚,雅馨和巧格几个,都是抢在前头的,就怕“风头”二字掉地下,便宜给别人了。

可是今儿,她们躲了。恨不能躲到墙根儿底下去,叫廿廿看不着才好呢。

可是廿廿哪儿能叫她们如意呢?

廿廿含笑冲众人道,“咱们家人丁兴旺,房头多,辈分也多,我这一时也都认不全,更分不清是什么辈儿的,便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受各位的礼。”

“这要是一不小心受的都是长辈的礼,回头我阿玛和额娘家去还得叫我跪祖宗。”

明安便笑,“千万别。咱们家里的辈分,怎比得上廿姑娘如今嘉亲王内眷的身份去?这是主仆有别,是规矩。”

大家伙儿也都跟着凑趣地笑。

廿廿含笑点头,“不如这么着,各位亲族的辈分我暂且分不清,不过倒是有几位的,我是能分清的。”

廿廿说着一指雅馨的方向。

“雅馨被指给了绵九阿哥,是皇孙福晋,这便现在就能定下,她矮着我一辈!”

“不如……就叫雅馨替咱们合族,给我行个礼就是了。”

“我要的倒不是个人的事儿,而是咱们给十五阿哥,给天家的体面。明公,各位亲族,你们说,我这话合适不?”

明安等人互相看了看,明安先笑起来,“合适,这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廿廿轻哼一声,转身到正座上,端端正正坐好。

明安自然亲自到人群后去找雅馨去。

雅馨恨得咬牙切齿,“我才不去!”

倒是明安都道,“我的姑奶奶,你若不去,那就得叫你阿玛和你额娘替你去了……再说天家的辈分明摆着呢,这本没错儿啊。”

终究,雅馨再心不甘情不愿的,也还是被明安连拉带拽地给请上前来。

雅馨先只是给请个蹲安。

廿廿便笑了,“若我没记错,今儿是过年,咱们是合族相聚来行年礼的。”

“委屈雅馨你了,若是平日,别说用不着你给我请安,说不定我还要给你行个礼呢……可是今儿不成,今儿你该行年礼!”

旗人家规矩大,过年的时候儿行的年礼,那可是大礼。

雅馨恼得咬牙切齿,“你!”

廿廿含笑道,“都是咱们本家儿,在自己家里怎么都好说。可是今年过了,从明年开始,咱们两个这礼就得在宫里行了。”

“姑娘今儿不如好好试炼试炼,也免得来年在宫里的时候儿,也如今儿似的不会行礼,倒叫满宫里的人都笑话咱们家。”

廿廿抬眸看着那高高的门楣。

“咱们家可是弘毅公家,是大清第一功臣之家!咱们家出去的女孩儿,竟然连个年礼都行不明白……祖宗们在上,可会乐意了去?”

过年合族行年礼,为的就是祭祖,就是感怀祖宗们。

廿廿这么说了,便众人都盯住雅馨去。

雅馨扛不住这么多沉重的目光,狠狠咬牙,终是在廿廿面前双膝跪倒!

廿廿眯眼盯着雅馨,缓缓道,“姑娘今儿辛苦了。只不过,年礼可没的说只跪的。”

【晚点还有~~被压在高速上了,555,大家久等了哈。】

208、出 气

208、

“你还想怎么样?!”

雅馨不敢高声,只敢借着两人距离近,咬牙切齿地低吼。

她吼完,怕露痕迹,便忍着,轻快地扬声说,“……我若是个阿哥,自然该给长辈叩头;可惜,我是个格格儿。”

“咱们旗人看重女儿家,故此女孩儿家就没有磕头的。或者扶个‘搭儿头’就是了,权代叩首了去。”

“可是今儿不巧,我虽被指了婚,可终究还没行婚礼呢,故此我今儿还只梳着姑娘家的大辫子,可没上旗髻呢。”

“既然没上旗髻,那‘扶搭儿头’就也无从提起……故此,当真对不住您了。循着祖宗规矩,我的礼便也只能到这儿了。”

廿廿淡淡而笑,却不叫起儿。

旗人规矩严,长辈没叫起儿的,那就不能起,就得继续跪着。

廿廿也不搭理雅馨方才那番话,只含笑抬眸望着明安,“公爷,我方才说了不少的话儿,有些嘴干。烦劳公爷,赏碗茶喝吧?”

明安如何听不懂,便赶紧看了雅馨一眼。

廿廿这是点明了,“费口舌”了。

总归今儿弘毅公家里,刘福晋和十七福晋两位皇子福晋是不能回母家来的,单论在场的身份,女人家里最高的就是公爵夫人,没的超过廿廿去的了。

廿廿不吐口儿,不叫起儿,那除了雅馨继续跪着之外,一大家子便都得在一边儿陪着。

寒冬天儿啊,这老老小小的,自有受不住的。

反正廿廿也不急,也不说话,自管垂首喝茶。

端的就看那跪在地上的,膝盖受不受得住地下的寒气;兼之面上扛不扛得起合族老老少少的目光去!

自古尊卑有度,不是谁要难为谁,而是这辈分就是这么论的,这尊卑便也是这么成就的!

雅馨也没想到廿廿如此沉得住气。

从前这卑微的六房丫头,骨子里抹不去的那点子谦恭,如今已是全都没了!

雅馨再咬牙切齿,再心不甘情不愿,终究无奈,还是行礼下去……

纵然不是真的叩头在地,可是那扶额之礼,在旗人女子来说,已是等同于了叩首。

终于得了雅馨的大礼,廿廿终是不慌不忙放下茶碗,抬手往虚空里抬了抬,算是虚扶一把。

“生受了雅馨格格的。快起克……”

雅馨因跪得久了,简直心如死灰,这便冷不丁都没能站起来。

膝盖里撑不住劲,两条小腿沉重得如灌了铅去。

幸好旁边几个使唤女子上前来给扶住,这才勉强没在众人面前跌尽了份儿去。

雅馨站起来望着廿廿,以唯有两人的距离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冷笑道,“亏你还当自己是多尊贵!那十五阿哥的内院,又是那么好进的?”

“你便是皇上亲赐的,你进去之后,还不知道自己要排到多少人的后头去!”

廿廿静静抬眸,“在咱们家里,我们六房又是排到多少位了?最末一位,垫底的吧?”

“平这样的房头,我都能一步一步爬起来,走到今日的位置,受了你这位嫡系大宗的尊贵格格的大礼去……那我还有什么忍不得、走不稳的?”

行完了合族祭祖的大礼,廿廿随着父母一起家去。

与额娘依偎在一起,挤在一辆马车里,廿廿依恋地闭上眼睛去。

这样的机会,终究是扳着指头来算,每过一次便要少一次了。

叶赫纳拉氏如何不明白,这便也紧紧揽着闺女,轻声地问,“今儿瞧你那么故意磕碜雅馨……竟是怎么个缘故呢?”

“难不成,你们两个在宫里的时候儿,曾经闹过什么意气去?”

廿廿身为长女,休沐回家之时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宫里那些破事儿,她从不说出来让阿玛和额娘跟着担心。

她便只是笑,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咱们家房头矮,她又习惯了看不上咱们六房。可是终究以后的日子不一样了,我得在进宫之前,先叫她将规矩给立起来。”

叶赫纳拉氏轻叹一声,虽不细问,心下却也隐隐明白了闺女的心境去。

廿廿轻声地呢哝,“额涅,你知道咱们家,一共曾经得过多少道‘免死敕书’么?”

古来功臣都有免死金牌、丹书铁券,这规矩到了大清,便叫做“免死敕书”。但凡功臣,自己或者家族都可因为军功而免了死罪去。

廿廿家先祖额亦都又是大清第一功臣,而且不仅他一个功臣,额亦都的儿孙辈们又有诸多战功。

故此额亦都家的“免死敕书”怕是大清所有世家里最多的。

叶赫纳拉氏听了都挑眉,“那谁知道啊?”

叶赫纳拉氏想了想,忽地也叹了口气,“终归,没咱们六房的份儿。”

六房二百多年来,没有一个人立过军功,便没给家族赚来任何的世职爵位,更别说免死敕书了。

廿廿轻叹一声,低声呢哝,“除了老祖自己挣来过免死敕书之外,三房始祖车尔格,获敕命,免死三次;八房始祖图尔格,获敕命,免死一次;”

“十房伊尔登,获敕命,免死二次;十二房始祖额森,活免死一次;十三房超哈尔,免死一次……”

“这些还都是各房始祖所获得的,若再论他们子孙后代再得的……那就数不清了。”

所以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子孙不管获多大的罪,也都没有明旨赐死的,就是因为这些父兄之功所挣来的免死敕书。

便是讷亲,当年乾隆爷痛恨至极,也只是将其祖父遏必隆的佩刀送给讷亲,叫讷亲自己明白道理,自己用祖父的刀来自尽。

其余诚嫔、顺妃,也只能不明不白地死。

至于雅馨的祖父爱必达,当年犯下重罪,发配西北,可是死后所有的内廷主位还是要派自己宫里的首领太监前去致祭……

故此,雅馨那点子“罪”,根本就不可能明白地追究。

更何况说到底,雅馨的伎俩没能真正达到目的。

廿廿自己和牙青,都并未因此而受到实际的损伤去。不过是心里的一股子气。

可是即便不能公开追究,也没关系。

今儿这一闹,她心头那股子气,自也都散了。

廿廿回望紫禁城的方向,终是莞尔。

爷,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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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人间四月

209、

到大宗公爵府去行完了岁礼,廿廿家里就开始忙碌开,为了廿廿的婚礼而准备。

乾隆五十五年,过完了年,绵偲先迎娶福晋,雅馨倒是先进宫的。

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孙成婚,便要先从阿哥所儿里搬出来,移居长房。

长房位置在顺贞门外,北五所之北。

从位置上来说,倒是在内廷之外,倒也叫人省心。

皇子皇孙的婚礼,都是按着成规来办。绵偲的婚礼规格,是按着早一年成婚的绵縂阿哥的婚礼规格来办的。

赏赐给雅馨的,有嵌珊瑚和东珠七颗的金项圈一个、嵌两颗东珠的金耳坠功三对、金簪金镯各三、金钮银钮等一二百个;

此外表里绸缎八十匹、黄貂皮和沙狐皮百十张,以及棉花、饭房用的锅碗瓢盆等金银器具等……

以及,赐给雅馨父亲的鞍马、朝服和帽子;赐给雅馨母亲的皮袍、金耳坠、金银等,俱照绵縂阿哥娶福晋,赏给绵縂福晋的例子来。

这些东西自相当不少了,可是看着赏单,雅馨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外间,已经给雅馨挑好的两个陪嫁女子品蓝和映蓝悄悄看着,都小心地给对方使了个眼神儿。

但凡能从家奴里挑中了陪嫁进宫的,必定都是心眼儿灵活的。

两人走到外头,品蓝叹了口气,“姑娘心事倒重了。实则,东西都是一样儿的,不值当。”

品蓝以为自家姑娘不乐呵,是因为这聘礼赏单的规格,是按着绵縂阿哥娶福晋的缘故。

——在得了赏单之后,姑娘先设法跟内务府官员问了其他几位皇孙阿哥娶福晋时候儿,给福晋家的赏单去。

终究绵縂不过是成亲王的一个庶子;而绵偲好歹是十二房的承嗣子,身份是不一样的。

皇上若说按着成例,也应该是按着绵懿阿哥的来。

毕竟绵懿阿哥也是出继承嗣的皇孙,才与绵偲的身份相当。

便如绵懿阿哥当初成婚的旧例,就没说按着绵惠、绵志的来,而是特地强调了,按着绵德、绵恩二位长房袭爵的阿哥的例子。只不过长房的二位阿哥袭的都是王爵,绵懿阿哥承嗣郡王,降袭为贝勒,故此要按着那二位阿哥的酌减而已。

这便终究还是强调了绵懿的一房承继子的身份。

虽说雅馨家里得到的这份聘礼恩赏,跟绵懿阿哥的福晋得到的都是一样的,金银簪钗、表里绸缎的数目都相同。

可是这些是“里子”,却撑不起“面子”。在皇上心里,绵偲还是跟数字绵縂一样的,而并非一房的承嗣子了。

映蓝却是摇了摇头,悄悄儿瞧了里头一眼,“姐姐,我倒不是那么想的。”

品蓝问,“那你倒说说看,”

映蓝轻轻咬了咬嘴唇,“……依着过年时候儿行祭祖岁礼的事儿来看,我瞧着咱们家格格心里真正计较的,怕还是六房那位。”

“同样都是今年要嫁入宫去的,六房那位的辈分、地位,乃至所得的,自又都在咱们格格之上了。”

帘子一挑,雅馨的乳母段妈妈走出来,瞟了两人一眼,“你们浑说什么呢?”

两个女孩儿都赶忙行礼,“问妈妈好。”

段妈妈叹了口气,“你们也甭瞧着六房的那位好,她啊,进门之后可是排多少人后头去的侧福晋,是十五阿哥的小侧福晋呢。”

“哪儿比得上咱们格格,进宫之后就是顶门立户的皇孙嫡福晋。便是姑爷跟前也早有两个使女,可那都算什么呢,得福晋身份的唯有咱们格格一个!”

二月,乾隆爷起驾,谒陵、巡幸山东去。

皇十一子永瑆、十五子颙琰、十七子永璘随驾。

雅馨出阁入宫那日,廿廿自不必来送,可是她额娘还是要来的。回去与廿廿说起,雅馨乃是洒泪而别,并且幽怨地看过她一眼。

廿廿便笑了。

“她心下又不知要与谁看齐呢。若是非要将小九阿哥跟绵懿阿哥看齐去……嗯哼,皇上可是刚下旨叫绵懿阿哥去守泰陵,那她是希望自家夫君也能带着她去守陵不成?”

“若她是这样想的,那赶明儿,我还要设法成全她一回。”

叶赫纳拉氏看闺女如此,便也松开了心,轻声而笑。

笑罢了,叶赫纳拉氏还是拉过闺女的手来,“今年是皇上八十大寿之年,你赶在这样一年嫁入宫去,自是好事。”

“只是今年也有今年的不好,因为今年注定各种仪礼都多,十五阿哥怕是能留在所儿里,乃至留在京里的日子都有限……”

廿廿含笑按住额娘的手,“额涅的意思我明白。我入宫之后,日子终归还是要自己琢磨的,阿哥爷不可能时时日日都守着我去,便是遇见什么事,更多的都是我自己拿主意。”

“其实这事儿女儿早在八年前刚进宫侍读的时候儿,就已经开始了呀。旁人会忐忑,可是女儿却是有经验的。额涅别担心。”

叶赫纳拉氏拍拍女儿的手,“那好。雅馨已经入宫了,你的日子便也就在眼前。不必担心家里,只好好儿为你来日预备着吧。”

圣驾一走就是两个月,四月十五日,乾隆爷方回到圆明园来。

廿廿与十五阿哥的嘉礼吉期早已定下,人间四月,廿廿嫁了。

十五阿哥亲自出宫,赴廿廿母家,行纳采礼。

纳采当日,十五阿哥亲率内务府官员,带聘礼恩赏而来。

赏给廿廿的是:金约领一,衔东珠七;大金簪五,衔珍珠各五;小金簪三,衔珍珠各一;金珥六,衔东珠各一;金钏四,金衣钮百,银衣钮二百。

制衣貂皮一百四十,制帽貂皮三,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缘朝衣水濑皮七,采币表里一百端,棉三百斤。

此外又赐给廿廿父亲恭阿拉、母亲叶赫纳拉氏恩赏,以谢养育之恩。

赐父金十两,银七百两,狐皮朝衣一,熏貂帽一,金带佩饰靴袜具,马一,鞌辔具。

赐母衔珍珠金珥六,狐肷袍一,缘朝衣貂皮六,马一,鞌辔具。

林林总总,光彩夺目,摆满了廿廿家的堂屋。

【下午还有~】

210、小绾同心缕

210、

廿廿家里,这屋子从前还是租来的,是真真正正的蓬门荜户,一家人唯以贫薄自甘罢了。

而今日,只看那堂屋之上,陈列的是皇家赏给廿廿的聘礼,另有冠服已经送入内。

堂屋门外阶上,则陈列皇家赏给恭阿拉与叶赫纳拉氏的冠、服,金银等项。

阶下,立着皇家赏赐的骏马。

全部披红挂彩,满目金碧辉煌。

从未敢想过,这样蓬门荜户里,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有这般的煊赫之时。

更别说,这还是六房二百多年来的头一次。

别说恭阿拉与叶赫纳拉氏两口子,便连整个六房的亲戚们,这一刻眼中都不自觉涌满热泪去。

祖坟上冒青烟,这一日,是真的了。

他们六房的荣耀,从未敢奢望的梦想,这一日,由一个小女孩儿实现了去。

外头,恭阿拉与公爷明安,带着合族男子叩谢皇恩,摆桌设宴;后院,叶赫纳拉氏则带了女眷们,同样行礼,之后设宴。

皇上还赐了戏,可是恭阿拉家实在院子太小,怎么都摆不开。

还是明安主动担了起来,将宫中“内府”学生排好的戏先迎到他那边去,待得筵宴罢了,再一起去他那边看戏。

这边只单请了两对“外府”学生,不必扮上,只勾了脸,前院一对后院一对,各自为筵宴凑趣儿就是。

一时间前院后院全都是欢声笑语,笙箫弦歌,廿廿在闺房之中,心下也都是欢喜。

况且她面前,正摆着皇上亲赐的冠服。

且不说那些锦缎丝绸,就单是衣衫上刺绣所用的真金捻成的线,便已经足够耀出满屋子的华彩来;

况且那朝冠、领约之上镶嵌的东珠……隐约间,层层宝气涟漪成云霓,笼罩周遭。

这冠服的级别,廿廿认得。

这是参照郡王嫡福晋的规制,但是比郡王嫡福晋还要高一些;那么换在亲王和皇子这儿,就是亲王或者皇子侧福晋的冠服了。

获得这样的冠服,廿廿便是以十五阿哥侧福晋的身份,嫁入宫廷。

有这冠服和纳采之礼的,这便是妻;即便是侧福晋,却也不是妾。

廿廿家里原本清贫,也没使得什么下人。便是后来她阿玛补授了官职,家里又因孩子多,便也只是外头雇了两个人进来帮忙。

他们家还没有自家的家奴的,就也谈不上什么家下女子去。

可是要嫁进宫去了,侧福晋名下可以有两个陪嫁的家下女子的,恭阿拉和叶赫纳拉氏这才忙着联系人牙子,要买人。

平白买来的就陪嫁进宫去,恭阿拉两口子自也都不放心。明安知道这规矩,也告诉恭阿拉,公爷府那边儿自有现成的,可着恭阿拉挑。

再者廿廿外祖父白明也是男爵,外家便也说他们家的也都有现成儿的。

廿廿便一边儿挑了一个。

廿廿知道十五福晋那边的规矩,侧福晋及以下,名下女子都要以“星”取名。

廿廿便给从明公府那边过来的钮祜禄家的女孩儿,取名星楣;给叶赫纳拉氏那边过来的女孩儿,取名星桂。

两个女孩儿毕竟都是世爵家长大的女孩儿,虽说年岁都还不大,可是都轻手利脚地帮廿廿穿戴起来。

还有周妈,已是红了眼,却强忍着,一起帮忙。

——家下女子可以陪嫁,周妈也恨不能跟着,却没办法跟着进宫去。

侧福晋的衣裳,与嫡福晋是相同的;身份上的差别,是来自冠上的东珠数目。

嫡福晋冠顶等项,镶嵌东珠十颗;而侧福晋冠顶等项,镶嵌东珠九颗。

那嵌珠的冠自最是金贵,廿廿先穿了衣裳,最后才等着上冠。

便在此时,门上轻轻地敲响。

星楣和星桂两个还道,“……先别进来,格格这儿正换衣裳呢。”

廿廿却没来由地,忽地微微一怔。

她抬眸,望一眼周妈去。

什么都没说,可是周妈妈却也会意,赶紧敛了声——终究是从小亲如母女的情分,已然能够心领神会,绝非那两个新近来的小女孩儿比得了的。

周氏走到门口,小心挑开门帘,便果然是惊得就要深蹲行礼。

倒叫门口来人一把给扶住。

廿廿只向门口方向瞄了一眼,心下便已经有了数儿。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星楣和星桂两个虽心下不解,却也都守规矩,这便行礼告退了去。

周氏亲自给守着门儿,门帘挑处,那人影子悄然入内。

就宛如一笔青烟色,在地砖上的光影子里,潋滟闪过。

廿廿咬住嘴唇,故意不看过去,只看镜子里的自己。

不一刻,那镜子里立时便多了一个人、一张脸去。

两张脸挤在一处,并立在圆形的镜子里。

便如重圆。

“真……好看。”

他目光灼热,定在镜中的她面上。

廿廿这才红了脸,却有些不依,转身去推他,“阿哥爷怎么来了?阿哥爷这会子该在前院筵宴;要么,就也该回宫去了。”

她是侧福晋。皇家什么都是规矩,什么都要区分清楚,故此即便侧福晋也是妻,是“副福金”;可终究是二妻,毕竟要与嫡福晋有所区分。

故此侧福晋有择吉、纳采、婚宴之礼,却无迎娶礼、合卺礼。

盖迎娶、合卺乃与“结发”二字相连之故罢。

既然侧福晋无迎娶礼,那这会子就不是十五阿哥该来的时候儿。

十五阿哥却笑,“是我吃醉了酒,走错了路,不小心绕到这边来的,可不是特地来的。”

廿廿无奈而笑,“爷可要醒酒汤?我这便叫他们预备去。”

十五阿哥深吸口气,坐在绣墩上,顺手便将廿廿捧起,掼在了膝上。

“醒酒汤?爷如今对着你,什么样儿的醒酒汤能解了爷的熏醉去,嗯?”

廿廿脸自大红,赶忙拧身去看向门口。

十五阿哥咬牙切齿地笑,“这回你可不用这么小心了!终究,你已然名正言顺,是爷的人!”

廿廿大羞,急忙闪躲,“可,可这还在我家呢!那我就还没出阁……爷可不准强逼了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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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青梅小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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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大笑着卸了方才那股子邪劲儿,眯眼促狭地凝着她。

他再心急,八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么一会子工夫么?

况且,她还这样小,他自然舍不得吓着了她。

方才不过是逗着她罢了。

“嗯哼,既说自己还没出阁,那就是还没进我的门呢……还没进门的小福晋,就要先管着爷了,嗯?”

廿廿回味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方才的确跟他说什么“不准”来着。

廿廿双颊酡红,不自知地娇憨羞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提醒爷,还在我家呢~”

十五阿哥只用双臂松松地拢住她。

当真,恍惚之间,这膝头上的小女孩儿,倒真仿佛小女儿一般。

虽有邪念,可是心下却还是忍不住地涌起怜惜,倒叫他自己都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对她动邪念,还是好好儿地疼惜着。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额头与她额头抵在一处。

“好好好,爷都明了。爷不过是逗着你说话儿,倒不想你今儿太紧张了。”

廿廿深深垂下头去,“谢爷的情~~可是,我倒也不那么紧张。”

“嗯?”十五阿哥头顶着头,挑眸望她的眼,“为何不紧张?是因为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么?”

廿廿轻笑一声躲闪开,“因为……我是狼啊!”

十五阿哥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对对对,是头小母狼!”

两人环抱着,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倒是周氏在外有些沉不住气,已是咳嗽两回了。

廿廿瞪了十五阿哥一眼,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伸手扯扯衣襟。

真是的,衣裳都皱了。

转头问门外,“妈妈,可有事?”

周氏这才进来,却不敢抬头,眼睛只看着地面,“回十五阿哥,格格,前院因找不见了十五阿哥,正派人四处问呢。”

廿廿“扑哧儿”地笑出声,伸手推一把十五阿哥,“还不快回去?要不,所有人都得将我家给掀个底儿朝天去。”

十五阿哥小心瞟一眼周氏,却压低声,在廿廿手里捏了捏。

“……爷其实不是来吓你的,爷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廿廿翘起小嘴儿来,佯作怒意,“爷都说了这么一大起子的话了,怎地还没说到点子上么?”

十五阿哥只是笑,迅速抬眸又偷看周氏那边一眼去,趁着周氏还没干抬头,将廿廿拉入怀里来,伏在耳边,浓声呢喃道:“四月芳林何悄悄。绿阴满地青梅小……”

廿廿微微一震,眯眼迎上十五阿哥的眼睛。

四月……

青梅小……

廿廿心下霍地酸酸甜甜泛起,忍不住依偎在他耳边道,“我才不是爷的青梅呢!”

十五阿哥大笑,忍不住将她又揽了揽。

“爷太老,骑不得青马;可是你,却是结结实实一枚小青梅……”

他再将额头伸过来,在她额上抵了抵。

“爷的小青梅……”

次日清早,刚过午夜,天还不亮,公爷明安就带族人,连同礼部官员、内务府官员,一同送廿廿入宫。

满人习俗,与蒙古相似,婚丧嫁娶的大事反倒都是在夜色之中进行。

廿廿还有些迷瞪,好在皇家的彩轿够大,她便在里头舒舒服服地打瞌睡。

只是耳边,都是十五阿哥临去那一声“青梅小”。

都怪望梅止渴的缘故,一想到“青梅小”,她嘴里就都是口水了,倒一下子醒了神儿,都不困了。

内管领下的福晋在郊外陪着,听见里头动静,便含笑在轿旁絮絮说着话儿。

“侧福晋不如再眯一会儿,要不这一整天支应下来,侧福晋难免要困。”

终究是才虚龄十四岁的女孩儿,这会子正是渴睡呢。

廿廿含笑道,“没事儿,我从小进宫侍读,倒是都习惯了在这个时辰就离家进宫去。已是不困了。”

内管领福晋含笑道,“那奴才就给侧福晋叨咕叨咕今儿的嘉礼安排?”

内管领福晋便絮絮地将今天几时、何处行礼,几时、何处看戏等事都说了一遍去。

廿廿真是感谢自己在宫中多年,那些地方、那些人,她倒都不陌生了。

试想若是新进宫的女孩儿,便是听见这些,心下也已经惴惴的了。

按着规矩,皇子大婚,男子们多是在箭亭处筵宴、外学生赐戏;而女眷们则是在皇子住所里,由内学生演戏。

廿廿点头。

她自然是没法儿跟着十五阿哥到箭亭去了,便要从待会儿就要面对十五阿哥所儿里那一大家子的女人们去了。

彩轿由神武门入,外头的内管领福晋便是一声轻呼,“侧福晋,您快瞧!”

廿廿掀开轿窗帘子往外看去——

天依旧没亮,仿佛还在夜里。就在那一片深蓝色的天地之间,红墙与金瓦撑开一片辉煌。

就在那红墙金瓦映衬之下,漫天满地的幽蓝里,有一个人亲自手举玻璃罩子的明灯,含笑而立。

廿廿忽地就觉着,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对未来的那么多不确定,还有曾经在宫廷这小小的世界里耗费了自己的八年的时光,便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愿意”。

宫门护军全都遥遥向廿廿的轿车跪倒。

出出入入宫里这么多次了,每一次她走进宫门来还要与护军们客套;而这一次归来,已是他们跪迎。

一股子自豪感,又是油然而生。

从此这座红墙至尊的宫廷里,她是还要跪几人;但是却是此外绝大多数的人,要反过来跪她了。

她笑,要不是新娘子要矜持,她真的要自己一把掀了轿帘子冲下去,跑向十五阿哥去。

十五阿哥已是含笑走来,一挑帘子已是坐进来。

“阿哥爷……不是不能亲迎么?您怎么来了?”

十五阿哥却笑,“还是不亲迎的好,至少不用射轿门,反倒能稳稳当当坐上来。”

他伸手,攥住了她的小手去。

廿廿含羞垂首,“其实,阿哥爷连宫门口都不该来等的。”

他含笑,将她的小手举到唇边,“叭”地亲了个响的。

“不该来?可是爷却已经等了你八年,哪里是今早上刚来等的?”

“你这句不该来,便说晚了,晚了八年去,爷可不当回事儿了。”

【明天见~】

212、阿哥爷怎么带我来这儿?

212、

彩轿入宫,便也意味着廿廿这一生的命运在此做定。

这回再进宫,就再也离不开了。

廿廿原本想着,当自己的轿子入神武门的一刻,她都应当撩起轿帘来好好儿地铭记一下儿。

可是,都叫这位阿哥爷给闹的,竟都忘了。

等手上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好容易淡去些,外头已经禀告说,已经进了顺贞门了。

别说已经进了神武门,根本更是已经进了内廷的顺贞门去了。

什么感慨,或者还想有小小的惆怅,都没来得及做。

那她这一生,是不是便也应该将这些思绪全都摒弃了去?

廿廿在轿里缓缓坐直。

既然已经来了,这一生,就都不会后悔。

彩轿再往里走,卸了马,换上銮仪卫的人来肩抬。

调换之际,廿廿才猛然响起来不对劲,回头轻轻砸了十五阿哥一下儿。

“阿哥爷也傻了么?咱们怎么进顺贞门来了?走错了,快倒出去!”

顺贞门是通往内廷的北门,进了顺贞门就是进了内廷了。

内廷就是东西六宫所在,皇子皇孙们的居所可都在内廷之外。

她既嫁进宫来,那就应该去南三所撷芳殿那边,不应该进内廷来啊。

“没走错。”十五阿哥却淡淡一笑,只管将廿廿小手握紧,却也不肯多做解释。

廿廿不解,自己忍不住嘀咕,“……难不成,阿哥爷现在就要带我去给娘娘们行礼?”

皇子大婚,按例应当到皇后、本生妃母驾前行礼。

此时后宫早已无皇后,十五阿哥的本生额娘令懿皇贵妃、养母庆贵妃都已经不在了,可是宫中颖妃娘娘、婉嫔娘娘等对十五阿哥也有从小儿的抚养看顾之情,十五阿哥一向敬重;

此外此时后宫最高位分是妃位,诸妃之首的愉妃还是当年皇上潜龙邸的老人儿,自也当去行个礼。

“可是现在不会太早了么?”廿廿偷偷伸小指头挑帘子望外头,天儿还没亮呢。

这会子就算娘娘们都起身儿了,却也可能都刚刚洗脸梳头,可还不到正襟危坐接受行礼的时候儿啊。

“要不……是先去给皇上请安?”

皇上倒是五十多年来如一日,早早地起来,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要去乾清宫恭读历代先帝所留下的《圣训》了。

十五阿哥依旧莫测高深,只攥着她的小手,看着她乐,却就是不肯吐口儿。

“要不……阿哥爷是带我回翊坤宫看看?”廿廿眼睛一亮,自觉这回八成是猜得有道理了。

好歹她自己个儿是从翊坤宫出来的,虽说容妃娘娘已经薨逝了,十公主也已经出嫁了,翊坤宫已经没有了旧人,就剩下空落落的房子。

可是对于她来说,也几乎可以说是在宫里的第二个娘家的感觉嘛。

就在这会儿,外头的内管领福晋禀报,“回十五爷,侧福晋,到了。”

“我猜对了吧!”

廿廿高兴,自己先兴冲冲出了彩轿。

先前还高兴呢,随后就发觉不对劲——西六宫的形制,从外头冷不丁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可是站到眼前才发觉,她来的根本就不是翊坤宫。

竟然,是储秀宫!

其实两座宫挨着,翊坤宫在南,储秀宫在北。

可是储秀宫却是十五阿哥的本生额娘令懿皇贵妃的寝宫。

那十年里,令懿皇贵妃身为六宫之首,执掌后宫,领袖兰庭,令仪徽著。

以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汉姓女的身份,创造了大清后宫历史上的独一无二,令前朝后宫臣服。

因为令懿皇贵妃,廿廿从小也随德雅格格一起长大,故此心下对储秀宫也是心生景仰之情。

“阿哥爷,您怎么把我带到储秀宫来了?”她心下忽然砰砰跳得极快,赶紧回头望向十五阿哥。

“走吧。”十五阿哥还是不明白解说,自顾拉了她的小手,将她带了进去。

迈入储秀门那高高的门槛之时,十五阿哥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许多年前,当额涅也还是个小女孩儿,还没有成为内廷主位之时,皇阿玛便曾也这般,握着额涅的手,迈过盛京老皇宫的正门的门槛。

盛京老皇宫的正门,就是大清的第一座大清门。

唯有天子之妻,才可名正言顺跨过大清门去。

在那么那么多年之前,在皇阿玛还不能确定额涅位分的时候,却已经在阿玛的自己的心里,给了额涅正妻的认定去。

他现在是皇子,他还不能去走那道大清门。

那么便在这儿,便在这一刻吧。

储秀门,额涅……

他心下微颤,手指便紧了紧,将她的小手在掌心又攥了攥。

廿廿不知情由,只知经由这两手的相握,她的心也莫名地跟着颤了起来。

便收起所有的好奇,只定定侧眸望他。

就这么走着吧,便是前面是火盆,她也不怕。

“看路,仔细~”

他却一笑,轻声提醒她。

廿廿猛地收回视线,这才看见木仪门内,果然摆了个火盆去!

廿廿深吸口气,冲十五阿哥眨眨眼,“这会子才越发觉着咱们这旗鞋真管用!”

今儿是成婚,她难得穿高底旗鞋。六寸高的鞋底,便如踩着高跷一般,迈过火盆去反倒容易了许多。

见她如此,非但没怕,反倒如此淘气,十五阿哥终是展颜而笑。

十五阿哥带廿廿入后殿,直进东进间。

储秀宫后殿,曾经为令懿皇贵妃的寝殿。

这里,就算是后来顺妃“遇喜”,也曾搬入储秀宫来却也未曾住进来。

因顺妃只是妃位,自不能住皇贵妃的后殿正寝。按位分,只在东西配殿。

故此储秀宫后殿这边,依旧留着令懿皇贵妃的诸多旧物。

廿廿进来眼睛就不够使了。

她从小在宫里长大,故此吸引她的不是皇家陈设的精美绝伦,而是这些还曾带着令懿皇贵妃遗泽的旧日风华。

她自顾着看南边炕上,左右各一的一对洋漆小格。

小小的多宝格上,设青绿双耳炉,花梨木的盖座上嵌玉;豆青色的菊花瓷碟一件;汝釉的瓷罐一件……

廿廿不由得心下一动。

双耳炉是青绿色;

瓷碟是豆青色,菊花形;

汝釉又是天下著名的天青碧色……

213、乖,爷给你个好东西

213、

廿廿捺不下心内的激动,忍不住上前扯了扯十五阿哥的袖口。

“爷……那些都与皇贵妃额娘有关!”

十五阿哥长眉轻挑,故意问,“哪儿看出来的啊?”

廿廿扯着十五阿哥走到炕边儿。

“……那碟子,是菊花形的。九九重阳,菊花又名‘九花’,而皇贵妃额娘正是九月初九的生辰啊!”

“若是这菊花的纹样出在皇太后、老太妃们的宫里,那是祝寿之意;可是既然出现在皇贵妃额娘的寝殿里,便不是祝寿,而就是专为皇贵妃额娘的!”

十五阿哥但笑不语,只垂眸看着小小的她眸光流转,清澈灵动的模样。

“而这菊花形的碟子又正是豆青色的;那双耳瓶是青绿的;汝釉的罐子又是天青碧色……”

廿廿扬起头来,颊边微红,目光闪亮。

“皇贵妃额娘在上,请恕媳妇今日唐突了……”她先向上拜拜,才又道,“我听说皇贵妃额娘的小名儿,是‘婉兮’二字。”

因令懿皇贵妃父亲名清泰,母亲为杨氏,故此借“清扬婉兮”为名,正取父亲名中“清”字、母亲姓氏,又合《诗》中“有美一人,适我愿兮”的绝美,为珠联璧合之名。

十五阿哥点头,“正是。”

廿廿眼中柔软涟漪,“……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阿哥爷,‘婉兮’二字,蔓草青青……”

廿廿深吸口气,可是鼻尖儿还是酸了,她回头凝望着洋漆泥金的小架上静静守在时光里的物件儿们。

“看着它们,我便只看见了两个词儿:一个是九月初九,一个是蔓草青青。”

“而它们,全都是、全都是,指指向一个人啊……”

廿廿说完,一对泪珠儿“唰”就跌落了下来。

拦都拦不住。

十五阿哥心下巨震,伸手便将小小的她,紧紧地揉进了怀里去。

够了。

他带她来这儿,便为了她这番话,便是来对了。

“阿哥爷恕罪……哎,我今儿是新娘子,我怎么能掉眼泪呢?”

廿廿想用袖头子抹眼泪,可是又舍不得。

这衣裳的织锦料子可金贵着呢,不能洗,自然就更不能沾水啊。一沾水,这些丝线、金线就都糊了。

她啊,她这辈子,还就今儿头一次穿这么贵重的衣裳呢。

十五阿哥瞧她又想擦眼泪,又舍不得袖头子的模样儿,心下又是心疼,又是想乐。

终究还是倾身向下,双手怜惜地捧住她双颊……

一颗一颗,含了她的泪珠儿去。

还要无奈地说一声,“省了你的好衣裳去吧。”

廿廿这才破涕为笑,妙眸轻转,俏皮地道,“其实方才我是想揪着阿哥爷的袖头子擦来着!反正,阿哥爷也不止这一件朝袍。”

十五阿哥哼,“爷这件儿,可是特为的今日而新做的!你舍不得这好东西,爷自己也抠着呢!”

廿廿笑,可是不知道怎地,眼窝子又有点儿浅。

许是之前心动过甚,这一会子还平复不下来,总觉着眼珠儿上又有一层雾,只要一眨眼,就又要圆溜溜儿地往下掉。

她又要强,怎么也不肯在自己成婚这日子里再掉眼泪了,这便使劲别开头,想要不让十五阿哥看见。

十五阿哥又如何看不见呢,便也只能叹口气,在坐炕上坐下,将她又给抱过来,裹上膝头。

“喏,爷给你个好玩意儿,别再掉珍珠儿了,成不成?”

他完全是用哄着小女孩儿的语气。

他自己心下也是柔软地叹息——虽说阿玛比额娘也是大了十六岁去,阿玛刚遇见额娘的时候儿,额娘也是这个年岁。

可是,额娘却是现在宫里当了几年的官女子。额娘正式伺候皇阿玛,进封为贵人的时候儿,都是几年后了。

可是膝上的这个小人儿呢,却还这样小,便直接成婚,成了他的妻啊。

真是难为她了。

也难为,他自己了。

“嗯?爷给我什么啊?”

小孩儿就是好哄,廿廿果然分了心,倒将那股子泪意给压下来了,好奇地盯着十五阿哥瞧。

十五阿哥轻哼而笑,扭身儿在炕衾小抽匣里翻找了一阵子。

廿廿却有点紧张,连忙说,“阿哥爷该不会是要给我皇贵妃额娘的遗物吧?那可万万使不得!”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嗯,在宫里这几年没白呆,懂规矩。”

他终于找出了个玩意儿,悄然藏在掌心里。

“未禀明皇阿玛之前,我自不敢随便将额涅的东西给你;可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便是不先禀明皇阿玛,也是不打紧的。”

廿廿张大眼睛,“这儿……还有阿哥爷的东西?”

阿哥爷既然是成年皇子,又早就成家了,他自己个儿的东西早都该搬到撷芳殿去了,统交给嫡福晋点额收着才是。怎么这儿还能有?

十五阿哥眨眨眼,“是我小时候儿的物件儿。从小就是额涅替我收着,额涅薨逝之后,我便也舍不得再取出来,依旧放在额涅这儿。”

“就好像……一切都在,从未更改。”

十五阿哥自己说到这儿,眼圈儿也红了。

他忙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然后在廿廿眼前,手腕翻转,将掌心儿摊开了——

廿廿一看便是一声惊呼。

原来是个极小的玉件儿,是老玉的,上头已经有了沁色。

整个玉件儿小到不过拇指大小,不堪一握。

可是尽管小,一来是老玉,二来雕工精湛;

三来,更是那上头雕刻的纹样儿逗得廿廿眉开眼笑。

“这是什么呀?一个马、一个猴儿?”

是雕了一个马、一个猴儿的镶嵌连环结。

“这是我当年抓周时候儿,皇阿玛赏赐的物件儿。”十五阿哥含笑道。

“啊?!怪不得这么小!”廿廿也是大乐,想象周岁的小孩儿可不就能抓住这么大小的东西,而且最爱抓手指头那样棒棒的形状了嘛!

廿廿歪头嘀咕,“难道是——马上封侯?”

一个马,一个猴儿,在民间的吉祥话儿,就是“马上封侯”的意思。

“可是……又不对啊。民间觉着‘马上封侯’是好事儿,可是阿哥爷是皇子,皇子谁稀罕封侯啊?”

【明天见~】

214、内里的讲儿

214、

“要不然……”廿廿妙目轻转,“皇上该不会是想让阿哥爷长成一只大马猴儿?”

廿廿自己说完也“扑哧儿”笑了。

“那便是皇上送错人了。皇上不应该送这个给阿哥爷,该送给……”

廿廿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只是笑。

十五阿哥自然是心知肚明,便也笑着哼了一声。

廿廿捧着小小的玉件儿,歪头看十五阿哥,“爷,这到底是个什么讲究?”

十五阿哥却又笑。

莫名地,廿廿只觉阿哥爷好像害羞了呢?

也不是脸红。凭阿哥爷的年岁和阅历,克制起神色来已然老道……她是因为挨着近,就在他膝上,便能看见他眼睫毛尖儿的微微颤动。

就是那一丝颤动,还有他视线的一抹躲闪,叫她给发现了呢!

“爷,你快说嘛~~”

廿廿心急,十四岁的小女孩儿,不自觉便使出了撒娇的本事来。

十五阿哥只觉那一声传来,便从耳朵根儿开始,浑身已是一阵酥麻。

他忍着,转头来看她。

“你只知若是大马猴儿,便是皇阿玛送错了人……殊不知,这个意头甚至比大马猴儿还不着边儿……”

自然,这话他也是不敢说的,当年唯有他额涅才敢说。

也都是那些母子相守,趁着窗外月色朦胧,额涅拢着他们姐弟几个说说笑笑的时候儿,才会说到这个话儿去。

每当那时,他瞧着额涅眼角眉梢轻盈流转的笑意,都会恍惚觉得,他不是皇子,父母双亲也不是天子与内廷主位……而就是普通的民家,只有天伦之乐,而没有横亘在亲情之间的那么多规矩去。

回想起那样一幕,他的心便更是不由得放柔,眼神也更加柔软了下来。

他攥着她的小手,含笑道,“……因为啊,我也是后来才听我姐姐偷偷儿告诉我说,这玉件儿的名称竟然叫做——‘心猿意马连环结’!”

“啊?”

廿廿也绝没想到,一惊之下,接着就实在忍不住,爆笑出来。

她的天啊,她哪儿敢想到那么一位圣天子,赏赐给儿子抓周的玉件儿,竟然是这么个**儿!

哪个当老子的,直接告诉周岁的儿子:你从此心猿意马去吧!

别说天子,这世上任何一个当爹的,都不会这样吧?

这位老爷子啊,你别说,他还真是时时事事地都出人意表去,叫人绝对想不到!

廿廿实在是忍俊不已,却也不敢笑得太过,使劲儿用两手堵着腮帮。

歪头,心下却是涌起莫名的感动,“皇上他,是希望阿哥爷这一生都过得自在,别太拘束自己吧?”

皇家一向对皇子皇孙的教育极为重视,故此容易想到皇上对皇子们的期许是好好儿念书、经天纬地;

可是皇上却是对希望十五阿哥天真烂漫、自由自在……能持着这样的心思,那他不仅仅是一位皇上,更是一个父亲。

唯有真正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儿子周岁的时候儿,一个这样的期许吧。

廿廿忍不住笑起来。

这样想来,便越发明白十七阿哥怎么会生成这样一个性子。

而且原本那样严厉的皇上,却对十七阿哥这个老儿子做下的种种荒唐,全都视而不见,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从来就没公开批评过一个字儿。

反观众皇子里,大阿哥、三阿哥,一个十三、一个十岁就受了那么大的叱责;此外四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全都曾经因为祭祀行礼、偷送扇子等事儿,被皇上在谕旨里公开批评过……

唯有十五阿哥、十七阿哥没有过。

十五阿哥自己凡事稳妥,倒也罢了;那真正大马猴儿转世的十七阿哥,那可真的只能说是皇上偏心眼儿已经偏到了宁肯认自己老、装聋作哑的地步去了。

十五阿哥笑了,将她的小手攥得更紧些,纵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刻眼圈儿也又是泛红。

他今儿可真是的,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看着她个小女孩儿掉眼泪也就是了,可是他自己竟然也好几回莫名地被她牵动,好几回差点陪着她一起落泪。

可是谁让她的话,就是那么澄澈无碍地,直接流到了他心里去呢。

“我也与你一般想的……”

他抬手轻轻帮她将鬓边发丝抿了抿,“可是我见了你,却也又对它生出些旁的体会来……”

“嗯?”廿廿心下霍然而跳。

十五阿哥却又含笑避开了目光去,只用大手包住她的小手。

“就放你这儿,你替我存着吧。”

廿廿便也不再深问,只垂首去,乖巧地将那小小玉件儿擦拭干净,以免老玉染了手上的汗渍或是脂粉去,之后才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妥帖戴好。

外头,天色早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大亮。

十五阿哥含笑,轻声问,“饿不饿?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皇阿玛赏戏,辰时就开,若是肚饿了可坐不住。”

廿廿却含笑摇头,“看戏的时候儿,必定也有吃的。我到时候儿边看戏边嚼咕一口就是……”

她说着,却瞧见十五阿哥促狭地盯着她去。

她便猛地住了嘴。

哎哟,忘了,自己今天是新娘子,哪儿有新娘子要边看戏边吃东西的,岂不是要叫人看了都笑话去?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还是现在垫补点儿。”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外头的内管领福晋忙含笑而入,四人各托大红的填漆盘子,燕尾排开,列在两人面前。

廿廿便红了脸,“……爷,我是侧福晋,本无合卺礼。”

十五阿哥却笑,“你别拘束。爷说了,只叫你垫补点儿,免得待会儿开了戏,肚子饿。”

“你年岁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儿,比不得我们这些人,多吃点儿才是正经。”

两位内管领福晋含笑捧托盘上前,十五阿哥亲自接过小瓷碗来,冲廿廿眨眨眼,“瞧,只是甜碗子,不是瓠瓜。”

廿廿看过去,果然是两小碗儿冰糖莲子。

廿廿便笑了。自己伸手去拿,却被十五阿哥拍开,“爷喂你。”

十五阿哥正襟危坐,左手小碗儿,右手小勺儿,舀起了冰糖莲子来。

【还有~】

215、子孙饽饽

215、

阿哥爷亲自端碗执勺儿来喂,廿廿自赶忙儿凑唇来接。

十五阿哥勺儿都举到了半空,却忽地咳嗽了一声儿。

那几位内管领福晋,就如同训练好了似的,一齐捧着托盘,背过了身去。

廿廿纳闷儿,正忙着用眼睛看她们——

冷不防,唇上一热,紧接着便是一抹清甜的滋味,流淌进了唇齿之间。

她一惊,好悬呛着。

十五阿哥却早已含笑退了开去,只冲她促狭地眨眼。

冰糖莲子顺着她唇齿就往喉咙间滑,她都险些呛着。

还是十五阿哥柔声提醒,“……嚼。”

廿廿赶紧将莲子嚼了两下儿,囫囵吞枣地咽下,然后就滚烫着一张脸,又是羞涩,又是怨地盯着眼前的十五阿哥。

这儿还有人呢,他怎么能?

——再说,他是趁着她不防备。这算偷袭!

十五阿哥却沉静自若,好整以暇地用小勺儿搅着碗儿里的冰糖莲子,却不急着舀起下一勺儿来,反倒是享受这样搅动起涟漪的营生似的。

“你生气啦?生气也晚啦……爷早想这样儿了,想了好些年。好容易名正言顺了,你还指望爷能放了你去是怎的?”

廿廿傻了。

原来这位阿哥爷就就因为是记着当年他赏给她甜碗子吃,故此今儿才特意先安排这么一碗冰糖莲子的去?

虽说她恼啊,可是——阿哥爷好整以暇地暑期挡箭牌来啦——名正言顺了嘛。

可是她还是恼得咬住嘴唇去。

她那年,才几岁啊!阿哥爷竟然那么早就,就想这个去了?

还有,还有她回想起那些甜碗子都是那些好吃的果儿,可是这个阿哥爷他想的是什么呀他,啊啊啊!

她恼得凑过来,低声喊了一嘴,“登徒子!”

十五阿哥无声大笑,却又极快地——又在她嘴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回,还没有冰糖莲子的,只是嘴对嘴!

这次他还故意多停留了一下儿,含了她一下儿去。

她怔得浑身都僵住,他却笑,沙哑地道,“……这才是爷想了好几年的甜碗子去。嗯,又甜,又软,又滑。”

“不枉爷,等了这许多年。”

……

就这么着,廿廿都不知道那两个甜碗子是怎么被他左一口,右一口给喂完的。

她也更不敢计算,他左一下,右一下地,又将她给当成了多少回的甜碗子去……

总归,看着那么两个小碗儿的甜碗子吃完,她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十五阿哥却还意犹未尽,还用小勺儿在瓷碗底儿上刮了刮。

实在没什么可刮的了,他才不得不将小勺儿丢空碗里去,当啷一声,又咳嗽一声。

那几位内管领福晋这才又齐齐转过身来,都给他们两个行礼,口中说,“给十五爷、侧福晋道喜了。”

廿廿大羞。

道的什么喜啊,这架势,又不是她跟他“坐帐”呐……

先前那两位负责甜碗子的福晋含笑上前将那空碗空勺儿接走了,接下来的那两位福晋则上前,这次捧上来的是饽饽。

做得可好看,圆圆团团、白白软软的,上头还用精巧的手艺,以雕花的方式,做出了绿的叶儿,红的花儿。瞧着怎么都是圆满喜庆。

廿廿有点不放心地抬眸瞟十五阿哥一眼。

经历了方才的甜碗子,她可有点儿担心便是这饽饽,都不是普通的饽饽,里边儿依旧还有陷阱!

十五阿哥一看她那小眼神儿,便笑了,努力绷着说,“这回就是普通的饽饽,你且放下心去。”

“都说了,怕你饿着,给你垫肚子的。”

廿廿偷偷看内管领福晋们,小声跟十五阿哥说,“……吃生的,会跑肚,待会儿我就没法儿看戏了。”

真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哪?她就算自己以前没成过亲,可也看过好几回别人成亲了啊!

德雅格格、十公主……她们厘降的时候儿,到合卺、“坐帐”之后,她瞧见她们两个都吃子孙饽饽啦!

那就是故意调理人、要口彩的,什么“生”不“生”的,绝对不是真的为了吃的。

她才不要!

她伸出小手指头捅十五阿哥一下儿,“爷……真不能吃生的!”

十五阿哥脸都绿了,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哎,你别乱说!怎么就不信爷呢,爷真是给你垫肚子的。”

那几位内管领福晋憋着笑,都快憋不住了。

廿廿不好意思,这便不问了,乖乖拿过饽饽便咬了下去——

她真是格外小心翼翼的,就怕不好吃,只想着浅尝辄止。

可是饽饽一入口,她就乐了。

熟的,而且又软又香,一入口就是浓浓的奶味儿!

“奴才们给十五阿哥道喜,给侧福晋道喜——”

廿廿愣住。

怎地,还是有讲儿,是吧?

内管领福晋欢喜地道,“侧福晋咬了这饽饽,欢喜的眉眼带笑,这便是侧福晋来日,有‘满口福’去!”

原来是这个讲儿,倒不是那生的饽饽!

廿廿可算放下了心,索性在几双眼睛的含笑注视下,大口大口地咬起饽饽来。

反正是“满口福”,福气统统来吧,她可不嫌多!

吃到里头,廿廿才终于懂了十五阿哥的心意。

——吃到里头,慢慢品味儿,她便分辨出来那饽饽里实则是加了枣儿、栗子、花生的。

只不过没给弄成半生不熟的馅儿,而是磨成了面儿,焙干香了,和面的时候儿掺进面里,做成了这又香又甜的大饽饽去。

可是里头该想融和进去的念想,早就这样不经意地达到了,叫她一大口一大口地全给吃肚子里去了。

她便红了脸,转头想看十五阿哥一眼,最后还是变成了瞪他一眼去。

真是,在这位爷跟前,她总是吃亏的。

虽说——有些亏吃完之后,心里都是甜。

见好事已成,几位内管领福晋收拾了碗筷去,齐齐行礼,口中赞道:“奴才们祝愿十五阿哥与侧福晋:多福多寿多男子,永福永贵永康宁’……”

十五阿哥攥着廿廿的小手,含笑应了,“借你们几位‘全福人’的吉言。你们侧福晋方得了你们的‘满口福’,这辈子也必定与你们一样儿,得全福全寿。”

十五阿哥说罢含笑吩咐九思,“赏……”

【明天见】

216、阿哥爷,求您

216、

廿廿也赶紧向星楣和星桂使眼色。

阿玛和额娘知道她今儿进宫起,几乎是每人、每事都得打赏,这便将家里的积蓄几乎都给她带上了。

就连皇上赏给阿玛和额娘的金银,他们二老也偷偷地都填进了她的妆奁里去……

星楣和星桂赶紧往外掏荷包,却被十五阿哥给拦住。

“爷一并赏了,都是双份儿。”

廿廿心下自是甘甜了,可是她却还是从九思手里接过荷包来,将额外替她赏的那一份儿都塞回到十五阿哥的手里去。

“阿哥爷的心,我自领了。可是今儿,我得把这些都暂且还给阿哥爷去。”

十五阿哥也是有些不解地挑眉。

廿廿抬眸,眸光澄澈,“阿哥爷,从今儿起,我是阿哥爷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阿哥爷赏的,我手里流出去的赏钱自然也是阿哥爷的,我拿阿哥爷的钱,不手软。”

“可是就这一遭儿还不成。因为这一遭儿,是我嫁进宫来的头一拨儿叫赏。这——是我家,是我阿玛和额娘的体面,我得顾全。”

十五阿哥偏首瞧着她,倒也笑了,“难得你有志气,你一家人都更是有骨气,我自当成全!”

十五阿哥却还是将他手里那些荷包都放回廿廿手里去。

“只是这些,也都先放你那吧,你替爷存着,啊~”

说笑之间,内学的总管太监来报,说宫里伺候的承应戏已经都预备好了,辰时准时开戏,请十五阿哥和侧福晋定下正座安排在哪儿去。

十五阿哥含笑道,“今儿宫里伺候的戏多,重华宫、储秀宫、还有南三所里都安排了承应戏,看你喜欢在哪儿看?”

廿廿有些惊讶。

她终究是侧福晋,便是成婚赏戏,她原本也以为只是在所儿里一处罢了。

不敢想就连重华宫、养心殿、储秀宫里都有戏啊!

十五阿哥已经自顾要过戏本子来,念给廿廿听:“储秀宫承应《双星永庆》,重华宫承应《万福骈臻》,养心殿承应《报喜》和《三代》……你喜欢哪一本?”

廿廿忖了忖,缓缓道,“还请阿哥爷叫人回去通禀一声儿,请福晋赴养心殿看戏;所儿里,凡事拜托大侧福晋和刘格格两位照应。”

“我知道,阿哥爷待会儿在箭亭子那边还有皇子皇孙宴,内廷这边恐分身不及,这边还请小二阿哥到重华宫那边看戏……”

十五阿哥不由得挑眉。

廿廿避开十五阿哥的目光,缓缓道,“我今儿既然已经来了储秀宫,便也不必挪动了,就在储秀宫看戏吧。《双星永庆》这个名儿我一听着就喜欢……阿哥爷,您说我这样想,成不成呢?”

十五阿哥便笑了,轻轻拍拍廿廿的手,“只是福晋她身子弱,倒不知今儿能不能挪动。”

年年含笑垂首,“必定能的。福晋是最将阿哥爷摆在心尖上的,今儿是阿哥爷的好日子,福晋便是强撑,也必定会将凡事做得周全。”

十五阿哥点头,“好。那咱们先去给几位妃母请安,回来就开戏。也好叫他们预备戏台子。”

十五阿哥带着廿廿,挨个去见了愉妃、颖妃、惇妃、婉嫔。

愉妃虽说终于熬到了妃位之首,成为乾隆爷后宫中目下排名最高之人,只是她病着,看样子病病歪歪的也有数年了。便是见了两人去行礼,也只是勉强着,倒叫廿廿不忍心多停留。

颖妃是捉着廿廿的手,怎么看怎么都喜欢的。

“怎么都没想到,当年我们几个挑了你进来给十公主侍读,竟是误打误撞给老十五挑了个小媳妇儿去!”

颖妃促狭地望着十五阿哥笑,“说到底这便是天作之合。你竟与令姐姐那般有缘,更是也比你阿哥爷小了十六岁去……”

趁着十五阿哥不注意,颖妃还趴在廿廿耳边道,“我本以为,你要当我儿媳妇去的!”

十七阿哥小时候由颖妃抚养,情同母子去。

惇妃见了廿廿,依旧还是端着,“……你倒是有福,若不是当年进宫给十公主侍读,怕也没有今天。”

唯有婉嫔,本是嫔位,原本不该受礼的。

可是因为婉嫔是乾隆爷潜邸老人儿,且曾经抚养过七公主,情谊自不是位号所能限定。

婉嫔是亲自迎接到宫门去的,远远看见廿廿娉婷走来,婉嫔竟是红了眼圈儿。

“……都是这个年岁,当年的皇贵妃也是在这个年岁上,与我相见的。这么冷不丁看过去啊,竟仿佛是几十年的时光又返回去了,我又见了当年的那位魏姑娘。”

临去之时,婉嫔拍着廿廿的手,“你还小,未来的路,你啊,千万要一步一步走稳当了。”

从内廷行礼回来,每一位娘娘都赏了金银首饰,这一圈儿廿廿就捧了一大包。

只是比这些金银更为珍贵的,自然是那句金玉良言。

储秀宫门口已经搭起彩子来,进去便可看戏了。

廿廿却忽然扯住了十五阿哥的衣袖,“……今儿,阿哥爷都赏了一圈儿了,何时赏我呢?”

廿廿将手里小包举高,“娘娘们都赏了这么些,这里却还没阿哥爷的呢。”

十五阿哥挑眉,却是忍不住地笑,“好,你说,你想要什么?”

廿廿向十五阿哥招招手。

十五阿哥躬身来,廿廿踮起脚尖,附在十五阿哥耳边说:“爷,咱们约法三章……”

听完那三章,十五阿哥面上的笑容还在,却有点儿僵了。

廿廿垂下头去,“爷,求您了。”

十五阿哥虽说迟疑片刻,却也随即释然而笑,伸手握住廿廿的小手去,“虽说爷十分为难……不过,既然你说了,那爷就依你!”

“况且你想得对,福晋如今身子不好,也都是为我生儿育女所致。我这心下对她,何尝没有愧疚与疼惜去?”

十五阿哥垂眸深深凝视廿廿,“难为你年纪虽小,却如此识大体。”

廿廿含笑摇头,“爷今儿已经给了我这样大的风光去,以我二侧福晋的身份,以及家世房头的低微,本不该得。”

“可是阿哥爷已经这样为我,我又还有什么忍耐不得的?”

217、双星永庆

217、

十五阿哥领着廿廿回储秀宫,开戏。

按着规矩,十五阿哥先正座,用奶茶。

然后赏给今日陪同看戏所有人奶茶。

用奶茶毕,大戏正式开锣。

看完了一折,十五阿哥起身。廿廿便也会意,“阿哥爷该过去箭亭子那边了,皇子皇孙们都等着呢。”

箭亭子那边是外学和钱粮处的承应唱戏,自有不同于内学承应戏的热闹去。

十五阿哥捏捏廿廿的手,“方才他们来报,养心殿、重华宫和所儿里的戏也都开了,一切都好。福晋也已经去了养心殿,骨朵儿将所儿里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你可放心。”

廿廿含笑点头,“福晋、大侧福晋她们都是姐姐,她们自然比我更懂规矩,我才不担心呢。”

“我倒担心待会儿阿哥爷过箭亭子那边去,免不得要被皇子皇孙们拉住吃酒……阿哥爷,你千万多藏个心眼儿,可别吃醉了。”

十五阿哥却故意扁了嘴去,“爷倒想吃醉去!若不吃醉,今晚……一想到你方才的话儿,我还醒着做什么?”

廿廿羞得赶忙四下偷看几眼,便烫手似的往外推着十五阿哥,“阿哥爷快去吧,别让皇子皇孙们等着急了!”

宫中遇上皇子成婚这样的大喜事,演戏一般都是全天的戏。从早上辰时开戏,经过午间、午后,一直到未时、申时才散。

好在《双星永庆》是本热闹的戏,演的是:皇上、皇子大婚礼成大喜之日,五福星主、四君仙与四散仙奉福、禄、寿三星君法旨,蹑云齐往神京叩贺。众神仙沿途见到云雾呈现“卿云献彩”的祥瑞景象,又遇木公金母亦到金銮庆贺,大家同行。又有男仙萧史、裴航、刘纲、文萧和女仙弄玉、云英、樊夫人、吴彩鸾奉木工金母之命,率仙家夫妇同赴神京,称贺伺候。筵席前,群仙叩贺齐唱,祝愿帝后夫妇“福全、禄绵、寿千”,且多子多孙。

人物众多,彩衣翩跹,且天上地下、翻卷腾云的,煞是好看。

廿廿虽说昨晚几乎就没睡过,可是好在年岁小,精神头儿足,加上这戏这么热闹,她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午间歇晌,等着午后继续开第二出。

廿廿就在储秀宫歇了,自然是不敢在后殿,而是寻了一间偏殿暂且歇息。

她因看戏看得高兴,便是脱了大衣裳躺着,却也睡不着。只眯着,叫星桂和星楣在旁边陪着。

这两个女孩儿终究是头一回进宫来,廿廿知道她们心下除了兴奋,必定还有惶恐。叫她们在她身边儿,才能安心。

况且这宫廷一旦走进来,就不知道哪儿绊住个坎儿、崴进个坑儿的,她也得小心现在开始,可能就要有人从她身边这两个家下女子开始算计起了。

从现在开始,当务之急,她得先将星桂和星楣两个教明白。

“格格……您怎么不去养心殿呀?您都跟着姑爷去内廷行过礼了,怎么还不去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呢?这岂不是乱了尊卑?”星桂帮廿廿按着额角,轻声问。

廿廿轻阖眼帘,“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先去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可是我方才与阿哥爷说下,要请福晋去养心殿陪皇上看戏。又岂有嫡福晋去之前,我这个当二侧福晋的先去的道理。”

星桂道,“可格格今儿是新娘子啊……办婚事的时候,难道不是新娘子才是最要紧的?”

廿廿缓缓睁开了眼,定定望星桂一眼。

“……就因为今儿是成婚礼,我是新娘子,我今天才更要如此做。”

星桂微微一震,随即连忙点头,“格格,奴才懂了。”

星楣在旁听着,幽幽道,“可是格格……又为何要留在储秀宫里看戏?实则奴才倒是暗暗捏了一把汗,格格不如回阿哥所儿里听戏才最稳妥。”

“好星楣,你说的对。”廿廿赞了一声,“储秀宫曾经是皇贵妃额娘的寝宫,曾经十年之间乃是后宫之主的寝宫,我来的确不合适。”

“更何况我还只是个皇子的二侧福晋,并非内廷主位,就更不该直接迈进这储秀宫里来。”

廿廿说到这儿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我自己原本也是打算进了宫之后自应直接回阿哥所去才是。只是没想到,轿车竟直接进了顺贞门,阿哥爷带我进了内廷来,倒叫我心里的打算全都给打乱了。”

“可这是阿哥爷的一片心意,我也早有瞻仰皇贵妃额娘之心,来便来了,总归没有转身再出去的道理。”

“可是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再当做没来过,这消息藏不住。索性,就留下看戏。”

“既是婚礼赏戏,我来储秀宫看戏,这便来得顺理成章了。”

星楣听罢便也笑了,“格格办得明白!况且就算储秀宫地位高崇,可是终究比不过养心殿去的,想来嫡福晋是被格格给请到养心殿去看戏,那嫡福晋心下便也释然了。”

星桂却皱眉,“嫡福晋会释然,可是想来那位大侧福晋怕是要不愿意的——毕竟阿哥所里,比不上储秀宫这边儿。”

廿廿也是缓缓抬手,抚了抚额角。

“你们说得对。其实若不是重华宫赐戏,多是外头来的亲王君王、宗亲们,不便大侧福晋去,要不我倒是想请她去重华宫的。”

“不过,既然已经安排不开了,并非我有意冒犯。她非要责怪,我便也只能擎着就是。”

同样的晌午时分,点额在养心殿陪着乾隆爷,以及进内请安的十公主一起看罢了头午的戏,当儿媳妇的不便在养心殿歇晌,她这便请了时辰往回走。

虽才四月,因这宫墙夹道里并无树木,这晌午的日头也开始有些火烧火燎了。

来接点额的望月走在轿子旁,低声道,“……那边儿,已是传太医了。”

点额叹了口气,“伤了身子的人啊,这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不过是勉强抻着一口气,舍不得罢了。”

“熬到今日,已是难为了她。幸亏所儿里有大侧福晋张罗着。”

【明天见~】

218、重聚养心殿

218、

望月听了笑笑。

“今儿二侧福晋就进门了,大侧福晋心下怎还没个数儿呢?她若现在还不历事,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比下去么?”

含月便也笑道,“可不。便是没有二侧福晋,却也还有两位庶福晋呢。虽说庶福晋的身份比不得侧福晋,可是毕竟一步之遥。”

从养心殿回撷芳殿,正是一路从西往东。

点额听着两个官女子说话儿,目光有意无意瞟向北边儿。

望月便含笑道,“说来也是巧了,方才过来接主子的时候儿,倒遇见几位内管领下的福晋。几位福晋见了奴才,都说叫奴才替她们向福晋主子请安呢。”

所谓内管领、辛者库就是皇家自己的“家奴”。这个家奴与包衣还有区别,大体上可以理解为包衣在家宅外的,是可以随主子冲锋陷阵的;内管领是家宅内的,是纯粹意义上的家奴。

皇子成婚之后,尤其是十五阿哥这样已经封了亲王的,名下有自己的内管领,就是专伺候他自己所儿里的,是他自己家里的家奴。

故此对于那几位内管领福晋来说,点额才是正头的女主,见了大福晋身边的女子,自都是最服帖的。

点额点点头,“她们那边儿伺候的可妥帖?我今儿陪皇上和公主看戏,倒没顾上问她们去。”

望月便道,“主子放心吧,她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还都是全福之人,自会办事。”

望月说着忽地笑了,“她们说啊,二侧福晋终究还是天真烂漫,她们伺候子孙饽饽的时候儿,二侧福晋一径叫着‘不吃’、‘不生’的……”

点额倏地挑眉。

“哦……?”

含月和望月对视一眼。

“这位二侧福晋终究年纪小,怕是不明白这内里的含义,乱嚷的吧?”

点额却没说话,静静抬眼望一眼天空。

——她倒没想到。

午后,第二出戏开唱之前,廿廿请储秀宫的总管太监派个传话的小太监拿她的牌子,去养心殿请皇上的示下,看她是否方便这个时候儿过去请安。

廿廿毕竟刚进宫来,还没有自己名下的使唤太监呢。两个女孩儿也不熟悉这宫里的方位,便唯有烦劳储秀宫的太监们。

不多时却是总管太监亲自去了养心殿,又亲自回来传话。总管含笑道,“皇上口谕,说正好儿十五阿哥嫡福晋也到了,就请侧福晋过去吧。”

廿廿含笑点头。

老爷子,就是明白她的心思。

廿廿又请总管太监去箭亭子那边瞧瞧十五阿哥那边怎么样了,还是否能也到养心殿行礼。

总管太监含笑道,“箭亭子不近,奴才这就一路跑过去,可是来回也得小半个时辰。侧福晋还得多等等。”

廿廿却摇头,“不,我不等十五阿哥了,我先去。谙达您帮我传个话儿就行,不用阿哥爷跟我一块儿过去。”

廿廿是自己步行去的养心殿。

好在储秀宫跟养心殿之间,就隔了个翊坤宫、永寿宫,倒是近便。

刚到养心门口,倒是十公主先迎了出来,上前一把抓住廿廿的手,“我怎么都没敢想,你竟成了我的小嫂子!原本,我以为你要当我侄儿媳妇的!”

廿廿含笑道,“可公主还是固lun gong主,我只是皇子侧福晋,我是不是按着品级,还要给公主行礼呀?”

固lun gong主品级视同亲王;皇子侧福晋品级为世子嫡福晋——只是如今世子、长子等爵位已经不再封了,便只能视同郡王嫡福晋。

十公主便笑,“我汗阿玛说了,自家人关起门来只行家礼,这便只有嫂子和小姑子,没有什么固lun gong主、皇子侧福晋的劳什子了!”

十公主说着还故意给廿廿蹲了一个,吓得廿廿赶忙给扶起来,“我可不敢!”

七岁进宫,到如今,都是她给十公主行礼行惯了,这冷不丁反过来,她可扛不起。

两人说说笑笑着,叫晚一步走出来的点额看着,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自古以来,难相处的不仅仅是婆媳关系,何尝就没有嫂子跟小姑子的关系呢?更何况旗人家从小就重视姑娘,姑娘回门那都是“姑奶奶”。

便是上桌吃饭,回门的姑奶奶可以跟老人一起上炕入席;儿媳妇却得在地上站着伺候着,等小姑子跟老人吃完了,才能轮到儿媳妇吃。

故此点额这当嫂子的,却也每每在十公主面前不能不退让一层。

可是眼前着廿廿与十公主却能亲热成这样,完全不像是嫂子与小姑子之间,倒像是从小的姐妹一般。

也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侍读的情分,便是天长日久的陪伴,连一般的血脉相连的姐妹、姑侄都比不上,更何况是外来的嫂子了。

“嫡福晋?”

倒是廿廿先瞧见了点额,赶忙收了笑,端正了衣冠,上前来给点额行礼。

点额忙一把给拦住,“好姑娘,从打你小儿的时候相见,便莫名感觉与你就有缘分……今儿你便是我亲妹妹,这都是咱们前世修来的,今生注定互相陪伴,可千万别多礼了。”

点额扶着廿廿起来,看着她笑,“本是得了通禀,就跟十公主一同出来迎你的。可是我身子弱,走几步就喘得不行,倒迎你来迟。妹妹万万恕罪则个。”

廿廿红了脸,忙道,“大福晋千万别这么说!大福晋的身子,我这些年在宫里自也是明白的,若我知道大福晋要来迎我,我是万万要拦着大福晋的!”

点额含笑道,“叫姐姐吧……你叫我‘大福晋’,可别忘了骨朵儿妹妹去,倒容易听混了。”

廿廿自乖巧改口,“福晋姐姐在上,小妹给福晋姐姐请安。”

点额又给扶住了手肘,“快别多礼了。走,汗阿玛等着呢。你这大礼还是留着给汗阿玛请安吧!”

进养心殿后殿,见了乾隆爷,廿廿满脸的矜持和惶恐。

就仿佛,头一回这么近地见到乾隆爷去。

乾隆爷更是正襟危坐,一张脸沉得跟水儿似的,没半点笑模样,也没任何特别的神色去。

待得廿廿行完跪拜大礼,乾隆爷也只是淡淡道,“嗯,行了,起来吧。”

【还有~~】

219、病卒

219、

瞧见皇上对廿廿这么冷淡,点额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可是十公主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汗阿玛……”十公主上前抱住乾隆爷的手臂,“廿廿可是女儿的侍读~~”

乾隆爷瞧了十公主一眼,“嗯,朕当然知道。怎么着,你是想说朕健忘了?”

廿廿自己心下却反倒因此而更自在,连方才冷不丁见点额和十公主的拘谨都没了。

不多时十五阿哥也赶到了。

十五阿哥先给乾隆爷行跪安大礼,回头又先问点额的身子可吃得消。

“看了一个头午的戏,我原本还想着向汗阿玛求个情,午后就放了你去歇着吧……”

点额含笑低声道,“今儿是阿哥爷的好日子,妾身一点儿都不累,倒比阿哥爷还高兴呢。”

当着点额和十公主的面儿,乾隆爷赏一对新人:朝珠一盘,古玩五件;面簪三块,簪花八对,钿边一分,拴扮手巾一条。

其中朝珠一盘、古玩五件是赏给十五阿哥的;其余的面簪、簪花、钿边、拴扮手巾都是女人家的饰物,自是赏给廿廿的。

这些恩赏,全都是有定例的。十五阿哥和廿廿这么赏,其余皇子和福晋成婚也都这么赏,并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去。

十五阿哥和廿廿自是千恩万谢,点额也陪着含笑起身一并谢恩。

皇上赏完了,十公主早按捺不住,赶紧叫了使唤太监捧着礼盒进来。

“廿廿是我的侍读,如今又成了我的嫂子,说句实诚话,我都该给廿廿预备一份儿妆奁去才成!故此我今儿啊,可是给廿廿攒了好些东西!”

旁的金银不稀罕去,倒是十公主红着脸抽出一条念珠来,塞进廿廿的手里。

“十五阿哥……咳咳,这个,我直到汗阿玛将廿廿指婚给你,我才忽然想明白这念珠儿的来龙去脉!”

“我当初只知道这念珠怕是你给廿廿的,可是我没当回事儿,我都不知道十五哥你跟廿廿竟有这样的缘分,故此我当初就给拿走了……”

“咳咳,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是太蠢了。我现在就还给廿廿,我这项还得给十五阿哥和廿廿你们两个赔个不是……”

十公主说者无心,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赶忙攥住十公主的手,“公主……都过去了,别再说了。”

廿廿边说,边抬眸望住十五阿哥。

倒是十五阿哥淡淡地笑了,伸手握了握廿廿的手腕,看她戴上那素刻的念珠。

“原来这念珠是在你那啊,小十,你个小淘气。我说我当年送出去的东西,怎么没见人家戴出来呢。”

十五阿哥说着走到点额身边来,与点额并肩而立,含笑凝视点额的眼睛。

“……你们驳了我的面子不要紧,可是那念珠彼时可是福晋帮我选的。我是不知道你们小女孩儿家都喜欢什么,故此从五台山拿回来那些东西之后,便都交给福晋,叫福晋帮我选。”

“小十,你可害廿廿被你大嫂子误会了去啊……”

点额看着十五阿哥,便也缓缓地笑了,“可不嘛。我也想过,或许我也是年岁大了,挑的东西太老气了,倒叫廿廿不喜欢了。”

十公主赶紧说,“所以我说嘛,我今儿必须得把话说开了,给十五哥、两位嫂子都道歉呢!”

倒是乾隆爷出了一会子神,忽地远远说,“……朕这个老人家爱说些前尘往事,你们一帮小孩儿家家的还到我老人家面前来倚老卖老,嗯?”

“刚过去几年的事,还拿出来说个没完。小十,这是你的不对!”

几人一听,都赶紧行礼请罪。

正说着话,魏青奇从外头走进来,神色略有些不对。

乾隆爷虽说见天儿的自称老眼昏花了,却还是一眼就叨着了。

乾隆爷哼了一声,“怎么着,有事儿要回?”

魏青奇忙道,“不是皇上的事儿,而是……”

他瞟了十五阿哥一眼。

乾隆爷点头,“嗯,说吧,趁着他们都在。”

魏青奇跪倒,“回皇上,回十五阿哥、十五福晋、侧福晋,方才十五阿哥所儿里送来信儿,说是,说是十五阿哥所儿里的关格格,不好了……”

一听是这事,十五阿哥便一皱眉,上前拉了一把魏青奇的衣袖,示意魏青奇别在皇上面前说这事儿。

此时乾隆爷已是八十老人,这会子最忌讳在面前谈这些生老病死。

魏青奇自也明白规矩,扭开了身儿,压低了声音才说的,“……太医说,怕是,留不住了。”

魏青奇口中的“关格格”,便是十五阿哥的侍妾关佳氏。

关佳氏与刘佳氏是最早被放到十五阿哥身边儿伺候的使女,都是在点额成婚之前的。

刘佳氏诞育了大阿哥,关佳氏则诞育了大格格。

大格格生于乾隆四十五年四月十一,结果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便夭折了,虚龄不过四岁。

关佳氏在大格格夭折之后,也是心力交瘁,伤了身子去。这些年都不能再伺候十五阿哥,便也再没能有孩子来冲淡失去大格格的伤痛。

点额先一个踉跄,幸亏廿廿出手扶住。

点额黯然垂下眼帘,“……她是勉强支撑了这些年,可终究是熬不住了。”

她抬眸望十五阿哥,哀哀道,“看到她如此,我便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十五阿哥也攥紧点额的手,“你别胡思乱想。”

乾隆爷问,十五阿哥忙上前禀告,只说所儿里有事,需要先行告退。

乾隆爷便也没有深问,自放他们一家人先走。

小轿行在宫墙夹道里,廿廿亲自扶着点额。

点额拼力撑着不肯垂泪,却还是将廿廿的手攥得登紧,“……她可千万要熬住,千万。我还欠她一个承诺,还没来记得实现啊。”

三人匆匆返回撷芳殿中所,可是却还是晚了。

所儿里红彩高悬,众人还都穿着喜庆的花衣,因了是阿哥爷和二侧福晋的好日子,没人敢出哀声。

可关佳氏房内的两个女子却终究都忍不住,已是都哭了出来。

点额刚到门口,便腿一软,已是坐在了地上。

她伸手扯住自己衣襟,拼力忍着,却终究忍不住,泪珠儿跌落下来。

嫡福晋这一落泪,便整个所儿里所有人都不再忍耐,跟着哭了出来。

【明天见~】

220、冷静

220、

嫁入十五阿哥的所儿来,迎接着廿廿的不是欢天锣鼓,而是满院哭声。

这就是所谓的“悲喜交加”么?

廿廿听着耳畔的哭声,松开手,自己静静地站起来。

“格格……”星桂和星楣两个担心地上前扶住廿廿,悄声唤着。

廿廿拍拍她们两个的手,示意她没事。

她抬手,自己先扯掉了满头的珠翠,统交给星桂和星楣去。

继而转身,伸手将身畔柱子上缠绕的彩子也给扯了下来。

她一如此,倒叫整个所儿里一片鸦雀无声。

点额忙擦一把眼泪,上前挽住廿廿的手,“好妹妹,你本不必!宫里的规矩,人咽气之后便不能继续留在内廷里,我这就叫人去知会宫殿监,他们会派人来将关佳氏挪到宫外静安庄暂安去的。”

“今儿是你跟阿哥爷的好日子,不必受这个影响的。我说句实在话:关佳氏只是阿哥使女,而你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她是奴才,你才是主子……”

廿廿悄然抬眸,眸光扫过院内众人。

这院内,便如这整个天下,终究是“奴才”多,“主子”少。

不独关佳氏,这阿哥所里,除了福晋、大侧福晋和她之外,其余所有的女人都是“奴才”。

廿廿落泪摇头,“福晋,在我心里从未这样想过。”

“关姐姐跟刘姐姐一样,是跟随在阿哥爷身边儿最久的人;且关姐姐为阿哥爷诞育了大格格……这情分,叫我如何敢比?”

“叫一声‘关姐姐’,我有与有荣焉;况且如今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只有姐妹相称。故此这喜事没的什么要紧,还是先送好关姐姐才是最要紧。”

廿廿说着冲点额微微一礼,“我想现在就为关姐姐换上素服去,还要跟福晋请一会子时辰。”

点额垂泪点头,“难得,你这样小的年岁,竟是这样通透懂事。”

点额转向众人,“你们大家都听见了小侧福晋是怎么说的?便都依着小侧福晋的话,这便预备起来吧。”

随即,十五阿哥从外头进来,亲自引了内务府和宫殿监的人,进了关佳氏的屋子。

几位内管领下的妇差进内帮关佳氏做最后的装扮,只等夜色降临,再将关佳氏挪出宫去。

当院里便搭起他坦来,地上铺了棕毯和毛毡,众人随地而坐,一边烧着关佳氏生前的东西,算是为关佳氏送行、铺路、“烧饭”。

三位福晋本不必来为使女“烧饭”,可是廿廿坚持。

十五阿哥在关佳氏屋子里安排了一会子,走出来先看廿廿一眼。

廿廿已经换下了朝服,只穿素色、无花绣的衣裳。头上也卸掉了珠翠,只剩下素银的簪钗。

迎上十五阿哥的目光,廿廿眸光宁静,淡淡摇头。

“阿哥爷,别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十五阿哥走过来,还是忍不住握了廿廿的小手一下儿,“……难为你。”

廿廿轻轻摇头,“爷,我已是这所儿里的人,便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家人。自家人与自家人,又哪里有什么难为?”

点额虚弱得已经站不直,需要含月和望月两个人扶着,她走过来哀伤地望住十五阿哥,“……阿哥爷,小侧福晋实在是太懂事,可是这怎么能行呢?”

“今儿是阿哥爷与小侧福晋的洞房花烛夜……还请阿哥爷带小侧福晋回去歇息才是正经。这边凡事都有我呢。”

十五阿哥微微皱眉,“你的身子……”

点额极力地摇头,“不怕,还有大侧福晋,还有两位庶福晋呢。”

廿廿眼波未动,倒是星桂和星楣听了都是悚然一惊。

庶福晋……?

廿廿却平静如旧,淡淡道,“福晋,虽说今日才进咱们所儿里来,可是我好歹从小在宫里为十公主的侍读,故此所儿里的姐姐们我也多少是有耳闻的。”

“我早听说过关姐姐的大名儿,本想着今日进所儿之后能跟众位姐姐多亲多近……可是谁知,我与关姐姐终究缘悭一面,来晚了一步。”

“我这心意无处寄托,便叫我能为关姐姐守这一晚,送关姐姐最后一程去,也不枉我对关姐姐仰慕这一回。”

廿廿说罢,已是洒泪。

点额也是一声长叹,“……我也是为难,你这样懂事,我自是该答应你。”

“可是,今晚上终究是你与阿哥爷的洞房花烛夜,我怎么敢叫你今晚便替关佳氏守着去?自古宫里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去。”

廿廿抬眸望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缓缓道,“福晋有所不知,今日头午小侧福晋已经与我说下,她进所儿来,要先侍奉福晋你一年……”

点额也是惊住,怔怔望住十五阿哥,“什么?”

十五阿哥点头,“她说,福晋你的身子是因为小产伤的,她早就心存敬重。她愿意进所儿来先侍奉你一年,等福晋身子好了,她再与我圆房不迟。”

“还有你……”十五阿哥抬眸望住骨朵儿,“你们二人同为汗阿玛亲赐的侧福晋,但是你进门在先,她也同样敬重你。”

“因为你尚无所出,自是因为一心侍奉福晋。她愿意以你为先,替你的班来侍奉福晋……这一年,她愿意等你的好消息。”

骨朵儿也是呆住。

十五阿哥垂眸,温柔望住点额,“我也觉得她说得有理。福晋,你的身子一直是我这些年来牵挂,你若不将养好起来,我也不忍;”

“大侧福晋进门来,这几年也是用心侍奉于你,她也辛苦了。“

十五阿哥抬眸,眸光静静落在廿廿面上。

“今日小侧福晋进门来,她是新人,又是年轻,便正该叫她多跟你和大侧福晋学习,多做些的时候儿。”

“况且我也觉着,她毕竟年纪太小,不宜现在就生儿育女……”

十五阿哥亲自伸手扶着点额的手肘,温言款款,“今晚的洞房花烛,原本就没有。这是她的心意,也是难得,咱们便由得她去吧。”

点额用力点头,已是双眼含泪,伸手拉过廿廿的手来,“唉,你啊你啊,你说你明明这么小,怎么就这么叫人心疼啊?”

“别说阿哥爷喜欢你,如今连我这颗心也都被你给紧紧攥住了去。”

【还有~】

221、庆幸

221、

“哈!我倒没想到,这个丫头还是个有些眼色的!”

大侧福晋骨朵儿回了自己东配殿,便拍掌笑出声来。

“原本……我还以为她一来,阿哥爷和福晋眼里便没有我了。没成想,她倒不敢与我争,自己提了这样的话儿出来!”

星烛和星燧也替自家格格高兴。

星烛含笑道:“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好在不是白呆的,她本来就比旁人更明白这宫里的水有多深。”

星燧说,“依我看,她也是得了上回侯夫人被咬那事儿的教训!叫她明白,就算她嫁进咱们这个阿哥所里来了,可是等着她的却都是糟心破烂事儿,她必须得先学会夹起尾巴来做人。”

星燧冲骨朵儿挤了挤眼睛,“……说到底,还是格格先给她上了这一课,上的好!”

“那些事,我早说了,不必再提了。”骨朵儿盯了星燧一眼。

星燧忙小心地朝门外看看,“主子放心,奴才只有关起门儿来的时候才敢说,在外头,乐得当袖手旁观的人去。”

这事儿终究没牵连到她,可见星烛和星燧两个在外头口风甚严,倒能放心。

骨朵儿这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总算解脱了。”

终究福晋病着,她便是要做做样子,也得每天都得去福晋跟前侍疾。

这么一来,福晋倒钻了她不少空子去,将她给锁在身边儿,却叫那些侍妾去伺候阿哥爷!

如今又有新人来了,福晋总不能将两个侧福晋都给圈在身边儿。

骨朵儿咬牙狠狠地想,只要叫她得了空,她就必定得抢先,先从阿哥爷那得了个孩子来。

还必须得是个小阿哥!

如今她自己处境的尴尬,她都知道。她是个侧福晋,就算占了个“大”字儿,可是上头还有嫡福晋压着,下头的这个年轻,又是十公主的侍读……倒显得她在当间儿,左右都不占优势。

唯有得了孩子,而且必定得是阿哥,她才能将自己的位置占稳当去。

她瞧了瞧炕上小格子里的镜子,抚了抚面颊。

想当初她刚进宫来的时候儿,也是那小侧福晋的年岁。如今看起来,那小侧福晋啊当真还是个孩子。

这般想来,倒叫她刚进门儿的时候并不受阿哥爷宠爱的遗憾,就这么散了。

太小了,真的,就是个眉眼还没齐整、还没放开身量的小女孩儿,阿哥爷怎么会喜欢呢?

看看阿哥爷都能同意今晚没有洞房花烛,且还要一年不圆房,就知道阿哥爷也是怕跟这样小的女孩儿在一起的。

毕竟,阿哥爷的三格格就是乾隆四十六年出生的,比她们都小不了几岁去。阿哥爷跟这样小的福晋在一处,心内怕是有些罪恶感吧。

可是如今可好了,她再不是几年前的青涩模样。她如今又长了四岁去,已近二十岁的她,正是女孩儿家最美好的时候儿。

要天真有天真,要成熟也都瓜圆玉润了。

“今晚上阿哥爷没有洞房花烛,小侧福晋去给关格格守夜了;福晋呢,今儿忍着心酸在养心殿看了一天的戏,方才又那么大哭了一场,这身子必定也是囫囵不起来了。”

骨朵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盈盈一笑。

“走,咱们去给阿哥爷做点吃的,给阿哥爷送去。”

虽是四月,白天已经隐约有了夏天的味道,可夜晚起了风,还是有点凉的。

守夜的他坦里,因要烧东西,幸还有火盆在。

廿廿将自己几件素净的衣裳、全新没上过身儿的,也烧了给关佳氏去。

刘佳氏亲自陪着廿廿,帮廿廿经管着火烛。

“刘姐姐,今儿是咱们头一次见,倒累得刘姐姐看顾我……”

刘佳氏轻叹一声,“小侧福晋千万别这么说。奴才方才听这小侧福晋说得最是有理,如今咱们已然都是一家人。”

廿廿按住刘佳氏的手,“既然是一家人,我跟刘姐姐之间,便没有那么些‘主子’、‘奴才’的称呼去。”

廿廿约略顿道,“……方才听嫡福晋说起庶福晋。我想,若能封庶福晋的,头一个便该是刘姐姐。”

刘佳氏毕竟为十五阿哥诞下大阿哥。便是大阿哥没能留住,可是刘佳氏这份儿功劳却是谁都不能否认的。更何况,三格格也是刘佳氏所出的。

有儿有女,又是阿哥爷身边最早伺候的人,这身份便在所有侍妾里是首屈一指的。

刘佳氏有些尴尬,“庶福晋不过是所儿里自己的称法儿,奴才从来不当真的。庶福晋也依旧是阿哥爷的侍妾,奴才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敢称‘福晋’二字。”

廿廿不依了,“刘姐姐!都说了没有‘主子’、‘奴才’的说法儿!”

刘佳氏自己的三格格只比廿廿小五岁,见廿廿这般撒起娇来,刘佳氏倒硬不下心了。

“好……一切都依小侧福晋。”

廿廿这才展开眉眼,伸手与刘佳氏相握去。

“我知道,这所儿除了阿哥爷之外,就是刘姐姐你与关姐姐情谊最深。关姐姐去了,刘姐姐是最难过的。”

刘佳氏没说话,只是将自己预备好的东西,一件一件填入火盆里,化了给关佳氏带着路上用。

半晌,她才缓缓抬眸,“可是当年,我却也是与她斗得最狠,争宠争得最凶的。”

“若说她这一辈子有最恨的人,我必定是其中一个。”

廿廿也有些大出意外,愣了愣,随即却是了然一笑。

“……谁没有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儿呢?刘姐姐说的是当年,你和关姐姐两个被最先挑到阿哥爷跟前的时候儿吧?”

按着宫里的规矩,每个皇子皇孙在大婚之前,身边儿都是先安排两个使女的。

差不多在皇子皇孙十三岁左右的年纪,而官女子们自己也都是这个年岁。

“那时候刘姐姐和关姐姐谁不都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自都希望阿哥爷的目光只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廿廿眸光平静,“别说刘姐姐,这天下哪个女子,那个时候会不争呢?”

廿廿约略停顿,便也轻叹一声,“我自己也是啊。我自己现在这个年纪,也同样争强好胜,也怕输给别人呢。”

【明天见~】

222、庶福晋

222、

刘佳氏也是同样的一愣,与廿廿方才对她的愣怔,其实是一样的。

稍后刘佳氏离去,星桂小心地与廿廿说:“格格……方才你怎么那么对她说话啊?”

廿廿退回到棕毯上,手中捻着数珠。

“现在你们也该多少看明白了,那内院里的人多、心乱、水深。与她们比起来,咱们是新来的,一没有根基,二也不明这阿哥所里十年的故事。”

“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人多的地方心便难齐,便能找见缝隙去。”

星桂缓缓点头,“格格的意思是,先找到咱们能相信的人?”

廿廿点头,“方才你听见了,倒是她先与我直言不讳……我倒喜欢这样的。”

“与这样的人说话,便得用诚心换诚心,她既然愿意主动剖白于我,我自然也得以坦诚回报。”

星桂想了想,却还是道,“可是……那位却是阿哥所里的老人儿啊,总该会跟其他老人儿一条心才是。格格与她年岁相差这样大,她肯当真与格格开诚布公么?”

“况且……格格之前没听见么,内院的人都管她叫庶福晋。庶福晋虽说还是侍妾,可是终究与侧福晋一步之遥。”

廿廿笑了,“我想说的也是这个。去年我出宫回家的时候儿,还没听说这阿哥所里有什么庶福晋;结果几个月后我回来,所儿里已经多了两位庶福晋……”

“你们也说了,庶福晋与侧福晋就是一步之遥。冷不丁多出来的庶福晋,用意便是明摆着的。”

廿廿拍拍星桂的手,“不过不管别人,刘佳氏得了庶福晋去,是她应得的。凭她最早伺候阿哥爷的资历,凭她诞育大阿哥和三格格的功劳,若她不晋庶福晋,别人就更没有资格了。”

“所以她能晋位庶福晋,我倒心悦诚服,没有半点计较去。”

“奴才隐约明白了……”星桂回头看向他坦外,“奴才方才也看明白了,另外一位庶福晋,是那位年轻貌美的侯佳氏。”

廿廿笑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星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何关格格没能晋为庶福晋呢?既然刘佳氏为庶福晋,关佳氏是与她一同最早伺候阿哥爷的人;况且关佳氏也曾为阿哥爷诞育了大格格。”

星桂也是皱眉,“是啊。若说是因为格格比不上阿哥的缘故,可是那侯佳氏诞育的不也只是格格么?”

廿廿按住星桂的手臂,眸光轻转,“……侯佳氏唯一的特别,不是她年轻貌美——终究这内院里的人,谁不曾年轻貌美过呢?她的特别,在于她在恰当的时候儿,遇见了‘狗咬’的事。”

星桂和星楣两个便是到廿廿身边儿来得晚,没赶上当初的事儿,可是进宫前廿廿与她们讲说最多的就是此事,倒叫她们二人对这事儿也是心下都有了数。

“所以格格的意思是……?”

廿廿点头,“两位庶福晋里,有人值得交往,有人却不能不小心防备。”

“奴才懂了。”星桂越发谨慎起来。

过了子时,廿廿的成婚的第一日便也过完了。

趁着夜色,宫殿监派人将关佳氏的尸首挪了出去,送往宫外的静安庄去了。

十五阿哥亲自带领着,走过之时,目光远远飘向廿廿来。

廿廿静静而立,不便微笑,却也以宁静的眸子相对。

福晋带领众人,送到撷芳殿的琉璃大门口,洒泪而别。

忙了这一天,又熬了这大半宿去,刘佳氏回到自己的屋里也累得不愿动弹了去。

她的官女子星垣和星坞两个小心伺候着,服侍刘佳氏安歇。

星垣一边替刘佳氏通开头发,一边道,“奴才在旁瞧着,这位小侧福晋不愧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真是个识大体的。”

“大喜的日子却遇见这样的‘顶头丧’,换了旁人必定会不乐意了去。可是她自己亲手摘掉珠翠,换上素服,倒经由这一亮相,就叫整个所儿里的人全都刮目相看了。”

刘佳氏闭着眼也是点头,“今儿她的年岁最小,可是她偏是行事最大方得体的。与她比起来,大侧福晋既不懂事,又小家子气去。”

星垣垂下眼帘,“所以,主子的意思是,咱们倒要与小侧福晋多亲多近?”

刘佳氏轻轻叹了口气,“如今福晋的身子,明摆着。所有皇阿哥里,唯有咱们阿哥爷被皇上亲赐了两位侧福晋去,就都是为将来做预备的。”

“眼见着那大侧福晋怕是没这个福分……我啊,倒是更看好这位小侧福晋。”

十五阿哥陪着关佳氏的棺椁,赴宫外静安庄去了。

点额亲自陪着廿廿去她的住处——西偏殿的北间。

点额挽着廿廿的手,“……自打汗阿玛将你指给咱们阿哥爷,我便悄悄儿向翊坤宫打听着你平素的喜好。这屋子除了是洞房的布置之外,其余都是按着你平素的喜欢来陈设的。”

廿廿含笑微微一屈膝,“多谢福晋体恤。”

除了漫天漫地的红,这屋子墙上、天棚所用的裱糊的墙纸底色、纹样,墙上悬挂的画屏、陈设的瓷器、烛台等,也全都是廿廿一向喜欢的素净之气。

可是即便素净,用料却都是考究的,便是看着最淡雅的那一幅兰草图案的插屏,兰草叶儿也都是水头极好的碧玉镶嵌而成的,盈盈欲滴,翠色灵动。

福晋是用了心的,廿廿心下并非不懂。

点额轻轻捏了捏廿廿的手,“其实我与你一样,当年刚嫁进宫来的时候儿,也是凡事都喜欢不张扬的才好。”

“妹妹你知道的,我家里终究多年以前是包衣的出身,比不得大侧福晋和你家这样的名门世家……这一点上来说,我与你倒是心意相通的。”

廿廿却是摇头,“福晋过谦了。福晋母家也曾是我大清的‘舅舅家’,太祖皇帝的生母便是喜塔腊氏所出,这身份又是谁家比得起的?”

点额欣慰而笑,又握了握廿廿的手,“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可惜……这前朝后宫,如你这般想的,却终究有数儿。”

她纵是嫡福晋,可下头两位侧福晋家世全都高于她去。

越是阿哥爷将来的身份昭然若揭,点额心下反倒越是忐忑不安。

【还有~】

223、他还是来了

223、

廿廿躺下。

尽管累了一天,算得上心力交瘁,却又哪里睡得着呢。

她抬眸望着帐子顶。

这是一挂大红缎绣金双喜帐子。因缂丝的织法,让那双喜字全都浮凸立体,这么瞧着,就仿佛那一个一个的绣金双喜字就要从帐子顶上掉下来,金灿灿地落满她眼睛去。

耳边还是福晋方才与她讲说的那些话。

福晋说,这西配殿原本是刘佳氏与关佳氏分住,因她二人在内院的身份仅次于两位福晋去。

因为廿廿嫁进来,叫刘佳氏和关佳氏挪出了西配殿,搬进后罩房里去。

廿廿捋着帐钩上垂下的穗子想:也兴许,早已卧病多年的关佳氏,便是这一挪动,竟病重了吧?

“……奴才倒听饭房的几个妇差嘀咕,说后罩房是‘乌云压顶’,这才叫关格格不好了去。”星楣小声嘀咕。

之前给关佳氏“烧饭”的时候儿,她倒也看了一眼那后罩房去。

阿哥所的房顶,用的都是青色的琉璃瓦;可是后罩房是后添置的,顶上覆盖的都是黑色的琉璃瓦,怪不得饭房的人如此说。

“实则那是为了镇火。但凡书斋,都用黑色琉璃瓦,代表水。”廿廿静静道,“原本后罩房多用于库房或者书斋,故此才用这样的瓦片去。”

“不过饭房的妇人,都是一辈子只会围着锅台转的,不知道倒也情有可原。”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便也都点头。

廿廿嘱咐完了她们两个,自己何尝不是心下一声深沉叹息。

她自己扯下帐钩,将帐子阖了,闭眼睡觉。

天就快亮了,好歹合一合眼。

——倒也挺有趣儿,每天都像跟打仗似的。永远不知明早睁开眼去,又要面对什么新鲜的花样儿。

好在,身在宫廷这些年,她倒早习惯了。

这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从未进过宫的,便是这一天的经历,已经够吓得半年之内不敢出门了。

她刚朦朦胧胧睡着,就隐约听见帐子外头窸窸窣窣地响。

她以为是星桂和星楣两个不知道怎么睡。

“……不必替我守着,就在碧纱橱外头炕上歇了吧。”

“外头炕上?”帐子一挑,却是十五阿哥,“爷对外头炕上没兴趣。”

廿廿吓得险些直接坐起来,却被十五阿哥给按住。

廿廿咬牙,“阿哥爷……不是说好了,今晚不能……”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是说好了,可是旁人却不肯安生。我那外书房,外头的炕上也有人守着呢……”

“你若不收留我,那我就只能回去了。”

廿廿心下一颤,已是懂了。

她咬着散乱的发丝,悄然瞟十五阿哥,“……庶福晋?”

她第一个想的,是侯佳氏。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原来你也有糊涂的时候儿。东配殿就在你窗户外头,你怎没看哪头没动静?”

东配殿北屋住骨朵儿,南屋住的是侯佳氏。

廿廿便懂了,“……是大侧福晋。”

十五阿哥哼一声,“是你说的呀,可着她占先。”

廿廿红了脸,用被子捂住脸去,“……我那也是不得已,其实,言不由衷。”

十五阿哥微微一怔,终是释然而笑。

伸手刮她鼻梁,“爷还以为,你当真不在意呢!这般才好,爷就爱听你说这话。”

十五阿哥说完一偏腿儿,便上了炕来。

大红帐子里,登时热了、闷了、燥了。

廿廿紧张得裹着被子还直哆嗦,“爷……我,我没防备~~”

今儿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下海口来着,可是阿哥爷今晚还是来了,若是,若是——这就有了孩子,那可怎么办?

十五阿哥无奈地伸手,从被窝缝儿里抓住她小脚丫,在她脚心挠了挠,“……孩子都是从这儿放进去的。你完了,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啊?!”廿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却也笑开,使劲摇头,“爷又唬我,爷唬不住的!”

出嫁之前,额娘早在压箱底放了那些画儿去,委婉地讲说过了。

况且从小到大,家里屋外的那些猫儿狗儿“打架”的,她又不是没看见过。

更何况,进宫之前,还有教引嬷嬷们事先教过规矩,该怎么伺候阿哥爷,内务府岂有不教的。

十五阿哥便笑,“那你还怕什么去?爷只碰碰你这脚心去,何尝就能叫你有孩子了?”

“嗯?”廿廿这会子又羞又怯,脑筋有点转不过来。

十五阿哥无奈,索性也不解说了,只是伸开怀抱,将廿廿给裹了进来,两人一起滚进被子里去。

“……爷只是,抱着你眯一会子。不给你孩子,放下心吧。”

在这全然陌生的屋子里、帐子中,陷入有点陌生的怀抱,廿廿无辜地面对这一切,还是紧张地紧绷着身子,连脚趾头尖儿都是勾着的。

背后那人,那样大,那样热,那样——真实而浮凸。

她还是有点怕怕的呀……

她忍不住轻声说,“阿哥爷,你,你好像我阿玛呀……”

故意扫兴,行不行?

十五阿哥果然喷出了笑,在她后脖颈上,痒痒的。

“……打你呀!”

他真打她了,打得“啪”一声!

跟天下所有的父亲打孩子,一样的打发,打在一样的地方。

只不过打完之后,他还用大大的掌心,替她揉了揉。

这一揉,他的手掌是颤的,她也整个人都没法儿呼吸了。

终究是他先克制住,将她抱紧了,在她发顶亲了亲。

“睡吧,小孩儿……爷不急,反正你已经是爷的了。”

她还是屏息,脸热如炭。

他在她耳上亲了亲,轻轻吹了口气,“……方才的滋味儿,记着。以后,爷再慢慢儿教你。不怕,啊~”

他叫她不怕,可是她还是从灵魂深处,一直到脚趾头尖儿,全都跟着又颤成了一团。

一想起方才那滋味——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地,颤成了个小面团儿。

十五阿哥先闭上了眼睛,又是平素端方成熟的模样。

“爷先睡了……”

过了好一会子,廿廿偷偷睁眼看他。

他好像真的已经睡了呀。

呼吸均匀,眼帘低垂。

廿廿这才偷偷儿伸手,偷偷揪了他一根儿胡子去。

【明天见】

224、正式请安

224、

廿廿不知道十五阿哥是什么时候走的,因为她竟然睡“死”了。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身边已然空了。

可是她竟然心下并没有什么失落的。

相反,她心里却是满满登登的。

摊开掌心,她揪下来的那根胡子还在她掌心。

她就是因为攥着这根胡子,即便那位爷本尊已经走了,她却还能睡得黑甜黑甜的。

她轻轻咳嗽了声,知会星桂和星楣,她醒了。

星桂和星楣赶紧开隔扇门,进碧纱橱,撩起帐子,挂起帐钩来,都冲她笑。

廿廿轻啐一声,却还是红了脸,自顾回身抓了两个小荷包,塞进她们一人一个去。

“堵你们的嘴!再笑,我便不给了!”

星桂和星楣两个一个伺候她梳头,一个去打水来给她敷脸。

连续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她多少是有点胖头肿脸的,可好在年纪小,倒没什么要紧的去。

反倒一双眼,清澈明亮,流转生姿。

廿廿看见这样的自己,赶紧垂下眼帘去,抬手拍了拍脸颊,提醒自己待会儿见了人,可得将着眼波给收回去。

女子的眼睛,其实最难骗过人去。

“阿哥主子实则没睡多一会子,格格刚睡实,阿哥主子就起身儿了。奴才两个想上前去伺候,阿哥主子都将奴才们屏退了,还示意不叫奴才们出声,想是怕奴才两个笨手笨脚的,惊动了格格去……”星桂一边替廿廿梳头,一边含笑说。

廿廿红了红脸,垂眸轻轻颔首。

阿哥爷是要早些走的,她心下也早有预备。终究这阿哥所里地方不大,福晋的正房,大侧福晋和侯佳氏的东厢房,与她这西厢房都是挨着的。

倘若阿哥爷不趁着夜深就离开,这会子早就各房都知道了。

廿廿轻叹了口气。

她只担心阿哥爷这一晚得没得歇息。这一天下来,最累的人,何尝不是他呢?

简单收拾停当,早早去给嫡福晋请安。

原本昨天该见面行的大礼,叫关佳氏的丧事给冲了,倒没能正式行礼。

那今早,便该将大礼给补上去。

嫡福晋面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去。她身子本就病弱,这跟着熬了一天和大半宿去,显然更是精力不济。

饶是如此,她还是亲自下地,将廿廿给扶起来。

“……在养心殿时,你已经行过大礼,我都给拦住了。这会子怎么又要如此客气?从今儿起,你就是阿哥爷的小侧福晋,是阿哥爷这所里的第三位福晋,快别客气了。”

廿廿又去给骨朵儿行礼。

廿廿没错过,骨朵儿的脸上一脸的疲惫之外,又有许多掩饰不住的怨怼。

想来阿哥爷外书房那外间的炕上,并不好睡。

骨朵儿勉强起身,与廿廿行了个平礼,嘴上说,“咱们都是侧福晋,虽有先来后到,却没那么多规矩去。妹妹快别多礼了。”

几年过来,这年岁便也不是白长的,骨朵儿倒看着沉稳了些去。

廿廿一笑,便乖巧回座,稳当坐好。

见廿廿回座,便一众侍妾全都走过来给廿廿行礼,口称“奴才请侧福晋大安。”

廿廿赶忙站起来,“各位都是姐姐,进所儿伺候阿哥爷的日子都比我久太多。我还有太多要跟姐姐们讨教的,姐姐们千万别客气。”

嫡福晋羸弱地歪在迎手枕上,还特地给廿廿介绍,“为首的是两位庶福晋:刘佳氏、侯佳氏。小侧福晋,想来你也都认得了。”

“这二位啊,都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儿,蒙皇恩得超拔为庶福晋的。一来她们二位伺候阿哥爷的日子久,二来皆为阿哥爷开枝散叶,故此才得皇上的圣恩去。”

嫡福晋顿了顿,抬眸向廿廿虚弱地笑,“咱们阿哥爷已经封了亲王,按例,亲王可以请封侧福晋四位。虽说咱们阿哥爷还没分府,可是终究已经封了王爵,这该给咱们内院的,也得先给了。”

“虽说侧福晋自不是朝廷封的,可是好歹先超拔两位庶福晋才是。”

廿廿含笑道,“嫡福晋说的是,咱们这一生的荣辱终究都是系于阿哥爷一身。阿哥爷既然封了亲王,那咱们内院里自然也该跟着与有荣焉。”

廿廿说着含笑走到刘佳氏和侯佳氏面前,“二位姐姐得封侧福晋,必定是迟早之事。到时候四位侧福晋里,我又是最小的,倒更要将二位姐姐今日给我的行的礼,都给二位姐姐加倍换回去才是!”

刘佳氏倒是谦然而笑,冲廿廿屈了屈膝,“侧福晋真是折杀奴才,奴才不敢有此奢望。”

侯佳氏却满脸的冷意,只浅浅欠了欠身,“那就要借小侧福晋的吉言了。”

说着话,各房的谙达、嬷嬷、妈妈们陪着二阿哥、三格格、四格格、五格格,抱着六格格,都来给廿廿行礼。

廿廿忙含笑挨个都摸摸、抱抱,将自己预备好的文房四宝、玩意儿,作为见面礼儿,赏给他们去。

其中六格格还小,她便伸手过来抱着。

可是侯佳氏却站起身来,走过来不客气地给抱回去。

六格格便是侯佳氏所出。

侯佳氏瞟了廿廿一眼,“她这些天淌口水,没的脏了小侧福晋的衣裳。”

廿廿一笑,倒也没拦着。只伸手向小二阿哥。

小二阿哥从小与廿廿投缘,这便也走过来,亲亲热热与廿廿手拉手说话儿。

嫡福晋将话茬儿揽回去,“小侧福晋,你昨晚睡得可好?”

廿廿回眸,走到嫡福晋身边含笑回话,“……歪了一会子,眼前却晃动的依旧还都是关姐姐之事去,倒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睡着了。”

“也是难为你,终究是刚换了地方,睡不着也是有的。”

嫡福晋又问刘佳氏,“你呢,你也是刚换了地方儿,睡得可好?”

刘佳氏含笑道,“瞧福晋说的,就好像奴才也刚进门儿似的。奴才对咱们所儿里哪里不熟呢,挪动到哪儿都能睡得香甜。”

嫡福晋便也笑了,“可不是。”

廿廿却笑着冲嫡福晋行礼,“妾身倒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道嫡福晋可否给妾身个恩典。”

嫡福晋道,“瞧你,又客套。有什么快说。”

【还有~】

225、爷怎么又来了?

225、

廿廿望住刘佳氏微笑,“嫡福晋说过,那西厢房原本是刘姐姐所住,便是刘姐姐大量,可是我却如何不知道,多年的老地方儿挪动了,自有留恋的。”

“况且我那西厢房的南边屋子倒也空着呢,那么大的空屋子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寂寞,便想着能不能叫刘姐姐挪回来,给我做个伴儿去?”

刘佳氏都是一怔,赶忙摆手。

廿廿却笑,抬眸望向侯佳氏去,“况且侯庶福晋便在东厢房里,同大侧福晋一起住着,刘姐姐既然也是庶福晋,便也应该与侯庶福晋一样才是。”

廿廿说着,回眸向三格格笑,“我在家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自小便喜欢有小女孩儿在身边笑着闹着。”

“东厢房那边,自有侯庶福晋的六格格在大侧福晋膝下;那我这边,正好儿就也带着刘姐姐的三格格过来一起住着,倒也热闹。”

刘佳氏与侯佳氏相比,无论是资历,还是生育,自然都是刘佳氏占先。侯佳氏如今有的待遇,刘佳氏自更应该有。

嫡福晋便也笑了,“我原本也是有这个打算的,只是因为你刚进门儿来,我倒是怕你不习惯,这才暂且没与你说。”

“今儿既然你自己提出来了,我自没什么不答应的。”

嫡福晋便笑着对侯佳氏说,“还不快谢谢小侧福晋?谢完了,这就挪回去吧。”

“倒是咱们三格格,因年岁也大了,已是进学,故此倒不与刘佳氏一同住,而是挪到兆祥所了。”嫡福晋含笑对廿廿说,“不过也无妨,她终究是每天都要来给咱们请安的,这便依旧能在你膝下热闹着。”

廿廿也忙道,“进学自是要紧的是,妾身从前也是侍读学生啊。便是三格格不在,还有咱们四格格、五格格……”

廿廿刻意忽略六格格去,目光淡淡从侯佳氏面上滑过,“几位格格我都喜欢得紧。”

一时倒也欢声笑语,将那些明的暗的嶙峋都化解了开去。

嫡福晋便也道,“今儿就到这儿吧,你们各自回去忙吧。”

嫡福晋唯独对廿廿说,“小侧福晋,你且再陪我留一会子。”

众人行礼散去,点额轻叹一声,“今日侯佳氏多有冲撞之处,你且担待她些儿吧。”

廿廿点头,“我知道,她怕是还因为牙青之事记恨我去。”

点额叹口气,“……你可知,为何此次超拔庶福晋,没超拔关佳氏,倒超拔了侯佳氏去?”

廿廿淘气眨眼,“那必定是因为侯佳氏容颜娇丽,我见了都觉眼前光芒耀眼。阿哥爷必定是摆在了心尖上,喜欢得紧了。”

点额也有些意外,便也笑笑,“你说的自是有理,侯佳氏的确娇艳美丽。”

“可阿哥爷的性子,你也该知道,阿哥爷从不是因色生宠之人。”

廿廿耸耸肩,“既然不是因为相貌,那想必是侯佳氏德行极佳,堪为咱们所儿里所有人的表率。”

点额便又笑了,“……好了,我说与你吧,也省得你再费心猜去。”

点额说着叹了口气,“实则,是为了安抚她。你是不知,她额娘侯夫人……竟是疯了。”

廿廿这才吃了一惊,“……疯了?!”

点额叹息道,“他们家也请了大夫,都说那侯夫人因是被狗咬,狗牙里的毒没能及时拔除,入了血……这便疯了。”

廿廿很想笑。

“可是……牙青没疯!牙青既然没疯,被它咬了的人怎么就会疯去?”

点额摇头,“我也不懂,此事终归也都只是听着外人传说。仿佛也有人说,便是狗没疯,可是那狗牙里究竟有毒,若是被咬的人还是个身子弱的,那便难免会抵抗不得。”

“侯夫人终究年岁大了,这便疯了,也是说得通。”

点额伸手握了握廿廿的手,“我明白你心下必定难受。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侯夫人当日毕竟受了惊吓去,便不是因为狗牙里的毒呢,也可能因为惊吓着而疯了不是?”

廿廿咬住嘴唇。

点额又叹口气,“侯佳氏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若要闹起来,这事儿终究要连累到你去。故此,这个庶福晋的名号给了她,实则乃是安抚。”

“说到底,阿哥爷如此决定,实则还都是为了你啊……旁人不明白侯佳氏这个名号从何而来,廿廿啊,你却一定要明白阿哥爷的苦心啊。”

廿廿却笑了,黯然道,“……是阿哥爷这样与嫡福晋说的么?那我倒不服。我还是觉着,阿哥爷还是心里头喜欢侯佳氏,拿我出来当幌子罢了。”

廿廿说着,眼帘低垂,“……便是我没进门来前,头几年就听说阿哥爷宠爱侯佳氏,几乎到了独房专宠的地步去。”

点额凝住廿廿,“你这傻丫头,你怎宁肯相信阿哥爷是喜欢她的,却不是为了你?”

廿廿黯然摇头,“谁让侯佳氏那般明艳美丽,我便是见了,都自惭形秽呢……”

告退出来,星桂和星楣都跟着难过了。

“格格……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咱们自己的威风?连嫡福晋都说了,阿哥爷是为了格格才抬举那头儿的。”

廿廿立在廊檐下,悄然眨眼,“傻丫头,你们两个跟着难过什么去?我是故意那么说。”

侯佳氏的态度明白着,既然侯夫人又“疯了”,那就注定她跟侯佳氏的疙瘩算是解不开了。

既然如此,那就谁都别得安生好了。

廿廿抬步进屋,却给吓了一跳,十五阿哥竟然在屋里坐着呢。

廿廿赶紧回头瞟了一眼,上前攥起小拳头,紧张地挥舞着,“阿哥爷……你,你怎么又来了?!”

她不想叫别人知道他来过啊!

十五阿哥挑眉,“我大白天的来,你怕什么啊?”

“再说了,你好歹是我刚进门儿的侧福晋,我昨儿忙着关佳氏的事,顾不上你;可是今儿都忙完了,我再不来看看你,我可成什么了?”

廿廿一想也对,毕竟是大白天的……

廿廿轻咬嘴唇,“那,阿哥爷想做点儿什么?在我这儿吃饭么?”

十五阿哥忍不住大笑,“你倒不贪!从现在到午时吃晚饭,中间可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明天见~】

226、身体发肤

226、

廿廿便也笑了,“我就知道阿哥爷不是来吃饭的。这头晌好几个时辰呢,阿哥爷应该进书房,也应该去陪着皇上。”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伸手将廿廿拉到身边儿来。

不得不说,这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的小女孩儿,就是让人省心。倒不像当初骨朵儿、侯佳氏她们刚进宫来时,什么都要问,什么都要解释。

十五阿哥将廿廿圈在怀里,伸手点了点她额头。

“爷呢,第一是来看看你。爷昨晚走得早,不能整晚都陪着你,已是叫你委屈。爷心里也放不下,这便早早就来看看你。”

“看完了你,爷就去尚书房了。”

廿廿吐吐舌,“爷这个时辰去,都已是去晚了,不怕师傅和谙达打手板儿么?”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好歹昨儿才是爷的好日子,今早上便是睡到日上三竿去呢,顶多落个被人笑话,又哪里还有罚的?”

廿廿便也红了脸去,“……阿哥爷面皮惯厚的。”

十五阿哥大笑,抬眸瞧瞧,趁着星桂和星楣不注意,在廿廿嘴儿上啄了一个。

目光故意绕到后头,低声呢喃,“……还疼么?”

廿廿心下登时摇曳,垂首红着脸儿道,“还疼什么呢?爷不是都给揉好了么?”

十五阿哥登时心神一荡,手圈住廿廿,便用了劲儿去。

倒是廿廿低声求饶,“爷……”

十五阿哥便笑了,故意凶狠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跟爷说话,要不,爷可把持不住了!”

廿廿天真抬眸,“我,方才说什么了?”

十五阿哥莫名有点昏头涨脑的感觉,像是情窦初开一般。

“你跟我来!”他突然起身,将廿廿拽进暖阁里。

刚进隔扇门,便——又做那昨晚的事。

不过是打两巴掌,揉两下的动作,两人却都呼吸急促了,满身如焦炭一般。

窗户外头,是刘佳氏的人正在搬东西,身影幢幢的都印在窗纱上,叫人莫名地心焦。

还是廿廿先瘫软了下来,依偎进十五阿哥怀里,轻声讨饶,“阿哥爷……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十五阿哥将廿廿裹进怀里,下巴颏抵着她的发顶,大口大口地吸气,“你……你个小母狼,折腾死爷了……”

幸好外头星楣隔着隔扇门轻声问,“格格,饭房来问,这会子是否可以传饭了。”

阿哥所的规制自要低于内廷,内廷皇上和娘娘们是膳房,用“传膳”二字;阿哥所里的则是“饭房”,说“用饭”、“传饭”的话儿。

廿廿赶紧从十五阿哥怀里挣扎出来,抬头看他,“阿哥爷用过早饭了没?”

十五阿哥点头,“早上去给汗阿玛请安,已是陪着汗阿玛用了些。你先吃吧,别饿着。”

廿廿便也摇头,“我不饿。我先陪爷说话儿,等爷待会儿回尚书房了,我再吃也不迟。”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我来,是找你来给梳头的。”

十五阿哥说着就走到妆奁前坐下,将背上的辫子留给廿廿。

“过来~”

“嗄?”廿廿有些意外,“阿哥爷没传按摩处的梳头太监来么?又或者,我去叫九思?”

她不是不会编辫子,可是她都是给自己编过,或者给自己哥哥、弟弟编过,还没伺候过成年男子啊。

况且待会儿阿哥爷要去尚书房呢,若是头发伺候得不好,松了散了的,一来不合规矩,二来怕还不得叫内里的皇阿哥们笑话去……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爷就都交给你了,你大大方方来吧。”

廿廿一时也不明白十五阿哥的用意,这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先将辫子散开,再用篦子篦过,将发丝梳通顺了,这才又换了牛角的篦子,蘸着刨花水,将十五阿哥的头发边编边抿。

不多时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便成了形,两鬓边服帖光滑,没一丝毛茬儿。

廿廿整个过程里都是屏着呼吸的,生怕没将头发给抿紧了。

十五阿哥从镜子里含笑看着她紧绷绷的小脸儿,忍不住微笑。

“瞧,还说你梳得不好?实则好极了,连按摩处的梳头太监都比不上。”

廿廿松了口气,还是道,“阿哥爷又说嘴……我这哪儿比得上梳头太监们去?”

十五阿哥霍地转过身来,灼灼她两只小手。

“本来那么灵巧的小女孩儿,这会子怎么变愚了?梳头太监的手艺就算再好,可是你想想,爷的头发叫他们那双手穿来绕去的,能有什么意思?”

“如何比得上你,这双小手只要按在爷的头皮上,爷就从头到脚都舒坦了。那身子上的舒坦,心里的欢喜,如何是他能给爷的?”

廿廿释然而笑,将手上剩下的一点儿刨花水也都小心翼翼给抹在了十五阿哥两鬓容易出毛茬儿处,再用抿子抿服帖了去。

“阿哥爷这么说,那我就放心啦。阿哥爷晃荡晃荡,看还有哪儿容易松不?我再给阿哥爷抿抿。”

十五阿哥按住她不安的两只小手,“好,真的已经非常好。”

梳完了头,十五阿哥便去了,倒叫廿廿看着方才他坐过的地方,有些微微地晃神。

阿哥爷方才那是什么意思呢?

桌上,还留着方才用过的篦子。那上头还留着两茎十五阿哥的发丝。

篦子不比梳子,齿儿更密,故此上头总难免会带下发丝来。

廿廿忙奔过去,小心地将那齿缝间的发丝给捋下来,左右瞧瞧,偷摸儿跑回自己炕上去,从炕衾的小抽匣儿里摸出一个小盒儿来。

那里头躺着她昨晚上揪下来的那根胡子。

有了这两根头发,廿廿便笑了,小心地将头发跟胡子一起放好。

她收好小盒儿,暗暗地乐了半天。

原本她想,便是有半根儿胡子也已经很好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她便想着,胡子跟头发其实一样儿,都是身体发肤嘛。

可是,眼前有了头发,自还是比胡子好的呀!

廿廿开开心心用完早饭,刘佳氏那边也已经安顿得差不多了。

刘佳氏亲自带了三格格再过来行礼。

三格格只比廿廿小五岁,跟廿廿的二弟和世泰一样大。

227、防患

227、

廿廿自与这个年岁的孩子,相处颇有心得,可是待得听三格格脆生生喊她“侧福晋额娘”之时,她也还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去。

她便握三格格的手,拉着到身边坐,“三格格在我跟前不必拘束,我只名份上是三格格的额娘,可是私下里三格格尽管找我来玩儿就是了!”

廿廿说着冲刘佳氏含笑道,“三格格的身边儿有福晋和刘姐姐你教导着,自能学得好规矩;那就不缺我一个管教她的。我便不管教她,我只跟她玩儿吧!”

刘佳氏闻言也是笑,“因上头大格格、二格格都不在了,三格格倒是咱们所儿里的长姐。便是这一宗,当真是与小侧福晋有缘的。”

“如何为人长姐,如何看顾好兄弟姐妹,三格格自还要与小侧福晋多学些的。”

廿廿挽着三格格的手笑,“这个我倒当真有些心得。三格格,不必因为自己是长姐,便凡事都只让着他们去,这可不是当长姐最该做的;”

“当长姐啊,你得先学会如何管住他们去!”

三格格登时惊讶得睁大了眼。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儿。

因她终究是庶出,便是长姐,可是下头的小二阿哥、四格格却都是福晋的嫡出,她这当庶长女的,凡事多有顾忌。

她阿娘也总教她,凡事要忍让,千万不能跟弟弟妹妹争执起来。

“可是……”她忍不住想问,却顾及阿娘在畔,这便欲言又止。

廿廿设身处地,一想便也明白了,廿廿轻轻含笑,“有些事,实则不该叫你们小孩子来扛。不如这样,若你以后遇见为难的事,你自可来问我。”

“我啊,虽是你额娘,可是事实上不过只比你大五岁,便如你的姐姐一般。你们的心思,我自能明白,我到时候帮你出主意,可好?”

“又或者退一万步说,当真是你自己解决不了的,我还可以侧福晋的额娘的身份,帮你弹压他们去。你说,好么?”

“好!”三格格的眼登时亮了。

保姆妈妈带了三格格回去上学了,刘佳氏叹息着说,“奴才瞧得出,从今往后啊,三格格必定有事没事都得往您这屋里钻……倒是叨扰您了。”

廿廿含笑摇头,“只要刘姐姐别吃醋就好!”

廿廿将星楣也派过去,陪着刘佳氏一起归置,等刘佳氏全都归置好了,安顿下来,天儿都擦黑了。

星楣回来也累得够呛,满哪找水喝。廿廿笑着叫星桂去伺候星楣一回,亲手给星楣沏茶。

星楣喝足了茶水,这才捧着茶碗看廿廿,“格格,可是刘庶福晋住进来,那往后阿哥爷要是想,想跟昨晚儿似的……”

廿廿的脸一下红了。

什么隐秘的事儿,终究都瞒不过这两个小丫头去。

廿廿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想说,南屋住了人,那阿哥爷若晚上想背着人过来,可该不方便了。是不是?”

星楣使劲点头。

廿廿冲星楣做了个鬼脸,“我自然明白……可是你们难道没想过么,南屋里有刘庶福晋住着,其实反倒叫阿哥爷来得更方便些了。”

星楣有些傻,倒是星桂想了想,便是拍手一笑。

“可不是!咱们自己都这样想呢,那外头人必定就更这么想了,总觉得这回啊,就算是阿哥爷想来看咱们格格,也不方便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只要刘庶福晋肯与咱们格格一条心的话,那刘庶福晋与咱们一处住,便非但不会妨碍阿哥爷来看咱们格格,反倒刘庶福晋还能帮咱们守了秘密去呢!”

星楣便一听也是乐了,“对呀!”

廿廿在畔听着,静静微笑,“你们之前可曾听出嫡福晋的弦外之音来了?她在我面前,已是前后两次提到过,这西厢房本是刘姐姐住的了。”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仔细回想,便都是点头,“是啊。嫡福晋开始是担心格格你刚换地方儿,怕睡不好;接下来又特地也同样问过刘庶福晋一回。”

廿廿点头,“嫡福晋反复问过两回,我便猜想,嫡福晋是当真怕我们都睡不好的吧?”

星桂眯了眯眼,“格格的意思是说……?”

廿廿笑了笑,“这内院里,不仅咱们这南屋之前空着,实则嫡福晋那边的西屋可空着呢。”

“若我与刘姐姐两人当中有谁当真睡不好,那下次嫡福晋第三次问起来……那说不定,就可以叫我搬去她那西屋住了。”

“一来,如我所说,我要亲自侍奉她,那东西屋住着,就方便我尽心;二来,那西屋究竟是正房的西屋,地位高于所有厢房,若我搬过去住,想来大侧福晋又要第一个被气着了。”

“三来么,刘姐姐难免要向嫡福晋感恩戴德,便也内院里人都知道为了给我腾屋子,倒叫伺候阿哥爷最早的刘姐姐挪动了去,叫她睡不好觉了……”

星桂和星楣都是一惊。

廿廿也是轻叹口气,摇了摇头,“嫡福晋已经问了两回,若我还要真的等到嫡福晋问第三回去,那便真的要坐实了我欺侮刘姐姐的罪名去了。”

“我便再是侧福晋,可刘姐姐毕竟是最早伺候阿哥爷的,况且还是大阿哥的生母……”

星楣激动得都站了起来,“嫡福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原本,我还当她是何等和善的主母去!”

廿廿含笑按住星楣去。

“你且别急,我也只是一猜,兴许猜错了呢?”

廿廿抬眸望窗外屋檐落下的影。

“……我只是觉着,嫡福晋这话儿一问、再问,应当是别有深意。我也只是按着我的猜想,预先设了一道防备去。”

“再说,我本也喜欢热闹,难得与刘姐姐投缘;再说这屋子本就是刘姐姐住的,她如今又是庶福晋,于情于理,我也应该请刘姐姐搬回来。”

廿廿说着,冲东厢房那边瞟一眼,“再说,既然侯佳氏都住得,凭什么刘姐姐就住不得?如今要让刘姐姐与我一同住西厢房,却将东厢房南屋便宜给了她去,我还替刘姐姐抱屈呢。”

【明天见~】

228、回门

228、

第九日,廿廿回门。

内务府早奉了乾隆爷的旨意,赏宴桌、饽饽桌,早于廿廿家中布置停当。

廿廿自家的经济情形也有好转。

自乾隆四十八年起,也就是廿廿进宫侍读的第二年,恭阿拉已经擢为镶黄旗满洲的副参领,为正四品。

从去年起,又特简{特简:皇帝对官吏的破格选用}为镶黄旗满洲管理旧营房的营总去。差事多了,职衔高了,所得的俸禄便也宽裕了去。

故此廿廿家中也是倾其所有,陈设宴桌,等待廿廿和十五阿哥回门。

好在廿廿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宫里和家里两边走,回到家中,虽也鼻尖儿泛酸,却终究并未落泪,反倒含笑给阿玛、额娘二人见礼。

她如今已是皇子侧福晋,与父母已然身份有别,可是她坚持关起家门来,只行家礼。

十五阿哥被恭阿拉和廿廿的长兄宁武泰迎到外院去入宴,叶赫纳拉氏独捉起廿廿的手,有千言万语想问女儿。

廿廿都明白,只是含笑垂首,“额涅安心就是,皇上、阿哥爷和嫡福晋都待我好。内院其余人等,也都年长于我,我自都叫姐姐,以尊敬之心相待。”

“而阿哥爷的孩子们,小二阿哥自不必说的,从小我与他便也颇有缘分;其余三格格她们,也都是乖巧懂事,都好相处。”

叶赫纳拉氏便也松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有想不到的,终究我家里从小也都见惯了这些……看你今日如此神色,为娘倒也相信你有本事看顾好你自己。”

“为娘啊,真真儿悬心的,终究还是十五阿哥。你必得叫为娘知晓,阿哥爷是当真对你好的?”

廿廿红了脸,为了叫额娘放心,这才趴了耳朵去,将隐藏于心的、多年来与十五阿哥之间的那些故事,简略说给叶赫纳拉氏听。

叶赫纳拉氏听得也是惊住,“竟有这等事?”

廿廿含笑点头,“额涅可敢放下心了吧?”

叶赫纳拉氏欢喜得直到佛像前去拜。

“怨不得你成婚次日,皇上忽然给了恩典,特简你哥哥,挑了亲军去!”

廿廿也还不知道这事儿,一听之下也是惊喜不已,“哥哥挑了亲军去?!太好了!”

廿廿家所在的六房,原本因为没有军功、没有世爵,故此男丁能得了差事、获得朝廷钱粮的机会甚少。

她哥哥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好十五岁,正好是能选派差事的时候儿。原本阿玛和额娘还为此悬心,怕没有差事落到哥哥头上,没成想哥哥不但有了出身,而且还是亲军!

叶赫纳拉氏也是欣慰含笑,“这样你哥哥好歹也能在宫里出入,不管将来前程如何,好歹还方便与你通些消息去。总不至于叫你阿玛和我远远在宫外,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叶赫纳拉氏说着,又要洒泪。

廿廿忙抱住母亲,“额涅,别介啊!咱们家这不是一切都开始向好了么!”

叶赫纳拉氏含笑点头,“廿廿,我们心下都明白,都是因为你,咱们家的景况才一步一步向好起来的。”

廿廿蹭进额娘怀里去,“额涅千万别这么说。许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咱们六房来了吧?”

廿廿两个妹妹也都上来,一左一右抱住姐姐,开心地叫,“我们也要像姐姐一样!”

两个小妹子一个六岁,一个才四岁,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儿。

倒是叶赫纳拉氏欣慰地啐了一声,“你们两个小妮子,心倒是高!这王妃啊,可是人人都做得的?”

“咱们家祖上,二百多年了也没出个王妃;如今好容易出了一位,你们便以为这王妃,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呀?”

虽是回门,可是皇家规矩严,皇子与福晋午时就要返回宫中。

廿廿心里舍不得,可是面上还是含笑而别。

待得上了马车,她才没忍住,掉下泪珠儿来。

皇子按规矩都得骑马,十五阿哥便挑开车窗帘子看进来,变戏法儿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揪了根草来,递给她去。

他还故意用那草的绒毛扫着她面颊、眼角,“喏,别难过了。”

廿廿故意懊恼起来,“爷这算什么?好歹,也揪朵儿野花儿才是,怎地就给我一根儿草?”

“我便是命如草芥,还是我相貌普通得宛若杂草去?”

十五阿哥故意装傻,认真看着他手里那根草,“哦?这不是花儿么?是他们说,这叫狗尾巴花儿啊!”

廿廿悲愤了。

“阿哥爷是天潢贵胄,果然是没见过这些野花野草的!爷是给弄混了——这个是像狗尾巴,不过它不开花,所以不叫狗尾巴花,它是狗尾巴草!”

十五阿哥认真地愣了愣,将那草在指尖儿又转了一圈儿,“哦?是狗尾巴草啊……一字之差,不过一样很像狗尾巴嘛!”

一向人品端方贵重的十五阿哥,这会子竟然一脸的坏笑,将那狗尾巴草又伸过来,在廿廿面颊上扫了扫,“只要是狗尾巴就行,正好配你这小母狼。来,别难受了,笑一个。”

廿廿真是无奈了,想认真地难受一个都做不到,那狗尾巴草又果然扫人痒痒,她便忍受不得,躲闪着,终是笑了。

看她笑,十五阿哥反倒玩儿上了瘾,将那狗尾巴草在她面上、脖子里扫个不停。

廿廿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车厢里又窄,没处躲闪,她只得低低求饶。

“阿哥爷……别,别了……我,我受不得了……”

她本无心之语,十五阿哥的黑瞳却倏然收紧,唇角也紧抿了起来。

廿廿不知自己什么说错了,忙伸指头勾住十五阿哥的手指头,“爷……怎了?”

十五阿哥深吸一口气,将那根狗尾巴草莫名其妙地塞回他腰间的荷包里去,还拍了拍。

然后才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你啊,小母狼……”

待得回到宫里,皇子下马,这才挤上她的小轿。

将她抱起来置于膝上,狠狠地抱住她,在她唇齿之内,肆虐了好一阵子。

廿廿被折腾得神智都散了。

十五阿哥怕她受不住,这才咬牙在她耳边呢哝,“……快点长大,再快点儿。”

229、四全四喜

229、

回门礼之后,婚礼算是正式结束。

从此廿廿的家、廿廿的命运,来日尚远,但今日便都拴在撷芳殿中所的这座内院里了。

次日一早,点额带着总管太监三庚,引着两个小太监进来。

廿廿起身行礼,被点额按住。廿廿奉点额在炕上坐了,她自己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点额笑道,“这是四全和四喜。从今儿起,他们两个便是给你的使唤太监。你平素传话、差使,尽管叫他们两个去。”

廿廿抬眸望去,只见两个小太监年岁也都不大,面相上不会超过十六岁。

两个人的神情也不一样。四全稳当些,四喜则有些怯怯的。

从小见惯了太监,廿廿心下便也有了数儿。

四全怕是从小就进宫的,在宫里有几年了,故此便是到了哪儿,都不紧张;四喜怕是才进宫不久,又或者从前没跟过什么正经主子,这冷不丁分到了主子名下,还有些局促。

廿廿便笑了,起身向点额屈膝道,“原本有两个家下女子,也够使了。多谢嫡福晋还指了使唤太监过来。”

点额点头,“家下女子终究不便出门,内院里的事儿她们伺候周到就是;出门跑腿传话的,终究还得是太监才使得。”

点额伸手拉过廿廿的手来,“因你年纪小,我便没给你派年岁大的谙达来,怕你倒拘束了。”

“这两个年岁小,与你和星楣、星桂两个年岁相当,平素说话办事倒也更自在些。”

廿廿含笑点头,“多谢姐姐。”

嫡福晋交待完了,又有些咳,这便带了三庚先走了。

留下四全和四喜两个,又重新正式给廿廿见礼。

廿廿笑道,“这会子嫡福晋和总管都没在,你们在我面前便不必这么拘着了。星楣、星桂,去给他们两个抓两个果子来,瞧他们两个拘束的,嗓子眼儿都紧了。”

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廿廿这么一说,便也都笑起来。

廿廿叫他们咬着果子吃,问他们,“给我说说,你们各自都是哪儿人呀?我听着四全好像有点山东腔,四喜的我却听不出来了。”

四全躬身道,“主子的耳朵真灵!奴才就是山东人。小时候儿家里穷,逃荒出来……没的活,家里就把奴才送进宫了。”

四喜却有点不愿意说,闷着半晌,只憋出一句,“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

“怎么说呢?”星楣盯着他,“怎么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的呢?你这是糊弄主子呢!”

四喜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主子,奴才不敢!”

廿廿叹口气笑,“星楣……你别吓他。”

四喜这才道,“奴才,奴才的爹娘早就死了,奴才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奴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儿人。”

廿廿叹口气。

但凡净了身进宫当太监的,谁还不是都有一把辛酸泪,说起来都是一身不愿意揭开的疤。

“你就别为难了。我原本也只是想更了解你们些儿,倒不是为的叫你们难受的。”

“你说的我也都明白,怨不得我都听不出你的口音来,原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不就跟着谁就学了哪儿的话去么。”

廿廿说着缓缓坐直。

“不管你们两个从前在外头跟过什么样的人,吃过什么样的苦,睡过什么样的屋檐……从今儿起,你们的主子是我,你们的衣食住行就也都由我顾着。”

“我保证让你们吃饱穿暖,不让你们受委屈;你们有什么困难,心里有什么憋屈,也都有我替你们出头。”

“我要你们都能好好儿的,稳稳当当的。只要有我,就有你们。”

四全和四喜都听得愣住,渐渐的已是满面的肃然,两人不约而同跪倒在地,“奴才从今日起,便是主子的奴才,忠心不二!”

有了自己屋里的星楣星桂、四全四喜,还有南屋刘佳氏的陪伴,廿廿在撷芳殿中所的日子,渐渐平稳了下来。

她总归年纪小,在众人面前嘴甜、勤快;她又早慧懂事,再者还是从小就在宫中长大,对于宫中规矩深谙于心,凡事都不行差踏错。

总算,自保有余。

况且,就算十五阿哥并不从表面看起来有多宠爱于她,只是她终究还是新人,故此十五阿哥也三不五时到她房里来坐坐,陪她说说话儿。

廿廿虽不侍寝,可是十五阿哥每次离开都是笑容满面。

能得阿哥爷的欢笑,何尝不也是宠呢?

只要有阿哥爷的宠,至少目下,在这阿哥所内院里,便也是一重保障。

廿廿如此的小心,也是因为五月马上就到了。

按着这些年皇上秋狝木兰的规矩,五月里阿哥爷就要随着皇上秋狝去了。

等阿哥爷走后,这内院里就成了女人们的天地,没有了阿哥爷的护持,一切就都要靠她自己了。

星楣有些不解,不由得悄声问,“……格格是新媳妇,这次何不求阿哥爷,跟着阿哥爷一同去热河呢?”

“奴才听说,避暑山庄里也有阿哥所,若能跟着去了,不但那边凉快,躲了京师里的暑热;而且咱们也能避开了这些是非不是?”

廿廿淡淡垂眸,“按理来说,是可以求着阿哥爷啊。大不了落得个恃宠生娇的名声去就是。”

星楣想了一下,便也明白了,“是哦……这内院这么多人呢,必定人人心下都想着跟阿哥爷一同去的。可是谁都面上矜持着,不肯在阿哥爷面前主动去求。若格格主动去求了,她们必定有人说格格是仗着新人,这便恃宠生娇了。”

廿廿欣慰点头,“况且更要紧的是,嫡福晋病着。我这当侧福晋的,理应留下照料。”

“是哦!”星楣叹了口气,“……不过这嫡福晋也真是缠磨人。她病着,便所有人都应该留下来陪着她;可是她是乾隆五十年小产伤的身子吧,这都五年多了,以后又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去。”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这样呢……”

廿廿也怔了一下儿,忍不住想起额娘讲起祖母当年卧病在床的事。

【明天见~】

230、久病

230、

廿廿祖母是乾隆三十七年过世的,是在廿廿出生之前,故此廿廿倒与这位本生祖母没能见着面儿。

那时候廿廿的额娘叶赫纳拉氏刚嫁过来没多久,还是个不满二十岁岁的姑娘。

旗人家,伺候婆婆是当儿媳妇的最大的差事。况且廿廿的祖母本是爱新觉罗氏,乃是宗室女,规矩就更大。

额娘说,那几年真是生生遭了几年的好罪去。

常年卧病在床的人,偏就更是离不开人,脾气变得不好,若身边伺候的人离开一会子,她便会以为没人管她了,便会发脾气,会生怨。

那怨怼若是对至亲骨肉还好些,也许有慢慢化解开的可能;而若是对着儿媳妇,或者是外人,这样毫无血脉相连的,就会越发加深去,甚至到后来,都会变成怨毒。

廿廿忍不住想,那么嫡福晋会不会也有类似如此的心境呢?

因为自己病了,自己不能随时陪伴在阿哥爷的身边,便也更看不得旁人出现在阿哥爷的身边儿吧?

嫡福晋是因小产伤了身子,坐下气血双亏的病根儿去,这是女人家最怕的病。

虽说还活着,可是这副身子却只落得个有气无力。

嫡福晋又偏是个性子要强的人,这般长久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心下便会多疑;而疑心重的人,终究慢慢儿地就会觉得所有人都可能与她为敌却也……

廿廿轻叹口气,“不管怎么说,总归今年我刚进门儿,对嫡福晋该尽的心,我还是要尽。”

廿廿也没想到,刚到五月,阿哥爷和皇上还没离京秋狝去呢,却先出了事。

五月初一,皇六子、和硕质亲王永瑢薨逝了。

原本今年是皇上的八十大寿,正是普天同庆。质亲王却在此时薨逝,便又添一笔白发人送黑发人去的悲怆。

况质亲王永瑢多年总管内务府,皇上的万寿庆典正要他来总为经管,却竟这样地撒手而去了。

质亲王的继室福晋也是出自钮祜禄氏弘毅公门下,是八房的格格。

这便由廿廿代表嫡福晋,出宫赴质亲王府致祭。

十七福晋也是一定要去的,这便与廿廿同车。

待十七福晋和廿廿到质亲王府的时候儿,雅馨、巧格等几个钮祜禄氏的福晋也都到了。

廿廿虽说是侧福晋,且年岁最小,但是十五阿哥对于十七阿哥来说,是兄长;

另外以爵位来说,十五阿哥是亲王,十七阿哥只是贝勒,故此十七福晋也还是特地退后半步,以廿廿为先。

一瞧这样的架势,雅馨的脸色先变了变。

只是她是皇孙嫡福晋,位次在那明摆着,避无可避,终究被拱在队伍之前,曝露在廿廿眼前。

一众辈分小、品级低的福晋们都行礼,廿廿特地挽住十七福晋的手,叫两人并列着上前。

廿廿特地从雅馨面前掠过去,走到立在一旁迎候的质亲王福晋面前,两人行平礼。

廿廿先落下泪来,“我才入宫,十五爷还说着等忙过这阵子,还要带我去给兄长、嫂子们请安,怎知……我竟没这个福分,没能见着六阿哥去。”

六福晋便也哽咽道,“谁说不是?况且咱们本是内亲,可以想到来日咱们两家必定能多亲多近。可怎知……”

廿廿抽出帕子,亲自为刘福晋拭泪。

“六嫂子别难受,便是六阿哥已经不在了,可是嫂子和侄儿、侄女们,我们阿哥爷必定用心代为照拂。六嫂这边府里但凡有任何事,只管去找我们阿哥爷。”

“又或者有内宅里头需要的,嫂子也可以私下里来找我。我虽说只是侧福晋,内院里自然凡事有嫡福晋和大侧福晋做主,但是我好歹在畔提醒着些儿,还是能办到的。”

还是后头十七福晋将雅馨给扶了起来。

雅馨紧咬牙关,对自己陪嫁的女子低声冷笑,“他们家嫡福晋身子弱,不宜来这样的治丧之所,倒也罢了。怎地他们家那大侧福晋竟然也是如此好性儿的,竟允她来抛头露面?”

廿廿随众人一同入质亲王府后宅行完了礼,落座吃茶时,星桂小心在廿廿耳边说,“方才奴才留意了那位绵九阿哥福晋……她果然是与她身边女子嘀咕了半晌,面上颇有些不豫。”

廿廿点头,轻轻一笑,“我便是要激她,叫她按捺不住去。唯有她按捺不住了,我才能知道当初那事儿里,还有谁的手脚去。”

“星桂,去叫四喜盯着绵九福晋去些儿,仔细听着她说过的话,见过的人。尤其,是她提到咱们所儿里的谁,必要四喜听真楚了。”

星桂一震,压低声问,“主子的意思是……牙青那事,主子担心她跟咱们所儿里的人里合外应?”

“对。”廿廿静静垂眸,“侯夫人和侯佳氏怎么会那么巧出外赏花,就正巧撞上了牙青去呢?”

星桂皱眉道,“难道不是侯庶福晋使苦肉计,借此事来自重,终究捞得了庶福晋的超拔去?”

廿廿缓缓抬眸,“你说的有理,我也曾这样想过。侯佳氏一门都是上驷院的出身,擅长骑射,她便是女子,也颇有男儿气概。我相信她为了向上,会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可是……”廿廿转眸,“她却不至于拿自己的额娘,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去冒这个险去。”

“她再有野心,便也该使在她自己的身上。虎毒不食子,我不信她会豁出这世上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去。”

星桂点头,“所以,咱们所里应该另外有人……就连侯庶福晋她自己,都有可能是被算计进去的。”

廿廿点头,“叫四喜办事小心些。雅馨也是个聪明人,别叫她给发觉了。”

星桂略有一点迟疑,“格格,奴才觉着好像四全的性子能更稳妥些,倒是四喜进宫的日子短,有些慌里慌张的,奴才倒是怕……”

廿廿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就叫四喜去。”

雅馨行过了礼,不愿与廿廿共处一室,回头便去寻五格格。

她本就是质亲王五格格的侍读,五格格又是质亲王继室福晋钮祜禄氏所出,两人又是内亲。

亲上加亲,两人从小便能彼此说些心里话。

【还有~】

231、此仇不报

231、

五月里,京里已经有些闷热了,雅馨和五格格两人避开众人,寻了花园一角僻静处说话儿。

“……五妹妹你也节哀才是。便是质亲王去了,好在能承继王爵的,是你本生的弟弟绵庆阿哥。这会子便得想想,你的婚事可是要推迟了。”

绵庆虽说是质亲王的五阿哥,如今还未成年,但是因为他上头四位兄长,到此时已经全部亡故,他倒成了长子去。

况且他也是钮祜禄氏所出,乃是嫡子。

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正常来说,王爵必定是绵庆来承袭的。

从前雅馨是格格的侍读,自是一口一声喊“五格格”。如今她是绵偲的嫡福晋,便已是自在地改了口,唤五格格为“五妹妹”。

从原来的侍读学生,摇身一变为旧主儿的堂嫂,雅馨的心下这也才顺当了些。

“嗯,我知道。”五格格垂首拈着孝服上的穗子,“总得守孝二十七个月去之后。”

五格格在乾隆五十年已经指婚给蒙古敖汉部扎萨克郡王德钦。原本指婚之后就成婚在即,可是因为质亲王的薨逝,五格格的婚期便要向后推。

“不过,我倒也不着急。”五格格抬眸望着雅馨,“你说,成婚之后的日子,好么?雅馨,你成婚之后,觉着日子过得可高兴去?”

五格格是知道雅馨对绵偲的心意的,原本也为雅馨能如愿以偿指给绵偲而高兴。

只是,从这回雅馨来,她倒没从雅馨面上看出什么高兴来。

雅馨苦笑了一声,“也好,也不好,端的看你要跟什么比。”

“还能跟什么比?”五格格道,“自然是跟自己没出嫁的时候儿,在母家的时候儿比啊。”

雅馨想了想,“……那倒是好的。虽说我从小在家也是锦衣玉食,倒不比如今差。可是小时候在母家,自然凡事都有阿玛和额娘做主,我什么都得听阿玛和额娘的。”

“可是如今,我是绵九阿哥的嫡福晋,也就是天家十二房的女主子去,这身份自然是我家从前所比不了的。”

“如今在我们自家长房里,凡事我能做主,家里的人都听我的,我倒觉着更自在些。”

绵偲成婚之后,因没有爵位,无法分府,故此依旧还住在宫里。

只是皇孙们成婚后,也不能住阿哥所,阿哥所是给皇子们住的;皇孙们成婚之后的住处,无论从名称上,还是位置上,也都要比皇子们的再低一个等级。

从名称上来说,皇孙们的住处便不能称“所”,而只能是“房”;

从位置上来说,未分府的皇孙们成婚之后都移居顺贞门外的长房去,比阿哥所更加远离宫禁之地。

——绵偲所住的是顺贞门外东边儿的长房,故此都叫“东长房”。

五格格瞧着她,“可是……你瞧着却不乐呵。那你又是还跟什么比呢?”

雅馨便没说话,只定定看了看五格格。

五格格便也会意,叹了口气,“方才在大门外给两位皇叔的福晋行礼。你那神色,我也瞧见了。”

“不光五妹妹你瞧见了,我想所有人几乎都瞧见了吧?那就是她故意的,她就是想在所有人面前出我的丑!”

雅馨咬牙冷笑,“一个破落户儿家的丫头,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五妹妹你必定也该看不惯她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样儿。”

五格格皱了皱眉,倒没搭茬儿。

“方才你也瞧见了,她是故意从我面前走过,不叫我起来的!不瞒五妹妹,她这么着对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过年的时候儿我们家合族行年礼,她就故意当着全族人的面儿,叫我给她下跪,还要行叩礼!”

“我上回看在祖宗的面儿上,不想叫合族为难,这才忍了她去。却没想到她今儿倒是得了脸,便忘乎所以,又来踩我!”

“等着吧,我必定连本带利都跟她算回来。此仇不报,我这张脸又往哪儿搁!”

上回她是在自己母家合族人面前丢了脸去,今日就更是在皇家亲眷的面前再度丢脸去。

她这一张脸,里外两面儿都叫廿廿给丢干净了去。

五格格听得也惊得张了嘴去,“……从前瞧着她,也是乖巧懂事的模样呀。怎地如今成了十五叔的侧福晋,便这样去了?”

五格格虽从小也是在宫里养育,可都是在端则门外。端则门在翊坤宫左近,倒不在东西六宫,故此从小与廿廿真正相处的机会也不多,也只是面上相识罢了。

这便雅馨怎么说,她倒难免怎么信了。

雅馨左右瞄一眼,压低声音说,“这就是所谓小人得志的嘴脸!再者说……五妹妹怎么忘了,她打小儿是跟着什么人一起长起来的。”

五格格便也会意,赶忙用帕子掩住了嘴去,小心地左右看看。

廿廿是十公主的侍读,而十公主又是惇妃所出。

惇妃那性子,可是连官女子说打死都给打死的,平素身边女子、太监,说打即骂的事儿更是不胜枚举。

就算十公主从小就交给容妃抚养,没在惇妃身边儿,倒叫十公主的性子没有完全随惇妃去。

可是呢,毕竟亲生母女,总归一脉相连。

五格格浅浅抬眉,倒安慰雅馨去,“……如果十五叔这位小侧福晋当真是那样的居心,那她在十五叔的所儿里便也注定了不会好过。”

“十五婶子治家极严,这在宫里都是有名儿的。十五叔的所儿里被十五婶子治得铁桶似的,纵然十五叔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可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敢耍横使怪的。”

“就连我额娘私下里都与我说过,倒佩服十五婶子的手段。十五叔也一向对这事儿看得淡,没有独宠,一碗水端平,故此这些年十五叔的所儿里是最安宁的,什么事儿都没出过。”

“内宅平安,倒叫这些年十五叔从来没为家事操过心、劳过神。十五婶子的贤名,在宫眷里这便也都传了好些年。”

雅馨听着,微微挑眉。

五格格又道,“她一个侧福晋,又是小侧福晋,况年岁又这么小,必定被十五婶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明天见~】

232、不是嫡福晋

232、

雅馨叹了口气,“不过……只可惜现在的十五福晋,不是过去的十五福晋了。”

“听说是附近的身子是因为小产伤的,是五年前的事儿了。小产过后,气血双亏,她这五年来倒如个活死人一般,自顾已然不暇,膝下还有绵宁阿哥和四格格这一双儿女去,都怕看顾不过来……这位十五福晋啊,已是没了当年的手腕儿和心气儿去了。”

雅馨看了五格格一眼,“这位嫡福晋,怕是指望不上。”

四喜回来,一五一十将听来的话,都回给廿廿。

廿廿倒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倒与嫡福晋无涉。”

她是真心高兴,她也不希望嫡福晋会是那个在背后算计她的人。

她这样想,是为了十五阿哥,是为了皇上,更是为了小二阿哥。

嫡福晋是阿哥爷的结发妻子,是皇上给阿哥爷选定的元配妻子,更是小二阿哥的生身母亲啊……嫡福晋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虽说她也曾怀疑过,嫡福晋有可能因坏了身子,“久病床前”生了多疑的心病,是被病痛折磨得换了另外一个人去……

幸好不是。

幸好是她防错了人。

四喜退下,星桂小心地问,“倒可惜绵九福晋没直接说出那个人来。”

廿廿淡淡一笑,“倒也无妨。总归满院子就这么几个人,顺着捋下来,便也有眉目了。”

“顺着捋下来?”星桂微微眯了眯眼,“……格格的意思是,既然嫡福晋与此事无关,那么嫡福晋之下,就是大侧福晋喽?”

廿廿垂首,吹开茶末子去。

“雅馨觉着嫡福晋的身子已经毁了,没什么指望的,那她能指望的,便也自然是大侧福晋了。”

“我从小看着雅馨的性子,她是喜欢凡事由她来掌控,只叫旁人替她出力的。她从小挑的联手做事之人,都是这样。”

“可是咱们嫡福晋的年岁大,凡事思量深远,阅历和手腕自然都在雅馨之上,雅馨也未必有那个攀附的胆量;可是大侧福晋不同。”

“大侧福晋一来年岁与我们相近,二来大侧福晋的性子也更浅显些。这便符合雅馨一向挑人的习惯去。”

星桂想了想,“奴才虽没能从小在格格身边儿伺候,可是星楣好歹是明公府那边的家生子,她倒是更知道那位绵九福晋的性子些。”

星桂是廿廿外祖叶赫纳拉氏那边挑过来的,星楣才是钮祜禄氏这边挑来的。

“这些日子奴才私下里也小心跟星楣打听了打听绵九福晋小时候儿的事儿,听着星楣的讲述,倒正与格格的推断相符。”

“这样看来的话,奴才也觉格格说得对,绵九福晋与大侧福晋联手的可能更大。”

廿廿从质亲王府回宫,先去给嫡福晋见礼。

进所儿的大门,正巧遇见大侧福晋。廿廿忙先上前见礼。

骨朵儿却白了廿廿一眼,冷笑道,“我倒不明白你了,好歹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儿,人家办丧事,你倒忙不迭的去,也不怕不吉利!”

大侧福晋的怨气从哪儿来,廿廿心下都清楚。

嫡福晋身子不好,不宜出宫挪动,就更不宜去参与那丧事去,那这便自然应该由大侧福晋代为出面才是。

可是嫡福晋却叫她去了,没让大侧福晋去。

宫里的规矩严,寻常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是嫡福晋专享的资格,侧福晋一般少有机会。故此侧福晋们都很在乎这样的机会,大侧福晋这便生了怨了。

不过廿廿心下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反正就算没有眼前这件事,大侧福晋对她的怨气儿也是半点都不会少的。

廿廿便淡淡一笑,“谁让小妹与六福晋倒是本家儿呢,嫡福晋必定是想着由小妹出面,便能内亲外亲两面周全。”

廿廿眸光流转,“姐姐别急,待得哪回也正巧碰上姐姐家内亲的事儿了,那嫡福晋自是叫姐姐出面的,小妹保准儿不争。”

“你!”骨朵儿气得直瞪眼睛。

完颜氏自然也是名门,更曾经是金代的皇室,故此完颜氏与皇家的结亲也不算少——譬如骨朵儿的亲姑姑、亲姐姐分别是两代庄亲王永瑺、绵课的嫡福晋。

庄亲王也是八家世袭罔替的******之一,地位崇高。

只是,完颜氏家与皇家联姻的次数,终究比不上大清第一功臣的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故此叫廿廿这么一说,骨朵儿倒给气了个倒仰。

可是骨朵儿却又不能驳,因为质亲王这事儿是丧事,她要驳了廿廿去,倒显得仿佛是她盼着她自己的姐夫早死似的。

廿廿含笑颔首,“姐姐若没旁的事了,那小妹便先去给嫡福晋回话儿了。”

“小妹今儿是奉了嫡福晋的命,出宫代为办事,原本回来是应该先给嫡福晋回话儿的,没想到倒是被姐姐给截住说了这么长的一起子话去……倒叫嫡福晋久等了。”

骨朵儿咬牙冷笑,“你少给我扣帽子!我可没抢嫡福晋的风头去,只是我好歹是大侧福晋,你见了我自然应该先见礼请安的,这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廿廿点头,“安,请过了;礼数,小妹也都顾全了。那小妹现在可以走了吧?”

廿廿转过回廊,星桂回眸看去,不出所料,大侧福晋还在那气得死死瞪着廿廿的背影。

星桂轻声道,“格格这是……如法炮制,也特地激大侧福晋一回。”

廿廿点头,“如果当真是大侧福晋和雅馨两个联手,那今儿两个人都被我给气着了,不用多久她们就得互相通气儿了。”

虽说质亲王五月初一薨逝的,可是宫里的五月五端阳节该过还是得过。

次日便派下月银和端阳节赏来。

这还是廿廿头一回以皇子福晋的身份领月银和节赏,心下还是蛮兴奋的。

星楣将银子领回来,一边跟星桂记账,一边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格格,侧福晋也是福晋,可是还是跟嫡福晋的待遇相差有点儿大啊。”

月银一项,皇子嫡福晋,五十两;侧室福晋,二十两。

端阳节赏,皇子嫡福晋三十两,侧福晋十两。

都不足一半去。

233、谁去热河(2更)

233、

廿廿含笑眨眨眼,“你们介意么?我倒是不介意的。”

廿廿自己家,当初连房子都是赁来的;当年祖父因病赋闲在家,阿玛为了奉养双亲,连“丢祖宗脸”的小商贩都干过了,她从小在家里学到的,就是“安贫乐道”四个字。

月银二十两,端阳节赏十两,是都不足嫡福晋的一半。可是加在一起,三十两了呀,很大一笔钱了。

便是内廷的妃位娘娘们,年例银子不过三百两,算到每个月也就是三十两罢了。

她这个都快能跟妃位娘娘们比肩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况且这些银子就算比上不足,比下不是还有余呢么?”廿廿俏皮道。

她是侧福晋,夹在嫡福晋和庶福晋、格格们当间儿。

庶福晋、侍妾们的正式身份都是阿哥使女,也就是官女子,月银一例十两,端阳节赏六两。

“况且我更在乎的是——你们的月钱和节赏,跟嫡福晋名下的家下女子是一样儿的呀,你们没比她们少!”廿廿欢喜得眼睛亮晶晶的。

福晋们的家下女子,包括庶福晋、格格们的使女,月钱和端阳节赏都是一样儿的,都是五钱银子。

星桂和星楣都只能叹口气,“奴才们替格格不平,格格倒奴才们高兴。说到底,终究是奴才们小器,比不得格格去……”

廿廿轻笑道,“身在宫中,难免事事都爱跟别人比去。比得过了,便洋洋得意;比不过了,便黯然神伤……这样下来,不消三五载去,心就颓了。”

“这样的事,我早几年在宫里是亲眼看着的。我便时时提醒自己,别那样去。总归跟自己比,我母家什么景况,现在能得这么多银子,我便只有高兴的。”

星桂和星楣便也是相视一笑。

“格格说得对,我们两个从前在家的时候儿,一个月拿到手的月钱不过三百钱。如今在宫里,吃的用的都是从前主子们都比不上的;此外,月钱不算,还总有节赏、主子们各种恩赏的……那自是天上的日子了去,哪儿还有不知足的?”

廿廿因是头一回得了月银和节赏,这便高高兴兴去给嫡福晋致谢去。

嫡福晋房里,今儿倒热闹,大家伙儿都在,都是来谢月钱的。

点额便笑,“小侧福晋,你来得倒正好。姐妹们正商量着,阿哥爷不久就将离京,随驾秋狝去……咱们倒是谁跟着去伺候阿哥爷?”

廿廿坐下来,宁静含笑,“阿哥爷是每年都随皇上去秋狝的,故此咱们所儿里必定每年都有安排,多年下来已是沿袭成了规矩吧?”

“我进门晚,这些规矩都不了解,那我自然听嫡福晋和大侧福晋的安排,按着所儿里多年的规矩办。”

廿廿望了一眼身边的刘佳氏,含笑道,“今天这事儿,我是自管听,倒不合适掺言了。”

“又或者,该叫刘姐姐去。刘姐姐一来是阿哥爷身边儿的老人儿,伺候得必定周全;二来三格格也大了,刘姐姐倒能舍得开手去。”

嫡福晋便笑,“小侧福晋,你倒最是懂事乖巧的性子……实则今年,唯独应该你去。你是新妇,与阿哥爷还正当是新婚燕尔,别人谁能与你争去?”

廿廿却含笑婉拒,“小妹多谢嫡福晋的厚爱。只是小妹进门当日就说过,小妹这一年是要侍奉嫡福晋的。故此嫡福晋不去,小妹便哪儿都不去。”

“至于阿哥爷身边儿,自有这么多姐姐们呢,谁去都是妥帖的,必定都能将阿哥爷伺候得好。”

嫡福晋含笑摇头,“唉,你呀,你倒给我出了个难题。原本必定是你去的,就也不用再选旁人了;这回倒好,我又得推倒重来,又得从姐妹们当中重新挑选了。”

廿廿含笑眨眼,“姐姐们自是每一个儿都比我好,嫡福晋只需随便指一个人,就都比我合适去了。”

点额便叹息一声,问在座众人,“小侧福晋都这么说了,那姐妹们倒是说说,你们有没有自告奋勇,替我解了这个难题,陪着阿哥爷去热河,伺候阿哥爷的啊?”

一听点额如此问,众人全都站了起来,向定额施礼,“妾身愿意留京,陪伴嫡福晋身旁。”

点额一拍手,“哎哟,你看看你们啊……”

点额便也满意地叹息一声,“小侧福晋方才说的是啊,咱们所儿里不是没有好的,反倒是好的太多,个个儿都是好的呢,反倒更是难挑了。”

点额扶了扶额,“不如这样……小侧福晋,你今年毕竟刚进门,又是侧福晋,今年这事便交给你去,也免得我头疼了。”

廿廿脸儿都红了,忙起身推辞,“今年是皇上的八十万寿,热河那边的庆典可多着。今年不比往年,今年给阿哥爷挑伺候的人去,便得格外仔细才行!”

“可是小妹毕竟刚刚进门儿,对于这些小妹还没能了解,小妹哪里敢扛这个责任去?总归还是都请嫡福晋和大侧福晋做主才是。”

点额无奈地笑,“你瞧你,又推脱了不是?”

点额抬眸看了看众人,“不如这样,我既不能叫你推脱,又不叫你为难,这便折中寻个法子——这样,你来举荐人就是。至于合不合适,自有我和她们自己的意见呢。”

廿廿含笑垂眸,“小妹方才已是举荐了刘姐姐……”

点额点头,“刘庶福晋是应当去的,便不是小侧福晋你举荐啊,这也是必定的!”

“刘庶福晋准了。只是阿哥爷一走好几个月呢,今年尤其事儿多,只有刘庶福晋一人,怕她辛劳。小侧福晋,你便再举荐一到二位去吧。”

星桂和星楣都捏了一把汗,立在廿廿椅子背儿后头有点心跳。

廿廿自己却都只是微笑,抬眸先看向大侧福晋,又看向侯佳氏去。

“……小妹从小为宫内侍读学生,故此在应选之前,就早听说过,侯庶福晋堪称独宠。过去的三四年里,整个所儿里唯有侯庶福晋出了六格格,这便也正是印证了这说法儿呢。”

众人不由得都看向侯佳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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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会错了意(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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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众目睽睽,仿佛已成众矢之的。

尤其是她身边,骨朵儿几乎一副要吃了她似的神色去。

侯佳氏紧咬银牙,抬眸向廿廿恨恨看过来,“小侧福晋这又是什么意思?小侧福晋是说,想要举荐我与刘姐姐一同赴热河伺候阿哥爷么?”

廿廿却是淡淡一笑,“哎呀,侯姐姐可是误会我的意思去了!”

侯佳氏面上便又是一变色,“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廿廿耸耸肩,“我啊,原本是想举荐你来着。只是后来一想,不成啊~”

“为什么不成?敢问小侧福晋,究竟是哪里不成?”侯佳氏的心下何尝是不想去的?可是这份心思却被廿廿这么高高提起,然后轻轻给放下了。

她知道,是被小侧福晋给戏耍了。可是她想去的心,却是掩饰不住的。

廿廿依旧满面含笑,“侯庶福晋怎么反倒来问我?”

侯佳氏恼怒,“此话是小侧福晋你提起来的!你不说,我怎么就懂了?我又为何不能问你去?”

廿廿哑然失笑,“侯庶福晋这是怎么了?你难道忘了六格格去么?六格格还没满周岁,正是离不开生母的时候儿,侯庶福晋是当娘的,我以为你自然舍不得离开尚且年幼的六格格去的。”

“却没成想,侯庶福晋你当真都忘了六格格去,一时还要反过来问我!”

廿廿叹口气,回眸与刘佳氏对视一笑,“我方才说到举荐刘姐姐去的时候儿,还特地提到三格格已是大了,刘姐姐能舍得开手了……我便是还没当过娘,却也是每日看着嫡福晋和刘姐姐她们去,她们哪个是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的呢?”

刘佳氏也是含笑点头,“小侧福晋说的正是。我便是三格格已经大了,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呢。六格格还没满周岁,侯妹妹自该是舍不得的。”

侯佳氏一口气梗住,咬牙切齿看着廿廿和刘佳氏。

廿廿看都不看她,只含笑望住骨朵儿。

“还有一宗:侯庶福晋你是跟着大侧福晋住的,听说你从前就是大侧福晋屋里的人,故此你适不适合跟着阿哥爷去热河,总归是大侧福晋的意思为重。大侧福晋若举荐你,才算数;我自是没这个资格的。”

廿廿说着又轻轻拉了拉刘佳氏的手,“倒是刘姐姐随我一同住,我说句话举荐刘姐姐,好歹不算太逾矩了去。”

侯佳氏霍地扭头,瞥一眼骨朵儿。

廿廿不慌不忙地一笑,“若是大侧福晋举荐了侯庶福晋去,那六格格留下来,倒要大侧福晋多费一份儿心去照应着。”

“与其如此舍近求远,倒不如不叫侯庶福晋去了,大侧福晋亲自跟去伺候阿哥爷就是,也省下了许多的周折去不是?”

廿廿说罢,含笑起身,向点额道,“既然嫡福晋方才叫我出主意,那我就再请大侧福晋辛苦这一趟吧?有了大侧福晋和刘姐姐两人在畔伺候,想来阿哥爷在热河便也能百事顺遂。”

点额微微抬眸,“大侧福晋,你自己怎么看啊?”

廿廿竟会举荐她去,叫骨朵儿也实在是有些意外,不过眉眼之间已是难掩喜色去。

“回嫡福晋,既然小侧福晋都这么说了,倒叫我不好推辞去。”

骨朵儿抬眸扫过众人,“嫡福晋和众位姐妹放心,我必定尽心尽力伺候阿哥爷去。”

廿廿含笑,故意压低声音对骨朵儿眨眼道,“……希望姐姐这一去,回来之后就有好消息了。”

众人散去,各怀心事。

廿廿与刘佳氏挽臂同行。

刘佳氏含笑道,“小侧福晋如此抬举我,我当真不知如何谢过小侧福晋去。”

廿廿轻轻摇头,“此时只有咱们姐妹二人,刘姐姐便也不必与小妹客套了。小妹其实何尝是抬举刘姐姐呢,小妹是给刘姐姐塞了个苦差去。”

骨朵儿是什么样的性子,若与刘佳氏一同赴热河陪伴阿哥爷,那骨朵儿必定使尽手腕去挤对刘佳氏,一心争宠的。到时候刘佳氏难免又要受不少的委屈去。

刘佳氏轻轻拍拍廿廿的手,“你别这么说。这个‘苦差’,可是每一个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廿廿抬眸,两人相视而笑。

“格格……”星桂轻轻捅了捅廿廿的手肘。

廿廿顺着看过去,正见沈佳氏和王佳氏两人从另一边回廊拐了过去,身影一闪,仿佛王佳氏回眸过来瞟了一眼,目光约有些凉意。

廿廿不由得望向刘佳氏。

进所儿才这几天,廿廿还来不及与每一个人都有交往。在十五阿哥所儿里原有的女人里,王佳氏的地位最低,她性子也有些静,倒叫廿廿几乎还没机会单独与她接触。

可是这样一个原本存在感最低的人,今儿为何忽然投来这样一抹清冷的目光去?

刘佳氏也看见了,垂首想了想,轻叹口气,“王佳氏实则是与侯佳氏一同进所儿来的。原本都是使女,可是因为也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父祖皆为官宦,故此两人先后被阿哥爷超拔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情分,王佳氏倒是与侯佳氏最好。寻常,侯佳氏若有什么心里话,也都与王佳氏去说。”

廿廿微微扬眸。

“这么说,是因为我今儿当着大家的面儿对侯佳氏那般,她倒看不惯了。”

刘佳氏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在宫里,谁都想有个依靠。王佳氏跟侯佳氏互相依靠,而小侧福晋你是后来人,与她又没有交情,她便难免宁肯掩耳盗铃,也要相信侯佳氏,而要怀疑你去了。”

廿廿点点头,“那便由得她。这世上,谁都没法儿让旁人都喜欢自己;就也拦不住旁人厌恶自己。”

回到西厢房门口,远远地十五阿哥正走进二门来。

刘佳氏含笑轻轻松开手去,退后一步,“……那我先进去了,小侧福晋陪阿哥爷说话儿吧。”

进内坐下,十五阿哥便挑眸瞟着廿廿笑。

“怎地,听说你已经替爷选好了去热河的人了?”

廿廿一怔,随即便笑了,“阿哥爷好快的消息。我这还是刚从福晋的房里出来呢,阿哥爷是从外头进来的,就已经都知道了呀?”

【明天见,周末愉快~】11

235、谁家新燕儿

235、

廿廿故意瞟着十五阿哥问,“该不会是嫡福晋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儿,就先遣了人去回给阿哥爷,等阿哥爷拿了主意再传回来的吧?”

十五阿哥哼一声,伸手抓过廿廿的小手来,在掌心便拍了一巴掌。

廿廿咯咯笑着,便不问了。

阿哥爷既然没承认是嫡福晋派人去回的,那阿哥爷就不是从嫡福晋那知道的。

既然阿哥爷不是从嫡福晋那知道,却事实上还是能这么快地知道,那就证明这撷芳殿中所啊,不管是外院还是内院,都还被阿哥爷攥在手里呢。

那她就放心了。

而这后院里的人,毕竟都是阿哥爷的妻妾、儿女,阿哥爷不想明白说,她也都明白。

所以这会子不问,心里明白就是了。

“那,阿哥爷对选好的人,可还满意?”

十五阿哥又哼了一声,伸手将她抓过来,抱在膝上。

“你为什么不去?今年是你刚进门儿,谁敢跟你争?爷却没想到,倒是你自己不想去了!”

十五阿哥眯眼盯住她的眼睛,“你为何不去,嗯?想躲着爷,心里还是有点儿——惧怕爷?”

廿廿反倒故意点头,认真地、大幅度地,“嗯!”

十五阿哥恼了,两手托住她面颊,张嘴就咬了她的小嘴儿一口,“再浑说!”

廿廿吃痛,忙讨饶,“阿哥爷饶命……”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略微松开她,伸手点着她的小脑袋瓜儿,“你的想法儿,爷也大抵能猜着。爷只是恼,这一走便要几个月看不着你去。爷若想你了,又该怎么办?”

廿廿面颊缓缓升温,她垂首,轻声地说,“我已经是爷的人,爷还急什么呀?便是爷这就要走几个月,可是几个月回来之后自能看见……不是比过去好太多了么?”

十五阿哥一听,便也叹了口气,回想起自己过去那几年的日子过得——每次回来,还总得想个理由和借口,才能往翊坤宫去。

到了门外,又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看得见……

说的也是,小人儿如今已是他院内的人,想见便随时能见着,甚至能这样亲昵地拥在了膝上。

可是……

他有些牙根痒痒,在廿廿耳边低吼一声,“谁说你已是爷的人了?……爷何时,已是得了那好事儿去了?”

“爷又使坏!”廿廿涨红了脸,一双眼亮晶晶地瞪他一眼。

十五阿哥咬住他自己的嘴唇,呢哝着说,“……原本就是那么回事儿嘛。”

他也对自己无奈,这时候儿的自己简直像个跟小孩儿讨糖吃的大老怪。

廿廿便笑,也咬着嘴唇想了想,霍地伸手,也学着他方才对她的样儿,两手托住他的面颊,主动到他嘴上啄了一下儿。

十五阿哥心下猛然一撞,惊喜地看她。

廿廿羞得深深垂下头去,“……爷要走几个月去,我心下,何尝,何尝就不牵挂爷呢。”

“可是我有我不去的道理,还请爷体谅。”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转头望一眼左右,不好意思这个时辰就关隔扇门、撂帘子,只得按捺着,只将她挪到炕梢角落里,能借墙角挡住外人视线的地方儿……

挤住了她,辗转地去尝她的小嘴儿。

声声嘤咛,宛转低喃。

两只早莺争暖树,他家新燕啄春泥。

辗转相合,相濡以沫。

终究再耐不住,十五阿哥的眼神像极了逞凶时的牙青。

廿廿忙按住他的手,轻声祈求,“爷……开窗户开门着呢。”

便是阿哥所儿,后院也不是那么大。各房妻妾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窗户对面就是大侧福晋和侯佳氏的东厢房,左边儿就是嫡福晋的正房,而她自己这西厢房的南屋里还有刘佳氏呢。

大白天的,阿哥爷就与她这样儿,若叫人知道了,必定说她狐媚惑主去。

这个时辰……阿哥爷应该念书,或者处理正经事才是。

十五阿哥紧咬牙关,在她耳边宣告,“不管了,爷今儿晌午非要在你屋里歇晌不可!你不准再撵爷……要不,爷可急了!”

旗人都有早起的习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身,故此晌午是必须要歇晌的。

无论是宫里,还是百姓家,都有这个规矩。

廿廿虽说一听阿哥爷这样说,就心底下打鼓,两条腿发软……可是,她今儿不想婉拒了。

终是到端阳节了,且阿哥爷就要走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是她却原本还在新婚里呢,就要小别……

“只是一宗……”廿廿掰着手指头,“晚膳,阿哥爷还是过去陪嫡福晋吧。想来阿哥爷要走了,嫡福晋也还有好些话要说。”

“这么贤惠?”十五阿哥眼中的贪婪劲儿还没散利索呢,撩开廿廿散乱了的鬓发,凑近了闻她颈侧的幽香,“……又往外撵爷。爷这么着过去,难保露馅儿。”

廿廿却摇头,“我才不是贤惠,我是……紧张。”

廿廿往外推十五阿哥,“……爷总得,叫我心下准备准备。”

十五阿哥只得要了盆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放心地起身去正房了。

幸好过了端阳,算得是夏天了,凉水洗脸也不怕的。

十五阿哥出去,星桂和星楣两个才悄悄儿笑着走进来。

星楣小声儿说,“方才……奴才两个都没敢进来。”

虽说开着窗户和门呢,可是她俩知道阿哥爷一来……她们俩就得暂时躲个半拉时辰去才行。

廿廿红着脸掐星楣的嘴巴子,“你个蹄子!你……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家,你就什么都敢说。”

星楣和星桂对视而笑,“格格害羞了!”

正房里,十五阿哥陪点额一同用膳,点额小心地看着十五阿哥,“小侧福晋选的这两个人,阿哥爷可还中意?若阿哥爷还有什么要换的,我这便叫她们预备去。”

十五阿哥摇摇头,“不用,就她们两个吧。”

十五阿哥放下筷子,抬眸望住点额,“实则谁去都不要紧,总归我这几个月要忙。只要有人在身边经管个衣冠袍服的,比太监们细心些,也就够了。”

点额轻叹一声,“倒是今年怎么都该是小侧福晋跟去的,可是她却怎么都不肯……”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她不去也好。她终究还是个孩子,我又能指望她什么去?”

236、一个月都没挺到

236、

“倒是福晋你,胆子可真大。”十五阿哥又伸筷子夹起一块五毒饼,盯着点额。

点额吃了一惊,忙问,“阿哥爷这说的是……?”

十五阿哥抬眸凝着点额,不急着说话,倒是等将嘴里的饽饽嚼完了咽下去,又喝了口清茶,这才不疾不徐道,“今年是汗阿玛八十万寿,热河的事必定要多,规矩又要比往年都严谨。”

“今年这样的场合儿,你还真敢将给我挑人的担子交给那孩子去……若她挑的人不合适了,我难道还要再将定好的人给剔出来,重新再挑人去不成?”

十五阿哥伸手握了握点额的手,“内院的事,还是你做主,别交给她去。她少不更事,帮衬不上你什么去。”

“若你疲乏,需要人分担,还有现成的大侧福晋和刘佳氏、侯佳氏她们呢。那两个庶福晋超拔出来,不就是为了替你分忧的么。”

点额尴尬地笑,“瞧阿哥爷说的,小侧福晋虽说年纪小,可她却是早慧、出众,要么当年也不会被汗阿玛千里挑一地选出来,给十妹妹侍读去了不是?”

“况且她在宫里多年,凡事经多见广,眼界自是刘佳氏、侯佳氏她们比不了的。再说她是汗阿玛亲赐给阿哥爷的侧福晋,身份尊贵,哪里是刘佳氏、侯佳氏这样没有正式名号的庶福晋所能比的呢?”

十五阿哥却不认同,“她再早慧懂事,终究还是个孩子,这些家务事她没什么经验。”

阿哥爷既然如此坚持,定额便也只能含笑点头,“好,我记下了。”

“只是终归不能叫她镇日只在屋子里闷着不是?她年纪小,现在就闷着,倒容易给憋坏了。也叫小侧福晋有个事儿做,省得她憋闷。”

点额想了想,道:“不如以后便叫小侧福晋多跟孩子们在一起玩儿吧?小侧福晋在家是长女,咱们的孩子们年岁也都与她的弟弟、妹妹们相当,她管教起来倒也方便。

“至于家务事,等她再长两年,再交给她不迟。”

十五阿哥想象一下廿廿带着一群孩子玩儿,她名分是额娘,却实则为孩子头儿的图景……他便也忍不住微笑。

“嗯,也好。”

用罢晚膳,又喝茶散了一会子,含月和望月两个便进来关窗子、挂帘子、放下帐子。

到了歇晌的时辰了。

十五阿哥站起身来,“你也累了,歇着吧。我到西头儿去歇。”

“这说话儿就要起銮了,她是新进来的,还有些事儿我得嘱咐嘱咐她去。”

点额藏住心下的失落,含笑道,“那是自然的。小侧福晋原本应该陪着阿哥爷去的,可是她乖巧懂事,非要留下来陪我,我的心里已是十分过意不去……”

“阿哥爷还要代我多多安抚小侧福晋去。有些话,若是阿哥爷替我说,相信小侧福晋听完,心下会更快意些儿去。”

十五阿哥含笑握握点额的手,这便离去了。

点额坐在帐子里,远望阿哥爷脚步轻快而去的背影,不由得苦笑。

十五阿哥回到西厢房,廿廿已经先钻进帐子了。

装睡。

梢间里静静的,外头明媚的阳光被屋子里层层的纱帘、竹帘掩映得光影幽幽。

十五阿哥的心跳得反倒更急。

星桂和星楣行完礼,都没敢在外间守着,两人一扭身儿都出了板墙大门,到外头廊下去了。

十五阿哥边走,边解开腰带、衣袍。

待得到炕边坐下时,靴子已经卸得只剩下了一只。

他都要深吸一口气,紧张又兴奋得,像个初涉情事的毛头小子。

终是一把撩开帐子,他钻进来时,已然血脉俱张。

廿廿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面朝里睡着。

十五阿哥钻进被子,将她裹进怀里的一刹,廿廿险些要惊叫出来。

他那么滚烫。

“光小兔乱跳了,吃了什么没?”

他还顾着小心翼翼,先伏在她耳边问话。

廿廿这才装作惊醒,红着脸道,“吃了。”

“吃了什么?”他的大手克制着,只先抓着她的手臂。

小小软软,不盈一握。

廿廿睡眼朦胧答,“……啃了一个小枣儿的粽子。”

他便一喘,沙哑地道,“你倒先吃了粽子,怎不等爷?爷还没吃呢~”

廿廿红了脸,羞涩抬眸,“阿哥爷这说的什么冤枉人的话?如今端阳时节,宫里哪儿不都是粽子。阿哥爷若想要,自然随处可得,非得给人家计较?”

十五阿哥却眸光如炙,垂眸向下,看着她依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

“……有个小小的肉粽,爷竟到今日,还没得机会亲手打开过。”

廿廿会意,只能掩面大羞。

“爷……咱们说好的。况且这会子是歇晌,爷可不能……”

不是夜深人静,外头还有使女、太监、妈妈们当值、走动着呢。

十五阿哥尽力克制自己,让自己至少看起来平静、温柔,“爷也没想做别的,爷就是……想拨开一个粽子。”

廿廿的心跳已是到了极限,说不出话来。

十五阿哥终究是大人了,心力更沉着些。

他尽量平静地伸手,拈住廿廿寝衣的带子。

寝衣不设纽扣,唯以薄带相绊着。轻轻一扯,便散了。

那蝉衣之下,却不穿红,反倒是一弧水绿的抹衣。

那抹衣,对角裁制,上角裁去,弯弯一泓;下角尖尖,直落脐窝而去……

十五阿哥指尖轻颤。

心也更是跟着轻颤。

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

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

廿廿累得昏睡,睡前咕哝,“说好一年,爷,你却连一个月都没挺到。”

粉红娇羞,娇憨满身,惹得十五阿哥险些再次狂恣去。

“含月,阿哥爷已经去了多久了?”

点额本就觉轻,挨着枕头不久就醒。况这只是歇晌,时辰也不可过长。

含月瞧了一眼桌上的西洋座钟,“奴才瞧着,仿佛也就一两刻去。”

点额抬眸望向窗外。

玻璃金贵,尚不能满窗都挖明,唯有当间儿的窗户眼儿镶了两块。

“……倒是那两个家下女子怎地在外头廊下伺候着?”

含月一警,忙召唤门槛外头的粗使女子鹤儿过来,附耳嘱咐两句,叫鹤儿奔西边儿过去了。

237、小额娘

237、

含月叫鹤儿去办这差事,是有缘由的。

鹤儿跟刘佳氏屋里的使女鹊儿是一起进宫的,十分要好,平素但凡得了空儿,都爱往刘佳氏那边去,找鹊儿说话去。

鹤儿因是粗使女子,到廊下见了星楣和星桂便也先含笑打招呼,“二位姑娘好。”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也赶紧含笑回应,“鹤儿姐姐好。”

鹤儿指指里头,“……刘庶福晋可还歇着?我这会子去寻鹊儿,可使得?”

星楣道,“听着到没动静,八成是庶福晋还没起呢。”

星桂看星楣一眼,含笑用帕子掸了掸她们两个方才坐过的栏杆,“鹤儿姐姐若不嫌弃,不如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子?稍等一会儿,庶福晋那边便该有动静了,姐姐也别白来一趟,等一会子就好了。”

鹤儿倒讪讪一笑,“那倒不好了。我这人说话嗓门儿大,怕惊动了庶福晋去。我过会子再来就是。”

鹤儿转身走了。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便都一笑。

等鹤儿没了影儿,星桂才低声道,“也差不多了……咱们得去提醒格格一声儿,该叫阿哥爷起身儿了。”

鹤儿回去将话儿回给含月,含月回去跟点额禀报了。

“究竟咱们这内院才多大的地方呢,又是开窗户开门的时节,若是西头屋里有动静,窗外廊檐下必定听得见。”

望月闻言便道,“……如果真有动静,想那星桂和星楣也绝不敢叫鹤儿过去一同坐着的。”

“话又说回来,她们两个既然敢做主叫鹤儿过去坐,那窗内便应该是不妨事的。”

点额便也松了口气,“大晌午的,爷们儿歇了还是没歇,午后去了书房便都看得真真儿的。”

“咱们阿哥爷一向谨慎,想来也不至如此造次。”

尚书房的惯例,午后是要练习骑马和射箭的,故此皇子皇孙们午间的歇晌都不敢含糊。若是没歇好,午后去了必定神情倦怠,一眼就能看出来,必定会落得个不将心思用在念书上的坏名声去。

况且,若晌午胡来了,午后哪儿来的精神头儿去骑马和射箭?

含月和望月便也都点头。

点额终于浅浅地笑,“这会子我倒有些乏了。我再躺一会子吧。”

尚书房。

歇过赏的绵宁乐呵呵地走进书房,先给绵偲打招呼。

“九哥,怎地神情倦怠?是晌午没歇好么?”

他们两个单独一起念书,身边没旁人。

绵偲黯然垂眸,“你倒是近来十分乐呵。也不知你到底遇上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绵宁眨眨眼,“五月了,皇玛法又要秋狝去了。听十七叔说,今年因是皇玛法的八十万寿,咱们便都能跟着一起去热河呢!”

绵偲讶了讶,尴尬道,“皇玛法的万寿在八月呢,这才五月。”

每年皇上的万寿,他作为皇孙,还是十二房的嗣子,也是能过去祝寿的。不过都是到了八月间,才接着口谕,从京里赴热河。

他几乎没得过机会,五月就跟着一起启程的。

绵宁却不同。作为十五阿哥的嫡长子,绵宁从六岁起,便每次五月间就能跟着一起走了。

绵偲的神情,终是落进了绵宁的眼底。

绵宁如今虚龄九岁,已是能体会到绵偲的尴尬处境。他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无心之过,他心下也颇为自责。

他便赶忙改口,“……其实我更高兴的,是因为小额娘嫁进我们家来!”

绵偲眯眼,“小额娘?你说的是十五叔的小侧福晋?”

每每提到廿廿,绵偲心下便是钝然一痛。

成婚那日,十七叔也来喝喜酒。他醉了,仗着酒劲捉着十七叔的手臂落泪问,“……十七叔,为何就连您,也负了侄儿一场托付去?”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廿廿竟然是要指给十五叔的。他才知道他竟然办了多大的一场荒唐事——他竟去求十五叔帮他求情,成全他和廿廿去!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明白,一向对他关爱有加的十五叔,为何嘴上答应了,却迟迟不肯帮他。

可是十五叔倒也罢了,为何连十七叔也是如此?

那日十七叔揽着他的肩膀头,苦笑着说,“小九啊,是你跟十七叔说,是钮祜禄氏啊!”

“钮祜禄氏的侍读学生,内里自然以你福晋的身份为贵,十七叔自然想给你最尊贵的啊……”

他仗着酒劲可以落泪,可是他却明白,一旦酒醒了,他便连一个字都不能再随便抱怨出口。

他啊,虽然贵为皇孙,虽然是皇家十二房的承继之人,可是他连自己的命运都看顾不过来……他又如何还敢抱怨去?

他唯有接受。

一切的一切,不管他愿意与否,从出生以来就都不由得他自己选择。

只能咬着牙接受,还要努力笑出来,告诉旁人,“这是我得到的恩典”。

唯有如此,他才能活下来;才能,尽可能地活得好一点。

所以,事过这么久了,他知道他原本已经不应该再主动提起她来。

尤其是在十五叔的嫡长子绵宁面前。

可是……苍天,他就是忍不住,就是执念一般,想着哪怕只是提到她,也能叫他的心下滑过一丝慰藉,勾起一点点回忆的甜。

绵宁含笑答,“是。就是小额娘。”

绵偲心下钝痛更深。

他闭上眼,用力地吸气,“那倒奇怪了,你为何高兴若此?”

绵宁是十五福晋的儿子,原本心下该为自己的母亲有所不平才是;怎会还这样高兴?

绵宁含笑道,“九哥有所不知,我自下生,倒与小额娘颇有缘分。我刚满月的时候儿,就扯下过小额娘的银锁片儿……”

“我从小就认得小额娘,可是我却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成了我们家人,还是我的小额娘。”

绵偲怔了怔。

“……原来就连你,都与她这样有缘。”

难道早就注定了,她是十五叔所儿里的人不成?

可为何,他却这样后知后觉,迟钝到等自己心碎之后,才意识到这些去?

绵宁含笑点头,“在我家里,除了我阿娘之外,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额娘了。”11

238、别上她们的当

238、

绵偲望着绵宁,心下唯有羡慕。

绵宁可以大大方方说“最喜欢”,可是他自己,却从今开始,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再错。

他小心收回目光,垂下头去。

“最喜欢她?却是为何?十五叔内院里,那么多位福晋和格格,自小不是都对你十分好么?”

绵宁笑了,“九哥说得没错,额娘和姨娘们对我都好。可是她们对我的好,都是长辈的好;倒是我小额娘在我面前从不摆额娘的架子,倒似我的大姐姐一般,我在小额娘面前最是自在!”

绵偲心下一宽。

“那……旁人呢,是否也都与你一般,都是喜欢她的?”

绵宁垂眸想了想,“相信那些不喜欢小额娘的,也都会慢慢儿的发现小额娘的好,会与我一样都喜欢小额娘的。”

绵偲霍地抬眸。

绵宁是委婉回避开了,可是他却也明白,在十五叔的所儿里,的确是有人不喜欢廿廿的。

是谁?

圣驾定于五月初十起銮,秋狝热河。在五月初十前的这些天,十五阿哥每日晌午都到廿廿的西厢房来歇晌。

虽说来得频繁了些,旁人便是不愿意,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阿哥爷与那小侧福晋还是新婚。新婚便逢小别,多亲昵些也自是有的。

况且阿哥爷每天晌午也都恪守着一贯歇晌的时辰去,不过两刻,便离去了。

便是在那两刻里,窗外人来人往的,也没谁听见有旁的动静——且从未要过热水去。

“阿哥爷,您明儿别来了……”

廿廿一脸娇红,羞涩依偎在十五阿哥怀中,憨态可掬。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就来!你每日就只准爷这么浅尝辄止,爷便天天都被你吊着,舍不下、放不开,越尝越想尝。”

自那日拗不过阿哥爷,叫他得了逞去,廿廿虽初经人事,却也不肯放弃心里的坚持和防备——就是不准阿哥爷来个酣畅淋漓的。

他可以挞伐,却不可以留下雨露。她这一年内,绝不可以结下珠胎去。

故此阿哥爷总不尽兴,一两刻的时辰里,每每刚到妙处,就被她躲了。

明明那般甜美的果儿,每次都只能尝一两口,便又高悬枝头去了,叫十五阿哥心下的火反倒越烧越旺。

所谓食髓知味,浅尝辄止之后,比没尝到的时候,反倒还要更火烧火燎去了。

廿廿睡眼迷蒙,含笑枕住十五阿哥的手臂。

“爷,人家累,真的好累……”

十五阿哥心内便被微微一拧,伸臂过来将小小的她团住。

他明白,他走之后,她还要如没事儿人一般应对外头,要叫外头人都不知道她与他每日晌午已是亲昵如此。

他伸手帮她刮着眼眶,以免她拢起黑眼圈儿来。

幸亏她年岁小,恢复得快。加之明眸善睐,眼波灵动,倒叫人总忽略她眼角的疲惫去。

“爷知道你不容易……都怪爷,叫你为难了去。”

廿廿笑了,将面颊贴住十五阿哥的心口。

“阿哥爷明知,却要故犯……阿哥爷最坏了。”

十五阿哥忍不住轻笑,张口咬她小嘴儿一口。

“小母狼!不是你吊着爷,爷会馋成这样儿,越吃越想吃么,嗯?”

又是缱绻了一会子,星桂在外头轻咳一声。

廿廿便知道,是时辰到了。

方才还睡眼惺忪、双颊酡红的她,忙瞬间清醒,猛然坐起,手脚麻利地帮十五阿哥整理衣裳。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你歇着,我自己来。”

廿廿却推开十五阿哥的手,今日非要坚持替阿哥爷穿衣。

因为,明日就是初十,阿哥爷就要走了。

她虽然没有明说,可是那股子小小的执拗劲儿,却也泄露了她的不舍去。

十五阿哥心里蓦地酸了起来,便也松了手,定定只看着她在他两腋之间忙碌的小小发顶。

她都不敢抬头看他。

可是他却就是舍不得挪开目光,哪怕只是看着她那小小的发顶,也是好啊。

今儿这样穿衣,约略延宕了一会子工夫。廿廿着急,收拾停当之后已是气喘吁吁。

十五阿哥又不由得情动,将她圈住,又抱在怀里,在炕上多坐了一会子。

他解下腰上一个荷包,塞进廿廿手里去。

廿廿一时摸不出来里头是什么,仿佛是纸张似的。

“爷,这是什么?”

十五阿哥含笑眨眼,“爷尚未分府,还是在内居住的皇子,故此按着宫里的规矩,爷的月银和端阳节赏,不单放,是跟嫡福晋放在一块儿的。故此嫡福晋的月银和节赏,才比你多了一倍还多去……”

“这并非是她得的多,而是爷要使银子的时候儿,得从她那份儿里出;而你得了的这份儿,就是你自己使的。”

廿廿一怔,随即红了脸去。

“爷这是说什么呢?可是星桂和星楣那两个有口没心的小蹄子说了什么,叫爷心里当回事儿去了?”

十五阿哥笑,摇摇头,“只是因为你这个月才头一回领月银和节赏,难免不明白这内里的规矩,倒误会了去。”

“即便你是侧福晋,与嫡福晋身份要有所区分,你却也跟侍妾们不是一回事——她们是妾,名号为格格,身份是官女子;而你,是福晋,是爷的三娶福晋,更是汗阿玛亲赐的,是嫡妻。”

“你与嫡福晋所得的差别,也只在品级的不同——按例,皇子嫡福晋约为亲王福晋,皇子侧福晋约为郡王福晋。品级之分罢了,都是正室。”

廿廿轻笑颔首,“爷,我明白。”

“皇上曾下旨,禁民间男子与侧室合葬。可是皇陵里,所有皇贵妃都有资格与皇上同归帝陵——这便是说,皇贵妃们不是皇上的侧室,乃是正室。”

“皇贵妃们便是皇上的侧福晋,有福晋正式名号者,皆为嫡妻。”

廿廿说到的,便是乾隆爷于乾隆四十三年二月所下的一道谕旨,谕旨中说“……如我满洲旧制,凡侧室虽生有子女,尚不得与本夫合葬,盖以名分所在,不可逾越。”而皇家一向都是皇贵妃与皇后一样,可以与皇帝们同葬。

便如乾隆爷自己,多位皇贵妃皆得以葬入帝陵,故此已是明确,得正式册封名号的皇贵妃{侧福晋}乃为正室,绝非侧室。

这便如当年盛京老皇宫时代,孝庄太后等五宫大福晋皆为正室的传统一样。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点头,“爷这内院里,格格皆为汉姓人。她们难免会说些闲话,用汉人唯有一个正室的说法儿来叫你心烦……你切不可往心里去。”

十五阿哥眨眼,淘气一笑,“别上当。”

【明天见~】

239、呕吐

239、

“你更不可自降身份,将自己与她们做比去。”

“尤其……是那两个庶福晋。庶福晋的‘福晋’二字,不过是内宅里口头的叫法儿,没有册封,不是正式名号,她们的身份依旧是官女子,乃是阿哥使女……”

十五阿哥语气殷殷,眸光深深,倒叫廿廿忍不住笑。

十五阿哥叹口气,伸手点了点她额头,“你啊,可记住了么?”

他都有些嫌自己唠叨了。这一番话,简直如嘱咐小女儿一般。

廿廿含笑抱住十五阿哥的手,将面颊贴在他掌心里去。

“……爷不必悬心,这些道理我其实早就明白的。要不我岂不是白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去?”

“是星桂和星楣她们两个心下不平,替我委屈去。她们终究是才进宫,从小又是在私家内院里长大的,心下便都只惦记着这些罢了。爷不必当回事,我回头慢慢儿教她们就是。”

十五阿哥便笑,“她们两个倒是好的,这些天她们两个在外头守着,差事倒是办得好。爷要赏她们,却不便由爷这边儿支银子,便给你吧,你替爷赏给了就是。”

廿廿不由得挑眉。

银子?不对啊,那荷包里的手感捏起来,绝非银子啊。

廿廿想打开看,却被十五阿哥按住,“这点子,是爷的,都放你这儿。那两个小丫头以为的委屈,都在这儿找补吧,省得叫她们两个见天儿一见了爷,就两眼的哀怨去。”

廿廿的脸登时便又红了,赶忙推辞,“爷,真不用……”

十五阿哥笑,“爷走了,这点子体己若是放在外书房里,爷又不放心。没得回头叫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又给偷摸了去。”

“还是放在你这儿,你替爷收着,还不行么?”

今日多缠磨了一会子,等十五阿哥走了,廿廿才打开荷包来看。

——怨不得是摸起来如纸张一般的,那荷包里压根儿就不是银子,而是金叶子!

次日就是皇上起銮之日,这一晚入夜时分,大侧福晋完颜氏那边才终于松了口气下来。

可算收拾完了。

骨朵儿这一次有志在必得之心,故此绝不只是收拾行装,她是跟大搬家一般。

但凡好看的衣裳、钗钿,她全都叫带上。

这一折腾,人家刘佳氏那边早好几日已然收拾停当,她却是到了最后这几个时辰,才算将箱子盖子扣严实,再不开锁了。

星锁和星链两个也累瘫了,两人都躲在一旁打瞌睡去。

骨朵儿一是开心,二是忙活得,肚子有些空,这便叫传话太监到饭房去要了点儿晚晌过来。

结果晚晌用过还没半个时辰,骨朵儿竟然翻江倒海地呕吐了起来。

她一这般,便将整个内院都惊动了。

点额扶着含月的手,亲自走过来看她。

侯佳氏是骨朵儿屋里的格格,便是半个使女一般,自得亲自伸手伺候着。侯佳氏有些不乐意,这便冷冷笑着说,“大侧福晋这般,该不会是害喜了吧?”

侯佳氏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望住骨朵儿去。

骨朵儿自己也是一愣,随即却红了脸,眸子里璀璨了起来,“……这,怎么会?”

侯佳氏不慌不忙道,“这几日晚间,阿哥爷不是来看过大侧福晋好几回么?”

侯佳氏说着瞟了廿廿一眼,“阿哥爷这是晌午去看小侧福晋,晚间就来看大侧福晋……阿哥爷的心思,倒是都在两位侧福晋的身上了。”

廿廿先给骨朵儿道喜,“若当真是侯庶福晋吉言,那小妹先给姐姐道喜了。原本以为姐姐赴热河之后,回来会有喜信儿,却没想到姐姐还没启程,便先有喜信儿了。”

廿廿然后才轻瞥侯佳氏一眼,“侯庶福晋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分明是阿哥爷晌午去陪嫡福晋用晚膳,晚间陪大侧福晋一起用晚晌。一天这两顿饭,阿哥爷是分着跟嫡福晋和大侧福晋两位姐姐用的。”

骨朵儿那边却又“哇哇”地吐开了。

点额仔细瞧着骨朵儿,不由得皱眉,“这么吐也不是事儿,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有喜,咱们也要确定下来,立即报给阿哥爷才是。”

不多时太医那永泰被请来,在众人注视之下,给骨朵儿诊完了脉去。

骨朵儿急忙问太医,“那太医……我可是当真有喜了?”

那永泰讷讷,仿佛有些不想当众说。

倒是点额道,“那太医在阿哥所当值,已是多年。便都不是外人,请那太医说罢。”

那永泰忙起身行礼,“微臣以为,大侧福晋并非喜脉。”

那永泰随御药房的太监去开方子、抓药了,东厢房内一时静得只能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

骨朵儿定定盯着地下,仿佛那地砖缝儿里能开出花儿来。

还是点额先打破沉默,缓缓道,“……大侧福晋这些日子预备着阿哥爷出行的行装,定是疲惫了。身子疲惫,脾胃便弱,这才呕吐了吧。”

“大侧福晋你还是好好安歇着吧。从此时到明日起銮,中间还有几个时辰。赶紧歇息好了,才好不耽误明日的行程。”

众人各自回屋,点额叫住廿廿。

先吩咐使唤太监去给阿哥爷回话,将骨朵儿的情形回明。

窗内,骨朵儿又吐了,声音甚大。

点额皱眉,“我自是希望她这几个时辰养好了。可是终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听着她这动静,倒是担心她怕是几个时辰里没那么快康复。”

点额抬眸望着廿廿,“我这身子自是动弹不得,大侧福晋这会子又病了。小侧福晋,这回怕还是要你走这一趟。阿哥爷身边儿怎么也该带着个福晋才方便——否则皇上万寿庆典之时,内眷的筵宴也颇多,总不能叫阿哥爷的侍妾抛头露面去。”

廿廿连忙摇头,“嫡福晋厚爱,小妹铭记五内。只是……大侧福晋身子根基好,况且只是因劳累的缘故,歇息几个时辰,必定无碍了。”

外头,方才传话的太监匆匆跑回来,在点额面前打千儿跪倒,“回福晋主子,阿哥爷吩咐,既然大侧福晋病了,就别叫大侧福晋折腾这一趟了。”

240、换 人

240、

点额叹了口气,望过来,“你瞧,阿哥爷也如此说了。小侧福晋,你便赶紧进内收拾行装吧。”

那传话的太监却是一怔,抬眸望着点额,欲言又止。

廿廿瞧出来了,忙笑着道,“嫡福晋别急,阿哥爷仿佛还有话说。”

点额盯传话太监一眼,缓缓道,“阿哥爷还有什么吩咐?”

传话太监赶紧垂下头去,小心答:“阿哥爷说,大侧福晋既去不了,就叫大侧福晋屋里的侯庶福晋走这一趟就是了。”

廿廿在夜色里静静扬眉。

点额却是皱起眉来,看一眼廿廿,“可是这怎么妥当?如小侧福晋你那日说的,六格格终究还小,叫侯庶福晋这会子跟去热河,一走就是几个月,别说侯庶福晋会想念孩子,便是六格格更会想念本生额娘啊。”

“孩子若哭起来,上了火,这眼见着入夏了,可该怎么好。”

点额的目光又落向廿廿来,“小侧福晋,还是你去。我这就叫他们回了阿哥爷去。”

廿廿眸光悠然一转,“不如嫡福晋再召了姐妹们一起议议,瞧瞧侯庶福晋自己的意思,以及姐妹们的意见去。”

点额静静望住廿廿,轻叹一声,“你就是懂事。实则,此事咱们两个定,也就是了,没的要问她们的主意去。”

廿廿含笑道,“毕竟我进所儿晚,所儿里的都是我姐姐。”

点额无奈,回到正房,又召了众人一起来议。

廿廿总归咬紧牙关,就是不去。

廿廿反倒含笑对侯佳氏说,“阿哥爷果然是对侯庶福晋用情极深,阿哥爷说想让侯庶福晋去呢。”

点额叹口气,“是,阿哥爷方才是传回这个话儿来。”

“我原本没急着说,总想着等咱们议完了,回过阿哥爷再说。”点额瞟一眼侯佳氏去,“总归六格格还小,想来侯庶福晋也舍不得离开孩子不是?”

廿廿望住侯佳氏去。

侯佳氏仿佛也忍了忍,可终究还是没忍住,缓缓站起,向点额屈膝,“……奴才谢嫡福晋体恤。只是,此时阿哥爷临行在即,身边需要人伺候。”

“孩子要紧,可是奴才心里更以阿哥爷为重。况且此时六格格已经就快周岁了,已不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儿;况且身边还有这么多嬷嬷、妈妈的伺候着,更有嫡福晋照拂着,自一切都不妨事。”

点额垂下眼帘去。

“所以,侯庶福晋你的意思是……?”

侯佳氏屈膝道,“奴才愿随阿哥爷赴热河,伺候阿哥爷。”

天色已然不早了,侯佳氏自己都这么说了,况且先前还有十五阿哥的话儿,点额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便叫散,嘱咐侯佳氏回去赶紧收拾要紧的。

不要紧的,后头还有机会再给她送过去,总归别误了明日的行程才好。

廿廿与刘佳氏把臂同归,刘佳氏叹了口气,幽幽回眸望了一眼东厢房,“今晚上,东头儿怕是都睡不着了。”

廿廿含笑点头,“姐姐却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启程呢。”

次日,阿哥所众人都到撷芳殿大门口,送别各家阿哥。

十五阿哥临别时,倒是与点额说的话最多。最后才抬眸望了廿廿一眼,“大侧福晋的身子,要好生调理;小侧福晋么,索性她年轻,又懂内廷的规矩,便派给她个内廷的差事去。”

点额抬眸,“阿哥爷的意思是……?”

十五阿哥笑了笑,“是婉嫔额娘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得劲儿。昨儿汗阿玛与我提起,倒是有些不放心去。”

“况六哥薨逝,正值五格格穿孝,故此身边儿倒缺个人陪伴着。”

“我便想着,小侧福晋是在内廷长大的,凡事都熟,便叫她白日里去婉嫔额娘那边坐着去吧。”

婉嫔如今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偶尔不得劲儿,自是寻常事。点额便也含笑答应下,“阿哥爷放心,忙过这几天,我也去给婉嫔额娘请安。”

廿廿便也忙道,“阿哥爷放心,也请汗阿玛放心,我明儿起就去陪着婉嫔额娘去。”

廿廿说到做到,次日一大早便跟点额请时辰,要进内廷去。

既然是这事儿,点额自也不能拦着。

廿廿交待星桂和四全留在所儿里听差,只带着星楣和四喜两个,递牌子进了内廷去。

一壁走,星楣一壁好奇地打量。

“格格,咱们撷芳殿已经很好看了,可还是内廷更好看啊。”

廿廿笑一声,“宫里的规制在那摆着啊,内廷里是‘宫’,自然比咱们‘所儿’里更加高大轩敞,彩画和陈设更漂亮。”

星楣看四处无人,上前挽住廿廿的手道,“格格,咱们将来要是也能住进内廷来,那可好了!”

廿廿笑,抬手拍星楣的脑门儿,“嘘,这话也是你随便敢说的?切记,可别挡着别人的面胡乱说去。”

作为内眷的,想要住进内廷来,自唯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自家的阿哥爷将来继承大宝。

可是现在虽说阿哥爷的储君身份已经越发明朗,可是在皇上正式宣告天下之前,那就依旧还是“秘密建储”,谁也妄议不得。

只是这层秘密,刚进宫的星楣还不大懂,依旧有些蒙在鼓里去。

星楣赶紧揉揉脑门儿,“我的好格格,奴才这不是就跟格格说呢嘛,身边儿没别人儿!”

廿廿这才笑着哼一声,“总归啊,在这宫里谨言慎行是没错的。”

前面已是到了婉嫔所居的延禧宫前。

星楣问,“……昨儿奴才恍惚听见阿哥爷说起,什么质亲王薨逝啊,五格格不能来照顾什么的。格格,婉嫔娘娘跟质亲王的五格格,还有干系?”

廿廿点头,“接进内抚养的皇孙女们,都由内廷主位照顾。便如四阿哥的次女是由愉妃娘娘和五阿哥福晋照顾一样,质亲王家的六格格是由婉嫔娘娘照拂着。”

通传进内,廿廿赶忙请安。

婉嫔含笑道,“我没事,倒累得你来。皇上他一年难得来看我一回,今年啊皇上起銮之前忽然来看我来了,非说觉着我清减了。”

“我自己倒觉着没事儿啊。可是皇上既然都说我清减了,我一想,我可能还真有点儿不得劲了呢。”

【明天见~】

241、毒虫

241、

廿廿微微挑眉,随即便也淡淡一笑。

“皇上是关怀婉嫔娘娘。况皇上秋狝一去多日,皇上也是放心不下婉嫔娘娘才是。”

婉嫔淡淡而笑,“皇上的心思啊,反正我是不去猜了。猜来猜去的,六十年一个甲子都过去了,我也还没猜明白。”

这个五月,廿廿每个白天都在延禧宫里陪着婉嫔度过。

或者侍弄侍弄药草,或者听婉嫔讲讲皇上当年下江南的故事,日子倒也好打发,并不觉得寂寞。

廿廿听德雅格格说起过,当年十五阿哥的母亲令懿皇贵妃病重之时,就是婉嫔和颖妃两人留在养心殿里,陪伴了令懿皇贵妃最后的时光。

此时令懿皇贵妃已经不在了,嫡福晋自己身子又不好,那便该由她来代十五阿哥,代令懿皇贵妃,将那份情谊回报给婉嫔娘娘呢。

只是每日晚间回到所儿里,也总能听星桂说,东屋里不得安生,大侧福晋骨朵儿或者摔了东西,或者责罚了侯佳氏名下的使女、太监和妈妈里去。

廿廿叹一口气,“也是殃及池鱼罢了。”

侯佳氏本就是骨朵儿房里的使女,如今侯佳氏还跟着骨朵儿住着,故此便是侯佳氏名下的使女和太监,还是当差的妈妈里们,说到根本上还是大侧福晋的奴才。

大侧福晋责罚自己屋里的奴才,便是连嫡福晋点额都不好拦着。

“只是,别委屈了六格格那小孩子去才好。”

同样的道理,侯佳氏所出的六格格,也是记在骨朵儿名下的孩子。六格格还小,自还是跟随生母居住,侯佳氏走了,六格格自还得跟着奶嬷嬷、保姆妈妈,一起在东厢房里住着。

星桂悄然叹了口气,“眼见着大侧福晋身子好起来,却是将侯庶福晋那边恨到骨头里了。这几日奴才小心听着那边的动静,仿佛是大侧福晋在指桑骂槐地直指就是侯庶福晋在她晚晌里动了手脚……”

廿廿轻垂眼帘,取下耳钳上的珍珠耳坠,只剩三个金环的耳钳。

“也难怪她如此。她与侯佳氏争宠多年,这回又是侯佳氏取代了她去,她不怨才怪。”

“她每次指桑骂槐,都吓得六格格大哭……”星桂说着都觉不忍。

廿廿闭了闭眼,“嫡福晋没管管么?”

“嫡福晋自己身子也是弱,怕也是不想惹这个气,便每次只是遣人过来将六格格抱过去。等大侧福晋闹够了,再叫将六格格送回来。”

廿廿点头,“嫡福晋自己身子不好,身边还有她本生的四格格,的确是也顾不上六格格去。”

星桂叹口气,“格格,这回多亏你没跟着去热河。要不,大侧福晋这见天儿指桑骂槐的,便都是冲着格格了。格格就算身在热河,耳朵根子却天天儿都得是滚烫的。”

廿廿也是苦笑摇头。

星楣忽然想起来,拍了下巴掌说,“侥幸,真是侥幸!”

“怎么侥幸了?”星桂忙问。

星楣凑过来,低声道,“多亏咱们格格遵了阿哥爷的吩咐,每日白日里要进内廷陪着婉嫔娘娘去。要不……六格格还不得叫格格你来照顾着?”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动。

星桂也轻呼一声,“可不是!嫡福晋自己身子不好,身边又有四格格,自是顾不过来;大侧福晋虽是六格格的额娘,可是大侧福晋这么着,显见的是对六格格不好。”

“那么排下来,自是要轮到格格你的差事去了!”

廿廿点头,“嗯。况且嫡福晋早也传了阿哥爷的话儿下来,说我暂且不必管所儿里旁的事,单管着孩子们就好了。”

“就是说!”星楣又一拍手,“若将六格格托付给格格,格格还就责无旁贷了。”

廿廿叹口气道,“不过也未必。我刚进门的时候儿,想抱抱六格格,侯佳氏都赶紧上来拦着……侯佳氏防我防备得极严,便是我想照顾六格格,她房里的人也未必肯呢。”

“便是嫡福晋吩咐下来,她们也会阳奉阴违罢了。”

廿廿的话刚放到这儿,何曾想,六格格便出事了。

这日廿廿还在婉嫔的延禧宫中,陪着婉嫔说话儿。正说到五格格出嫁的事,延禧宫的太监便匆匆带了四全来,说所儿里有事,请廿廿回去议事。

廿廿原未想到别的,便以为是不是嫡福晋哪儿不舒服了,所儿里需要人拿主意。

婉嫔虽说叫廿廿赶紧回去,可还是亲自送到宫门口,捉着廿廿的手道,“这后宫里啊,人人都说寂寞,我却说他们都错了。唯有没在宫里呆过的人啊,才这么说;真正在宫里呆过的人,都该明白,这宫里啊才是这天底下最最热闹的地方。”

“不怕没事做,只要你不想闲着,便天天都有事可做。”

廿廿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震,忙向屈膝行礼,“婉嫔额娘请留步。媳妇好歹也是从小在宫内为侍读,不敢说经多见广,却也凡事都多少心里有数儿去。”

婉嫔这才笑着松手,任凭廿廿去了。

婉嫔遥遥望着,待得廿廿没了影儿,这才扶着官女子白果的手,叹息着走回寝殿去。

她边走边仿佛自言自语般,“你啊,你说过,你是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你才最不希望你的孩子的内院里再有人搬弄是非去。故此你选了性子严谨、善于治下的媳妇儿去……”

“只是可惜,你走得太早,太早了啊……”

廿廿一路往回赶,一边急急问四全,“所儿里究竟是何事?”

四全沉声答,“回主子,是六格格……六格格今儿被嬷嬷、妈妈们带到花园玩儿去。格格贪玩儿,非要进花丛里去捉蝴蝶,结果被花丛里窜出来的一条毒虫给咬了!”

“什么?!”廿廿心下也是咯噔一声,腿一软。

一路急走,等到了撷芳殿大门前,廿廿伸手扯住四全。

“……确定了,是在外头出的事?”

四全看了廿廿一眼,急忙垂首,“回主子,是在花园子里出的事儿。”

廿廿深吸口气,抬手扶着星楣的手。

高高抬步,走上门阶去。

242、锁起来

242、

廿廿拾级而入。

此时的撷芳殿中所里,已经一片愁云惨雾。

当院里,所有侯佳氏房里的使女、嬷嬷、妈妈里,以及灯火、水上的妈妈们,全都在地上跪着。

其中专伺候六格格的嬷嬷和妈妈里,已经哭得不敢再出声来。

点额在廊檐下站着,身边含月和望月两个扶着。

因是五月端阳前后,宫里每到这个节气,各宫、殿、所、房,都要张挂五毒帘子、五毒吊屏。

便是帘子、吊瓶上绘画,或者雕刻、编织出五毒的纹样,既是尊敬,又是驱赶之意。

这些专为端午节气前后所用的帘子和吊瓶,从每年端午节前一日开始张挂,到六月初二方撤下,由内务府收贮。

此时已是五月底,距离六月初二已经这样近了,却没想到毒虫还是会出来害了人去。

点额站在廊下,就在那五毒帘子后头。

隔着五毒帘子,廿廿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脖颈以下,便是站立都是需要有人扶持的虚弱模样。

廿廿急忙沿着回廊走过去,颔首为礼,“嫡福晋,我回来了……这是怎么说的?”

“你可回来了。”点额伸手握住廿廿,已是落下泪来,“我一得了信儿,已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廿廿忙上前接替了望月,与含月两个一起,亲自扶着点额去。

点额落泪道,“这五月间,就是五毒横行的时令,本就吩咐了各处,万万仔细着用艾草、菖蒲熏过,以免毒虫钻入。”

“怎知咱们所儿里没事,六格格去花园子里玩儿,竟还是遇见了去……”

含月道,“花园子里毕竟草木繁盛,那些土里、草窠儿里本就是毒虫栖生之地。奴才忖着,怕不是因圣驾离京去了,便是内务府里那些园户们偷懒,并未按着规矩,依时熏药捉虫?”

廿廿只望着东厢房那边,“六格格她现下……”

点额摇头,“太医来用过紫金锭了……那孩子,已是……”

廿廿心下一颤,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不由得悲从中来,泪珠儿便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与六格格这孩子缘分浅,原本还想抱抱,却被侯佳氏拦着,她便也再没机会亲近着。

可是好歹,那是一个幼小的生命。

“快报给皇上和阿哥爷吧。”廿廿含泪道,“还有留京办事的王大臣们,叫他们在内务府里也查问清楚,究竟那毒虫是忽然才有的,还是原本就有的。”

点额疲惫点头,“我已经都吩咐下去了。明儿,你替我进内廷,将此事禀报给留京的主位娘娘们去。”

“我本该自己亲自去的,可是这事儿出了,我更是连走都走不得了。”

廿廿点头,又忍不住抬眸望向东厢房去,“那,小妹与大侧福晋同去吧?这么大的事,想来嫡福晋不能去,好歹也要大侧福晋同去才好。”

点额目光静静落在廿廿面上。

“……我已是叫大侧福晋关起门来,闭门思过。”

廿廿心下一颤,“嫡福晋的意思是……?”

点额摇摇头,“我今晚会给阿哥爷修书一封,将此事详细回给阿哥爷。咱们等阿哥爷的意思吧。”

“在阿哥爷回信儿之前,这些事我也便不与你细说了。”

廿廿伸手过来,又捏了捏廿廿的手,“千万记住我的话,此事只由我和阿哥爷来料理即可。你啊,单独里千万别管,也别多说一个字。”

这一晚,廿廿如何还能睡得着呢。

她特地叫四喜去了一趟兆祥所,仔细嘱咐了三格格的嬷嬷和妈妈里,叫她们千万千万看好三格格。

此时刘佳氏不在京,刘佳氏临走前将三格格托付给她。

幸好三格格年岁大了,凡事自己也懂了轻重。哪儿像六格格那么小的孩子啊,周岁都还没满。便一应生死,都攥在别人的掌心儿里,半点自保的能力都还没有。

星桂和星楣也索性搬了毡垫过来,就铺在地下,一边给廿廿守夜,一边方便说话儿。

“嫡福晋下令叫大侧福晋闭门思过……奴才也觉着,此事必定跟大侧福晋分不开干系去!”

“大侧福晋本就跟侯庶福晋争宠结怨,大侧福晋又恨侯庶福晋是从她房里出去夺了她恩宠的使女;况且这回侯庶福晋还抢着去热河服侍阿哥爷,将大侧福晋的如意算盘都给打乱了,大侧福晋必定要想法子好好儿报复侯庶福晋一把!”

廿廿不出声,只闭着眼躺着。疲惫,却睡不着,甚至不想说话。

在宫里长大这几年,虽说也算深谙了宫里的故事,可是她身边儿的毕竟还顶多就是打打闹闹、小女孩儿们心下的计较。

又或者,只是惇妃打死官女子的故事;以及惇妃发起脾气来责罚翊坤宫人的事。

这样血淋淋、活生生的生与死,尤其是孩子的生死,尚且没在她眼前上演过。她此番经历,只觉心惊。

“玩蛇之人终究叫蛇咬,”星桂看了廿廿一眼,缓缓道,“这或许也是因果循环,报应在大侧福晋身上了。”

廿廿明白,星桂说这话是想让她宽心。

毕竟,上回牙青的事还没有最终水落石出,不过循着那日雅馨对质亲王家五格格说的话里,隐约推测怕是与骨朵儿有关。

这回骨朵儿终于“被蛇咬”,可是廿廿却高兴不起来。

她摇头,“可是这么一来,我先前的那些法子,必定都落空了。”

她是用激将法,激了雅馨,再激骨朵儿。倘若这两个人早就暗通款曲,那么其后一定会为了报复她而再度联络起来。

可是如今,骨朵儿因为六格格的事被嫡福晋下令锁起门来,断绝消息。

那这个法子的路子,便被掐断了。

“我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廿廿心下说不出的遗憾。

“格格何必迷惘?奴才倒觉着,必定是她的!”星楣绷紧了小脸儿,“在这所儿里,她最恨的人就是格格和侯佳氏。她便设计了,利用格格的牙青去咬侯庶福晋母女,这便是一箭双雕去!”

“除了她,咱们所儿里,还有谁会这么恨格格和侯庶福晋去?”

【明天见】

243、竟笑了

243、

星楣的问,叫廿廿不由得怔忡。

恨?若严格说起来,她跟十五阿哥所儿里的任何人,原本都是素不相识,那就也都该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才对的吧?

竟是从何时起,因为何事,才叫这个“恨”字悄无声息地滋长出来,渐渐盘绕成了人的心防去?

星桂缓缓道,“不管怎么说……格格,多亏是阿哥爷安排得妥当。”

“若不是阿哥爷吩咐下,叫格格去侍奉婉嫔娘娘,叫格格能白日里离开所儿里,留在内廷……倒叫格格得以远离开这些是非去。”

“对呀!”星楣也道,“就像咱们那日里说起过的,若是格格没有侍奉婉嫔娘娘这个差事的话,那很有可能咱们格格还得分神去看顾六格格呢。”

“而如若六格格恰好赶在咱们格格身边儿的时候出了事,那如今被锁起来的就不是大侧福晋,而是咱们格格了!”

廿廿心下咯噔一声。

抬眸,正好星桂也是望过来。

星桂面色有些发白,缓缓道,“格格……若不是正巧大侧福晋坏了肚子,不能跟着阿哥爷去热河伺候,那星楣说的,岂不是会变成真的?”

廿廿也是说不出话来,唯有静静点头。

次日起来,廿廿发现自己眼圈儿下还是有了一团青乌。

星桂想给她上一点妆粉盖了,她却拦住,“不必了。”

带着这样的疲惫,廿廿按着嫡福晋的吩咐,进内廷面见留京的各位内廷主位,将六格格的事情禀报。

众妃之首的愉妃,身子不好,听见消息,便是叹息,神色也是有些木然。

颖妃和惇妃随驾去热河了,嫔位之上除了婉嫔之外,还有循嫔留京。

廿廿自每日都在婉嫔的延禧宫处,这便先告了一声,打算先去循嫔的钟粹宫。

循嫔年轻,且是满洲世家的格格,秋狝行围之时本应当跟着圣驾赴热河的。

怎奈,她却是个多病的身子。

这一年她肝郁之症的lǎo máo病又犯了,只得留在京里养着。

如今宫里,倒是有两位内廷主位多年都受肝郁之症的折磨。一个是十公主的额娘惇妃,一位就是这位循嫔。

循嫔乃是乾隆四十一年选入的,选中之后、进宫之前,已先封了贵人;进宫前数日,再晋嫔位。

循嫔的家世也是好,父亲桂林、祖父鹤年两代皆为两广总督,封疆大吏。这样的家世,便连初封贵人都是委屈了,故此自是得封了嫔位去。

进宫就是嫔位的殊荣,在后宫里已经有些年难见了。

可是循嫔偏进宫没几年,便已得了这肝郁之症去。且这病还屡屡地复发,从乾隆四十七年、乾隆四十八年、乾隆五十年……每隔一二年便要大发一次。

如今内廷里,嫔位以上的主位上两位最年轻的,惇妃和循嫔,竟是都得了肝郁之症去。

两人你病发之后,我病发。这暴脾气的病一旦发作,各自的宫里的太监、官女子们便都不得安生。

也更是闹得太医院里都兼顾不暇。累得如今年岁也大了的院使陈世官,都不得不亲自带着太医们,两头儿灭火。

廿廿虽说从小在宫里长大,可因是十公主的侍读,惇妃和循嫔两边儿是尽量不搭界,故此廿廿也没什么机会单独见循嫔。

因了这样的情形,婉嫔不放心,便叫她名下紫鸢出来,陪着廿廿一起过去。

一壁走,紫鸢一壁将循嫔有病的事儿,絮絮讲给廿廿听。

廿廿听罢也是叹了口气。

都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廿廿便忍不住又想到自家的嫡福晋去。

有病的人,心便郁着,越拘越小了去吧?

“多谢姑姑,我记下了。姑姑是婉嫔娘娘名下的女子,婉嫔娘娘和循嫔娘娘又都是在东六宫住着,我想循嫔娘娘位下的人怕是都认得姑姑。”

“若叫姑姑陪我去,倒难免引起诸多误会,反倒给婉嫔娘娘添了麻烦。”

紫鸢也自明白,含笑道,“那奴才就送到这儿。还请小侧福晋和名下的姑娘,单独往前去吧。”

对于脾气暴的内廷主位,廿廿自也不陌生。毕竟从小就见识过惇妃太多次了。

她预备好了,也许循嫔说话是带着火气味儿的。

可是廿廿却没想到,在听了六格格意外脱故之后,循嫔却是竟然笑了的。

看见廿廿诧异看着她,她反倒凝着廿廿,笑意控制不住,反倒越发笑了开去。

还是她身边的官女子忙打圆场,说“循嫔主子方服了药,还有些不大稳当,小侧福晋切勿误会。”

廿廿心下有些不得劲儿,这便告退。

走出钟粹门,星楣问,“格格说,循嫔娘娘方才是笑什么?”

廿廿摇头,“……或许,她当真发现了此事之中的可笑之处吧。而咱们,终究没有她在宫里的日子长,便没看透罢了。”

回到延禧宫,廿廿将方才给循嫔回话的事,说与婉嫔。

婉嫔想了想,便也叹了口气,“她年轻,也是个心高气盛的,却进宫之年就不是个好时机,便这些年心气儿都被磋磨了,到如今落下了这个病根儿去。”

婉嫔的话未说透,廿廿便垂首自己细细捋一回。

循嫔是乾隆四十一年进宫的。

那一年,廿廿刚出生;同时也是十五阿哥的母亲令懿皇贵妃薨逝方一年的时候儿。

而那一年,也正是惇妃、顺妃两人双双误报遇喜之年。

那一年,正是后宫失主、各路年轻的主位拼尽全力争宠,希望以遇喜来博得皇上欢心,以晋尊位的时候儿。

惇妃和顺妃争到后来,两人谁都没真的留下孩子来不说;还在那么个夹缝儿里,正好选进宫来一位门第高贵、又年轻的女孩儿来。

尚未入宫,便封为嫔,叫那二位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从那往后,皇上的心仿佛都挪在了这位更年轻的嫔位身上,将惇妃和顺妃两个齐齐冷落了。倒叫二人之后再连假传遇喜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是时过经年来,当年虚担了盛宠名声的循嫔,自己却从未生下过一儿半女来。

如今进宫也已经十多年了,年纪渐大;而皇上又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子嗣之事便更都化为了泡影。

244、名 号

244、

出身高贵,进宫便扛了盛宠的名声,却其实从无所出,皇上还年岁大了……对于一个后宫女子来说,这些加在一起,便是最悲惨的那种境遇了。

也难怪循嫔娘娘落下肝郁之症来。

廿廿想罢,心下也是无声叹息。

“可是她偏笑了,笑得倒叫我心底发慌了去。”

婉嫔轻叹一声,点点头,“悲到深处,哭是哭不出来的。”

廿廿妙眸轻转,“我倒怎觉着,她的笑声里却仿佛暗暗带了一股子嘲讽去?许是我年纪小,心眼儿便也小了吧?”

婉嫔却摇头,“未必。她带了嘲讽,怕也是有的。”

婉嫔抬眸静静望着廿廿,“她嘲讽的不是你,是老十五。她是笑,老十五的内院里,终于也出了这样的事。”

“她心内的怨怼,实则是冲着令懿皇贵妃去的……她进宫的时候儿,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她难免以为她年轻又盛宠,自是能在皇上心里占上那个位置去的。”

“怎奈,即便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了,皇上却宁愿将他那颗心空着,却也不肯再将任何人放进去了。任凭你如何年轻,如何貌美,如何用尽心思。”

廿廿的心便狠狠一震。

婉嫔轻叹一声,“好孩子,你还小,未来还有许多事,你终究会慢慢都明白的。”

廿廿离去时,握着婉嫔的手说,“婉嫔娘娘,媳妇知道质亲王家的五格格养育在宫里,平素是婉嫔娘娘照应着的。”

“质亲王治丧那日,我家嫡福晋身子不便,质亲王的继福晋也是我家同门,故此便是我去的。我那日也与质亲王福晋说过,若他们孤儿寡母的有什么需要的,需要十五阿哥帮忙的,到时候尽管来找我。”

婉嫔微微扬眉,便也会意。

婉嫔笑,轻轻拍拍廿廿的手,“五格格啊,是皇孙女,从小接进宫来在端则门外养育。我是担了抚养的名儿,可是那孩子却并不在内廷,故此我与那孩子的情分,终究是怎么都比不上小七和老十五去。”

“不过呢,我好歹有些话能说给她去。你且放心,你这话儿我自会过给她去。”

廿廿一笑而拜,“如此,媳妇就多谢婉嫔额娘成全。”

隔了这几日,热河方面终于传回了十五阿哥的家书来。

十五阿哥这会子不便回来,便叫嫡福晋继续关着大侧福晋,等他回来处置。

倒叫廿廿惊讶的是,侯佳氏竟然没有回来。

廿廿总以为,身为人母的,六格格又是她第一个孩子,她惊闻噩耗之后,怎么都该赶回来才是。

可终究,侯佳氏许是也按着她曾经说的,她说她更以阿哥爷为重。

“格格原本还替侯庶福晋难受,眼前瞧着,格格倒白用了这个心了。”星桂幽幽道。

廿廿轻叹一声,“罢了。或许,那终归是人家的事。我与她就算同一屋檐下,也终究成不了一家人。”

热河,避暑山庄。

侯佳氏也哭得胖头肿脸,一双眼睛下乌青了多日去。

刘佳氏自过来陪着,从早开解到晚。

可是侯佳氏却未见半点好转,便是每逢阿哥爷回来,她也是这样满面憔悴地去迎候。

十五阿哥看了也只能叹息,多安慰几句。

甚而,就算内廷赐宴,她与刘佳氏进内领宴,也是这样憔悴地去,丝毫不掩丧女之痛。

便连她自己的娘家嫂子见了,都过来小心提醒她,“咱们都知道六格格没了,你心下难受……只是今年是皇上的八十万寿,老年人眼前是最不爱看见你这样神情的。”

“别说旁人,便是质亲王薨了,那可是皇上的亲儿子,可是为了皇上今年的八十万寿,质亲王的丧事也是简了又简去。”

侯佳氏便是含泪道,“强颜欢笑,我也会的。嫂子放心,到了人前,我面上必定是笑着的。”

她嫂子皱眉,“可是你这神情……”

侯佳氏摇了摇头,“唯有如此,才能叫他们都不会忘了,我刚失去我的孩子……”

侯佳氏举袖抹了把眼睛,眼望重檐宫阙,眸子里闪过一丝细碎的坚定,“今年是皇上八十万寿,几位皇子才封的王,可是皇子的福晋们却还没册封呢。”

“唯有他们都不忘了我的丧女之痛,他们才会在册封名号的时候儿,不能不想起我来。”

她嫂子这才一震,隐约明白了自家姑奶奶的用意去。

按例,亲王可得朝廷册封名号的侧福晋四位,此时十五阿哥唯有皇子侧福晋两位,那么下面便是两位庶福晋了。

若是庶福晋被册封亲王侧福晋,也是循序渐进、顺理成章之事。

她又抹了一把眼睛,袖子下已是缓缓得意地一笑。

“这世上总归有失,才有得。就凭咱们家的身份,内管领下人——若无这些付出,我终究要多久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又凭什么还敢想,来日的地位去?”

廿廿跟婉嫔告了几天的假,陪着嫡福晋将六格格的后事料理完。

这日再进延禧宫,婉嫔便道,“那孩子的孝还在身,今年总得八月前才能脱孝,赶到热河去给皇上贺寿。”

廿廿心下微动,知道婉嫔这是将她那天托付的话儿,已是转给五格格去了。

“不瞒你说,那孩子心下这阵子也是十分不得劲儿的。她一面是为阿玛薨逝难受,一面又对自己的未来,颇为忐忑。”

廿廿顺着话儿道,“可不。五格格早已指婚,原本婚礼在即;却正赶上质亲王薨逝,倒将她的婚期延后了去。”

婉嫔静静看着廿廿,“那孩子是质亲王嫡出的格格,可是当年指婚的时候儿,质亲王还是质郡王。”

廿廿登时心领神会,一切正如她原本所想。

六阿哥永瑢是出继给慎郡王允禧,故此初封时是降袭为贝勒;乾隆三十七年,晋封质郡王的。

作为郡王的承嗣子,原本永瑢的爵位到郡王这儿已是到头了;只是一来因为永瑢是皇子,二来今年永瑢便病重,皇上便在给众位皇子封爵之时,又给永瑢晋了质亲王。

而五格格指婚,获封名号之时,六阿哥还是郡王。故此郡王的嫡出女儿,只能封到郡王格格,亦即县主。

245、以其人之道

245、

宗室女的品级,将决定了女孩儿一辈子的生活和命运。

妆奁、府邸、俸禄、仪制都有不同之外,更会给自己的额驸带来不同的爵位。

五格格得名号之时,父亲尚是郡王,故此她只能是郡王格格。即便去年她父亲已经晋封为亲王,她的名号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因为康熙三十六年已经定下规矩:宗室王公之女封爵之后,如果其父爵位发生升降,其受封女儿的爵位不随之升降。

也就是说,五格格明明是亲王的嫡女,可未来的名号和爵位却依旧只能是郡王格格。

五格格为此心下颇为难受。

若不是阿玛薨逝了,说不定阿玛还能在这皇上八十万寿的大喜之年,替她跟皇玛父求个恩典去。可是如今,阿玛已经薨逝了;能继承爵位的弟弟年岁还小,还不懂在皇玛父跟前替她开这个口。

廿廿便笑了,轻轻点头,“多谢婉嫔额娘告知此事。”

离了延禧宫,星楣忙不迭地问,“格格方才又是何意啊?难不成,格格是想帮五格格去?”

廿廿含笑抬眸,“六福晋也是咱们钮祜禄家人,这么算起来,咱们跟五格格都是内亲。若能帮的,为何不帮呢?”

星楣咬紧嘴唇去。

她是公爷明安给廿廿选的家下女子,心里自然是向着弘毅公家人的,可是进宫之后,她也知道了五格格曾经是雅馨的靠山,小时候儿倒叫自家主子吃了不少亏去。

“格格帮她作甚?要她去找小九福晋就是了!”

廿廿垂眸静静一笑,“绵偲心下自己还未有爵位,雅馨若能帮,自然是要先帮自己的夫君,如何还顾得上五格格去?”

“那格格就不管她们算了!叫她们从小使坏,欺负格格……”

廿廿含笑拍了拍星楣的手去,“还好,五格格只是雅馨的靠山罢了,倒不曾主动对我做过什么去。曾经的一念之仁,也是她的造化了。”

“可是格格,为何要帮她去?难道只因为六福晋是格格的本家儿?”

廿廿想了想,冲星楣眨了眨眼,“……你忘了,如今大侧福晋被锁着,与外头通不了消息。那雅馨当初是怎么想的,来日又想做什么,我便没办法从大侧福晋这儿得着。”

“那把锁头,锁住了大侧福晋,锁住的何尝没有我呢?我若不甘心被锁住,便得另寻它法。”

星楣一怔,随即眼睛一亮,“所以,主子要来寻那五格格?!绵九福晋这些年有什么话都不背着五格格,故此只要格格与五格格好起来,那绵九福晋的事,格格便不难清楚了!”

廿廿抬起眸子,望天上流云。

“……当年她们就是用了相同的法子,离间了我跟安姐姐去,从安姐姐嘴里得了我的信儿去。”

“我与安姐姐多年的情分,因为她们而散了去。我便也要以其人之道一回。”

刚到七月,还没进八月,京内京外便已经热闹了起来。

尽管皇上此时不在京,可是皇上的八十万寿乃是普天同庆,故此宫里、圆明园里,还是都开始各处张挂彩子,高搭戏台。

七月十五中元节,因圣驾不在京中,故此没在圆明园福海放灯。留在宫里的主位、福晋、格格等位,便都到西苑的海子里去放灯。

中元节不同其他节令,便是穿孝的质亲王家的家眷也都可来参与。

廿廿终于见到了五格格。

廿廿帮着五格格将灯船放下水去,丝毫没有皇子侧福晋的架子。

五格格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人之间如今已是差着辈分,便赶忙道,“小婶子便别忙了,这叫侄女如何好意思。”

廿廿淡淡一笑,“我并非特地为你做什么,不过是这些年在宫里,时常陪着德雅在中元节时,这么放河灯,故此手熟罢了。”

“质亲王新近薨逝,可是五格格你毕竟才头一遭经历这些事,心中便是悲痛万分,手却是生的。我既能帮衬得上你,自也愿替你十五叔,为质亲王尽这一份心去。”

五格格定定看廿廿一眼,便再说不出话来,只是跟在廿廿身边,学着廿廿的样子整理灯船,继而当灯船流走之时,默默祝祷。

这样的夜晚,更多寄托的只是哀思。廿廿只是默默陪伴、帮衬,待得放完了灯,这便先走一步。

倒是五格格追上来,在夜色笼罩下给廿廿行礼告别。

“小婶子……请代侄女给十五叔问安。侄女此时热孝在身,不便去热河和所儿里给十五叔请安,故此还请小婶子代劳。”

廿廿含笑点头,“我与五格格从小也是一起长大的,便只论这一层情谊,便不用五格格嘱咐,我也自然在你十五叔跟前替你都周全了去的。”

这样的中元之夜,原本天上人间交相辉映。

天上月圆,人间灯影闪烁,却也偏就是因为如此,反倒叫没有灯光的地方显得格外幽暗了起来。

廿廿扶着星桂的手往回走,冷不丁前面花丛里闪出一个人影来,倒将她们给惊了一跳。

前导的四全更是恼了,扬手就要打去,“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若是惊吓了我们小侧福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去!”

原本以为这么弓着腰鬼鬼祟祟走路的,必定是西苑里的小太监。

待得那人被四全拎着走到灯光下来,微微扬起脸来,廿廿才惊呼一声,“四全,快撒手!”

四全惊了一下,只是也不认得那人,只能按着廿廿的吩咐行礼请罪。

廿廿走上前去,惊讶地笑,“大哥,真的是你?”

来人满身的书卷气,却生得高大。故此之前在花丛之处藏身,才不得不躬着腰去。

——竟是当朝权臣和珅的侄儿、和琳之子丰绅宜绵。

廿廿跟丰绅宜绵倒有几年没见过了。

按着宫里的规矩,男孩十岁以上便不宜出入内廷;况且丰绅宜绵只是外臣之子,从小能跟着进宫来,一来是父亲的军功,二来就是为了陪着十额驸罢了。

待得十额驸与公主成婚之后,便也不带丰绅宜绵再进内廷来了。

丰绅宜绵尴尬地挠挠脑门儿,“也是听他们说你来了,我也想着咱们好几年没见了,这才寻过来,看能不能远远瞧你一眼。嘿……”

246、丢失的银锁

246、

冷不防撞见丰绅宜绵,廿廿倒也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只能望着丰绅宜绵,傻傻地乐。

从前初识,还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她被人调侃之下,为了不惹十公主不快,便无奈之下拉住他的手臂,叫他“大哥”。

只因,他们都是钮祜禄氏。

原本她只是随便捉的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成想他却认了真。也正巧她的银锁片儿被绵宁给扯掉,她空着脖子,叫他看见,便送了一块新的玉锁片给她。

他说那是信物,兄妹结交的信物。

彼时她小,不过实岁刚过五岁的小孩儿,只道是寻常信物,便信手接了,甚至也挂到脖子里去了。

可是后来都因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笑话,她才知道他送锁片是不合适的。男孩儿家送给女孩儿家锁片,世俗眼光里,实则是锁定了一份儿来日的期盼去。

她才有点心慌。可是已经挂进脖子里有些日子去的玉锁片,又如何还好意思再扯下来还给人家去?

只能尴尬地嘴硬,说“怎么可能”,强调说他们都是钮祜禄氏,若往上几百年细细扒拉,还算是同族之人呢。《大清律》可严着,同宗同族可绝对不可婚的!

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便都笑她,说别说早已经出了五服,怕是连十五服都早就出了,不在大清律的禁止里。

她便更尴尬了,脖子里的玉锁片变成了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若摘了,公主和格格必定笑她心虚了;若是不摘,夏天的衣裳是没有领子的,偶尔不小心露出来,丰绅宜绵每次见了都会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她便又不自在起来了。

最不自在的还在后头……

后来,后来随着她年岁渐长,与十五阿哥见面的机会日多,十五阿哥越来越有意无意与她有过碰触之后,竟——发现了她脖子里的玉锁片去!

她也只能辩白说,自己的锁片没了,又不能没有锁片来挡煞。

结果后来,十五阿哥竟然将她的银锁片还给她了。

尽管,那锁片儿后来在看戏的时候,不小心给弄丢了。她回去找过,可是没有找见。

当时人多手杂的,也不知道被谁给捡去了。而在场的又都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家的内眷,那一片小小的银锁应当也没人会放在眼里才是,她便也不好意思挨家去问。

这便成了一桩悬案去。

因着这样一层故事,她如今见了丰绅宜绵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大哥,咱们如今当真是同族的兄妹了。便不必从十公主那边论,咱们见面倒也是方便的。”廿廿只能含笑道。

原本和珅家与弘毅公家不在一个旗份,和珅家是红旗的,弘毅公家是黄旗,故此早就不攀亲了。

只是后来也巧,皇上将十公主指配给了丰绅殷德。在指婚之前,也不知是皇上有意,还是和珅自己使力攀附,总归有人大费周章地详查了和珅家谱系与弘毅公家谱系,结果终于找到了两家共同的远祖去。

和珅的八世祖,正好儿是额亦都的亲伯父。

这般查出同宗同祖的根基来了。弘毅公家公爷明安倒是乐见其成的,毕竟现在和珅、和珅兄弟两个位高权重,和珅儿子又是十额驸;和珅自己也更是心愿得偿。

结果两家便一拍即合而连了宗,将和珅家算作是弘毅公家族的堂房去了。

既如此,廿廿跟丰绅宜绵便自然又成了同族的兄妹去。便是私下见面、送玉锁片,也没什么闲话去了。

听廿廿提到连宗之事,丰绅宜绵却并不快活。他尴尬地笑,“我自家便有两位妹妹。廿廿,我并不缺妹妹。我缺的是……”

廿廿忙轻喝,“大哥!今晚没与嫂子同来么?嫂子这会子可是在放河灯,不如引给我见见。”

廿廿的这一声轻喝,才将丰绅宜绵的神思给拉了回来,又是现实之中来。

他笑了,苦笑。

他在说什么啊,他眼前的女孩儿,依旧那般明眸晶璨、笑靥轻转,可是她却已经是十五阿哥的小侧福晋,再不是他肖想得起的人。

“小侧福晋恕罪,奴才方才实在唐突了。”丰绅宜绵昂藏的身子忽然一矮,已是单腿打千儿,跪倒在了廿廿的面前。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大哥快请起吧。如今无论是从十公主那边论,还是从咱们家谱系上论,咱们都已是实实在在的亲戚。大哥不必如此拘礼。”

听廿廿如此说,四全忙殷勤上前搀扶丰绅宜绵。

“绵哥儿快快请起,绵哥儿既是我们小侧福晋主子的兄长,倒是舅爷了。”

丰绅宜绵忙拱手,“哎哟,如何敢当您这般客气。”

丰绅宜绵说着便赶紧掏了荷包,塞进四全手里。

这是正常的见面礼儿,廿廿便也转开眼,只当没看见罢了。

四全回头看了廿廿一眼,见年年如此,便也弓腰客气地谢过,拿着了。

“哥哥?哥哥?你往哪边去了?”正说着话儿,花丛那边传来少女克制的轻呼声。

丰绅宜绵忙应声,“大妹,我在这。”

廿廿扬眉。

丰绅宜绵忙过去拖了大妹的手过来,一起给廿廿请安,“这是我家大妹。今日额娘身子不得劲儿,不便进内来,便叫大妹代替。”

廿廿便笑了,伸手道,“快来,叫姐姐看看。”

她是丰绅宜绵名义上的妹子,这位却是亲妹,那她们两个倒自然也是姐妹了呢。

廿廿平素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妹妹,这会子见了这么一位名义上和家谱上都称得上的妹妹,心下倒也喜欢。

虽然是和珅的侄女,但是和琳终究与和珅不同,和琳的性子更为谨慎妥帖,故此一双儿女也毫无骄矜之色。

那大妞忙上前行礼,“奴才给小侧福晋请安。”

廿廿便笑,“我一见妹妹便喜欢,倒不知妹妹小字是怎么叫?”

大妞忙道,“回小侧福晋的话儿,奴才小字——宜安。”

廿廿便一拍掌,“好字!《苍颉》说,宜者,得其所也;女在家下,自便为安!”

宜安红了脸,望着廿廿的一双眼却是亮晶晶的。

247、嘉亲王侧妃

247、

廿廿回眸看星桂,意思是叫赏。

只是星桂猝不及防,一时手里也没带着打赏的荷包,这便冲廿廿为难。

廿廿一笑,心下随之一动,便又转回头来,握着宜安的手说:“我今儿来的匆忙,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大哥和妹子你。我竟没带着合宜的见面礼,倒叫妹妹见笑一回。”

“待得回去,我给妹妹补上。”

各自散了回去,廿廿从妆奁箱子最底下寻出丰绅宜绵当年送的那片玉锁来,交给星桂去,“明儿叫人将这个送去和琳府上,送给宜安吧。”

因听宜安说,家里还有个小妹,小字宜年的,廿廿便也又寻了一套手镯给预备上。

安排完了,廿廿可算松了一口气。

这件玉锁的故事,终究可以圆过去了。

七月二十,热河传回信儿来,说是皇上七月二十四日就要从避暑山庄起銮回京了!

竟这样早,往年总要到九月去。

廿廿也是惊喜,心下忍不住砰砰地跳。

嫡福晋唇角也是泛起喜色,缓缓道,“今年看来皇阿玛是并未木兰行围,只是在避暑山庄赐宴前来入觐的蒙古各部、回部各部。正经的万寿大典,还是要回京里来办。”

点额说着抬眸望了望窗外,“都去瞧瞧,外头是不是还有给六格格办事残余的东西,赶紧都打扫干净了,别摆在眼前了。”

“再去知会内务府一声,别的宫里、殿里、所儿里该挂的彩子,咱们已是迟了,该赶紧张挂起来了。”

因为六格格的夭折,撷芳殿中所之前便没有如宫里其他宫苑一般张挂彩子。

跟皇上的八十万寿比起来,皇家其他人的丧事便都要让位。无论是质亲王的薨逝,还是六格格的夭折,那哀戚便都要收起来,一点儿都不准露出来。

便是质亲王府,以及撷芳殿中所,也都得被喜气儿代替了才是。

圣驾说回来就回来了,七月二十四日从避暑山庄起銮,七月二十九日已经回到圆明园。

八月初一日,皇上便要赐宴王、贝勒、贝子、公、大臣;蒙古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回部郡王、伯克,安南国王及陪臣,朝鲜、缅甸、南掌等国使臣;金川土司台湾生番等。

嫡福晋那边也知会下来,命廿廿预备着,随她一起离宫赴圆明园领宴。

礼部和内务府那边早送来信儿,说皇上已经下旨,因万寿大庆,要穿蟒袍花衣。从八月初一开始穿,八月二十三换下。

廿廿的蟒袍花衣还是成婚那天穿过,如今又捧出来,星桂和星楣两个看了便都觉珍惜。

“这是福晋的冠服,唯有朝廷正式赏给名号的,才能再赏给冠服去。便如咱们所儿里的庶福晋,却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冠服,便如皇上万寿赐宴这样的场合,她们连衣裳都没有,自然没的资格与宴了。”

这冠服的金贵,有时候儿甚至比名号本身还要难得。

便如前明时候儿,万历十年议准:凡亲郡王妃病故而未有子者,许奏请选继,止请敕封为继妃,不给册命冠服。

若元配题封之后,未及遣官行礼病故者,亲王继妃准给册命冠服,仍遣官册封。郡王继妃止给册命,不遣官册封,不给冠服。

就更不用说前明时候王爷们的“次妃”了。

前明时候儿,亲王之妾、其子已袭封亲王,而嫡妃不存者,准封次妃,但不得滥请继妃封号。

故此大清的侧福晋,从一开始就与前明时候王爷的“次妃”不是一回事。明代王爷“次妃”依旧是妾超拔而来;而大清的侧福晋,从一开始就有册封和冠服,故此为二妻,体现的依旧是关外民族多妻制的传统。

故此说,两位庶福晋的地位大抵相当于前明时候王爷的次妃;抑或只是不能请封次妃,以管理家事、抚育子女为责任的“内助”称号者。

廿廿便也点点头,伸手爱惜地抚过这一身冠服去。

实则所儿里有册封和冠服者,还有一个大侧福晋骨朵儿。只是今年纵然皇上八十万寿,骨朵儿却也不能再自由出门去了。

廿廿随着点额到达圆明园。

福园门外有阿哥所,点额与廿廿便先到阿哥所下车。

还没等马车停稳,外头含月便低声通禀了一声,“主子……”

声音不对。

点额挑开窗帘向外看去,廿廿随着瞥了一眼,两人便都是微微一怔。

车下、阿哥所门口,正立着一人。

竟也穿着花衣。

廿廿只是心下一晃,倒是点额仿佛有些没站稳,身形一个摇晃。

廿廿忙扶住了,轻声道,“嫡福晋慢些。”

两人下车来,那立在车下的人早走上来,仪态万方地行礼,“妾身请嫡福晋、侧福晋大安。”

不是侯佳氏,又是谁呢?

侯佳氏随着十五阿哥去了热河,圣驾回京直接回圆明园,尚未回宫,侯佳氏便也跟随着在圆明园的阿哥所住下了。

廿廿目光从侯佳氏身上扫过。

花衣是花衣,可是那花衣外罩吉服褂上的绣文是不一样的。

点额是皇子嫡福晋,身上的吉服褂用四团龙缎,绣文便是五爪正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

廿廿身上的吉服褂,绣文也是四团五爪龙,只是在肩上的两团为行龙,稍微与点额区分开。

而眼前侯佳氏身上的,前后以及肩上的绣文,不是四爪蟒,更不是五爪龙,而是正正经经的“花儿”啊。

八团花儿,团数多,当真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

廿廿便笑了,真心冲着侯佳氏微笑。

所谓锦上添花者,便是如此了。

三人入内,进了门才看见刘佳氏在门内迎候着。

刘佳氏身上依旧是常服,并没有这石青色为底的花衣去,故此不便抛头露面,只在内宅为侍妾的意思。

刘佳氏与侯佳氏同为皇子庶福晋,且刘佳氏资历更老,且曾经产子,身份原本应该在侯佳氏之上。

可是侯佳氏穿着花衣,刘佳氏却没有。这不独廿廿发现了,点额又何尝看不见去?

点额冲刘佳氏点头,“你也辛苦了。快起克,咱们进了门内,便省了这些劳什子的规矩去吧。”

248、嘉亲王侧妃(2)

248、

“一别两月,刘姐姐安好~”

廿廿也放下侧福晋的身份去,主动上前握住刘佳氏的手问候,“刘姐姐,叫我好生想念。三格格在宫里一切都好,兆祥所的嬷嬷和妈妈们都得力,刘姐姐尽管放心。”

她们三人边说话边往前走,倒都有意无意之间,不约而同地将侯佳氏给落在后头。

不过侯佳氏也是坚强的人,便是独自落单,也依旧高高扬起下颌,踩着与花衣相配的高底宫鞋,走得稳稳当当。

四人进内说话,点额和廿廿自都先问候阿哥爷。

刘佳氏道,“因今年是大庆,质亲王又薨逝了,从前质亲王担着的那些差事便都落到咱们阿哥爷的身上。阿哥爷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夜晚闲下来还要在皇上跟前伺候,这便宿在皇上寝殿旁的偏殿里,许多日才能回咱们所儿里来看一眼。”

“看一眼之后,便又走了。这两个月来,阿哥爷倒是忙得清减了不少。都是奴才两个侍奉不周,还要嫡福晋和侧福晋治罪。”

点额回眸来与廿廿对视一眼,两人便都笑了。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点额佯作埋怨,“阿哥爷这是尽孝,怎么忙碌都是应该的,怎么清减也都是高兴的,怎能说是你们伺候不周去了?”

说了一会子话,时辰便也差不多了,宫殿监派人来知会了待会儿入内领宴的时辰和领走排班。

“……请嘉亲王嫡妃居前,嘉亲王侧妃分左右随后。”

点额和廿廿便都赶紧起身,各自再去整束冠服一番。

“说到嘉亲王侧妃,那便是我与两位庶福晋了吧?”廿廿面上只是微笑,回眸看两人一眼。

侧妃不是正式名号,没有朝廷册封,侧福晋才是。但是在正式的官方行文里,因宫中一切旨意原本都是满文先行拟就,然后再转译成汉文,在满文与汉文互相转译的时候,时常遇到没有合适的对应词汇,便也偶有将“侧妃”与“侧福晋”混用了的。

有时候会将侧福晋也称为“侧妃”;又或者是还没有经朝廷正式册封的侧福晋,因还没有册命,故此也只能以“侧妃”称呼。

也有将庶福晋等地位较高的侍妾,笼统称为“侧妃”的,但是她们与侧福晋在册封之前的“侧妃”,终是两回事。

可是廿廿这会子没急着廓清。

刘佳氏亲自在畔伺候着,廿廿便含笑推了一把,“刘姐姐还不换衣裳?看,侯庶福晋都穿戴好了,刘姐姐再不收拾,怕误了时辰。”

刘佳氏黯然一笑,“侧福晋又说笑了,奴才只是阿哥使女,如何敢称王爷侧妃去?这花衣是朝廷赏赐,奴才哪里有。”

“如此说来,两位庶福晋,却只晋了一位侧妃?”廿廿便惊讶地睁大眼睛,回问点额,“嫡福晋何时为侯庶福晋请授花衣的?我倒后知后觉了,竟不知道。”

点额盯了侯佳氏一眼,缓缓笑笑,“哪里是我……想来,怕是阿哥爷请授的吧。”

廿廿扬眸盯着侯佳氏,“那便恭喜侯庶福晋了!……啊不,现今侯庶福晋连花衣都有了,我想我该提前叫一声‘侯姐姐’了才是。”

“侯姐姐当真是独得阿哥爷的心去。别说咱们所儿里,侯姐姐都是独有的特例;便是所有阿哥所儿里,仿佛这也是头一回吧?侯姐姐真是叫我心下都忍不住不是味儿,当真酸得紧呢……”

侯佳氏也没防备着廿廿竟然能说出这样抬高她的话来,她即便在嫡福晋面前想忍着,可是眼角眉梢终究还是带了一缕得意出来。

“侧福晋这么说话儿,倒叫妾身不好意思了。终究咱们是阿哥爷的内眷,这一体一身俱是阿哥爷给的。”

“阿哥爷不给的,咱们强求也求不来;阿哥爷非要给的,咱们便也不敢推辞了去不是?”

廿廿含笑点头,“侯姐姐说的对,正是如此。我进所儿晚,今儿却得了侯姐姐这样一句教诲,叫我今后必定受用不尽去。”

收拾停当了,点额默默先走出门去,上轿。

廿廿跟在后头,夹在点额和侯佳氏中间儿,走向自己的小轿。

刘佳氏懂规矩,先亲自扶着点额上轿,这便又走过来扶着廿廿的手肘去。

廿廿终究是个小女孩儿呢,叫三十多岁的刘佳氏这么搀扶着,实在是不好意思。她便红着脸捏一捏刘佳氏的手,“刘姐姐别急……刘姐姐才是阿哥爷身边儿第一个人,刘姐姐又是咱们家大阿哥的生母,便是福晋之下自应当是刘姐姐去。”

刘佳氏含笑点点头,“我都不介意,任凭她去吧。终归我年纪大了,所谓花无百日红,比不上她年轻貌美去。”

“倒是你,”刘佳氏关切地看廿廿的眼睛,“别被她气着。”

廿廿含笑摇头,“怎么会呢,她都不知道她这么着,实则已是帮了我多大的忙去。”

上轿落下轿帘,廿廿含笑端直坐稳。

小轿缓缓向园子里去,星楣终是忍不住,在廿廿轿窗旁嘀咕,“……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穿了花衣,就敢自称‘妾身’,连‘奴才’都不叫了!”

“她忘了她是内务府下辛者库的出身,便是父兄再为官宦,她们家也世代都是皇家的皂衣家奴!”

廿廿却是平心静气,低声嘱咐,“好了……且记住了,从此避她锋芒。便是她和她屋里人起刺儿炸毛地挑衅你们去,你们也暂且忍上一忍。”

“好歹等皇上的万寿过完,咱们所儿里那一桩公案了结了之后再说。”

皇上万寿,同乐园既是大戏台子,又可赐宴。

皇上与皇子皇孙、王宫大臣们在楼下就坐,拆了正楼和左右厢楼的门扇,空场看戏。

女眷们在楼上,以颖妃为首,分位次在正楼和左右厢楼赐座。

边筵宴,边看戏,热闹无比。

皇子里,因六阿哥质亲王刚刚薨逝,而八阿哥仪郡王永璇又因腿脚有疾,一向不爱抛头露面;故此还是以十一阿哥家为首。

十一阿哥家后头,便是十五阿哥家。

249、群封侧福晋

249、

只是点额坚持要请前头几位薨逝的皇子的遗孀们先行,她带着廿廿、侯佳氏退到一众皇子遗孀的后头去。

对这一点,廿廿心下也是宾服。

在自家所儿内,治下极严;在对外却是谦让有度,与阿哥爷同进退。这样的嫡福晋,的确是阿哥爷的良助。

嫡福晋能稳稳当当在后宫这么多年,能得皇上的青眼、阿哥爷的信重,自也有她过人之处。

廿廿再转眸去瞧十一阿哥成亲王永瑆家的内眷去。

她在猜,哪一位是绵偲的额娘。

她只知道绵偲是十一阿哥的庶出阿哥,庶母为李佳氏,可是她从没见过李佳氏是什么容貌去。

十一福晋富察氏两年前身故了,十一阿哥如今倒是未曾选继。可是他府里的人却也不少,单只庶福晋,十一阿哥府里就有刘佳氏、瓜尔佳氏、他他拉氏、李佳氏等几位;此外还有侍妾李氏、伊氏等。

近年来十一阿哥颇有些荒唐的传闻传出来,廿廿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听说过。

除了吝啬,占用十一福晋的妆奁之外,听说十一阿哥在这妻妾之事上也有些问题——都说他府里,连有名号带没有名号的,总共有十八人之多。

虽说这个场合,侍妾们是没资格进内领宴的;可是既然嫡福晋已经不在了,那十一阿哥府里总归还是要有人代为出面的。

而眼前的事实是,十一阿哥府里不但来了人,而且还来了好几位。几位十一阿哥的内眷倒不分前后,几乎齐齐并肩地走着,倒是一时难猜谁是谁去。

那既然嫡福晋不在了,十一阿哥又暂且没有续娶,那么眼前的就都应该是十一阿哥的庶福晋才是。

可是庶福晋就是庶福晋,是侍妾啊,纵然有子,也不能这么抛头露面才对……可是十一阿哥怎么都叫来了,而且来了这么多位去?

廿廿忍不住好奇,偏首一眼看过去,她们身上的冠服便叫廿廿心下小小吃了一惊。

她们身上的冠服,都与廿廿身上的是类似的,显见品级相似。

点额回眸正好瞧见,便笑着轻声道,“……看样子,成亲王是将几位庶福晋都请封为侧福晋了。”

“也是的,今年是皇阿玛八十大寿,原本就该普天同庆,成亲王借此机会便为内眷请了恩封吧。”

“况且成亲王也封了亲王,按例可封四位侧福晋,那几位庶福晋便也理当进一进位分的。”

点额回眸看着后头的侯佳氏又笑笑,按了按廿廿的手,“这便与咱们阿哥爷为侯佳氏请授,道理是一样的。廿廿你看,成亲王这一请封就是四位,成亲王之下就是咱们阿哥爷,若咱们阿哥爷若一位都不请封,倒不好看了不是?”

“廿廿,这都是宫里惯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廿廿含笑点头,“怎么会呢,姐姐不必担心。侯姐姐是早我几年进所儿伺候阿哥爷的,又为阿哥爷诞育了六格格;而六格格今年……唉,若能用位分给侯姐姐一个安慰,那便也是应该的。”

“而且我还觉着阿哥爷只请封一位,是请封少了呢!阿哥爷原本应当连刘姐姐一并请封了呀。这样咱们所儿里才四位侧福晋都满了去,大家也好齐心协力帮着嫡福晋顾好咱们内宅呢。”

点额想了想,“……我猜,阿哥爷是还想留着一个侧福晋的位分,给将来能生子的妹妹们吧?终究如今咱们所儿里只有绵宁一个阿哥,咱们阿哥爷盼子心切,若谁还能诞下小阿哥来,阿哥爷必定是要给请封的。”

说着话儿,一时楼上楼下几百号人给皇上、内廷主位们行礼请安罢,这才纷纷落座,稳当下来。

廿廿悄然起身,与嫡福晋请时辰,“……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也来了,方才招手叫我。这会子稳当下来,我先过去给她们二位问个好。”

点额含笑答应,“也替我问候。”

廿廿离座,走到拐角回廊僻静处,单叫了四喜过来派差。

“……成亲王家,绵縂阿哥的生母也是刘佳氏。我听着倒觉亲切,便想起咱们所儿里的刘姐姐,还有十七阿哥所儿里的刘佳氏去。咱们所儿里的刘姐姐与十七阿哥的刘佳氏恰是姐妹,我便忖着,会不会绵縂阿哥的额娘,怕是也是出自内务府同一个刘佳氏的家门儿去?”

四喜忙躬身,“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

“廿廿!”背后传来欢喜的呼声。

廿廿回头,正是德雅格格扑了过来。

两人抱在一起,眼角都闪起了泪花儿。

还是德雅格格先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哎呀,我现在该叫小舅妈了!怎么整的,这一转头,你都变成我长辈啦!”

廿廿红了脸去,“德雅格格……”

德雅大笑,“我在科尔沁草原上听见你被指婚给我十五舅舅的时候儿,我都傻啦!不过傻过之后啊,我回头再重新想想咱们小时候的事儿,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我说从前为什么我十五舅舅对你总是有点儿特别,每次来说是来看我十姨儿和我的吧,却总是眼睛朝你瞟……当年你小啊,我怎么都没敢往这事儿上想。现在想起来,哎呀我的天啊,该不会是那时候我十五舅舅就喜欢上你了吧?”

德雅格格成婚之后,虽说京里有格格府,可也每年夏天都跟着额驸回科尔沁草原避暑。

这几年不见,德雅格格有些晒黑了,可是性子却也因为草原的辽阔而变得爽朗了许多。

便连嗓门儿,也跟着变赫亮了呢。

廿廿高兴之余,也赶紧竖起手指来低声提醒,“格格……嘘……”

德雅便也笑了,“干嘛呀?你如今已经是我小舅妈了,那就是名正言顺,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还怕谁听见是怎的?”

廿廿含笑垂首,半天缓缓道,“……我是有点儿担心呢。”

德雅微微挑眉,随即便也会意。

她叹口气,冲侯佳氏那边努了努嘴,“我也瞧见了。我还特地打听了她是谁,后来她们都说,她也是内务府镶黄旗下内管领下人,汉姓女,与我郭罗玛母当年的出身是一样的。”

“便因为这个身份,也因为她生得标致,这几年来颇有专宠的意思。如今更是凭辛者库下人,能得了亲王侧妃的称号去,当真是一步登天了。”

250、你是不是担心了

250、

廿廿笑笑,没说话。

德雅担心地抓住廿廿的手,“你是不是受委屈了?你别难过,我十五舅舅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我十五舅舅这些年来,心思根本就不在内院上,他没见过格外喜欢谁,他的心思都在国事上。”

“他内院里那些人,都是我郭罗玛法指给他的,是为了他的子嗣。他从未自己跟我郭罗玛法求过任何一个人去!”

廿廿这才笑了,轻轻扯了扯德雅的手去,“格格……好啦。我没委屈,我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阿哥爷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只是阿哥爷终究不能见天儿都围着我转,他有更要紧的事。故此我必须得学会自保的法子。”

“在这后宫里,‘盛宠’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专宠’?那是会招来杀身大祸的。”

“我啊,才不要担了那个名声去,更不要担那个惊,受那个怕去。”

廿廿妙眸轻转,莞尔一笑。

“况且,所谓‘宠妾’,自古以来能将‘盛宠’二字冠上的,都是侍妾。哪里有嫡妻福晋要用‘宠’字的?那便乱了。”

德雅听了便也抿嘴笑,“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从小都是如此,你明明是咱们里年岁最小的,可你偏偏总是最明白事理的,反过来还要如长姐一般看顾我们去。”

廿廿眨眼,“我那是生就劳碌命。格格却是自小就有人关心爱护着,这才是好命。”

德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倒愿意用我的好命,换来我额娘和阿玛多陪些年。”

廿廿知道德雅格格又触动了心事,便赶忙岔开话题去,“……科尔沁草原好玩儿么?格格在草原上,可高兴?”

德雅这才欢喜了,“科尔沁草原不但是草原,还有林子,还有山地,还有那么多透明的海子……我额驸不是长子,不用管旗,不用承继扎萨克,更不用将来承继哲盟盟长之位,故此倒不用拘束,只陪着我散心便罢。”

“我们每年等京里天热了就回草原去,然后在那边赴热河给我郭罗玛法贺寿;待得九月草原上下雪了,我们就回京里来……那日子,倒比从小在宫里自在了许多。”

“那我就放心了!”廿廿开心地伸手拥住德雅。

“奴才请十五阿哥侧福晋、德雅格格的安。”回廊下,是御前太监如意行礼。

两人忙都回礼。

如意对德雅说,“皇上说,半晌没见格格了,叫奴才来寻格格……”

如意嘴上是对德雅说话,眼睛却往廿廿这儿瞟。

廿廿便含笑道,“不知我跟着德雅格格去给皇上请个安,是否合适?”

从前廿廿是侍读学生的时候儿,见皇上反倒是方便的。终究是十公主的侍读,皇上偶尔叫廿廿去问十公主的功课,顺理成章。

可是等廿廿成了皇上的儿媳妇,却是不方便时常单独相见的。

从成婚那日给皇上行完礼,这一晃又是三个多月没见过皇上了,廿廿心下何尝不想念。

德雅便也笑了,抓着廿廿的手,故意大了点声音道,“小舅妈,我郭罗玛法传我去。可我与你的话还没说完,你便陪我走这一趟吧?”

“好嘛,小舅妈,你就陪我嘛……”德雅都不惜撒娇。

廿廿含笑,却是紧紧攥住了德雅的手去。

不愧是九公主的孩子,不枉皇上和十五阿哥从小看顾到大;更不负她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去。

偏殿里,乾隆爷斜倚在迎手枕上,仿如小寐。

终是八十岁的老人家了,再精神矍铄,却也要注意养着精神。

如意走进去,小声回话,“皇上,德雅格格和十五阿哥侧福晋来了。”

乾隆爷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叭嗒叭嗒嘴坐直了。

乾隆爷先跟德雅格格说了会子话,问的是她与她婆家内眷一路同车回京,路上一切可好。

乾隆爷又将自己手边的几碟子吃食指给德雅,“这几样儿是南边儿来的厨役,进宫承应的。都是江南的口味,新鲜,你婆母她们多未尝过。你便带去赏给她们去吧。”

德雅会意,含笑起身告退。

殿内就剩下乾隆爷和廿廿两个人。

乾隆爷看着廿廿,轻哼了一声,“小丫蛋儿,又长大了哈?”

廿廿打量打量自己,也是笑道,“宫里的饭好吃,奴才天天儿吃宫里这些好吃的饭,长得就快了。”

廿廿这话自是顺着方才乾隆爷说那些吃食的话茬儿来的。

乾隆爷便也哼了一声,“这才三个月不见,都见长个儿了,衣裳都有点儿短了。”

“你们这些小孩儿啊,啧啧,就是费布。”

廿廿“扑哧儿”就笑出来,“奴才的额娘从小也这么抱怨呢,况且若是儿子还罢了,偏姑娘都是破出门的水儿、赔钱的货,可给娘家费那么些布干嘛?”

满人都是重女,所以也都是厚嫁,嫁一趟女儿,嫁妆可是一大笔开销,甚至比给儿子娶媳妇儿还要费钱,便都玩笑说是“赔钱的货”。

乾隆爷叹了口气,“成了,你额娘现下可以放心了。你如今不费你娘家的布,你可以到婆家来费布了……”

廿廿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出来。

可不是她故意的,是这位老爷子每回见面都说这样的话,叫她实在是没办法顾着君臣之仪。

乾隆爷眯眼凝视着她,“嗯,不错,如今还能这么大声朗笑出来。”

廿廿听出皇上的弦外之音来了,心下也是微微一颤,却依旧含笑道,“自然能。尤其是来给皇上回话儿,奴才每次回去都能心境开朗好些日子。”

乾隆爷忽地啐了一声,“白嫁进来了!现在还一句一声的‘皇上’、‘奴才’的,真没趣儿!”

廿廿面颊大热,一双眼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偷偷瞅着乾隆爷。

乾隆爷便是没看她,却也知道她干嘛呢,便哼了一声,“古来媳妇儿进门,都得改口。改口还有改口的赏钱呢!”

“你倒好,看着挺精挺灵的一个小丫蛋儿,这时候却傻了?”

251、改口

251、

廿廿张了张嘴。

乾隆爷静静垂下眼帘,“原本啊,是该你婆母在的时候儿,由你跟她改口。那赏钱也应该是她给你……”

“可是呢,谁让你个小丫蛋儿生得太晚,竟没能赶上你婆母啊。那我这个当公爹的,也唯有勉为其难,浪费我自己个儿的内帑私银去啦!”

老爷子是用打趣的口吻说话,可是廿廿如何捕捉不到他那眼角眉梢一缕抹都抹不掉的哀伤去。

廿廿便再不多想,“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了。

“汗、汗阿玛!媳妇儿给汗阿玛,给在天上的阿娘请大安了!”

廿廿是正正经经行的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去。

乾隆爷便也受了,含笑道,“行,朕替你婆母受了。回头自有赏你的。”

廿廿重新站起,回到乾隆爷炕边伺候着说话儿。

乾隆爷幽幽抬眸,“丫蛋儿啊,委屈么?”

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又是从天子口中问出来的。

廿廿也不敢怠慢,没急着打,垂首静静地想了一回。

便不说远的,只说眼前的侯佳氏吧。

侯佳氏在她刚嫁进门的时候儿,授了庶福晋;又在皇上八十万寿的机会,有了嘉亲王侧妃的称呼……

这些事,自然不是阿哥爷能自己做主的,阿哥爷必定事先要请皇上的示下的。也就是说,皇上必定是知情的。

否则,绝不可能有那一身花衣。

侯佳氏身上那一身花衣,虽然绣文不是五爪龙,也不是四爪蟒,而是八团花儿。

可这八团花儿也是有品级的,大约与镇国公夫人相同。

便只是镇国公夫人,位在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之下,可是毕竟也是宗室爵位的品级,那冠服也是非朝廷恩赐,绝不敢穿的。

侯佳氏既然穿了,便说明皇上已是默许了给侯佳氏相当于镇国公夫人的品级去。

廿廿想,除了侯佳氏这几次三番的抢在她头里的晋授,旁人倒没什么了。

廿廿便含笑轻声道,“……原本并非没有委屈,可是方才,这一声‘汗阿玛’叫出口,又得以给皇贵妃额娘行礼,那媳妇儿就什么都散了。”

乾隆爷笑了,点了点头。

唯有皇子之妻,才有资格在他面前叫一声“皇阿玛”。自称一声“媳妇”。其余无论称呼上是什么庶福晋,还是侧妃的,终究身份依旧是官女子,不配。

廿廿笑眯眯地又道,“况且侯姐姐既是内务府镶黄旗下内管领的出身,她阿玛又是上驷院卿,故此从她身上便叫媳妇儿想起令懿皇贵妃额娘、淑嘉皇贵妃额娘两位的影子来。”

“汗阿玛方才说了,媳妇儿生的晚,没赶上在婆母们面前尽孝,如今能在侯姐姐身上看到两位婆母当年的影子去……媳妇儿不觉委屈,倒觉庆幸了呢。”

乾隆爷又笑了,轻哼一声,抬手点点廿廿,“嗯,你个小丫蛋儿啊,果然是个蛋儿!”

乾隆爷笑罢,挥挥手,“时辰差不多了,回去看戏吧。朕也歇够了,回去继续热闹去!”

廿廿恭请圣驾先行,她还特地在偏殿处盘桓了一阵子,才离去。

星桂扶着廿廿,以使得廿廿踩着高高的旗鞋沿着顺山坡建的回廊走得稳当。

“……格格,奴才方才在门外候着,隐约听皇上问格格的事。格格怎还在皇上面前,替那侯佳氏说好话?”

“奴才虽然不知道那二位皇贵妃是什么样的人,可是那二位终究是皇贵妃啊,格格拿侯庶福晋与她们二位做比,当真是太抬举她了去!”

廿廿轻笑,“傻丫头,你难道忘了么,如今阿哥们依旧住在内廷,便所儿里所有的妻妾,都是皇上亲赐的。侯佳氏再不好,那也是皇上挑中了,赐给阿哥爷的。”

“或许在咱们眼里,那侯佳氏纵有千万般的不是,可是她却当真是曾经入过皇上的眼的。唯有皇上看中了,才能留牌子记名儿,赏给阿哥爷不是?”

“所以,在皇上面前说侯佳氏的不是,便是一时痛快了嘴去,可是归根结底岂不是也在打皇上的脸?他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家了,都是老小孩儿的性子,最怕人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去;更何况,他还是耄耋天子啊。”

星桂这才张大了嘴,“天啊,对啊!”

廿廿含笑点头,“我忖着,当初皇上挑中侯佳氏赏给阿哥爷,八成就是因为她身上同时有令懿皇贵妃和淑嘉皇贵妃两个人的影子。”

“那二位能被皇上从内务府下的高丽包衣和汉姓辛者库,一步一步扶上皇贵妃的高位,最后都能与皇上同陵而眠……便足以证明,皇上对这二位的感情之深啊。”

“侯佳氏年轻貌美、性子爽利,又兼有那二位的影子去,皇上如何能不欣赏呢?而欣赏之后,皇上才会赐给他最重视的咱们阿哥爷啊。”

“故此不论是侯佳氏自己如何有心眼儿,如何善于利用六格格夭折之事;也不论是否是阿哥爷还是嫡福晋有意抬举她……终究这一切都还要归结到皇上这儿来的。若皇上不准,她便什么都不是,哪儿来的那些个称呼,尤其是她身上的这一身花衣呢?”

“既然就连皇上都欣赏她,有心抬举她去,那这些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皇上这些年又待我极好,可我若非要在皇上面前说委屈……那岂不是叫皇上为难了去?对我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啊?”

星桂低声惊呼,“我的天!原来这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缘故去!”

“若不是格格与我说破了,叫奴才自己想的话,奴才可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奴才若是格格在宫里的处境,怕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去……”

廿廿笑着拧了她一把,“浑说什么呢?这个八月可是皇上万寿的大喜日子,你可别乱说那个字去。”

“再者,我好歹比你们在宫里多呆了几年,若这点子都参不透,那当真是白呆了。”

星桂含笑侧眸凝望廿廿的侧脸。

“……所以,格格是当真不将侯庶福晋的事儿放在心上,而并非是在奴才们面前强颜欢笑?”

252、我还觉得不够呢

252、

廿廿淡淡而笑。

“原本大侧福晋犯了事,我还正犯愁;何曾想紧接着侯庶福晋就穿了花衣,成了咱们王爷的侧妃去……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高兴什么呢?”冷不防,粗大的廊柱后头忽然传来沉声问话。

廿廿和星桂都吓了一跳。

随即却也相视一笑。

原来不是隔墙有耳,而是正主儿寻来了呢。

身影转过,十五阿哥负手而立,面上带着矜持,眼里还有三分矜傲,定定盯着廿廿。

星桂忙上前叩安,随即便告退,躲了开去。

廿廿也上前行礼,却还没等屈膝下去,已经被十五阿哥拎住了手肘,拖到他面前,对着嘴儿使劲儿亲了下去。

廿廿被他裹得腿发软,气息早就没了。

十五阿哥却还不知足,再用力裹,生生要将她吞吃入腹了一般。

廿廿小手轻抓他衣裳,像是小猫儿求饶。

他才“叭”地一声给松开,却是又搂着她,在她颈侧吞噬了好一会子去。

“小母狼,爷想死你了。”

廿廿含笑垂首,手指头绕着十五阿哥腰带上的荷包穗子玩儿,“爷不是刚从热河回来么?热河可不缺少什么豺狼虎豹的……”

十五阿哥长眉缓缓挑起,唇角微扬。

“嗯,热河是不缺豺狼虎豹,”他伸手将荷包穗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他抢过去绕着玩儿去,“可惜今年汗阿玛没去行围,爷便也只伺候汗阿玛驻跸避暑山庄,没工夫去见那些豺狼虎豹啊。”

廿廿垂首,悄然而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怨不得阿哥爷如此呢。”

“阿哥爷也不必遗憾,总归每年都能去秋狝,便是今年没能行围,明年总能去的。阿哥爷总归每年都有的是豺狼虎豹可看……”

十五阿哥含笑却咬牙,伸手在她腰侧拧了一把,“你个小母狼,爷都说了就是想你,这回你可听清楚了?”

廿廿咯咯轻笑,就势伏进十五阿哥的怀里,伸手轻抚十五阿哥的面颊。

“……我也想爷了。”

最朴素的话,此时却胜过千言万语。十五阿哥情动,将小人儿揉进怀里去,嘴对了嘴儿,再绵绵密密地亲进去。

那两只大手也开始不安分,从她小腰两侧开始放肆。

廿廿喘息着忙回手摁住了去,低低地求,“阿哥爷……这是外头,总有人来人往。”

十五阿哥深深吸口气,“谁说不是呢!都是你个小母狼,叫一向端正持重的爷,这会子只想跟你——做野下之合了!”

廿廿笑,娇羞地主动去亲亲十五阿哥的嘴。

“阿哥爷……稳当稳当。”

十五阿哥只能迭声轻哼,只顾将她抱得更紧些,为了分神,才缓缓问,“……方才,汗阿玛见你了?我在下头远远瞧着你跟德雅往这边儿来,不放心,这才跟过来。”

廿廿红着脸点头,“没事……汗阿玛就是叫我来改口。说我如今已是他老人家的儿媳妇,若还皇上、奴才地叫,便生分了。”

十五阿哥这才放心地笑了,“你可越发明白了吧,汗阿玛是喜欢你的。否则这么多皇子皇孙的侧福晋,汗阿玛都是不见的。”

廿廿心下悄悄地动,抬眸望十五阿哥,“那……咱们家侯侧妃呢?汗阿玛见过没?”

十五阿哥自不意外。

反倒还要意外这小妮儿竟然忍到了这么会子才提到侯佳氏去。

他含笑“嗯”了一声,“所有女子挑选,不管是外八旗的闺秀选看,还是内三旗的使女挑选,按例汗阿玛都是要亲自看的。”

“在选看之前,礼部和内务府更是早早将各旗待选女子的排单都呈给汗阿玛过目。故此就在选看之前,汗阿玛也是知道这一届女子里头都有谁家的孩子,父亲是谁,祖父是谁,都是什么旗份,都担过什么官职。”

廿廿垂首,“哦,那就不奇怪了。”

十五阿哥盯着廿廿,“……你,不愿意啦?”

廿廿轻轻摇头,“爷,将心比心,她终究刚失去孩子。六格格终究也还是爷的孩子,是皇上的孙女啊,什么能比得上这个孩子金贵去呢?”

“这样金贵的皇孙女没了,哪里是一个称号、一身花衣就足够补偿的呢?可是这些终究能叫她心里好受些,也是皇上和阿哥爷对她的安慰,我便觉着实在是应该的啊。”

十五阿哥眸中一亮,“你方才,也是这么与汗阿玛说的,是不是?”

廿廿含笑点头,“阿哥爷与皇上父子一心,我难道还敢在皇上与阿哥爷面前,说不通的两番话去?”

十五阿哥大笑,又将廿廿给圈紧了,“太好了,我可放心了。”

廿廿贴在他心口上,指甲尖儿挠着他心口出的正龙绣文,撅了撅嘴道,“阿哥爷还要为我悬心么?我又岂是那般不懂事,什么都叫阿哥爷悬心的去?”

“若我是那样儿的,皇上他老人家又为何选了我赐给阿哥爷去?”

廿廿心下说:所儿里已经有一个大侧福晋了,还不够么?

如果她再是那样的性子,那阿哥爷的所儿里就得乱成一锅粥,那又哪里是皇上想要看见的?

“而且,方才汗阿玛叫我改口的时候儿,还说要赏我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有什么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去。”

廿廿娇憨抬眸,高高仰视十五阿哥的眼睛,“我跟汗阿玛要了样儿恩典去,阿哥爷不怪我就好。”

十五阿哥又是挑眉,“哦?你还趁机主动跟汗阿玛要了恩典去?你好大的胆子呀你……”

他刮她鼻尖儿,“快告诉爷,你要什么恩典了?”

廿廿笑着拉下十五阿哥耳朵,悄悄儿地说了。

因乾隆爷依旧驻跸圆明园,十五阿哥自在园子里陪伴皇上。便叫侯佳氏、刘佳氏随点额和廿廿一起先行回宫。

廿廿自先拉了刘佳氏上自己的车,侯佳氏无奈只得跟着点额上了嫡福晋的车去。

夜色笼罩,车头的两把羊角明灯白光莹莹。

刘佳氏叹了口气,“之前当着侯佳氏的面,我也不好明说……不瞒小侧福晋,在热河这两个月,从得了六格格脱故的信儿之后,侯佳氏便每日都去求见阿哥爷,日日以泪洗面。”

253、撵去后罩房

253、

廿廿含笑垂首,握了握刘佳氏的手,“而刘姐姐也说了,阿哥爷平素都是在陪着皇上,并没有太多时辰回阿哥爷所来。那就是说,她闹,要求见阿哥爷,便也是闹到皇上那边去了。”

刘佳氏叹了口气,“因为今年是皇上的八十万寿,她那样闹总归不是个事儿,我便也尽我的本分,竭尽所能劝阻她。”

“可是她便也因此而恨毒了我,她说我自己有了三格格,就不管她没了六格格去……她还说,我是巴不得她从此没了孩子去。”

廿廿点头,年纪虽小却是满心的了然,“叫刘姐姐受苦了。阿哥爷彼时顾不过来,难免没能及时帮刘姐姐分忧去,那我就替阿哥爷给刘姐姐道个歉。”

“等忙完了皇上的万寿,回头我会将这话儿缓缓递给阿哥爷去,必定叫阿哥爷心下都明白刘姐姐在这事儿上提他背了多少的委屈去。”

“小侧福晋,千万别……”刘佳氏尴尬地红了脸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从不奢望阿哥爷会知道。”

廿廿却笑,“原本,姐姐才是阿哥爷身边儿最早的人,我说这话,姐姐千万别觉得我托大才好啊……”

两人相拥而笑。

回到宫里,刚到撷芳殿琉璃大门前,侯佳氏便变了色。

廿廿与刘佳氏挽着手缓缓从后头走上来,廿廿目光落在侯佳氏面上。

廿廿知道,侯佳氏是看见了撷芳殿琉璃大门前高高搭起的彩棚,还有他们的中所门前挂满的彩子。

刚遭遇失女之痛的人,自是希望全世界都与她一同悲痛吧。

便是在皇上的万寿大庆,便是普天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她旁的都能接受,却终究受不了自己家门口也是这样的喜气盈门。

都是在这一刻,廿廿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其实是更希望看见一个流泪、悲伤的额娘,而不是那个穿着花衣,满面得意的新贵啊。

侯佳氏立在门口呆呆地不走,廿廿直接越过她,走到点额身边,悄声问,“姐姐,侯侧妃回去后,依旧回东厢房么?”

东厢房北屋里关着骨朵儿,尚还来不及请皇上和阿哥爷的示下;而东厢房的南屋里,则还留着六格格夭折的怆痛去。

点额想了想,“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廿廿缓缓道,“刘姐姐先前曾在后罩房住过,那边曾经拾掇出来,按着刘姐姐的身份陈设过的。不如叫侯侧妃先挪到那边去住几个晚上,等皇上和阿哥爷回宫,对大侧福晋和六格格之事有了明白的示下,再让侯侧妃挪回来也不迟。”

点额定定看廿廿一眼,便也点头,“也好。”

含月扶着点额先进门去了,廿廿抬眸望点额的背影。

此时侯佳氏既然已经担了侧妃的称号,那能给侯佳氏住的地方,除了廿廿和刘佳氏所居的西厢房之外,也就只剩下点额的正房西屋了。

可是显然,点额不想将西屋给侯佳氏住。

这就是嫡福晋对于侯佳氏态度的折射了。

看来……侯佳氏自己为自己争取来一身花衣,嫡福晋也是意外,也是并不赞成呢。

廿廿缓缓转身望住侯佳氏,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侯佳氏果然一见廿廿的表情就被激怒了,上前盯住廿廿,“你又是什么意思?你想在嫡福晋面前搬弄是非,撵我去后罩房?!”

后罩房虽都是咱们所儿里的住处,可是后罩房在营造起初的用意是库房,又或者给家中的女儿、女仆们使用的,故此级别毕竟低于一进院和二进院的正房和厢房去。

以阿哥爷的身份却必定不会去的。

廿廿叹了口气,“穿了花衣的王爷侧妃,刚刚回到所儿里来,应该是带着‘衣锦还乡’的意思吧?可是回来却就要住进后罩房里去,侯侧妃,可真是委屈了。”

“你是故意的!”侯佳氏一双眼生得很媚,眼角微微上扬。

这样的眼妩媚起来,会十分动人;可若是发起怒火来,却容易叫人想起狐狸。

廿廿年纪小,个头儿比侯佳氏小点儿,可是廿廿却含笑挑眸,天成一份气度去。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连你都看出来了,嫡福晋又如何看不出来?”

“可是方才你也瞧见了,嫡福晋却没拦着,反倒顺顺当当地同意了呢。”

廿廿笑着上前,按住侯佳氏的手臂,“侯姐姐是聪明,可是咱们所儿里,谁是傻子呢?侯姐姐自以为赐授了王爷侧妃,便只是针对我来的么?“

“真不好意思,侯姐姐不单成功地惹恼了我,一不小心还会在咱们所而立犯了众怒,从你穿着花衣踏进这道门槛的时候儿,就已经是四面楚歌了呢。”

侯佳氏咬牙冷笑,还想反驳。可惜廿廿已经不给她机会,转身亲亲热热挽住刘佳氏的手臂,先进门去了。

八月十二日,乾隆爷从圆明园回宫。

卤簿全设,皇子皇孙前后亲为导引。

八月十三乾隆爷八十万寿当日,皇子皇孙依次彩衣而舞,上前祝酒。

这便是都学着当年乾隆爷给皇太后彩衣娱亲的规矩。

宫里宫外一片欢腾,撷芳殿中所里,东厢房的北屋,却像是被遗忘了的角落。

这日一众内眷都出门看戏去了,廿廿正好要来月事,肚腹疼痛,这便提早回了所儿里来。

这内院里难得如今日这般安静、空旷。

廿廿便忍不住转眸,望向那东厢房的北屋去。

那窗内,忽然传来沙哑的呼唤声,“你,你过来!”

廿廿左右看一眼,忙盯星桂和星楣一眼。她们两个赶紧带了四喜和几个小太监四散开,望着风去。

廿廿走到东厢房北屋的窗边,手指拢着袖口,“……姐姐叫我有事?姐姐怎忘了,嫡福晋可已下令,不准姐姐与外头交谈。”

窗内,被关了三个月去的骨朵儿,已是有些神形都涣散了,嗓子更是干哑。

即便不能跟外头说话,嗓子却也坏了。

从来真正能伤到人的,不是外因,都是自己心内的火呢。

骨朵儿隔着窗纸咬牙道,“我问你,阿哥爷他、他说过什么没有?他说没说过,他信侯佳氏那蹄子的话么?”

254、她说无辜

254、

廿廿摇头,“此事阿哥爷怎么会与我说呢?阿哥爷该跟嫡福晋说,或者跟侯侧妃单独说。”

“总归这事儿,也与我无关不是?我便也不该随意打听~”

骨朵儿紧咬牙关,隔着窗户纸盯着外头那朦胧的身影。

她的窗子还没有满镶玻璃,只中间儿一块窗户眼儿上是玻璃。偏小侧福晋那蹄子故意就不站在玻璃前边儿,而是躲在窗户纸边上。

叫她根本无从去知道她面上的神色!

骨朵儿紧咬牙关,“我与你说,我是冤枉的!天知道那毒虫是从哪儿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烦她,我是不待见那孩子……可是我还不至于要趁着她不在,就害了她的孩子去!她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又不是个阿哥,我要那条小命做什么?”

“况且,咱们整个所儿里,谁不知道我跟她闹得最僵去。她那孩子但凡出半点事儿,我便必定择不开去。我躲都躲不及,我还给我自己去找那罗乱么?”

廿廿也同意,“大侧福晋说得没错,自从六格格脱故,咱们所儿里所儿外,甚至整个后宫,连带着皇上,都自然而然相信了就是大侧福晋呢。”

骨朵儿咬牙切齿,“他们难道都相信了她?就连皇上和阿哥爷也……?”

廿廿叹口气,“要么她八月初一回宫来的那天,怎么穿了花衣,又称侧妃呢?这花衣和称呼的分量,大侧福晋原本该比我明白。”

骨朵儿沙哑地冷笑起来,那声音像是掠过夜空的寒鸦。

“……她是想跟你我平起平坐!”

廿廿叹口气,“我终究比她进所儿晚,又欠了她额娘侯夫人一个情面,那我便只能忍着了。”

窗内,忽地无声。

廿廿挑挑眉,“大侧福晋的话说完了,是么?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星楣恨得咬了咬牙,“她都到这步田地了,嘴还咬得紧,竟还是不肯吐口儿!”

廿廿也不意外,“她原本都已经被扣上一个毒害六格格的帽子去,她若再承认了是她安排侯夫人被牙青咬了的事……那她岂不是给自己找死呢么?”

“只有一罪,终究好过双罪并罚。”

星楣冷笑道,“更可笑的是,她还跟格格您说她无辜……她想干什么呀,还想把您当qiāng使,去给她在皇上和阿哥爷面前喊冤不成?”

廿廿指尖撑住眉梢,淡淡而笑,“我并非一定不肯。只是,要看她用什么来跟我换。”

“我想要什么,她心里应该有数儿;而在这后院里,她以为还有谁肯为她出这个头么?”

“格格,难不成你真的肯为她……?”星楣有些着急起来。

廿廿静静垂首,“我说了,一切都看得失轻重。”

“可是格格忘了她曾经对你……”星楣咬紧嘴唇。

廿廿歪头看了一会子地砖上的日影清浅。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在这后宫里,就更是如此。”

廿廿肚子疼,便在炕上趴着,迷迷糊糊也睡不着。

四喜鸟悄儿地进来,守着规矩,太监不宜进福晋们的卧房,只在隔扇门外头说话儿。

星楣倒是啐他,“主子歇晌呢,你这会子窜进来做什么?便是有话儿,先告诉我们吧,我们进内给你回去。”

四喜却不吱声。

星楣便恼了,“嘿,你既本是个闷嘴的葫芦,就别进来回话啊。既进来了,又怎么还绷着不说话了?”

廿廿心下一动,便叫星桂撩起帐子来。

她裹了件大衣裳,端正坐起来,“星楣,叫四喜进来回话。”

果然,四喜进来回的,正是初一那天廿廿叫他打听的十一阿哥家那位新封的侧福晋刘佳氏的事。

四喜先请罪,“奴才笨,进宫的日子又短,在宫里没熟人,更没根基,故此想打听十一阿哥所儿里的事……颇为费劲。直叫主子等了这么些天,是奴才不中用。”

廿廿便笑了,将手边一个新橙扔给他去。

“我叫你办事,又没限定你时辰。反正这事儿我又不是急着要用,只是叫你打听着就是了,你慌什么去?”

“再说,你的来历和根底,你到我跟前那天,我不就知道了么?所以我哪儿指望你一天半日就能问明白去?”

“话又说回来,若你当真能一天半日就问明白去,我啊,倒要治你的罪呢!”

四喜一时没听懂,只傻傻看着廿廿。

廿廿莞尔轻笑,“别傻了,先回话。”

四喜忙道,“回主子,主子当真说对了,十一阿哥的这位侧福晋刘佳氏,当真是跟咱们所儿里的刘庶福晋、十七阿哥所儿里的刘格格是同门的出身!”

“那位侧福晋啊,从前是十一阿哥名下的官女子,小名儿叫瑞云……”

廿廿便笑,“去,这个也是你说得的。”

四喜赶忙请罪,“奴才不敢了。”

廿廿抬眸望星桂,“刘姐姐小名儿里,倒是也有个云字呢。”

星桂含笑道,“正是。刘庶福晋闺名叫‘锦云’。”

四喜便也笑嘻嘻道,“不仅名儿像,命运更是相似。那位侧福晋在三十五年的时候儿,给十一阿哥诞下二格格;四十年的时候儿,又诞下三阿哥去绵縂阿哥……”

廿廿也是笑,“哎哟,倒是跟刘姐姐的确相似,都是儿女双全。”

“而且,既然她曾诞下二格格,便足以证明她也是最早到十一阿哥身边儿伺候的人。在二格格之后,时隔八年还能诞下绵縂阿哥来,也可见她的得宠。”

四喜道,“正是如此。故此十一阿哥嫡福晋薨逝之后,这位刘侧福晋在一众侧福晋的排位里,倒是最高的。”

廿廿微微眯了眯眼,“那位二格格……既是三十五年出生的,那如今已是厘降快十年去了。你可打听了,二格格许配给何人了?”

四喜含笑道,“奴才复命晚,奴才自不敢怠慢,便能打听的都多打听了些——二格格许配给敖汉博尔济吉特氏固山贝子吹济扎尔之子——固山贝子德威多尔济。”

廿廿微微扬眉,“哦?也是许配给敖汉部了?那倒是跟质亲王家五格格的婆家是一家儿的。”

255、婆母

255、

廿廿指尖儿在掌心里画了画,“二格格厘降时,皇上赐的名号是什么?”

四喜当真还没给问住,立即答,“是县主格格。”

廿廿也有些意外,“哦?皇子使女所出的格格,竟封了县主格格去?”

按例,郡王家的嫡女,才能封县主。

而这位十一阿哥家二格格出嫁的时候儿,十一阿哥还没封爵呢,只是皇子;更何况她还是庶出啊。

廿廿随即垂首,便也笑了,“原来症结在这儿。”

便也怨不得质亲王家五格格心下难受了。同为皇子之女,同是嫁到敖汉部去,质亲王家五格格还是嫡出的格格呢,却也封了个县主。

倒是跟十一阿哥家的庶女,是相同的品级去了。

偏五格格的额驸是敖汉部的郡王,二格格的额驸是固山贝子,郡王比固山贝子高了两级去。

这样将来到了婆家去,心下难免不得劲儿,倒好像皇家更看重这位庶出的皇孙女去,却不在乎嫡出的皇孙女了似的。

廿廿眼帘轻垂,“这样说来,这位刘瑞云当真是有子有女,又有宠。”

“此时十一阿哥福晋已然薨逝,十一阿哥所儿里没有嫡福晋,在几位侧福晋里,怕就是这位刘侧福晋排位最高。”

星桂也是点头。

廿廿忽地冲四喜眨了眨眼,“你的差事办得好,可是若我还是贪心,想多知道另外一个人去呢。你是否还能答得上来?”

四喜忙道,“但凭主子问就是。奴才若知道的,现下便回给主子;若奴才不知道的,奴才回头再设法打听去就是。”

“只要主子不嫌奴才办事慢就是!”

廿廿含笑点头,“……这出了一位格格、一位阿哥的,便已是得宠如此。那,出了两位阿哥的呢?”

廿廿没直接说是谁,星桂也是愣了愣,倒是四喜想了片刻便明白了,“主子问的,可是李佳氏?”

廿廿含笑点头,“李佳氏出了绵偲阿哥,还出了绵恪阿哥不是?”

四喜想了想,“依奴才看着,这位侧福晋虽说出了两位阿哥,但是却好像不是那么得宠的……”

廿廿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四喜终于交了差事,开开心心出去了。

星桂小心瞧着廿廿,“格格……这是?”

廿廿眨眨眼,“绵偲阿哥出继给十二阿哥,可是十二福晋也已经薨逝了。那便这位李佳氏,依旧还是绵九福晋的婆婆啊。”

八月二十,乾隆爷的八十万寿庆典告一段落。二十一日起,王公大臣们也正式脱了花衣,恢复寻常时候穿的素色暗纹衣裳。

九思回来传话儿,说阿哥爷二十一日晚上就可回所儿里来了。

东厢房里锁着的大侧福晋骨朵儿终于慌了神去。

阿哥爷回来,便意味着可以腾出手来问她的事。

可是她尽管嘴硬,坚持六格格的夭折与她无关;可是凭阿哥爷对侯佳氏的宠,况且侯佳氏随着阿哥爷赴热河,一走就是几个月,她也不知道侯佳氏都会在阿哥爷面前嘀咕什么去。

——若不是阿哥爷相信了侯佳氏的话,阿哥爷为何会叫继续锁着她呢?

她犹豫了多日,还是趁着星桂从她窗前走过的机会,从窗子里扔出一个纸团儿来。

星桂忙捡起来塞进袖口里,却是借着打水的当儿,与骨朵儿的使女星燧低声说:“……只是怕那纸团儿惹事,倒连累了我们主子,我这才给捡起来的。我却不是非要给我们主子看的,还请你转告大侧福晋。”

星燧跟着骨朵儿熬了三个月去,从前的心气儿都快被磨平了,见星桂如此说,竟是一把抱住了星桂去,“我的好姑娘,我替我们主子求求你……万万请小侧福晋看看。”

“这事儿总归也是小侧福晋想知道的,小侧福晋那日说过之后,必定也是在等着我们主子的信儿呢。好姑娘,你就将这信儿转给小侧福晋就好。”

星桂依旧淡淡的,拂开星燧的手说,“我们主子倒没等什么信儿,怕是大侧福晋想多了。我们主子那日说得明白,这些事总归与我们主子无关,我们主子懒得掺和。”

“不过这纸团儿我既然捡了,也好歹不能给大侧福晋扔回去不是?今天姐姐你又这么言辞恳切地说了,我倒不好意思拂了姐姐你的面子去。”

“不如这样,我且寻个机会,试着将这东西往我们主子面前递一递。不过,我们主子是否肯看,更是否肯信,我却是做不得准的。”

“还请姐姐回去与大侧福晋说下,一别指望,二呢更未必就有回信儿了。”

星燧也自是千恩万谢的。

回到西厢,星桂将这事儿与廿廿说了,将纸团儿掏出来给廿廿。

廿廿看罢,微微眯了眯眼。

——骨朵儿在纸团里写:“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便是安排了、算计了,也只是冲着侯佳氏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狗儿是你的,我只以为是十七阿哥的!”

“我也是后来,那事儿发了之后才知道,那狗儿竟然是你们家进献给十七阿哥的……我也没想到,这事儿倒将你给装进去了。”

廿廿将纸团儿抹平,折叠好了,交给星桂,“收好了。我回头还得与她细问。”

星桂有些吃惊,“格格……您是接受了她的说辞不成?”

廿廿想想,“是还有疑点,我也不会就这么简单便全都相信了她去。”

“只是……”廿廿眯了眯眼,“只是她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再说我当日还没指婚,她又怎么会未卜先知,竟能提前设计了来害我呢?”

星桂悄然看一眼外间正在做针线活的星楣,压低声音说,“可是格格别忘了,那绵九阿哥的福晋却是处心积虑要害格格和牙青的。难道不是绵九阿哥的福晋与大侧福晋合谋的?”

廿廿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怀疑过。不过眼下我还拿不到雅馨那边儿的实情,故此这会子还不好就认定了是大侧福晋去。”

“所以……格格还是决定要帮大侧福晋了?”

廿廿点点头,“她是大侧福晋,排位在我前头。有她在,我又捉着她的把柄,总归比没了她更好。”

256、阿哥爷频频回头

256、

“可是大侧福晋此时的处境,仿佛已是罪名坐实了的。格格又如何帮她去?”

廿廿点点头。

毒虫又不会说话,况且捉到之后已是弄死了,无法作证它究竟是不是大侧福晋派出来的。

这道理就跟当初牙青咬了侯夫人一样,利用的就是这些东西的不能口吐人言,便任凭人类去信口雌黄了。

“这自是困境,不过转个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便利去?”廿廿妙眸轻转,却是慧黠轻笑。

星桂迷惑了,“格格,这是怎么的呢?”

廿廿轻叹一声,“也许是我此前经历过牙青那一回事,这次反倒有了些经验,心能安定下来些,不似头一回那么慌张了。”

次日,是乾隆爷万寿庆典的结束之日。

嫡福晋点额带着侯佳氏进内廷给乾隆爷谢恩,廿廿只推托来了月事,肚子疼得不敢动,这便没去。

整个内院和外院的人都在为阿哥爷回来给洒扫预备着。

廿廿觑着机会,悄然走进东厢房,立在板墙外与骨朵儿说话。

这会子南屋里没有侯佳氏住着,当真是方便多了。

“……可是阿哥爷他,他肯相信我也是无辜的么?”骨朵儿自己心下却还是没底的。

廿廿轻轻一笑,“如果我不是看准了阿哥爷兴许还是肯相信你的,那我就也绝对不会答应帮你。在这后宫里,咱们女人能做的事,是顺水推舟,可不是逆龙鳞。”

骨朵儿有些兴奋起来,“你从哪儿看出来阿哥爷还是有些相信我的?你快告诉我!”

廿廿含笑垂首,“……宫里关押人犯的地方多了。便是侯佳氏如今盛宠,我都能将她撵到后罩房去;怎地,若大侧福晋你当真有事,阿哥爷却又为何不叫人将你给挪到后罩房去,或者找间空的库房、柴房的给你锁了?”

“你便是被禁足,也依旧还是在自己的东厢房北屋里。这屋子可是内院里除了嫡福晋的正房之外,地位最高的屋子啊。”

骨朵儿心下倏然一亮,“……真的?!”

廿廿望着那板墙上大漆干燥隐约起的纹路,缓缓道,“我今儿来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先安心的。可我依旧不是给你许诺,终究阿哥爷那边,尤其是皇上那边的心思,不是咱们能猜得明白的。”

廿廿将话说完,并不久留,立即转身出了东厢房,回到自己的屋子。

星桂又小心地在廊檐四周看了看,这才回来。

“可是……格格,若你当真帮了大侧福晋去,岂不是要与侯庶福晋、甚至是嫡福晋公然做对了去?”

廿廿也是幽幽一叹,“我跟侯佳氏的结,总归已经解不开了,我还在乎多这一桩去么?”

“至于嫡福晋……”廿廿捏了捏眉心,“我现在的确还是不好拿捏她对大侧福晋的心思去。不过我总归觉着,侧福晋之位上多一个人,总归比只剩我一个人要好。”

“为了这个,这点子风险便也值得去冒。”

“只是……”星桂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说,“倘若格格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那总归要提前做些预防去。”

廿廿点头,“我明白。若这件事当真会触怒了嫡福晋,我便得想些法子自保才好。”

晌午时分,嫡福晋带着侯佳氏,终于迎候了十五阿哥一同回来。

同时回来的,还有小二阿哥绵宁。

这一场乾隆爷的万寿庆典,所有的皇子皇孙都跟着一起忙碌了这么久去。

众人说说笑笑一路往回走,廿廿跟在十五阿哥与嫡福晋后头,只絮絮地与绵宁说话儿。

廿廿问绵宁在皇上跟前献舞祝寿,以及骑射竞技的事,全都是热闹的事,一向性子宁静的绵宁也忍不住说起来眉飞色舞。

这样旷古的盛典,终究都是要十年才得一回,而乾隆爷上一回的七旬万寿时,绵宁还没出生。这一回倒是绵宁头一回赶上,自是欢快不已,一壁走一壁兴奋地讲给廿廿听。

他们两个虽说相差六岁,却还都是小孩儿。况绵宁是男孩子,身量上已经不比廿廿矮,两人肩并肩地走,倒格外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甚至,比廿廿和十五阿哥在一起走,更和谐些。

毕竟廿廿是小了十五阿哥整整十六岁,而她与绵宁之间的年纪差距不过六岁,还不足与十五阿哥年纪差距的一半。

十五阿哥在前面与点额一起走着,却恨不能后脑勺上也长了一双眼睛。

原本还是矜持着,只在回廊转弯处才顺着转弯的当儿,自自然然地看后头一眼。

待得到了后来,十五阿哥都已经控制不住,主动地回头去看他们两个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去问。

——他每次回头,都只看见那小人儿或埋头、或歪头,专心致志地与绵宁说话,竟连一个眼神儿都没回给他过。

廿廿这才含笑抬眸,“我是问小二阿哥在皇上面前跳舞贺寿的事儿呢……咱们小二阿哥平素端正稳重,我还没见过他跳舞什么样儿。”

“况如今一种皇孙里,咱们小二阿哥还是最小的一个,故此皇上必定先饮了小二阿哥的祝酒去才是!”

十七福晋去年年底为十七阿哥终于诞下了长子,可惜尚未满月就夭折了。这便还是绵宁在一众皇孙里是最小的一个。

点额听罢便也笑了,“小二啊,他是平素不苟言笑的性子,跟咱们阿哥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不过呢,只要是在皇上跟前的事儿,甭管什么,便是这些他平素并不经常做的事儿,他却也都极为上心,要做就做到最好去。”

廿廿含笑道,“小二阿哥的性子,自是一半来自阿哥爷,一半来自嫡福晋。我瞧着咱们阿哥爷好像没那么会跳舞;那小二阿哥这跳舞的本事,必定是从嫡福晋这儿来的!”

“如今虽说嫡福晋身子尚在将养,不过咱们小二阿哥跳的舞里,也已经跳出了嫡福晋的那一半心意来呢!”

定额不由红了眼圈儿,欣慰地笑,“小侧福晋就是这般善体人意……你说的是啊,身为额娘的,宁愿自己羸弱病榻,若能换得自己的孩子活泼康健去,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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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吃饱了再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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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前面已经到了东西厢房前。

点额含笑对十五阿哥道,“阿哥爷从秋狝热河,到回宫来忙碌汗阿玛八旬万寿之事,这前前后后也都已经三个月了。”

“妾身还好,便是心下思念阿哥爷,终究是老夫老妻。可是小侧福晋不一样,她年轻,又是新婚,心下必定思念阿哥爷思念得紧……”

点额笑着促狭地看廿廿一眼,伸手推了十五阿哥一把,“阿哥爷便还是老规矩,到小侧福晋屋里歇晌吧。我啊,头午忙碌了这一会子也累了,便不伺候阿哥爷了。”

点额伸手拉住绵宁,“况我与小二还有好些话想说,阿哥爷便给我们母子点儿时辰吧。”

廿廿面上羞涩,却也不拒绝。

她只是坏坏地回眸,故意扫侯佳氏一眼。

总归阿哥爷是什么身份,正房睡得,厢房睡得,却是总不能去睡后罩房的。

将侯佳氏给撵到后罩房去住,形式上的意思就相当于皇上的嫔妃被摘下了绿头牌去一般。

侯佳氏瞧见了,自是满眼的怨恨。

廿廿随十五阿哥回到了她的西厢房去,关了板墙上的门,十五阿哥便哼了一声将廿廿给拢进怀里来,“……方才故意跟绵宁说话,却不搭理爷,嗯?”

廿廿笑起来,“哪儿有故意?分明是阿哥爷与嫡福晋并肩而行,我在后头够也够不着,便只得与小二阿哥说话了。”

十五阿哥咬牙道,“……爷虽是与嫡福晋并肩而行,可是一颗心还不是吊在你身上?”

廿廿含羞而笑,“那既然阿哥爷的心吊在我身上……又何必在乎那么一会子?”

“我便是与小二阿哥说着话儿,那一段路又哪里长了?”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儿,“你这小嘴儿,总有的可说,倒叫爷都急得顾不上跟你斗嘴去。”

廿廿扬眸,“爷急什么?”

十五阿哥又是咬牙,故意在她耳边粗喘一记,“……你说爷急什么?”

幔帐落下,十五阿哥急得都等不及廿廿卸下衣袍。

只将那袍子下摆撩开了,便急吼吼起来。

正房里,含月又到窗边朝右手边看了一眼。

“今儿,时辰倒是仿佛有些长。”

点额垂下眼帘,“刚回来,贪嘴些也是有的。不过不是才报了月事么,算算日子。”

含月应声去捧了记事的簿子出来,里头记录的都是内院里女人们的月事日子。

含月翻了,心下细细算了算,“回主子,应当还在期内。”

点额点点头,“那倒无妨,就让阿哥爷多盘桓会子去吧。难得她乖巧懂事。”

廿廿红着脸,用帕子盖住了眼睛去。

“阿哥爷忒凶……人家月事才走,阿哥爷就……”

十五阿哥疲惫又满足地笑,搂着她小小的身子,“是你坏……谁让你赶在爷回来的时候儿来月事?明知道爷都憋坏了……”

廿廿掐十五阿哥一把,“爷还能不能讲理了?这月事的日子,哪儿是我能自己决定的?”

十五阿哥笑起来,“……爷也加了小心,不是没碰坏了你么?再说,你也说了,不是刚走了么。”

廿廿盈盈若泪,搂着十五阿哥道,“那阿哥爷也不能这么凶……我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阿哥爷真的是,吓坏我了。”

十五阿哥心下满满的联系,忙捧着面颊起来,细细密密亲了好一会子。

“爷给揉揉,不疼了啊~”

当晚,十五阿哥在正房里,召大家一起问大侧福晋的事儿。

廿廿去得迟了一步,远远瞧着十五阿哥就像一头吃饱了的老虎,往常的犀利化作了一点子慵懒。便是坐着都没如往常一般的正襟危坐,而是斜歪在迎手枕上。

廿廿上前行礼,点额便笑,“小侧福晋,你今儿倒来晚了。”

廿廿红了脸去,也不敢瞟十五阿哥,便含混应了声,这便坐下。

幸好大家这会子的注意力都在大侧福晋和六格格夭折的事儿上。

“人都来齐了,”点额先收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侯佳氏,你先说说吧。”

侯佳氏听罢,眼泪便已经落了下来,起身上前,便在十五阿哥炕边跪倒,“阿哥爷……您一定要为咱们的六格格做主啊。她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还那么小。”

“她还在妾身肚子里的时候儿,就受了惊吓去;好容易妾身拼了命地将她给生下来,还自庆幸是阿哥爷的福气托着,叫她终于能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儿,可是哪成想,还不满一周岁,她就,她就……”

侯佳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

使女们无令不便上前,还是王佳氏起身,蹲下来扶住了侯佳氏去。

侯佳氏感激地看了王佳氏一眼,落泪继续道,“妾身随阿哥爷赴热河,想来那时候大侧福晋便因为这个而记恨了妾身吧?”

“原本嫡福晋、小侧福晋也都曾经与妾身说过,六格格还没满周岁,怕妾身惦记着孩子,舍不得离去。可是妾身坚持说,阿哥爷比孩子更要紧,在大侧福晋病了、小侧福晋又要照顾嫡福晋,阿哥爷身边少人伺候之时,妾身还是毅然决然抛下孩子,随阿哥爷而去。”

“妾身是想着,六格格懂事,等妾身从热河回来,六格格就能听懂话了,到时候儿妾身与她说明白,她必定也能明白妾身的心……”

“可是何曾想,何曾想啊,妾身回来却再也看不见六格格了,再也看不见咱们的孩子了啊……”

侯佳氏说到后来,已是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十五阿哥的眼圈儿也红了,“将完颜氏带上来回话!”

廿廿静静转眸看向门口。

骨朵儿被两个妈妈里押进来,两个妈妈里的动作,是要将骨朵儿在大门口就给按跪下的。可是骨朵儿偏偏不肯,狠狠一震肩膀,冲她们两人喝道,“大胆奴才!你们给我滚开!”

便因为这一声,廿廿心下倒对骨朵儿又多了一分赞赏去。

不愧是完颜阿骨打的子孙,血脉里有金代皇室的尊贵,更有一把子硬骨气。

【明天见,亲们五一节快乐~】

258、如果你被推到悬崖边儿上

258、

见骨朵儿进来竟是这样一般模样,侯佳氏登时受不了了。

她指着骨朵儿,大哭道,“大侧福晋果然是铁石心肠!害了我的六格格,大侧福晋竟是半点悔过之心都没有么?”

骨朵儿盯着侯佳氏冷笑,“你的孩子死了,你是该伤心。可是也没的你伤心就可以撒失心疯,就可以冤赖旁人的!”

“你孩子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不留下照顾你的孩子,你怎反倒咬我来?”

点额不由得皱眉。

是她下令将骨朵儿给锁进她自己的房里,骨朵儿刚放出来就矢口否认,这又何尝不是在否定她呢?

点额缓缓道,“大侧福晋,你先别急着喝骂她去。她终究刚失了孩子,那孩子也是记在你的名儿下,叫了你快一年的额娘去,这么说没就没了,你难道就不难过么?”

“她现在是难过得失心疯了一般,可是若你怜惜那孩子,这会子便也不该与她这样说话不是?你若心里有气,尽管来与阿哥爷和我说。将你锁起来,是阿哥爷与我的意思!”

点额自从乾隆五十年小产之后,因气血双虚,已经五年多没有说过这样重的话了。这话一出口,便连骨朵儿都微微一颤。

她下意识,悄然转眸看向廿廿去。

廿廿淡淡垂眸,避开了骨朵儿的神色去,只是平静地端起椅旁茶几上的盖碗,缓缓地喝了口茶。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骨朵儿却因之平静了下来。

骨朵儿扬眸走上前给十五阿哥和嫡福晋请安,“……阿哥爷和嫡福晋只说暂锁着我,等阿哥爷回来了再查清楚。却从未定了我的罪去,更从未直指我为毒害六格格的凶手不是?”

“阿哥爷和嫡福晋尚且如此,我倒要问问侯佳氏又是哪儿来的胆子,敢在阿哥爷和嫡福晋面前就这么直接定了我的罪名?”

“难不成侯佳氏的意思是,她没了格格,可是身份反倒因此尊贵了起来,甚至都凌驾到阿哥爷和嫡福晋之上去了不成?”

十五阿哥没说话,视线从在场所有人面上打了个转,有意无意在廿廿喝茶的时候儿停了那么一停。

点额见阿哥爷不肯说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大侧福晋,你既说自己无辜,可总归这样空口无凭不成。”

“现在当着阿哥爷的面儿,你倒说说,你用什么来反驳?”

骨朵儿也是咬牙,迎上嫡福晋的眼睛,“嫡福晋既说到‘空口无凭’四字,那我也要当着阿哥爷的面儿反问嫡福晋一声,侯佳氏认定了是我害了六格格,证据又是何在?”

“方才她是哭得可怜,可是再可怜,再失心疯,再几欲昏厥,却也都不能就当做了证据,而让阿哥爷和嫡福晋忘了,她那些全都是空口无凭啊!”

十五阿哥就在这会子,忽然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动作不明显,看上去可能只是垂首之间,有没有赞许之意极难分辨。

点额缓了口气,“大侧福晋,那我问你一句:六格格出事那日的早饭,你可曾将一碗鲜鱼汤赏给六格格去?那鱼汤是以刚捞上来的活鱼熬就,里面你特地嘱咐了不加葱姜蒜等任何荤腥,甚至连佐料、甚至盐都不放。”

“只是鲜鱼加水煮出来的汤……”

点额偏首看十五阿哥一眼,“五月本就是五毒横行的时节,六格格要去花园子里玩儿,那些草木繁盛之地难免有毒虫爬过。”

“而毒虫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就是鲜鱼。若是普通的鱼汤,里头加了葱姜蒜,又或者是八角桂皮胡椒之类味重的佐料,毒虫便也不至于趋近……”

“可是咱们人啊,要喝鱼汤,却也没有几人受得了什么佐料都不放吧?故此,大侧福晋,难道不是你故意给六格格赏了这样一碗鲜鱼汤,叫小小的六格格染了满身的咸鱼腥味,继而招来了毒虫么?!”

廿廿心下也是一动。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那骨朵儿的确是有嫌疑的。

骨朵儿倒也不慌,冷笑道,“嫡福晋原来是因为这个?可是嫡福晋可曾忘了,六格格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幼童!谁不知道幼童不宜吃重油、重盐,便是重味的佐料也不宜放入,以免叫小孩子上了火去。”

“那些日子,侯佳氏不在京,偏六格格那孩子还留在我屋里,便是每顿饭都是与我一起吃的。我再怎么看不上侯佳氏,可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饿着。”

“她还没将奶全都断了,我便想着饭房一向都是给奶嬷嬷们熬鱼汤下奶的,那鱼汤同样什么佐料都不放……我忖着,鱼汤八成是对小孩子的胃口,且对她身子有好处,我这才特地吩咐饭房预备了给她喝的!”

“鲜鱼是听说能招来蛇虫啃咬,可是却也未必是所有的鱼都能招来蛇虫吧?否则咱们的饭房,皇上的膳房,乃至那些鱼塘里,岂不是都要变成蛇虫之窝,活生生的成了‘虿盆’去?”

骨朵儿的话掷地有声,十五阿哥终于抬起眼帘来,将目光盯在她面上。

点额深深叹口气,“大侧福晋……我以为,等阿哥爷回来了,在阿哥爷面前,你好歹还有一丝悔悟之心,肯与阿哥爷说出实话……”

骨朵儿瞪住点额,“我说的,便都是实话!嫡福晋只凭一碗鱼汤,便能认定是我毒杀了六格格,嫡福晋这难道就不是草菅人命了么?”

“六格格是阿哥爷的骨肉,夭折了自然可怜;那我呢,我难道不是皇上亲赐给阿哥爷的侧福晋,我若是这么就被冤枉死了,就不可怜了么?”

点额纵然虚弱,这一刻也神色凝重,眸光里有了重量。

“……看来这些日子叫大侧福晋闭门思过,还当真没错,大侧福晋的头脑比之五月间冷静、缜密了许多,便连口才也长进了!”

“完全不像是,被禁足了三个月的人啊!”

骨朵儿笑起来,“嫡福晋,若是你被推到悬崖边儿上,只需一个趔趄就将落下深渊、万劫不复,那你也会如此的!”

“我若到这个时候还不冷静下来自保,那我就只会比六格格,死得还要更冤!”

259、你们说的都不算

259、

骨朵儿嫁进宫来四年,虽也一直都是桀骜难驯,可是这次却还是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十五阿哥的面儿,这般正面顶撞嫡福晋。

点额本就身子虚弱,这会子说话耗了气去,已是脸色苍白,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阿哥爷……事实俱在,大侧福晋她,却还是不肯认。我怎么都没想到,叫她禁足三个月,她竟半点悔过之心都没起。”

点额身子倾斜,倚靠在迎手枕上,自然伸手过去给十五阿哥,仿佛想从十五阿哥那里汲取一点力量。

“所以目下能为大侧福晋定罪的证据,”却正巧十五阿哥霍地坐直,手臂恰在点额伸出手去的前一刹那错了开去,“只有那一碗鱼汤,是么?”

点额黯然垂下眼帘,将手悄然收回,疲惫地点头,“阿哥爷,是毒虫伤人……毒虫并不会口吐人言,且在咬伤六格格之后,当场就被打死了。”

“内务府也曾将当日管着园子花草的园户们都拘禁起来审问,可是几审下来,却并未发现疑点——毕竟五月间就是蛇虫复苏、肆意横行的季节。”

“而人气旺盛的宫苑里,正常而言是蛇虫避之不及的,可是除非有特殊的理由——譬如说,蛇虫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它们有的刚从蛰伏里醒来,是最需要新鲜食物的时候。”

“而咱们六格格刚刚周岁,单单是这样新鲜的幼童味道,已经足以吸引饥饿的毒虫;而如果再加上新鲜的鱼腥味,蛇虫是根本抗拒不了的……”

点额说几句便要停下来疲惫地喘一会子,“故此,阿哥爷,大侧福晋早不给六格格赏下鱼汤,晚不给六格格赏下鱼汤,偏偏是那天早上……这样的巧合,便不该只是巧合,足以证明是大侧福晋有心为之!”

“阿哥爷若再要旁的证据,毒虫已死,园户也再找不到旁的疑点,那么一切的疑点便都只归结在大侧福晋的那一碗鱼汤上……”

十五阿哥好像有些为难,摇了摇头,“真的就再没旁的证据了么?只是这一样儿?”

点额疲惫地点头,“是,就这一样。”

十五阿哥叹口气,“唉,虽说这当中的确有些嫌疑,可是若以这样一个孤证就认定是大侧福晋……仿佛的确有些武断了。”

点额一惊,忙道,“阿哥爷!六格格还那样小……人死不能复生!”

就在此时,外头的奏事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

一般情况下,太监都是最有眼色,奏事太监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敢在这时候非往里头跑。

总管太监三庚也跟着一起进来,给十五阿哥递眼色。

十五阿哥便抬手叫停,不叫点额再说下去,只问那奏事太监,“何事?”

那奏事太监忙道,“回主子,是传旨太监到了!”

在场众人都是微微一震,点额停了嘴,便连侯佳氏也不敢再哭。

十五阿哥连忙起身,重肃衣冠,带领众人一起迎出去,到前门外亲自接旨。

是如意来给传的旨,而且如意是跟随着十五阿哥一直从前院走到后院来的。

一众女眷便也都明白,皇上这旨意是针对后院的。

众人不知是吉是凶,只各自谨肃,按着名分跪好。

骨朵儿最是紧张到脸色苍白,她伸手迅速扯了廿廿衣袖一记,求救地看着廿廿。

廿廿向她点点头,并不多话,只是一同跪倒接旨。

如意高高而立,扬声道,“传皇上口谕,十五阿哥已封嘉亲王,按例嘉亲王内眷也该封赠——封嘉亲王正妃喜塔腊氏为嘉亲王嫡福晋;”

“封嘉亲王侧室完颜氏、钮祜禄氏为嘉亲王侧福晋;”

“赠嘉亲王官女子刘佳氏、嘉亲王大侧福晋名下家下女子侯佳氏,为嘉亲王庶妃……其余官女子、家下女子皆号格格。钦此。”

如意传完了口谕,这便重新一掸袖子,在十五阿哥和一众内眷面前跪倒,重新按着他自己的身份见礼。

十五阿哥连忙亲自搀扶,叫三庚去取了银子,赏了五两给如意。

一众内眷则都惊呆住,半晌不知该如何。

倒是廿廿先含笑向骨朵儿一礼,“小妹恭贺大侧福晋受封之喜。”

骨朵儿则又惊又喜,竟是双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宫里,这是大清的天下,谁说的都不算,除了皇上——皇上说正式封她为嘉亲王的大侧福晋了,那就是说皇上不认为她有罪,她可以活下来了,她没事了!

廿廿淡淡转眸,瞟过一旁同样傻了的侯佳氏去。

侯佳氏虽说正式得了名分为嘉亲王庶福晋,可是这名号只是“赠”,也即是说没有正式的名号,没有正式的品级,也没有册封礼。

更难堪一点的,其实是皇上口谕里对侯佳氏身份的界定——她是大侧福晋名下的家下女子。

尽管母家为内务府世家,尽管父亲是上驷院卿,可是她的身份却依旧还是内管领下。也就是说,她都还不是十五阿哥的官女子,她只是家奴,是家下女子。

十五阿哥亲自去送如意出门,点额也尴尬地站了有一会子,才叹口气转头望一眼骨朵儿,“……大侧福晋,恭喜你正式得封。”

她回头,吩咐三庚,“将大侧福晋住处的人,都撤了去吧。”

点额说完便转身走回她的正房去,背影瞧着,那般的沉重。

见点额都如此,其余沈佳氏等人便也都只得上前,给骨朵儿行礼道喜,又给廿廿道喜。

廿廿含笑道,“今儿是大侧福晋的好日子,也是众位姐姐们的好日子。今晚我做东,不如咱们去给大侧福晋热闹热闹?”

侯佳氏自是不肯去的,甚至不顾了体面,当场便冲地面啐了一口去。

其余沈佳氏和王佳氏也有些尴尬,却终究都是推辞了。

骨朵儿恼得咬牙,廿廿却伸手按住她的手去。

“今晚我陪姐姐好好吃一杯。”

刘佳氏依旧立在原地,也是缓缓而笑,“若两位侧福晋不嫌弃,便也加上奴才一个吧。”

“好呀!”

廿廿上前拉住刘佳氏的手,走回来,另一只手拉住了骨朵儿。

【明天见~】

260、百毒不侵

260、

夜色幽蓝。

东厢房北屋里,撤掉了看守的人,大红板墙上的锁头也去了,纵然已经是八月末的深秋,可是骨朵儿还是命星锁和星燧两个,将所有的窗户门儿全都大敞四开了,任凭秋夜的风自由流动。

她深深吸一口气,“三个月,我终于能够痛快地喘口气儿!”

畅快大笑,可是同时,她的眼角却还是急急跌下一串泪来。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甘,全都溶在了这一串泪里。

廿廿起身敬酒,“姐姐请满饮此杯。此处无声胜有声,都在酒里。”

骨朵儿接过酒杯,本想一饮而尽,却冷不丁闻到那味儿,便给呛得往后缩了缩,挑眸扫向廿廿。

廿廿大笑,与刘佳氏对了个眼神儿。

——廿廿和刘佳氏准备的不是普通的酒,而是雄黄酒。

廿廿举杯含笑道,“早端午,晚中秋,这春日端午的酒,迟在中秋八月才吃……姐姐,虽说晚了这三个月去,可是这迟来的雄黄,却依旧可保姐姐从今日起,百毒不侵。”

骨朵儿一声哽咽,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再不犹豫,一仰头,将杯中的雄黄酒一饮而下。

喝罢,更是将酒盅“啪”地摔碎在地上。

看瓷沫子飞溅,骨朵儿含着泪,终于扬声大笑。

“痛快,痛快!”

借着酒意好好地宣泄了一回,渐渐冷静下来,骨朵儿指尖儿撑着眉毛,含一点醉意凝住廿廿,“……你说,怎么就那么巧,竟是皇上那会子传了口谕下来,正式封了我去。”

“究竟是谁,在皇上面前替我求了情呢?小侧福晋,难道,是你么?”

廿廿便笑了,剥了个新煮好的栗子,甜滋滋地吃着,“怎么可能是我啊?我是皇子的侧福晋,平素哪儿有机会单独见皇上去?”

“姐姐还得谢咱们阿哥爷,必定是阿哥爷在皇上跟前替你求情了呗。”

骨朵儿想了想,便也点头。

“是啊……如果不是阿哥爷,又还能是谁呢?”

她吸一口气,却随即又是珠泪滑下,“我原本还以为,阿哥爷也不管了……我曾经,还怨怼过阿哥爷的。”

“他从我进门开始,就只宠侯佳氏那个蹄子,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每次进我屋里都是勉强!我以为他嫌弃我,我以为他恨不得看我早死……却没想到,最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还是阿哥爷救了我。”

廿廿轻叹口气,伸手握住骨朵儿的手,“怎么会呢?阿哥爷是仁厚之人,咱们后院之人都是他的家人啊。除非十恶不赦、罪大恶极,否则十五阿哥都怎么会忍心弃之不顾去?”

“阿哥爷宠侯佳氏,或许也是因为侯佳氏自己的确有过人之处。她生得美丽,母家又是上驷院当差的出身,她便是最擅长骑马的。她容貌的美丽,加上她在马上的风姿,都是吸引阿哥爷的本钱。”

廿廿微微顿了顿,眸光静静一转,“可是姐姐这会子回头再看,她如今过得可好?她可曾得到了她想要的?——阿哥爷所谓给她的那些宠爱,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

骨朵儿便也是微微一震,“是啊,她为了争宠,先是额娘被咬了,染了疯狗病;接着闺女也被毒虫咬死了……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惨么?”

廿廿也是叹了口气,“姐姐,所以说侯佳氏这样的宠,姐姐还要艳羡么?”

骨朵儿忽地大笑,两手用力拍着桌子,“是我傻,我太傻了!我真是这些年被眼前的得失给气糊涂了,竟得了‘鸟蒙眼’去!”

廿廿欣慰垂首,“除了阿哥爷之外,姐姐也别忘了另外一个人去呀。”

骨朵儿有些发愣,“谁?”

廿廿眨眨眼,“皇上啊~”

刘佳氏便也笑了,“可不是~~不管阿哥爷如何在皇上面前为大侧福晋求情,也终归是要皇上肯施恩才行。况且六格格是皇孙女,六格格没了,皇上心下如何能不怜悯呢。若说得狠了,便是皇上不治罪,却也可能因为这个事儿而不封大侧福晋去啊。”

“便是拖延两年,等这事儿查清楚了再封也不迟……可是皇上偏就没有,就在这个节骨眼儿赐封呢!”

骨朵儿有些哽咽,“对,你们说得对。”

廿廿柔声道,“况且他们总是强调说,侯佳氏是皇上亲赐给阿哥爷的;可是姐姐怎么忘了,姐姐更是皇上亲自挑中了,赐给阿哥爷的呢?”

“一个内管领下的女孩儿,进了阿哥爷的所儿里来便只是家下女子;可是姐姐却是八旗名门闺秀,乃是皇上为阿哥爷亲自选中的二娶福晋呢!”

“姐姐是阿哥爷亲行纳采礼的福晋,身份之尊贵又如何是侯佳氏一个家奴比得起的?况且皇上最妙的是,口谕中都强调了侯佳氏乃是姐姐名下的家下女子啊……”

“皇上这话才是侯佳氏最受不了的吧?便是给了她庶妃的称号,可是她依旧还是姐姐房里出去的人,一辈子永永远远都抹不去曾经是姐姐名下家下女子的身份去,姐姐这心底下还不痛快些去?”

骨朵儿兴奋得红了双颊,“那我,那我应该怎么谢皇上的恩典?”

廿廿眸光盈盈,“姐姐何不给皇上写一篇‘温清之文’去?一来尽子妇的孝道,二来谢过皇上赐封的恩典,三来又是补上给皇上的贺寿之心——毕竟皇上万寿庆典之时,姐姐因在禁足,倒缺了礼数去不是?”

“温清之文?”骨朵儿愣了愣,“是什么意思?”

廿廿含笑道,“《礼记》中说: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所谓‘温清’便是冬使被暖,夏让室凉。故此‘温情之文’,便是对父母尽心侍奉之意。”

骨朵儿茅塞顿开,“好,自然是好!——只是,皇上是何等风雅严谨之人,我的文章么……”

骨朵儿一把攥住廿廿的手,“你从小就是十公主的侍读,在宫里跟着最好的师傅学了这么多年,你必定明白皇上他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我的好妹妹,你帮帮我,可好?”

261、盛 宠

261、

次日一早,骨朵儿的谢恩便递上去了,十五阿哥过目之后,直接送内奏事处,等着又奏事处太监进呈给皇上。

因是两位侧福晋一同赐封的,骨朵儿的谢恩折子就得跟廿廿的一起递上去。

廿廿的折子,十五阿哥打开看了一眼,便是鼻孔出气,哼了一声,随即便阖上搁在了一边去。

这两份谢恩的折子在内奏事处里等了一个头午,等乾隆爷头午召见完军机大臣,办完了正事,这才呈到乾隆爷面前去的。

原本一个头午,十五阿哥都是陪在乾隆爷身边儿,一起见的大臣。可是见这两份谢恩折子送进来,十五阿哥便避嫌告退了。

乾隆爷也不拦着,只是在十五阿哥踏出门槛,还没彻底走出外头抱厦的时候儿,乾隆爷不紧不慢地轻啐了一声。

“……竟胡扯,这分明是那小丫蛋儿的手笔!”

“好嘛,她自己的,倒是只写了两趟儿,这小纸条儿还没两根小指头宽呢。”

十五阿哥在外头也听见了,不由得垂首含笑。

是啊,他早上就瞧见了。她帮着骨朵儿洋洋洒洒写了那么长一篇,可是她自己的,一共就两趟儿。

她将所有的风头都留给了骨朵儿,她自己甘愿做骨朵儿的陪衬。

“十五爷……”魏青奇从后头追上来,撵上十五阿哥,“皇上叫奴才跟十五爷问问小侧福晋的身量儿。”

十五阿哥挑了挑眉,“哦?”

魏青奇便笑,“皇上说,贺寿的时候儿皇上瞧见小侧福晋又长高了。皇上说,小侧福晋这些年都是在宫里长大,衣裳都是跟着公主、格格一起做的。”

“现如今公主和格格都厘降了,宫里不用再给那两位主子量衣裳,这便也缺了小侧福晋的鄂身量去……”

十五阿哥挑了挑眉,“这么说,汗阿玛是要给她做衣裳?”

魏青奇也是忍俊不已,“上回小侧福晋说,自己长大了穿衣裳费布,母家都说要养不起了。皇上便说,如今小侧福晋已是十五爷的三娶福晋,这衣裳自然是宫里给出,就不用再费人家娘家的布了!”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自不推辞,抓过纸笔来唰唰便写下来。

魏青奇将那会子那张纸拿回去,送到乾隆爷面前,乾隆爷看了看,便也笑了。

又递给身旁已经等候的内务府下内管领管针线活计的福晋去,“你瞧瞧,可对数儿?”

那管针线活计的内管领福晋接过来,看了看便笑了,“这数儿不但十分准成,而且不亚于量体裁衣呢。”

如意好悬笑喷出来。

乾隆爷瞪一眼过去,如意只好咬着舌头忍住了。

乾隆爷放心地点了点头,“去裁衣裳吧,赶着点儿,别回头人家衣裳又短了,倒要说朕说话不算数。”

九月初三日,乾隆爷传谕旨:“阿拉善王旺沁班巴尔福晋格格,系朕孙女。今在京溘逝。其灵榇现须由内地回伊游牧,恐道路辽远,所有人夫等项,雇觅维艰,不无拮据。著传谕沿途各督抚,于灵榇经过时,一切人夫,酌量官为雇备,前抵游牧,毋令途次迟滞,以示体恤。”

这位旺沁班巴尔,乃是阿拉善盟和硕特旗的札萨克旗主亲王,亲地位重要,曾前后两次尚乾隆爷的皇孙女去。

他尚的第一位皇孙女,便是五阿哥永琪的女儿;永琪这位格格在乾隆四十四年封县君,厘降;结果一年后就薨逝了。

乾隆爷加恩赏银五百两,差散秩大臣同绵亿阿哥之谙达致祭。

在五阿哥的格格薨逝之后,乾隆爷因“旺沁班巴尔年少即随行效力,尤属可嘉,殊可造就,朕甚喜爱”,又将四阿哥永珹的次女指配给他。

因都是同一位额驸,故此永珹的次女在乾隆四十六年前后接进宫来学规矩的时候儿,也是交给愉妃和永琪的福晋来抚养的。

这样连着赐给两位皇孙女的联姻,本是特恩,却不成想十年间这两位皇孙女格格竟然先后都亡故了。

旺沁班巴尔固然悲伤,可是更为悲伤的就是愉妃和永琪的福晋了。

接连抚养的两个格格,嫁给同一个人,却都早早薨逝。

消息传来,本就病歪歪的愉妃,病情又加重了。

消息传来,廿廿跟着唏嘘之外,倒又到骨朵儿屋里去,与骨朵儿说,“……瞧,我当日的话可没说错,这回四阿哥家二格格治丧之事,便该叫姐姐出面了。”

四阿哥家这位二格格,乃是四阿哥侧福晋所出。

尽管生母是侧福晋,二格格出嫁时也是封了县主——四阿哥是郡王,郡王嫡室所出的格格,才能封县主。

侧福晋所出的长子和长女跟嫡福晋所出的一样,都是嫡子嫡女。

而二格格这位生母侧福晋,乃是完颜氏。

骨朵儿也是完颜氏,这次便于情于理都叫骨朵儿去出面才最合适。

“上回质亲王薨逝,我都与姐姐说了,我之所以能出面,都是因为六福晋乃是我钮祜禄家人,偏姐姐还不肯相信……这回好了,终是该姐姐出面了,我看姐姐这回又该怎么说去。”

哪儿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呢,骨朵儿当真是哑口无言,只能红着脸一劲儿给廿廿道歉,“我错了,我跟妹妹你赔不是还不行?”

廿廿便也释然而笑,伸手挽住骨朵儿的手。

“当日我与姐姐之间百般误会,那般剑拔弩张,我心底下可真是不得劲儿。如今冰释前嫌,再回想从前,倒终究只是一笑而过了。”

骨朵儿叹一声,“我当初那么防备你,还不是因为你比我年轻,又比我聪明,我怕你进门之后,阿哥爷就更忘了我了。”

“说到底,我还不是嫉妒你么?你若不好,我犯得着嫉妒你么?”

廿廿大笑,“这么说来,那我还应该谢谢姐姐当初‘嫉妒之谊’啊!”

骨朵儿又羞又恼,伸手要来掐廿廿,“叫你说嘴去,我是说不过你了,不过我非要掐掐你的嘴巴子上是什么肉生成的!”

廿廿含笑抱住骨朵儿的手去,“我的好姐姐,实则四阿哥这位完颜氏的侧福晋可是盛宠,甚至都几乎可说是专房之宠啊!”

“她不但为四阿哥出了县主二格格,还有一位待嫁的三格格,而且四阿哥前面四个儿子,全都是这位侧福晋所出啊!”

【明天见~】

262、同喜

262、

八旗完颜氏虽然支系众多,单只京旗里就有五十九支,且分布各旗,但是因蒙古灭金之后的屠戮之重,使得完颜氏在元代之后存留下来的后裔,族源相对集中。

故此大清朝廷已然认定,八旗完颜氏皆为金代女真皇族。

也就是说尽管完颜氏支系众多,也广泛分布在内务和外八旗,可是他们却都是同根同祖,皆为亲族。

因完颜氏为金代皇室,大清也同为女真,故此爱新觉罗氏视完颜氏为“同姓”。祭祀祖陵之时,完颜氏有资格陪祭。

乾隆爷曾亲自祭祀金太祖之陵,并特地《八旗氏族通谱》中,将完颜氏的排位列于第一{原为第二十八卷第十六姓}。

故此完颜氏虽后裔的官职算不得高,可是完颜氏代表着最尊贵的血统,代表着大清的“追根溯源”,完颜氏在八旗zhong gong有二十一个世管佐领,这便使得完颜氏的女孩儿都有许配皇子为妻的资格。

乾隆爷选骨朵儿给十五阿哥为侧福晋,正是有此深意在——不是总有人说十五阿哥是一半的汉人血统么,那么乾隆爷就给十五阿哥许配女真最古老、最尊贵的血统之家的侧福晋去。

这会子廿廿说到四阿哥的侧福晋完颜氏,虽不似庄亲王家上下两代庄亲王福晋一个是骨朵儿亲姑姑,一个是骨朵儿亲姐姐那般亲近,可是这位四阿哥的侧福晋却也一样是骨朵儿同族。

所以廿廿这般说起四阿哥完颜氏侧福晋的盛宠来,骨朵儿面子上也是甚为有光的。

她先是欣慰地笑,“可不是么,几乎四阿哥年少、年轻之时,所有的孩子都是我那位族姐所出,这不是专房独宠,又是什么了呢。”

“况四阿哥的嫡福晋,还是和硕和婉公主的额驸的女儿呢,身份尊贵……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四阿哥还是独宠我这位族姐,就更显难能可贵。”

廿廿点头,“而且四阿哥薨逝之后,承继四阿哥爵位,封贝勒的绵惠阿哥,也是这位侧福晋所出。”

这般说着,骨朵儿自己倒是黯然神伤,“同为皇子的侧福晋,我那位族姐如此深得阿哥爷的眷顾,可是我自己却……”

廿廿拍拍骨朵儿的手,“姐姐还年轻,急什么?眼前先想着如何去安慰安慰那位侧福晋吧。”

九月初九日,十五阿哥生母令懿皇贵妃冥寿之日。

乾隆爷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暖阁里的小佛堂里,在袅袅香烟之中,静静微笑。

他拿着骨朵儿那封谢恩的折子,冲着天上展了展,“……你瞅瞅,这丫蛋儿啊,有才气吧?”

“还有啊,她刚嫁进来这么几个月啊,爷和小十五又好几个月不在京,原本那对她实在是太大太大的考验去,可是那小丫蛋儿却自己个儿啊,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了!”

“而且爷瞧着,嗯,走得还挺好;愣是将自己那条窄胡同儿啊,给走得宽了、活了!眼瞧着她如今早已经不是孤立无援了!”

“更是难得,她懂事又能看得见大局,不介意为人做嫁去,进退得宜。这么小的年纪,刚嫁进小十五的所儿里去,已经有本事自己站稳了脚跟。”

乾隆爷独自静静地笑了一会子,眉宇之间却又拢上淡淡的忧色,“……只是,她还太小啊,爷也还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今后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去。”

“爷过完八十大寿,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要将大清的江山稳稳当当地交到小十五的手里啊。小十五他将来自还要面对狂风暴雨去,爷便不容得他的后院再生是非。”

“……爷是看中那个小丫蛋儿,相信她有本事能将那内院给稳定下来。可是,她终究还是太小啊。”

“可是爷却年岁大了,况且隔着君臣之礼、公爹和儿媳妇的礼数,爷又不便时常见她。爷也怕顾不住她。”

“九儿啊,你啊,你得在天上啊,替爷盯着点儿那丫蛋儿去,啊……”

九月的最后一日,乾隆爷下旨,以六阿哥永瑢之子绵庆,袭爵。

六阿哥永瑢为和硕质亲王,但是亲王爵并非世袭罔替,故此绵庆降袭为郡王。

也在同日,乾隆爷又晋了绵庆阿哥同母姐姐五格格为郡主!

六福晋钮祜禄氏虽在五个月前失去了丈夫,却在同一日得到了儿、女的双双喜讯,自也是喜极泪下。

绵庆袭爵,本是情理之中,算不得惊喜。只是早一日袭爵便早一日能享郡王的俸禄,叫钮祜禄氏也能放下心去。

反倒是女儿五格格竟然能从县主进封为了郡主,乃是她意外之喜。

祖宗规矩说得明白,皇家女儿的爵位初封是什么就是什么,不随着父亲的爵位升降而改变,故此在六阿哥还是郡王时,便因郡王嫡出女儿封了县主,本来是没机会再进封的了,可是这次竟然却得了这个殊恩去。

六福晋自是没想旁的,只是抱着女儿喜极而泣,说都是皇上的恩典。

倒是五格格更明白些,流着泪缓缓道,“……阿娘,其实女儿觉着,这后头是有十五叔和十五叔家的小婶子的帮衬。”

六福晋闻言便是一怔,“这话儿,又是从何说起啊?”

六天后,十月初六,就是十五阿哥生辰。

六福晋是六阿哥的未亡人,丧事刚过去五个月,不宜进宫祝贺。可是六福晋还是早早儿就备了厚礼,叫绵庆和五格格递牌子进宫,给十五阿哥贺寿来。

按着规矩,乾隆爷赏了十五阿哥银两、宴桌,又赐了庆生大戏,一时间不仅仅是撷芳殿中所,便连漱芳斋戏台等处,全都一片热闹。

五格格和绵庆姐弟两个,因都刚封了爵位,只是因为六阿哥刚办完丧事,便是宗亲们想去道贺都不太合适。

这回小姐弟进宫之后,自都又得了一众宗亲们的道贺去,他们俩的喜事儿倒是与十五阿哥的生辰之喜给汇总在一处办了似的。

十五阿哥也乐意这样,特别将一台小戏都赏给他们姐弟俩去,专挑适合他们看的,且专只招待皇孙和皇孙女这一辈人去。

263、新衣裳

263、

一团喜气里,五格格面上虽说笑着,可是心下却还是有些怔忡。

“你怎了?”坐在她身旁的雅馨转头望过来。

雅馨是她的侍读,终究从小一起长大,她的意态便是能瞒过旁人,却很难瞒过雅馨。

况现在雅馨已是皇孙嫡福晋,成了五格格的堂嫂,五格格反倒言行之间都要敬重着些儿,就更是躲不开雅馨的打量去。

五格格努力笑了笑,摆出现成的理由搪塞,“……终究我阿玛刚薨逝五个月去,我这会子就在这一团喜气里,总觉心下不得劲儿,都是有碍了孝道去。”

雅馨便也点了点头,“也是,若不是八月间就是皇上的万寿,原本你应该穿满二十七个月的孝去。”

热闹里,如意忽然来到撷芳殿中所。

大家以为皇上又要给寿星十五阿哥什么赏赐,却只见如意与十五阿哥耳语几句,竟是直进了内院来。

这便是内院的女人们有关了。

点额忙带着一众女眷出外相迎。

如意冲着廿廿含笑道,“小侧福晋,接赏吧。”

廿廿也是一怔,连忙跪倒。

点额等人众目睽睽,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如意含笑道,“今儿是十五爷的好日子,皇上早早儿给十五爷派下了恩赏来,结果内务府启奏,说小侧福晋的生辰恩赏是不是干脆一并派下来。”

“皇上有些意外,问过内务府,内务府这才禀告了皇上,说小侧福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十日,只跟十五爷相隔四天,故此内务府便想着,两份儿恩赏不如一并发下来,也好凑个双喜。”

有嫡福晋在,廿廿自己也不吱声。

可是如意的话,尤其是转述皇上的话,那边不能掉地上没人接着。

点额缓了缓,终是含笑道,“是啊,我倒也忘了呢,竟这样巧。”

如意笑笑点头,“今年更巧的是,皇上刚刚赐封十五爷两位侧福晋为嘉亲王侧福晋……皇上说,册封礼也快到了,那便将亲王侧福晋的吉服先赏下吧,叫小侧福晋生辰之日能穿着新的花衣,热热闹闹地过了生辰。”

皇子福晋们的名号,从下旨赐封,到正式行册封礼,这中间也还要有几个月的准备去。

单就冠服,那就是好大的一笔银子,且总要工匠们精工细作出来才能正式行册封礼。

廿廿也没想到自己的吉服竟这么快先赶制出来了,急忙叩首谢恩之余,心下却也浮现出那日她与皇上的对话来。

皇上说她长高了,衣裳都有点儿短了。

她自己倒没太留意,可是十四岁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尽管嫁进宫来才几个月,可是经皇上那天的提醒,她回来之后也发现行婚礼的时候儿的那一身吉服袍,好像是短了那么一寸去。

吉服下头配的是高底旗鞋,故此袍子底缘短了那么一寸去,便十分明显,行走之间都要露出脚踝来了,是不好看。

她也没想到,皇上说给她做衣裳,真的就做了;而且还是这套最贵、最隆重的。

如意替皇上接完了谢恩礼,忙笑着道,“皇上说,小侧福晋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费布。故此今年除了恩赏银之外,还再多加赏给表里二十端,说给小侧福晋多裁几身衣裳。”

果然是这个!廿廿垂着头,好悬没“扑哧儿”笑出来。

就连骨朵儿都说,“嗯,我瞧着小侧福晋的衣裳,是个个儿都见短了呢,再不做两身儿的,倒失了咱们阿哥爷的体面去了。”

刘佳氏为首,众人倒是都笑了。

她们自己多是当了额娘的人,身边都有正在长大的格格,这会子见廿廿如此,倒也勾动了一分慈念去。

如意将表里布料交给星桂和星楣去,点额便也笑道,“既然汗阿玛赏给了新衣裳,今儿便不是小侧福晋自的生辰,却也是阿哥爷的好日子。小侧福晋不如今儿就换上去吧,倒叫我们也瞧瞧这新衣裳。”

廿廿进内换上衣裳,对镜一照,方觉不妥。

她身上这身吉服袍,跟婚礼之时所穿的略有差别——那会子穿的,大抵是郡王嫡福晋的绣文,而眼前这一身儿,竟跟点额的几无二致!

原来的那套花衣,级别的微妙差别在团龙绣文上。点额作为亲王嫡福晋,花衣上团龙绣文里的龙,全都是五爪龙,且是正龙;廿廿之前那一身,在肩上的绣文不是正龙,是行龙。

而如今,无论是身前,还是肩上,竟也全都变成了正龙去!

点额等众人还在外头等着看呢,廿廿进退维谷。

“主子爷……”门外一声请安,却是十五阿哥挑了帘子走进来。

廿廿倒松了口气,却故意娇嗔道,“阿哥爷怎么总在人家换衣裳的时候进来,且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十五阿哥大笑,走过来,两手揽住她小蛮腰,“你想说什么,嗯?说爷是有意——唐突佳人?”

廿廿噘嘴,“……我是阿哥爷的侧福晋,我哪儿敢说阿哥爷唐突去?”

十五阿哥轻笑,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爷啊,是进来瞧瞧你这新衣裳合不合身儿。”

廿廿便也顺势转了个圈儿,“倒是都刚刚好。”

十五阿哥满意地抱起手臂来,右手还撑住下巴。

廿廿瞧着不对劲儿,不由停下来,眯眼盯着十五阿哥去,“……阿哥爷怎么这副神情?”

十五阿哥忍不住,这才笑着揭穿老底,“因为这尺寸,原是爷给他们的!”

廿廿惊了,“怎是爷给她们的?难不成,当日成婚时,他们做完衣裳之后不存档么?“

十五阿哥耸耸肩,“又傻了。你现在正是每天都长个儿呢,她们那档都是去年的了,敢说合身儿么?”

廿廿转念一想,随即就红了脸。

这阿哥爷啊,他是怎么知道她身上各处尺寸的,他自己不明白么?亏他还好意思张扬出去……

见她粉面染红,十五阿哥不由情动,走过来,躬了腰,就着她的身量,凑过嘴儿去亲她。

她怕皱了衣裳,也不敢躲闪,只能如小小的人偶似的,乖乖站直了,任凭他唇齿逗弄去。

十五阿哥心下渐急,沙哑地道,“这衣裳,今晚儿……爷给你脱。”

【明天见~】

264、阿哥爷的贺礼

264、

阿哥爷这话说的……

从字面上听起来,好像也没毛病。终究这吉服也不是见天儿都能穿的,穿上了总得脱;况且吉服袍的用料全都金贵,皱了脏了一点儿都舍不得,那晚上安歇的时候儿谁还能拿它当寝衣去不是?

可是——她又如何敢不明白,阿哥爷这话里,就没安着好心眼儿去。

廿廿忙推了十五阿哥一把,又羞又恼,“阿哥爷今儿的好日子,还不管着嘴去。”

十五阿哥不由得眯起眼来,“……爷今儿,就非不管着自己的嘴了。小坏蛋,你等着。”

廿廿使劲儿清嗓子,朝窗外看看,“阿哥爷别闹~~嫡福晋她们,还都在外头等着呢。”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要不然,爷这会子还有工夫与你磨嘴皮子去?”

廿廿只得使劲瞪他,“……阿哥爷,这衣裳,你看我怎么出的去门啊。”

十五阿哥看过来,便也会意了。

他却倒是平静得很,“你如今是汗阿玛赐封的侧福晋,不日即将正式行册封礼,你的吉服按着例,本来就可以与嫡福晋相同啊。大不了是吉服冠上东珠,少用一颗罢了。”

“况且咱们家还在内廷居住,并未分府,故此你们的一切衣食住行都还是汗阿玛赏给的,不比那些出宫分府的王府规矩严谨。总归是汗阿玛给什么,便什么就是规矩,没人敢指摘去。”

因十五阿哥是嘉亲王,又是皇子,且依旧还在内廷居住,并未分府,所以他本人和内眷的冠服规制,还可以比其他并非皇子身份的亲王们、甚至其余已经分府了的皇子们还要高一些,譬如福晋们都可穿前后两肩皆为五爪正龙的吉服。

譬如同样是皇子,且已经封了亲王的六阿哥永瑢家、十一阿哥永瑆家,因为他们都已经按着皇上的旨意分府,故此他们的嫡福晋吉服上肩头的绣文只能用行龙了。

这便是倘若点额和廿廿与这两家皇子亲王的嫡福晋、侧福晋走在一处,虽两家都是亲王家,可是点额和廿廿的冠服却是要比那两家还要高一等的。

所以廿廿身为侧福晋,却是满身的五爪正龙,且比其他亲王家的嫡福晋规制还高呢……却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总归皇上愿意这么赏给,谁不愿意都只能是干气猴儿。

话又说回来,虽说祖宗规矩不可变,可是祖宗们那时候儿艰难创业,规矩还没定这么详尽、完备呢。大清的多数规矩,无论是《会典》还是《宫中则例》,几乎都是由乾隆爷给完善起来的。

所以十五阿哥说得没错,乾隆爷自己的话就是规矩,有谁敢说不合规矩去?

“你啊,就安安心心地穿好了衣裳出门儿去,看谁还敢说什么!”

廿廿便也笑了,眸光盈盈,“好。”

总归这会子阿哥爷和皇上都在呢,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廿廿拍拍身上,放心道,“那……我现在就出去啦啊?”

十五阿哥却笑,眨眨眼,“先别急,爷还有个生辰贺礼先给你。”

廿廿哑然失笑,伸手拢住十五阿哥的手肘去,“阿哥爷,您过混了不是?今儿是您的生辰,该是我给您送礼;怎地反过来,倒要您给我赏去?”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儿,“你没瞧见么,汗阿玛都先给并一块儿了,那爷这个当儿子的,自是凡事都跟着汗阿玛的步点儿来走。”

廿廿便也无奈,“好吧……只是,既然今儿给并一块儿了,还求爷万万跟嫡福晋和内务府说一声,初十日便不必给我单过生辰了。”

“能每年都与阿哥爷并在一块儿过生辰,既能给内务府省下一份花销;更要紧的是,这也正合我的心愿呢……”

十五阿哥也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去。

“爷这心下,何尝不也是如此?难得这样巧,咱们俩的生辰竟然挨得这么近去。便是咱们不想一起过,都说不过去呢,难不成还要再虚耗一份儿花销去不成,嗯?”

十五阿哥说着,不着痕迹地牵着廿廿的小手往门口走。

廿廿知道阿哥爷必定是将给她的生辰礼给藏在门外头了,她只能猜,会是什么呢?能放在门口外的,要么就是个大家伙,要么就是个不宜带进门来的活物儿……

廿廿最终定下,猜想阿哥爷八成是给她送个动物。

毕竟她从小就养牙青,这些年在宫里也是呵护着喇珠长大;再说宫里的鹰犬处一向养的活物儿就不少,从老虎、大象,到海东青、孔雀、鹦哥儿,再到狗儿猫儿的,应有尽有,阿哥爷便是不管给她寻来什么,都有地方去养着,倒没什么不方便的。

结果十五阿哥冷不丁一掀帘子,廿廿却忍不住尖叫起来。

尖叫罢,她忙跳出门槛去,却是使劲赔罪。

她啊,不算全都猜错,的确门外是个活物儿,不过不是带翅膀的,或者四条腿儿的,而是——咳咳,一个大活人!

“妈妈,怎么是你来了!”廿廿扑上去就抱住门外那人,又是高兴,又是想要掉眼泪。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奶嬷嬷周氏。

因她兄长宁武泰只比她大一岁,她下生的时候儿,她兄长还没断奶呢;况且男孩儿家原本更金贵些,她便有些不够吃,多亏有周氏一路陪她长大。

情分上,倒是第二个娘亲去。

周氏也哽咽着,却是记着宫里的规矩森严,赶紧给廿廿跪倒,行叩拜大礼,“奴才,奴才给王爷福晋请大安了……”

廿廿忙亲自蹲下,一边儿膝盖也是点地,双手扶着周氏起来。

她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患得患失的,赶忙回头看十五阿哥,“妈妈,您怎么来了?妈妈,您,您既进来,好歹,好歹陪我住一个晚上吧……”

周氏不是内务府下的,甚至都不是旗人,只是普通民人。廿廿家本来就拮据,也请不起在旗的那些奶嬷嬷。

故此这样的民人怎么可能进得来宫里啊?原本这样的人,便是能在顺贞门外看一眼,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更何况这样进了宫里来,到她眼前来瞧她!

265、嫡福晋的心意

265、

便是因为她生辰快到了,阿哥爷想法儿叫她高兴,可是,可是终究说不定也只能这么见一面、行个礼,就得叫周氏出宫去了。

若如此,便是今日能相见,可是这相见却也终究太短暂了啊。

周氏瞧出格格红了眼圈儿,强忍难过的模样,周氏便攥住廿廿的手,含笑低语道,“格格……十五阿哥早在格格儿成婚之时,已是开始着手给奴才家里入旗了。”

“如今,奴才家也已经入了内管领,就是十五阿哥和格格所儿里的人了。奴才家男人和儿子都因此得了差事,有了米粮……这真真儿是奴才一辈子都不敢想的造化。”

“奴才更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进宫,再能伺候格格的福气去……”周氏说到这儿,眼圈儿都红了。

彼时廿廿嫁入宫来,由星桂和星楣陪嫁。明明周氏才是陪在廿廿身边最久的人,可是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新挑来的小丫头陪着格格去,她那时便一个劲儿地掉泪,只不过到了廿廿的面前,便赶紧都抹去了。

其实廿廿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自然也是舍不得周氏,不仅仅是两人如母女一般的情分,也更有心里的倚仗之意。

彼时的星桂和星楣终究是刚到身边儿的,廿廿都还不知道这两个小女孩儿入了宫之后,是否能适应的好;是否能归心,是否会得力。

换言之,如果换成是周氏陪她进宫来,她心下能稳妥更多。

可是她又何尝不明白,那只能是一个愿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故此她便也从未在周氏面前流露过半点,以免更叫周氏难过。

可是当这一切原本不可能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当真惊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只是入旗的手续也是繁琐,十五阿哥在还没办成之前还一直瞒着格格去。奴才也是今儿才明白,阿哥爷是将这事儿故意留到十月,赶到格格生辰的时候儿才揭开,就是要给格格一个惊喜呐!”

廿廿回头看向十五阿哥去,“阿哥爷给周妈妈入旗了?那是不是说,周妈妈以后也能留在宫里了?”

十五阿哥面上倒是淡淡的,仿佛压根儿就没办什么要紧的事儿去。

听见廿廿问,他也只是优哉游哉地耸了耸肩,“都入旗了,还是入的爷名儿下的内管领,自可进所儿里来承应当差。”

十五阿哥凝着廿廿的眼睛,“过几天就是咱们成婚之后,你第一个生辰,爷也没什么好的能送你的,爷忖着,就送这个礼吧。你别嫌薄就行。”

“多谢阿哥爷!”廿廿欢叫着跳过去,两手抱住十五阿哥,“这才是我最想要的贺礼,比什么都珍贵!爷还敢说薄了?”

十五阿哥这才笑了,“喜欢就好!”

他说着也抬眸,目光越过廿廿的脑瓜儿顶,向周氏温煦地点点头,“她自己年岁小,偏她身边儿的女孩儿年纪也一样小。日后凡事还要你多顾着,人情世故的多教教她们去才好。”

周氏急忙深深蹲礼,“这是奴才的本分,请主子爷放心。”

十五阿哥点点头,伸手扯住廿廿的手,“走吧,别叫人家在外头等急了。”

廿廿乖乖地跟着十五阿哥往外走,心里转过十五阿哥方才说过的字眼儿——“人家”。

什么时候儿起,窗外他的妻妾内眷们,却变成了“人家”去了?难道不该说“咱们家”么?

她自己想着,心下又何尝不明白,便也垂首莞尔轻笑。

走到外头,眼尖的已经先瞧见了廿廿这一身新衣裳上绣文的不同。深谙宫里规矩的一众女子们,不由得眼神中都涌出别样的况味来。

尤其是侯佳氏,眼睛里几乎要刺出刀子来一般。

十五阿哥先走到点额面前道,“……她试个新衣裳,这个忸怩不安去。这个不合适,那个不恰当的,换到一半儿都不想穿了,非说不对劲儿。”

“多亏我进去,将她给止住了,没叫她解下来。这可是汗阿玛赐的,汗阿玛觉着合适的,那这天下就没人该觉着不合适;她要是敢不穿,那就是辜负了汗阿玛的圣意,更犯了欺君之罪去。”

点额静静地望着廿廿身上那纯金捻线织就的斑斓堂皇,顺着十五阿哥的话垂首浅浅而笑,“阿哥爷说的是,既然是汗阿玛赏下的,那便是圣意,便是皇恩,岂敢辜负呢?”

十五阿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总归我得将她交给你去,你替我盯着她,叫她可不准将这衣裳给藏起来,再不穿了。要不回头汗阿玛问起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话儿。”

点额笑容静静,“好,阿哥爷自管放心。”

廿廿便也赶紧上前给点额看这衣裳,满面的赧然。

点额倒是宽慰廿廿,“这衣裳真是好看,你穿起来就更是显得娇艳美丽。”

点额抬眸望向廿廿屋子门口,周氏立在门槛边儿上,敛眉垂首。

点额便道,“……实则你进门儿来,除了你陪嫁的家下女子、分给你的使唤太监之外,还该有一两个妈妈里的。”

“小女孩儿们终究手脚轻浮,还是妈妈里们稳重踏实。只是啊,我这边给你挑了好几回,竟都没遇见好的。我便也与阿哥爷说,若是你陪嫁进来的时候儿,也能带个妈妈进来,那就好了。”

廿廿心下微微一转,便赶忙行礼,“原来这都是嫡福晋的大恩……多亏嫡福晋与阿哥爷说了这事儿,阿哥爷才当成事儿来办了。若不是嫡福晋帮我求了这个恩去,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跟阿哥爷说……”

点额笑道,“傻妹妹,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的话。”

“你好啊,何尝不是阿哥爷和我都跟着一起好呢?终究,你是咱们十五阿哥所儿里的侧福晋不是?”

廿廿转头又到骨朵儿面前。

骨朵儿是不掩眼里的羡慕的。

廿廿便含笑道,“姐姐别急,姐姐的亲王侧福晋冠服必定也快到了。”

“之所以我的先做好了,还不是因为我个头小,织布、刺绣、缝纫的工夫也都简单些;而姐姐个子高,绣工便更要精致,这便先将我这件做好了,姐姐的回头就到。”

266、恨不得她死

266、

点额听见了,便也走过来,含笑望着骨朵儿。

“小侧福晋说得对,大侧福晋的冠服必定也在路上了。你们两个毕竟一同赐封,册封礼便也该在一起的,那冠服便也前后差不了几天去。”

经历了六格格的事儿,骨朵儿对点额就更淡。点额说话儿的时候,骨朵儿几乎是一直冷笑着的。

点额便只偏首看廿廿,“只是咱们小侧福晋生的好,生辰跟咱们阿哥爷是一块儿的,皇上和内务府这便记着一起给送过来了。大侧福晋你再安心等几日就是,没必要多心。”

点额走去,骨朵儿便一口啐在地下。

“听她说的是什么?!”她拉着廿廿的手,“我现下与你是什么情分,轮得到她来说这些?”

“就凭咱们俩现在的情分,我哪儿会有半点多心去,偏叫她这么一说,叫人听起来倒好像我真的小心眼儿,真的要连这个都跟你争了似的!”

廿廿含笑摇头,“总归我是没这么想的,姐姐尽管放心。至于旁人呢……她们爱听成什么就听成什么去吧,总归咱们又不是神祗,哪儿能左右得旁人的心思去?”

骨朵儿叹口气,“我就是烦她一副什么都想管,什么都得是她说了算的样儿!都病病歪歪成这样了,就消消停停自己躺着养病不行么?”

廿廿含笑垂首道,“姐姐……她终是嫡福晋,是咱们这内院里的女主人。她经管上下、调配左右,已是她这么多年来做惯了的事,也是她分内之事啊。”

骨朵儿咬了咬牙,“总之,她管旁人去,随她的便。我就是不想再叫她管着我了!”

廿廿静静收起笑容来,缓缓道,“姐姐这话与我说便说了,可是姐姐万万别将这话叫旁人听见去……终究姐姐是大侧福晋,嫡福晋之下就是姐姐,姐姐这样一番话便难免叫人误会了是姐姐想要及早揽权。”

骨朵儿哼了一声,在廿廿耳边道,“我倒是真的恨不得她早死!等她死了,这内院就是咱们姐妹俩的天下……到时候儿,便是另一番天地!”

说着话儿,五格格和绵庆从撷芳斋戏台回来,向十五阿哥谢恩来了。

廿廿借故避开,星桂小声道,“格格您说,倘若有一天嫡福晋不在了,家事由大侧福晋接手……那这内院里,当真会是另外一番气象去么?”

廿廿也怔忡了一下,含笑摇了摇头,“这些假设的东西,咱们还是不去想了吧。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

“小婶子……”背后传来怯怯的呼唤。

廿廿回头看去,正是五格格立在廊檐下。

廿廿忙招手,“格格过来说话儿。”

五格格走到近处,小心地左右看看,“……方才,是九嫂子坐在我身边儿陪我看了整日的戏,倒叫我想过来找小婶子说话,都没能得了方便去。”

廿廿只笑,并不说什么。

五格格有些担忧地看着廿廿的眼睛,“小婶子心下必定骂我忘恩负义了去吧?就算旁人不知道我这郡主是怎么封的,可是侄女心下却是明白的!”

廿廿含笑摇头,“格格不必想太多。格格本是质亲王嫡女,封郡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便是有人帮忙,也都是你十五叔顾念骨肉亲情……格格记着你十五叔就是。”

五格格眼中有些卷起泪花儿来,“小婶子……小婶子和九嫂子都是我额娘家的内亲,对于侄女儿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廿廿点头,伸手按住五格格的手去,“好了,格格。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今儿说这番话的意思我也明白。那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只说你的婚事,好么?”

廿廿从来都知道,想从五格格嘴里知道雅馨的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五格格毕竟跟雅馨从小一起长大,雅馨又同是钮祜禄家内亲,他们十六房和六福晋所出的八房,又原本就更是同气连枝些儿,故此五格格为难是正常的。

况且,雅馨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从五格格方才的话里,廿廿便也能听出来,雅馨也是敏感防范的人,一整天看住了五格格去,必定也是有用意的。

说罢了五格格婚事的筹备,廿廿又问到质亲王府里用度可有不周。

因六阿哥永瑢是出继的,他的王府里便不仅要养着自己的妻妾儿女,还要养着前头慎靖郡王允禧留下的老福晋们,府中开销一向庞大,永瑢刚出继之时便时常捉襟见肘。

如今六阿哥不在了,承继爵位的绵庆虚龄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儿。

这个年岁的小孩儿就算承继了爵位,怕也只能食半俸,那就更不够支出了。

更何况,五格格即将出嫁。按着旗人家里都厚嫁女儿的传统,这置备妆奁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这担子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扛,的确是有些沉重了。

五格格便也难过了,“……虽说还有皇玛法和内务府大臣们,可是终究我们府里的事还得叫绵庆扛着。可是他才这么小,我这当姐姐的都于心不忍。”

廿廿缓缓道,“我呢,倒有一个想法儿,不知你和六嫂子是怎么看——绵庆阿哥本就与我们家小二阿哥年纪最为相近,我便忖着,不如叫绵庆阿哥挪过来,跟我们小二阿哥一处念书。”

“小二阿哥原本只与绵偲阿哥两个一处念书,一来冷清,二来两人年岁相差还有些大了。绵偲阿哥都成婚了,小二阿哥还是个小孩儿,两人倒越发有些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廿廿这一番话看似在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五格格还是眼睛一亮。

她并非不明白,通过这样的方式,实则是将她家与十五阿哥家拉得更近。那么无论是她自己的婚事,还是绵庆将来有什么困难,十五阿哥都不会坐视不管。

她阿玛虽说是皇子,却已经出继,已然是别人的儿子。这一辈还可,以后宗支必定会渐渐远了。若能此时与十五叔一家更靠近些,对她家今日和将来都必定更有裨益去。

五格格便用力点头,“自是好的,还求小婶子从中成全……”

267、什么都愿意

267、

京师的十月,已是冬日。

天儿黑的早,便是宫内张灯结彩,给十五阿哥的庆生戏还没唱完;那边厢十七阿哥又做东,宴请一众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

这一场热闹,仿佛一整个晚上都完不了。

女眷们自不便跟着造次,便按着往日的时辰进内,准备脱了大衣裳歇息。

周氏亲自伺候廿廿,便含笑提醒,“主子爷不是吩咐过,这衣裳,呃等着他来……”

廿廿登时红了脸,“妈妈!”

周氏便笑,“我的好格格,若是星楣和星桂两位姑娘倒还罢了,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

廿廿便也只能叹了口气,“妈妈刚进宫来不知道……我跟阿哥爷有一年之约,这一年里阿哥爷夜晚不宿在我这儿。我要伺候嫡福晋一年去再说。”

原本不想叫家里知道这些,怕家里人跟着揪心。可既然周氏已经进宫来,这便是瞒不住的。

周氏登时红了眼圈儿去,“我的好格格,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廿廿摇摇头,“妈妈别难过,我自有我的主张。”

周氏终究是年岁大,经多见广的,便也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北头儿,“……大福晋她,治家治得严?”

廿廿便点了头,含笑道,“况且我还小呢。也不想太早就有了孩子去。”

周氏便也叹了口气,“这原本倒也是常见之事。民间啊,若是嫡妻在,嫡妻还能生育的,那便不能纳妾;也唯有嫡妻已经不在,又或者不能生育的,才能纳妾啊。”

“最要命的实则是后面儿的这种,嫡妻还在,却已不能生育,要眼睁睁看着男人纳妾,她心里自是难受……她便会拼了命将内院的大权都把在自己手里。”

“侍妾们伺候爷们儿是行,只是准不准生孩子,就一切都在嫡妻的掌握里了。为了这事闹出人命来的,可不少。”

廿廿依偎着周氏,缓缓点头,“妈妈说得对。这样的事,民间都不少,更何况宫里。”

周氏叹一口气,“我说大侧福晋正是年轻呢,身板儿也壮,怎么就还膝下空着……”

“我的格格,你便是想着要避一避嫡福晋,也是好的。终究你还小,这身子板儿啊最好还是再养两年去。”

两人正互相安慰着,不料想门帘子一挑,竟是十五阿哥进来了。

别说刚进宫过头一个晚上的周氏,就连廿廿都吓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十五阿哥身上带着寒气,没急着进暖阁,现在外头次间里凑着熏炉烤了烤手,边烤手边歪头瞧着隔扇门里傻了的廿廿乐。

也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氏含着笑,带着星桂和星楣两个将被褥摊开,铺好,再将龙凤双钩的帐子垂下,这才熄灭了灯,唯独留床头一盏琉璃罩子垂流苏的明灯,便退了出去。

十五阿哥含笑坐在榻上,廿廿则红着脸、咬着唇,还在地上站着。

自然,身上的吉服袍还穿着呢。

十五阿哥眯眼凝视着廿廿,意态悠然,“……周妈妈当真是会办事的,这盏灯留得真是好。”

廿廿登时更是臊得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周氏是她乳母,从小当娘亲般敬重着呢,哪曾开过这样的玩笑去?这冷不丁听阿哥爷说这话儿去,倒仿佛这个周氏不再是从前那位周妈妈了。

“阿哥爷这是浑说什么?”廿廿又羞又恼,“阿哥爷要是再说这些浑话去,我这便叫周妈妈出宫,家去!”

十五阿哥大笑,伸手将她拉过来,硬摁在臂弯里,“好了……是爷口无遮拦,唐突你的妈妈去。你心里自是将她当成额娘一般的敬着,我是不该说这样的嘴去。”

廿廿撅起嘴来,“阿哥爷知道就好!”

十五阿哥赶紧给自己找补,“可是阿哥爷也没什么错的呀。你看,都说灯下观美人,若没有了灯,爷怎么看清你去?”

“再说,周妈妈是你的妈妈,可是年岁上其实跟爷差不多,爷心下便自然没有你心里那层顾虑去……爷这才说冒了话,你可原谅则个~”

廿廿垂首莞尔,“好吧。”

她扬手抱住十五阿哥颈子,“阿哥爷今儿将周妈妈叫进宫来陪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阿哥爷去……我这些年在宫里,也早听德雅格格她们说过,阿哥爷最不爱做徇私之事;还有阿哥爷也一向为八旗人口日繁、赡养日重之事烦恼。”

“故此若是依着阿哥爷的本性,原本绝不会召民人入旗,更因私而带进宫来的事儿……可是阿哥爷却为了我而破了这个例,我知道这对阿哥爷来说有多难得。”

廿廿将面颊贴在十五阿哥心口上,“爷……若是为难,便只是叫周妈妈来看看我,我便已经知足了。若有人因此而指摘阿哥爷去,阿哥爷尽管叫周妈妈家去吧,爷不用顾虑我,我全都明白爷的心意。”

十五阿哥笑了,满足地轻哼一声,将廿廿搂紧。

“……无妨,你也不用担心。这事儿我也早就与嫡福晋说下了,她也主动与我建议,说你年纪小,身边儿缺个成熟稳重的。”

“既如此,这内院里便没人再敢议论什么去。倘若有,你尽管告诉爷,或者告诉嫡福晋去。这事儿既是她都在爷面前提议的,她便不能坐视不管。”

廿廿扬眉,“……爷竟然是让嫡福晋主动建议的?爷是怎么做到的?”

十五阿哥轻哼而笑,“那又有什么难~~不过是挑给你的妈妈里,我看一个不满意,看一个又否一个,拖来拖去总得需要个人了呗。”

廿廿垂首,两手捂住脸,忍不住笑开。

十五阿哥垂眸看着她跟偷着糖吃似的小模样儿,忍不住伸手来,揽了她小腰。

另一手,已在她袍子的纽扣上。

廿廿呼吸便是微微一梗。

若是往日,她只管羞了,或者躲回帐子里去,或者先跑去将灯给灭了才好。

可是今晚,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顺着十五阿哥的手劲儿站直了去。

勇敢地打开身子,迎上他的目光。

——今儿是他的生辰,今晚,她愿为他做所有的事。

268、此处不留爷

268、

夜色如纱,灯火幽红。

廿廿敞开身子,立在地下,勇敢地抬眸迎视着十五阿哥。

任凭他,一颗一颗解开了她身上这一身珠翠流金的衣袍的金纽子去……

当那一身代表着皇家身份,代表着地位的衣裳褪去,她便只剩下原原本本的她。

没有任何外物的修饰与限定,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彻彻底底的她。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十五阿哥眼神变浓,眸子里漾起毫不掩饰的赞美之意来。

这般纯净无暇的小人儿,才是天赐的瑰宝。

相拥入账,白玉雕琢般的身上,被他留下各样儿的颜色。

粉红、酡红,甚至还有微微的青黛……

他心疼却又恶恶地满足,她清灵着一双妙眸,泫然而又勇敢。

只是终究还是捉着被角,小心地问,“……今晚,阿哥爷怎么竟来了?这岂不是要违反了我与嫡福晋所做的承诺去?”

十五阿哥伸手轻抚他小福晋那酡红的小脸颊,觑着她一双拧得出水儿来的眸子,轻哼一声道,“……倒是你嫡福晋,推着我来的。”

“嗄?”廿廿也是意外,“阿哥爷这是又用了什么法子去?”

年年心想,嫡福晋对周妈妈的事儿是主动提;这回竟又主动推阿哥爷来她这儿,难不成是阿哥爷又使了相似的法子去。

十五阿哥却笑了,冲她眨眨眼,“才没有呢,今儿是你嫡福晋自己个儿跟我说的。说是今儿是我生辰,她却又不敢留我,这便叫我陪你来。”

廿廿妙眸轻转,便也明白了。

廿廿笑着蒙住脸,伸出脚丫儿去蹬着十五阿哥,“我今晚上也不留爷……爷去刘姐姐那边歇着吧。”

“嗯?”十五阿哥长眉陡扬,“你个小丫蛋儿,刚得了甜儿去,将爷一顿好累,你现在就撵爷下炕?”

他抱住枕头耍赖躺下来,“爷不走。爷没劲儿了,挺不起腰,下不去炕!”

廿廿笑得花枝乱颤,都说不出话来,只管在衾被里滚动着,鲜活可爱。

十五阿哥瞧着这样的她,便伸手又给抱住,“再说,爷哪儿舍得走啊?”

廿廿含笑点头,依偎进十五阿哥怀里,“我是想着,嫡福晋敬我一尺,我便该还嫡福晋一丈去……今晚阿哥爷来也来过了,我便不能整晚都留着阿哥爷去。”

廿廿抬手轻抚十五阿哥下巴,“总归,阿哥爷今儿……想做的,不是也都做完了么?”

十五阿哥又缠磨了好一会子,却也终究还是听了廿廿的话,起来去了刘佳氏的南屋去安歇了。

十五阿哥走后,周氏进来陪着廿廿。

“……格格,刘庶福晋可会帮格格守口如瓶?”

廿廿点头,“妈妈安心,刘姐姐会替我遮掩的。”

周氏要坐在脚踏上替廿廿守夜。

原本今晚是周氏进宫的头一个晚上,周氏应该好好歇歇才是,可是周氏坚持从第一个晚上起就要为廿廿守夜。

廿廿明白,这是周妈妈想念她了,更是她们两个这些年宛若母女般的情分。

廿廿便伸手将周氏扯上炕来,“天儿凉了,妈妈腿受过凉,别在地下坐着了。炕上暖和,妈妈坐着与我说话就是。”

周氏原不好意思,毕竟那是卧榻,更是阿哥爷刚刚离去。

倒是廿廿大方,劝慰道,“妈妈原是民人,不在旗,在我家这些年从不肯上炕,我自是由着妈妈去。”

“可是妈妈知道,旗人家的习俗就是如此,炕不仅仅是卧榻,更是坐处,平常吃饭也都是一大家子一起盘腿坐在炕上吃;这炕便不仅仅是卧榻,更是家中团坐之处。”

“别说您是妈妈,便是家里来了客人,若是赶在秋冬寒冷的时候儿,也都不管是不是第一回见面,统统都邀请了进门便上炕里坐的,因为炕上暖和。”

周氏便也含笑点头,“可不是嘛,老爷家从前家境还清寒的时候儿,地上都是不设座椅的,大家伙儿全都上炕去坐,倒省下一笔置办座椅、茶几、椅袱的钱去。”

廿廿又道,“从前妈妈是民人,如今妈妈已经在旗了,那便凡事更得按着旗下的习俗来了。这会子我拽妈妈上炕来,妈妈还不好意思么?”

叫廿廿这一番话说的,周氏便也不好意思了,只管片腿儿坐到炕沿上,却仍旧不敢脱鞋往里去就是。

廿廿明白,这是周妈妈守着身份的规矩,这便也不再勉强,只将头伸过来,斜倚在周氏的身上。

仿佛依稀间,又是年幼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周氏时常一边纳鞋底,一边将针尖儿往廿廿的头发缝儿里画一画,借着廿廿的头发让那针尖儿更光滑些,才更容易下针。

廿廿问周氏为何都用她的头发,周氏笑说,“大人的头皮油都浊了,还是我们格格的满身都是清香,针尖儿都跟着是好闻的。”

便总是这样,听着周氏天南海北地讲那些市井之间的故事,还有精怪的传说。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总能叫她听得津津有味儿。

有多少回,就是这么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去。

“格格……为何十五阿哥好容易来了,你却有大半夜的将他推到南屋去了呢?既然是嫡福晋叫阿哥爷来的……”周氏忍不住轻轻问。

廿廿便笑了,轻叹一声道,“嫡福晋自己的身子坏了,已经不便再留阿哥爷过夜。而今晚又是阿哥爷生辰之夜,必定是该有人陪着的。”

“按理,若是嫡福晋不能伺候阿哥爷,那便该是大侧福晋……故此嫡福晋才抢先提了,叫阿哥爷来我这边儿吧。”

周氏便也是微微一震,“嫡福晋这是抬举格格,打压大侧福晋去?”

廿廿轻叹口气,“总归我现在还小,便是伺候了阿哥爷,也未必就能坐下孩子去;可是大侧福晋不一样,她已经进宫数年,身子和年纪都已经到了,只要多得了几次伺候阿哥爷的机会,那么坐下珠胎便是迟早的事。”

周氏叹口气,“奴才明白了……格格和大侧福晋两位比起来,嫡福晋现下是更不想让大侧福晋有孩子的。”

【稍晚还有~】

269、你争不过她的

269、

廿廿有些困了,却还是爱娇地伸手抱住周氏,才肯翻了个身,跌入梦乡去。

梦境迷蒙里,她越发地不后悔救下骨朵儿去。

此时的种种便利,都还是多亏还有大侧福晋在啊。

正房里,沈佳氏又坐了好一会子才走。

含月亲自送了沈佳氏去,回来与望月对了个眼神儿,两人都是耸了耸肩。

沈佳氏今晚的来意,坐了这么久才肯走,便不用明说,她们两个当奴才的也全都明白。

——沈佳氏以为,今晚既然是阿哥爷生辰,必定是需要有人陪伴的。那嫡福晋既然不会抬举两位侧福晋,以及两位庶福晋,便只该抬举自己人。

沈佳氏以为,自己才是嫡福晋的自己人,嫡福晋必定是该叫她去的。

先前沈佳氏进来坐着,嫡福晋还没明说,直到都到了熄灯的时分,沈佳氏还不肯走,嫡福晋才无奈地苦笑道,“……今儿是阿哥爷的生辰,也是小侧福晋的好日子。你没瞧见么,她的生辰与阿哥爷是可并在一处的,就连皇上都将给她赏的衣裳和表里赶在今儿送来,那今晚上啊,便总该成全阿哥爷和她才是。”

“不瞒你说,阿哥爷早早儿就已经去了小侧福晋那屋了……你今晚便别争了,听我的,我这日总劝着阿哥爷去你屋里就是。”

一席话说得沈佳氏是又羞又愧,已是要红了眼圈儿去。

“……奴才,奴才当然不敢奢望旁的。只是,嫡福晋明鉴,阿哥爷的确已是太久没去看过我了。”

嫡福晋便也叹了口气,在幽暗的灯影里摇了摇头。

“这世上原本就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更何况是这原本就争奇斗艳的宫里呢?都闻新人笑,谁闻旧人哭……不是咱们阿哥爷一个儿如此,而是这天下的男人,不过都是这个样儿罢了。”

“再说你也得体谅阿哥爷去。今年啊,怎么着终究都是小侧福晋刚进门儿。那可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名门闺秀,身份又岂是你能比的呢?”

“况且她进门儿这才几个月啊,况且中间儿还隔着几个月的秋狝去,阿哥爷正是新鲜得舍不得的时候。“

“再说她还小,而咱们都这个年纪了,阿哥爷怎么可能不贪这个新鲜?你跟谁争,便是跟咱们同样儿的去争也就罢了,你可千万不能跟小侧福晋去争——你怎么争啊,你争不过的。”

沈佳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心下却反倒更委屈,这便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可是好歹,奴才,奴才还有五格格啊……阿哥爷便是贪新鲜,不待见奴才,可是阿哥爷好歹也该去瞧瞧五格格不是?五格格已是好些天都说想念阿玛了……”

点额这才缓缓地微笑道,“嗯,不错,你还记着你膝下是有格格的人!”

“故此我才劝你,别急,你还有五格格呢,你怕什么!只要有五格格在,阿哥爷便总有一瓣儿的心在你那,便是今天不去,总有明天;便是这个月不去,还有下个月。”

点额垂首,伸出长长的指甲来,劈了劈枕头四角儿垂下的穗子。

秋香色的,是皇子和福晋所用的颜色,也是秋天的颜色。莫名地,与她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契合。

“……阿哥如今就只有三位格格了。刘庶福晋的三格格、我的四格格之下,就是你的五格格。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刘佳氏虽是官女子出身,可是毕竟是阿哥爷身边第一个伺候的,且是长子之母,如今更是得了庶福晋的称号去;此外就是嫡福晋了。

沈佳氏倒是在所有的侍妾里,如今唯一还有孩子的。

而沈佳氏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她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福晋的抬举,轮的上她有孩子去么?

灯光暗,点额眸子里就更暗。她幽幽地凝视着沈佳氏,“如今若论年轻,便是不跟几位福晋比,却也还有王佳氏呢。王佳氏阿玛是文举人,天生气质如兰,又年轻,原本正是阿哥爷所喜欢的那一口儿。可是阿哥爷却还都没尝……你已经有了五格格,你还急什么呢?”

沈佳氏微微一震,连忙站起,便深深蹲礼,“奴才不敢!方才,是奴才不懂事……奴才知道,嫡福晋必定心下全都有数儿,什么时候轮的着奴才伺候阿哥爷,嫡福晋自会安排,绝不会叫奴才委屈的。”

点额这才宽慰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阿哥爷的性子你也知道,原本在咱们身上的心思就淡,就更不能着急。你且放心,就这几日,我便劝阿哥爷去看你。”

“我也累了,你也且回去歇着吧。”

沈佳氏沿着回廊,寂寂地走。

天上的月亮就要圆了,可是偏还就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儿,叫人等得有些心焦。

她转过转角的时候儿,不着痕迹地回眸朝正房看了一眼去。

今晚月色如此清亮,清清楚楚照着正房门口那两个丫头。

她知道,她们两个必定在嚼她的舌头。

什么主子就会教出来什么样的奴才,又或者不用主子教,奴才自己就会见样儿学样儿。

从那两个丫头对她的态度,她就知道嫡福晋心里其实从来就没把她当回事儿的。

从前她刚进所儿的时候儿,还小,就跟现在的小侧福晋一样,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那时候儿嫡福晋自己的身子还没坏,故此也正是与刘佳氏、关佳氏争宠争得最凶的时候儿。

嫡福晋虽说是正妻,可是因为刘佳氏和关佳氏是在嫡福晋大婚进门儿之前就伺候阿哥爷的,与阿哥爷的情分倒更在前头。

刘佳氏赶在嫡福晋前头生下了大阿哥;关佳氏同样赶在嫡福晋前头,诞下了大格格。

而且关佳氏是与嫡福晋同月临盆,大格格只比嫡福晋的二格格早降生半个月。

以嫡福晋的性子,便是那会子就已经坐下了怨怼去。况嫡福晋头一胎竟然只是个格格,嫡福晋心下如何能安定,这便使尽了心思去独占阿哥爷的心去。

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她进所儿里伺候,被嫡福晋看中,被送进了阿哥爷的房中……

270、心里就是憋气

270、

她知道她自己什么都是嫡福晋给的,可她也更明白自己的身份说到底不过就是嫡福晋捏在手里的一枚棋子。

在嫡福晋用得上她的时候,会抬举她,叫她去伺候阿哥爷;可是在嫡福晋用不着她的时候儿,就把她丢在一边儿,像是忘了她似的。

——在刘佳氏的大阿哥、关佳氏的大格格相继夭折,而福晋自己终于生下了小二阿哥之后,阿哥爷最早的三位妻妾之间的争宠也终于告一段落。

刘佳氏还算顽强,大阿哥没了之后还有机会生下三格格,可是关佳氏便没那么幸运,大格格没了之后,关佳氏自己也心灰意冷,坏了身子,再伺候不得阿哥爷了。

福晋大获全胜,便暂且用不到她了。她唯有去求,偶尔福晋开恩,倒也叫她伺候阿哥爷那么一回两回的。

她知道这一方面是福晋却不过颜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阿玛好歹是内务府大臣,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儿。

可是那好几年间,她却也始终都没有孩子。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不会是因为她自己身子的缘故才坐不上孩子,是福晋不准。

还是在大侧福晋嫁进来,又多了侯佳氏、王佳氏两个新人之后,福晋才重又感受到了威胁,这才终于准她有了孩子——而且就赶在大侧福晋入门的当年,抢先诞下了五格格来。

直到如今,那大侧福晋只要见了她,还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她明白自己在福晋心中的分量,她也知道得凡事都顺服福晋,可是……一个女人,一辈子一共能有几年的好时光呢?

她四年前眼见着大侧福晋、侯佳氏、王佳氏几个,已经觉着自己容颜渐老了;而如今,面对着小侧福晋,她就更觉自己不仅仅是老,而且都快要朽了。

在这么年轻、身份却又尊贵的小侧福晋面前,阿哥爷还有什么理由选她呢?

她只是遗憾,她只是憋了一口气去——凭什么她就不能在她年纪最好的时光里,好好儿地多享受几次阿哥爷的宠爱,然后多生下来几个孩子去啊!

尤其是,如果她也能有一个阿哥,该有多好……

她今晚何尝不是带着这样的怨怼来求福晋的,她想嫡福晋心下也该都明白,她如果再不争的话,青春眼见着连个尾巴都没了,那她这辈子就再没什么希望了。

可是嫡福晋却只告诉她,她争不过的。

她立在廊下,忍不住幽远抬眸,盯住西厢房北屋的窗子。

乾隆五十六年,新春伊始。

因着过年,皇孙、皇孙女儿们也终于都放了假,有几天不用念书去了。

绵偲虽然是过继给了皇上的十二房为承嗣子,但是因为十二阿哥永璂夫妻都已经不在了,他自己过得冷清,这便逢年过节依旧还回生父十一阿哥永瑆这边来过年。

这还是雅馨嫁给绵偲之后,第一回随着绵偲回十一阿哥这边来过年,她自己格外当回事儿。

十一阿哥虽已经由乾隆爷下旨,必定分府,只是此时王府还未选好,故此十一阿哥此时依旧还在宫里居住。

只不过,乾隆爷是下旨“十一阿哥以下,依旧留在内廷居住”,故此十一阿哥的住所是在内廷最北边儿、处于边缘地带的千婴门外的乾东五所处。

实则绵偲所住的东长房,跟十一阿哥家住的乾东五所离得很近,中间就隔着内廷的一道大墙,可是雅馨却还是没来过。

终究那一道大墙,就是隔开了内廷内外去,想要进乾东五所,必定要走顺贞门,而顺贞门因是通往内廷的大门,故此门禁严格,便是雅馨这样的皇孙福晋,若无传召,也不得擅自入内的。

故此雅馨进所儿的时候儿,虽说紧张,可还是好奇地忍不住四处打量。

乾东五所虽说现在还住着十一阿哥一家,但是因为在乾隆三十年前后,这里已经陆续作为如意馆、四执库、敬事房等使用,故此倒像是太监们跟皇子们住一趟房了,出出入入的倒有些碍眼了去。

雅馨悄声问绵偲,“……听说当年十五叔大婚的时候儿,也在这边住过?”

绵偲淡淡点头,“嗯。当年皇玛法下旨,叫将三所、四所的装修挪到头所和二所去,并将头所和二所修缮见新,给十五叔大婚居住。”

雅馨这便松了口气,含笑垂下头去,“如此说来,堂堂十五叔,当年成婚的时候儿,也这般跟太监们住一趟房,一起出出进进的啊。”

绵偲的心神都不在雅馨这儿,听她这么一说,便也只听了个字面意思,故此只是淡淡应道,“……故此皇阿玛只叫十五叔在此居住不到一年,几个月后就搬到撷芳殿去了。”

走到头所门口,雅馨不由得皱眉,“该不会是现下,阿玛卡和额莫克就住在十五阿哥当年成婚的所儿里?”

绵偲扭头看了她一眼,“的确是的。只不过十五叔成婚用的是头所和二所两座,如今阿玛住的是头所一座。二所原本是八叔家分府之前住过的。”

雅馨颇有些悻悻。

绵偲却终于留意到了她的神情去,这便眯眼盯住她,“……你又为何这般要计较十五叔的事?难道,你心下还是与廿廿过不去?”

雅馨便是尖声一笑,“廿廿?那也是你叫的?”

绵偲自知失言,皱眉之下,连忙改口,“……是十五叔家的小婶子。我小时叫惯了,顺嘴说的罢了,你没的这般尖声尖嗓的!”

“再说,十五叔大婚之时,你们还都没出生呢,这里又与你们何干?你愿意陪我来拜年请安,那你就好好儿的,甭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若是不愿意来,你现在就家去歇着就是,我自己进门行礼去!”

雅馨紧咬嘴唇,委屈得满眼含泪,却也只能生生忍住。

绵偲生母李佳氏得了信儿,知道儿子、媳妇要进来拜年,故此早遣了妈妈杜氏出来迎着。杜氏在门口远远瞧见自家哥儿和奶奶之间的情状,便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还是新婚呢,怎就如此啊?”

【还有~】

271、不愿意

271、

雅馨终还是忍下了一口气,随绵偲进内拜年。

此时十五阿哥嫡福晋,九爷傅恒的女儿已经故去,府中没有嫡福晋,自由册封的侧福晋中举一人为内助,与十一阿哥一同受礼。

十一阿哥选的是刘佳氏——刘瑞云。

虽说刘瑞云是皇子下官女子的出身,可是她所出的二格格,嫁蒙古敖汉部固山贝子去,二格格却是封的县主——按着彼时十一阿哥尚未封爵的情形,这二格格的待遇倒是比照嫡女去了。

由此也可见刘瑞云在十一阿哥心中,乃至整个十一阿哥所儿里的分量。

雅馨给十一阿哥和刘侧福晋行完礼后,才得以跟着绵偲去了李佳氏的屋子,关起门来正是给自己的庶母行礼请安。

这中间的时差里,妈妈杜氏已经将在门口儿所见的那一幕讲给了李佳氏去。

李佳氏如今也是因生子而封了侧福晋,可是她的情形还与人家刘瑞云不同——李佳氏自己是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当中幼子已经夭折,长子绵偲还出继给了十二阿哥家,故此她在自己本家儿里是没有儿子的。

便连将来等她百年之后,祭祀自己的都不是自己的儿子,只能是福晋所出的绵懃;而自己的儿子,因是人家十二房的承嗣子,只能去祭祀十二阿哥两口子。

故此她现在就算有了侧福晋的名分,可是她的心反倒是空的,比不得刘佳氏的气定神闲去。

也因此,她心下对绵偲的在乎反倒更深、更重了去。

原本儿子娶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千金,她还是十分高兴的;却不成想,小两口倒是闹意气的。

她听完杜氏的话,愣了一会子,低头喃喃道,“这竟是为什么呢?我的四哥儿他是皇孙啊,身份何等尊贵,那小媳妇怎么还耍上了呢?”

杜氏看了李佳氏一眼,嘴唇嗫嚅,却终究没敢说出来。

李佳氏叹了口气,其实她自己心下何尝不明白呢。

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皇孙,虽然是十二房的承嗣子,可是因为皇上从来就不待见十二阿哥啊,故此别的皇子家封王,十二阿哥到现在还什么爵位都没有。

故此到了皇孙这一辈,人家绵庆还没足岁呢,就能早早袭爵,成了贝勒;可是她的四哥儿,都成婚了,还光着头呢。

她这个当娘的,心下都着急得要上火了;那当媳妇儿的,心下还指不定怎么不愿意呢。

说着话儿,外头来禀报,说“四哥儿和四奶奶来请安了”。

李佳氏只得收起心下的不妥帖,一副笑脸扬起,等着儿子和媳妇的礼。

行完了礼,母子三人坐下来拉家常。

李佳氏缓缓道,“我记得,雅馨你仿佛从小是六阿哥家五格格的侍读学生?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不说,还是内亲不是?”

雅馨也没想到婆婆会说到这个,便道,“阿娘说的对。”

李佳氏静静垂眸,“如此说来,六阿哥家的五格格也好,绵庆贝勒也罢,必定都将你当成是亲姐姐一般的吧?”

说到这事儿,雅馨倒是有信心的,她便自负一笑,“那是自然。从小到大,五格格和绵庆阿哥从未将我当外人,但凡我说什么,他们姐弟两个倒是都肯听的。”

李佳氏点了点头,“我想也应如此……”

李佳氏说到这儿,忽地就戛然停住了,倒叫雅馨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雅馨小心看一眼绵偲。

李佳氏如今虽说不是雅馨的正头婆婆,可终究是绵偲的生母,血浓于水,故此绵偲一向十分孝顺。

雅馨是真的喜欢绵偲的,只不过这中间总是隔了一个廿廿去。尤其,就在指婚之前,还发生过绵偲帮廿廿设计她的事儿去,这便叫她即便是如愿以偿嫁给了绵偲,两人中间还总是有些磕磕绊绊去。

尤其,她总是希望绵偲对她好,将上次设计她的事儿补偿回来。她不是不愿意原谅绵偲,终究是自己喜欢的人,更是要一生依靠着的夫君……可是她的性子,却也非要等绵偲主动道歉、服软才肯罢休。

这便使得两人成婚以来,总难做到琴瑟和鸣。

可是终究,她还是在乎他的啊。她总不希望,她跟他之间磕磕绊绊之下,却还要得罪这本生的婆婆去。

她便小心问,“阿娘若是有什么,尽管与媳妇说。”

李佳氏笑了笑,“就因为六阿哥家五格格和绵庆阿哥与你的这情分,我便忖着他们到咱们家来的时候儿,好歹与我能更近面些儿……可谁知,我倒想错了,他们每回来啊,倒是与刘姐姐更亲近,真真儿是相谈甚欢。”

“与我,不过是全个礼数,过来请个安罢了,坐都不坐,就走了。”

雅馨便也是一怔,她也没想到。

“阿娘心下别当回事儿,这必定不是阿娘所想的模样……等回头媳妇儿见了五格格,必定问明白了去。”

李佳氏抬眸看了儿子一眼,缓缓笑道,“这原也没什么,都是晚辈儿,我这当长辈的自不至于计较。只是,如今听说绵庆阿哥也跟咱们家四哥儿,还有十五阿哥家的二哥儿一起念书。”

“这每日里朝夕相处的,又都是自家堂兄弟,我便总希望他们都好不是?若是中间隔了什么,或者是闹了什么意气,也该早早儿理顺了去才是。”

雅馨心下就又咯噔一声,赶忙点头,“阿娘说得对,便是为了哥儿的前程,媳妇也必定设法问明白了去。”

李佳氏静静抬眸望着雅馨,“雅馨啊,如今你是哥儿的福晋,是他的原配嫡妻。他的前程,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前程?你须得跟他齐心合力去才是,你说呢?”

雅馨惊得连忙站起,“阿娘说的是。”

李佳氏眸光静静转开,“他若有计算不到的,你得帮她计算着;总没的你反倒替她招麻烦的道理去不是?”

“今儿当着你的面,我也不怕说句直话:都指望着你跟六阿哥家五格格的那份情谊呢,结果没想到你却一问三不知,还要回头再跟人家五格格去问去……若当真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至于要这个样儿么?”

272、

272、

原本大过年的,雅馨怎么都没想到还在李佳氏面前吃了一顿排头去。

回到自己所住的长房,她呆呆坐着,好半晌都没缓过神儿来。

她心下嘀咕:这又是怎么一头事儿去?

绵偲没陪着回来,留在十一阿哥所儿里跟一众兄弟吃酒。

过年是该吃酒,可是品蓝和映蓝她们却也都能看明白,分明是哥儿跟奶奶堵了气了。

品蓝小心地劝解雅馨,“……终究是奶**一回上门过年,老福晋是当婆婆的,这便在奶奶面前摆一摆当婆婆的姿态罢了。奶奶不必往心里去。”

旗人家都重孝道,尤其是婆媳之间的规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婆婆们都要在儿媳妇面前狠狠立一立规矩,打一顿杀威棒的。

雅馨轻哼了声,“要给我立规矩,可也总得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哥儿虽说是她养的,可终究如今哥儿已是十二房的承嗣子。我若不认她,她便也没资格去立这个规矩去。”

“不过好在,老王爷仁厚,给她请封了侧福晋。若还是从前的王府侍妾,我倒可以不放在心上去。”

“不过事儿怕是也就出在她被封了侧福晋了。既然封了侧福晋,从原来的奴才摇身一变成了主子,她这样超拔的如今最想的就是能在各家王府之间都得到承认去,这便最为在意其他王家对她的态度。”

“如今六阿哥虽说不在了,但是五格格新封郡主,绵庆阿哥未足岁而袭爵。十月里皇上原本说,未足岁袭爵的,只给一半禄米;可是到了绵庆阿哥这儿,却给了特恩,说‘绵庆虽未及岁,但每日进内读书,不特与凡未及岁之王贝勒有别。即较之常朝之王贝勒,差事尤勤。著加恩赏给全俸’。”

“如今五格格和绵庆阿哥正在风头上,既然来家请安,却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心下自是计较的。”

而今日雅馨去行礼,情势明摆着,在十一阿哥心里,刘瑞云显然排在李佳氏前头。

若说以生子而请封侧福晋,刘瑞云是诞育绵縂阿哥和二格格,李佳氏却是生了两个阿哥,按说排在前头都是有道理的。

雅馨说到这儿忽地停了下,“……难道五格格也是觉着刘侧福晋为大,我这位婆婆为小,故此才更与刘福晋亲近的?”

她自己也开始越发地觉得不对劲儿。

“可是不对啊,即便是为了这排位、名分上的事儿,她好歹也得顾着与我的情分,去给我这位婆婆多说几句话才是。况且绵庆阿哥也跟咱们哥儿在一处念书呢,这便是两头儿的情分啊。”

雅馨眯眼想了良久,缓缓抬眸望住品蓝和映蓝,“你们说……我难道是近来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了?”

“你们帮我想想,从去年成婚到如今,我与她见的几次面里,我可有言语上,或者旁的什么地方儿叫她不乐意的去?”

品蓝和映蓝对视一眼,都觉着不好吱声儿。

两个女子自己的名儿里都有“蓝”字,便是从自己这名儿里就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了——雅馨本义是“青”,主子是一个凡事都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啊。

雅馨瞧出两个家下女子这神色,便皱了皱眉,“你们两个与我还有什么不当说的?她今儿在我面前演了那一回欲言又止,你们两个可别也见样学样儿,倒都来吞吞吐吐了。”

品蓝和映蓝无奈,便都尽量委婉道,“……终究五格格是皇孙女,又是六阿哥嫡女,身份自然贵重。奶奶年幼进宫,为五格格侍读,彼时自然还不到指婚的年岁去,故此就连五格格怕是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奶奶成了她的嫂子去。”

“而如今,奶奶已然名正言顺为咱们哥儿的嫡妻,那就自然是五格格的嫂子了……可是五格格终究从小儿说话办事的惯了的,冷不丁在奶奶跟前还转不过来不是?”

雅馨便眯了眼来,“你们是说,从前她习惯了将我看成是奴才;如今我反倒当了她的嫂子,寻常见面还要她先与我招呼一声,这便叫她心里不顺当了?”

品蓝和映蓝哪儿敢应声。

雅馨自己却反倒笑了起来,“……那倒也是的!我啊,心里自然都有数儿!”

她笑了一阵子,缓缓眯起眼来,“倒是他们姐弟两个最近风头这么盛,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一个原本只封县主的,晋了郡主;一个原本该食半俸的,特恩给了全俸去……”

“这当中,该不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去吧?”

正月十五时,乾隆爷在圆明园同乐园大戏台赏戏,皇子皇孙们的家眷同聚,雅馨终于见了五格格,当面便问了缘故。

五格格倒一点儿都没意外,只静静一笑,“其实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我倒没想到嫂子你竟这样郑重其事问出来。这又算什么呢,值当嫂子动问一回?”

雅馨皱皱眉,“虽不算什么大事,只是终归我婆母问起,我便总得给回个话儿去不是?”

五格格的态度叫她心下有些不得劲儿,这不是五格格一向与她说话的态度。

这一回,倒像是有些避重就轻,甚或是,故意搪塞了。

“这回你好歹给我个明白话儿,我这话总不能拖到过完年了再去回,否则倒像是我这个当儿媳妇儿的,拿自己的婆婆不当回事儿了呢。”

五格格轻笑一声,“瞧你那神情,怎么,倒与婆母不睦?”

“不过嫂子与婆母之间的关系,总归是嫂子家的家里事,怎么偏要捉着我来一处做筏子去?若我掺和了,倒好像嫂子和婶子之间的事儿,是与我有干系了似的。”

五格格这些日子来,何尝看不明白,雅馨与绵偲之间并未琴瑟和鸣;再加上雅馨那性子,原本也不大将李佳氏这位虽生养、却不承嗣的婆婆放在眼里去。

雅馨面上露出些不豫之色来,“今儿这是怎么了?何尝还是曾经那快言快语的你?我问你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就是;若不愿意告诉我,便也直说,何必要绕这样大的弯子来?”

273、你这样的媳妇

273、

晚上看灯的时候儿,雅馨主动扶着李佳氏,沿着圆明园里的灯街道一路缓缓朝前走着。

夜空中月朗星稀,不时窜起大朵的烟火,是“山高水长”的火戏已经开始了。

这样好的气氛,适合婆媳缓和关系。

雅馨便含笑道,“回阿娘,质亲王家五格格的事儿,媳妇儿已经问明白了。”

“阿娘怎么忘了,刘额娘所出的二格格不是嫁到蒙古敖汉部去了么?五格格的夫家也是蒙古敖汉部呢。终究那是蒙古,五格格就算不必常年都到游牧地居住,但是一年去个二三月也是难免的。”

“山高皇帝远,若是举目无亲的,难免孤寂,这便指望着将来还要咱们家二格格多照应着些儿,她这才时常来咱们家,去给刘额娘请安呢。”

李佳氏眯了眯眼,“哦?只是因为这个么?”

雅馨含笑道,“就是因为这个。若不是这个,还能有什么呢?是阿娘多心了……”

“人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不是?可是这其实跟媳妇与五格格的情谊无关,阿娘尽可放下心去。”

雅馨已经尽量委婉了,可是她心里觉着委屈,这便总得说回来。

婆婆里外里地暗示她与五格格的情谊经不起推敲,可是她自己却是信心十足。

再说了,五格格现在跟二格格的额娘走动,是五格格为了人家自己个儿的将来打算;而她与五格格的情谊,代表的是小时候儿的,这根本是两回事,互相哪儿有什么影响啊。

李佳氏听出来了,侧首看她一眼,“若你这么说,我便要问问你,那尚书房里,又是怎么回事啊?”

雅馨又被问得一怔,“尚书房?尚书房发生什么事了?”

李佳氏哼了一声,“自家爷们儿的事儿,你个当媳妇儿的却不知道,倒要拐哥大弯儿来到我这儿才知道?”

雅馨心下打鼓,连忙行礼谢罪,“是媳妇的不周,还望阿娘提点。”

李佳氏哼了一声,“那位庆哥儿啊,这不是也进内跟着绵偲和十五阿哥家的宁哥儿一处念书了么?原本从那绵宁阿哥进学开始,就是跟咱们四哥儿在一处,两人虽相差几岁,可是相处得却好。”

“逢年过节的,那绵宁阿哥也懂事儿,还总跟了四哥儿一道儿,过来给我问个安。”

李佳氏说到这儿顿了顿,雅馨却也明白,李佳氏是说她那时候还没被封侧福晋呢,身份依旧是奴才,可是人家十五阿哥的嫡长子绵宁阿哥还是来给见礼,那真是天大的脸面。

“可是自从这位庆哥儿进了书房,跟宁哥儿和咱们四哥儿一起念书之后,不知怎地,就出了幺蛾子了。也不知道是庆哥儿有意还是无意的,就是一力地讨好那宁哥儿,排挤了咱们四哥儿去!”

雅馨也惊呆了。

“媳妇从未听四哥儿提起啊!怎么会这样?”

雅馨心下也是涌起苦涩。从成婚到现在,绵偲哪里是这一宗事儿没跟她提起,绵偲是干脆从未将心门向她打开过啊。

两人成婚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块儿,可是她却觉着距离他更远了去。

李佳氏眸光一凉,“四哥儿从没与你说过?那你是不是也从不曾关心过哥儿每日在书房里的情形,又或者说你心下对哥儿就丝毫不在意了?”

雅馨如重石压顶,赶忙又是行礼请罪,“……媳妇怎敢。想来,既然四哥儿从未提起过,便也或许情形没那么严重吧?”

“媳妇从小也算是看着绵庆阿哥长大的,绵庆阿哥性子随和,不是那拉帮结派、欺负人的人呢。尚书房里的情形,或许不是像传说的那样……”

“还说不是?”李佳氏一甩袖子,将雅馨给甩开,“那是跟着四哥儿的几个哈哈珠子说的,他们见天儿伺候在四哥儿身边,还能有错?”

雅馨不由得回头瞟了伺候在后头的品蓝一眼。

——绵偲的哈哈珠子,有事儿都不先回给她这个当福晋的,倒绕了一个大弯子去回给这位并非正头的婆婆去了?

那到底是那几个哈哈珠子自己奉承这位老太太,还是这位老太太的手伸得太长了呢?

原本雅馨以为,十二阿哥和福晋两口子都已经身故了,那这十二房里她自己就是当家奶奶,上无婆婆管束着,自可自由自在。

如今看这情势,却是这位并非正头的婆婆,一旦封了侧福晋,身份上不同了,这便也想伸手过来管她十二房的家务事了!

若是自己的正头婆婆,倒也罢了,她这个当儿媳妇的是得熬些年去;可是眼前这位婆婆却是十一房的侧福晋,凭什么伸手过来管十二房的事!

便是来日她跟绵偲祭祀的,也只是人家十二福晋,她没义务要伺候这位隔着房头儿的婆婆去!

雅馨心里存了气,只是面上竭力忍着,“……哈哈珠子就是哈哈珠子,一来年岁小,二来不过是当奴才的,说话哪儿有个把门儿的?不过是主子愿意听什么,他们便顺嘴说什么罢了。”

李佳氏听着便是一眯眼。

她自己也是官女子的出身,便也曾经是皇家的奴才呐!

“至于阿娘担心绵庆阿哥跟绵宁阿哥两个要好,将咱们四哥儿给隔开的事儿,我忖着也不外乎是年纪的缘故——终究绵庆阿哥和绵宁阿哥两个都还是小孩儿,且年岁相近,两个人想的事儿,办的事儿都差不多。”

“倒是咱们四哥儿毕竟成年了,如今又是成了家的人了,跟他们两个小孩儿在一起便有些话题没法儿往一起说。这便显得仿佛是隔开了似的,实则没什么大不了的,您老不必放在心上。”

李佳氏笑了,满眼的凉意。

“原来无论是五格格来家格外与刘侧福晋亲近,还是绵庆阿哥刻意排挤咱们四哥儿,在你眼里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了解内里的缘故,也不在乎这事儿可能带来的后果……”

“你这样的媳妇儿,我倒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伺候好爷们儿,究竟能不能与咱们四哥儿一辈子同甘共苦去!”

【还有~】

274、女孩儿香叶

274、

李佳氏拂袖而去。

册封了侧福晋之后,她也已经是堂堂的亲王侧福晋,便雅馨这个儿媳妇再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大宗十六房的格格,也隔着君臣的本分,她也不必再放在眼里。

“她倒是有一宗说对了,”李佳氏由着妈妈里杜氏扶着往回走,“咱们四哥儿如今在尚书房里的处境是与成婚了有关——便是咱们四哥儿当真不该娶这么个自以为身份高贵、凡事自以为是的媳妇儿去!”

所谓听话听音儿,皇上在十月里给绵庆全俸的旨意里便特地提到“绵庆每日进内读书,即较之常朝之王贝勒、差事尤勤”,故此皇上才“著加恩赏给全俸”。

皇上的旨意里,给绵庆加恩的缘故就特特正是他在书房念书的表现好!

可见,绵庆在书房里排挤她的四哥儿,这事儿非但没被师傅和谙达们禀告给皇上,反倒那些人还在皇上跟前儿尽说绵庆的好话去了!

一个小小的绵庆,父王已经薨逝了,他自己个儿年纪又小,一班师傅和谙达们犯得着这么讨好么?说到底,师傅和谙达们真正要讨好儿的,怕还是小小的绵宁阿哥——其实还是要讨好绵宁阿哥的阿玛,如今越发有储君地位的十五阿哥啊!

便是尚书房的情形都是如此了,但凡跟十五阿哥好的,越发越顺风顺水;可是若是跟十五阿哥家不好的,便越发落魄了下去。

只是李佳氏不解,自己的四哥儿原本不也是十五阿哥最疼惜的侄儿么?便是因为这疼惜,故此十五阿哥才不顾四哥儿跟那绵宁阿哥差了好几岁,也要归拢到一处念书来。

可以说,这些年绵偲能稳稳当当走过来,在待遇上没吃什么亏去,还不都是多亏十五阿哥在后头给兜着?

那怎么忽然之间十五阿哥家就改了主意去,添了绵庆阿哥进绵宁阿哥的书房,却将她的四哥儿给排挤了?

话又说回来,她这个儿媳妇雅馨,跟十五阿哥家的小侧福晋也是本家儿,那也是内亲啊,不是应该彼此帮衬一把么?

怎么到头来,三家都有钮祜禄家女孩儿当福晋的皇孙在一处,非但没有同气连枝,反倒还分出亲疏远近来了?

李佳氏百思不得其解,杜氏便也跟着叹口气,“……咱们四哥儿,再怎么着,也是正经的皇孙啊。便是现在还没封爵呢,那也是迟早的事;只要十二阿哥将来能得个追封,那爵位就是咱们四哥儿的。”

李佳氏哼了一声,“我算看明白了,她啊是打心眼儿里嫌弃咱们四哥儿了。也是,她们一家嫁出来的格格,如今是六阿哥嫡福晋、十七阿哥嫡福晋,便是那个房头最低的也是十五阿哥的侧福晋。一个个儿的,都是亲王福晋、贝勒福晋,就她,连个正经的册封名号都没有。”

杜氏便也是跟着难受道,“咱们四哥儿啊……从小儿就没跟福晋您在一块儿,才两个月大就过继给了十二阿哥家。可是十二阿哥早亡,咱们四哥儿算是从小就没了父亲的,又没有您这位亲娘在一处……”

“不几年,连十二福晋都没了,咱们四哥儿还没成年,就这么孤零零的。好容易到了成婚的年纪,有了媳妇儿……却还是这样的。”

李佳氏哪儿听得了这个,一双泪珠儿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那孩子,从还是两个月大,就在这世间孤零零的啊!

李佳氏紧紧闭上眼,用力点头,“不能这么着,不能这么着……”

她忽地回眸。

漫天火树银花里,跟在后头的小女孩儿腼腆而秀美。

李佳氏笑了,伸手召唤,“香叶,你过来。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了?”

雅馨惹了一肚子气回去,手撑着额角,半晌那还是突突地跳着。

“我倒不明白,我今儿难道说错了什么去?她想要五格格的话儿,我问了,我转给她的,原本就是五格格自己的说辞啊!”

“她却不肯信,那她自己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去?或者她担心,五格格更看得起那位刘侧福晋,却看不起她?她如今自己册封了亲王侧福晋,便心气儿也是高了,可是她也不想想,五格格终究是亲王嫡女,便是看不上你们几个请封的侧福晋,又有什么奇怪?”

“至于咱们四哥儿在书房里……”雅馨揉了揉额角,“那不过就是两个小孩儿,咱们四哥儿每日里就如哄着两个小孩儿一般,能有什么去?怎地就被她当成是两个小孩儿联手要欺负咱们四哥儿了似的?”

“况且,话又说回来,五格格看不起她,又或者是绵庆阿哥欺负咱们四哥儿,这也都与他们母子两个的身份低微有关……又凭什么要赖到我头上来?”

“说不定若不是我与五格格和绵庆阿哥的情谊,她和咱们四哥儿的处境就更糟了呢!”

“禀主子,阿哥爷回来了……”外头映蓝进来回话儿,眼神里却有些闪避。

雅馨便一眯眼,“怎么了?难不成咱们阿哥爷吃酒吃醉了?”

映蓝摇头,却不肯说话。

雅馨恼得一拍桌子,“你倒是说话呀!”

映蓝深吸一口气,“阿哥爷回来,后头还跟了一顶小轿。”

雅馨宛若头顶一盆冷水泼下,“小轿?什么小轿?”

映蓝不敢说下去了,赶忙跪下,“主子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雅馨顾不上穿戴齐整,散着头发就直接冲到了大门外。

绵偲已经下马,正走到小轿前。

小轿落下,绵偲伸手向帘内,迎出一个羞怯娉婷的女孩儿来。

“阿哥爷!”雅馨惊得两耳如被雷劈一般地轰鸣,“这是怎么回事?”

绵偲淡淡抬眸看了雅馨一眼,却是与那女孩儿柔声细语,“那就是福晋。去,先给福晋见个礼。”

小小的女孩儿虽说羞怯,却是勇敢地走上前来。

雅馨自己却莫名地怕了,猛然向后倒退几步去,“先不用给我见礼!阿哥爷你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绵偲走上来,立在那女孩儿身边,满面的温柔。

“……她叫香叶,是额娘赏给我的人。”

【加更完毕,明天见。】

275、哭给谁看

275、

雅馨一个踉跄,指着香叶质问:“……阿哥爷,这算什么?啊?”

绵偲淡淡地立在夜风里,“……原本,各家爷们儿在成婚之前,屋里头是该早就有两个人伺候的。这两个人,都是额娘们亲挑好了,赏下来的。”

“只是我年幼出继,从小在额娘{嗣母:十二阿哥永璂的福晋}跟前长大;彼时额娘自己的处境也是冷清,手下人都不够使,这便没合适的赏给我。”

从前十二福晋指婚给十二阿哥永璂的时候儿,原本家里应该陪嫁八名家下女子,可是这位福晋因为母家清贫,只带来一位蒙古女子,结果在成婚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只得由宫里、婆家方面给凑全了八名官女子的。

故此十二福晋手边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再赏给绵偲去;况且她那些都是官女子,不是她家下女子,她也没这个权利赏给别人去。

“况且从前我阿娘身份也不合适,又隔着房头,便是有心想给我赏两个人过来,又要想着额娘这边的感受,故此总没成行……如今额娘已经不在了,我阿娘又已经册封了侧福晋,便补齐了当年那份儿心意去。”

绵偲清冷抬眸,“原本补齐心意,应该是赏两个去。阿娘说,终究咱们两个现在还算新婚,总得顾着你的感受,这便先赏一个过来。”

雅馨嘴里发苦,寒声冷笑,“这还顾着我的感受?阿哥爷,难道咱们现在缺人使唤么,还要从那边赏人过来?”

绵偲倒不说话。

香叶怯生生地看看绵偲,又看看雅馨,见着不好冷场,这便小心翼翼地道,“回奶奶,老福晋说,咱们四哥儿从小身边儿就清苦,少人说话儿。老福晋说希望四哥儿身边能多些人,便也热闹些……”

“奴才过来,就只是当个传话使唤的就是,还请奶奶不要介怀……”

雅馨咬牙切齿,心里一股气无处发泄,冲下门阶来,照着香叶的面颊,便狠狠一个大嘴巴扇了下去,“我跟阿哥爷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还一句一声什么希望阿哥爷身边多些人?多一个还不够,还想要多几个?

香叶柔弱,一巴掌便倒在地上,唇角淌下血色来。

“你这是干什么?”绵偲一把将雅馨的手腕举到半空,“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是打她的脸,还是想打我,抑或是阿娘?”

雅馨痛哭失声,“阿哥爷,我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如此对我,婆母她竟然也如此对我……我竟有哪里错了,竟惹得你如此绝情!”

可是不论雅馨如何,绵偲还是带了香叶去了。

绵偲临走扔下一句话,“她今儿新来,还没住处。她今晚先与我宿在外书房。明儿个,还得烦劳你给安排出一间房来。”

雅馨咬牙忍着,回到自己房里,便将炕桌都掀了,她伏在炕上放声大哭。

外头奉命出宫去雅馨母家赏下节礼的首领太监夏多田回来,便也没敢直接进内通禀,而是被品蓝和映蓝给拦在檐下,敛眉垂首等着。

276、想要问个明白

276、

一直到了该下钥、熄灯的时辰,太监们都得退到长房大门外的值房去,不能再留在院里,这话便是不能不回的了。

夏三田这才央了品蓝和映蓝两个。

“……若只是回来复命倒也罢了,便是今晚不给主子回话儿,明儿我进来请罪就是。可是我这回来还带了老福晋的话儿回来,这便不敢耽误,还求两位姑娘帮忙。”

品蓝和映蓝一听夏三田是带着雅馨额娘的话儿回来的,这便也不敢怠慢,两人互看了一眼,还是映蓝走进门内去回话。

听额娘有话儿,雅馨这才止住了哭泣。

嫁进宫来为皇孙嫡福晋,这本都是家里面上有光的事儿,她决不能叫家里人知道她在这大正月十五的,遇见了什么事儿去。

雅馨抹掉眼泪,端正坐直,“叫他进来吧。”

夏三田随着品蓝一起进来,是绝不敢抬头看雅馨一眼的。

主子落泪,当奴才的没看见,就可当做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额娘有什么话儿,你快说吧。”

原是今日正月十五,皇家在圆明园里赐宴、赏戏、放烟火。可是因为六阿哥今年新薨,六福晋作为未亡人便也不便入园子来过节,她这便干脆请旨回了自己娘家去。

六福晋是八房所出的格格。

因八房始祖图尔格是额亦都的嫡子,承继额亦都世职,成为镶白旗的都统,甚至收娶了额亦都所娶的皇四女{四公主跟额亦都相差34岁},故此十六房的遏必隆既是图尔格的弟弟,又是宛若儿子一般。图尔格死后,图尔格的世职、功劳,便也都由十六房的遏必隆来承继。

所以八房跟十六房既是额亦都后代中地位最高的两个房头,又是有着天然亲情的关系,一向是同气连枝。

从前雅馨看不上廿廿,八房所出的巧格就是最帮衬着雅馨的,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今年这个正月十五便怪了,出自八房的六福晋回到娘家,一改从前对六房看都不看一眼的过往,竟主动去给廿廿的额娘叶赫纳拉氏请安,还一径筵宴、看戏的时候,都是拉着叶赫纳拉氏的手去。

若说是因为如今廿廿也是皇子的侧福晋,与六福晋已成妯娌的缘故,可是六福晋好歹是亲王嫡福晋,这便总有些纡尊降贵了的味道去。

况且从前八房一向都不将六房放在眼里呢。

雅馨的额娘叫夏三田嘱咐雅馨,“……如今瞧着全家人的情形,竟是都捧着他们家。瞧着六王爷福晋的模样儿,这内里怕更还是别有缘故。”

“为娘记着你从小就跟那六房的丫头有过结,她还曾摆过威风,当众罚你跪过……为娘知道,你心下必定依旧无法开释了去。只是看着如今的情形,为娘倒要劝你,且忍一时吧。”

雅馨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好!”

她婆婆如此,她娘家妈又如此……人人都告诉她,那个六房的卑微丫头,就因为嫁了十五阿哥,这便一步登天了!

从此以后,规矩要全都改了,那卑微的丫头自可趾高气扬,而她都要捧着那丫头、哄着那丫头去了!

趁着过年,和琳的女儿、丰绅宜绵的妹子宜安也借着陪同十公主进宫过年的机会,来给廿廿请安。

毕竟是被廿廿认下了做妹子,且又年纪相仿,廿廿也是真心喜欢宜安。

尽管是大过年的,廿廿却也察觉宜安神色之间仿佛有些不乐呵。

廿廿寻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轻声问,“……妹妹可遇见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宜安比廿廿还小三岁,这会子拢着少女的轻愁,轻叹一声道,“……奴才阿玛常年办差在外,去年才调回京来,好容易今年一家团圆过个年,可是阿玛却将奴才哥哥给打了。”

廿廿也是皱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宜安秀眉紧锁,“奴才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了,从去年起,竟然也学会了胡闹……阿玛不在家,伯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儿;下头又有小厮撺掇,他、他竟跟着到南城去逛那花街柳巷了!”

“连奴才阿玛都听说,他不但是去过了,而且还逛出了些名声出来。倒叫南城那边许多人都知道是和珅的侄子、和琳的儿子、十额驸的堂兄了!”

“阿玛怒其不争,直说这么闹下去,倒又还有哪家的闺秀愿意许配给他的?”

廿廿心下颇有些不忍,不过还是含笑安慰宜安,“你哥哥是和珅的侄儿、和琳的儿子、十额驸的堂兄……这是给他惹了恶名了;可是你放心,就冲着他这身份,必定有的是名门闺秀都愿意嫁给你哥哥去。”

“你哥哥啊,不会娶不上媳妇儿。他甚至还得为难,那么多想嫁给他的,他得选哪一个才好呢!”

廿廿这么说,倒叫宜安忍不住“扑哧儿”一声笑了。

可是这件事儿过了,宜安的眼角眉梢还是挂了些轻翳。

廿廿柔声问,“你还不放心?”

宜安摇头,“……奴才阿玛因常年在外,奴才一家倒都是伯父照应着。可是今年伯父过年便不乐呵,连带着奴才也有些乐呵不起来。”

廿廿心下微微一个涟漪,不急着问,反倒去亲手剥了个果子拿给宜安吃。

然后才不慌不忙道,“怎么会呢?你伯父如今恩赏三等伯,赏穿四开禊袍、系黄带……这便是皇上都将你伯父看成是自家人了。”

“也正因皇上如此信重你伯父,才会将十公主厘降给十额驸去啊。如今咱们亲如一家,你伯父何事不是春风得意,怎么会不乐呵去?”

宜安终究还小,又是深宅闺秀,这便也只能猜,“……或许是因为皇上刚下旨,让王杰当尚书房总师傅,让刘墉当左都御史吧。”

“不瞒姐姐,我听说王杰和刘墉,都是朝中与伯父为难之人。伯父顶厌恨他们两个去,可是大过年的,皇上却给他们两个这么要紧的差事去。”

廿廿便笑道,“咳,他们大人的事,咱们可不明白。总归他们都是谁呢,我都认不得的。”

“倒是咱们两家,都是钮祜禄氏,又连了宗的。咱们从骨血上就是一家人。”

“再说了,到了咱们这一辈上,你哥哥也是我哥哥,你是我妹妹;十公主是我从小伺候的主子……那咱们就更是亲上加亲。

“我心里只管向着咱们自家人去就是。”

宜安离开的时候儿,廿廿格外备了两份儿礼,叫宜安带回去给和珅、和琳。

“二位便也是我自家的长辈,只是咱们两家毕竟刚连宗,我倒没机会去见过。这便是我一份儿小小的心意。”

廿廿说着悄然眨眼,凑近宜安耳畔道,“……不瞒你说,我后来才听说啊,我当年之所以能被挑到十公主身边为侍读,还有和珅大人的举荐之功。”

“想来必定是和珅大人早就知道咱们两家是同宗之谊,又知道我家原本清寒,没个人帮衬,这便悄悄儿拉了我一把。我一直没机会谢他,这回务必请妹妹替我转达这一份儿心意去。”

宜安欢欢喜喜离去,星桂进来,欲言又止。

廿廿轻哼一声,“她又递牌子进来了?”

星桂点头,“是。仿佛赌上气了一般,格格越不见她,她越非要坚持求见。”

廿廿含笑,“也罢。叫四喜去传话,我在内狗房见她。”

“她若肯去,我便见她;她若不肯去,只管将牌子摔回去就是!”

正房里,点额瞧着精奇嬷嬷萨克达氏在归拢正月里递牌子请见的底档。

萨克达氏原本是十五阿哥乳母,因从小感情深厚,故此待得十五阿哥成亲之后,点额便主张将十五阿哥的几位乳母、保姆都请回宫来,进他们所儿里管事。

其中这位萨克达氏更是当了精奇嬷嬷,总揽内院婆子、妈妈里们等的诸事。

递牌子进十五阿哥所儿里的人,先在前院大门上记一回;特别要进内院的,自还要在二门这边记一回。因宫里门禁自然要严格,故此这底档都是萨克达氏亲手经管的。

谁来了,来了多久,几时走的。进来带了什么、出去的时候又带了什么,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准一丝差池。

点额随便瞟了萨克达氏那边一眼,有一搭无一搭地道,“……怎么那么多个钮祜禄氏啊?妈妈该不会是记重了吧。”

萨克达氏忙笑道,“福晋瞧得真,当真是有好几个钮祜禄氏呢。说起来钮祜禄氏真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便是宫里在内行走的福晋们,就有多少位呢!”

“奴才记档的时候儿,也是谨慎了又谨慎去,生怕给写重了。福晋放心,这几宗都不是一个人的。”

萨克达氏指着今儿的几位,“……这位钮祜禄氏是和珅大人家的,这一位是绵偲阿哥的福晋。都是小侧福晋娘家的同门,都是来给小侧福晋请安的。”

点额又瞟了一眼,“哟,这怎么还有见了的、没见的?”

萨克达氏也是不解,“可说呢~~况且绵九福晋递牌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小侧福晋竟都是不肯见呢。”

【明天见~】

277、小小的心眼儿里

277、

宜安回到家,将廿廿赏下的谢礼奉给和珅与和琳兄弟二人去。

和珅颇有些意外。

“咱们与十五阿哥这些年明里暗里已经结了仇,她既是十五阿哥的小侧福晋,按说便没有还给我送礼的理儿。”

和琳点点头,“若是十五阿哥所儿里旁人来给兄长送礼,的确叫人意外。不过既然是这位小侧福晋么,倒还是说得过去。”

“毕竟她是公主的侍读,如今公主是咱们家的儿媳妇,便是从公主这儿论,她来给兄长送一份儿礼也是应当的。”

“况且她也是钮祜禄氏,”和琳想起自家儿子说起的那一段结拜兄妹的事,他此时也觉好笑,“如今咱们跟弘毅公家连了宗,这便是正经亲戚了。她家是六房的,在自家房檐下站不直,与咱们格外走得近些,也是情理之中。”

宜安也说,“姐姐尤其说,当年她之所以能成为公主的侍读,都多亏伯父从中帮忙,她是感此大恩……”

和珅挑眉回想,便也不由得一笑,“这么说起来,倒也是的!这事儿她若不提,我都忘了。”

虽说当年和珅倒不是为了帮这个小女孩儿——彼时谁能想到她能有这样的造化,被皇上亲指给十五阿哥当小侧福晋呢。

她彼时其实更是为了讨好惇妃,兼之那时候他想与弘毅公家连宗之事也还正在筹划着,这便也有讨好弘毅公家明安的意思。

这样的无心插柳,和珅也没想到这位小侧福晋到如今还真都记着。

和珅便也有些高兴,“这位小侧福晋,比咱们家公主还小着一岁……”他说着,目光瞟过和琳去。

和琳便也会意,虽未说话,却也是点了点头。

他们两兄弟不但与十五阿哥交了恶,上一回和琳下江南去查盛住携带大量银两之事,这便挑明了也已经与十五阿哥福晋点额兄妹同样交了恶去。

情势已然如此,若能得一个十五阿哥所儿里人、更是枕边人的沟通消息,那自然是天大的好处。

而这位小侧福晋,既是和珅“自家人”,又是公主侍读,还与丰绅宜绵有兄妹情谊;而且她年纪还小,且家里房头矮——明摆着有故意与和珅兄弟亲近之意。

和珅便笑道,“宜安啊,好孩子,你从此便时常进宫去给这位小侧福晋请安吧,就说是替咱们家公主去的。”

“小侧福晋若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尽管听明白了,回来告诉我。”

二月初一,十五阿哥封乾隆爷的命,前去祭祀关帝庙。

初五日,皇子皇孙皆跟从乾隆爷,赴文华殿升座,开经筵听讲。

经筵礼成后,乾隆爷又在文渊阁赐茶、文华殿东庑的本仁殿赐宴。

十五阿哥带着绵宁听讲、领宴归来,神清气爽之外,又颇有些微醺之意。

不是饮酒醉,乃是听圣人言也。

十五阿哥来看廿廿,廿廿便含笑问,“今儿既是皇子皇孙们都跟着在经筵听讲,便也算是尚书房总师傅王杰大人的第一次正式大差事吧?”

十五阿哥挑眉,斜眼儿瞟廿廿一眼,“连王杰大人,你也知道啦?”

廿廿咯咯地笑,“那可是当年的状元公,更是陕西第一位状元呢,我好歹也给公主侍读那些年,怎么能不知道呢?”

提到当年王杰被乾隆爷钦点状元的事,十五阿哥却是怔忡了片刻。

他想起了赵翼。

当年那个状元,本是赵翼的;乾隆爷却将赵翼的状元给了王杰,将赵翼摆在了第三去。

廿廿瞧出十五阿哥有事儿,忙问,“爷想什么呢?”

十五阿哥含笑摇头,“忽然想看鬼狐的故事。”

赵翼曾经书呆子之气,在木兰秋狝的时候儿,将树林里的圆丘当成孤坟,正经地给拜过——被当年的令懿皇贵妃给撞见过,笑他是书呆子,拜狐祟。

赵翼辞官之后,便以“狐说先生”为名,写过许多的话本子,令懿皇贵妃在宫中时常品读,还讲给十五阿哥他们兄弟姊妹去。

如今回想,已然隔世。

廿廿见十五阿哥忽然出神,想了想,便道,“那找纪晓岚大人就是。”

十五阿哥笑笑,却不说话。

赵翼与纪晓岚都写鬼狐,他却因从小就看赵翼的,倒不爱看纪晓岚的去。

廿廿瞧出十五阿哥眉宇之间淡淡的惆怅,便赶忙依偎过来,抱住十五阿哥的脖颈,“爷……竟是何事,爷也不说与我听听?”

十五阿哥约略犹豫,还是叫九思去外书房取了几册话本子回来。

廿廿翻看,便笑了,“这又是哪位妙人儿,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

十五阿哥倒先卖个关子,“……难道不是纪晓岚么?”

廿廿便笑了,“不,不是纪晓岚的。纪晓岚自有大才,故此他的鬼狐故事里便时常能看出这位纪大人在抖机灵。”

“可是眼前的这本不是,这位‘狐说先生’不但算不得激灵,甚至有点儿——拙。”

十五阿哥终于大笑,“你看得准!”

当年赵翼被他额娘捉弄过后,哪儿还敢在他额娘眼前抖机灵,写出来的故事都迂拙可爱。

“这‘狐说先生’是谁呀?”廿廿前后左右地翻,想窥破这人真实身份。

十五阿哥轻轻叹了口气,“赵翼。便是王杰师傅当年那一届殿试真正的状元。”

廿廿惊住,“……那他如今,在何处为官?”

十五阿哥摇头,“他已辞官不做。”

“这样的大才,岂不可惜?”

十五阿哥又叹一声,“他是以避世之心,行入世之责。不说远的,便是四年前福康安的台~湾一战,出谋划策之人就是赵翼。”

“大捷之后,李侍尧等要为赵翼请功,可是赵翼坚辞,不肯再入朝为官……”

廿廿心下也是一颤,“他原本就是朝中官员啊,既然心系天下,为何就不肯为官了?”

十五阿哥努力一笑,“他说,知音已逝。他更愿寄情文墨,书写过往。将那些曾经的事,全都付诸笔端,记下来。”

不知怎地,廿廿虽不是事中人,却还是心下跟着有些难过,便投入十五阿哥怀里。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好了,说件高兴的事儿——汪承霈为顺天府尹。”

【晚上还有~】

278、恩人

278、

“真的?”廿廿欢喜得在十五阿哥面颊上亲了个响的!

说来都是早有宿命一般的缘分。

汪承霈乃是廿廿一家的恩人。廿廿家贫,她阿玛恭阿拉年少之时便曾负担为商贩走卒,以养双亲。廿廿家自己置办不起宅子,是租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就是汪承霈。

汪承霈不仅将房屋租赁给恭阿拉家,因喜欢恭阿拉性子的直率,还时常在恭阿拉银钱上捉襟见肘之时,频频周济。

而这位汪承霈又不是别人,正是汪由敦的儿子。

乾隆十五年秋,赵翼在顺天乡试中一举克捷,中乾隆庚午科北榜举人,又考中明通榜。那一届的主考官,正是汪由敦。故此赵翼视汪由敦为恩师,两人师生相称。

因汪由敦的器重,乾隆十五年年冬起,赵翼在结束《国朝宫史》的编写之后,又被聘入汪氏幕署。汪氏家中富于藏书,加以汪由敦本人深于文学,又极爱赵才。积以日月,赵翼的诗文修养不觉大进。在此期间,赵翼先后考取礼部教习、内阁中书。

乾隆二十三年,汪由敦身故之后,赵翼为报答老师恩情,想为汪承霈向朝廷争取恩荫。所谓“封妻荫子”,恩荫乃是大臣子弟得到官职的一种方式。

汪由敦虽有荫子的资格,但是汪由敦共有三子,唯长子蒙恩荫官职,却是早早病殁;其余二子均为监生,屡试未第。所以,汪由敦一死,其子嗣中便再也没有登仕籍之人了。汪承霈无法通过这一途径获得官职。

因九爷傅恒与赵翼之情谊,傅恒从赵翼那儿听说汪家之事。与众人的冷潮热讽相反,傅恒于第二天面见乾隆爷时,为汪家二子请荫。

九爷傅恒因知晓乾隆爷极爱汪由敦书法,故此在乾隆爷面前为汪承霈美言,说汪承霈“书法似其父”。乾隆爷被打动,命将从前赏给汪由敦长子的荫官赐给汪承霈。于是汪家二子。一个得了户部主事的头衔,一个得了举人的功名。

汪承霈就是由此正式步入朝堂,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顺天府府尹的位子上来。

说来一切仿佛都有前缘注定,九爷傅恒和赵翼倾力相助过的人,当自己有了官职和财富之后,于不经意之间周济了清贫的恭阿拉一家,给了一个他自己彼时都绝对不会预见到的小女孩儿一个安稳的童年。

那个小女孩儿,出生在十月十日,与令懿皇贵妃的九月九日,仿佛冥冥辉映。

而这个小女孩儿,在长成之后,成为了九爷和赵翼最为挂念的令懿皇贵妃之子十五阿哥的小福晋……

十五阿哥得了香的,心下自是美。

只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瞧把你高兴的。其实原本没有什么,汪承霈原本就是署理通政使,也是三品大员了;顺天府府尹,不过依旧是正三品而已。”

廿廿吐了吐舌,“爷这么说,我自己心里却是有数儿的!”

顺天府便是京师坐在地,虽名头上只是个“府尹”,可是京师本地的地方官,其重要的意义又哪里低于任何一个督抚大员去呢?

故此顺天府的衙门是跟九门提督府、御史台是一个级别的。而它的行政长官,也跟其他地方知府不同。一般的地方知府都是四品官员,而顺天府尹却是正三品的官阶,跟按察使、大理寺卿属同一级别。

不仅如此,在一些待遇上,顺天府尹比正三品还高。通常情况下,正三品衙门使用的都是铜印,而顺天府却是可以使用银印。这是总督、巡抚才能使用的印章。可见身份的不同。

而且,一般来说,清朝的时候,地方、中央之间还会隔着总督、巡抚这样的官员,这些地方官员一般要接受他们管辖。但顺天府却不是这样的。顺天府尹跟直隶总督就不是隶属管辖的关系。对于顺天府尹来说,如果他们是他们辖区内的事情,除了重要大事,他们必须与直隶总督商议,或者提交六部和皇帝外,绝大部分事情,顺天府尹都有独立处理的权力。如果以管辖范围划分的话,京师城垣内的事务,直隶总督不得关系。而城垣外的事务,由顺天府尹跟直隶总督共同管辖。

顺天府尹有专折上奏的权力,并且可以直接上殿跟皇上见面交谈。

这样的“府尹”,虽然名为“府尹”,却必定都是皇上信重之人,办事能力之外还要有极高的声名和威望才行。

自家恩公能有今天的地位,廿廿知道,阿玛一定又要请恩公喝一场好酒,两人相对大醉一场去了!

听廿廿将顺天府尹的特殊娓娓道来,十五阿哥也是忍不住眉梢挂了轻笑去。

“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

廿廿菱唇含笑,却是静静抬眸,一双妙眸黑白分明。

“若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明白的话,又如何能当得十五爷的福晋去呢?”

十五阿哥倏然挑眉。

廿廿却是含笑垂眸,避开了十五阿哥的目光去,“总归……阿哥爷所想,便是我所想;阿哥爷所忌,自是我所忌。”

廿廿知道,随着皇上过完了八十大寿去,伺候的朝堂风云便将更加变幻莫测。

便如就在皇上授汪承霈为顺天府尹的同一道谕旨里,还授和琳为内阁学士、礼部侍郎。

和琳原本只是吏科给事中,属都察院,品秩不过正五品;而从这一道谕旨开始,和琳也将一步一步地走入朝堂的核心中来了。

这一晚十五阿哥在廿廿房里多留了一会子,却也没有整晚留下来。

在熄灯之前,十五阿哥出来,进了东厢房,宿在了骨朵儿的屋子里。

点额静静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就是快,已是二月了。再过两个月,小侧福晋进门儿就满了周年。

一年之约,就要满了。

有了香叶后,绵偲与雅馨的感情更为寡淡了下来。

雅馨实在恼恨不过,这便也顾不得危险,还是应了廿廿,到内狗房相见。

廿廿故意晚到了半个时辰,雅馨虽然等得头顶冒火,却也还是忍耐下来,没有离开。

【明天见~】

279、狼家的女孩儿

279、

一位皇子侧福晋、一位皇孙福晋,都赶在一块儿来内狗房看“玩意儿”,内狗房的总管太监老韩早早就清了场,遣开闲杂人等。

故此等廿廿到的时候儿,内狗房里狗比人多,清静的很。

总管太监带一班小太监忙上前给廿廿行礼,廿廿高高抬眸,只望着雅馨去。

一年之间,廿廿的身量逐渐放开,这么望过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钮祜禄家年岁最小的女孩儿。隐约之间,已经渐有气势高瓴之态。

“今儿倒巧,九哥儿福晋原也来了。怎么忘了规矩,还不上前行礼啊?怎么着,难道还等着我去给你请安不成?”廿廿一张口,就是毫不客气。

雅馨恨得咬牙,却当着几位太监的面儿,无奈,只得上前请安。

廿廿含笑受了,点了点头,“我瞧出九哥儿福晋有些不情愿来了,瞧好端端的蹲礼叫你行的,肩都晃了,腰也是松的,倒可惜了从小你额娘对你教授的那么严格。”

雅馨抬眸冷笑,“……倒是小婶子打小儿学的并不好,我也没想到小婶子今儿反倒回过头来挑我的毛病。”

廿廿淡淡而笑,“果然皮肉可毁,牙齿不腐。九哥儿福晋这辈子怕就指望这副铁齿钢牙了。”

廿廿说着径直从雅馨身畔走过去,擦身而过的刹那,廿廿才用手上香珠儿的穗子扫过雅馨肩头一记,“起来吧。这会子若叫你跪着回话儿,我便看不见你那副好牙口儿,倒可惜了。”

看两位在内行走的福晋主子今儿都不好惹,总管太监赶紧叫那几个小太监都退了出去。

廿廿看一眼周氏,周氏忙含笑跟了上去,一起在门外值房里说话儿。

院子里只有总管太监,以及专职照看牙青的韩头儿两个伺候着。

廿廿点点头,“韩头儿,散开吧。”

雅馨两耳嗡地一声,“你要干什么?”

韩头儿的正头主子是十七阿哥,平素都不用听总管太监的,这会子自然只听廿廿的。

韩头儿可不管雅馨叫唤什么,走过去就将狗房的门都给打开了。

韩头儿打开的还不止是牙青一间房,连喇珠,还有牙青这几年间后来那些孩子的房门,全都给打开了!

一头狼,带着一群半狼,呼啸而出。

一双双三角眼里满含恨意,眨眼间就将雅馨给围在了当中。

牙青没在战团内,而是立在廿廿身边,仿佛等着廿廿的命令。

可是喇珠就没那么文静了,以她为首,一群半狼上前不断凑上鼻子去闻雅馨——那可不是普通狗儿示好的那种闻法儿,而是一种刺探,你永远无法预料到什么时候它们直接就一口咬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雅馨实则曾经体会过——当年廿廿就是让牙青这么对付她去过。

还有,她后来被十五阿哥给看起来,也叫牙青给吓唬过!

不过彼时,还只有牙青一头罢了,可是眼前她是被几十只似狗似狼的家伙给团团围住!

便是她当年还能紧咬牙关不肯屈服,可是这一刻,她终究还是终于扛不住,霍地蹲下,双眼紧闭,两手捂住耳朵,尖叫了出来。

品蓝和映蓝两个,虽说想护着主子,可是却也不敢靠前,只能在狼群外头惊慌失措地喊。

星桂上前扯住映蓝去,沉声道,“你若安安静静地,它们便不会搭理你。你若再叫,便是你自己惹火上身!”

星楣也是拉住了品蓝去。

廿廿静静看着,缓缓道,“……说,当初你是跟我们所儿里的谁联手?”

雅馨一震,死死地闭住眼,“没有!就算你问我一百遍,一万遍,我也还是告诉你,没有!”

还没等廿廿说话,喇珠先一声怒吼,种着雅馨就扑了上去。

喇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笨笨,如今的她已是狗群中一个子群的女狼主。雅馨的嗓音是女子,故此反倒是喇珠先不肯宽恕了。

“喇珠……”廿廿也怕喇珠不分轻重,以为是有另外一头小母狼与她争夺女狼主的地位,这便再当真下死口。

喇珠鼻孔出气,终究还是松了半嘴,只将雅馨的发髻给咬烂。

雅馨一头发丝散落下来,钗散环坠,吓得盯住喇珠,半晌哭都哭不出来了。

“还不肯说么?”廿廿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雅馨,“这宫里每年都有被蛇虫猛兽咬死的例子。这要开春儿了,它们都躁动,一时不服个管教的,也真是再正常不过。”

雅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也不用吓唬我!要真是这儿的狗咬死了我,那至少这头畜生它得给我陪葬!”

廿廿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喇珠的头,将喇珠带开。

如果为了一个雅馨,叫喇珠受了伤害,倒不值得。

万物有灵,在她心里,雅馨这条命,比不上喇珠一条命。

“雅馨,你倒是个有骨气的,不愧是咱们‘狼家’的女孩儿。就冲这一点,我倒是有点欣赏你了。”

换做是另外一个女孩儿,叫廿廿几次三番地这么吓唬,怕是早将肚子里的都掏干净了。

廿廿缓缓抬了抬手,牙青一声低吼,众狼归巢。

韩头儿挨个儿将狗房的门重又锁好了,雅馨这才狼狈地缓缓站起来。

品蓝和映蓝赶紧奔过去,一左一右扶住自己家主子。

“不过雅馨,你也要明白。你一日不说,我便一日都不会放过你去。从前是牙青一个儿来对付你,如今是牙青的孩子们一起对付你;你再继续拖下去,子可生孙,孙又可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你越往后拖,到时候对付你的就越多。”

雅馨又是一声哽咽。

方才她已经被吓破胆了,一想以后可能被更多的狼和狗围攻……她是真的怕了。

“咱们狼家的女孩儿,究竟一个人能抵抗住多少头狼呢?我也挺好奇的。”廿廿黠然轻笑,“雅馨,我就指望着你来给我这个答案了。继续努力,下次抵抗更多头狼,争取下次连哭都不哭。”

“你好狠毒!”雅馨浑身冷颤,忍不住指着廿廿喝骂,“如果只有这些畜生倒还罢了,你还使毒计挑拨我跟我们家阿哥爷!”

280、这就是命

280、

“狠毒?”廿廿轻轻眯眼,浅浅而笑,“雅馨,原来你也会用这样的字眼儿来评价他人啊。”

廿廿抬步走到雅馨面前,向雅馨伸出手去。

雅馨一惊,赶忙后退。

廿廿笑了,“瞧你,刚刚那么多狼和狗儿你都不怕,怎么现在就我一个人走上来,你倒怕了去?我不过想帮你将发髻重新盘起来,要不这么披头散发地回去,就更不是人家的对手了不是?”

雅馨登时红了眼睛,“你,你欺人太甚!”

廿廿收回手去,转而抬手轻轻掠了掠自己鬓角去。

“欺人太甚?——雅馨,你怎么忘了,咱们都是‘狼’啊。这世上怎么会有心慈手软、沽名钓誉的狼?当狼咬住了对手的喉咙,还有撒口的道理么?”

“当年你设计牙青,咬伤了侯夫人,惊动了侯佳氏的胎……你一箭数雕,不但要我牙青的命,你更让我从嫁进十五阿哥的所儿里就面临着侯佳氏解不开的怨恨——你就是想让我家宅不宁,日日不安。”

“那你说,我怎么舍得让雅馨你独个儿,院子安安静静呢?”

“雅馨,听说你不是很得意上无婆母管束,下午侍妾争宠,绵偲内院里所有的一切都由得你一个人掌控么?——我想你必定是嫌冷清了,不热闹,看着你自己那么一个人儿清清静静的,我都于心不忍不是。”

廿廿高高抬头,眸光微凉,“你我都是狼家的女孩儿,骨子里都是狼的性子。便如当年只有牙青一个儿对付你,如今便是牙青几十个孩子一起对付你的道理一样儿;雅馨,你曾经给予我的,我也必定十倍‘回报’给你!”

“就像狼群里的规矩一样,你,要不就有本事咬回来,先咬断了我的喉咙去,让我再没机会与你算账!要不……你就从今天给我记住了去,不论是你曾经对我做的,还是你不甘心、以后还想怎么报复我的,我都会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十倍地都还给你去!”

“除非……你就乖乖跪下,从此臣服于我。否则,你这一辈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你,你……你竟然敢这样与我说话?”雅馨惊呆住。

从前的廿廿,尽管性子里有些倔强,可是她终究是卑微的六房所出,便是再倔强,关键时刻也还能忍气吞声,在她面前低下头去。

可是今天,这个长大了的女孩儿,怎么不再是从前的性子了?

“你,你还能仗着什么?你不过是仗着十五阿哥娶了你!”

雅馨想,她跟廿廿最大的区别,便是从同年指婚,却嫁给了皇家不同辈分的两位阿哥的时候儿开始的吧?

因为辈分的区别,因为爵位的高低,廿廿便反一头压上来,渐渐变得不驯起来。

廿廿轻笑,走近雅馨面前,缓缓道,“……这就是命。”

“从出生到七岁以前,我的命不如你。你所仗恃的不也只是你的命好,便在我面前颐指气使,自命高贵?只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到了我的命压过你的时候儿了——雅馨,从今往后轮到你在我面前学着忍气吞声,好好儿把你那高贵的脑袋给我低下去!”

雅馨露出犬齿,当真如狼一般。

可是面对强敌,这一刻她却也无计可施。

廿廿缓缓转身,抬步而去,“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雅馨,从你设计我牙青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想到你会有今天。”

“昨天和今天,一切都已经注定,来不及更改。可是幸好还有明天……明天的路怎么走,看你自己。不管你怎么选,我都跟你玩儿得起。”

廿廿说完,高高抬腿,傲然步出内狗房。

周氏迎上来,亲自扶住廿廿的手。

“格格今日是将咱们六房这些年的怨气都出尽了……”周氏心下也觉痛快。

三月清明,乾隆爷派十五阿哥去祭陵;乾隆爷自己也去盘山行宫、温泉行宫驻跸。

这是老爷子年纪大了,每年开春儿总有各种不得劲儿,这便要借温泉松泛、疗养之意。

无论是当年的孝庄文皇后,还是康熙爷,乃至乾隆爷的母亲孝圣宪皇后,都是在年岁大了之后,才在记档里频繁地、清楚地记下盘山、温泉之行。

乾隆爷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向前朝后宫、乃至天下传达一个消息——朕年纪大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以乾隆爷一生之要强,晚年肯以这样的方式委婉示弱,已然是在给储君铺路。

好在盘山不远,乾隆爷每次去,最多十天半月就将回銮。

这日大家齐聚,点额便笑着对廿廿说,“……去年叫你陪阿哥爷去热河,你怎么都不肯,说要让着姐姐们。那今年这回去盘山,道儿不远,时日也不长,倒是无妨。这回便是你去吧?”

廿廿静静含笑,依旧婉拒,“……此次阿哥爷乃是祭陵而去,之后又是陪着皇上在盘山和温泉行宫疗养,这都是阿哥爷尽孝去了,小妹唯恐自己年纪小,不懂规矩,倒坏了阿哥爷庄重沉肃之心去。”

点额便笑,“你啊,我知道你的心意……”

点额喝一口茶,抬眸望着众人笑,“事到如今,我也该让你们都知道了——小侧福晋年纪虽小,却是最懂事的一个。她去年进门儿,便与我立下诺言去,先为我侍疾一年。这一年里,不伺候阿哥爷。”

众人有已经知道了的,却也有刚刚知道的。不过不管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这一刻都是一脸的惊讶和怜惜。

“可是小侧福晋,如今已是三月,距离你的话儿,就剩下一个月罢了。”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姐妹们今日也都懂了,谁不心疼你如此懂事去?这便已是足够了,不差这一个月去,便是你去吧。”

点额说着含笑抬眸看一眼骨朵儿,“大侧福晋,你说呢?”

骨朵儿一声亮笑,“福晋你何必问我?!真是奇了,福晋何时开始有事也要问我了?我可真是当不起……”

“不过呢,若是福晋当真是转了性子,那就请福晋从此开始凡事都问问我的意见,而不是只在这样的事儿上才肯问我。”

【亲们明天请一天假,不更,周一见~~母亲节快乐!】

281、一起去

281、

对于骨朵儿的桀骜态度,点额倒也不意外。

点额只是望着骨朵儿,宽容地笑,“妹妹别急,你是咱们阿哥爷的大侧福晋,在咱们这个所儿里,我之下就是你了。”

“我的身子又不好,自然是巴望不得将这家里的事儿都交付给你去。就算你不想管,可是你身在大侧福晋的身份上,都容不得你不管;更何况你想管,那我自是一万个乐意去了。”

骨朵儿便是冷笑,“嫡福晋要是真想让我管,便交给我些旁的事儿倒也是了,不用只在这事儿上才问我的意见。”

点额含笑点头,“好啊,我明儿就叫含月将咱们家里的账册底档捧过去给你,让你自己挑,看你想管哪一摊儿。”

“至于今儿这事儿我为何要特地问问你的意见么——倒是妹妹你多心了,实则我原本是想让你也陪着阿哥爷去的。”

骨朵儿微微一眯眼。

点额却是笑着收回了目光,面上的笑意和变得更加温柔,“去年原本该是你陪着阿哥爷去热河的,结果叫那么档子事儿给耽误了,倒没能让你去成。”

“后来还闹出了六格格的误会,反倒叫你又被禁足了百日去……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实则我心里又何尝不是也不得劲儿啊。”

“故此这回阿哥爷去谒陵,是今年过完年来阿哥爷第一次出门儿,我便自然第一个也想到你去,想着或许该叫你也跟着去。”

“只是一来这次阿哥爷去的时日短,终究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比不得去热河一去就是几个月,我便担心你嫌这次补偿不了去年那一回……我想着或许你还是愿意再等两三个月,等今年再陪阿哥爷去热河吧。”

“终究你怎么想的,我也不好臆测,这便总得问问你去不是?”

骨朵儿的目光迅速在廿廿面上滑了一下儿,“……可是,嫡福晋不是说,叫小侧福晋去么?”

点额含笑点头,“没错。可是这也不耽误大侧福晋你也一道儿去不是?毕竟此次阿哥爷是去谒陵,阿哥爷给皇后额娘行礼,也要给皇贵妃额娘行礼,你们二位都是侧福晋,这便也方便分头陪阿哥爷行礼不是?”

廿廿垂下眼帘。

她知道,骨朵儿是被刺中了。骨朵儿想去。

廿廿一笑莞尔,“回嫡福晋,小妹进门晚,自然是一切都以骨朵儿姐姐为先。这次还是骨朵儿姐姐去,小妹在家里照旧侍奉嫡福晋就是。”

点额含笑望过来,“就说你一向最懂事,姐妹里最是谦恭礼让,不争不抢。”

廿廿忙道,“嫡福晋谬赞了,小妹真是不敢当。小妹年纪小,其实不懂事的地方还多着。而这一次也并非有意谦让,实在是小妹自己的诺言尚未履行,终究还不到一年之约。”

点额缓缓垂首,“难得两位侧福晋都这样明理懂事,一个想为我分担家务事,一个这般谦恭礼让,叫我心里真是欣慰太多。”

“不如这样,还是两位侧福晋一同陪阿哥爷去吧。最要紧的,正好两位妹妹也好分头在皇后额娘和皇贵妃额娘灵前行礼不是?”

傍晚的时候儿,十五阿哥过来用晚晌。

灯火摇红,就像窗外渐渐涌动起来的初春之意。

十五阿哥瞟着廿廿,“还撅着嘴哪?怎么,叫你陪爷去谒陵,就那么不乐意啊。”

廿廿心下默念了几句,俏皮道,“是谁在爷面前嚼舌根子,说我不乐意的?”

十五阿哥挑眉,“这么说,是乐意去?”

廿廿叹口气,转过十五阿哥饭桌儿这边来,将头轻轻搁在十五阿哥肩上,“我只是觉着,这回骨朵儿姐姐去就行了。阿哥爷这回就走这么几天,一个人跟着也就够了,何必大费周章还要两个人跟着去?”

十五阿哥眯眼盯着她的眼睛,“……不想惹麻烦?”

廿廿想了想,在自家阿哥爷面前还是点头认了,“什么都瞒不过爷的眼睛。”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握住廿廿的手,轻轻攥了攥。

“不过也无妨,去就去吧。”他伸手撩起廿廿的额发,“再说你们两个人现如今不是也相处得甚为融洽么?”

廿廿摇头,“平时我们两个怎么融洽都好,可是若是单独都随阿哥爷出行……那就又不好了。”

十五阿哥会意,便也轻轻地笑,“爷明白。不过爷也是希望你去的。”

十五阿哥摇摇廿廿的手,“……跟我去见见额涅吧。我早想带你去给额涅看看,正好儿赶在清明,不好么?”

廿廿心下一软,便钻进了十五阿哥的怀里去,“好。我也想去给额涅磕头呢。”

次日十五阿哥带着骨朵儿和廿廿一同启程。

骨朵儿和年年分坐两辆马车。廿廿带了周氏和星楣两个同行,留星桂在家看家。

骨朵儿的马车在前,廿廿的马车随后。随着车轮碌碌,车帘子时而晃荡起来,露出缝隙,看得见前头的车去。

周氏轻叹一声,“今早上本是嫡福晋说好了让含月去给大侧福晋送账册底档的时候儿,嫡福晋还说让大侧福晋自己挑,想管家里的哪一摊事儿。”

“这本是大侧福晋抓权的好机会,可是大侧福晋还是放弃了。在大侧福晋的心里,果然是主子爷的宠爱更要紧。”

廿廿笑笑点头,“是啊,大侧福晋虽说比我年长几岁,可如今也还不满二十岁。年轻的心里,最在乎的当然还是情爱。”

周氏望着廿廿,“大侧福晋还是想要孩子。也对,有了孩子才有倚仗。”

廿廿撒个娇,“妈妈……我还小。现在说这些,总归还是早了些儿。”

周氏便也只好叹口气,“可是要让格格你眼睁睁看着大侧福晋争宠、得孩子去,也真是难为你了。”

廿廿幽幽抬眸,“所以,有时候儿我也能体谅嫡福晋的心情。她自己身子坏了,不能再伺候阿哥爷,不能再怀胎,却要眼睁睁看着家里一个个新人进来,得宠,有孩子,她心下自是怨怼的。”

“而恨,便都是怨得久了,积结而生的啊。”14

282、阿哥爷却不想

282、

“只是……”

廿廿沉沉叹了口气,“怨恨别人容易,可是怨恨却也可以反噬自身。若怨恨排解得不当,实则最后还是会伤人伤己啊。”

周氏拍拍廿廿的手,“嫡福晋特地这次叫格格与大侧福晋一起陪主子爷出来,就是想叫格格跟大侧福晋又争起来,从前的情谊便又失和了去。”

“难为格格这会子还能体谅嫡福晋去。”

廿廿缓缓而笑,“见人学样儿,前车覆而后车鉴,我便是能理解嫡福晋的心思,可是我却终究不想成为她那最终伤己、自苦的模样去啊。”

“所以格格的意思是……?”周氏定定望住廿廿的眼睛。

廿廿轻垂眼帘,“从我当日帮了大侧福晋起,我的心意就已是定下来了。我跟大侧福晋之间——不争。”

“若想争,还不容易么?不独眼前的大侧福晋,便是家里那位侯佳氏便必定已经恨得乌眼儿青似的了。我将她撵到后罩房去这么久,她早在想主意如何翻盘,兼之报复我去呢。”

周氏一警,“那这回趁着格格你出门在外,那侯佳氏在家里不会想什么坏主意吧?”

廿廿阖上眼帘,“家里有星桂。星桂虽年岁小,办事却是妥帖,谅侯佳氏也未必找得到什么机会去。”

周氏这才松一口气,瞟了车外一眼,轻声道,“怪不得格格是带了星楣出门,却将星桂留在家里。”

十五阿哥带着骨朵儿和廿廿到达隆福寺行宫。

到达之时,已是日暮西斜。车马劳顿,首先想着的便是安歇之事。

立在暮色灯影里,骨朵儿偏首望廿廿,“……你打算,住哪儿?”

十五阿哥住“翠微山房”,挨着翠微山房最近的是“翠微室”。

廿廿含笑指了指山坡上露出的一角飞檐,“我听说那边山景极佳,我住那边‘翼然亭’。”

翼然亭距离翠微山房最远,处于边缘地带了。

骨朵儿有些意外,不由得挑眉,“你……何必住那么远?”

廿廿便笑,“要不,我陪姐姐一同住翠微室?”

骨朵儿面上果然尴尬。

廿廿轻叹一声,上前握了握骨朵儿的手,也用不着说话,自便带了周氏和星楣上山去了。

刚安顿下来,十五阿哥却上来了。

廿廿虽说有些惊讶,却也不意外,上前只管伸手抱住十五阿哥,将面颊贴在他怀里,却不必说话。

十五阿哥轻声叹,看一眼周遭,“嗯,倒有眼光,山景是好。翼然亭,亭若飞翼,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叫十五阿哥这么一说,倒将廿廿给说得笑了。

“爷这张嘴,惯会哄人~”

十五阿哥倒是高高挑起了眉,“哦?还惯会?我的天,你可知道,这可是爷长这么大以来,咱们家里头一回有人这么评价爷呢。”

十五阿哥坐下,将廿廿拢到膝头来,“……旁人啊,都还说爷笨嘴拙腮,不会说这些话去呢。”

廿廿莞尔,唇边梨涡悄悄一现。

“那她们就都是被阿哥爷给蒙骗过了!”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抬起她小小下颌,对着她的眼睛,“……是爷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思。”

“你可明白,男人哄女人开心,原本是极难的事。爷心里还要顾着旁的那么多事,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去。”

廿廿听懂了,含笑柔软了下来,软软伏在十五阿哥的臂弯里。

“阿哥爷也不用特地费心哄我开心……我啊,没那么难哄的。”

她是当长女的,从小就是她哄着哥哥、弟弟,哄着两个妹妹,哄着公主,哄着格格,甚至——哄着皇上那位老爷爷……

她习惯了哄着别人,却反倒不习惯被别人哄呢。

十五阿哥心下却反倒涌满了疼惜,“恰好爷也没有那么擅长哄人,那就正好只哄你一个吧……”

两人相视而笑,都是伸手,紧紧抱住对方。

十五阿哥情动不已,垂首来深深地亲她。

她这么小,却这么乖巧懂事;他跟她相差着十六岁,可是她却总是能与他的心贴得这么近。

周氏和星楣早就避了出去,将隔扇门关严。

十五阿哥将廿廿揉到怀里,抱着她到栏杆上,面对苍茫夜色。

这翼然亭,清风浩荡,只需展开双臂,就能飞升。

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所以十五阿哥刚一来……廿廿便极快就飞了。

她哽咽不已,柔小的身子剧烈振颤。

十五阿哥更是神魂颠荡不已,一再嘶哑低吼,终是再忍不住,不肯再如在家里那般小心,而是彻底地,放肆了三两回去。

夜色深浓,廿廿累成柔软一团,伏在十五阿哥掌心下迷醉着。

十五阿哥亲自替她推拿,一来舒缓肌肉的酸痛,二来用宫里的秘法将他方才的放肆给驱离出去。

廿廿却还是不放心,悄声问,“不如……我要一碗药汤吧?”

她知道,宫里的这项秘法一向是推拿手法配着药汤,两者兼效,方可确保无虞。

十五阿哥却是轻笑,“不用,爷多给你揉一会儿就是……”

只是……他的掌心那样热,掌纹粗粝。

廿廿渐渐融化成水一般,终究抱住他手臂,软软祈求,“爷……我受不住了。”

十五阿哥得逞,凑在她耳边呢喃,“……那爷就再来一回。完后正好一并除了,可好?”

不过趁着熄灯之前的一两个时辰,十五阿哥便叫她飞了这么多回。待得十五阿哥如她所愿离去时,廿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

便是要了热水来泡着,身上各处依旧仿佛留着他的指印。

廿廿轻叹一声。

有些满足,又有小小的惆怅。

“格格,主子爷他……”周氏从外进来,欲言又止。

廿廿努力笑了下儿,“嗯,我知道阿哥爷去大侧福晋那边了。我请他去的。”

周氏却摇头,“可是……奴才却是瞧见阿哥爷直接回翠微山房去了,压根儿就没往翠微室那边拐。阿哥爷回到翠微山房,那边就熄灯下钥了。”

“啊?”廿廿也是激灵一下,便睁开眼了,那股迷糊劲儿都散了。

周氏便笑,轻声说,“主子爷的心,还是在格格这儿……便是格格不争,阿哥爷却也不想去别人那呢。”14

283、别拜

283、

次日谒陵行礼。

廿廿没睡多久,过了子时便早早起身,沐浴更衣,先到行宫旁的隆福寺焚香,持斋戒。

佛寺里香烛高燃,灯火幽然,廿廿侧眸悄然看骨朵儿。

一个晚上,骨朵儿神色之间竟憔悴不少去。

以骨朵儿的年纪,本还不至于如此,廿廿明白,骨朵儿这般怕也是因为心下的疲惫啊。

廿廿心下也是隐有不忍,焚香完毕之后,便轻声问候,“姐姐,一切可好?”

骨朵儿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翠微山房的方向。

“你说……翠微室与翠微山房挨得那么近,阿哥爷怎么都不来看我一眼?”

廿廿垂下头去,“我想……许是今天早早便要谒陵。阿哥爷对额娘们又孝心,这便昨晚早早就开始斋戒了吧?”

既然斋戒,便不宜近女眷。

只是他昨晚儿对她却……不仅近了,而且还近得颇有些过分了。

廿廿不由抬眸望向高天,心下嘀咕,“皇贵妃额娘……您万勿见怪。”

十五阿哥坚持不骑马,也不乘轿,从神门开始便一路步行。

廿廿和骨朵儿便也都在后头步行相随。

神道漫长,仿佛没有尽头,廿廿与骨朵儿都走得额角见汗,却还不到终点。

骨朵儿忽地歪头道,“待会儿行礼……你是想拜哪位?”

因此时帝陵中沉睡着一位皇后,几位皇贵妃,这便在行礼之时要有所区分。

廿廿含笑道,“姐姐怎么还要问这个?姐姐进门在先,乃是皇上亲赐给阿哥爷的大侧福晋,我自然事事以姐姐为先。”

骨朵儿却叹了口气,“可是我何尝不明白,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该忘了你的恩情去,若你想选,那我自然要让你先选去。”

廿廿故意绷起脸来点头,“好,那我先选!”

骨朵儿面上微微一僵,“你选吧,我既说了,自然由得你就是。”

廿廿心下忍住一声轻叹,含笑道,“那我选……姐姐不拜的那一个。”

骨朵儿便也“扑哧儿”乐了,伸手拧了廿廿一下儿,“烦人!”

廿廿含笑眨眨眼,“姐姐乐了,真好。”

虽说孝贤皇后与令懿皇贵妃位分有别,可是一位是嫡母,一位是生母,亲疏却终究有远近。

所以这看似好选的,实则不好选。

骨朵儿也迟疑了好一会子。原本若是按着位次,她自然是应该去拜孝贤皇后的,可是……

她转眸看了沉肃衣冠的十五阿哥。

她最终深吸一口气道,“我拜皇贵妃额娘。”

廿廿轻轻咬了咬唇,却也随即道,“只是……若我去拜皇后额娘,岂不是我不分先后,倒辱没了姐姐似的?”

骨朵儿摇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怎么会那么说你?再说咱们两个本来都是阿哥爷的侧福晋,名号是一样儿的,倒也不用分得那么仔细。”

廿廿便也不再纠结,“好。”

行礼,十五阿哥不由回眸,看了看两个人的位置。

只是一切拜位已经设好,十五阿哥便也没有说什么,居前行礼。

礼成,礼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带人开始撤掉拜褥等,十五阿哥这才转头向廿廿走过来,用眼睛问她。

廿廿深吸口气,“……爷,皇贵妃额娘在天上必定能听见我的心意。”

廿廿说着还是走到令懿皇贵妃的灵位前,没有正式行礼,却拿出自己贴身的帕子来,将那神主牌位仔仔细细擦拭了一回。

十五阿哥这才松了口气,走上来轻轻握住廿廿的手,“额涅必定知道了。”

廿廿将手绢儿并未收回,而是交给守陵的太监,“……这回阿哥爷奉旨来谒陵,遗憾不能去妃园寝,还请谙达拿着我这条手绢儿,替我们阿哥爷和我,将庆贵妃额娘的神主牌位也擦拭一番,以尽阿哥爷孝心。”

庆贵妃陆语琴从小担负抚养十五阿哥之责,十五阿哥与庆贵妃母子情谊也极为深厚。只是十五阿哥身份所限,已经不能去拜妃园寝,而庆贵妃是葬在妃园寝中,无法接受十五阿哥的行礼。

廿廿明白,十五阿哥心中必定也是有着小小的怅然的。

十五阿哥伸手握住了廿廿的手去,此时无声胜有声。

廿廿眨眼而笑,“阿哥爷别嫌弃我一条手绢儿伺候两位额娘就好……也是我来得匆忙,就带了一块手绢儿来。”

十五阿哥却哼了一声。

他如何不明白,她这话是说给那守陵的太监说。实则,她内里是别有深意的。

用同一条手绢儿来伺候令懿皇贵妃和庆贵妃两位额娘,一来是说二位当年的姐妹情深;二来,也是在十五阿哥心中,两位都是额涅,情谊同样深厚。

这一趟路途不远,日子便也不长。

三月十六日,乾隆爷从盘山行宫回到京里,廿廿便也随着圣驾一同回到了京城。

乾隆爷回圆明园驻跸,十五阿哥留在圆明园里侍奉乾隆爷。

因点额身子不好,她还依旧留在宫里。廿廿便与骨朵儿一起回宫去。

因是两位侧福晋一同归来,撷芳殿中所除嫡福晋点额之外,其余一众女眷、阿哥格格都出来迎接。

自是以刘佳氏和侯佳氏为首。

廿廿自与刘佳氏先握住手来,倒是侯佳氏行礼却也是冷笑,“……小侧福晋好高的心气儿,祭陵行礼的时候儿便早早抢先拜了正位。原来小侧福晋非但未将大侧福晋放在眼里,便是对嫡福晋也有取而代之的心吧?”

廿廿不由得皱眉。

回头一想,消息传得这样快,倒也不奇怪。终究侯佳氏的母家都是在内务府当差,父兄又都是上驷院的职官——皇上皇子出行自然要用马匹,上驷院官员都要随行,这自然是消息都绑在跑得最快的马腿上了。

廿廿轻叹一声,却是静静含笑道,“真可惜,侯庶福晋这次没能随行呢。若侯庶福晋也去了,那我便将正位让给你,由你去拜。”

“谁让你没去呢?便只能这般马后炮,真没意思。”

廿廿在外没多寒暄,急急往内去。

周氏忙跟上来,“格格这是……?”

廿廿叹口气,“方才她那么说,我自是不放在心上。可我想知道,这样的话儿是否也过到嫡福晋那儿去……而嫡福晋她,是否也这样觉着了。”

【还有~】11

284、

284、

周氏也是皱眉,“大侧福晋都是给格格惹了桩麻烦来。”

走到回廊拐角,廿廿站下,握了握周氏的手。

“妈妈这话,我明白,只是以后不必再说了。”

周氏叹口气,“格格让着她去,倒不知回宫之后,倘若嫡福晋刁难,她又是否肯替格格出头,向嫡福晋说明白去”

廿廿轻轻摇头,“原本我与她同去已是有多少人等着我跟她吵翻,闹起来呢。故此我那不是让着她,我只是不想叫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如意罢了。”

“而如今回来,咱们若又要因为眼前的事而抱怨她,或者指望她替咱们出头的话那咱们岂不是再度中人家的下怀去了”

周氏也是微微一凛,“如此说来,眼前这事儿何尝没有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意思去”

廿廿欣慰含笑,握了握周氏的手去。

“宫中险恶,好容易叫妈妈进宫来团聚,却何成想倒要叫妈妈每日过这样的日子去。”

周氏原本最是心软善良之人,不然家里也不能找周氏来给她当奶嬷嬷。可是宫里不比家里,人多、利益纷争多,这些便都是周氏从未经历过的。

周氏便红了眼圈儿,反倒捂紧了廿廿的小手,心疼地道“格格,你这些年在宫里竟是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

廿廿却笑着摇头,“宫里也有宫里的好,妈妈,这样的世道人心,不拘宫内宫外。便是宫外民间,何尝就没有人心的险恶去呢”

周氏抹了把眼睛,“可是我还是高兴,我能进宫来陪着格格。这要是我在宫外,只听说格格处境如此,我却半点都帮不上忙,那我才真的要急死了。”

廿廿伸臂抱住了周氏,两人在廊下静静相拥了一会子。

廿廿这才笑着起身,“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妈妈,我现在去见嫡福晋,烦劳你老人家先回咱们屋去,看看星桂那边可有事。”

一院子的内眷都在门外迎接了,偏没见着星桂出来。

廿廿跟着含月,等骨朵儿过来,两人一起去正房给点额请安。

廿廿瞧着骨朵儿的脸色有些不对。

廿廿忙问“姐姐,这是怎了”

骨朵儿恨恨咬了咬牙,“那个蹄子又搬回来了”

“谁”廿廿下意识问出口,可是随即心下却也已经有了答案,“侯佳氏”

骨朵儿冷笑道,“不是她,还有谁”

骨朵儿抬眸冷冷看一眼这眼前的正房,“我说这回怎么这么主动叫我陪着阿哥爷去,原来是正好趁着我不在,将那个蹄子又给我塞了回来等我回来,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

怪不得之前在大门外,侯佳氏那么放肆。

她同时也是庆幸,她早早儿就将刘佳氏要来了她屋里,先将她的南屋给占上,叫别人再打不得主意。

“姐姐别急,”廿廿伸手握住骨朵儿的手腕,“凡事从长计议,姐姐总归不能刚回来,就一脸的怒气。回头若这样去给嫡福晋请安,便又不知要惹出多少的闲话来。”

含月进去通禀,一会子便出来行礼道,“叫两位侧福晋主子久等了。嫡福晋请二位主子进去呢。”

廿廿微微退后半步,随着骨朵儿一起走进门去。

点额亲自站起,远远迎着,含笑道,“两位妹妹回来了。叫二位妹妹陪着阿哥爷走这一回,辛苦二位妹妹了。”

骨朵儿总是按捺不住,瞧着点额这样的笑脸便冷笑道,“我们两个是辛苦,嫡福晋是心苦吧”

廿廿皱眉,想拦着,骨朵儿却已经冲口而出,已是来不及了。

廿廿赶忙道,“小妹与大侧福晋姐姐都随阿哥爷在外,却要烦劳嫡福晋在家独自撑着家务。嫡福晋身子本就正在将养中,却要独自管着家里的大事小情,想来嫡福晋必定费心劳神。”

廿廿委婉地将“心苦”二字替骨朵儿给化解开去。

点额便也笑了,冲廿廿柔婉地点点头,“好妹妹,难为你这么替我们两个当姐姐的周全去。快都坐下吧,一路舟车劳顿的,便别站着说话儿了。咱们姐妹之间,又何苦那么些虚礼去。”

点额说完,就伸手,由着含月搀扶着坐下去。廿廿趁机忙在身后扯了骨朵儿一下。

骨朵儿和廿廿两人在椅子上坐下,点额先问的都是祭陵行礼的事。点额还掉了几滴眼泪,哀然道,“我这身子就是不争气,这已有好几年没去给额娘们行礼了是我不孝。”

廿廿静静垂眸,从袖口里拿出几张小纸条儿来。

虽说是纸条儿,却都是藏经纸写的,折叠得板板正正,不敢有丝毫马虎。

“嫡福晋最是有福,当年还曾见过皇贵妃额娘的我猜,嫡福晋当年何尝不正是皇贵妃额娘亲自给阿哥爷挑的”

点额也没想到廿廿说到这个,不由得面颊有些微红,“那倒是的。”

点额说到这儿,又是悲从中来,泪珠儿再度滴了下来,“我虽说是见过额涅的,可是却没能在额涅跟前侍奉多少日子,额涅便唉。”

廿廿缓缓道,“其实,嫡福晋本人就是皇贵妃额娘赏给阿哥爷的心意,只要有嫡福晋在阿哥爷身边陪伴着,皇贵妃额娘就是放心的。故此就算嫡福晋不能到陵前行礼,皇贵妃额娘心下却也是都明白的。”

廿廿起身,亲自将那几张小纸条送到点额面前。

点额展开一眼,便也是惊讶。

因为上头的笔迹,正是绵宁的。

廿廿含笑道,“小妹知道嫡福晋不能亲自到陵前行礼,心下必定是遗憾的。故此小妹自作主张,提前叫咱们二哥儿给每位额娘都写了四句奠诗,小妹是带着这些诗行礼的。”

点额的眼倏然地亮,“难为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意”

廿廿低眉垂首道,“小妹在皇后额娘神位前行礼,心中默念的也是替嫡福晋给婆母请安;骨朵儿姐姐在皇贵妃额娘神位前行礼,也是先替嫡福晋行了礼去。”

“这次谒陵,尽管嫡福晋没能亲去,可是骨朵儿姐姐和小妹却是代嫡福晋将该行的礼全都行了呢。”

285、被小龙给盘了

285、

好歹算是从面儿上暂且圆了过去。

两人告退出来,走到回廊下,廿廿左右看一眼,轻声道,“姐姐方才又是何必”

自从上次被禁足的事儿解开了之后,骨朵儿对嫡福晋颇为忌惮了一阵子,几个月都忍过来了,可是方才又发作开了。

骨朵儿狠狠撕着手里的帕子,“还不是被侯佳氏那个贱人给闹的我刚一回来,她就已经搬回来了,一想到从此之后又要跟她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心里就恼火”

骨朵儿跟侯佳氏之间的心结,几乎是一个死结,廿廿也只能再劝说几句,便也罢了。

回到自己屋里,星桂赶紧来给廿廿请安。

廿廿抓住星桂的手,上下左右看着,“你没事就好方才在门外没瞧见你,我的心倒一直都悬着。”

星桂笑道,“格格走了,将这个家交给我去,我自是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就怕有疏漏。便是格格回来了,因屋里没旁人,我便也不敢离开。”

“只想着总归格格进屋来我一样能给格格请安,格格也不会怪我迎接来迟不是”

廿廿心下一宽,便含笑点头,“你做得好。”

转眼就是四月,廿廿嫁进来已是满了周年。

一年前的诺言也已经期满,就在整周年那晚,十五阿哥正式来廿廿的屋里留宿。

为此点额也是郑重以待,还亲自送了她嫁妆里的双喜百子缎褥、鸳鸯戏水枕袱过来。

嫡福晋如此表示,后院众人便也都送了礼来。

骨朵儿送的是凤衔明珠的帐钩,其余刘佳氏、沈佳氏等人送的一例都是香包,挂着在帐子里添香、驱虫、压帐的。

旁人都是一团喜气,也就侯佳氏有些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又快到五月了,五毒将生。小侧福晋多挂些香包,以免有不长眼的爬到小侧福晋的帐子里来。”

刘佳氏望了侯佳氏一眼,含笑道,“可也巧了,今儿正是阿哥爷正式来小侧福晋屋里留宿之时,侯庶福晋偏赶在今儿这么说,倒叫我忽然一下子想到了阿哥爷呢。”

“说什么呢”正好十五阿哥一挑帘子走进来。

刘佳氏便不好意思地满面通红,却也还是打趣道,“我是说阿哥爷是条小龙,正好是要爬进小侧福晋的帐子了不是”

众人便都忍不住大笑,点额也笑着摇头,指着刘佳氏说,“你呀,亏你想得出来。”

这一笑,倒将侯佳氏话里的锋芒都给化解掉了,反倒还添了一室的喜气盈盈。

这一晚,十五阿哥因再无顾忌,便比在隆福寺行宫那晚还要放肆些。

每一次畅快罢了,都不肯退,反倒继续留在那儿,故意惹廿廿又羞又急地求,“阿哥爷不成了。”

好容易退了,却又不肯再帮廿廿推拿。廿廿只得去抱他的手,引着他的手再向她那儿去,帮她推拿

结果,他总是不好好推拿,倒变成了又一次的惹火。

这一晚几次三番,这般哄了又骗,累得廿廿最后都没劲儿了,也顾不上再推拿还是不了。

看他的小侧福晋已经困得在他怀里撒着撒着娇,都能闭上眼睛睡着去了,十五阿哥终是笑开。

三十岁的他,正是身子最成熟,渴望最热烈,也是技巧最为娴熟之时偏她幼小,青涩而娇软的一切,叫他心疼,不忍用力;却又上瘾,怎么都控制不住。

他便只能将她拥得更紧些,如对小女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儿。

这一晚,两人终于可以并枕而眠。

一想到这个,十五阿哥就欢喜得连入睡之时,唇角都是轻翘着的。

次日起来,廿廿便觉腰酸腿疼。

尤其是腰,真是跟要折了似的。

“幸好”皇次孙绵恩阿哥的母亲薨逝,绵恩阿哥要穿孝。虽说绵恩是侄儿,可是年岁却比十五阿哥还大十三岁呢。况且他母亲也是十五阿哥的嫂子,十五阿哥便去帮忙了。

倒叫廿廿能清闲下几晚来。

可是她又不好意思与人说,一想起昨晚上阿哥爷那么个样儿,她便红着脸自己硬扛下来。

就算在自己屋里人面前,她也都笔管溜直地,不肯叫她们看出来,否则又要惹她们都笑话了。

只是她还没忘了,早晨起来便早早叫星桂她们备了热水来,里头加了棉花籽,她再好好地坐一回浴。

棉花籽入药,可治胃寒腰痛、腰膝无力,正对她此时的症状。

而且棉花籽亦可杀精,可做昨晚之后的防备之用。

棉花籽这功用能瞒得过星桂和星楣,却还瞒不过周氏去。因棉花籽相对易得,民间妇人便也用这个法子的去。

周氏这便悄然问廿廿,“格格还想再等等”

廿廿悄然点头,“再等等。”

廿廿这般留意调理,可是这腰上的疼却还未好,反倒有些变了样儿。

头一天是里头骨肉酸痛的那种的疼法,没过两天,反倒成了皮外的火烧火燎加刺痒起来。而且皮外,开始起些小疙瘩出来,疙瘩里面慢慢地有些水儿样的。

廿廿先前尚未声张,还是周氏伺候廿廿洗浴时发现了异样,拼着叫廿廿含羞,也掌灯过来往她腰际细看。

也多亏周氏见多识广,看罢便是惊呼起来,“我怎么瞧着,格格这腰上是起了蛇盘疮去”

廿廿还是头一回听说,先儿倒是乐了,“蛇盘疮还真有这种病”

她是想起侯佳氏那日说的那话儿,怎地,难不成自家阿哥爷还真变成了小龙,盘了她那一晚上,便在她腰上都留下痕迹了去

周氏可笑不出来,眼圈儿却红了,“傻格格,你还乐这蛇盘疮若是在腰上盘了一圈儿,两边一扣头儿,那就是要死人的啊”

廿廿这才一惊,心下已是知道不对劲。

她忙拉住周氏,“妈妈,先别声张”

她脑筋急速转动,已是想到必定是身子挨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了。

可是这几日收的礼太多,整个后院所有人都送了,而且还都是用在帐子里的,冷不丁一想,便每样儿东西都有可能,人人都可能包藏祸心。

还有

286、叫她闭嘴

286、

细细想来,虽说她从外才回来,可是因为有星桂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便是她回来,星桂都不肯离开半步,就是为了避免旁人有可乘之机去。

那这东西就必定不是早早埋伏在屋里,而是她回来之后才混进来的。

而她回来之后,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跟阿哥爷正式合房那一天,后院里诸人都来送的礼。

因那是礼,没有不收的理由;且都是铺盖、帐挂,故此都在床帐周遭这不大的地方儿里。无论是嫡福晋送的大褥和枕袱,还是其余众人送的香包,全都有可能啊

可是如果这样排查下去,那她就得与整个后院为敌了

她“刚刚”与阿哥爷正式合房,就要惊天动地将整个后院盘查一遍,那这个时机她找的还真是“好”呢,正好可以成为整个后院的公敌

若是那样,将来的处境之毒,比她腰上这蛇盘疮就还要更为致命去了

可是周氏却哪里冷静得下来,“格格,不成,再拖下去,这疮要是扣了头儿,就没得救了我得去回给阿哥爷才行”

廿廿深吸口气,“妈妈阿哥爷在定王府,绵恩阿哥在穿孝”

可是廿廿忽地就松了手,将周氏的手推向外,“好,妈妈去吧。别叫四全和四喜他们两个去,妈妈亲自跑这一趟”

对她来说还有更要紧的,她与阿哥爷是两人齐在帐中,她若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阿哥爷是不是也有可能

那也唯有叫阿哥爷赶紧回来,才能叫太医们查清楚,别叫阿哥爷身上也带了这重隐患去

阿哥爷的命,系着这大清江山的国祚,比她的更金贵。

不出半个时辰,十五阿哥便策马飞奔而归。

下马只将马缰扔给九思,脚不沾地一路直奔进来。

这么一惊动,点额那边也得了动静,十五阿哥进来,点额随后便也跟着进来了。

廿廿知道已是瞒不住,便也平静地面对即将来的这一番风浪去。

十五阿哥奔过来,廿廿却不敢伸手握住他的手。

她不知这样的病,会不会经由接触再过给阿哥爷去。

十五阿哥却不管,径直坐下,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小手,将她带到身边来。

“爷”廿廿吓得声儿都变了。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爷这些日子何尝断了贴你的身子若是爷该也得这病,那便早已经上了身了。”

十五阿哥这话叫廿廿猛然松了口气。

她抬眸,小心问,“爷的腰上无妨”

十五阿哥郑重点头,“你放心调养你的身子,爷没事。”

说着话,点额亲自引了太医那永泰进来。点额走得有些急,还没进门先咳嗽起来,扶着门框指着暖阁里,“那太医,你不必管我,快去看看阿哥爷和小侧福晋”

廿廿见状,轻轻推了十五阿哥一把,“爷去扶嫡福晋一把,我自叫那太医看诊就是。”

十五阿哥望住廿廿的眼睛,廿廿点头。

十五阿哥这才起身,走过去扶住点额,“叫他们去请太医就是,你又何必亲自去快坐下来歇着。”

点额虚弱地摇头,“一听是小侧福晋出了这事,我便都恨不得是出在自己身上。反正我这身子已是不中用了,便是多生一桩病又有何妨还是叫小侧福晋健健康康地,多为阿哥爷开枝散叶才是。”

两人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进来,廿廿垂下眼帘,乖乖地配合那永泰诊脉。

少顷,后院诸人也都闻讯赶来。

骨朵儿是真有些着急了的,急着与周氏说,“我小前儿倒是听说用烧热了的针刺了,放出毒血来是能见效的。你们便替她刺了看看”

侯佳氏却凉凉地道,“依我看,还是该到龙王庙里去拜拜了好端端地生蛇盘疮,我看是小侧福晋得罪过小龙,手里指不定还有冤死的蛇命呢”

侯佳氏的六格格是死在蛇口,这一年来侯佳氏就没断了嚷嚷这些,这会子又说这个话,便连星楣都不干了。

“侯庶福晋这是什么意思,侯庶福晋什么时候看见我们家主子杀过蛇了”

侯佳氏盯着星楣冷笑,“去年御花园里,那条咬了我六格格的蛇,不是就被斩死了么我看那蛇倒是无辜,口不能吐人言,便无法揪出那背后的恶人去,反倒被恶人倒打一耙给灭了口了”

“幸好天道有轮回,蛇便是死了,也能阴魂不散,一年之后再回来找人讨命来”

星楣终究是当奴才的,便是顶撞了,可终究没有侯佳氏的嘴大,这会子已是气哭了。

骨朵儿都看不过去,冷笑着道,“怎么着,去年冤赖是我害你的六格格;见抓不到什么把柄,今年反倒冤赖到小侧福晋身上了”

“我就奇怪了,你那六格格究竟有几条命啊,怎么连害命的仇人还能出来好几个”

“你们闹什么”十五阿哥听见外头乱,沉着脸走出来。

骨朵儿冷笑一声道,“回阿哥爷,侯佳氏是说小侧福晋得了这蛇盘疮是报应,是去年害了六格格的那条蛇回来跟小侧福晋索命”

“她这般口出谰言,妾身可听不得,正在教训她。没曾想,还惊动了阿哥爷。”

十五阿哥便眯了眼去,静静盯了侯佳氏半晌。

十五阿哥转身走回去,到门口时略停,侧眸瞟骨朵儿一眼,“她是你房里的使女超拔的,无论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出身都是不变的。你依旧是她本主儿,你自教训得。”

“至于那些怪力乱神的话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听见了”

骨朵儿一笑,向十五阿哥颔首为礼。

十五阿哥说完挑帘子进内,骨朵儿便一个大嘴巴子甩到侯佳氏脸上。

“大胆奴才,冤赖小侧福晋的话,也是你配说的我和小侧福晋都是你的主子,你这样以下犯上,我岂容得你去”

“从现在起,我要是再听见你说一声儿什么蛇盘疮跟你那破蛇有什么报应的话,我便生生撕烂了你的嘴去”

十五阿哥进内,端然坐下。

点额不放心,忙问,“外头她们是怎么了”

明天见

287、卸权

287、

十五阿哥约略思忖了一下儿,随即伸手过来按着点额的手,徐缓地笑,“也没什么。你也知道的,小猴子她心直口快,说话总是有些有口无心。”

点额便一皱眉,随即笑着用手里的帕子甩了十五阿哥一下儿,“阿哥爷仔细,方才可说了什么呢”

十五阿哥倒怔住,有些没想明白。

点额便笑,“阿哥爷私下里叫侯佳氏小猴子”

十五阿哥恍然大悟,忙举袖掩口,“唉,我真是,一时着急,怎么好”

他又将点额的手攥紧了些儿,“你别笑我。你也知道,她最是灵巧可爱,有时候儿私下里相处,我这便也骂她两句,叫她小猴子。”

点额便也叹了口气道,“她是阿哥爷的庶福晋,阿哥爷私下里怎么叫她都是没错儿的。只是她现在好歹也是有称号的人了,阿哥爷一不小心将这话儿泄露出去,叫奴才们听见了,没的私下里乱嚼舌头去。”

十五阿哥掩着口,小心道,“我必得以后留神就是。”

定额眸光低回,“阿哥爷方才说到哪儿了都怪我,方才打了个岔,倒忘了阿哥爷说的正事。”

十五阿哥也赶忙转回正题来,“是说方才侯佳氏口无遮拦,说了错话。外头骨朵儿管教得好。”

点额便也“哦”了一声,叹口气,“大侧福晋与侯佳氏,都是直率的脾气,阿哥爷勿怪。”

十五阿哥笑笑,“我倒是瞧着,骨朵儿如今管教得颇有章法。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儿年纪小,跟小侧福晋这么大,也是少不更事,帮衬不上你什么去。”

“可是这几年过来,她长大了,也经历过不少事儿,这便越发端庄沉稳去了。方才咱们都在里屋,外头乱,她自自然然地就管了起来,十分担当。”

点额微微一怔,不过随即便也很快含笑垂首,“所以阿哥爷的意思是”

十五阿哥拍了拍点额的手,“如今你身子需要将养,不可劳累,更不可动气;而这病又是发在小侧福晋身上,刘佳氏她们也没资格管。”

“不如,这回的事,就放给骨朵儿去办。你啊,就好好儿养着你的身子吧。”

点额含笑点头,“多谢阿哥爷体恤。”

十五阿哥召进众人来,将这话儿说了。

“这事交给你全权去查。若有你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的,你也不必来烦你嫡福晋。你嫡福晋身子弱,受不得惊吓,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众人都看向骨朵儿,骨朵儿自是欣然领命,“阿哥爷放心,我这回便是掘地三尺,也会将小侧福晋这事儿给查个水落石出”

点额身子弱,阿哥爷说完了话,便先告退回自己的正房去了。

回去就躺下,昏沉沉地想要睡下。

含月和望月都知道主子心下不宁静,还是含月进来轻声劝解,“主子不如别睡了。带着气睡下的话,倒郁住了。”

点额拥着被,眯眼摇了摇头。

“小猴子小猴子身形灵敏,攀挂灵活她原本就是马术极佳,果然是如此呢,阿哥爷的喜爱,已是溢于言表。”

含月轻叹口气,“可是再身形敏捷的人,身子也是不如从前了。主子何必在意”

点额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望向窗外。

众人从西厢房一齐出来,骨朵儿如众星捧月。

有了阿哥爷的加持,果然是不一样的。

点额闭了闭眼,“她长大了,又是大侧福晋,我当然知道是时候将家务分给她一些。可是还没等我提,阿哥爷倒是先开口了,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似的。”

“她去年才经了六格格那事,被禁足锁了三个月去。今年阿哥爷就叫她去查眼前这事,倒成了替她洗白。她必定不单查眼前这事,还会利用眼前这便利,将去年的事一并翻出来。”

含月轻哼一声,“主子且叫她管去此时这样一件事,又岂是好管的更何况去年的事,已然过了那么久了。我倒怕她管不好不说,反倒管得更乱了”

点额还是摇摇头,“不,我在意的不是阿哥爷叫她管事。我在意的,终是阿哥爷的态度。”

“此事阿哥爷忽然就不让我管了,难道是不信任我又或者阿哥爷认为是我动的手脚”

点额高高仰起头,便也又沉沉叹了口气,“也是,他们那晚用的大褥和枕袱都是我送的,可不就是我嫌疑最大了去么。”

骨朵儿雷厉风行,先带人将廿廿床帐上压帐的香包都给卸下来,统交给她名下内管领的两个婆子,拆开,将内里的香料都翻检出来,一样一样分拣好,然后请太医和御药房太监来辨认。

廿廿叫星桂跟着送过去,星桂回来说,那两个婆子都用布裹了手和鼻子去,倒是仔细。

廿廿悄声嘱咐星桂,“叫听差苏拉出宫采买之时,设法知会宜安,叫她进宫来请安。”

“格格这是”星桂小心问。

廿廿道,“二月间,皇上下旨,命十额驸丰绅殷德管理御茶膳房”

星桂随即会意,“格格是想查近来的饮食”

星桂领命去了,又值太医那永泰进内请脉。

廿廿只问,“那太医,您是咱们阿哥爷所儿里多年当值的太医,阿哥爷信重您,我便也希望您有话直说。”

那永泰赶忙行礼,“奴才岂敢隐瞒。”

廿廿含笑问,“太医口称奴才,名儿里又是有个那字儿,难不成太医其实是那拉氏”

因“奴才”二字本是满语里的卑称,与“臣”对应。所以汉大臣都是自称“臣”,在旗的才自称“奴才”。

那永泰便笑了,“小侧福晋明鉴。”

廿廿轻叹一声,“我额娘是叶赫纳拉氏,这样说来,那太医倒与我是内亲。”

那永泰一怔,“噗通”跪倒,“奴才岂敢”

廿廿轻笑,“瞧你这那拉氏乃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姓儿,哪里由得你或者我说什么敢不敢的呀。既都是那拉氏,那便都是亲啊。”

还有

288、以毒攻毒

288、

一时间,廿廿细问那永泰家族谱,又与自己外祖家的比对了一番。

廿廿小心地嘱咐星桂都记下来,然后抱歉地笑,“因是外祖家,我便也没什么机会翻看外祖家的家谱去,因此一时便也说不上来那么详细去。”

廿廿特地唤星桂来说,“这个女孩儿便是外祖家替我挑了,陪我进宫的。她叫星桂。”

“外祖家的故事我虽知道的不多,可她是外祖家里家生家养的,她父母兄嫂更都是外祖家里管事的,她倒比我知道更多。回头那太医便与她详细说说就是。”

星桂便也含笑上前施礼,“星桂见过那太医。”

那永泰赶忙深深一揖,“岂敢受姑娘的礼去”

少顷那永泰请完了脉,廿廿便望住那永泰,“那太医,我这病究竟情形如何,又是否有什么好用的法子还希望太医直言不讳。”

廿廿自己不了解这蛇盘疮,不过却被周妈妈给哭得有点儿乱了分寸。毕竟那说起来一旦腰上缠满一圈儿就要死人的说法,还是太可怕了啊。

那永泰忙道,“这一点小侧福晋尽管放心。蛇盘疮虽形状可怕,却只要治疗得当,不足以致命。”

廿廿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可是那永泰神色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放松。

廿廿情知有异,便谨慎地问,“那太医有话请讲。”

那永泰皱眉道,“虽说不会害命,但是这病症便如外形一般,十分缠人。一旦发作,以后还可能再次发作,甚至多次发作。”

廿廿便是一怔,缓缓抬眸望向窗外天空。

天空高远,碧色澄净。

“我懂了,带着这样的病,便是怎么都不能伺候阿哥爷的了。”

女子的腰,该是何等私隐之处。若此处带着那样的水疱,哪里还有男人有半点的兴致去。

而且还有可能从此多番发作呵呵,想来便是叫人兴致大减了去啊。

原来那害她的人,不是要她的命,是要她从此被阿哥爷嫌弃了,难以再近阿哥爷的身

她,不能让那些人如意。

这病不但要痊愈,而且要越快越好。

“那太医,那这病可有什么速效的法子”

那永泰颇有些为难。

廿廿缓缓轻笑,“太医说吧,其中轻重,我自己心下会权衡清楚。”

那永泰又犹豫了一会子,这才道,“治疗蛇盘疮,倒是有一种极为有效的药物名为雷公藤。”

“用这雷公藤治疗,不但见效奇佳,而且药物不需格外炮制,只需将茎叶在石臼中捣烂,外敷即可;或者若想更快,便兼煎水内服,内外齐用”

廿廿挑眸望住那永泰,“那太医的顾虑又是什么”

那永泰叹口气,“是药三分毒,所谓以毒攻毒,这雷公藤既能解蛇盘疮的毒,那它自己本身便也是毒物。”

“而且,大毒。”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也就是说,得了蛇盘疮,我未必会丢了性命;反倒是为了治疗这蛇盘疮而使用雷公藤的话,反倒可能丧了命去”

那永泰却是摇头,“虽说雷公藤可能会致人死命,但是有奴才在,可确保小侧福晋性命无碍。”

廿廿蹙眉,“那太医的担心是”

那永泰想了想,还是道,“那雷公藤,有碍生养。”

廿廿忍不住笑起来,鼻尖儿凉凉地酸。

她懂了,懂了。

这疮症便是不致命,却会叫她不能伺候阿哥爷;便是这世上有特效的方子来治病,病能快速治好,却会影响生养总归瞄准的都是她这个肚子罢了

她已经与阿哥爷正式合房,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便有人防患未然,将宝押在了她的肚子上,以绝后患

星桂亲自送那永泰出去,因要去抓药,这便叫上四喜,特地陪着那永泰走了很远一段路,从撷芳殿中所到御药房去。

盘桓了好一会子,星桂才回来。

“回格格,格格的法子奏效了。那太医因为这一份内亲的情谊,对奴才的确更近面了些儿,说话便也不似从前那般防备。”

廿廿点头,“那太医是咱们阿哥所儿里多年当值的太医,这所儿里这些年的故事,便没有他不知道的。咱们与他走得近,才能不至于吃太大的亏去。”

廿廿疲惫抬眸,“说起来,这法子我还是跟和珅学的。和珅跟我母家便是祖上有渊源,却已经出了**服去,可是他都能连上宗来,倒成了堂房亲戚去。”

星桂爷道,“老太爷可是男爵,那太医家若能跟老太爷家攀上亲,他自然是乐不得的他便不是为了他自己,也得为了他子孙去,故此格格这一下儿可是叫他归心了。”

星桂说的老太爷,便是廿廿的外祖父白明。

廿廿叹口气,“这个后院里,所有人都是树大根深,只有咱们是新来的这个院子里的人,从太监、女子、妈妈里,全都不是咱们自己的人。出了事,他们没有一个是我敢放心的。”

廿廿伸手握住星桂,“我只有你们星桂,倒要叫你帮我支应那太医,辛苦你。”

星桂也红了眼圈儿,“在这宫里,奴才们便是跟格格相依为命。唯有格格好,才有奴才们的好。若是格格叫人给算计了,那奴才们或许连死都没有葬身之地”

“故此奴才们哪里只是在听命于格格奴才们也更是为了自己,是在自保。”

廿廿也是含泪点头,“好星桂。那太医是多年的太医,宫中多年的历练,造就了他的城府;而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平素说话办事多多留意才好。”

星桂倒是先抹了一把眼睛去,“格格放心。既是有城府的太医,便自然隐约也能知道格格的分量,故此他对奴才十分客气。”

廿廿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屏退了门槛外的人,星桂小声与廿廿说,“那太医说,这病是分人的。病根儿不在外头,实则是在各人的身子里头。也就是说同样的东西,有人挨着了就会发这病;有人挨着了,却半点都没事。”

廿廿皱眉,“这么说,这动了手脚的人,必定对我从前衣食住行,凡此种种,打听甚详才行。”

289、不信邪

289、

次日十五阿哥从尚书房散学回来,进所儿里先将骨朵儿叫到外书房,问她查办的进度。

骨朵儿叫着帕子幽幽道,“奉阿哥爷的话儿,这后院里所有官女子送给小侧福晋的香包,我都亲自盯着内管领的妇人给拆了,香药打散、分拣开,请太医和御药房的太监们来查过了。”

“那些香药,都没错儿。全都是常见的香药,没一样儿是有毒、害人的。”

十五阿哥便哼了一声。

他自然不奇怪。

宫里用药的规矩,各关口都卡得极严。太医只管看诊、开方子,却碰不到药材;所有药材都在御药房,由太监们管着。

太医和御药房的太监分开两头儿,便也既能互相合作,又能互相监督。

而所有进贡药材的,要么是内管领下世世代代都做这个差事的,要不就是内务府多年下的苏拉和合作多年的商号。这当中每一个环节,都是用全家的脑袋做押担保的,没人敢出半点纰漏。

所以敢从用药这儿直接拿毒药害人的,那其实是这人自己脑子有病,要将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搭上。

“你只查了香包么”十五阿哥淡淡抬眸,望住骨朵儿去。

骨朵儿便亮声一笑,“妾身自然还想去查旁的只是,那总归还需要阿哥爷另外一句话儿才行。终究嫡福晋的身份在妾身之上,可不是咱们后院里这些官女子。若没有阿哥爷的话儿,妾身若查了,回头嫡福晋再记恨我去,那妾身倒里外不是人儿了。”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我说了,这事儿全权交给你查去。不管是谁,你尽管查就是”

十五阿哥回头看一眼总管太监三庚,“我不用给你话儿了,我给你个人。”

“三庚,从明儿起,大侧福晋但凡要查什么,你都亲自跟着去。若有人推三阻四,你就传我的话儿,说是我说的,全权交给大侧福晋彻查,任何人不得拦阻。”

三庚忙上前领命,“嗻”了一声。

骨朵儿面上终是浮起笑意,放下心来。

她一高兴,免不得秋波流转,一双眼、一颗心都掉在十五阿哥这儿了。

十五阿哥却正巧垂眸喝茶,没接着这一波眼神。

十五阿哥的这一碗茶喝得慢,仿若一边喝茶一边在沉思。

半晌十五阿哥才缓缓道,“香包里的香药既然都没有问题,那你接下来又要查什么”

骨朵儿无声叹了口气,“香药查完了,接下来要查那些绸缎。”

“香包又不仅只是内里的想要,香包还有外头的锦缎套子,套子上配搭的穗子这些看似无害,实则每一样儿都能吸水、吸味儿、沾染病气。若是有人动了心眼儿,将那些绸缎事先泡过药汤子,或者沾染过病气,那就成了绝佳的害人利器,又能掩人耳目,不惹人注意。”

“说得好。”十五阿哥难得这般赞许。

骨朵儿受了鼓舞,不由得道,“既如此,你嫡福晋送的大褥和枕袱,因为用料最多,总难免嫌疑最大。妾身不得不将那大褥和枕袱都拆了,将里头的棉花也都掏出来,甚至连那锦缎上的丝线都的从绣花里给拆出来这样一来,那东西难免毁了、碎了,倒可惜了嫡福晋给阿哥爷和小侧福晋的一番心意去。”

十五阿哥点头,“事出非常,查证要紧,你嫡福晋不会这么小心眼儿。”

骨朵儿这才傲然一笑,“阿哥爷这话儿,三总管必定也听真楚了。”

三庚自明白,上前赶紧行礼道,“奴才听真楚了。明儿起,大侧福晋奉阿哥爷的话儿去查证,若有人质疑,奴才自将阿哥爷这会子的话儿传了。”

十五阿哥又道,“明儿起,咱们所儿里所有人名下的针线妇人,全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拨给你去听差。”

骨朵儿却拒绝,“别介阿哥爷的心意,妾身领了。可是各人名下的针线妇人,自然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主子,到时候倒未必齐心。”

“只管用妾身自己名下的针线妇人就是了。虽说人手没那么多,但是好在这活儿也不是急着忙着就能办得出来的。总得心细如发,更得齐心协力的,才能查得出来。”

十五阿哥便也点头,“旁人的倒也罢了,可是小侧福晋名下的针线妇人,你倒可以用。”

骨朵儿想想也对,这便应了,“就照阿哥爷的话儿,明儿一早我便早卯,将她们都聚拢在一块儿派差。”

两人说完了话儿,十五阿哥是与骨朵儿并肩走进垂花门,进内院来。

行走台阶之间,十五阿哥还伸手扶了骨朵儿一把。

骨朵儿高兴不已,抬眸之间,又是波光流转。

十五阿哥点点头,“你先回去安排明日的事,我先去看看小侧福晋。回头去瞧你。”

十五阿哥含笑立在廊檐下,目送骨朵儿回了东厢房,这才转身进了西厢房。

廿廿不叫他进屋,只让他在外间,隔着碧纱橱与她说话。

可惜,十五阿哥可不信邪,直接推开碧纱橱便走进内间来。

廿廿惊得直叫,“爷,人家生着病呢”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那晚上爷也是在这帐子里滚的,可什么事儿都没有,怎如今还非要隔着个碧纱橱去了那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廿廿没忍住,“噗”地就笑了出来,“爷,你什么时候儿也变这样儿了”

外人眼里的十五阿哥,温文儒雅,宽容大量,谁能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呀

十五阿哥又“呸”了一声,径直走过来,撩开帐子,将她给拎进怀里,抱住。

“爷今儿,就想骂娘爷被惹恼了”

叫阿哥爷这两句粗话一骂,廿廿也不知怎地,心里那股子憋屈,竟然神奇地找到了个出口,缓缓地排遣开了。

她只小心推着十五阿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这才是宫里啊,几千年来,何曾一日不如此”

“爷不用生气,我自己更不意外。要不,我当真白白七岁就进宫了这些宫里的故事,我便是从前没经过,可是听也都听过了。”

290、索性查个痛快

290、

廿廿这样说,十五阿哥心下反倒更是心疼。

如今越发明白,眼前这个小小的她啊,就是汗阿玛早早就选定了,在宫里小心栽培着,为了给他预备的。

可是也更因为如此,才让她实岁才五岁的时候儿就开始经历这些宫里的事,便比旁人更加叫他疼惜。

“今儿午后陪汗阿玛批折子,汗阿玛还问起你,问你好不好,这几天怎么都没写二指宽的小纸条儿请安去。”

廿廿莞尔,心下却有些酸。

贵为天子的那位老人家,八十一岁了,便越发返璞归真,跟个小孩儿似的。

他可以有全天下所有臣民的请安折子,却还格外惦记着她那二指宽的小纸条儿也许就是因为,这是来自家人的,比起臣子们的请安折子,更能叫老人家心底宽慰吧。

“阿哥爷千万别告诉老爷子就说我这两天手懒,阿哥爷自会罚我过些日子多写几张去。”

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那些腌臜的事儿便没必要再叫老爷子过耳。

况且这是自家阿哥爷的家务事,说出去也叫自家阿哥爷面上无光不是。

十五阿哥攥着廿廿的手,“你别急,这两日大侧福晋查得颇有章法,爷从旁盯着。”

廿廿点头,“爷也放心吧。那太医说了,这病虽看着瘆人,实则没有性命之虞。况且我心里倒平静,该吃就吃,该乐就乐,这病便也必定好得快。”

次日晌午,骨朵儿打着呵欠来瞧廿廿。

星楣忍不住瞪了骨朵儿一眼,叫廿廿用眼神给止住了。

骨朵儿困倦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道,“拆了一头午的丝线,我都亲自上手了。那些香包倒也罢了,终究不过巴掌大的裁片儿;都是嫡福晋那大褥和枕袱,我的乖乖,那么大一张不说,织布、绣花还经纬缠扭,又是缂丝又是打疙瘩的,拆起来这个费劲”

“这活儿真累眼睛,我现在都要睁不开眼了。”

廿廿忙在炕上行了个礼,“为了我的事儿,辛苦姐姐了。”

骨朵儿摆摆手,“别说什么辛苦,这不仅是你自己的事儿,这也是我的事儿”

骨朵儿说到这儿,眼睛里渐渐放出光芒来,瞌睡也散了开去,“总算让我得了机会,好好儿查一查咱们高贵的嫡福晋”

“你且放心,这回我一定将嫡福晋送你的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儿掰开了、揉碎了的去查,一根丝线、一团棉花,我都不会放弃。”

廿廿垂下眼帘来,“姐姐怀疑是嫡福晋”

“不是她,还能有谁”骨朵儿冷笑道,“你刚跟阿哥爷圆房,就出了这么一回事。而且你这病发的,必定都是从贴身儿的东西上来的。那些香包虽说也在帐内,可是终究不挨身儿,唯有那大褥和枕头才是贴身的。”

“她自己年岁大了,且身子已经坏了,不能再有孩子。所以她怕咱们两个有了孩子去。”

廿廿静静地盯着锦褥上的花纹看了许久。

“既然要查,姐姐索性将去年的事儿,也一并查了吧。”

骨朵儿的眼睛便又一亮,“你不介意终究是眼前你这事儿最为要紧,我若借机去查我去年的事儿,岂不是要怠慢你去了”

廿廿轻轻一哂,“姐姐难道不觉着,咱们这两件事,怕是前后都关联的么”

骨朵儿便也是眯眼,“也是谁让咱们两个都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且又都是年轻的。比这一院子的人都年轻,且除了嫡福晋之外,咱们比所有人的身份都高”

廿廿冲骨朵儿笃定地点头,“姐姐尽管去查,姐姐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绝不会有半句埋怨。”

骨朵儿又打着呵欠走了。

星桂去送,星楣倒是忍不住轻啐了一声儿,“一朝权在手,她倒是紧赶慢赶着先自矜起来”

“她借着得了阿哥爷的信重,这便又是勾着阿哥爷去陪她;今儿还打着呵欠进咱们屋子,一边儿这是跟格格你邀功,二来就怕别人不知道这两天阿哥爷在她房里宿得最多”

“说白了,如今她还不是借着格格这事儿,得了机会去么格格的苦难,倒成了她往上爬的梯子去”

廿廿无奈地笑,望着周氏笑,“妈妈瞧,我小时候儿发脾气的时候儿,是不是也这样儿”

周氏明白廿廿的意思,便也道,“咱们星楣跟格格年岁相仿,这模样儿果然是一式一样的。”

星楣登时红了脸去,这才收敛了些儿,赶忙给廿廿赔礼,“奴才是着急了,这便有些放肆了。”

廿廿含笑道,“你说的都有理,只是这世上便是有理的事,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不是”

“你也瞧出来了,她如今办事是要借着我这个事儿,更要仰仗阿哥爷的威严。她在咱们后院里当大侧福晋也有好几年了,还不都是被嫡福晋压得死死的,并无权威去”

“这回咱们还指望着她办事,若想她能办事顺利,那她就不能少了阿哥爷的扶持去阿哥爷这时候儿多去她房里,才让她腰杆儿能挺得更直,办事便能更顺当不是”

星楣也是张了张嘴,脸便更红了去。

“至于去年的事别说大侧福晋想要查个明白,实则我又如何不想知道呢既然大侧福晋心里有这个念想,我索性便成全了去,既是成人之美,也是叫自己心下明白一回,何乐不为”

廿廿静静垂眸,“总归别忘了我曾说过的话我反倒是要感谢我前面儿有大侧福晋的。”

宜安得了信儿进内来请安。

按着廿廿的嘱咐,她旋即出宫。

这晚是星桂上夜,夜深人静,星桂不由得问,“既是十额驸管着御膳房,格格若想知道御膳房的动静,何苦不直接从十公主那边去打探消息。却要转了个大弯儿,从宜安格格这边儿去想法子去了”

廿廿静静地笑,“你猜猜。”

星桂蹙眉垂首,仔细想想,“是因为宜安格格年纪小,又是好性儿,格格从宜安格格那说话、派差便更容易些儿”

明天见

291、天赐良机

291、

因和琳多年来,时常都是派外差,京中家里都多靠兄长和珅关照。

宜安便是从小跟随和珅长大,凡是遇事也习惯向伯父讨教。

况且这回是廿廿托她找十额驸丰绅殷德办事,她便出了宫就冲和珅府里来。

宜安说明来意,和珅派人去公主府将丰绅殷德请过来说话儿,等待的过程中,和珅也小心地将事情问了个清楚。

听罢十五阿哥后院里的这件事,和珅也是长眉微微一挑。

便是人到中年,和珅依旧清癯儒雅,风姿卓然。颇有乾隆爷年轻时候的几分影子。

尤其是这一挑眉,已然八成似足了乾隆爷平素的神情去。

这些年来,身为天子近臣,他潜心研读乾隆爷脾气秉性。日子久了,便潜移默化地将自己都修成了乾隆爷的一个影子去。

一个,比乾隆爷年轻了三十九岁的影子。

这样,每当乾隆爷处理国务累了,在那午后的光雾里,从小山一样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时,朦胧之中,看见了他,就仿佛穿过时光,重见当年的乾隆爷自己似的。

人老了,最眷恋的就是自己的当年的时光,便因此,他更得乾隆爷一份恩宠去。

可是却也因此,他与十五阿哥心下芥蒂渐深。

他自己是外臣,便是再用心模仿乾隆爷,却也终究只有皮,没有骨;比不得十五阿哥这位皇子,从小就是乾隆爷亲口说最为肖似他的人。

若他恰好与十五阿哥一同伺候在圣驾身旁,他与皇上那一点皮毛上的相似,便会被十五阿哥这种骨血里的相似给冲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而反过来说,十五阿哥作为皇子,又何尝不是时时处处都在向皇上学。儿子学老子,天经地义;这种天经地义里便也有着排他的意蕴在。故此以十五阿哥的敏锐,早早发现他也在模仿皇上之时,十五阿哥还在年少之时,便对他只剩冷眼。

说来说去啊,他跟十五阿哥这些年的心结,原本没有具体说从哪一件事上起的。真正的缘由,终归是聪明人之间的心战他的动机和用意,被十五阿哥早早一眼看破;而他自己同样看出来,十五阿哥已经窥破他了。

聪明人之间,其实最怕的也就是这种彼此的了然,对对方心内最深动机的那种洞察。

一旦彼此看得明明白白,那便连窗户纸都没有了,注定根本无法相处。

假装都装不出来。

既然他已经注定与这位皇阿哥互不买账,那他这几年就一直在等十五阿哥出错。

十五阿哥终究比他年轻了十岁去,对于在朝堂上早早已经根深蒂固的他来说,十五阿哥就还是个面上无毛的孩子。

可是偏是这个孩子,比他年轻了十岁的孩子,即便是当年还是一个少年,即便没有了生母和养母的护持,可是这个孩子却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早熟和谨慎,叫人寻不到漏洞去。

当然,更要紧的是有皇上不错眼珠儿的盯着

倒叫他寻了多年十五阿哥的漏洞没寻到,反倒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十五阿哥一天天长大成人,变得越来越沉稳老练便越难寻到错处去了。

越到这样,他心底便越发惊惶。

他太怕,有朝一日就是这位皇子登基继位。

而自从皇上正式下旨,叫“十一阿哥以下”继续留在内廷居住之后,这个储位的悬念便已经越发不是悬念了。

他便更急着想再做最后一搏去。

所以他近几年还是频频在十五阿哥周边打主意既然寻不着十五阿哥自身的错处,可是十五阿哥总有内眷,便更有内亲。他自己谨慎,不等于那些女人和内亲同样谨慎。

果然,十五阿哥的大舅哥盛住被他抓住了把柄。

只是可惜,这件事终究还是被皇上给摁了下去。皇上派他的死敌阿桂去江南亲为审问,便是同时也叫他弟弟和琳去了,可是彼时和琳才是什么品级,不过五品而已;而阿桂是领班军机大臣,当朝首揆

从这人员的选配,他便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其余皇子,从四阿哥、八阿哥,再到十一阿哥,一点小事儿,比如什么上书房去偷懒了,又或者祭祀的时候逃班了,都会被皇上毫不留情面地公开下旨呵斥;而这位十五阿哥,甚至于那位以荒唐著称的十七阿哥,不管闹出什么事儿来,皇上非但从未公开下旨呵斥,甚至还要反倒下旨来替他们捂着、摁着。

他心下便更明白,也更惊惶。

因盛住的事儿,他几乎已经与十五阿哥公开撕破脸了。十五阿哥不会不将这笔账算在他和弟弟和琳头上的。所以紧接着那件事,才会发生御史弹劾他的家人自拥重资之事

他知道,十五阿哥已经开始对他反击了。两人之间的正面碰撞,将来终有一日,在所难免。

不过好在皇上还是器重他的,所以皇上赐给了他一颗定心丸,甚至是一道免死金牌那就是十公主。

全天下都知道十公主是皇上最小的一个女儿,皇上爱若珍宝。既然给了他们家,就等同于告诉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却从不是那麻痹自得之人,便是有了十公主这道免死金牌,他也还是不敢就此收手,不敢放弃自卫。

因为皇上看似宠爱十公主和他儿子丰绅殷德,可是皇上的宠也无非就是给点吃喝,多给自己几两银子,可是却没有给过这一对年轻人任何特殊的安身立命的东西去。

譬如他儿子丰绅殷德,便是御前行走,兼管个御膳房这又算什么差事呢,是能表示皇上的信任,可是却也只是“内权”,对外并无任何的倚仗去。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又一个机会的到来。

他希望,上天能赐给他一个“奇迹”。一个能让他最后一搏,寻到机会绝了十五阿哥继位的可能。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个可以放心的未来。

如今皇上都八十一岁了,留给他最后一搏布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上天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终于赐下一个绝佳的机缘来。

稍晚还有

292、不必查了

292、

这个天赐良机,就应验在十五阿哥这位小侧福晋的身上。

又或者说,十五阿哥迎娶的这位小侧福晋,就是上天赐给他和珅的天赐良机

说来一切都有预兆,一切都仿佛是上天计算好了,冥冥之中注定的。

首先他自己是钮祜禄氏,且在他多年的苦心经营之下,又在皇上的支持之下,终于得以在族谱中往上寻了十代、八代的,终于找到了有一位先祖是人家额亦都的伯父,这便奏请连宗,皇上还给准了。

当然皇上准了这个,也有皇上自己的先例当年皇上登基之后,才将老太后的母家跟额亦都家连了宗,合了族,视为堂房。

老太后的阿玛是额亦都的兄弟辈,而他自己的那位先祖是额亦都的伯父辈,宗支远近差不多,皇上自不能否定老太后母家丹阐,这便也恩准了他家与弘毅公家连宗。

这便叫他与那位小侧福晋,名正言顺地成了同族之亲。

其次是这位小侧福晋怎么就那么巧,偏是弘毅公家房头最矮的六房的格格,一向不被其余房头待见,故此当年应选侍读学生的时候儿,他阴差阳错地那么帮了点忙。

这位小侧福晋终究是家里清寒,又因为他自己的身份举足轻重,于是那小姑娘还真往心里去了,记了他的恩去。

其三,这小姑娘还真被选为十公主的侍读去了,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竟然放着那么多家世更高贵的女孩儿们去,独独选了她。

而十公主,则成了他的儿媳妇。那小姑娘作为十公主的侍读,心里自然与他们这边是亲近的。

如此,一切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凑在了一起。

他与那小侧福晋同族为亲,而那小侧福晋又是年岁小、没靠山。

宫里的福晋们,谁不指望着自己母家的帮衬去小侧福晋自家是指望不上,弘毅公家那些高贵的房头也不敢指望所以这便与他主动攀交起来。

所以,才有那小侧福晋认了他侄女儿宜安为妹妹的事儿吧。

要不,宜安跟那小侧福晋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更没有认作妹子的理由。

人家小侧福晋的好儿已经递了过来,他只需伸手,就已经一切在握了。

这不是天赐良机,又是什么呢

他心内已经心花怒放,只是面上却冷静如常。

越是在天赐良机到来的时候儿,他越得沉得住气。

一撩帘子,十额驸丰绅殷德来了。

和珅暂时收起思绪,只听丰绅殷德与宜安说话儿。

宜安还小,语气里满是急迫。

冷不丁听十五阿哥后院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儿,而且还是出在那位小侧福晋身上的,丰绅殷德自难免爱屋及乌,这便也当场就急了,“这不明摆着就是有人害她嘛”

宜安也道,“小侧福晋已经没了主意,她先想到的自是饮食。这才托小妹来跟哥哥求助,请哥哥好好儿查查御茶膳房去。”

御茶膳房不仅仅是御膳房,还有御茶房、肉房等,总管大内吃喝饮食之事,这正是丰绅殷德的正管。

可是丰绅殷德一听这个,便有些皱眉头,“既是我的正管,我自是能查得出来。只是”

丰绅殷德小心地瞥和珅一眼,当着阿玛的面儿,他没敢直接露怯。

和珅却只当没听着,自顾垂眸欣赏着臣僚送来的一套鼻烟壶。

这套鼻烟壶用料都是金贵,但凡玉、玛瑙、水晶、琉璃,不一而足。

宜安却急了,赶紧问,“哥哥可是什么呀”

丰绅殷德小心地上前一步,将宜安往落地花罩外头扯一把,压低声音道,“说来容易,可是你可知道那膳房、茶房、肉房的底单账册得有多少还有承应肉、菜、果、饽饽等的内管领,又有多少”

“至于负责采办的拜唐阿、苏拉们,乃至太监们,以及外头雇的厨役等林林总总,真是大内最难查清楚的一笔账。”

“况且你哥哥我才接手这差事两个月,眼前的账册还没看完呢”

落地花罩内,和珅听着便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儿子会这么说。

儿子啊,终究是从出生,就是锦衣玉食,没他与弟弟和琳当年的艰苦岁月。

若是他自己当年,得了皇上的指派去办差的话,别说单只御茶膳房的账册,便是要将内务府各库的经年账册都查了,他也会不眠不休、不顾一切地去办完的。

他如今的皇宠,是他一件差事、一件差事,拼了命赚来的。

唯有他得用,唯有他不辜负皇上的信任,才有皇上越来越重的恩宠。他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来自祖荫,全都是他自己胼手砥足,自己挣来的啊。

他的儿子,如今贵为固伦额驸,花团锦簇、锦衣玉食都有了,唯独缺了他当年的那股子拼劲儿。

或许也正因此,他才有些看不到儿子的未来。

和珅叹口气,“进来说话。有什么不懂、不明的,趁着你老子我还没忘了内务府那本账,现在就先都问清楚了”

和珅自己从乾隆四十一年起被任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些年对内务府的账目全都记在脑子里。

这便也都没白记,今日也算好歹为儿子所用。

一听阿玛还是听见了他的话,丰绅殷德有些尴尬,赶紧躬了腰,小心翼翼进内。

“阿玛,儿子刚到御茶膳房履职,尚且不得头绪,还请阿玛指点。”

和珅静静抬眸,“御茶膳房办的是什么差事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这差事是皇上信重之地,却也同样是万丈悬崖啊。稍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况且御茶膳房又不是你一个人经管着,上头还有内务府大臣,还有管府的王爷们;便是下头,那么多太监呢,哪个不是难缠的小鬼儿。”

丰绅殷德有些额角汗下,“儿子也正是寻思这个。”

和珅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用查,事儿不会是出在御茶膳房。”

“阿玛,您这是”丰绅殷德抬眸,不解地望向父亲。

明天见

293、毒在人心里

293、

和珅道,“就因为御茶膳房差事的特殊紧要,所以内里每个人都有人具保才能入内当差。每个人身上都系着若干个保人的脑袋,再加上保人全家的脑袋,没人敢胡来。”

和珅瞟了丰绅殷德,“这都是十五阿哥自己后院里起的火罢了。”

和珅招手唤宜安,“明日你便再递牌子进宫,给小侧福晋请安。你明儿就说”

次日宜安进内的时候儿,十五阿哥所儿当值的太医那永泰,已经会同太医院的其他两位太医,并御药房的太监,将骨朵儿给拆出来的各种香药、棉花、布料、丝绦全都查验完毕。

都没有查出有毒来。

廿廿倒不意外,只叫星桂赏了那永泰。

那永泰哪里敢接,一径谢罪道,“并未能查出异样来。无功不受禄,奴才万万不敢。”

廿廿淡淡而笑,“既如此,那太医便帮我做一件事吧。眼前这个荷包,就是谢那太医这件事儿的。”

那永泰忙道,“还请小侧福晋示下。”

廿廿抬手掠了掠眉脚。

“那太医上回说的那雷公藤,我觉着甚好。”

那永泰面色也是一变,“只是那雷公藤有损生养,小侧福晋万万三思”

廿廿含笑点头,“那太医只管说,是我自己执意非要用那雷公藤,以求速效。”

那永泰在宫中多年,耳朵自不是白给的。他微微一怔,随即便也会意,小心求证道,“奴才斗胆,敢问小侧福晋的意思,可是只对外说”

廿廿含笑垂首,只瞟星桂。

星桂便也笑着上前,只管将荷包塞给那永泰便是。

那永泰走,星楣便带着宜安进来。

宜安自己有些愁眉苦脸,倒没想到瞧见廿廿满面的微笑去。

宜安到了床榻前,就先跪下了,“小妹辜负姐姐”

星楣赶紧端了椅子过来,廿廿亲自伸手在半空里虚扶着,“我身上带着病气,怕过给你去,星楣啊,赶紧帮我扶起宜安来。”

宜安坐下,已是急得垂泪,“昨儿我出宫去,已经将姐姐的意思转达给了丰绅殷德哥哥。丰绅殷德哥哥自是心下也向着姐姐的,这便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丰绅殷德哥哥却也不敢隐瞒实情,他叫小妹禀告姐姐,说他终究刚刚接手御茶膳房,那御茶膳房里又是多少年盘根错节的老地方儿,这便是查起来,怕也不容易。”

廿廿含笑点头,“我明白。别说御茶膳房那边不好查,便是刚刚太医院和御药房那边儿也都刚给我回了信儿,都说他们那头儿都查不到什么。”

“御茶膳房跟太医院这边,道理是相似的。况且太医和御药房太监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而十额驸毕竟刚刚接手。”

宜安看了左右一眼。

廿廿点点头,看着星楣道,“不瞒妹妹,星楣是我们家大宗公爷那边儿替我选的人,乃是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家生子,不是外人。”

“妹妹有什么,便也说吧,不妨事的。”

宜安点头,小心道,“昨儿恰巧,伯父也在府中。听说小侧福晋姐姐病了,伯父也十分挂怀。伯父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家也是姐姐的母家亲族。姐姐有事,便是咱们一族都要挂心。”

廿廿欣慰一笑,“替我向和珅大人致谢。”

宜安又道,“额驸哥哥虽说刚接手管理御茶膳房一事,可是我伯父却身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多年,深谙内务府各部的事务。故此伯父一听便道,御茶膳房不必查了。”

“伯父说,姐姐的事,当出在内院。怕是这内院里有人要算计姐姐去。”

廿廿微微挑眉,可是随即却忧心垂首,“唉,就连和珅大人都这样说,那我可该怎么办才好只可惜我阿玛和哥哥都是在宫外当差,我在内里,怎么都见不到。”

“姐姐别急”宜安忙道,“姐姐的母家,又何止姐姐本生的父兄去便是我们家,伯父、我阿玛,连同公主、额驸哥哥,还不都是姐姐的家人”

单凭这句话,廿廿心下倒是感动的。

只是宜安会这样想,丰绅宜绵会这样想,便是十公主、十额驸也会念着旧情,可是廿廿心下却也明白,和珅本心里想的,却根本不是什么亲族之情。

廿廿垂下眼帘,“能得和珅大人这句话,我心下自是安慰可是,可是,这事又哪里是好查的,这院子里的人又有哪个是好动的”

“就凭十额驸的身份,尚且担心御膳房里盘根错节。我嫁进来得晚,这内院里的人,又何尝不是个个儿全都盘根错节去”

宜安又凑前些,轻声道,“我伯父说,只要姐姐想查,那这件事就交给我伯父好了。姐姐不用担心,姐姐只管等着消息就好。”

当检查棉花、布料的结果出来之后,十五阿哥再急招骨朵儿到外书房说话儿。

骨朵儿倒没见慌乱和沮丧,“那布料查验也是极严格。所有的绣花、缂丝处都拆开了,不放过任何一根隐藏的丝线之外;又将所有的丝线分开煮水。只要里头浸过药汤子的,必定都能给煮出来,到时候太医就好分辨了。”

“就算这些东西都没查出有毒来,依旧不能说明咱们内院就没人想害小侧福晋去。”

骨朵儿幽幽抬眸,“毒若不在香药、布料里,那就在人心里。”

“只是人心难探,还需要些时日,一点一点问出来就是。”

十五阿哥眯眼凝视着骨朵儿,缓缓点头,“不愧是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你虽年轻,可是越是遇事越是冷静,听你的主张,也是越来越有章法了。”

骨朵儿轻笑一声,“当年妾身的祖先,好歹也是创建了大金国;如今咱们所儿里这小小的后院,就这么几个人,妾身倘若还摆弄不明白,那妾身当真无颜去见祖宗了。”

十五阿哥点点头,“你打算接下来怎么查”

骨朵儿眸子里闪过一丝幽深,“毒既然在人心里,那自然接下来是要查人了咱们院里各房的人,不拘使女、太监、妈妈、嬷嬷们,都得查。”

294、各自小心

294、

骨朵儿年轻的眼里,转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去。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总会有一个招的”

十五阿哥不动声色,却挑眸看了看桌上的宪书去,心里核计了一下儿。

“你估计,要查多久”

骨朵儿耸耸肩,“这世上最难衡量的,何尝不是人心阿哥爷见问,妾身也想给阿哥爷个准信儿。可是这人心里的毒,妾身也不敢作准,究竟需要多少时日才能问个明明白白。”

十五阿哥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十五阿哥端起茶杯,只垂眸喝茶。

这便是无声的知会,是骨朵儿该主动告退了。

骨朵儿缓缓起身,却是嫣然而笑,“今晚用两只鸽子剔骨,并乌鸡一起炖汤,给阿哥爷滋补滋补”

十五阿哥想想,“今晚我问绵宁的功课,改日吧。”

骨朵儿出了外书房,带着星烛,缓缓往内院走着。

心不知怎地就沉了下去,有些寂寥。

她抬头看天上的月。

高天孤冷,寂月幽然。碧海青天,怎么都温不暖一颗人心。

“你说,阿哥爷今儿原本好好儿地说着话,怎地忽然就没了兴致是我哪句话说错了,还是我做了什么事又惹他不高兴”

清寂的月光在骨朵儿衣袖洒下薄薄的轻霜去,在这四月的人间春色里。

星烛垂首回想,“奴才想着,格格自没一句说错的。如今格格查的事儿,也是为的小侧福晋,更是主子爷发话叫格格去查的,想来自然也都没错儿。”

“奴才只能想着阿哥爷最后尾儿问的是格格要多久能查完想来,说不定是主子爷着急,恨不能格格早些给查个水落石出吧。”

骨朵儿便也点点头,“你倒跟我看的,是一处。”

骨朵儿便也松了口气,“阿哥爷心急,我也明白。一来他总要给小侧福晋一个交待;二来如今这个时候儿,皇上年岁大了,咱们阿哥爷的身份越发特殊,便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都在明里暗里盯着咱们这边儿呢,阿哥爷不容有失。”

“若拖得久了,阿哥爷是担心夜长梦多。”

星烛便道,“那,格格咱们便快些查吧。总归内院里的人就这么多,挨个过一遍审就是。实在不行的,就叫慎刑司用刑,想来就也招了。”

骨朵儿轻哼一声,“刑是必定得用的。只是咱们这院子里,人心都盘根错节这么久了,这么多人却都如同长着一张嘴似的倒不容易撬开。”

骨朵儿眯眼回眸,在回廊的暗影里幽幽看了星烛一眼。

“好容易得来的机会,我又岂能只为小侧福晋这一桩事我总归,要将那些拦路的、旧日里曾与我作梗的,趁机一网打尽才是”

廿廿屋里,星楣小心地翻检着宜安带来的药材。

宜安进内问安,因廿廿病着,和珅何等精明,便叫宜安带进来的全都是各类名贵道地药材。

“格格,当真用和大人送进来的药,不用太医开的方子了么”

星楣说的是雷公藤。

在廿廿授意之下,那永泰正式开了雷公藤的药方子,而御药房太监也已经按着方子给抓好了药送过来。

廿廿点头,“嗯。”

周氏亲自用了药罐子,挑开了廊下上夜用的炭炉子,亲手去煎。不从所儿里公用茶房那边走。

宜安带进来的药,是应了十公主与和珅的名儿,这是以母家内亲的名义,便不走十五阿哥所儿里公账,更不用入御药房去,仅留在廿廿自己手里给自己用。外人便想知道,却也无从知道。

廿廿望着窗外,轻轻一笑,“那雷公藤也不会糟践了,将来必定有用得着的时候儿。”

次日早上起来,骨朵儿便开始查各房的人。

她先从侯佳氏屋里人下手了。

骨朵儿对外说,因侯佳氏是她房里出来的官女子,那侯佳氏连同侯佳氏屋里的使女、妈妈,都是她自己名下的。

这便查人都先是从骨朵儿自己房里查起,以示公允。

骨朵儿这般解释一番,可是后院里的女人们哪一个会意外呢骨朵儿与侯佳氏的仇怨,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了。

骨朵儿将侯佳氏屋里的两个使女、一个管打洗脸水和灯火的妈妈,并一个原本伺候六格格的精奇嬷嬷一并关了,一个一个审问她们近日谁见了家人,又有谁家里有害病的没有。

侯佳氏挂不住脸,屋里人被关到晌午,她便先冲到点额正房里去哭。

“大侧福晋要审,自应先从我审起。大侧福晋既要关我屋里的人,自应当先将我也关了去啊没的将她们都拿走了,却将我孤零零一个留在屋里的道理。”

“求福晋开恩,将我也一并锁了吧。奴才有错,便是主子的耻辱,我便宁愿死,也不甘心叫大侧福晋这么杀鸡儆猴给人看去”

点额叫侯佳氏吵得头晕,跟含月要了勒子,将额角勒上,这才勉强道,“你这又是何苦总归这内远离的人,全都是要问的。别说你,就算我这屋里的几个人,我这也等不及要自己绑了,送出去先给大侧福晋问呢。”

“她敢”侯佳氏杏腮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已经凌厉起来,“她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便她是大侧福晋,可她怎么敢连嫡福晋房里的人也敢审”

点额苦笑摇头,“你怎忘了,这是阿哥爷的话儿。”

“便是阿哥爷的话儿,”侯佳氏冷笑道,“她便也只该来嫡福晋面前问一声,走一个过场就算。怎地她还敢真的审了不成”

点额没说话,幽幽抬眸望住侯佳氏。

半晌才缓缓道,“去年为了咱们六格格,我将她禁足百日。她心下自恨恼了去,只道我偏袒于你,为了你而为难她去她这次得了阿哥爷的话儿,自然会将这事儿找补回来,我倒也不怪她。”

“倒是你如今是庶福晋了,凡事便比不得从前去。你便更要谨言慎行才是,别叫大侧福晋倒从去年的事里找到你什么茬儿去。到时候,我便是想帮你,却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明天见晚安

295、惊喜到不敢相信

295、

刚进五月,宫内竟发生内库银两失窃案。

后经查明,内库银两失窃乃是守库的护军监守自盗。

此事因发生在大内,且兼管内库管理的都是宗室王公,牵涉便大。

这件事一发生,便引来朝野哗然。倒将十五阿哥内院里的这点子水花儿给盖过去了。

睿亲王淳颖趁机上奏,乾隆爷也因此事定下“宗室王公兼职实降例”。

负责管理内库,兼职护军统领的几位宗室王公,如崇尚、斌宁、扎郎阿等,均在他们各自兼管职任内,各降一级调用。

此外,与此项管理有责任的一众王公,如管理步军统领的皇次孙绵恩,以及景熠、德勒格楞贵、喀木齐布、富锐台斐英阿、阿尔萨朗等,均著各降二级留任。

乾隆爷登基五十多年来,对宗室王公兼职之事,都一向宽容,并不实降。却在老爷子八十多岁的时候儿,忽然加强对宗室王公的约束,事儿虽看似不大,却隐隐然别有所指。

和珅从宫里下班回府,眉心难解。

夫人冯氏亲自伺候和珅褪下大衣裳,换了燕居常服,小心问,“老爷今儿可遇见了什么事儿去”

和珅望一眼冯氏,不想给冯氏增添烦恼,便避重就轻道,“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儿。只是想着绵恩阿哥,莫名替人家犯了些愁罢了。”

冯氏便笑,“老爷这是怎么了,怎地忽然生起这般情致来了”

和珅笑笑,“绵恩阿哥的母亲刚薨逝,他本人正在守丧,皇上却还是罚了他去倒有些可怜他了。”

冯氏垂首。

终究是英廉的孙女儿,因父亲早逝,她从小在祖父身边儿长大,祖父几乎将她当成个男孩儿般来教育。故此她虽是个弱质女流,可是前朝后宫之事,她却都知之甚多。

“绵恩阿哥守孝,听闻他步兵统领的差事,是交给十一阿哥的舅舅金简。”

和珅心下悄悄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冯氏的手。

“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你。”

冯氏身子弱,和珅本舍不得叫她与他一同担忧。

冯氏眸光轻转,“如今朝野上下的猜测里,十一阿哥、绵恩阿哥,都同十五阿哥有几乎相当的承统可能。”

因此时的皇阿哥里,虽八阿哥才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但是因为八阿哥永璇腿上有疾,故此早早就退出了承统的竞争去。于是十一阿哥已是皇长子的身份。

而在绵德削爵、薨逝之后,绵恩则是皇上的长房长孙。

所谓立嗣,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十五阿哥是嫡子,十一阿哥是长子,绵恩是长孙,三人的承统希望伯仲之间。

“此消彼长,皇上在绵恩阿哥守孝期间,尚且将绵恩阿哥降级,这对绵恩阿哥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可是金简大人却是十一阿哥的母舅,那此事便对十一阿哥是个好消息。”

冯氏深知丈夫心底的恐惧和盼望。

“故此,老爷心下只管随着皇上的意思,重新调整便是。”

和珅点头,“绵恩阿哥被削弱,正是时候叫十五阿哥那头儿也削弱了。”

和珅这才将廿廿的事儿缓缓对冯氏讲了。

冯氏微微皱眉,“老爷的意思是,想趁机扳倒十五福晋去”

和珅轻哼一声,“所谓夫妻同体,唯有是十五阿哥的福晋出了事,才能真正撼动十五阿哥去。”

“况且十五福晋母家当年也是包衣的出身,有了这个口实,宗室王公们正可趁机而起。况且十五阿哥此时唯有一个子嗣,便是这位十五福晋所出。这样额娘生下这样的儿子,又怎堪大用”

“凭皇上当年继皇后与十二阿哥的态度上,便可知皇上绝不会选一个额娘不中用的子嗣去而十五阿哥就这么一个儿子,若以此论,为大清江山计,皇上又怎么能放心将江山交给十五阿哥去”

冯氏缓缓点头,“可不是。回想当年康熙爷将大位传给先帝,何尝没有就是先选中了咱们皇上去,因孙而传位给子的。”

和珅便也笑了。

冯氏微微垂眸,“只是妾身听说,十五福晋这个人十分周全谨慎,况且她身居内廷,老爷怕是难直接从她身上找到漏洞去。”

“老爷不如还是抓住十五福晋的兄弟们去十五福晋的几个兄弟,盛住、孟住等,均属糊涂,若不是有这么个姐妹嫁皇子为嫡福晋,他们两个焉能还有今日。”

和珅含笑点头,“盛住最是糊涂贪财。当年我不过小施计策,他便中计。朝野上下便都将他贪财之事,与十五阿哥关联到一处去了。”

“若不是皇上一力护着,甚至公开下旨将盛住之事与十五阿哥摘开,那咱们今日就不用再担心十五阿哥了。”

冯氏含笑抬眸,“盛住当年那事之后,被皇上撵去伊犁效力。那一路上,可是自备资斧。前年七月才奉旨回京,想来在伊犁的三年,已是将家资折腾得差不多了。”

“此番回京之后,免不得又要重新置办些家业”

和珅细眸轻眯。

“他如今是热河总管”

冯氏轻轻吸一口气,“皇上秋狝在即。”

深谙内务府事务的两人,说到此处已是心领神会,便是相视一笑。

又是一年端午节。

每年端午皇上都在圆明园里赏戏,看龙船,兼射粽子,热闹非凡。

十五阿哥所儿里,所有轻手利脚的便都搬到圆明园去了。

十五阿哥在圆明园所住的所儿是福园门内的西北所。

只是点额身子不好,按说廿廿也是病着,便也应该跟着一并留在宫里将养。

十五阿哥不放心,外头刘佳氏带着大家一起收拾,十五阿哥先来看廿廿。

却一挑帘子,就愣着了。

廿廿竟是在地下站着呢,满面笑意盈盈,哪里还能瞧得出病容来

十五阿哥忙上前,一把将廿廿拥入怀里,“快告诉爷,这是怎么了”

廿廿便笑,“兴许是端午节,宫里各处都挂五毒屏风,熏艾,这便病气都不敢存着,跟着一并跑了呗”

稍晚还有

296、叫她们心里疼

296、

十五阿哥双手捧住廿廿的面颊,不敢置信地看着廿廿,“你的意思是,病已然好了,是么”

廿廿没说话,只冲星桂和周氏几个眨眨眼。

她们都笑,转出碧纱橱去,将碧纱橱带严。

廿廿在十五阿哥面前,缓缓解开了衣衫

五月的阳光明媚轻艳,落在廿廿柔软的小腰上。那里是还留有些余迹,但是之前那如长蛇一般狂肆缠卷的水疱已然都不见了

十五阿哥欢喜得不顾一切,抱着廿廿的小腰,便躬身去,“吧”地一口亲在廿廿的小腰上。

倒是惹得廿廿惊慌地直叫,“还没好利索呢,爷的嘴都不要了么”

十五阿哥将小小的她揉在怀里,轻声叹道,“爷宁肯自己嘴上替你长了那东西去,也总好过要眼睁睁看着你自己受苦。”

廿廿眼窝微潮,轻声道,“我才不要呢我便是病了又有什么的,正好偷懒多躺着歇息两天就是。可是爷怎么行呢爷若这么病倒了,皇上跟前,还有前朝后宫里那么多事,又该谁来担呢”

十五阿哥抱着廿廿坐在他膝上,爱惜地摸着她的小腰,凑近了日光去,仔细地查验。

“告诉爷,究竟是怎么好的是哪一味药起了效,还是那永泰用了他独有的什么好法子去”

廿廿含笑眨眼,“爷便放轻松些儿吧我心下是有些心得,可是我终究不懂医,也不懂药,便是隐约有些心得,却眼下还未必一时就能说得清楚。”

“爷且由着我再看几天去,等确定当真是全都能好起来,我回头再细细研究那些法子和药材去,瞧瞧究竟是怎么搭配着才给治好的。”

廿廿用春葱儿似的小手指戳着十五阿哥的心口,“总归,这都是那永泰的功劳,阿哥爷尽管赏那永泰去就是了。”

十五阿哥自是欣然应允,“既是他看好了你,那爷怎么赏他都不为过”

当晚,十五阿哥便留宿在了廿廿的房里。

这一举动,叫整个后院都惊了。

廿廿便不用出门,也能想象到外头众人的震惊去。她只管曲尽温柔,小心伺候十五阿哥。

只是终究还是仔细,不肯褪尽了小衣去,好歹叫两人的腰中间隔着一层垫布去。

只是这一处终究关键,若不得亲近,十五阿哥便总使不得劲儿去。

终究,还是十五阿哥换了个花样儿,干脆将廿廿小小的身子举了起来,置于膝上

这一晚,廿廿房内的红烛摇曳良久,怎么都不肯熄灭了去。

直到红烛融尽,刚化为水,迤逦流淌

这一晚,便也多少人的心底,也如血红流淌了去。

待得都是筋疲力竭,十五阿哥轻咬廿廿小嘴儿,满足地闷哼,“从前总是推着爷、撵着爷,今晚上怎么这么纵着爷去了”

廿廿抬眸静静望一眼那红烛摇曳的窗纱,缓缓笑道,“是我好容易病好了,高兴;也更是想爷想得紧了,还不成么”

十五阿哥大笑,将廿廿抱紧。是没劲儿了,更要顾着她大病初愈的身子;只是那股子渴望还没散,便故意多咬了她几口去。

他的小母狼他今晚,只管当一头大公狼。

次日天不亮,十五阿哥要早早起身。只是他的手臂还枕在廿廿头下。

他极尽小心地,先将被子堆在他手臂边儿上,与他手臂同样的高度去,然后这才将自己的手臂一点一点儿往外抽。

他的小侧福晋,两颊如桃,睡容娇憨。

既有女子的妩媚,又更有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惹得十五阿哥再度情动,好悬不想起身,误了时辰。

十五阿哥走,廿廿便也还是醒了。

她咬着被角轻笑,知道自己昨晚上有多孟浪。

还没好利索呢,就敢主动勾着阿哥爷

也真的是,想阿哥爷想得紧了呢是不是,她虽说年纪还小,可是终究叫阿哥爷给挑教得,食髓知味了呢

星桂忍着笑,进来伺候。

星桂终究自己也是小女孩儿,昨晚在外间炕上守夜,只听着板墙撞了整晚,倒叫她跟自己怎么着了似的,倒比廿廿还不好意思呢。

廿廿瞧见星桂的神情,也红了脸,伸手拧了星桂一下儿,“还笑”

星桂赶忙闪开,先去收拾那化成一滩水儿了的蜡烛,交给灯火妈妈去,两人都是相视一笑。

“小蹄子,你还乐”廿廿已是绷不住了。

星桂便转移话题,指着依旧挂着蜡油子的烛台道,“昨晚那般,格格可想好了今日又要面对外头那些人去”

说到此处,廿廿不由得收起了笑,轻轻咬了咬嘴唇。

“虽说这病好了,可是那些天里遭的罪,担的心,我总归不能自己一个白白受了。”

“我那病既然是拜她们所赐,我既好了,便也总该回报一二昨晚的心疼,便奉送给她们吧”

星桂便也是微微眯起眼来,“对,格格疼在身上的,便该叫她们疼在心里”

廿廿深深吸口气,“起身儿吧。大端午的,咱们正好儿应着景儿,好好儿去祛毒灭虫。”

女眷们的车,内务府和上驷院都预备好了,各房都将自己要带到圆明园的家什放好。

正要起身,却见廿廿由周氏扶着,从内院走了出来。

众人都是惊住。

点额在畔亲自打点着十五阿哥的用度,见了廿廿,倒是最淡定的。点额只是抿嘴含笑,“恭喜你。昨晚上阿哥爷留在你那屋里,我便猜到你好转了。”

廿廿向点额微微一礼,“小妹养病期间,一切多亏嫡福晋照拂。”

骨朵儿也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廿廿,“你,你这是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啊”

廿廿含笑道,“自然是那太医的医术卓绝。只是我不懂医,也不懂药,那太医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我倒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了。”

骨朵儿便笑了一声,“也是。再说他们当太医的,哪个不是家学渊源那便都藏着祖传的秘方,不肯告诉人呢”

与骨朵儿说着话,廿廿借机目光滑过众人去。

除了点额的从容如故,侯佳氏等人更多的都是一脸震惊。

却还有另外一个人,竟也平静如常。

明天见

297、与龙有关的日子

297、

这个人便是王佳氏。

廿廿嫁入十五阿哥所儿里以来,王佳氏是与廿廿最为疏离的一个。

除了平素在嫡福晋房里请安碰面,她上前给廿廿行礼请安之外,素常私下里毫无交往。

上了马车,就连星楣都忍不住说,“那位王格格素常倒是跟侯庶福晋最好,依奴才看,说不定她才是给侯庶福晋出谋划策的。”

星桂也道,“凭侯庶福晋的性子,倒不像那般缜密之人。说是有勇无谋也不为过。”

“而这位王格格看似娴静恬淡,可是她却是文举人的女儿,可见脑袋不是白给的,必定是有心眼儿之人。”

“可是在所儿里,她并不得主子爷的宠爱,她与嫡福晋也是淡淡的,她若想在后院生存下去必定要有所依靠显然,她怕是要倚仗侯庶福晋的。”

“若要倚仗人活下来,那必定要有用,而她能为侯庶福晋所用的,怕就是心眼儿和脑力。”

廿廿静静抬眸,“你们的意思是,她是侯佳氏的军师。也即是说,侯佳氏这几年所行之事,都是她在背后替侯佳氏筹划”

星楣和星桂都是点头,“怕就是的。”

廿廿也是垂下头去,“这个王佳氏,我真的有可能轻忽她了。”

这世上看似最为平和宁静的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不真的就是性子恬淡,与世无争;要不,就是深藏不露,实际上才最是难惹之人。

圆明园福海上,见到廿廿来,一众宗亲福晋也都惊讶了。

十公主带着宜安先走过来,拉着廿廿的手上上下下地看,“我的天,你竟真的好了那病不是十分凶险,你怎这样快就好了竟是用了什么妙方”

廿廿含笑看了宜安一眼,低声道,“太医有个偏方,只是那方子有些凶险,故此我倒不敢往外说去。”

十公主左右瞧瞧,“你我是谁,你还怕告诉我不成”

廿廿便笑,凑上十公主耳边,瞧瞧说,“雷公藤。”

十公主也不知雷公藤是什么东西,只是听了名字便道,“雷公名字听起来就好厉害果然这么电闪霹雳的就将你给治好了,倒不枉了这个名儿去”

五格格带着绵庆也走过来问安,替廿廿欢喜之余,也是知道了雷公藤这名儿去。

不多时,海子上龙船划了起来;殿前也开始射粽子,人群里都热闹起来。

廿廿远远瞧见了雅馨。

廿廿便轻轻推了五格格一把,“雅馨来了,瞧她东瞧西望的,怕不是找你呢”

五格格叹了口气,“我却躲着她呢,不爱听她如怨妇一般,倒苦水给我听。”

廿廿静静侧眸,“怎么了”

五格格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小九哥哥的本生额娘,赏给小九哥哥一个侍妾去。如今已是有喜了。”

廿廿也是挑眉,“这么快”

五格格点头,“正是。听绵庆说,小九哥哥与那侍妾如胶似漆,还有好几回出外行围的时候儿,将那侍妾穿戴了男子的装束,偷偷带着一起去呢。”

廿廿挑眸,远远看向雅馨。

正好,雅馨也向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凌空相撞,雅馨面上便不由得扭曲了些儿去。

廿廿自在地收回目光,只与五格格说话儿去。

那边厢,海子上,几位皇孙阿哥都上了船,与船工们一起划船。

他们都以各自念书的书房为队伍,暗暗较量起来。

绵庆和绵宁虽说最小,可是好在有绵偲奋力帮衬,倒也没落到最后去。

龙船划到对岸,兄弟三个都累瘫了,索性就躺在船上说话。

绵偲不经意地问绵庆,“方才瞧见你和你姐姐在岛上跟人说话。只是隔着远,福晋们穿着又差不多,我倒没瞧出来是谁。”

绵庆笑呵呵道,“是跟十五叔家的小婶子说话啊。”

绵偲故作一怔,抬眸看一眼绵宁,“十五叔家的小婶子,不是病了么怎么来看龙船了这海子上风大,若是受了风可怎么好”

绵宁也是一脸的懵懂,“我小额娘病了,我也着急,可是我回家每次要给小额娘去问安,我阿娘总拦着,说我还小,受不得那病气。故此我自从小额娘病了至今,还没得见小额娘去,我也不知道小额娘是怎么好的。”

绵庆便高兴了,一拍巴掌,一脸的卖关子模样,“我倒是知道的方才小婶子跟我姐姐说话的时候儿,我偷偷听见了。不过小婶子可说了,这是密不告人的,我若是告诉九哥和十一弟,你们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绵偲一把便捉住了绵庆的手臂去,“你快说”

绵庆眨眨眼,“我听见那个名儿叫雷公藤很厉害的名字,对不对”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越是嘱咐人家不要透露给外人的话,反倒越可能传得快。

廿廿在圆明园里看了一场龙船,又听了一出戏,便皇室宗亲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廿廿许是躺得久了,这冷不丁今儿出来走动得有些多,便有些犯困。

她寻了由头走出来,到外头来散散。

不期然,便瞧见不远处太监如意笑呵呵地望着她。

幽静的跨院儿里,门口由御前侍卫守着,这便是宣示着圣驾在此,闲人勿近。

廿廿进内却不敢进里间的门槛,只在隔扇门外头行礼。

八十一岁的乾隆爷,终是倦了,便是瞧见廿廿来,也懒得起身儿,就在炕上歪着说话儿。

“来了也不进来,是嫌陪我这老头子说话儿没意思啦”

廿廿忙道,“瞧您说的,守着您说话儿,就是守着个藏书楼,就是守着四库全书听多久都不带腻歪的,还能没意思去”

乾隆爷“噗”地乐了,“你这马屁啊,没拍响朕这一辈子收辑了多少书,你就单只知道四库全书”

廿廿便也笑了,赶紧请罪,“奴才哪儿敢拍您的马屁呀,您是真龙天子啊,要拍也得是拍”廿廿不敢说了,还是淘气地眨眼,“不过话又说回来,奴才还真不知道龙的那部位在哪儿。况且还覆着龙鳞呢,拍了也扎手不是”

稍晚还有

298、该治谁的罪

298、

乾隆爷被逗得哈哈大笑,用手里的如意指着廿廿,“你啊,你个小丫蛋儿”

乾隆爷这一乐,困倦便散了,从炕上坐起来,冲隔扇门外招手,“还不进来说话儿你那点子病气,且传不到朕身上来”

廿廿一想也对,皇上执掌江山都快一个甲子了,什么风浪没遇见过。

就这么一点子看似严重,实则压根儿就伤不得人命去的病气,怎么能传到老爷子身上呢

再说“蛇盘疮、蛇盘疮”,再凶险也只是蛇,蛇见了真龙还有不投降的么

廿廿这才迈进门槛里去。外头如意笑眯眯地将隔扇门给关上了。

里间就是乾隆爷和廿廿两个说话儿。

乾隆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廿廿,“嗯,气色不错。”

廿廿却正正经经地给行大礼,“媳妇谢汗阿玛的恩典。”

乾隆爷哼了一声,“不是用雷公藤医好的么你那么有狠劲儿,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药都敢吃,还来谢朕做什么”

廿廿红了脸,“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媳妇这病,是汗阿玛赏的药给医好的。”

乾隆爷这才和缓了,又哼了声,“你说什么呢,朕可什么都不知道。”

廿廿撅了撅嘴,“我们家阿哥爷每回从您这儿回去,都给带些您赏给奴才的克食。那些饽饽啊、汤水啊的,哪个里头都苦了吧唧的,媳妇儿还能猜不出来那是药啊”

因是皇上赏的克食,别说阿哥所里别人都不敢动,便是十五阿哥自己都不敢打开盖儿擅自看,这便轻轻松松瞒过所有人的眼目去。

乾隆爷嘴角轻轻挑动了下儿,没承认,可是也没否认。不过老爷子面上依旧还是一派天子的矜持。

“说到底,这病不是吃药能医好的。这病啊,是从你自己身子里头发出来的,同样的东西对别人都不能起病,只对某些身子里有这样根基的人才能勾出病来。所以想要治病,也得从自己心气儿里头来。”

“你若自己心宽气平,该吃吃、该睡睡,再配合点儿滋补的药,这病气也就慢慢儿压下去了;可若是你自己心焦气躁,那就算寻来仙方,也是金石无力。”

“故此你这病啊,还是你自己个儿扛过来的,跟谁的药都没有干系。就算不吃药,只要你的心够宽,这病也一样儿能好。”

“真的到重病的时候儿啊,丫蛋儿,没人能帮你,你也不能指望任何人,你只能自己好起来。只有你自己先好起来,这病才能是真的全都好了,才能一点儿病根儿都不给你留下。”

廿廿忙道,“媳妇记住了。”

乾隆爷盯着廿廿,因年岁大而眼角微微下垂的眸子里,这才放松下来,闪出一丝赞许来,“你啊,胆儿大,心也宽。更何况你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小丫头,就更是难得”

“若是换了旁人,单想着报复,急着想寻仇,那这病就没个好儿”

望着眼前的丫蛋儿,乾隆爷心下便总是忍不住去追想当年的那抹同样娇小的倩影去

当年的九儿,也是进宫便遭人算计,只是那时候儿九儿有他这个天子,以及小九那个正宫皇后最疼爱的亲弟弟一起护持着。

而眼前的丫蛋儿,年纪比当年的九儿还更小;且这丫蛋儿嫁进的是阿哥所,是所有女人们都挤在一个院套里,彼此透过窗户就能看得见,没遮没挡的。

便是老十五护着她,可是老十五自己现在还只是个皇子,在这宫禁里行事还要重重顾忌的掣肘。比不上他自己当年早就是天子,凡事自可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还有九儿的母家,虽说身份低微些,但是好歹都在内务府当差,里外里还能有些接触;而这小丫蛋儿呢,虽说是出自名门,可是自家的父母兄弟,全都是外差,谁都见不着。

便是后宫里从不缺少钮祜禄氏,皇子皇孙福晋里有的是可都不是一个房头。所谓远亲都不如近邻,别说有的不帮衬,甚至还要伸脚踩。

这小丫蛋儿啊,在宫里除了他和老十五,便没有个倚仗。身边所有人,都得是她自己个儿一点一点培养起来。这样的培养人心,对于她这样年岁的小女孩儿来说,殊为不易。

故此可说啊,这小丫蛋儿的处境,比当年的九儿还要更艰难些。

廿廿静静听着,努力回味乾隆爷话里每一个字的滋味儿。

听乾隆爷说完,她便也娇俏而笑,“其实,汗阿玛谬赞了。媳妇儿也没那么心宽气和,媳妇也使劲怨恨了那坑害媳妇的人去”

乾隆爷静静抬眸,目光虽然宁静,却是带着重量地落过来。

廿廿咬了咬嘴唇,“媳妇可是狼家的女孩儿,汗阿玛可曾见过狼家的人引颈受戮,有仇不报了”

乾隆爷微微点点头,“所以呢”

君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廿廿被这么问,心下也紧张,“所以所以媳妇儿就在佛前骂她一天骂三遍儿,还跺脚、划圈圈儿、吐吐沫地骂”

乾隆爷原本一脸严肃呢,可听着廿廿这么说,还有她活灵活现的再现,乾隆爷都忍不住拍着桌子大笑,指着廿廿,“你啊,你啊,还真是个小辣椒儿”

廿廿说完也叹了口气,“媳妇就痛快嘴了,反正已是都告诉上天了,还有”廿廿小心瞟乾隆爷一眼,“还有,媳妇也禀告给婆母了。媳妇自等着上天和婆母替媳妇做主就是。”

乾隆爷不由得动容,“好丫蛋儿”

乾隆爷目光不由得飘过书案去。

那厚厚一叠刚送进来的奏折里,最上面一封是从热河来的。

乃是请求他今年暂缓秋狝,甚至取消秋狝的。

理由是,今年“查阅十数围,麋鹿迹少,不堪行围。”

也就是说今年的围场里没有多少猎物,不足以行围。

乾隆爷派人查下去,接到匿名揭帖,说是有人私自放人进围场捕猎;以及有人私自纵人砍伐树林,致使野兽远遁,无兽可猎。

乾隆爷微微犹豫,却还是将这事儿与廿廿讲了。

“丫蛋儿,你说,这事儿,朕该治谁的罪”

廿廿心下一跳。

那自然是要先治热河总管的罪啊。

明天见

299、退一步

299、

廿廿拜别乾隆爷,回到“万方安和”继续看戏。

宜安从十公主身边过来,坐在廿廿身边。

“姐姐,伯父那边已经开始替姐姐查。伯父说,要查就要先从内务府里查。姐姐家中那几位格格都是出自内务府世家,尤其还有好几位的父亲本就都是内务府大臣,位高权重,行事方便。”

廿廿微微眯起眼,“你说得对,我们家里的确好几位格格的阿玛,都是内务府大臣呢。”

侯佳氏阿玛讨柱是上驷院卿,也授内务府大臣衔。

沈佳氏的阿玛永和同样是内务府大臣衔。

宜安秀眉轻蹙,“伯父说,内廷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内务府承应,便如御膳房、太医院等都在内务府辖下。虽说十额驸等人是以外官来兼管,可是事实上内里办事掌权的,都还是内务府的官员。”

“若是那几位格格想要利用花园子里的园户,抑或是膳房的吃食、太医院的药材来害人,的确是便利许多。故此伯父说便该从这几位格格身上先查起来的。”

廿廿想了想,便也点头,“有劳和大人。”

宜安说完了话儿,还是略有怔忡。

廿廿便笑,“这是怎么了”

宜安轻声道,“还有一句话,伯父说只是私下与我说,倒未必当讲。”

“嗯,你讲就是。”廿廿捉住宜安的小手,“咱们这不也是私下么”

宜安嫣然而笑,“伯父说,实则姐姐家里,有疑点的还不止是几位格格倒是还有位福晋,母家跟内务府也曾经树大根深,而且阿玛也曾经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

廿廿手上一紧,捏了捏宜安,“此话可说不得。”

宜安垂首道,“伯父说,明白姐姐如今的为难。可是若姐姐想要查的话,伯父自然为姐姐撑腰。只要姐姐点头,一切都交给伯父就是。”

“姐姐暂且不敢惹的人,伯父替姐姐惹了。只要那位因此获罪,何尝又不是姐姐出头之时”

廿廿明白,此时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深宫女子多难抗拒的引惑。

只要她点头,和珅便有本事将嫡福晋母家全都拉下水来。便如方才皇上所说,盛住已经惹了麻烦,被和珅抓到了把柄

和珅已经开始动手了。

所以她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点点头,和珅就能毁了嫡福晋去。

若嫡福晋没了,凭骨朵儿的性子,那十五阿哥这内院,就是她的。

若以深宫女子彼此相斗的路数来说,她此时只管点头就是。

廿廿垂眸想了想,偏首看宜安一眼,“请和大人先查着吧。”

宜安终究还小,便是传话,这小女孩儿自己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

瞧着这样的宜安背影,廿廿才可稍微放心些。

许是上天均衡,和珅狡猾入骨,偏和珅的儿子、侄儿侄女还是憨直可爱。

廿廿终究大病刚好,午后便先告退回福园门外西北所去。

一路从“万方安和”往福园门走,廿廿心情好,索性自己走着。

树荫花影,扶疏摇曳;日光点点,跳跃如萤虫。

星桂一边小心扶着廿廿,一边轻声道,“依着宜安格格所说,侯格格、沈格格,抑或再加上嫡福晋格格心下,更怀疑哪一位”

廿廿眯了眯眼,却因今儿心情好,反倒咯咯一笑,满眼淘气,“我倒是现在知道该不怀疑谁王佳氏虽也是包衣世家,可她阿玛是文举人,便与这事儿的瓜葛淡了。”

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所儿里的女眷,全都是包衣世家的出身。父兄几乎都在内务府里担着差事,若要查,便人人都有疑点。

这道理便跟之前她收到的那些香包等礼物,若要查,便是人人都要查的道理一样就算查清楚了,便也将一院子的人都给得罪尽了。

这回要查各位的母家,便不止是得罪一院子的人,而是将那一院子人的母家也都给开罪了。

这是损人一千,自断八百的路数。

便是能查出害自己的人来,却也会因此将自己好容易一点点培植起来的根系,全都挖干净了。

原来便也是因为这样,阿哥爷才不准她自己去查啊。

“格格”星楣叹口气,“亏格格这会子还能乐出来。格格也不想想,那人若这次不给揪出来,以后还指不定想怎么害格格去”

廿廿翘起脚来,在地上一斑一点的光影里,追逐着跳了起来。

“她已经得逞了啊。她既得偿所愿,又何苦再生一计去”廿廿眨眼而笑。

便是她的蛇盘疮好了,可是她却已经“用了”雷公藤去。那人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又何苦再费周折况且此时阿哥爷那边查得正严,那人又何必要冒险再设计害她去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都苦笑一声,“倒也是的。”

廿廿站住,抬手向天空,将那光影截住在掌心里。

看上去,就像掌上落了一片以光为翼的蝶。

“此事,从今儿起,在咱们房里到此为止。你们也闭口不言,无论谁在你们面前故意提起,你们也再半个字都不提就是。”

“便是有些非答不可的场合,便也都说,我的病反正好了,既然也查不出什么来,便说不定只是我那些日子劳累了,自己病倒的,便不再追究了。”

“格格”星楣有些不甘,“你就这么放过那人去”

星桂倒是没说话,只静静凝着廿廿。

廿廿轻叹一声,将手收回,“自然要查,只是查到的叫我自己心下明白就是,却不是用来张扬,更不可因此授人以柄。”

当晚等骨朵儿也看完了戏回来,廿廿特意过去,与骨朵儿说明了她自己的想法儿。

骨朵儿便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就此收手,就不查了”

廿廿点头,“姐姐已经替我查了那么多,那些香包、布料、棉花一样一样地拆开细查,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细致,姐姐已然为我用心良多,小妹心下都有数儿。”

“既然都这般查了,却还没查到什么,我便想着,不如就查到此处吧。”

稍晚还有

300、不甘心

300、

骨朵儿眸光有些冷淡。

“可是,此事又不是你叫我查的,而是阿哥爷命我查的。阿哥爷既没说不查了,那我还不能收手。”

廿廿垂首道,“此事终究因我的病而起,那我去跟阿哥爷说就是。”

“我看不必”骨朵儿声音一寒,“我这人办事,从不喜欢半途而废”

“各房的人,我关的关、审的审,丢进慎刑司里用刑的也有好几个你叫我就这么收手,这岂不是要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去”

“我不会罢手,我既然查了,就要查到底,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廿廿皱眉,伸手来想握骨朵儿的手。

骨朵儿却微微一侧身,避开了。

廿廿便已经明白骨朵儿的心思,只是尽力说,“姐姐终究关起门来,咱们还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有时做事,暂时的退让不是畏惧别人,是给自己留一线余地。”

“况且,咱们这院子里的人,不管是谁,都是阿哥爷的内眷。对于外人来说,查出来的是谁都不要紧,反正都是阿哥爷的短处。”

廿廿的话已然说得够明白,可是骨朵儿却依旧清冷而笑,“那是你没被她们给关起来过那一百日的禁足,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骨朵儿上下打量着廿廿,“你倒好性儿,被人设计,得了这样一场凶险的病去,却好了疮疤就忘了疼,肯这么就得过且过了”

廿廿忍不住皱眉,“姐姐说得都有理,我心下何尝就甘心了只是凡事都不可莽撞,暂且退一步,不是忍让,而是需要再冷静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

骨朵儿别开头去,“我进宫五年,今年才得了这么一个时机。我可不想再等五年,等下一个时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你等得起,恕我就不奉陪了。”

话到此处,已经无话可说。廿廿只好起身告别。

廿廿走出屋子,骨朵儿还在后头叮嘱,“你切不可到阿哥爷面前说什么不必查了的话否则,就是要与我掰了的”

回到自己屋子,星楣也是气得半天顺不过气儿来。

“她是忘了当初是谁帮她的了吧竟然,竟然跟格格这么说话掰了就掰了,格格还怕她不成倒是她啊,若没有了格格帮衬,她下回再遭算计,看还有谁帮她”

廿廿倒是平静如常。

“她本来是想趁着这件事,将她去年那件事也查出来的。若现在就收手,那我眼前的事还没查明白,就更别说去年她那件事了。她不甘心。”

“也是,她好容易得了这次彻查的权柄去,若这次机会就这么放下了,她当真是就更没法查清楚去年的事了。”星桂也道。

“可是格格,她既这样说,格格又将如何自处”周氏也问。

廿廿垂下头去,细细思量片刻。

“明儿一早,我去给嫡福晋请个安。”廿廿静静抬眸。

正房里,点额正为盛住从热河送来的家书而烦心不已。

皇上秋狝在即,可是围场里却数围都没有麋鹿的踪影,这怎么行呢

鹿的意义,是围场里其他的兽类所不能比拟的。历年秋狝大典,帝王们都要制作鹿角椅,作为武功的象征。若不能捕获鹿,尤其是不能捕获头角巨大的公鹿,那皇上今年的鹿角椅又要如何制作

含月在畔自是劝解,“便是没有鹿,却也未必是大事。终究皇上已经八十一岁了,便是驻跸热河,也未必会再亲赴行围。”

“而如果皇上不亲自行围,便也不必制作鹿角椅不是”

点额叹口气,“话是这样说,可是此事隐患所在,却还不在一把鹿角椅”

“皇上秋狝行围,不仅仅是一场狩猎,更是演习八旗士兵,乃是重行祖宗规矩,以示不忘满洲旧俗,更不敢忘祖宗马上得天下的功绩若行围不成,这便会说成是忘了祖宗规矩去”

“偏此时是我哥哥为热河总管,若皇上不能行围,这事便必定又要连累阿哥爷阿哥爷本就有一半的汉人血脉,自然又要有宗室王公说,阿哥爷不敬祖宗,不配承继大清江山了”

如今皇上年岁越大,众家皇子越是谨言慎行,凡事小心。

这个时候的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改变了朝堂的格局,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去。

点额越想越是头疼,“我绝不信我哥哥刚从西北回京,就敢闹出这样的事来。热河的树木盗伐、私猎鹿只,早已有之,只不过这个时候非要闹出来,将罪名扣在我哥哥头上”

“那这些人便不是冲着我哥哥来的,他们是要冲着我来,是要冲着咱们阿哥爷来”

点额说得激动,眼前有些发白。

“我只恨我这身子不中用。若是早几年,我必定亲自替阿哥爷筹划去可如今,我却只能干着急,非但帮不上阿哥爷,倒叫我哥哥连累了阿哥爷去”

含月也似愤慨,“他们就瞄上舅爷了,这么几次三番,总要从舅爷身上找麻烦”

点额闭上眼,“谁让,他是我的哥哥呢”

望月从外头进来,轻声禀报,“小侧福晋来了。”

点额赶紧收摄心神,坐直了,看着廿廿入内。

廿廿请安,点额忙也伸手,握住廿廿的手,“瞧着你气色越发好,我也高兴。”

廿廿含笑道,“可说呢,原本那病看着那般凶险,就连妈妈们都说扣头儿了是要没了性命的结果,一共也没闹几天,竟然这么快就好了。”

“倒累得阿哥爷、嫡福晋,以及全家人替我白担了一回心,倒叫我都不好意思。”

点额便笑,“也是,我也是听说这病最是难缠,都是你命里福气大,竟就这么快好了。”

点额抬眸望住廿廿的眼睛,“我倒好奇,你竟是如何好的”

廿廿含笑道,“小妹哪里懂得那些,总归是太医开什么方子,我便按着方子吃药罢了。”

“回头想想,一来是太医妙手回春,二来是全家人的关心帮我跟上天求来了护佑,三来也是进五月,宫里各处烧艾驱虫,这便将病气给打灭了吧。”

不甘心

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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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

点额点头微笑,“如此说来,倒好似如虚惊一场。”

廿廿忙道,“嫡福晋当真说到小妹心里去了,小妹也是觉着此事真真儿只是虚惊一场。倒因为之前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小妹心下颇为不好意思呢。”

“哦”点额挑眸望过来,“此话怎讲”

廿廿满脸羞赧道,“起初也都是听人传说这样的病极为难医,还能害命。小妹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个,这便慌了神儿。偏小妹从小身子还是个硬朗的,寻常不闹小病小灾的,故此心急之下这便以为是有人存心要害小妹去”

“直到那太医给小妹诊治,说这种病的病根儿实则是在小妹自己身子里头。便是挨着同样的东西,小妹因自己的体质问题,会害这个病;可是其他没有这个病根儿的人,就是好好儿的。”

廿廿抬眸,“便如阿哥爷,那晚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点额点点头。

廿廿再道,“那太医也嘱咐小妹,叫小妹仔细回想自己小时候儿挨着没挨着过什么厉害的病气,便是当时自己没有跟着发病的,这病气却也可能进到小妹身子里头,隐藏起来。尤其是跟这创疹相关的”

“小妹仔细回想,倒是想起一桩旧事。嫡福晋也知道,小妹家里兄弟姐妹多,一双兄弟、一对妹妹,年纪也都与小妹相仿。小妹是长女,从小便帮额娘照顾兄弟和妹妹,故此他们小时候出痘的时候儿,小妹也都在近旁。”

点额轻呼一声,“你倒胆儿大那出痘,又岂是儿戏的”

廿廿含笑道,“小妹一来小时候已经出过痘了,心下未免侥幸;二来也是小妹家中人手本就不够用,几个弟弟、妹妹又都是挨着出生的,额娘实在照顾不过来”

点额怜惜地叹息一声,“可怜见儿的,更难得你这么懂事。”

廿廿言归正传,“我便想着,说不定便就是照顾弟弟和妹妹的时候儿,这病气便进了我身子里。但是好在我那会儿还算强壮,这便没发作出来,潜藏了这些年去,这回赶在我随着阿哥爷去谒陵,路上颇有些劳累;”

“再加上去谒陵的时候儿是二三月间,天气本就乍暖还寒。行宫还多建在山上,我这便受了风去,叫那病气得了空子,这便发作开来了。”

点额双眉轻挑,“是啊,你说的有理这些身上起的疙瘩,要么就是毒气,要么就是受风你这是外风内毒一齐发作开了,可不就来势汹汹,看着吓人”

廿廿不好意思,抬手轻抚面颊,“等小妹听了太医的话,仔细回想明白之后,这才知道自己怕是任性犯了错,错怪了人去。”

“也幸好咱们家里虽然查问,却还没查问出谁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就没人害我,又怎么能查得出人来呢”

廿廿说着起身给点额行大礼,“是小妹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心急犯下大错,倒连累全家人为我担心,更是险些错怪了家里人去。”

“这阵子家里的乱,都是小妹的过错,还请嫡福晋责罚。”

点额轻笑出声来,指着廿廿,“哎,你呀,你呀。”

不过却也向含月递了个眼色,叫含月上前将廿廿给扶起来。

点额含笑道,“虽说这些日子家里是为了你的事儿担了不少的心,可是你那病来得急,民间对那病传说得也吓人,你心下慌乱,担心是有人算计你,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并非你有意为之。”

“再说,你年纪小,终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乱了方寸也是有的。别说你,便连咱们家这么多人,还不都是跟着乱了阵脚去,个个儿也都以为是有人加害你呢我们这个年岁的尚且如此,你就更是没什么好指摘的。”

点额伸手拉住廿廿的手,“这事儿啊,最要紧的不是查不查得出人来,而是你的身子好了才是最重要的。今儿既然你的病都好了,那旁的就都不要紧了。”

廿廿含笑垂首,“嫡福晋说的对。小妹心下也是这样想,故此待得这病被太医确认是好了的,小妹便赶紧来先跟嫡福晋告罪小妹都不敢去跟阿哥爷说”

点额又是大笑,“可不,阿哥爷这阵子可为了这事儿担了不少的心,带着大侧福晋两个,恨不能将咱们所儿都给翻个底朝天呢。”

廿廿怯怯抬眸,“小妹怕阿哥爷不高兴,还求嫡福晋代我向阿哥爷求求情。”

点额又是忍俊不已,拍拍廿廿的手背,“好,你既不敢说,等阿哥爷回来,我替你说了就是。”

“倒是有一宗,”点额盯着廿廿的眼睛。

廿廿忙道,“还请嫡福晋明示。”

点额缓缓道,“为了你的事,大侧福晋也颇为用心,这不她将咱们后院各房里的人都挨个儿去问。她终究也是年轻,便难免心急,这便也很是关了几个、打过几个,还有几个送到慎刑司去用了刑”

廿廿垂首,指尖儿绞紧了帕子去。

点额叹口气,“我知道你心下也是不忍。既然这都是误会一场,那他们就全都是无辜的。”

“咱们呢,就也不能好端端叫他们受了一回惊吓去,总该有所安抚。”

点额微顿,静静打量廿廿。

“我忖着,这事儿便没有人比你去才更妥当小侧福晋啊,你说呢”

廿廿垂首半晌,便也道,“一切都听嫡福晋的。”

点额点头,“好,我这就安排。慎刑司那边,我叫三庚去领人回来。那院里的人,就得你去了。”

午后,歇晌过,三庚已经将人都陆续给领了回来。

廿廿用冷水洗了把脸,穿了素色的衣裳,卸掉簪环,带了星桂和周氏出门。

刚走到门口,天上光影便一黯。

骨朵儿迎门堵着,盯着廿廿冷笑,“看来你宁肯是要跟我掰了”

廿廿无声叹息,抬眸迎上骨朵儿的眼睛,“姐姐,我明白你还要查去年那件事。我支持你,只是我自己这事儿,我坚持应该到此为止,我不想再闹下去。”

“去年的事,姐姐若想查,自然还有机会。只要姐姐这次肯就此罢手,我发誓,来日得了机会,一定会帮姐姐将去年的事查明白了。”

302、

302、

“不必了用不着你假慈悲”骨朵儿拂袖而去。

目送骨朵儿愤愤而去的背影,周氏轻叹口气,“她想明白她自己去年的委屈,咱们都能体谅,可是她总不该拿格格你去做筏子。”

“如今格格的病好了,若还要揪着此事不放,那便是格格在为自己树敌,要与整个后院的人做对了格格能屈能伸,她却因为不能再拿格格的事儿为她所用,她便不愿意了。”

“也是,她是借着格格的事儿去得罪人,便是得罪了人,那些人也只最恨格格你去,其次才是恨她,她倒将格格给推到头里了。”

廿廿静静垂眸,“她查,我倒是不反对。可是她将各房的人或者关,或者审,甚或用刑的这便过头了。”

“查可以,分怎么查,若是暗查,我便由得她去。可是她非要如此,这手段我便不能苟同了。”

星桂也道,“奴才瞧着,她分明有意借着给格格查的机会,给她自己报私仇。但凡去年她被关着的时候儿,对她曾经不敬的人,她这次全都借机给整治了。”

“查到后来,她已经不是在帮格格查,她是借机给她自己泄私愤了格格再不阻止她,她非得将这些人都得罪尽了,回头反倒将这笔账都记在格格头上了。”

廿廿轻叹一声,“如她所愿,我没去阿哥爷面前直接说。且给她留一线情面吧,虽说她不稀罕,可是我能帮她的便也到此了。”

过完端午,皇上秋狝的事儿便提上日程来。

乾隆爷下旨,著怡亲王、仪郡王、大学士公阿桂、协办大学士尚书孙士毅、留京办事。

其余各位皇子、亲王等,均随驾赴热河。

点额按例安排这次跟随十五阿哥赴热河的人,这一次廿廿当仁不让,第一回主动请求要去。

点额便笑道,“小侧福晋进门儿一年来,这当中多少次我都叫她跟着阿哥爷去,她偏不去。这回终是长大了,便转了心思,想跟着阿哥爷去了。”

在座女人们都会意而笑小侧福晋这不是刚跟阿哥爷圆房嘛,结果圆房当晚就害了病,后头又耽误这么些日子。

这回好容易病好了,自是要扭股糖似的黏着阿哥爷去,亦步亦趋跟着,舍不得分开呢。

初涉情滋味啊,哪个女子当年不也是怀着相同的心思去呢

廿廿环视众人,便也红了脸,赶紧起身道,“嫡福晋惯会取笑妾身妾身还不是,还不是这些日子病中躺着,有些闷了么这便想着跟着阿哥爷去热河,也好散散去。”

点额含笑点头,“好。既然是你头一回自己情愿去,又是你大病初愈,我还岂有拦着的道理”

“实则啊,便是你这次不主动开口,我也依旧还要像此前那些词一样,第一个先提议叫你去呢倒是没想到,你啊终是长大了,这回竟还抢在我前头去,主动要去了。”

点额说着,目光扫过骨朵儿去。

骨朵儿跟廿廿结了气去,在之前大家都在笑廿廿的时候儿,唯独她一个人绷着脸,面色不善。

点额便道,“大侧福晋呢这一回,大侧福晋可想如祭陵之时一样,与小侧福晋一同去热河啊”

廿廿也幽幽抬眸,静静看骨朵儿一眼去。

骨朵儿一声冷笑,“两位侧福晋,既然她去了,我总不好再去的了。”

“嫡福晋身子不好,家里自然要留着一个侧福晋帮衬的。原本去年她口口声声地说年纪小,要给嫡福晋侍疾来着,没想到言犹在耳,人家已经自己第一个抢先儿着要跟去了。”

刘佳氏笑笑道,“大侧福晋是忘了,小侧福晋去年那话,是以一年为期。如今一年之期已过。”

骨朵儿盯着刘佳氏,“我什么时候问过你么,怎地我与嫡福晋好端端说着话儿,却要你来抢了话茬儿去”

刘佳氏一惊,急忙站起身来,“还请大侧福晋息怒,是妾身不对。”

骨朵儿却不肯饶人,冷笑着道,“还妾身什么时候儿宫里的官女子,也都敢自称妾身了”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庶福晋的称号给闹的。可是你也别忘了,什么庶福晋都只是咱们自己关起门儿来叫的罢了,朝廷可不认,也没有你的册封和名号去你的身份,依旧还是官女子在主子面前,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连点额都听不下去,皱眉道,“大侧福晋,你何苦如此”

“给刘庶福晋称号,也是阿哥爷的意思;再说咱们现在不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难道你我姐妹都成了对着外人不成”

众人有些不欢而散,廿廿挽着刘佳氏的手臂一起往回走。

廊檐下还挂着五毒挂帘,难得的这帘子倒将东西厢房原本大敞四开的视野,多了一层清幽和阻碍。

借着挂帘的幽影,廿廿柔声劝慰刘佳氏,“刘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佳氏叹了口气,“大侧福晋说的,也没错。我啊从来心里就没将这个庶福晋的称呼放在心里去。”

廿廿捏捏刘佳氏的手,“姐姐今天是替我说话,才惹得这一场不快。”

刘佳氏笑笑,“怎么,小侧福晋又要与我分你我去了不成”

廿廿抱住刘佳氏的手臂撒娇,“不分,才不分呢”

点额的正房里安静下来,点额缓缓而笑。

含月伺候点额换上舒服的衣裳,扶着点额走回碧纱橱里去,便也含笑道,“两位侧福晋刚好了没几日,这便又掰了。”

点额抬眸望望窗外,“终究还都是年轻气盛,都想着别人替自己办事,总归不愿意给人家做嫁衣的。”

“大侧福晋是摆明了,利用小侧福晋这一场病来揽权、弄权,算自己的那笔账;小侧福晋又岂肯受人利用的”

“若说心眼儿,小侧福晋虽说比大侧福晋小了好几岁,可终究是在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倒比大侧福晋心眼儿更多些。若论斗心眼儿,大侧福晋不是小侧福晋的对手。”

含月轻哼一声,“大侧福晋不肯随主子爷去热河,还不是放不下她那点子权。她还想趁着主子爷不在京的时候儿,在宫里再折腾一番去呢。”

明天见

303

五月二十一日,圣驾自圆明园起銮,赴热河。

廿廿与刘佳氏、王佳氏一起随十五阿哥同行。

此次廿廿随行,是情理之中;刘佳氏随行,也不算新鲜。

倒是这位王佳氏,身份抬了之后数年都没什么动静,今年竟也能与十五阿哥一同出巡了。

“自然是有人抬举。”星桂和星楣两个守在窗口往外望着。

星楣哼了一声,“想来抬举她的便是侯庶福晋。谁不知道内院里就她们两个要好,嫡福晋自是犯不着抬举她的,也自然只有侯庶福晋了。”

“再说你没看见这回侯庶福晋自己都没吵吵着要跟来么这便必定是她自己个儿决定将这个机会让给王格格去的。要不啊,每回阿哥爷出巡,侯庶福晋不是第一个蹦着高高儿非要跟出来”

星楣今儿特别话多,是因为高兴的。

从前每次廿廿出门儿,她和星桂两个便只能带出来一个,总得留一个在家看家守门的。因星桂性子沉稳,故此廿廿倒是时常都是将星桂留在家里,而带着星楣出门。

而这一回,廿廿竟没留人看家,将她们两个都给带出来了。星楣有了伴儿,自是高兴不已。

“瞧把这丫头给高兴的,”周氏陪着廿廿,瞧两个小女孩儿说话儿,倒也有趣儿。

廿廿含笑点头,“都还是小孩儿心性,这回是咱们头一回去热河,我自己一想起来都兴奋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就更别说她们了。”

周氏含笑点头,“可不,便是我这个老婆子,也是好奇得很呢。”

“说什么呢”

车窗上当当响,廿廿忙撩开窗帘,正是她家阿哥爷骑马过来,歪头瞧着她。

廿廿吐了吐舌,“阿哥爷怎么知道我们说话儿呢难不成,阿哥爷是在外头偷听”

十五阿哥皱了皱鼻子,“爷还用偷听想也知道,除了周妈妈之外,你们几个都是小丫头,凑在一处还能不叽叽喳喳了去”

星桂和星楣便都笑了,从另外那边车窗挪过来,给十五阿哥请安。

十五阿哥凝着廿廿的眼睛,单只问她,“高兴么,嗯”

廿廿撅了撅嘴儿,“那爷呢,爷高兴么”

廿廿的小眼神儿有意无意地往后头王佳氏的车上飘了飘,十五阿哥便是挑眉,用马鞭把儿在廿廿脑门儿上轻轻磕了一记,“是不想好好儿坐车了,想出来骑马,嗯”

廿廿轻哼一声,“骑就骑,谁还不会怎的”

满洲格格,谁不会骑马的

况从小公主、格格们上学,也跟阿哥们一样儿,午后的课程主要是学习骑马和射箭。她给公主当侍读的,谙达都是御前侍卫,最差都是武举人,她要是正格骑上马去,倒不比阿哥们差

十五阿哥满意大笑,环顾左右,趁人不注意,伸手捏了捏廿廿的面颊,“你等着,爷有的是机会叫你骑马去到时候儿,你可别哭着要下来”

廿廿面颊被他掐出了红印儿,可是她一双眼却是清亮,“才不会”

这样一幕,也不期然落入了跟在廿廿马车后头的王佳氏的眼底。

廿廿是福晋,刘佳氏和王佳氏都是官女子,故此两辆马车在后头并排跟着。王佳氏的车窗,这便恰好在视线上错出一个夹角来,能叫她即便不用故意,只需抬眸,就能瞧得见这样一幕去。

王佳氏自己倒是依旧淡淡的,却是王佳氏的使女星瀑看着有些不平,“虽说年纪小,可是好歹是福晋,这般还在行程路上,就这么公然跟主子也挑笑,也当真没有半点端庄的样子去了。”

星瀑回眸道,“若论端庄,那自是谁都比不上格格您去。”

星瀑这本是安慰,王佳氏听了却也只能无声苦笑罢了。

端庄是个好词儿,可是那是在外人眼前端庄才是好的;若是在自家阿哥爷面前,端庄便不是“庄”,而只剩下“端着”了。

所以阿哥爷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没多看过她几眼,她不意外,却反倒安之若素。

“你们别这么说了。她原本就不喜欢我,你们还偏要这样调理见怪的话,那我跟她就更没法儿一个屋檐下相处了。”

“这回出外,就她一个是福晋,是内主子,咱们都是奴才。若是开罪了她去,自没咱们的好果子吃去。”王佳氏淡淡道。

星瀑咬咬牙,“格格难道还怕她不成”

王佳氏眸光依旧清淡,“我当然怕她,我怎么不怕她是福晋,更是皇上亲赐给阿哥爷的,人家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若不怕她的话,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去”

星瀑都说不出话来了,望着自家主子,半晌才道,“格格怕她作甚格格怎不学学侯庶福晋,格格看侯庶福晋何时畏惧过她了如今侯庶福晋已是庶福晋,几乎已经可以与她分庭抗礼去了。”

王佳氏轻轻垂下眼帘去,“侯庶福晋是侯庶福晋,我是我。我们两个不同的性子,便是不同的造化。我学不来侯庶福晋,你们也别这么指望。”

“如果你们觉着跟着我委屈,没有出头之日,你们也自管早些直说,等我回京,大不了求求侯庶福晋,叫你们跟着她去就是,也算称了你们的心意去。”

星瀑张口结舌。

还是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星泓赶紧赔笑道,“格格这是说哪儿去了我们两个都是格格的奴才,这便必定是要一辈子跟着格格的,哪儿有择枝别栖的道理去”

王佳氏却依旧不热络,摇摇头,“你们也甭说什么一辈子。你们都是官女子,二十五岁足岁之后必定要放出去的,这也没剩下几年了。”

“在这后宫里,就没有什么一辈子。你们跟我的情分,也不过就这么几年而已。我不敢耽误你们一辈子,你们也切不可将一辈子挂在嘴上,都浪费在我身上去了。”

星泓和星瀑对视一眼,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佳氏说完这些硬话,也不找补,尽管抬眸透过车窗再望向廿廿那边去。

她知道,廿廿是故意的。

稍晚还有

304

抵达热河避暑山庄,刘佳氏倒也罢了,头一次来的廿廿和王佳氏都好奇地四处打量。

只是王佳氏的性子本就端庄少言,便是好奇,也只能从眼神儿里去细打量才能发现;倒是廿廿按捺不住,满脸的兴奋,走起路来都有些手舞足蹈些儿的。

两人一相比,倒显得廿廿有些小家子气了似的。

“格格我瞧着,好像王格格屋里的星瀑在偷着乐呢。”星楣眼尖,一眼就给叨着了,“格格且等我,瞧奴才过去好好儿整治整治那蹄子去”

星楣一步还没迈出去,倒叫廿廿一把给拽住了。

“算了没的叫她们说咱们刚出京,就在她们面前摆福晋的威风去。”廿廿也静静地瞥王佳氏一眼,王佳氏那踩着旗鞋一路端庄的步法,倒是廿廿的确有点儿仰望的。

廿廿便道,“就当她是那眼高于顶的林黛玉,我啊就是那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便罢。又能怎样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花了眼就是花了眼,没的还要装作心无波澜的去。”

避暑山庄占地虽大,只是大部分地方儿都是以园子为主,留给宫苑的地方儿却小,比宫里和圆明园都小了不少去。

阿哥所就跟着更小,就两进的院子,后院就一个正房,连个厢房都没有。

正房自然是要给廿廿住,刘佳氏和王佳氏便只能住在穿堂的左右间里。

星楣道,“格格不如将刘庶福晋请过来同住,就叫她一个住在穿堂去,叫她好好儿被那过堂风给吹吹,看她还美不”

廿廿凝立回望,瞧了瞧穿堂处那幽幽的光影。

“算了。若这么着,倒像是我先挑刺儿排揎她似的。”

这院子虽不大,但是妙在整体风格与整个避暑山庄一样,都是不大,却精巧秀丽,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廿廿的后院里虽然没有东西厢房,但是窗前却是堆着一座小小的假山。又瘦又透,引人遐思无穷。想象着,若是白月清夜,那月光洒下来,必定能从假山上的圆洞漏下来,在地上又筛出一个月亮来。

这便是天地同辉,双月齐明,必定好看。

这样的窗前佳景,自然比从前左右厢房,里头再住着人舒服多了。

“呲着小白牙,乐什么呢”

帘子一挑,十五阿哥走进来,袖手在畔,凝着廿廿的侧影乐。

廿廿赶紧回神,指着十五阿哥,“爷你从哪边过来的”

十五阿哥指指前面的穿堂,“就从那啊。我不从穿堂来,难道我还直接从墙里转过来不成”

十五阿哥走过来,从后面将廿廿拥入怀里,“我说你这窗户不是正对着前面的穿堂么你怎么没看见我啊,还问”

十五阿哥伸手捏廿廿的小鼻尖儿,“那还用说么,毕竟是方才走神儿了。连爷都没瞧见,显见心里想的并不是爷赶紧招供,方才是想什么出神呢”

廿廿红了脸,指着窗外的假山说,“爷净冤赖人爷说我这窗户正对着前面穿堂,实则哪里是啊,根本是窗户外面是这么个石头堆子,生生将视线都给隔绝了,什么都看不见啊”

十五阿哥轻哼,“那汗阿玛养心殿窗前还有个抱厦,那么高的板壁墙挡着,可是你瞧汗阿玛何时看不见外面去了”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动,“是啊,皇上不但能看见窗外,更能看得见这整个天下”

十五阿哥欣慰,伸手握住廿廿的小手,“汗阿玛都告诉我了。”

“嗯”廿廿歪头看他,“皇上告诉爷什么啦”

“盛住。”十五阿哥眯眼凝视廿廿,“汗阿玛将盛住的事告诉你,你当晚回来之后,就说你害病的事儿不查了。”

“小母狼,委屈你了。你是狼,却要你生生忍住张嘴要人,反倒要变成个猫儿去”

廿廿心底轰然一热,面颊便红了。

她垂下首去,掰着十五阿哥的手指头玩儿,“爷别多想,其实真的就是因为那天正好也是病好了,我既出门见人,便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再深究下去了。”

“便不是皇上说了咱们大舅爷的事儿,我也已经那么决定了。”

廿廿高高抬眸,望住十五阿哥的眼睛,“我知道,阿哥爷明白我的心,阿哥爷更不想叫我受委屈。故此就算我早就放了话说不查了,甚至为此禀明给嫡福晋去,请嫡福晋代为跟阿哥爷求情。”

“可是阿哥爷却始终没收回成命,没叫大侧福晋停止彻查”

十五阿哥深吸一口气,在炕上一坐,“嗯。爷想着,你不查了,是为了爷,也是为了嫡福晋;可是爷不能就这么算了。”

“叫大侧福晋继续去查,至少能震慑内院,敲山震虎,叫她们以后谁再想动歪心眼儿的,这回也得个警告去。”

廿廿点头,依偎进十五阿哥怀中去,“家里有大侧福晋坚持彻查,却也有嫡福晋从上把关,想来应该不会有错的。”

廿廿仰头,“倒是皇上他对舅爷的事儿如何说了”

十五阿哥微微勾起唇角,“汗阿玛叫和珅和金简一起去查。”

廿廿先是一怔,随即眼珠儿一转,便也笑了。

和珅和金简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一个是与十五阿哥不对付的,一个又是十一阿哥的亲娘舅,他们二位去查,反倒更要避嫌。

廿廿舒一口气,“皇上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护着阿哥爷,护着这位大舅爷啊。”

歇息了几日,天空布起雨云来。

今年开春以来,京畿又是遭遇旱情。这终于得了雨情去,倒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去。

乾隆爷兴致颇高,叫在烟雨楼赏戏。

戏自是次要的,真正想要好好儿放开心怀欣赏的,是那烟雨蒙蒙。

天从人愿,当众人抵达烟雨楼落座罢,天空黛云翻卷,随即雨珠断线而下。

烟雨楼飞檐上,挂起一幅天赐的珠帘来。

廿廿不由得低声念乾隆爷写给烟雨楼的诗句“最宜雨态烟容处,无碍天高地广文。”

廿廿自己是满洲格格,家里阿玛和哥哥又都是武职,念罢了诗便不由得挑眸去看了一眼王佳氏。

王佳氏的阿玛是文举人呢,她乃是出自书香世家。

305

廿廿果然见得王佳氏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廿廿歪头去对周氏轻声说,“她真是对我不屑一顾呢。”

周氏也是皱眉,“读书人,骨子里也是过于清高了。”

廿廿眸光轻转,“她不仅是书香世家的出身,又是汉姓人。她的诗书造诣自然是我比不及的。”

一种微妙的感觉也就在这一刻,击中了廿廿去。

王佳氏对她的态度,虽说不是亲近,可是却也好像是跟骨朵儿、侯佳氏是有所不同的。

骨朵儿和侯佳氏一见面就是明摆着的一个“争”字。

而王佳氏呢,尽管也隐约似有敌意,但是王佳氏对她的好像不是那个“争”字,甚至算不得“防”,而是个叫她都有些尴尬的“不屑”二字。

此等冷艳清高,实则在后宫之中也算独树一帜。

廿廿又想了想,其实这样的可能也会得皇上或者阿哥爷们的青眼吧,总归是在环肥燕瘦里别具一格的。

廿廿困在烟雨空蒙里,出了一会子神,倒是远远又瞧见如意冲她努嘴。

她赶紧嘱咐一声,只带了周氏起身离席。

避暑山庄烟雨楼坐落在青莲岛上。岛形状似青莲一朵,故此得名。

出了烟雨楼,绕过围墙,避开众人视线。青莲岛另外一隅,堆石成山,山中洞穴迂回。

从外头看,全然看不出山中有洞。

廿廿走进洞中,便也是笑了,“仙家天地阔,壶中日月长。媳妇拜见壶中仙”

乾隆爷开怀大笑,“你看朕这园子,怎么样儿”

廿廿自是心悦诚服,“圆明园是融汇天下所长,避暑山庄则又多了几分野趣。媳妇最佩服的是,汗阿玛园子虽多,然则各具特色,每一处都别具匠心。”

乾隆爷笑了,哼一声,“你们家不趁园子吧撷芳殿里也没有园子”

廿廿咬了咬嘴唇,“哦”

家里住的房子,在她嫁给十五阿哥之前都还是租人家汪承霈的;后来阿玛因擢升,哥哥也成年,当了亲军,家里的景况这才一点点好起来,总算买了一座自家的房子。

可是紧接着就是她被指婚了,家里简直是倾其所有为她置办嫁妆,总担心她进宫之后,因嫁妆寒酸,倒叫其他人看不起去。

故此家里好容易攒下点儿钱,也想辟一个园子的,结果只能作罢,将那笔钱都挪出来给她办了嫁妆。

这么说起来,她其实亏欠自己母家一个园子呢。

“不过,就在这儿,媳妇住的那屋子窗户外头,也有这么一个太湖石堆的假山。

乾隆爷轻哼一声,“丫蛋儿,你喜欢园子么”

廿廿挑了挑眉。心说今天老爷子传召她来,这是要从哪儿说起啊

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谁知道竟然只顾着说园子了。

看她没说话,乾隆爷便自得地晃了晃脑袋,哼了一声道“不过也不用问,我瞧着你刚刚说的一套一套儿的,自然是喜欢的。”

廿廿无奈了,“汗阿玛是跟媳妇显摆您趁园子而且还是趁很多很多园子么”

乾隆爷拍着椅子扶手朗声大笑,“你好大的胆子啊你,心里怎么想,嘴上还真敢说出来了啊”

306

廿廿垂首,轻轻噘嘴,“媳妇儿家里的景况,皇上自是清楚的,就更甭说撷芳殿里了皇上还要故意与媳妇儿说不趁园子的事儿,那皇上还不是故意往媳妇疼的地方儿扎”

乾隆爷又是大笑,抬眸瞧着魏青奇,“你瞧瞧,你瞧瞧,人儿不大,自己个儿心眼儿小就算了,这还将朕也给拖下水来。朕是犯的着跟你显摆的人么”

廿廿一想,脸便也红了。

天子富有天下,园子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个“壶中天地”,哪里比得上江山锦绣

廿廿赶紧行礼谢罪。

乾隆爷哼了一声,叫她起来,“要说壶中天地啊,这避暑山庄是个大壶,这大壶里头还能套着不少小壶。你说你住的那院子窗外也有一座小假山,那还算不得是小壶。”

乾隆爷说着,伸手往外边西南的方向一指,“譬如说,朕小时候儿住过的万壑松风。那也是一处小园子,虽说就涵盖在这大园子里头,可是它也别有情调,别成一格。”

廿廿听着只能点头,还不能立时猜透这位老头子的意思去。

乾隆爷眼帘轻垂,“你家不趁园子,可见你也不会侍弄园子了。”

廿廿心下微微一跳,心说老爷子这是叫我去给他收拾“万壑松风”去

廿廿便忙道,“瞧您说的,媳妇家便是不趁园子,可也不等于媳妇就不会侍弄园子啊媳妇从小在宫里为公主侍读,每年也都跟着公主下圆明园居住那媳妇便是自家没有园子,可是却也这些年两眼睛都看满了园子去,故此侍弄园子什么的,媳妇多少还是有些主意的。”

乾隆爷倒是正儿八经地“嗯”了一声,依旧还指着南头儿说,“成,那边有个园子,空了有些日子了,朕也不舍得它就那么荒了。”

“现在就交给你,你去,给朕好好收拾出来。需要什么人、什么料,尽管开列出来,朕跟内务府给你要”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廿廿从假山绕出来,脑袋还是有点儿懵的。

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给自己揽了个收拾园子的差事

而皇上,怎么就忽然要给她这么一个差事去

这都哪跟哪啊

廿廿出来,外头已经有内务府的大臣躬身候着了。

那内务府大臣上前请跪安,廿廿一看赶忙亲自上前去扶。

不是别人,正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十一阿哥的母舅金简。

廿廿有些不好意思,“金大人公务繁忙,我就是收拾个园子,岂敢有劳金大人”

廿廿以为这差事也就是打扫归置呗,还能复杂到哪儿去呢

倒是金简含笑却不直说,只是请廿廿往南边去。

可是已经到了“万壑松风”,金简却不叫落轿,也不引廿廿往里去,而是依旧还往南走。

廿廿虽说第一次来避暑山庄,但是好歹身边有刘佳氏,也是提前做了预备,大体了解这大园子里各处的方位。

“万壑松风”再往南去,就是松鹤斋了。

而松鹤斋,是从前老太后的寝宫。

“松鹤斋”得名,也是希望老太后松鹤延年的意思。

乾隆四十二年老太后崩逝之后,松鹤斋便也有十多年不用了。乾隆爷将老太后生前用过的陈设、物件儿,依旧原样留存着。

那处几乎成为了一个禁地,一不小心就会触动皇上的思母之情,自然应该是能绕多远就绕多远啊,怎么还能往那边凑呢

金简但笑不语,不但坚持带着廿廿过去了,而且亲自掏出内务府保管的钥匙,给打开了那大门去

廿廿的小轿在松鹤斋门前落轿,廿廿才傻了,左顾右盼问,“皇上叫我收拾的园子,竟然是这个”

金简也不直接回答,只说,“皇上旨意,只叫奴才带着这个园子的钥匙来。”

廿廿两手紧张地攥紧,“皇上他之前指着的方向,说到的园子,分明都是万壑松风啊。”

可是转念再一想,她就知道自己其实是自己给想当然了。

因为从方位上来看,万壑松风正好就在松鹤斋的北边。松鹤斋最内进的“畅远楼”后头,就是万壑松风了。

故此乾隆爷在烟雨楼那边往西南方向这么随便一划拉,说是万壑松风也对,说是松鹤斋,那也没毛病啊。

廿廿头有点疼,“金大人怎么收拾啊”

金简道,“松鹤斋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用,虽然热河总管始终在派人收拾着,但是小侧福晋也知道,若房子没有了人居住,便总难免倾颓。”

“十多年过来,松鹤斋已经有多处倾颓,更不用说彩画失色故此既然皇上时隔多年终于要重新启用松鹤斋,皇上又是托付给小侧福晋,那奴才忖着,怕就是准小侧福晋破旧立新来的。”

廿廿彻底傻了,“这园子该不会是要我来主持修葺、乃至重建的吧”

金简耸耸肩,“奴才估摸着,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廿廿都要哭了。

她家真不趁园子,她真不知道怎么去造一个园子出来啊更何况这是避暑山庄,而这松鹤斋更是曾经那位老太后的寝宫啊

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救自己了。

廿廿抬眸无声地望着烟雨楼的方向,心下直哀叫“老爷子,您这是想干嘛呀您该不会是哪儿看着我不顺眼,想要捏我一个错处整治我的去吧”

这一日年年只敢看了松鹤斋,大门儿都没敢进,就赶紧坐轿回阿哥所了。

进内就先跑到窗前,托着腮帮,一边使劲想,一边心里绝望着。

幸好窗外还有个假山,就算她不想,却也还是难免触景生情,忍不住开始想如何置办一个园子去。

是个园子必定得有个假山,假山要么是园子的中心,要么就是迎着门口儿,总之是一个园子布景的灵魂之一。

而假山得选太湖石,讲究个瘦、皱、漏、透

廿廿想着想着,冷不丁拍自己一巴掌。

这还真想担这个差事是怎的这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好在今儿临别之时,金简含笑道,“奴才忖着,皇上必定不是为了为难小侧福晋。故此这个差事必定是不着急的,小侧福晋尽管慢慢想来就是。”

晚上十五阿哥回来,冷不丁看见廿廿正将脑袋钻进窗外那假山的孔洞里,两脚悬空晃荡着呢。

十五阿哥吓得赶紧奔过来,将她小脚丫给擎住。

“这是做什么也不怕将脑袋给卡住了”

十五阿哥有些后怕,便也忍不住抬手去打她去,还当真用了劲儿,“啪”地一声。

十五阿哥将廿廿的小脑袋从假山孔洞里给小心地拉出来,捉着她的小手进了屋去,“快说说,那是干什么呢”

廿廿吐了吐舌,先卖个关子,“爷东边儿那松鹤斋,您去过没”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那是皇玛母的寝宫,我当然去过。当年皇玛母还在世之时,每年秋狝,皇阿玛总要率领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在卷阿胜境为皇玛母侍膳。”

十五阿哥说着,神思忽然有些飘远,“当年,额涅也曾侍奉皇玛母,一起在松鹤斋里驻跸过。”

廿廿心中这才猛然一动,“皇贵妃额娘,也曾住在里面过”

十五阿哥静静点头,“是啊,当年皇玛母对额涅总有挑剔之处,可是额涅却还坚持尽子妇之孝,坚持陪皇玛母一同居住,以便就近侍奉。”

廿廿轻轻闭上眼。

眼前,仿佛是那红墙金瓦之间,一个女子隐忍却又坚韧、大气的身影。

廿廿忽地一拍手,“我好像懂了”

十五阿哥都被吓了一跳,“你明白什么了”

廿廿想了想,却忽地一笑莞尔,“不告诉爷,爷也不许问了”

十五阿哥都是瞠目,“瞧把你个小母狼给嚣张的什么事,还连爷都敢瞒着,还不准问的了”

廿廿噘嘴,“反正就不告诉爷。爷就别问了就是”

十五阿哥也噘嘴了。

相差十六岁的一对老夫少妻,面对面坐在炕沿上,相对噘嘴。

像是两个大孩子。

倒是廿廿自己先绷不住,“噗”地一声笑开。

却也知道自己理亏,这便主动投入他怀中,软语温存,“爷来日我必定叫爷知道的。我若今儿就说了,就没意思了。”

更要辜负了那位老爷子的一片心啊。

这一晚,为了补偿十五阿哥“受伤”的小心脏,廿廿自是主动伺候了好几回,终是叫十五阿哥顺过气儿来,搂着她轻哼,“以后总这样儿,爷就不问了。”

廿廿知道阿哥爷这话,就是个坑儿。他要是哪天只要想起来这个事儿,那她就也只能这么伺候了

可是她却笑,高高仰起头来,像是一头控制着猎物的小母狼。

“随爷怎么着,我才不怕”

况且她也欢喜着呢。

又哪里只是她伺候阿哥爷阿哥爷也讨得她无限的欢喜去了啊

次日十五阿哥走了,廿廿从十五阿哥书房里搬来一大摞的书去看。

只是看着看着就有点儿头疼了。

这些营造法式、木经之类的,真的很难懂啊。

明天见

307

廿廿捧了书,寻刘佳氏参详,可是刘佳氏却也只能抱歉地笑,“小侧福晋好歹还身为十公主侍读,在翰林们的指导下念过好几年的书去。我只是个官女子,只凭从小在家认几个字罢了,哪儿能看得懂这些去”

廿廿终是捧着书,不能不瞧一眼穿堂对面王佳氏的屋子去。

这日晚膳,十五阿哥照例要伺候乾隆爷,没回来,家里就三个女人一起吃饭。

廿廿便请了刘佳氏和王佳氏过来一起吃饭。

只是廿廿是福晋,王佳氏和刘佳氏都是官女子,哪儿敢坐下来吃饭,倒是一边一个站着,给廿廿斟茶布菜的。

还是廿廿叫星桂关了门儿,用这个形式来告诉两人,这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又一手扯着一个,这算都给摁着坐下了。

只是这两位连杌子都不敢坐实,只坐了一半儿罢了,整个身子都是欠着的,随时就能站起来。

廿廿只能轻叹一声,“两位姐姐都是汉姓人。不能不说,汉姓女儿比我们满洲家的女孩儿更为知书达理。”

满洲女孩儿都是姑奶奶,从小倒不会规矩太严。

刘佳氏与廿廿相处得久了,已是能窥知廿廿的心事,她这便含笑道,“达理二字呢,小妾是到了年岁,好歹还敢当;不过小侧福晋所说的这知书二字,小妾倒是怎么都不敢当了。”

刘佳氏抬眸望王佳氏,“想来王家妹妹却是足以当的,毕竟王家妹妹的阿玛可是咱们内务府包衣佐领里难得的文举人呢。”

廿廿便也顺势外头瞧王佳氏,“王姐姐素常都看什么书”

王佳氏有些尴尬,还是不大适应廿廿忽然这么对她。

她低低垂首道,“我们汉姓人,自古以来都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此奴才也不敢说正经看过什么书,不过是家里父兄看什么,奴才寻了机会拿过来也看几眼罢了。”

廿廿点点头,却是先宕开一笔,道“我都管姐姐叫姐姐了,姐姐还一口一个奴才的,倒叫我白叫了不是”

刘佳氏也笑着打圆场,“我从前啊也是在小侧福晋跟前这么守着规矩的,可是小侧福晋当真不是那样端着的主子,咱们在她面前若还这般,倒辜负了小侧福晋一片心意去。”

王佳氏淡淡垂眸,“刘庶福晋与小侧福晋私交甚笃,又岂是奴才能比的况且刘庶福晋如今本就得了庶福晋的称号去,与奴才的身份又自不同。”

“刘庶福晋尽管按着自己的习惯与小侧福晋称呼去就是,只是奴才却要守着本分,还请小侧福晋、刘庶福晋不必为难。”

刘佳氏也是无奈,抬眸看一眼廿廿。

廿廿心下轻笑一声,明白这是王佳氏并不想与她拉近关系,依旧宁肯守着从前那不远不近的距离去。

廿廿冲刘佳氏点了点头。

刘佳氏已经做了她能做的,这心意,廿廿领了。

廿廿便也坐直,眸光放淡,“王格格既如此,那我也不便勉强。今儿既然咱们一同出门来,你又谨守奴才的本分那,我交代的事儿,王格格想必不至于推辞。”

308

308、

廿廿边说,边留心观察着王佳氏的神色。

廿廿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王佳氏是真的极轻、极轻地松了口气去。

“但凭小侧福晋吩咐。”

廿廿心下不无冷笑,这般被人直截了当拒绝的滋味儿,其实并不大好。

廿廿收摄心神,抬眸看了一眼星楣。

星楣会意,将一套备好的营造法式、木经等搁在王佳氏面前。

王佳氏一看,便是霍地挑眉,瞟了廿廿一眼。

廿廿垂眸淡淡道,“王格格看过这几本书吧”

王佳氏忙道,“回小侧福晋,这样的书,奴才如何能看过奴才辜负小侧福晋期望了”

廿廿真是忍不住冷笑,“王格格,方才我已经如了你的意去,你若还这么着,那就是你不坦率。亏你还说什么奴才,原来心里压根儿就不是那么想的”

王佳氏脸腾地就红了。

廿廿也不客气,“这书,若当真是没看过的,只会全然懵懂,反倒要接过来先上手去翻一翻。”

“可是你呢,只瞟了一眼,便立时露出惊异之色。那就是说,你分明是知道这几本书里都写什么的而如果没看过的话,怎么就知道里面写什么了”

王佳氏嘴角嗫嚅,想要分辩。

廿廿却还是冷然而笑,“王格格想说什么想说你是从字面知道这几本书的内容,还是早就耳闻过”

“咱们心下都明白,这几本书根本就是女子闺阁之中能看的书,就更别说什么耳闻过了。而你既然一看便知,唯有是真正看过的。”

王佳氏闭了闭眼,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她心下也自激灵灵地惊跳眼前这小侧福晋,实岁还不满十五岁,分明年岁上还是个小女孩儿,可是一旦冷下来,却竟然这般的不怒自威。

就算出自名门,可是她们自家的房头矮,原本以为这小女孩儿内心也是虚弱的,孰料竟然是这般的坚定果决。

这样的小侧福晋,在宫里的时候儿,倒是未曾得见。

廿廿淡淡举杯,喝了口茶,“王格格有话便说,只要不是我刚刚猜到的那几句。若因这几本书而起的话,王格格只管说就是。”

王佳氏只得垂首道,“奴才只是不解,小侧福晋为何要让奴才看这几本书去”

廿廿缓了一下儿,用茶碗盖儿拨了拨茶沫子,“是我母家好容易买了个宅子,这几年缓了口气儿,想建个园子了。这便央我给定夺个样儿。”

王佳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廿廿母家的景况,十五阿哥的后院里大家伙儿也多少都是清楚的。

廿廿悄然松口气儿,悠然道“王格格替我看看,帮我圈几个好模样儿的,合适用在园子里头的。一切都要雅致之外,却不用太花哨,一切力求朴拙才好。”

用罢晚膳,刘佳氏和王佳氏相偕告退而去。

望着她们的背影,星桂一边收拾,一边轻声道,“格格已经主动向她示好,她倒清傲,竟是不肯接受。”

廿廿垂首喝茶,轻轻侧了侧头,“她是聪明的。自知我既提了这个事儿,她又避不开,这便逼我公事公办,硬派给她差事。”

“她便显得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依旧可以撇清,并未与我走近了去。”

星桂轻哼一声,“她这是向谁表忠心呢如今远在热河,这边人手里也未必有那边的人,她又这样是何苦”

廿廿听星桂这么说,不由得眯了眯眼。

“你说得好,倒提醒我了。这回原本出门在外,各人手下带的人手都有限,我倒没仔细瞧着去。”

“可是她今儿既这样,我倒忽然觉着就是这么几个人里,也有人家的眼线呢。”

星桂面上也是一肃。

廿廿点点头,“你们素常小心看着些儿,瞧哪个是可疑的。”

其实就这么几个跟出来的奴才,不论是使女,还是婆子,倒是容易防范。

真正叫廿廿有些无奈的,终究还是王佳氏自己的态度去。

这个人聪明、清冷,虽不似骨朵儿和侯佳氏那么明面儿里来斗,却仍是一个绝不可小觑的对手。

若王佳氏当真与她为敌,她还需多加几分小心才是。

好在这个王佳氏果然是聪明的,虽说她与廿廿不肯走近,可是廿廿交给的差事,她却还是做得极为上心。

不出几日,便已经圈出了几个好的,交给了廿廿来。

廿廿随即请人知会了金简,这便朝松鹤斋去。

踏入松鹤斋大门,廿廿也是叹一口气。

曾经再庄严富丽的皇太后行宫,终究因为主人已逝,雕梁画栋已然晦暗了下去。

廿廿轻叹口气,信步从园子一进一进地往里走。

这松鹤斋共为八进的院子,相比撷芳殿中所的三进院子,实在是大了太多去。

其中第二进院子里的正殿便是松鹤斋,松鹤斋后有后殿名“绥成殿”。

从绥成殿再往里看,金简上前介绍,说那第三进院子里的乐寿堂,就是当年皇太后老人家的寝宫。

廿廿前后望了望,这绥成殿便是在正殿松鹤斋与皇太后寝宫的正当间儿。

廿廿点头,“就这儿吧。”

她将那几本书打开,找到王佳氏圈的那几个式样,指给金简看,“这绥成殿改成这个样儿,金大人看是否可行”

金简看罢却是有些惊讶,“这式样好则好已,可是却与这松鹤斋里的殿阁不大搭调啊。”

廿廿明白金简说什么呢。

当年皇上给老太后建行宫,那当然是极尽富丽奢华的,老太后也喜欢这个调调。

可是廿廿觉着好的这个式样,却是朴拙有余,华丽几乎没有的,这便自然与整个松鹤斋的风格有些前后衔接不上。

廿廿也有些举棋不定,毕竟这是老太后的寝宫,当年可是皇上费尽了心思给修的,让她这么说改就给改了,且风格还前后不搭这风险的确是有点儿大。

廿廿用脚尖碾了碾地面,心下再将皇上的心思猜测一回。

皇太后的行宫,在整个避暑山庄里,规制虽然按理是要低于皇上的行宫,但是整个豪华程度和精致的程度,实则比起皇上的行宫来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样重要的园子,皇上却忽然交给她来归置

她心下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去。

她便横下一条心,“无妨,金大人就请按着我的想法儿去筹备去就是。”

金简不便多问,只得从命。毕竟皇上早有过口谕,叫他一切都配合这位十五阿哥的小侧福晋,不是要上房揭瓦的大事儿都不用跟皇上请旨。

金简回去会同内务府大臣们,连同样式雷家,细细研究。

廿廿这边也跟着王佳氏将此前的想法儿反复斟酌了,增删添改的。

时日在这些筹划里悄无声息地走过,虽还没正式开始改建,但是整个松鹤斋内外八进园子的考察、重新测量等基本的准备已然就绪。

七月间,廿廿听得内务府的职官私下交谈说起,热河总管盛住又给皇上上了奏本,说“热河园内及外庙续添看守兵丁,共三百六十三名。每名每月除给钱粮一两外,又赏地六十亩。近年食物昂贵,所得不敷赡养,情愿将地亩退交。”

“再热河看仓兵丁,每月只给银一两,并无地亩,生计更艰。均请每月各加给钱粮一两。又千总十名、副千总十七名,亦愿将赏地退出,并请一体增给钱粮。”

廿廿听罢,心下也是计算了一回。

盛住这一个奏本,里头涉及的人数就是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增加钱粮,这便都不是个小数目。

廿廿也是叹口气,“这位舅爷在这样的风头浪尖儿上还提这样的奏本,当真是不怕叫和珅再揪住小辫子去。几百人的钱粮,约略笔头歪一歪,那就是个口实去。”

星桂也道,“这位大舅爷啊,迟早给咱们嫡福晋惹下祸事去”

廿廿扶额,“他是嫡福晋的兄长,便是惹祸也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儿。只是,他却会牵连到咱们阿哥爷了。”

从几年前皇上处置盛住的事儿上,廿廿便觉着皇上不是不知道盛住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为了嫡福晋,更为了十五阿哥,皇上借当朝首揆阿桂的嘴,将盛住给大事化小了去。

廿廿心下盘算了几日,待得再见金简,说起松鹤斋修葺园子需要备料的事儿,廿廿便道,“我们家的大舅爷正好儿是热河总管。这热河地界,围场里林子地广,我便也早就嘱咐了大舅爷,提前帮我备些好木料下来。”

金简怔了怔,随即便也垂下头去,“奴才记下了。”

七月间,蒙古各部王公、扎萨克等已陆续赶到避暑山庄。

偏在这时候,乾隆爷下旨处置了几位蒙古王公。

其一,喀喇沁贝子丹巴多尔济。

这位丹巴多尔济便曾是三阿哥永璋的长女绵锦的额驸,从小与绵锦、七公主、七额驸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怎奈绵锦早逝。

乾隆爷又将弘昼第四子、辅国公永琨之女指婚给丹巴多尔济。

第二个被惩处的,就是乾隆爷的亲外孙、固伦和敬公主的儿子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

309、长姐比母

乾隆爷下旨给军机大臣,及内务府大臣“今将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交诺穆亲带同回京。伊至家时,近随公主居住。跟随人等,不许入内见面。惟派太监二名,听其役使。”

乾隆爷将和敬公主这个儿子,交给和敬公主,禁足居住,不准同外头往来,几近圈禁。

这二位都是蒙古王公,一个是额驸,另外一个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偏在皇上万寿所在的八月里被乾隆爷这般下严旨惩戒,自叫蒙古诸王人人自危。

十五阿哥这日回来,用晚晌的时候儿便走了两回神。

廿廿想到,怕是跟这回事有关,这便小心地问,“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名分上乃是爷的外甥。爷可是悬心他了”

和敬公主的额驸,被乾隆爷削去过达尔罕亲王爵,高墙圈禁过;如今这个外孙又要形同圈禁这叫廿廿都是有些意外的。

几位公主里,乾隆爷对九公主所出的德雅格格那样好,还要说是外孙女儿呢;可是这位固伦公主的儿子,皇上却不肯半点开恩。

同样都是当外祖父的,却是两种态度,宛若两个人了一般。

十五阿哥没说什么,只是抬眼看了廿廿一眼。

廿廿心下便是一晃,知道自己是猜错了。

十五阿哥说起德雅格格的时候儿,那是满眼的温柔,哪里是这样清清寡寡的。

廿廿便赶忙道,“爷是替额驸丹巴多尔济悬心了”

十五阿哥瞧着廿廿那小心的样子,便也轻叹一声,捏了她的小手,揽了过来。

也是难为她了,凭她的年岁,自是不知道他小时候的故事。

为何他并不在意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这个外甥,甚至不那么在乎和敬公主这个姐姐那都是一个太久远的故事了,他已然多少年不再提起。

凭她,就更无从知晓。

亏她还肯这样小心翼翼地去猜他的心事,这便是想要为他分忧。

她这么小,本应无忧无虑才是。

“人人都知我额涅、庆贵妃额娘,却甚少有人知道,我从小其实是跟着七姐长大的。七姐是长姐,从小便如小额娘一般照拂着我们姐弟几个。”

“彼时还没有小十七,我倒是几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又是唯一的阿哥,长姐便不错眼珠儿似的守着我,寻常我在淘气,她却就在一步之外看着我”

当年令懿皇贵妃的长子永璐早年夭折,七公主身为长女,目睹了额娘的痛不欲生,这便待得十五阿哥生下来后,她便用尽了心力,代替额娘去守着这个弟弟去。

“额涅、庆贵妃额娘总归还有自己的事,或者随汗阿玛秋狝热河,或者东巡泰山,更有南巡而去。一走,都是几个月。留在京里,真正看顾我的人,是七姐。”

廿廿心下也是一恸,用力点头,“我也是长女我也明白那种身为长姐的心情。”

“虽然说身份是姐姐,可是自己心里却是将弟弟和妹妹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那种关切和疼爱,都不亚于额娘。”

310、难以忘记你

310

廿廿耐心听着,神思回溯,想象着十五阿哥所描述的那幅画面。

长姐比母,一个长姐对于一个弟弟来说具有何样的意义,也许旁人未必会了解得透彻,可是对于廿廿来说,却是体会最为深切的。

十五阿哥收回思绪,轻叹了一声,“七姐年少时便早慧懂事,一心都在我们几个身上。七姐自己唯有一个知心的伙伴,便是三哥的长女绵锦。”

“绵锦与七姐同岁,连出痘都是跟七姐一起出的,故此从小便也被接进宫来养育。待得到了进学的年岁,便与七姐一处念书。”

绵锦因是庶出,生母乃是使女瓜尔佳氏,故此绵锦的身份原本只够在端则门外养育,可是因为七公主的缘故,也可在内廷养育。

“绵锦与七姐的情分,倒隐约有你当年与十妹和德雅的模样儿。”

廿廿便也明白了,静静点头,却不随便出声打断十五阿哥去。

十五阿哥的思绪又沉浸回了往事,静静地微笑,“七姐刚下生就指婚了,那时候七姐夫也才两岁七姐夫自小就被接进宫来养育,与七姐一同长大,两小无猜。”

“七姐夫是蒙古人,乃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丹巴多尔济是喀喇沁部,祖上乃是成吉思汗的忠臣,故此丹巴多尔济也被选为备指额驸,来京念书,便是与七姐夫在一处的。”

“他们两个人也相处得极好,情谊与七姐和绵锦的如出一辙。彼时几个小孩儿时常在一起玩儿,七姐和七姐夫便也撺掇着叫绵锦与丹巴多尔济相识了,这便又凑成了一对姻缘去”

彼时十五阿哥最小,自然还不懂什么情分呀、姻缘呀的,只是他也喜欢看着两对少年璧人如影随形在身边

只是,世事难料,七姐和绵锦都离世得早。

这一晃,这世上就只剩下七姐夫和丹巴多尔济了。

虽说汗阿玛在绵锦薨逝之后又给丹巴多尔济指婚,再将五叔弘昼的孙女儿指给丹巴多尔济去可是终究,情谊已经不同从前了。

廿廿悄然伸手握住十五阿哥的手。

“爷顾惜额驸丹巴多尔济,其实就是舍不下当年与七公主、绵锦格格的情谊去吧斯人已逝,独留在世上的人自是堪怜,爷便想着替绵锦格格看顾着额驸去,希望他能好好的。”

廿廿隐约也听说,丹巴多尔济之所以受罚,是因为他私自在喀喇沁地方上开挖煤矿,完全不搭理署理扎萨克的约束。

他自己是固山贝子,乃是喀喇沁左旗的第九位世袭扎萨克,这便完全不将署理的扎萨克放在眼里,任意行事。

结果那位署理的扎萨克实在没办法向朝廷交待,竟至于自裁。乾隆爷这才盛怒,命阿桂、福长安去审。

按说乾隆爷肯在蒙古王爷朝觐齐集的八月里来惩治丹巴多尔济,自是觉着丹巴多尔济罪大恶极了。可是没两日乾隆爷便心软了,还是将丹巴多尔济给放了,叫他回家跟他额娘一起居住去。

只是下旨呵斥他额娘,说他额娘“溺爱不教所致”。

廿廿此时心下也是微微一动,悄声道,“是爷在皇上跟前,替额驸丹巴多尔济求情了吧”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只是,他脾气直,我还是忍不住担心他。”

廿廿点点头,静静垂首,摆了摆衣袖。

“丹巴多尔济如今随他母亲居住,爷便是想去看他,却也不大方便。不如,我替爷去看看这位额驸”

十五阿哥微微一怔,“你去”

廿廿点头,“爷担心的是他脾气直,这般被皇上下旨严加看管了,难免犯了脾气。一旦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冲动之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这会子皇上又在气头儿上,那这位额驸可就保不住了啊”

十五阿哥用力点头,“我担心的,正是如此”

廿廿按按十五阿哥的手,“反正我呢,是个小女孩儿,想来这位额驸脾气再坏,也不好意思跟我太发脾气不是爷叫我权且去试一试,说不定有机会劝他放下脾气去呢”

“可是,你从未见过他。便是我们当年的情谊,你终究年纪小,没能赶上”

廿廿笑了,“可是我是跟德雅格格一起长大的呀。再说,我只凭是十五阿哥小侧福晋的身份,就够了。”

“阿哥爷你是七公主和绵锦格格从小看着长大的,绵锦格格便是阿哥爷的侄女儿,但是从年岁上来说,何尝不是如七公主一样的大姐姐只要说到阿哥爷,额驸爷的心自然就软了。”

十五阿哥的眼圈儿有些红。

廿廿便抬手捧了捧十五阿哥的面颊,“爷自放心,就这么定下吧。”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你个小人儿,倒替我拿了主意了。”

廿廿轻哼一声,“阿哥爷不准么我还以为我是阿哥爷的侧福晋,将来要帮阿哥爷拿主意的事儿还多了,阿哥爷要是不想准,那便现在就截住吧”

十五阿哥但笑不语,只是伸手在她腰侧又爱又恼地狠拧了一把。

事不宜迟,廿廿次日便赴丹巴多尔济府邸。

只是不便叫人知道是十五阿哥有意回护,故此廿廿只扮成了小太监,提着书箱而去。就说是十五阿哥送书给丹巴多尔济,叫丹巴多尔济关门安静读书。

因是带着十五阿哥所儿里的腰牌,便是丹巴多尔济被内务府派人看着,门上的人也顺顺当当叫了廿廿进去。

廿廿进内见了丹巴多尔济,昂首而立,自不行礼。

丹巴多尔济瞟着这小太监,倒是乐了,“我说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是十五阿哥身边儿的人,也不至于见了我还这么趾高气扬的吧”

丹巴多尔济是额驸,元妻是皇孙女县君,继妻是辅国公之女宗女;他自己的祖母也是郡主这几位的陪嫁人里都有太监的。故此他家里早就有太监供使唤。

他自己又是从小在宫里长大,别人对太监客气,他却不当回事。

廿廿便笑,“只怕额驸还要先给我见礼才行。”

“嘿”丹巴多尔济的暴脾气都来了,“我说你小子,这真是胆儿大的没边儿了十五阿哥可一向都不是纵着奴才的人,你少打着十五阿哥的幌子,到我跟前来招摇撞骗”

“你可仔细着,等我哪天见了你家主子,只需一句话,你这小子命都没了”

廿廿也不着急,只转眸凝着丹巴多尔济,“为何呢额驸缘何如此有自信,就凭额驸一句话,我们主子爷就能随便要了一条人命去额驸爷与我们主子爷很熟么”

丹巴多尔济咂咂嘴,“那是你个哈哈珠子不知道而已我跟你们主子何止是熟”

廿廿便笑了,这位额驸爷承认了这层关系就好。

廿廿这才道,“既然额驸爷与我们主子爷情深义厚,那我们主子爷想捎给额驸爷两句话,额驸爷是否肯听”

约莫半个时辰后,廿廿告辞离开,上了牛车,眼圈儿却是红的。

她因是扮作太监,自不好意思坐马车,只坐牛车。这老牛慢悠悠地摇晃着,便将她的眼泪都快给摇晃出来了。

周氏等在车上,见廿廿如此,赶忙问,“格格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位额驸爷不知格格的身份,这便给了格格委屈”

廿廿叹口气,摇摇头。

“妈妈知道么,这位额驸爷原本都给关进慎刑司去了,可是后来皇上给放回家去居住,可是为的什么”

周氏摇头,“格格说说。”

廿廿叹口气,“皇上是说,这位额驸爷还没有后呢,这才施恩放出。”

周氏也是一怔,“这位额驸爷,不是早早已经成婚,而且被指婚了两次”

廿廿点头,“绵锦格格薨逝了,可是皇上旋即又为他指婚了一位宗室女啊。可是他却就是还没有”

周氏也是有些惊讶。在她一个平民百姓眼里,这些王公权贵们,自然都是妻妾满堂,故此这子嗣必定是不缺的。

“难不成这位额驸爷虽是做事有些鲁莽,可是他却是个长情之人”

廿廿使劲地想要笑,用以控制眼泪,“不止是他,还有七额驸他们年纪一样大,七公主跟绵锦格格又是同岁;当七公主和绵锦格格都过世之后,我怎么都没想到,这位额驸爷,还有七额驸,竟然都不肯有子嗣”

周氏也呆住半晌,“这二位额驸,都是如此身份贵重之人,只要他们想,他们身边多少的女人没有去可是他们都宁肯这些年没有子嗣,这便都是忘不了七公主和绵锦格格啊。”

廿廿红着眼圈儿,嘿地一声笑。

“此前我只是听着阿哥爷讲七公主和绵锦格格的情分,心下颇为感动;可是这会子我才更深切地明白,他们这几位当年的情谊,竟然是有多深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这世上,从未断绝过这样的故事。

甚至是在本应妻妾成群的王孙公子们的身上。

廿廿歪头看着周氏,“所以,纵然妻妾成群,也总有情有独钟,妈妈你说是不是“

311、少年心事

311、

八月十一日,距离乾隆爷的万寿只剩下两天的时间。

这一日乾隆爷颇有兴致,在宫门外看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们射箭。

承袭质郡王的绵庆,虚龄方十三岁,五箭射中三箭。乾隆爷欢喜,命赐赐黄褂、三眼花翎。

更为难得的是皇元孙玄孙载锡,虚龄刚八岁,也是射中三箭。乾隆爷更是十分精细,赐黄褂、双眼花翎。

乾隆爷欢喜之下,当场做诗命诸幼皇孙皇元孙来山庄随围遂观其射诗,以志其喜。

乾隆爷回忆自己当年随圣祖康熙爷来避暑山庄,方十二岁,曾经五箭皆中康熙爷也是大喜,褒奖十二岁的他,也曾赐下黄马褂来。

乾隆爷说他当年已然十二岁,而如今皇元孙才八岁,就能射中三箭,这便实在是上天护佑,祖宗家法得以流传。

一时间避暑山庄大宫门外掌声雷动,欢声如雷,两个小孩儿成了绝对的主角儿,享受着天子的褒奖、臣子们的颂扬。

就连宜安都拍红了巴掌。

十公主都无奈地笑,对廿廿说,“瞧这傻丫头,就跟她自己得了黄马褂和花翎似的。”

廿廿也逗宜安,“行围之时,女孩儿也可上马,你好好儿演习一场,说不定皇上也同样能赏给你去。”

宜安红了脸,忸怩道,“姐姐又打趣我哪里有女孩儿家穿黄马褂、戴花翎的去”

“怎么没有”廿廿笑,“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上马行围,都这么穿戴。”

宜安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眼睛还朝着那两位意气风发的小阿哥瞧着。

廿廿静静垂眸,“那就让皇上赏给你一个更好的去。一个比黄马褂和花翎更好的恩赏。”

只是宜安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位阿哥身上,周遭又是人声鼎沸,倒没听见廿廿的话。

廿廿也不计较,自管自己静静微笑罢了。

“当年绵恩也是八岁上,射箭三中,得了汗阿玛赏赐的黄马褂去。咱们子侄这一辈,真是个个儿都了不得。”十五阿哥从乾隆爷身边儿回来,凑过来伏在廿廿耳边,也是开心地道。

廿廿半边膀子都要酥了,赶紧瞟他一眼,往远了挪挪。

这么多人呢

十五阿哥却是故意坏笑,“你是爷的侧福晋,名正言顺,怕什么。”

廿廿皱了皱鼻子,冷不丁往十五阿哥背后一指,“咱们家二哥儿在呢”

十五阿哥再爱逗她,可是也要在儿子面前庄重起来,这便赶紧咳嗽了一声站直了。

回头

绵宁是在他背后那个方向呢,可是隔着能有好几丈的距离呢。

十五阿哥这才知道上当,无奈地瞪着廿廿。

廿廿忍俊,却还是发现了有点不对劲儿,忙轻声问,“爷,二哥儿他,怎地了”

十五阿哥轻叹口气,“你一看便知。”

廿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欢声雷动的射箭处,心下恍然大悟。

绵庆只比绵宁大三岁,今儿得了皇上的黄马褂和三眼花翎去;就更别说人家元孙载锡,是绵宁的孙子辈儿,刚八岁,今儿也得了赏赐去。

偏绵庆和载锡两个当间儿夹着的绵宁,射箭没中,也没能得着奖赏。无论是跟兄弟比,还是跟孙子辈的比,竟然都落了下风去,这便心里正难受呢。

廿廿也只能悄然叹口气,看着满面笑容的十五阿哥。

二哥儿是阿哥爷的独子啊,又是嫡长子,自家阿哥爷心底下怎么能不希望绵宁也得了这风光去虽说阿哥爷能放下私心,同样为旁人家的孩子而高兴,可是阿哥爷心底下也必定有一个角落里在藏着遗憾呢。

十五阿哥看她的模样儿,这便扬扬眉,“想什么呢一副不肯苟同的神色。”

廿廿忙抬手抚一把脸。

她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小啊,有时候便是自己觉着已经能很好地藏住神色,可是在年长的人眼里,依旧是少不更事啊。

廿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儿,“我是想着,绵恩阿哥可比爷大着十好几岁呢。亏爷还提什么人家绵恩阿哥八岁时候的事儿,倒像爷曾经亲眼见着似的绵恩阿哥八岁的时候儿,还没有爷呢吧”

十五阿哥也被廿廿逗得大笑,有些尴尬,却也不得不点头,“就算爷比他小,爷也是他叔,他也是爷的侄儿”

说说笑笑,再抬眼,远处的绵宁已经不见了。

廿廿起身,嘱咐刘佳氏照顾十五阿哥,她借口更衣,这便离席,朝着绵宁消失的方向寻了过去。

凉棚幽影里,十五阿哥静静回眸,望着廿廿的背影,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

远离人群,已是到了松鹤斋所在的东宫区。

这地方儿因曾经是皇太后的寝宫,闲杂人等便都绕着走;且因已经闲置了多年,故此如今就更是人迹罕至了。

这一片静寂,与大宫门外的热闹,恍若被时光隔开,分成了两个世界。

“嘭,嘭”空旷的东宫区里传来隐约的撞击声。

廿廿冲星桂“嘘”了一声,循声而去。

树林里,是绵宁正在用那张素弓砸着树干。少年的失意和迷茫,浮漾在眼前。

廿廿心下悄然轻叹。

她虽然从辈分上是绵宁的额娘,可是年纪上不过比绵宁大六岁。绵宁此时的心境,她也是能明白的。

廿廿没急着过去,先垂首沉思了一会子,这才含笑道,“那张弓若砸折了,也好,就正好不用再比试射箭,过完了万寿节便也不用跟着圣驾去上围了。”

绵宁一怔,转身看过来,已是尴尬得红了脸。

忙扔了那素弓,上前拍开箭袖,给廿廿打千儿请安,“儿子请侧福晋额娘的安。”

廿廿却不叫他起来,只盯着被他扔在地上的弓,“去捡起来。不然的话,你没资格给我请这个安我眼睁睁看着你丢了弓,我能得安才怪。”

绵宁面红过耳,因廿廿没让他起来,他便索性膝行着过去将那张素弓给捡了回来。

双手高高举起,高过头顶。

廿廿轻叹口气,“这张素弓,无漆无饰不像是你的风格,倒像是你阿玛的。”

312、比试

312、

叫廿廿这一说,绵宁眼圈儿都红了。

虚龄才十岁的小男孩儿,个头儿上已经是个少年,可是心里却还柔软得像个稚童。

男孩儿在心智上,总是比女孩儿晚熟些,廿廿是深有体会的。

廿廿自己的哥哥宁武泰,比她还大一岁呢,可是却自小却凡事都要她照顾。她有时候儿浑然不觉宁武泰是兄长,倒总是跟弟弟一起看的。

而眼前的绵宁,却因为是十五阿哥的独子,肩上要承担的压力便比她哥哥宁武泰大了太多了。

明明是小孩儿,还不能表现出小孩儿的样子来,咬牙强撑着,不肯叫外人看出自己的虚弱来这些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孩儿来说,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廿廿便叹口气,软下语气来,上前亲手将绵宁给扶起来了。

却没接过那张弓,依旧任由绵宁自己拿着。

“这玩意儿得你自己擎着,别给我。我知道这玩意儿沉,我可扛不起来。”

“可是你呢,就算觉着它沉,就算擎起来真是费劲可是你也得擎着啊。谁让你是你阿玛唯一的阿哥,你不擎着,你又想交给谁去”

“这世上总有一种沉重叫责无旁贷,所以你啊没的退路,便是觉着再沉重,你也得咬紧牙关把它给擎起来。”

廿廿伸手托住绵宁的手肘,给他帮一把力,“我们当长辈的,只能帮你到胳膊肘儿这儿;可是你最终用劲儿擎起来它,靠的是手腕儿,那得靠你自己使劲儿。”

绵宁终究是何等聪慧的孩子,已然全都听懂了廿廿的话,两臂便一叫力,将那张素弓高高地、稳稳当当地托起来。

只是之前一直忍着的泪珠儿,也终是在这素弓擎起的刹那,倏然坠地。

廿廿点头,“好孩子,你绝不会辜负你阿玛的期望。”

廿廿说着松了手,背过头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幸好你还没长成,便容得你跌一双泪珠儿吧。”

“不过,只准一双儿哦,趁着我没瞧见旁的呢,赶紧给擦干净喽。”

绵宁又是微微一怔,这便赶紧将素弓交到一只手里,空出另外一只手来,以袖拭泪。

天上有太阳,地上便有影子。廿廿虽未回头,可是看着地上的影子,却也看见那孩子虽说腾出一只手来,可是便是用单手,也依旧将那张素弓稳稳当当地依旧擎在头上。

廿廿悄然叹口气,是高兴的,释然的。

绵宁真是个好孩子。

那影子已经不再拭泪,重新恢复成双手高擎了,廿廿这才转身回去。

“叫阿哥们射箭闹的,我现在都有些手痒痒了。二哥儿你快起来,陪我也射几箭。”

廿廿伸手,“你阿玛这张弓,也借我使使。不过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告诉你阿玛去。这张弓是他独独留给你的,便是我也不该乱碰。”

绵宁又红了脸去,这回已经不是之前的羞窘,而是不好意思了,“额娘怎可如此见外这是阿玛赏给儿子的,额娘如何碰不得”

廿廿点头,“好,那咱们两个就比试一回。”

绵宁有些惊讶。

廿廿便哼了一声,“怎么着,看不上我的本事么我虽是你额娘,可是从小也跟着你十姑姑在宫里学骑射呀。”

“咱们满洲格格,谁不是从小就会骑马射箭的我啊,可不比你差。”

“再说,我好歹可是咱们大清第一勇士额亦都的后代,祖宗的血都还在我身子里流淌呢。没人说女孩儿家,就端不起这张弓,射不出几支箭了。”

廿廿说着指着方才绵宁砸弓的那棵树,“就拿它当靶子了。你瞧这儿有个疤瘌眼儿,就用这个眼儿当靶心,看咱们谁射中的多”

绵宁还有些犹豫,廿廿却是当仁不让,抓过绵宁手里的弓,这便拉弓射箭。

五支箭射完,倒也中了三支。

廿廿满意地拍手而笑,“绵庆阿哥和载锡阿哥都是射中三支箭得了恩赏的,还好,我这个当长辈的,还没输给他们去。”

廿廿回头,将素弓递回给绵宁去。

廿廿看得出,绵宁极为的犹豫。

男孩子,看似坚强,实则却是脆弱。刚刚已经输过了,此时还在余痛之中,这便不敢轻易再重启比试。

廿廿虽说理解,却不肯放过他。

“去啊,该你了。”

绵宁还是有些迟疑。

廿廿便哼一声,“我是你小额娘,我叫你去射箭,你要是还不去,便是不孝”

大清以孝治天下,这“不孝”二字可是太为沉重。

绵宁忙跪倒,“儿子不敢儿子知错了,这便改过。”

廿廿抬头允准,注视着绵宁走到射箭位,抬眼瞄准,搭弓射箭

“嗖”;

接下来又是“嗖”

只有雕翎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却没有笃实地射中树干的声音。

廿廿心下也是悄然叹口气。

这孩子心下还是虚的,这便手还是软的。

这一轮下来,结果绵宁只最后才勉强算是射中了一支箭。少年的脸上已经成了紫红色,尴尬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似的。

“回小额娘儿子,儿子认输。”

廿廿却亮声一笑,“这把不算,咱们再来”

“小额娘”绵宁祈求地看过来,“儿子,手腕已经酸了。”

廿廿轻啐一声儿,“那可由不得你我方才又没真心跟你比,我是跟我自己比呢你是个小孩儿,我是你额娘,我跟你比算什么了呢,胜之不武。”

“我啊,就跟我自己比。我方才刚射中了三箭,这可不是我满意的结果。不行,我要再来。”

廿廿嘟着嘴一指绵宁,“谁让你是当儿子的呢,这便得陪小额娘再比过”

绵宁无奈,只得听从。

第二轮开射,结果廿廿还不如第一轮了,只射中了二支箭;倒是绵宁,许是心情渐渐平复,反倒比之前那轮好了一点,多射中了一支箭。

这便二人打平,都是射中二支箭。

廿廿便跺脚急道,“不行,咱们再来”

就这样,两人在小树林里来来回回比试了好几轮。

廿廿的成绩十分稳定,每一轮都是五中二三,基本没有超过四中的。

倒是绵宁,终究是男孩儿家,慢慢地将尴尬和窘迫抛开了去,反倒是越来越稳,最后一轮则是五射全中

313、射鹿

313、

廿廿累得一股坐在地上,揉着肩膀头儿,“好了,就比试到这儿,我射不动了。”

绵宁是心中一口恶气都散出去了,额角见汗,可是一双黑瞳却是因为高兴而灼灼地闪亮。

廿廿含笑外头睇着他,“我输了,你赢了。”

绵宁一怔,赶紧单腿跪倒,“儿子不敢当输赢岂能只看一轮儿子只是这一轮稍稍好些罢了,而小额娘是从第一轮就远胜儿子的。”

廿廿笑起来,也不急着说话,只冲着绵宁赞许地点头。

绵宁也是聪慧,立时便懂了廿廿的意思。

十岁的少年,黑瞳灼亮,可是却面红过耳。

不知该用何样的言语来表达,只能行双腿跪礼,端正放下素弓,向廿廿叩首。

廿廿这才赶紧给拦住,轻叹一声说,“今儿在大宫门前比试射箭,终究是在皇上和文武大臣面前,这便只能比试一轮,没法儿一轮一轮地来呢。”

“人的手呢,有的热的快,有的热的慢些。手热的快的,能马上就找到状态,所以第一轮就能发挥的好,先声夺人。”

“可是谁说,这样的人就一定能持久,能笑到最后去这射箭啊,跟人这一辈子一样,都是一场时间久远的比赛,可不是一轮就能定下胜负、生死去的。”

廿廿伸手握了握绵宁的手腕,“孩子你呢,性子沉稳安静,正如你皇玛父给你赐的名宁。所以你是手热得慢些的,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你就不如他们,你只不过是第一轮还在找感觉,只是没发挥好罢了。”

“可是人生这么长,哪里只是一轮射箭能相比的你便是暂时屈居人后,只要你不气馁,找得着适合自己的那个步点儿,不被别人所左右,那你就一定能按部就班射中到自己想要的那个靶心去”

绵宁已是悄然垂泪,猛然举袖抹一把脸,用力道,“儿子多谢小额娘教诲儿子明白了”

圣驾在避暑山庄里过完八月十五,乾隆爷在八月十六日从避暑山庄起驾,入围场行围。

从八月十九日开始,连日行围。

八十一岁的乾隆爷依旧威风不减当年,依旧亲自上马,率领王公大臣们行围。

耄耋天子尚且如此,皇子皇孙们无不奋勇争先。每一日所获都不少。

只是所有人都在等着鹿。

木兰围场,“木兰”便为哨鹿之意。

鹿,有“逐鹿天下”之意,大清历代皇帝都要在秋狝之后制做鹿角椅,故此鹿一向是行围猎物之中的主角。

若没有大鹿的出现,便是黄羊、兔子,甚或老虎、黑熊再多,也不能替代。

况且今年盛住作为热河总管,已经被人举发,说滥伐大木,造成水草凋敝,大鹿远走。管围的内务府官员查勘几次,都说今年大鹿尤其少。

当行围正式开始,前两日都不见大鹿。这便所有人的心下都有些揪着。

尤其是十五阿哥一家。

终究盛住是舅爷,若盛住有罪,必定要牵连到十五阿哥。

况且皇上这一生武功众多,是以秋狝必定要以鹿角椅来记功;而如今皇上八十一岁了,到了这个年岁,围场里却连鹿都没有了,自会联想到天子垂老去,甚不吉利。

这样的隐忧气氛持续了两天,就在八月二十二,甲子日这一天被绵宁给打破

八月二十二日,在木兰围场七十二围的“威逊格尔围”,年仅十岁的绵宁,搭弓射箭,不但射中,而且射中的是一头大鹿

时隔十天,绵宁这是一洗之前的懊恼,而且反超其上

若依射箭而论,射中固定的靶子其实是最简单的,反倒是射中活物为难;而行围之时,射箭之人自己还要骑在马上,这便自己与猎物都是运动的,其难度便是陡增十倍去。

更何况,绵宁射中的是鹿啊

乾隆爷大喜之下,同样赏给绵宁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

乾隆爷并且也再赋诗一首御制威逊格尔行围志事诗。诗曰“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室安居聪敬听。老我策骢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家法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

绵宁穿上黄马褂,欢喜得在皇上跟前谢恩回来,第一个就冲到廿廿跟前来跪谢。

都将他阿玛给暂时抛到后头去了。

十五阿哥也是纳闷儿地主动跟了过来,看绵宁与廿廿相视而笑的模样,也是欢喜地叹口气,“怎么着,你们母子两个都有了秘密,倒要将我也给排在外头去了”

廿廿怕绵宁提到那日的比试会不好意思,这便大包大揽下来,俏皮地歪头盯着十五阿哥,“就怕十几岁小孩儿的童言稚语,让年过而立的阿哥爷不屑一听呢”

十五阿哥便是大笑,上前赞赏地拍拍绵宁的肩,另一只手却掐了廿廿的脸蛋儿去。

廿廿笑着冲绵宁眨眼,“也不瞧瞧,咱们家二哥儿用的是什么弓啊。这才当真是该出手时,如有天助呢。”

绵宁会意,也赶紧起身,向十五阿哥重新跪拜,“都是阿玛所赐神弓给儿子添力,儿子谢阿玛的大恩”

三人都是欢喜,相视而笑。

绵宁红着脸,小心瞟了十五阿哥一眼道“儿子无能,只得皇玛法赏赐双眼花翎。”

廿廿心下也是轻叹一声儿。绵宁这是介意十天前,皇上赏给绵庆的是三眼花翎;赏给元孙载锡的才是双眼花翎。

绵宁跟绵庆才是一辈的,载锡那是孙子辈了。绵宁是觉着自己只得双眼花翎,比不上绵庆去,心下不得劲儿了。

谁让绵宁是十五阿哥的独子呢,十岁的孩子心下将自己逼得很紧,总归希望不给阿玛丢脸去。

廿廿看一眼十五阿哥,这便含笑起身,走到绵宁面前,“我倒是记着,十天前皇上写的那首诗,是一首诗里提到了绵庆阿哥、载锡阿哥两个人去;而今日,皇上写诗,却是特为你一个人呀。”

绵宁一振,眸光里重又有了光彩去。

“况且,绵庆阿哥虽说是你同辈儿,可是他现在已经承袭王爵,乃是质郡王了。我的哥儿,你好像现在还是个光头阿哥哟。”

314 桦皮殿

314、

绵宁微微一震,眼中已是重又黑白明澈,已是豁然开朗。

廿廿含笑道,“宗藩之中,恩赏花翎原本就是惯例。郡王赏戴三眼花翎,那是应当应分,并非殊恩;倒是我的哥儿你啊,身为亲王之子,尚无封爵,已是能赏戴双眼花翎,才是难得。”

廿廿抬眸望向窗外,“哥儿,要我说,什么黄马褂、花翎的,都没什么金贵的。真正金贵的,是你射中的是鹿啊”

“还有一宗,哥儿可不能光想着花翎上是有几个眼儿,却忘了细细领会皇上诗中的深意去。若哥儿肯听我的,那哥儿最珍惜的便不是黄马褂、花翎这些身外之物,而应该是皇上的心意才是。”

绵宁便是一警,急忙垂首仔细回想皇玛父的诗中意。

“小额娘说的是所喜争先早二龄一句,是不是皇玛法是说他当年十二岁随着圣祖爷爷来木兰行围,曾在永安湃围场射熊;而儿子今年十岁,比皇玛法年幼了两岁去。”

廿廿回眸瞥十五阿哥一眼。

诗中的奥妙,廿廿想着或许阿哥爷更想亲自讲给哥儿听,毕竟这是一种父子之间的传承,需要心领神会。

可是廿廿瞧着十五阿哥却半点没有走过来揽走话茬儿的意思,反倒一双眼笑眯眯的睇着她,满是宽纵与认可。

廿廿明白,这是阿哥爷退让了,将这个机会给了她去。

绵宁是嫡福晋的独子,以她的身份,若能与绵宁相处得好,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廿廿感激地冲十五阿哥眨眨眼,这便含笑道,“哥儿见着这句了,说得真对。”

“可是哥儿却也别漏了前面儿那句去啊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室安居聪敬听。”

绵宁略有些迟疑。

廿廿笑道,“哥儿射中鹿的这道围,名为威逊格尔围。哥儿可明白这名儿的来历”

绵宁便是点头,“这是蒙古话。威逊是桦树皮之意,格尔乃室憩居宜之意。威逊格尔四字合在一处,便是桦皮室。”

“以此为名,乃是因为当年圣祖爷为孝庄文皇后于此,在林木清幽处建筑的行宫。且以桦树皮建造休息之地,乃是我祖宗遗法,圣祖爷爷以桦皮为行宫,亦是不忘祖宗创业根基之意。”

廿廿满意地轻叹一声,“所以啊,你能在此地射鹿,其意义便是非比寻常又哪里只是宫门外的一场比试所能相提并论的”

“有你这样的孙儿,皇上是可以安心向圣祖爷,向孝庄文皇后,向天上的列祖列宗告慰的子孙不忘家法,代代流传。”

当年的康熙爷,曾经的乾隆爷,如今的绵宁皇上在诗文里是在做这样一脉相承的比拟啊。

绵宁喉头一梗,一股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激动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唯有双腿跪地,向着皇上行宫的方向叩首,也向十五阿哥和廿廿行礼。

廿廿欣慰回眸,撞见十五阿哥满眼的温柔。

这晚,漫天星火。

“若不是你只比绵宁年长六岁去,爷都要忍不住说,你才更像是绵宁的本生额娘去了。”

廿廿忙抬手盖住十五阿哥的嘴去。

“爷又乱说天生母子,谁能代替。”

十五阿哥却是轻轻摇头,“虽说天生母子不能代替,却也有养母情分不亚于天生母子的。你忘了,庆贵妃额娘对我,便宛如又一位亲生额娘一般。”

廿廿认真点头,可是却随即也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我终究只比二哥儿大六岁,所以怎么都办不成额娘的事儿,倒更像是个姐姐罢了。”

十五阿哥半醉眯眼,“虽说你小,扮不来额娘的模样,可是你却当真将这孩子教得极好你呀,倒是天生当额娘的本事,年幼看来,已可母仪天下。”

廿廿更慌神儿了,连忙将另一只手也给堵在十五阿哥嘴上。

怎么一向谨慎的人,嘴上把门儿的都给撤了去

可是十五阿哥反倒将她小手给扯下来,紧紧攥在手里,贴在心口,“今晚爷就是想将这些说给你听去。”

“只因爷这几日看你对绵宁的种种,心下便唯有这样一番感慨,若不说给你听,爷自己心下都憋得慌。”

廿廿心下如何能不敢动,含笑点头,小手掌心儿将十五阿哥的心口摁了摁。

随即却还是眼波流转,“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啦爷尽管说,我却都不留存了呢”

十五阿哥欣慰,捉住廿廿的小手又摇晃了摇晃。

“你啊,明明这样小,却总是最懂帮我分忧。”

反倒是那些年长了的女子们,不知是不是岁月磨尽了心上的灵光去,原本澄澈透明的心,渐渐蒙满了俗世的尘埃,晦暗得叫他都要看不清去了。

偶然定神回眸,都会忍不住问问自己眼前这人,还是曾经那个眼清如水的女孩儿么

眼前这个人,是否还是当年他曾倾心以对,笃定要厮守终身的那个人啊

不,他不是怪她。

他是怪自己。

或许当年,就是自己错了,认错了人去。

幸好岁月流转,能再让他遇见一个眼波清澈的女孩儿去。如今拥她在怀,他心上的那片阴云终可薄了、散了。

九月,廿廿在随圣驾回京途中,接到了好消息。

之前被禁止出入的两位蒙古王公皇外孙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额驸丹巴多尔济终于得到了乾隆爷的宽赦。

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的父亲、和敬公主的额驸,原本是亲王,只是没有世袭罔替,所以乾隆四十年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承袭爵位的时候儿是郡王。

这一回因罪被削去郡王,乾隆爷施恩,赏给公爵衔。

丹巴多尔济原为固山贝子,同样是革去贝子,赏给公爵衔。

315、你可回来了

315、

同样都是革去王爵,赏给公爵,和敬公主之子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与额驸丹巴多尔济的情形又有所不同。

丹巴多尔济是从贝子降到公爵,一步而已;倒是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从郡王降到公爵,是连降数级了去。

并且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原本曾经在乾隆四十九年给子孙赚了个郡王的世袭罔替,本可以叫他的子子孙孙们都以郡王承袭,不用降袭,可是这次也一并被革去。

他的父亲、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曾经将好好儿的世袭罔替的达尔罕亲王给丢了,到了儿子这儿,便连郡王的世袭罔替也给丢了。

从此他们这一个宗支,后代承袭也只能是逐代降袭了。

综合算起来,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可比丹巴多尔济赔大了去。

因此一事,他额娘和敬公主也是一病不起。

虽然并不知病是真假,可惜八十一岁的老天子却还是并未因此而对这外孙手下留情。

廿廿听完消息,垂首静静莞尔。

十五阿哥骑马走过来,从车窗歪头看着廿廿,“他是个倔脾气,汗阿玛这回这般震怒,便也是因为他不肯服软。”

廿廿心下也是轻叹一声。

丹巴多尔济此次的罪名是在喀喇沁地界上,容许民人投资开挖煤矿。

可是丹巴多尔济本人就是喀喇沁左旗的扎萨克,也就是旗主子,若按着从前的老例儿,他就是喀喇沁左旗这片土地上的王。别说只是开挖个煤矿,便是干什么不行呢

只是如今要接受朝廷治辖,凡事总要先报请朝廷。而他就犯了牛脾气,不肯受旗里的署理扎萨克规劝,闹得那位署理扎萨克只得自裁了

煤矿事小,你外藩扎萨克不服朝廷辖制,这个罪就大了。

再说皇上待他不薄。从小就接进宫里养育不说,还先后指婚给了两位皇孙女去,可是他还是这般犯牛脾气,颇有忘恩负义之嫌,乾隆爷怎不发怒。

两个男人,都是极为要强之人,这便顶上牛了。

此时最好的办法,只是在等谁先服个软,让对方心里那个坎儿过去就结了。

十五阿哥歪头看着廿廿,静静微笑。

尽管她不肯说,他却都已经知道了。那日廿廿去看望了丹巴多尔济之后,次日丹巴多尔济就服了软,向汗阿玛递了请罪折子。

要不他汗阿玛也不会这么快就赦免了丹巴多尔济去,还赏给了公爵,并且继续叫乾清门行走。这便依旧还是御前的红人儿。

廿廿知道十五阿哥看着她笑,她也有些儿不好意思,偏首过去瞪了十五阿哥一眼,“终究还是丹巴多尔济的身份贵重呗。他是喀喇沁左旗的王爷,而咱们所行走的这片围场的地界,当年就是喀喇沁、敖汉、翁牛特等部敬献给朝廷的。”

“汗阿玛行走在这片喀喇沁的献地之上,自然要回望丹巴多尔济父祖们对朝廷的忠诚,这便心一软,就赦免他了。”

十五阿哥听罢便也只是笑。

九月二十日,圣驾回到圆明园。

回京路上,朝廷接获奏报,廓尔喀滋扰西边。

乾隆爷年事已高,十五阿哥便先带着廿廿等回宫议事。

因战事紧急,十五阿哥都来不及回所儿里看一眼,将廿廿她们送到门口,便急急转身去了。

廿廿怕十五阿哥着急,表面不能露出焦急来,待得目送十五阿哥而去,这才叹了口气。

“此时朝廷能领兵克敌的帅才,唯有福康安。只是今年是福康安母亲七十寿辰,皇上刚下旨叫福康安回京为母祝寿但愿西边的战事,没那么紧张。”

“是啊”刘佳氏陪着廿廿叹气。

倒是王佳氏,远远地看了廿廿一眼。

所儿里得了动静,不多时,侯佳氏带着几位小格格,并一众太监、婆子迎了出来。

廿廿是小侧福晋,按例嫡福晋和大侧福晋自然是不用出门相迎的。

廿廿冲侯佳氏点点头,“有劳侯庶福晋出门相迎,真叫我有些不敢当呢。”

侯佳氏尽管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拘着宫里的规矩,上前给廿廿行礼请安。

刘佳氏也赶忙主动与侯佳氏拉手行了个平礼,王佳氏跟着也给侯佳氏行礼问安。

这一会儿的工夫,廿廿目光又在侯佳氏身后扫过一眼。

有一点不对劲儿。

嫡福晋和骨朵儿身份在她之上,自不必出门相迎,但是家里还有沈佳氏呢。

沈佳氏虽说是阿哥爷身边的老人儿,资历是比廿廿深厚,但是终究身份有别,廿廿是福晋,沈佳氏只是官女子。故此沈佳氏是必须得出门相迎的。

可是此时此刻,侯佳氏只有自己一个人出来。侯佳氏的后头并不见沈佳氏。

廿廿心下一沉,赶忙去看几位格格。

三格格、四格格都来了,偏不见沈佳氏所出的五格格。

廿廿蹙眉,也顾不上王佳氏她们那边正在问安说话,这便抬步就往里走。

侯佳氏不由得轻嗤一声,“越发的了不得了”

走入回廊,廿廿朝着嫡福晋的正房去。

星桂小碎步跟上来,低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廿廿深吸一口气,“许是我想多了。不过,只觉今儿门外的人少了些,有点儿冷清。”

星桂这便会意,“对啊,沈格格怎没来”

院子终究不大,说着话便已到了正房前,廿廿极快地回眸,瞥向东厢房去。

凭骨朵儿的性子,这会子纵然端着不肯出来,可是却也必定会在窗子里往外看的。

可是东厢房,却有些静了。

正房的含月、望月等人都赶紧给廿廿行礼请安,望月进内去通禀。

廿廿笑着对含月说,“我这一走,心下颇为想念。我今儿回来,给大家伙儿都带了些玩意儿。这会子正好儿给嫡福晋请安,不如请姑娘到各房都去知会一声儿,请大家都过来相见叙话吧。”

含月面上露出微微尴尬之色。

幸好望月已经由内出来了,向廿廿回话儿,“嫡福晋请小侧福晋进内呢。”

廿廿迈入门槛,急急往里走。

点额在明间炕边站起身来,伸手向着廿廿,却是哽咽道,“妹妹,你可回来了。”

316、恨极

廿廿心下一跳,却也因之而落回实地去。

这世上的凡事,不管是好是坏,只要已经发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都要好过只能提心吊胆着胡思乱想。

廿廿忙上前扶住点额去,“嫡福晋这是怎么了”

点额攥住廿廿的手,已是泪如雨下,“妹妹,家里出事了。”

“竟是怎么了”

廿廿先扶着点额坐下,用自己的帕子替点额拭泪,“嫡福晋不管有什么事,慢慢说就是。阿哥爷回来了,皇上更回来了,不管出了什么事,自然都有二位主子替咱们做主。”

“倒是嫡福晋你自己身子还需要将养,不能这么伤心动气,更不能这么掉眼泪啊。”

点额有了廿廿拭泪,终于缓缓平静下来些儿。

她倚着迎手枕,叹息着摇头,“咱们都劝大侧福晋,不必查了。那终究病的是你,你自己对你自己的身子最清楚,你都说没事了,不是被人所害,可是她非要没完没了。”

“你走了,阿哥爷也走了,这个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病秧子,也节制不住她。她查得越发厉害,谁都不放过。查来查去,倒也叫咱们家里人都明白了,她查的根本就不是你的那场病,她查的是她自己个儿去年的那件事。”

“她是认定了,去年的事另有蹊跷,是有旁人害她。故此她分明是打着你的名头,来为她自己办事。”

廿廿深深吸气。

她先发现异样的,是沈佳氏和五格格的失踪;嫡福晋的话,却是从骨朵儿来说起。

骨朵儿会这么办,她不意外,她也早看出来了。故此这次离京,她才一改惯例,将星桂、星楣都给带走了。

她就是怕她不在京的时候儿,骨朵儿将对她的怨气撒在星桂和星楣两个身上。

当人心有怨气的时候儿,便看着谁都是面目可憎的吧。

点额哽咽了一会儿,抬眸静静看廿廿一眼。

“她查得仔细,老天长眼,还真的叫她发现了些儿蛛丝马迹去当然这也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当初她并不肯向我泄露半个字去。直到那日她冲到沈佳氏的房里,与沈佳氏吵起来,闹到有些不可开交,我不得不去过问,这才知道,大侧福晋是查到了沈佳氏的头上去了。”

“竟是这样”廿廿也是一震。

点额也是点头,“妹妹,你也是不肯相信的,是不是我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终究啊沈佳氏已经是阿哥爷身边儿多少年的老人儿了。若说咱们女人家,有些爱拈酸吃醋的,那也毕竟都是年纪小的时候儿,心眼儿放不开才办的事儿。”

“可是沈佳氏她都什么年岁了,她若要争宠,她也犯不上要这会子才闹起来,而且还是要跟大侧福晋争宠终究福晋就是福晋,官女子就是官女子,身份有别,哪里有官女子跟福晋争宠的道理”

“再说,沈佳氏自己好歹已经有了五格格,这一辈子也算有了依靠;倒是咱们大侧福晋尚无所出。若是有人想要争的话,也是大侧福晋心下羡慕沈佳氏才是,不是又怎么会颠倒过来,成了沈佳氏来算计大侧福晋”

廿廿心下也是砰砰直跳。

骨朵儿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本不意外,可是她只是也猜错了人去。

她本以为,骨朵儿那个要去拼命的人,是侯佳氏。

单辟出一个沈佳氏掺和进来,廿廿虽然并非全然意外,却也还是有些预估不足。

廿廿这便点头,“嫡福晋说的是。况且若是沈姐姐要与大侧福晋争宠的话,沈姐姐为何不直接冲着大侧福晋来,反倒是加害了侯姐姐的六格格去”

廿廿沉重地闭了闭眼,“小妹愚钝,此时心惊肉跳,脑筋已是缠在一起,一团乱绪,怎么都理不清了。”

点额安慰地拍拍廿廿的手,“是啊,我彼时何尝不是如此便是我比你年长些岁数,可是这些年我这身子也不济,血虚眩晕,脑力也是跟不上的。”

“我问了大侧福晋,看她为何那般指责,可是大侧福晋所能强调的,也只是沈佳氏的阿玛是内务府大臣,当日花园子里负责侍弄花草的园户,都是听从沈佳氏的阿玛吩咐的。”

“沈佳氏听罢,自然不依,反驳说内务府大臣这样多,花园子里的园户又是要分多少拨儿的。再说她阿玛本也不是管园户的,便就同在内务府当差,也不能就这样瓜田李下之嫌就给扣了罪名去。”

“沈佳氏的话,我听着也有道理,这便追问大侧福晋,可还有旁的证据。大侧福晋只又提出一个人证来,便是咱们五格格的嬷嬷来”

“可是沈佳氏也说了,五格格的嬷嬷分明是被大侧福晋给丢进慎刑司,活活儿给打成了个血人儿去那嬷嬷是五格格从小的奶口,情谊深厚,叫大侧福晋这一关、一用刑,五格格都给吓坏了,多少天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儿。”

廿廿也闭上眼,心下一片灰烬。

女人啊,太想自己有孩子,用孩子来固宠,却都将别人的孩子视作了草芥。别说没有半点疼惜,甚至还要如这般反过来借题发挥,将那孩子吓坏了才觉着自己心下舒坦。

可是对于阿哥爷来说呢,对于皇上来说呢,对于大清江山来说呢这些孩子,哪一个不是皇家子孙,不是金枝玉叶

“那后来呢”廿廿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点额深深垂首,苦叹着摇头,“那日我原本是想着息事宁人。虽说大侧福晋的推断也有那么几分道理,终究沈佳氏的阿玛的确是有内务府大臣衔;可是毕竟大侧福晋除了屈打成招之外,并无旁的真凭实据啊。”

“可是,也许是我的处置方式叫大侧福晋失望了吧。那日我的劝解非但没能叫大侧福晋暂时平息下怒火来,再回去找真凭实据;她反倒是那日怨恨到了极点去。”

点额说着,虚弱得都有些睁不开眼了,勉强捉着廿廿的手,“八月十三,汗阿玛的万寿大喜,留京的额娘们都到园子里去赏戏。”

“我动不得,不曾去,便叫她们几个去了。谁知她们两个这一去,便都没再能回来。”

317、双亡

廿廿愣愣听着,“两个都不曾回来还请嫡福晋明示,小妹怎么竟都听不懂了呢”

点额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当日如何不是也如你一般,如遭雷轰,怎么都不敢相信。”

点额闭上眼睛,“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在下圆明园居住期间,趁着我不在那边,大侧福晋自己可以做主,这便又去找沈佳氏的麻烦。”

“沈佳氏也是个不让份儿的,自不肯忍辱;兼之她原本又恨大侧福晋刑问了五格格的嬷嬷,惊吓着了五格格去,故此她便与大侧福晋争执起来。”

说到这些事儿,点额神情里都是倦怠。

她摇头道,“沈佳氏还好,终是汉姓人,可是咱们大侧福晋终究是咱们满洲格格,一言不合,这便干脆动起手来。”

“偏园子里海子众多,两人居处旁都临着水,结果两人厮打着,竟是一同落了水去”

廿廿只觉喉咙被一直无形的手给掐着,上不来气儿,也说不出话来。

点额黯然垂泪,低低哽咽,“偏还是发生在皇上万寿节当日,我又不在园子里。便是她们两个身边儿的女子、太监知道都是救不得了,却也都顾忌着阿哥爷的声望,故此不敢声张。只悄悄儿从圆明园送信儿回宫来。”

“可是圆明园跟宫里的距离又不短,等人送信儿回来,都是深夜了。宫禁落锁,他们也不敢直说,待得第二天宫门开了才得进来等我知道,便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这身子偏不济事,一听这消息,我自己先躺倒了。还是多亏侯佳氏在家,她立时赶过去,帮我将她们两个的后事料理了。”

“便是对外,等阿哥爷回来,我也只敢说一声儿是她们两个临水散心的时候儿,不小心失足落水,决不能叫外人知道内里的缘由。”

“终究家丑不可外扬,况且如今皇上年岁大了,已是到了咱们阿哥爷前程最为要紧的时候儿妹妹,咱们切切不能叫外人知道一星半点儿去,你说对不对”

廿廿轻轻闭上眼,心底虽乱,却也终究还是发狠地点了点头。

点额这才松一口气去,“可是我敢瞒着外头,瞒着皇上,却也终究不愿瞒着你。我盼着你回来,你回来我好歹还能有个人去说说这个话儿这后院里,终究除了你之外,我是都不敢相信第二个人去了。”

廿廿缓缓垂眸,“嫡福晋忘了,还有侯佳氏呢大侧福晋和沈佳氏两位姐姐的后事,不是姐姐叫她去处理的么。那边一切情形,她都亲眼见到了。”

点额便也是一声哽咽,“谁说不是我自是也不想叫她知道的只是,彼时家里已经没有旁人,我更恨我这身子不济事,便也唯有侯佳氏一人能用了。”

点额抬眸,含泪凝视廿廿,“只要侯佳氏懂事,守口如瓶,那咱们就不用担心她啊,终究也是咱们阿哥爷的庶福晋啊,所谓同气连枝、休戚与共,这个道理我相信她是明白的。”

刚回京的头三日里,十五阿哥会同留京办事的王大臣们,将出巡期间内送到京城的所有没来得及送到行宫去的廓尔喀之事的战报梳理了一遍。

待得十五阿哥回到所儿里来,已是三日后。

廿廿知道,嫡福晋便是将对她说的最后的那几句话禀告给了十五阿哥听。

虽说这一下子阿哥爷便失去了一妻一妾,可是此时廓尔喀战事紧急,十五阿哥纵然也亲自赴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致奠,但是十五阿哥却也着实无法分心细究。

这几天内,但凡嫡福晋要与阿哥爷说这事儿的场合,廿廿全都避开了。

廿廿甚至这几天都没有主动去见十五阿哥。

若是见了阿哥爷,她又要说什么呢

这几日周氏瞧出廿廿有些上火来,这便也是叹息,“说到底,还是大侧福晋和沈格格都不在阿哥爷心上。若当真是心上的人,阿哥爷不至于如此。”

廿廿转眸望向窗外,“又何尝不是阿哥爷与嫡福晋夫妻情深,阿哥爷更情愿相信嫡福晋的话,为了维护嫡福晋的威望便也不肯用一个字儿来质疑。”

倒是星桂轻轻提醒道,“主子爷看似维护的是嫡福晋的威望,可是追根究底,主子爷何尝维护的不是皇上的威望终究,嫡福晋是皇上亲赐给主子爷的啊。”

星楣却有些不同意,“那,大侧福晋不也是皇上亲赐给主子爷的怎地主子爷就能容得大侧福晋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去”

廿廿回眸望一眼星桂,便也是悄然叹一口气道,“且不说嫡福晋乃是一娶福晋,为阿哥爷元配;再说,她还是咱们二哥儿的本生额娘。”

“此外,大侧福晋与嫡福晋所差的,还有一宗当年为阿哥爷选中嫡福晋的,除了皇上之外,还有令懿皇贵妃、皇太后啊。”

廿廿说完这话,自己心下也是一警,忙道,“况且你们这话也都不对,拿大侧福晋与嫡福晋比什么呢此事发生前后,嫡福晋全都不在跟前,你们便也不准这么将嫡福晋往里对比的话了。”

廿廿眼波低垂,“若这话还是止不住,便是要拿人与大侧福晋比对,你们从此也只准用我来比对,不准再攀挂嫡福晋去了。”

这阿哥所的后院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说错一个字都是杀身之祸。

周氏、星楣、星桂三人也都是一震,急忙都起身向廿廿行礼。

“奴才记下了,还请格格放心。”

待得这事儿平息下来,廿廿才带着周氏,赴兆祥所看望了五格格去。

便是这一行,廿廿还是事先请了嫡福晋的示下的。

从此后,阿哥爷的后院里,只剩下嫡福晋和她两位福晋。

实则兆祥所原本共有四所,原本在宁寿宫北边儿,从前也为皇子皇孙、公主格格们的居所。当年五阿哥永琪便是赐居兆祥所,而且死在里头的。

只是如今皇上内禅在即,重修宁寿宫,故此兆祥所也挪了地方儿,又往北去,放在神武门内的一个院子里了。

这般,撷芳殿在宫里东南,兆祥所在东北,从南往北去,几乎要纵贯整个内廷的东区,路途不近。

可是廿廿却没叫备轿,倒想自己走走。

318、遇见

318、

十月的京师,已经落了雪。

一片一片,洁白无瑕;却又轻若无骨,落下来就化了。

就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可是这些化了的还是好的,总归好过落在地上,被践踏得粉身碎骨,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去。

“格格,天儿冷,仔细着凉。”

周氏轻叹口气,伸手过来帮廿廿将大毛的披风领子又立了立,将风帽遮得严实些。

廿廿笑一声,口中的热气呵出去,变成一道轻烟。

不会着凉的,因为这天儿啊,都不是最冷的。

最冷的,在心里,哪里是轻飘飘的雪片子,而早就凝冻成了冰疙瘩去。

“格格还替大侧福晋和沈格格难受呢”

廿廿静了静,却是摇头,“说到底,她们自己何尝不是自己先授人以柄”

便如骨朵儿,她已是几次三番提醒骨朵儿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否则便是自己树敌可是骨朵儿就是不肯,就是非要借机生事,就是非要在自己明明羽翼未丰的时候还要弄权自重

这是宫里,不是不能斗,不是不该查,只是首先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若分量还不够,那便是时机还没到。便该卧薪尝胆、暗中等待,又怎么能不自量力,弄权自重,公然先挑起战局去

那到头来,不过是将自己的几斤几两都暴露出来罢了。

“空城计”不是那么好唱,这世上仅仅有一个诸葛孔明而已你想要唱,你先将自己跟诸葛孔明比一比,看自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诸葛孔明再说

周氏也是深深叹息,“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就凭大侧福晋那性子啊,走到这一步上都是迟早的事。”

“原本去年她就已经是这个命数了,可是她幸运,还能碰见格格帮她周全着可惜她却不知道惜福,不过一年之间,就忘了自己的疼,反倒与格格撕破了脸去。”

“终究还是她福薄,这一生的福薄,不过这么一年的光景罢了。”

廿廿轻轻摇头,“我也有失算的地方儿。便如这个沈佳氏,我也从前疏漏了。如今她冷不丁出了事,我竟也无从瞧出内里的究竟来。”

“还有大侧福晋认定去年的事是她所为,目下看起来也是这般的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一则,沈佳氏的父亲是内务府大臣衔,有条件指使花园子里的园户去;

二则,沈佳氏是老人儿,眼看着自己青春渐老,便是好容易得了个格格,可是却一向在阿哥爷心里没什么地位。心急之下,自是什么事儿都可能做得出来。

三来,沈佳氏得了五格格的时候儿,正是大侧福晋嫁进来的那一年。沈佳氏等于是赶在大侧福晋成婚的当年,诞下格格,抢尽了大侧福晋的风头去,甚至给了大侧福晋羞辱去两人的心结,这么明晃晃地摆着。

四来,沈佳氏诞育五格格,侯佳氏诞育六格格,两人都只有一个女儿;且侯佳氏比沈佳氏年轻,更为得宠。且原本都是使女的出身,侯佳氏生生后来居上,这便有了理由让沈佳氏心下生怨,借机一石二鸟,既害了六格格,又拖大侧福晋下水去。

故此大侧福晋认准了是沈佳氏,怎么都是顺理成章。便是证据少些,骨朵儿也会就此认定了的。

这样,大侧福晋与沈佳氏的疙瘩便解不开了。争吵与厮打,甚至是共赴黄泉全都是迟早发生的事。便不是今年此时,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周氏叹口气,“奴才进宫晚,虽说是对沈格格的印象没那么深,不过奴才却也瞧出来,沈格格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她便是不像侯佳氏那么对格格当面不敬,却也时常在转身的时候儿,满眼的冷意”

“她心下也不知为何偏对格格有些怨气儿去。想来就是看格格年轻,又得阿哥爷的心。她自己渐渐人老珠黄,眼看着为自己和五格格也熬不到什么去,这便没来由地将怨气儿都扣在格格这儿。”

脚下的路再长,都比不过心里这条长长的路。

前方就到了兆祥所,廿廿点点头,“妈妈,先替我知会门上吧。”

周氏上前说话儿,廿廿自在地转头向西边儿长街望去。

此时迁址之后的兆祥所在东北角儿上,这便与当年十五阿哥成婚时所居的乾东五所很近了。当年阿哥爷是如何迎娶嫡福晋的,廿廿自是没赶上,可是她这一刻也不由得睹物而思。

天地之间,洋洋洒洒,玉屑织雾。

在那茫茫之间,有一对璧人相扶相携而来。

廿廿原本没看清是谁,只是从服饰隐约瞧出是皇家人。

长街笔直,避是避不开了,廿廿便也含笑转身迎着。

雪珠子一链一链地披散开去,却先是传来一个女子的轻轻惊呼之声,“奴才斗胆请问前面那位,可是十五爷家的小福晋主子”

随着女子的声音,她身旁的男子身形便是一窒,在原地停了一步。

只是已经走到了此处,避无可避,便也只有继续走上前来。

廿廿心里已经隐约有了数儿,自管从容轻笑,“是我。那边是谁”

终于,近了,又近了。

那女子肚腹高隆,在身畔男子小心翼翼的扶持下,笑意嫣然。

正是绵偲与侍妾香叶。

原来是迁址过的兆祥所,不仅与乾东五所离得近,这便与绵偲所居的东北长房距离也不远了。

绵偲略微有些尴尬,又兼扶着香叶,这便没有立即上前请安。

倒是香叶不顾雪天路滑,撑着肚子赶紧抢步上前。大雪地里,竟然是双膝跪倒,请双腿跪安。

“奴才请十五阿哥侧福晋主子的大安”

廿廿以为自己眼花,在还没看清眼前女孩儿的相貌之前,却先看见一对晶莹的珠泪从女孩儿颊边快速滑下。

廿廿赶忙上前,亲自伸手扶起女孩儿来。

这一跪一扶之间,倒是绵偲的手也在香叶手肘之间,便与廿廿的手不经意地彼此交错滑过

绵偲便又是重重一震,神色之间已经有些失措。

还是廿廿依旧冷静,含笑道,“姑娘快起来。我倒还不知姑娘名姓,都不好意思受你的礼。”

319、开枝散叶

“她叫香叶”

绵偲抢先答,“她是,我额娘她”

廿廿早已从质亲王家五格格那知道了这事儿,况且眼前绵偲说得着实有些艰涩,她便也心下不忍,便只淡淡含笑道,“我听你十五叔说起了,是你额娘怜你从小孤苦,身边儿自该多个伴儿去。”

廿廿握着香叶的手,左看右看,“好姑娘,名儿也好。合该是给你们阿哥爷开枝散叶的,当真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绵偲心头却是一梗。

廿廿这话,是化用了莲;可是他却如何能忘得了,当年十公主宫门外的长街里,左右来风,那个刚刚受了自家姐妹联手孤立的小小女孩儿,倔强而坚强地亭亭玉立着,那才是水中清荷的模样儿啊。

“回小婶子的话儿,”他像是堵了气的孩子,急着将话茬儿给拉回来,不愿廿廿与香叶多说话,只想自己与廿廿多说几句去似的。

廿廿便也抬眸瞧他。

他窘了,不过幸好这漫天飞雪,扑簌簌地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眼底的窘迫去。

他垂首急急道,“今儿下雪,她难得身子稳当些,便说想出来赏雪。侄子这才陪她出来散散,倒不成想遇见了小婶子。”

“是侄子不孝,侄子原本该先去给十五叔和身子们请安才是,不该是今日这般偶遇了,才能上前给小婶子行礼”

绵偲语气中的凄苦和寂寥,如这漫天的雪片子一样,扑簌簌直落下来,覆盖了人眼去。

廿廿忍住轻叹,只含笑道,“都是一家子的骨肉,说这些便是外道了。“

“再说你原本能时常见着你十五叔,你更在上书房里与绵宁一班念书只要你们叔侄、兄弟之间相处和睦,这便已是足够。至于女眷之间,年节伏腊也常常欢聚,共座一处拉拉家常也就是了。”

香叶听着,露出满眼的渴望来,不由得小声说,“不知,等来日孩子落了地儿之后,奴才是否也能有幸,时常去给小婶子请安”

“这样便也全了我们阿哥爷的心愿去”

廿廿毫不犹豫便答,“好啊”

绵偲却紧张道,“这怎使得”

香叶面色微微一白,急忙道,“是奴才说错话了是福晋、奶奶们共座欢聚,奴才是官女子,如何有资格。”

廿廿深吸口气,便也安慰道,“你家奶奶想来也不该是这样小气之人”

廿廿这么说,心里自是腹诽的雅馨当然是这样的小气之人。

只是奶奶便怎么着,也还是都哥儿们说了才算数。只要绵偲压服得住,再加上香叶若能一举得男的话,那这香叶就自然是有地位的。

便是将来请封侧福晋都是有的,又岂止是出来共座欢聚这么简单呢

“小九阿哥,你说呢”廿廿扬眸凝着绵偲。

纷纷扬扬的玉屑,如密密匝匝的珠帘,将对面而立的两个人,都隔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廿廿只能看见绵偲低低垂下头去,点了点头,“小婶子说的对。”

周氏从兆祥所门上回来,见了绵偲,也赶紧上前请安。

廿廿含笑道,“我还有事,小九阿哥便也陪香叶姑娘继续赏雪吧。”

“只是这会子香叶姑娘怀着身子,这般天冷路滑,小九阿哥用心照料才是。”

周氏扶着廿廿走上门阶,兆祥所里的太监、嬷嬷们早都跪了一大片。

廿廿站在阶上,约略回眸。

只见绵偲扶着香叶,两人依旧立在雪中,未曾离去。

廿廿心下也是涌起说不出的淡淡惆怅,轻叹一声,先抬步进门去了。

随着大门关严,隔断了门内门外的两个世界去。

周氏因进宫晚,对廿廿与绵偲年少时候儿的情谊倒不大了解。

只是周氏也是知道雅馨对廿廿刻薄之处的。

周氏不由得轻声道,“十六房的雅馨格格如今便是外头那位皇孙阿哥的嫡福晋吧按说他们跟格格与主子爷本是亲上加亲的,如今那位哥儿又跟咱们二哥儿一处念书若能多亲多近,自是多好的事。”

“可惜奴才瞧着,都是外头那位姑娘更愿意主动跟格格亲近,原比雅馨姑娘那一家子的骨肉还更上赶着了。”

廿廿也是轻叹一声,“他们是十二阿哥家的嗣子,如今十二阿哥、十二福晋都不在了,原本咱们家阿哥爷也是希望咱们家能与他们十二阿哥家多亲多近的”

“只是可惜,这世上的凡事并非都从人愿罢了。”

周氏也叹口气,“说来也是叫人纳闷儿,雅馨姑娘与格格你本是同岁,又是同一年参加的挑选。原本她是十六房嫡系大宗的,房头最高,可是皇上却挑了格格你指配给咱们主子爷,倒将她指给了最不受待见的皇孙去了”

周氏纳闷儿才是正常的,因为廿廿从未对外人说过她与皇上的情分去。

除了皇上和她之外,刨除御前那些伺候的太监,也就是自家阿哥爷隐约查知,十七阿哥多少知道点儿其余人,便是最近亲的妈妈周氏,廿廿也都是守口如瓶。

所以在外人眼里,终究是怎么都参详不透皇上这般指配的玄奥去。

廿廿便也淡淡道,“兴许是皇上记着公主的情分,因我曾给公主侍读,这便将我指给了咱们家阿哥爷吧。”

周氏便也点了点头,“奴才瞧着,门外那位姑娘倒是个聪明的。她怕是也知道雅馨格格跟格格你打小儿的不睦来,这便挺着大肚子主动前来示好”

“想来这位姑娘跟雅馨格格在她们自家内院里,斗得也凶。只是这位姑娘终究身份低微,故此她才想着要投靠着格格些儿”

廿廿点头,“妈妈说的没错,这个姑娘别看生得楚楚可怜,不过的确是个聪明的。”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聪明的,也不会被绵偲的额娘李佳氏侧福晋给选中了,放在绵偲屋里头了。

不过聪明就好,与聪明人办事总是容易些儿的。

“于生养这事儿上,妈妈终归有经验。我估摸着,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开春,香叶就该临盆了。那从明儿起,我便给妈妈派个差事,您老隔三差五的,往这边来看看香叶姑娘来。”

320、养女

说着话儿,兆祥所的总管太监和大精奇嬷嬷已是引着廿廿和周氏到了自家五格格的房门前。

因是一家姐妹,故此五格格与刘佳氏所出的三格格、嫡福晋所出的四格格一处住着。

只是因为嫡庶有别,故此进门左右两边,四格格单住;三格格和五格格一起住,分南北炕。

三格格是大姐,自是住南边炕;五格格是小妹,住北边儿炕。

此时已是冬日,便是屋子里熏了炕、烧了地龙,明间里也笼着炭盆,可是北炕还是比南炕冷朔风从北窗户来,寒意敲打着窗棂,总是窗户纸厚厚地蒙着,却也被寒意穿透了,肆意地奔袭进来。

五格格瑟缩在炕上,拢着毛褥子,一张小脸儿瘦成枯弱,一双眼孤苦无神。

才六岁的孩子,失了额娘,自如天塌地陷一般。

廿廿上前,伸开手臂,“五妞儿”

五格格微微一怔,便如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廿廿的怀里,嚎啕大哭,“额娘”

一个六岁的女孩儿,不仅没了额娘,连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口嬷嬷也没了,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

原本因为沈佳氏的缘故,廿廿嫁进来之后,这个五格格与她也不算亲近;可是这一刻,那孩子却是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软软的身子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依偎着她。

廿廿心底,被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情愫击中。

她伸手帮五格格拭泪,“五妞不哭,还有额娘,额娘在。”

便是因为这样一声额娘,而不是“小额娘”,廿廿回了撷芳殿去,便去求十五阿哥和嫡福晋。

“五格格生在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我是十月十,她是十一月十一,阿哥爷和嫡福晋瞧,这便是注定与我有缘的。我便想着,阿哥爷和嫡福晋可否给妾身一个恩典,就将五格格交给我,叫我抚养了吧”

“哦你想抚养五妞儿”

当着嫡福晋的面儿,十五阿哥没急着作答,反倒是先回眸去瞧嫡福晋,嘴上还是对着廿廿说话儿“怨不得你今儿下着雪,还要去兆祥所看五妞儿,原来你心下已经有了这个决定。”

廿廿心下一动,便也不好意思地赶紧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哥爷去。”

点额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是迎着十五阿哥的目光,淡淡一笑。

“我倒觉着,此事小侧福晋实则都不用问我,甚至也不用问阿哥爷的意思小侧福晋本就是福晋,咱们家这些孩子也全都是小侧福晋的孩子啊。”

“再说,此时沈佳氏已经不在了,五妞儿也还小,自然也该有额娘看顾着。”

点额说着,亲热地伸出手去握住廿廿的手,将廿廿拉到她身边儿,肩膀挨着肩膀坐着,“我身边有咱们四妞,刘佳氏身边儿也有三妞,那五妞自然就该由小侧福晋你抚养着。”

“这是理所当然,更是名正言顺,又何必你还如此正式地来回过阿哥爷和我呢”

廿廿便自欢喜道,“这么说,阿哥爷和嫡福晋这便是答应了”

廿廿说着便赶忙欢喜地起身行礼,“妾身谢过阿哥爷和嫡福晋”

点额含笑摇头,“瞧你,又说这些客套的话”

“你说得对,便冲着五妞儿生在十一月十一,这便当真是与你有缘的,将五妞儿托付给你去,阿哥爷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她的去”

“只是一宗”点额冲廿廿眨眨眼,“你只比她大十岁呀,虽说辈分上是额娘,可是终究十岁可不够诞育孩儿的,若叫你去抚养这么大的孩子去,会不会倒辛苦你去了”

廿廿红着脸赶紧道,“实则兆祥所里还有那么多嬷嬷呢,咱们家里也还有嫡福晋和九姐姐你们教着我,我也不过时常过去看顾一眼,问问寒暖罢了,倒不用我亲自做什么去。”

点额便是含笑点头,歪头对十五阿哥说,“那妾身就做了这个主了”

十五阿哥轻哼而笑,“这是家里事,大福晋看着办就好。”

十五阿哥说完,便自起身,“我还有事,你们说话儿吧。”

点额笑了笑,伸手推了廿廿一把,“替我去送送阿哥爷这屋外头雪寒风冷,我连门儿都不敢出了。”

廿廿领命尾随着十五阿哥出来,一直送到垂花门口。

十五阿哥左右看看,借着雪雾簌簌,伸手捏捏廿廿的手。

“宫里的屋子都有规制,以东为尊。如今骨朵儿不在了,东边儿屋子空出来,按说得叫你挪过去。”

“可是我也怕你忌讳,这便给挡了。我现下要先问问你的心思,你是想挪到东头儿去,还是想继续住着自己的屋子”

廿廿便也赶紧点头,“爷说的对大侧福晋那边的屋子,我还是不去了。我在西头儿住的挺好的,就不必挪动了吧。”

廿廿冲十五阿哥眨眨眼,小声说,“况且我觉着,便是这撷芳殿里,咱们也住不多久了。到时候要挪动就一起都挪动了,何苦现在还要折腾一回”

十五阿哥会意,长眉高挑,却也是轻笑一声,伸手刮了廿廿鼻子一记。

窗外的雪,下得格外急了。

点额在屋内缓缓解下额上的勒子。

“含月啊,你方才听见阿哥爷叫我什么来着”

“嗯”含月愣了一下儿,努力回想一回,才微微皱了皱眉,“奴才隐约听着,主子爷喊的好像是大福晋。”

点额笑了,笑得苦涩,“是,我听着也是这么个音儿。”

含月忙道,“怕是主子爷顺嘴叫混了吧兴许主子爷是想说大侧福晋来着。”

点额却是摇摇头,“阿哥爷又怎么会是粗心说错话的人阿哥爷但凡说什么,必定都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既然说了,便是定了。”

含月走过来蹲在点额膝边,“主子也别多想。当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还在关东老皇宫的时候儿,未定后宫位分之时,还不是正宫依旧称作大福晋的”

点额叹口气,“这话倒是没错,我的身份没改。”

“改的,只是小侧福晋的身份罢了阿哥爷对她的称呼里,已是将那个侧字给撤了啊。”

大宝贝、小宝贝们都节日快乐哟明天见

321、亦敌亦友

廓尔喀与唐古特在雪域的战事愈演愈烈。

九月间,廓尔喀竟围攻扎什伦布寺,虽被朝廷官兵击退,但是廓尔喀贼匪撤退之中焚烧百姓存谷,造成不小的伤亡。

十一月间,朝廷终于还是决定,派福康安带领巴图鲁、侍卫、章京等带兵进剿。

此时朝廷用兵,福康安军功最隆、大战所胜最多。

主将福康安被授予将军,副将海兰察、奎林授予参赞。

乾隆爷恨恼廓尔喀的不敬,限令福康安速胜,要求他从京师四十日内赶到藏中。

为此战事,京中冬至节的行礼都止了,八十一岁的乾隆爷只遥望着西南的捷报。

自从九月回京以来,因这廓尔喀的战事,十五阿哥全副心力都放在辅佐乾隆爷,为皇父分忧那边,多日不曾回家来。

便是好些天回家一趟,都是来去匆匆,很多时候就是换换衣裳,慰问点额和廿廿两句就走了。

廿廿抚养了五格格,虽不是在身边儿住着,但是每日里叫人去问着,这便心下也多了一份牵挂,倒也不觉得寂寞了。

冰寒冬日,廿廿一副关起门窗来不理外事的模样,可是廿廿却也知道,福康安在临出师之前,还是设法见了十五阿哥。

有些陈年往事不该提起,所以廿廿只隐约觉着自家阿哥爷跟福康安之间的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两个人,仿佛颇有些芥蒂,彼此不买账;

可是当福康安每次离京赴任,尤其是要带兵去打仗的时候儿,都会在离京之前,见一回十五阿哥。

两人之间的这种感觉有一点点像十五阿哥与和珅之间的不睦;却又不是一回事。

十五阿哥与和珅,是积怨日深;而十五阿哥与福康安,则又仿佛似敌似友。

廿廿也曾想过,或许是因为福康安的弟弟福长安

福长安显然与和珅一派,福长安又年轻,时常随侍皇上左右,与十五阿哥几乎是朝夕相对十五阿哥看不惯福长安,故此才迁怒给福康安

可回头一想又不对劲,福长安与福康安虽是亲兄弟,却不是一母所生。

福长安为庶出,自幼便与福康安不睦。

后来福康安屡次三番被和珅算计,身为亲弟,福长安不但不帮,甚至反过来还跟和珅站在一起。

既然他们两兄弟只剩下血缘关系,实则并不手足相连,那十五阿哥便也没有必要为了福长安而心下与福康安结怨才是。

廿廿终究年纪小,进宫晚,一时无法参透这二位爷们儿之前缘何如此。却也不好问,也不知道该向谁去问,这便也小心地裹在心里,慢慢儿地去体会罢了。

虽说阿哥爷匆匆来去,并未详说福康安究竟与他说过什么,可是廿廿私下里倒也能大概猜着一点儿。

今年是福康安母亲七十大寿,若不是廓尔喀与唐古特起了战事,朝廷需要福康安去速剿,那么福康安原本此时应该是留在京里替母做寿的。

福康安必定是临走将替母做寿之事拜托给了十五阿哥。

尽管儿子不在家,若得皇子道贺,尤其是如今身份越发贵重的十五阿哥的道贺,想来老福晋心下也能宽怀。

还有一宗廿廿想,福康安何尝不是为了提防着和珅去。

这些年福康安在外带兵打仗,和珅在背后捅刀子的事儿没少发生过。

而朝中能与和珅抗衡者,阿桂虽位高权重,然则终究年纪大了;其余王杰等人,终究地位不够,或者为汉大臣。

福康安如何不明白,他真正能信得过、能帮他看守住后方的,唯有十五阿哥一人而已。

廿廿心底下这个谜题,还是在福康安带兵出师走了之后,在过年的时候儿见着了在乾清门行走的丹巴多尔济的时候儿,才解开的。

过年前后,廿廿多有机会到皇上跟前行礼,这便遇见了乾清门行走的丹巴多尔济。

丹巴多尔济见着廿廿,倒是有些意外,寻了机会私下里道,“没想到,你到皇上跟前来竟然这么频”

不是御前的人,是怎么都不会知道廿廿与乾隆爷的情谊的。从前丹巴多尔济在自己游牧地上是管旗的扎萨克,不到皇上跟前来伺候;这回被革了扎萨克,命乾清门行走,这才反倒成了天子近卫,这便也是刚看着廿廿的来往。

廿廿含笑眨眨眼,“额驸虽说被革了王爵,不过却换来到圣上跟前来执卫依我看,倒是明降暗升了呢。”

丹巴多尔济手把着腰带,抬头看一眼这九重宫阙,也是深深叹了口气。

“不瞒你说,我也这样想。我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这么着倒像是回家了呢。”

廿廿的眼圈儿便又是一潮。

对于一位蒙古王爷来说,原本草原才该是家。可是眼前这位额驸这么说,便可见他舍不下年少时候儿的记忆。

而在那段记忆里有他的原配之妻,当年与七公主一起长大的绵锦格格啊。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散了,越来越少了。”丹巴多尔济,堂堂的蒙古汉子,这一刻眼角也是有泪。

他也极力克制着,“嘿”了一声,“麒麟保刚回京,还说要一起好好喝一场,结果还没等见面,就又带兵走了。”

廿廿微微一怔,“麒麟保”

转念一想,刚刚带兵走的人,自是福康安。

“额驸说的是嘉勇公富康安么”

丹巴多尔济叹息一声,“七额驸、九额驸、我、麒麟保四人乃是同岁,从小都一起在宫里长大。要说起你家阿哥爷啊,那会子还只是个跟在我们几个股后头瞎跑的小孩儿”

丹巴多尔济的语气里满是感喟,廿廿听来却不由得莞尔。

丹巴多尔济又叹息一声,“七公主是长姐,你们家阿哥爷从小儿就跟扭股糖似的黏着七公主,走哪儿跟哪儿。七公主也是最为疼爱你们家阿哥爷,到哪儿都要带着他去我们自是都哄着你家阿哥爷玩儿,也就麒麟保一个不愿意。”

“他从小到大啊,最初有那么点子带兵打仗的计谋,全都用在防你们家阿哥爷身上了。”

322、亏欠

“嗄”廿廿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嘉勇公如此对我们家阿哥爷,这是所为何来啊”

福康安便再是孝贤皇后内侄,重臣傅恒之子,可终究是臣子的儿子,是奴才。

一个大臣之子怎么敢对一个皇子耍花招啊这得要多大的胆儿,更得需要多费解的一个原因去

丹巴多尔济便笑了,却莫测高深地半天不肯说话。

廿廿都急了,“额驸爷既然都说到这个话茬儿了,怎能就不说了”

丹巴多尔济收起笑谑,正色望住廿廿。

眼前的女孩儿虽年岁还小,可却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没有她当日到他府里与他说的那番话,他便还要跟皇上堵着气,怎么都不肯服软。

那到最后,皇上必定还得将他关回慎刑司去,甚至送交刑部都有可能。

哪儿有后来短短时日就赏给公爵,且还能回乾清门行走的待遇来。

况且还有皇上待他从小的那情分去呢,岂不是都要断干净了。

故此心里这话,他不能对旁人说,但是对她却还是肯说的。

当然更要紧的是,她还是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啊。而十五阿哥是七公主最最牵挂的人啊。

丹巴多尔济深吸一口气,还是红着眼圈儿道,“麒麟保上头两个哥哥都是额驸。”

廿廿点头。

福康安长兄福灵安为多罗额驸,次兄福隆安为和硕额驸。

这么想来,廿廿便也是微微一眯眼,“如此说来,嘉勇公原本也可以被指为额驸啊”

说到这儿,廿廿心下便是一动,“嘉勇公比七公主年长两岁,年岁倒是相当”

丹巴多尔济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赞叹,十五阿哥的这位侧福晋,虽说年纪小,却当真是水晶做的心窍一般。

“只是七公主早已指婚。”

廿廿张大了嘴去,“难道,难道”

廿廿都不敢明说了。

丹巴多尔济叹息一声,点点头,“年少情愫,猝不及防。麒麟保是忠勇公之子,孝贤皇后内侄、舒妃主子外甥,原本身份显赫,却终究怎么都比不得七额驸去”

廿廿点头,“而我们家阿哥爷从小与七公主感情深厚,因之也与七额驸情同手足,所以我们家阿哥爷怕是要拦着嘉勇公的”

丹巴多尔济用力点头,“正是如此。故此麒麟保也将他那天生的兵不厌诈的本事,从小都用来防备你们家阿哥爷了。因为只要有你们家阿哥爷在场,他便连跟七公主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十五阿哥从小聪慧,对麒麟保堪称严防死守。”

“偏七公主又最心疼你们家阿哥爷,你们家阿哥爷要拽着七公主走,七公主便走了多少回将麒麟保一个儿留在原地,伤心老半天。”

“哎哟”廿廿都忍不住捂着脸蹲地下了。

这故事她能想象到,也被感动到了;却也更被伤到了。

如今七公主早已不在,偏这人世间留下自家阿哥爷跟嘉勇公两个,依旧这么别别扭扭地活着。

因为此事,廿廿便也格外关注和珅那边的动静。

不管福康安自己是不是也的确有徇私枉法的事儿,但是现在他毕竟是带兵在外,为国靖边。这样的时候儿,若有人在主将背后捅刀子,这就不单是个人恩怨,而是置国土边疆的安危于不顾去。

为此,廿廿越发频频召宜安入内。

理由倒是现成儿的,如今五格格归了廿廿抚养,便召宜安入内陪伴五格格玩耍。

五格格失去了亲娘,正是难受的时候儿,需要有朋友来排遣。这个理由便是谁都不忍心拒绝的。

况且宜安如今的身份也方便,谁让她除了是十五阿哥侧福晋的义妹之外,更是和珅的侄女儿、十公主的小姑子呢。

宜安这身份,都原比廿廿召自己的妹子进宫更方便,没有人敢多做阻拦。

因与时常相聚,便不是廿廿自己还要问之前那一场病的事,宜安这姑娘自己的心思却重,便也自己还惦记着她伯父答应要帮廿廿查的事儿。

她这般时常在和珅面前提及,和珅不知廿廿的本意实则是要透过宜安来盯着他,他反倒以为廿廿这般频繁地叫宜安进宫去,是真的想要他履行当日的承诺去了。

便在年下,大家都筹备过年的热闹里,这日宜安进宫时神色便有些不对。

廿廿瞧出来了,这便叫星桂等人都出去,单独问宜安的话。

宜安小心看廿廿一眼,“奴才伯父说,姐姐从此在宫里,倒要防备身边人。”

“身边人”廿廿忙问,“和珅大人难道没说,是我身边哪个人么”

“你瞧我身边这么多人呢,太监、女子、妈妈、听差苏拉、内管领、针线妇人林林总总怎么也要百十多人去。我又要从中防着谁才对”

宜安小脸儿有些苍白,“都不是。”

廿廿捉住宜安的小手来,“都不是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说,我要防备的人不是太监、女子、妈妈、听差苏拉他们都是奴才,我要防备的人不是奴才,对不对”

宜安使劲点了点头,“伯父并未详说,只是这样告诉奴才。”

廿廿面上惊呆了半晌,可是心下却只是漠然地平静下来。

和珅想走的,果然是这个路数。

廿廿缓缓道,“和珅大人说的有理,叫他这么一说,我当真觉着我们所儿里人人都是可疑的。多谢和珅大人这般帮我。妹妹,待你回去,替我给和珅大人行个礼吧。”

宜安这才展颜而笑,“伯父自然不敢受姐姐的礼,那我就以姐姐的妹子的身份来行礼,替姐姐周全了这份儿心意去”

宜安说完了心里惦记的事儿,面上一片粲然,眼底更是澄澈的。

廿廿心下倒有些不落忍。

为了盯着和珅,她这还是利用了宜安去。总该想法子报答这女孩儿去,要不这辈子都心下有愧。

“小额娘,儿子回来了,来给小额娘请安”外头忽然传来绵宁清亮的嗓音。

廿廿便笑,也不急着叫进来,只是问,“可曾先去给你阿玛和嫡福晋额娘请安过了若还没去,就赶紧去,我这儿给你预备了好嚼咕,你晚一会子过来也没人跟你抢。”

323、姐姐

323、

绵宁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自从热河回来,心里记了小额娘的恩,这便每日里都要特地从皇孙们的所儿里跑回来,给廿廿请安。

况且廿廿只比他大了六岁,从不用额娘的规矩拘着他,倒叫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吃点儿零嘴儿什么的都自在,故此绵宁好多回干脆是回来就直接往廿廿房里跑,倒没先去给十五阿哥和嫡福晋请安呢。

绵宁在外头便笑,“儿子从外头跑进来,总归得先经过小额娘的门口儿,这才能往额娘的门口去,故此儿子先跑进来跟小额娘打声招呼,这便朝正房去了。”

廿廿也笑,对宜安眨眨眼道,“咱们家二哥儿这哪里是急着打招呼呢,这是想着我屋里什么好嚼咕呢吧”

一时三人隔着帘子说笑罢,绵宁去正房给点额请安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回来,已是换了燕居的衣裳,更随便些儿。

绵宁挑帘子进来,正瞧见宜安。

因宜安在廿廿这儿也算常来常往的,故此绵宁也认得她。

绵宁一见宜安在,脸上的笑约略有些凝滞,身子也向一旁避了避。

宜安上前行礼,绵宁都是侧着身的。

绵宁如此,廿廿也都明白。

一来是绵宁的性子谨慎宁静,寻常不大爱与生人说话;再者绵宁虽说还小,不过也都快十岁了,宜安又已是小小少女,这般男孩儿女孩儿家已经知道害羞避嫌。

当然更重要的是,绵宁作为十五阿哥唯一的儿子,这些年来也一点点看懂了十五阿哥与和珅的心结去。

绵宁如今与十公主和十额驸都不亲近,更何况宜安是和珅的侄女儿呢。

廿廿心下叹口气,便只说,“二哥儿来,我想听听二哥儿今儿在书房里可遇见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我们都被关在家里闷得很。就等着二哥儿的故事解闷儿呢”

绵宁与绵偲、绵庆一班,绵偲终究是大人了,如今更是快要当阿玛了,绵偲的好些事儿绵宁不大明白了,故此绵宁说到的倒更多都是绵庆。

绵庆比绵宁大三岁,小小少年便承袭了郡王,且被乾隆爷加恩赏给全俸小小少年,已然是少年王爷,身上的故事便总比旁人多些。

廿廿暗中侧眸,只见宜安一双眼都是亮的,专注凝神听着绵宁的讲述。

乾隆五十七年,过年之时,廿廿随十五阿哥赴圆明园领宴、赏戏。

席间,廿廿远远瞧着庄亲王绵课的福晋完颜氏。

目光是一件神奇的物件儿,似乎轻飘飘没有重量,可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境之下,目光却是分量十足,直压心臆。

中途廿廿起身离席。

圆明园天地通畅,地方儿比宫里大,也各处都是园子,不似宫中那般压抑。

廿廿寻了一处轩亭,入内坐下,捧了手炉,叫四喜从随身手提着的小炭炉子里,挑开了火,烧水烹茶。

星桂悄声问,“格格,那位能来么”

廿廿静静垂眸,“该来的人,一定会来的。”

待得茶香满溢,外头雪地里果然传来簌簌的声响。

还有人缓缓道,“天儿有些冷了,瞧这儿有处轩亭,倒还避风。走,咱们进去歇一会儿脚吧。”

随即门上有人便静静一响,正是庄亲王福晋走进来。

廿廿忙起身,先含笑招呼,“可是庄亲王福晋不想在此地偶遇福晋,快请进来坐。”

庄亲王福晋虽是骨朵儿的姐姐,但是因为绵课是绵字辈的,比十五阿哥矮了一辈,廿廿倒是庄亲王福晋的长辈去了。

绵课福晋也乍然地惊呼了一声,“没想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呢,原来竟是十五阿哥小侧福晋晚辈给婶子请安了。”

廿廿赶紧道,“福晋万勿如此。我年纪还小,又因了大侧福晋的情分,我便怎么都不敢当的。咱们这又是在私底下,这便各论各叫吧。”

廿廿先道,“我倒想先管福晋叫一声姐姐。”

两人会心一笑,彼此见礼,拉着手落座。

星桂和四喜伺候好了茶水,便都退出。

这位庄亲王福晋不是旁人,正是骨朵儿的亲姐姐。

庄亲王家两代福晋都是骨朵儿家人,上一代庄亲王永瑺的福晋是骨朵儿的亲姑姑,而这一代庄亲王绵课的嫡福晋是骨朵儿的亲姐姐。

轩外雪落无声,轩内的茶香水汽也都氤氲进了人的眼底去。

庄亲王福晋以帕子拭泪,“我那小妹从小自是娇生惯养,如何能想到她竟有一日还是死在了这性子上去。”

廿廿静静垂眸。听庄亲王福晋这话茬儿,显然是自家嫡福晋已经将骨朵儿死因递过了话儿去。

身为亲王侧福晋,与亲王的侍妾厮打起来,两人双双落水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况且是两人厮打落水,双双殒命的,不存在是有人设计陷害其中一人的可能;况厮打之时那么多人看见了,人证颇多。

这样的事,别说点额这边不想张扬了,完颜氏那边厢同样不想张扬。

终究都只能对外说,是骨朵儿与沈佳氏两人在水边戏水,双双不慎滑入水中而死,刻意略去两人积怨和厮打一节罢了。

廿廿陪着庄亲王福晋掉了一会子眼泪,继而才缓缓道,“不瞒福晋,大侧福晋当日便是为了我害的那一场病才要追查的。”

“我那会子跟着阿哥爷到热河去伺候,待得回来才知道大侧福晋之事我这心里便颇为额堵得慌。我一场病、大侧福晋一条命,这件事既然牵涉重大,我便不能全都丢下不管了。”

廿廿顿了顿,抬眸向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好在我钮祜禄氏,前朝后宫里还颇有几个人去。这些日子来悄然查了,倒是有亲戚提醒我,要我防备着身边儿的人去。”

庄亲王福晋便是一警,抬眸凝注廿廿,“小侧福晋家人说的,这是”

廿廿叹口气,摆了摆袖子,“我母家人啊,支系太多,给我递这话儿的人呢,倒是极远的一房亲戚了。偏我家房头也是矮,人家便是帮我查了,还要端着,并不肯与我说的清楚。”

324、牵制

324、

说完了话,廿廿请庄亲王福晋先走。

两人分开,不同时离去,以避人耳目。

庄亲王福晋走时,不知是不是映衬了雪光,那一张脸上满是苍白。

“格格您说庄亲王福晋会追查下去么”星桂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问。

廿廿轻叹一声,“总归,大侧福晋是完颜氏,她究竟死得明白还是不明白,端的只看完颜氏他们自己心下能不能揣得住。”

“终究,大侧福晋的死,唯有她母家人才会真的在乎。便是要报仇,也得是她母家人来替她报仇。而咱们,终究只能当一个旁观之人罢了。”

当初,若骨朵儿肯听她的,便也不至于丧了命去。

那如今,便也自然轮不到她来给骨朵儿雪恨去。

终究,将此事疑点转告骨朵儿母家人罢了。至于骨朵儿母家人要不要报这个仇,那就是完颜氏是自己的家事了。

骨朵儿的父兄虽说官职不高,但是她们家里毕竟有两位庄亲王福晋呢。这都是近派宗支的亲王福晋,又有自己的王府和职官,若想办事,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办完了此事,回到同乐园去,她便含笑对宜安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就是沈佳氏,被我们家大侧福晋给抓住了。”

“不过现在她们二位都已经不在了,宜安你也帮我转告和珅大人,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帮我费心查了。”

宜安便是一怔,“姐姐可是我听着,怎么好像不是什么沈佳氏到好像是,是”

廿廿急忙捏了捏宜安的手,“宫里已经查清楚了,断不会有错的。”

过完了元宵,乾隆爷下旨,让宜安的阿玛和琳,以兵部侍郎兼正蓝旗汉军副都统。

廿廿便也送了份儿礼过去,也挂了十五阿哥的名儿。

宜安又亲自代父进宫来谢恩,廿廿含笑道,“你阿玛官职上的升迁,对你自是极好的。”

送走了宜安,廿廿难得地出了后院,赴前院十五阿哥的外书房去,将和琳拜谢的事儿回给了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正忙着廓尔喀战事,便是回到自己家里,也还是手不释卷。

正月初二日,福康安一路顶风冒雪、兼许多艰难之地不便驰马,便干脆徒步行进,终于抵达了藏中。

大战正式开始。

见是廿廿来,十五阿哥才难得地放下了战报,伸手将她裹进怀里来,置于膝上。

“怎么忽然来了有话就叫他们来告诉爷呗,爷去找你就是。”

廿廿却轻轻摇头,“阿哥爷回后院去,在那院子里该说的是家事”

十五阿哥会意,含笑挑眉,“这么说,你这会子来,是找爷说公事喽”

廿廿红了红脸,“反正,不是家事。”

十五阿哥伸手捏捏她面颊,“说吧,爷洗耳恭听。”

廿廿含笑垂眸,“谢谢阿哥爷准我给和琳送礼,阿哥爷还挂了自己的名儿。”

十五阿哥含笑挑眉,“哦这怎么不是家事了和珅兄弟两个,如今跟你母家连了宗,这便是你家的堂房了。你又认下了宜安当妹子,那你给和琳送礼,便怎么都是家事了。”

廿廿轻轻一笑,“亏阿哥爷将我跟他们当成一家人,可我心里却不肯认的。我啊,便是肯认宜安当妹子,可没说要将和珅、和琳两个当成我什么人去。”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她的心思,他何尝不明白。

因和珅已经奉旨与她母家连了宗,故此她与宜安本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同门姐妹,根本用不着再特地强调一回“认的妹子”。

可是反过来说,既然她一再强调是“认的妹子”,便是说和珅这一家,有些人是她可以认下的亲戚,而有些人,她永远是要保持着泾渭分明的不同立场去的。

她这些委婉不言的心意,就是在告诉他,让他安心的。

她这样小,做事便已经周全若此,他又怎么能不成全她去呢

别说送礼挂个名儿,便是宜安时常进宫来请安,家里后院颇有些议论的,结果到了他眼前,也全都被他一笑置之罢了。

因为他信她,故此任凭什么议论和流言的,他自听听就散了,半个字都不往心里去的。

“和琳以侍郎兼副都统,朝廷如此厚恩,想来和琳必定更会兢兢业业。”廿廿瞟着十五阿哥,菱唇轻扬。

十五阿哥便也扬了扬眉,“不能不说,尽管和珅奸猾,和琳虽说是以他一奶同胞的弟弟,可品性上还是要好一些的。”

廿廿便也点头道,“和琳身负朝廷厚恩,自当想要回报朝廷。此时朝廷正在西边儿用兵,若这时候有人在主将后头捅刀子,自是为害朝廷想来,和琳也必定知道该怎么办吧。”

这天下,和珅可能不会听任何人的劝阻,只除了一个人便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

十五阿哥眯眼凝视着怀中的小女孩儿,难为她,竟然看得这样明白。

廿廿便垂首,掰着十五阿哥的手指头道,“既如此,我倒觉着朝廷给和琳的恩典还不够厚,不如再赏给他一个绝大的恩典去,叫他的命运都与朝廷维系在一处去,从此更明白,何时该以朝廷为重。”

十五阿哥微微一怔,“你是说”

廿廿含笑道,“今年质亲王家的五格格孝期已满,理当厘降了;我便忖着,绵庆阿哥也已经足了十三岁,孝期也过了,正该指婚了呢。”

“那若叫他们兄妹两个同一年成亲,那正是双喜临门,也正好将质亲王薨逝的哀伤一扫而去了呢,岂不是好事”

十五阿哥长眉高挑,“你是说”

廿廿笑笑,“当日在热河,绵庆阿哥得了汗阿玛赏黄马褂、三眼花翎之时,阿哥爷是没见着啊,宜安那一双眼珠子都快掉到绵庆阿哥的身上喽”

廿廿抬眸,静静凝视十五阿哥。

“我只是觉着,无论从公还是从私来说,这总归都是一件好事十公主嫁和珅之子,若和琳之女也能嫁皇孙,他们家与咱们牵绊便更深。”

“便是有人一时脑子里有些什么胡思乱想,也不至于狠心到不顾着儿女子孙了不是”

325、心眼儿渐宽

325、

过完了年,二月里挑选八旗女子,宜安被选中记名。

乾隆爷又长一岁,这些事自都交给十五阿哥去。

十五阿哥会同礼部、户部的官员,以及管部的王大臣一起,几经复看,将宜安的名儿,写在另外以为候选的女孩儿当中,呈给乾隆爷,以备质郡王绵庆阿哥的指配人选。

乾隆爷看罢排单,指着宜安的名儿咂咂嘴,“和琳家的丫头,嗯,和琳的身份倒是低了点儿。”

和琳虽说是和珅的弟弟,可是毕竟身份与和珅不同。和珅是长子,从小就承继了家族的世职,是嫡系大宗的身份,故此从世职选官学生,再选侍卫,两步就到了天子身边。

和琳没有世职可以承继,从官学生出身之后,多年也就是在各部当一个小小的笔帖式,直到六年前才因为被派到江南去审盛住的案子,才署理了盛住调回京之后留下的杭州织造之职。

去年,才授为侍郎。

小小侍郎的闺女选为皇孙、郡王的嫡福晋,的确约略低了些儿,宜安的身份便有些比不上排单上其他的女孩儿。

十五阿哥自不意外,便是笑笑道,“不管和琳官职为何,甚或都不用管和珅如今的身份只消看这女孩儿的绿头牌上,那赫然所写的钮祜禄氏弘毅公家门,那这女孩儿自什么都够了。”

乾隆爷哼了一声,便也笑了。

老爷子自己就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格格的儿子,眼前的儿子也有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媳妇儿,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去

十五阿哥适时道,“况汗阿玛半月前下旨令和琳以侍郎兼副都统,便还没有世职呢,可是这官职倒也够了。”

乾隆爷凝着儿子,眼角含笑,可是脸上却绷住了,“嗯哼,是啊,倒是赶巧儿了,凑在一块儿了。”

春天来的时候儿,乾隆爷亲自下旨,将宜安指给质郡王绵庆阿哥为嫡福晋。

和珅一家无不上下欢悦。

以和珅的身份,如何不知道此时乾隆爷年事已高,诸多杂务早已交给十五阿哥去办,故此他的侄女儿宜安得了这样大的荣耀去,如何不是十五阿哥在背后给的脸面去。

这日同进宫当值,和珅特地到十五阿哥面前谢过。

十五阿哥倒只是含笑道,“想当年,子娶公主、女嫁皇子的殊荣,只在舅舅忠勇公傅恒身上;宜安虽说不是和大人亲女,可是这多年宜安都由和大人抚养,情分与亲女无异”

“今时今日,和大人已与舅舅忠勇公地位相当。真是可喜可贺。”

原本两人心下颇有芥蒂,可是这回十五阿哥竟然如此主动给了高帽,倒叫和珅心花怒放。

他只道十五阿哥一来年轻,二来越发明白他在朝中的树大根深,这便主动示好来了。

和珅便也投桃报李,含笑道,“奴才又岂非是十五阿哥的内亲便是没有小侄女的指婚,奴才也早就是十五阿哥侧福晋的本家儿啊”

十五阿哥也是仰头而笑,“是啊,如此说来咱们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两人分头而去,和珅吩咐家人,“小心伺候着十五阿哥家的侧福晋。但凡那位有什么吩咐的,不管什么事,你们都要谨慎去办。”

至此,和珅越发明白,若想与十五阿哥的关系有所缓和,为自己的将来预备两条路的话,那他唯一的指望就在十五阿哥家这位年轻的侧福晋身上了。

“终究说到底十一阿哥早早儿毁了自己的名声,越发难指望;”

“而那位绵偲阿哥可惜了既是十一阿哥之子,又是十二阿哥嗣子,这么好的身份,本轻而易举可赢得宗室的支持可惜皇上对这个孩子打压太狠,是越发的难以指望了”

和珅不愿接受十五阿哥问鼎大宝,可是事到如今,他却也不能不越发地预感到,十五阿哥承继大宝的趋势,是他难以阻挡的了。

也唯有赶紧改弦更张,尽全力亡羊补牢吧。

幸好,上天还赏赐给他、那位十五阿哥家小侧福晋这么一张牌。

如果没有这个小侧福晋,那他跟十五阿哥之间,是怎么都不可能调和的了。

事到如今,他自只能将所有的宝,全都押在这位小侧福晋的身上去。

阳春三月,香叶为绵偲诞下长女。

福康安率领大军,也抵达了边界。

乾隆爷先后赏给福康安军费二万两。并且将当年因受和珅兄弟设计,而令福康安罚公爵俸禄十年,至今还没罚完的六千两银子给宽免了。

乾隆爷又下旨,给福康安提高称号去。

原本福康安出征之时,所授的称号为“将军”。只是“将军”是一个相对普遍的称号,如各地驻防都有将军,不能体现出福康安此次受命之重。故此乾隆爷改福康安的“将军”为“大将军”。

“大将军”者,当年康熙爷十四阿哥胤禵为“抚远大将军”,后由年羹尧接替“抚远大将军”。

能得“大将军”名号者,都是为国靖边、震慑西陲的统帅。

至此,福康安在前方勇往直前,后头也无后顾之忧。

这些消息一件一件传回家来,廿廿松下一口气来,笑容渐多。

去年那一年经历的种种,终于可以舒一口气去了。

瞧着廿廿高兴,周氏、星桂她们也自然都跟着高兴。

“这么忖着,便将心眼儿不只放在这个小院子里,那心眼儿便也跟着放宽了,心下便舒坦了。”

周氏含笑道,“可是格格说的这话儿,古来宫里又有几个人能办到的且先不说女人们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还有更要紧的古往今来,哪家帝王不防备着外戚,故此都不准后宫女人干政不是”

“故此,后宫的女人啊,谁敢把心眼儿往院门外头放呢”

廿廿静静听着,便也认真点了点头。

她知道,她是幸运的。

年幼进宫,便有皇上的提点;如今自家阿哥爷也能与她心气儿相通,明白她要办的是什么,非但不多心拦阻,反倒都帮她成全了去。

否则,凭她还不满十六岁,如何能办得到去

326、孤单

326、

这一年的春天,京师又如往年春天一样,干旱少雨。

每到三四月间,祈雨便成了朝廷的大事。

乾隆爷除亲自雩祭行礼之外,又亲赴觉山寺、龙神祠祈雨。可是乾隆爷终究年事已高,便将更多的祭神之礼都交给了十五阿哥去办。

祭关帝爷、祭黑龙潭、祭孔、祭祀风神庙十五阿哥在这个春天里马不停蹄,香火绕身。

只是今年的雨水却是迟迟都不肯下;而在外,乾隆爷所盼望的福康安带兵靖边的捷报,也迟迟未来。

两重的心焦,令八十二岁的乾隆爷颇有些疲惫。

这日前朝又传来消息,说有御史弹劾领班军机大臣阿桂。

“怎么回事”

十五阿哥不在家,这消息传来,廿廿自要小心问清楚。

“回主子,”四喜眼明耳活,便是回话的时候儿,一双眼珠子都如同滚在油上的黑豆子,叽里咕噜地乱转,“因京师久不下透雨,皇上心急如焚,这便未免担心是上天有所怪罪。”

“御史上疏,请求将今年刑部议决之犯,暂停行刑,以求上天庇佑。皇上准了,已是下旨颁行。可是在皇上斋戒祈雨期间,刑部还照样将刑部处决犯人的奏本呈进军机大臣们,竟然没一个人提醒拦着”

“故此有人弹劾阿桂大人,说他是领班军机大臣,却获罪上天,有碍皇上祭天祈雨的诚心”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以天为由,果然是个好借口。”

“阿桂大人军功卓著,况此时又是西边用兵之时,便是有人以上天为口实弹劾,想来也不会有大碍。”

即便如此,廿廿却也是眯了眯眼,“可是即便阿桂大人不会获罪,可是他年老迷糊的事,却会被凸显出来。此时朝廷正在用兵之际,又上天不肯降雨,军机处领班大臣是这样一位老臣,的确会让人觉着耽误事儿。”

说到这儿廿廿都不由得深深倒吸口气,“那设计之人,不是想要阿桂大人的命,是想要阿桂大人这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

廿廿说到的是前朝大事,更是军机处里的关节,周氏和星楣便听得有些发愣,插不上话。

星桂便是能附和两句,却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喜也是。终究是小太监,便是眼明耳活,可是若想让他来一起参详这样的事,的确是难为了他去。

廿廿轻轻阖上眼。

这一刻,在这阿哥爷的所儿里,她觉着好孤单。

这孤单,在她为了自保而在一众女人中争斗的时候儿,未曾有过。

这孤单,她并非是为了自己。可是后院的这些女人里,她究竟能与谁讲说这些去

她想到了刘佳氏,可是刘佳氏终究是这阿哥所内院里多年二门不出的侍妾便是颇为细致缜密,然则眼界却被这后院给封锁住了。

廿廿的心头,不由得浮起一个人的影子来。

次日,廿廿便到点额房中,请求召集全家女眷为祈雨抄经。

“皇上和阿哥爷都在为此苦恼,天下苍生更是仰首期盼。咱们当女人的,虽说不便出门拈香分忧,但是好歹也能在家里尽一份心意。不知嫡福晋意下如何”

点额含笑点头,“侧福晋想的就是周全。”

点额亲自吩咐下去,叫各房都事先熏香沐浴,隔日开始正式抄经。

得了这个方便,廿廿终于走进了王佳氏的屋子。

作为整个后院里地位最低微的侍妾,王佳氏住在后罩房里。原本刘佳氏、侯佳氏等人也在后罩房里住过,故此采光好的都没轮到王佳氏。

本是春天里,可是王佳氏的屋子一进来便是阴沉沉的。

王佳氏看廿廿来,态度上依旧是淡淡的,“奴才已经得了嫡福晋的吩咐,已然熏香沐浴罢,但凭侧福晋吩咐。”

廿廿将选好的经书,隔好了卷本,分派给她去。

说完了这些,廿廿并不急着走,抬眸望着王佳氏,“从热河回来,我与姐姐倒又有小一年了未曾好好说过话儿。”

王佳氏淡淡垂眸,“奴才不懂说话,倒怕自己说错了话,得罪了侧福晋去。”

廿廿轻哼一声,“姐姐还是如此疏离。也罢,那我也只好只管再摆一摆侧福晋的架子我有话问你,我问你什么,你便怎么答就是了。”

若这样保持距离的方式,能让王佳氏觉着自在,那廿廿自己倒也无妨。

强扭的瓜不甜,既然王佳氏更在乎的还是侯佳氏,那她也不勉强。

王佳氏显然悄然松了口气,行礼道,“侧福晋请问就是。”

廿廿便将有人弹劾阿桂的事说了。

“王格格,我便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王佳氏显然一震,忙避嫌道,“这样的前朝大事,又是军机处的事,奴才如何得知既不得知,奴才便不敢置喙。”

廿廿摇头,“读书人为何读书说是学程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图的是功名;可我觉着这样说,狭隘了。”

“读书人念书,又何尝不是为了学成经天纬地之能,造福百姓苍生去故此这天下的事,读书人便该了解。古来圣贤书,哪个不是教读书人治国理家的所以就算外人不知道的朝堂之事,读书人却必须该明白。”

“而你阿玛本就是文举人,举人乃是科举功名有了功名的人,学了这些年的圣贤书,有了经天纬地之才可是此时你却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如此,乃是自私小我了,为了保全你自己,将你阿玛这些年读过的书;将你家书香门第这些年的家风家教,全都自毁成一文不值。”

“我倒想知道,若是你的阿玛、你的祖上听见你这样的话,看见你这样为了自保的瑟缩模样,心下又要做如何想”

王佳氏被廿廿说的,一张柔婉清丽的脸上,瞬间一红一白。

廿廿静静垂眸,“我问你这些,不是为了我一己私利。你若以为我要利用你做什么,这段担心你自可放下。”

王佳氏轻轻闭了闭眼,在廿廿面前深深行礼下去,“奴才知错了”

327、书香风骨

327、

见王佳氏如此,可见依旧还是有书香风骨。

廿廿便亲自起身离座,走下去亲自扶起王佳氏来。

“我方才的话说的有些重了,更累及王姐姐家伯父和先祖,实是该打。还望王姐姐见谅,待得来日王姐姐给祖上拈香之时,一定要叫着我,我要给姐姐家先祖行礼去。”

王佳氏眸光一晃,赶忙摇头,“侧福晋方才所说的话,并无不妥。侧福晋说得对,家父自已身背举人的功名,便责无旁贷,否则当真是白读圣贤书了去。”

“奴才方才果然有辱家声。”

廿廿便笑了,挽住王佳氏的手臂,“也都是怪我。我方才得了这个消息,心下只觉不妙。可是我又不知该找谁参详去。”

“姐姐原本说得对,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后院里我一时间竟除了姐姐之外,想不到第二个人去。”

王佳氏静静垂首,“还要烦劳侧福晋将方才那番话再与奴才细细讲说一番,奴才也不敢妄言,唯有听得仔细了,才敢揣度一番去。”

廿廿便向四喜点了点头。

四喜将那番话又细细与王佳氏回了一遍。

王佳氏听得极仔细,廿廿从旁瞧着,在整个倾听的过程里,王佳氏连眨眼都不曾一眨。

待得四喜说完,王佳氏还是没急着说话,只是拢着袖口,倒是先转身走开,立到窗边去凝视窗外好一会子。

星楣着急地看一眼廿廿。

廿廿轻轻摇头,示意不必打扰王佳氏,容她细想。

半晌,王佳氏才终于转过身来,抬眸看一眼廿廿,“阿桂大人年纪大了,这是前朝后宫人所共知的事。故此阿桂大人致仕隐退,本是早晚之事。”

廿廿点头,却又摇头,“阿桂大人虽说上了年岁,不过才古稀之年。想皇上用人,朝中九十高龄的亦不罕见皇上八十二岁,尚且每天亲自问政。”

“况阿桂大人多年行伍,身子骨儿原本就比一般官员更加硬朗。”

王佳氏赞许点头,“侧福晋说得对故此,自然有人便急了。想想阿桂大人身子骨儿健朗,若当真要等到阿桂大人到九十高龄才肯隐退的话,那还得等二十年。”

廿廿悄然深吸一口气。

王佳氏果然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此时在军机处,阿桂为领班军机大臣,和珅排位第二。

而且因为军机处有阿桂在,便有人围拢在阿桂身边,敢公然与和珅做对。故此和珅想要的又何止是一个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他要的是阿桂一倒,那些敢与他做对的人,比如王杰,便失去了倚仗。

那整个军机处,便是他和珅只手遮天了。

可是王佳氏却小心地避开了廿廿的眼睛,微微侧首道,“既然要想逼迫阿桂大人让位,自要抓阿桂大人把柄;可是阿桂大人乃是功勋之臣,若用普通伎俩,反倒会引起公愤。”

“故此奴才倒觉着,此人捉的是阿桂大人年老之弊,既让人感慨廉颇老矣,又只能归因于天寿,不暴露那人自己的用心去,不会给他自己引来公愤此人,当真是聪明绝顶。”

廿廿轻轻一笑。

王佳氏故意一个字都不露那个人的名字,廿廿明白王佳氏顾忌什么呢如今在外人看来,和珅是廿廿的母家同门;况且宜安常来常往的,如今又已经被选为了质郡王绵庆阿哥的嫡福晋。

再加上还有十公主与廿廿的情分去,这便怎么都看着廿廿与和珅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廿廿便走上前,轻轻拉住王佳氏的手,索性将话挑开,“实则,王姐姐敢当着我的面儿,将话说到这般,已然是胆大包天。”

廿廿故意眸光冷了冷,“别说我今儿没警告你,便凭你今儿这话,我便也要算计你去,捂了你的嘴,甚至灭了你的口去。”

王佳氏面色微微一白。

然则,王佳氏却也随即眸光清亮,定定凝住廿廿。

“侧福晋若当真会如此,那侧福晋又怎会当面告诉奴才侧福晋这般说了,奴才反倒心里有底了。”

廿廿乐了,静静点头,“可是你刚才这番话,却还没尽说到我心里关注的那个点子上终究,我真正牵心挂肚的,还是咱们阿哥爷。”

“我更想知道,若是那人这回的算计成功,阿桂大人受了折损去的话那咱们阿哥爷,可会受到什么连带去”

王佳氏深深吸口气,向着廿廿,郑重点头。

“侧福晋可曾留意,引起此事的御史,是哪一位”

廿廿便眯眼道,“曹锡龄。”

王佳氏静静垂首,“侧福晋年纪比奴才小几岁奴才倒不做准,奴才曾经听说的人和故事,彼时尚且年幼的侧福晋曾经听说过否”

廿廿心下又是一喜。

这王佳氏,果然与她所思所想,都朝一个方向来了。

“王姐姐想说的人,是御史曹锡宝吧”

曹锡宝与曹锡龄,名字一字之差,其实是两个地方儿的人,年岁也不同。

曹锡宝是江南上海人,乾隆二十二年的进士;曹锡龄是山西汾阳人,乾隆四十年的进士。两人相差二十多岁。

只是因为乾隆爷高寿,故此二人便得以在同朝为官。

而且说来巧了,两人都任御史;也因都是进士出身,故此都在四库全书的编纂中行走。

便因为这些巧合,两人私交极好。

故此在曹锡龄为自家山西汾阳曹氏辑录志传之时,还特地请曹锡宝撰文。

御史曹锡宝,便正是当年弹劾和珅家奴刘全奢靡僭越的那位诤臣。

就连乾隆爷也明白曹锡宝真正要弹劾的人,并非一个小小家奴刘全,乃是冲着和珅去。

只是可惜,曹锡宝自己一时不慎,将准备弹劾和珅之事事先透露给了同乡吴省下钦,致使消息提前泄露,和珅先一步得了信儿,命刘全将僭越的房宅全部销毁,灭掉罪证。

当乾隆爷遂派王大臣与都察院一起问曹锡宝的时候,曹锡宝毫无防备之下,便所有的弹劾都没有了证据。和珅因此逃脱,曹锡宝也因此被谴。

328、自己请罪去

328、

虽说曹锡宝当年没能成功弹劾和珅,可是事后乾隆爷也因此下旨免去了和珅的崇文门监督一职。

和珅扶摇直上这些年来,敢公然弹劾他的御史,不过曹锡宝一人。

那件事前后,朝野都曾传言,说曹锡宝的背后有王公重臣的身影去,否则一个小小御史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说“王公”,便是十五阿哥;说“重臣”,则自然是阿桂。

只因那件事,就是发生在乾隆五十一年。

乾隆五十一年,窦光鼐举发盛住,指盛住在江南有贪墨之事,且将银两财物送给十五阿哥。

乾隆爷先派和琳去,后又命阿桂亲自前去审问。

阿桂查出盛住并无贪墨之事,乾隆爷也亲下圣旨说十五阿哥与盛住之事绝无瓜葛,更从未收过盛住的财物去可是却还是有人私下议论,说阿桂是有意包庇盛住,讨好十五阿哥。

而这传言自然也是有鼻子有眼儿,看似有根有据因为举发盛住的窦光鼐,就在那一年也参奏了阿桂的义子黄枚,致使黄枚贪墨大案被翻开,黄枚被处斩。

阿桂因黄枚一案而受连坐。只是因阿桂的功勋,才不予追究。

况且当年曹锡宝能入京为四库全书行走上任用,也都是阿桂的保奏,故此仿佛看起来曹锡宝能为了阿桂的知遇之恩,不惜一身安危去参劾和珅,倒是也有道理的。

而曹锡宝本身的御史官职,又让人联想到了朝中以刘墉、纪昀为首的御史一派人来刘墉和纪昀的身份和地位,自无法与和珅相比。但是两人也多不肯与和珅为伍,显示了文官的清高之态。

朝廷最为忌讳大臣党争,当年这件事几乎将大臣的派系全都掀开来,影响将极为深远。

是乾隆爷适时下旨,以曹锡宝弹劾无据将此事压了下去。

虽说在乾隆爷的护持下,十五阿哥和阿桂都涉险过关。但是十五阿哥和阿桂的声名却受到了不小的伤及去。

故此在盛住所牵连的江南贪墨案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御史曹锡宝参劾和珅家奴刘全之事故此,朝野上下都相信就是十五阿哥和阿桂两人在背后支持曹锡宝参劾和珅。

因为六年前曹锡宝参劾和珅的事儿,将十五阿哥、阿桂与和珅之间的矛盾都掀了出来,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故此尽管已经过了六年去,可是当年的余波依旧未平。

而又因为曹锡龄曹锡宝的关系,便总能因曹锡龄而联想到曹锡宝去。

那今年的事,便总与六年前的事首位相连到一处去了。

曹锡龄这回因祈雨而上疏暂停死刑,却竟然将阿桂给牵连了进来隐隐约约之间,这便颇有些十五阿哥和阿桂一派人窝里斗,自己打自己脸的意味去了。

那从中得益又得意的,自然是和珅。

如今阿桂老矣,况且有功勋在身,想来自然无碍;可是若因此事又牵连到十五阿哥来那才是廿廿所最不想看见的。

见廿廿直接说到了曹锡宝,王佳氏也是微微一怔。

毕竟眼前的这位侧福晋年岁还小。乾隆五十一年的时候儿,她还刚刚十岁罢了。

“奴才倒没想到,侧福晋当年那么小,竟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

廿廿也是轻叹一声。

若不是自幼进宫,若不是从小就在这样的漩涡里长大,她当真是不可能知晓呢。

“如此说来,王姐姐也是觉着曹锡龄已经不是曹锡龄,到叫人一下子给误当成了曹锡宝去不是”

王佳氏点点头。不是认错两个人,而是会将旧事重提,再度将盛住贪墨之事直指十五阿哥,再惹出风波来。

盛住在热河的那档子事儿,还没了结呢。若今年再揪出来说,那十五阿哥就又陷入困境去了。

而今年的阿桂,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阿桂。老人家年岁更大,今年他自己这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都有可能保不住,又如何还能再助十五阿哥一臂之力去

眼看着皇上要内禅归政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十五阿哥如何能容得半点闪失去

王佳氏用力点头,“侧福晋此事干系非小。又偏赶在今年干旱少雨,皇上忧心如焚之时。”

“倘若有人别有用心,说是上天示警,对来日储君不满皇上如今年事又已经高了,倘若稍有迟疑,咱们阿哥爷便是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

“侧福晋早早设法才好。”

廿廿心底也是惊雷滚动,点点头,“多谢王姐姐帮我参详。”

她自己就是想到了这些,可是又怕自己一个人想错了,这便需要有个旁人的意见来听听。

既然王佳氏都如是说,她就更相信自己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了。

回到了自己房里,廿廿沉思良久,当夜色初降之时,廿廿霍地起身,吩咐,“更衣。我要去见皇上。”

周氏和星桂几人都惊得脸色有些发白。

周氏小声说,“奴才几个多嘴,说格格能议论前朝之事格格千万别忘心里去,格格也千万别贸然行事啊”

自家格格能将心眼儿放宽,不仅仅关心后院里这点子女人之间的小事,这是好事;可是也不等于格格就能跑到皇上面前去,当面跟皇上议论朝政国务啊

廿廿点头,握了握周氏的手,“妈妈放心,我心下有分寸。”

廿廿寻了个现成的由头愉妃病重了,几家皇子福晋们轮班进内侍疾。廿廿借此跟嫡福晋请了时辰。

廿廿进内,便直向养心殿去。

乾隆爷正用晚晌,瞧见廿廿进来,便也道,“来的倒巧。正有几个榆钱儿饽饽,赏你一个嚼咕”

正是春天,榆钱儿的清香沁人心脾。可是廿廿捧着榆钱儿饽饽,哪里有心情往嘴里送呢

廿廿索性噗通就跪在地上了,“奴才回皇上,奴才不是来领克食的,奴才是来跟皇上请罪的”

乾隆爷依旧用着他的晚晌,一小口一小口极其珍惜地咬着那榆钱儿饽饽,“嗯,说说吧,你是来请什么罪的你都干了什么呀”

329、包庇之罪

329、

廿廿怯生生道,“奴才有负皇上所托,在热河重置东宫园子的时候儿,谋私利,犯下欺君大罪”

“啊”乾隆爷都给吓了一跳,一双自七十岁以后就时常眯缝成一小条儿的眼睛都睁圆了。手里的榆钱儿饽饽也放下了,“还犯了欺君之罪了啊小丫蛋儿,你挺厉害呀赶紧说说,是怎么欺君的”

乾隆爷说着瞟了魏青奇一眼,叹口气道,“她去年在热河的事儿,这都一年了,朕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这欺君欺得也挺了不得啊”

一听皇上这语气,魏青奇便也跟着笑了,躬身道,“嘉亲王侧福晋主子必是说笑了。”

廿廿心下暖意涌动,知道这是老爷子先都已经给她敞开一扇门儿去了。

可是廿廿却不敢松懈,咬着嘴唇道,“多谢魏总管帮我美言可是皇上,奴才是真的欺君了。”

“去年拾掇避暑山庄东宫园子的时候儿,不是得用木料嘛,我便自作主张与金简大人说下,所需用的木料就从前热河总管盛住那儿出”

乾隆爷微微挑了挑眉。

廿廿一横心,便也扯开了说去,“奴才是,是包庇了奴才家的舅爷去”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乾隆爷静静垂下眼帘去,“可是朕倒也想不明白了,盛住他又不是你哥哥,你包庇他做什么”

廿廿红了脸去,“若是奴才自家的哥哥,奴才岂能包庇他若奴才自家哥哥敢办错事,奴才先上去踹他两脚才是”

廿廿说这话的时候儿,腮帮气得鼓鼓的,两腮酡红,娇憨自现。

乾隆爷哈哈大笑,“看出来了,你从小儿在家虽说上头有个哥哥,可是这个哥哥也是被你拿伏住的”

廿廿赶忙道,“奴才圣前失仪了”

乾隆爷倒笑着摇头,“咱们满人家的姑奶奶,就该有这般气势”

廿廿这才松了口气,轻垂臻首,用指甲紧张地掐着袖口儿的滚边儿道,“皇上说的是,舅爷不是奴才的亲兄长;可是舅爷却是阿哥爷的舅爷呀。“

“舅爷若有了闪失,便不是舅爷自家的事,必定要牵连到阿哥爷去。奴才虽然年纪小,可是乾隆五十一年的时候儿,也还是听说过舅爷那会子在江南引起误会去,还是皇上亲自下旨,言明阿哥爷从未收用过舅爷的物件儿去”

廿廿小心地将眼前的事儿,与乾隆五十一年时盛住给十五阿哥惹来的那桩罗乱往一起拉。

乾隆爷便微微眯了眯眼,侧首朝廿廿盯了一眼。

那一眼里,便有万千精芒。

“嗯,继续说。”

虽说与皇上有这些年的情分,可是廿廿也还是紧张的,终究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啊。

“故此奴才想,舅爷千万不能再有旁的闪失了。自然,奴才绝不是说舅爷这回就一定有闪失了,可是去年的时候儿围场里的确是出了鹿只减少的事儿,这便联系到林木盗伐的缘故来,而舅爷又那么巧恰好时任热河总管,这便总瓜田李下,难辞其咎去。”

“奴才相信舅爷必定不会做糊涂事,只是舅爷因为身份特殊,便是他自己再是小心,却终究防备不住旁边总有人等着看他出错,甚至设计叫他出错啊。故此既然已经出了那样的事,便总归该设法亡羊补牢才是。”

廿廿紧张地用指甲尖儿又抠了抠滚边儿上的绣花。

那绣花上的丝线,都快被她的指甲给抠起毛了。

“故此奴才便觉着,奉旨拾掇避暑山庄东宫园子的差事,恰好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拾掇园子就得修葺房屋栋梁,栋梁就得用上好的木材避暑山庄用的木材,自然就是从围场里就近采伐才最好。”

“于是奴才就,就自作主张与金简大人吩咐下去。奴才还假传圣旨唬弄了金简大人,说这都是皇上准的,就不用金简大人再回皇上了”

乾隆爷冷不丁“啪”地一拍桌子。

廿廿吓得一个激灵。

乾隆爷仿佛气得不轻,喘了半天的气,气哼哼道,“你个丫蛋儿,你还真是翅膀硬了,你胆子都跟着大了你这么大的主张,你一个人就敢决断了;你连金简这样的总管内务府大臣、还是淑嘉皇贵妃的兄弟,这样的人你都敢支使和摆布了”

廿廿吓得不敢说话了,只好一根一根亲自卸掉钗环,趴地下请罪。

乾隆爷哼了一声,“朕就知道盛住这个人不稳妥去年十月,咱们刚从热河回到京里,朕已经将盛住撵到广东去了”

“叫他远远地离开京里,别在朕眼前晃荡,叫朕也眼不见心不烦”

廿廿在心下画了个魂儿,心说皇上只是将盛住给撵出京了,倒并未治罪,这是皇上已经饶了盛住了吧

“至于你”乾隆爷指着廿廿,手指头好像都气哆嗦了,“你个小丫蛋儿,你胆子真是大,你啊你”

眼前着乾隆爷好像要治罪,可是末了乾隆爷只是一甩袖子,“你就霍霍朕的好东西那榆钱儿饽饽都凉了,硬邦邦的还怎么吃”

“你赶紧着也走吧,别在朕这眼前儿跪着,也叫朕眼不见心不烦”

嗯廿廿有点儿愣。

不过皇上都这么说了,她要是还继续跪这儿不走,好像也不大合适。

她琢磨琢磨,还是两只手将那榆钱儿饽饽给捧稳当了,行礼告退。

乾隆爷却怒吼一声,“这些榆钱儿饽饽都凉了,你就糟践朕的东西罚你都带回去,便是硬了不好吃了,你也一块儿一块儿地自己给吃干净喽,不准白扔了”

廿廿只好走了,带着一小笸箩榆钱儿饽饽。

她边走边咬手里的那块儿饽饽,心里想,莫非吃光这些饽饽,就是皇上给她治的罪吧

不过这些饽饽呢,可没像皇上说的那么不堪,这又不是大冬天的,哪儿就那么容易冷了、硬了、吃不得了

现在咬着吃,还挺软和,挺好吃的。

外头星桂见她出来,赶紧奔上来,紧张地问,“主子可一切都好”

廿廿想着怎么答,却一转念之间,忽地心下敞阔,旋即莞尔一笑。

330、这老爷子的手腕儿,服气

330、

“格格这是怎了”星桂忙问。

廿廿咬着榆钱儿饽饽,“吃吃”一笑,“我想到个事儿,又是赶巧儿了。”

“什么呀,格格”星桂上前挽住廿廿的手臂。

廿廿眨眨眼,“方才皇上说,去年十月圣驾回到京里之后,皇上就将咱们家大舅爷给调到粤海关上去当监督了粤海关,那是在广东呀。”

廿廿妙眸轻转,望向天际去,“福康安,正是两广总督。”

不管自家阿哥爷与福康安之间终究还有多少因为小时候儿留下的心结去,不过不能不承认,便在对和珅的态度上,阿哥爷与福康安倒是立场相同的。

阿哥爷和福康安都中过和珅的圈套,而自家阿哥爷所中的圈套都不是阿哥爷自己的事儿,都是出在盛住这位大舅爷身上。

故此若想要将盛住摆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儿的话,那这个地方不是京师,不是热河行宫,却反倒是福康安为总督的两广地界儿上

不能不说,皇上这当真是匪夷所思的一着妙棋当然,若皇上果然是有意为之的话。

不过呢,廿廿心下也明白,那位天子老爷子,他办的什么事儿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这么说来,此次福康安带兵出征,自家阿哥爷在后头帮福康安稳定着后方,这便是办得十分正确的了

这便不但是为了帮着福康安,让他能在前方放心地为国靖边;同时何尝不是也能借福康安的名头,暂时将盛住那边给稳当住了

这一番阿哥爷不仅仅是在帮福康安,又何尝不是在帮自己呢

更何况,福康安是为国靖边这大清的江山,又何尝不是阿哥爷的

廿廿想着便也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我说怎么我跟阿哥爷说起,要将宜安指给绵庆的事儿,阿哥爷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呢”

“原来呀,这些事情里头的进退利弊,阿哥爷实则早我多少日子就看明白了我倒是误打误撞,这会子才清楚了去。”

也是赶巧儿了,她母家能跟和珅连宗,成了这误打误撞的亲戚去,才叫阿哥爷帮宜安变得顺理成章来要是没有她跟和珅家这门糊涂亲戚的账,阿哥爷冷不丁帮了宜安,这还有点儿不好解释了呢。

廿廿立在长街里静静微笑。

她越发明白,这条路自己将来该怎么走她必须得成为阿哥爷与和珅之间的一个纽带去。

这纽带不是为了两人和好两人是不可能和好的;但是她可以利用自己,帮阿哥爷迷惑了和珅去。

既然已经养虎为患,那就得设法叫老虎打个盹儿,放松了警惕去。

这事儿阿哥爷自己办不到,因为和珅绝不可能放松对阿哥爷的警惕去;可是她能啊。

血缘亲族的屏障,她自己的年轻,以及她家本家儿房头的低微这一切都会在和珅眼里成为不会怀疑的缘故去。

廿廿便高兴地一拍手,“既然咱们大舅爷目下已经稳稳当当地在广东,那这回便是御史曹锡龄闹出的这档子事儿,也不至于有人再将咱们大舅爷的陈年旧事给揪出来了,否则就是给福康安添乱,就是给朝廷用兵添乱。”

这事儿在福康安带兵平叛台湾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回,若再发生,都不用和珅怎么辩解,朝野上下也会都认定了是和珅一而再地弃朝廷利益于不顾。

那他可就成了千夫所指,留下一个巨大的把柄给储君和这个天下去了。

再说,朝廷刚给了他侄女儿这样一个巨大的恩典,他若还要不肯安定,他那样个精明的人,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那咱们阿哥爷就能稳稳当当了”

廿廿说罢也只能叹口气,回头望向皇上的寝宫

那位老爷子的手腕,她真的服气。

不过两日,便传来了旨意。

乾隆爷先叱责了御史曹锡龄去“如果朕躬或有缺失,或内外大臣中有党援贪黩、及壅蔽下情之事,以致上干天和,恒旸示儆,该御史原应具疏入告,朕必褒其谠直。”

乾隆爷的意思是,如果他觉着今春天不降雨,是因为上天觉着天子有失德之处,又或者大臣有党争、贪墨渎职之事,曹锡龄身为御史,本应该直言不讳。那么天子必定嘉奖于他。

乾隆爷话锋一转,批评道“现在纪纲振饬,并无前项情事。该御史徒敷衍虚词,以冀朕嘉其进言,或邀恩赏,甚无谓也原摺掷还,并著传旨申饬。”

可是曹锡龄你身为御史,如今却不肯向天子直言进谏,只拿天不下雨来说事儿,全都是虚言,并无实据,那便只成了邀宠之言罢了。

廿廿尤其仔细听了乾隆爷旨意中后一半的话。

字面上看似乾隆爷否认有大臣党争、贪墨,实则这样的字眼公然出现在谕旨里,却反倒是将这样的可能摆在了桌面上。

如今军机处以阿桂、和珅各自为首的两派,已然水火不容;军机处外,一班进士翰林出身的御史们,虎视眈眈朝廷党争,一触即发。

所以身为御史的,在并无充足的证据之前,如果只是借旱情来“揭竿而起”,那可做不到实效,甚至还要重蹈当年曹锡宝弹劾和珅不成,自己被革职的下场去。

故此皇上是在叱责曹锡龄,可是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皇上只是将曹锡龄原折掷回,并未治罪,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这一道圣旨之中,只是将曹锡龄的奏折可能会引发的胡乱猜测、甚至将早年间十五阿哥与阿桂携手与和珅斗法的事儿重又翻出来的可能;但是皇上却未提到如何处置阿桂。

廿廿的心,便未免还是提着,不能放下。

又隔了几日,乾隆爷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亲自又赴多处寺院祈雨。

回宫后才又针对此事下了道谕旨。

谕旨中说“此事阿桂未免因年老重听,不能领会,遂相沿旧例办理。”

乾隆爷给阿桂已经定了调子,不过是“年老重听,不能领会”而已。

331、只为给你这稳稳江山

亲们端午安康,百毒不侵

只是身为领班军机大臣,阿桂哪怕便只是单纯“年老重听”,也已经是很糟糕的名声。

毕竟他是领班军机大臣,若年老重听,势必会影响国事朝政。

再者阿桂本为武将,年老重听也会影响到阿桂的威望,叫人觉着廉颇老矣,不能胜任。

偏乾隆爷在谕旨里接着下来一句话“朕一时忽略,当引以为咎。”

乾隆爷直接将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若此,若再有人想指责阿桂年老,便又何尝不是在说皇上年老终究乾隆爷还比阿桂年长了六岁去呢。

廿廿回味一番,心下只觉百感交集,鼻尖儿不由得有点酸。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是天不降雨,京畿左近大旱,皇上心急如焚,八十二岁的老人家还要车马劳顿,到各处去拈香叩拜的这样的时候儿,身为天子者原本最怕被捉住疏忽之处。

可是这位老爷子,却为了稳稳当当保下阿桂,保下盛住,保下自己选定的儿子来不惜在这个时候将责任引到自己身上来,宁肯背负了这次大旱的罪责,宁肯被上天所谴

一个天子最最不能在此时承担的责任,他老人家以八十二岁的高龄,竟一个人全都扛了

“嘁”廿廿眼珠儿轻转,“这老爷子,真是叫人多少辈子都撵不上的。”

跟老爷子为十五阿哥所做相比,她便是委屈那么一点子,又算什么呀

虽则,她太知道如今嫡福晋的软肋在哪里。就如和珅他们紧抓住盛住不放一样,她也可以这回袖手旁观,甚至顺水推舟皇上禅让在即,这会子只要盛住的罪责被坐实了,那嫡福晋就倒了。

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包庇”盛住,将这件事抹了去。

而且她还是故意将这话说给金简十一阿哥的亲舅舅去。以此试探金简、乃至十一阿哥的心思去。倘若十一阿哥还有心与十五阿哥争位,那金简必定会利用此事。

她做好了预备,倘若金简和十一阿哥当真发难,她自将盛住的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

可是事到眼前,却都比预想的好了太多。

明摆着金简和十一阿哥并未借此发难,那就是说不管外界如何猜测,可是十一阿哥自己的心却是摆得稳稳当当的他并未想要与十五阿哥在这最后的几年里最后一拼。

而盛住那边,也都被皇上安排得稳稳当当了去。

当然,一切归根结底,还是皇上他老人家一手安排得好。

十一阿哥之所以心这么稳当,都是老爷子先前已经叫十一阿哥分府,明明白白地将皇上的心意都告诉给这位十一爷了。

若十一阿哥再争,那就不是跟十五阿哥争,而是在违拗这位天子老爷子的圣意了。

以这位老爷子这些年里对其他几位儿子、孙子,乃至妻妾、外孙的手腕来看,若是十一阿哥这时候敢动,老爷子自舍得下狠手去

十一阿哥这些年过来,显然也是了解自己的阿玛,他稳当了,那十五阿哥未来这几年便也都稳当了。

自家兄弟子侄没有挑刺儿的,就只剩下大臣里头那几个生出了逆鳞来的。

腾出手来,只顾着这一头儿,也就是了。

332、你们斗

332、

一直到闰四月,依旧未得透雨。

乾隆爷焦急不已,派出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三位皇子,分赴三坛行礼祈雨。

然则三位皇子都已行礼毕,天公依旧不肯作美。

已值青黄不接之时,乾隆爷急火攻心。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便是极力克制冷静,可也还是忍不住一再降旨,向上天自省自察,恐有过失。

“自古政治之失,无如女谒、宦寺、权臣、外戚诸大端。”乾隆爷追溯古往今来,帝王宫廷之失,无非是后宫干政、太监误国、大臣专权、外戚乱政等几宗。

可是“现在宫中妃嫔四五人,皆已年老,且不能备位。至于女乐,自即位以来,即不用。其余给使女子,合之皇子皇孙等乳妪使婢,统计不满二百人为从来宫闱所未有。”

便是傅恒、福康安这二位外戚的受重用,也是因为他们父子为朝廷平定金川、台湾等大战为主帅,“并非因傅恒、福康安,为孝贤皇后之弟侄,特加恩宠。”

“即明瑞、奎林、明亮,皆皇后之侄,俱以躬列戎行,为国家宣力。”

乾隆爷特地向天表明,他重用傅恒、福康安,乃至奎林、明亮等人,都是因为他们本人有军功在先,根本就不是因为孝贤皇后。

如果没有军功的,便是孝贤皇后亲生女儿的女婿、外孙又如何呢,乾隆爷一样治重罪、褫王爵,圈禁、革职,毫不留情。

乾隆爷向天倾诉了自己在位五十多年来,每一日无不殚精竭虑之后,还特地于御门听政,上达天听之后,命皇子们赴北郊大祭、斋居。

若此之时,十五阿哥别说没工夫回家来;便是回家也因为心急如焚,外加斋戒,而绝不近女眷去。

从过完年到闰四月,这一转眼就是三个月去。这天下久旱盼甘霖,实则阿哥所儿里的女眷们,谁心下不也同样如此呢

“我们几个倒都无所谓了,终究都是老人儿。倒是苦了侧福晋你。”便连早晚请安之时,点额也颇为心疼地劝慰廿廿,“你终究跟阿哥爷还是新婚,又才圆房没几日可怜见儿的。”

廿廿含笑静静听着,抬眸之间,正瞥见侯佳氏盯来的目光。

若说年轻,侯佳氏和王佳氏现在也同样还是年轻的。

廿廿含笑道,“嫡福晋说笑了。妾身好歹从小就在宫里给十公主侍读,咱们阿哥爷的性子,妾身从小也听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说了不少。妾身自是知道阿哥爷是念旧情的人,才不分什么新的老的。”

“况且阿哥爷一心都在念书上进上,于子嗣之事倒是淡些儿。况且咱们家已经有了二哥儿,又急什么”

点额听见廿廿这么说,自是爱听的。

廿廿伸手抚着五格格的头发,怜爱地说,“况且妾身如今身边儿有咱们五妞儿为伴,刚当娘的手忙脚乱还没散呢,便是一心都想着五妞儿吃的好不好、睡的安不安稳、念书可肯上进已是每日里心无旁骛了去。”

“便是阿哥爷这会子忙着正经事;退一万步说,就算当真是阿哥爷暂且忘了我去呢,我心下却也都安之若素,倒没什么的。”

点额轻轻叹口气,“你的好性儿,那倒真是你的造化了。”

众人出门。

侯佳氏依旧艳丽高傲,与王佳氏并肩走着,回眸瞟一眼廿廿的背影,便是冷笑一声道“她用了雷公藤去,这辈子怕是与子嗣已然无缘了,她不心如止水,又能怎样呢就算阿哥爷还偶尔去她屋里,她也只是个干打鸣儿、下不来蛋的”

“她倒也不傻,赶紧趁着沈佳氏短命,她将五格格给要过去抚养了。虽说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但是好歹还能嘴上额娘、闺女地叫着,好歹也能过过嘴瘾。”

叫侯佳氏这话说的,王佳氏都不由得微微皱眉。

侯佳氏倒不以为忤,干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文雅的人儿,我这话可不入你的耳了,可是我话糙理不糙,这理儿便是这么明摆着呢。”

王佳氏摇摇头,“我可没挑你的理,你可别往我头上安名头。好歹你现在是庶福晋,我算是什么呢,不过是个当使女的我可不敢对你有半点说辞去的。”

侯佳氏举手笑得捂住嘴去,“瞧瞧,还说不是不愿意了你要是真拿我当庶福晋,你眼前都不敢跟我说这话去才对。”

王佳氏叹口气,“我就是这个脾气,别说是你,哪怕就是嫡福晋跟前呢,若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一样这么说去。”

侯佳氏轻啐了一声,“得了,知道你那是书生傲骨。就因为你这么点子不同,便是阿哥爷和嫡福晋,乃至满院子的人都格外高看你一眼。”

“便你的身份是使女,可咱们所儿里上上下下谁敢给你排头去”

侯佳氏心下也明白,便是皇上挑中了王佳氏赏赐给十五阿哥来,又何尝不也是因为王佳氏身上这一段念书念出来的傲骨去呢

王佳氏这才缓了口气,“总归我只是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去罢了。你们争你们的,谁都别拉扯我。”

“瞧你”侯佳氏无奈地笑着,伸手扯住王佳氏去,“我昨儿还到嫡福晋跟前回话,说我住的东厢房自打大侧福晋没了之后,这也空了快一年了。”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没的叫你还跟一帮婆子使女的一起在后罩房里住着,我说叫你也挪过来,与我一处住着呢。”

王佳氏非但没高兴,反倒还双眼圆睁,“你去嫡福晋跟前回这话,你怎事先不与我说下你怎知道我就愿意去前院住”

“再说,你这话又叫嫡福晋怎么想她还不得以为是我自己耐熬不住了,想搬到前头去的”

侯佳氏盯着王佳氏,上下打量,半晌才“嗤”了一声,“你这是作甚我难道不是为你好你倒好像要咬人似的”

王佳氏叹口气,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愿意搬过去。”

“再说,那东厢房又是咱们该住的地儿两侧厢房,自是以东为贵,如今那侧福晋还住在西厢房里,倒容得咱们住东厢房去”

侯佳氏哼了一声,“我本就住在东厢房里啊,瞧你说的,倒像我是刚搬过去似的。”

王佳氏摇头,“我说的不是你那南屋,我说的是北屋啊”

王佳氏不由得停顿一下,一双眼紧盯着侯佳氏去,“难不成你倒敢住到北屋去”

侯佳氏便笑了,“我有什么不敢便是死过人的屋子又如何,这紫禁城里那座宫殿里没死过人那座宫殿又因为曾经死过人而封了,再不叫人住进去了”

“古往今来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么死人挪出去,活人住进来么终究是阴气都不过阳气的。”

侯佳氏说着,一双眼却是有些泛起了冷意,瞪着王佳氏,“怎地,你觉着我不敢住进那死过人的屋子是怎的”

王佳氏忍住一声叹息,转开了头去,“我是说,那北屋曾经是大侧福晋住的,地位尚且高过西头儿侧福晋的屋子去。就凭咱们的身份,若住进去,可不是僭越了。”

侯佳氏这才松快下来,轻哼一声道,“还有嫡福晋呢,用不着咱们去操心。只要嫡福晋说咱们能住,那就算西头儿不乐意,也得忍着。”

“终究这个家里,还是嫡福晋做主。她便再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却也终究有个先来后到,只是二妻不是”

王佳氏又叹口气,“你想挪进北屋去住,自然由得你自己去;只是你别拉扯我。我啊,还想继续在我的后院里住着,我可不想挪你那东厢房去。”

王佳氏说完微微行了个礼,先走了。

侯佳氏气得瞪着王佳氏的背影看了半晌,忍不住啐了一声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些年要不是我,她早没动静了这后院里那个婆子、丫头的是好惹的,还不拿伏死她去”

星锁劝道,“主子又何苦与她置气去她在这所儿里去,不过是个摆设儿,无宠无子的,只凭着年华老去罢了。主子就当她是个活死人得了”

侯佳氏深深吸口气,“要不是看她从不争宠,我好歹还能与她说两句话去;不然,我才懒得理她”

墙角处,方才疾步而去的王佳氏,实则正立在墙边,静静地都听见了。

她抬眸望了望天空。

“我倒不意外,我知道她一向都是这么看我的。”

在这十五阿哥所儿里,从她与侯佳氏一同被挑进来,又是跟大侧福晋前后脚进的门,她便明白她自己在不同人的眼中,不过是功用不同的棋子罢了。

在嫡福晋眼里,她跟侯佳氏两个,一个文静一个艳丽,两个一同便是遏制大侧福晋的好棋子;

而在侯佳氏的眼里,侯佳氏最初与她走得近,又何尝没有防备她的意思去侯佳氏也是怕她争宠,故此才要探知她的底细。

可惜她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去,也不想跟任何人争斗。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她自己,稳稳当当地活下来罢了。

333、侧福晋的挑唆

333、

自闰四月二十九至五月初一日,上天终于感怀开恩,保定、顺天府、京师、热河等地,普降甘霖。

赶在端阳节之前,终于天降喜雨,乾隆爷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能稍微放下来些儿。

五月初三日,乾隆爷起驾往圆明园去,端午节的节庆终能叫人放轻松些儿了去。

皇上驾临圆明园,各家皇子亲王家便也都跟着忙碌起来,一起收拾着挪过去。

十五阿哥所儿里这边又是老例儿,点额不便挪动,自得叫廿廿带着一帮孩子一起挪过去。

得了消息,整个后院里就热闹了起来。

终究是要挪过去过节、射粽子、赛龙船的人多,留下来的人少。

准备着要下园子里去住的都欢欢喜喜,而不得不留下来的人,心下总是难免寂寞。

点额立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一片欢腾。

几乎所有后院里的女人们,带什么、不带什么,都要自己亲自,或者叫贴身的女子过去请一下廿廿的示下。

就更别说要跟过去的孩子们的嬷嬷们了,简直是流水价的不停来往穿梭。

点额原本也只是看着外头热闹着,冷不防一抬头,正瞧见绵宁从外头进来,却是直接奔西厢房去了。不仅脚步这般欢腾着毫不迟疑,就连眼神儿都没向她这正房这边儿偏一眼过来。

点额不由得皱眉,“绵宁这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含月和望月对视一眼,知道不好再隐瞒,这便小心回“自打去年从热河回来,咱们二哥儿倒时常往西头儿跑。”

她们不知道,绵宁去年在热河是得了廿廿的宽慰,才射得了大鹿,得了皇上恩赏的黄马褂和双眼花翎,并且独得皇上一首御制诗去的。

因为此事涉及到绵宁小小少年的一片自尊之心,故此廿廿从未对外人提起过两人曾在树林里的那番比试、说的那番话去。

点额便是皱眉,“绵宁从前从未对旁人这样亲热过。”

绵宁是嫡长子,从小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故此对除了点额之外的侍妾们一律敬而远之。便是后来骨朵儿嫁进来,身份是额娘,不同于那些侍妾们,可是两人的性子却也不相投,故此绵宁一样并不亲近。

倒是廿廿从小就因那银锁片与绵宁有了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两人倒是难得地从小就要好。

点额想到这儿不由得皱了皱眉,“是我错了。当年我就不该留她那个银锁片儿。”

彼时的她又何曾能想到,那小小的银锁片儿竟然后来能惹出这么多事儿来。倘若当年能预见到,她必定早早就烫了手似的撇开了去。

侯佳氏从院子里走过,一抬头正瞧见窗内的点额。

侯佳氏又何尝不是聪明的,这便索性抬步走进来,轻笑一声道,“咱们家的侧福晋就是聪明伶俐,要不也不会从小儿就选进来给十公主侍读了。”

“你想说什么”点额扭头盯侯佳氏一眼。

侯佳氏叹口气道,“去年木兰行围,妾身阿玛和兄长伺候御马,就跟在皇上和阿哥爷身边儿。他们都说,去年那一场行围,咱们二哥儿可立了大功。”

“去年那一场行围啊,好悬没有鹿可打,偏巧儿咱们二哥射中了一头大鹿皇上欢喜得什么似的,那一会子便是所有皇子皇孙加一块儿,都没有咱们家二哥儿风光。”

点额自是自豪,却依旧紧盯着侯佳氏不肯放松。

“那又跟咱们家侧福晋什么干系去”

侯佳氏叹口气,“妾身是说,当时侧福晋可就随驾在热河呢,她自是比咱们还早就知道咱们家二哥儿得了皇上的眷顾了。她这么聪明的人,一向最擅捧高踩低的,她自必定主动去跟二哥儿示好。”

“毕竟人家当年跟咱们二哥儿也算有旧日的情分,比如还送出了自己的银锁片儿,替二哥儿挡了煞呢二哥儿又是仁厚的性子,这便必定被说动了,对她的感情这便渐深了去。”

点额心下微沉。

侯佳氏这番话,倒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点额又怎么会在侯佳氏面前表现出来呢,从侯佳氏视角看过去,点额分明面上毫无波动。

侯佳氏这便轻笑一声,“前些日子和琳家那丫头频繁进进出出的,每次那丫头一来,只要咱们二哥儿回家来请安,侧福晋必定将二哥儿叫过去,与那丫头一处说话儿。”

“光是我都瞧见好几回了。我还以为侧福晋是想撮合和琳家那丫头跟咱们二哥儿呢可是她也不想想,咱们阿哥爷如何肯娶和家的女孩儿进来”

点额眯了眯眼,却是淡淡笑了一声,“你想多了吧,宜安那丫头比绵宁大三岁呢。况且此时已是被皇上指配给质郡王绵庆阿哥了。”

侯佳氏便也点点头,“皇上如今都什么年岁了,便是给绵庆阿哥选福晋,皇上也不能跟当年似的还要亲自去看了自然都是咱们家阿哥爷带着礼部、户部那些人一起看的。”

“圈定了几个,才呈给皇上圣裁的,实则都是已经暗中选定的了。”

侯佳氏眸光一转,用眼角余光瞟着点额,“嫡福晋难道没想想,咱们家阿哥爷原本那么讨厌和珅兄弟两个,又怎么会将和琳那丫头选为绵庆阿哥嫡福晋的咱们阿哥才没有理由抬举他们家的丫头去。”

“除非阿哥爷是想断了二哥儿的念想去。”侯佳氏眸光里涟漪点点,绕住点额去,“自然,二哥儿这念想绝不是他自己的,是叫侧福晋给挑唆出来的”

侯佳氏走了,点额坐回炕边儿,便有些咳嗽了起来。

望月忙去给倒茶,含月小心劝着,“主子侯庶福晋的话,您不必全往心里去。”

点额点点头,“她安的什么心,我又如何不知道如今大侧福晋没了,她的心就又活了。要不那东厢房的北屋,别人都嫌忌讳,她怎么急着吼着的偏要挪过去呢。”

“她既然动了这个心,唯有得到我的支持。那她这会子自是恨不得我与小侧福晋之间生了龃龉,这便为了压服小侧福晋,也得抬举她去。”

334

334、

“她的算盘一向打得甚为精明。”

点额眯了眯眼。她虽说一眼就能看明白侯佳氏的路数,可是,她却也有些无奈。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起初对侯佳氏的安排,便有些话是不希望侯佳氏说出去的,她自己便也有了把柄在侯佳氏手里。这几年过来,侯佳氏反倒敢用来要挟她了。

造成这样局面,她自然不想。只是可惜当初一起进所儿的两个新人,侯佳氏和王佳氏原本可以双璧生辉、互相制衡的,可是那王佳氏的性子却太过冷清,叫她指望不上。

这才造成了侯佳氏的一家独大。

“她是有她的打算。但是我瞧着,她的话说得也不完全不对。”

质郡王绵庆阿哥都已经指婚了,那接下来就到了绵宁了。

绵宁十一岁了,虽说还有两年才到指婚的年岁,可是终究年纪渐大,隐约已是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儿。

那这时候儿,他遇见什么样的小女孩儿,心下便自会留下烙印。那侧福晋将宜安那丫头频频往绵宁跟前儿带她心下便不能不防了。

宜安那丫头,不仅仅是和琳的女儿,也更是个钮祜禄氏啊

那和珅一家虽说跟自家阿哥爷、以及她哥哥盛住有仇,却根本是侧福晋的母家同门啊

点额想到这儿,终究不由得眉头蹙紧,“这么说来,她兴许是安了想给绵宁娶个钮祜禄家女孩儿的心去”

这便不得不防了。

终究现如今,家里就绵宁这么一个嫡长子,侧福晋自己用了雷公藤,将来的子嗣之事怕是已经无望故此聪明如她,便说不定当真是要想尽法子笼络住绵宁去呢

那便是要与她抢儿子了

点额不由得一拍桌子。

如今,她身子坏了,已经不能再生儿育女,也不能再伺候阿哥爷她在这世上,就剩下绵宁了啊。

谁来跟她抢绵宁,那就是要她的命啊

外头四格格进来,也是高高兴兴要收拾着往圆明园去。点额伸手一把拉过四格格来,盯着四格格的眼睛

初四日,家里这边已经收拾停当,都将家什往车上装呢。

廿廿惦记着五格格,叫四全去兆祥所瞧瞧,那孩子怎么还没过来。

四全急忙忙去了,不多时回来,面上有些尴尬。

廿廿情知有事,忙低声问,“那孩子怎么了”

四全尴尬地道,“奴才也不知道五格格是怎么了。总归奴才去传话的时候儿,五格格对奴才带搭不理的主子叫问的话,五格格也不应声儿。”

廿廿握住周氏的手,“妈妈在这儿先看着装车,我带星桂去一趟兆祥所。”

周氏急道,“哎哟,这都要到时辰了,格格这会子过去,若误了时辰”

廿廿点头,“误了便误了,叫她们先走。”

兆祥所,三位十五阿哥家的格格住在一座偏殿里,四格格单住,三格格和五格格一起住。

廿廿进来的时候儿,倒是三格格先迎出来的。

三格格是姐姐,是刘佳氏所出,更懂事些,上前给廿廿行礼请安,也使眼神儿,暗示给廿廿,是五格格不高兴了。

廿廿点头,“三妞儿,你额涅在南头儿等你呢。你先跟你额涅去,五妞儿这有我呢。”

三格格走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廿廿看着屋里炕上趴着的五格格,心下幽幽叹了口气。

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便总有些儿隔着,那孩子有些话不肯与她尽说,而她也有些十分的小心翼翼去若是亲生的母女,便不必这样儿了。

廿廿走过去在炕沿坐下,伸手轻抚五格格的额发,“五妞这是怎么了额娘来了,五妞有什么话,便与额娘说说。”

五格格却不肯动。

从一开始就知道廿廿来了,可是她却也一直趴着,头都不肯抬起。

廿廿又道,“五妞啊,咱们是要到圆明园玩儿去呢。过端阳节了,圆明园里射粽子、赛龙船、分香珠锭子药,可热闹了。”

“她们的车都到时辰走了,你要是再不走,咱们误了时辰,就出不去宫门啦宫门开放总有时辰,时辰误了,宫门就关了。”

五格格还是执拗,就是不肯抬头。

廿廿又想了想,心下一动,“五妞是大孩子了,五妞儿自然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咱们该干什么去。可是五妞儿不肯动,莫非是五妞儿本就不想去圆明园住”

五格格这才微微一动。

廿廿忍住一声叹息,“五妞儿如果不想去,那额娘就陪着五妞,额娘也不去了。可是五妞儿得先告诉额娘一声儿,你是为何不想去啊”

五格格这才冷不丁一抬头,两颊的泪痕,却配着满眼的冷意。

“端午了,蛇虫遍地,我才不要出去,我怕被蛇咬”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沈佳氏的死因,廿廿因从热河回来得晚,不知道五格格已经知道多少了。廿廿只是自己在五格格面前从不提起沈佳氏的死因来。

毕竟如今在外人眼里看来,沈佳氏之死就是因为沈佳氏安排了毒虫,咬了六格格,从而嫁祸给了骨朵儿去。

对于一个还小的孩子来说,若听说额娘是这样的,她会受不了的。

可是此时听五格格这么一说,廿廿便知道,她去年终究还是回来晚了五格格怕是早已经听说了那一切去。

所以这孩子怕端阳,怕毒虫,怕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儿上到圆明园那样人多的地方去。

她是怕,有人在她面前在提起沈佳氏的罪恶和死亡吧。

“是啊,五妞儿说得对,额娘也怕呢”廿廿伸手将五妞儿抱进怀里,轻轻抚着她肩膀,“那咱们就留在宫里,哪儿也不去了啊。额娘也留下来陪着你。”

廿廿吩咐星桂,“去回嫡福晋,就说我不去园子了。”

端阳节的圆明园是可以不去,可是接下来就又到了木兰秋狝的日子。

点额不能去热河,廿廿便是不能不去的。

五月初十日,廿廿随圣驾离开的那天,还是抱着五格格掉了眼泪。

便不是自己亲生的闺女,可是她对五格格的心却半点都不少。

五格格这回没哭,只茫然地盯着远方,任凭廿廿的泪珠儿打湿了她的衣领去。

明天请一天假周一见

335、挑开了明说(1)

335、

五格格如此,叫廿廿一路上颇有些不安心。

周氏便也劝慰廿廿,“终究不是格格亲生的,这便终究隔着一层呢。论说抱养孩子,便是咱们老百姓也都讲说个养小不养大,就是说啊收养孩子,总归是年纪越小越好的。最好是那还在月子里,没睁开眼儿的,那抱过来从小养大,就跟自己亲生的没啥区别。”

“要是半截腰儿抱养的孩子吧,那孩子若已经有了几岁,自己有心眼儿了,她知道你不是她亲生的,那就终究要隔着一层去了。”

“咱们五格格呢,虽说年纪也不大,但是终究今年都虚岁七岁了。又是个格格,七岁大的女孩儿家,早已经有自己的心眼儿了”

廿廿也叹口气。

她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儿呢,周妈妈说的这个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当年五格格这个年岁,她都进宫来侍读了,这宫里明里暗里的东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什么不懂了呢

廿廿却也还是摇摇头,“我只是担心,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小孩儿再自己有心眼儿,可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五妞儿总是该明白的。可是就怕她这个年岁终究有些事儿是半明不明的,会有人故意在那孩子面前来挑唆什么。

星楣道,“格格说得对,我就觉着怕是东头儿那位”

骨朵儿不在了,如今“东头儿那位”就是指侯佳氏了。

“她自己生的格格没了,她未必不惦心五格格去。结果如今五格格随了格格您去,她必定看不过眼去。”

“又或者说,她自己的闺女没了,她便也恨不得旁人的闺女也都没了去”

廿廿没说话,垂眸看着门帘儿缝儿里透进来的阳光,随着车身的摇晃,一明又一黯。

不几日到了热河,廿廿这才得了消息,乾隆爷将和琳派去雪域,给福康安当运粮官儿去了。

廿廿听了便不由得“扑哧儿”笑出声来。

老爷子这招,用得可真俊

如今朝中大臣,军功以福康安为第一,朝中敢给福康安背后捅刀子的就是和珅一人,而捅刀子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军需粮饷方面掣肘毕竟那是雪域啊,什么粮草物资的都运送极为艰难,便是晚了些日子,人人都只觉正常。

那老爷子就派和珅的亲弟弟和琳去,看你和珅怎么好意思在自己亲弟弟的差事上设置障碍去一旦福康安前方有需要而不逮的,那就是你和琳的罪过了

老爷子真是恩威并济,前头刚把和琳的闺女选了当绵庆阿哥的嫡福晋,后头就让和琳去办这个差事了

谁说那老爷子年纪大了,事事都受和珅蒙蔽

若是和珅当真能左右老爷子的心思,那和珅绝不会叫自己亲弟弟去办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更何况这个差事彻底堵死了他想掣肘福康安的心思去

廿廿心下高兴,是真想找个人说说。

只是这会子阿哥爷没回来呢,刘佳氏留京协助嫡福晋顾着家里。与她一起来热河的,是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人。

廿廿自是最先想到王佳氏去几次相处下来,廿廿对王佳氏的见识和眼界还是颇为欣赏的。

可是,廿廿却还是停住了。

只因,这一回有侯佳氏同来。

廿廿只得作罢,只带了星桂和四喜,赴松鹤斋去。

一年前皇上老爷子叫她拿主意修葺松鹤斋,时隔一年,她得过去瞧瞧。

走到松鹤斋,隐约听见宫墙内已经乒乒乓乓有了东宫的动静。廿廿想着既然有工人在劳作,她倒不便到眼前儿去。

这便就近寻了一个小山坡,坡上有凉亭,到上头一观就是。

倒不曾想,山上亭中已经先有了人来。

上头人也早看见了廿廿,亭中人是先下来迎接廿廿。

不是旁人,正是十七福晋。

都是同门亲族,实则十七福晋的辈分比廿廿高着好几辈儿呢,年纪也长了廿廿十岁去。只是如今同为皇家儿媳,廿廿倒是嫂子。

十七福晋便亲亲热热上前挽住廿廿,喊“小嫂子”。

廿廿自不好意思,便道,“十七福晋怎么来这儿了”

十七福晋静静看廿廿一眼,咬了咬嘴唇,“我是特地来等小嫂子的。”

“这话怎么说”廿廿拉着十七福晋坐下。

十七福晋叹口气,“咱们两家的阿哥爷乃是一奶同胞,咱们两个又是一家人咱们两家本是亲上加亲的骨肉血亲,可是我倒怎么觉着,小嫂子对我却愈加生分了呢”

廿廿也是没想到今儿十七福晋将这事儿挑开了明说,面上颇有些尴尬,不过随即倒也平静下来。

挑开了说,自反倒是好的,说明十七福晋是想与她重修旧好的。

廿廿先寻了个由头,“瞧你说的,我怎么会与你生分去也都是忖着你们家恒哥儿还小,正是你撒不开手的时候儿。”

十七福晋与十七阿哥的长子绵恒今年三岁了,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就算还不会上房揭瓦呢,不过当真是一时半刻都不敢离开眼珠儿去。

有十七阿哥这么个阿玛,谁还敢指望绵恒阿哥是个省心的主儿

十七福晋倒也笑了,“小嫂子说的是,绵恒那孩子当真是半点儿都不叫我省心。”

廿廿自是神往,“那才是福分呢。”

十七福晋叹口气,“小嫂子也不必瞒我,就算有孩子绊脚,可我也还是瞧得出,你是与我生分的。”

十七福晋仔细瞧着廿廿,“难道是你还记恨当初我没照看好牙青,倒叫它伤了你们家侯庶福晋母女的事儿去”

廿廿心下也是叹口气。

她与十七福晋的确是有些小小的隔阂的,这是来自十七福晋为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十六房嫡系大宗有关系十七福晋与雅馨才是实在亲戚。

再加上上回那事,里头就有雅馨的算计,廿廿不希望再出类似的事,故此对十七福晋不敢不隔着点儿距离去。

还有一层,上回那事儿偏是人家十七阿哥的侧福晋武佳氏帮了大忙去。

谁家嫡福晋和侧福晋之间的那点子事儿不是明摆着呢,故此廿廿感念着武佳氏,这便也与十七福晋约略保持着距离些儿。

336、挑开了明说(2)

336、

还有一宗自是当年十七阿哥那笔糊涂账,倒叫宫里不少人以为她曾经与十七阿哥之间有什么。

如今自家阿哥倒是不提这茬儿了,可是当初十七福晋却并非没有这个意思的。不过幸好后来十七福晋自己终于开了怀,能生养了,这茬便掠过去再也不提了。

况且十七福晋自己这几年也有事,前头是好些年不开怀,没有孩子;结果乾隆五十四年好容易得了一个阿哥去,结果才落地十几天就夭折了去,幸亏紧接着又诞下孩儿来。

只是凡事不得不防,这样嫂子和小叔子的“故事”,总有瓜田李下之嫌,自古最容易被人说道。故此廿廿便与十七阿哥能避则避,这便与十七阿哥所儿里的内眷也保持了距离去。

今儿既然躲不开,叫十七福晋当面问起来了,廿廿不便说旁的,便叹口气,“叫你见笑。实则,也是我自己小心眼儿,想不开。从小跟雅馨闹意气,你又跟她同为十六房的,我心下便总有些儿结了去。”

十七福晋便也笑了。

在她眼里,廿廿终究还是个小姑娘。

“我猜小嫂子怕也多是因为这个。实则小嫂子当真不必介怀,我与雅馨虽说同是十六房的,可是那都是从小儿母家的事,如今咱们都是嫁人随人的,如今谁比得过咱们两家的阿哥爷骨肉相亲去”

这几年过来,十七福晋也是亲眼看着质亲王一家与廿廿越走越近的。

质亲王家的继福晋,就是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八房的格格,雅馨又是从小给质亲王家五格格当侍读的。可是偏如今质亲王福晋和五格格都与廿廿走得这样近,如何能叫十七福晋心下不触动去

还有雅馨,好端端的家里忽然出了个得宠的侍妾,还抢在头里诞下了绵偲的大格格去

都是宫里行走的福晋,人人心下都不是白给的。十七福晋心下已有隐约的觉察去。

她自己家里本就有个得宠的侧福晋武佳氏,绵恒上头的大格格还是另外一个侍妾张佳氏所出,她左思右想,越发明白自己应该走这一步,主动与廿廿挑开心结去。

廿廿含笑点头,“你说得对,都是我不懂事,年纪小便心眼儿也有点小。”

十七福晋伸手一把捉住廿廿的手来,“小嫂子你别担心,雅馨尽管交给我我便是办不明白别的,我至少能替小嫂子看住了雅馨去,叫她再别胡来”

十六房本就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十七福晋何尝不担心这个雅馨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十六房已经出过顺妃和诚嫔两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内廷主位了,十六房不能再不识时务,要不下一代的承袭,谁说皇上不会将爵位转给其他房头去呢

廿廿便也眼睛一亮,“当真”

不能不说,雅馨也是廿廿的肘腋之患。终究是一家人,终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几年雅馨给她添不少的麻烦去,她自也希望有个人帮自己盯紧了雅馨去。

“我既然说了,自必定能办到”十七福晋满眼的真诚。

廿廿笑了,“那自是再好不过。”

廿廿反握住十七福晋的手道,“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本都是自家亲人,咱们这几个在宫里的,自然应当同气连枝,彼此照应去。总好过被外人钻了空子去,那对咱们家又有什么好去不是”

廿廿因得了和琳、十七福晋这两宗事儿,这几日格外的高兴。

只是没有合适的人来讲说,这便一直憋着,直等到十五阿哥忙完了回来。

因皇上年纪大了,十五阿哥总要事无巨细凡事安排好了才能放心回来,故此回来已是时辰晚了。

十五阿哥怕廿廿一路上也是累了因见她一路上都有些恹恹的,不知是她心内悬着五格格的事儿,还以为是她累了呢他这便只想着过来看她一眼就走,倒不想吵她。

结果一撩开帐子,还没等借着月光看清佳人,反倒只听“咯咯”一声,随即温香软玉已经主动扑满了怀抱来。

十五阿哥惊讶,搂住柔腻的身子,便笑,“怎么还没睡故意想吓唬爷是怎的”

廿廿搂住十五阿哥的颈子,轻轻地甜笑。那笑声就像夜里的小虫儿,跟她的人一样,仿佛能一直钻到你心眼儿里去。

“那,爷可吓一跳了没”

十五阿哥“跳了。”

廿廿噘嘴,“爷最坏了,当着我的面儿还说嘴去”

“哪儿说嘴了”十五阿哥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最喜欢跟他的小福晋斗嘴了,便不管这一百天里多少繁杂的事儿,这一刻也都能尽抛开了去了。

“爷还敢说没说嘴”

十五阿哥无声地笑开,不敢出声,可是那无声的笑却在夜色里潋滟开去,波光粼粼。

在这热河啊,许是没了京里的拘束,她骨子里的那小母狼的性子可以尽情释放出来。

他欢喜她如此,他也更为她的自在而替她欢喜。

好容易重新掰开,廿廿双颊酡红地凝着帐子顶儿,一双妙眸还如星子一般闪烁着。

不累。

还兴奋着呢。

十五阿哥叹口气,捏捏她小脸蛋儿,“爷现在就担心,哪一日收拾不了你了,可怎么办”

廿廿微微一怔,随即会意,已是羞得钻进他怀里去,用小拳头锤他,“爷浑说什么呢我今儿不过是因为旁的事儿高兴罢了,瞧爷这坏人给想哪儿去了”

十五阿哥轻笑,拢过她来亲着发顶,“高兴什么呢,嗯”

337、累的

337、

后院女人们的那些心计,廿廿不愿说出来叫自家阿哥爷扰心,这便只拣着和琳的事儿来说。

廿廿对了对手指头,“呃是听说汗阿玛派和琳去给嘉勇公当运粮官儿了,我觉着汗阿玛这个法子用得可真妙。这便天下太平,相信嘉勇公必定不日就将奏凯班师”

十五阿哥便哼了一声儿,唇角轻挑,缓缓地将乾隆爷的旨意背诵给廿廿听“和琳未到之前,每换乌拉一次,待至十日半月不等。以致军火等项,沿途停积。自和琳到彼,实心整顿,大有起色。”

廿廿静静听着,微微点头,“一方面是和琳着实能干,不过这也跟和琳是和珅的胞弟分不开干系。”

沿途各地官员、寺僧们皆知道和珅地位,故此都不愿得罪和琳,也是情理之中。

十五阿哥静静看着廿廿,又续道“和琳,著加恩赏给都统衔,并著加赏御用大小荷包、玉搬指,以示优眷。”

廿廿点点头,“既然和琳所办军需一事要紧,故此皇上多赏圣恩,抬高他的威望,也是方便他办事。这不仅仅是私恩,也是为了前方大军一切军需输送顺利。”

十五阿哥轻轻握紧廿廿的小手,在如此浮漾幽静的夜色里,眯眼凝视着她。

她长大了,眼界更开,思虑更全。

如今与她言说朝堂之事,十有七八她都能看得明白,且与他灵犀相通。

以她如今的年岁和从小的家境,实在是难为她了。便是有从小进宫的着意培养,可更要她自己天生一副兰心蕙质。

十五阿哥心下燠暖,便又接着道“至和琳此次前往西臧,系朕特简,和珅未经先行奏恳。”

“朕之用和琳,初不过因其人尚细心,遇事奋勉,是以派往。实不料其如此能事,朕深庆得人,国家得一好大臣。大功更可易就也”

廿廿听了便清甜一笑,“自然不是和珅自己奏请的凭和珅与嘉勇公福康安的过结,和珅恨不得嘉勇公前方的军火和军需供应不及呢,他哪儿会叫自己亲弟弟讨这个苦差事去”

廿廿说到这儿,忽然心下一动,眯眼凝住十五阿哥。

“但凡皇上用人,尤其是这样要紧的差事,必定要经人奏请保举才是。可既然不是和珅自己奏请的,而其他人也得看着和珅的颜色行事,自也不会出来趟这个浑水。”

“那,又是谁向皇上奏请保举的和琳呢”

十五阿哥终是笑了,却仿佛倦意上涌,微微眯眼,只勾着唇角却不说话,仿佛要睡了。

廿廿也不点破,只轻笑着,伸手抱住了自家的阿哥爷去。

这世上当爷们儿的,快意恩仇最是简单,反倒是韬光养晦、甚至卧薪尝胆,才是最难为。

可是自家阿哥爷在表面的隐忍之下,却从未放过任何一次机会,且更厉害的是阿哥爷所有的反击,都不仅仅是削弱和珅的势力去,也更是顾全大局,有利于朝堂与天下。

从六月起,福康安方面开始不断传来捷报。

这一年春天起令乾隆爷忧心不已的雨水之事,山东等地也终于有了降雨。

这一年从年头儿开始揪着心的事儿,开始一件一件渐趋平稳。

就在这时候儿,廿廿才猛然察觉,自己的月事竟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这事儿,廿廿起初并未放在心上。

她毕竟年纪还小,此时实岁还不满十六岁呢,月事的日子本就不固定,有时候早些,有时候迟些,甚至偶尔贪凉劳累什么的,也有过一个月不来的时候儿。

再者这是从京里来了热河,本就换了水土;加之这两个月来也陪着阿哥爷悬心朝堂之事,又兼她自己是满家格格,这便也上马跟着骑射,劳累了也是有的。

而且这是在热河,不比在京里的时候儿,月事什么的都要报到嫡福晋那去,嫡福晋那有底档记得清楚;她自己在热河,有时候儿就也懒得记了。

故此这便疏忽了,等她想起来,才发现延期的日子已经不短了。

她心下便有些慌乱了,忙屏退了众人,只偷偷说给周氏。

周氏也是紧张得心都砰砰直跳,“格格终是发觉了么实则我早就留意着,只是格格没有旁的不得劲儿,我便也没说。终究格格还小,我不敢作准。”

廿廿一把攥住了周氏的手,另一手就按住了嗓子眼儿去。

猛然呼啸而至的欢喜,还有同样迅猛的慌乱,同时攫住了她的身心去。

“妈妈,我该怎么办先请太医来,还是先告诉阿哥爷”

只是可惜,那永泰没在身边儿,留在京里继续在撷芳殿当值呢。

这边儿跟到热河来伺候的太医,并不是自家常用的太医,故此廿廿心下也不大托底。

周氏想了想,“太医不牢靠。依我看,还是应该先跟主子爷说。”

廿廿垂下头去,不好意思咬咬嘴唇,“我就是怕,若不是呢,岂不是叫阿哥爷空欢喜一场去”

周氏也是跟着又是想笑,又是紧张的,“格格说的也是想来主子爷心下必定早就盼着格格的喜信儿呢。如果与主子爷说了,主子爷必定欢喜上天了;可若不是呢,倒当真叫主子爷也跟着闪了一下子去。”

廿廿垂下眸子,静静想了想,随即便也眨眼一笑,“我有主意了。”

因已近乾隆爷万寿节,乾隆爷赐宴王公大臣、蒙古王公额驸开始频密起来。

而在避暑山庄里,乾隆爷最常用的赐宴之地就是“卷阿胜境”。

当年老太后还在的时候儿,乾隆爷都是亲自奉着老太后去卷阿胜境侍宴的,故此便是如今老太后已经不在了,乾隆爷从正宫那边儿往东来,还是习惯先到松鹤斋这边儿坐一坐。

就仿佛,老太后还在似的。

廿廿既参与了松鹤斋的修葺之事,这日便在松鹤斋候着。

乾隆爷见了,便难得地睁圆了眼睛,仔细瞧了瞧廿廿,“丫蛋儿,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呢”

廿廿便厚着脸皮笑,“媳妇累的忙活松鹤斋,给内务府出主意,可耗心费神了。”

338、有喜

338、

乾隆爷便也扬眉,“哟,瞧瞧,娇贵的哟”

“不过叫你帮着给出出主意,还没叫你亲自露胳膊挽袖子跟着干活儿呢,这就累着了啊”

廿廿厚着脸皮继续笑,“可是费神呀。汗阿玛交待的差事,媳妇可不敢出了半点差池去,故此白天夜里的想,想的头发都掉了。”

乾隆爷无奈地笑,啐了一声道,“既都是心知肚明的,还来埋怨朕你费心劳神又不是给朕费呢”

廿廿心下一跳,便也乐了,只是故意装傻,“媳妇愚钝,不明天意了。”

乾隆爷又啐她一声儿,也不搭理她了。

亏她上回因盛住的事儿来请罪,还曾经故意一声一声地提着“东宫、东宫”的,这会子又不懂了。

乾隆爷便又问了问松鹤斋修葺之事,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廿廿的面色,这便伸手去在廿廿手腕上搭了一把。

廿廿面上屏神静气,实则心里早惊跳成一团去。

紧张啊,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就连,洞房花烛那天都没这样紧张啊

乾隆爷搭了一把,旋即松开,猛然抬头看廿廿。

廿廿涎着脸笑道,“汗阿玛这回相信媳妇儿是真费心劳神,不是虚说了吧”

乾隆爷却是冷不丁一声怒吼,“怎么还站着赶紧给朕坐下”

廿廿吓了一跳,险些直接就坐炕边儿地下的脚踏上了。

乾隆爷伸手出来,一把拎住廿廿的小胳膊,吩咐魏青奇,“叫陈世官来”

见皇上如此,廿廿心下已是有了数儿。

她就忍不住了,泪珠儿开始噼里啪啦地掉。

乾隆爷一见也有些紧张,老爷子顾不得什么,没穿鞋就下地来,蹲在旁边瞅着她,“丫蛋儿啊,这是怎么了哪儿疼啊”

廿廿喉头都被惊喜给堵满了,哪儿还说得出话来只是噙着眼泪,使劲摇头。

陈世官老太医被请来,一看这架势也给吓一跳,赶紧给乾隆爷请安。

乾隆爷啐一声,“朕躬安是她,你赶紧来给她瞧瞧”

皇上都蹲着呢,陈世官就也蹲着给廿廿搭脉

一搭之下,两个老头子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审慎去。

还是乾隆爷先回过神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干脆抓起炕边儿地下的靴子,照着如意就丢过去,“宣,宣人来”

老爷子话没说明白,也没说要宣谁来。幸好如意从小就是乾隆爷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这会子也是脑筋灵活,愣了一下儿就旋即转身跑出去,不大会儿就带了十五阿哥来。

乾隆爷蹲了半天,有些累了,就着炕沿儿就坐在脚踏上,喘着气指着廿廿,跟十五阿哥道,“你媳妇儿她,有了,有喜了”

十五阿哥整个人都木了,直着眼儿便奔过来,一把抱住廿廿。

只有手臂箍着那么紧,已然说不出话来

倒是廿廿自己倒先冷静下来,噙着泪花安慰着乾隆爷和自家阿哥爷,“还、还早着呢”

这不是刚坐下胎去么,又不是要生了,这二位爷就这么着呀

乾隆爷冷静下来一会儿,这便吩咐,“老十五,你现在就赶紧先回去,叫他们拾掇东西,挪地方儿”

避暑山庄比不得京里,皇上的正宫都小,更何况阿哥所了,女眷们都是挤着住,连穿堂殿都住人了。

这便怎么都不利于廿廿养着身子。

十五阿哥忙听命,只是等着乾隆爷的下文要挪去哪儿呢

乾隆爷这才又促狭地瞟了廿廿一眼,“亏有些人啊,刚刚还在埋怨朕呢。殊不知自己使的心劲儿,根本都是给自己用的”

“松鹤斋刚修葺了,虽说还没都翻新完,但是绥成殿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便叫那小丫蛋儿挪进绥成殿去吧”

廿廿虽说早已心下有谱儿,可是她是猜到老爷子要翻新松鹤斋,是为了来日等十五阿哥明立为太子之后用的,可是却没想到竟然提前到眼前儿来,因为她自己有喜就搬进去了

廿廿忙道,“汗阿玛,其实媳妇儿没那么娇弱。”

她故意垂首小声道,“您老人家方才还说媳妇儿太娇了呢”

“呸”乾隆爷个老小孩儿样儿的,啐她一声,已是满面的笑意,“此一时,彼一时方才说的是干活儿,现在说的是你的身子”

十五阿哥陪廿廿回阿哥所去拾掇东西,两人一路上几乎都是抱在一起走的。

是十五阿哥小心她,唯恐她走路不稳当。

廿廿自是不好意思,更不想显得恃宠生娇。

十五阿哥盯着她乐,“听汗阿玛的意思,你是早就知道那松鹤斋是给咱们用的了”

廿廿眨眼而笑,“是汗阿玛去年叫我给那边儿修葺出个主意,我就想了,宫里要修园子的话,怎么都轮不着我来给出主意不是思来想去,也就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园子修来是给阿哥爷您用的。”

“况且那松鹤斋就在正宫东边儿,应了东宫的说法儿;且松鹤斋原本是皇太后老人家的寝宫,地方儿、规制、陈设都与正宫相似,这便越觉着汗阿玛是那么个意思”

要不是认准了这个,廿廿也不敢将盛住的木材往这事儿里头搅合。

就是猜到了皇上的心意,这松鹤斋重修就是给十五阿哥住的,那自家修葺房子叫自家舅爷去预备点儿木材,这便怎么都是说得过去的。

十五阿哥也不由得无奈地笑,“汗阿玛倒瞒得紧,这事儿连我都不知道。若是汗阿玛叫我早知道,我倒不敢挪过去。那毕竟是皇玛母的寝宫”

廿廿轻轻握住十五阿哥的手,“那儿不仅是皇太后的寝宫,当年皇贵妃额涅不也是住在里面,陪着皇太后老人家么”

十五阿哥眸光一转,已然隐约有泪。

“你说得对,故此汗阿玛才会叫你诺进来养着身子他是想让额涅看见咱们的孩子,护着咱们的孩子。”

廿廿先不想声张,只是回到阿哥所便拾掇东西搬出去,同院里住着的侯佳氏和王佳氏不可能看不见。

侯佳氏捉着窗棂往外看,不由得眯紧了眼睛去,“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搬出去”

339、起疑

339、

侯佳氏如此紧张,自有她的道理。

自从诞下六格格之后,她的身子就不好。太医诊治,说她生养孩子的时候儿亏损了血气,如今也落得个血气不足之症。

跟嫡福晋是相同的病根儿。

如今她的六格格已经没了好几年去,可是她生养六格格落下的这个病竟然还没能养过来。

只是她自己倒没大放在心上。终究她年轻,便是因为生养而亏损了些血气,她相信仗着年轻,用不了几年就能补养回来。

况且她母家几代都是在上驷院当差,她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身子骨儿的根基也自是嫡福晋比不了的。

故此她相信,便是嫡福晋落下了那病,如今病恹恹跟个活死人似的;她却也不会成为嫡福晋那个样儿的。

再说嫡福晋是连着生养了好几个,后来还曾小产而引发大出血,这才血气亏损得厉害了;她不一样儿,她只生过一个而已嘛。

可是她对自己个儿的身子自信归自信,可是她却摸不准阿哥爷的心。

当年她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儿,阿哥爷对她的疼惜,这两年却怎么都找不见了。

有时候儿她都忍不住恍惚,当年那段美好的回忆,是不是她给记错了

这几年,阿哥爷几乎都不怎么进她的房。便是她怎么闹腾,阿哥爷虽说面儿上宽容,可是却都再不与她亲近。

她想再要个孩子,尤其是想要个阿哥啊,可是自家主子爷这般疏离着,她自己个儿也生不出孩子来不是

而如今,整个后院里除了老人儿,就剩下那王佳氏和侧福晋这两个年轻的了。

王佳氏她是放心的,这几年密密地观察下来,王佳氏倒仿佛果然是对阿哥爷没什么心思的,阿哥爷对她也没见半点儿宠的意思。

如今便唯有这个年纪小,又身份尊贵的侧福晋,是她心头大患。

无论年岁、家世,还是如今的身份地位,她终究都不是那侧福晋的对手。倘若那侧福晋当真开了怀儿,开始生养了去那就没她的份儿了。

看她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儿,王佳氏倒是淡淡的,只往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来。

“她挪出去又有什么奇怪的你没瞧见么,他们是出门儿往东去。若我没猜错,她怕是要跟着阿哥爷挪到松鹤斋那边儿去。”

“她原去年就接了皇上派下的差事,叫她来出主意拾掇松鹤斋那边呢。如今一年过去,那边儿已经有了大框儿,她挪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侯佳氏便是挑眉,“哦皇上叫她拾掇松鹤斋还是去年的事儿”

侯佳氏不由得走近两步,紧盯着王佳氏的眼睛,“她这事儿,我没听别人说起过啊。她便是嫡福晋那边儿也没告诉吧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佳氏心防悄然被攥紧了一下儿。

只是她素来性子清淡,在谁面前都一样儿,故此面上并未有什么波动去。

她只是轻哼了一声,“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为此事来求过我她一个小女孩儿,又是个满人世家的格格,你让她打小儿骑马射箭、耍姑奶奶的脾气还差不多;叫她拾掇园子,她就不懂了。”

“去年那时候儿就是我跟着刘庶福晋和她一起来的,她自先去问刘庶福晋,可是刘庶福晋也帮不上她。她自来求我。”

“我好歹家里也存着不少书,随便说出一二来,便叫她受用不尽去了。”

王佳氏骨子里天生的清傲模样儿,自是侯佳氏所熟悉的;而人一旦清傲起来,语气里自然要先存几分对旁人的轻蔑了去。

王佳氏说这话,那轻蔑自是朝着廿廿的;便是这轻蔑,倒叫侯佳氏放松了下来。

侯佳氏便笑,“你说的这个倒也是的。况且她就算母家门第高,可是她们自己家房头却是个小门小户。别说宫里这园子她不懂,便是普通民宅家的园子,她们家都不趁。”

“听说啊,连从前住的房子都是跟人家赁来的罢了”

王佳氏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一半儿了,悄然松了口气,没说话,便也只跟着哼了声儿算作回答。

只是侯佳氏又哪儿是那么容易就什么疑点都打灭了的

她眯眼盯着王佳氏,“可是你难道没问问她,为何好端端地皇上叫她去拾掇那松鹤斋”

王佳氏便又轻描淡写地哼了声儿,“那叫谁去呢我跟刘庶福晋终究都是官女子,连这门儿都不方便出去的,哪儿有身份去办那差事她好歹是福晋,又是皇上亲赐的。”

“再说,听说那边原本是令懿皇贵妃当年住过的院子。皇上叫她去拾掇,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侯佳氏便也点了点头,“也是嫡福晋那身子受不了舟车劳顿,这些年便都没到热河来。倒叫她得了机会,独撑门户去。”

王佳氏便又不吱声儿了,总归这些年一贯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是她的天性,是书香世家的家教,却也更何尝不是她在宫中自保的盾牌。

侯佳氏又想了一会子。

她也自是聪明的,虽说王佳氏的回答算得上是滴水不漏,她也相信自己这些年对王佳氏观察的结果。

只是她还是隐约觉着这事儿内里仿佛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侯佳氏霍地回眸,“既然是去年的事儿了,怎地你回京之后,竟半点风声也不肯透给我去我本以为,咱们两个自应当是相依为命的,你知道的总该叫我也知道才对。”

王佳氏皱了皱眉,缓缓道,“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她回去连嫡福晋都没告诉。由此便知,她自是要极力遮掩着的。”

“她自己都不愿意叫人知道,偏我怎么就那么欠儿了,还非要惹她不快,四处给她传扬出去不成”

“她终究是福晋,又是皇上亲赐的,如今连和珅都是她的内亲我一个官女子,我得罪她做什么我是不想活了,还是想叫自己每日里过得不痛快去”

侯佳氏轻笑一声,“我没说叫你四处传扬去我是说啊,你告诉我一个,总归是应当的。”

侯佳氏仔仔细细打量王佳氏,“该不会,她是心里转向她了吧”

340、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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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侯佳氏这样的步步紧逼,王佳氏却半点未曾慌乱。

她依旧是清冷疏离的她,对着侯佳氏依旧一声冷漠的轻嗤。

“应当我怎么就应当了呢你如今是庶福晋了不假,可我是你屋里的星锁,还是星链了我便再是官女子,我也好歹还不是你的奴才吧”

“在这宫里,人人都要自保。我为了自保,不想得罪她,我就非得巴巴儿地跑到你那儿奉承去了自打那侧福晋进门以来,你与她之间的事儿,我何尝没看在眼里去,我倒要掺和进你们两人之间的那摊子浑水了不成”

侯佳氏的质问原本颇有些危险,不过却叫王佳氏这独有的冷鼻子冷脸还真给打回来了,倒叫侯佳氏都不好发作开来。

侯佳氏只好赔了笑,上前拦住王佳氏的手臂去,“瞧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哪儿敢将你当成星锁和星链她们看了”

王佳氏却不给情面,依旧冷笑,“你若是那么看我,原也是没错的。起初你刚得阿哥爷宠幸,开了脸当格格的时候儿,我不正好还是你屋里的官女子么”

“就如你曾经是人家大侧福晋屋里的官女子,大侧福晋便总将你看成她的奴才一样;你的心下未免对我也如是想,总觉着我如今了,依旧也还是你的奴才”

王佳氏的脾气闹开,虽不至于如刀锋般割断喉咙,却也是雪雾冷霜,叫人倒吸一口凉气。

侯佳氏眯眼凝视王佳氏。

这是她们两人之间都不愿意明白掀开的一段公案当年是侯佳氏先得了抬举,伺候了十五阿哥,成为了十五阿哥的新宠。

王佳氏便自然成了侯佳氏房里的使女,贴身伺候侯佳氏。

两人的身份关系骤变,侯佳氏便免不得有些张狂,故意支使刁难了王佳氏几回。

原本以为一个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女孩子,虽说有些清高,但是也无计可施,终究会忍了。谁料想,这王佳氏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招数出来,当晚一晚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开脸儿也成了格格了。

侯佳氏多少次想当面问个明白,可是王佳氏绝口不肯提,那侯佳氏就也认定了是王佳氏自己爬上了十五阿哥的卧榻去,以主动邀宠的方式改变了身份去。

“算了,”侯佳氏自己也觉着这时候还提这个,有些儿没意思,“我要与你说的终究是那侧福晋的事儿,你又何苦捣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去。”

也算王佳氏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便是主动邀宠了那一回,开脸儿变了身份之后,就消停了,从未再主动去邀宠,也不跟院子里任何人争宠。

故此侯佳氏为了自己的利益,还是主动跟王佳氏重修旧好了去。

好容易修复了的关系,这会子再撕扯开,便没意思了。终究她这会子希冀的是,王佳氏还能为她所用,帮她出主意,一起来对付那一天天眼见着长大了的侧福晋去。

侯佳氏说着走上前,主动示好,“好姐姐,方才算我说错话了,你便原谅则个吧。”

王佳氏便也叹了口气,减少就收罢了。

“这话既都是你提起的,你都说算了,我又何必还要计较个没完”

侯佳氏便笑了,“我就知道,你才是咱们后院里最宽厚大量的,你一向不屑与我们见识的哦”

王佳氏坐回去,“这些话便也不必说了。我知道我自己个儿是个什么身份,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们个个儿都是福晋,是主子和半个主子,我自当好我的奴才便也是了。”

侯佳氏赶忙挨过来,一起并肩坐下,便也顾不上看窗外廿廿那边搬东西了。

“我啊,方才绝不是冲着你,我是心下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儿。”

王佳氏瞟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对劲儿你说说。”

侯佳氏皱眉头,“这一晃,咱们阿哥爷可是三年没再有过孩子了。我怎么觉着,看她这个架势,兴许是有了呢”

王佳氏怔忡片刻,随即便也轻嗤,“怎么会呢谁不知道她上回起了蛇盘疮之后,好得那么快,是用了虎狼药的雷公藤去那东西大毒,虽伤子嗣,要不她怎么这么年轻却好模样儿地认养了五格格去呢”

侯佳氏便也皱眉头,“你说的也对。那雷公藤是大毒,便是有希望能将毒排出去,也得需要些年月,断不是这样儿才一年就能排干净的。”

王佳氏叹口气,“我倒说你是想多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侯佳氏被损得没辙,只能干笑,“好好好,算我庸人自扰。”

到了八月,按着往年的惯例,随驾而来的王公大臣们便都等着过完八月十三的皇上万寿之后,便要从避暑山庄起銮赴围场行围去了。

各家都在做预备,廿廿也提前替十五哥和绵宁预备着。

另外她还要想法子,如何能瞒过侯佳氏去。

她有了身子,还在最不稳当的初期,这便怎么都不能骑马的。故此行围,她不能跟着去。

可是若不跟着去,便得有个理由身为女子不是理由,因为所有满人的格格从小也跟男孩子一样,是必须要学骑马射箭的。

皇家行围,历来内廷主位、公主、福晋们都是跟着上马的。

正忖着此事,冷不丁四喜从外头奔进来,嚷嚷着,“主子不必归置了,皇上有旨意传下,今年不行围了”

廿廿便是一怔,“怎么回事”

皇上到热河来,乃至在热河修建行宫,为的都是秋狝大典。故此若不行围的话,还来热河干嘛来了

便是蒙古和西域年班觐见也可以挪到京里去,不一定非得都在避暑山庄啊。

四喜笑眯眯回话,“皇上旨意说蒙古王公等奏,今岁值有闰月,哨内已降霜雪,且过哨鹿之时,请暂停进哨。”

今年因有个闰月,故此此时的节气是往后推了一个月,现在是八月,却已经是往年九月的时候了。

廿廿却耸耸肩,“又不是头一年遇见闰月,往年都照常行围,今年怎么就特殊了”

341、变傻

341、

“侧福晋天生七窍通灵之人,难得此时也傻上一回。”帘子外头忽然有人轻哂。

廿廿已是听出来人是谁,还没等说话,帘子一挑,是王佳氏走进来。

廿廿故意轻斥星桂和星楣两个,“瞧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将她也当成咱们自己人,来了都不事先通禀一声儿,就叫她如同闯城门似的一径往里走了”

星楣忙笑着答话,“可不是格格自己个儿说过这话么要不,奴才们哪儿敢呢”

“偏是格格这会子给忘了,倒排揎起奴才们来了,倒叫奴才们在王格格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一时众人便都笑了,王佳氏按下心下的悸动,依旧冷鼻子冷脸地轻啐一声道,“瞧瞧,侧福晋最近这是真傻了,皇上的旨意看不懂不说,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带不承认的了。”

王佳氏说着话儿,盯了周氏一眼,伸手过去搭着周氏的手,踩着脚踏在炕沿儿坐下。

“我从前倒是听说,这越是聪明的女子啊,这一辈子里却更要糊涂在几个时候儿我这话儿,便是星楣和星桂两位姑娘年岁小,未必知道,可是周妈妈相信却是明白的吧”

周氏便是面色微微一变,赶紧抬眸看廿廿一眼。

廿廿与星桂和星楣两个对了个眼神儿。其实也都听懂了。

廿廿先是含笑装傻反正也傻了不是

“我哪儿傻了倒要听王姐姐解说解说。”

王佳氏轻哼一声,“这会子你又精明起来了,反倒来推我犯傻我才不”

廿廿知道瞒不住王佳氏了,这便也索性一笑,伸手捉住了王佳氏的手去,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王佳氏不由动容。

“侧福晋,你,你”

廿廿含笑点头,“要不说王姐姐才是最聪明的呢,一说就准。”

王佳氏轻轻叹了口气。

在十五阿哥的后院里,她前后见过沈佳氏、王佳氏有喜,但是却从未有人如眼前这位侧福晋一样,肯将她的手直接放在肚子上。

动作虽简单,却流露出多大的信任啊

王佳氏便深深吸一口气,“你别说我聪明,我担不起,也更不是实情侧福晋,我倒要提醒你一声儿,不独我先前怀疑,实则那位也早就起疑了。”

廿廿知道王佳氏说的是侯佳氏。

廿廿垂下眼帘,“我知道,终究是瞒不住的。”

便是现在还没显怀,可是等回京之后,肚子必定大起来。那阿哥所的后院就那么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各房窗户都彼此能看见,还往哪儿藏啊

王佳氏便也叹口气,“这是你的好日子,却又何尝不是你的苦日子总归你趁着这几日还得空,好好儿预备预备吧。”

廿廿轻阖双眼。

王佳氏说得对,经历这些年宫廷生活,真正的重大考验这才来了。

“多谢姐姐提醒我。”廿廿豁然睁开眼,偏头看向王佳氏。

虽说心下也是忧虑,可是既然想明白了,廿廿的心便也沉静下来。

终究事已经到了眼前,只有面对。

“既然王姐姐将话说到这儿,我倒要先问王姐姐一声王姐姐如何待我”

王佳氏眯眼迎着廿廿的目光,“侧福晋若是担心我也心有盘算,那我今儿就白来了。”

廿廿摇头,“我自相信王姐姐绝不会盘算我肚里的孩子。我从进门起,防备过谁,却也没有当真防备过王姐姐。在我心里始终知道,王姐姐是与她们不同的。”

“我想的是,王姐姐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在这深宫里,就算有皇上和阿哥爷的呵护,但是他们两位终究有更要紧的天下大事要忙碌,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她身边儿。

在女人的世界里,她需要帮手,她不能继续孤单一个人下去。

况且正如王佳氏所说,她如今身子的状况真的会叫她脑子变慢、变笨。这样的情形之下,若只是单打独斗,情势就对自己更加不利。

此时此刻,王佳氏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廿廿已经伸过了手去,可是王佳氏却还是没有接。

王佳氏垂首想了想,却是缓缓道,“侧福晋抬举我了。我能帮到侧福晋什么去呢我有能力办到的,不过是我自己不给侧福晋添麻烦就是。”

“姐姐太过自谦了。”廿廿握住了王佳氏的手去,“姐姐一来饱读诗书,二来聪慧冷静;三来,姐姐更是后院里最了解侯佳氏之人哪怕姐姐能帮我多看一眼侯佳氏,如今日这般将她的动静提醒我一声儿,便也是帮了我莫大的忙去。”

王佳氏还是有些犹豫。

廿廿道,“姐姐的顾虑,我也都明白。姐姐若帮我,便是要弃了侯佳氏去,这在侯佳氏眼里必定是背叛。凭她的性子,她必定不会与姐姐善罢甘休。”

在这深宫内苑里,王佳氏无宠、无子,也没有太得力的母家亲人帮衬,故此王佳氏需要自保。这些廿廿都明白。

“我只是与姐姐说下若姐姐肯帮我,那我自是与姐姐休戚与共。从此后,倘若有人敢对姐姐不利,我必定挡在姐姐前头。”

王佳氏霍地抬眸,静静看了廿廿半晌。

“距离回京还有些时候,侧福晋还有工夫细细预备。至于侧福晋今天说的话,也容我回去再想想。”

“也请侧福晋先听一句说在前头的丑话我这个人呢一向不喜欢掺和进旁人的恩怨里去,故此今儿侧福晋说的话,我大半终究还是要拒绝的。”

王佳氏说完这便起身告辞,“我得回去了。说是来给侧福晋请安,那便也不方便耽搁太久。侧福晋好好养着吧,我改日再来请安。”

“这人,真是冰做的人儿吧怎么是这么难焐热的”王佳氏走后,星楣都不由得嘀咕。

廿廿却是心下反倒越发笃定,“她许是多少有些儿待价而沽的意味,可是也反因为她如此,我倒更觉着她值得。”

星桂想了想也道,“就像诸葛孔明还非要让刘皇叔三顾茅庐呢其实心里早就向着了,可是就要故意这样考验考验刘皇叔的诚心。”

342

342、

廿廿含笑点头,赞许地望星桂一眼。

“你说得对,倘若她当真对我无心,那她今儿就不必来,更不必说下这一番话去她虽说不愿轻易为了我而背叛侯佳氏,可是她今儿来提醒我,其实何尝不也是已经背弃了侯佳氏去”

星楣便也点头,“可是奴才就是着急呢,她要是答应就赶紧答应啊”

廿廿摇摇头,“这些年她与侯佳氏相处下来,侯佳氏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必定也给过她诸多的好处去她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才会这样难以取舍。”

“既如此,我便也更觉她人品贵重,才更想与她好去。”

星楣皱眉道,“格格,那咱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廿廿摇头,“以不变应万变,咱们静静等着就是。凭侯佳氏的性子,她既然已经起疑,那她终究会亲手将王佳氏一点点儿推到我的身边来的。”

过完八月十五,原本是乾隆爷的万寿节与中秋节连着,都是喜气盈盈的,可是十六这日十五阿哥回来,却是有些闷闷不乐。

只是廿廿怀着身子,十五阿哥在廿廿面前也极力克制着,依旧含笑陪着廿廿用晚晌,还讲了半天的笑话。

可是廿廿又如何瞧不出阿哥爷心事重重来

廿廿一时猜不透十五阿哥心下的沉重所为何来。毕竟福康安那边刚传来捷报,捕剿廓尔喀之战,大捷已然在望。况再加上皇上万寿和中秋节两件喜事,阿哥爷又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廿廿不好问旁人,这便悄悄儿找了绵宁来。

男孩儿一过了十岁,个头儿便是蹭蹭地长,廿廿总觉绵宁每次来好像都又长个儿了。

如今再不是廿廿当年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孩儿,已然是青葱少年,眉眼张开,隐隐然已经有俊朗精干之色。

绵宁悄悄儿禀告廿廿,“皇玛法的万寿节和中秋节,结果七姑父都没来热河觐见。在接到七姑父的寿礼和请安折子,却没等到七姑父的人来,皇玛法发了大火,将桌上的砚台都给砸了。”

“过完了中秋,皇阿玛今儿一早上就下了旨,说将从前给七姑父每年五百石的米给裁了。后来还是顾念他家在京的人口多,这便还给留了点儿,变成每年春秋两季,各赏给米一百石”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绵宁所说的“七姑父”便是七公主的额驸喀尔喀部忠勇亲王、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

那是一桩七公主下生两个月,就指婚给了这位小女婿。小女婿两岁就被乾隆爷接进内廷来养育,故此两个小孩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原本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只可惜七公主早逝,两人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

只是即便七公主早逝,乾隆爷也依旧将七额驸如亲生儿子一般看待。在七额驸所上的折子里,一向也都是称呼乾隆爷为“汗阿玛”而不是“皇上”。

这样从小就在内廷抚养长大,与皇上情同父子的额驸,怎地就忽然好端端地不回京来,赶上皇上大寿,还有八月十五这样的节日,都不来见见的

廿廿转眸望向窗外。

如今皇上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家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大寿是过一年少一年。这一年的没赶上,下一个还有没有都不好说

况且还有八月十五,所谓月圆人圆,乃是天下人都重视的团圆节啊。

一位渴盼女婿回家的老人家形象,已是宛然就在眼前。老人家的愤怒,老人家的裁减赏米,都是一位老小孩儿最经典的反应

若不是在乎,若不是想念,若不是担心再晚一步都恐怕有一天看不见了一位堂堂天子何至于如此去

廿廿想到这儿,心下也有些泛酸了。

况且这位固伦额驸、喀尔喀亲王,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这宫里相当于他从小长大的家一样他走那么远,岂有不想家的道理

廿廿想了半晌,心下微微一动,伸手拉过绵宁来,小声问,“你可听见什么动静,说七额驸在喀尔喀那边又有孩子没”

这些年相处下来,廿廿可知道乾隆爷可是位“小心眼儿”、“护短”的老人家。

当初那般心头宝贝的七公主许给了拉旺多尔济去,便是已经薨逝了,可是老人家或许也怕额驸忘了自己的女儿去吧

而一个男人,能够忘记妻子的最大的缘故,就是身边又有了新人,有了孩子去。

绵宁皱了皱眉,“儿子倒是不知。”

廿廿又抓过绵宁来低声嘱咐,“我想见见丹巴多尔济。他现在御前行走,你若见了他,帮我递个话儿去。”

八月二十五日,圣驾自避暑山庄起銮回京。

丹巴多尔济身为御前侍卫,在路上倒方便相见。

月底的夜空无月,唯有星子如碎碎的芝麻,叫人心乱。

丹巴多尔济听罢,不由得凄然一笑,抬眸望向无月的天际,“侧福晋说得对,他自小是在京长大,这宫里啊就如同他的家一样。”

“可是侧福晋难道没想过,如今,他便是回来,又能如何”

廿廿一怔,随即心下便是一颤。

丹巴多尔济凄然笑道,“十七年了,七公主已然走了十七年。他便是回来,看见皇上和十五阿哥,看见皇家的人,那眉眼之间何尝没藏着七公主的音容笑貌去”

“便是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哪一样不让他再想到七公主去他回来做什么,只为徒惹一场伤心,觉察到他们两个已经天人永隔十七年那么久了么”

廿廿想说话,可是喉咙却被什么给堵住。深吸一口气,却是眼角泪珠儿滑下。

是啊,尤其是在皇上的万寿节、中秋节,这本是人间最重视“团圆”的节日,可是七额驸便是回来,又向哪里去寻那伊人的芳踪

身为蒙古亲王,七额驸从小在京长大,如何不知道不奉旨觐见是多大的过错可是他宁肯错,宁肯受罚也不肯来。

因为那些惩罚,都比不上他长途奔来,却只能看见一座空了的京城、宫苑的伤心啊

343、两年前不能说的话

343、

九月初一,圣驾回到了京师,驻跸圆明园。

往年随驾出巡,廿廿都是并不停留,当日便返回宫里给嫡福晋请安。

可是这一回,廿廿却也不急,倒跟着皇上和十五阿哥在圆明园住下歇歇脚。

只是先派了四全回去送信儿兼请安,她自己三天后才回宫去。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廿廿知道,这消息她终究是瞒不住的。

嫡福晋这些年在宫里,虽说身子弱,可是早已手眼通天。

虽不敢说嫡福晋的眼线敢伸进皇上的内廷去,可是至少在阿哥所、内务府、御膳房、御药房等处早已培植了多年,如今早已树大根深了。

这样说嫡福晋,不是否定,反倒是肯定。

因为身在宫里的女人们啊,尤其是十五阿哥这样身份特殊的,身为他们的福晋,这些事便都是女人们本该必修的功课。

否则,又该如何帮衬着自己的男人,护着自己的孩子们在宫廷这样的世界里平安度日去呢

在这一点上,廿廿要做的不仅仅是要防备,也更要跟着嫡福晋去学。

回到撷芳殿中所,却见中所大门洞开,点额竟然亲自率领家中人在门口儿迎着。

廿廿便也在一箭之地之外连忙落轿,特地步行过去,远远便行礼。

点额虽说迎出来,却也还是保持着嫡福晋的尊严,并未主动走上前来,只是在门口向廿廿伸手,等着廿廿自己走上前来,两人拉手行礼。

“怎么敢叫嫡福晋接出来嫡福晋当真是折杀小妹了。”廿廿忙道。

点额却是轻轻摇头,“都是自家人,快四个月没见,便什么规矩都比不得想念要紧。”

侯佳氏、王佳氏也上前行礼。

侯佳氏当着点额的面儿,真是不客气,嗤了一声道,“我倒记着早些儿回来,偏咱们侧福晋不着急,非要在圆明园里耽搁了这好几日去。”

“也不知道是咱们侧福晋身娇肉贵呢,还是身子当真有什么不自在的;又或者说”

侯佳氏说着,特地抬眸瞟了点额一眼,“又或者说,是侧福晋故意耽搁在圆明园里不想回来呢”

廿廿静静听着,挑眸淡淡看过侯佳氏一眼。

意外么完全不。

她早知道,侯佳氏永远是与她做对的急先锋,便还不用等嫡福晋发难,侯佳氏便也当真跟个猴儿似的自己着急跳上台来,按捺不住的。

“瞧侯姐姐说的,这般行云流水的,倒叫我想叉个话儿都叉不进去呢。”

周氏和星桂等人便都跟着笑了。

廿廿只看向点额,“侯姐姐就是这张嘴生得灵巧,什么有的没的叫她这么一说,都跟真实儿似的。”

星桂一个忍俊不住,“扑哧儿”就笑出声儿来。

点额便也顺势浅浅勾了勾唇。

廿廿深吸口气,眸光轻转,“偏她比我年长,在嫡福晋跟前伺候的日子也久,当着嫡福晋的面儿,我倒不好指斥她什么去。”

“只是我倒想提醒侯姐姐一句,这怎么着也是在大门口儿呢。侯姐姐对我这个当侧福晋的有什么不满意的,且忍一忍,进门去再说不成么”

“没的叫外人都以为咱们家乱了规矩,一个庶福晋便是年长些儿、进门早些儿,便敢对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如此当面抢白了。”

点额身为十五阿哥嫡福晋,亲掌着所儿里的家规去,听廿廿这般一说,便也皱了皱眉。

“侯佳氏,侧福晋说的有理。不管你有什么话,都等进去再说;况且侧福晋乃是皇上亲赐给阿哥爷的,身份尊贵,怎容得你以下犯上去”

侯佳氏暂且忍下,紧咬嘴唇跟着点额和廿廿进了门。

几人走过回廊,侯佳氏这才又道,“若说以下犯上,妾身冒犯侧福晋是有错儿;可是侧福晋既已回京,却不立即回宫来给嫡福晋请安,这难道不是不将嫡福晋放在眼里,就不是以下犯上了么”

廿廿叹了口气,“侯姐姐这话儿该去问阿哥爷,或者干脆直接去问皇上”

“好了”点额伸手握住廿廿,“不说这个了。天儿也凉了,就别都站在风地儿下,赶快回房暖和着。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也不迟。”

这晚廿廿自与刘佳氏相守着,一起用晚晌,说家常。

刘佳氏不比旁人,廿廿自是想将自己有喜的事儿主动告诉给刘佳氏。

正在忖着怎么开口时,倒见刘佳氏眸光有些儿微微闪动。

廿廿便笑,“刘姐姐对着我,还有什么话儿不好说么”

刘佳氏这便轻叹一声,“你走了,家里倒也冷清下来,安静得从早到晚都没个人说话儿。我自将一颗心都放在三格格那去罢了。”

廿廿听着也是苦笑。

可不是么,她走了,连带着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个年轻的也走了,家里就剩下嫡福晋对着刘佳氏一个,两个人便是争,早年也都争过了。如今两人年岁都长,各自都不易再有孩子,便反倒安静下来。

不过想来,既然这次随驾去热河,是安排她们三个年轻的一起去,这边也是将家里能惹起热闹的人都给派走了这般想来,那必定是有人希望她们三个在热河,能好好儿地热闹一场吧

真是可惜,这回她们三个在热河行宫里,根本就没能住到一起去,这么安安静静地就回来了,倒辜负人家一番期望了呢。

见廿廿没出声,可是刘佳氏却也看得清廿廿眼中的波光流转。

刘佳氏便也是轻叹一声,“眼见着侧福晋进门儿也两年了。这两年里,侧福晋年岁长了,便也越见冷静沉着。”

廿廿回神,听了便笑,“刘姐姐这是做什么天儿还没大冷,刘姐姐就先替我备好这样一顶厚厚的帽子去啦”

刘佳氏便也大笑。

半晌缓缓收了笑,刘佳氏抬眸凝视着廿廿,“我是想说,两年前侧福晋年纪还小,跟我自己的孩子似的,便有些话我一再咽下去,没忍心说出来。”

“可是如今不同了,两年前我不忍说的话,如今倒是想提一提了。”

廿廿便眯了眼,也正色起来,“刘姐姐请说吧。”

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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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佳氏开口之前,还是深深地又看了廿廿一眼去。

“侧福晋这一走,我知道侧福晋心下最放心不下的,是五格格。”

因为五格格五月间忽然的情绪转变,廿廿走的时候还特地将五格格托付给刘佳氏代为照料。

虽然不是亲生,然而却终究也是自己正式抚养的第一个孩子。

虽说母女两个相处的日子还不长,可是廿廿却也十分珍重这段情谊。

廿廿便忙问,“难道是五妞又有事”

刘佳氏下意识回眸向窗外、门口又看一眼。

廿廿向周氏点点头。

周氏便含笑道,“二位主子吃饭说话儿,奴才站在这儿也拘束得慌。二位主子开个恩,容主子到门口跟那帮孩子们说说话儿,也松快松快。”

“若二位主子有吩咐,只管喊一声,奴才立时便进来伺候。”

刘佳氏承情,连忙向外道,“快给周妈妈热一个锅子去,从我的份例里取了羊肉来,叫周妈妈也能喝一口暖和的。”

周氏出去了,廿廿道,“有周妈妈在外头守着,刘姐姐尽管放心说话儿。”

刘佳氏这才叹了口气,“五格格那会子忽然转了性子,我心下便忖着,这里头必定有事儿。只是五格格住兆祥所,跟咱们隔着远,咱们自己一时半刻也是瞧不出端倪来。”

“也幸好我的三妞也在兆祥所里跟五格格一处住着,这便近水楼台,寻常倒也能瞧出些意味来”

廿廿的心便是微微一提,紧紧凝住刘佳氏去。

刘佳氏点点头道,“三妞说,三姐妹一处住着,可是身份还是有别。终究人家四格格才是嫡福晋的亲生,乃是咱们家阿哥爷的嫡女。故此四格格是单住,五格格跟我们三妞是两个一起住。”

“四格格身份尊贵,寻常自也比旁的格格多些矜持去。故此五格格从前倒不大敢跟四格格亲近,倒是什么事儿都依靠着我们三妞去”

廿廿点头,“三格格极有长姐风范。”

刘佳氏叹口气道,“长姐又能如何呢,终究是庶出的,每日倒都要主动去跟四格格打招呼的。”

廿廿点头,静待下文。

刘佳氏眸光幽幽一转,“可是这些日子来,三妞发现五格格倒是变得胆儿大起来,时常单独一个儿去四格格那屋里,再不是从前总要央着我们三妞陪着一起才敢去的模样儿。”

“而且五格格便是跟四格格相处也自在了许多,小姐妹两个时常单独撇开了我们三妞,私下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体己的话儿去。”

廿廿心下呼啦一声。

刘佳氏给自己留一步退路,笑着道,“兴许也是五格格长大了,这便勇敢了;或许也是四格格放下了矜持,更珍视姐妹情谊了吧。”

廿廿轻笑一声握住了刘佳氏的手去,“姐姐的话,我听懂了。”

刘佳氏静静抬眸,“也是我小心眼儿了,不愿意叫我的三妞被她们两个冷落。”

廿廿摇头,“咱们家就三个格格,她们姐仨儿一起住着;姐姐又一向与我好,跟我一起住着这便在旁人眼里,自是将姐姐与三格格看成是与我一脉的。”

“她们忌讳我,这便连累了三格格去。三格格被姐妹冷落,不是因为姐姐,都是因为我。”

刘佳氏眼圈儿微红,反握住了廿廿的手去,“侧福晋千万别这样说。”

廿廿道,“这不是我的客套之词,我明白,姐姐要说出今儿这一番话来,实则是担了多大的风险这风险不仅仅是因姐姐自己,更是为了三格格。”

“咱们家就三位格格一处住着,倘若我知道了是四格格从中与五妞说过什么话去,那自明摆着是三格格传出的风声况且她们又已经认定了三格格跟姐姐是与我一脉的。”

这便是刘佳氏与三格格母女在“站队”了。刘佳氏和三格格母女既然选了廿廿,便是要背弃另外那头儿,那必定要被视为背叛,从此要成为敌人的去。

以这几年这后院里发生的事儿来论,刘佳氏和三格格岂不是将娘俩的性命都捧到手上来了

廿廿也红了眼睛,“实则,姐姐此时说这番话,还是早了。姐姐难道不怕我的火候还不到,护不住你们,尤其是三格格去么”

刘佳氏想了想,诚恳地点头,“说实话,我是犹豫过的。这番话两年前,我绝不敢说;今日的确还是有些儿早了。”

“可是如今大侧福晋和沈佳氏都不在了,我便忍不住再想起当年的关佳氏来故此我觉着,或许是时候说了。”

廿廿缓缓收紧指尖,将刘佳氏的手攥紧。

继而,缓缓放在了她自己的肚子上。

刘佳氏能以母女性命托付,她自然要以同等的信任回报。

刘佳氏不由得睁圆了眼去,“难道是,难道说是”

廿廿含笑点头。

次日一早去给点额请安。

廿廿当着众人的面儿,自己主动将此事禀告给了点额去。

廿廿眸光从侯佳氏面上轻蔑掠过去,“都是因为这个事儿,故此我这一路上才有些虚弱,回到圆明园后本有心当晚就回来给嫡福晋请安,可是偏身子熬不住了。”

“偏叫此事竟不知怎么得罪了侯姐姐去,叫侯姐姐回来当着嫡福晋的面儿这般排揎我去”

侯佳氏的面上,当真是红白青紫,各色交相辉映去。

点额欢喜得亲自站起来扶住廿廿去,也瞪侯佳氏一眼,“她可真不懂事可侧福晋便也饶她一回,她是当真不知缘故;倘若她早知道了,必定不会如此。”

“想她当年也是诞育过六格格的。她刚有喜的时候儿,咱们家阿哥爷,还有这上上下下谁不将她当个宝儿似的捧着去她便自然也明白妹妹你如今的情形去。”

侯佳氏指尖发冷,冷笑道,“侧福晋好手腕儿,亏咱们在热河相处几个月,侧福晋竟能瞒得滴水不漏去”

廿廿抬眸静静一笑,“瞧侯姐姐说的,就好像我已经生养过了多少个似的。我便是此时还不满十六岁去,我哪儿就知道自己有喜了”

345、推挡

345、

“我既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能事先就禀报给侯姐姐你知晓呢“

侯佳氏自听出廿廿话中的嘲讽来,她扫过点额一眼去,便是寒声一笑,“侧福晋不必说什么禀报,我自知可受不起”

“侧福晋真是聪明,自进门起便时时将年轻挂在嘴上,便是惹了什么事出来都能搬出年轻不懂事来招架。这回又是如此,可是我倒要请问侧福晋你一句,你是昨儿才知道有喜的么”

“便是知道的晚,可是在热河却也早就知道了吧此时回想,当日侧福晋从阿哥所挪到松鹤斋去住,何尝不就是因为已然知道有喜了呢”

点额闻声也是微微一怔。

侯佳氏便更得意,“这般想来,侧福晋知道有喜的信儿,怎么都有一个月去了吧别说我跟王佳氏就近在身旁,侧福晋但凡想叫我们知道,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就嫡福晋留在京里,可是热河与京里两地之间,一匹快马三两日就也到了,何尝需要一个月这么久”

廿廿轻垂眼帘,暂且先避过侯佳氏的锋芒去。

侯佳氏便更加得意,“侧福晋有喜,这本是好事儿,说出来无论是我跟王佳氏,还是嫡福晋,自然都要替你欢喜的。可是怎地侧福晋却根本不想叫我们知道,反倒要藏着掖着了”

“那我便也忍不住好奇一下儿,侧福晋为何要如此呢”侯佳氏仿佛还真的认真思忖了一下儿,继而猛地一拍巴掌,转身走到点额身边儿去,“哎呀我知道了,侧福晋是怕嫡福晋和妾身们动了心眼儿,要害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的天啊,侧福晋防备我倒也罢了,怎么侧福晋连嫡福晋都要防备着难道侧福晋生下来的孩子,不是阿哥爷和嫡福晋的孩子了么亏嫡福晋从侧福晋进门儿起,就对嫡福晋那般掏心掏肺地护着”

这一刻廿廿都忍不住想给侯佳氏叫个“好儿”。

侯佳氏就像戏台子上威风八面的名角儿,这家伙当真是气场全开,说的话字字到肉。

点额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廿廿去。

廿廿不急,等着侯佳氏将肚子里的话全都说完,这才缓缓抬头,只静静凝视嫡福晋点额。

“侯佳氏的话,小妹并不放在心上。小妹虽说年轻,倒也还分得清轻重。从小在家承训,七岁入宫跟着公主一起学规矩,故此小妹这些年自也明白什么人的话该在意,什么人的话不过当成耳旁风罢了。”

“小妹只想问嫡福晋姐姐一句嫡福晋姐姐是否听信了侯佳氏的挑拨去,嫡福晋姐姐是否也不信小妹了”

点额闭了闭眼,仿佛有些为难,暂且不说话,只是抓住念珠来默念了会子经文。

廿廿也不急,就静静等着。

半晌点额才睁开眼,叹口气道,“你们两个同去热河,这是刚回来。我啊隔着远,终究没长那么一双能看千里的眼睛去,故此也不好评判你们二人在热河的经历去。”

“不过这会子只有侯佳氏说话,侧福晋你一直还没说正题。这件事儿啊,总归该听你们两个人都说说,我才能心里有个数儿不是”

廿廿心下无声笑笑。

嫡福晋身子弱,又是在宫禁生存多年,惯会打的一手好太极。

廿廿便也轻叹一声,“有些话在侯佳氏面前,小妹不想讲,也没有必要讲。总归这宫里的规矩,还轮不到侯佳氏来跟小妹要一声交待。”

“小妹有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话,就等着回京来跟嫡福晋姐姐说这好容易回了京,小妹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算有个能托付的人了。”

点额点头,伸手过来拉住廿廿的手,“你此时终究怀着身子,这便是最要紧的。此时你千万莫动气,不管侯佳氏说什么,我总归都先听你的就是。”

侯佳氏气得嘴角轻挑。

廿廿垂下眸子去,幽幽叹了一声,“嫡福晋可还记得,小妹去年害过那一场病去”

点额点头,“那怎么能忘呢你还说那么凶险的病在你身上结果几天就好了,乃是用了雷公藤的缘故。我当日还曾埋怨你,怎么敢用那样的虎狼药去啊。”

廿廿点头,“故此姐姐您说,就算我的月事迟了一回,可是因为我原本年轻,月事的日子就不准,再加上用过雷公藤的缘故,我怎么敢往有喜那去想”

点额想想,便也点头,“这倒是的。”

侯佳氏恼恨地赶紧补上一句,“这话侧福晋就不必说了我问你的是在你知道之后,都挪去松鹤斋养着了的那一个月”

廿廿垂下头,委屈地抽了抽鼻子,“这侯佳氏也太心急,我的话总要一句一句地说,还没等说呢,她先追着抢着的。”

“再说了,此时是我跟姐姐回话儿呢,哪儿定的规矩轮得到她一个官女子出来抢话了”

点额便也皱眉,抬眼盯了侯佳氏一眼,“你且先消停地听着。侧福晋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完再问不迟。”

廿廿垂着头,听罢这句话,眸光只幽幽轻转,向刘佳氏那边看了一眼去。

刘佳氏眼中的无奈,已是说明了太多。

廿廿便又缓缓道,“就是这雷公藤的缘故,先是叫小妹绝未往有喜那边去想;后又是,还是因为它的缘故,倒叫小妹这一胎十分的不稳当。”

点额便也是一惊,“这话儿是怎么说”

廿廿叹口气,眼圈儿一红,“都是因为这雷公藤在身子里的余毒未清,便是侥幸有了喜,可是这胎自坐得也不稳当。”

“这样的情形下,小妹又怎么敢刚一得了信儿,就传扬得天下皆知去尤其嫡福晋姐姐一向最为关照小妹,小妹又如何敢在一切还未稳当下来的时候,就派人回来禀告姐姐倘若这一胎,小妹就没能带住几天,难道不是又叫嫡福晋空欢喜一场,随即又要陪小妹伤心了”

“嫡福晋的身子本就病着,病根儿也在这生养之事上,小妹又如何忍心叫姐姐再陪小妹心痛一场去”

346、断舍

346、

“怎么”

点额满面惊讶,小心地捉住廿廿的手去,上上瞧着,“你的意思莫非是你的胎气并不稳当”

廿廿红了眼圈儿垂首,沉沉叹一口气,“正是如此。毕竟我此前用过雷公藤去”

“那可万万要小心休养。”点额抬眸又瞪一眼侯佳氏,“我今儿将话说下,从现在起,咱们所儿里凡事都要以侧福晋休养为主。你们若谁再在侧福晋面前说些冒犯的话,叫侧福晋动了胎气的话,不用我治你,你且看阿哥爷和皇上如何饶你去”

点额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亲自送廿廿出门。

众人各自散去,点额独留下侯佳氏站规矩,以示惩戒。

侯佳氏站了半个时辰,以示站得四肢麻木、头昏眼花。

点额这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下不得劲儿都还是年轻的,谁不希望得了孩子的是自己去”

“可是不得劲儿归不得劲儿,你也总该小心些儿才是。你没听见侧福晋自己都说么,她的胎坐得甚不稳当这会子偏你还不小心,倘若你今儿那一番话说出去,她顺势说一声肚子疼,你看阿哥爷又要如何对你去”

侯佳氏冷笑,“这般说来,她如今还成了说不得、碰不得的”

“就是这句话”点额缓缓点头,“她现在怀着孩子,又是她与阿哥爷的第一个孩子,金贵着呢此时的她,就是说不得、碰不得,否则若有半点差池,你就从此伤了阿哥爷的心去了”

“便是为了自保,你从今儿起都要能离她有多远,就离多远。否则就算不是你碰她,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去,那便人人都会说是你动的手脚”

侯佳氏眯眼凝视着点额,“如此说来,嫡福晋还当真相信了她的话了她说用了雷公藤,嫡福晋真的相信她就用了雷公藤了”

点额抬眸看一眼侯佳氏,缓缓笑了。

浅浅垂首,静静摆了摆衣袖。

“原来你也发现了。所谓谎言,终究不攻自破。”

听点额这么一说,侯佳氏便放下心了。

侯佳氏冷笑道,“她若当真用了雷公藤,怎么可能有喜更别说,这才一年的光景就有喜了”

“这般看来,去年她根本就是在故意蒙骗嫡福晋”

点额不着痕迹地耸了耸肩去,“不过她就是一口咬定用了雷公藤啊你没听见,她方才还依旧搬出雷公藤来,说她的胎坐得不稳当么”

“她这便是警告咱们,叫咱们都离她远点儿。倘若咱们敢靠近她,她随时搬出胎气不稳当的说辞来,给咱们扣上帽子去。”

侯佳氏恨得紧咬银牙。

点额瞟着她,“我倒无妨,谅她也不敢在阿哥爷面前搬弄我的是非去。可是你却不同没瞧见她今儿对你便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去”

“你便要格外小心些儿,仔细她抓了话柄儿去先整治了你去;又或者,趁机在阿哥爷面前说你的不是,阿哥爷自难免听她的话,从此疏远了你去了。”

侯佳氏深吸一口气,双眼定定凝住点额。

“嫡福晋打算怎么办难道她如此对嫡福晋不敬,嫡福晋竟然忍得”

点额叹了口气道,“忍不得,又能如何我如今这样,身子不好,年岁也大了。这些争斗的事儿,都已与我无缘。”

“我终究是嫡福晋,儿女双全,我自能忍得。”

点额眸光扬起,凝住侯佳氏,“我倒是劝你,便是再难忍,你也忍下这一回。”

从嫡福晋那边散了,廿廿回房用过早饭,算着时辰,约莫该是兆祥所那边散学的时候儿,她这才约了刘佳氏,一起往兆祥所来。

好歹是担了一场抚养的情分去,可是三个多月未见,五格格对廿廿的态度却依旧如同廿廿离开那日一般,礼数周全,却是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疏离,乃至冷淡。

廿廿耐着心哄着五格格,将从热河带回来的小皮袍子、皮帽子拿给五格格。

这样新鲜式样的新衣裳,通常小女孩儿都无法抗拒,可是五格格虽说面上笑着,可是廿廿如何看不出来,这孩子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廿廿看了一眼左右。

刘佳氏先会意,自己先说要先出去给三格格试试新衣裳去,这便也将四格格给带出去了。

屋里没有旁人,只有周氏陪着。

廿廿坐下来,将五格格拢过来,“五妞儿这些日子来,心下必定是有些不痛快了,是不是五妞乖,跟额涅说说,看额涅有没有法子将五妞心里的不痛快给赶跑了”

五格格怯生生抬眸看了一眼廿廿,却还是极快地垂下眼帘去,只说,“侧福晋额娘过虑了,女儿没事的。”

廿廿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一路与刘佳氏挽着手臂走着,刘佳氏也絮絮地劝说,“虽说五格格年岁还小,可也终究都七岁了。七岁的阿哥们还是什么事儿都不懂呢,可是七岁的格格却已是长了不少的心眼儿去了。”

廿廿自己也是苦笑,“刘姐姐说得对。我自己何尝不是七岁那年就进宫了,时时事事都学着自保去”

刘佳氏道,“侧福晋虽说对咱们五格格掏心掏肺,可是终究不是亲生。况且五格格这会子也是大了,自己有了心眼儿,又有外人挑唆着,这便不容易归心了。”

廿廿轻轻闭上眼睛,仰天而望。

“我只是想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听了什么话去,叫她对我那般的冷淡若当真只是因为并非亲生,她没办法儿拿我当亲娘一样看待,那我倒不挑理;怕只是怕,那孩子心下是存了旁的故事。”

刘佳氏也是皱眉,“侧福晋的担心,我也觉着十分有理。况此时侧福晋还有喜了,这便自该凡事都小心。依我看,侧福晋倒不如”

刘佳氏说到这儿,刻意顿住,并未直说。

廿廿却也听懂了,静静回眸,“是啊,那孩子既与我不亲,我此时身子渐沉,又已经无暇旁顾或许,另外给五格格寻个抚养的额娘,才是真正对那孩子好。”

347、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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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

几日后,趁着阿哥爷难得有空回家来,廿廿便当着十五阿哥和点额、以及后院一众女眷的面儿,将这个话说了。

“终究我如今怀着身子,又是头一胎,向来并无经验。我这便生怕倒疏忽了咱们五妞儿去,叫五妞儿委屈了。我便想着这会子不如跟阿哥爷和嫡福晋求个示下,看是不是将五妞儿交给旁的姐妹照顾,才对五妞儿更好些”

十五阿哥点点头,却依旧照例先瞧瞧点额,“这是后院的事福晋的意思呢”

点额便笑了,“终是咱们侧福晋懂事,虽说年纪最小,可是办事一向都是最妥当的。”

“这回侧福晋有喜,我都担心她自己照顾自己尚且不暇,这便再分心抚养五妞儿,我倒担心她累着。难得她这回主动提及此事,要不我这心下也是放心不下她的身子去呢”

十五阿哥便点点头,“依福晋的意思,五妞交给谁抚养才是妥当”

点额便抬眸望向在座的几人。

十五阿哥一向是后院里人最少的,如今在骨朵儿和沈佳氏也都不在了之后,这么放眼望去,便更觉冷清了。

偌大的棋盘之上,若没有了可供摆布的棋子,倒叫下棋的人和观棋的人都有些索然少味了呢。

点额叹口气,“如今我、刘佳氏身边儿好歹还都有格格。我们两个之外,现下侧福晋又已经有喜。”

“再往下,那就是侯佳氏和王佳氏了侯佳氏先前曾经诞育过六格格,有养育女孩儿的经验;她如今身份又已是庶福晋,故此我忖着还是该将妞交给侯佳氏抚养吧。”

点额说着又叹口气,“况且六格格走得早,她直到如今还没能从那丧女之痛里恢复过来。若能得五妞在旁为伴,便也对她是莫大的安慰不是”

“侯佳氏自己没了格格,五妞又没了本生的额娘,她们两人若能相守在一起,必定能比旁人更加明白失而复得的道理。相信这对她们两个来说,都是最为妥当的。”

十五阿哥想想,便也点点头。

只是,尚未出声允准。

他的目光恍若无意,从廿廿面上滑过。

廿廿正垂眸细想。

后院里就这么几个人了,身份又是明摆着,故此将五格格托付给侯佳氏,一点儿都不意外。

实则无论是刘佳氏也好,还是星桂她们也罢,也都曾劝她就答应了吧。

没的还要为了此事去忤逆嫡福晋、得罪侯佳氏去。

刘佳氏曾说“侯庶福晋失了六格格,五格格失了本生额娘,这两个人没的都是不明不白的,那若是剩下的两个人偏成了母女,倒说不定反倒能更方便将当年这两桩公案给搅和清楚去。”

廿廿明白,刘佳氏她们建议的意思是,倘若沈佳氏的死并非只是骨朵儿一人的所为,那么侯佳氏若天天对着五格格去,想来她心里会有愧、心虚,那便有可能炸出侯佳氏心里的鬼来。

即便是侯佳氏城府深,未必就能那么快露出马脚来。可是若能旁观着侯佳氏与五格格两个互相制约着,倒对廿廿来说没什么坏处;甚至反而还能渔翁得利去。

只是

廿廿还是站起身来,朝十五阿哥和嫡福晋微微躬身,“妾身倒有个不情之请。”

十五阿哥点头道,“嗯,你说。”

“终究五妞儿原本在你名儿下抚养着。下一步给她如何安排,我跟福晋都该听你的。”

廿廿心下有了底,这便缓缓道,“妾身是忖着,就因为侯姐姐曾经丧女之痛,如今还没走出来。若是现在将五妞儿托付给侯姐姐去,难免叫侯姐姐又想起六格格来,倒勾起她的难过来。”

“有些心上的伤啊,好容易愈合了些儿,渐渐开始落疤;可若这时候一不小心给扯开了,那疼便兴许会加倍了去我倒不忍心因为我的缘故,叫侯姐姐劳累又心酸了去。”

并不等点额说话,十五阿哥立即道,“嗯,有理。”

点额不由得缓缓侧眸望了望十五阿哥,便是有话想说,也在唇边生生咽了回去。

“小福晋说说,你觉着五妞儿托付给谁更合适”十五阿哥满脸的温煦,眼睛里都是鼓励。

廿廿便笑了,霍地回头,伸手向王佳氏去,“妾身觉着,不如将五妞儿托付给王姐姐吧”

后院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了,既然不托付给侯佳氏,那也就剩下王佳氏一个人了。

从道理上来说是没有意外,可是众人心下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王佳氏的性子,再加上王佳氏与侯佳氏多年的同气连枝,便怎么都没想到叫廿廿用个五格格的事儿,在她们两个人当中来了个二选一。

点额倒是先笑了笑,只是索性继续不说话罢了。

“交给我”王佳氏面上并未见喜色,倒有些发白似的,站起身来盯住廿廿去,“多谢侧福晋抬举,可是奴才却没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倒担心怠慢了五格格去。”

王佳氏的脾气,廿廿也领教好几回了。故此王佳氏这会子会说什么话,廿廿实则都不奇怪。

廿廿依旧满面俏皮的微笑,直凝着王佳氏去,“若说生养的经验,王姐姐说没有,我又何尝就有过那我之前将五格格抚养的,难道不好么”

“女子这一辈子活在世上,实则母性是天生的,便是没生养过也是无妨说句笑话儿,我在我母家是当长姐的,我的弟弟和妹妹哪个是我生的了可是我也一样如同笑额娘一般从小拉扯他们长大,情谊倒不输给我额娘去。”

“更何况王姐姐比我还年长几岁,”廿廿眸光落在王佳氏面上静静流转,“我都能办好的事儿,王姐姐必定能办得更好”

王佳氏面颊有些微红,一时不好再说什么。

廿廿便也旋即转身只对十五阿哥和点额说,“更要紧的是,王姐姐乃是书香世家出身的格格,若论琴棋书画这些才情、学识,咱们后院里除了嫡福晋之外,王姐姐当为第二。”

“这样的脾气秉性的,自然是抚养格格的最佳人选。阿哥爷、嫡福晋,你们说呢”

十五阿哥这会子又不急着说话了,只转眸含笑望住点额,“福晋的意思呢”

点额只能忍住一声叹息,含笑道,“我就说,咱们侧福晋别看年纪小,一向做事最是稳妥。阿哥爷,依我看啊,我也觉着侧福晋这个安排倒也没什么不妥的。”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嗯,那就这么办吧。”

十五阿哥说完了话儿,站起身来,“还有事。后院的事儿,你们看着安排就好。”

阿哥爷都走了,众人便也都散了。

廿廿怀着身子,走路小心,最后一个才不慌不忙出了嫡福晋的正房。

正如所料,刚一出门,就见王佳氏鼓着腮帮站在廊檐下正等着她。

王佳氏一向性子清淡,便如眼前这样嘟着嘴的模样儿真是罕见,看着倒觉有趣儿。

廿廿便笑了,上前一把挽住王佳氏的手臂去。

王佳氏有些慌乱,急忙甩脱了,“你这是故意坑害我原本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也答应了容我空儿叫我思虑明白,可是你今日怎地竟然要唱这一出”

廿廿轻笑,“是,我就是非要在姐姐这儿,强扭个瓜了。”

“便是明知道不甜,可是我就是太想要这个瓜,所以不甜就不甜吧,管她什么酸的、苦的、涩的,我也就强扭了,还非好好儿地吞下肚去不可”

王佳氏颊边红晕更甚,又是恼又是无奈,只得原地闭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罢了。

廿廿轻叹一声,上前柔声道,“我知道,是我叫王姐姐为难了。因为今天这事儿,侯佳氏必定不肯与姐姐善罢甘休去;便是姐姐还没决定,我却也将姐姐强拉到我这边儿来了。”

“姐姐可以骂我自私自利,不顾姐姐死活去;可是以姐姐聪慧,姐姐何曾就没想过,姐姐今后的日子又要如何过去”

“姐姐的性子高洁,自是不肯与我们这些俗人一样,为了阿哥爷的宠爱,各自绞尽脑汁去争去夺;可是在这宫里,姐姐若始终没有个孩子来傍身,那姐姐难道甘心身份永远是在咱们这后院里垫底的”

“不说旁人,姐姐就看侯佳氏吧。她是内管领下人,身份还比不得姐姐的包衣佐领出身,那她凭什么如今已是庶福晋了还不是因为她曾诞育下六格格去”

“故此,在这宫里啊,孩子便是咱们的安身立命所在。便是暂且没有本生的,若能抚养格格去,将来也一样可凭此晋位。”

王佳氏叹一口气,“我倒不在意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廿廿听罢便笑,“姐姐这么说,便俗了。我又何曾说过姐姐在乎这些去我只是看不惯明珠蒙尘如同姐姐这样的人儿,凭什么偏要委屈于人之下,倒叫侯佳氏那样儿的见天儿颐指气使的去”

“凭姐姐,侯佳氏有的,姐姐只应当更好。姐姐凭什么曾经在她房里当使女,姐姐又凭什么如今还要被她使唤去姐姐自己不争不抢,我却看不惯,非要替姐姐铺一条路出来。”

王佳氏一皱眉,忍不住啐道,“呸,你说的倒好听。你当我是那么容易哄的么”

廿廿也不生气,反倒更是笑,“是是是,都是我俗。我啊,就是个在这宫廷烟火气里打滚儿的柴火丫头;姐姐才是那冰肌玉骨,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

王佳氏叹口气,“不与你说了你说来说去,总归一直就是在绕圈儿套我”

廿廿伸手扯住王佳氏的手。

“姐姐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只觉着将五格格托付给姐姐,我心下才能是最放心的侯佳氏是什么人,姐姐比我更清楚,我只怕五格格跟了她去,那孩子便会被教坏了去”

王佳氏这才脚步微微一停,缓缓回眸看过来。

“你不是为了你自己打算,而是为了那孩子”

廿廿认真点头,“我若是为了我自己打算,那我索性将那孩子交给侯佳氏去才好。总归那孩子最近与我开始生分,我若恼她,索性看她不好了去”

王佳氏这才轻叹口气,走回来立在廿廿面前,“连我啊,都觉着你傻。那孩子显已是与你分了心眼儿去,亏你还要为了她逆着嫡福晋,又再开罪侯佳氏去。”

廿廿深吸一口气,眼圈儿有点红。

“那孩子与我分了心眼儿,我忖着这也与我分不开干系,必定也是我自己哪儿先没做好毕竟,我是大人,她是个刚没了娘的小孩儿啊。”

“故此我怎么舍得生她的气,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不好去不管怎么着,好歹我与她也曾母女一场,我便总归希望她能在我身边儿好好地走,下一步能走得比在我身边儿还更好去。”

见廿廿眼圈儿红了,王佳氏便也又叹口气。

“算了,算我服你了。方才阿哥爷和嫡福晋还都说,你现在可金贵着,谁都别叫你生气才是若我还不答应,你这便窝气上火的,若是伤了胎气,那我可就惹下杀身大祸去了。”

“我这人胆儿小,更不想连累家人,那我只得顺着你去了。”

廿廿终是破涕为笑,抓住王佳氏的手,高兴地使劲摇晃,“太好了,王姐姐终于吐口儿了”

王佳氏上下打量着廿廿,“不管怎么着,倒果然是要当娘的人了,这颗心啊便果真是柔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份儿心是可贵的。”

廿廿欣慰眨眼,将眼中泪花儿眨去。

“我总归是赚了。不光安顿好了五妞儿,我更赚了王姐姐啊。在这后宫里,在咱们阿哥所这个后院里,我啊,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便是你们再说我变傻了,我这会子也不用再怕了,因为我身边有了王姐姐这么聪明的人啊那我就可着劲儿随便傻了去吧,我现在才觉着我真是傻人有傻福呢”

王佳氏又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你还是打的这个算盘那我现在说反悔,可还来得及”

廿廿赶紧撒手,转头就跑,“晚啦”

竟高兴地忘了她自己个儿如今是个什么身子了似的。

王佳氏也只能无奈地笑罢了。

348、都不是白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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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完了五格格的事儿,这边厢廿廿有喜的消息便也现在皇室宗亲内部传扬开了。

尽管廿廿自己并不想张扬,可是这消息它也是长了腿儿一般。

待得各家王爷福晋都送礼进来,周氏便也含笑道,“总归是好事,越多人知道,便也越是喜庆不是”

廿廿吩咐星桂,“叫四全和四喜去挨家回礼,每家都回一对大荷包、两对小荷包,外加咱们从热河带回来的皮子。”

“此外,也叫他们两个挨家去递个话儿,就说我这是头一胎,我年岁还小,总怕这一胎怀得不稳当,这便不敢见客,还请各家宗亲见谅。”

星桂便微微会意,小声道,“格格是担心来客太多,人多手杂的便不稳当”

廿廿点头,“各王府虽说都是宗亲,可有看不惯我的,也有记恨咱们王爷的,故此小心些儿总归是好的,别因这事儿出了差错,倒给王爷添了乱才是。”

别家福晋廿廿是可以不见,但是十七福晋她却是不能不见的。

结果十七福晋一进来,便瞧着廿廿的肚子乐。

廿廿便轻哼道,“你这般笑得诡异,倒叫我心下画魂儿你笑的莫非还有旁的事儿去”

十七福晋便也轻叹一声,“要不说你跟雅馨啊,还当真是有一段缘分。只不过这缘分起初险些成了孽缘了。”

廿廿便眯了眯眼。

十七福晋的话,客观说起来倒是没错的。她们两个既然生于同门,又是同一年的生人,这便在皇上给公主和格格们挑选侍读的时候儿一并入选,在八旗女子选秀的时候儿自然也在一块儿。

此外,更有她们两个与绵偲的相遇去。

还有,雅馨的满话名儿跟牙青又是相同

只可惜这样的缘分没能叫她俩交好,反倒从一开始就结了仇去。

廿廿错开眼神儿,“你用这话当开场白,倒叫我心里画魂儿了去。难不成,雅馨如今也与我一样儿,有了喜了”

十七福晋便笑着拍手,“我的天,要么你处处都压过雅馨一头去呢你可当真是水晶剔透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廿廿静静抬眸,“果然什么时候的事”

此次在热河,廿廿远远地也见过绵偲两回。绵偲都是与绵庆和绵宁在一处,好几次想借着绵庆和绵宁,到她跟前来请安,都叫她给避过去了。

听绵宁说,绵偲此番去热河是带着香叶去的,没带雅馨去。

廿廿倒没想到,雅馨此番没去,竟然是因为有喜了。

十七福晋含笑道,“算算日子,倒是比你早两三个月去。”

廿廿便缓缓抬眸,“哦那她瞒得倒紧,咱们是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十七福晋抿嘴笑道,“也不是她故意要瞒着你,不是正巧儿你随驾去热河了么,她那边儿是你们走了之后才知道的。”

廿廿静静抬眸盯住十七福晋,“我说的不是这个。总归女子有喜,早一个月知道,晚一个月知道,本不是什么大事。终究大家伙儿都是头一胎,刚开始半点都不懂,也是有的。”

廿廿点到即止,目光只凝注十七福晋。

十七福晋便笑了。她总归比廿廿还大十岁呢,这点子女人家的心眼儿,她自然明白。

她便点头道,“当初我与你说的话,我可没忘。我说过要从此帮你盯着雅馨去,我可当真言出必行。”

廿廿歪头,凝视十七福晋。

十七福晋便笑着哼了一声儿,“要不你以为,她这回怎么就有了喜了呢”

廿廿静静垂下眼帘,“你这话我倒听不懂了。她有喜,又与你我何干呢”

十七福晋便也叹了口气,“小嫂子又开始与我揣着明白说糊涂了不是那绵九阿哥身边儿明摆着有个侍妾,而且抢先有了孩子,这个人偏还是绵九阿哥的本生恩娘赏下来的你当雅馨心下能不惊慌”

“况且绵九阿哥的这位额娘,如今也册封了成亲王的侧福晋,身份也与从前不同了。老人赏下来的人,便是官女子,可是雅馨这当嫡福晋的也不敢怎么着,甚至明面儿上还要让三分,要不然就是不孝。”

廿廿听着,只淡淡垂眸,唇角轻轻勾了勾。

十七福晋瞄着廿廿。

十七福晋虽说不知道廿廿在这事儿中间起过什么作用,可是只是瞧着雅馨家里那为难的处境,这便猜着怕是跟廿廿脱不开干系去。

十七福晋便叹口气,“叫她家里这点子事儿闹着,她自己就也知道她自己可不是四头八臂的强大无敌去。该服软的地方儿,得学会服软,要不然最终总归成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叫自己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去。”

廿廿缓缓抬眸,“所以,她怎么做了呢”

十七福晋苦笑道,“她其实心里也都明白了,只是差一步台阶而已。故此我去了,与她说了些该说的话,她也就寻着了台阶,就势就下来了。”

“她自己去找了绵九阿哥,说了些夫妻之间的体己的话儿我总归不好问他们小夫妻之间的话,不过显见着那番话是管用的,绵九阿哥对她便也好起来了。”

十七福晋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来,“这不,她自己怀着身子,这便去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因你也是有喜了,她便一式一样地求了两个,这个托我来呈给你,求你收着。”

廿廿接过来,静静抬眸,“去年我得了病的时候儿,也曾有人说,怕是香包上有蹊跷;故此啊我现如今是什么佩挂的都轻易不敢收尤其是她给的,你说说,我敢收么”

十七福晋深吸一口气,凝着廿廿的眼睛,使劲点头,“收,小嫂子你尽管放心地收我给她作保,若这个物件儿有半点的不对劲,小嫂子只管问我的罪就是”

十七福晋走后,周氏倒是将这护身符给拿开,“十七福晋自是好心,可是那雅馨格格的性子咱们是从小看到大的。这物件儿,格格不用也罢,只管搁到一边儿去”

廿廿淡淡勾了勾唇,“该用还是要用的。”

“格格”

周氏从小儿陪着廿廿经历过那些回雅馨的挑衅,如何能放得下心去,“格格难道还真打算原谅了雅馨格格不成”

廿廿静静垂下眼帘,“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我跟她好歹也是本家儿,她又是出自十六房的嫡系大宗,我若与她永远为敌,那自是叫外人看着笑话儿。”

“再说十七福晋本就是十六房的,我若因雅馨而跟十六房永远这么隔着,十七福晋夹在当间儿自是为难。别家倒也算了,可是十七阿哥跟咱们阿哥爷的手足情深,我如何能这么梗着去”

廿廿抬眸望向窗外。天儿凉了,秋空高悬,寒鸟寻巢。

“从前进宫之前,我与她都还是小孩儿,家里就是整个世界。我与她之间是隔着房头,她是十六房,我是六房,不同的房头便仿佛是两个不同的阵营。”

“可是如今,我们两个都在宫里。那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就应该是一个整体,我与她便都是一家人。不管我跟她私下里还有什么心结,可是当有事的时候儿自还应一致对外去才行。”

周氏想了想,随即倒笑,“叫格格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绵偲阿哥、绵庆阿哥和咱们二哥儿在一起念书啊,倒是绵偲阿哥、绵庆阿哥都已经娶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呢”

廿廿心下一暖,抬眸望住周氏,握住周氏的手,“妈妈懂我的心。”

没过两日,香叶递牌子进来,要来给廿廿请安、庆贺。

廿廿虽说不意外,却也还是有些意外,“她终究是官女子,怎可单独抛头露面”

星桂拿了牌子便笑,“原来是她家福晋遣她来的。”

“哦”廿廿也扬扬眉,“原来雅馨不但与小九阿哥夫妻修好,便与香叶也修复关系了呢。”

香叶来,是以绵偲阿哥所儿里官女子,奉命来给送贺礼的名义进来的。故此到了廿廿面前来,便要行大礼。

廿廿忙叫星桂给扶着,含笑道,“便是姑娘自己谨守官女子的本分,我又哪儿能当真装作不知道姑娘身份的若叫你这般行大礼,回头小九阿哥必定要心疼了。快起克,来,到我身边儿坐。”

香叶红了脸,便是谢座,也只是欠着身儿半坐着,不敢坐实。

“上回一见,奴才心里便时时记挂着想来给侧福晋请安。这一晃,竟是过了小一年去,才得与侧福晋相见。”

廿廿想起那次在雪中的相遇。

廿廿微笑道,“彼时,姑娘还大着肚子;如今小格格已是半岁了吧”

香叶红了脸,“正是。这会子已是要咬人了。偏是个格格,倒像个小狼似的”

廿廿挑眉。

香叶红了脸,赶忙道,“虽说是奴才生养的格格,可却是皇家血脉,奴才哪里敢这么说。”

“这话,原是绵九阿哥说的。”

廿廿淡淡笑笑,“原也没错,你家奶奶也是钮祜禄氏,她原是小格格的嫡母,小格格虽说小,终究耳濡目染的,这便跟着学了几分去,这话自也是没错儿的。”

香叶静静抬眸,“奴才刚诞下格格的时候儿,旁人还有替奴才遗憾的,说要是个阿哥该多好。可是奴才心下却是十分欢喜的,比诞下阿哥来还更欢喜。”

廿廿垂眸轻捻手珠的穗子,“嗯这话是怎么说的”

香叶左右看一眼,深吸口气道,“在侧福晋面前,奴才不想隐瞒。”

廿廿点头,“嗯,你说。”

香叶鼓足了勇气,“不瞒侧福晋,当日老福晋之所以挑中了奴才赏给绵九阿哥据说,据说”

廿廿眉头一皱,“香叶姑娘老福晋的心思,不是咱们两个在这儿妄断的才是。”

“依着我想来,老福晋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聪明灵秀,温柔贤惠,能伺候好你家绵九阿哥这才是最要紧的,旁的不过都是猜测而已。”

香叶一凛,赶忙深深蹲礼,“是,奴才失言了。”

廿廿缓下语气来,亲拉着香叶的手说了好些话儿,又恩赏了不少东西,这才叫星桂送香叶出门。

星桂回来,也忍不住瞟着廿廿,“这位香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廿廿皱了皱眉,抬眸看了看周氏。那一场大雪里的相遇,是周氏陪在身边儿来着。

“说起来,也算时机不对,阴差阳错了去。我上回在兆祥所外,正巧遇见绵九阿哥陪着大肚子的她在外赏雪。她那次便说,想来给我请安。”

周氏点点头,“实则这位姑娘的心思,也是明摆着的。她怕是也早知道她们家奶奶与咱们格格打小儿的不睦,她自以为主动攀附咱们格格来,那将来她在她家里,就更有把握能跟她家奶奶分庭抗礼了。”

“毕竟她本身就是绵九阿哥额娘的身边儿人,如果再有咱们格格的帮衬,她自然就如虎添翼了去。”

廿廿静静垂眸,“故此我才迟迟没给她机会来见我。结果她没等到来见我的机会,倒先等来了雅馨有喜的消息,她这心下便慌乱了。”

星桂大体理清楚了,便也皱眉道,“她便是再心下慌乱,也不能到格格面前来乱说吧她自以为她像谁呢如今以格格的身份,她忽然说这个,合适么”

“如果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不还得给格格惹来一场风波去”

廿廿叹口气,“她何尝不明白可是她还是说了,这便是她故意的。”

星桂柳眉高挑,“格格是说,她是故意来要挟的”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一场年少时候儿的相遇,我对绵偲阿哥原本什么都没有。可是好歹绵偲阿哥曾帮过我,便这些年也多少有些走动。”

“这香叶是绵偲阿哥枕边人,又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谁知道她是否从绵偲阿哥那里发现了些什么,又或者说是她自以为有些什么去了不管怎样,她若有心以此要挟,免不得当真会惹起一场风波来。”

349、动手

349、

周氏也道,“如此说来,我也越发觉着她上回在格格面前儿的形状,颇有些故意近面,且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是在暗示格格,她是知道格格与绵偲阿哥曾经的情谊的。”

“说不定,她说什么想要赏雪出来,才邂逅格格的,都未必是实话说不定,就是她听说格格朝兆祥所去了,她才寻了要赏雪的由头,故意出来遇见。”

廿廿捻着念珠的穗子,没说话。

星桂便道,“既然这位香叶姑娘颇是个隐患,格格也要提早想办法才是。”

廿廿静静想了想,“倒还不急,先瞧瞧看。”

终究这个香叶也不是全无用处,她至少目下还是能牵制雅馨的人。

这姑娘看着柔弱,可是这回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个有心眼儿的。要不绵偲的本生额娘李佳氏也不会选了这个丫头送到绵偲阿哥身边儿来。

现如今虽说十七福晋作保,说一定能看得住雅馨去,可是凭这些年的相处,廿廿心下对雅馨却还不托底。

况且如今雅馨也是有喜在身,月份比廿廿还大几个月,故此廿廿这会子还瞧不出来雅馨能办出什么实际的事儿来叫她放心去。

故此这会子手里多握一枚棋子,用香叶来制衡着雅馨,倒也是可用的招法。

暂且按下香叶这头儿,廿廿只专心应付自家后院里的人。

头一个,自然是侯佳氏。

嫡福晋原本想将五格格交给侯佳氏抚养,被廿廿给拦住了;王佳氏原本是侯佳氏的左膀右臂,被廿廿给抢了。

侯佳氏这一下子就失去了两个人,况又看着廿廿怀着身子生气,这便必定不会叫廿廿安生养胎的。

如今廿廿的月份还小,还在不稳当的时候儿,太医嘱咐过,怎么都得到显怀了之后才能稳当。这会子最怕受惊、动气。

而那侯佳氏又是最擅长办这样事儿的。

每日里到嫡福晋房中的晨昏定省,就是侯佳氏的舞台,她没有一次不寻了各种由头,凡事都与廿廿向左、顶牛的。

偏嫡福晋又是个佛菩萨性子的人,便是护着廿廿,也呵斥侯佳氏去,可是总归那呵斥里总是一贯的温和,竟震慑不住侯佳氏去。

好几回,倒连嫡福晋都被气得咳嗽起来,却也无计可施。

每每廿廿回到房里,周氏等人都小心劝着廿廿别动气。

星楣好几次都要掉眼泪,直说,“格格快报与阿哥爷去,叫阿哥爷好好惩治惩治她才是”

廿廿虽说不高兴,却倒没什么。

“说到底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女人们凑在一起便每日里都免不得的。我今儿与阿哥爷说了,明儿又遇见了;那我今儿说了、明儿也说了,那后天呢,还说不说呢”

“爷们儿啊本就都厌烦这些麻烦事儿,我要是天天都用这些去烦着阿哥爷去,那就是我跟阿哥爷承认,我连这点子处置鸡毛蒜皮的本事都没有了。”

廿廿暂且不将侯佳氏的挑衅放在心上,侯佳氏除了嘴上能与廿廿争执去,旁的倒也不敢。

可是受到波及的,却还有王佳氏那边。

王佳氏终究身份比侯佳氏低,又曾经是侯佳氏房里的使女,这便是记在侯佳氏名下的。侯佳氏干脆寻了由头打进王佳氏房里去。

后院里闹腾起来,嫡福晋身子弱,廿廿又养着身子,便是刘佳氏过去劝解。

结果不多时刘佳氏回来,脸色也是一片苍白。

廿廿叫了刘佳氏过来细问,刘佳氏叹口气道,“侯佳氏身边儿的星锁、星链原本是跟王佳氏一并在侯佳氏名下当官女子的,身份平齐。如今王佳氏开脸当了格格,那两个倒早就看不过眼。”

“这回正好顺着侯佳氏的意思,干脆就上了手了。只不过她们也都是贼性的,自然不往王佳氏明面儿上打,只冲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去使力。”

廿廿腾地站起身,“我去瞧瞧”

“你别去”刘佳氏伸手将廿廿给扯住,“侯佳氏这般对王佳氏,就是要做给你看的。你还当真到眼前去眼睁睁看着了,那岂不正如了她的意去”

“况且就算你是侧福晋,可是王佳氏终究是侯佳氏房里抬举出来的人,侯佳氏管教她,便是管教她自己房里的人这事儿总不好你去干涉的。”

“那我就由得她如此”廿廿何尝不明白,侯佳氏这么恨王佳氏,实则是恨她将王佳氏给抢走了。

刘佳氏叹口气,“她又如何是傻的她既然今儿发作开,必定是寻得了十足的由头去。那她管教自己房里抬举的人,这便是事出有因、师出有名。”

“况且她手下那两个动手也是有准儿的,她们既然没打坏了、打伤了,这便还不至于由上位之人出面制止啊。”

刘佳氏顿了顿,小心道,“况且你就再是侧福晋,可是好歹头上还有嫡福晋呢。嫡福晋还没说什么,你若抢先出面,那倒成了你的不是了”

廿廿霍地转眸看向正房那边去。

那边厢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动静都没有。

廿廿深吸口气,还是毅然转身出门。不能朝后罩房去,她就先到正房去求见嫡福晋。

是望月在门口挡驾,小声道,“福晋主子方服了药,这会子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一会子,奴才们实在是不敢去惊动。”

廿廿在门口反复走了两回,见望月还是一点儿进去通禀的意思都没有,廿廿心下一动,抬手扶住廊柱,另一只手按住肚子,惊呼一声,“哎哟”

星桂望着望月冷笑一声,“侧福晋急得动了胎气。姐姐还不去通禀嫡福晋一声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侧福晋伤了身子么”

望月盯了星桂一眼,十分不愿意地转身入内了。

少顷,里头终于有了动静,望月出来伸手扶住廿廿的手肘,“福晋主子请侧福晋主子快进内呢。”

点额才坐起,一脸的病容和倦容。

她一边吃着药,一边听廿廿将原委说完。

“嫡福晋总不能由着后院这样闹。”廿廿压不住心内的急切。

点额听完,将空了的药碗交给含月,轻叹一声,握住廿廿的手。

“再过几个月,妹妹的月份再大些,妹妹的额娘老福晋就要进宫来了,到时候儿我也能给老人家当面请个安了。”

廿廿心急如焚,“姐姐怎这会子说这个”

点额缓缓道,“妹妹从小在家里,看着老福晋身为当家主母,是如何管着家的”

廿廿心下一动,皱眉道,“我家里清寒,额娘又是接连诞育我们兄弟姐妹几人,故此我阿玛并无纳妾去。”

点额点点头,“那就难怪妹妹会急着来找我。不瞒妹妹,后院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叫他们小心瞧着去,可曾摔坏了东西、打坏了人去;又或者王佳氏和她的使女,可曾来我房前求救了。”

“若是都没有,那我便是当家主母,这事我却也不能管。”

廿廿心下一沉。

点额叹一口气,“妹妹年纪小,还没管过这些家事,心下不理解,自是有的。等妹妹再长大些,来日能分担这家里事,妹妹便会明白了。”

“便如皇上和阿哥爷,以他们的睿智洞察,许多事岂是他们二位看不透的、管不了的可是皇上和阿哥爷却也有的管,有的不管;有的看见了却也就当没看见”

“这个道理放回咱们自家事情来,那要的就是家里的规矩。王佳氏是侯佳氏房里抬举出来的人,若王佳氏有不端之处,侯佳氏出面管教,且并未出格儿,那就是合乎规矩的,我便是当家主母也不该干涉。”

“这些规矩立出来是做什么用的,自然是为了管束人的。咱们这些当主子的,若都要随意改变规矩,不服从规矩,那以后还怎么依靠规矩去管束奴才们去了”

廿廿闭上眼,“可是,如今王佳氏已是阿哥爷的格格,不再是侯佳氏房里的使女。”

点额静静凝视廿廿,“可尊卑有序的规矩是变不了的。王佳氏既是侯佳氏房里的使女抬举出来的,那她就得一辈子都受侯佳氏管教。除非有朝一日她得了晋位,超越到侯佳氏头里去了。”

廿廿霍地抬眸凝住点额。

点额轻轻叹息一声,“侯佳氏如今是庶福晋,又曾经诞育格格。王佳氏若想超越到侯佳氏头里去,除非她能为咱们阿哥爷诞育下小阿哥来。”

廿廿失望而出,走出点额房门的时候儿,正见侯佳氏从后院回来。

两人一个阶上、一个阶下,四目相对。

侯佳氏冷笑一声,“侧福晋去见嫡福晋,该不是告我的状吧怎么,侧福晋已经告完状了那我现在是不是该自卸簪钗,等着嫡福晋发落我了”

廿廿淡淡一笑,绝不肯露出恼意来。

她若是恼了,那侯佳氏只会更加得意。

“你这是说什么呢你是否要自卸簪钗,是否要等着嫡福晋发落说到底,你该问的是嫡福晋,可不是我啊。”

“再说,你今日对王姐姐如此,看似你趾高气扬、气焰熏天去,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你自己堵死了你与王姐姐之间的那条路去”

“经今天一事,王姐姐与你这几年的情分,那些曾经同过的甘、共过的苦,便可全都一笔勾销了你亲自打没了王姐姐与你的情分,你是彻彻底底将王姐姐送到我身边儿来。”

廿廿说着轻勾菱唇,居高临下,轻蔑一笑,“我倒该感谢你呢。”

廿廿说罢,扶着星桂的手,缓缓走下台阶,眼角轻蔑滑过侯佳氏去。含着笑,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回自己房里去。

回到自己房里,廿廿才伸手一把扶住门框。

便是明白,有人就是要故意让她动气,伤她的胎气去。

虽说一直在提醒自己别动气,可终究还是心痛了,动了气去。

“妈妈,您代我去亲自看看王姐姐。她身上可否有伤,又是伤在哪儿了,星桂她们年纪小,不方便查看;您务必亲自查看了,别叫她瞒着。”

“您瞧仔细了之后,您回来将咱们自己小库房里的好药材拿过去给她用。”

周氏忙答应,“哎,我这就去。”

周氏还是不放心廿廿,赶忙说,“格格,你万万别往心里去啊。”

星桂和星楣赶紧扶着廿廿躺下歇着。

不多时周氏回来,赶紧说,“王格格说这会子不好直接过来给格格您请安,要不就早过来以叫您放心了。”

“她便是不方便过来,却也嘱咐我回话儿,请您千万别担心她。王格格说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今日这事儿也不意外,静静忍过来就是了。”

廿廿捉住周氏的手,“她身上可有伤”

只要有伤,她便豁出去闹到阿哥爷面前去

周氏叹口气,“怎么会有伤呢侯佳氏就是内务府世家的出身,从小这些内务府里整人的手段,怕是都知道的。那星锁和星链,便是动手,也都用枕头、被子的隔着,便是用了劲,都绝不留下痕迹的。”

廿廿手上使劲,竟硬生生将念珠上穗子的丝线都给扯断了。

“好。便是侯佳氏我暂且动不了她,星锁、星链这两个小蹄子,我也自饶不了她们两个去”

“这深宫里的女人,若想作恶,必得蓄有羽翼去。我便是先动不了她,我也先掰折了她一对翅膀去”

“没了身边得力的人,我看她日后再想作恶,又要如何去”

这日十五阿哥从前朝回来,众人都齐聚到正房去,一起陪着十五阿哥说话儿。

绵宁便也跟着一起回来,给众位额娘们请安。

众人都围绕着十五阿哥和绵宁说话儿,廿廿倒自顾捉着绵宁带回来的邸报翻看着解闷儿。

邸报上抄录的都是明发的朝廷大事、皇上谕旨等。熟习这些,也都是尚书房里阿哥们的必修功课。

廿廿看见当中一条便笑了,举起帕子掩住了口儿。

“小福晋,你自己偷着乐什么呢”十五阿哥扬声来问。

虽说被众人环绕,可是十五阿哥的视线却没离开过廿廿这边儿。她便是微微一笑,他也都瞧见了。

350、折其羽翼

350、

廿廿赶忙要起身。

十五阿哥便从点额身边站起,走过来按住廿廿肩头,“你怀着身子,坐着说话儿就是。”

十五阿哥这般居高临下也不方便,他索性自己拉过一把椅子来,就挨着廿廿坐了。

原本这正房里的中心在嫡福晋正座那边,此时因为阿哥爷挪过来,便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十五阿哥含笑凝着廿廿,“方才要说什么便这么说吧。”

若是搁在两年前廿廿刚嫁进来的时候儿,阿哥爷当众这般,廿廿心下还会有些惶恐。

可是如今,这两年里经历过这么多事,此时她倒已是平静面对了。

望着阿哥爷,廿廿嫣然而笑,将手中的邸报举了,凑过头来指给十五阿哥看,“爷瞧,我瞧着汗阿玛这宗旨意倒是有趣儿。”

十五阿哥看过去,便已了然。

原是江西按察使上奏,说江西省的饶州、赣州两个郡,许多大户人家的家中蓄养婢女,许多婢女年纪大了都不能嫁人。这位体察民情的江西按察使便奏请朝廷,以二十五岁为限,叫超过二十五岁的婢女也可婚配。

乾隆爷因此下旨命当地官员严查,若还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便要严明禁止。

此外乾隆爷还特别提到,江西有溺女之风,即重男轻女的缘故,生下的一旦是女孩儿,当即溺毙。乾隆爷也将此事与婢女不得婚配之事放在一块儿,令官员据实查办,严行禁止。

“这对女孩子来说,真是天恩。”廿廿眸光流转,“否则生为女子,岂不成了罪过似的”

十五阿哥点头,“此实为恶习,朝廷屡经饬禁。便是婢女,身份低微,可是也生而为人,岂可因为是婢女就被剥夺婚配的权利去”

廿廿静静点头,“这位江西按察使所提出的二十五岁的上限,想来是借鉴了宫里的惯例。汗阿玛对民间婢女尚且如此体恤,那宫中就更应当如此。”

“大清历代皇上都体恤下情,故此宫中使令女子,无论是官女子,还是使女,统上限二十五岁之前,便要交给其父母兄弟带出,自行婚嫁,不耽误青春年华去。”

十五阿哥静静凝视着廿廿的一双眸子。

只见里头黠光流转,十五阿哥敢打赌,这小妮子心下又动起心眼儿来了。

他便含笑点头,“这历来都是宫里的规矩,自然没错。”

廿廿眸光轻转,一个儿一个儿地在眼前伺候的各房的官女子、使女们面上滑过

“可是我怎么瞧着,好像咱们家院子里却有不少位姑娘的年岁,都已经超了,还没放出去啊”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

只因所有人中,只有廿廿的年岁最小,此时才十六岁。而她陪嫁进来的两个家下女子星桂和星楣自是都与她年岁相仿,此时也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距离二十五岁的上限还远着呢。

可是其余诸人,便是年岁与廿廿最相近的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个,如今都已经二十岁了。而她们两人因本身都是官女子的出身,故此是没资格从自己母家带进陪嫁女子来的,现在身边儿伺候的使女,全都是宫里的老人儿。

既然是宫里的老人儿,且当初嫡福晋将人指给她们使的时候,那女子便首先必定是老成持重的那这几个女子有的已是足岁;有的虽说还差了几年去,可是也都已经超过二十岁去了。

廿廿指着这邸报,眼波清凌凌滑过众人去,“宫里的规矩,女子放出去的年纪,二十五岁乃是上限。并非说所有人都非要等到二十五岁才能婚嫁。”

皇上在谕旨里说得明白,女子二十而嫁,著诸礼经。虽婢女属在卑贱,亦应及时配偶官女子的身份,自是要高于民间婢女去的,所以就更不用等到二十五岁,而是应当按照礼经,过了二十岁的,就该放了出去,听其婚嫁才是。”

这般算起来,那从嫡福晋身边儿的掌事儿女子含月和望月开始,往下一直到侯佳氏、王佳氏身边的女子们,统都该全放出去了

刘佳氏、王佳氏两个性子清淡的人倒没怎么激动,只是抬头望着自己的使女,含笑点头。

可是侯佳氏却做不到如此洒脱和淡定去。她只抬眸,恨恨地盯住廿廿。

只是阿哥爷在场,便轮不到她说话。

她只能回眸,定定凝视住点额去。

此前点额一直是静静听着,到此时此事也已经直接触及到了她的利益去。

点额便是轻笑一声,抬起眸子来,视线定在廿廿面上,“侧福晋说的是汗阿玛的谕旨,那便是字字在理、句句圭臬。”

“只是宫里女子的身份却并不都是官女子。侧福晋怎么忘了,你我二人,还有当初的大侧福晋,身边儿的女子都是从自己母家陪嫁进宫来的,不足数儿的才由内务府里挑官女子来补足。”

“这些家下女子,身份与官女子不同,这便不能一例都照宫里官女子的规矩行事。便是到了二十五岁上,只要她们自己还愿意留下,那倒也不打紧。”

廿廿含笑点头,“嫡福晋说得对。咱们这后院里,除了嫡福晋、大侧福晋和我身边儿的陪嫁女子之外,其余各房的使女才都是官女子出身。”

“那咱们就先不论家下女子,先将足岁了的官女子按着汗阿玛的旨意,渐次放出去了才好。”

廿廿抬眸,先含笑看着刘佳氏,“刘姐姐身边儿的官女子,如今年岁也都过了三十岁,已是过了最好的婚嫁时候儿。这便倒不急了。”

“反倒是如侯姐姐身边儿正当妙龄、最宜婚嫁的官女子,先放了出去才是要紧。”

廿廿说着,眸光含笑绕着十五阿哥打转,“阿哥爷说呢”

她索性直接问阿哥爷的意思,跳过嫡福晋去。便是嫡福晋还有什么话儿,也自留着罢了。

十五阿哥歪头,从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里,轻轻瞪了廿廿一眼。

就知道这是小妮子这是又要整事儿呢。

不过谁让人家聪明呀,这话说的不早不晚,就耐心等着有了这么一个事儿、得了这么一道谕旨去。用皇上的谕旨来说事儿,谁还能说个不字去

十五阿哥便轻哼一声,“宫里使令女子一向是足岁放出的规矩。虽说这些年来,也有不少因为实在是主子得用、本人又自愿留在宫里的,由本主儿向皇上请了恩典,这便也留下来一直用着。”

“可是眼巴前儿,汗阿玛正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虽说这旨意说的不是宫里的事儿,而是民间的事儿。可是咱们宫里自应当为天下表率,民间婢女尚且如此,咱们宫里便只该更惇化施仁才是。”

阿哥爷都如此说了,点额为首,众人全都起身行礼,齐齐道,“是”

十五阿哥望住点额,“福晋身边和刘佳氏身边的人,都已年过三十。福晋且挨个儿细细问了,不仅她们本人,还要问问她们家人,看她们是否愿意这就放出去;还是想自愿再留几年。”

“这几个人因都是多年伺候,我在这儿便也开个特例,准她们自己来定出宫的日子;其余侯佳氏、王佳氏房里,足了二十岁、又没什么离不开的要紧差事的,这便都列了排单给内务府,陆续安排日子都放出去吧。”

十五阿哥的视线定在点额面上,“总归宫里这么多人,不怕没有人使唤。女子之外,还有这么多妈妈、婆子、太监的,足够使令。”

“便是里屋需要轻手利脚的小女孩儿,一时若有不足的,福晋直接知会内务府和咱们自己的内管领下,叫他们再挑小女孩儿进来就是。”

十五阿哥将话已经说到此处,已是定论。点额便含笑点头应下,“是,我从明儿起便陆续安排这些,阿哥爷放心就是。”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伸手握住廿廿的手,“你想说的,可说完了”

“若是说完了,你这身子也不宜久坐劳神。那便散了吧,你也回去好生躺着。”

廿廿含羞点头。

十五阿哥自顾握着廿廿的手起身,“小福晋怀着孩子,辛苦。我去陪陪她。你们若还有事便议事;若没什么要紧的了,这便也散了,各自回去勤修内职吧。”

点额带头起身恭送。

走到外头廊下,十五阿哥将廿廿往怀里带了带,“屋里头热,别叫这外头的风给盗着。”

廿廿依偎在十五阿哥怀里,抬头不好意思道,“爷,可怪我多事”

她家的阿哥爷是个什么人,她可心下最是清楚。别看这位爷一向都只是笑眯眯地听着人说话,极少急着去表露他自己的心臆去,可是廿廿却知道,自己这点子小九九,根本就瞒不了阿哥爷的眼去。

方才阿哥爷那眼神儿,分明是早已洞察一切,将她的小心眼儿都给攥在手掌心儿了的模样。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伸手在她小鼻梁上刮了一记。

“也就看你还没显怀,这便且容得你再折腾几回去。等过几日身子沉了,可不准你再这般劳心耗神,你给爷老实儿地在房里养着去。”

廿廿垂首含笑,她听真楚了,她家阿哥爷嘴上说的是“以后不准”了,可是在“不准”前边儿,说的可是“再折腾几回”

廿廿便伸出小手指来,轻轻勾了勾十五阿哥的手指头,“谢谢爷”

十五阿哥心满意足地笑,跟着廿廿按着十六岁小孩儿的法子勾了勾手指头,可面儿上却还是不肯丢了三十岁男子的矜傲去,“谢什么谢,爷难道纵容你去了不成爷才没有,你少给爷挖坑儿。”

廿廿扑哧儿笑出来,“没有没有,爷这是想哪儿去了”

十五阿哥成熟淡定地哼了一声,“爷不过是觉着,这天下从来都是是非随人起,人多的地方儿才是非多。你如今有了身子,自该静养,便是非越少越好。”

“便为了这个缘故,那这后院里的人啊,便裁汰裁汰也是应当的。”

廿廿嘟了嘟嘴,“可是方才我瞧着嫡福晋好像有些儿不高兴了。这会子反省,我好像当真是做了不合适的事儿毕竟嫡福晋才是当家主母,这家里的事儿,嫡福晋还没说呢,是不该由我先起头儿的。”

十五阿哥负手而立,歪头居高临下睨着廿廿。

看她认认真真地说完,他才“呸”了一声儿。

“现在才知道我看,是方才明知故为才是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想那么做,那这会子还马后炮作甚”

“那爷没不高兴”廿廿笑起来,娇俏地瞟着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又伸手在她脑门儿上拍了一记响的,“爷若觉着不合适,又岂容你到这会子方才就拦住你了。”

“爷既然当时都没拦着,你这会子又到爷面前来后悔什么呢,嗯”

十五阿哥伸臂将廿廿给圈进怀里来,挤到廊檐角落里,恨恨咬她的小嘴儿,“你这个狡猾的小母狼。”

有喜以来,前三个月自是什么都不敢乱来的。这三个月阿哥爷也小心翼翼地躲着她,便是来看她,都一副谦谦君子的风范,只说话、用饭,或者再说些书啊、字啊的,两人之间可相敬如宾了。

可是叫阿哥爷这一口咬下来,别说阿哥爷自己先喘了粗气去,廿廿这心里也有一股子小伙儿给一下子就挑开了,勾起来了。

廿廿轻轻嘤咛着,索性主动回应了去。

辗转进退之间,十五阿哥的大手已是要捏疼了她去,“你还这么惹爷,嗯若当真将爷的火给惹大了,爷就怕你没胆子受了。”

廿廿勇敢抬头,一双眸子仿若生出的丝儿、线儿,缠着、绕着、卷着、裹着阿哥爷去。

“谁说,我没胆子受了”

算算月份,好像可以小心些儿着,无妨了。

十五阿哥眼睛骤然地放亮。

廿廿低低地笑,“亏爷还说我像小母狼爷真该照照镜子去,看谁更像狼。”

十五阿哥嘶哑低吼,“爷非狠狠儿咬你一顿不可”

十五阿哥几乎是拥着廿廿,两人身影一起没入西厢房门里去了。

正房里,点额立在窗边,满眼满脸的黯然。

年少夫妻,可真好啊

虽说阿哥爷已然年过而立,可是跟那十六岁的小侧福晋在一处,分明也又做回了少年一般。那么的火急火燎,那般的,柔情蜜意。

明天见

351、不可不狠心

351、

既然是阿哥爷发的话,嫡福晋没有不认真去安排交办的。

后院的官女子,先将侯佳氏和王佳氏房里的两名官女子列了名,知会给内务府。

要放老人儿,便要再选新人,这些总归都要内务府去办的。

这事儿既然最初是由廿廿提起的,嫡福晋也就此事时常与廿廿通气。

“正如侧福晋你说的,侯佳氏和王佳氏屋里一共的四个官女子,都够二十岁了,自都该放出去了。只是这几个老人儿,在宫内使役多年,若是一下子都放出去,倒是舍手。”

“况内务府便是留心替咱们挑好的进来,可总归都还年纪小,刚进来至少一二年都教不出规矩来故此我忖着,这中间儿便该留个余份儿,将她们几个分了两批放出去。今年内先放出去一个,剩下一个老的,也好带带新人。”

“侧福晋,你说呢”

嫡福晋主动这般来打商量,廿廿虽说心下自是不乐意,可是面上便也笑笑,“此事小妹只是提个建议,总归皇上颁下旨意,咱们所儿里要是不遵旨执行,免不得又是把柄。”

“至于具体该如何办,那自然是都听嫡福晋的。阿哥爷信重嫡福晋,家里人人无不心下宾服,此事嫡福晋便必定能办得妥妥当当,叫阿哥爷称心去。”

出了正房,星楣有些不甘心道,“嫡福晋这分明是还要从中设置阻碍。先放出去一个,那后边儿那个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放一年,还是三年五载”

廿廿唇角轻勾,“你说得对,这第一个能限着日子放出去,那第二个就不好说了。终究内务府事务繁杂,放人再挑人,这便是两重的差事;况且挑进来的人可意不可意,还是两说。”

“这般延宕下来,便是挑进来的新人都足够细细教出来,等老人儿全都放出去的时候,新人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星楣扼腕,“说的就是啊嫡福晋就是嫡福晋,这一招使出来,倒叫咱们想让侯佳氏掰断双翅的希望落空了。”

廿廿侧眸,“先别气馁。不至于全都落空,也就算是落空一半吧。”

“与嫡福晋过招,以我现时的阅历和本事,我可不敢期冀全胜;若能得一半的胜算,我已然心满意足了。故此眼下的情形,倒没什么意外的,反倒是我早已做好了预备的。”

廿廿转头静静凝视东厢房,“就算不能叫她掰断双翅,可至少也叫她先断一臂,孤掌难鸣。”

“她如此,自能消停几个月。等我的孩子落了地儿,养好了身子,回过手来再掐断她另外一臂就是了。”

此时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这几个月的家宅后院能安稳些,以利自己安心养胎。

在这宫里,永远不要寄望能有完完全全安安静静的日子;能这般暂得的安宁,就已经很不错了。

廿廿虽说不能改变侯佳氏身边两个人只能先放出去一个人的做法,但是廿廿却在星锁和星链两个里头先掐住了星锁,坚持要求先将星锁放出去。

星锁是侯佳氏身边儿掌事的,比那星链更难缠些。既然只能放一个,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先将星锁给掐灭了去。

侯佳氏自然也不甘如此,叫嚷着也要将王佳氏房里掌事儿的星泓先给放出去。

星锁跟星泓,两人地位对等,便是廿廿也不能拦着。

星锁和星泓离开那日,自都是洒了泪。两人都是不愿意走,最后离开的时候儿,都有些撕心裂肺了去。

其余嫡福晋房里的含月、望月等人,虽说这回没一起走,可是前头的路却是已经定了的,叫廿廿闹了这一回,便注定是迟早都要走的。

这几个三十岁左右的,此时便也生起同病相怜来,一起跟着哭成了泪人儿。

这样的场合,廿廿便不掺和了。她只留在房里安心养着身子罢了。

星桂在门口儿悄悄望着,回来小声道,“她们个个儿都往咱们屋里瞅。”

廿廿轻哼一声,“主奴离别,从此隔着宫墙,再想相见便是难的,故此这么哭一场,自是人之常情。”

“这事儿是我提起的,我看见这样的情景,我心下自然也是难受可是倘若这般故意瞄着我这边儿,故意要给我看,那就不必了。”

周氏守着一托盘的小荷包,也叹道,“格格原本都预备好了这些,里头宫花、布料、散碎银子都有偏她们如此,格格自不必费这份儿心去了。”

廿廿点头,“索性狠心些儿,由得她们记恨去,反正这个好儿我是买不来了。”

廿廿抬眸看一眼窗棂,“放下棉帘子来,挡的结结实实的,也省得她们再以为我还站在窗边儿上偷看,也省了这一头心去吧。”

星桂和星楣答应一声儿,便招呼着四全和四喜过来放棉帘子。

外头的侯佳氏看了,也是咬着银牙冷笑,“她可真够狠心的原本瞧着两年前刚进门儿来的时候儿,还有那么点儿心慈手软;如今两年过来,越发狠心手黑了”

含月在畔,静静转眸,“终究是名门闺秀,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又如何是庶福晋和奴才这样内务府出身的能奈何得了的”

侯佳氏一声冷笑,“亏你还是嫡福晋身边儿掌事儿的女子,竟也这样说她算是什么名门闺秀便是还有功臣额亦都的一线血脉,可是都隔了多少代了”

“就凭她们家那房头,连小门小户都算不上,她阿玛还要丢祖宗的脸外出当小贩呢这样的家境,算得什么名门闺秀”

含月淡淡笑笑,“庶福晋父兄都在内务府为官,庶福晋母家乃为内务府世家庶福晋如今又为亲王庶福晋,又曾为主子爷诞育过格格故此这话庶福晋说得,奴才是万万不敢说的。”

含月说罢,行礼告退,躲开了去。

侯佳氏轻哼一声,“跟她主子一个样儿,遇事儿先躲了。在人前永远维持一副菩萨面孔,当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她们内里是什么心肠”

“主子小声儿点儿”哭红了眼睛的星链小声道,“主子现下与侧福晋已然撕破了脸,便怎么都不能再得罪嫡福晋去了。”

侯佳氏黯然垂眸。

星链说的有理,如今她在这后院里,没了闺女,没了阿哥爷的宠爱,此番又没了王佳氏的帮衬、星锁的得力正是人单势孤的局面。

若再得罪了嫡福晋,那她当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侯佳氏纵然再不甘心,却也无奈。她深吸一口气,霍地回头,却正撞上王佳氏若有所思望过来的目光。

在王佳氏面前,侯佳氏便又高高扬起下颌来,傲慢地轻哼一声儿。

她身边儿最得力的女子,是被侧福晋给设计走了;可是那背叛她、投靠了侧福晋去的王佳氏,却也还不是同样的下场

她一肚子的怨怒,正好儿找到了人来宣泄。她便冷笑一声走过去,“便是跟了新主儿,怎么也没见她帮衬你一把去”

“她设计整我,怎么着我都不意外,终究我与她早已势成水火;可是你呢,你不是刚投靠她去么对新投诚来的人,好歹也该多给几天甜头吃,可是怎么这刚开头儿,她就对你不屑一顾啊”

王佳氏不动声色,甚至也不看侯佳氏,只是静静撇开视线,望向别处去。

“你不用在我眼前再装这清高孤傲的样子。”侯佳氏嗤了一声,“若当真是冰清玉洁的人物,你不投靠我,你也应当不投靠别人去。便是逼急了,也该铰了头发当姑子去,或者干脆一头撞死,犯得着继续活在这浊世间么”

王佳氏终是听不得,回眸盯着侯佳氏。

“我既生在内务府旗下,这辈子的命数就不是能逃得了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样的命数之下,咱们的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说什么当姑子,又是撞死的,自己倒是一了百了,可是却会连累阖家全族去”

“这样的话,也亏得你这样内务府世家的格格说得出口你是可以不识大体,我却不能不顾着家人。故此咱们两个当中,想故作清高的可不是我,倒是能将那番话都不假思索就往外说的你才是”

侯佳氏虽也是牙尖嘴利,可是当真要说理的时候儿,却往往不是知书达理的王佳氏的对手。

侯佳氏恼了,扬手便要打。

王佳氏一声冷笑,“从前我是你房里抬举出去的人,你怎么打我,我都忍;可是如今,咱们两个之间的情分已是尽了。如你所说,我已是投靠了新主去。”

“你现在打我,便别怪我不客气。从前我不到嫡福晋面前去告你,可是从今儿起,我便豁出去了怎么都要闹起来的”

“若当真闹起来,我素日里的矜持便也顾不得了。总归什么有的没的、陈年烂谷子的事儿,我便都会忍不住说出来终究闹个鱼死网破罢了,我首告本主儿,便是该死,你以为你就能独活”

侯佳氏唇角抽抖,可是此时局面的被动,叫她这手用了好几回劲,终究还是没有莽撞地落下来。

那支要扇巴掌的手,终究变成了指向王佳氏的一根指头。

“你你给我等着瞧你以为你投靠了新主儿,你就长本事了我告诉你,胆敢背叛我的人,我决不轻饶”

侯佳氏气冲冲地先回了东厢房去。

王佳氏黯然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子,这才忖了忖,没回后院后罩房去,还是转身走向了廿廿的西厢房来。

廿廿捉着王佳氏的手,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叫王佳氏抱着。

“瞧你,大冷天儿的何苦在那风口里说那么些话去”

王佳氏凝着廿廿,“你倒狠心,用这主意撵了她身边儿的人去,自是好手段。可是你却也连累了我,将我身边的人也给撵了出去”

“她尚且还能闹得,还能拿我撒气;可是我呢,我现在她们眼里,已是成了个笑柄”

廿廿静静听着,听罢垂首含笑。

“姐姐别急,到听我问姐姐一句话。”

王佳氏眯眼道,“你说。”

廿廿静静抬眸,“姐姐难道真的愿意留着星泓和星瀑两个在身边儿守着”

王佳氏微微一震,这便也暂且没出声。

王佳氏自己就是官女子的出身,原本也是侯佳氏房里的使令女子。故此开脸当了十五阿哥的侍妾之后,身边儿的女子便都是嫡福晋和侯佳氏指派的。

她没有资格带陪嫁的女子,也没有资格自己去跟内务府挑选女子,总归内务府送来什么就是什么,嫡福晋和侯佳氏指给谁就是谁。

虽说几年下来,在她自己的用心之下,星泓和星瀑两个与她也积攒下了不浅的情谊去,可是终究这两个人都是旁人指派来的。

廿廿伸手过来握住王佳氏的手,“我那般处心积虑,想要将王姐姐你拉到我身边来,我又岂能凡事不为王姐姐着想去”

“这回既然是我开头儿要往外放女子去,我既然瞄准的就是侯佳氏,又如何想不到那侯佳氏必定也要拉着姐姐做筏子,叫姐姐也受了连带去”

“我早想到了,可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就是因为我确信这么做表面上是叫姐姐也跟着受了委屈,可是实则却也是趁机帮姐姐肃清身边儿人去,重新换血,叫姐姐从此也能脱胎换骨,换一番天地去。”

王佳氏便叹息了一声,抬眸望住廿廿,也终是反握住了廿廿来。

“我又岂是那不明理的人我隐约能想到你的用意,只是事到眼前,看着星泓临走哭的那副模样,我这心下也是难受。”

“况且,我与她也有数年的情谊去;我自忖,倒也赢得她的信任去了。这般好容易拉过来的心、培养起来的人,就这么走了、散了,我心下是真的难受。”

廿廿点头,“姐姐的心情我自都明白。可这是宫里,人脉交织、心思纵横,有时候一念之仁都可能是万重杀机去有时候狠心不是无情,却反倒是对你、对星泓都好。”

352、分宠

352、

廿廿这话,倒叫王佳氏又静静思量了一回。

侧福晋说这样办是对她好,这道理她已是认了;可是侧福晋却也还特地说,这样办同样也是为了星泓好。

她又是何等聪慧,静静回想一回倒也明白了。

想她是后来才开脸抬举成为阿哥爷侍妾的,她身边儿的人都是嫡福晋和侯佳氏指过来的,那按着女人们的心眼儿和惯例,能到她身边儿来伺候的自然都是嫡福晋和侯佳氏额外派了任务的。

说明白了,那就是安在她身边儿的眼线。但凡她有个风吹草动的,那二位都得早早儿就知道。故此星泓和星瀑两个人,纵然是她这几年着意去用心了的,却也至少在起初刚来的时候就难以免俗。

既然如此,星泓又何尝不是被夹在她和旧主当间儿

而她越是用心对她们,她们夹在当间儿反倒更加为难。

她明白了便这么放了她们去,何尝不是放她们解脱了去

王佳氏定定抬眸,眸光里已是一片澄明。

“亏我出自书香门第,跟随父祖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亏我还比你年长着好几岁亏我这些年来眼高过顶,将这后院里、甚至后宫里的女子都不放在眼里。”

“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竟自大如此。”

廿廿便笑了,捉着王佳氏的手道,“姐姐千万别这么说。这世上,永远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况且,这事儿上我能冷静些儿,也是因为我能置身事外因我身边儿的女子都是陪嫁来的家下女子,且年纪还小,故此这回这事儿波及不到我自己去;倘若我自己也要卷在其中,只会比姐姐更加心乱如麻去了。”

“话又说回来,姐姐腹中诗书、书香家传的本事,就更是我不敢企及的。便如热河行宫里那园子的布置,那就是我头顶上永远翻不过的大山去;可是姐姐呢,不过看了几眼图影,这便轻轻巧巧已然丘壑于心,叫我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去。”

叫廿廿这般开导,王佳氏便也解开愁眉,转而微笑了。

“瞧你说的,我这会子倒想挖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廿廿便笑,拉着王佳氏的手摇晃,“姐姐别急,我回头就催着内务府给你挑女子,到时候儿可着姐姐自己挑了合眼缘的人到身边儿来使唤。未来还长,姐姐想栽培什么样儿的,都来得及。”

王佳氏去了廿廿的西厢房,侯佳氏也扭头就跟着进了嫡福晋的正房去。

“王佳氏进去了这么久还没出来,她们两个如今当真是姐妹情深啊”侯佳氏立在窗口盯着外头,恨得撕扯着手里的帕子。

点额倒是淡淡的,只是坐在炕边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绣一副靴掖。

因绵宁的身量也放开了,从这靴掖的尺寸上,倒一时不好分辨她究竟是绣给十五阿哥的,还是绣给绵宁的。

“王佳氏本是你屋里的人,你们两个这些年都好好儿的,怎地你倒没看住人,如今反倒要来追悔莫及了”

侯佳氏冷笑一声,“嫡福晋言重了,不过是个扶不上台面的蹄子,我何至于就要追悔莫及了去”

“我就是那蹄子竟然敢背弃我不管古往今来,还是放在谁身上,我不信有人会不恨逃兵、叛将”

点额淡淡点了点头,“倒是有理不愧是内务府大臣、上驷院卿讨柱的女儿,瞧你这一番话说得当真是虎虎生风,倒颇有女将的威风。”

侯佳氏嗤然而笑,“还当真叫嫡福晋说着了,这就是天下太平之时,用不着咱们女人上马打仗;要不,我才不圈在这四圈儿的墙里呢”

点额这才放下针线,抬眸静静地看着她。

“这四圈儿的高墙怎么了你当这地方儿就小,就没有你这女将军韬略的用武之地了实则这四圈儿的墙里啊,反倒是短兵相接、刀尖见红之处,你有韬略的本事,自应当更好好儿用在这个沙场之上。”

侯佳氏便眯起了眼。

点额将针线放好,顺势抬眸望了望窗外,“王佳氏背叛你而去,虽是她不好,可也有你莽撞的缘故。人家用王佳氏这枚棋子,处心积虑来挑你的火气,你偏中招,那便是人家的法子使得对路。”

“再者,热河这一去几个月,亏你还每日与王佳氏住在对门儿,倒是人家才是远的,可是几个月过来,王佳氏的心倒贴到人家那处去了难道不是你这几个月间,有疏漏之处,不曾留神了”

“从你和王佳氏进咱们这个院子以来,这几年我从旁瞧着,你对王佳氏的态度是有些不妥的。她虽说家世普通,但是好歹是文举人的女儿,最是心高气傲,看不上舞枪弄棒的你偏与她硬着来,便是强压了牛头喝水,可是她的心却就没真正服气过不是”

侯佳氏咬了咬牙,“过去的事儿,现在再说也没意思。嫡福晋倒是给我个示下,难道现如今咱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越走越近,咱们自己只有生气的份儿去”

点额瞟了侯佳氏一眼,没着急说话,反倒一笑。

侯佳氏心下越发没底,“福晋主子你倒是给我句明白的话儿啊”

点额叹了口气,“谁说她们两个越走越近,就是她们俩的好事儿了又有谁说,咱们看着她们两个越走越近,咱们就只有生气的份儿了”

“嗄”侯佳氏有点傻了,“嫡福晋这说的是”

点额幽幽垂眸,“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不爱听的你觉着你以内管领下的出身,母家身份本比不上人家王佳氏包衣佐领的出身,可是你怎地反倒后来居上,还将她变成了你的奴才去的”

侯佳氏最不爱听这个,不由得有些变色,“嫡福晋这又想说什么”

点额摇摇头,“瞧你,又急了。我何尝是指斥你的出身去了我是要你静下心来,仔细摆一摆你与王佳氏之间的这些高低利弊。”

侯佳氏别开眼去,“我不会忘了,我能有今天,都是嫡福晋的抬举。”

点额又叹一声,“你当我是在你面前居功来了,要你说这些”

侯佳氏蹙眉,“那嫡福晋要我说什么去”

点额抬手扶了扶额,“我要你想明白,你有今日之地位,都是因为你曾经得了阿哥爷的宠爱,并且曾经诞育下了六格格去”

侯佳氏点点头,“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个又与她们有何关联”

“难道嫡福晋是想告诉我,现在那侧福晋得了阿哥爷的宠爱,有了阿哥爷的孩子,所以我就应该识时务,不能再得罪她了,还得眼睁睁看着她想干什么去就干什么,想怎么拿捏我就怎么拿捏我去”

点额眸光清淡,“你想偏了。我叫你去想想王佳氏的心绪,你想到侧福晋那去就不必了。”

“王佳氏的心绪”侯佳氏眯眼望住点额,不掩迷惘。

点额轻哼一声,“王佳氏是个聪明人,她这些年在你身边儿,如何看不懂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超过她去的你别忘了,当年她为了不再当你的奴才,可是自己设法得了阿哥爷的宠幸去,方开了脸儿,有了如今的地位。”

侯佳氏眉头紧皱,“我最恨她的,何尝不是这个要不是我当年怀着六格格,没法儿伺候阿哥爷去,怎么会被她钻了空子去”

点额听到这儿,便含笑不语,只凝着侯佳氏去。

侯佳氏也是猛然一顿,望着点额的神色,双眼渐渐睁大。

点额知道侯佳氏懂了,这便点了点头。

侯佳氏兴奋得“砰”地站起身来,“对啊现在那侧福晋也正怀着孩子呢那现在王佳氏与她走得近,就凭王佳氏那狐媚的性子,保不准还要故技重施,拿侧福晋当梯子,向阿哥爷献媚去”

点额静静勾了勾唇角,“便是王佳氏自己不这样办,侧福晋自己却也可能会这样办的。”

侯佳氏霍地转身,盯住点额去,“嫡福晋怎么这么说侧福晋难道愿意分宠侧福晋难道不恨王佳氏这样趁着别人有身子而借机邀宠的去”

点额眸光放远,“恨啊可是有时候儿却不得不暂时忍下,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不但不能露出怨恨来,甚至反倒还要上前推一把,主动抬举那人一下儿。”

侯佳氏不由得哑然失笑,“嫡福晋的意思是说,那侧福晋这时候儿反倒会主动分宠给王佳氏”

点额看侯佳氏一眼,“她现在有了身子,明摆着不便再伺候阿哥爷去。那她难道要眼睁睁瞧着你去争宠”

“以她的心眼儿,她自然宁肯主动分宠给王佳氏,也不会给你呀”

侯佳氏一声冷笑,“谁稀罕她施舍再说了,阿哥爷又不是她一个人儿的,我自己争来的,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点额轻笑,“可以想见,未来几个月的情势便是你与王佳氏去争。你难道还没有把握胜过王佳氏去么”

“她当年趁着你怀着六格格,借着你去得了阿哥爷的宠幸,你这几年都耿耿于怀。那现在好了,机会来了,是你整顿旗鼓,好好儿去打败她、报了当年之仇的时候儿了。”

侯佳氏眸子倏然闪亮。

侯佳氏兴冲冲地告退而去,背影瞧着都是自信满满、风风火火。

含月替点额送了侯佳氏出门,回来便也轻哂,“想必侯庶福晋这一会去,必定着力梳妆打扮一番。”

点额却反倒更显疲惫,侧躺在长枕上,恹恹地垂下眼帘。

“她本就生得艳丽,阿哥爷当年就被她的姿容所迷;如今她又是二十岁的好时候儿,相貌和身子都比前两年更为成熟,自有一番与侧福晋的年幼不同的滋味。”

“况且她此番带着复仇之心,更是巴望着想再接再厉谋得一个侧福晋的名分去她便自会更明艳坚定,不顾一切。这样的人上了沙场,便会无往而不利。”

含月也笑道,“王格格早年就不是侯庶福晋的对手,那如今就更比不上了。”

点额说罢,却不见笑容,反倒说,“含月啊,我困了,扶我躺下。”

含月赶紧过来,将条枕摆好,扶着点额躺下。

只是点额却也一时睡不着,只定定看着帐子顶。

含月便道,“直到今儿,奴才方明白主子这一番安排。奴才说要不之前侯庶福晋在后罩房里责打王格格,主子却不管,放着叫王格格与侯庶福晋离心离德,终究投靠了侧福晋去呢。”

点额轻哼一声,“有人需要羽翼,一直在着意拉拢;有人便也只看见王佳氏是个好帮手,以为人家自此羽翼丰满。”

“其实她们都忘了,王佳氏自己也是个女人啊,也是在这后宫里挣扎着想要出头的人啊。故此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王佳氏不仅仅是羽翼,也是最大的敌人。”

点额翻了个身,闭上眼,竭力睡着。

这几个月的事儿安排完了,叫她们折腾去吧,她可以暂且放下心来,睡个好觉了。

身为皇子嫡福晋,尤其是已经越发隐约暗定储君身份的自家阿哥的嫡福晋,她合该是女主的命。

她不仅要管好这个后院,将来更要管好整个后宫,乃至这个天下。

那这些左冲右突的,上窜下跳的,她就得一个一个给捋顺了、摁平了,叫她们一个一个儿的彼此都平均着,谁也不能冒尖儿、谁也不准独宠去。

老话儿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或者是俗语说“枪打出头鸟”,便都是这个道理。

唯有一碗水端平,叫她们全都一个样儿,那这个后院,乃至整个后宫,才是风平浪静,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

随着侯佳氏和王佳氏身边儿的两个女子放出宫去,内务府又送进来新人,由着侯佳氏和王佳氏各自给自己挑了一个合眼缘的。

侯佳氏挑的,取名儿叫“星镞”,箭镞的“镞”;王佳氏挑的,取名儿叫“星澄”。

给人取名儿,除非如满人从前在关外的老传统似的,为了好养活随便取个物品的名儿了之外;但凡用心思取的,都能体现出心思来。

便听完这两个女子的名儿,廿廿和侯佳氏各自都是会心一笑罢了。

周末愉快,明天见

353、看心

353、

“从前听侯庶福晋房里使女的名儿,星锁、星链的,奴才听来心下就是一个感觉她是恨不能将主子爷五花大绑,给捆在她身边儿啊”星楣都忍不住笑道。

星桂便也道“侯庶福晋母家不愧是马背上的出身,便是身边儿使女的名儿听起来都这么孔武有力、虎虎生风。”

“这回走了老人儿,进了新人,起名的路数虽变了变,不过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如今这个所谓星镞,箭镞的镞,便是箭尖儿,是攻击人、杀伤敌人的利器。”

“从前的锁头和铁链,都是捆着绑着的工具,是用来防守的,她这回便是转守为攻了”星桂望着廿廿笑,“格格,她这算是在下战书、向格格宣战么”

廿廿耸了耸肩,“嗯她给新来的女孩儿取名叫星镞,她便是希望能有一支利箭刺穿我吧”

星楣便啐了一声,“瞧她还煞有介事劲儿的难道说她这几年在格格面前还不够折腾么又不是都韬光养晦了,她这次还特地宣战个什么劲儿,就好像谁不知道她满肚子的不怀好意似的”

周氏终究不像廿廿三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满心的冲劲儿,一听说有人要进攻,反倒一股子备战的兴奋;以周氏的年岁,不愿意折腾,更愿意守成、平稳。

听着廿廿和星楣、星桂几个说话,周氏的眉不由得紧锁着。

廿廿都明白,向星楣和星桂两个递个眼色。

星楣便忙道,“还是咱们王格格取的名儿叫人喜欢。星澄,澄澈的澄,那就是王格格说她自己这会子心下已然澄澈如水,全都透明见底去了。”

星桂也道,“星澄,这话音儿听起来何尝不近似心诚去便是王格格委婉地说与咱们格格,她此时已然一片诚心如水、澄澈无波去。”

周氏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若是这样儿,那就自然是好了。”

廿廿伸手握住周氏的手去,“妈妈别担心。这会子妈妈只管想着,再过几个月该如何帮我带孩子就是了。”

说到这个,周氏终是笑了,“我旁的帮衬不上格格去,若是论如何带孩子,格格自可放心都交给我。”

廿廿含笑点头,“我都是妈妈从小带大的,这天下我便是信不着谁,还能信不过妈妈去不成”

经历过这一番更换女子的心战过后,撷芳殿中所的后院里难得地迎来了几个月平静的时光。

廿廿终可放心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肚子大了,脚脖子、腿肚子的也跟着有些发肿,廿廿便也懒得再分神管旁的事,只管安心静养自己的身子就是。

反正时节又已经进了隆冬,不宜时常出门,自守着红泥小火炉,与阿哥爷围炉夜话罢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质亲王永瑢家的郡主五格格成婚,正式厘降给了蒙古敖汉不扎萨克郡王德钦去。

质亲王不在了,绵庆阿哥又还小,一切事物都是十五阿哥率领礼部和内务府一起帮着操持的。廿廿虽说身子沉了,却也叫十七福晋一起帮衬着,一应大事小情都由廿廿出主意,交给十七福晋去跑腿儿,教给如今已是绵庆福晋的宜安如何安排。

十二月十一日,质亲王家的郡主五格格婚成;紧接下来就又是过年了。

过年时,李朝、暹罗、安南、廓尔喀等国使臣入觐。因廓尔喀之战的功成,钦奉颁发御制十全记。立碑于圣祖康熙爷御碑旁,并在雪域布达拉山前同立一碑亭。

至此,廓尔喀之战大功告成。乾隆爷高兴,廿廿也高兴因为七额驸、亲王拉旺多尔济也终于从漠北草原进京入觐。在乾隆爷赐宴之时,以右翼蒙古之首,至御座前赐酒成礼。

一直忙过了过年,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的二月,十五阿哥一家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

只是二月一到,按着每年的惯例,又到了清明祭陵之时。

此时乾隆爷年岁大了,自是又要由十五阿哥代为谒陵。

点额和廿廿主持着,为十五阿哥收拾行装。便又到了讨论派谁去随十五阿哥出门儿,一路伺候的去。

大家在嫡福晋的正房坐下来,还没等开口,便谁都能瞧出来侯佳氏一脸的志在必得去。

点额笑笑道,“如今家里就咱们五个人,我跟侧福晋又都不便出门儿,就剩下你们三个。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谁想去”

侯佳氏立时道,“嫡福晋身子需要将养,侧福晋要养胎,刘姐姐自是要照顾三格格”侯佳氏说着瞟了王佳氏一眼,“至于王佳氏,如今不是也抚养五格格呢么,哪儿能不尽心呢”

“说到底,如今家里不过就是我一个闲人罢了。自然是我去。”

廿廿倒没说话,只先转眸望向嫡福晋去。

点额想了想,挑眸望向廿廿来,“侯庶福晋说的倒是有理,如今家里轻手利脚、说走就走的,也就是她一个。”

廿廿点点头,并未反对。

可是点额却没答应侯佳氏,反倒是凝着廿廿,缓缓道,“只是侯庶福晋的身子也不大好,前儿那太医请了脉,还嘱咐说侯庶福晋的血气不足之症,还需用当归羊肉汤来代茶饮。”

“这刚过完年,看似要开春儿,可是皇陵山地最是风凉,侯庶福晋这会子若跟着出行,一旦外感风寒,倒不好了。”

“嫡福晋”侯佳氏砰地站起来。

点额缓缓抬眸,眸光定在廿廿面上,“我看,这次还是让王佳氏随阿哥爷出行,一路伺候吧。”

侯佳氏霍地转身,盯住王佳氏。

王佳氏也微微一怔,起身来,悄然抬眸望住廿廿。

廿廿静静垂首,“家里的事,自然全凭嫡福晋吩咐。”

夜晚十五阿哥回家来,循例先去看望嫡福晋。

点额便将白日里的事,先禀明了十五阿哥。

“此时我与侧福晋的身子都不宜随阿哥爷出行,侯佳氏又是气血两亏;刘佳氏呢,她虽说最是妥帖,只是今年眼看着咱们家三妞也十三岁了,倒是到了指配的年岁去”

“这般想来,刘佳氏母女在一处相守的日子便也不多了,我自己也是有格格的人,心下便舍不得再叫刘佳氏出宫去”

十五阿哥便也点了点头,“是啊,这一晃,咱们的孩子也都这样大了。不仅三妞,便是咱们绵宁,也快要到指婚的年岁去了。”

一说到绵宁将要指婚的事儿,点额也是怔住。

当娘的,当冷不丁有一天想到自己的孩子都要到了成婚的年纪时,都有这样的一刻恍惚吧

仿佛有一点点不敢置信,当年那个在自己怀抱里嗷嗷待哺的小小婴孩儿,这一眨眼之间已经长大成人,要独立门户去了。

从此他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要依靠她才能生存下来的孩子,而是一个独立的、凡事都有自己主意的男子汉巴图鲁了。

“福晋”十五阿哥偏首,轻呼。

点额这才回神,尴尬笑笑,“阿哥爷见谅,我听见绵宁之事,竟走神了。”

十五阿哥含笑点点头,“我都明白。我心下何尝与你不是相同的感慨去”

点额深吸口气,“说回方才的事儿去既然我与侧福晋、刘佳氏、侯佳氏都不便随阿哥爷出行,故此我忖着还是王佳氏随阿哥爷出行更为合适。”

“虽说王佳氏这会子抚养五妞,可是一来五妞也长大了,并不用王佳氏每日都在身边儿守着;二来阿哥爷这一去终究是为了清明谒陵,本是最需要端正谨肃的场合儿,王佳氏知书达理,随阿哥爷去倒是最合适的。”

十五阿哥静静听罢,便也点头,“福晋安排得一向妥当,便这样办吧。”

点额笑笑,“好,那我这便嘱咐王佳氏预备着。”

十五阿哥点点头,捏了捏点额的手,“孩子们都长大了,再过不了三二年便都要成亲了。福晋,你说不舍得叫刘佳氏与三妞分别,实则我心下对你也是如此想的。”

“未来这三二年,福晋多在孩子们身上用用心吧。”

十五阿哥说完,拍拍嫡福晋的手,“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小福晋。”

目送十五阿哥的背影,点额在袖口里攥了攥手指。

“你们说,阿哥爷方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含月和望月对视了一眼,含月小心道,“那自是主子爷疼惜主子和二哥儿、四格格,主子爷是想着二哥儿和四格格都长大了,这便想叫主子和二哥儿、四格格多盘桓盘桓”

点额叹了口气,“实则我自己心下何尝不是那样想的便不是阿哥爷说,我也自会那般做。只是这会子阿哥爷非要这么说出来,我这心下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儿。”

含月上前来扶着点额,“主子歇下吧,便别多想了。主子爷一向爱重主子,必定不会有旁的用意的。”

十五阿哥带王佳氏走了,撷芳殿中所安静了两天。

这日是十七阿哥的侧福晋武佳氏过来给二位嫂子请安,廿廿便瞧着武佳氏的神色有些变化。

廿廿便笑,“十七福晋也又有喜了,我知道你心下不得劲儿。可是你终究还年轻,来日自少不得你的好日子。”

年前给质亲王家五格格婚事忙碌的时候儿,廿廿自己身子不方便,可是因为五格格与绵庆、宜安,再加上质亲王家继福晋又是钮祜禄氏自家人的缘故,廿廿不能不顾着。

这便都叫十七福晋内外联络着,结果十七福晋也累病了。

原本以为十七福晋就是累着了,结果太医来看,竟然发现十七福晋又有喜了。

十七福晋前头曾经夭折过一个阿哥,刚落地儿没几天就殁了,她伤了身子也伤了心,本以为不会再有了,结果这忙碌里竟发现又有了,自是小心得不得了。

武佳氏原本与廿廿私交极好,当年又曾帮过廿廿;只是十七福晋终究跟廿廿是母家的本家儿,故此在十七福晋主动跟廿廿修好之后,武佳氏倒不好再与廿廿走得太近,小心地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去。

虽说从血缘来说,廿廿是跟十七福晋是一家人,可是从心境上来说,廿廿反倒跟武佳氏是相似的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又都是给阿哥爷当侧福晋的;廿廿自家房头低,武佳氏是汉军旗的出身,故此是有些同病相怜的。

两家的情形也有点相似,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两位都是十分爱重嫡福晋,却都是对侧福晋更为钟情,故此廿廿就更能明白武佳氏的处境和为难去。

就凭十七阿哥与武佳氏的那个腻乎劲儿,武佳氏竟然进门儿好几年都没有喜信儿,廿廿从旁冷眼旁观着,并非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奥妙。

这世上的嫡福晋们,对于得宠的侧福晋,防范的法子实则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十七福晋好歹是她钮祜禄氏自家人,便是房头不亲,可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安慰武佳氏;若能有帮得上忙的,悄悄儿帮衬一二就是。

武佳氏叫廿廿给说的满面通红,连忙摆手,“谁说我是因为这个了我们家嫡福晋有了喜,那自是我们全家的欢喜,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会想别的去”

廿廿忙道,“我都明白的。我只是觉着你今儿的面色有些不对劲儿,这便胡思乱想,一时想不到什么,随便拉扯到这事儿上来了。我既说错了,武姐姐你好歹原谅则个。”

武佳氏这才笑了,“瞧你,你这会子大着肚子,便是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疼惜你的份儿,谁还能与你计较什么去,说什么原不原谅的”

两个人这才都释然而笑。

廿廿摇晃武佳氏的手,“好姐姐,你竟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不如说给我听听呀”

武佳氏看了廿廿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子才道,“我不告诉你,原不是要瞒着你,只是一来你还怀着孩子,此时自是万万惊动不得的。”

“二来么,这也是你钮祜禄氏家的事儿,若你与我们家嫡福晋讲说,倒还罢了;我终究是个外人。”

廿廿便一眯眼,“又是哪个钮祜禄氏出事了”

354、送到眼前的机会

354、

武佳氏欲言又止。

武佳氏本是稳妥的人,这般便不是拿乔,而是当真是有些不好说。

廿廿深吸口气,“武姐姐只管说就是,我已然做好预备了。”

武佳氏便叹一口气,“这事儿从明面儿看起来,还不是你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事儿只是我却担心,这事儿终究还是你们钮祜禄弘毅公家的事。”

武佳氏小心地握住廿廿的手,这才道,“是绵偲阿哥的孩子没了。”

廿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绵偲的孩子没了难道是雅馨小产了”

虽说这些年斗到现在,可是一想到有可能是雅馨的孩子没了,廿廿心下并无欢喜,反倒是一片同病相怜。

终究是本家儿,也终究是前后脚怀的孩子,凡事自都是心有戚戚。

“不是”武佳氏小心地望着廿廿的眼睛,“是绵偲阿哥的长女没了。”

“香叶的孩子”廿廿心下便跟着又是轰然一声,“什么时候儿的事儿”

“刚刚”

廿廿深深闭上眼,“雅馨的临盆之期就在下个月。却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香叶的孩子却没了。”

武佳氏点头,神色之间满是谨慎,“我想说的,也正是这个理儿。”

廿廿看了武佳氏一眼,从武佳氏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疑虑去。

武佳氏不同别个,她是当年帮着廿廿整治过雅馨的人。对于雅馨的狠、雅馨的手段,都是结结实实亲眼所见、亲身领教过的。

廿廿明白,武佳氏必定是与她一样,乍然听说香叶的孩子没了,而且就没在雅馨的孩子临盆前一个月,心下蹦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那是雅馨动的手脚

故此,虽说没了的是香叶的孩子,却有可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出的事。

凭雅馨的性子、雅馨的手段,她自然是恨毒了香叶和香叶所出的大格格去,故此这事儿当真有可能是她办的。

只是

廿廿还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可是终究她下个月就要临盆,在这时候儿她能还设计着这些,做这样的事儿么”

“倘若当真是她做的,她这岂不是在给自己的孩子折寿”

武佳氏便也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只是,绵偲阿哥的长女没的时机太巧,倒叫人一时想不到旁的缘故去了。”

廿廿垂首不语。

一来自是替绵偲难过。虽说嫡出的孩子马上就要降生,可是那个女孩儿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

一个人这一生,第一个孩子总归意义不同。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这个孩子都将是父母心中最为独特的一个。

她想起七公主,想起七公主都薨逝这些年了,皇上还因为七额驸不肯来过中秋而发的那顿火

廿廿也更想起香叶这个人来。

彼时那漫天飞雪之中,那还大着肚子的女子,由绵偲扶着,寻了由头也要到她面前来行礼。想法设法想要与她相识。

只是香叶这姑娘的心思,却一直被廿廿给刻意搁置了,未曾远、未曾近。

却怎知,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如何对这人,她的孩子、那个彼时还曾经在她肚子里鼓鼓溜溜的孩子却已经夭折了。

廿廿自己此时也怀着孩子,这便心下终是生起一段歉疚。

若是早些准那香叶来走动,她说不定也还能瞧瞧那孩子。那终究是绵偲的第一个孩子啊,想必一定会有绵偲的眉眼影子。

廿廿鼻尖儿微酸,垂首叹了口气,“唉,竟是缘浅。那孩子没满周岁呢吧原本我还忖着,等那孩子周岁了,还要赏份儿心意过去。”

武佳氏将要紧的话说完,这便将话往回拉一拉。

毕竟雅馨还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倒是这个香叶身份低微,与廿廿八竿子都打不着去。

“说起来,你们钮祜禄弘毅公家的格格,个个儿都是有福的。你瞧如今你有了孩子,雅馨也有了孩子,连我们家嫡福晋也有了孩子。倒是你们三位年轻的钮祜禄氏福晋,竟是一起得了这子孙的福气来的。”

廿廿握握武佳氏的手,“武姐姐是最明白我与雅馨心结的人,武姐姐今儿特地来告诉我这样的消息,自是为了我着想。我心下都明白。”

武佳氏这便一笑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嫡福晋身子沉了,我得回去伺候着。”

三月十二日,雅馨为绵偲阿哥诞下了一个小阿哥。

这是绵偲阿哥的长子,更是嫡长子。

嫡长子的意义重大,嫡长子的降生倒能将长女夭折的痛楚给盖过去些儿。

“这会子啊,绵偲阿哥那边长房里,雅馨格格跟那位香叶姑娘的境遇,便又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里了。”周氏都忍不住叹息。

三月好春光,廿廿也亲自动手将新鲜的树叶、树枝摆在花瓶里,给房内整天一片新鲜的味道。

听着周氏这般说,廿廿也出了一会子神。

半晌才道,“绵偲阿哥长女还没满周岁,还不到种痘的年岁,故此这会子夭折,太医们都说是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了病来的。”

“可是若从谁人会从中得益来看,那雅馨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如今她在天上,俯看那香叶溺在地狱里,想来也正是她那样性子的人最想要的吧”

周氏只能点头,“谁说不是呢若不是那雅馨格格动的手脚,还能是谁”

“格格别费这心。”星桂走过来接过廿廿手里的花瓶,“总归格格这会子只管着将自己的身子将养好才是正经。绵偲阿哥家里的事儿,自有绵偲阿哥自己做主呢。”

廿廿便笑,“也是。我这会子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这会子就连皇上也不在京。皇上去盘山了,十五阿哥谒陵回来,便也在盘山行宫陪着皇上。

廿廿只管送了礼过去给雅馨。

次日,一大早门上的太监就进来传话,说是绵偲阿哥家里有人来谢赏。

门帘挑起,竟然是香叶来。

廿廿也略有些意外,只是转念一想,倒也不算惊讶了。

香叶进内来,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口中说“我们家主子哥儿不便进内来谢恩,自等十五阿哥回来,我们家哥儿自与十五阿哥谢恩来。”

“嫡福晋此时下不了地,便叫奴才担了谢恩的差事,各所儿各府都去。”

廿廿点头。此时绵偲家还没侧福晋,这般出来走动谢恩,也自是只有香叶来。

廿廿叫星桂扶起香叶来,叫在炕边儿摆了椅子,赏香叶坐下。

廿廿自道,“难为你了。”

香叶自己的孩子刚没了一个月,便要看着嫡福晋雅馨生下嫡长子来;而她不仅面上要欢喜着,还要出来替绵偲和雅馨四处来谢恩这心下的难过,不是谁都能扛的起来的。

香叶忍着不肯叹息,却终究还是红了眼圈儿,“奴才在别家面前是万万不敢的,也唯有在您面前儿才敢分神这么一下儿去。”

廿廿便也安慰,“你还年轻,就凭绵偲阿哥对你的情分,你以后自然也还会再有孩子的你且节哀顺变。”

香叶静静抬眸,没说自己的事儿,却是盯着廿廿的眼睛,“奴才此时,只替您祈祷着,叫您的孩子平平安安。”

身边儿的周氏和星桂等人都不由得皱眉。星楣险些冲口而出。

廿廿用目光示意她们,叫她们暂且忍下吧。

这会子计较这个,又是何必呢

倒是香叶自己也察觉这话说得不对劲儿,直接起身,“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奴才只是斗胆觉着,奴才在自家的处境,与您在撷芳殿的处境颇有些相似。”

“故此奴才这才希望侧福晋的孩子,千万别遭遇奴才的孩子所遇到的一切”

香叶说了这样一番话,也不便多留,不多时便告退而去。

廿廿眯眼望着窗外,“你们听着,她方才是不是在暗示我,她的孩子没了,就是与雅馨分不开干系去”

星桂几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点点头。

廿廿静静垂眸,“这便是无论是外人看来,还是他们自家人认为的,自都将雅馨当成了凶手。”

星桂幽幽道,“若格格没忘了当年的仇,这会子倒是个送到眼前的机会。”

“是啊。”廿廿手里一丝一丝地拨下柳叶儿来,“她那个人也是个嘴硬之人,便是被牙青它们一起吓着,也死不肯认。”

“终究那回是没出人命,又缺少旁证,叫她侥幸一直脱逃至今可是若拿捏住她残害宗室格格,这个罪名便也大了。”

星桂眯眼望住廿廿,“格格可想这会子动手”

廿廿却“扑哧儿”一声笑了,摇了摇头,“连咱们自己都觉着,这是个好时机,我应该动手了。那么外人想必也都这样想,这样等着呢吧”

星桂几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廿廿便撒手放了柳枝去,由得它又落回花瓶里去挨着了清水,自去生长了。

“虽然我与雅馨是有些解不开的疙瘩,虽然眼前也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可是,前有我答应十七福晋在先,而这会子十七福晋也正养着胎气,不能惊动;”

“二来,现在便是什么报仇的良机,我也都不觉着它比我的孩子更要紧。便是这机会难得,那我的孩子还更难得呢。我没的非要这会子去绸缪那点子事儿去。”

“总归以后机会还多着我与雅馨总归也斗了这些年了,还在乎这一点子工夫么”

星桂扑哧儿一声便笑了,“格格就是格格,果然眼界看得开这若是放在奴才们这样小鼻子小眼儿的人身上,好容易得来的机会便舍不得放了,非得以为这两件事儿自己都有本事给两全了呢”

廿廿便也笑,“我自没有你这本事,我啊,可两全不了。”

一场担心散去,星楣也道,“自有那知根知底的,怕是还盼着格格与雅馨格格闹起来呢。这回可好了,格格什么都甭理,安安心心将咱们家小主子养下来才是正经”

得了这个准信儿,星楣当晚终是设法将将这个信儿央求四喜给带出去,传给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当家公爷明安去。

明安也终得松了口气儿。

自打二月传出绵偲阿哥长女格格夭折的消息,明安与十六房的几位爵爷谁不但心这事儿与雅馨脱不开干系呢

那绵偲阿哥虽说不受皇上重视,绵偲阿哥的长女更是庶出,可终究是皇家血脉。倘若当真查到雅馨那去,那钮祜禄家自都要受到牵连去。

“至于绵偲阿哥那个侍妾,终究是身份低微,闹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我啊,原本自是最担心咱们家六房这位,她若是因记了雅馨的仇,趁机闹将起来,那可糟了”

明安当着十六房的几位叔伯子侄,将心里的话剖白开。

那几人也都约略有些意外,“瞧着她当年叫雅馨当众跪拜的决绝样儿,还以为她真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起事端来。倒没想到她年纪虽小,这一回倒识大体,护住了咱们家去。”

四月乾隆爷回圆明园,定雪域金瓶掣签之例,以此安定雪域,断绝蒙古诸王公设法以自己子弟为转世呼毕勒罕的恶俗。

在这样的国之大计面前,连廿廿都觉,后宫女人们的心眼儿都放在那些小事上,当真是可惜了。

雅馨这件事,廿廿便更笃定不再论及。

也唯有心下暗暗替绵偲阿哥难过一会子罢了。

倒是绵宁来请安的时候儿,提起绵偲情形,说虽有些伤心委顿,可一切还都好,这才叫廿廿放下心些。

五月,廿廿的身子越发沉了,只是还没出现临盆前的一干征兆。

廿廿自己忖着,怕也是因为年轻,身子原比想象中强壮。

故此在乾隆爷按例五月秋狝木兰而去的行程,十五阿哥自然要随驾离开,也并未太过担心和难受。

倒是十五阿哥十分放心不下。一再地与那永泰等几位太医询问廿廿临盆之期,只说待得临盆之期到来之前,他便是身在热河,也一定会日夜驰马,飞奔回来守在廿廿身边来。

廿廿含笑点头,却也只道,“汗阿玛年纪大了,身边凡事都依赖阿哥爷爷也不必太过牵挂我这边儿,总归我这边儿人手多着呢。”

355、分开居住

355、

此番十五阿哥随驾赴热河,点额提议侯佳氏和王佳氏两人随行。

廿廿原不意外,只是心下倒担心王佳氏去。

凭王佳氏的性子,单独与侯佳氏相处,自难免吃亏些。

廿廿便忖着,还是想叫刘佳氏随着一同去。

廿廿在回给嫡福晋之前,先私下里与刘佳氏商量。可是这一次刘佳氏倒急了,“你这会子还叫我去热河你马上就要临盆,身边儿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儿我若这会子走了,你这边又该如何”

廿廿身边儿原本人也不少,可是刘佳氏话中的所指,廿廿心下也自然明白。

如今后院里就五个女人了,侯佳氏和王佳氏随驾赴热河伺候,若刘佳氏也走了,那在家里,就剩下廿廿与嫡福晋直接面对。

又偏是要赶在临盆的节骨眼儿上。

廿廿自是感动,握住刘佳氏的手,“姐姐对我的心意,我都心领了。姐姐不用担心,终究是在宫里,还有这么多人呢,自不缺人手来用。”

“况且姐姐听我一句实话,此番王姐姐随阿哥爷去热河,就凭那侯佳氏的性子,原本已经恨毒了王姐姐去,倘若叫她们两个单独在一处,那侯佳氏什么事做不出来”

“况且此番在热河,她母家本就都是上驷院、内务府的人,自能帮衬得上她去;可是王姐姐的阿玛只是文举人,在热河她便是孤立无援。”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到了热河,到处都是弓马骑射的地方儿,若是侯佳氏发起狠来,王佳氏丢了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甚或,若要摔个骨断筋折,甚或伤了根基去呢这后宫里,原从不缺少这样的事儿。

王佳氏原本也算与侯佳氏好好儿的,若不是现在王佳氏与她一条心了去,侯佳氏也不会恨王佳氏至此。故此她不光要保全自己和孩子,也更不能叫王佳氏因为她而受到半点伤害去。

“此时此际,刘姐姐,我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

刘佳氏见廿廿话已至此,便也只好轻叹一声,“好吧。只是你自己在家里,万万小心。”

刘佳氏说着左右看过一眼,压低声音说,“这话我本不敢乱说,可是此时你已经到了关键的月份,我便得提醒你一声儿你当我的大哥儿又是怎么没的”

廿廿心下咯噔一声。

刘佳氏说的大哥儿,便是十五阿哥的长子。乾隆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降生,转年三月初六就没了,在世上停留不过三个月。

那个孩子不仅是十五阿哥的长子,更是十五阿哥的第一个孩子,在十五阿哥生命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可是偏是这样一个孩子,却仅在世上活了三个月去。

“刘姐姐”廿廿伸手握住刘佳氏的手,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刘佳氏极力地笑,摇头道,“当年我也是年纪小,不懂事,对生养之事全无经验故此,孩子没了,我也不敢全怪旁人。我首先自责,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本事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如今回想当年种种,虽有疑点,却已经无从追查。我只盼着我当年遇见的事,到侧福晋你这儿,便万万都别遇见了。”

圣驾走了,京里和宫里也热了起来。

廿廿身边儿除早添了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之外,她额娘叶赫纳拉氏也进宫来陪伴。

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原本都是皇上和十五阿哥亲为挑选的人,自是能放心;廿廿私下里也早问过那永泰,那永泰也说是妥帖之人。

撷芳殿外,宫殿监也加了值房。宫殿监派了位总管过来,率领遇喜处的太监们当值。这宫殿监的人自都是皇上亲自选来的。

此外更因有了自己额娘的加持她额娘乃是男爵之女,又是叶赫纳拉氏这样满洲大姓儿家的格格,自是见过世面,有眼界。

有了这么些能放心的人在身边儿,廿廿这心便也松快下来些。

往年点额身子不自在,便是热也留在宫里,倒少挪去圆明园避暑。

可是今年,点额倒是主动挪去圆明园了。

点额既然去了圆明园,自家三位格格便也跟着一起下圆明园居住。

点额也没叫三位格格再如宫中一般单独居住,而是与她一块儿,图个天伦之乐。

这日暑热,点额睡不着,便闲坐在当院里天棚下,含笑看着三位格格欻拉嘎哈。

三格格年长,最是心灵手巧,赢的最多;四格格是嫡福晋嫡出的格格,虽说年龄上跟三格格比,吃亏了一点儿,不过高明在眼睛观察得仔细,总能挑准得分最多的花样儿去抓,这便也没落后三格格多少。

终究还是五格格年纪小,手也小,一时看不出怎么抓得分最多,手也抓不过来那么多,这便远远被落在后面。

可是她身份最低微,便是小妹妹,可也不敢撒娇耍赖,只能咬着牙忍着委屈,勉力坚持。

瞧着五格格都快要哭了的模样儿,点额抬眼瞟一眼含月。

含月便笑,洗了果子盛了盘,端过来给三位格格吃。

不经意地,含月伸手捅了捅四格格。

吃罢果子,三个女孩儿再玩儿,四格格便明显落了下风。

三格格一来年纪大,二来也是心思聪慧,瞧着四格格的模样,心下也是有了数儿。

三格格接下来便也跟着越玩儿越不好,倒叫原本落后的五格格后来居上,最终竟是赢了

五格格激动得都忍不住小小欢呼起来,点额便笑,“今儿难得看你们姐妹三个玩儿的高兴,为娘有赏。”

点额叫含月去拿来一柄蚕丝透明双面绣的团扇去。那扇子上两面,一面儿绣着淘气的猫儿,一面绣着摇头摆尾的金鱼。

因那绣工的技法高超,用的丝线又掺了孔雀羽,那绣的猫儿和金鱼便都是浮凸玲珑的。故此当那扇子摇晃起来,因为丝线折射光线的缘故,便仿佛猫儿活了,伸了爪儿要去勾那金鱼一般。

当真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三个女孩儿自都喜欢,三双眼睛都看直了。

点额笑着将那扇子给了五格格,“这是独赏给你的。”

点额说着瞟一眼自己的四格格,抿嘴笑道,“不瞒你说,这扇子你四姐早跟我央了多日,我都没给她。今儿这是你自己赢的,你快拿去,倒要每日里都用着,叫你四姐眼馋一会去”

四格格登时嘤咛一声,“哎呀,额娘我才是你亲生的呀,没您这么偏着小五去的”

五格格已是红了脸,一双眼里满是欢喜的光彩,可是却还是怯生生地直看四格格,两颊兴奋又紧张地通红。

点额瞧着,大笑伸开双臂,将三个女孩儿都给揽在怀里,“你们都是我亲生的。我才是你们的额娘啊,生不生不要紧,你们全都是我的孩子,在我这儿全都一视同仁。”

三个女孩儿玩儿累了,被自己的嬷嬷各自带去歇着了。点额也终于乏了,睡意袭来,心满意足地进内躺下。

含月给点额打着扇子,轻声道,“十一阿哥家的四侧福晋来串门子主子可要奴才们寻个由头去推了”

点额挑眉想了想,“四侧福晋”

十一福晋薨逝之后,十一阿哥家好家伙一块儿请封了好几位侧福晋,这般说起来,连点额都要仔细想想,不然都分不清楚。

“就是绵偲阿哥的本生额娘李佳氏。”含月及时给解释。

点额便笑了一声,“原来竟然排在侧福晋的最末一位,连并未生子的瓜尔佳氏都没能比上。”

按例,亲王除了皇上亲赐的侧福晋之外,只能在嫡福晋薨逝之后,向朝廷请封侧福晋。

朝廷给予冠服、册封,有正式名号的亲王侧福晋,一共只能有四位。

此时十一阿哥有侧福晋刘佳氏、瓜尔佳氏、他他拉氏、李佳氏。

其中李佳氏被排在最后一位。

“幸好她还有绵偲阿哥这么一位长大成了人的儿子也怨不得如今她总想插手绵偲阿哥家里的事。”点额轻笑道。

点额歇了一觉,午后起来便请李佳氏过来说话儿。

虽说李佳氏是绵偲的本生额娘,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与点额算是妯娌的关系,可是两人却一共也没见过几面。

自都是因为李佳氏在十一福晋薨逝之前,身份不过是十一阿哥的侍妾,乃是官女子。那时候便自然不够资格与十五阿哥嫡福晋成为妯娌,甚至连抛头露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两人见面,这便约略有些尴尬和陌生。尤其是李佳氏,颇为有些拘手拘脚,局促不安。

虽说都得了个“侧”字,都是朝廷册封的侧福晋,但是如李佳氏这般由皇子请封的侧福晋,与廿廿这般由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实则实际上的身份轻重还是不一样的。

皇上亲赐的侧福晋,是二妻,若嫡福晋不在了,皇上亲赐的侧福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而请封的侧福晋,是妾室扶起来的,因为生育,且自己的孩子都袭了爵位,因此而给个名分罢了。这样的侧福晋是要到嫡福晋薨逝之后才能得这个“侧”字,是永远都成不了正室的。

故此李佳氏见了点额,心下也还是忐忑的,生怕点额是瞧不起她,不愿意与她平起平坐着说话儿的。

毕竟人家点额是皇子嫡福晋,是皇上亲选的。更何况,人家十五阿哥现在已经俨然什么地位了啊

还是点额先含笑道,“嫂子从前来我们这边儿走动不多。咱们两家住的也近,以后嫂子便时常来我们这边坐坐。”

李佳氏这才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上前殷勤道,“只要十五福晋不嫌弃,那是应当的、应当的。”

她也不想想,即便这会子十一阿哥还在内廷居住,可是皇上老早就下旨叫十一阿哥分府了。这会子之所以还没搬出去,亦不过是王府改建是个大工程,尚未办完罢了。

等到十一阿哥分府搬了出去,她与十五阿哥家便要隔着这高高的宫墙,哪里还能方便走动了呢

点额心下自是明镜儿似的,不过看着李佳氏这般殷勤主动的模样儿,自也受用。

“嫂子快请坐。别说我们家阿哥爷与十一兄乃是至亲手足,我们家阿哥爷从小就得十一兄的照拂;便是如今,绵偲阿哥与我们家绵宁一个班上念书,咱们的情分便是里外两层的。咱们自该多亲多近。”

从前在乾隆爷下旨叫十一阿哥也分府之前,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是前朝后宫,乃至藩属各国都认定的皇位的竞争对手,故此两家女眷们心下是有些微妙的。

而如今,随着乾隆爷那道旨意一下,这隔阂便也无影无踪了。

李佳氏瞟着点额道,“可不是。我们家阿哥爷虽说与十五阿哥不是一奶同胞,比不上十五阿哥与十七阿哥的亲近;而十七福晋与您家侧福晋还是母家的本家儿可是咱们两家的阿哥爷从小就是感情深厚,这却是实打实的。”

点额眉头微微一动,却叫她给克制住了。她只含笑道,“想当年,十一兄还因为送给我们家阿哥爷那把扇子上郑重其事刻了兄镜泉,而叫皇上给呵斥了。”

“说起来啊,这都是我们家阿哥爷当年五岁不懂事儿给闹的”要不是当年五岁的十五阿哥拎着那扇子头儿到乾隆爷面前晃悠,叫乾隆爷一眼看见了“兄镜泉”三个字儿,十一阿哥也不至于当年受那顿呵责去。

“就凭这个,我们家阿哥爷可欠着十一兄一份儿情去呢。”点额忍俊不已,便跟着李佳氏也笑了,这倒放松下来不少。

点额抬眸凝视李佳氏,“我瞧着,嫂子倒仿佛有些心事的模样”

李佳氏这便叹息一声,“说来也巧,您家侧福晋在宫里即将临盆;而我们家那儿媳妇则是刚满月不久,也留在宫里养着。”

“我啊倒是带了我们家哥儿房里头那苦命的丫头来圆明园散散心。”

点额静静抬眸,“嫂子说的可是绵偲阿哥名下官女子、大格格的那位本生额娘”

356、菩萨一样的人物

356、

李佳氏叹了口气,吸一吸鼻子,已是落下泪来,“我们母子真是命苦”

绵偲命苦,这已是后宫心下皆知的事儿。

好好儿的皇孙,过继给谁不好,偏偏过继给了最不受皇上待见的十二阿哥。

偏十二阿哥两口子还都死得早,抛下个绵偲在成年之前已是失怙。不得不已经过继给别人家当儿子的身份,还得回头找自己生父十一阿哥来庇护。

那十二阿哥从好端端的嫡皇子,活生生沦落到死后这么多年还连个追封都没有,这也便连带着绵偲已经成婚生子,却也还是个光头阿哥。

再回头看看人家啊绵庆阿哥,小小年纪已然是郡王。

可是十一阿哥自己的前路尚不明朗,且十一阿哥儿子也多,这便也从未将绵偲太放在心上过况且,毕竟已经是过继了的孩子了去。

还有一层,因为外界都觉着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两人才是皇位的最大竞争对手,偏那十二阿哥永璂当年的身份曾经是唯一的嫡皇子,而十一阿哥的儿子成了十二阿哥的承嗣子,这便叫人觉着好像十一阿哥、十二阿哥两方的砝码都集中在了十一阿哥这一方。

便好像是如今皇上的十一房、十二房,一同与十五阿哥相对抗似的。

故此这绵偲的处境随着他长大、成婚之后,就越发尴尬了去。

毕竟这些年来,十五阿哥还因为记着当年与十二阿哥的兄弟情谊,而一直看顾、周济着绵偲来着。

便连绵偲念书,都被十五阿哥特地安排跟绵宁一个班,就是担心师傅、谙达们有的可能会轻视绵偲这孩子。

绵偲小时候还好,如今长大成人,处于这样一个被当做与十五阿哥对抗的角色,叔侄之间心下难免会暗生芥蒂。

李佳氏是亲眼看着自己儿子与十五阿哥这二三年间的走动越来越少,她心下当真是急得要火上房去。

便是外头人不明白,如今宫里的人谁还看不明白十五阿哥今时今日的地位去

倘若将来的那一天到来,自己这个儿子岂不要更惨了去

她自忖着,既然儿子和媳妇那边都不懂得自己来十五阿哥这边儿走动,那她这个当娘的便是要豁出老脸去,也得代替儿子来走动。

否则,自己的儿子就没有未来。

而她这个当娘的,如今和将来的一切,都还得指望这个唯一长大成了人的儿子呢。她便没的选,便是要豁出这张老脸来,她也得过来走动。

趁着自家王爷还没正式分府出宫,此时还能依旧住在内廷,跟十五阿哥一家比邻而居,方便走动之时。

李佳氏的意思,点额自是都明白,她伸手按了按李佳氏的手,“嫂子的心情,我都明白。毕竟咱们绵偲阿哥刚下生四个月就被过继如今十二兄、十二嫂子都不在了,可不就得是嫂子这个本生的额娘多替绵偲阿哥看顾着么。”

“可是嫂子也不必太悲观,殊不知绵偲阿哥也是福泽深厚上有皇上高寿,亲为护佑;下头除了十一兄之外,还有我们家阿哥爷”

“我们家阿哥爷啊,当真是将绵偲阿哥当成我们家自己的孩子来看顾着呢。”

李佳氏抽着鼻子点头,“就是正因为如此,我这心下才格外地感谢十五阿哥,感谢十五福晋你我才越是不希望我们家绵偲跟十五阿哥这边儿生出什么误会来。”

点额便是倏然挑眉,“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呢绵偲阿哥怎么可能会跟我们家这边儿生出什么误会嫂子难道是担心绵偲阿哥和我们家绵宁小哥俩儿,在书房的时候儿闹了什么意气出来不成”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李佳氏赶忙否认。

绵宁如今是十五阿哥唯一的儿子,更是眼前这位十五福晋的命根子,她哪儿会蠢笨到跑十五福晋面前来说绵宁的不是来

点额这才含笑垂首,“那嫂子说的是谁呀”

“咱们妯娌相处,嫂子又比我年长,嫂子在我面前便没有什么说不得的。还请嫂子直言就是。”

李佳氏长叹一声,“都是绵偲的媳妇儿。虽说我那儿媳妇跟您家的侧福晋是同门所出,可是我倒听说,她们两个从小儿就有些不对付,这便结了不少的芥蒂去。”

“现如今两人都嫁入宫来,原本应该亲上加亲,可是我眼瞧着绵偲阿哥倒少过来请安,我便担心是因为这个缘故”

点额“啊”了一声,“竟然还有这样的缘故么嫂子怕是多心了,不至于吧”

“终究都是本家儿,在宫里互相陪伴、互相扶持还来不及,怎么会倒因为这点子小意气而影响了自家爷们儿的亲情去呢”

李佳氏叹口气,抬起头来,“终究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个个儿都是人精儿。她们心里所想的,倒是咱们想不透的了。”

“我也不怕叫十五福晋你笑话,绵偲阿哥身边儿的香叶,本是我身边的丫头。我因见我们家哥儿孤单,成婚之后又迟迟没有孩子,我这便将我身边儿最得用的丫头给了我们家哥儿去。”

“那姑娘也争气,伺候了哥儿之后,不久便诞下了那大格儿去可是啊,那香叶母女在家中,却叫我那儿媳妇给治得死死的。”

李佳氏说着又抹眼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那儿媳妇看不惯香叶和那孩子,还是她看不惯我也或许是我心疼我们哥儿,给了人去伺候哥儿,终究叫她心下不得劲儿,这便也跟着连我一起记恨了吧。”

李佳氏走后,点额回味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由得勾唇而笑。

“成亲王家,这也是一本糊涂账。”

李佳氏虽说如今被册封为了侧福晋,可是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十二阿哥家,而她自己的夫家,大大小小、有名分没名分的女眷,可有十七八个呢。这数字别说远远超过十五阿哥所儿里,便连皇上的后宫一时都比不上。

在这么多人里,李佳氏便是生了儿子、得了侧福晋的名分,可也上了年纪,已然不再受重视。

排在李佳氏前头的瓜尔佳氏,没有儿子也能封侧福晋;还有皇上亲指给成亲王的侧福晋他他拉氏,更是年轻貌美,个个儿都能将李佳氏给压得死死的。

李佳氏在自家没有出头的余地,只能一门心思管着儿子的家里。

可偏这位儿媳妇还是个名门闺秀,一来隔着房头,自然不肯服气;二来又当真未必看得起这位婆婆;况且这中间还夹着个香叶母女心结只会越结越深。

含月皱了皱眉,“她那话都是绕着圈子说的。主子听着,她究竟是个什么来意”

点额笑了一声,“自古婆媳,便难有不成冤家的。绵偲阿哥那媳妇门第又高贵,自然不肯给她当俯首帖耳的儿媳妇去。你想啊,她心下还能希望什么去”

含月不由得挑眉,“她难不成恨不得儿媳妇死了,再换一个去”

点额轻笑,“怎么不能要不然,她又为何给了她儿子一个女子去,抢先生下了孩子”

含月不由得啐了声,“这些当侧做小的,真是个个儿心肠歹毒都想着要将正室害了,她们自己好能登堂入室,扶正坐直的”

“这位李侧福晋她自己这辈子都当不成嫡福晋,她便相连自己儿子的正室都给换了,然后扶正个小的去”

点额笑了。

苦笑。

她不敢说出口,可是她心下却何尝不觉着这是“门风”。

如今皇上、十五阿哥、十七阿哥,这父子三个,哪个不是都对自己身边儿的一位侧福晋情有独钟,而都将自己的嫡福晋给晾着了

当年与自家阿哥爷成婚的时候儿,她以为自己必定是不同的,自己会成为叫阿哥爷真正又敬又爱的嫡福晋,绝不会有其他人得了机会再来占领阿哥爷的心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算不中自己的身子就这么不中用了,算不中刚刚三十岁就已经没办法再有孩子;算不中,阿哥爷竟然会多年之前,就喜欢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子

点额摇头叹了口气,“她们是当侧做小的,我却不是。她带着当侧做小的心思,却来找我说这些话,连我都是有些儿意外的。”

“她若是来找咱们侧福晋,想要跟咱们侧福晋联手倒还罢了。”

含月也眯了眯眼,“主子说的是啊她怎么到您面前来啰唣这个”

点额和含月哪里知道,这样的话茬儿,香叶早到廿廿面前嚼过舌头;只是可惜,廿廿将这送上门的机会轻轻丢掉了。

点额垂首静静想了一会子,“可是她来,自然是有所图。她若不是想来算计我这样当嫡福晋的,那说不定倒是”

点额霍地抬头,“不管怎么说,她那儿媳妇也是个钮祜禄氏啊。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不管内里各房头之间怎么争斗,可是在外人眼里那终究是一家子。”

“若是两个钮祜禄家的皇子皇孙福晋,自己窝里斗起来”点额不由得莞尔,“那这宫里可热闹了。她们两个便不分谁胜谁负,统统都是德行有亏,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

宫里。

因嫡福晋挪去圆明园住,撷芳殿中所里只剩下廿廿这一房人。这还是廿廿自成婚以来,第一回独自掌着这座院子。

廿廿的额娘叶赫纳拉氏好容易能进宫来,便对廿廿在宫中的生活情形,事无巨细,都想了解得清清楚楚才可安心。

廿廿想来额娘必定是要问周氏和星楣、星桂两个的话儿。

尤其是星桂毕竟星桂是她外祖家挑来给她用的人,是额娘母家的家生子,说话这便更贴心些。

廿廿便早早吩咐了几个人,尤其是星桂,千万别叫她额娘悬心了。

叶赫纳拉氏问了一圈儿,没问出什么根底的来。可是叶赫纳拉氏终究是男爵之女,从小也是在宅门里长大的,故此对于宅门里这些故事,她也是生了一双明眼去。

虽说嫡福晋没在家,这后院里仿佛是廿廿一个人做主,见她来了,一应太监、官女子和使女、妇差等全都恭敬有礼。

可是若细心留意,转头之间,廊檐屋角里,她便是总能看见些或清冷、或观望的目光去。

她小心留了神,回到屋里便捉了星桂来问,“我知道廿廿她必定在我进宫来之前就嘱咐了你们,叫你们什么都不与我说去。可是宫里是个什么天地,我心里自是有数儿的,便是不用你们讲说,我又何尝是自己想不到的”

星桂明白这是福晋心疼格格,此乃母女天性,她自是乐意看的。

星桂便笑,“福晋说的是。”

叶赫纳拉氏福晋垂下头来,“我也不问你别的,我单问你一宗叫你从旁瞧着,你们嫡福晋对廿廿,可是个什么样儿的态度”

廿廿好歹是名门闺秀,是这阿哥所里的侧福晋。除了嫡福晋之外,旁人哪里有胆子指派那么多人从旁观望着去若是拿住,尽可一顿廷杖打了撵出去了

星桂忖了忖,小心翼翼道,“我们嫡福晋平素是个菩萨似的人物,不独对格格,便是对所有人都是慈祥面相、柔软心肠。便是每每与格格说话,都是要拉着格格的手,珍惜疼爱的不得了一般。”

“哦”叶赫纳拉氏便是挑眉,“怨不得她这回竟主动挪出宫去,自请到圆明园里去住着。”

“一个身子多年不好的人,这回勉强自己车马劳顿的,这便是摆明了避嫌就是不想一旦廿廿这边儿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与她牵连上瓜葛去了。”

星桂也笑了笑,“可不。如今这院子里就格格一个主子,不管出什么事,都只是咱们自己的祸福罢了。”

叶赫纳拉氏笑了,“这位嫡福晋,果然了不得。菩萨一般的人物,没有缺点,叫人只能仰望,不敢有半点指摘。”

“若果然如此,那倒也是廿廿和孩子的福气了。”

叶赫纳拉氏福晋也希望自己是多心了,这世上说不定也当真有菩萨一样的嫡福晋,真的有肯与侧福晋情同姐妹的去。

357、七格格

357、

叶赫纳拉氏是过来人,便更是明白,这世上的嫡福晋与侧福晋之争,就跟婆媳关系似的,难以调和,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难以免俗。

终究,侧福晋谁喜欢头上有个带“嫡”字儿的人压着;而嫡福晋呢,谁又喜欢家里还另外有带“福晋”字样儿的,且同样是朝廷册封的贵重的

这便侧福晋总希望掀翻了嫡福晋去;而嫡福晋们则都希望能将嫡福晋压成妾室,死死控制在自己手掌心儿里。

毕竟这嫡福晋与侧福晋之争,不同于传统的妻妾之争。

妻妾之争,隔着嫡庶的身份,当妻的是主子,当妾的是奴仆、是财产;可是旗俗下的嫡福晋和侧福晋都是福晋,都是妻。

虽说大清入主中原之后,历朝历代的皇上们也曾经将满洲旧俗使劲儿与中原汉地习俗融和,可是终究还是有所区别的朝廷册封的侧福晋、尤其是皇上亲赐而非超拔的侧福晋,地位就是二妻,算是中原民俗里的平妻,而绝非妾。

故此嫡福晋与侧福晋之间的争斗,就比妻妾之争要更势均力敌,更互不相让。

女人之间的这样战争,不好说是谁对谁错。终究是两者之间各有心眼儿,不斗才是罕见,反倒斗才是正常的。

也许世间女子,都难以免俗吧。

就算是清贫人家,丈夫不纳妾的,当妻子的还可以跟婆婆斗,跟妯娌斗,甚至跟邻居斗呢

只是,既然都难以免俗,斗便斗,却要看怎么个斗法儿。

如果只是单纯的争宠、吃醋、挤对,那又有什么打紧。只要斗的代价,不是无辜的人命,尤其不要是孩子们的性命。

故此叶赫纳拉氏早也能想到廿廿在宫里免不得与人斗,往常她虽记挂,却也不至于太担心;可是此时此刻却是自家女儿即将临盆的节骨眼儿,闹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若是这会子还有人动心眼儿,那她可容不得

叶赫纳拉氏扭头回屋,约略计议,这便叫人请外头当值的宫殿监太监过来说话儿。

此时外头当值的宫殿监太监,不是撷芳殿中所里的太监,乃是宫殿监奉了皇上的旨意派过来,就为了备着皇子福晋临盆诸事的。

故此这部分太监是听命于皇上,不必听命于十五阿哥自家几位主子的。

叶赫纳拉氏福晋虽说是廿廿的额娘,但是女人的身份是来自于丈夫。在太监这群老油条的眼里,恭阿拉的官职自不算高;况且廿廿家房头低微,这事儿是瞒不过这些太监们的。

当值的总管太监便没那么殷勤,迟迟没动地方。

倒是一边儿跟着一同办这个差事的御前太监曹进喜听见了,却一皱眉。

他虽说是御前太监,可是终究御前太监也是归宫殿监统辖的,他自是不便当面说什么,这便含笑道,“大爷您忙,我正好儿闲着,不如我进内去见见那老福晋,看看她有什么事儿。”

总管虽说是宫殿监的总管,可人家曹进喜是御前伺候的,他自客气,含笑道,“那就劳动曹爷走这一趟吧若是有事儿,曹爷回来只管告诉我,我交代下去办就是。”

曹进喜含笑点头,“那是自然的。”

曹进喜出了值房,后头他的小徒弟三宝便也跟着一起出来,颠颠儿地问,“总管爷爷都不上心,师父怎么这么上心呐”

三宝是个哈哈珠子,才十二岁,对宫里的故事知道得还少。

曹进喜“嘿”了声儿,“你知道主子为何派我来一起当值么”

三宝想了想,“我听如意仿佛说了那么个音儿,说是因为师父你名儿叫得好,里头有个喜字儿,适合这时候儿来陪着十五阿哥家的这位侧福晋。”

曹进喜便“嘿嘿”了两声儿,“话是那么说可你小子仔细想想,但凡能在御前伺候的,哪个名儿不喜庆”

三宝仔细一想,便也点头,“可不是”

曹进喜淡淡一笑。

三宝小,不知道的事儿多了;那宫殿监的总管,虽说在宫里已经熬成人精儿了,可也终究不是御前的人,所以自然也是不知道这位十五阿哥家的侧福晋与皇上之间的情谊

不然的话,便是这位那拉氏福晋身份是算不得高,但是却绝对不敢这么怠慢的。

曹进喜进内,赶忙儿殷勤给叶赫纳拉氏请安,“奴才给福晋请安了。”

吓得叶赫纳拉氏赶忙躲老远,“曹爷这么着,我可不敢当了。”

御前的太监,那可只是皇上的奴才,她哪儿敢受这位认主儿啊。

曹进喜便笑,“奴才是皇上的奴才,那就是十五阿哥和侧福晋的奴才。您老是侧福晋的额娘,奴才如此也是应当的。”

叶赫纳拉氏还是摆手,“曹爷万万不能这样儿曹爷如此自谦,倒叫我都不好意思张口说话儿了。”

曹进喜这才笑道,“那还是福晋吩咐办事要紧。小的便自称小的吧,以请福晋自在些儿。”

叶赫纳拉氏这才笑着放下了心。

她这心不是为自己放的,是为了自己闺女放的。

眼前这个人三十岁上下,又是御前太监。这个年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皇上叫他过来当值,且他对她如此恭敬,从中便可窥测到皇上心下对廿廿的态度去。

叶赫纳拉氏心下便更有底,轻轻咳嗽一声道,“我有件事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终究这是宫里,而我是个外妇”

曹进喜含笑道,“您说。不管什么事儿,总归都自有道理。”

叶赫纳拉氏背过手去,将右手上的镯子褪了,悄悄儿握在左手里,掖进袖口去。

叶赫纳拉氏一边藏东西,一边瞟了星桂一眼。

星桂一怔,随即便也会意,这赶紧心下掂对一番,这才小心翼翼道,“不瞒曹爷,是老福晋的镯子没了。”

“哦”曹进喜不由得面上也是一变色,“怎么没的几时的事老福晋可还记着是在哪儿没的”

叶赫纳拉氏委委屈屈地伸出空了的右手腕,“喏,不好意思叫您瞧瞧,我这手腕上还有印儿呢。要是早就没了,这印儿就也没了。”

星桂便也点头,“老福晋这手镯就是这三两天丢的。”

“哟”曹进喜眉头攒紧,目光不由得在叶赫纳拉氏和星桂面上打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叶赫纳拉氏垂首道,“我是才进宫,又是头一回,这一进来呀,眼睛都不够使的,脑袋都是懵的。只觉这宫里的屋子,一个跟一个儿的都长得差不多,我这几天里到过哪儿,我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反正每回都觉着迷路了似的”

“故此这这手镯究竟我摘下来放哪儿了,我一着急就也都记不清楚了这是宫里,我自不敢张扬,生怕委屈了哪位去。”

“我也不敢跟侧福晋说呀,她这两天儿都开始肚子疼了”

曹进喜刚刚有些迟疑,这会子却是明白,“对,那是自然不能与侧福晋说的,这若是惊动着了可了不得”

叶赫纳拉氏点头,“故此我才只好想找宫殿监的爷们儿来说说。”

叶赫纳拉氏叹了口气,“按说,那手镯原也不值什么,实则丢了就是丢了我也忖着,不如就不说了。只不过那手镯是当年我们家老爷送给我的,虽不值钱,可也是个念想不是”

曹进喜缓缓点头,“查,那得查”

叶赫纳拉氏忙道,“曹爷便是查,我也不希望大张旗鼓。总归这是宫里,再说我们家侧福晋也惊动不得这便要查,也是悄悄儿打量着就是。将镯子寻回来就好,旁的万万一概不论。”

曹进喜小心打量着叶赫纳拉氏的神情,“老福晋的意思是”

叶赫纳拉氏微微抬眸,面上不掩微微的傲然,“我倒瞧着这几天院子里颇有几个贼眉鼠眼的,或者是趴着墙角,又或者在我行走之时冷眼打量。我忖着,这事儿怕便不外是跟这几个人有关。”

“曹爷若要是查,便查这几个人罢了。也不用当面得罪了,只请曹爷敲山震虎,从旁警告着就是了。我相信宫里的人都懂规矩、有眼色,说不定叫曹爷这么一吓唬,心底下明白已是败露了,一害怕便偷偷儿给我送回来也就结了。”

曹进喜也是有些挑眉,却也随即含笑道,“老福晋既这般宽仁,那便是那人的福气了。不然若是叫小的给拿住,关进慎刑司去,轻的是撵出宫去,牵连着自家老子、兄弟都跟着完了;若是重的,打死都是有的。”

叶赫纳拉氏叹息一声,“若是那样儿,我自是不想的。只请曹爷帮我点点那人两句,叫她将东西给我拿回来,也就完了。”

廿廿这些日子正练习呼吸吐纳呢。

兴许是年轻,便是临盆的日子已然就在眼前,可是她倒是神清气爽,这精气神儿并没太受身子的拖累。

她从窗户瞧见曹进喜这么进进出出的,便猜到有事儿。

随后见是她额娘和星桂出来,廿廿便抬眸瞟一眼周氏,“妈妈,请我额娘过来说话儿。”

当面过招,没说几句话,叶赫纳拉氏就招架不住了。

想要瞒廿廿,那是瞒不住的。

叶赫纳拉氏只好抬手捂住脸,“我们家的小姑奶奶就是厉害,我这当额娘的都不好使哎哟,让我自己生出来的小姑奶奶当面戳我的面皮,我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啊。”

星桂和周氏便都忍不住乐了。

周氏道,“那是福晋的福气大,咱们格格早慧,四岁就开蒙跟着大哥儿进学,五岁就已然学着管家了,倒叫福晋撒开了手脚去。”

廿廿五岁的时候儿,叶赫纳拉氏又诞育下他们家的二哥儿、廿廿的弟弟来。他们家本就清贫,没那么多婆子媳妇的,叶赫纳拉氏自己没法儿张罗着管家,五岁的廿廿就自动自发地开始管家了。

满人家也有“姑奶奶”管家的传统,所以竟然也叫五岁的廿廿将家里给管得有模有样儿的。

叶赫纳拉氏不好意思道,“可不,从她五岁那年开始,我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我们家这位小姑奶奶才是当家人,亏我还以为我如今还能在她面前瞒住什么去”

廿廿含笑捉住额娘的手去,却与周氏和星桂说,“你们瞧,我额娘自是这天下第一等福分之人。这福分未必应在我这儿,却是早就应在我阿玛那了。”

“你们瞧着,我额娘这会子撒娇起来,可不是如我一般的年纪了去,哪儿还像个额娘啊这啊,便都是被我阿玛给宠出来的”

这话倒是一点儿都不假。恭阿拉家境清贫,叶赫纳拉氏却是男爵之女,嫁过来从生活条件上是有些委屈的。故此恭阿拉给不了物质的,这便用尽了心力,将自己的情爱都给了叶赫纳拉氏一人。

十年间,两口子生育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都是叶赫纳拉氏一人所出。平均下来,一年多一个儿,竟是叫叶赫纳拉氏这十年来都没“得闲儿”去。

廿廿小时候不懂这些,如今长大成人,便更能明白这意义所在去。

叶赫纳拉氏红透了脸,“呀你个小妮子,你连额娘也调侃上啦”

一时间满堂的笑声,倒将之前的不快暂且抛却了去。

叶赫纳拉氏的法子用的也是巧,只叫曹进喜来敲山震虎,却不叫当真拿住了、坐实了,更不存在什么用刑之类,这便以最小的代价,叫那些个明里暗里的眼线一时间都不敢再张狂了去。

家院里安静下来,叫廿廿最后这一个过得平静、安稳。

六月二十六日,廿廿没经历过什么大的疼痛,便顺利诞下一女。

虽说是女儿,可是在十五阿哥的女儿之中排行恰好也是第七,是为七格格。

当年令懿皇贵妃与乾隆爷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儿,便是七公主。

冥冥之中的缘分,再一次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延续下来。

故此廿廿抱住自己的女儿的时候儿,半点没有没能一举生男的遗憾,她反倒是欢喜地落泪。

想起,从前曾经因七公主和七额驸的故事而感动到鼻酸这心情便也被天上的令懿皇贵妃和七公主知晓了吧这便赐给她一个七格格呢。

358、生女的余波

358、

在廿廿阵痛之时,远在热河的十五阿哥得了信儿,日夜兼程疾驰而归。

当抱着小小的七格格在怀里,他也是落了泪。

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闺女是他跟廿廿的第一个孩子,另外何尝不是因为想到七姐的缘故去。

长姐比母,他从小几乎是七姐带大的,姐弟两个的情分便更是深厚。

陪了廿廿三天,十五阿哥还得回热河去。

临走的时候儿,十五阿哥抱着七格格亲了又亲,倒叫廿廿都不好意思,“她现在满脸都是褶儿,还没怎么洗濯呢,阿哥爷这么亲”

十五阿哥便笑,搂过廿廿来亲了一口,“好,那就亲她额娘,叫她额娘先都替她受了。”

坐月子的人,屋子里一大群人呢,廿廿红了脸,赶紧推着十五阿哥去。

叶赫纳拉氏、太医那永泰、守月姥姥等人自然就都笑着垂下头去,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自己就充个活摆设儿罢了。

十五阿哥也不以为忤,冲廿廿眨眼道,“咱们的七七是我的血脉,便是还有什么血污,那也都是咱们两个的,嫌弃什么”

廿廿张了张嘴,没忽略掉十五阿哥话里的那个“七七”。

十五阿哥知道她明白,这便含笑点头,“你的小名廿廿是叠音字;七姐小时候的小名儿叫小七便管咱们的七妞叫七七吧。”

“七七”廿廿抱着女儿,开心而笑,“七七,以后你就是额涅的小七七喽”

十五阿哥含笑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物件儿,搁进了廿廿手里,“给咱们的七妞戴吧。”

廿廿接过来打开,锦盒开处,银光乍现。

廿廿原本一脸的笑,陡然僵住。

那锦盒内,躺着的竟然是她当年的那块银锁片

廿廿随即先吩咐周氏陪她额娘叶赫纳拉氏歇着去。

廿廿总不好意思叫额娘知道,原来她那样小的时候儿已经入了十五阿哥的眼去,十五阿哥那么早就将她一个小女孩儿的银锁片所代表的一生给占为己有了去。

叶赫纳拉氏便也含笑起身向十五阿哥行礼告退,自以为是女儿跟女婿还有体己的话没说完,还有这样亲亲腻腻的小举动没做完,留着她在这儿的确是叫小两口不好意思。

叶赫纳拉氏走了,太医又是何等的有眼色,这便也跟着告退而去。

等房内的闲杂人等都退去了,廿廿才紧紧盯着十五阿哥的眼睛。

“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十五阿哥分明还给她了呀,只是后来她在看戏的时候儿人多手杂的,就又丢了。她原本担心是被外人拾去,可是此时这银锁片竟然就在十五阿哥手里。

难不成,是这银锁片兜兜转转的,却竟然原来还是银锁片还是回到了十五阿哥的手里不成

十五阿哥看她神色有异,也不惊讶,反倒点头眯眼而笑,“当年,你被我骗过啦。”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廿廿一把攥住十五阿哥的手臂。

十五阿哥淘气道,“当年,我既不舍得叫你拿了这银锁片儿给绵宁去用;再者我也小气了,总不希望借由这银锁片儿,倒叫你跟绵宁那孩子加深了缘分去。”

十五阿哥凝视廿廿的眼睛,“你这辈子的缘分,注定是与我的才对。故此我跟福晋提了,说这锁片儿不适合给绵宁用,叫福晋摘下来。”

“我嘴上是说要还给你去,可是那时候我又哪里能舍得呢这件儿东西算得我拿到的你第一个物件儿,便如信物一般,怎么珍重都不为过,哪儿就能还给你了去”

“可是我既然在福晋面前说下那话,我就总得有个物件儿来交付啊,我这就叫他们在外头寻了个银楼,按着你这锁片儿的样儿,又给打了一个新的”

廿廿的面颊登时着了火一般,“所以,爷还给我的是个新造的,根本不是我原来那件儿”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自不是你原来那个。”

十五阿哥逗着七格格,“现在咱们七妞脖子上戴着的,才是。”

十五阿哥走了,留下廿廿凝着七格格脖子上的银锁片儿,良久回不了神。

星桂悄然问,“格格竟是怎了”

廿廿便将当年银锁片的事儿讲说一遍。

星桂倒笑,“那格格出什么神呢这便说明,格格的银锁片儿兜兜转转,冥冥中注定就是属于咱们主子爷的呗”

廿廿蹙了蹙眉,“若是那样,我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可是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当日丢的那个新做的银锁片儿,究竟是被谁捡去了”

她没好意思告诉十五阿哥,当年那个新做的银锁片儿叫她给丢了,毕竟那也是十五阿哥的一片心意。

只是瞧着阿哥爷的意思,那新做的银锁片儿必定不在阿哥爷的手里。

那当年那银锁片儿究竟哪儿去了

这当年的悬案,今儿算是得了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偏偏却也并不是缠绕她最久的那个疑问的答案。

星桂也小心忖了忖,“不管哪儿去了,想来也都没什么打紧吧奴才忖着,宫里终究最多的是女子和太监们,兴许就是谁瞧着那好歹是块银子,这便捡起来也私下匿下了,所以才这些年没有动静。”

廿廿点头,“这样的可能性最大。若果当真是这样儿,我倒也能放下这份儿心了。”

十五阿哥从京里回热河,途中还是经过圆明园,去看了嫡福晋。

嫡福晋见了阿哥爷也是先道喜,“侧福晋最是乖巧懂事,已然是立时叫人来禀告了我。咱们家又多了位七格格,这又是六月底出生的,自是叫人想起七姐来。”

点额说着举袖点了点泪,“咱们家侧福晋就是有福气之人,这便一再地应验了,真是叫我心下也欢喜得不得了。”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握住点额的手,“七妞也同样是咱们的孩子跟绵宁和四妞一样。”

点额眼中水光微漾,却是含笑道,“妾身倒觉着不一样呢。七格格叫人自然想到了七姐去,故此妾身倒要更疼她一些儿去,总要超过四妞去呢。”

十五阿哥扬眉,伸臂将点额拥入怀中,“福晋你果然贤惠若此。”

原本,廿廿临盆在即,可是十五阿哥却要随驾赴热河,心下何尝没有担心过廿廿母女的安危去

毕竟这后宫里,抓着这样的节骨眼儿,使用各种心计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汗阿玛特地挑了曹进喜过来当值,他心下就也明白了。他临走之前,私下里也是叮嘱曹进喜多长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紧紧听着点儿内院的动静。

可是事实证明,或许他都是错了。

廿廿的临盆乃为万事顺遂,不仅仅是临盆那一刻,还有最后的那一个月里,家里平平静静,半点幺蛾子都没出。

嫡福晋为了能让廿廿安心静养,主动挪出宫里,下圆明园居住了点额拖着病体,已然多年都没离开过宫里,可是今年,她是为了廿廿母女而豁出去了。

嫡福晋这样的心意,叫十五阿哥如何能不承情

况且多年夫妻,看着嫡福晋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十五阿哥心下也是浮起愧疚。

许久未曾相拥的夫妻,静静相伴。点额想看起来平静,却怎么都做不到,终究是忍不住躲在十五阿哥怀里静静掉泪。

这一刻,阿哥爷还是她的,还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是不是

十五阿哥临走的时候儿,揽着点额的肩头含笑对她道,“我自会照看好咱们的绵宁,你且放心。”

“还有一宗事儿,叫你放心汗阿玛在热河下旨,叫大哥调补淮关监督了。”

点额一怔,随即已是欢喜得眼中含泪。

盛住前头因为热河的事儿,被皇上远远派去两广;两广地界虽然重要,可是终究天高皇帝远。

前些日子皇上忽然下旨,说叫盛住回京来陛见。点额的心便是揪着的,还以为是叫盛住回京来问罪;这时候儿忽然得了这个消息,叫盛住不必回京,直接往淮关去了,点额这一刻吊着的心终于能放下。

如今盛住能从两广调回江南腹地来,那自然是好事儿,从中可以窥知,皇上已经宽宥了他去,否则这么要紧的差事便不能叫他去。

“此番调动,竟是如何的缘故”点额还是小心问。

十五阿哥含笑点点头,“是热河有些庙宇宫苑需要修缮,汗阿玛扒了扒拉内务府这些人,觉着两淮盐政巴宁阿熟悉此种事务,这便叫巴宁阿回京来。”

“巴宁阿的两淮盐政,就近叫淮关原监督董椿调补了;董椿的淮关监督便空出去缺来汗阿玛说,大哥去接替,合适。”

点额便张了张嘴,“巴宁阿惇妃额娘的那位兄长”

十五阿哥静静点头,“是。”

点额又道,“汗阿玛是让惇妃的兄长,去接热河的差事”

十五阿哥欣慰含笑,捏了捏点额的手,“正是。”

点额猛地笑出声儿来,用力点头,“我懂了爷,待得你回到热河去,万万替我在汗阿玛面前磕头谢恩。”

点额如何不明白,此事是乾隆爷降恩,为了她而抬举她兄长;此外,也自有阿哥爷在皇上面前的巧为回护。内中细节她虽不易猜测,但是如何不明白这都是阿哥爷对她和她母家的情分呢。

十五阿哥眨眼含笑,“你放心就好。”

热河。

侯佳氏三人也自得了京里的信儿。

侯佳氏听了倒一块石头坠了地,当晚便非要张罗着请刘佳氏和王佳氏一起来吃席。

刘佳氏和王佳氏没有一个愿意来,可是终究都怕侯佳氏上门去闹,这便强忍了过来一并坐。

侯佳氏先举了酒盅,“咱们这头一杯啊,得是贺一贺寿咱们家侧福晋一举生女,这回得了个格格去”

刘佳氏和王佳氏对视一眼,自都明白侯佳氏这是高兴廿廿只生了个闺女,却不是阿哥。

刘佳氏虽也捏起酒盅来,却没喝酒,只是淡淡一笑道,“是应当庆贺。况你我也都是生育过格格的人,最是知道女儿贴心的道理。”

王佳氏适时扑哧儿一声笑了。

侯佳氏登时脸色一僵,瞪着王佳氏喝问,“你笑什么”

王佳氏静静抬眸,“不是你说咱们该庆贺么怎么,庆贺的时候儿竟不准笑,难道还要哭不成又或者是如你这样,与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你”侯佳氏一拍桌子,“大胆奴才,你敢与我这么说话”

王佳氏淡淡摇了摇头,“你总是想不起来,我早已经不再是你房里的使女。其实你便是有个庶福晋的称呼,那又不是名号,不过是虚的罢了。”

“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你不再是官女子,而当真成了阿哥爷的福晋不成”

侯佳氏恼得扬手便要拿酒盅砸王佳氏。

刘佳氏忙起身拉住侯佳氏,“现下阿哥爷不在,你若是要闹起来,便得要报到皇上那你确定你想要叫皇上知道了你打人,而且是打的阿哥爷名下的格格不成”

侯佳氏紧咬牙关,不情不愿地盯了王佳氏半晌,还是不得不将酒杯放下了。

皇上那是太遥不可及的天威难测啊。

刘佳氏扶着侯佳氏坐下,便也扭头悄然冲王佳氏眨了眨眼。

刘佳氏自己也坐下后,轻叹一声道,“实则,咱们诞育了格格,自都是天大的喜事儿去。先不说旁人,说我自己,我的大哥儿不在了之后,多亏有我的三格格陪伴着,才能叫我熬过来,没至于要追着我们大哥儿去。”

侯佳氏横了横,也没说话。

刘佳氏却是握了侯佳氏的手,颇为推心置腹地道,“便如侯妹妹你,何尝不是因为诞育了咱们五格格,才得了如今庶福晋的称呼去”

“格格啊虽说是不如哥儿,可是哪个格格不是皇家血脉,那可是贵重着呢”

侯佳氏咬牙切齿,狠劲甩开刘佳氏的手去,“谁与你们说这些了谁有要听你们跟我啰唣这些”

王佳氏冲刘佳氏一笑莞尔,“说到底,侧福晋终究是不同的。有人生了格格,好歹可得个称呼;可是侧福晋已经是侧福晋了,那是皇上亲赐的,天恩最大,倒用不着因为生儿育女而再得什么去。”

“侧福晋尽可以生男生女,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了。”

359、身子见好

359、

侯佳氏的如意算盘打得满满当当,本以为可以在刘佳氏和王佳氏面前,好好儿嘲讽一下儿侧福晋头胎只生下女儿的“失意”去,却没想到反倒被刘佳氏和王佳氏给联手嘲讽了。

酒席散去,她自己躺下生闷气。

这两个的性子平素看着是个软柿子,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儿,一向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是今儿竟一起硬气起来,是叫她失算了。

只是刘佳氏和王佳氏这样做,她虽说生气,还不算意外。

毕竟刘佳氏和王佳氏已经摆明了是侧福晋的人了。她们两个不肯听她的那些话,联手起来反抗,况且这是在热河,阿哥爷和嫡福晋都不在跟前儿,她们两个自是觉着能反了天了。

真正叫她有些纳闷儿的,倒是那位活菩萨嫡福晋的反应。

听说京里一切都好,顺顺当当,一丁点儿的风波都没有。

这有点儿不像嫡福晋一向办事的风格了啊。

嫡福晋对侧福晋的恨,别人不知道,却是瞒不过她的。她本以为,这回侧福晋蒙骗了嫡福晋,说她自己用了雷公藤却还是有了孩子,嫡福晋必定不会容忍才对。

侯佳氏眯眼望住镜子,“嫡福晋竟然容得她的孩子就这么顺顺当当生下来了不对劲啊。”

主子有话,这话便自然不能“吧嗒”落在地上。

星链如今没了星锁,有些孤掌难鸣,凡事便更加小心。她左右看看,见没旁人,这才上前接起话茬儿,“想来嫡福晋也是不怕什么吧。毕竟嫡福晋已经有了二哥儿和四格格,儿女双全,便不管侧福晋能生下什么来,总归不会超过她去。”

“二哥儿是主子爷的嫡长子,如今又即将成人,这便是稳稳当当的,谁都动摇不了的。即便侧福晋生下的是个哥儿来,这终究还差着十多岁,未来几年小孩儿的三灾六难的还不少,自是影响不得二哥儿去。”

侯佳氏叹了口气。

“话是那么说。就如同当年那十二阿哥永璂似的,本是谁都动摇不得的皇上嫡长子,比咱们家阿哥爷也大了好几岁去都以为这是铁杆儿的庄稼,谁都动摇不了的根基,可是到头来熬成什么了呢”

“自己那一辈子就也算了,下辈子还连累了那绵偲阿哥去,如今都成婚了,还是个什么爵位都没有。”

星链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儿了。

从前,这些陪主子说话的事儿,主要都是星锁来的;如今星锁走了,她自己也忌惮着自己的前程,这便平素倒是个闷嘴的葫芦了。

侯佳氏看星链又沉默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陷入了一种悲凉的境地。从前有话儿想说,或者有星锁接着;或者有些不方便跟奴才说的话,还有个王佳氏作陪。

可是如今,她想要找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

她此前找刘佳氏和王佳氏说话儿,是有想要踩一脚侧福晋的意思;可是却其实何尝不是除了她们两个,她也没有旁的说话人了不是

这后宫里啊,本就寂寞。倘若没有阿哥爷的宠爱,也没有孩子的陪伴再没有个能倾心结交的姐妹的话,那这深宫里的日子,是真的难熬啊。

她从前以为她不怕,因为她从前一向对自己的年轻美貌极有信心,她知道阿哥爷一定会被她迷住,她一定会受阿哥爷的宠爱。

刚开始,一切还当真按着她所希望的去发展的。只是,好日子不过一二年,这么快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去了。

如今再眼看着自己的年华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荒废下来,一问太医,太医就说她的身子气血双亏还没将养过来,她就越发陷入无边的绝望里去。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八月底,乾隆爷圣驾从避暑山庄回京,驻跸圆明园。

此时点额依旧还住在圆明园中,并未回宫。因此也得以随一众皇子福晋,一同觐见乾隆爷。

乾隆爷见了点额也是含笑道,“十五媳妇倒是个稀罕客儿,朕有些年没在园子里见过了。今儿冷不丁瞧见,朕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呢。”

能到皇上跟前行礼的,都是皇子的嫡福晋。此时几位皇子嫡福晋,除了出继的皇子之外,还健在的便是以仪郡王八阿哥永璇的嫡福晋章佳氏庆藻为首。

章佳氏便含笑道,“汗阿玛说的是,从前十五弟妹总在宫里养着身子,倒是有些年没来园子里住了。今年她能过来住,与我们妯娌的难得相聚,可见她身子向好了,这可是最大的好消息。”

乾隆爷老态龙钟地点点头,“哦身子终是见好了那是好消息,真是好啊。”

皇上终于回京,十五阿哥哪儿能在圆明园里呆得住,这便急急地想要回宫去看廿廿和孩子。

点额自是跟随而归。

路上十五阿哥含笑问点额,“这一晃,七妞也有两个月了。福晋瞧着,那孩子眉眼可长开了些儿不曾我上回见她的时候儿啊,她还是那么小一团,红红的、皱皱的,尚且看不清眉眼之间更像谁呢”

嫡福晋笑了笑,垂下头去道,“妾身虽说能挪到园子里住着,可是这身子终究也还是不像样。这便没能折腾着时常回宫去瞧瞧。”

“倒是大满月那天,侧福晋懂事,亲自抱了孩子过来给我看。阿哥爷想啊,七格格大满月的时候儿是七月,正是盛夏酷暑,小孩子折腾过来一趟,背后都起痱子了。”

“我瞧着也心疼,这便叫侧福晋再别带着孩子折腾过来了。故此,我倒是也有一个月没见过那孩子去了。”

十五阿哥微微挑眉,只淡淡“哦”了一声儿。

点额忙道,“只是咱们家四妞却是当姐姐的情深,三不五时便将自己的好嚼咕,交待了人送回宫去,说要给七妹妹尝尝。”

“我倒笑她,她竟忘了七格格才两个月的小孩儿,哪里长牙了呢。她也倒是不以为忤,还与我说,就算七妹妹不能吃着,那便给小额娘吃呗,便叫小额娘替七妹妹尝了,也是一样。”

十五阿哥这才展眉为笑,点点头,“姐妹情深,真是好孩子。”

回到宫里,廿廿率领家中人在撷芳殿门外迎候着。

十五阿哥克制着,上前只抱住七格格,对廿廿淡淡含笑道,“你辛苦了。”

廿廿柔声道,“这是多欢喜的事儿呢,妾身哪里有辛苦去”

十五阿哥趁着抱孩子的当儿,手从孩子襁褓下伸过去,捏了捏廿廿的手。

廿廿甜甜一笑,赶紧抽开手,上前去给嫡福晋行礼。

嫡福晋也捉住了廿廿的手,左右地看着,“嗯,这两个月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整个人儿啊,瞧着丰腴长大了不少。”

廿廿也笑,“从前还敢仗着年纪小,凡事都求着阿哥爷和嫡福晋多担待;从今往后却是再也不好意思了。”

刘佳氏和王佳氏也都急着上前来看七格格,倒是侯佳氏有些不情不愿地,只是上前给廿廿行了个礼,并不凑向七格格去。

星楣有些看不过眼,廿廿倒是由衷地笑,“她啊,离我孩子越远越好。我不在乎她的虚礼,倒要感谢她这么避而远之的态度呢。”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同回了所儿里去。十五阿哥自是不能先丢下点额不管,他先陪着点额回正房,帮着点额打点完。

倒是刘佳氏和王佳氏先顾不得回自己屋子,都聚拢到廿廿这边儿来逗着七格格玩儿。

刘佳氏和王佳氏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便也絮絮地将今年英吉利使臣到避暑山庄入觐的盛况讲给廿廿。

“他们带来了不少稀奇的好玩意儿,好些座巨大的钟表,光是安装就要好些日子。西洋人啊,就是擅长做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宫里的西洋钟表自都是好玩儿,人人都喜欢那精巧自动的玩意儿,故此便是刘佳氏素性清淡的,这会子说起大型的西洋钟表来,眼睛里也是闪着光儿的。

倒是廿廿静静垂下头去,缓缓道,“我倒是记着,皇上曾经在谕旨里说过英吉利在西洋诸国中,较为强悍。且闻其向在海洋,有劫掠西洋各国商船之事。是以附近西洋一带夷人,畏其恣横。”

“这样的人,不远万里来天朝,究竟是何居心当真是心向教化、诚心朝觐,还是别有所图”

刘佳氏一怔,倒是王佳氏先反应过来。

“侧福晋说的是,皇上也是心有防范。英吉利使臣进贡颇多,看似心思颇为诚恳,他们向朝廷请求能留人在京中居住,可是却被皇上给否决了。”

“皇上并命大臣巡抚官防,随时留心。”

廿廿这才点头,“难为皇上耄耋之年,尚且如此眼清目明。”

“聊什么呢”十五阿哥一撩帘子从外头进来。

刘佳氏和王佳氏相视一笑,便都起身行礼告退。

倒是廿廿红了脸道,“二位姐姐都刚回来,这才说几句话呀,多坐一会子呗。”

刘佳氏便笑道,“我们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别呛着了咱们七格格。当我们回去盥洗、换过了衣裳,再来看咱们七格格不迟。”

刘佳氏就在廿廿的西厢房里南屋住着,自不必出大门儿;唯有王佳氏独个儿走了出来。

正房里,嫡福晋有意无意地向外瞟了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独个儿出来的场合,面上身上总会多少泄露出些情绪。

或者失意,或者落寞,或者羡慕。

可是王佳氏却平静如一,什么都瞧不出来。

从二月间王佳氏就随阿哥爷出外谒陵,后来又跟着去了热河一转眼这都八月底了,王佳氏那显然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含月会意,便也摇头道,“她瞧着原本也是个有心计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趁着侯庶福晋怀着身子,抢了阿哥爷的宠幸,开脸儿当了格格。”

“按说这样的人,办过了一次那样的事,既然得了甜头,那便日后总归会再办的。可是眼前儿既然有了机会,她竟然撒手放了,真是叫人意外。”

点额眯了眯眼,“说到底,或许是因为终究是不同的人吧。咱们侧福晋跟侯佳氏相比,别看年纪小,可是那些年在宫里不是白呆的,驭人御心之术,不是侯佳氏能比得上的。”

含月点点头,“倒是侯庶福晋当真是白精明了一场。奴才瞧着,她回来的时候儿是一脸的怨气,绝非在热河又得主子爷宠幸的样儿。”

若是得了阿哥爷的宠幸,她回来必定是趾高气扬,至少也是心满意足的,不该是挂着一张怨妇的面孔才对。

点额便轻叹一声,“这两个年轻的,看来是都不中用了。”

这两个年轻的,当年可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那大侧福晋骨朵儿可说是活活毁在她们两个的手里。

可是现如今,两个人一个已经失去了孩子,更失去了阿哥爷的宠爱;而另一个,则是背叛了,归顺到了另外一边的阵营里。

点额静静盯着地面发呆。

难道是又应该挑新人的时候儿了么

九月,正逢重阳,也正是令懿皇贵妃的冥诞之日。

说来叫人欣慰,廿廿在六月底为十五阿哥诞下七格格,而十七福晋也在几天之后的七月初二日,为十七阿哥又诞下一个小哥儿来。

两个孩子就隔几天儿,重阳之时便都正可以抱出来给令懿皇贵妃图影上香、行礼了。

毕竟这一年还添了绵偲和雅馨的孩子去,廿廿便也顺势问了一嘴雅馨那边儿的情形。

因着香叶的缘故,廿廿倒是留意与绵偲和雅馨那边儿隔着远些儿。便是给雅馨的孩子赏下东西去,她也都要就着十七福晋那边的人去,不单独叫自己身边儿的人去。

十七福晋叹了口气,“那孩子从三月下生,倒是三灾六难的没断过。便是雅馨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如今终于半岁了,好歹算是稳当下来些儿。”

廿廿便是一眯眼,“哦那孩子一直不大稳当么”

360、阿哥爷别走

360、

十七福晋蹙了蹙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咱们这些当额娘的,总会为了护着孩子而多想几层去。”

廿廿点头,“孩子刚下生,最是柔弱的时候儿,便是有些三灾六难的,也是在所难免。可是总要防着这当中是有人暗下手脚。”

十七福晋叹口气,“可不。她心下十分防备着那香叶去。”

廿廿垂首静静听着。

她自己心下自是还想到李佳氏去,只是一来这话不好跟十七福晋说,二来廿廿也是相信那李佳氏是孩子的亲祖母,必定不会舍得做出对孙儿不利的事来。

故此说到归齐,倘若那孩子受到的惊动里有人动手脚的话,的确是香叶的嫌疑最大。

“可是那香叶啊还偏叫绵偲阿哥的额娘给叫走了,跟着去了热河。这便雅馨的心下有万千的怀疑,这会子也不好再确认是不是香叶去。”

廿廿也是蹙眉,“是啊,人都不在京里,那她所有的怀疑就也只能是怀疑。”

不管怎么说,廿廿倒也觉着那李佳氏和香叶,至少这事儿上办得是颇为聪明的。

就跟自家的嫡福晋似的,若想要避嫌,最好的法子就是远远躲了开去。这便不管有什么,都不好跟人家联系上去了。

这事儿总归还是一桩没头的官司,况且雅馨的孩子终究没事儿,两人也说不到尽头去。

倒是十七福晋缓缓一笑道,“对了,倒有件事儿你兴许想听。”

“嗯”廿廿抬眸,“什么事”

十七福晋道,“我听雅馨说,当初跟你一起给公主和格格们当侍读,还有位瓜尔佳氏”

廿廿点头,“有啊。是当年世居苏完的瓜尔佳氏,信勇公费英东家的女儿,小字安鸾。”

当年廿廿被指婚给十五阿哥,安鸾又年长三岁,却迟迟没有动静。

后来听说安鸾出宫回家后就病倒了,这一病便又是好几年没有了动静。

这么算起来,安鸾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十七福晋含笑道,“她被指给十一阿哥了。”

“啊”廿廿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阿哥是乾隆十七年的生人,便比安鸾大了二十多岁去。

十七福晋玩味道,“绵偲阿哥好歹是十一阿哥的儿子,他们家里的事儿,雅馨知道的多些。我这还是从雅馨那听说的。”

“据说皇上早就将这个瓜尔佳氏指给十一阿哥了,就跟你同一年。只是这位瓜尔佳氏一直病着,这便迟迟都不能成婚。如今病也好了,可以迎亲了。皇上已经亲赐为十一阿哥的侧福晋。”

廿廿秀眉轻蹙,“为什么是侧福晋十一阿哥嫡福晋已经不在了,既然嫡福晋空着,凭安姐姐家的门第,便该是继室福晋才是。”

十七福晋耸耸肩,“我也是听说,应该是皇上为了大将军福康安的缘故。”

十一阿哥永瑆的嫡福晋,乃为福康安的姐姐。

“终究今年福康安刚平定廓尔喀,原本应该凯旋回京;况且今年又是他额娘七十大寿,正可以双喜临门。”

“可是据说西南那边还是不稳定,皇上便没让福康安回京,中途直接再返回两广去震慑。可是就因为这么一耽误,福康安的额娘竟在大寿之年身故了”

“福康安既有大功,皇上却没让福康安进京为额娘祝寿,更都没让见最后一面;便连进京穿孝,都来不及见家人一面,穿满了孝还得赶回去这样的情形之下,皇上便也不忍心立时再给十一阿哥指给一位继室福晋吧”

廿廿蹙眉,“可是,成亲王家不是已经有了四位侧福晋么已然足额,并未有缺去。”

十七福晋笑起来,“这也才是雅馨特特将此事讲给我听的缘故成亲王家不是有位侧福晋是瓜尔佳氏么只是她并无所出,故此宗人府已然上奏,废了她的名号去了。”

廿廿也是吃惊,“这便是近乎李代桃僵的法子,废了一位瓜尔佳氏,再代以另外一位瓜尔佳氏”

十七福晋点头,“反正宗人府也有合适的理由,终究原来那位瓜尔佳氏既不是皇上亲赐,又未曾诞育阿哥,原本就该没资格的。”

“听说是十一阿哥有意包庇,倒将个庶妾所生的、已然夭折的孩子,放在瓜尔佳氏名下去,骗过了宗人府去”

事已成了定局,廿廿便也只得叹息一声,“好歹,我与她倒是都成了皇子的侧福晋,想来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吧。”

“以后我便又该叫她一声嫂子了。”

这日十五阿哥率领全家,在家中为令懿皇贵妃行完家祭之礼。

家祭必定要分食福猪之肉,点额作为主母,亲自在饭房煮肉。

这是旗人家每家主妇都必须要承当的祭祀之事,便是正宫皇后也是要在坤宁宫做这样的事务。故此这事儿做起来自有一种神圣的况味去。

十五阿哥原本还怜惜点额,怕点额劳累,点额往年好歹准大侧福晋骨朵儿、刘佳氏等人帮衬着一起忙碌。

今年,点额却坚持独自来做此事。

十五阿哥不由得担心,“你的身子,可撑得住”

点额便笑,“妾身要跟爷娇嗔一回了爷难道没发现,妾身今年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去”

十五阿哥不由得挑眉。

不过回首想想,倒也有理,“也是,不然你怎么会挪到圆明园去居住车马颠簸的,你今年倒气色见好。”

点额便也扑哧儿笑了,“亏阿哥爷还是我的夫君便连汗阿玛,在八月回銮之时都发现了,倒是爷竟然发现得这样晚。”

点额抬手轻轻点了点十五阿哥的心口,“阿哥爷这是一颗心都放在侧福晋和咱们七格格那儿了要不,阿哥爷怎么会如此后知后觉去”

十五阿哥略微有些赧然,忙道,“明儿我要详问太医。还有,便是你自觉身子好了些,却也万万不可逞强,一旦累着,怕反倒是要加倍的将养了。”

点额摇头轻笑,“我自己个儿的身子,我自己个儿心下还能没数儿么阿哥爷尽管放心就好,我又哪里是逞强好胜的人去必定十分稳妥了,我才敢做这样一步决定的。”

嫡福晋既都如此说,十五阿哥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含笑点头,“好。一切都依嫡福晋,只是万万稳妥行事才好。”

廿廿等人都亲眼看见点额亲自主持这次家祭。

许是因为这仪式近神近祖,叫人仿佛能接受神明与祖先的护佑;也或许是那煮肉的热气儿给腾着,点额的面上现出多年未曾见的红晕,远远看去已是颇有丰盈之色。

就像一株缺了几年水的花儿,一旦重又浇了水,便重新茂盛起来的样子。

虽说这茂盛是在外壳儿上,可是好歹看起来欣欣向荣了些儿。

廿廿便与刘佳氏和王佳氏淡淡笑道,“倒不知道嫡福晋用了什么方子,想来这方子倒是刻意也给侯佳氏用用的。毕竟侯佳氏也是因为诞育五格格而落下了气血双亏的病根儿,这便与嫡福晋是一样儿的。”

王佳氏轻轻一笑,“更何况侯佳氏比嫡福晋更年轻,病症也更轻,想来这方子必定管用。”

刘佳氏也道,“如今这院子里就是咱们五个人,咱们三个时常一处说话儿,侯庶福晋倒是时常去陪着嫡福晋说话儿侯庶福晋既与嫡福晋那般要好,想来嫡福晋必定有福同享,定会将那方子给侯庶福晋也用用的。”

行礼罢,众人都回去歇息。

十五阿哥按着往日的例子,也起身要走,点额却悄然伸手,拉住了十五阿哥的手。

十五阿哥便是一愣,回眸望向嫡福晋。

点额含羞垂首,宛如当年新嫁之时,“阿哥爷妾身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

十五阿哥缓缓而笑,“福晋,身子好了自是好消息,只是福晋今日主持家祭,已是劳累。”

十五阿哥重又坐下,拍拍点额的手,“福晋,你我夫妻多年,未来还有一辈子,自是来日方长。你万万不可着急。”

点额眼圈儿一红,尴尬得几乎落泪。

十五阿哥忍住一声叹息,含笑道,“不如我这会子不走,再陪福晋说一会子话。等福晋罚了,想睡了,我再走就是。”

点额轻轻阖上眼帘。

她都已然如此,阿哥爷他也还是想走啊

十五阿哥缓缓道,“倒是有件事,我原还忖着是否要与你说。既然你身子向好了,我想,说说倒也是无妨的。”

点额霍地抬头,“阿哥爷要说什么,竟要如此犹豫的难不成,又是我哥哥、弟弟又怎么了”

这也是点额最大的头疼,自家兄弟五六个,偏个个儿都是让她不省心的。尤其是为首的哥哥盛住、三弟孟住,两人见天儿的轮着班儿地出事儿,真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叫点额不省心。

十五阿哥沉吟了一下儿,“倒不是大哥他们是庆林。”

“庆林”点额陡然一惊,“庆林他怎么了”

庆林是点额的侄儿、盛住的儿子。因这层关系,便也从小跟在绵宁身边儿,在上书房给绵宁当哈哈珠子。

“可是那孩子不懂事,在上书房里犯了什么规矩去”点额紧张的指头尖儿都有点发凉。

上书房那是什么地方儿,全都是皇子皇孙、以及蒙古王公们送进京来备指额驸的那班台吉们,庆林便是她的内侄儿,可是若在上书房里惹了那些天潢贵胄去,这也是泼天的祸事了。

再加上她兄长盛住本就今天一个小错,明天一个大错的,上回在热河的事儿皇上还没追究,这若是庆林又出事儿,难保皇上心烦之下,非但不保,反倒父子俩一并惩治了呢

十五阿哥轻叹口气,从袖口里拿出一方小小绣品来,比手绢儿还小些。

点额不明其意,接过来细看,上头的绣工虽说用心,但是还有些青涩,显然是小女孩儿的手笔。

“阿哥爷,这是”

十五阿哥叹一声,“是庆林给绵宁的。叫绵庆他们几个给发现了,抢了下来,笑话绵宁去的。”

“庆林给绵宁的这东西哪来的”

事关侄儿不说,更牵连到唯一的儿子,点额已是双耳轰鸣,“莫非是家里哪个小蹄子的,庆林那孩子不懂事,竟带进宫里来”

十五阿哥静静凝视点额,半晌才缓缓说,“若当真是哪个婢女的,倒还好说”

“那是谁的”点额面上的那点子好容易养回来的红晕,已是尽数消失了去。

十五阿哥静静垂眸,“是你侄女的。”

点额一个踉跄,跌坐下来。

她不敢说话,她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

她的绵宁长大了,今年十二岁,明年便可以指婚了。故此她不用猜也知道,这前朝后宫里多少人都在偷偷地觊觎着这桩婚事。

自家阿哥爷明里暗里已经叫人揣摩出是储君,那绵宁是阿哥爷唯一的孩子,将来的地位还不是明摆着故此绵宁的福晋,将来何尝不是大清皇后去

这个地位谁都想要,实则点额自己何尝不想

自家又现成的有侄女儿,侄女儿的年岁与绵宁也相当,她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啊。

只是,就因为哥哥这几年来大事小情的不断,皇上和阿哥爷这便就算捂着、摁着,可是终究皇上和阿哥爷自己心下是有数儿的。

故此她也不敢在阿哥爷面前提,更不敢到皇上跟前去说这事儿去。

她这边自己还没打定主意,想来倒是哥哥和嫂子那边儿着急动心眼儿了。他们夫妇不敢到她这儿来直接了当地说,倒先利用庆林给绵宁当哈哈珠子的机会,这便开始暗通款曲了

点额安静了会子,这便起身给十五阿哥行礼谢罪,“是丢人妾身家里人,不知好歹,竟给阿哥爷丢人,给绵宁丢人了”

十五阿哥缓缓叹了口气,“咱们自家人,这些话怎么说都好,只是若传到外人耳朵里,这便成了你哥哥的处心积虑去了。”

“况且此事若是到我这儿就终了,那也无妨;只是可惜,这事儿最开始闹开,倒是我都不知道的。”

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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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这么说,点额心下便是咯噔一下。

她联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来。

彼时五月,皇上忽然在热河传回京来一道旨意,莫名训斥了尚书房的总谙达去,说总谙达不能约束谙达,这便换了人去。

所谓“总谙达”,是相对“总师傅”说的。师傅教文,谙达教武,总谙达就是所有谙达们的为首者。

因尚书房的重要,故此里来能担任总师傅、总谙达的都是重臣。

皇上将原来的总谙达撤换,用当朝首揆阿桂来兼任总谙达。

皇上冷不丁传回这么一道旨意来,又没有在旨意中明说究竟是因为什么;况且彼时十五阿哥和绵宁都随驾在热河,并未留在京中,故此点额倒也没有多想。

只以为或许是因为京里的尚书房里,不知道哪个皇子皇孙惹了乱子,叫谙达们不敢节制了,这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可是这会子叫自家阿哥爷这话一点,点额便不自觉跟那道旨意给联系到一块儿。

点额声音都颤抖了,忙捉住十五阿哥的手臂,“难道说五月那会子汗阿玛下旨换了总谙达,叫阿桂来接任,竟是与咱们绵宁,以及这刺绣的手绢儿有关”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点额心下却得了答案去,黯然松开手,垂下头去。

这样将宫外的东西随便传进宫来,已是大罪;更何况是给将成年、未成年的皇孙阿哥带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岂不就是教唆阿哥们不学好了去

这是叫尚书房里给查出来了,皇上不能直接惩处阿哥和哈哈珠子,以免外界猜测;故此这便问了原来的总谙达一个节制不利的罪责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点额心下便还有那么点子强撑出来的兴致,这会子也便都被打散了。

见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眼中的光彩也已散去,十五阿哥这便也轻叹一声,拍了拍点额的肩,“咱们的孩子,眼看着就都大了。此时绵宁的干系尤其重大,福晋啊,你若是身子好了,便多在孩子们的事儿上多用用心吧。”

十五阿哥说完,终是转身而去。

十五阿哥走了,这件事儿却变成了块大石头,在点额心上压了好些天。

按说,便是自家哥哥有这个想法儿,想将她侄女儿许配给绵宁,这倒也没什么不对。

都说“姑舅亲,辈辈亲”,民间这样的姑舅联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便是在皇家,这样的事儿也是屡见不鲜。

不说远的,便说当年四公主就是嫁给了国舅傅恒的儿子;而国舅傅恒的女儿,不也是嫁给十一阿哥为嫡福晋么

傅恒是皇上元妻嫡后孝贤皇后的兄弟,那她自己也是十五阿哥的元妻嫡福晋啊,那自己的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瞧着阿哥爷那么不乐意,再回想皇上竟然为此下旨撤换总谙达便说明阿哥爷和皇上竟然是都没有这个意思的。

那他们是因为什么不赞成应当不是自己哥哥身份的问题,要说起来,便也只是这一对皇家父子是看不上她哥哥才是啊。

点额自己心下堵得慌,却也使劲儿地笑笑,开解自己,“也是,人家傅恒舅舅是什么人呢,是忠勇公,是平定金川的大功臣;可是我的哥哥,呵呵,呵”

看见点额自己坐在那儿盯着镜子笑,含月和望月都不放心,赶紧上前来陪着。

点额笑够了,抬手抓起抿子来在鬓角上抿了几抿。

“可是阿哥爷却别忘了,我哥哥当年在江南,也是替他去办事的。”

盛住最早在江宁织造任上被弹劾,实则还不是去查那王亶望了么

贪官王亶望的小妾,在王亶望倒了之后失踪了,最后竟然出现在了和珅府里,成了和珅的妾室。

这当中,是可以做许多的文章的。

故此当年盛住被皇上派去江南任江宁织造,专查王亶望,就是想借此从王亶望嘴里掏出与和珅的牵连来,最好还有经济上的罪证。

也正因此,和珅一派才对盛住严防死守,最后抓了机会也给盛住扣了顶帽子去,说盛住从江南带回大笔银两,就是要献给十五阿哥的

十五阿哥回头就将和珅的家人僭越之事给捅了出来。

哪一次,阿哥爷跟和珅好悬要公开撕破脸去。

那一年的事,内里实际上是阿哥爷与和珅斗法,可是因为有皇上压着,故此最终的责任却都落在了她哥哥盛住的身上。

她哥哥在当年那件事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她哥哥也是一心一意为阿哥爷着想的。

可是这才过去几年,看阿哥爷的样子,他仿佛忘了她哥哥替他卖的力,眼巴前儿却只盯着他哥哥那一点子不肖来。

阿哥爷这算什么呢她是不敢说“忘恩负义”,却也何尝就没有一点子“薄情寡恩”去了吧

点额越想越是想笑。

她的几个哥哥,阿哥爷这几年一个一个儿的都有点看不惯;可是阿哥爷怎么没想想,在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她这几个兄弟才肯实心实意地替阿哥爷卖力啊

那侧福晋,阿哥爷是喜欢了,可是那侧福晋才几岁,她最大的哥哥也才比她只大一岁而已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嘴上还无毛呢,阿哥爷能指望得上侧福晋的母家帮他做什么去

别说侧福晋是什么名门闺秀,是什么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那是人家十六房,不是侧福晋家那个破落户的六房

若从母家房头来说,阿哥爷这个侧福晋,还没有十七福晋这个弟妹来得实在。

便说当年那场女子引见,也还有如今是绵偲福晋的那个十六房大宗家的女孩儿

阿哥爷要想要这门亲,阿哥爷还不如当年要的是绵偲的福晋去

可是她又何尝不明白,阿哥爷娶了侧福晋,不是因为她母家,也不图她父母兄弟得用。倘若阿哥爷要的是那些,阿哥爷娶进门儿来的,便不该是眼前这位

故此,便也唯有那一个原因吧

乾隆五十九年。

过年的时候儿,七格格终于半岁,硬挺儿些了,也叫廿廿心下放心不少。

正月十五在园子里看灯和火戏的时候儿,廿廿终于见了安鸾。

此时的安鸾,已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廿廿该喊一声嫂子。

只是远远见着,安鸾非但没等着廿廿走近,反倒先一步转了身,与雅馨手挽了手,脚步姗姗地走了开去。

廿廿倒是站在原地,苦笑了一会子。

从前一起在宫里当侍读的时候儿,安鸾与雅馨的几次暗通款曲,还是带着迫不得已的味道;如今终于已然不用藏着掖着,安鸾这是明摆着弃她而去,而跟雅馨好了。

也是,她曾经最大的对手,就是雅馨啊。

可是园子里就这么大,各人都是皇子皇孙的福晋,怎么都要凑在一处领宴。

偏十五阿哥上头就是十一阿哥,故此两家的桌子就是挨着坐的。

廿廿便先含笑招呼,“安姐姐可是不认得我了咱们好几年没见,我是长大了几岁,这便身量和相貌都已经变了,安姐姐说是不是”

安鸾静静含笑,耐心听完,却是清冷地回眸,“十五阿哥家的侧福晋,还是叫我嫂子吧。什么姐姐、妹妹的,都只是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浑叫一气的罢了。”

“如今都已有了夫家,便自该按着已婚妇人的规矩来叫着;更何况咱们都是皇家的儿媳妇呢,这规矩自当更加严谨才是。”

廿廿垂首笑笑。

作为大清开国两大功臣,当年二人的先祖费英东和额亦都,也是一个有谋、一个有勇。

她与安鸾两个,实则看起来更为聪慧冷静的,永远都是安鸾;三岁的年纪差距,叫她在安鸾跟前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好,既然安姐姐这样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廿廿霍地抬头,硬起心来,“嫂子好。”

安鸾这才淡淡一笑,回了一声儿“弟妹好。”

星桂和星楣都不知道当年安鸾跟廿廿之间的过结,都瞧出不对劲,却不知就里。

趁着廿廿起身出外更衣,星桂和星楣都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儿。

安鸾轻叹口气,“她比我大三岁,又是费英东的后裔,故此足岁应选,是必定要被选中的。那一年的挑选里,备指阿哥里有十五阿哥。”

“故此便许多人都猜测,说她才是要指给咱们家阿哥爷的结果后来皇上旨意下来,却是我成了咱们家阿哥爷的侧福晋去。”

这当中,自然有当年雅馨的搅合,倒叫安鸾信以为真了。

终究那几年廿廿都还太小,谁敢相信那么小的女孩儿竟然跟个相差十六岁的皇子,早就已经悄悄儿的两心相属了呢。

星桂和星楣两个听明白了,便也都叹一口气,“那她现在同样也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了呀,想来也算心愿得偿,何苦还记恨格格去”

廿廿笑笑垂首,未曾正面回答。

终究安鸾是费英东的后代啊,那是大清数一数二的大功臣之家,便是旁人看不懂的,他们家人是早就能看明白的。

虽说都是皇子,可是现在十一阿哥的身份,又要怎么跟十五阿哥比呀

尤其将来,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更是注定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兴许在安鸾的心底,认定了是她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荣光去毕竟安鸾的名字里就明明晃晃地有一个“鸾”字啊。

“算了,她愿意记恨就记恨去吧,反正她是十一阿哥家的,咱们又不是跟十一阿哥那头儿的人见天儿碰面儿。”星楣轻啐了声。

廿廿便也点头,“这内里的缘故你们知道就也罢了,没的向外说去。”

星桂和星楣两个都行礼称是。

从圆明园过完元宵节回宫,刘佳氏过来说话儿,唇角便是抿着笑的。

廿廿情知有缘故,便捉着刘佳氏的手问,“这个年过得,倒叫刘姐姐得了好事儿去不是”

刘佳氏笑笑摇头,“唉,我现在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去,亏你说嘴我啊,不过是过年了,也能跟我家姐姐妹妹聚一聚,说说话儿罢了。”

刘佳氏作为内务府世家,家里的女孩儿倒是有好几个都被挑了进宫,为皇子皇孙的侍妾。

她亲妹子如今就在十七阿哥家里,她还有个堂姐便是十一阿哥的另外一位侧福晋。

她们这几个姐妹,虽说都是从家下女子出身的,不过在各自家里也都算得宠。

尤其是十一阿哥家的侧福晋刘佳氏,不但因为生子而请封了侧福晋,而且因为伺候阿哥爷伺候得早,排位在几位侧福晋里面也是拔得头筹的。

廿廿便笑,“可是十一阿哥家里有故事了”

十五阿哥所儿跟十七阿哥所儿里挨着,况且廿廿跟十七福晋、侧福晋武佳氏都要好,这若是十七阿哥家里有什么动静,廿廿早知道了。想来故事必定是出在十一阿哥家里才是。

刘佳氏含笑点头,“侧福晋真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瞒不过您去。”

“正是十一阿哥家。如今嫡福晋不在了,四位侧福晋里头,两位老人儿,凭生子而超拔的侧福晋;两位年轻的,皇上亲赐的侧福晋。”

“如今两个老人儿是出身低,但是有儿子;两个年轻的呢,家世都好,但是都无所出故此这四位之间的故事啊,还得讲说好一气去。”

廿廿便也会意,“四位侧福晋,名号相同,这便自然想以自己为主。”

刘佳氏点点头,“尤其是这位新进门儿的安福晋,风头正盛,很是不将旁人看在眼里。”

“她偏跟十一阿哥家的四奶奶又有私交,这便叫十一阿哥家里那几位很是有些画魂儿。”

“十一阿哥家的四奶奶”,说的就是雅馨,因绵偲本来是十一阿哥的四子,故此在十一阿哥家里还会这么叫。

廿廿挑了挑眉,“既然她跟雅馨好,那么对李佳氏来说便也是个好消息呀这样一来,李佳氏还不得靠近她去”

刘佳氏淡淡而笑,“好玩儿便好玩儿在这儿呢李佳氏明摆着倒对这位新福晋颇有些敬而远之。”

362 一黑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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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挑了挑眉,虽说有些儿惊讶,却也不意外。

这便明摆着,李佳氏是不待见雅馨,故此便连雅馨交好的人,都不肯当回事。

更何况这位交好之人,更是进了十一阿哥府,跟李佳氏自己一样儿成了十一阿哥的侧福晋。

关键这位新来的侧福晋,家世门第高贵、自己又年轻,还是皇上亲赐的,这一来便是要当嫡福晋的架势。

廿廿便也只是叹口气,“自古婆媳难相处,这位李佳氏侧福晋不喜欢绵偲媳妇,倒也是情有可原吧。”

刘佳氏点头,“只是,看样子十一阿哥家里,这又将是好一顿热闹。”

廿廿含笑,“可不。这么多位侧福晋,偏偏嫡福晋的位子还空着,还不人人都眼红了去。”

刘佳氏却是摇头,“倒是我姐姐看得开。便是生下阿哥,可是使女超拔的就是使女超拔的,永远不可能成为继室福晋;倒是皇上亲赐的,才可能是继室福晋。名号虽说暂时相同,身份却终究是不一样的。”

廿廿点头,“难为那位大姐姐看得开,也怨不得十一福晋薨逝之后,十一阿哥家里都是以那位大姐姐为尊,凡事都是那位大姐姐操持着呢。”

刘佳氏便也叹了口气,“这回是不用了。从前是他他拉氏侧福晋年岁还小,是跟侧福晋您同一年被皇上指给十一阿哥的;如今他他拉氏侧福晋长大了,这位安侧福晋也嫁进来了,我姐姐终得放手。”

廿廿想了想,伸手握了握刘佳氏的手,“绵縂阿哥比我还大一岁。如今也是成家立业了,也有了孩子。那位大姐姐便替儿子张罗着,这一天也得够忙的。”

刘佳氏听罢便也释然而笑,“可不是。如今自己都是年纪大了,哪里还有那些跟年轻的争宠的心去只管将一颗心全放在儿孙身上罢了。”

“她们说谁呢”

窗外廊下,侯佳氏有意无意走过,听了一耳朵去,回头冷笑着问星链。

星链不敢答话,只是摇头作罢。

侯佳氏却笑了,“走,咱们去给嫡福晋请安去。”

侯佳氏到了正房,便将这话儿讲给了点额去,侯佳氏笑着举袖掩住口,“也不知道她们两个这是又在嚼谁的舌头。”

点额的面色便是一变。

那么巧,阿哥爷日前也与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去。

点额不动声色,静静抬眸,“这是谁说的咱们家侧福晋,还是刘佳氏”

侯佳氏想了想。

她自然听出来最后这一句话本是刘佳氏的嗓音,可是她偏耸了耸肩,“自然是她们两个都说了。”

“哦”点额抬眸望向天空,静静一笑。

侧福晋有阿哥爷护着,可是一个小小的刘佳氏她难道还动弹不得么

一到开春儿,一年的开始,便又是宫里挑新人的时候儿了。

今年虽说不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可是廿廿挑官女子、指额驸,同样还是挺热闹的。

刘佳氏的三格格,今年满了十三周岁,正是要到指婚的时候儿了。

点额今年身子既然好多了,这便以嫡母身份,格外操心起三格格的这事儿。她早早儿跟礼部和理藩院要了今年备指额驸的排单去,细细地端详。

眼看着明年过完就是皇上的传位大典了,如今这十五福晋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便是最终皇孙女们指配还是要皇上定夺,可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十五阿哥两口子这会子跟皇上求个恩典,那还不是小事情

点额这般关心三格格的指配,刘佳氏心下颇有些紧张。

“这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今年怎么好模样儿地将这事儿抓起来管了往年她病病歪歪的,家里的事儿都懒得管,今年这是怎么了呢”

廿廿也只能安慰,“毕竟咱们三格格如今是家里的长女,是咱们家第一位要嫁出去的女儿,嫡福晋是当嫡母的,亲自操持着也是情有可原。”

连那日阿哥爷回来,看点额这般亲力亲为,都含笑说,“福晋身子好容易有了起色,还是静养着才是,没的又累着了。”

点额却是淡淡地笑,“这都是妾身应当做的。况且三妞过后,还有四妞、五妞她们,妾身也总该从这回学着点儿经验才是。要不这三二年间,孩子们一个个地大了起来,操持婚事的时候儿妾身却赤手空拳着,那可怎么好呢。”

点额还向十五阿哥道,“阿哥爷不是也嘱咐妾身,多在孩子们的事儿上用用心么,妾身怎敢不遵阿哥爷的意思”

点额用这样的话来堵十五阿哥的嘴,十五阿哥倒也无话可说。

说到底,点额都是嫡福晋、嫡母,她亲自操持这样的事,于情于理于法,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儿来。

刘佳氏却坐下来犯愁,“话是这么说只是,只是,我已经没了大哥儿,我现在就剩下一个三格格了。若是三格格来日嫁得不好,那我岂不白生养了一场,倒对不起那孩子去了。”

廿廿忙握住刘佳氏的手,“如今我也有了格格,姐姐的担心我完全能感同身受。可是姐姐想啊,此事终究并非嫡福晋一个人做主,还有阿哥爷,还有皇上呢。”

刘佳氏勉力而笑,“也是。就当我是白担心这一场,我的三格格来日终究还能嫁个好人家儿吧。”

这日十五阿哥回来,只进内先看点额一眼,然后到廿廿这边儿抱了抱七格格,这便说有公事在身,今晚宿在外书房了。

廿廿将孩子交给周氏,伸手扯住十五阿哥的衣袖,“爷遇见什么事儿了”

乾隆爷归政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天下江山这副重担即将压在十五阿哥肩上,这些日子廿廿亲眼见着自家阿哥爷日渐繁忙,有时候儿连坐下来多说句话的闲空儿都没有。

她倒不担心被冷落,总归有孩子陪着呢,日子也不冷清。

她是着急自己不能帮阿哥爷分忧,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哥爷独自扛着肩上的重压。

所谓夫妻者,自当相伴一生、同甘共苦才是,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儿,还是道,“福康安以四川总督身份,被汗阿玛特简为钦差大臣,赴吉林查办官参局亏空大案。”

廿廿点头,过年的时候儿她也听说了,吉林的官参局亏空高达十三万八千八百多两,皇上已是震怒。

吉林因为乃是满洲祖地之一,故此吉林将军和盛京将军一样,很多任都是由宗室来担任,故此查办吉林的案子,非重臣不敢为之。

福康安一来是朝廷重臣,此时刚平定完廓尔喀,获乾隆爷四字公爵,加封“忠锐嘉勇公”,从此与兆惠、明瑞、阿桂一起,成为四大“四字公爵家”。

用这样的重臣来办吉林的案子,便是宗室,亦要尊重。

还有一层,福康安在乾隆四十二年曾经当过吉林将军,对于吉林的人参事务有经验。

此外,此时任吉林将军的宗室恒秀,跟福康安还沾亲福康安的亲姑姑、孝贤纯皇后的妹妹,嫁给了宗室萨喇善,为萨喇善的二娶继妻;而这个宗室恒秀就是福康安这位姑父萨喇善的儿子。

尽管,恒秀是庶出,不是福康安姑姑的亲生儿子,但是宗族关系若此,两人还是姑表兄弟。

综合上述三个缘由,乾隆爷才特地将福康安从四川调回来,赴吉林来查这个巨大亏空的案子。

按说,凭以上三点缘由,福康安办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有回响。况且他是武将,在这事儿上拿出沙场上的手起刀落、干净利落来,这也是皇上他老人家所期望的。

可是福康安却辜负了乾隆爷的期望,人到吉林去,只暂时将恒秀请旨革职,其余迟迟查不出个动静来。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汗阿玛已经传下谕旨,申饬福康安瞻徇亲谊、包庇罪臣“

“汗阿玛说本应治以应得之罪,因念其办理廓尔喀一事,不辞艰险,著有劳绩。是以姑从宽宥。”

廿廿听罢也是皱眉,悄声道,“此事莫非有和珅的影子”

十五阿哥轻哼一声,“恒秀与福康安是何关系,和珅自然清清楚楚。这么大一笔亏空摆在眼前,这就是个大坑,福康安去办此案,岂有和珅不从中伸手的道理”

“便连汗阿玛也看得出来,谕旨里还特地说,福康安审办此案,种种瞻徇,岂能于朕前调停混过若朕必欲彻底根究,无难再派和珅前往覆审”

廿廿便也是点头,“汗阿玛老人家看得清楚,若福康安出事,汗阿玛自然是要派和珅前往复审。和珅一旦权柄在手,自是会尽力往福康安身上栽赃。”

此事便又是旧事重演。和珅因忌惮福康安的功绩,便故意每每在福康安立下大功后,非特地赶在就在大功刚成之时,就联络党羽,给福康安扣上一个罪名去。

乾隆五十一年,福康安带兵平定台省,大功一件。可是紧接着,和珅便暗命大臣弹劾福州将军恒瑞,说福州将军恒瑞观望不前、延误军机。

这个恒瑞就是吉林将军恒秀的兄弟,乃是福康安姑姑的亲生儿子。

乾隆爷因恒瑞事问福康安,结果福康安的奏疏内只字未提恒瑞延误军机,反倒屡屡提到恒瑞有功乾隆爷大怒,责问福康安瞻徇之罪。

第二回,乾隆五十四年,福康安以两广总督带兵平定安南之扰,也是前脚刚立功,后脚和琳就参奏福康安用官船运私家木料之事,结果被乾隆爷下旨罚三年的总督养廉银,以及十年的公俸去,成为福康安一生中一个不小的污点。

如今又是,福康安平廓尔喀的功劳刚定,后脚马上又有人参劾福康安瞻徇亲戚,徇私枉法。

廿廿心下转了几个圈儿,伸手轻轻握住十五阿哥的手问,“爷是担心和珅党羽越发嚣张爷还是替福康安担心”

这一回,十五阿哥却没着急说话,只是定定看了廿廿一眼。

廿廿心下便是微微一动。

此时不同往日,此时的阿哥爷即将接位,他现在心中所想、所有的立场,都在未来的庙堂之高,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皇子和亲王的视角了。

朝堂之上,身为君王者无不令大臣之间彼此制衡。

和珅渐渐坐大,原本能与和珅分庭抗礼的是阿桂。只是阿桂如今也年近八十,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是和珅正是年富力强。

那么阿桂之下,能以军功震慑群臣的,便唯有福康安一人。

在自家阿哥爷即将接位的重大时刻,福康安与和珅,无疑成了摆在阿哥爷面前棋盘上最重要的两枚棋子。

一黑一白。

如何调度,如何捭阖,都关系着未来朝堂的稳定,甚至,是大清江山的稳定。

这情势,在古往今来的新君面前不断重演着。

便如雍正爷当年登基时,面前有鄂尔泰和张廷玉两大党争;那么一年多以后摆在自家阿哥爷面前的,怕就是和珅与福康安各自为首的两派大臣。

廿廿缓缓道,“福康安与和珅二人,一个带兵征伐在外,一个辅政于内。两人各自都有功过。”

十五阿哥定定看廿廿一眼,然后轻拍了拍廿廿的手,“这些事我竟不自觉与你说了,倒叫你心下跟着我一起负累去了。好了,爷说说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你也别再多想。”

“这些劳心之事,爷不该在你这个年纪就说给你听。你且再自在几年,等你过了二十岁,长大了,爷再与你说。”

廿廿听罢便也笑了,“瞧爷说的我现在都当额娘了,还没长大”

十五阿哥揽过廿廿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就当一回额娘,便拿出来说嘴爷其实那般没用的,嗯”

这句话说的,叫廿廿的脸腾地就红了。

孩子过了六个月,她的身子也已经都尽干净了。原本因着过年,便又偷了几天的闲儿去

可是显然,阿哥爷纵然国务繁忙,却还是没忘了掐算这个日子呀。

363、小孩儿们

363

十五阿哥在廿廿这儿腻歪了好一会子,因外头还有人等着要商量吉林亏空之事,这便暂且离去。

临走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廿廿的下颌尖儿,“今晚,晚些儿睡。”

廿廿明白,这是阿哥爷叫她等他回来。

她如今因为带着孩子,白日里时常也是筋疲力竭的,夜晚间只要天一黑,极容易就睡过去了。

廿廿含羞垂首,眸光却勇敢地高高抬起,绕着十五阿哥打了几个转儿,然后才含笑点头应下。

十五阿哥走后,星桂悄悄儿问,“格格,可是该请宜安格格过来说说话儿了”

廿廿便笑了,却怔忡了一刻,随即摇头,“不,这回不用了。”

星桂也是一怔,“是因为宜安格格已经是郡王福晋,这会子倒不方便进内说话儿了么”

廿廿摇摇头,“这回的事儿,不仅仅是和珅有错儿。”

从前时常请宜安来说话儿,是要借廿廿自己与和珅勉强沾上点儿的母家亲缘,以及十公主的这个桥儿,借以笼络和珅家。以此来探听和珅那边的动静,倒也能帮福康安防范些儿。

可是这一回

阿哥爷的话,虽说表面上听起来还是不满和珅在福康安后头使小动作。可是内里,却也已然隐隐另有变化。

和珅对福康安这样做,已是再三再四,自然不能不再加以节制。

而朝中又有诸如阿桂、王杰等反对和珅的人,群起替福康安辩护。故此和珅这样一来,势必引起朝中两派大臣的互相攻讦,不利朝堂稳定。

自古以来,大臣的党争都是巨大的祸患。

这事儿若是搁在前两年,无论是廿廿还是十五阿哥,在情感上偏向福康安总会多一些。可是这件事放到阿哥爷即将接位的节骨眼儿来看,却是和珅有错儿,福康安何尝就没错儿了

星桂不解地看着廿廿,又不敢问。

廿廿轻叹一声,拉过星桂的手腕来,悄声解说,“大臣弹劾福康安瞻徇,已经不是第一次。”

“我当年在宫里第一次听见这话儿的时候儿,我自是立时认定福康安是冤枉的,是和珅之流故意栽赃陷害。”

星桂点头。

廿廿又道,“当第二次听说我又是不信,甚至还嗤之以鼻。”

“这第二次就是福康安带兵平定台省那一次。大臣弹劾恒瑞按兵不前、贻误战机可是恒瑞是福康安的亲姑表兄弟呢,比恒秀这庶出的兄弟还更近一层。试想彼时是福康安带兵在前,她又怎么会按兵不动”

“若当真这样的表兄弟会袖手旁观,那想来福康安心下对这表兄弟的情分就也该断了,又何苦反过来还要为恒瑞遮掩,甚至反而屡屡请功的”

“福康安是帅才,又如何会办这样的傻事去”

星桂用心想着,再次缓缓点头。

“可是时隔数年,福康安又在大功一件之后,被人弹劾瞻徇了”

廿廿静静抬眸看了星桂一眼,“事又再一再二,待得再三,我便是不愿意相信,却也还是相信了。”

星桂惊得一震,“这回连格格也觉着他当真是包庇他这个姑表兄弟了”

廿廿没急着说话,只静静抬眸望向窗外。

冬天已去,纵然是北地,也已隐约春来。

这样的一年又一年倏忽而去,岁月在不同人的心上,画下的又是相同还是不同的印迹

“我至今还是宁愿相信他这次的事,并非是主观刻意,依旧还是有和珅一派利用机会故意指摘的缘故。”

“可是我也不得不觉着,福康安这些年随着战功越积越厚,自己也开始渐渐地麻痹了,忘了身为人臣应该时时自省,甚至有些开始狂妄自大,不将小错放在眼里了。”

前几次,皇上都是因为他刚立新功,便不管和珅他们弹劾他什么,都只是传旨申饬一番之后,并不确实施惩。

一次,又一次,福康安心下便也有了底。反正有功于江山社稷,这点子小错儿算不得什么。

这次又是,皇上在谕旨里不得不再度提及,他刚刚在廓尔喀立下的战功。

四字公爵啊,本朝唯有四家公爵才有,这样的大功臣,更是被皇上树立起来的特例,皇上便是维持自己的颜面,也必定会网开一面。

故此福康安才会越来越不拘小节。不仅现在,便是前几年在战场上,也不时传来他奢靡、狂妄、骄横等弹劾之语。

一个大臣连续被人弹劾如此,不能说没有他自己的原因。

功臣渐渐坐大,便会走上一条危险的路去。

自古帝王都最忌讳“功高盖主”,身为人臣却忘了自己是臣子,反倒时时不将君王放在眼里了,这是为人臣的大忌。

如果说和珅此时已成阿哥爷心头之患;若福康安继续这么下去,成为朝堂上另外一派的为首之人,那福康安的前路又与和珅何异

便如当年张廷玉,自律到何等地步,都终究难逃党争之罪;福康安更没有张廷玉的自律与一把文人傲骨去,那便只怕更是漏洞百出,随时就被人攥住把柄了。

七格格睡醒了,不知道梦到什么了,醒来便哭。

小小的婴孩儿却不肯大声嚎哭,只是细碎地抽泣着。

倒更符合格格的身份。

奶嬷嬷李氏赶忙给抱起来,含笑道,“咱们七格格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位文静的淑女。”

廿廿便也笑,伸手抱过孩子来,柔声地劝慰。

她自己的七格格在怀,廿廿便也不由得又回想起当年的七公主来。

她的心便跟着软了。

七公主的故事里,除了有七额驸的痴情,也同样还藏着福康安的深情去。

七公主在天上,除了希望十五阿哥能帮她看顾好七额驸之外,怕也有福康安的这一层情分去吧

廿廿便闭了闭眼,轻声吩咐星桂道,“待会儿若是见了咱们二哥儿回来,你叫他过来站站,就说七格格想哥哥了。”

傍晚二阿哥绵宁从尚书房散学回来,先进嫡福晋房里请安,便是不用星桂在门口儿等着,绵宁也还是自己跑进了廿廿的房里来,逗着七格格玩儿。

廿廿便问,“睿亲王家的几位哥儿,可都跟你一处上学”

绵宁含笑道,“睿亲王家如今有兄弟四个都在上学。小额娘问的是哪一个”

廿廿想了想,“他们兄弟四个里头,谁跟你最好”

绵宁道“那就是他们家老二禧恩。禧恩比儿子小两岁,平素总在一起骑马射箭。”

廿廿点头,“禧恩是睿亲王家哪位福晋出的”

绵宁道,“是睿亲王家格格李佳氏所出。”

“哦”廿廿倒有一点点儿失望。

廿廿问睿亲王家的事,就是因为睿亲王的嫡福晋正是傅恒的女儿、福康安的姐妹。

福康安此时父母皆不在了,姐姐也不在了,那自家的这位姑奶奶便也能约束他一二去。

绵宁静静凝视廿廿,“小额娘别失望。小额娘想要做什么呢,儿子去帮小额娘办了就是”

廿廿含笑道,“我是想知道,睿亲王家在尚书房念书这四位哥儿里,有哪位是嫡福晋富察氏所出”

绵宁虽不知小额娘为什么问这个,便也含笑道,“老大宝恩、老四端恩是嫡出;中间儿的老二和老三,分别是两位格格的庶出。”

廿廿细问之下才知道,睿亲王家的老大宝恩已经十七岁了,不宜往内廷里来;老四端恩虚龄六岁,是刚刚儿才进尚书房念书。

廿廿沉吟了一下儿。虽说端恩年纪小了点儿,但是好歹是富察氏嫡福晋的亲生儿子,倒方便传话儿。

廿廿便叫绵宁设法带端恩进来玩儿。

总归先看看这孩子是否早慧吧,若不行,再想旁的法子去。

也该着老天帮忙,倒叫廿廿从绵宁嘴里得知,原来睿亲王淳颖还有一位新娶的侧福晋,也是钮祜禄氏

廿廿便忖着,即便端恩太小,不便传话,或许来日可以辗转请诸位睿亲王家的侧福晋进内一叙。

不想这个虚龄才六岁,刚刚到上学的年纪的小孩儿,倒给了廿廿一个惊喜去。

这个孩子聪明伶俐不说,相貌生得也好。

廿廿知道当年九爷傅恒就曾经是一枚玉雕般的美男子,这端恩是傅恒的外孙子,都说男孩儿像母,这便隐约颇有几分当年九爷傅恒的风采去了。

廿廿将话儿挑了简单的教给端恩,叫端恩回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儿,对他额娘说去。

结果小孩儿只将话听过一遍,便一个字儿不落地在廿廿面前背诵了出来,并且奶声奶气地说,“您放心,我回家后,一定趁着独个儿与额娘在一处的时候儿,说给额娘听去。”

“哎哟,”廿廿喜欢的哟,赶紧将端恩拉过来,亲手给剥了个果子去,“端哥儿,你怎么知道要这么着呀”

端恩左右看了一眼,静静地说,“因为这事儿是有关我舅父。舅父与额娘的事儿,自是额娘母家的私事,便不必叫家里旁的人听见。”

等端恩走了,廿廿还喜欢得直嘀咕,“真可惜这哥儿也是宗室贵胄,要不我将来非将七妞嫁给个这样的阿哥去不行”

都是周氏笑道,“虽说咱们七格格还小,又都是皇家自家血脉,必定没有这一说了;可是格格怎么忘了,格格自家还有两位妹妹呢”

廿廿便也是微微一震,自此倒留了个心眼儿去了。

不管怎么样,这兜兜转转的,她也总归不希望福康安出事。

一来他是大功臣,于国有功;二来他更是七公主两小无猜的玩伴,还曾经是她婆母令懿皇贵妃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听说就连福康安的小名儿“麒麟保”都是婆母令懿皇贵妃给取的。

虽说自家阿哥爷从小就因为七公主的缘故,很是不喜欢麒麟保,但是廿廿却当知道福康安给他唯一长大承认的儿子取名“德麟”的时候儿,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去。

福康安还是没忘了自己小名“麒麟保”的故事,那便是还没忘了令懿皇贵妃和七公主的情分去啊。

这便为了婆母和七公主的情分,以及福康安的功劳上,她还是愿意委婉地提醒一下福康安的,也算替婆母和七公主,尽自己最后一份心意吧。

夜晚十五阿哥回来,因时辰早已经晚了,这便没进嫡福晋的正房,而是直接步入了廿廿的西厢房来。

廿廿看了一天的孩子,说不困是假的,这便也还是歪在炕上,手肘撑着条枕,也还是昏昏欲睡了。

十五阿哥进来,看见的是灯烛高燃之下,一个俏生生的人儿这般睡倒的模样儿。

十五阿哥含笑凑过来,现在香腮上偷了一记,趁着她醒转,便顺势伸臂将她报了个满怀。

“要不要爷找两根棍儿给撑着啊”

十五阿哥用手撑着廿廿的眼皮,真是既心疼,又忍不住乐。

究竟还是个小人儿呢,便是当了额娘,也还只是十几岁的小丫头。

这个年纪就叫她里里外外承担这么多去,当真叫他心下也是不忍。

十五阿哥伸臂将她抱起来,搁在膝上,对嘴儿亲了一个。

“咱们七妞也大了,你尽可交给嬷嬷们去,没的非要自己每日里不错眼珠儿地亲自看着,倒叫自己都耗尽了精神去。”

“嬷嬷们都是可靠之人,你尽可放心。”

廿廿笑了。

只是,却不肯说话。

终究是第一个孩子啊,便是每日里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都感觉看不够;都感觉尚且放心不下,唯恐有什么闪失去呢。

若是离了眼睛,那就更放心不下了。

十五阿哥看她不说话,心下却又何尝不明白。他只得攥着她的小手,按在心口,“你放心,她们不敢如今你进门也有几年了,爷对你的情分,她们自都慢慢能看出来了。”

“若有谁敢将心思动到咱们七妞的身上,那便也是自绝于爷了不管是谁,都别怪爷跟她恩断情绝去”

廿廿的眼睛不觉模糊了。

阿哥爷的话,她明白,也相信。

阿哥爷的话,她相信嫡福晋也更能明白。

要不嫡福晋怎么会拖着病体,好些年都不去圆明园了,今年还特地不顾车马劳顿,挪过去避嫌了呢

364、只进她的房

364、

自打侧福晋生下七格格,身子干净了之后,能伺候阿哥爷了,这十五阿哥是见天儿都只往侧福晋的房里去,旁人的房门都不进了。

点额自是悲伤。

好容易好起来的身子,年岁也还正当盛年,原本自然还应该有许多年的夫妻恩爱去可是,当她那般直白地与阿哥爷表示了之后,阿哥爷却反倒再不进她的屋子了。

可是她终究是嫡福晋,便是悲伤,也都只狠狠压抑在心底里,不肯流露出一分一毫来,不愿叫外人知道。

她明白,以她的身份,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她的尴尬去,却不会有人是同情她,反倒都会借机嘲笑她去。

她们会说“原来嫡福晋也有这样一天”。

不行,她便是暂时失去了阿哥爷的恩爱,她却也不能失去身为嫡福晋的脸面和威严去

在家里,她永远是女主人永远高高在上,掌握着她们的生死,却绝对不可以给她们反嘲她的机会去

点额沉得住气,侯佳氏却沉不住气了。

几乎每日早晚请安,侯佳氏都要在点额面前嘀咕一回。

“真是稀奇了,咱们所儿里什么时候也兴起专房独宠了妾身记着,阿哥爷一向不是这个性子,他的念想儿一向都是在家里一碗水端平。“

侯佳氏眼珠儿轻转,凝住侯佳氏,“嫡福晋您也不是这个性子啊”

“可是如今,这规矩怎么就改了呢究竟是侧福晋那头儿手腕儿太了得,还是嫡福晋您近来疏于管教,抑或是阿哥爷转了性子了”

侯佳氏这话说的,点额也觉有些不中听。

但是点额却也不能否认,侯佳氏说的是那么回事儿。

尤其叫点额颇有些放不下的,是侯佳氏最后那句话

阿哥爷难道也转了性子了么

见点额迟迟不说话,侯佳氏心下越发着急。

如今她没了王佳氏帮她出谋划策,也没了星锁的帮衬,她现下只能将所有的宝都押在嫡福晋这儿。

那钮祜禄氏已经是侧福晋,还曾经是十公主的侍读,目下能压得住侧福晋的,唯有嫡福晋了呀

侯佳氏便绞着袖口儿盯着点额乐,“去年她生下七格格的时候儿,妾身是远在热河,当真是有心无力啊。”

“妾身只是没想到,嫡福晋您竟然也为了她而挪窝儿,倒是给她倒了地方儿去妾身在热河听着,心下都觉悲哀是替嫡福晋您悲哀啊。”

“您是皇上恩赐的堂堂嫡福晋,却给侧福晋倒地方儿,您当真是容得她鸠占鹊巢,从此心下便更多了些痴心妄想去了么”

嫡福晋这样的人,竟然去年能避嫌至此,还能容得那侧福晋稳稳当当生下孩子来,当真是叫侯佳氏百思不得其解去

难道说是嫡福晋年纪渐渐大了,心也颓了么

侯佳氏说的时候不注意,眼里也将这一点子轻蔑给流露了出来,点额何等的心细如发,不用盯着打量,就已然看了出来。

点额缓缓抬起头来,“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我给她腾地方儿你心下着急,我都明白,可也没的你到我眼前来这么放肆的”

侯佳氏一惊,也赶忙起身请罪,“嫡福晋宽恕,是妾身眼见着阿哥爷都要专房独宠了,坏了嫡福晋立下这么多年的家规去,妾身心下都跟着着急”

点额点点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坐下吧。”

侯佳氏重又坐下,态度已经恭谨了许多。

“福晋妾身与她的恩怨,福晋您是知道的最清楚的。妾身与她争,不仅仅是要争阿哥爷的宠幸,争的也是那一口气”

“可是妾身终究是这个身份,比不得她侧福晋的地位,比不得她家世尊贵;如今她有了七格格,而妾身的六格格却已经不在了”

“妾身屡屡中她圈套,如今被她削去左膀右臂;又不知道她在阿哥爷面前嘀咕了我什么坏话去,叫阿哥爷也不来我的屋子了妾身现在真是处境艰难,不该怎么办才好。”

侯佳氏抬眸,眸子里已经是明晃晃的泪花儿。

她也是个要强的人,不管怎么着都极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模样来。

“妾身如今一切都唯有仰仗嫡福晋。倘若嫡福晋再退让了,那妾身就更看不见希望了福晋,妾身求您,您得给妾身当个主心骨儿,不能容得她这样嚣张啊”

点额蹙眉,只是还是依旧迟迟不肯说话。

侯佳氏叹息着垂下头去,“每当夜半无梦,妾身孤单一人醒转来,看着天上的那凄苦的残月妾身便总是忍不住回忆起当年的旧事。”

“妾身想,那侧福晋为何要时时处处针对妾身去呢妾身辗转反侧,心下倒是生起个了悟来”

听见侯佳氏提及当年事,点额便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你了悟什么了”

侯佳氏叹了口气,“说不定,就是因为侧福晋发现了是妾身替她抄了那些经去。”

点额一抬手,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厉声道“那么久的事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面对嫡福晋的怒气,侯佳氏反倒平静下来了。

她垂首淡淡一笑,“妾身想,当年嫡福晋那般安排,是为阿哥爷好,又何尝不是为了她好这事儿原也不该怕她知道”

侯佳氏抬眸,视线在点额面上兜了个转,“妾身是该怕,毕竟妾身当了她的替身;可是福晋不该怕呀,福晋是为了我们大家都好,福晋又何苦要堵妾身的嘴,都不叫妾身说呢”

点额心下突突激跳,眼前有些发白。

她强自镇定,闭上眼睛半晌。

“你说得对,我当年那么做,本就是为了阿哥爷,为了你,也为了她。终究她还那么小,一旦此事传扬开来,那便会成为阿哥爷的一大污点去”

“倘若叫和珅之流知道了,他们必定借此诋毁阿哥爷。那时候阿哥爷的地位还不稳固,经不起风吹草动,更禁不起那么大的丑事去。”

“只是,此事我从未想要向任何人表什么功去,我也自然不想叫人知道了去。”

点额睁开眼,目光冷冷锁住侯佳氏。

“况且我也是为了你难道你想叫人知道,你当年得宠是怎么来的你难道叫家里人都知道,阿哥爷曾经那几年那般专宠你,根本不是因为你的貌美标志,而是一场阴差阳错去”

“侯佳氏,你现在没了六格格,你如果连当年这点子资本也失去了,那你在咱们家里,还剩下什么了去我提醒你,下次再张开嘴说话的时候儿,掂量掂量分量,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才有将来,明白么”

侯佳氏也忙起身听着。

她自然明白,不是到了要拼个鱼死网破的那一天,她这话便决不能往外说去。

只要她还要仰仗嫡福晋一天,她就只能将这话在嫡福晋面前叨咕叨咕而已。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只是心急之下,慌不择言了。”

点额吼完了,缓两口气,点点头,“既然咱们的话已是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叫你安安心家里的规矩没变,阿哥爷和我的性子也都不会变”

“你问我去年的事,我倒说你小气了。她便是诞下孩子,又是个什么亏你还在热河当着人家刘佳氏、王佳氏的面儿去笑话她只生了个格格那你心下就该明白才是,她只生下了个格格,对你对我、对咱们全家人,又有什么影响去”

“既然这样,咱们谁又犯得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自己惹火烧身去她的心机你也该明白,便是咱们不做什么,她说不定还要利用机会,寻个由头都栽赃在咱们身上呢”

“我不挪到园子里去避嫌,难道留在宫里,看着她额娘进宫,她们母女合着心眼儿地算计我去么我不在乎她生个格格,我也不给她们机会,我索性累一点儿,挪出去也给我自己图个清静罢了。”

“就这么一点子简单的心思,到了你眼里,就成了我给她挪窝儿,容得她鸠占鹊巢去了你的心眼儿也未免太小了”

侯佳氏听罢,不由得急急挑眉。

“这么说起来,嫡福晋是早就知道她怀的是个格格故此嫡福晋才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

嫡福晋哼了声儿,“从她的胎像稳定下来,男脉还是女脉就已经坐定了。想要知道,又有什么难的”

“她既然怀的是个丫头,我要是还要做什么去,我岂不是傻了”

侯佳氏便也尴尬地直搓手,“啊,原来是这样只要嫡福晋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一家独大、不做约束,那妾身就放心了。”

点额冷冷瞪她一眼,“是你没用我叫你陪着阿哥爷去热河,好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你怎么就一点儿恩宠都挣不来”

“趁着她怀着孩子,不能伺候阿哥爷,凭你的相貌标致,你本应该分走她的宠去可是你倒好,什么肚子出去的,还什么肚子回来,你倒要让我还怎么抬举你”

侯佳氏哑口无言,低低垂头,恨得咬牙,“妾身虽说能陪阿哥爷去热河,可是妾身跟前儿不是还有两个么便是刘佳氏年纪大了,可是那王佳氏正是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儿”

点额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够了那王佳氏我也不是没试探过她,叫她单独陪阿哥爷去谒陵,可是你没瞧见,回来之后还是清清静静的,竟是什么都没发生么”

侯佳氏不甘地冷笑,“那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说阿哥爷还当真从此情有独钟了去”

点额忍不住笑了起来,“情有独钟你说阿哥爷对她情有独钟够了”

“说到根底,不过一来是她年轻,二来就是她的好心机罢了你别忘了,那王佳氏原本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不是也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点额疲惫地闭上眼睛,“终究,都是咱们轻敌了。以为她年纪小,便是嫁进来也是人单势孤,扑腾不起来什么浪花儿。”

“可是你瞧瞧,这才几年啊,她现在就是要宠爱有宠爱,要孩子有孩子,要助力有助力了我倒无所谓,倒是你啊,你以后的路怕是要被她给堵得死死的,就更不好走了。”

三月,乾隆爷巡幸天津。

四公主和硕和嘉公主的儿子、也是傅恒的嫡孙、福康安的侄儿丰绅济伦,因差使懒惰,不胜护军统领之任,被革去护军统领之职。

同时吉林的人参大案尘埃落定,福康安的那位姑表兄弟恒秀被判斩监侯,秋后处斩。

这件事前后连在一起,对福康安来说,不可谓不是一场打击。

消息传回来,廿廿倒也悄然松了口气。

此时皇上出手约束福康安,以皇上现在的年纪,背后自然是有自家阿哥爷的促成。

这对福康安来说虽然是一盆冷水,可是从长远来看,却无论是对朝廷,对自家阿哥,乃至对福康安自己,都是利大于弊。

只是受此案牵累,八阿哥嫡福晋庆藻的兄长、名臣尹继善之子庆桂也跟着受了罚,著降一级。

端午时候儿,在园子里见着八阿哥福晋,廿廿倒陪着八福晋庆藻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去。

庆藻比廿廿大了三十岁去,年岁上都快要隔着两辈儿了,见廿廿这样小的年纪,尚且这般懂事,便含笑拍着廿廿的手道,“我的好弟妹,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想与我什么,我也都明白。”

“我们家与十五弟的情分,是从小儿一起来的。我们家的王格格也是皇贵妃额娘宫里赏出来的便是我自己当年,也曾无数次在额娘跟前儿承训。这情意不会改变的,你且放心就是。”

廿廿含笑道,“我们家阿哥爷从小是庆贵妃额娘抚养长大,我生得晚,跟皇贵妃额娘、贵妃额娘都缘悭一面。皇贵妃额娘还好说,终究如今宫里旧影如故;倒是庆贵妃额娘的母家远在江南,倒叫我颇为好奇。”

“嫂子家老爷乃是四督江南,我还想听嫂子讲讲江南的故事呢”

365、婆家

365、

庆藻便笑了,“江南自古以来都是朝廷银、粮的来源,那里的故事啊也多着。你想听庆贵妃额娘的事儿,那自是容易。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一处盘桓着,到时候儿我就怕你听腻了呢。”

八福晋说完了话儿,又有别家福晋来请,八福晋遂含笑告辞而去。

周氏轻叹一声,“也怪可怜见儿的,几家皇子的嫡福晋里头,也就这位八福晋没有自己的孩子。”

廿廿点点头,“如今八阿哥家的几位哥儿都是王姑姑所生,来日八福晋年纪大了,若想有靠,自然要指望这几位哥儿。”

“王姑姑是皇贵妃额娘宫里的官女子,心自然向着咱们阿哥爷这儿。故此八福晋心下自也是向着咱们阿哥爷的。”

“况且同为皇子,十一阿哥、咱们阿哥都是亲王,八阿哥只封了郡王。八福晋何等聪明之人,心下自然也明白自家王爷的爵位是要靠谁来封的。”

周氏听着也是含笑点头,“自然十七阿哥只是个贝勒,这个倒是最低了。可是究竟十七阿哥跟咱们家主子爷是一奶同胞,爵位自然是迟早之事,也不用急。”

廿廿点头,“江南那么远,如今皇上年纪大了,又不能再下江南巡幸。故此那江南的事,总得有心腹之人留意着才行。”

“咱们家大舅爷从前在江宁当织造,如今倒两广去转了个圈儿,这便又回到淮关了,便依旧还是在江南皇上和咱们阿哥爷倚重大舅爷,为的也就在这事儿上。”

周氏听出些儿眉目来了,小心地看着廿廿。

廿廿便也毅然点头,“我这也是未雨绸缪。嫡福晋心思深沉,我极难抓住什么把柄去;那我就找大舅爷的把柄”

“我只想攥了把柄,能抵着嫡福晋的软肋,便也叫嫡福晋不敢动我孩子的主意去。”

这些日子离开,阿哥爷几乎就长在她房里了,任凭她劝也不走。

她明白,这是阿哥爷的情深义重,却也会因此惹来后院其他女人的妒恨了去。

她从前就算中了几次算计,但是好在有惊无险;可是如今她却没那个胆子了因为她有了孩子。孩子那么小,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她就不能再冒半点的风险。

“在热河,我好歹也算帮过大舅爷。那现在,也该是我用用大舅爷的时候儿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希望我这一份绸缪,永永远远都用不上。”

五月初十日,从二月以来,乾隆爷和皇子们轮番祈求上苍三个月之久的甘霖,终于倾天而降。京师于初十日,得雨三寸有余,叫乾隆爷老爷子终于心下安慰不少。

带着这样的安慰,乾隆爷五月下旬按期秋狝木兰而去。

这一年的秋狝木兰,究竟要不要随阿哥爷而去,成了廿廿最大的一次犹豫。

七格格虽说长大了些儿,可终究还不满周岁儿,她若去了,委实是放心不下。

可是嫡福晋那边却坚持要她去。

嫡福晋含笑道,“侧福晋如今身子也养好了,正是伺候阿哥爷最得力的好时候儿。我去不得,侧福晋去年也去不得,可是今年便怎么都该去得了。”

见廿廿为难,刘佳氏含笑道,“侧福晋可去吧,可叫妾身能留在京里歇歇妾身这二年没少伺候着阿哥爷出巡,这把身子骨儿都快晃荡零碎了。”

刘佳氏说着静静看了嫡福晋一眼,“况且三格格足岁了,嫡福晋正张罗着给三格格选个好人家儿我这当本生额娘的,也想多与三格格盘桓盘桓。”

廿廿伸手握住了刘佳氏的手去。

她明白,刘佳氏这是替她解围,也要帮她看顾着七格格。

可是以刘佳氏的性子,这些年自己吃的哑巴亏尚且不少,若留刘佳氏自己在京面对嫡福晋,她心下又如何忍心。

王佳氏瞧着,便也含笑道,“刘姐姐的话儿,倒是也正说中了我的心意。我是汉姓人,家里父兄从小就是捧着书苦读的,倒不大擅长弓马。秋狝热河,对于嫡福晋和侧福晋来说,自然是热闹的高兴事儿,可是对于妾身来说,倒只能傻傻当个看客。”

“不如这回就叫我也留在京里,陪着刘姐姐,一并侍奉嫡福晋,照看小格格们吧。”

刘佳氏会意,向着王佳氏点头而笑,“王妹妹这也是放心不下五格格。去年在热河的时候儿啊,王妹妹当真是每天都要念叨五格格好几回;甚至于,好几次早上醒来都是肿了眼睛,竟是晚上睡梦里梦见了五格格,想得都掉了眼泪来”

廿廿便也笑了,“我将五格格托付给王姐姐,当真是托付对人了呢。”

倒是侯佳氏在旁听着冷笑,“说的就跟真事儿一样,也不怕在嫡福晋面前,风大闪了舌头。”

侯佳氏看都不看廿廿三人,只对嫡福晋道,“去年妾身也在热河,怎么就没见过什么某人肿了眼睛、又是念叨过五格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刘庶福晋听戏文听多了,将那戏台上的戏码给搬到眼巴前儿来,安在人家身上了。”

侯佳氏说着“啧啧”有声,目光兜着王佳氏,轻蔑地转了一圈儿,“还是说,刘庶福晋也觉着人家天生像个戏子,方便这么安排的”

饶是好脾气的刘佳氏,这一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廿廿静静一笑,“方才说到要去热河,王姐姐是汉姓人,又是书香之家的闺秀,不大擅长骑马;可是侯姐姐却不同。”

“侯姐姐虽说也是汉姓人,可是马上的功夫了得。我这回倒盼着到时候儿好好看一场马戏去”

廿廿说着瞟侯佳氏一眼,忽地掩嘴而笑,“哎呀呀,我忽然想起来侯姐姐是姓侯的侯姐姐到时候儿往马背上一坐,便不用展示骑技,自身便就是一句吉祥话儿呢”

王佳氏立时便“扑哧儿”笑了,“侧福晋说的,难道是大马猴儿么”

廿廿朗笑出生,“王姐姐的意思对了就是马上封侯呢。”

“你”侯佳氏气得腾地站起,指着王佳氏,“你、你们敢耍戏我”

廿廿收了笑,静静抬眸,“侯姐姐可别乱说,你本就姓猴,若再说什么耍戏的,知道的是你自己提起来的;若不知道的,怕是又要冤赖我们说耍猴儿戏去了”

刘佳氏不失时机,轻轻含笑道,“还真别说,沐猴而冠的猴戏啊,我小时候倒当真是爱看得紧。”

侯佳氏一个人哪里是三个人的对手去,点额先前还只静静听着,这会子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好了侯佳氏的姓氏来自她家祖先,叫你们这样说,岂不是对她家列祖列宗不敬”

“玩笑归玩笑,总该有度。”

廿廿率刘佳氏、王佳氏赶忙起身,行礼称是。

廿廿也接着道,“虽说小妹还犹豫着放不开七格格,但是还是谨遵嫡福晋的教诲,我便随阿哥爷去吧”

说笑说完了,正经事儿还是顾及嫡福晋颜面去的。

只是各自散去之时,三人到了门外,还是拉着手再笑一回罢了。

廿廿和侯佳氏两人,一起随着十五阿哥去热河伺候。

刘佳氏和王佳氏留下来,小心翼翼地看顾着自家这三位格格。

好在三格格已是大姑娘,反过来还能帮衬着二位额娘照看两个妹妹。

只是五格格却有些儿跟三格格不亲,反倒宁肯跟四格格多在一块儿。

三格格倒也不在意,只管哄着七格格玩儿罢了。

终究到了这个岁数,即将出嫁,未来的时光都是在夫家的。便是自家姐妹不亲,那便也没必要强求了。

刘佳氏看着自己女儿心下如此宽亮,倒也十分欣慰。

刘佳氏便自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七格格这儿,倒不亚于廿廿似的,当真也是不错眼珠儿地每日里照看着七格格去。

这日嫡福晋点额召刘佳氏去,刘佳氏一进屋,点额便是满面的喜色,“好消息来了咱们家三格格的婆家,已然是选定了。”

刘佳氏心下紧张得乱跳,又不敢太过显露出来,只能竭力克制着,含笑问点额,“嫡福晋挑中的是哪家儿”

点额含笑垂眸,“自然是个好人家儿科尔沁左翼后旗的扎萨克郡王索特纳木多布济。那孩子十一年前就袭了郡王爵了,又是管旗扎萨克,地位高崇自毋庸讳言。”

“这自比得咱们皇家多少公主、格格下嫁的时候儿,额驸多只是公品级的,要高太多去了。”

科尔沁部是大清皇家的“母家”、“舅家”,孝庄皇后等都是来自科尔沁部。科尔沁属内扎萨克,科尔沁部的地位在内扎萨克四十九旗里地位最高。

“况且科尔沁的封地离京最近,就挨着奉天。历代皇上出关拜谒祖陵,都要从他们家的封地上走,自是荣宠不断。”

“别说咱们三格格就算厘降了,将来也是要在京建格格府邸;便是偶尔也跟着姑爷回游牧地去,这又才多远呢,拍马的工夫就到了。你要是想见,随时都能见着。”

刘佳氏虽说是汉姓人,这一层倒是也知道的,她不由得欣慰地点了点头去。

“还有一层,这位姑爷所掌的科尔沁左翼后旗呀,上头就是哲盟。如今的哲盟盟长是谁,你难道忘了那是咱们德雅格格的公爹。”

“三格格嫁过去,咱们德雅格格必定会跟她公爹传过话儿去,日后对科尔沁左翼后旗的旗务多加照拂也就是了。”

刘佳氏也是微微展眉。

点额见刘佳氏神色稍缓,便也笑道,“怎么,你还担心我不费心给咱们三格格挑最好的人家儿去三妞儿可是咱们家的长女,是第一个要嫁人的闺女,咱们家的面子里子可都在咱们三妞这一场婚事上呢,我岂有叫咱们家三妞吃亏的去

刘佳氏面颊有些发热,叫嫡福晋这么一说,她当真是有些儿面颊发热。

至少听起来,嫡福晋这安排,是极好的。

刘佳氏便赶忙起身,向嫡福晋行礼道谢。

点额倒掩嘴笑了,“瞧你啊,怎么还跟我客套上了如今咱们家的老人儿,就剩下咱们两个了。便是她们年轻的再聪明伶俐,终究比不上咱们多年互相陪伴的情分去。”

“我心里岂有不时时处处记挂你和三妞的道理亏你还与我外道,这又客套起来了”

刘佳氏不好意思地道,“倒不知道,现如今只是嫡福晋挑好了人,还是这信儿已经是阿哥爷和皇上已然恩准的了”

点额轻笑一声,“每年备指额驸就那么几个,可是近支宗室里却是多少格格们呢。既然遇见好的,我还不赶紧先摁住了我自是看好了人,就立时派人赴热河回给阿哥爷,请阿哥爷奏明皇上了。”

“若是还没准信儿,我自是不能提前告诉你,否则叫你空欢喜了一场可怎么好故此啊,我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那就是皇上和阿哥爷从热河都已经递回了话儿来这事儿没跑了。”

“一切就等皇上从热河回来,便可正式下旨指配了。”

刘佳氏走了,含月送到门外,回来便抿嘴笑道,“虽说还是有些忐忑,但是奴才瞧着,终究更多是高兴的。”

点额轻哼一声,“怎么会不高兴终究嫁过去就是个现成儿的郡王,还是管旗的扎萨克,里子面子都有了。质亲王家五格格,那还是嫡女呢,也不过就只是配个郡王罢了;”

“更何况质亲王家五格格的夫家,虽说是扎萨克郡王,可那是敖汉部,又跟科尔沁部怎么比啊”

含月忍不住笑,“主子这一回可叫她闪了一回腰去。原本指不定侧福晋在她面前得说多少不好听的话儿去,她心下说不定还会因为三格格的婚事而埋怨主子。可是这回倒好,她自己回去可得好好儿愧疚一回去。”

点额轻哼一声,“我自是抬举她。至于她自己抬举不抬举她自己,就看她自己怎么想了。总归,来日无论是她自己的位分,还是她那三格格的前程,都要看我的。侧福晋可帮不上她什么去。”

366、所谓宠妃

366、

含月含笑道,“奴才瞧着,主子这是在用三格格的婚事,设法将刘庶福晋重新拉回来”

点额轻哼了一声,“终究是相处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她是最早到阿哥爷身边伺候的,阿哥爷对她的旧情分还是有的。”

“这些年她也算驯顺,如今又到了这个年岁,该斗的都斗过了,该争的也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如今最后的一桩心愿,就在三格格事儿上。”

“在这最关键的事儿上,我拉拔她了,她但凡有半点儿良心,心底下也该知道怎么选。”

含月想想,便也点头道,“这次主子竟然如此抬举了三格格去,别说刘庶福晋大出意料,想来侧福晋也会没想到吧她早先说出去的话,自是闪了舌头去。”

“反过来说,主子这么抬举刘庶福晋和三格格,侧福晋总不至于猜不到主子的用意去那就即便刘庶福晋不会立时倒戈过来,那侧福晋怕也是要从此开始防备了刘庶福晋了去。”

“这样一来,便用这样一桩婚事,主子就轻而易举将她们两个的心给拆开了。侧福晋的左膀右臂,这便失了一边。”

点额轻哂一声,“她自以为聪明,能拆了别人的左膀右臂去,我难道就不能拆她的”

“她的拆法儿,是明摆着得罪人;而我的拆法儿,不但不得罪人,反倒还要她们感恩戴德呢”

含月兴奋道,“这才是主子的高明呢主子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格局,岂是她一个破落户儿家的小丫头能比得上的”

六月初二日,圣驾才到热河。

此时天降大雨,对于旱情严重的这一年来说,这场大雨虽说叫道路艰难,可是却是天降喜雨。

高兴之下,尽管下着大雨,八十四岁的乾隆爷亲自赴热河文庙和永佑寺行礼。

廿廿等一众女眷先行回避暑山庄。

刚安顿下来,廿廿还张罗着叫太监们去预备热水,想等十五阿哥回来,好叫十五阿哥好好沐浴一番,以祛大雨寒意。

可是左等阿哥爷不回来,右等阿哥爷也不回来,眼见天色都擦黑了,十五阿哥竟然还没动静。

廿廿心下有些悬起来了,这便叫了四喜出去打听。

四喜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回来的时候儿身上的衣裳都被雨水给浇透了。

便是六月,承德山城温度还是略低,况又是在雨里,四喜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廿廿便更不放心,忙捉住他问,“这是怎么了”

“回主子,是,是出事儿了皇上去各庙里拈香行礼的时候儿,河东安远庙的琉璃瓦忽然滑落,砸坏了下头两层的屋檐去,皇上大为震怒。主子爷正陪着皇上,查问此事呢。”

“怎么回事”廿廿心下也是惊跳。

承德的各座大庙,都不是普通的佛寺,朝廷斥重金修建,并且高僧住持,实则都是为了安远怀柔蒙古各部。

这座安远庙乃是皇上为达什达瓦部所修建的大庙,仿造当年该部在伊犁时的祖庙所建。安远庙内绘绿度母,乃是所有度母的主尊,意义非凡。

达什达瓦部曾是准噶尔部的一大部落,当年在朝廷平叛准噶尔的时候,毅然率部从伊犁内附,有功于社稷,故此一向受朝廷重视。

安远庙在乾隆二十九年前后落成后,成为厄鲁特各部到热河入觐之时的礼佛、聚会之地。每每厄鲁特各部王公云集,周围也汇集了商贾,热闹非凡。

连皇上每次到热河去,都要到安远庙去看看。

这样重要的一座庙宇,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又正好就发生在皇上前去瞻礼之时,况且皇上还因大雨而开怀着呢,这叫一个扫兴怪不得叫皇上震怒。

因为事关热河的工程之事,叫廿廿不由得多加了个小心,这便悄声问,“你可听见些关于此事的动静去这工程是谁负责的差事”

四喜道,“好像是惇妃主子的兄长,叫巴宁阿的”

廿廿心里一动,“哦是他”

十五阿哥深夜才回来,也顾不上泡热水,只简单换了衣裳,喝了一碗姜汤驱寒。

廿廿忙叫添了个汤婆子过来,放在十五阿哥手里,“我知道阿哥爷身子强健,好歹焐焐手吧。”

十五阿哥唇角轻勾,抬眼瞟廿廿,“越来越知道心疼人儿了,嗯”

廿廿噘嘴,“瞧爷歪的,就好像我这些年都不知道心疼爷、今年才反梢似的。”

十五阿哥大笑,将汤婆子扔一边去,将廿廿给搂过来,摁在怀里,“要什么汤婆子,你又热乎又软和,才最合适”

廿廿不由得笑,想起八福晋庆藻与她讲的江南习俗,便道,“都说江南人夏日里为了避暑气,要抱着竹夫人睡;怎地十五爷偏反其道而行之”

十五阿哥大笑,将廿廿揽过来,凑在耳际呢哝,“闻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

这是苏轼的诗句,也是大师手笔,可是这会子叫十五阿哥这般贴耳呢哝来,倒横生颇多旖旎情致去。

廿廿嘤咛一声,推十五阿哥一把,“十五爷又使坏”

十五阿哥又是大笑,却不肯松开她,索性凝住她耳珠。

小小一颗,因在燕居之时不需要戴着耳钳,便将耳钳都摘下来,只剩下每边三只小小金钩还悬在耳上。

耳珠凝白如脂,金钩颤颤摇曳,直来的活色生香。

十五阿哥心痒不已,直接咬了,轻轻含着,“你这小母狼,又冤赖爷。这明明是你先提起的,怎就都栽在爷头上”

“况且你个小妮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物儿虽说应名儿叫竹夫人,可是那样一根,分明乃是男子之物”

廿廿一听就傻了,“啊”

她又没去过江南,她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啥样,不过是听八嫂子提起来,这便望文生义而已。

十五阿哥看着小小的人儿发傻的模样,心动不已。

她自小懂事聪慧,极少会在人前露出这样发傻的模样儿。不过也惟因如此,才更显得她发傻的时候,极致的娇憨可爱。

十五阿哥哪里还顾得什么,只管两臂用力,将她裹入床帐,叫她真真儿体会一回男子抱着夫人在怀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儿

一场大汗淋漓,倒将十五阿哥被雨浇的寒气都给驱尽了。

十五阿哥搂着廿廿,咬耳朵道,“还是这样好使,是从内里往外,从根儿上,全都热透了”

廿廿大羞,不依地团起小拳头,噼里啪啦地砸他。

十五阿哥又是笑,“哎哟哎哟,这比被雨点子砸的还疼呢。完了,刚刚算是白驱寒了,这又被砸了,还得再驱一回”

精疲力竭之后,廿廿窝在十五阿哥怀里昏昏渴睡。

可是心下却是莫名澄明着的。

人的身子和心,是连在一处的。心事便是能遮掩,可是却会透过身子的反应给流露出来方才阿哥爷实在是兴奋,完全不像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再回想之前得知的那事儿,皇上震怒,阿哥爷跟着一起处理,倘若也是跟皇上一样震惊的话,那阿哥爷方才的兴致绝不会那么高。

廿廿便倏地睁开了眼。

难道

廿廿兴奋地回头望住十五阿哥,“爷,我听说庙塌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瞧你这用词儿。”

廿廿腻着十五阿哥磨蹭,“爷,说说呗,怎么回事儿啊”

十五阿哥悠然扬眉,“就是去年,安远庙因已然修建三十年了,需要大修一回。问到内务府官员有何人擅长工程之事,便有人举荐了巴宁阿。”

“汗阿玛将巴宁阿从两淮盐政的任上调回来,叫他来主持安远庙等的重修工程,结果巴宁阿却并不亲自到现场查看,结果工程便出了纰漏。偏在今日两溜琉璃瓦滑下来,将大殿屋檐砸坏。”

廿廿使劲点头,“热河的工程,真的是个大坑啊”

盛住好悬没崴在里头,她自己先前也管着松鹤斋那边的修葺来着,现在回想都是后怕若非皇上派的是金简这样的经验老到、又是淑嘉皇贵妃兄弟的身份的人来帮衬,那她自己都不知道得出多少纰漏来。

十五阿哥也是眸光变凉,“同样是嫔妃的兄弟,有人数十年勤谨小心;有人却贪婪狂妄,狐假虎威”

廿廿明白,前者是如金简、如当年的忠勇公傅恒;而后者,是说惇妃这兄长巴宁阿,却又何尝不是说自家嫡福晋的兄长盛住去呢

热河工程的大坑,没将盛住给崴在里头,那都是有阿哥爷和皇上给兜着;要不然,岂能还有盛住的今日。

廿廿缓缓道,“爷说,汗阿玛会给巴宁阿治什么样的罪惇妃娘娘必定会去向皇上哭求吧还有十公主皇上会不会念在惇妃娘娘和十公主的面上,再给巴宁阿些宽宥去。”

十五阿哥缓缓勾起唇角,“他翻不了身了人能容,天已不容。”

次日,从大内便抄出谕旨来,乾隆爷下旨,痛骂巴宁阿。

原来当事情发生之后,乾隆爷当面问巴宁阿,巴宁阿还在狡辩,说“奴才受恩深重,不论大小各工,皆系亲身不时督查,方得工归实用,帑不虚糜”。

乾隆爷斥道“伊面奏之言,皆属虚饰全不足信”

乾隆爷怒极之余,又道“或冥冥之中,另有别项昧良害理之事,是以佛天不佑,令其败露。不然,何以京城、热河、此等高大殿座,不一而足,从未有瓦片脱落之事是其既已昧良欺伪,则前在扬州,必有营私黩货之事”

乾隆爷是说,京城、热河等地这样高大的殿宇多了,怎么就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那必定是巴宁阿还有别的罪愆,连上天都都看不过眼,要在这一事上一起都给他抖搂出来

因巴宁阿前为两淮盐政,这是一个最容易产生贪墨的官职,故此乾隆爷断定他在江南必定有事,这便命江苏巡抚密密彻查。

“务将巴宁阿在两淮任内有何贪黩败检情节,据实查奏。不可因同系内务府之人,稍涉葭莩,代为徇隐。”乾隆爷还警告江苏巡抚,不得有任何瞻徇包庇,否则“恐奇丰额不能当此重咎”。

至此廿廿才终于明白昨儿个阿哥爷说巴宁阿“再也翻不了身”了,所从何来。

身在两淮盐政那样天下数一数二的肥缺上,本朝已经折了多少位大臣去故此这个巴宁阿也必定不干净只要一项罪名坐实,又兼之有天降其罪的异象,这巴宁阿纵然再是惇妃的兄长、十公主的母舅,也没得救了。

廿廿看完邸报,垂首细思半晌。想着想着,终不免梨涡含笑。

星桂小心在畔瞧着,见自家格格先是神色谨肃,后来却笑了,这便心下不稳妥,上前小声询问,“格格您,没事儿吧”

廿廿含笑抬眸。

星桂和星楣两个自都是廿廿的心腹,只是两人的性情终究有别。相处下来,星桂更为沉稳、严谨,星楣却心直口快了些。

故此,许多要紧的话儿,她倒是放心交代给星桂的。

廿廿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去年因为大舅爷调任的事儿,就是从这巴宁阿的调任上起的,故此我去年倒留心了一回此事去。”

巴宁阿原任两淮盐政,他被皇上调回京来办工程的差事,便叫原来的淮关监督董椿来办两淮盐政;而董椿原来的淮关监督空缺,叫原本在粤海关办差的盛住来补。

这前后有个连带的关系。

“我因留意,便觉此事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寻常皇上是将巴宁阿调回来办事,办就办了,皇上还给他叠加恩擢,先给侍郎衔,又升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后来干脆还赏给了花翎和黄马褂”

“这一系列的恩赏,自比两淮盐政那边的油水更吸引人,想来这巴宁阿毫无戒备就赶紧从江南回来了”

“他自己妹子惇妃娘娘本就是宠妃,他外甥女儿十公主更号称是皇上的心头肉,故此他自己又得了皇上这样多的恩赏,自是骄傲生满,赴热河办差后,便狂妄自大,连差事都不好好办了。”

367、儆猴

367、

星桂渐渐听出味道来了,便也忍不住眸光一闪,“这个巴宁阿,既然在两淮盐政的差事上,没曝出贪墨之事来,那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江苏巡抚等官员忌惮他是惇妃娘娘的兄长,这便不敢上奏参劾;”

“可是同时何尝不是巴宁阿此人也是素性狡诈、凡事谨慎之人毕竟正如格格所说,本朝折在两淮盐政上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既然到了这个差事上,便不会不小心翼翼,必定会设法给自己打扫干净、留下后路去。”

“若想要这样的人罪行败露,便得先叫他放松警惕,那皇上这些加官进爵、赏戴花翎和赏穿黄马褂之时,可不正是有这样的效果么”

廿廿含笑点头,欣慰地捏捏星桂的手。

进宫数年,星桂终于一点点成熟了起来,越发可以倚重。

“你说的对,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皇上的法子果然奏效,他这不是已然狂妄到连奉旨修葺安远庙,都敢不亲自到场,还敢在皇上面前扯谎了”

“一来这是欺君大罪,二来他那也是亵渎神明;三来么”廿廿忍不住抿嘴笑,“那么巧,就偏赶在皇上刚到热河,前去安远庙拈香时,叫这瓦片掉下来,将他的罪行都掀开”

这一切的一切,看似天意,若直到这会子还嗅不到人为的味道,那就当真不用在这宫廷里活着了。

星桂含笑点头,“皇上圣明”

廿廿垂首而笑。她不便说,可是心里却是有数儿的皇上圣明,自家阿哥爷又哪里是白给的

自家阿哥爷啊,看似温和平静,可是该到杀伐决断之时,从不手软

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模样,对这天下臣民宽容仁慈,可是对敢于越雷池之人,从不吝施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瞧着自家格格这么笑眯眯的模样儿,星桂知道格格是想好事儿呢,只是她一时不敢去乱猜,这便岔开话茬儿道,“都说惇妃娘娘得宠,可是瞧皇上对她兄长的这手段,可是半点儿都没有怜惜惇妃娘娘的意思啊。”

廿廿小时候儿领教过惇妃的脾气,这便也是含笑道,“说她是宠妃,她就是咯。不过真宠与假宠,又什么时候该宠、什么时候不该宠,总归都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

“这东西可从不是外人能参透的”

便如惇妃这两回过整寿,皇上非但没给按着宠妃的级别格外赏点儿什么,反倒只是按着普通年份过千秋的例子来赏给的,根本都如忘了是十年一遇的整寿似的。

便在去年,皇上将巴宁阿调任回京的时候儿,在一道谕旨里的话,此时想来也是意味深长。

皇上彼时说,“巴宁阿身为嫔妃兄弟,暂时监管税关还可以;但是若是时间长了,终究不大合适”。这话如今回头想来,又何尝不是在点一点那位恃宠生娇的惇妃娘娘呢

想来,这些年巴宁阿在两淮盐政任上,绝对不会少了孝敬自己的妃位妹子吧

如今皇上退位禅让在即,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宠妃”的兄长给狠狠惩治了,那惇妃这一生担着的“宠妃”的名号,最终的最终,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终究成了空啊。

仿佛是受了巴宁阿的牵连,两广总督查出粤海关去年一共短收了银两二十四万余两。两广总督奏请由原粤海关监督盛住等人来赔补。

乾隆爷便也批复宽免二十二万两;但是其余二万两,由盛住等人赔补。

皇上这是免大头儿、罚小头儿。可尽管罚的是小头儿,这二万两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廿廿得了信儿,未免怔忡了片刻。

“咱们家大舅爷如今已经从粤海关调任至了淮关任监督,与巴宁阿、董椿牵连到一处去。皇上此举何尝不是磕打大舅爷,警告他在淮关上务必手脚干净。否则巴宁阿今日之下场,又岂非他明日归宿去”

星桂也道,“想来咱们家嫡福晋也总该比那位骄横的惇妃娘娘更明智些儿去吧惇妃娘娘从不知道节制兄弟,反倒还要从兄弟那里拿银子使可能他觉着,税关的关银都进内务府,这便是皇家内帑;她自己是妃位主子,就是用自己的银子。”

“可是咱们嫡福晋必定应该会提点大舅爷的毕竟咱们家嫡福晋性子如此,再者大舅爷这几年里大大小小的也受了皇上不少的磕打了,难道还不知道长记性去么”

廿廿也是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尽管她心下知道,若要防备嫡福晋,她应该去抓盛住的把柄;可是此时当惇妃的兄长的这件案子抖搂开,她心下未免没有一点犹豫倘若盛住出事,势必又要牵连到阿哥爷身上来。

现下一切的关键都在嫡福晋身上。

但愿她能约束她的兄弟,也但愿嫡福晋不要做任何算计她孩子的事否则真要闹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天,那也并非她想看到的。

巴宁阿之事,愈演愈烈。

六月二十三日,怒气未消的乾隆爷,派定亲王、皇孙绵恩,以及福康安的弟弟福长安,一同带兵前去查抄巴宁阿家产。

官员已经到了抄家这一步,的确已经再难有起复的机会了。

江南也陆续传来巴宁阿的罪证。

巴宁阿在两淮盐政任上,收商人为门生,还置办婢女,调任临行之时又收受商人的盘缠路费之外,更有一宗,因巴宁阿是惇妃的兄长,他们家本是汉姓汪,巴宁阿竟然因此而与一位姓汪的总商连了宗

惇妃家既然已经入了旗,旗人与民人便已不同,他竟然还能按着汉姓来连宗倒叫惇妃母家几代的经营好悬都给崴了进去。

对此,巴宁阿宁肯承认收受盘缠、置办婢女等事,却是绝对不肯承认连宗一节。

乾隆爷也是下了狠心,传旨给办事大臣,要那总商自己承认;只要总商肯招认,也可不治那总商的罪去。

有了乾隆爷这样一道旨意,那总商还哪里敢不承认。

原来那总商姓汪,祖籍徽州;惇妃母家祖籍也是徽州,这便连了宗。

总商已经招认,巴宁阿连宗之罪坐实。惇妃母家入旗多年的经营,到此算是都翻了盘子。

整个过程里,终究还是有人顾念着巴宁阿乃是惇妃的兄长,有所回护。乾隆爷发了大脾气,在给总督书麟的御笔朱批中,直接用了“杀才汝岂真聋聩也”的严厉措辞;也对继任的两淮盐政董椿的朱批中大骂“太不知耻,无良心”

乾隆爷如此大骂,终令江南一众官员明白,皇上绝不肯为惇妃和十公主之故,对这个巴宁阿再有半点回护。

此事就连和珅都亲自参与督办,查实巴宁阿买妾、收受银三万两等罪证已经坐实。

七月,乾隆爷命怡亲王永琅、仪郡王永璇、军机领班大臣阿桂、总管内务府大臣金简等人,会审巴宁阿。巴宁阿自知再无抵赖,痛哭叩首招认。

巴宁阿认罪,江南一串官员都受牵连。从慧贤皇贵妃的堂侄、闽浙总督书麟,再到江苏巡抚奇丰额,再到继任的两淮盐政董椿全部革职查办。

此事也算创下一个先例,来日若再有大臣胆敢为了嫔妃的兄弟,而瞻徇包庇,不肯参劾,便连自己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了

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廿廿特地赴令懿皇贵妃曾经居住过的避暑山庄松鹤斋里的寝殿,静静地点燃一炷香,看那香烟袅袅升天而去。

巴宁阿之事自与令懿皇贵妃无关,故此廿廿只点燃一炷香罢了。

至于上香的缘故,终是为了皇上对这位皇贵妃额娘的深情皇贵妃额娘晚年,尤其是薨逝之后,惇妃担了“宠妃”二字这么多年。更有甚者将十公主出生之日与令懿皇贵妃薨逝的日子前后挨近,而编造皇上不顾皇贵妃,只顾着新生的爱女,云云

到今日,皇上对惇妃的心意明白若此。

但凡有半点呵护,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而自家嫡福晋,还有那位大舅爷,若能从此事中有半点警醒,亦是她喜塔腊家的福分了。

从六月到了避暑山庄来,倒叫巴宁阿这事搅扰了一个月去。

这一个月来,廿廿竟然得了一个月的安静。

原本侯佳氏跟着一起来,廿廿心下已是做好准备,由着那侯佳氏挑刺儿闹来。

两个人这还是头一回单独对面。廿廿还挺好奇,想看看侯佳氏如何放马过来。

可是却没想到,侯佳氏这一个月都没怎么见着人影儿。

等巴宁阿这事儿放下,廿廿问了才知道,原来人家侯佳氏练习骑马射箭去了

廿廿听罢也忍不住垂眸含笑,“看来她是想在皇上入围之后,好好儿地在各家内眷面前展示一番。也是,她们家好歹是上驷院的出身,若是连骑马都不如人,那倒说不过去了。”

星楣摩拳擦掌,“格格,你不练练”

廿廿却静静摇了摇头。

她是满洲格格,又是巴图鲁额亦都的后裔,她当然从小就会骑马射箭;况且七岁进宫为十公主侍读后,宫里更是有最好的武举人当谙达来指导她们。

可是她的心却不在这儿。

廿廿静静抬眸,“武安天下,文治江山咱们宫里从不缺少会弓马骑射的福晋,却缺少的是能帮爷们儿用心的人。”

“那马上的风头我便由得她去了,不跟她抢。”

可惜,皇上却随即传下旨意来,说年岁大了,今年还是不进围场了。等来年传位大典之后,再亲自进围。不过也不亲自行围了,只是坐在黄幔大城中,看嗣皇帝和大臣们行围就是。

侯佳氏的一场盘算又落空了。

旨意传完那日,廿廿倒是含笑安慰她,“急什么,艺多不压身,这一身俊功夫,等来日皇上传位大典之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给你演绎去。”

侯佳氏冷笑,“说得好听就像到时候儿你就能顺顺当当叫我随阿哥爷入围,不从中作梗似的”

廿廿一笑莞尔,“那你不会设法讨好我么未来这两年,你好好侍奉我,说不定我能被你诚心打动,到时候儿就不为难你,给你这份风光去”

“你想得倒美”侯佳氏冷笑着高高扬起头来,恨恨盯着廿廿。

廿廿轻轻摇头,“你宁折不弯,看似倒是有一把傲骨;可是身在这后宫之中,怎可不学会委曲求全委曲,并非委屈,为的是大局周全,不是什么受不得的冤屈去。”

侯佳氏哼了一声,“你自学你的,用不着来教我我便是要委曲求全,我也不会在你面前你害了我额娘,又害了我的孩子在娘胎里就受了惊吓去,我与你的仇恨已是不共戴天”

廿廿点点头,“罢了,那就算我没说。”

“只是我也要提醒你,冤有头债有主,找对了冤家,才能真正为你额娘和六格格报仇;若是找错了,便是你再宁折不弯的,却也终究不能叫她们两位欢喜了去。”

侯佳氏眯起眼来,“直到今日,你还想抵赖”

廿廿笑起来,“你瞧着就凭咱们俩这不惜当面撕破脸的劲儿,那咱们两个就早已是势同水火,我有必要还要在你眼前抵赖么”

“若当真是我做的,我自会在你面前得意洋洋地认了,看着你伤心去。”

侯佳氏眯眼盯着廿廿半晌,“那你,你觉着,是谁做的”

廿廿走近两步,凝着侯佳氏的眼睛,“你额娘就算是被牙青咬过那么一口去,可是狂犬咬伤并非立时无医。皇上早年主持编纂的医宗金鉴里头,就有现成的方子急急用犬嘴砂酒壶一个,内盛干酒,烫极热,去酒,以酒壶嘴对咬处,如拔火罐,将吸尽恶血为度。”

“等结痂未落自破,再以艾柱灸之,则永不再发这方子如此详尽,可见已是各家太医们早已行之有效的法子。你额娘就是在宫里被咬伤的,咱们撷芳殿门外就是太医院,太医们自然都是最快赶来,急急救治。”

“按说,足可以治好,怎地反倒落下病根儿去了”

368、接踵之囍

368、

侯佳氏面色一变。

“你究竟想说什么”

廿廿笑了笑,垂下眸子去,只看着自己右边衣纽子上的压襟。

银片琳琅,宛如玉蝶。

“我想说的是什么,相信你心下也是明白的。听说你额娘终究还是得了狂犬症,可是明明来得及医好的,也完全可以医好的,怎么就偏偏还是病了呢”

“所谓医道、人心,你说,你额娘这病究竟是我牙青嘴里得的,还是人心上得的”

侯佳氏喉咙处,两块软骨倏然绷紧,高高耸立起来。

廿廿轻笑,“不过想想也是,当日我的牙青虽说咬了人,可若是既没咬死,也没咬出什么严重的伤病来的话,又怎么足以治我的罪,拦得住我嫁进咱们家阿哥爷所儿里的脚步呢”

侯佳氏紧紧盯着廿廿,极力地想笑,“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明明是你养的那畜生伤人,怎么又跟你嫁进来、嫁不进来的生了瓜葛去”

“再说,那一年你才多大,距离你那一届女子挑选还有三年呢就凭你那年岁,谁会想到你将来嫁谁,又有谁要防备你嫁不嫁进咱们家阿哥爷的所儿里来”

廿廿耐心听着,幽幽点头,“你说的有理。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与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可能会嫁进来,可是这世上终究是有人知道的。”

“故此,有人早早便要设局,趁着我还小,看起来还好对付的当儿,就先将我给死死地拦在门外;”

“甚至,给我扣一桩重罪,叫我连参加挑选的机会都失去;更甚者还可能连累到我的家人,叫我们一家人获罪下狱去才好”

侯佳氏死死盯着廿廿,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却是冷笑,“你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廿廿点点头,走得更近,凝着她的眼睛,“我是想说,那件事当中,你和我其实都是受害者。你额娘明明能治好的伤口,却倒拖延了成了病去;那人是用你额娘的性命,来当做挡住我的武器。”

“而你性子直,作为女儿又必定护着额娘,所以你会对我恨之入骨而你也会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成为时时刻刻可能扎向我的匕首。”

“你瞧见了,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咱们两个这几年间,的确是如那人设计的一路走来咱们闹得越欢,你我各自都讨不到什么便宜去,只是会叫背后那人越发得意罢了。”

侯佳氏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她也死死盯着廿廿的眼睛。

“你,你是在说谁”

廿廿摇摇头,“你若信我,那我的房门时时敞开着,我自欢迎你时常来与我说说话儿;可是你若不信我,那我现在就算告诉你了,又有什么意思”

廿廿说罢,松了手,径自转身,走回自己的下处去。

星桂赶紧跟上来,担心地小声问,“格格怎还欢迎她来咱们这边儿说话她那样的人,躲得越远才越好吧”

廿廿静静抬眸,望向这山城辽远的天,“在咱们所儿里,每个人能看见的都只是这一角的天空,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部分的秘密。要想知道所有的事,拼合成真相的全貌,便唯有将每一个人都拉过来,掏出她们心里的话去才行。”

“是冒险,可是这冒险值得,也必须得走这一步。”

八月十三,乾隆爷万寿大典。

廿廿等有册封的福晋们,也都穿吉服入内行庆贺礼。

女眷皆坐内殿,嫔妃主位们分列左右居中而坐,皇子皇孙福晋等坐在嫔妃后面。

廿廿远远看一眼惇妃。

果然,惇妃形容憔悴,目光迷离。显是因他兄长抄家之事,已然受了重重的打击。

只可惜这会子嫡福晋没在,要不,叫嫡福晋瞧上一眼,兴许也会在心下留下一个大大的烙印去。

桌子上原本摆着饽饽、果桌、冷食等,不多时,御膳房侍膳太监们开始鱼贯而至,将热菜一道一道传了上来。

内里不知道有什么菜的味儿稍微有些特别,廿廿闻见了便有些不得劲儿。

她强忍下来,等皇子皇孙们在御座前舞蹈祝酒之后,廿廿着实再忍不了,赶紧叫星桂与一旁监督着的司礼的太监和礼部官员打了声招呼,她这便悄然离席。

乾隆爷笑眯眯地欣赏着儿孙们舞蹈祝寿,五代同堂的欢乐、十全天子的成就,足以叫他眼前只见锦绣。

可是,他还是微微眯眼向着廿廿坐席的这边儿瞟了一眼。

御前伺候的太监都是何等人物呢,随驾伺候的曹进喜赶忙儿上前问,“皇上有何示下”

乾隆爷收回目光,不动声色,远远看起来只是吩咐御前太监半点小事儿似的,“你去瞧瞧,你十五阿哥家的侧福晋的座儿,怎地空了是今儿没来么朕恍惚儿着之前好像看见她跟着排班行礼来着啊。”

曹进喜赶忙回了一声,“嗻,奴才这就去瞧去。”

廿廿出了大殿,奔进树丛,就扳住一处石头沿儿,干呕了出来。

星桂惶急地赶紧替廿廿拍着后背,“格格这是吃了什么不对付么”

廿廿摇头。

她之前闻见不得劲儿的味儿,就没动筷子,只咬了两口温性的饽饽,不可能吃坏了肠胃的。

“哟”后头脚步声杂沓奔过来,“侧福晋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是十五阿哥的哈哈珠子太监九思。

十五阿哥跟一众皇子和皇孙在御座前祝酒呢,走不开,他远远瞧见廿廿离席,便使眼色叫九思跟上来。

廿廿扶着栏杆坐下来,摇摇头,“我没事,你们都别担心。”

曹进喜其实也早来了,只是不便上前,就在树丛外头瞧着。他暗自想了想,这便还是忍不住现身。

“奴才,养心殿太监曹进喜,给十五爷侧福晋主子请安。”

廿廿认得他。

曹进喜是御前太监,但起初品级不高,捞不着在皇上跟前伺候,故此廿廿当年去的时候儿倒不算认得。

不过去年廿廿诞育七格格的时候儿,就是这个曹进喜奉了皇上的命来当值。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曹进喜算不得皇上跟前的近侍,故此皇上派他来给廿廿当值,倒也不会引起旁人过多的侧目去。

虽说太监不便进内,但是好歹曹进喜也因偶尔进内给廿廿传话、或者又奉廿廿的差使之类的,两厢见过几回。

廿廿因曹进喜是御前的人,自然要高看一眼;更因为她额娘临出宫的时候儿也告诉过廿廿,这个曹进喜帮过忙,故此廿廿对曹进喜自是更为礼遇。

廿廿先招呼了一声,“曹谙达你也好。”

曹进喜吓得噗通就跪下了,“哎哟,哎呦,奴才叩谢侧福晋主子抬举可是奴才万万不敢当啊。”

廿廿含笑道,“谙达放心,我只是私下里这么叫着。眼前这两个也都不是外人,听见了也无妨。”

“若是在外人面前,我必定不会这么叫,断不会给谙达惹来麻烦。”

大清吸取前明宦官专权的教训,自入主中原以来,对太监的管束便极其严厉;尤其是乾隆爷,更是规定太监在宫内见了主位必须要跪倒行礼,哪怕只是小小的贵人,或者是皇子皇孙的内眷,都概莫能外。

故此太监哪里当得起皇子侧福晋这一声“谙达”去一旦叫外人知道了,告到宫殿监,或者报到皇上跟前,那就是大罪一桩。

曹进喜不敢答应,依旧只跪着。

廿廿含笑亲自上前,伸手想要扶起曹进喜来,曹进喜却忙喊,“侧福晋主子万万不可为奴才躬身,奴才还请侧福晋主子万万爱惜身子。”

“嗯”廿廿不由得挑眉,“谙达这话儿”

曹进喜便笑了,“奴才回侧福晋主子,不满侧福晋主子,奴才叫进喜,这名儿就是从最开始入宫的差事起的。奴才最初最初是遇喜处的太监”

遇喜处太监,专门伺候内廷主位们生产过程里的杂事儿,比如埋胎衣等等。

“故此奴才虽说没当过大夫,可是奴才在那差事上好歹积累了点儿经验。方才奴才听见侧福晋主子仿佛干呕了,侧福晋主子又说之前在大殿内的事儿,奴才这便忖着,侧福晋主子怕是又有喜了。”

“你说什么”廿廿也是惊呆了,“曹谙达,你说的可当真”

星桂和九思也都乐得,登时脸上就开出一朵花儿来了,九思赶紧转身,“奴才这就回给主子爷去”

“先不忙,”曹进喜含笑道,“奴才终究不是太医,只能是凭着经验来看。兴许也有十之一二的可能给瞧错了呢奴才还是先跟侧福晋主子求个宽恕,若是回头太医说不是,求侧福晋主子万万留着奴才的一条命去。”

曹进喜回头对九思道,“还是等太医确定之后,再回禀十五爷不迟。”

曹进喜虽说给自己留余地,可是廿廿这会子回头一想,却也已经含笑了。

她终究已经不是前年那个头一回有喜的小女孩儿,已经生育过一回了,对这事儿上好歹有些经验了。

她自己的月事已经迟来了,亏她都以为是之前为巴宁阿那事儿费思量闹的这还说巴宁阿一案已经尘埃落定了,她这个月的月事总该能如期来了,没想到却中了这桩喜事儿去。

“那,奴才这就去请太医”九思乐得已经跟没头儿苍蝇似的,这就又要往太医院值房那边冲。

廿廿含笑叫住,“去吧。只是,慢些儿,留神脚下。”

“还有,总归再平静平静再去,面上先别显露出来。”

九思跟了十五阿哥这么久了,就算狂喜,这点子收摄神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便赶紧平心敛气,“侧福晋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差事办明白。”

有九思去,廿廿就不用额外再交代需要寻一个妥帖的太医的事儿了。

晌午的时候,廿廿的喜事便已经作准了。

九思也是妥帖,按着太医院的规矩,竟是先后请了三位太医过来,三位太医都说虽然月份还小,喜脉不定,但是廿廿着实是并无其他的病症,那这状态便应该是有喜了。

廿廿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身上轻颤,泪珠儿已是滚落了下来。

太好了,竟然是这般连接着来的,这是她的福气。

九思和曹进喜分头回去禀告十五阿哥和皇上,廿廿自己也小心地赶紧在榻上躺下,将腿儿都垫起来。

不多一会子,十五阿哥还穿着一身花衣呢,就疾奔了进来。

进来已是一把就抱住了廿廿,“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上天真是厚待我,叫我心愿这样快就又成真”

廿廿红着脸轻啐一声,“阿哥爷从开春儿以来,这么爱使坏,我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这几个月来,阿哥爷除非是不进内宅,只要进了就只进她的房。她要是还没动静的话,那才奇了呢。

十五阿哥笑得都咳嗽起来,刮着她鼻尖儿说,“你个小母狼,你说什么呢,嗯什么叫开春儿了、爷使坏”

廿廿一想,便也跟着大笑。

她原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客观上来说,的确是她的身子到过年前后才彻底干净了,能伺候阿哥爷的呀;可是两厢这么掺和到一起来说,的确有点儿别的意思了。

廿廿想了想,便伏在十五阿哥耳边道,“爷说我是小母狼,那爷就是个大猫儿”

开春儿了,猫儿狗儿的才爱“打架”。

十五阿哥笑得更欢,却还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叹息一声道,“咱们的孩子,自然阿哥或者格格都好。不过咱们已经有了七妞儿,我就觉着这回必定是个阿哥。”

廿廿也是含笑点头,“我也重男轻女的人,不过倘若这回是个阿哥,有子有女才是好。”

不多时,御前总管魏青奇亲自来了。

进内跪倒请安之后,魏青奇笑着道,“皇上说了,十五爷家的侧福晋怎么就那么会生养呢这两回,坐胎日子竟都是在皇上万寿这个八月前后。皇上说,这就是给皇上最好的寿礼了。”

369、这回不管用了

369、

八月底,圣驾从热河回到京城,乾隆爷依旧驻跸圆明园。

廿廿惦念七格格,这便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还是没在圆明园停留,当晚便回到了宫里。

这一回,便连嫡福晋点额也是亲自迎出来。

十五阿哥握着廿廿的手,一直走到嫡福晋面前,含笑道,“想必你也早得了信儿了,我便将她交给福晋你。”

十五阿哥深深凝视嫡福晋,“这两年,无论是朝廷,还是咱们自己家里,大事都多。我自有照顾不及的时候儿我便将她两人的安危全拜托给福晋去。”

“福晋一向识大体,是我最能放心之人;赶巧儿今年福晋的身子也有大好的征兆,这便让我更不用担心福晋因此受累想来这也是上天庇佑,该着福晋在这会子帮上我的大忙。”

明年年底,就是最为重要的传位大典。可以想见,从明年的年头起,十五阿哥各种大事便要接踵而至。

更何况,还要预防着一旦乾隆爷公开“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储君名字,朝廷外藩难免还要有人质疑反对的一番

这些事都是需要十五阿哥集中全部的心力去面对的,后院种种,他难以两全。

点额便含笑点头,“瞧阿哥爷说的,倒跟我客气起来了。难道这些年过来,咱们家里哪位姐妹生养,就算不是个个儿都有侧福晋在这样的福分,能得阿哥爷亲口的嘱托,妾身难道就不管了呀”

“妾身啊,不管病着还是不病着,总归都拼尽了心力,叫咱们家的这些个孩子,个个儿都平安落生了不是、”

廿廿静静看着嫡福晋,这样一副菩萨般慈祥温柔的容颜。

对,嫡福晋说的不错,这些年十五阿哥的孩子们,就算有年幼时候夭折的,但是却至少是临盆的时候儿,都是平平安安落地儿的,并未有后宫中那般,不少孩子能来到娘胎里,却没机会降生到这个世界,就胎死腹中了。

从这一点上,倒叫人觉着嫡福晋的确是个难得心善的主母了。

不廿廿想到这儿,自己却打了个结。

十五阿哥后院里这些女人们,其他人的孩子的确都是平安落地儿了,却要除了嫡福晋自己乾隆五十年的时候儿,嫡福晋不就小产过一回么

嫡福晋如今这病根儿,便也是那次大出血才落下的。

想到此处,不管怎样,倒也都是惹人唏嘘。廿廿便还是上前主动给点额行礼,“小妹一切都仰仗姐姐了。”

点额忙亲手扶起廿廿来,“瞧你说的,既然叫我姐姐,还这般客套了去”

点额说着还嗔怪地瞟了一眼十五阿哥,“咱们姐妹相处着,有什么话儿不能说呢,倒叫阿哥爷特地还要说这么一句,倒显得咱们姐妹生分了似的。”

十五阿哥朗声而笑,“有福晋在,我一切自管放心。”

点额陪着十五阿哥,亲自送廿廿回房,都说不能扰着廿廿,这便都赶紧各自散去。

回到正房,点额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子。

知道是不该有的念想,可是也总归还是忍不住念想一回。

阿哥爷走了这么久,一晃三个多月去,按说好歹刚回来也该过来陪陪她。

不知不觉之间,她对于阿哥爷来说,就是个管家的,阿哥爷尽可专心顾着前边儿,而将家里的事都交给她;可是两人之间却越来越少了夫妻之间的那些浓情蜜意。

她也想过原因。

是时光易老么老年夫妻,如今终究是中年相对。再青春美丽的容颜,都已经随着时光老去。可是照照镜子,她终究也还是三十多岁的盛年啊,便是不比少女时候的娇羞,可是此时也自有一番风韵在,不至于那般人老珠黄。

又或者,是因为她身子上的病么她前几年是不方便伺候阿哥爷,可是今年已经是向好了,她也已经与阿哥爷明白说了啊

她看了一会子,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默默走回榻边。

不管她怎么想,怎么不解,阿哥爷都从未给过她明白的回答;阿哥爷也更没有来

如今眼看着侧福晋的七格格刚周岁儿,紧接着这又接着有喜了。都是当女人的,她心下姿势羡慕。

这样的好日子,她也曾经有过啊。

她的二格格、绵宁、四格格,包括后来没的那个孩子,也都是挨着脚儿地前后来的啊。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年时光,只可惜,如今都只剩下回忆了。

自家主子不高兴,便是能瞒过外人去,却必定是瞒不过身边儿贴身伺候的人去的。

含月便忍不住问嫡福晋名下的首领太监九意,“你上回问的那位张太医,人既可靠,你这回怎不早些儿去问问那位太医的信儿,也好叫福晋主子安心些儿”

含月所说,便是上回早早儿给了点额信儿,叫点额知道了廿廿怀的是位格格的那位太医。

太医院的规矩,虽说各宫各所都有当值的太医,但是重要的看诊,都不准一个太医独个儿拿主意。譬如重病,比如遇喜等事,三位太医之外,时常还要太医院的官员一并跟着,以免出错。

此外,还得有御药房的太监呢。御药房的太监便不是亲自把脉、开方子,但因为是多年当御药房的差事,对于医药也自是精通的。

因廿廿的着意交往,尤其是廿廿的额娘就是叶赫那拉氏,跟那永泰是一个老姓儿的,故此嫡福晋和她房里的人都担心这个那永泰怕是不能用了,这便早早儿就也设法结交旁的太医去。

十五阿哥的嫡福晋将来会是什么身份,这些当太医的,久在宫中侍奉,岂能半点儿都觉察不出来的况且点额母家数代都在内务府为官,嫡福晋的长兄盛住还曾加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衔,故此太医院里自然还有人愿意归附过来的。

九意便含笑道,“姑娘放心,我这就预备去的。只是主子还没示下,咱们当奴才的还不敢贸然行事不是”

含月皱了皱眉,“我觉着,你还是赶紧就去吧。”

她抬眼看了点额一眼,“不知怎么着,方才见主子爷那般跟福晋主子说话儿,我心下便担心,若再迟一步,便是太医院的人都不敢乱说了。”

毕竟这后宫里故事千百年来流传的,太医院永远是脱不开干系。如果阿哥爷这回都对福晋主子这么说话了,焉知阿哥爷转身还不警告太医院去

便是三个太医会诊,外加几个御药房的太监,能将责任给分散了;可是终归一共才这么五六个人儿不是

倘若阿哥爷这回下了狠心,便是五六个人又这样,终究是能问个遍的。

九意一想,脊梁沟也是有些发凉,这便赶忙还是转身去了。

太医院离撷芳殿也近,九意是嫡福晋名下的太监,嫡福晋如今又是个病秧子,这便在太医院常来常往,谁见了他来都不觉着好奇,还都打招呼。

九意没心思跟人攀谈,这便打了个哈哈儿,直接找太医张肇基。

这回九意将心思委婉地与张肇基说了之后,张肇基却是一皱眉,“意大爷想问的事儿,按说下官自然该给意大爷一个稳当的回话儿。只是呢,意大爷来得不巧。”

九意心下咯噔一声,“张太医这话儿是怎么说的难道说,是我来晚了是上头有人早发了话,要太医们噤声闭嘴了不成”

张肇基一笑,“怎么会我是说,意大爷来早了,哪儿是来晚了啊”

九意便眯起眼来打量张肇基,“这又是怎么说张太医好歹给我个明白话儿吧”

张肇基连忙抱了抱拳,“意大爷怎么忘了,是贵府的侧福晋如今的月份还小啊。”

“所谓喜脉,通常是滑脉,即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

“胎息之脉,左疾为男,右疾为女。如是以脉辩人。男女脉同,唯尺各异,阳弱阴盛,左主司官,右主司府;左大顺男,右大顺女。”

“这是何意呢,这便是气血充盈之状,皆因女子遇喜,腹中胎儿需要供养,故此母体心跳和血流都加快的缘故。所以这脉象,便总要腹中胎儿有了一定的月龄,母体的心跳和血流加快的状态才能明显;如若太小,实难摸得出来。”

九意听着便也皱了眉头,“那要多久才能摸得出来”

张肇基想了想,“最少也要四十五天。”

九意便笑了,“笑话侧福晋这胎,应是早过了四十五天去你也没算算,从热河回到京里来,这一路上还要好几天呢”

张肇基摇头,“况且这回,下官也没奉命去给侧福晋会诊啊。没摸着的脉,下官哪儿敢随便说呢”

九意没辙,回来说与含月。

含月便一闭眼,“你瞧,我方才怎么说来着你不是去早了,你终究还是去晚了是有人早就给了太医院知会,叫他们不敢再往外传话了。”

“你不信,便是再换过一位太医去,怕到时候他们都会如此与你说,总归一个口径罢了。”

九意也是皱眉,“这可怎么好”

含月想了想,“却也无妨。终究女人家生养这回事,并非都只能从太医嘴里那一条道儿得来消息。太医们终归还都是男人呢,便是专家里手,可终究他们自己谁也没生养过不是”

“倒是但凡自己生养过的女人啊,对这事儿都有些经验的,有时候一打眼儿,便能看出个子午卯酉来。”

这宫里不说嬷嬷、妇差们,便是嫡福晋主子自己个儿也是经历过好几回的了。便是太医不肯多嘴,但是这撷芳殿中所的后院里,自然有眼尖的。

所差的,不过是要多等几个月,总得等到侧福晋的肚子大起来,各种症状特征明显起来,才好下结论。

这便不方便未雨绸缪,一旦肚子大起来之后,许多事便来不及提前应对了。

十月的时候儿,乾隆爷的后宫又进行了一次大封。

婉嫔、循嫔,著晋封为妃;

贵人林氏著封为恭嫔,陈氏著封为芳嫔;

常在锡林觉罗氏、柏氏,著封为贵人。

后宫人人心中也都明白,这一次后宫大封,怕也是乾隆爷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次大封了。以后在后宫的主位再有晋封的,便都是新帝的事了。

因可能是最后一次大封,原本各主位都有希冀,能得一次普遍的晋升。

尤其是此时贵妃位分早已空悬多年,而颖妃和惇妃也身在妃位多年,若得普升,那自然是该进位贵妃的。

颖妃倒也罢了,虽说进宫的年岁久,可是前头终究还有婉嫔比着呢,颖妃心气儿一直就平稳;况且她也知道自己从无所出,故此也没那么高的指望去。

倒是惇妃终究是年轻些、心气儿高些,又因着十公主的缘故,总觉着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再进一步去。

终究这后宫里,位分晋升总以生育为重;那颖妃没生养过,自该落后她一头去。

可是终究是白盼了一场。

身边的奴才,加之十公主也都劝,说这怕还是她兄长巴宁阿的案子拖累的。

惇妃抽抽噎噎对十公主道,“我跟那十五阿哥,算是仇仇的了。那孩子打小儿一见了我就横了横了的,我算是指望不上他去。”

“可是他那侧福晋,好歹不也是你身边儿的奴才么你倒是时常在她面前提提我,叫他十五阿哥别忘了,他们俩能有今天,还不是当年咱们娘儿俩抬举的那丫头”

至今惇妃依旧笃定地认为,当年就凭廿廿的身份,能被选中给十公主侍读,还都是她卖亲家和珅的面子,抬举了那丫头的缘故。否则,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大宗的格格雅馨,还是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的格格安鸾,谁不比廿廿那破落户家的丫头尊贵、更有资格给十公主侍读来

十公主不由得皱眉,“额涅她今日又不同往日了。从前她是我的奴才,如今已然是我嫂子了。”

惇妃定定盯着十公主,“你嫂子你嫂子现在还另有其人呢有那十五家的嫡福晋活着,便没她出头之日去”

370、罚跪

370、

额娘心里的凄苦,十公主也都明白。

汗阿玛之前那般嘁吃咔嚓就把她舅舅给收拾了,最后落得个抄家、还跟民人连宗,将汪氏一家在内务府的根基都给败坏完了

关键是,汗阿玛好像一点儿都不顾虑她额涅和她去。

小时候的受宠皇女,如今便是厘降,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公爹婆婆来请安都要下跪可是这种高高在上却终究不意味着婚后的幸福。

别说她不知道,她早清楚额驸额驸丰绅殷德如今更宁愿跟他自己房里头的侍妾在一起

额驸家自然不敢怠慢她,但是这种敬而远之却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呀。

冷落和岁月也让一个娇宠的公主一夕长大。她现在越发明白,她所拥有的一切,不是她天生带来的,而都是那个掌权的人赏给你的。

一切端乎都看那个人的喜恶,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可以给你这个天下最多的赏赐;可是一旦他不高兴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你所得到的那些赏赐,其实全都是一场空,换不来任何有实际用处的保障去。

而摆在眼前的,就是汗阿玛即将的退位。那她的未来,就要掌握在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额娘再能闹,她终究是内廷主位,是皇上的嫔妃;可她是公主,一旦长大出嫁,就是外人了。

故此她如今越发地明白,额娘能闹,她却不能。

“额涅又何苦说这些去”十公主幽幽叹了口气,“我十五哥哥家中的大嫂子,的确是掌管着他家内权的,可是那大嫂子又何曾对你我母女多假过半点辞色去”

“倒还是廿廿这小嫂子,好歹全宫里人都知道她是从我身边儿出身的,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她都永远被外人看做是应该要感谢咱们的。故此她总归与咱们还有这样一段旧情,她不能弃之不顾。”

“若依着额涅方才那么一说,难不成是要我舍了与廿廿之间好歹七八年的情分,反倒去凑合着去找那从来对咱们母女都不假辞色的去”

惇妃也叫十公主这一句反问,给问得没词儿了。

十公主说的没错,那十五福晋早年倒是的确跟十五阿哥在对她这件事儿上,是一条心的。那十五福晋别看跟颖妃、婉妃的走得都近,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十公主见额娘不说话了,叹息了一声垂头道,“况且廿廿早年还管丰绅宜绵叫过哥哥,也认下过宜安当妹子去总归我这头儿,不管从我自己这儿论,还是从丰绅宜绵兄妹两个那边论,都没理由跟廿廿不好去。”

饶是道理明摆着,惇妃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可是那丫头,何尝不是打小儿就桀骜她不服我,你当我看不出来”

十公主伸手按住惇妃的手,“额涅眼前的情势明摆着,便因为舅舅,汗阿玛也不可能给您晋位。您便暂且舍了眼前儿,咱们图后福,不成么”

十公主撂下这话就出宫去了,留下惇妃自己一个人儿心下还嘀咕半晌。

终究廿廿是在十公主跟前长大的,而打小儿伺候十公主的人,也都是她的人。十公主出嫁,除了两个嬷嬷、两个使唤太监跟着陪嫁出去了,其余人还是又回到她手底下来。

故此,想要抓廿廿一点子把柄,在她这儿却是不难的。

譬如说,廿廿打小儿跟十七阿哥、跟绵偲阿哥的那些故事啊

不过她思来想去,还是也明白,眼下不是打出这些牌的时候儿。

等将来吧,将来倘若她的命运真的要落到那十五阿哥手里头,她再利用这些牌,为自己挣一个晚年去。

乾隆六十年,乾隆爷在位的最后一年。时隔一个甲子,那么漫长的六十年时光,可是该来却还是来了。

廿廿的月份渐大,身子也开始沉了。

七格格这边儿虽说有嬷嬷们照应着,可是终究廿廿也有两边顾及不上的时候儿。

更要紧的是,今年七格格就两岁了,已是到了该种痘的时候儿。此时廿廿怀着身子,自不便挨近照顾。

这日一家人聚在一处,点额说起此事。刘佳氏和王佳氏便都自告奋勇,两人合着将七格格接过去照顾。

看刘佳氏和王佳氏这么争着抢着的模样儿,侯佳氏坐在一旁尽管冷笑,“你们两个用得着这么着急么,就好像谁要跟你们抢似的。”

“你们两个且放下心吧,我可没那个心思。”

廿廿静静抬眸,望了侯佳氏一眼。

可是侯佳氏仿佛是不知道,自古垂下眼帘去,没有半点的回应。

既然这次侯佳氏都这么“乖巧”了,那十五阿哥和嫡福晋自都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一来刘佳氏资历最老,二来王佳氏学识最丰富;三来她们两个如今身边儿也都抚养着格格,经验也都是有的。

便如刘佳氏自己也说,“有三格格和五格格两个姐姐陪着,想来咱们七格格也能更高兴不是”

此时的七格格已是一岁多大了,正是最爱跟脚、最爱跟着姐姐们一处热闹的时候儿,听了刘佳氏这么说,七格格自己倒先愿意了,她坐在炕沿儿上高高举手,“纳玛、大娘,女儿答应了”

十五阿哥和嫡福晋都笑,十五阿哥走过来将七格格给抱起来,“什么你就答应了,嗯纳玛还没说呢,你就自己个儿先做主啦可真是,养大的女儿不中留了,是不是”

大家便都笑。

廿廿含笑道,“都说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们这位倒好,才这么大点儿,还是个格格,就已经这么早就争着抢着先忘了娘去了。”

点额面上笑着,却不由得盯了廿廿一眼去。

众人散去,点额不由得盯着窗外,“她方才,说谁呢”

满十五阿哥所儿里,如今就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她的绵宁。

偏绵宁今年已是到了该指婚的年岁。

点额越想着,倒是越忍不住笑,“娶了媳妇忘了娘呵,她倒指望着我的绵宁忘了我她自己没能生出阿哥来,她就等着看我们母子的笑话儿呢”

含月和望月对视一眼,都没太敢说话。

点额瞧见了,眯眼道,“又有什么事”

含月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今年挑选的八旗秀女已是入宫了。二哥儿跟前的嬷嬷来回话儿说,二哥儿也难免有些好奇,这便也偷偷儿去御花园那头瞄过几眼。”

点额皱皱眉,却没说话。

这也是人之常情,便是她的儿子,也终究会好奇自己将来能伴一生的人是什么模样。

点额半晌才轻描淡写道,“去了便去了,我这当额娘的,难道还会因为这个怪他不成亏你们两个还跟做贼似的,小心成那个模样儿去。”

含月跟望月又交换了个眼神儿,面上有些为难。

点额心下便陡然一震。

这两个女子都是她陪嫁的家下女子,从小心意相通,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犯不着在她面前如此吞吞吐吐的。

点额便厉声问,“到底又怎么了难道绵宁却闹出什么不该有的事儿来”

虽说女子挑选,这里头应该是有绵宁的媳妇儿;可是选哪个,终究是皇上做主,还轮不到哥儿们自己来挑。

这里头挑中的女孩儿,将来不仅仅要配给适龄的皇孙,还可能被指给皇子们,甚至是近支的亲王们,有些来日是嫂子、弟妹,甚至是婶子、侄媳妇。

这若是绵宁少年心性儿起来,看中了其中哪个,动了真情去;可偏偏若是天意弄人,偏叫皇上指给了旁人去倘若此时绵宁不懂事,闹出什么来,那倒是大事了

含月看主子急了,这便赶紧说,“主子别着急,咱们二哥儿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的”

“二哥儿他只是,只是”

点额一拍桌子,“只是什么呀”

含月皱着眉、垂下头小心道,“二哥儿他倒去打听,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可有格格进内参与挑选了。”

“什么”点额两耳便“嗡”了一声。

“绵宁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啊”点额一把抓住含月的手腕,几乎是吼的出来。

“这么多家的女孩儿,他好端端的干嘛要问他们家的便他们家是功臣,是勋贵,是世家中的世家可是咱们大清,还少了功臣之家么他何至于要单单问他们家的”

她自己的内侄女儿,她尚且不得机会带到儿子眼前儿;儿子怎么就奔着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去了

这宫里,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还少么不说远的,皇子这一辈里,自家的侧福晋、十七阿哥家的嫡福晋、六阿哥家的继福晋,已经全都是她们家的人了啊

皇孙辈儿里,绵偲阿哥嫡福晋、绵庆阿哥嫡福晋,已然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了便是亲上加亲,已是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够么

够了,够了,她已经陷入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重围了;她绝对不想自己儿子身边儿再出什么钮祜禄氏来

她绝不想,来日有一天,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汇成一个汪洋大海,将她一个儿给单独围起来,让她成为大海中的孤岛去

到时候,自然又会有人提起她母家曾为包衣,说她出身比不上侧福晋去的话来

“去,去叫绵宁来”点额声嘶力竭,眼前一片发黑。

当晚,撷芳殿中所的气氛便有些不对劲儿。

廿廿不理外头事,却也察觉出来异常。

星楣从外头回来,小声儿说,“听说是嫡福晋罚二哥儿跪佛堂了。就在嫡福晋自己正房东暖阁里的小佛堂跪着呢。”

“什么”廿廿也吓了一跳,“这话儿是怎么说的二哥儿刚刚来请安,不是还一切都好好儿的”

绵宁是嫡福晋的心头肉,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啊。别说跪佛堂,这些年嫡福晋连一句严厉的话都没对二哥儿说过。

也是二哥儿自己懂事,性子严谨,言行都有度,没什么好罚的。

方才绵宁来请安的时候儿,还是按着老习惯,总是先进她的门儿,才奔着嫡福晋的正房去。

廿廿也都说了好几回了,倒是那孩子自己坚持说,反正从大门进来,是先到廿廿门口儿,然后才是正房呢,没的还走回头路的道理。

绵宁还说,“儿子到小额娘面前来,只是请个安,总归回头还是要在额娘那边多盘桓一会子的,这便先到小额娘跟前来也更便利些。”

就方才那会子工夫,绵宁还说有说有笑的,少年眉眼飞扬,一副遇着开心事儿的模样。怎地就这么一会子的当儿,竟然在嫡福晋那边儿被罚跪了

绵宁那孩子,虽不是廿廿的亲生,可是从小就有缘,偏那孩子也是重情义,与她格外亲近,这便一听说那孩子受罚,廿廿心下也是难受的。

星楣小声道,“就连含月、望月她们两个都在门口跪着求嫡福晋呢,可是嫡福晋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狠,就是不准二哥儿起来。这便正房一屋子的人,都陪着一起跪着求情呢。”

周氏也“哎哟”一声,“那是嫡福晋房里的事儿,这院子里除了格格您,别人自然是都不敢去求的。那这会子岂不是所有人又盯着咱们去了”

廿廿明白。

虽说她这会子怀着身子,有理由凡事不理。可是绵宁身份特殊,他不是“凡事”,他是自家阿哥爷的独苗。

这会子绵宁被罚,她这个当小额娘的岂能不管

可是这会子过去求情,又岂不是要当面顶撞嫡福晋去

廿廿想了想,赶紧吩咐,“叫四喜去,赶紧找着阿哥爷不管阿哥爷这会子忙什么呢,叫四喜就算头上顶着刀子,就算要挨板子,也得设法将信儿给阿哥爷送过去。”

星楣赶紧答应一声,“奴才这就去安排他。”

周氏小声道,“格格,这会子阿哥爷怕是在御前呢,总得叫个稳妥的去才好。四喜那孩子还是有些过于活泼了,莫不如叫四全去,岂不更好些”

廿廿摇头,“就因为阿哥爷可能在御前呢,太监不准随便惊动,弄不好是要先挨板子的这挨打的差事,还是叫四喜去吧。”

371、暗火

371、

十五阿哥的了信儿,叫四喜先回来,十五阿哥特地延宕了一会子才回来。

总归十五阿哥心下有数儿,是嫡福晋在罚她自己的亲生骨肉,那是她的命根子,便是她气急了,也不至于出太大的事儿去。

待得十五阿哥回来,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实则点额自己心下,何尝不是也松了一口气下来呢

绵宁现在是她所有的希望,她自然舍不得惩罚儿子。况且儿子明面儿上来说,也算不得犯了什么大错她心里只是容不下,自己儿子的心越来越倒向了侧福晋那边。

他是自己十月怀胎、十几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啊,心里怎么能有那么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空挂着“额娘”名头的人去

她是赌这口气,可是能解开她这口气的人,却未必是儿子。

她也是女人啊,她也希望最后来解开她心里这个疙瘩的人,是阿哥爷。

哪怕阿哥爷不用特地做什么,只是听见她发脾气了,这便赶紧赶回来;就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劝劝她,哄哄她,叫她心里能安稳些,那就什么都够了。

说到底,她那么在意家里这位侧福晋,并不是因为她是钮祜禄氏,还不是因为阿哥爷对那侧福晋有些过于好了

她怕失去阿哥爷的心,她怕在阿哥爷的心中,她这个嫡福晋终究要失去那个最重要的位置,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去。

半世相伴,若竟然比不上这么个小丫头几年的情分,那她这半世,岂不是全都白白托付了

阿哥爷若是急急忙忙地来了,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绵宁,便至少也能说明阿哥爷依旧还将她们娘儿俩放在心尖上去。

故此阿哥爷进来的时候儿,她心下原本已是狂喜,想要站起来迎出去,却终究还是站住了,重新板起脸来坐下,甚至伸手撑住额头去。

“主子爷可来了”门外,含月先给了知会。

十五阿哥挑帘子走进来看见的情形是,点额已经气得面色发白,便是坐着,身子也是软软的,随时都将要晕倒似的。

十五阿哥赶忙抢步上前来,伸手扶住了点额去。

“福晋,这是怎么了”

点额仿佛刚刚醒过神来,虚虚地靠着十五阿哥,却是冲含月她们发了脾气,“谁叫你们请阿哥爷来的我与你们说过多少回,阿哥爷事务繁忙,尤其是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尤其是我房里的事,统统都不准去打扰阿哥爷办正事去”

十五阿哥扬了扬眉,松开手臂,站直,偏了头去瞟着含月。

仿佛,他倒想听听含月怎么来回答。

含月赶忙道,“主子说的话,奴才们自都谨记在心。今儿主子责罚了二哥儿,奴才们纵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造次,绝不敢违拗主子的吩咐。”

“故此奴才们宁肯在门外陪着二哥儿一起跪着,也不敢擅自主张去请主子爷回来”

点额探口气,“那还成。记住我平素交代你们的话,在咱们家,阿哥爷是天,没有人、没有事比阿哥爷更要紧。”

十五阿哥听到这里缓缓一笑,却没接点额的话,只道,“我先去瞧瞧绵宁。他在东边儿小佛堂跪着,必定也听见我来了。”

十五阿哥说完,抬步就出去了。

点额愣愣望着空了的门口,眸光一转,盯住含月。

含月忙道,“真的不是奴才们去的”

点额吸了口气,眯了眯眼,“这么说,该是侧福晋那头儿去的人。”

东暖阁小佛堂,绵宁跪得笔直。

这笔直的身姿,是守规矩的皇子,显示出对规矩的尊重;可是又何尝不是一个青葱少年,骨子里那一把子渐渐长大的执拗呢

便是生身母亲,也终究在这个年纪的他心中,并非凡事都是对的;也不能任何事都替他拿定主意。

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痴嗔;他更有一双懂得观察的眼睛,他更相信自己心下的觉察。

故此跪了便跪了,这跪是对额娘的尊重,却并不等于他真的觉着自己错了。

况且这跪也是跪在佛前,他相信他的心意,便是额娘不懂,可是神佛在上,必定都能明白的。

这一跪,神佛无语,可是他却也觉着他的心下是痛快些的神佛必定有灵,倒比之前与额娘那般争辩来得更舒畅些。

十五阿哥走进来,看见儿子这样的跪姿侧影,心下也悄然一叹。

上书房的师傅、大臣们都赞他一声“仁厚”,这仁厚怕便是因为他性子的宽和才来的。

而宽和的性子,是来自父母双薪的教养,是来自有时生活环境的塑造;身为男孩儿,更可能直接体现着母亲的性情。

所以他从小就是个性子平和的人,很少能有为了某件事偏执己见、不肯放松的时候儿去。

他自己,更从来就没有过此时儿子身上所透露出来的这一股子桀骜之气去。

即便是身在少年,性子最是容易心浮气躁的那几年,他也从不曾如此过。

眼见着儿子身上的这股子气儿,他自己心下也是有些自责的。孩子如此,首先是为人父母的没有做好。

他轻声唤,“小二,阿玛来了。来,先给佛菩萨磕个头,告个罪,便起来吧。”

见阿玛来,绵宁心下的一股子委屈轰然冲了起来,漫过嗓子眼儿,直迫进眼睛里去。

他使劲克制着,深吸口气,却转头用力盯着十五阿哥,“阿玛,可是儿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又要向佛菩萨告个什么罪才是”

十五阿哥赶忙两步上前,亲手捂住绵宁的嘴去。

他自己也向佛像失礼,“小儿口无遮拦,佛菩萨勿怪。”

十五阿哥凝望儿子,“不管怎么着,你今儿惹了你额娘不高兴,这便是孝行有亏。告个罪,总归不是错;况且你已然在佛菩萨面前跪了这么久,若无诚心,你又跪者何来”

绵宁咬了咬牙,终还是在拜垫上,冲着佛像磕了头。

十五阿哥托着绵宁起来,父子俩走到外间说话。

十五阿哥没急着说话,先瞧着儿子,待得绵宁平静下来,这才宽和地问“与阿玛说说,你今儿这是究竟做了什么,惹了你额娘如此不高兴”

绵宁轻咬牙冠,不肯抬头,“额娘她,没告诉阿玛么”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你额娘处,我自然稍后会去问个明白。只是绵宁啊,你如今也已经长大,都到了该指婚的年岁。阿玛想,你从小便言行自律,凡事必定也有自己的主张。”

“故此,今天这事儿,阿玛倒是想先听听你自己的缘由。你做的若有道理,阿玛替你去跟你额娘求情,叫她过了今天这个结去;若是你当真做得有错,阿玛再设法劝解你额娘就是。”

阿玛的宽容平和,反倒激出了绵宁心下少年的委屈来。

绵宁有些红了眼,极力克制着,“回阿玛,从二月起,今届八旗秀女陆续进京。她们的车从神武门进,那处距离御花园也近,儿子跟着兄弟侄子们便都好奇,在神武门出入之时打量了几眼去。”

十五阿哥一听便也乐了,“原来是这个。”

谁都从少年的时候儿走过来的,这辈子第一次娶亲,谁能不对自己将来的福晋好奇

况且,即便不是看哪个能成为自己的福晋,以少年心性儿来说,乍听说有这么多女子进宫来,想偷看一眼,也自都是人之常情。

十五阿哥乐归乐,却也跟着绷起脸来,“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你怎么都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堂堂皇子之身,竟然跑到神武门去看应选女子,那又成什么体统了也难怪你额娘今儿发了这么大火气,狠下心来叫你到佛前来罚跪。”

两父子正将话儿往开了说,门帘一挑,点额却跟着走了进来。

“亏阿哥爷还乐,倒叫他更不知悔改了”点额一张脸满是愠怒,进来坐下,还对着儿子怒目而视,“便是人之常情,那也是宫外平民百姓家的人之常情;这是宫里,宫禁森严不说,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

“他自己胡闹倒也罢了,若因此叫有心人传了开去,岂不要给阿哥爷添乱终究他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那他自己的一言一行又哪里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今儿的事,我不是为了他个人的事儿罚他,是为了他有可能连累到阿哥爷清誉而罚他”

“自古皇家子孙,都最忌讳因男女情事、贪恋痴嗔耽误大事,便因唐明皇那般人物,却也终究因为偏宠一个杨贵妃而误国,终究断送大唐锦绣江山的故事,如何不警醒后人啊”

十五阿哥原本含笑听着,到了后头这句话,已然是抿起唇角,挑起眸子盯了点额一眼。

“福晋言重了吧绵宁还是个孩子,他不过好奇去神武门看了那么一眼,何至于就到你说的地步去”

“再说,我大清祖宗规矩严明,历代皇上哪个不是天不亮就早起批阅奏章我大清的皇子皇孙,哪个不是天不亮就已经进书房攻读哪里有从此不早朝的君王去”

原本绵宁满心的委屈,这会子眼睁睁看着阿玛和额娘在他面前争执起来。

他懂事,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连忙撩袍跪倒,“都是孩儿不孝,惹阿玛和额娘悬心。儿子甘愿继续到佛前罚跪,连跪三晚只求阿玛和额娘,万万不要再因儿子今日这糊涂事而再添烦恼。”

点额扭开头去,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憋屈地掉了眼泪。

十五阿哥心头烦躁,扬声道,“绵宁你站着,不许跪便是你今儿有些荒唐,却也没什么大错,至于闹到如此么好好儿的家里,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好么,非要如此摔盘子摔碗、鸡飞狗跳的才觉着热闹”

十五阿哥说完,自己起身走过去拎起绵宁来,“既没旁的事,不如回书房念书去”

还是绵宁回头望着额娘,再冲十五阿哥哀求,“阿玛今日是儿子惹了额娘不快,就求阿玛再赏给儿子一会子工夫,容儿子再劝劝额娘。今日的功课,儿子熬夜也必定都赶回来”

“随你”十五阿哥长叹一声,抬步便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走出门去,后头隐隐传来福晋的哭声。

十五阿哥直觉心头更是烦乱,不由得问总管三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庚左右看一眼,低声回,“奴才之前不在近前儿,况且福晋主子房里的事,若不得福晋主子的吩咐,奴才也不敢细问。”

十五阿哥点点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三庚这才缓缓道,“奴才听着那个意思,仿佛是说二哥儿到神武门去瞧待选八旗秀女进宫二哥儿好奇,还问了问礼部押车的人,问今届秀女里有没有钮祜禄氏,在哪辆车里”

十五阿哥不由得也是双眉高扬,“哦”

三庚不敢造次,这便将说出口的话极力往回拉,“奴才忖着,历年挑选八旗秀女的规矩,都因为弘毅公和信勇公的赫赫功绩,叫这两家的格格们永远都是排在为首两席的。”

“故此进神武门,必定是这两家的格格先进,正好叫二哥儿给赶上了。偏这两家还都是大家族,两家进来待选的格格必定也都是多位,故此二哥儿才特地问一句,也好分得清楚吧。”

十五阿哥也点了点头,“说的十分有理。”

不过他却盯着三庚道,“叫你手底下的人都管住了嘴,这话决不能在这时候儿传到你小福晋主子的耳朵里去,叫她跟着着急上火去。“

“否则,我为你是问”

三庚也是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跪倒,“嗻主子放心,奴才除非是脑袋不想要了,才敢在这时候儿去惊动小福晋主子去”

十五阿哥走回廿廿屋里来,进门之前已经是将怒意压住,重又挂了笑脸进来。

“惊动你了吧已是没事了。”

廿廿含笑道,“我就知道,阿哥爷一回来,家里必定又风平浪静的。”

372、不能说出口的

372、

十五阿哥哼了一声,走过来捏了捏廿廿的鼻尖儿,“你若不知会我去,那家里这会子就还惊涛骇浪呢。”

廿廿含笑道,“嫡福晋盛怒,罚的又是咱们家二哥儿,我便总是不好过去说什么去我便想着,终究还是阿哥爷回来,方才使得。”

十五阿哥轻抚廿廿肚腹,“你现如今养着身子要紧,便不管谁闹腾起来了,也不该叫你去担忧去。你叫人去告诉我,这是好的,就应该这么办。”

廿廿轻叹一声,“我起先担心的,是爷在汗阿玛跟前呢,若是叫人知道是我叫人去知会阿哥爷的,难免不被外人以为,是我这个当侧福晋的,逮着机会到御前去说嫡福晋和二哥儿的不是”

十五阿哥伸手握住廿廿的手,“我明白,只是你不用担心。汗阿玛心下自然有数,我心里更是明白,便不管谁会胡乱说嘴去,总归动摇不得什么去。”

廿廿这才歪头含笑问,“那咱们二哥儿,今儿这是因为什么呀”

十五阿哥轻叹一声,“他不过跟着尚书房一班子侄跑到神武门看秀女去了,其实也看不见什么,顶多就是看见马车、骡车罢了,一闪而过的事儿。”

廿廿这才笑了,“想来今天这事儿必定是尚书房里别家阿哥撺掇的,咱们家二哥儿一向可不是那么个孟浪的性儿,他是被那帮子兄弟、子侄给簇拥过去的罢了。”

十五阿哥也是点头,“何尝不是如此那孩子自小沉稳,如果只是他自己,他断然不会这么办。”

廿廿含笑道,“尚书房里别家阿哥们,也都不是坏心眼儿,都是年少心性儿,都知道咱们家二哥儿今年到了该指婚的年岁,这便都起哄罢了。”

十五阿哥便也笑,“是啊,谁不曾年少过,谁不曾在这样的时候儿也曾好奇、憧憬过呢”

十五阿哥说着有些出神,眼睛定定望着窗外,有一会子。

廿廿轻轻捏了捏十五阿哥的手,“爷当年也偷看过嫡福晋吧”

十五阿哥闻言回神,叹息一声,握住廿廿的手,“您虽然来得晚,可是幸好,我终究还是等到了你。”

十五阿哥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廿廿心下何尝听不懂她红了脸颊,依偎过来轻声道,“所以,我心下实则倒也感激嫡福晋也算是嫡福晋给了我走到阿哥爷身边儿的机会。”

十五阿哥悲凉一笑,点点头,“也许,是我和她两个人,都变了。”

十五阿哥拂袖而去,点额叫绵宁也先退下,她自己寂寂地坐在佛堂里,只觉心也枯槁。

含月看着不忍,轻声安慰道,“主子怕还是过虑了。二哥儿不过是好奇,这才问过一句罢了,未必就真的是喜欢钮祜禄氏的姑娘。”

“况且,这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族人那么多呢,他们各房之间也不那么和睦,这也都是主子这些年亲眼能瞧得见的故此,退一万步讲,就算将来二哥儿的嫡福晋当真是钮祜禄氏,可也未必就跟侧福晋一条心去了。”

“终究,二哥儿是主子您亲出的阿哥,这母子连心,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点额摇头,再要头。

她的疲惫都坠在眼睑上,仿佛那一双眼睑足有千钧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不你们不明白我担心的,何止是那一点。”

含月在点额膝边蹲下来,“主子奴才们陪着主子一起进宫来,这些年伺候着主子,就是要给主子分忧的。主子心下既然有忧愁,为何不能与奴才们说说呢”

点额伸手握住含月的手,“亏你们一口一声的奴才自称着,可是这些年来,我自己心下何尝不是早已经将你们当成了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姐妹们来看待。”

含月红了眼圈儿,“那主子就把心里的担忧都交代给奴才们吧。”

点额长叹一声,良久才缓缓道,“或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或者是那会子就是阿哥爷惹下的祸根,偏叫当年还那么小的侧福晋,就早早儿跟咱们家结下了孽缘去。”

“绵宁落生那一年,她才七岁,还是跟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来的咱们所儿里,我其时怎么可能想到要防备那么小的一个丫头去不然,我也绝不会让她接近绵宁,更不能准她抱着绵宁去啊”

“终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绵宁还是一把拽住了她脖子里的银锁片儿。那物件儿,不同于旁的,那物件儿是长生、挡煞所用,便都跟命数连在一起的。她的锁片儿曾经也挂在绵宁脖子上过,这就将他们两个的命数给绕在一起去了”

“许是就因为了那物件儿,终究注定她竟然嫁进来给阿哥爷当侧福晋也注定了绵宁竟然跟她那么好绵宁的性子,我最是明白,绵宁不是腻乎长辈的那种孩子,绵宁独立、冷静,甚至有那么一点子淡淡的凉薄”

“故此绵宁这些年从未跟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个姨娘亲近过,便是刘佳氏,还是当年的关佳氏也都不行可是他偏偏,就跟侧福晋好得像一家子亲人似的。”

含月叹了口气,“主子说得对,许是就因为那银锁片的缘故吧这也是命数的使然,倒不是二哥儿自己怎么主动与她好的。”

点额终于疲惫地缓缓睁开了眼,垂眸凝着含月。

“你还是没听明白啊你想想,咱们家虽然住在宫里,可是为什么阿哥所与内廷之间还有那么严的界限去咱们家阿哥爷虽然每天都去御前伺候,可是你看他何曾随随便便就去给哪位额娘请安了”

“除了颖妃额娘、婉妃额娘两位早已年事已高的娘娘之外,你看他何曾在没有请旨之前,就擅作主张了”

含月皱了皱眉,“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有些庶母年纪也小,有的不仅跟阿哥爷们年纪相当,甚至有的比阿哥爷们年岁还小。”

“况且咱们旗人从前在关外,还有收继婚的传统,成年的嫡子可以收继庶母、寡嫂,以保证家族财产和势力不被分割。故此”

点额轻轻闭了闭眼,“就是如此啊,就是如此啊”

含月心下这才猛地一个寒颤。

她明白嫡福晋主子这是在担心什么

终究,侧福晋虽说是二阿哥的小额娘,可是终究侧福晋只比二阿哥大了六岁而已有时候瞧着他们两个在一处说话的时候儿,倒不觉着是一对母子,反倒就像两个小孩儿

早年还无所谓,终究那时候二哥儿还小;可是如今二哥儿已然渐渐成年。尤其这二年,身高窜了起来,倒比侧福晋还高一点儿去了。

而少年情怀,情种所起那,那那,二阿哥既然特别期待再见着个钮祜禄弘毅公家的女孩儿,那会不会其实全都因侧福晋而起

也或许二哥儿自己都不明白这种移情的道理,可是嫡福晋这当额娘的却在旁边看的清清楚楚。倘若当真是这个缘故,也难怪嫡福晋主子会担惊如此了

倘若是真的,那当真是塌天的大祸啊

四喜今儿闯了御前,虽说是有主子吩咐,可还是时候被宫殿监叫去了,好一会子才回来。

四全知道,宫殿监是叫四喜去“讲规矩”了。

不过瞧着四喜回来,头尾俱全的,虽说脸色略微有些发白,不过还是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四全便也先上前给了他一拳,“看样子你就没事儿。你小子真幸运,我小前儿可瞧见别家的,便是奉了本主儿的命去御前传话,可是因为是无旨传召,硬闯去的,结果被打得那叫一个惨。”

“听说从宫殿监出来,直接就是拖出去的。替主子卖了命,就真的半条命都没了。”

四喜努力笑笑,“那都是托主子的福。也不问问咱们家阿哥爷是什么身份便是宫殿监的那些位大爷,也不敢太为难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是么”

两人嘻嘻哈哈一阵子,四全收起了笑容,探口气,“虽说咱们自然都是主子爷的奴才,可咱们终究还是跟着分了房的。咱们的本主儿,当然是侧福晋主子。”

“我倒羡慕你,这二年我瞧着侧福晋主子倒是时常派你的差事,倒是总叫我闲着了。主子宠你,你比我有造化。”

四喜小心地搓着手,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便嘿嘿地乐,“我说哥哥,你甭逗我了。主子派我这样的差事,是送我去扔半条命的,还是主子宠我”

“我瞧着,分明是主子不舍得你去涉这样的险才是。况且家里头的事儿,主子房里的大事小情,哪个不叫你管着我也就是个跑腿儿的,主子一向不拿稳重的差事派给我去这分明是主子宠你去不是”

四全无声地笑了,咧着嘴笑了半晌,抬手拍了拍四喜的肩膀。

“兄弟,你啊,倒还真是个天真无邪的性子。我与你说啊,有时候儿主子派给危险的差事,甚至是这样得送半条命去的差事,才反倒是咱们的造化,是主子的信任“

“因为啊,一旦你办过这样的差事去,位主子送过半条命去了,那你才会完全成为主子能信得过的人,主子才会真真正正将你当成自己人看待啊。”

这话四喜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便笑笑,“嗯,我自己品品去。只是,我这回没能送出半条命去,我便也得为以后想想那我以后还得真送出去半条命,才能真正得了主子的信任吧”

次日十五阿哥早早到御前,一进宫门就觉气氛不对。

在门上伺候的太监曹进喜忙借机赶紧上前行礼,借着行礼请安的当儿,悄悄儿给十五阿哥递话儿,“回十五爷,是京察之事。”

所谓“京察”,是吏部考核在京官员的一种制度,三年一届。

十五阿哥点了点头。

刚过完年的时候,吏部开列在京各部院三品以上大臣,及各省督抚,请旨甄别具题。

这些单独开列的大臣,乃都是当朝重臣、封疆大吏,吏部都不敢擅为评断,都要请旨,由皇上来亲为定夺。

此事,十五阿哥自己也在严密地注视着。

因今年已经是乾隆爷在位的最后一年,这乾隆爷最后一年的京察,对大臣们的影响尤其深远。这甚至会影响到十五阿哥将来继位之后,对于朝堂上的人员任用。

还有一点,如今已是乾隆六十年,父皇在位一个甲子,所有的重臣都早已羽翼丰满、朝廷上下习气已成。

十五阿哥不是不知道,在和珅等羽翼已丰的一班大臣眼里,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在他们眼里,只有他汗阿玛。

况且汗阿玛高寿,便到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依旧精神矍铄,他们难免以为汗阿玛便是活到期颐之年也是可以期待的。

故此现如今能够约束这帮羽翼已丰的老臣的,唯有汗阿玛。他也想知道,在汗阿玛在位的最后一年,会对这些大臣,持什么样的态度。

倘若汗阿玛还是如同过去这些年,对这些股肱大臣依旧施恩宽纵,那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就更大了。

“十五爷,皇上等着您呐。”是魏青奇出来,亲自宣召十五阿哥进殿。

十五阿哥脚步静静,入内,给乾隆爷请安。

乾隆爷从奏折堆成的小山里抬起头来,眯眼看了十五阿哥一眼,“昨儿你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可要紧”

十五阿哥忙答,“倒无甚大事,纳玛千万别为了儿子的家事担忧。”

乾隆爷眯了眯眼,“经筵的时候儿,皇子皇孙们给师傅行跪礼,我瞧着绵宁那膝盖好像有点儿不敢打弯儿怎么着了,是你,还是你那福晋罚他的跪了”

十五阿哥心下只能悄然叹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汗阿玛去。

十五阿哥便只好照实说了。

乾隆爷闻言却反倒笑了,“我当什么事儿,不过是个小孩儿家的心思罢了。嗯,我从前还觉着绵宁的性子过于少年老成了,从小儿就规规矩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过于严肃了些。”

“如今难得他也有点子少年的淘气了,我倒觉着喜欢。要不然,整天板着个脸,活着多没劲”

某苏这两天颈椎有点不舒服,职业病,昨天实在是头疼,写不出稿子来。让亲们久等了哈

373、求恩

373、

老爷子眯起眼来,手指头顺着袖口儿捋了一遍,想了一会子,继而缓缓一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玛能给六哥、小十七还有他本人,以及绵偲、绵庆等几个侄儿也全都选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尽管,汗阿玛自己对当年的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倒是有点儿不那么待见。

不过也难怪,因为那二位娘娘是遇见珠玉在前,汗阿玛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缘故。

乾隆爷没管儿子笑什么呢,自顾龙钟老态地哼哼着说,“朕倒想起来了,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儿足岁了来应选。有一个,还是十七他媳妇儿的亲侄女儿。”

“她比绵宁大一岁,既年岁相当,又能让着绵宁去,我瞧着倒不错。”

十五阿哥霍地抬头。

乾隆爷笑眯眯地点头,“你儿媳妇,又是你弟媳妇的亲侄女儿,这才是亲上加亲呐”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转,便也是含笑点头,“既然是十七弟妹的亲侄女儿,若汗阿玛看着好,那自是没的挑。”

乾隆爷点点头,“绵宁虽说今年已是到了年岁,不过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两年也好。”

乾隆爷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不出内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却是明白的。

因为明年就是传位大典,绵宁此时是他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将不同。汗阿玛是想将给儿子指婚的大欢喜留给他去。

毕竟,这一桩指婚可能是册立大清未来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那岂不是要错过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儿了”

毕竟那女孩儿比绵宁还大着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五岁了,年华耽误不起。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急什么,暂且不指配,也不耽误先记下名儿来。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双亲,想来她自己个儿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应了。

他心下明白,暂且记名而不指配,这一宗内里还有个关窍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连嫡福晋都不用告诉的。

乾隆爷说罢了这一宗,便不肯定多说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头出去就上礼部传话去了,先将这姑娘留下牌子来就是。

乾隆爷摁下了这一头儿,这才叹了口气,将吏部送上来的京察奏折递给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说旁的,自然道“这几位军机大臣、大学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玛可信重之人。他们的差事都办得好,于国有功,自可议叙。”

“议叙”是对官员考察成绩优异,交吏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规中矩,因为这些年来乾隆爷对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给予这样的待遇。

也因为这些大臣都是父皇亲自挑选、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继位,对他们也绝对要以礼相待这不仅仅是对老臣的尊重,其实更是对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对老臣有所不满,也要忍耐。

而且那个忍耐,不是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载,甚至如乾隆爷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差事办得好谁说的”乾隆爷却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耷拉着老眼,继续哼哼着说,“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的近日书谕不能称旨,有的缮写事件率多错误。”

这便将五位在京的军机大臣,都一遭儿给了个“否”。

乾隆爷还没完,继续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无出力奋勉,且有曾经获罪,是朕加恩宽宥之人。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还能议叙”

乾隆爷这便又将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员,也如对待军机大臣们一样,一遭儿又给了个“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俯首静聆。

乾隆爷又道“况届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奋供职者予以甄叙,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称职,那原本是他们的本分,就算没有议叙,他们也该守着本分,自当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叙,叫他们都视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奖励,亦非三载考绩之道。”

乾隆爷微微一顿,静静转眸,凝视着俯伏在地的儿子。

“此次,所有在京军机大臣、三品以上官员,全都不必议叙。”

十五阿哥轻轻垂眸,只觉眼底潮润。

所有在京大员,多年受汗阿玛优待,个个儿养尊处优已久,可以想见,这冷不丁被汗阿玛这样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

从前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来的懈怠与傲慢,必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

这对于明年传位大典,自然是个极好的开头。

况且若是汗阿玛今年不给他们议叙,而明年传位大典之后,身为新君,自然要宽待天下,这样再重给这些大臣们议叙,他们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玛这般的先抑后扬,然后却将“扬”的机会留给了新君,这一番用心,当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儿子谢汗阿玛大恩。”

乾隆爷倒笑了,“你这傻小子,你谢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给你议叙,你能得着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静静凝视皇父。

老爷子已经以江山托付,他还要旁的什么去

二月开春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八旗秀女挑选,选完了,却也安安静静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为绵宁指婚

点额倒也是明白的,“皇上这是想等明年传位大典之后,由咱们家阿哥爷亲自给绵宁指婚。”

她自然是高兴的,她的绵宁自然也值得如此谁让绵宁此时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呢谁想抢,也抢不走不是

现如今,唯一的一个悬念,也就只剩下侧福晋肚子里这个。

只要侧福晋这一胎生下的还是个格格,那她的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绵宁这边儿没正式指婚,三格格因为比绵宁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是十五岁虚龄,已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故此乾隆爷还是先给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传来,各家宗亲都来道贺。

刘佳氏虽说早已经从嫡福晋那得了知会,可是这会子见宗亲们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刘佳氏即便有了个庶福晋的称呼,可终究还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时依旧没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抛头露面。

这便即使是刘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儿,她却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内,眼睁睁看着宾客们都到嫡福晋那边去道喜。

内宅后院里热闹,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来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钻到廿廿这边来了。

廿廿大着肚子,来客们也不敢打扰,这倒成了个难得的躲清静的所在。

廿廿瞟着十五阿哥,“咱们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刘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长子,三格格又是事实上的长女,如今依然指配,应当是咱们家办的第一个孩子的婚礼,爷可给刘姐姐送份儿什么好礼去”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瞟着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张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轻叹一声,“方才爷进我门儿的时候儿,难道就没往刘姐姐那边望一眼去亏刘姐姐到阿哥爷身边儿伺候最早,还给阿哥爷诞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爷长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实上的长女刘姐姐当真劳苦功高。可是爷也不瞧瞧,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刘姐姐却只能憋在房里,连个出门接受道贺的机会都没有。”

廿廿撅起嘴盯着十五阿哥,“爷真绝情亏刘姐姐将这些年的青春,都给了爷。”

十五阿哥腾地红了脸,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你又糗爷”

廿廿继续“哼”,“虽说刘姐姐是内务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刘姐姐母家也是内务府的世家啊。刘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亲王府也是得了册封的侧福晋;在十七阿哥那边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格格。”

“这样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脸面的。可是爷竟然叫刘姐姐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对刘佳氏,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内宅,二来这些事也都交给嫡福晋来管着,嫡福晋不在他面前提,那别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时叫廿廿这“小针儿”给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宽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资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爷来日,必定不亏待她去。”

待得明年传位大典,后院众人都可赐封主位,他必定不会忘了刘佳氏就是。

廿廿却还是撅着小嘴儿,“可是刘姐姐如今却只剩下三格格一个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这一日,再没下回了。”

十五阿哥没词儿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点难受。

廿廿挺着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来,“爷,我想在今儿这个特别的日子,替刘姐姐跟爷求个恩典请爷替刘姐姐向汗阿玛求个册封吧”

唯有得了册封,官女子出身的刘佳氏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便是今日已经来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顺地亲自送闺女出阁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动。

她从不为自己求,此时她挺着大肚子,若是为自己求、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给她可是她这一刻,却只是为了刘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点头,“好,我这就去求见汗阿玛。”

廿廿开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颈子,主动“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个响的。

“我就知道,我们家爷是最重情重义的”

十五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着,捏过她下巴颏儿来,在她唇上咬了一记,“现在还不老实惹爷起了火,你可没本事灭去”

廿廿咯咯笑着,叫阿哥爷浅尝辄止,便赶忙多闪开了。

她歪着头问,“爷可会怪我多嘴终究我相信爷自己心里有数儿,必定不会薄待刘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摇头,拍了拍她的小手,“说实话,爷不是三头六臂,有时候儿顾着外头,就顾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爷顾着的。”

“有爷想不到的事儿,得有人提醒着爷;有爷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儿,得有人帮爷给圆过来你是侧福晋,你有这个资格替官女子提这事儿。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爷还不快去趁着今天汗阿玛刚下旨指配的热乎劲儿,叫汗阿玛也不好意思给否了”

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爷面前,跪请此事。

乾隆爷倒是轻叹一声,“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悯来了”

乾隆爷说的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

哲悯皇贵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与刘佳氏一样,诞育下了乾隆爷的长子去。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乾隆爷登基,在乾隆爷登基前二个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还好好儿地陪伴在你身边儿,这是你的福分。”

想到当年那少年为伴的人,乾隆爷心下也是不无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儿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爷点点头,“难为你今儿终究想起来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儿子不敢隐瞒实则,今日还是儿子的侧福晋提醒儿子的,要不,儿子还是忘了。”

乾隆爷缓缓挑眉,“嗯我也觉着,这怕不是你那嫡福晋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会延宕到今日了。”

373、求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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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眯起眼来,手指头顺着袖口儿捋了一遍,想了一会子,继而缓缓一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玛能给六哥、小十七还有他本人,以及绵偲、绵庆等几个侄儿也全都选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尽管,汗阿玛自己对当年的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倒是有点儿不那么待见。

不过也难怪,因为那二位娘娘是遇见珠玉在前,汗阿玛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缘故。

乾隆爷没管儿子笑什么呢,自顾龙钟老态地哼哼着说,“朕倒想起来了,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儿足岁了来应选。有一个,还是十七他媳妇儿的亲侄女儿。”

“她比绵宁大一岁,既年岁相当,又能让着绵宁去,我瞧着倒不错。”

十五阿哥霍地抬头。

乾隆爷笑眯眯地点头,“你儿媳妇,又是你弟媳妇的亲侄女儿,这才是亲上加亲呐”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转,便也是含笑点头,“既然是十七弟妹的亲侄女儿,若汗阿玛看着好,那自是没的挑。”

乾隆爷点点头,“绵宁虽说今年已是到了年岁,不过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两年也好。”

乾隆爷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不出内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却是明白的。

因为明年就是传位大典,绵宁此时是他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将不同。汗阿玛是想将给儿子指婚的大欢喜留给他去。

毕竟,这一桩指婚可能是册立大清未来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那岂不是要错过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儿了”

毕竟那女孩儿比绵宁还大着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五岁了,年华耽误不起。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急什么,暂且不指配,也不耽误先记下名儿来。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双亲,想来她自己个儿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应了。

他心下明白,暂且记名而不指配,这一宗内里还有个关窍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连嫡福晋都不用告诉的。

乾隆爷说罢了这一宗,便不肯定多说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头出去就上礼部传话去了,先将这姑娘留下牌子来就是。

乾隆爷摁下了这一头儿,这才叹了口气,将吏部送上来的京察奏折递给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说旁的,自然道“这几位军机大臣、大学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玛可信重之人。他们的差事都办得好,于国有功,自可议叙。”

“议叙”是对官员考察成绩优异,交吏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规中矩,因为这些年来乾隆爷对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给予这样的待遇。

也因为这些大臣都是父皇亲自挑选、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继位,对他们也绝对要以礼相待这不仅仅是对老臣的尊重,其实更是对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对老臣有所不满,也要忍耐。

而且那个忍耐,不是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载,甚至如乾隆爷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差事办得好谁说的”乾隆爷却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耷拉着老眼,继续哼哼着说,“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的近日书谕不能称旨,有的缮写事件率多错误。”

这便将五位在京的军机大臣,都一遭儿给了个“否”。

乾隆爷还没完,继续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无出力奋勉,且有曾经获罪,是朕加恩宽宥之人。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还能议叙”

乾隆爷这便又将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员,也如对待军机大臣们一样,一遭儿又给了个“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俯首静聆。

乾隆爷又道“况届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奋供职者予以甄叙,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称职,那原本是他们的本分,就算没有议叙,他们也该守着本分,自当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叙,叫他们都视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奖励,亦非三载考绩之道。”

乾隆爷微微一顿,静静转眸,凝视着俯伏在地的儿子。

“此次,所有在京军机大臣、三品以上官员,全都不必议叙。”

十五阿哥轻轻垂眸,只觉眼底潮润。

所有在京大员,多年受汗阿玛优待,个个儿养尊处优已久,可以想见,这冷不丁被汗阿玛这样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

从前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来的懈怠与傲慢,必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

这对于明年传位大典,自然是个极好的开头。

况且若是汗阿玛今年不给他们议叙,而明年传位大典之后,身为新君,自然要宽待天下,这样再重给这些大臣们议叙,他们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玛这般的先抑后扬,然后却将“扬”的机会留给了新君,这一番用心,当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儿子谢汗阿玛大恩。”

乾隆爷倒笑了,“你这傻小子,你谢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给你议叙,你能得着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静静凝视皇父。

老爷子已经以江山托付,他还要旁的什么去

二月开春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八旗秀女挑选,选完了,却也安安静静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为绵宁指婚

点额倒也是明白的,“皇上这是想等明年传位大典之后,由咱们家阿哥爷亲自给绵宁指婚。”

她自然是高兴的,她的绵宁自然也值得如此谁让绵宁此时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呢谁想抢,也抢不走不是

现如今,唯一的一个悬念,也就只剩下侧福晋肚子里这个。

只要侧福晋这一胎生下的还是个格格,那她的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绵宁这边儿没正式指婚,三格格因为比绵宁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是十五岁虚龄,已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故此乾隆爷还是先给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传来,各家宗亲都来道贺。

刘佳氏虽说早已经从嫡福晋那得了知会,可是这会子见宗亲们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刘佳氏即便有了个庶福晋的称呼,可终究还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时依旧没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抛头露面。

这便即使是刘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儿,她却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内,眼睁睁看着宾客们都到嫡福晋那边去道喜。

内宅后院里热闹,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来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钻到廿廿这边来了。

廿廿大着肚子,来客们也不敢打扰,这倒成了个难得的躲清静的所在。

廿廿瞟着十五阿哥,“咱们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刘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长子,三格格又是事实上的长女,如今依然指配,应当是咱们家办的第一个孩子的婚礼,爷可给刘姐姐送份儿什么好礼去”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瞟着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张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轻叹一声,“方才爷进我门儿的时候儿,难道就没往刘姐姐那边望一眼去亏刘姐姐到阿哥爷身边儿伺候最早,还给阿哥爷诞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爷长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实上的长女刘姐姐当真劳苦功高。可是爷也不瞧瞧,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刘姐姐却只能憋在房里,连个出门接受道贺的机会都没有。”

廿廿撅起嘴盯着十五阿哥,“爷真绝情亏刘姐姐将这些年的青春,都给了爷。”

十五阿哥腾地红了脸,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你又糗爷”

廿廿继续“哼”,“虽说刘姐姐是内务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刘姐姐母家也是内务府的世家啊。刘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亲王府也是得了册封的侧福晋;在十七阿哥那边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格格。”

“这样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脸面的。可是爷竟然叫刘姐姐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对刘佳氏,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内宅,二来这些事也都交给嫡福晋来管着,嫡福晋不在他面前提,那别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时叫廿廿这“小针儿”给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宽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资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爷来日,必定不亏待她去。”

待得明年传位大典,后院众人都可赐封主位,他必定不会忘了刘佳氏就是。

廿廿却还是撅着小嘴儿,“可是刘姐姐如今却只剩下三格格一个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这一日,再没下回了。”

十五阿哥没词儿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点难受。

廿廿挺着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来,“爷,我想在今儿这个特别的日子,替刘姐姐跟爷求个恩典请爷替刘姐姐向汗阿玛求个册封吧”

唯有得了册封,官女子出身的刘佳氏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便是今日已经来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顺地亲自送闺女出阁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动。

她从不为自己求,此时她挺着大肚子,若是为自己求、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给她可是她这一刻,却只是为了刘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点头,“好,我这就去求见汗阿玛。”

廿廿开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颈子,主动“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个响的。

“我就知道,我们家爷是最重情重义的”

十五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着,捏过她下巴颏儿来,在她唇上咬了一记,“现在还不老实惹爷起了火,你可没本事灭去”

廿廿咯咯笑着,叫阿哥爷浅尝辄止,便赶忙多闪开了。

她歪着头问,“爷可会怪我多嘴终究我相信爷自己心里有数儿,必定不会薄待刘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摇头,拍了拍她的小手,“说实话,爷不是三头六臂,有时候儿顾着外头,就顾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爷顾着的。”

“有爷想不到的事儿,得有人提醒着爷;有爷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儿,得有人帮爷给圆过来你是侧福晋,你有这个资格替官女子提这事儿。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爷还不快去趁着今天汗阿玛刚下旨指配的热乎劲儿,叫汗阿玛也不好意思给否了”

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爷面前,跪请此事。

乾隆爷倒是轻叹一声,“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悯来了”

乾隆爷说的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

哲悯皇贵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与刘佳氏一样,诞育下了乾隆爷的长子去。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乾隆爷登基,在乾隆爷登基前二个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还好好儿地陪伴在你身边儿,这是你的福分。”

想到当年那少年为伴的人,乾隆爷心下也是不无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儿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爷点点头,“难为你今儿终究想起来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儿子不敢隐瞒实则,今日还是儿子的侧福晋提醒儿子的,要不,儿子还是忘了。”

乾隆爷缓缓挑眉,“嗯我也觉着,这怕不是你那嫡福晋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会延宕到今日了。”

373、求恩

373、

老爷子眯起眼来,手指头顺着袖口儿捋了一遍,想了一会子,继而缓缓一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玛能给六哥、小十七还有他本人,以及绵偲、绵庆等几个侄儿也全都选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尽管,汗阿玛自己对当年的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倒是有点儿不那么待见。

不过也难怪,因为那二位娘娘是遇见珠玉在前,汗阿玛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缘故。

乾隆爷没管儿子笑什么呢,自顾龙钟老态地哼哼着说,“朕倒想起来了,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儿足岁了来应选。有一个,还是十七他媳妇儿的亲侄女儿。”

“她比绵宁大一岁,既年岁相当,又能让着绵宁去,我瞧着倒不错。”

十五阿哥霍地抬头。

乾隆爷笑眯眯地点头,“你儿媳妇,又是你弟媳妇的亲侄女儿,这才是亲上加亲呐”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转,便也是含笑点头,“既然是十七弟妹的亲侄女儿,若汗阿玛看着好,那自是没的挑。”

乾隆爷点点头,“绵宁虽说今年已是到了年岁,不过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两年也好。”

乾隆爷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不出内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却是明白的。

因为明年就是传位大典,绵宁此时是他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将不同。汗阿玛是想将给儿子指婚的大欢喜留给他去。

毕竟,这一桩指婚可能是册立大清未来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那岂不是要错过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儿了”

毕竟那女孩儿比绵宁还大着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五岁了,年华耽误不起。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急什么,暂且不指配,也不耽误先记下名儿来。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双亲,想来她自己个儿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应了。

他心下明白,暂且记名而不指配,这一宗内里还有个关窍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连嫡福晋都不用告诉的。

乾隆爷说罢了这一宗,便不肯定多说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头出去就上礼部传话去了,先将这姑娘留下牌子来就是。

乾隆爷摁下了这一头儿,这才叹了口气,将吏部送上来的京察奏折递给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说旁的,自然道“这几位军机大臣、大学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玛可信重之人。他们的差事都办得好,于国有功,自可议叙。”

“议叙”是对官员考察成绩优异,交吏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规中矩,因为这些年来乾隆爷对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给予这样的待遇。

也因为这些大臣都是父皇亲自挑选、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继位,对他们也绝对要以礼相待这不仅仅是对老臣的尊重,其实更是对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对老臣有所不满,也要忍耐。

而且那个忍耐,不是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载,甚至如乾隆爷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差事办得好谁说的”乾隆爷却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耷拉着老眼,继续哼哼着说,“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的近日书谕不能称旨,有的缮写事件率多错误。”

这便将五位在京的军机大臣,都一遭儿给了个“否”。

乾隆爷还没完,继续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无出力奋勉,且有曾经获罪,是朕加恩宽宥之人。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还能议叙”

乾隆爷这便又将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员,也如对待军机大臣们一样,一遭儿又给了个“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俯首静聆。

乾隆爷又道“况届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奋供职者予以甄叙,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称职,那原本是他们的本分,就算没有议叙,他们也该守着本分,自当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叙,叫他们都视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奖励,亦非三载考绩之道。”

乾隆爷微微一顿,静静转眸,凝视着俯伏在地的儿子。

“此次,所有在京军机大臣、三品以上官员,全都不必议叙。”

十五阿哥轻轻垂眸,只觉眼底潮润。

所有在京大员,多年受汗阿玛优待,个个儿养尊处优已久,可以想见,这冷不丁被汗阿玛这样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

从前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来的懈怠与傲慢,必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

这对于明年传位大典,自然是个极好的开头。

况且若是汗阿玛今年不给他们议叙,而明年传位大典之后,身为新君,自然要宽待天下,这样再重给这些大臣们议叙,他们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玛这般的先抑后扬,然后却将“扬”的机会留给了新君,这一番用心,当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儿子谢汗阿玛大恩。”

乾隆爷倒笑了,“你这傻小子,你谢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给你议叙,你能得着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静静凝视皇父。

老爷子已经以江山托付,他还要旁的什么去

二月开春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八旗秀女挑选,选完了,却也安安静静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为绵宁指婚

点额倒也是明白的,“皇上这是想等明年传位大典之后,由咱们家阿哥爷亲自给绵宁指婚。”

她自然是高兴的,她的绵宁自然也值得如此谁让绵宁此时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呢谁想抢,也抢不走不是

现如今,唯一的一个悬念,也就只剩下侧福晋肚子里这个。

只要侧福晋这一胎生下的还是个格格,那她的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绵宁这边儿没正式指婚,三格格因为比绵宁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是十五岁虚龄,已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故此乾隆爷还是先给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传来,各家宗亲都来道贺。

刘佳氏虽说早已经从嫡福晋那得了知会,可是这会子见宗亲们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刘佳氏即便有了个庶福晋的称呼,可终究还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时依旧没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抛头露面。

这便即使是刘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儿,她却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内,眼睁睁看着宾客们都到嫡福晋那边去道喜。

内宅后院里热闹,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来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钻到廿廿这边来了。

廿廿大着肚子,来客们也不敢打扰,这倒成了个难得的躲清静的所在。

廿廿瞟着十五阿哥,“咱们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刘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长子,三格格又是事实上的长女,如今依然指配,应当是咱们家办的第一个孩子的婚礼,爷可给刘姐姐送份儿什么好礼去”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瞟着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张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轻叹一声,“方才爷进我门儿的时候儿,难道就没往刘姐姐那边望一眼去亏刘姐姐到阿哥爷身边儿伺候最早,还给阿哥爷诞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爷长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实上的长女刘姐姐当真劳苦功高。可是爷也不瞧瞧,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刘姐姐却只能憋在房里,连个出门接受道贺的机会都没有。”

廿廿撅起嘴盯着十五阿哥,“爷真绝情亏刘姐姐将这些年的青春,都给了爷。”

十五阿哥腾地红了脸,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你又糗爷”

廿廿继续“哼”,“虽说刘姐姐是内务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刘姐姐母家也是内务府的世家啊。刘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亲王府也是得了册封的侧福晋;在十七阿哥那边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格格。”

“这样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脸面的。可是爷竟然叫刘姐姐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对刘佳氏,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内宅,二来这些事也都交给嫡福晋来管着,嫡福晋不在他面前提,那别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时叫廿廿这“小针儿”给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宽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资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爷来日,必定不亏待她去。”

待得明年传位大典,后院众人都可赐封主位,他必定不会忘了刘佳氏就是。

廿廿却还是撅着小嘴儿,“可是刘姐姐如今却只剩下三格格一个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这一日,再没下回了。”

十五阿哥没词儿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点难受。

廿廿挺着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来,“爷,我想在今儿这个特别的日子,替刘姐姐跟爷求个恩典请爷替刘姐姐向汗阿玛求个册封吧”

唯有得了册封,官女子出身的刘佳氏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便是今日已经来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顺地亲自送闺女出阁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动。

她从不为自己求,此时她挺着大肚子,若是为自己求、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给她可是她这一刻,却只是为了刘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点头,“好,我这就去求见汗阿玛。”

廿廿开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颈子,主动“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个响的。

“我就知道,我们家爷是最重情重义的”

十五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着,捏过她下巴颏儿来,在她唇上咬了一记,“现在还不老实惹爷起了火,你可没本事灭去”

廿廿咯咯笑着,叫阿哥爷浅尝辄止,便赶忙多闪开了。

她歪着头问,“爷可会怪我多嘴终究我相信爷自己心里有数儿,必定不会薄待刘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摇头,拍了拍她的小手,“说实话,爷不是三头六臂,有时候儿顾着外头,就顾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爷顾着的。”

“有爷想不到的事儿,得有人提醒着爷;有爷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儿,得有人帮爷给圆过来你是侧福晋,你有这个资格替官女子提这事儿。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爷还不快去趁着今天汗阿玛刚下旨指配的热乎劲儿,叫汗阿玛也不好意思给否了”

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爷面前,跪请此事。

乾隆爷倒是轻叹一声,“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悯来了”

乾隆爷说的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

哲悯皇贵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与刘佳氏一样,诞育下了乾隆爷的长子去。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乾隆爷登基,在乾隆爷登基前二个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还好好儿地陪伴在你身边儿,这是你的福分。”

想到当年那少年为伴的人,乾隆爷心下也是不无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儿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爷点点头,“难为你今儿终究想起来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儿子不敢隐瞒实则,今日还是儿子的侧福晋提醒儿子的,要不,儿子还是忘了。”

乾隆爷缓缓挑眉,“嗯我也觉着,这怕不是你那嫡福晋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会延宕到今日了。”

373、求恩

373、

老爷子眯起眼来,手指头顺着袖口儿捋了一遍,想了一会子,继而缓缓一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玛能给六哥、小十七还有他本人,以及绵偲、绵庆等几个侄儿也全都选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尽管,汗阿玛自己对当年的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倒是有点儿不那么待见。

不过也难怪,因为那二位娘娘是遇见珠玉在前,汗阿玛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缘故。

乾隆爷没管儿子笑什么呢,自顾龙钟老态地哼哼着说,“朕倒想起来了,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儿足岁了来应选。有一个,还是十七他媳妇儿的亲侄女儿。”

“她比绵宁大一岁,既年岁相当,又能让着绵宁去,我瞧着倒不错。”

十五阿哥霍地抬头。

乾隆爷笑眯眯地点头,“你儿媳妇,又是你弟媳妇的亲侄女儿,这才是亲上加亲呐”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转,便也是含笑点头,“既然是十七弟妹的亲侄女儿,若汗阿玛看着好,那自是没的挑。”

乾隆爷点点头,“绵宁虽说今年已是到了年岁,不过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两年也好。”

乾隆爷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不出内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却是明白的。

因为明年就是传位大典,绵宁此时是他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将不同。汗阿玛是想将给儿子指婚的大欢喜留给他去。

毕竟,这一桩指婚可能是册立大清未来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那岂不是要错过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儿了”

毕竟那女孩儿比绵宁还大着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五岁了,年华耽误不起。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急什么,暂且不指配,也不耽误先记下名儿来。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双亲,想来她自己个儿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应了。

他心下明白,暂且记名而不指配,这一宗内里还有个关窍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连嫡福晋都不用告诉的。

乾隆爷说罢了这一宗,便不肯定多说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头出去就上礼部传话去了,先将这姑娘留下牌子来就是。

乾隆爷摁下了这一头儿,这才叹了口气,将吏部送上来的京察奏折递给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说旁的,自然道“这几位军机大臣、大学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玛可信重之人。他们的差事都办得好,于国有功,自可议叙。”

“议叙”是对官员考察成绩优异,交吏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规中矩,因为这些年来乾隆爷对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给予这样的待遇。

也因为这些大臣都是父皇亲自挑选、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继位,对他们也绝对要以礼相待这不仅仅是对老臣的尊重,其实更是对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对老臣有所不满,也要忍耐。

而且那个忍耐,不是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载,甚至如乾隆爷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差事办得好谁说的”乾隆爷却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耷拉着老眼,继续哼哼着说,“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的近日书谕不能称旨,有的缮写事件率多错误。”

这便将五位在京的军机大臣,都一遭儿给了个“否”。

乾隆爷还没完,继续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无出力奋勉,且有曾经获罪,是朕加恩宽宥之人。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还能议叙”

乾隆爷这便又将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员,也如对待军机大臣们一样,一遭儿又给了个“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俯首静聆。

乾隆爷又道“况届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奋供职者予以甄叙,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称职,那原本是他们的本分,就算没有议叙,他们也该守着本分,自当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叙,叫他们都视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奖励,亦非三载考绩之道。”

乾隆爷微微一顿,静静转眸,凝视着俯伏在地的儿子。

“此次,所有在京军机大臣、三品以上官员,全都不必议叙。”

十五阿哥轻轻垂眸,只觉眼底潮润。

所有在京大员,多年受汗阿玛优待,个个儿养尊处优已久,可以想见,这冷不丁被汗阿玛这样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

从前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来的懈怠与傲慢,必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

这对于明年传位大典,自然是个极好的开头。

况且若是汗阿玛今年不给他们议叙,而明年传位大典之后,身为新君,自然要宽待天下,这样再重给这些大臣们议叙,他们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玛这般的先抑后扬,然后却将“扬”的机会留给了新君,这一番用心,当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儿子谢汗阿玛大恩。”

乾隆爷倒笑了,“你这傻小子,你谢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给你议叙,你能得着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静静凝视皇父。

老爷子已经以江山托付,他还要旁的什么去

二月开春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八旗秀女挑选,选完了,却也安安静静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为绵宁指婚

点额倒也是明白的,“皇上这是想等明年传位大典之后,由咱们家阿哥爷亲自给绵宁指婚。”

她自然是高兴的,她的绵宁自然也值得如此谁让绵宁此时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呢谁想抢,也抢不走不是

现如今,唯一的一个悬念,也就只剩下侧福晋肚子里这个。

只要侧福晋这一胎生下的还是个格格,那她的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绵宁这边儿没正式指婚,三格格因为比绵宁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是十五岁虚龄,已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故此乾隆爷还是先给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传来,各家宗亲都来道贺。

刘佳氏虽说早已经从嫡福晋那得了知会,可是这会子见宗亲们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刘佳氏即便有了个庶福晋的称呼,可终究还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时依旧没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抛头露面。

这便即使是刘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儿,她却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内,眼睁睁看着宾客们都到嫡福晋那边去道喜。

内宅后院里热闹,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来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钻到廿廿这边来了。

廿廿大着肚子,来客们也不敢打扰,这倒成了个难得的躲清静的所在。

廿廿瞟着十五阿哥,“咱们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刘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长子,三格格又是事实上的长女,如今依然指配,应当是咱们家办的第一个孩子的婚礼,爷可给刘姐姐送份儿什么好礼去”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瞟着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张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轻叹一声,“方才爷进我门儿的时候儿,难道就没往刘姐姐那边望一眼去亏刘姐姐到阿哥爷身边儿伺候最早,还给阿哥爷诞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爷长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实上的长女刘姐姐当真劳苦功高。可是爷也不瞧瞧,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刘姐姐却只能憋在房里,连个出门接受道贺的机会都没有。”

廿廿撅起嘴盯着十五阿哥,“爷真绝情亏刘姐姐将这些年的青春,都给了爷。”

十五阿哥腾地红了脸,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你又糗爷”

廿廿继续“哼”,“虽说刘姐姐是内务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刘姐姐母家也是内务府的世家啊。刘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亲王府也是得了册封的侧福晋;在十七阿哥那边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格格。”

“这样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脸面的。可是爷竟然叫刘姐姐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对刘佳氏,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内宅,二来这些事也都交给嫡福晋来管着,嫡福晋不在他面前提,那别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时叫廿廿这“小针儿”给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宽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资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爷来日,必定不亏待她去。”

待得明年传位大典,后院众人都可赐封主位,他必定不会忘了刘佳氏就是。

廿廿却还是撅着小嘴儿,“可是刘姐姐如今却只剩下三格格一个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这一日,再没下回了。”

十五阿哥没词儿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点难受。

廿廿挺着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来,“爷,我想在今儿这个特别的日子,替刘姐姐跟爷求个恩典请爷替刘姐姐向汗阿玛求个册封吧”

唯有得了册封,官女子出身的刘佳氏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便是今日已经来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顺地亲自送闺女出阁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动。

她从不为自己求,此时她挺着大肚子,若是为自己求、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给她可是她这一刻,却只是为了刘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点头,“好,我这就去求见汗阿玛。”

廿廿开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颈子,主动“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个响的。

“我就知道,我们家爷是最重情重义的”

十五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着,捏过她下巴颏儿来,在她唇上咬了一记,“现在还不老实惹爷起了火,你可没本事灭去”

廿廿咯咯笑着,叫阿哥爷浅尝辄止,便赶忙多闪开了。

她歪着头问,“爷可会怪我多嘴终究我相信爷自己心里有数儿,必定不会薄待刘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摇头,拍了拍她的小手,“说实话,爷不是三头六臂,有时候儿顾着外头,就顾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爷顾着的。”

“有爷想不到的事儿,得有人提醒着爷;有爷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儿,得有人帮爷给圆过来你是侧福晋,你有这个资格替官女子提这事儿。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爷还不快去趁着今天汗阿玛刚下旨指配的热乎劲儿,叫汗阿玛也不好意思给否了”

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爷面前,跪请此事。

乾隆爷倒是轻叹一声,“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悯来了”

乾隆爷说的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

哲悯皇贵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与刘佳氏一样,诞育下了乾隆爷的长子去。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乾隆爷登基,在乾隆爷登基前二个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还好好儿地陪伴在你身边儿,这是你的福分。”

想到当年那少年为伴的人,乾隆爷心下也是不无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儿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爷点点头,“难为你今儿终究想起来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儿子不敢隐瞒实则,今日还是儿子的侧福晋提醒儿子的,要不,儿子还是忘了。”

乾隆爷缓缓挑眉,“嗯我也觉着,这怕不是你那嫡福晋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会延宕到今日了。”

374、看不过眼

十五阿哥心下也都明白,嫡福晋是因为自己母家曾经为包衣,故此她总归不希望家里还有人的身份会在她之上去。

刘佳氏母家也是内务府世家,若再得了名号,便不再是官女子,这是嫡福晋不愿意看到的。

从前十五阿哥自己不提给刘佳氏等人请封的缘故,也都是因为体谅嫡福晋。

终究曾经是少年夫妻,这些年也曾同甘共苦一起走过来。

况且,更要为了绵宁着想。

故此尽管他心下明白,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向上行礼,替嫡福晋求乾隆爷谅解,“儿子媳妇这些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她不是故意延宕,而当真是兼顾不过来了。”

乾隆爷便也哼了一声,“你的心情,我也明白。是应该顾全嫡妻的颜面这边也是顾全咱们天家的体面去。只是,老十五啊,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乾隆爷自己也是长叹一声,“当年她不是如此的。当年的她,要强、聪慧,还有那么一点子泼辣,与你的性子正可彼此弥补,当为良配。”

“可是这些年她母家那几个兄弟原来越不像话,她自己呢,也渐渐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十五阿哥静静垂首,缓缓道,“是儿子不孝,叫家里的事惹汗阿玛烦心了。汗阿玛容儿子一些工夫,儿子必定徐徐劝说她去。”

乾隆爷便也点头,“去吧但愿她当真肯听得进你的话去。”

当晚,乾隆爷便传下口谕来,因三格格指配,超拔十五阿哥名下官女子刘佳氏为侧福晋。

只是这口谕里只有超拔,并没有提及册封等事,这便是给了刘佳氏侧福晋的名号,却暂且不给侧福晋的册封。

刘佳氏暂时有其名,而无其实。

这样做,一来是超拔的侧福晋,与皇上钦赐的侧福晋是两回事;二来,也是因为传位大典在即,前朝后宫所有的心力都在那一场大典上,无论是礼部,还是内务府,已经都来不及再分神去为一个官女子超拔的事儿做准备了。

总归,等传位大典之后,十五阿哥还要正式册封后宫,这便没必要再格外费二遍事了。

况且刘佳氏此时需要的也不是册封,而是这个名分。

消息传来,刘佳氏自是欢喜得落泪,次日一早,其余各家王府免不得又要上门来恭贺一番。

这一回再不用一班宾客叨扰嫡福晋,不过都是进来给请个安,便都告退去了刘佳氏那边。嫡福晋的正房里,可算消停了下来。

点额只是偶尔抬眸往外看看。

望月走过来给点额倒茶,边道,“这两天主子也跟着忙乱,可是累坏了。如今且叫她那边儿自己忙去,主子只管歇歇。”

点额垂首看着水面上浮漾着,且不肯沉没下去的茶叶,用杯盖拨了拨。

“我自是乐得清静,只是,总归不能不清楚刘佳氏那头儿是怎么得了超拔的恩典的。”

望月也惊了一下儿,“主子的意思是,难道不是皇上因为三格格指配,这便给的恩典;或者也不是主子爷去跟皇上请封的”

点额摇摇头,“各家王府超拔官女子为侧福晋的事儿,总归是各家王府自己的家务事,若王爷们不上奏请旨,皇上才不会主动管这事。”

“而各家王府呢,除非是皇上钦赐,此外只要嫡福晋还在世,王爷们就不能请封侧福晋你觉着,咱们家阿哥爷会不懂这个规矩,这会子主动跑到皇上跟前去为刘佳氏请封”

望月被吓了一跳,心下砰砰跳得厉害。

“那,还能是谁呢”

点额寂寂抬眸,“咱们家里,打小儿见过皇上的,还能有谁呢她便是嫁进门之后也算深居简出,但是她好歹从小是十公主的侍读,没少了得着机会见着皇上,故此皇上自然也是认得她的。”

望月皱眉,“可是,她如今大着肚子,没出过门儿啊”

点额疲惫地闭上眼,“可是她自可以撺掇着阿哥爷去啊”

“我这个嫡福晋尚且好好儿地在世,他们就按捺不住向皇上为一个官女子请封侧福晋他们是,将我这个大活人当成了死的;他们这是想要咒我死啊”

望月也是红了眼圈儿,“亏那个刘佳氏,当真是忘恩负义主子做主,帮她的三格格选了这么好一个额驸,她不知道感恩戴德,怎么竟然还敢这么僭越了去”

“便是皇上的口谕下了,她也自应该卸掉钗环,先到主子面前来下跪请罪;怎么反倒还敢兴高采烈地接待宾客了呸,真是下作,不要脸”

看着望月如此,点额反倒松快下来,缓缓地笑了。

“为她闺女指了个好婚事呵呵,哈”点额笑到都有泪花溢出了眼角。

望月一警,忙收摄住,凝视着点额,“主子这是”

点额叹了口气,“这门婚事,何尝不是我对她的一个试探。那额驸家世自然不错,相比于那些只有公爵的额驸来说,他本人早已承袭了郡王,身份自然高贵;况且他们家是科尔沁的,游牧地距离京里又近,怎么看都是桩好婚事。”

“那刘佳氏若是知恩图报,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办。若能弃暗投明,重新回到我眼前来,那我自然还会继续设法帮她周全。”

“可是我毕竟与她这么多年的相处,我何尝不知道,她倒是比那关佳氏更有心眼儿的所以关佳氏早早地死了,她却还能守着一个闺女,健健康康地活到如今。”

“侧福晋刚进门儿,她忙不迭地就投靠过去她这样的人,我又岂能放心她还能投奔回来故此三妞这婚事,是我早为她打好的一柄双刃剑倘若她忘恩负义,那日后,那三妞的苦楚自多着呢。”

“怎么说”望月满是好奇。

点额哼了一声,“这位三姑爷承袭的郡王爵位,是他祖父的。他自己成了额驸,他祖父实则也是额驸。你道三姑爷的祖母是谁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和硕端柔公主。”

望月在宫里多年,对宫里掌故也颇有些耳熟,这便一听就笑了,“就是那位名号跟性子,正好南辕北辙的和硕公主”

和硕端柔公主本是庄亲王允禄的嫡长女,后被雍正爷收养宫中,序齿为三公主。因成为天子养女的缘故,出嫁封和硕公主。

可是这位和硕端柔公主,名号“端柔”,可是性子却最是泼辣,与名号相反。

这位端柔公主不但在出嫁之前,胆敢违拗圣意,大哭三天三夜不肯嫁;更在出嫁之后,放纵家奴,看见哪块土地和草场好,就跑马圈地。

点额瞟一眼望月,“有这样的祖母,你觉着这位三姑爷的性子会好到哪儿去便是这些年在宫里养着,看着还算知书懂礼,可是一旦离开京里,回到他们自家的草原上去,那可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撒欢儿去了”

望月便也明白了,“看来,咱们家三格格来日有的是受委屈了,得回娘家来诉苦的时候儿那便到时候终究还得是主子您才能替她维持公道。”

“而刘侧福晋,便是如今得了个名号,可没有册封,便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是超拔起来的,能替她撑什么腰、做什么主去”

点额这才静静一笑,“不急,总归来日方长。”

王佳氏去给刘佳氏贺完喜,到廿廿这边来,便是小声提醒,“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儿,可是听见东头儿是摔盘子、摔碗的。想来她又因为刘姐姐的好事儿给气坏了,怕不又要记恨你去”

廿廿点头,“我知道。她一向自认为比刘姐姐更有资格早早出头,可是这回刘姐姐得了大喜,却没她的份儿,她自是五脏六腑都气炸了。”

王佳氏迟疑着看廿廿的眼睛,“我本瞧着,仿佛你们从热河回来之后,关系似乎有所缓和。好几回当着阿哥爷和嫡福晋的面儿,她没再如从前那样顶撞你。”

廿廿含笑点头,握了握王佳氏的手,“王姐姐猜的没错,在热河期间,我的确曾有心与她修好。为此,我该说的话是说过,可是不该做的事,我也从来就没想替她去做。”

“总归这侧福晋的名分,刘姐姐得了,乃是实至名归;可是她却没这个资格。即便是我想与她修好,也绝不会就为了这个,什么都不顾去。”

“总归,我与她说的话,她自己心下自然该好好想一想,终究那是她身为女儿与自己额娘的亲情;她若不顾,那也只是她自己不孝,又与咱们何干”

王佳氏叹了口气,“只怕,她因了刘姐姐的好事儿,便非但不再肯与你修好,反倒要重投嫡福晋那边儿了。”

廿廿点头,又想了想,歪头看着王佳氏笑,“不过,为了刘姐姐,为了能让她们母女在指婚这事儿上都高高兴兴的,我便是失去了与侯佳氏修好的机会,也都值得。”

“况且,我心下何尝不明白,侯佳氏是什么样的人她与刘姐姐和王姐姐你,总归是不同的。她便是与我修好,也未必肯给真心,我与她最好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绝走不到姐妹相处那一日去。”

王佳氏这便松了口气,点点头,“别看你年纪小,心下倒是一直都这么清楚。便是肚子都这么大了,好歹还没真的糊涂了去。”

廿廿大笑,“那还不是多亏有你和刘姐姐替我分担着七七去呢要不,我当真是要分身乏力,忙糊涂了。”

廿廿握着王佳氏的手,“这几日是刘姐姐和咱们家三格格的好日子,她那边儿宾客多,顾不过来,还得王姐姐你多受累。”

王佳氏哼了一声,“那还用你说”

王佳氏说完也没多说,起身便告辞,“五格格、七格格都等我呢,我可不敢离开太久,我先回去了。”

廿廿含笑点头,撑着大肚子亲自送到门口,“你且受累。等来日,我再帮你分担。”

王佳氏红了脸,轻啐一声,“你这人,又没羞没臊了你们满洲世家的姑奶奶,都如你一般厚脸皮去的么”

五月初六日,又逢秋狝之典,圣驾启程赴木兰。

廿廿临盆的日子近了,十五阿哥临走的时候儿,又免不得一番千叮咛万嘱咐。

倒是廿廿自己都笑说,“说来也是巧了,上回咱们家七妞降生的时候儿,是这个时候儿,如今这个孩子,又是要这个时候儿出世。”

“上一回七妞是我跟阿哥爷的第一个孩子,我自己没有经验,自手忙脚乱的;可是这一回,我也都有经验了,阿哥爷放心就是。”

这话也叫十五阿哥颇得了安慰,便含笑点头。

凑近了,在她耳边低语道,“丈母娘也是个了得的人物。我听说上回七妞降生,丈母娘陪你临盆,满月出宫之前,硬还是拉着那永泰连宗认了亲。”

廿廿便笑,“也是巧了,谁让那太医是那拉氏,而我额娘也是那拉氏呢虽说他是乌拉那拉,我额娘是叶赫那拉,可是总归都是那拉氏不是”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又道,“还有汗阿玛御前伺候的曹进喜原本跟我也没什么亲近的,可是叫丈母娘给和络得,如今一见了我,就主动上前来说话儿。”

廿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笑。

她额娘的厉害,她自然明白。

十五阿哥伸手掐了掐廿廿的面颊,“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如果没有那样的丈母娘,哪儿来你这么厉害的小母狼,嗯”

廿廿性子里的宽和大量、谦逊待人,都是来自她阿玛恭阿拉;而她的那份精明、持家的手腕,自是来自她额娘。

父母双亲的性子,都完美地融合在她身上,叫她宽和而不失手腕、精明却依旧谦逊温和。

十五阿哥笑着道,“等我走了,丈母娘就可进宫来了。我计算着,二姨儿也快成年了,有她在家里照顾着,可叫丈母娘在宫里多陪你些日子去。等圣驾回京再出宫不迟,不必拘着满月就要出宫的老例儿去。”

廿廿欢喜得使劲点头,“有我额娘看顾着,阿哥爷尽管放心地去就是。我们一定好好儿地等着阿哥爷回来”

375、泄密

375、

十五阿哥随着乾隆爷前脚刚走,后脚就传来了消息嫡福晋那位兄长盛住,又出事了。

盛住这刚从粤海关给调到淮关任监督,算是逃过了在粤海关的赔补,结果到了淮关这儿就又被人参奏,说他将过关漕船过于留难,收税严苛。

乾隆爷降旨将盛住解任来京,并经部议革职。

此事传进十五阿哥所里的时候,已是圣驾启程在路上,可是其实乾隆爷降职将盛住革职,是在临出发之前五月初六起驾,五月初三颁下的谕旨。

点额得了消息,便伤心得将茶杯都摔翻到地上。

“皇上起驾前三日下的旨意,你们竟然都瞒着我,到叫我今儿才得了消息”

含月、望月,太监九意等人都吓得赶紧跪倒在地。

这消息是打外边儿来的,自是太监们打听来的。九意责无旁贷,这便小心道,“那会子阖宫上下都在忙着皇上起驾之事,故此前朝的消息一时半会儿没人顾得上往后头来送。”

“再者,奴才们绝不是敢瞒着主子,实则奴才们也是一片拳拳忠心啊奴才们知道主子与大舅爷兄妹情深,主子每回知道大舅爷出了事,哪一回不是伤心落泪主子的身子本就在将养着,每一次伤心落泪,便都要前功尽弃一回”

点额冷笑着摇头,“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们却才叫我知道,那我现在还来得及做什么去,啊”

九意与含月几个对视一眼,一同叩头,“主子恕罪,奴才们实则也是希望主子暂且撂下这事儿,暂且不费心劳神才是好的。”

“否则正在风口浪尖儿之时,想来皇上和主子爷都心下正气着,若这个时候儿主子再为了大舅爷去求情,到头来反倒会妨碍了主子与主子爷、甚或与皇上的情分去啊”

点额疲惫地闭上眼,心下何尝不明白,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啊。

他们都是跟着她多年的奴才,忠心耿耿是,是她的左膀右臂,他们是真心为她着想。

“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点额眼睑下,泪珠儿滚圆,“只是他终究是我哥哥。若我不管他,他出了事,皇上和阿哥爷也一样会因此而看低我,甚至嫌弃了我去。”

说起来她自己何尝不恨她的哥哥和弟弟,不指望他们帮衬她,可是好歹别三天两头地给她惹事儿

皇上和阿哥爷为了她,也不断在抬举她的兄弟,尤其是她哥哥盛住可是偏他们不争气,三天两头地大事小事不断

时常,便是哥哥在外任上一年没出事,她都要谢天谢地、拜祖宗拜神明

可是哥哥这回,还是一年的好日子都不给她啊。

从前那些回倒也罢了,可是这一回却偏偏就发生在乾隆六十年,就发生在还有几个月就要传位大典的时候儿

这叫她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更可怕的是皇上在临起驾三天前下旨革了她哥哥的职,然后紧接着在路上还“后反烧”,再下旨意,继续追查

消息到了家里,廿廿那边便是没着意打听,可消息还是被四全打听了来,进内禀报了。

廿廿听闻,也不由得皱眉头。

这位大舅爷,可真是能惹事儿。

盛住若只是盛住,或者只是点额的兄长,那自然没什么;可是关键是,他还是十五阿哥的大舅哥。他出的事,便总会桩桩件件都牵连到十五阿哥的声誉去

四全觑着廿廿的神色,小心道,“皇上在路上,再下谕旨,说今思盛住在监督任内,于漕船纳税过为严刻,若专为税课起见,虽属因公,已为非是;”

“如自为肥槖之计,以纳税为名,私收入已,则其罪不止革职,自应彻底查明。未便仅予褫革混过。”

因盛住任职税关,过手的银子是流水一样的,故此一向税关上的官员贪墨之事最多。满朝大臣便都有猜测,说盛住刁难漕运船只、收税严苛,乃是假公济私,真正的目的是中饱私囊。

这样的事,一旦查实,那就是大罪。

廿廿的母亲叶赫那拉氏听了也是皱眉头,“按说,自古以来税关上的差事,遭了弹劾,自然都会往中饱私囊上去猜想。故此有人这么参奏,皇上叫这么去查,这本身倒是常例,算不得什么。”

“只是,叫人玩味的,却是皇上这第二道旨意颁下的时机皇上临走前三天,已经叫这位大舅爷革职回京,结果回头路上又再下这第二道旨意,皇上这份儿心思才叫人更担心啊。”

廿廿明白额娘的意思。

皇上若想替盛住兜着,或者说替嫡福晋兜着,那将盛住革职,命其回京,这已经可以算作处理结束了;可是乾隆爷却还下第二道谕旨,叫继续深挖追查,这便分明是有一点子非要查出事儿来的架势。

前头刚有前车之覆惇妃的兄长巴宁阿不也是刚刚因为看似表面上的一点小事儿,皇上非揪住了叫往深里挖,结果彻底掘断了巴宁阿,乃至整个汪家多年的根基去么

两相对照,便叫人不得不觉着,皇上能对惇妃有多狠心,这会子便要对点额也多狠心去了。

廿廿没说话,却挑眸盯了四全一眼。

四全眼里,满满的期待。

廿廿明白,那是期待得到她的夸奖,又或者是奖赏。

四全虽说一向言行都比四喜稳妥,可终究是小太监,神色之间还是不能遮掩得那么好又或者说,不是四全不擅长遮掩,而是他这会子太想得到她的肯定了。

廿廿看过一眼,却还是静静地垂下眼帘去,“这是嫡福晋的家事。以后这样的事,便不必这么急着来报了。”

四全面上仿佛被捣了一拳,原本满眼的期待登时黯灭下去,面色也泛了白。

他仓惶跪倒请罪,然后便告退出去了。

叶赫那拉氏和星桂等人都望着廿廿,廿廿叹息一声,“家丑不可外扬,这个节骨眼儿上,嫡福晋自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这么急吼吼地来报,若叫嫡福晋那边知道了,免不得又得以为是我有心刺探,何必呢。”

“他想办好差事,他想讨我喜欢,我明白。可是,想得到我的肯定,那办差的人自己心下必定得有数儿,什么差事该办,什么不该办;该什么时候办,该怎样办,这些内里都有关窍,不是这样一概不论,急吼吼来邀功的办法儿。”

叶赫那拉氏会意,便也皱眉,“可不是嘛,况且你现在肚子已经是到了这个月份,若叫她以为你这时候儿还这么着意刺探她母家的家丑,她的一腔子的怨气,还不得头一个就冲你撒去”

廿廿垂下眼帘,“此时阿哥爷和皇上都不在京里,咱们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儿,一切都当稳妥才为第一要务,没的自己去惹事儿去。”

“兴许他是以为,我必定是削尖了耳朵等着听嫡福晋母家的笑话呢,他拿了这消息立时来报,我必定笑得哈哈的,还得给他个重赏他白跟了我这几年,他终究是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跟了我的人,我又怎么奖赏,又怎么交心托付去”

叶赫那拉氏也探口气,“他啊,也是从小在宫里跟着学出来的习气。终究这宫里的女人家,又有几个不是见天儿竖起耳朵来等着听别人家笑话,回头再去扯老婆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去”

廿廿望着地砖上幽幽流转的日光,“或许,他跟了我,是跟错主子了。”

叶赫那拉氏也怕廿廿气着,这便赶紧笑着打岔,“咱们不说那孩子了。倒是这位大舅爷,会不会又是受人冤枉”

廿廿点头,“我也是想到这一节,这才不叫他们那般喜形于色传话儿的。我忖着,这位大舅爷虽然一向糊涂,但是这几年连年获罪,好几次险些折了,他不至于傻到丝毫不知道自省。”

“他这是刚到淮关一年,谅他也不敢在头一年就有中饱私囊的想法儿。况且明年就是传位大典之年,他今年敢不兢兢业业去”

“我忖着,这内里怕还是有和珅的影子去越是到了传位大典将至的时候儿,这和珅偏要豁出去了抓咱们家阿哥爷的把柄去。而这位大舅爷,一向是他最方便抓的小辫子,屡试不爽。”

叶赫那拉氏也是皱眉,“若当真又是和珅陷害,那这个人真是该死”

廿廿静静垂眸,“姑且念着这会子他兄弟和琳正与福康安一同,在湖南剿匪,也算劳苦功高。”

“是啊,”叶赫那拉氏拍拍廿廿的手,“这个和琳还算不错的。要不,你也不会与他一双儿女以兄弟姐妹相称了去。”

四全回到太监下处,越想越生气,竟然坐在炕沿儿上哭了。

嫡福晋名下的使唤太监四德从外头进来,一瞧赶紧凑过来肩膀挨着肩膀坐下,伸胳膊揽住四全的肩膀头儿,“我说兄弟,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说出来叫哥哥听听,兴许哥哥帮得上你去。”

四全使劲抽了抽鼻子,“我就不明白,我哪点比不上四喜了哥哥你说句公道话,论什么我不比他强去”

四德眯了眯眼,“哟,原来是你们两个闹气意气来了说说,他怎么惹乎你了,回头我当个和事老,给你们两个说和说和去。”

四全摇头,越想越是苦笑,“哥哥知道,我心下是个要尖儿的。自从侧福晋主子进了门儿,我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就想早一点得了主子的信任去。”

“哥哥你说,咱们这样的,在宫里能图个什么还不就是图主子的一点子信任,叫咱们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些意思去”

四德便也点头,“谁说不是呢”

四全说着又掉了眼泪,“可是侧福晋主子她,宁肯更信任四喜,却不肯相信我去不论我怎么想方设法讨好主子,主子却自管冷着一张脸,叫我看不见希望儿去。”

四德眯了眯眼,将四全肩膀揽得更紧些,“究竟怎么着了你给我说说,我帮你断断。”

四全略为犹豫。

四德便笑了,“我的傻兄弟,我知道你是伺候侧福晋主子的不假,可是你怎么忘了,在咱们这个阿哥所里啊,后院里真正的主子,是是哪一位”

“你在侧福晋主子跟前既然已经得不了烟儿抽,你难道还不给自己多琢磨琢磨么非要一根绳儿吊死,见天儿只跟着在屋里偷偷哭天抹泪去”

四全心下一横,缓缓抬起头来。

晌午,点额疲惫不堪地在炕上躺着。

想睡,却睡不实诚;想醒,却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

就在这个难受的当儿,她耳边就听见嘁嘁喳喳的声音,不肯叫她安生。

她皱眉,“含月啊,瞧瞧外头这是知了叫了么叫他们拿了粘杆子,去粘粘去。”

含月赶紧进来,悄声道,“回主子,不干知了的事儿。他们早带人粘过了”

点额这才缓缓睁开眼来,“那是什么事儿”

含月一双眼里有些异样的光芒。不是兴奋,可是那光芒却有些刺眼。

点额便知道有事,而且是大事。

她心下一动,已是坐直了起来,“说。”

含月道,“回主子,是四德他说,他已经探听出来侧福晋肚子里怀的是个什么了。”

点额一颤,手上刚拢起来的头发,重又散了。

“当真叫他进来”

经历了去年侧福晋诞育七格格的经验,今年眼见着这侧福晋更为小心谨慎了,她身边儿的人那个个儿都是封了嘴的葫芦,在外头几乎是一声不吭。

偏今年太医们的嘴也都严,那永泰、张肇基等几个,不约而同地打哈哈,总归都说还做不得准。

四德跟着含月进来,一双眼里也是光芒异样。

点额深吸口气,“你说。若说准了,有得赏你的去”

四德跪倒,“奴才的信儿是从侧福晋主子跟前伺候的四全嘴里抠出来的侧福晋跟前就四全、四喜两个太监,故此这话必定能做得准。”

点额紧张得屏住呼吸,“他怎么说”

四德缓缓抬头,“是男。”

376、意外

376、

“什么是男”

点额盯着四德,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一发而不可收拾,渐渐成了抚掌大笑。

“那当真可喜可贺,阿哥爷盼望了多年的心愿,终于又要成真了。”

“她啊,可真是个有福的人,怪不得阿哥爷从她小的时候就看上了她这院子里这么多人,都没能帮阿哥爷完成心愿,偏这心愿就应在她身上了”

“主子”含月不放心,小心地想要扶住点额去。

点额却推开了含月,继续笑得直不起腰来,“或许也是刘佳氏的幸运,传给了她去这后院里啊,生过阿哥的,统共也就是三个人而已。”

“刘佳氏后头生不出来了,可是却跟她一个屋檐下头住着,这便将运气都给了她不是”

“主子”看着主子如此难过,含月几乎也要滴下泪来。

她明白,主子此时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悲伤,她也是为了二哥儿啊

明年就是皇上的传位之年,原本二哥儿作为阿哥爷的嫡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自不待言;可是若侧福晋也生下一个阿哥那将来,谁知道二哥儿的地位还能不能保

终究,大清入关,定鼎中原以来,还从未有过元妻嫡后所出的皇子登上皇位过。

点额缓缓垂首,“含月啊,该预备着了。”

几日后,点额亲自召了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来问,廿廿的临盆之期估计还有多少日子。

原本这样的事,要先上奏三宫皇帝、皇后、皇太后。

可是此时皇上不在京里,后宫里也没有了皇后和皇太后,这事儿便也只剩下十五阿哥的嫡福晋有资格做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两人从各自的经验出发,一个按着脉象,一个按着廿廿身子的情形,都说已是到了最后一个月,孩子随时都能落地儿了。

点额听完,各自赏了他们,便叫散了。

停了一会子,她亲自带了含月,到廿廿房里来。

叶赫那拉氏夫人都赶紧行礼问安,点额亲自托着手肘给扶起来,“夫人是我们家侧福晋的额娘,那便如同我自己的额娘一般。虽说宫里规矩严,可是这会子好歹皇上和阿哥爷都没在,那咱们就只按着家礼就是,千万不必这么大的规矩。”

说着话各自落座,点额亲自坐在廿廿炕沿儿,含笑看着廿廿,“我都预备好了,这便也与你说一声儿,明儿一早我还是下园子里住去。”

前年七格格降生的时候儿,嫡福晋为了避嫌,就是硬拖着病体,从宫里挪到圆明园去住。

廿廿听了忙道,“嫡福晋为了我,两年前已经是惊动了一回。直到今日小妹这心下还是觉着歉然。姐姐今日怎么又提这个姐姐这样,倒叫我这一颗心如何放得安稳了去”

叶赫那拉氏也说,“嫡福晋万万不可惊动着。”

点额含笑,握住廿廿的手,抬眼对叶赫那拉氏说,“夫人、侧福晋都别多虑。若是两年前,侧福晋诞育咱们家七格格那会子,你们担心,倒还是有的毕竟我那会子已是有好几年未曾挪动过,身子也虚。”

“可是今年啊,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再挪动已然不打紧。”

点额说着回眸冲廿廿温柔地笑,“我后来忖着,我的身子究竟是怎么好起来的我倒想到前年挪动的那一回去”

“从前那些年,因为太医和阿哥爷都劝我好好将养,别轻易挪动,我便也听话,这些年都固守在宫里,任凭圆明园,还是热河,一步都不挪动。”

“可是也多亏前年我挪动那么一回,这僵了的腿脚儿得了活动,血脉都活泛开了;又得了圆明园里的清凉,欣赏了园子里的景致,叫我心下的郁结都散了不少去这么一来,我的身子竟然见好了”

点额笑着拍着廿廿的手,“好妹妹,你瞧,实则竟然是你治好了我的病呢。你不仅是咱们阿哥爷的心上人,更是我命里的贵人”

廿廿也红了脸,“当真如此那小妹便也算是无心插柳,姐姐是全为了我才挪动那一回说到底,还是姐姐的善心感动上苍,必定是皇贵妃额娘在天上都看见了,守护着咱们一家子去。”

点额不由得幽幽抬眸,看了看天上,用力笑笑,“是啊,就是皇贵妃额娘守护着呢。”

点额还是走了。

廿廿也明白,这也是嫡福晋在避嫌,何尝不是自保之策。

前年点额是连几位格格都带着一同去的,今年走之前也是征求了刘佳氏和王佳氏的意见。

毕竟现在除了嫡福晋本生的四格格之外,其余三格格、五格格和七格格,都是由刘佳氏和王佳氏两人照顾着。

刘佳氏和王佳氏两人都想在宫里守着廿廿,这便都不想跟着点额一起挪动。

点额便也宽容地准了,含笑对二人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懒得动,那三格格、五格格和七格格便也随你们留在宫里吧。省得她们若是随我去了,回头再想娘,大夏天的反倒上火。”

点额这回只是带着她本生的四格格和侯佳氏一起走的,将三格格、五格格和七格格都留在了宫里。

点额走后,廿廿倒松了一口气下来。

这一胎从知道了是男脉开始,廿廿便加足了小心防范。不能不说,嫡福晋又如两年前一样挪到圆明园去住,叫她心下能放松些儿终究前年诞育七格格,一切才都那样平安顺遂。

可是福晋走了不过数日,便怎么都没想到,五格格竟然出了痘

痘症本就是害命的,是孩子们最怕的病症;况且这会子廿廿临盆在即

没有了嫡福晋在后院主持,整个家里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廿廿一着急,肚子便跟着疼起来。叶赫那拉氏将她摁住,只说,“凡事还有我呢,你可别跟着着急。总归,现下你肚子里这个才最要紧”

廿廿紧张不已,“额涅,七七她一直跟五格格在一处,你千万看顾好七七”

太医院得了信儿,立即会同宫殿监,按着宫里的规矩,自要将五格格给挪出去,寻远离人群的僻静院子单住,也好叫旁人避这病气去。

可是他们挪出去的不仅仅是五格格,还要将三格格和七格格一并都挪出去。

太医院的禀报里,意思是说,终究三位格格在一处相处了多日,既然五格格出痘,难免三格格和七格格也一同带了病气去。

叶赫那拉氏不敢惊动廿廿,只小心问太医,“三格格已是指了婚的,这么挪出去,妥当么”

太医院都回说,“三格格年岁大,身子抵抗力强,况且小时候儿已经种过痘,当不打紧。只是暂且圈隔起来,观察几日,待得确定三格格没有痘出,自可请三格格回来。”

叶赫那拉氏的心跳得激烈起来,“那我们七格格呢”

太医们也只好直言不讳,“最要紧的反倒是七格格。因七格格才两岁,身子正弱,这个年岁是最怕出痘的。”

“况且七格格尚未种痘七格格今年两岁了,本该今年就种痘,奈何二月间七格格曾着凉感冒过,况且十五爷所儿里二月间为二阿哥、三格格指婚而忙碌,故此暂且没能顾上本想着等秋凉了,再上奏为七格格种痘,未成想”

叶赫那拉氏紧张得死死揪住袖口,“七格格既未曾来得及种痘,那这回被传染了病气,可如种痘一般有惊无险去,权当种痘了去”

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都没人敢说话。

叶赫那拉氏也是几个孩子的额娘,从小见识过这些,这便也是微微一个摇晃。

她明白,太医不敢回答,那便意味着极坏的可能。

可是叶赫那拉氏回到廿廿面前,却自然不敢坦白说,反倒要安慰廿廿,将太医说给三格格的话儿,也安在了七格格的头上。

“太医说了,将三格格和咱们七格格一并挪出去圈隔开,只是防范。待得观察几日,确定了她们二位都安稳,这便自然能回来了。”

廿廿一手捉额娘的手,一边抬头望王佳氏,“太医们说,咱们七七没跟着一起出痘,是不是”

叶赫那拉氏紧张地看住王佳氏。

王佳氏努力地笑笑,使劲点头,“是啊,未见痘出。只是,只是防范罢了。”

廿廿这才松下半口气来,紧捉着王佳氏的手道,“我现在这会子身子不给方便,太医们也拦着我,不准我靠前儿王姐姐,我便将她们三个孩子都交到你手里,你万万替我和刘姐姐在跟前盯着些儿。”

“倘若有任何不对头的,你千万得到我眼前来,跟我说个明白”

王佳氏笑着点头,“你就放心吧。你是什么性子的,我至于不知道么我要是敢一个字瞒着你,你回头就得要了我的命去你且安心地先顾着临盆,其余的都交给我就是。”

王佳氏一向是沉静稳妥的性子,从来不说虚话,她既然这么在廿廿跟前说了,廿廿便也信了。

王佳氏强忍欢笑,走到门外去,方掉了眼泪。

五格格出痘的事,消息要送到热河去尚需时日;可是身在圆明园的点额却是近便。

得了信儿的当晚,点额便亲自赶了回来。

点额一进门,面色已是有些虚白,显见是连日车马劳顿所致。

廿廿也是难过,“竟是叫嫡福晋受累了。”

点额坐下来歇了会子,平静下来,软言安慰廿廿道,“我走的时候儿,一切还都是好好儿的。我便是放心,这才走的。”

“我若是知道家里随后就出了这乱子,我便不该走,不该叫你这样的时候儿还要为这些事分心劳神。”

“不过你放心,此时我回来了,一切自该有个说法儿去侧福晋你且将心思全放在临盆之事上就是。”

点额回到正房安顿下,随即便开始问事。

廿廿竭力让自己平静,竭力命令自己分开心神肚子已经隐约疼痛起来,她不能这时候伤到即将出世的孩子

傍晚时分,却听窗外有些乱。有精奇嬷嬷萨克达氏的嗓音,“王格格,对不住了,老奴不是不敬格格,可是嫡福晋说的明白,是要传王格格讯话。”

五六月之交,已是夏日,窗户门都是开着的。廿廿怎么都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便赶忙问,“星桂去瞧瞧,嫡福晋传了王姐姐讯话,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讯话”,便是“讯问”之意了,这便是问话之前已经认定了有责在先。

星桂点点头,赶紧快步出门跟过去。

不多时星桂回来,面色已是不好。

廿廿急得问,“说啊,怎么回事”

星桂十分犹豫,看了叶赫那拉氏和周氏一眼,竭力挑轻巧的说,“嫡福晋主子的意思,怕是怪罪王格格没将五格格和七格格照顾好。”

“主子你别急,想来嫡福晋也是常规的问话,毕竟五格格和七格格近来都是王格格在看顾着,既然两位格格都出了事,王格格是要回话去的。”

廿廿心下咯噔一声,“都出了事星桂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听见,我的七七也还是跟着出了痘去”

星桂一惊,腿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下。

她也是慌了、心乱了,便是进门之前还想着怎么瞒着主子,可是怎么就这么笨,一张嘴竟然就没把门儿的了

“主子奴才没、没说啊。奴才的意思是,毕竟咱们七格格也跟着一起挪出去,暂且圈隔开了嘛”

廿廿眼前有些发白,“给我说实话倘若是七七有事,我现在必须知道。”

星桂慌了,还是叶赫那拉氏赶紧奔过来按住廿廿的手,“廿廿啊,你别急,听额涅说。太医的意思呢,说咱们七七反正今年也该种痘了嘛,那就算跟着一起出喜花,那也是好事儿啊。”

“就当,就当种痘了是一样的,这一回送了喜花儿去,那以后就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了嘛。”

叶赫那拉氏还使劲地笑,“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想来这是老天让咱们喜上加喜,等你平安临盆了,咱们七七就也种完痘了,多好,多好,是不是”

377、福晋能安心么?

377、

廿廿只觉腹痛如绞。

只是她用力克制着,暗暗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已然临盆在即,这时候是根本帮不上七七去;而这会子王佳氏又被嫡福晋传去了,看样子也是凶多吉少。

若现在她只是心痛、难过,那她非但保不住七七,她可能连自己肚子里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连同她自己,都保不住了

此时此刻,她唯有狠狠地忍耐下来;狠狠地,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然后回头再去算这笔总账

她是钮祜禄啊,她是小母狼

便如当年她对喇珠说的,既然生活在狼群里,那就不能指望着周遭的狼都变成人,而只能让自己也按着狼的习性来行事

她便闭上眼,滤掉眼前虚浮的苍白,咬紧牙关狠狠地笑,“是,额涅说得对。既然已经躲不开了,权且就当做是给咱们七七种痘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过十天半月,我的七七就好了。”

叶赫那拉氏和守月大夫都不敢怠慢,暗暗给廿廿开了个和气凝神、助睡眠的药方子去。廿廿服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下。

这会子既然没法子改变现状,那便睡着,也可暂且逃避;兼之可以养精蓄锐,也许是目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有叶赫那拉氏夫人陪着,周日抹头出了门。

她往正房门口看,正见着精奇嬷嬷萨克达氏在门廊下候着。

周氏不动声色,背开人眼目,向萨克达氏悄悄儿招了招手。

这两位因都是妇差,年岁相当,周氏进宫这些日子来,倒也攒下了些私交去。

周氏招完了手,便自顾向卡子墙的方向走去。

萨克达氏不动声色,过了有一会子,才以去净房为由,也朝着卡子墙这边走了过来。

两人避到卡子墙外供下人出入的夹道内,周氏左右看看,谨慎地问,“萨精奇,不知王格格处境如何”

不愧是廿廿的乳母,周氏知道自家格格心下放心不下的,除了几位格格之外,还有王佳氏的处境。

萨克达氏便也叹了口气,“你个老货,倒来问我。”

周氏便陪着笑,“方才还不是你老在窗外故意亮了个嗓儿,才叫我们侧福晋知道王格格是因为什么事儿被大福晋传过去的么。你老这份儿情,我们侧福晋心下可都明白的。”

萨克达氏便也叹了口气,“唉,咱们当奴才的,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如此罢了。”

萨克达氏当年是十五阿哥的奶口嬷嬷,因感情深厚,十五阿哥成婚之后就又传召进来,当了十五阿哥所里掌规矩的精奇嬷嬷。

两个人,一个是十五阿哥的奶口嬷嬷,一个是侧福晋的乳母,故此两人之间倒也有许多的共同语言。

身为十五阿哥的奶口嬷嬷,自己手捂手摁着长大的阿哥主子心里记挂着是谁,萨克达氏哪儿会不明白呢只是奈何她这些年都在点额手底下办事,点额对她也好,一口一个“妈妈”地叫着,倒叫她也是夹在当间儿,左右为难。

故此她能为廿廿做的,也就是大嗓门儿提醒一声罢了,旁的倒也不好意思。

周氏点头,“你老在宫里伺候的日子长,跟各房的情分都深厚,你老的难处我们侧福晋都明白,也绝不敢为难你老”

萨克达氏叹了口气,“我在门外头廊下候着,门里嫡福晋那边的话,我也做不得准,不过隐隐约约听着嫡福晋的意思,好像是责怪那王格格对五格格和七格格照看不周。”

“原本若是王格格仔细些儿的话,五格格刚刚出痘的时候儿就应该立时请太医来诊断,那便也还来得及先行防范,至少不至于叫七格格也给招上可是王格格终究没生养过,这心思便没那么细”

周氏回到西厢房里,想将这消息回给廿廿的时候儿,正房已经派了人来传话。

嫡福晋已经下了令,将王佳氏给禁足在后罩房里了,一切都等皇上和阿哥爷回来再说。

星桂等人不敢将这话往里传,只是她们几个都忍不住低声嘀咕,“恍惚间,这仿佛又是当年大侧福晋的境遇一般了。”

星楣哼了一声,“却又不一样儿当年大侧福晋不过是闹出刘格格一条人命,如今王格格身上担的可是三格格、五格格、七格格三条命去”

“况且大侧福晋是侧福晋,又是大金皇室后裔完颜氏家的格格,她姐姐和姑姑都是庄亲王家的福晋,宫里宫外谁都得高看一眼,不敢太过难为;可是王格格能一样么,她不过是个官女子,还是个汉姓人”

周氏探口气说,“好在就算王格格的日子会难过些,可是嫡福晋却还未必敢直接对王格格做什么。她不是也说了,要等皇上和阿哥爷回来再处置么。”

“便是这么关着,叫王格格难受了些儿,可是以静制动倒也是好的。”

只是,便是这样的一个希望,到傍晚刘佳氏回来的时候,也还是都打破了。

五格格的痘出得凶险,没能保住。

刘佳氏在兆祥所那边已经是哭过了,回来便是极力地克制,可是眼睛却还是红肿的,怎么也骗不过人去。

况且外头嫡福晋那边也是得了信儿,叫人去告知了王佳氏。正房和后罩房的方向,都传来了哭声。

便是众人再想瞒着廿廿,却也瞒不住。

“是不是刘姐姐回来了快请刘姐姐进来”

刘佳氏进内,廿廿一把抓住刘佳氏的手,“姐姐快说,她们究竟都怎样了”

刘佳氏赶忙道,“你先别急,别急,啊。咱们七七是跟着出了喜花,可是太医们都照料周到,已经是开始供圣了,我必定每天都去拈香。”

“那三格格呢”廿廿眼都不眨,用力盯着刘佳氏。

刘佳氏使劲笑笑,“她更没事。她终究是大姑娘了,身子根基硬朗;况且小时候都种过痘了。现在只是有些发烧,还没见出喜花。太医也说,她未见得就能跟着出痘,顶多是过了点儿病气,静养几天就有望见好。”

廿廿心下稍微松了点儿,“那五妞她”

刘佳氏知道瞒不住,这才哽咽一声,“五格格她病起得凶险,已是被痘疹娘娘带走了。”

廿廿一声哽咽,星桂忙奔过来扶住廿廿。

刘佳氏也在另一旁扶住了廿廿去,“她额娘走了,她也能去跟她额娘团聚或许,这对那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廿廿紧紧按住心口,含泪摇头,“是我对不起那孩子我将那孩子归拢过来,可是我却没能照顾好她,后来甚至不得不将她托付给了王姐姐和刘姐姐你去”

刘佳氏轻轻拥住廿廿,“你千万别这么说。你那是有了七格格,怀着身子自没法子照顾她不是”

“再说她是因为痘症走的,痘症本就是孩子们都逃不过的一道关口这又与你何干呢”

廿廿悲从中来,“可是那孩子当年不也是种过痘么,怎么还,还是没能逃过去”

“种痘这事儿,终究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是能每回都作准的。”刘佳氏替廿廿擦泪,“不说远的,就连十七阿哥当年不也是出过两回痘去第二次都是他半大小子了,结果因为出痘,都没来得及见咱们家皇贵妃老主子最后一面去”

“五格格是个女孩儿家,身子根基便弱;再者她额娘走的时候儿,她也狠狠地伤过一回心这便当痘症再来的时候儿,没能躲的开去吧。”

五日后,在热河得了信儿的十五阿哥,纵马驰归。

纵然是最快的马,这一去一回,五日也已经是最快。

十五阿哥顾不上风尘仆仆,直接进内,先见廿廿。

廿廿见了阿哥爷回来,这才放心地伏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落了一场泪。

说也奇怪,此前忍着不肯哭,肚子却是疼得如绞;此时伏在他怀里,便是尽情痛快地落泪,那肚子倒也是平静的。

廿廿便边抹了眼泪边道,“这小东西也是知道是阿玛回来了,这便也安了心,便也不闹了。”

十五阿哥形容也是憔悴,这会子却也是缓缓而笑,“这么说起来,这小子还是个淘气的主儿”

廿廿叹口气,“怕是的。爷不知道,我怀他,可比怀着七七辛苦了不少。”

偏这回还要极力忍着,酸的辣的都不敢吃,唯恐叫人凭此揣测了去。

便连平日里的步态都要每日里照镜子小心着,不叫外头人根据民间的那些老说法,从她身姿步态上去猜孩子是男是女。

这里外里,廿廿这几个月遭的罪,倒是七七那时候的加倍去了。

不过想想,倒也还能欣慰谁让男孩儿天生就是不懂事的,总归要当额娘的更多操心去;还是女儿懂事,不叫当额娘的太多操心。

十五阿哥便也轻笑,拍了拍廿廿的肚皮,“你小子可听见了你额涅可为你累着了。你将来可要好好儿地孝敬你额涅。”

门外,是萨克达氏前来请安,“小主子,大福晋请您过去商量事儿呢。”

廿廿心下一紧,便也知道嫡福晋是要跟阿哥爷说王佳氏的事儿。

廿廿忙捉紧十五阿哥的手,“爷王姐姐她,一向尽心尽力,从未有半点疏懒之处。爷要怪就怪我,是我将五妞、七妞都托付给她去,明知道她自己未曾生养过,一个孩子已是手忙脚乱,我却托付给了她两个孩子去。”

十五阿哥点头,拍了拍廿廿的头,“爷心里有数,你安心等着。”

十五阿哥走进正房,点额忙吩咐人打洗脸水,备好了换洗的衣裳。

点额亲自伺候十五阿哥更衣、净面。

整个过程里,十五阿哥除了见面的问候,便再没说话。夫妻两个沉默相对,只以目光彼此审视。

收拾停当,十五阿哥在炕边坐下,点额亲自给断过茶来。

“大夏天的,阿哥爷亲自驰马而归,必定上火了。这茶是清火的,阿哥爷多喝几杯。”

十五阿哥接过来,点点头,“我上火,想来你们也都上火。你们的火怕是比我的还大些,福晋自己平日里也多喝几杯。”

点额尴尬地笑笑,岔开话题道,“原本听说福康安、和琳正在剿匪,朝中战报传递紧要,我还担心阿哥爷抽不开身、回不来呢。”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国事要紧,可是我闺女的性命就不要紧了么而且这是三个孩子的安危啊”

点额忙道,“那是自然的要不,我也不会叫他们去跟上驷院要了最快的马去热河送信儿,就是怕阿哥爷知道得晚了,着急。”

十五阿哥喝完了茶,起身道,“我现在要先去给三妞和七妞,到痘神娘娘前去拈香;回头再去送送五妞福晋去么”

嫡福晋嘴角抽了抽,“阿哥爷要亲自去痘神娘娘是女神娘娘,都是女人们去拈香行礼才合适,阿哥爷若去了,怕是要冲撞”

十五阿哥摇头,“无妨。我当年出喜差的时候儿,汗阿玛也曾亲自到神前替我拈香身为人父,为了自己的孩子,神佛都能体谅。”

含月在畔瞧着,小心道,“福晋主子虽说近来身子见好,可终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多年的病不会这么快就一下子全都好利索的。”

“福晋主子身子弱,倘若到那边去,若是染了病气,岂不是更不好了”

点额笑笑,“无妨。我这身子反正也这样儿了,便是再不好,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总归比不过孩子们的身子骨要紧。”

“若能用我的阳寿来换得孩子们的安康,我便是送上十年阳寿去,我也愿意了。”

十五阿哥皱皱眉,“那福晋就别去了,我自己去。”

“阿哥爷”

十五阿哥的皱眉,叫点额心颤。

虽然只是微微的皱眉,可是夫妻这么多年阿哥爷却也极少将这样的不快,当着她的面就行之于色啊。

点额上前扯住十五阿哥的手,“我要随阿哥爷一起去我说了,不管是什么,我也都要去。只求阿哥爷能安心”

十五阿哥眯眼静静凝视点额的眼睛,“那福晋呢,随我走这一趟,能安心么”

378、快点好起来

378、

点额强撑,高高抬眸,“拈香求神,图的就是心安。妾身随阿哥爷走这一趟,自然能得心安。”

为了孩子,她反正已是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到神佛面前去,她也不怕

十五阿哥静静垂眸,“福晋能得心安,可是我倒担心神佛却不得心安了。福晋歇着吧,我自己去。”

十五阿哥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眸瞟一眼点额,“既然福晋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那就找个人陪着我去吧。”

点额一怔,“谁侧福晋此时已是要临盆”

十五阿哥眸光清淡,“王佳氏呢让她陪着我去。”

“五妞是放在她名下抚养的,她去送送也是应当。”

点额心下猛然一坠,扬声笑道,“王佳氏抚养五格格,却照看不周,已在禁足。阿哥爷还没问话,倒先让她出门,这怕不好吧”

十五阿哥点点头,“我正好边走边问,倒也方便。”

点额心头激跳,“如这样的后院家事,阿哥爷多年前已经都放给妾身来管着。阿哥爷如今事务繁忙,不该被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扰着。”

“阿哥爷还是自去拈香,待得回来之后,妾身便将王佳氏带来,当着阿哥爷的面儿再一并问话就是。”

十五阿哥眯眼凝着点额,“何必要多此一举还是,福晋不愿意让我单独问王佳氏的话”

点额高高抬起头来,一双眼清芒乍现,“阿哥爷,容妾身再提醒一句,阿哥爷身在庙堂,不该被后院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扰了去”

十五阿哥也静静对视,“福晋,如此坚持”

点额点头,“阿哥爷难道忘了当年曾经说过的话成婚那日,阿哥爷说过,从此家宅后院便都托付给我了”

提及新婚曾经,十五阿哥也是微微闭了闭眼。

只是他再度缓缓问了一句“福晋坚持如此”

点额毅然点头,“是阿哥爷,妾身坚持”

十五阿哥长眉紧皱,“好,那我就再尊重福晋一回。我先去拈香,回来咱们一同问王佳氏的话。”

十五阿哥的语气虽听起来还是平和如素,可是他一转身,袍裾还是陡然一甩,姿态凌厉,足见十五阿哥平和之下那一股子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怒意。

点额都明白,可是她还是站得笔直,坚持不悔。

直至阿哥爷的脚步声走远了,她方吐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

她自不想与阿哥爷夫妻失和,可是事到如今,她唯有高高抬起头颅来,以她元妻嫡室的身份来与阿哥爷抗衡,却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十五阿哥大步流星,穿过层层宫墙夹道。

九重宫阙,金顶之下,墙色如血。

总管太监九思一路小跑,在后头紧追。

“讲”

到了僻静之处,十五阿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喝令。

九思其实想跪倒请罪来着。只是主子爷这步速太快,而且半点都没有要停步下来听他说话的意思。他怕他一旦跪下,还没等说话,主子爷就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他明白,阿哥爷安排他当总管太监,自是信任他,也指望着他能在阿哥爷顾及不上的地方儿,能替阿哥爷出力。

阿哥爷随圣驾出巡在外的时候儿,譬如眼前,他是应该尽自己的所能看着点儿这几位主子的。

可是可是他终究是太监,能进内宅去跑腿传话,却不能在后宅耽搁时间太长。

终究能在主子们跟前近身伺候的,都是那些女子和婆子们,他们当太监的对内院的事儿总归隔着一层去。

况且自家这位嫡福晋,跟别家的嫡福晋还不一样。这位嫡福晋主子治下尤其严厉,半点内权不肯旁落,故此他这个当总管太监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儿权柄过。

家里凡事,不管大小,都只是嫡福晋一个人说了算。如果倘若有人胆敢觊觎一星半点儿,嫡福晋虽看似菩萨一样的人物,可是传起板子来却是半点都不心软的。

这些年十五阿哥所里的奴才们,无论是女子、太监,还是妈妈里们,都有挨过打的。就连阿哥爷都多次劝说,可是嫡福晋面儿上听了,回头该打还是打。

故此他这个总管太监啊,在阿哥爷不在的时候儿,他就是个摆设。只能支棱着耳朵听听内院的动静,却没本事干涉嫡福晋的决定一分一毫去。

他终究,只是阿哥爷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是在阿哥爷成婚之后,所儿里才有总管太监的级别,故此从一开始,嫡福晋就将管家的权柄给抓了过去,压根儿就没给过他一天儿啊。

九思小步跟着紧倒腾,这心里也奔腾过千万的潮头去。

倒是十五阿哥看他半天没动静,这才冷不丁停步回身盯着他去。九思一个刹车不急,好悬直接撞十五阿哥身上。

十五阿哥无奈地叹气,“瞧瞧你这毛毛愣愣的样儿,这后院的事,是指望不上你去”

多亏还有廿廿。

九思这回可得了机会跪倒,这便赶忙请罪,“回主子爷今年正逢三格格指婚,又是二侧福晋得封,故此二侧福晋一时忙不过来,倒是王格格一个人看顾着五格格和七格格有些日子。”

刘佳氏得封侧福晋,因得封的时间晚于廿廿,这便称了“二侧福晋”。

十五阿哥点头,“这个时机自然是寸了,倒也难为了王佳氏去。”

九思探口气道,“王格格本就是画儿上仙女一般的性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叫她自己一个人看顾两位小格格,奴才也听婆子们说过,王格格当真是有些兼顾不及。”

“只是毕竟五格格大了,七格格还小,王格格这便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七格格身上看上去,的确有些疏忽了五格格。这便才在五格格起初刚刚发烧的时候,没太当回事,只以为是着凉罢了。”

“结果等到痘出,这才知道是出了喜花再想着将三格格和七格格跟五格格隔离开,已是晚了”

十五阿哥也是闭了闭眼。

“五妞终究大了,十岁的大女孩儿,早已过了种痘的年岁。王佳氏必定也是毫无经验,更无防备,这便总没想到是出喜花。”

“如今出了事,自是成了把柄去。”

九思点头,“可不就是么。便是奴才们,任谁也没想到五格格都这么大了,还会二度出痘去”

“不过,主子爷请恕奴才多嘴,虽说王格格是无心之失,可是不出事便怎么都好,一旦出事,总归是错处。况且,五格格已然殁了”

十五阿哥悲从中来,深深吸一口气,压住眼中的酸涩。

“五妞那孩子爷对不住她。这一世父女缘浅,只有短短十年,本以为再过几年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却没想到,爷竟然没能等到那一天。”

内廷的格格们统在兆祥所养育,故此将七格格也是在兆祥所周边儿,就近寻了个僻静的院子隔离治疗着。

十五阿哥到的时候儿,院子里绿荫参天,将整个院子遮蔽得碧油油的。

虽说这在夏季是好事儿,省得热;可是却因为人心底下的那一段悲凉,而只觉这树荫叫人心下阴郁沉重。

五格格就是从这儿“走”的,死亡的阴影仿佛就融入这树荫里去,叫人脊背都跟着发凉,挥之不去。

隔着碧纱橱,三格格堂屋里给十五阿哥请安。

太医赶忙献上三格格的脉案,小声在十五阿哥耳边,将三格格的实情禀告。

十五阿哥一皱眉,却也会意。他心疼地道,“好孩子,你既无大碍,烧也见退了,怎不回去”

三格格淡淡垂眸,“阿玛容女儿留下陪陪七妹妹吧。五妹妹刚走,七妹妹还这么小,她自己一个人害怕。有女儿在,七妹妹也好多个仗恃去。”

堂堂十五阿哥,这一刻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他沉声喝道,“开门”

太医们谨慎,原本不叫十五阿哥入内。只想隔着碧纱橱,能看上一眼,说说话也就是了。

一听十五阿哥要入内,太医们都吓得赶紧跪倒。

“十五爷金贵不说,十五爷终究这一二日间还要回热河,于圣驾前侍奉。若十五爷染了病气去,这责任微臣们实在是担待不起啊”

十五阿哥凝立在光影里,微微闭眼,“是你们开门,还是本阿哥踹门进去究竟哪个能担待,你们自己选”

还是三格格懂事,柔声对几位太医道,“几位大人无需担心。大人们看,我都没事;我阿玛的身子自是比我强健千万倍,自然也不会有事的。”

“况且我七妹妹在内,阿玛日夜驰马而归,如果不亲自看上一眼,心下如何得安心下不安的话,岂不是反倒容易着急上火,倒要病了那这责任,大人们又要如何担待去呢”

太医们面面相觑,都明白,今儿是怎么都逃不脱责任去了。

与其惹这位日夜驰马而归、心急如焚的皇子阿哥,便也不如还是冒一回风险,就让十五爷进去看看七格格

终究,父女天性,十指连心啊。

太医们终于让步,碧纱橱打开,十五阿哥走进去。

堂屋里还好,隔着碧纱橱,尚可见些天日。而七格格医治的东侧间里,则以青纱四围、遮天蔽日。

外间里有太监僧人在诵经,内间里却是一片安静。

虽则院子里已经是绿荫匝地,气氛沉郁得叫人的心都畅快不起来;可是与内间比起来,那院子里还算好的。

至少,头顶还有湛湛青天;那碧绿枝叶之间,还能有阳光斑斑点点地撒入。

可是内间,却是比树荫更加黑暗,叫人的心也比外头那点子阴郁而更加沉重了去。

七格格昏昏沉沉地睡着。

因出喜花,孩子体质弱,必定发烧。一旦发烧,就是昏昏沉沉的,便不是困倦,也是昏天黑地地睡着。

十五阿哥只觉,呼吸之间,肋骨之间都是阵阵抽痛。

这样小的孩子,他这个当阿玛的,真希望能以自己来代替他们疼啊。

太医和坐更太监、嬷嬷都赶紧跪倒请安,都叫十五阿哥给止住了。

“你们好好儿地伺候着格格,我心下才能真正得安。”

十五阿哥说话已是极力地轻,可是七格格还是听见了。

她努力地睁开眼,看见是十五阿哥来,便欢喜地笑了起来,“纳玛,纳玛纳玛怎地回来了”

十五阿哥眼眶一热,使劲深吸口气,上前去伸出手去。

不顾太医的拦阻,还是抱住了七格格小小的身子去。

“嗯,阿玛回来了。阿玛就是回来看七七的。七七最乖了,看见阿玛回来,便要使劲儿养病去,早早儿养好了病,好不好”

七格格年纪小,虽说这病痛苦,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这病其实有多可怕,故此她还是甜甜地笑着,“好,七七听纳玛的话。额涅说,七七好好养病,等七七的病好了,纳玛和皇玛法就从热河回来啦。”

十五阿哥一双手紧紧揽住小小的女儿。

就仿佛,他这样用力,就能跟这病、跟上天,将女儿的健康给抢回来,叫他们不管是谁,都带不走她去。

七格格左右看看,看见了三格格,便撒娇地笑,“三姐姐,我好想吃甜碗子要酸甜的葡萄,上头撒满了碎冰的”

三格格用力地笑,“好啊。等你病好了,三姐姐叫他们预备下好些甜碗子,可着你吃只是,现在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太医不准吃凉的。”

“你要是想吃啊,那你得赶紧使劲儿,让这病最好今晚上就好了呢。那不管你想吃多少甜碗子,今晚就有”

七格格乐得拍手,却又左右看看,“三姐姐,五姐姐呢五姐姐还说,要给我说故事呢她怎么还不来”

三格格望一眼十五阿哥,使劲地忍住了眼泪。

十五阿哥也忙道,“你五姐姐也在使劲养病呢啊。太医说了,等她的病养好了,她也能过来给你说故事了啊。”

七七扁着嘴在十五阿哥怀里撒娇,“纳玛养病好难过,女儿也不能玩儿,也不能下地,好难受啊”

十五阿哥紧紧攥拳,指甲都抠进肉里去,“很快就好了,好七七再忍忍。七七使劲儿,早点儿好起来,啊。”

379、没能等到那一天

379、

十五阿哥回来,左右看了一眼,只问嫡福晋,“王佳氏呢”

嫡福晋道,“自是按着阿哥爷的吩咐,人都提来了,叫她在后头候着呢。”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怎不带过来啊”

嫡福晋看了十五阿哥一眼,缓缓道,“妾身倒有几句话,想在阿哥爷面前说到头里。当着她的面儿,倒不好说。”

十五阿哥点点头,“嗯,福晋说。”

点额扶了扶头上的包头,“咱们家的这些孩子,自都是阿哥爷的孩子,阿哥爷心下都是疼爱的。可是因为孩子们的生母不同,这自古以来,孩子们便是分嫡庶、亲疏的,这规矩不是妾身定的,是千百年来早就流传下来的。”

“搁在本朝,咱们皇家子嗣,因为嫡庶之分,孩子们成年之后袭爵、封名号自然不同。这规矩也是咱们大清历代皇上定的。”

十五阿哥皱皱眉,“规矩自是有的。只是既然要发落王佳氏,你怎说到这儿去了”

点额轻叹口气,“阿哥爷想啊,王佳氏自己没生养过,她身边儿的孩子,无论是五格格,还是七格格,都是她抚养的别人的孩子。”

“既然不是她自己生养的,那种天生的血脉相连的感情便没有;且五格格和七格格两个孩子的生母不同,与她的关系也不同,两个孩子的身份还是不同故此人非圣贤,怕是王佳氏心下也是要将五格格和七格格分个高低、远近的。”

“五格格是沈佳氏所出,本就是庶出,且沈佳氏也已经不在了;况且从前沈佳氏还在世的时候儿,跟王佳氏的关系也不算亲厚;”

“而七格格就不一样了。七格格是侧福晋所出,又是侧福晋的长女,这身份就是嫡女;且侧福晋跟王佳氏情同姐妹故此王佳氏的心下是必定要将七格格高看一眼去。”

“她本年轻,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一个人顾着两个孩子已是兼顾不过来这样的话,她自然会有所侧重,难免厚此薄彼。”

十五阿哥眯起眼来,“福晋是想说,王佳氏一心只照顾七妞,倒怠慢了五妞”

嫡福晋叹了口气,“事实就是如此,兆祥所的嬷嬷们如此回的话,太医们也是如此说五格格都十岁了,原本身子骨儿足以抵抗痘症,只需那痘要起的先期,从发烧就有人留心,并及早地报了太医院,那五妞说不定便没事”

十五阿哥皱了皱眉,“五妞已是十岁了,不再是怀抱里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你叫王佳氏当真还要每日捧在手里才行么”

“再大,不也还是孩子么”点额苦笑一下儿,凝视着十五阿哥,“都是阿哥爷的孩子,便是年纪大一点儿,终究也还是孩子,也应该有人细加照拂,不是么要不然,还要养母做什么去”

“格格们自小儿,身边儿不缺人照顾。嬷嬷、精奇、使女、谙达,里里外外哪个孩子名下没有好几个人使唤去可是奴才就是奴才,可以供驱驰,却没有额娘那样的用心去,故此格格们才还都要分配个养母不是”

“就是指望着养母用心、动情、知冷知热。用一颗额娘的心来疼惜着孩子们这便如当年庆贵妃额娘抚养阿哥爷您,是一样的道理啊。”

“故此,倘若是做不到这些的,那又怎么能选来当养母呢”嫡福晋幽幽抬眸,“亏当年侧福晋刚怀七格格的时候儿,还是她做主将五格格托付给王佳氏的呢。”

“侧福晋的眼光一直不差,她既然挑中了王佳氏,坚持要将五格格托付给王佳氏,我当初便也没拦着。怎知道,当年的种的因,今日却结了恶果非但五格格就这么去了,就连七格格也跟着染上了病气去。”

“说到底,我自不能说是侧福晋连着两回看错了王佳氏去,我只怪王佳氏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侧福晋和咱们的信任去。故此这一回她必定的治罪,否则咱们五格格,联通她庶母沈佳氏在天上,都不能心安啊。”

十五阿哥静静听着,长眉紧锁。

嫡福晋越发坚决起来,缓缓抬起下颌来,“王佳氏罪不可恕,就算阿哥爷念着这几年她尽心伺候的情分,难免心软;可是妾身既然管家理事,既然是阿哥爷的嫡福晋,那这后院里的规矩,妾身便要在阿哥爷面前重申一遍。”

“若阿哥爷一意袒护,那阿哥爷请恕妾身这一回总要坚持阿哥爷,五格格已经去了,王佳氏必须担责”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福晋一向治下极严,总要我几次三番地劝,福晋也不改初衷。看来这一回又是,我便是还想再劝福晋两句,看样子这话怕是不必说了,是么”

点额静静转眸,“阿哥爷一向仁厚,前朝后宫无不称道;可是妾身却是个严厉的性子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妾身这性子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天生如此。”

“从妾身被皇上和皇贵妃额娘选中,到与阿哥爷成婚这么多年来,妾身始终如此”

“阿哥爷难道忘了么,当年皇上和皇贵妃额娘也都说过,就喜欢妾身这性子,恰能与阿哥爷互补的”

十五阿哥微微闭了闭眼。

当年汗阿玛和额涅是说过这样的话,图的是叫嫡福晋将家宅后院管好,不给他添乱,让他一心学治国之道;就因为如此,这些年嫡福晋在后院治下极严,他便也只是劝,从不拿出一家之主的身份来弹压,更不损伤嫡福晋的权威一分一毫去。

从前那些事、那些人,甚至那几个孩子,他都忍痛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直到遇到廿廿,直到廿廿嫁入门来,直到他心心念念等到的婚礼,却成了一场“顶门丧”的时候,他才终是不能再按捺。

当年,那个小人儿曾经拼尽了全力抗拒他的感情,就是因为她从小在宫里看透了太多的勾心斗角而他,曾经对她许诺,要护她周全的。

事到如今,当这些事情终究可能发生在廿廿的身上,这便叫他还能如何坐视不管

即便是要伤嫡福晋的威严,即便是要夫妻失和,即便是要违背了当年对嫡福晋的誓言,他也不能再任由她一手遮天

十五阿哥心下澎湃,面上却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他只是将目光从嫡福晋面上挪开,不再看她一眼,“王佳氏无心之失,本无大错。令王佳氏回房为五妞和七妞抄经祈福。其余门禁,一律解。”

嫡福晋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十五阿哥。

“阿哥爷您说什么只是这样惩戒王佳氏,只是叫她抄经,就不用再关着她了”

十五阿哥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眸光宁静却重逾千钧,“对。福晋没听懂我的话么我说了,王佳氏的事,到此为止。”

嫡福晋一个踉跄。

不是因为王佳氏,其实王佳氏的死活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在乎的是,阿哥爷竟然当面否了她的决定,尤其是她重申过的坚持啊

他们夫妻,这些年不论情浓情淡,阿哥爷从未当面给她这样的否定去。

若是从前,看见嫡福晋如此,十五阿哥总会担心她的身子,好歹会上前扶住她。可是这一回,十五阿哥稳稳坐着,一动未动。

“还有,我走之后,嫡福晋既然身子好多了,便每日早晚,赴痘神娘娘前,给七妞拈香。嫡福晋是嫡母,这是嫡母对孩子的应尽之责。我不希望有哪一日早晚短了,会叫痘疹娘娘怪罪。”

嫡福晋用力闭住眼,“好。”

十五阿哥定定看了嫡福晋一眼,“想来,嫡福晋拈香行礼,必定会将嫡福晋的福气都给了七妞去。痘疹娘娘必定开恩,叫七妞的喜花早日康复。”

点额忍不住笑了。

她明白,阿哥爷是说,要将她的福气都系在那七格格的身上。若是那七格格有失,那她便也损了福报去

她的身子已然如此,所剩下的福报已经不多了,阿哥爷却还狠心如此。

罢了,罢了

十五阿哥离京回热河的时候儿,带走了侯佳氏。

阿哥爷这还是头一回原本出行一个人都没带,结果回来半道儿又带走人的。

廿廿知道了,非但没吃味,反倒会心轻笑。

她明白,阿哥爷回来这一趟,就是来给她送定心丸儿的。

原本临盆在即,七格格却出了喜花,再加上五格格夭折、王佳氏被关等事,她纵然勉力支撑,可还是忍不住心乱如麻。

阿哥爷回来这一趟,她的心下就安定了许多。

这时候家里人除了嫡福晋之外,也就一个侯佳氏是不稳当的主儿。阿哥爷将侯佳氏给带走了,想必日后这院子里也会安宁下来不少。

太医那边也传来好消息,说七格格这两天的情形见好。

连叶赫那拉氏夫人都说,“十五爷回来这一趟,当真是叫人一块石头都落了地了。”

六月,暑气益盛。

廿廿开始腹痛,她知道,已是随时都可能临盆。

太医院也按着规矩,每日都将廿廿的情形报与嫡福晋。

随着每日的禀报,嫡福晋的面色便也一日紧似一日。

含月紧张地看着嫡福晋,“主子爷已经走了,主子那咱们是否还要挪回圆明园去”

主子爷这一走,带走了侯佳氏,是打破了她们通盘的考虑去。

原本是应该嫡福晋挪回圆明园,继续避嫌;只留侯佳氏两边儿跑,沟通消息罢了。

可是阿哥爷却将侯佳氏带走了,这后院里,除了刘佳氏和王佳氏之外,便再没有旁人了。

嫡福晋知道自己的处境,她毅然道,“咱们不走了。既然没有人可用,咱们便得靠自己”

“可是,主子”含月紧张道,“那一旦有事,岂不是要伤及主子与主子爷之间的情分”

嫡福晋倒笑了,“伤夫妻之间的情分呵你们难道没看见,我跟他的情分,早已经就有了裂痕么便是我极力顾全着,表面看起来还能平静如旧,可是,那底下的裂纹已经越来越大,怎么都弥合不回去了。”

在他们夫妻之间,敲下第一记重锤的,就是侧福晋的出现吧

尽管,侧福晋那时候还只那么小可是从她一出现,就叫她跟阿哥爷之间的感情一点点地破裂,渐渐越发无法挽回了。

就算不提从前那些事,单就眼前倘若侧福晋就这么稳稳当当生下一个男胎来,那日后的矛盾还怎么可能避免

为了绵宁,为了绵宁那独一无二的地位,她就容不得

而阿哥爷她现在都能想见,阿哥爷的心眼儿就会如同偏着侧福晋一样儿,开始一点一点地倾斜。

不她不能接受那个可能的未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绵宁也跟她自己一样儿,一点一点地失去了阿哥爷的宠爱和重视去

为了绵宁,她便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咱们不走。”嫡福晋眸子里点点坚硬下来,“不是阿哥爷说的,要我每日去给七格格拈香么那我还怎么走得了呢”

“不是我不想避嫌,是阿哥爷不准我走啊”

廿廿的腹痛越发加剧了,可是她还是惦记着,再过几天,六月二十六日就是七格格的两周岁生辰了。

两周岁生辰,七格格此时又在病中,是该好好喜庆喜庆,就当是给孩子冲个喜。

孩子喜欢热闹,一喜气洋洋的,说不定一高兴,那病就好了呢。

廿廿便忍着腹痛,带着所有人一起,亲手扎灯笼。

治疗痘症,供奉痘疹娘娘,这便是按着满人的规矩“背灯祭”一般,不能见天日的。那孩子被关在青纱遮蔽里,不能见日、月、星,唯一的光源只能是人间的灯。

廿廿便想着,多扎些灯笼,叫七格格看见五光十色的,这便高兴了。

廿廿还亲自动笔在那些灯笼上画画儿。画下都是七格格最喜欢的,吃的、穿的、玩儿的都有想想这些个灯笼挂一屋子,她看见该多高兴,多有劲儿啊

这些灯笼陆续完工,就等着六月二十六日挂过去呢。可是六月二十六还没到,却传来了七格格夭折的噩耗。

380、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欢乐

380、

乾隆六十年的这个六月,是廿廿一生中最为悲喜交集的一个月份。

她的长女七格格没能等到六月二十六日的两周岁生辰,因出喜花夭折;她则在六月二十二日,诞下了长子。

这个小阿哥,在十五阿哥的儿子里,序齿为小三阿哥。

在七格格夭折的那个早上,廿廿为了肚子里的儿子,没哭;

六月二十二日早上,终于平安诞下男胎之时,所有人都来道喜,她却也为了刚夭折的女儿,没笑。

诞下男婴,她只是在炕上躺了一天,就坚持下地,到小佛堂去行礼。

她知道,这个六月,她原本是该悲痛欲绝的,可是上天眷顾她,非但叫她终于诞下儿子,整个临盆的过程更是顺利到半点都没有危险。

她便是为了七格格,想说一声“上天不公”,却也因为这紧接着来的补偿,而说不出口。

上天已经尽力补偿了她。再说她心下明白,七格格的离去,也许不是上天的错,她更不该怨怼上天。

“所以,额涅,妈妈,星桂你们都听好了,咱们要高兴,要笑。”

她何尝不明白,七七的离去,不是有人就想不让七七健康长大,而是那人瞄准的是她肚子里的男胎

可是上天有眼,她自己也是狠狠咬牙挺了过来,能平安诞下儿子,那她就要狠狠高兴给那人看

她就是要那人眼睁睁看着她笑,看着她半点没有被悲伤击倒;她就是要让那人体尝到,这一番算盘全都是白打了

叶赫那拉氏和星桂、周氏对视一眼,也都明白廿廿的心情,这便都笃定点头,“自然七格格走了,咱们有多悲伤;这会子反倒要因为小三阿哥的降生,得加倍地高兴去才行”

廿廿轻轻握住周氏的手,“妈妈,你到后罩房去一趟,帮衬着王姐姐,将七七的衣裳和用品都收了吧。面儿上一件都别摆了。”

“一来,省得王姐姐还走不出那个阴影来;二来,咱们狠狠心,就是要让人以为,咱们因为三哥儿的降生,已是将对七七全都给放下了。”

周氏终究忍不住一声哽咽,却还是毅然点头,“我这边自然能办得妥帖,格格你不用担心。倒是王格格那边虽说主子爷已是做主解了门禁,可是她到郁住了,这些日子来看着都是恹恹的。”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我明白七七虽说不是她的亲生,可是她对七七的用心倒比我都深。我好歹接下来还有咱们三哥儿,可是她这回同时失了五格格和咱们七七,她怕是真真儿地伤着了,以后都不愿再抚养孩子了。”

三哥儿顺利降生的消息,三天后送到了热河行宫去。十五阿哥自是欢喜得什么似的,赶去给乾隆爷报喜,乾隆爷也是含笑点头。

“嗯,你额娘在天上看着呢那小丫蛋儿虽说心里苦了些儿,可是老天没闭上眼”

乾隆爷幽幽抬眸,看向天际。

六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原本都是应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就在那个在六月里本应月亮最圆的晚上,偏偏月食。

乾隆爷那晚心下便惊跳不止。

仿佛上天示警,随后就传来七格格夭折的消息。

他心下叹息一声,无声向着天际道,“九儿是不是你可是你偏生还留着她,这便是还给她留着一线宽恕,是不是”

乾隆爷摇了摇头,睁开眼道,“老十五啊,朕就说那小丫蛋儿,是你命里的福报你瞧瞧,她为你诞下儿子,偏生是在这乾隆六十年的六月。”

“你盼了多少年的儿子朕也盼了多少年的皇孙,啊从乾隆四十七年绵宁降生,到今年,咱们父子俩啊,生生盼了十三年啊终于盼来了,终究还就是她给你生出来的”

“再往前追,绵宁是乾隆四十七年落地儿的,而她也正是那一年入宫的。她前脚进宫,你后脚就得了个儿子虽说绵宁的降生跟她没关系,可是这也是个好口彩不是”

“况且今年对于你来说,又是个什么年,啊老十五啊,你这个儿子可金贵啊”

乾隆爷话不说透,可是十五阿哥心下该明白的自然都明白。

还有半年他就要继位了,如何敢想象一个皇帝只有一个儿子的那不仅仅是子嗣单薄的事儿,还会有人引申到国祚上去。

民间讲究个“多子多福”,皇家更需要子嗣繁盛,图的就是一个“国祚绵长”的说法儿。

若是哪位皇帝子嗣单薄,那都会被看成是这个皇朝到了末世的征兆。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十五阿哥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偏偏就在他继位之前几个月诞生,破除了他多年的心结,也是乾隆爷、甚至整个大清的心结,这个儿子怎么可能不金贵啊

十五阿哥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她身上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就是与儿子缘分极深。”

她与额娘的缘分,她诞下的七格格,如今又是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证明了汗阿玛所言,她就是他命里的福报啊。

况且就算不是福报,单凭他对她的喜爱,就也都注定了他们这一生的相守。

喜欢一个人,就算她没给他生儿子,他何尝就会更改了心意去

那些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那些福报,都只是命运指引他走向她的机缘罢了而真正能够决定他们这一生相守的,是心,是情啊。

十五阿哥索性直接趴地下就磕头,“还请纳玛给这个孩子取个好名儿吧”

乾隆爷笑着哼了一声,“你倒心急”

按着规矩,皇家诞下男丁来,通常都是由宫里先赐出小名儿来,大名暂且空着这一来也是应和着民间的老讲究,是担心男孩儿不好养活,便先取个小名儿叫着。等过了周岁了,硬朗了,这再正式给取大名。

二来呢,宗室子弟取名可不是各家自己敢给取的,都是通过宗人府报进宫里,由宫里统一给赐出来的。

从康熙爷起,宗室子弟取名也有了按着中原的固定的讲究,分字辈,论亲疏;尤其是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子弟的名字,还由皇上给赐了固定的偏旁去。

譬如皇孙这一辈,是“绵”字辈;皇孙和近支宗室除了绵字辈之外,还有个御赐的、统一的偏旁部首这一辈是“心”字。

绵德、绵恩、绵忆、绵恵、绵志、绵縂、绵懃、绵慶再到绵宁,都是第二个字里有“心”字绵宁的“宁”,当年是按着繁体的“寧”哈

而宗室子弟众多,这样的字儿终究是有数儿的,难免取着取着就不够用了,故此有些不要紧的宗室子弟,这大名就得暂时空着。

这些稍微远一点儿的宗室子弟,取名更是晚到六岁上学,甚至还有到十五岁成年、乃至二十岁考封的时候儿才正式给取大名去。

故此十五阿哥在儿子刚降生没两天儿,就急着请乾隆爷给赐名儿,可不是心急了么

十五阿哥便笑道,“纳玛说了,这孩子金贵。金贵的孩子,命格自是贵重,自然能镇得住一个大名儿去。”

乾隆爷含笑点头,“行,朕都叫你给堵得没词儿了。谁让朕自己说了这话儿,谁让朕就是喜欢你那侧福晋,谁让朕就是高兴你得了这个儿子呢拿笔来,朕给这个乖孙现在就赐名下去”

十五阿哥赶忙儿爬起来,亲自给乾隆爷磨墨,并将御笔双手擎了递到乾隆爷手边。

乾隆爷提起笔来,仔细思量了一会子,随即大笑,挥笔写就,给十五阿哥看,“绵恺你觉怎样”

皇孙名须以“心”字为偏旁,“恺”字“心”形“凯”声。

十五阿哥凝眸细看,随即便也笑了,“说文载恺,乐也。康熙字典之玉篇说凯,乐也,或作恺。”

“恺”为心之喜悦、和乐,正合十五阿哥得子之大喜、即将继位之前得子嗣之双喜。

“恺”为凯,又是军队得胜而归所奏的乐曲,所谓“凯旋”、“凯歌”之意。正合乾隆爷所成“十全武功”,此时福康安与和琳剿匪奏凯之喜。

十五阿哥扬眸,满眼的笑意,跪倒谢恩,“儿子替绵恺,谢汗阿玛、汗玛法赐名之恩”

十五阿哥立即派人从热河回京,将这个御赐的好名儿传给廿廿去,好叫廿廿也高兴。

三日后,消息送回京来,嫡福晋也自然是知道了,不由得坐着笑了许久。

“我的儿子叫绵宁,她的儿子叫绵恺宁,为平安、安定;她的儿子却是欢喜和胜利。”

她闭了闭眼,“你们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平安最重要,还是胜利和欢乐最重要啊”

含月和望月对视一眼,自都不好说话。

这也是人生难选之题,有人可以压抑隐忍,放弃所有的快乐,只图一生平安;可是有人责更向往炽热的欢喜,宁愿如飞蛾扑火、凤凰涅槃一般,放弃所谓安稳,去追寻那烈焰灼身的快乐。

没有谁对谁错,端的只看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而这选择的基础,终究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子罢了。

嫡福晋抬眸望向窗外,西边屋里已经张灯结彩好些天了,还跟她请了命,每天都请南府学生过来唱小戏十五阿哥所儿里,这些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阿哥爷的性子平和,不事张扬;而她管家管得严,家里人言行都谨慎惯了,哪儿会有人这么高调去

偏就这位侧福晋,可将这些年十五阿哥所儿里的规矩都给推翻了。西屋里这么的热闹,倒将这一个月间两个格格夭折的愁云惨雾都给冲没了。

甚至,那厢房里的热闹,都显得她的正房里冷清、孤寂了。

那边有时候闹腾得过头了,她忍不住皱眉头,可是就连精奇嬷嬷萨克达氏都笑着说,“小福晋终究年轻,今年这还没满二十呢,难免爱热闹些儿。再者她是给主子爷诞下小阿哥来,高兴也自是有的。”

萨克达氏这话还没落地儿,热河就传回来皇上给钦赐的名儿绵恺,就是要大张旗鼓地高兴啊

皇上都这么说了,她这个当嫡福晋的,还能怎么拦着去

她轻轻地闭了闭眼,“罢了。关了窗户、门,我不听就是了。”

只是这是大七月里啊,正是最热的时候儿,开着窗户门儿还嫌憋闷呢;硬生生地关了,当真是如坠火炉,身心遍受火焚。

所谓“煎熬”二字,不过如此。

“格格,正房那边儿将窗户门儿全都关严了,她们也不嫌热”星楣望风儿回来,报与廿廿。

廿廿垂首淡淡而笑,抱过孩子来亲了亲,然后道,“星桂,给我更衣。我要去给嫡福晋请个安、谢个恩。”

虽说皇上赐名儿,这事儿跟嫡福晋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终究她是嫡福晋嘛,这个家里不管有什么事儿,都得去给嫡福晋谢个恩的。

听廿廿这么一说,叶赫那拉氏夫人和周氏、星桂等人都有些忐忑。

廿廿却笑,“她能关起门儿来,想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就送上门去,穿破了那层窗户门儿去,乐到她眼前去。”

她静静抬眸,“我是钮祜禄氏,我是狼没人惹我则已,倘若人家已经张口先咬了我,就别指望我不咬回去”

“我的疼,便要加倍奉还回去”

正房屋檐下,含月拦在门口,歉然地道,“嫡福晋主子刚睡着。侧福晋主子看,窗户门儿都关了,就是为了让嫡福晋主子睡个安稳觉。”

廿廿含笑点点头,“姑娘说的对,嫡福晋姐姐安歇自然是最要紧的。无妨,我就在这廊檐下等等就是。”

廿廿说等就等,含笑而立,半点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含月看这么着不行,只得又转身回去,悄悄报与嫡福晋。

嫡福晋听着便也是忍不住的冷笑,“她这是将我一军她刚诞下孩子,这还没大满月呢,她就这么在廊檐下站着,倘若受了风,有了半点闪失,回头就连阿哥爷都得以为是我失德,故意难为她”

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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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入内,嫡福晋满面疲惫的模样,见了廿廿连忙亲自起身,伸手向廿廿,“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没大满月呢,就下地来了。”

“我知道你年轻,身子骨儿便恢复得快些,虽说走两步是不妨事,可是那也得是在你自己屋里方才使得;可是你这么走出门来见风,若是受了风可怎么好呢”

廿廿快步向前,接住了嫡福晋深出的手来,两人双手相握,行了个拉手礼。

廿廿含笑道,“姐姐的关怀,小妹铭记于心。小妹也是想着,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终究是马上长大的,哪儿有那么娇气去”

“便如当年祖宗们在关外颠沛流离,大着肚子的女人哪个不是下马就生,生完了包起孩子,上马就继续前行的”

“祖宗的传统,咱们不敢忘;便是如今天下已然安稳百年,可是只要身子没什么大碍了,小妹也得如常下地,不能再躺着了。”

廿廿的话从表面上自是滴水不漏,可是凭嫡福晋的耳力,自然还是听出了旁的味道来,面上不觉有些讪讪的。

廿廿瞧见了,这便赶忙笑道,“姐姐终究与小妹不同,姐姐是身子还需要将养,自然要没事儿都多躺躺;倒是小妹这样的,从小就没娇生惯养过,如今就更不敢身娇肉贵。”

“更何况,皇上他老人家八十五岁了,还宿夕宵旰,没一日不兢兢业业;那咱们当晚辈的,可不敢轻易就病病歪歪了去姐姐说,是不是”

嫡福晋忍不住地笑,盯住廿廿面上的笑。

真是年轻啊,尽管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却还不满二十岁,故此这脸上是半点不见生育所带来的憔悴,反倒是还没满月,却已是神采奕奕,瞧着倒比从前更加的光彩照人了去。

“听妹妹这话,叫我真的惭愧了去。妹妹说得对,我这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以后便要精明强干起来,再不能凡事这么听之任之了去。”

廿廿却不搭这个茬儿,只眸光流转道,“皇上给三哥儿赐了名儿,绵恺这名儿我可真是喜欢得紧呢。绵恺也是姐姐的孩子,姐姐喜欢这个名儿么”

嫡福晋不由唇角微抽,却也随即就用笑容化解了去,“皇上赐下的自是好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廿廿悠然道,“咱们家二哥儿名字里是个宁字,三哥儿名儿里又是个恺字这样儿,咱们家这便安宁、欢喜都两全了呢姐姐说,是不是”

嫡福晋高高抬起下颌,笑了笑,“阿哥爷是好福气,他如今可真是安宁、欢乐都两全了呢。”

廿廿眼珠儿溜溜地一转。

她方才说“咱们家安宁、欢喜两全”,到了嫡福晋这儿,给转述成了“阿哥爷安宁、欢乐两全”微妙里,是避开了个人的命运去。

廿廿倒也笑了。也是,她诞下绵恺,这对于嫡福晋来说,绝对不是安宁、欢喜两全;反倒是从此叫嫡福晋距离“欢喜”两字更远了。

廿廿一笑抬眸,“小妹也希望嫡福晋跟阿哥爷一样儿,安宁、欢喜两全;二哥儿安宁、欢喜两全咱们家所有人,都是安宁、欢喜两全呢”

嫡福晋“哈”地一声,“侧福晋,瞧你啊。终究是年轻,这便一高兴,都要忘乎所以了瞧你的样儿,倒是要普天同庆似的。如今这个时候,咱们家低调还来不及,万万不可做出普天同庆的样儿来才好。”

廿廿便也跟着“呵”的一声,“可是该怎么办呢皇上偏给御赐了恺这么个字儿。那就是大奏凯歌、由衷和乐啊,这不是普天同庆,又能是什么呢”

嫡福晋不快地闭了闭眼,“侧福晋此时微妙,凡事收敛些儿才好。便是要普天同庆,也要再等等。”

廿廿乖巧地答应,“好,我就听姐姐的。姐姐已是答应我了,等时机到了,便要给咱们绵恺好好儿地普天同庆一回,是不是”

“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姐姐再过几个月又是什么身份去姐姐的话,必定是绝不更改的那我就等着几个月后,姐姐帮咱们绵恺主持一回普天同庆去啦”

嫡福晋都有些被噎着。

她什么时候答应要替绵恺做什么普天同庆去了

可是廿廿年轻伶俐,嘴又快,这便将话已经说死。况且廿廿将嫡福晋的地位给抬了起来,暗示嫡福晋几个月后的地位

嫡福晋也只得闭住了嘴,没反对去。

几个月后她那身份,是如何能出言还反悔的便是为了那个地位,她今儿也忍了就是

廿廿心满意足告辞而出,走下门阶,含笑瞟星桂一眼。

星桂便笑,“咱们三哥儿来的正是时候儿。他周岁时便是明年主子爷登基后的最好时候儿。从明年的周岁儿,以及三哥儿未来的每个生辰,都有咱们这位主母娘娘亲自给大操大办了”

“她既说了要普天同庆,那自然就得超过二哥儿的生辰去。格格,咱们就等着看她自己怎么用自己的手,去打她自己的脸去”

廿廿抬眸望向高天,“原本绵宁是事实上的长子,又是嫡长子,且比三哥儿大了这多岁去,我自从未生过要叫绵恺跟绵宁相争的心去。可是这一切全都拜她所赐,已然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倒是有些对不起绵宁那孩子了。”

八月二十七日,乾隆爷和十五阿哥终于从热河回到京中来。

乾隆爷按着惯例,依旧直接回圆明园驻跸。

两个月的绵恺也硬实了些儿,廿廿便叫四全跑一趟圆明园,去跟十五阿哥请个示下,她想抱着绵恺去给乾隆爷谢个恩。

四全好容易得了个差事,进来领命的时候儿,神色之间却是有些躲躲闪闪的。

等四全去了,廿廿不由得皱眉头,“可是我方才眼花你们瞧着,四全方才可是有些眼神闪烁,竟不敢与我对视的”

星楣道,“他倒是一向是个守规矩的。原本宫里的规矩就严,太监便是进内给主子们办差、回话,也是不敢抬头与主子们直视的。”

星楣既如此说,星桂唇角动了动,便也忍了回去,没吱声。

廿廿便也点点头,“倒也有理。他好歹名字里有个全字,言行举止自是比四喜看着稳当多了。”

廿廿想着,这便让星桂去刘佳氏那边问,她是否方便带着三格格一同去圆明园。

因着绵恺的出生,便该给这小阿哥安排睡房,在五岁之前绵恺自是该跟着廿廿一同居住。可小阿哥终究不同于小格格,这就不方便刘佳氏继续跟着廿廿一起住了。

况且刘佳氏如今也得了侧福晋的称号,在廿廿的劝说之下,刘佳氏终究同意搬到对面的东厢房住了。

五月、六月里,刘格格和七格格相继因出喜花而夭折之后,不幸之中的大幸,三格格的身子却终于好起来了。

刘佳氏自不敢怠慢,亲自守着三格格。将养了这两个月去,已是没有再复发的迹象。

星桂过去传话,倒是刘佳氏亲自过来,含笑道,“皇上回銮,三格格是该去皇上跟前行礼请安的。我终究没资格去皇上面前行礼,倒有劳你带着她去吧。”

廿廿忙伸手拉住刘佳氏的手,“姐姐已经得了侧福晋的名号,只差正式的册封礼了,来日到皇上跟前行礼的机会还怕没有么”

刘佳氏淡淡含笑,“你就知道抬举我,我又岂是那不懂规矩的我是官女子超拔的,与你这皇上钦赐的侧福晋,终究是两回事。我便是来日册封了,也轮不到我至皇上跟前行礼啊。”

廿廿静静含笑,“姐姐,不管怎样,姐姐这名号来日对三格格总是好的。姐姐说呢”

刘佳氏释然而笑,“你说得对。若不是为了孩子,我这些年都过来了,又何苦要这样一个名号,倒惹人侧目去”

廿廿抱着绵恺,带着三格格一同出门儿去。

从前在家里,与嫡福晋一个院子里住着,正房和厢房都挨着,开窗户开门的季节,便是说话都不方便。这回终于能单独与三格格一同出来,廿廿倒拉着三格格的手,好好儿地看了她好一会子。

虽说三格格是刘佳氏所出的,不是廿廿的亲生,可是终究都是阿哥爷的女儿,这便相貌上三格格和七格格还是相像的。

廿廿瞧着如今三格格的眉眼,这便努力想象着七格格倘若七格格也能有机会长到这么大,那便也就是差不多眼前三格格的模样吧

尽管已经努力在用绵恺出生的欢乐来掩饰对七格格离开的伤心,可是这一刻,廿廿还是眼中不由自主地含了泪去。

三格格虽说是廿廿的晚辈,可是年纪上倒与廿廿相仿,不过比廿廿小了五岁去。两人名分上是母女,私下里说笑起来,倒如同姐妹一般。

三格格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下难受,这便这两个月来都不敢着你的面,就是怕你看见了我就想起七妹妹来可不是我不懂规矩,这两个月来不到你面前请安。”

廿廿努力地笑,挑高唇角的弧度,借以将眼中的泪意眨去。

“我跟你额娘房里,原本有你、五妞和七妞三个闺女。如今她们两个都去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三格格,你现在可也是我心头的宝。”

三格格鼻尖儿一酸,也险些落下泪来。

“你别难过你这不是才生下三弟弟来么你来日必定还能再生下妹妹来的。”

廿廿深吸口气,竭力地转开话题,说笑道,“果然是指了婚的格格,说话就是不一样了,跟我这当额娘的,都开始讨论开生孩子的事儿了。”

三格格果然中招,登时满面绯红,“小额娘,你这又是说什么呢我,我就算指婚了,可还没出阁呢不是”

廿廿含笑点头,“三格格我现在倒舍不得你出阁了。便留在家里多陪陪你额涅和我几年吧”

三格格轻啐一声,“我倒巴不得呢谁着急出嫁似的”

车轮碌碌,三格格歪头看廿廿。

廿廿一边哄着绵恺,却也知道三格格在看她。

“怎么了有话边说就是。”

三格格咬了咬嘴唇,“虽说五妹妹和七妹妹都不在了,可是家里好歹还有个四妹妹。小额娘不喜欢四妹妹么”

廿廿想了想。

她不想否认,她是不大喜欢四格格的。

可是若说缘故,难道仅仅是因为四格格是嫡福晋所出么那她对绵宁呢

绵宁还是嫡福晋的眼珠子呢,她也一样将绵宁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地疼爱。

廿廿探口气,“人与人之间,终究讲究个缘分。有时候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眼缘,后头便也少了相处的机缘吧。”

三格格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既如此,那有些话,我倒是可以与小额娘你说了。”

“嗯”廿廿不由得抬眸,“四格格,怎么了”

三格格探口气,“从前瞧着你跟二弟弟感情也好,二弟弟也是人前人后都将你挂在嘴边儿上,故此我忖着你与四妹妹的情分怕也不差。这便有些话,我原本也是猜测,不敢作准,便不敢与你贸然地说。”

廿廿将绵恺交给奶口嬷嬷,叫他们回后头马车去。

她们这辆马车里,只剩下廿廿和三格格两个人。

“说吧。不管有什么,都由得你说。”廿廿两手在膝上摊平。

三格格叹口气道,“原本五妹妹是由你抚养,后来又由你做主托付给王姨娘去抚养,我便想着五妹妹与你的情分好歹也还在的。”

“可是后来我有好几次无意间撞见,四妹妹与五妹妹聚在一起说话,影影绰绰的仿佛都是在说些埋怨你的话去”

廿廿眯起眼来,“她们说什么”

三格格咬咬嘴唇,“我听着仿佛是说,你是因为有了七妹妹才不要五妹妹的”

廿廿心下咯噔一声,可是缓缓回想起来,倒也不算意外。

“我想起来了,当日五妞是因为这个对我有所误会和埋怨的。她是小孩子家家,刚失了亲娘,好容易跟我亲近了些,我却因为怀了七妞,而暂且顾不上她了。”

382、心里有数

382、

“可是这已经是两年前的话儿了,她们两个孩子那会子又说起来,又是所为何来”

廿廿敏锐,还是察觉了不对劲。

便是怨气未散,也不至于两年了,还将同样的话翻过来、调过去的咀嚼去。

况且她当年就算是顾不上五格格了,可也亲自选了王佳氏,将五格格交给王佳氏去。王佳氏的为人,她自是放心的,这两年间王佳氏对五格格的态度,她也都看在眼里,别说没有半点委屈,那王佳氏当真是视如己出一般全心全力。

按说,五格格那孩子出事之前都十岁了,理应懂事了才对。

却怎地,反倒将两年前那话给翻出来,重又嘀咕起来

三格格蹙眉道,“我心下也是这样说。我先时还以为是她们偶然说起来,可是后来几次三番地听见她们这么嘀咕我心下便有些不妥当。”

廿廿心下也是猛然惊惊一跳,“怎不妥当,你说”

三格格抬眸凝住廿廿,“小额娘你想啊,这次原本是五妹妹出了喜花,而七妹妹是染了五妹妹的病气,才跟着一起病的”

廿廿猛然一震,手便都颤抖了,“你是说你该不会是说,是因为五妞那孩子心下对我存了恨,这便迁怒于七妞,故此当她发了病,尤其是发病初期一切还不明显的时候儿,她就故意将病气传给了七妞去”

三格格毅然点头,“原本五妹妹因为当年的心结,一向不怎么爱主动接近七妹妹去。偏那些日子,她有事没事就去找七妹妹玩儿,还时常将七妹妹抱在怀里”

“也怪我当日没多防备些儿,只以为五妹妹是长大了、指婚了,这便也明白事儿了,她是想要主动跟七妹妹好呢哪成想,后来出了这样的事。”

廿廿眼前忽然发黑,她伸手向后,扶住车厢板壁,方才撑住身子。

“而那几个月里,正是我怀着三哥儿,也兼顾不过来七妞的时候儿。我便也将七妞托付给了你王姨娘,倒叫七妞和五妞每日间都相处在一块儿。”

那几乎是相当于她自己亲手将七七给送到了五格格身边儿,送到了危险旁边啊

三格格也是难过得不得了,“那会子我刚好指婚,后来又是我额涅得了赐封,这便也分神了去,没能牢牢盯着五妹妹和七妹妹去”

廿廿闭上眼,“三格格,你说,五妞心下对我和七妞的恨,会不会跟四格格有干系,是四格格撺掇出来的”

三格格叹息一声,“我担心的,可不正是这个要不然好模样儿的,四妹妹跟五妹妹悄悄儿地又说起当年那些话来,又是为何”

廿廿笑了,控制不住地笑。

“我明白了五妞对我有怨气,她们自然都清楚。那孩子因失去了亲娘,性子便沉郁,怨气轻易散不尽,只消加以引导,那怨便非但不散,反倒可能沉淀成愤恨去。”

“而五妞一个孩子,她恨我又能怎么样呢她若想报复,也没能力报复在我身上,这便报复在七妞的身上罢了”

“七妞又小,又还没学会防备人;况且她们知道,只要七妞出事,便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去这便是用最小的代价,能达到最大的报复效果,她们自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那会子家里事儿多,三格格指婚、刘佳氏赐封,刘佳氏和三格格母女终究暂且分不开手脚去,只叫王佳氏一个人照看着两个孩子去,自然难免会有所轻重。

终究五格格都十岁了,七格格才两岁,王佳氏难免偶有偏向七格格点儿去的时候,这便只会更勾起五格格心下的不满来如此叠加,终究经由一场喜花儿而全都暴发了出来

三格格捉住廿廿的手,“此事我是从旁瞧着,可是四妹妹和五妹妹两个也都十岁多了,也都知道防备人去,所以我倒没抓住什么证据,只有我一双耳朵罢了。”

“小额娘,此事不容易查证,况且牵扯到大娘出的四妹妹;而五妹妹又已经不在了,倒成了死无对证去故此,你先别急,总归要从长计议,慢慢儿再去发现蛛丝马迹才好。”

廿廿笑了,轻轻摇头,“不必查问,我心下也是明白的,必定就是这回事”

后头的一半路途,廿廿都说不出话来。

也不流泪,只是定定地望着虚空里。

她脑海中自是转过无数个念头,倘若想对付四格格,她脑子里自然有无数个想法去。

那四格格便是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少女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廿廿想要算计一个孩子,终究易如反掌。

可是她却还是想到了阿哥爷去。

一个月前后,家里连着失去了两个格格,三格格又已经指婚,在家里留不了两年了。等三格格一朝出嫁,家里便只剩下了四格格一个女儿去

阿哥爷的孩子本来就不多,四格格更是目下唯一的嫡女,身份自不待言。

车驾到达圆明园,车子停下的那一刻,廿廿还是知道,她终究下不了手。

十五阿哥亲自迎出来,含笑向她走过来。

她想冲着阿哥爷笑,可是因心下坠着这个沉重的疙瘩,她使劲咧了咧嘴,却终究是笑不出来。

十五阿哥已经走到眼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去,“这是怎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这一路上颠簸着了”

廿廿终究才生下绵恺两个月去,纵然年轻,恢复得快,却也可能不耐受这车马的劳顿去。

廿廿摇头,“不是。”

廿廿这样的神色少见,十五阿哥便明白她心下有事,这便先派人安顿三格格以及带来的人去,他自捉着廿廿的手,带她回福园门内西北所。

进内先歇了一会子,喝了茶,用了饽饽,廿廿的心神稳当下来些儿。

十五阿哥这才将方才的话题重新提起,哄着廿廿将心里的话给说出来。

“这几个月,爷不在京里,爷知道你经历了这些,心下必定难受。如今爷回来了,你正该将满肚子的话儿都倒给爷来,罚爷给你担着,你只管卸下担子来。”

廿廿吸了吸鼻子,却是摇头,“我当然是想叫爷帮我扛着,可是有些话儿却未必是爷爱听的。我若说了,反倒是给爷添不痛快去。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扛着罢了,也省得爷原本肩上担子已经是够沉了,反倒还要再多加一重去。”

廿廿虽不肯说,十五阿哥却也是听出滋味儿来。

“你的性子,爷何尝不明白不管什么事儿,只要不是关乎咱们自己家里的,你都是愿意跟爷分享的;只有是牵扯到咱们自己家里的人,你才会不愿意说。”

“爷明白,你是担心爷终究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便要夹在当间儿为难。”

不管怎么着,有阿哥爷这么一句话,廿廿心下也是欣慰的,她便终于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十五阿哥见她笑了,这才松一口气,兜头搂过她来,在她嘴儿上啄了一下子,“说吧。爷是汉子,汉子生来就是要扛着责任的,不拘什么,爷都扛得住。”

廿廿这才避重就轻地,将四格格和五格格的那档子事儿说了。

她不能出手去算计四格格那个孩子,因为那孩子是阿哥爷的骨血。

那她索性还是将这事儿托付给阿哥爷去。终究该如何处置,就看阿哥爷了。

可是说实话,廿廿将这话说与阿哥爷的时候儿,她自己心下也是忐忑的。

终究,那也都是阿哥爷的孩子,四格格更是嫡福晋所出。

她便一边儿说,一边儿小心打量着阿哥爷的神色。倘若阿哥爷露出为难,又或者是不豫之色来,那她就也停住,暂且不说了就是。

可是倒有些出乎廿廿的意料,在她整个讲述的过程里,十五阿哥的面上始终平静如水。

虽说,他眼中有些黯然之色,可是却并未露出为难、不豫之色,甚至,都并无惊愕去。

这便叫廿廿中间儿没机会停顿,一口气说完了去。

廿廿将心里的担子一口气都给倾吐出来,她心下倒有些儿空虚了,不由得伸手轻抚十五阿哥的手臂,“爷这一席话,爷是不是后悔叫我说了”

十五阿哥抬眸,定定凝视廿廿,“傻丫头你受苦了。”

“嗄”廿廿猴头一哽,好容易遮掩住的悲伤,叫阿哥爷这一句话就给催了出来。

她本以为,父女天性大于夫妻情分,终究父女之间是血脉相连;故此她以为阿哥爷开口说的都该是他对女儿们的话

廿廿使劲摇头,“我早知道这是宫里,我也早知道宫里会发生什么事。我既然向好了留下来,我就没什么抱怨的我只是,总归想给咱们七七讨一个公道,叫她在天上,也能安心些。”

十五阿哥点头,拍拍廿廿的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傍晚用晚晌的时候儿,十五阿哥陪着廿廿,抱着绵恺去给乾隆爷请安。

乾隆爷高兴,不顾八十五岁的高龄,还亲自抱着绵恺玩儿了一会子。

两个月的小婴孩儿,眼睛还不好使呢。玩儿了一会子就肚饿哭了。

廿廿只得抱着绵恺先告退,回了福园门内西北所去。

乾隆爷的寝宫里,乾隆爷和十五阿哥父子两个静静相对。

乾隆爷老态龙钟地哼了一声儿,“抱着皇孙来见我,这本该是你们小两口的大喜。可是我这眼见儿着你们小两口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嗯”

皇父已然是八十五岁高龄,十五阿哥如何舍得让老父为他自家里的事操心去他便极力地笑笑道,“终究才失了七妞。都是在六月里,就跟绵恺的降生是前后脚。她小小年纪,便在几天之间就一块儿经历了失女之痛、生子之喜,她这心下自是还没颠倒过来呢。”

乾隆爷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嗯,是不容易。老十五啊,你得好好儿待她。”

十五阿哥静静垂眸,“六月里在热河,因五妞出事,礼部和理藩院都上奏,提为五妞选定的额驸之事彼时土默特也入觐,神色之间自是十分关注失婚之事”

皇家历来给女孩儿家指婚的年岁就早,公主和皇孙女许多不到十岁已经选定了额驸。五格格夭折之时已然十岁了,早二年已然选好了额驸,乃是蒙古土默特右旗的固山贝子朋素克琳沁的第四子。

只待二人再长几岁即可完婚,却没想到五格格这便夭折了。

按着大清的规矩,即便是公主、格格薨逝了,可是选定的额驸是不会改变身份的,需再以其他公主、格格续指。

当年五阿哥永琪的长女薨逝之后,乾隆爷便又将四阿哥永珹的第二女续指给额驸旺沁班巴尔,叫这位额驸的妻子依旧是皇孙女。

五格格夭折之后,再为五格格选定额驸指给一位格格,便成了礼部和理藩院要赶紧处理的一件大事毕竟五格格的年岁不小了,原本再过二三年就将出嫁完婚的。

乾隆爷得了礼部和理藩院的奏疏,暂时撂下,说回京再议。

乾隆爷眯眼瞧着十五阿哥,“怎么,难不成你心下有合适的人选了”

十五阿哥无声地叹息,毅然点头道,“儿子的意思是,儿子家里还有四妞,年岁合适,可以指配给土默特部的那个孩子。”

“哦”乾隆爷倏然睁开了眼,深深凝视一眼儿子,“你果有此意”

十五阿哥笃定点头,“儿子在纳玛跟前,哪里敢有半点虚言”

乾隆爷笑了声,“可是那个孩子不过是老四,现在只是个台吉,将来轮不轮着他承继他父的扎萨克爵位,还未可知。”

“况且将来就算他能袭爵,他们家的爵位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固山贝子你家的三妞选定的额驸都是郡王,你好端端的元配所出的嫡女,却只配给个固山贝子家么”

十五阿哥静静抬眸,“回纳玛,儿子觉着我列祖列宗历代送公主、格格与蒙古各部王公结亲,乃为代代亲和之意。儿子的女儿,既然许配给了人家,既然一个已经夭折了,便该送另外一个去。也省得叫人家白欢喜一场。”

383、皇太子

383、

“嗬”乾隆爷先讶了一声,“你怎么忽然想着,要给你那四妞续指过去了先前不是说,三妞、五妞尽可指婚,倒是你那福晋舍不得四妞,想再多留几年去么”

这话儿自是嫡福晋提的,一来她这个当额娘的是当真舍不得女儿早出嫁;二来更何尝不是因为四格格的身份特殊呢

若在传位大典之前指婚了,那四格格的身份不过是皇孙女、皇子嫡女罢了,跟质亲王家的五格格身份是一样儿的,名号也只能给到郡主去。

可若等到传位大典之后,这位四格格可是固伦公主啊

这话自是在乾隆爷和十五阿哥心底下也都是明明白白的,故此点额这么一求,乾隆爷和十五阿哥便也默契地都不提这茬儿,而直接先将三格格、五格格给指婚了,跳过了四格格去。

十五阿哥垂首缓缓道,“老话儿说得好,女大不中留,长留结冤仇,四妞今年也不小了,眼见着三妞指婚热热闹闹的,她心下自也着急不是”

乾隆爷哼了一声,唇角便也微微扬起。

“你若当真下了这个决心,那倒也不急,再等等。”

十五阿哥领旨告退,如意来收拾十五阿哥用过的拜垫,还有之前廿廿和绵恺用过的杯盘碗盏。

如意收拾完了,不由得抬头看了乾隆爷一眼。

乾隆爷“嗤”了一声,心下知道如意这是纳闷儿什么呢。

可是乾隆爷却才不会将自己的心思随便透露给奴才们呢。当年的李玉谙达是他皇祖康熙爷手边培养起来的哈哈珠子太监,乾隆爷对着李玉,就会想起当年自己受康熙爷抚养、教导之恩,故此还肯将心事说说。

毛团儿则是乾隆爷自己亲自栽培起来的哈哈主子太监,从小就在身边儿长大。

乾隆爷对李玉和毛团儿的感情,终究是后来的魏青奇、如意等人所比不了的。

还有啊,人年岁越大,实则防备心也越重。故此乾隆爷到了晚年,这能说说话儿的人,自也更少了去。

乾隆爷只哼了一声,便叫如意下去了。他自是不会告诉如意如果他现在就给十五阿哥家的四格格指婚,那指婚的人是他,那就没意思了。

他就等着几个月后,等老十五继位了,让老十五自己给那四格格指婚去

那才,有趣儿呐。

乾隆爷想完了,有一点想笑,抬眼看一眼镜子,赶紧又将笑给收了回去。

他自己心下都忍不住无声地对着那镜子嘀咕一句,“老东西,你可真心狠”

光影流转,他仿佛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自己说“谁让你是一国之君呢一国之君,心里就不能只装着自己小家里这点子亲情;一国之君,你就不能有妇人之仁,你就得狠得下心来”

圣驾和十五阿哥从热河回京来,坦白说,点额的心下是曾经忐忑过好一阵子的。

毕竟,家里一下子没了五格格和七格格两个孩子。

即便是这一切滴水不漏、无可指摘毕竟是这两个孩子是死于痘症,而痘症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病症,大清百年来多少皇家的孩子都是死在这病症上,谁都没有法子。

可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小心地观察阿哥爷的神色,以及皇上那边的动静。

后院里的女人,她自不担心;可是那两个男人,她却并不是那么有把握。

毕竟,他们父子两个一脉相承;毕竟,他们两个都是天命之人,乃是真龙天子啊

她嫁进宫来的年头多,这些年明思暗想着,不是不明白皇上那老爷子有多厉害;还有她自己的夫君,看似宽和仁厚的男子,实则是有多么的绵里藏针

她静静观察了些日子,却并未发现阿哥爷乃至皇上那边有什么动静。

甚至,他们压根儿就没查过这件事,更没传过太医询问。

这件事,仿佛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就这么平静下去了。

点额放下心来,回头一想,倒也是越想越有道理皇上虽说睿智无比,可是终究年纪大了啊。八十五岁的老人家,老态龙钟、耳聋眼花,还能勉强每日处理国务,已是够了不起了,哪里还顾得上皇子家中的这点子事儿。

皇孙女虽说命数金贵,可是对于人家皇上老爷子来说,皇孙女可多了,便没这么稀罕。

更何况,终究那五格格是庶出,生母又已经不在了;至于那七格格,虽说是侧福晋长女,乃为嫡女,可是终究还小,况且侧福晋随即生下了皇孙来皇孙自然是要比皇孙女金贵。

至于自家阿哥爷呢因为随即就有更要紧的事。

一件比家中所有妻妾、子女的性命都更要紧的大事九月初三日,乾隆爷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庆元年”。

从热河回京,再到宣布立皇太子,这中间不过就半个月的工夫。

以这样的大事,十五阿哥每天当两天过都忙不过来,又还哪里有闲工夫再问旁的事去

十五阿哥被立为皇太子,点额以皇太子嫡妻身份,自是成为了皇太子妃。

因距离明年正月初一的传位大典时间仅剩下数月,故此皇太子的册封仪式不必再举行,皇太子妃的册封便也不必再多此一举。

可是这身份和名号,却已经是不可更改的。

点额自是欢喜。从此,她便已经是这个后宫的女主人,谁都再不能撼动。

在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的谕旨里,乾隆爷也正式封十五阿哥生母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升祔奉先殿。

若是按着惯例,通常都是由继位之君来追封自己的生母为皇后,可是即便继位大典只在三个月之后,可是乾隆爷却也迫不及待地亲自来追封孝仪皇后,并不想将这个机会让渡给自己的儿子。

便是这一点点的情分,他老人家也要自己把着,不肯叫儿子在媳妇儿那专美了去。

因在谕旨里,乾隆爷已经直呼“孝仪皇后”名号,可见老爷子也是亲自给拟定了封号,连这个机会也同样不留给儿子了

这个“仪”字,是当年高悬在孝仪皇后初封之时所居的寝宫永寿宫的匾额“令仪淑德”里的记忆,也更是“母仪天下”的无可比拟的高贵。

除了亲封孝仪皇后、亲拟封号之外,就连明年为“嘉庆元年”也说得清楚明白这便是连十五阿哥的年号,也是乾隆爷亲自给取的。

这个年号虽说是此时才公布于天下,可是又哪里是乾隆爷此时才临时取的三十五年前,十五阿哥还没出生的时候,乾隆爷在新年之时与大臣连句,所绘岁朝图中已有“嘉庆”二字。

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了当年出生的十五阿哥就是乾隆爷早已选定的继承人,故此当年这个词儿在三十五年之后,成为了十五阿哥的年号。

而“嘉庆”二字本义,又是吉庆、欢乐之意,正与廿廿为十五阿哥诞下的小三阿哥绵恺的名字里的“恺”字相呼应。

这才真真儿是一场普天同庆。

乾隆爷谕旨颁下,整个撷芳殿中所忙作一团。

乾隆爷命皇太子移居毓庆宫曾经的皇太子寝宫。

便是各房都各自忙碌,可廿廿还是亲自率领刘佳氏、侯佳氏和王佳氏,到嫡福晋前行参见皇太子妃的大礼。

多年养病的点额,这一刻也是容光焕发,仿佛多年的病气已然都被喜气一扫而光。

点额含笑在空中抬手,“姐妹们都起来吧。这是咱们家的喜事,我的欢喜又何尝不是你们的欢喜”

“虽说暂且家里只有我得了赐封的名号去,谕旨里暂且没有提到你们,可是再得三个月去,你们也必定各自得册封嘉位,到时候自都是内廷主位。姐妹们可别急。”

廿廿居首,含笑道,“多谢皇太子妃娘娘。”

点额听了更是合不拢嘴,便伸手过来握住廿廿的手,“瞧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们这么说倒也罢了,偏你是最委屈的。你是皇上钦赐的侧福晋,不似她们是官女子、家下女子的出身,你本是太子爷的二妻,可是如今太子爷身份变了,倒要委屈你,妻变了妾去。”

因天子与皇子自是不同,皇子的侧福晋可是二妻,可是天子却极少封“活的”皇贵妃。除非已经没有了皇后,需要皇贵妃以副后身份统领六宫。

故此,皇子继位为皇帝,侧福晋也不能封皇贵妃。便如乾隆爷自己的老例儿,潜邸两位侧福晋高氏和辉发那拉氏,高氏封贵妃,辉发那拉氏只封娴妃。

从天子后宫来说,即便是贵妃,也终究是有些委屈了。

廿廿听得出这话里带的刺儿,便也只垂首笑笑,“皇太妃娘娘说的自然没错,在皇太子妃娘娘面前,我们这些人自然都是侧室、妾室。终究,皇太子妃娘娘是未来的国母,这天下,总不能好几位国母并列不是”

“至于小妹心下,若是多少年前的老例儿,心下或许会有些委屈;可是今儿静聆了皇上谕旨里,皇上亲自追封皇贵妃额娘为孝仪皇后的深情,小妹心下便也释然了。”

点额不由得微微眯眼,“侧福晋这是将自己与额娘她老人家相比么”

点额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还是,侧福晋自以为将来自己的儿子也能如咱们太子爷一样,可以登上大位,承继天下”

廿廿含笑,不躲不闪,眸子清凌凌地凝视点额,“姐姐是太子爷的元妻嫡妃,想来姐姐不会将自己与额娘她老人家相比吧毕竟额娘她老人家也不是皇上的元妻嫡后啊。”

正说着话儿,外头太监进来禀报,“回主子们,太子爷主子回来了,请主子们大门恭迎。”

点额神色一振,这便含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咱们家阿哥爷可不仅仅是咱们自家的阿哥爷,更是咱们大清的皇太子爷了,便是咱们自家人,也不可有半点怠慢了去。”

点额亲自率领众人至大门外迎接。

点额的身份已定,已然是皇太子妃;廿廿等人还没有更改名号,故此点额自可端着,不必卑微,可是廿廿却是含笑,顺势膝盖一软,就要给十五阿哥跪下了。

皇太子赶紧扶住,无奈地笑道,“你啊,淘气”

十五阿哥扶着廿廿的手肘,不叫她跪;可是后头刘佳氏、王佳氏已然跪倒,十五阿哥却是含笑受了。

侯佳氏先前还犹豫跪是不跪,可是见刘佳氏和王佳氏都跪了,她犹豫片刻,还是也跟着跪了。

皇太子含笑点头,“都起来,起来,啊。虽说汗阿玛恩旨已下,然则咱们这不是还在撷芳殿呢嘛。暂且先不必拘束,等过两天挪进毓庆宫去了,你们再改规矩也不迟。”

点额却高高扬起下颌道,“太子爷自是体恤家里人,然则太子爷刚得册立,自是前朝后宫都仰望着呢。既然太子爷身份已定,咱们自己家里却还不改规矩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外人也可以不改规矩,依旧只当太子爷是十五阿哥去,不必心怀对皇太子的敬仰去”

皇太子不由得高高挑眉。

点额环视几个人,“几位姐妹倒是都贤惠懂事,这礼行得真是好。妾身倒觉着,就叫姐妹们从此时起就严守着规矩吧,也免得再给太子爷添乱去。”

廿廿静静听着,抬眸冲皇太子淘气地眨眨眼,这便又膝盖弯一软,非要跪下不可。

皇太子哼了一声,又将廿廿给“拎”了起来,“太子妃既然这么说了,那该跪的便跪吧,也算为日后早早儿习惯了去。”

“至于你”皇太子凝着廿廿,“你蹲个安就够了,哪儿能叫你跪去”

廿廿便也不客气,淘气地笑着,极快地顺溜儿答道“奴才谨遵皇太子爷的旨意”

皇太子在手心儿里掐她,低声骂,“还来劲儿了是不”

廿廿悄声而笑,嘀嘀咕咕道,“奴才给太子爷跪安,自然是满心欢喜,这便可有劲儿了”

两人一个要跪,一个非拎着,又是四目相对,嘀嘀咕咕的,点额在旁看着,忍不住眉头紧皱。

384、移居毓庆宫

384、

一家人回转门内,廿廿仿似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正与点额的撞个正着。

点额蹙了蹙眉。

当着阿哥爷的面儿,她本想掩饰住的,却没曾想方才许是看得有些失神,这便没来得及调转开。

廿廿含笑道,“小妹方才没规矩了,皇太子妃娘娘勿怪。”

廿廿说着眼角轻瞟十五阿哥去,嘴角忍不住盈盈含笑。

皇太子便也笑着对点额道,“她是侧福晋,不同于她们。她又刚诞育孩儿,身子还没养好,那些没要紧的规矩,便在她这儿免了吧。”

点额干涩地笑笑,“太子爷都这么说了,妾身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同意的么只是也请恕妾身提醒太子爷,在咱们自家里怎么都成,可是若放到外头来,便是侧福晋的礼数,也不能不谨慎着些儿。”

点额瞟过廿廿一眼,“虽说来日侧福晋自为内廷主位,只是至少眼前这几个月,她还尚未得赐封位分,总须谨慎则个才好。”

皇太子淡淡笑笑,正要说话,却被廿廿给抢了个先儿。

廿廿娇俏含笑,冲皇太子眨了眨眼,“太子爷,妾身也觉着皇太子妃娘娘说的对,不管在家里如何,妾身在外头可是要谨守身份,该跪就跪,自然该口称奴才的。”

“不过皇太子妃娘娘的大恩,我也没想到呢原本我还没正式得赐封,我还想着,从今儿起到明年正月太子爷正式继位,这中间的三个月,我便不应该出门儿,只跟着刘姐姐、王姐姐、侯姐姐她们止步在后院里也就是了。”

“可是方才我听着皇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是还准我出门去抛头露面,故此才要如此谨慎顾着在外头的礼数,是不是”

点额悚然挑眉。

皇太子闻言倒是大笑,“瞧你说的,怎么可能不准你出门你是侧福晋,乃为汗阿玛钦赐,你自然有资格出外的。”

“再说你现下没得正式赐封,并非是你的位分降低,只是因为现在已经九月,距离正月传位大典不过三个月。忙碌那传位大典已经是要前朝后宫忙得手脚并用了,哪里还有必要再额外册封一番皇太子的仪式去”

“别说你们,就连我这个皇太子的册封典礼都免了,一切都等明年正月一并举行就是。”

廿廿含笑点头,“实则这一切,妾身心下都并无波澜,总归不管是侧福晋也好,还是来日什么主位也罢,终究都是皇上赏的、是太子爷赏的、也是皇太子妃娘娘抬举的。”

“三位赏,我便谢恩;三位不赏,我也总归安之若素就是。”

皇太子轻笑,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你倒乐得轻省,可是爷才不给你那个偷闲的机会去你啊,这未来几个月家里家外还有的你忙的”

皇太子说着,抬眸瞟了点额一眼,“咱们家不同别家,别家嫡福晋自该当家理事,可是咱们家嫡福晋的身子,家里家外谁不知道嫡福晋的身子还需将养,劳累不得,你既是个年轻力壮的,还不代替嫡福晋,家里家外的多出几分力去”

皇太子这话一出,便连星桂和星楣两个都忍不住笑了。

她们两个也更留意到,在廿廿面前,太子爷称呼嫡福晋依旧还是从前的“嫡福晋”,而没说是“皇太子妃”。

廿廿眼波流转,却是含笑拉过就刘佳氏的手来,“皇太子妃娘娘为了这个家,不辞辛劳,故此妾身帮衬着皇太子妃娘娘自是应当的。只是妾身的能力也自有限,就怕帮不及,倒请太子爷和皇太子妃娘娘允准,且叫刘姐姐也多帮一份忙呢。”

皇太子凝着廿廿,便也哼了一声,“如今你刘姐姐也是侧福晋,自然该分担一份。这还哪里用你特地提出来的你们两个自己去分配就是了。”

回到内院,皇太子依旧还是如常的例子,先陪皇太子妃回了正房去。

刘佳氏轻叹一声,捉住廿廿的手,“瞧你,今儿这样水里火里的,还不忘抬举我去。”

廿廿静静抬眸,“姐姐,此时已是九月,三个月之后就是咱们太子爷登基,册封六宫。嫡福晋跟我,位分上已是没什么悬念去;而姐姐的位分,便都在这三个月里呢。”

“姐姐便是不争,可也总归要当仁不让去才是。毕竟姐姐是大阿哥和三格格的生母,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总要为两个孩子。”

刘佳氏也是黯然点头。

说罢了自己的事儿,刘佳氏不觉勾起了唇角,“方才在大门外,你可是将咱们尊贵的皇太子妃娘娘气的够呛。”

廿廿冲刘佳氏眨了眨眼,“姐姐素知我的性子,我又哪里是那当着姐妹们的面儿,爱显摆与太子爷情分的人若不是咱们尊贵的皇太子妃娘娘非要在我面前摆皇太子妃的架势,又非要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是由妻变成了妾我便也不值当。”

刘佳氏含笑点头,“你办得对,就是要让她知道,这世上不管什么位分,皇太子妃也好,便是来日的皇后也罢,终究这些名号和身份都是皇上们给的。”

“倘若没有了皇上的心和尊敬,那便是皇后又怎样呢咱们大清朝又不是没出过废后,更不是没有过名分虽然未废、可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去的皇后”

“说到底,什么名分都是空的,唯有抓住太子爷的心,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啊。”

廿廿含笑点头,握握刘佳氏的手,“姐姐侍奉太子爷最早,又是大阿哥的生母,太子爷对姐姐的情分终归是最为长久的,是无论后来是谁,都比不上的。”

刘佳氏轻叹一笑,“你不必安慰我,我这些年过来,心下哪里是不明白的我跟关佳氏,说到底不过是太子爷大婚之前,先摆在房里的丫头,方便伺候太子爷罢了。”

“这说到底还是皇上和孝仪皇后、庆贵妃当年看顾着太子爷的心意罢了,却哪里是太子爷自己选的我们跟太子爷是有这些年的情分,可是情分是年深日久的积累,终究跟太子爷是否动情,是两回事啊。”

廿廿倒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颊摇摇头,“姐姐就是过谦。总归太子爷对姐姐的情分,我是看得见的。”

刘佳氏便也只好笑了,“好,好,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不管曾经是什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从你大婚进宫,太子爷眼里心上何尝不是只有你去了要不,从你进门儿之后,怎么就见你一个生了格格,又生阿哥的,倒没旁人再出动静了”

两人说笑着一起往各自下处行去,眼角余光扫过,两人俱都瞥见了窗边的侯佳氏去。

便是廊檐幽幽,九月亦是深秋,早已关窗户关门的,可是廿廿与刘佳氏又如何猜不到侯佳氏此时会是何等神色去

廿廿收了笑,悄声问刘佳氏,“姐姐与她一个屋檐下住着,她这些日子来可还安静”

刘佳氏点点头,“终究她半个月前才回来,这半个月来家里事儿又多,她倒没起什么刺儿去。”

廿廿按了按刘佳氏的手去,“她一向不喜欢有人会超越到她前头去。如今姐姐得了侧福晋的称呼,自然在她这个庶福晋之前,我倒担心她会心中嫉恨姐姐,姐姐还请凡事多小心为上。”

九月十二日,十五阿哥以皇太子的身份,前去恭谒东、西二陵。

按着礼部安排好的日程,皇太子这一走,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回来,中间这便是半个月去。

家里这边又要忙着移居毓庆宫,忙得一片兵荒马乱去。

对这撷芳殿中所,廿廿自然还是有感情的。她初嫁入门,她在此诞育的七七和绵恺;她与阿哥爷的洞房花烛、耳鬓厮磨都在这小小的撷芳殿中所。

尽管这里也曾留下过许多不快乐的回忆,比如她当年还没嫁进来时,牙青在大门外袭击过侯佳氏的额娘;譬如她刚嫁进来时的顶门丧;譬如骨朵儿、沈佳氏的薨逝,还有五格格、六格格、七格格这三个小生命的消逝。

以及,在撷芳殿居住之时,十五阿哥家曾经与十七阿哥家比邻而居。本就是至亲手足,隔墙相望,也自是亲近。

搬离撷芳殿的那天,廿廿不由得在琉璃门处回眸遥望,心下颇多感慨,也是五味杂陈。

只希望,挪进毓庆宫后,曾经的不快都会沉淀远去,而留下来的更多是向未来看去的希望。

皇太子一家在皇太子妃的率领之下,正式挪入毓庆宫去。

早年皇太子就曾在毓庆宫居住。那时候他才五岁,刚刚离了孝仪皇后和庆贵妃两位额娘去。后来成婚,这便搬入东二所,再到撷芳殿。

如今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年幼时的居所。

只是虽说毓庆宫还是这个名字,却早已经不是他当年居住时候的模样康熙爷废太子胤礽之后,康熙爷和雍正爷都不再明立太子,故此为免内外揣测,这便将毓庆宫降格为众多皇子们的集体住所。

而这一回,乾隆爷为了传位给皇太子,这便特地又在乾隆五十九年、乾隆六十年,两次大规模添建和改建。

乾隆五十九年二月,修理琉璃头停、布瓦头停,油画见新、拆墁月台、海墁散水、拆砌门腿、台帮、墙垣以及裱糊等;

乾隆六十年1795年正月内复遵旨将毓庆宫殿前添盖大殿一座,其惇本殿并东西配殿、露顶、祥旭门俱往前挪盖,添盖围房、值房、游廊及东山抱厦、改盖顺山殿以及添做檐网、改做画活、琉璃头停并内檐装修、油画、糊饰等项并择于二月初六日黄道吉日动土。

增建、改建之后的毓庆宫,前殿添一座五间的大殿,便从规制上高过了撷芳殿所儿内的三间前殿去,明示皇太子身份在众皇子之上。

从撷芳殿来到这规制高、又是新添建修葺过的毓庆宫,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这工程便是由大舅爷主持的,当真修得好。”皇太子妃身后的一众奴才队伍里,传来这么一个清凌凌的嗓音。

从前在撷芳殿中所里,所有女子、妇差们都是各安其位。嫡福晋跟前也只有含月、望月两个头等女子近身伺候着,才能每日里瞧见。

嫡福晋名下共有八名女子,原本刚嫁进来的时候儿是一水儿的家下女子,后来有身故的,有足岁出宫的,这便也陆续往里补着官女子。

除了含月和望月之外,还有两名二等女子,偶尔到主子跟前回话,但也只是门槛外伺候的,也都是嫡福晋带进来的加下女子。

其余还有四名,是官女子补进来的,却只是使女,平素都各自管着库房等处,只在东西围房当差,平素没资格到内院主子跟前来的。

要不是今儿大搬家,所有人都跟着一股脑儿地露了面,要不廿廿都没将嫡福晋名下的女子给看全过。

廿廿顺着看过去,见是个年纪小的。虽说落在八名女子最末尾,可是却因年轻活泼,而显得十分惹眼。

这个女子,廿廿也眼生,是头回瞧见。

廿廿回眸看了一眼星楣。

星楣爱打听这些,这便赶紧凑近了道,“她是个才入宫的小丫头,管着嫡福晋的胭脂水粉的。因嫡福晋平素也不好打扮,这些胭脂水粉的差事便也不要紧,倒叫这丫头没什么机会往前头来。”

廿廿点点头,“管胭脂水粉的,倒清楚内务府的工程。”

星楣道,“那也是巧了,因她阿玛就是内务府的员外郎,就是跟着管工程的。她这便是跟着知道了。”

廿廿点点头,“头回见着,远远听着嗓音也是好听。又是管胭脂水粉的,想来也是擅长打扮的又口齿伶俐,阿玛还是内务府的官员,嫡福晋挑人的眼光一向不差。”

星楣瞟了那边一眼,笑道,“可是原本嫡福晋好像并不大待见她,要不就凭她这儿欠欠儿的性子,早该设法往前头来,争主子的宠信了。”

“今儿她可捞着在主子跟前抢句话说的机会了,看把她给高兴的。”

385、明枪暗箭

385、

一家子女眷进了新添建的大宫门“前星门”,内里又是一道门,名曰“祥旭门”,再往里走,便是毓庆宫的正殿“惇本殿”了。

惇本殿是太子宫的正殿,故此与其他阿哥所用青琉璃瓦不同,是用了黄琉璃瓦歇山顶。

面阔五间,中为明间,两侧为东西暖阁。

明间正中设地平,上置紫檀嵌玉宝座、金漆三屏风一份、宫扇一对、玉垂恩香筒一对、香炉一对、铜掐丝珐琅圆火盆一对;

地平两侧置大镜屏一对,取唐太宗“以铜为镜”格言之意。东西板墙下设紫檀大案一对。

红漆宝座屏风上书刻御笔金字大学篇,两楹悬乾隆爷御笔联曰“澄心观道妙,敕命懔时几。”

明间东西壁上挂四幅紫檀木框御书“福”、“寿”、“绵”、“长”字屏。

楣间南向恭悬乾隆爷御书“笃祜繁禧”匾,北向悬乾隆爷御书匾曰“履道安敦”。

前面的一切都是新的,廿廿也是头一次见着;唯有这“履道安敦”匾额,廿廿却是认得的。这块匾额不是新的,乃是旧物,曾经就高悬在撷芳殿中所正殿门楣之上。

廿廿看了,不由得会心而笑。

“这正殿名为惇本殿,惇就是敦,正与皇上他老人家所赐履道安敦四字契合。太子爷命取来,继续高悬门楣之上,正是身为储君和人子,深明父皇深意的表征。”

“况履道安敦匾额本是皇上赐给太子爷的旧物,我瞧着我嫁进来的时候儿,已然有了;而惇本殿更是康熙年间已经有了,由此可见皇上当年将这履道安敦的匾额赐给太子爷,便早已有将咱们家阿哥爷与太子宫正殿连在一起的心意这何尝不是一重暗示,更是一种坚定,表明皇上对咱们家阿哥爷的立储之心,早已有之、且从未更改。”

星桂等人也都是会心而笑。

廿廿与自己的使女说话,皇太子妃那边却也是时刻留神,听见廿廿说起那匾额,便转眸过来看了廿廿一眼。

含月会意,轻笑道,“若是奴才没有记错,这御笔匾额履道安敦乃是乾隆四十四年时,皇上钦赐给主子爷的。”

廿廿自听懂了。乾隆四十四年,别说她还没嫁进十五阿哥所儿里来,她还压根儿就没进宫呢。甚或说,那一年她才刚刚三岁,懂什么呀。

故此这“履道安敦”的匾额,皇太子妃说得,却轮不到她来讲说。

廿廿回头看一眼刘佳氏,含笑点头,“乾隆四十四年便是刘姐姐诞下咱们家大阿哥的那一年吧想来皇上在那一年赐给太子爷履道安敦的匾额,必定内有深意。”

刘佳氏所出的大阿哥,诞生于乾隆四十四年十二月,那孩子不仅仅是十五阿哥的长子,也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

皇太子妃诞下的二格格,还是第二年四月间的事。提到乾隆四十四年,便唯度是跟那位大阿哥有关罢了。

皇太子妃面色果然一变。

含月和望月都满面的怨意,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此时,倒是之前那伶牙俐齿的使女又说话了,“皇太子妃娘娘,我阿玛说,这毓庆宫作为太子宫,是以前明的太子宫为蓝本的。还是前明的太子宫不过是两进的院子,康熙爷年间建造的老毓庆宫,便已经超出了前朝的规制,是三进院子了。”

“康熙爷年间,这祥旭门已是大宫门;可是到了咱们主子爷这儿,皇上又吩咐在祥旭门前头再添建一座前星门,便将毓庆宫变成了四进院子了这便不但超出了前明的太子宫规制,甚至要超过康熙年间的太子宫规制去了,可见皇上对主子爷的期望之深。”

这些话,皇太子妃自是爱听的。所谓夫妻一体,皇上给自家太子爷的待遇超乎规制,那就也等于她自己也享受到了优待去一样。

点额含笑点点头,“这毓庆宫果然是富丽堂皇,真是要给皇上叩头谢恩去了。”

那小使女又道,“况且添建这毓庆宫的时候儿,这内务府里多少大臣呢,皇上别人不派,偏选了大舅爷来主持工程。皇上就也是要将抬举咱们大舅爷,将太子爷的荣耀也叫大舅爷分享呢”

点额终于释然而笑。

含月听着也自高兴,这便道,“等明年正月主子爷继位,那大舅爷就是承恩公了主子爷的荣耀,咱们皇太子妃主子的母家,自然是要共享尊荣的”

那小使女又不失时机道,“到时候咱们皇太子妃娘娘便是皇后娘娘了,奴才这儿给皇后主子预先请安啦”

嫡福晋那边是越说越热闹了,终究皇后、皇后母家丹阐的荣光,是其余女眷无法企及的。

廿廿便也索性走开,只抬眸静静去看廊檐上的彩画去。

此时深秋,廊檐上没有了燕儿,廿廿却听见一旁传来轻轻的笑声。

星楣正有些不愿意,这便上前伸手抓了一把,从门扇后头抓出一个小女孩儿来。

“你笑什么不知道太子爷的侧福晋在这儿么你惊动了太子爷的侧福晋,你该当何罪”

星楣嘴快,还没等廿廿说话,已经是噼里啪啦一顿排头丢了过去,吓得那小女孩儿跪地下浑身颤抖。

廿廿看星楣一眼,走过去柔声道,“你别害怕,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宫里的规矩严,不该说话不该笑的地方儿,你自是要小心些。”

“你起来吧。看你的年岁,是刚进宫的女孩儿吧怎么在这儿呢”

廿廿与星楣不一样,星楣是直接跟着她陪嫁进来的,在宫里因为有她这个主子,倒也没谁敢欺负星楣去;可是廿廿自己当年,却是经历过年纪小小走进这偌大的宫廷,四顾无援的小心翼翼去。

那小女孩儿没敢马上起来,趴地下行礼道,“回侧福晋主子,奴才是刚进宫的。因说毓庆宫需要人,故此内务府的大人们挑了奴才等一二十个女孩儿进来,说是要给皇太子妃娘娘、侧福晋和格格们挑选呢。”

“奴才是好奇主子们都长什么样儿,故此仗着胆子跑到门边儿来看一眼。因觉着有位姑娘说话有趣儿,奴才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廿廿挑眉,“你觉着谁说话有趣儿了”

廿廿自是先回头看星楣。不过看星楣脸上凶巴巴的模样儿,难道小女孩儿真敢说的事星楣么

那小女孩儿终于抬起头来,却是朝廿廿背后、嫡福晋那群人那边看了一眼,“就是方才那个姑娘。说大舅爷建工程的那个。”

廿廿挑眉,“哦怎么有趣儿了”

廿廿她们这边说着话,皇太子妃那边虽然隔着距离,却也远远地关注着。

此时皇太子妃已是扶着含月的手,朝这边一步一步地走近来了。

廿廿倒是背身站着,只温煦问那女孩儿,“你说说看,不必害怕。”

那女孩儿紧紧低头,也不敢再抬头了,“奴才的阿玛,也是管工程的差事,故此奴才听阿玛说过,原本主持那工程的,虽说有大舅爷,可其实是和珅大人、福长安大人主持的;大舅爷原本不在京中,是后来才回来的,顶多算是赶上了个工程的尾巴。”

“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在此地如此放肆”

廿廿尚未回头,倒是皇太子妃陡然一声厉喝。

廿廿看了星桂一眼,星桂会意,急忙上前去将那女孩儿给带开去。

廿廿回眸看皇太妃,忙笑道,“皇太子妃娘娘千万莫动气,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刚挑选入宫来,还不懂规矩。”

皇太子妃左右看看,走到廿廿面前来,沉着脸道,“太子爷与和珅、福长安素常什么关系,便是那刚入宫的小女孩儿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竟然容得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是皇上命和珅、福长安,为太子爷添建太子宫”

皇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平常喜怒何尝轻易示人,可是方才竟也是不顾身份厉声吼了出来,廿廿自然明白这内里的干系。

说句不好听的,若这毓庆宫当真是和珅和福长安主持修建的,就凭他们对太子爷的恨意,那皇太子这一家子还不得小心防范这宫殿里会有什么不妥当去

廿廿淡淡笑笑,“从前太子爷是皇子,和珅、福长安是前朝大臣,按着祖宗规矩,皇子不得私自结交大臣,故此从前阿哥爷远着他们,私下里从无来往,这自是对的。”

“可是如今,咱们家阿哥爷的身份不同了。如今阿哥爷是皇太子爷,乃是我大清储君;几个月之后,身份就更不一样了,太子爷又将会是一国之君”

“那,无论是和珅,还是福长安,不过都是人臣,从现在起就已经都是太子爷的奴才”

“依我看,皇上命和珅、福长安为太子爷添建、修葺这毓庆宫,非但没有半点的不妥,反倒是大大的圣明皇上就是要他们向咱们太子爷,尽一个奴才的职责”

廿廿妙眸轻转,凝住皇太子妃去,“既然是两个奴才替主子添砖加瓦、打扫屋舍,这样的事,咱们当主子的,有什么说不得”

“日后,和珅、福长安这两个奴才,供咱们太子爷、乃至咱们一家子驱驰的机会还多着,不过是鹰犬,怎么就说不得了”

皇太子妃眯眼盯住廿廿,缓缓头勾起唇角来,“侧福晋是越发的伶牙俐齿了。”

尤其是这侧福晋诞下了绵恺来,有子傍身,这就分明已是不惧当面与她顶撞了

早就知道会如此,所以她才要千方百计防着侧福晋,防备着她生出儿子来

这还没正式挪进内廷居住呢,这侧福晋便已经这样地按捺不住了。

她心下何尝不明白,此时太子爷正式立为太子,三个月后就将继位成为皇上,那这侧福晋自然是巴不得她早死

那样一来,这侧福晋就会成为皇后;而侧福晋的儿子绵恺,便也有可能取代了她的绵宁去,成为下一任储君去

皇太子妃这便忍不住地冷然一笑,“对了,我怎么忘了,和珅是你钮祜禄氏,更是你弘毅公家的同族啊你与他兄弟和琳的一双儿女,也是兄妹相称、情同姐妹的”

“怪不得此时此刻,侧福晋还要急着替和珅、福长安辩解。”

廿廿心下唯有叹息。

不过她却也随即便是一笑,“皇太子妃娘娘既然如此说,那妾身便也唯有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来这么好的毓庆宫,是我钮祜禄氏主持修建的啊”

“大舅爷自是身份尊贵,来日会是承恩公;可是好在我钮祜禄氏的族人,同样当仁不让。和珅在朝中的身份和地位,想来还不至于低于大舅爷,乃至来日的承恩公去的吧”

廿廿从来不愿承认和珅是她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同族,也唯有在为了帮十五阿哥探知和珅兄弟内情的时候儿,才肯用这样的身份。

可是这一刻,用用倒也无妨。

虽说是奸臣,可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臣呢

穿过惇本殿后的第三进院落,再往前的第四进院落,就是内宅了。

内宅前殿便是毓庆宫,后殿乃是“继德堂”。

看见“继德堂”的匾额,星楣先欢喜起来,“格格您看,这不是避暑山庄里主子爷与格格所居之处的堂额么”

廿廿见了,也是由衷地欢喜。

可不是么,那就是皇上叫她在早年皇太后寝宫松鹤斋那边儿,重修修葺出来,给十五阿哥念书和居住所用的“继德堂”啊

皇上特地挑了松鹤斋那处给阿哥爷和她居住,一来是因为当年孝仪皇后亲奉皇太后一同居住的时候儿,就曾在那处下榻;同时也是正巧她后来怀了七七,不便依旧挤在狭窄的阿哥所里,与侯佳氏等人同住。

避暑山庄的“继德堂”是她带着人一起拾掇出来的,这份情谊是她独有的,自跟乾隆四十四年皇上赏给“履道安敦”与她没关系,是不一样儿了。

倘若皇太子妃还能用“履道安敦”匾额来嘲笑她一回,那她如今站在这“继德堂”的匾额之下,自可将心口那口气都出尽了。

386、没有西耳房

386、

一时九思会同宫殿监的五品太监前来回话,请皇太子妃和廿廿分住毓庆宫后殿“继德堂”的东西耳房,刘佳氏、侯佳氏分居左右围房,王佳氏住后罩房。

这个住法,对于刘佳氏、侯佳氏和王佳氏三人来说,没算什么变化。

真正变化了的,是皇太子妃和廿廿。

原本在撷芳殿的时候儿,点额因是嫡福晋,自然居正房;十五阿哥也没有单独的卧寝,便是想单独住的时候,也只是在外书房罢了。

廿廿是住西厢房。

可是如今十五阿哥身份已经不一样,他是皇太子,家中一切自然以皇太子为上,于是毓庆宫的后殿继德堂便成了皇太子的寝宫。

原本正室而居的皇太子妃,如今只能退一步,居后殿东耳房。

而廿廿从原来的厢房所居,则进一步,居后殿的西耳房。

两人的住处规制,一进一退,又形成了一种崭新的微妙平衡。

安排是这么安排,可是廿廿带人走入继德堂西苑,这才发现不对劲。

继德堂压根儿就没有西耳房啊

东边倒是有耳房的,通过耳房可与东边围房相连;可是西边到暖阁这儿,就是山墙,没有耳房了。

四全赶紧自动请缨,去请总管太监九思来。

九思来一看,也有些为了难。毕竟他是从撷芳殿一起跟着主子过来伺候的,不是毓庆宫里的老人儿,更之前没机会看过毓庆宫的平面图。

九思也不敢声张,赶忙去找那宫殿监的五品太监去了。

从前阿哥所里的总管太监,虽说叫“总管”,可也只得个八品;如今他跟着一起来太子宫当总管,自然要晋升。可是再晋升也只能暂时是个七品总管,比不得那位宫殿监的五品太监去。

宫殿监的几位大总管们,包括宫殿监督领侍,也都是五品。可见这位五品太监的品级之高。

那五品太监抿着嘴儿,挂了一脸的喜庆笑模样儿就过来了,进了月洞门赶紧先给廿廿行跪安礼,柔声细语地并不高声道,“太子爷吩咐了,就是叫侧福晋住西边儿。太子爷这是规矩严明,既然是东高西低,那自然是皇太子妃娘娘住东边儿,侧福晋主子您就得住西边儿啊。”

九思都有点翻白眼儿,“可是,我说爷爷,这西边儿压根儿没耳房啊。总不能叫侧福晋主子挨着山墙搭毡房吧”

那五品太监又听着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了似的,女性化地举起袖子来掩了嘴儿地“嘁嘁喳喳”地笑,“怎么不能啊依着老奴的眼力见儿瞧着,太子爷就是要让侧福晋主子挨着山墙根儿底下安置呢。”

九思都有些要急赤白赖了,倒是廿廿终于回过味儿来,这便也是笑了,瞟星桂一眼。

星桂赶紧上前扯了扯九思的袍袖,示意他不必再争了。

廿廿含笑道,“多谢老谙达提点,要不然啊,我今晚儿上就打算睡露天地儿了。不过也好,正好能看看天上的星星。”

那五品太监一双眼已是笑成了一双月牙儿,“瞧侧福晋主子说的,哪儿能呐如今这都深秋了,便是天高月朗,可是太子爷可也舍不得不是”

星桂那边厢已是笑着摸出一对赏人用的荷包来,上前双手递给了那五品的太监。

那太监也不推辞,又行了个跪礼受了,这便笑呵呵地告退而去。

九思还有点儿愣眉愣眼地觑着廿廿。

廿廿自己当然不方便说,还是星桂笑着道,“亏思大爷聪明一世,这会子倒是糊涂一时了。那位爷爷说的好,太子爷就是叫我们主子贴着山墙根儿住呢”

“思大爷想想,贴着山墙根儿住,谁说山墙只有一面儿,就非得挨着山墙的外立面儿住啊”

叫星桂这么一提醒,九思“啪”地拍了自己脑门子一下,“哎呀,我怎么给忘了这茬真是老糊涂了”

九思是十五阿哥从小儿的哈哈主子太监,今年十五阿哥才多大,九思倒是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糊涂了”,廿廿和星桂等一干人都是忍俊不已。

九思赶紧道,“侧福晋主子,别在这院子里站着了,赶紧,奴才亲自伺候侧福晋主子进西暖阁吧”

毓庆宫后殿继德堂没有西耳房,可是东耳房却是格外大的。

旁的宫殿的耳房,一般是与正房并排;继德堂的东耳房,不但有并排这一块的占地,另外还向东拐了一下,与东围房连在一起,这便占地能有普通耳房的两三倍大。

原本皇太子妃进来看了这东耳房,心下自是高兴的。

虽说是从正房挪进耳房来,可是好歹这占地这样宽敞,而且必定是比西耳房还要大的,这便不仅仅是东比西贵,更能从占地上显示出来。

她是安顿下来之后,才听九意抿着嘴笑着进来回禀,说继德堂没有西耳房,侧福晋那边儿一干人等都在西边儿月洞门内的院子里站着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儿。

皇太子妃终是忍不住浅浅而笑。

“想来咱们家太子爷叫我跟她分住后殿的东西二房,是仿照皇上在养心殿的例。当年我刚跟太子爷完婚的时候儿,去养心殿给额娘们请安,皇额娘彼时是皇贵妃,就是住在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

“皇额娘之下,有时候是容妃娘娘,有时候是颖妃娘娘住养心殿后殿西耳房;其余嫔妃都在东西围房有下处。”

“太子爷凡事以皇上为蓝本,这自是没错的,可是想来咱们太子爷却也没来得及细看这毓庆宫的安排,倒不知道继德堂只有这个超大的东耳房,却压根儿就没有西耳房吧。”

之前那个小丫头也跟了进来,笑眯眯道,“奴才倒忖着,这怕是大舅爷故意的安排大舅爷是皇太子妃主子的亲兄长,自然之道总有一日皇太子妃主子是要住这东耳房里,而侧福晋是要住西耳房的,故此大舅爷主持修建的时候,就将这东耳房扩大两三倍之多,而压根儿就将西耳房给裁剪了去”

皇太子妃听得顺耳,这便含笑点点头,“直到眼前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含月瞟了那女孩儿一眼,忙道,“回主子,她是上回侧福晋在撷芳殿里撺掇着要往外放人,星锁、星泓她们被放出去,内务府里才又挑的小女孩儿,补充进来的。”

“因她年岁小,在外头一边儿粗使,一边儿学规矩,轮不到她到主子跟前来当值和应差,故此便还没给她按着咱们所儿里的规矩按月字来取名儿。”

含月说着瞟了那丫头一眼,“对了,你原本的小名儿叫什么来着”

既然主子没正式给赐名,这女孩儿用的便还是自己在母家时候儿本来的小名儿。

那女孩儿便甜甜地笑,“回皇太子妃主子,奴才在母家时候儿小名儿叫荣姐儿。不规整的,家里人胡乱叫着罢了,不好意思在皇太子妃主子跟前说起。”

皇太子妃眯了眯眼,“荣姐儿这不是挺好的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所谓花开为荣,你正是花骨朵儿似的年岁,长得也如刚开的花儿似的新鲜好看;又所谓荣华富贵,这个字儿何尝不是你母家人期望你能有个好命数的去”

皇太子妃一边儿说,一边更多用一点心,细细打量这个荣姐儿去,“还有,荣字本指梧桐,而梧桐引凤,这可不是说你来日的运道更是不可限量去”

含月听着都是一凛,不由得悄悄儿瞟了一眼皇太子妃。

偏那荣姐儿或许是年岁小的缘故,又或许是从小对这名儿的含义听得多了,倒有些麻痹了,这便只是一脸的笑,竟然都不知道赶紧跪下道一声罪去。

含月忍不住皱眉,“当着皇太子妃主子的面儿,你倒还是如此不知检点”

那荣姐儿一惊,有些惊慌失措。

倒是皇太子妃笑着摇摇头,“含月瞧你,吓着她了。这是她母家长辈给她取的名儿,她自己哪里知道这些含义去”

“况且,她既然能稳稳当当被挑选入宫来,而且就被指进咱们家来当差,安知不是冥冥之中,她就是有这个命数,谁都拦不住的呢”

皇太子妃说着,向荣姐儿招招手,“你过来,叫我仔细瞧瞧。”

那荣姐儿虽说头一次在福晋主子跟前回话,却也不惊不慌,反倒带着一股子坚定和冷静,直直朝皇太子妃走过来。

皇太子妃伸手向她,她也没有惶恐不安,而是勇敢地将自己的手当真放进了皇太子妃的手里去。

皇太子妃当真是有些惊喜,托着荣姐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看。

看她的脸,又看她的手。

这姑娘虽说是挑进来当使唤女子的,可是这手却是半点儿都不粗。可见原本从小儿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她既然是安排了管胭脂水粉的差事,便也见得这丫头怕是旁的洒扫、缝补等事全不擅长。这也反面更加印证了,她在母家的确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所谓女孩儿家的娇生惯养,有的是因为家境殷实,自然而然;而有的,则可能是父母有意为之了。

也唯有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儿家,养得这样细致新鲜,才有可能被嫁入大户人家,又或者被皇上、皇子等主子们收了为妾的。

既然如此,那这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儿,取了“荣”为小名儿,便也不足为奇了。

皇太子妃含笑点头,“嗯,越是细看,越是看着你年轻好看。好孩子,你今儿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我都爱听。这么想着,从前没叫你到我眼前来说话儿,当真是可惜了呢。”

“从今儿起啊,荣姐儿你就到我跟前来当差。胭脂水粉这些东西,我便是素常用得少,也不打紧,你只管到我跟前来多说说话儿就是。”

荣姐儿欢喜得赶紧行礼,“奴才谨遵皇太子妃娘娘的旨”

荣姐儿高高兴兴地下去了,含月心下颇有些不痛快,只是面儿上不敢露出来罢了。她只上前问皇太子妃,“既然主子叫荣姐儿到前头来伺候,那便是该也按着月字给她换个名儿了。依主子看,该叫她什么月才好”

皇太子妃却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她自己的名儿叫得挺好,我也爱听。就不必取别的名儿了,依旧叫她荣姐儿吧。”

“若是你们觉着叫她姐儿不合适,那就将姐子去了,只叫一声荣儿也就是了。”

含月都是不解地一怔,可是知道暂且从主子这儿得不着答案,这便只好回头去跟望月对了个眼神儿,将自己心下的疑惑暂时压下去罢了。

就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倒是太监四德从外头进来,神色之间略为有那么一点子不对劲。

含月心里那股子不得劲儿,正好找着由头发了出来,“你这是做什么呢,竟这样苦着一张脸进来。便是主子素日里宠着你,你也得仔细着回头叫旁人瞧见,到时候儿免不得要罚你去。”

当太监、女子的,在主子跟前都得是笑呵呵儿的,谁都不准苦瓜着一张脸。这事儿就如同之前那位宫殿监五品太监的模样儿,那就是多年在宫里训练出来的,你一瞧见他,就甭管什么时候儿、什么事儿,就都是喜气洋洋的,叫主子心情好。

皇太子妃也瞟了过来,“怎么了”

四德赶紧先跪下告了声罪,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回皇太子妃主子的话儿,奴才、奴才方才瞧见,侧福晋主子那头儿,是挪进后殿西暖阁儿了”

“你说什么”点额之前面上的那点子舒心劲儿,一下子全掉到了地上,“西暖阁她凭什么”

虽说暖阁与耳房之间,也不过是一墙之隔,但是西暖阁是后殿本身的,而耳房是规制要低于后殿的,这便有了不同。

皇太子妃自己还住东耳房呢,再大的耳房,再是东边儿的,那也终究是耳房;可是西暖阁却是正殿了。

“去传九思来”皇太子妃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他这个总管太监是怎么当的”

387、终究生分了

387、

四德去传了九思来。

因九思终究是总管太监,四德不过是“四”字辈的使唤太监,这便也还是毕恭毕敬的在前头引路罢了。

看着四德对九思的态度,皇太妃心下便是不高兴的。

大清从建国那天起,就吸取前明宦官误国的教训,故此历代先帝都曾明颁谕旨约束太监;尤其到了乾隆爷这一朝,就更是对太监管束极严格。

不仅宫殿监几位督领侍的官阶都从四品降到五品,而且严厉规定所有太监给内廷主位都要跪着回话,即便是贵人位分之低,又或者是皇子福晋等年岁小的,一律都要如此。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点额自是从当年刚成婚起,就将十五阿哥家里的内权攥得紧紧的,从来不准太监们能分半点权柄去。

故此这九思虽说是总管太监,也虽说是从小跟皇太子爷一起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皇太子妃也从不给他半点脸面去。

点额以为,这些年凭她治下之严,九思便是总管太监,却也必定在家里没有什么权势去。可是就当着她的面儿,她自己名下的使唤太监四德,那也算是得脸的太监,却还是对九思摆出那样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来,这不啻是对她多年治下手腕的一个反讽。

点额心下不快,这便高高仰起头来,看都不看九思一眼,“跪下”

九思刚一进门儿,还没等问清楚什么事儿,就迎头遭皇太子妃这样一声喝令。他惊得也是膝弯一软,原地就跪倒在门口了。

皇太子妃高高抬眸,只望头顶彩画,“来啊,传廷杖”

四德也是一愣,不过不敢迟疑,只得硬着头皮出去传板子了。

不多时,两个行刑的太监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了九思二十板子。

点额吩咐就在当院里打,隔着中间的院子当间儿的甬路和月台,对面就是西边暖阁窗外小院子的月洞门,拢音。

二十板子是“起打数儿”,不一次性打足二十板子,好像都不够震慑人。

可是当真抡圆了二十板子打下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至少让你半个月起不来炕都是轻的,严重的下一半儿的身子就甭要了,甚至能打出人命来。

好一阵噼噼啪啪的“竹板子炖肉”的动静,凛冽地在这毓庆宫后院里回荡完。点额走到门口,居高临下打量九思。

她叫打九思的板子,原本为的是解气,可是这一看不打紧,她的火气竟然更大了

她这些年“治下极严”的名声不是虚得的,故此她亲眼看着家里的太监被打板子早已经是多少回了,所以她知道一个人挨完了二十板子该是个什么样儿。

可是眼前这九思的模样儿,非但还能站着,而且腰板儿还挺直,她就知道是那行刑的太监给行了私

专业的打板子太监,太了解如何能叫打板子声儿噼噼啪啪那叫一个脆生,可是压根儿就伤不到骨头和肉的分寸去

这便更加反衬出来,尽管这些年她极力打压家里这些管事儿的奴才们,将所有管家的内权都紧紧攥在自己一个人的手掌心儿里,可是如九思这样的掌事儿的奴才,还是得了威望去

那这就是九思等这一班人,在她面前阳奉阴违

九思的脸面,自然不是她给的,那就是太子爷给的太子爷既然将这个家都交给了她,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母,可是太子爷却为何还要叫这些奴才们又了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再打”点额怒不可遏,指着九思,厉声吩咐。

“额娘,额娘请慢”外头,绵宁急匆匆地奔进来,一直奔上月台,跪倒在点额面前,伸手抱住了点额的腰,“额娘慢动怒。额娘这是怎么了”

九思是家里的总管太监,打小儿就是抱着绵宁长大的,跟绵宁的感情也深厚。

没外人的时候儿,绵宁都要喊一声“谙达”,以示尊重。

在绵宁的劝说之下,点额好歹被扶进了屋里,绵宁亲自扶着额娘坐下,替额娘捶着肩膀。

“九思谙达的性子,儿子自小也都了解,他一向最是谨慎周全之人,从未曾犯过大错,额娘今日何故如此动怒”

“况且今日是咱们家正式移居进毓庆宫来,这是大喜的日子,额娘打赏下人还来不及,怎地先给打了一顿板子去这若是传了出去,终归不好听不是”

点额疲惫地冷笑,“就因为是头一天搬进来,便有人难免忘了撷芳殿的规矩去,这便要开始翘尾巴了我便就是要在这搬进来的头一天,重新利益立一立规矩去”

“我要让他们都明白,你阿玛被立为皇太子,这自然是好事儿;他们跟着鸡犬升天,可以,但是在我面前反倒更得严守规矩去,半点儿都容不得僭越”

绵宁叹一口气,“额娘说得对,越是阿玛被立为了皇太子,咱们家里的规矩越是应该严格,下人们言行小心才是。”

“只是不知道九思谙达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然惹得额娘如此不快”

点额缓缓抬起头来,凝住绵宁。

“儿啊,你可知道,就是刚刚搬进来,你额娘我还要住进这东耳房来;可是九思那胆大包天的奴才,竟然带着侧福晋住进了你阿玛寝殿的西暖阁去“

“你可知道,那西暖阁里,是你阿玛的寝殿啊这九思是想带着侧福晋,享你阿玛的专房之宠去”

绵宁听罢也是猛然抬眸。

不过随即,他的眼神便清淡了下来,轻声劝着,“额娘的身子不好,这些年都在着力将养,阿玛自也是为了让额娘静养。”

“而小额娘她,毕竟是家里最年轻的,由她侍奉阿玛,自然最为合适。”

点额陡然一怔,挥手一把推开了绵宁的手去,“连你也这样说”

绵宁一惊,急忙撩袍跪倒在地,向额娘请罪。

点额深吸一口气,回头来,已是泪珠儿滑落,“绵宁啊,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也长大了,你也该看得出来,如今你额娘我的处境去如今,你阿玛的心,已然不在我这里了,你阿玛将侧福晋宠得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你阿玛如此,身为妻室的,我不敢说什么;可是那侧福晋却也仗着你阿玛的宠,在我面前越发的没规矩去尤其,在她生下三哥儿之后,她是越发的不将我,也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你方才说得对,我的身子是不好,年纪也大了,可是你要明白,我便不是为了自己争,我也得为了你争啊你要明白,过去的这十几年之中,你都是你阿玛唯一的儿子;可是如今,就在你阿玛封太子的节骨眼儿上,那侧福晋就诞下了那三哥儿去啊”

绵宁长眉微微一拧。

点额举起帕子来,擦了擦泪,“从前,你阿玛所有的期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的;可从现在起,你阿玛的心、你阿玛的期望、你阿玛所有的一切,就都要分成两份儿了绵宁啊,你所得的,将只是那两份儿当中的一份儿啊”

“况且,这还是那侧福晋的第一个儿子。你也说得好,她还年轻,她自然有的是本事去伺候你阿玛,享那专房之宠可是若她接着又生下旁的儿子来呢”

“绵宁啊,到时候儿,曾经原本全都是你一个人儿的一切,就得分成两份、三份、四份儿,乃至更多份儿去我的傻孩子,你难道不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先前东边儿院里的那顿动静,廿廿怎么可能听不见

只是她心下明白皇太子妃这就是打九思给她看,她便是心下不落忍,也不好直接出面来给九思求情。

不过好在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了,廿廿知道是绵宁来了。

廿廿这才悄悄儿吩咐星桂,叫四喜拿了最好的金疮药去给九思送去。

今儿这大喜的日子,竟闹出这样一番动静来,廿廿心下也不是滋味儿。她明白,此时她与皇太子妃之间,唯一的通融之处,就剩下绵宁一个人了。

绵宁这孩子虽说是皇太子妃所生,但是一向冷静懂事,且这些年与廿廿的情分夜深,廿廿便想着,她自己既不方便到皇太子妃面前去说些什么,但是总这么僵着也不好,廿廿便亲自等在门口,想等绵宁出来,将绵宁叫过来,将这话说一说。

可是等到后来,绵宁从东耳房出来,竟然直接就走了,并没有到廿廿这边儿来请安。

这几年来,这还是绵宁头一回从她门口过而不入,倒叫廿廿也闪了一下,立在门口,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微微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周氏看着不忍,上来扶住廿廿的手,“格格何必呢二哥儿终究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儿时候的心性儿。他心下自然是向着他亲娘的,便是格格对他再好,也终究不是他生身母亲不是”

廿廿便也顺势笑笑,“妈妈说得对。二哥儿长大了,马上就要娶媳妇儿了。前儿嫡福晋还说,要先选两个官女子摆进他房里去呢,这可当真就是长大成人了。”

“知道亲疏远近了,就是心智也跟着成熟了。我好歹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便也该替他高兴。”

廿廿心下虽说也有感伤,可是从七格格没了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她跟嫡福晋之间的冲突,终究将要不可避免。

而绵宁是嫡福晋的儿子,那她与绵宁之间的感情,必定有一天会出现裂纹,甚至有可能分崩离析

她不意外。

深秋初冬之际,天儿擦黑得也早了。

况且天上又涌来一大片的彤云,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虽说还不到掌灯的时分,可是这屋子里也黑得只有窗边儿这一片儿还能看清楚点儿人。

廿廿片腿儿坐在继德堂西暖阁南边儿坐炕上,接着窗户透进来的亮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绵恺玩儿。

百天的小孩儿,眼睛里开始有了神,看着廿廿的表情,开始也有了反应。

廿廿忽然想起来,召唤星桂道,“白日里那小女孩儿,你寻个机会去跟内务府说一声儿,给要到咱们这边儿来吧。”

星桂会意,赶紧点头,“那孩子白日里说话被皇太子妃娘娘给听见了,若不要到咱们这边儿来,怕日后有她难受的。”

廿廿点点头,“按例,原本皇子侧福晋名下只能留两名家下女子;可是如今太子爷已经正式命立,那我名下女子数目便要增添。待得明年正月太子爷继位,咱们这边儿便该选足八名女子去。”

“我原本还没顾着此事,今儿既然因了这女孩儿而起,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从今日起,星桂你跟着周妈妈一起去看看人,心里先有个数儿。别等哪天冷不丁要定了,倒一时没了主张。”

“还有,既然要进来新人,便也得有人专门教她们学规矩。星楣性子飒爽,会立规矩,就叫她先去顾着这头事。”

星桂含笑点头,“是。格格安心,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多时星桂回转来,将白日里那小女孩儿给带回来。

那小女孩儿显然是才哭过,眼睛还是红肿的。

廿廿便也悄然探口气,心下明白,这小女孩儿自是后来才明白她是得罪了皇太子妃的,那自是天都塌了。

廿廿伸手亲自捏了捏小女孩儿的手去,“你从今儿起就是我屋里的人了。我是你的本主儿,不管是谁要派你的差事,也得好歹先跟我打过招呼去。你安心就是。”

那小女孩儿猛然抬眸,红肿的眼里登时闪过一片光芒去。

紧接着她跪地下就磕头,“能伺候侧福晋主子,是奴才三辈子都修不来的荣幸”

廿廿笑,“傻丫头,快起来吧。咱们在旗的女孩儿,可不兴真趴地下磕头的。”

那女孩儿红了脸,却是认真道,“奴才的命都是侧福晋主子救的,别说奴才只是趴地下磕头,就是侧福晋主子叫奴才赴汤蹈火,奴才也去”

廿廿笑着摇头,这孩子倒是率真可爱,要不然也不会那会子偷偷笑,叫她给逮个正着了。

“我屋里的人,都是顺着一个木字边儿取名。我便给你改个名儿,叫星楼吧。”

388、心眼儿

388、

一宿新眠,这崭新的宫殿,承载不下一场安稳的梦。

廿廿本就有些择床,再加上今日之事,这便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早晨起来,廿廿只用了一碗最淡的粥,便吩咐星桂,“待会儿我不去给皇太子妃娘娘请安了,你替我去告声假。”

星桂也点头道,“格格不去便不去吧,那位昨天的邪火还没发完,今儿格格过去也是等着叫她排揎去。这会子皇上和太子爷都不在京,格格避一避她的锋芒也是好的。”

星桂过去替廿廿告假,顺便将廿廿挑了星楼过来的事儿,以及改好的名儿,一并报了过去,以便皇太子妃那边给上档。

含月将这事儿进内回了皇太子妃,并且将星楼名字的字样儿,以满文和汉字两种方式呈给了皇太子妃看。

那满文字样儿倒也罢了,并没什么格外的含义去;倒是那汉字的字样儿,叫皇太子妃看了,不由得眯起眼来。

“星楼我倒记着有一首写七夕的诗,里头有这个词儿。”

皇太子妃垂首细细回想,幽幽念道“乌鹊桥成上界通,千秋灵会此宵同。云收喜气星楼晓,香拂轻尘玉殿空”

含月会意,也是止不住地笑了声,“云收喜气星楼晓侧福晋这是昨晚儿上住进主子爷的西暖阁,欢喜得睡不着觉啊便连给个小女孩儿取名字,也忍不住要取这么个词儿”

皇太子妃也是垂首冷笑,“这首诗原本冷僻,诗人名气也小,原本知道的人不算多她便自以为她这欢喜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正大光明地都叫出来。”

含月冷哼一声,“那她倒是打错了这如意的算盘去她便是陪着十公主读了那几年书,怎么就敢以为就自己腹有诗书了去在主子您跟前,她不过还是个只略知皮毛的小丫头罢了”

含月顺势拍马,皇太子妃虽说听着,却还是有些微微地走了神。

她关注的焦点不在这儿,倒是那诗句所表达的核心七夕。

七夕,七月初七,那侧福晋所出的七格格,小名儿叫“七七”,实则便是从这个意头上取的。

如今七格格夭折了,那几个月里瞧着侧福晋仿佛并不大当回事,倒好像已经因为绵恺的降生而忘了七格格的事儿去可是眼前看起来,这侧福晋非但是没忘,反倒以后还有可能为了七格格的死因而闹腾起来的可能啊

主奴两个正说着话儿,外头望月进来通禀,说荣姐儿来了,在外头候着,等着求见呢。

含月听了便一皱眉头。

皇太子妃却立时停了与含月的话儿,温煦笑笑,吩咐望月道,“你去叫她进来吧。你回头再到饭房去瞧瞧,可有她爱吃的饽饽、果子的,攒一个盒子过来;再备一壶清茶、一壶奶茶,叫她说话的时候儿嚼咕。”

望月带了荣姐儿入内,荣姐儿瞧见了含月,也赶忙行礼,“姑姑好。”

含月忍不住笑道,“姑娘不必如此,我可不敢当。”

话语里虽还是温软的,可是面上的表情却是有些冷硬。

荣姐儿瞧见,也吓得赶紧低头,大气儿都不敢喘,小心翼翼赶紧往里去了。

望月随后跟着出来,看着含月便笑,“你这是怎么了便是瞧她不顺眼,也没的要当真主子的面儿表现出来。”

含月啐了一声儿,“我就是瞧不惯她那欠儿欠儿的样儿明明是个在后头粗使的,非要削尖了脑袋似的,见着个缝儿就往前钻。我瞧她每日里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在主子面前出头上了”

望月叹了口气,“也难怪。毕竟咱们主子如今是皇太子妃,三个月之后那就是正宫皇后了。但凡能在咱们主子跟前得脸的,以后在后宫里可不是半个主子去”

“再说她啊,终究是官宦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儿,不同于家境贫寒的那些。她这样儿的进宫来,哪里是愿意心甘情愿只伺候人的必定是要趁着自己年轻貌美之际,攀个高枝儿的”

望月的话倒将含月说了个激灵,“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抢咱们的差事,她是想当小主子的”

望月耸耸肩,“你怎么忘了,咱们家二哥儿这都什么年岁了眼看着就该指婚了,便是如今皇上不指,也是要等到明年咱们家主子爷登基继位了之后就要指婚的在指婚之前,咱们主子总得先挑两个人摆在二哥儿的房里吧”

含月便也是恍然大悟,拍手一笑,“哎哟,瞧我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一茬”

她回想起来,也是忍不住笑,“咳,我说主子怎么不给她改名儿,还容得她叫自己的小名儿,甚至叫咱们也跟着姐儿、姐儿的去叫呢那可不就不是当房里的奴才培养的,而是预备给二哥儿摆到房里去的啊”

“等到时候儿,她成了二哥儿的侍妾,便是暂且没有名分,那也好歹是个小主子了,咱们可不是得敬着去么”

望月含笑点点头,“既然是给二哥儿摆在房里的人,必定得是咱们主子从自己身边儿挑了赏过去的。你瞧瞧咱们这屋里,除了咱们几个人老珠黄的之外,年岁相当的,最出挑的,可不就是她了嘛”

含月含笑点头,“怨不得主子还特地拣了她的名儿来解释,还说那个荣字取的好,又是什么梧桐树,引得什么凤凰鸟的”

“这不就是暗示将来这荣姐儿有伺候二哥儿的好命,来日等二哥儿也承继了大统,这位若有命生下小阿哥来,还不得是个妃位主子,甚至贵妃主子呀”

望月笑着用胳膊肘捅含月一下儿,“既如此,亏你还跟她冷鼻子冷脸的。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啊”

含月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咳,我这真是老了,脑子不中用了。”

九月二十六日,皇太子终于结束谒陵行程,回到宫里。

紧接下来,传位大典等诸事紧锣密鼓,皇太子不可能有一日的闲暇。

皇太子回到毓庆宫,皇太子妃率领阖宫上下到祥旭门前跪迎。

从前在撷芳殿的时候儿,一众女眷迎接阿哥爷回来,不必行跪礼;可是此时阿哥爷已然是皇太子,这便礼数大了,该加跪礼。

只是,皇太子妃的位分已经定下,她自然是不用跪的。

在一班跪倒的众人前头,她卓然而立,当真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崇高之感。

皇太子爷在肩舆上进前星门,远远就只能第一眼先看见她去。

皇太子的肩舆在祥旭门前落轿,皇太子下轿,不急着入内,先眯了眼远远地看一眼众人。

皇子妃笑意盈盈,先走上前来相迎,只行蹲安礼。

皇太子点了点头,“太子妃颜色甚好,颇有容光焕发之感。”

皇太子妃含羞而笑,“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一家子移居进毓庆宫来,等着太子也谒陵而归,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妾身怎么敢不颜色佳呢”

皇太子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这九月的深秋,已然透了冬寒,便只叫人觉着皇太子的面上并无和煦温暖去,反倒眉眼之间,隐约似有萧杀。

皇太子舍了皇太子妃,走到廿廿跟前,亲手扶起廿廿来。

“你呀,就是不听话。都与你说了多少回,不用你跪,你却还是跪着。”

这一回,皇太子的面上虽说依旧没有笑意,可是这语气之间的亲昵却终是隐藏不住的。

皇太子妃狠狠克制住想要回头看过去的冲动她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说,自古男人,不管是帝王,还是贩夫走卒,终究难免对妻为敬,对妾为宠。

她既然是嫡妻正室,便不在乎这个就是

只是她忘了,廿廿这位皇上亲赐的侧福晋,是大婚迎娶进门的,即便不是元妻,可也不是妾呢。

皇太子若给廿廿的不是敬,也不是宠,那又该是什么去

众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皇太子回到后殿继德堂。

廿廿懂事,先行告退,请皇太子先送皇太子妃回东边儿,她自往西边儿拐过去了。

皇太子一路陪着皇太子妃到了东耳房。

皇太子妃含笑道,“太子爷赐妾身住继德堂东耳房,妾身原本以为耳房自然不大,却没想到正式挪过来,却是吓了一跳去。这东耳房不但大,而且还向南拐了,与东边儿的围房连通,倒成了一座正式的顺山殿去。”

“这便哪里还是耳房了,而是一座殿,倒叫妾身心下当真有些惶恐去了。”

皇太子抬眸四望。

皇太子妃说的自然没错,这东耳房的位置虽说是耳房,可是因为与东围房连通,这便成了一间南北三间进深的顺山殿去了顺着山墙方向的殿宇,也就是南北走向的。

若论占地大小,不但是传统耳房的数倍,甚至已经超过整个继德堂大小的八成去了。

这样的“耳房”,便还是叫耳房,可是住起来却也是自然毫不委屈。便是以她皇太子妃之尊,也不委屈了。

这些天她反复思量来去,虽说自家哥哥有参与整个毓庆宫的添建工程,可是那日那个欠嘴的小女孩儿说的也有道理,终究她哥哥在内务府的排位,即便是也曾经加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衔,可却终究是要排在和珅、福长安之后的。

更何况她哥哥这回跟着又出事,已是被革了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衔,如今是赏给内务府主事的品衔,那就更得排在和珅、福长安的后头了。

故此这东耳房如此超规制地改建法儿,想来她哥哥自然是没有这个权力。

况且和珅、福长安两个一向与自家阿哥爷不睦,即便是她哥哥有那个想法儿,和珅和福长安也必定会从中作梗,甚至趁机拿捏她哥哥一个罪名去。

所以说到归齐,也只有两个人有权力敢这么改那就是皇上和自家阿哥爷了。

她觉着,皇上好像不至于专为她来将这东耳房改制;那也唯有自家阿哥爷才会这么做。

心思定下来,她的心里倒也是一甜。

这回等着太子爷回来,她自然要将这话说开了去,叫太子爷知道,这个家里她仍然是与他心有灵犀的那一个。

皇太子却不动声色,只是看她一眼,“嗯,这东耳房这么改后,的确够轩敞,我也喜欢。”

皇太子妃心下涌起欢喜来,“这东耳房,果然是太子爷命内务府这么改的”

皇太子点点头,“嗯,是我叫他们这么改的。”

说着话,外头有人进来送茶。

皇太子不由得眯眼看了看来人,没说话,只接了茶碗,垂首喝茶。

奴才们退下去,皇太子这才撂下茶碗儿,眯眼抬眸,“这小女孩儿倒是脸生。是内务府新挑了送进来的太子妃位下也是该添足十个女子去使唤了。”

方才送茶进来的人,正是荣姐儿。

皇太子妃便笑,“太子爷自是贵人多忘事,倒跟妾身一样,竟是一直忽略这个这个女孩儿去了。她哪里是咱们家的新人呢,她是早就进来伺候了。”

“说来也巧,就这改建东耳房的工程,她阿玛就是主管这差事的员外郎。”

皇太子也是微微挑眉,“哦她阿玛是营造司的员外郎我想想,是姓梁的,叫梁良的”

皇太子妃抿嘴一笑,“妾身也不知她阿玛名姓,不过荣姐儿倒是梁氏。”

皇太子点点头,“哦,是她啊。”

内务府营造司下设木、铁、房、器、薪、炭、圆明园薪炭七库,与铁、漆、炮三作。每年派总管大臣一人值年管理。本司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委署主事、笔帖式、书吏等员。

员外郎是营造司里仅次于郎中的堂官,可以看做是“副郎中”,乃是营造司中排名第二的职官。虽说品级只是从五品,不算高,可是因为职位的重要,倒也是内务府里重要的官员。

故此这样人家的女儿,被挑选入宫来,也都是较受优待的。故此这位荣姐儿不但优先被挑进来,而且直接就进了十五阿哥的所儿里;便是差事也都是管胭脂水粉这些清闲、风雅的,并不当真粗使。

389 想跟谁过一辈子

389、

皇太子想起了这人的来源,便点点头道,“怎么忽然到你眼前儿伺候来了”

皇太子妃含笑垂首道,“如今咱们挪进了毓庆宫来住,终究是不同从前在撷芳殿了。我从前跟前只有含月和望月两个,如今她们两个倒不够用了。”

“我便瞧着荣姐儿既是年轻秀丽,又是聪慧灵巧,况且是官员之女,懂规矩、知进退,这便先将她叫到前头来帮衬着含月和望月去,倒叫含月和望月两个能腾出手来,再去叫旁的新人学规矩去。”

皇太子便点点头,“嗯,也使得。”

皇太子将碗里的茶喝完,这便起身,“你歇着吧,我去瞧瞧小福晋和绵恺。”

皇太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儿,皇太子妃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太子爷太子爷可知道侧福晋此时住在哪儿呢”

皇太子闻言转头,静静地盯了皇太子妃一眼。

多年的夫妻,太子爷这一眼,皇太子妃心下也是有些不得劲儿。

她垂下眼帘,尴尬地笑了笑说,“原本太子爷是吩咐叫侧福晋住西耳房,可是等我们挪进来才发现,这继德堂竟然并无西耳房。”

“坦白说,宫里的建筑都是讲究个左右对称、四平八稳,就连妾身也从未见过只有扩大了的东耳房,却压根儿就没有西耳房的建筑样式。”

“故此妾身想,太子爷走得急,走之前也未必有工夫亲自来毓庆宫查看。这便说不定,就连太子爷也不知道继德堂竟然没有西耳房。太子爷也与妾身一样,是按着常规建筑的样式,以为继德堂既然有东耳房,这便必定也有西耳房,故此才那般吩咐的“

“只是太子爷这才回来,妾身倒是担心太子爷这么直接冲着西耳房去,却找不见本该有的西耳房”

皇太子淡淡收回目光,只是点点头,“嗯,我知道没有西耳房。”

皇太子说完,再没停留,自撩开帘子就走了出去。

原地只留下皇太子妃怔怔站着。

太子爷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解释,一字一声都没有,只是这么再平淡不过地认下了

她其实宁愿太子爷解释一番,哪怕是故意兜圈子,哪怕是驴唇不对马嘴呢,总归显出太子爷面对她来解释这事儿的时候儿,能显出那么一点子心虚来啊

而不是,这样的淡然和笃定。

皇太子穿过明间,进了银红大门,来到西边儿间。

穿过次间,再往前就是暖阁。

廿廿已经抱着绵恺,一边儿逗着孩子,一边儿等着呢。

见了皇太子来,廿廿笑靥如花,举着绵恺晃动,“瞧,谁来了、谁来了是阿玛大人呀”

皇太子被她逗得一笑,伸臂过来接住绵恺,将小小的婴孩抱在自己怀里。

已经有十三年,他的怀里没再抱过儿子;这样时隔多年的柔软在怀,他每每眼眶都是不自觉地有些润了。

因这深秋的干燥,因这传位大典即将到来的焦躁,以及方才在东耳房那边所生起的烦躁便都因这一润,而化解了开去。

廿廿含笑道,“太子爷这一回正式以皇太子之尊,到皇额娘陵前行礼,想来皇额娘心下必得安慰。”

皇太子眯眼含笑凝视廿廿。他留意到,廿廿提到他额涅坟墓,已经改口用了“陵”字。

从前他额涅是令懿皇贵妃,故此尽管也是与孝贤皇后沉睡在一处地宫里,可是却不能单独称“皇贵妃园寝”,每每提到皇太子去行礼,只能以“孝贤皇后陵”一个称呼代替。

毕竟整个地宫里,都以孝贤皇后为尊,故此另外几位皇贵妃就都成了“没有名字的人“。

而这一回,令懿皇贵妃正式追封孝仪皇后,这便可以正式将那座陵墓换了称呼为“孝贤皇后、孝仪皇后陵”,孝仪皇后得以与孝贤皇后一起,成为拥有名称的那个人。

从此,皇太子再去孝仪皇后陵前行礼,便已经是名正言顺去给自己额涅拜祭、行礼,而不仅仅从字面上听起来只是给孝贤皇后行礼去了。

这一字之差,反映出来的是皇太子身份的变迁,可也更何尝不是孝仪皇后的尊荣去等了这么多年,他额涅以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终于名正言顺成了大清的皇后。

这是大清建国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这份尊荣是难以想象的,便如十七阿哥的侧福晋武佳氏,那还是外八旗的闺秀,父亲是封疆大吏的副将,可是因为出自汉军旗,女儿得以封皇子的侧福晋,尚且受宠若惊,要特地上奏折惶恐地谢恩呢。

他额娘孝仪皇后的母家身份,跟武佳氏母家更是差得太悬殊,却能得皇后之尊,儿子为皇太子这样的殊荣,在大清一代,绝无仅有,甚至不敢想象。

皇太子便轻轻地笑,也没说话,伸手掐了掐廿廿的脸蛋儿。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她都懂。

十五阿哥留在西暖阁这边儿用晚晌这是他的寝宫,他也没别的地儿去用晚晌去。

一众太监、女子,两人一组抬着炕桌来,按冷菜、热菜分成了两张桌,分摆在炕上。

皇太子不由得挑眉,盯着进进出出跟着一起伺候的星楼,“福晋那边儿挑了个小女孩儿,你这边也挑了个新人啊。”

廿廿含笑点头,“谁让爷正式立了皇太子呢我们跟着水涨船高,名下的女子自然就多了起来,还不都是托爷的福。”

皇太子只能哼了一声,嘴角自然还是扬起来了,“既然能入你的眼的,必定是个好的。是聪明伶俐了,还是清秀美丽了”

廿廿倒笑,“那我真是叫太子爷失望了我啊,挑人可不是挑那样的去。星楼这丫头能入我的眼,偏就是因为她憨直率真,甚至还算得上有些莽撞了去。”

“哦那你挑这样的人作甚”十五阿哥也有些好奇。

廿廿叹了口气,“她这样的女孩儿,既然被送进咱们毓庆宫里来,若没有被我遇上也就罢了;倘若我既然遇上了,又知道她是这样憨直的性子,我便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可能会因为憨直而遭了罪去不是”

廿廿这话实则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可是皇太子却偏偏听懂了。

他将绵恺在怀里谨慎地颠了颠,逗得绵恺乐开了光秃秃的小牙花子。

“那她遇见你,就是她的福分了。所谓傻人有傻福,那便说得就是她了。”

廿廿“扑哧儿”笑开,“爷这句话可说得半对半错去了。”

皇太子挑起半边眉毛凝视她,“哟,那你说说。”

廿廿含笑道,“她是傻人有傻福,爷这话自然没错。要不然,就凭她那憨直的性子,又年纪小,有些口无遮拦的,怎么却反倒能分进太子爷的毓庆宫来她不是傻人有傻福,那就是上辈子的造化”

“至于她能遇见我啊,那终究都是先进毓庆宫,后来的事儿了。所谓事有先后,她能进毓庆宫就已经是最大的造化了,遇见我只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倒算不得什么福分去了。”

廿廿说着抬眸悄然凝视皇太子一眼,“别说她遇见我,就算是她遇见皇太子妃娘娘,那也一样是她的造化呀。而且,若是她遇见皇太子妃娘娘啊,那可是主母,那她可比遇见我还要好了去”

皇太子轻轻叹了口气,逗着绵恺玩儿,“那可不一定哟”

廿廿静静抬眸望住皇太子。

听着太子爷这话,加上这几年的亲身经历,廿廿越发明白,太子爷心下实则都是有数儿的。

只是一来皇太子妃乃是皇上和孝仪皇后所亲赐,又是太子爷的元配嫡妻,更是绵宁的生母;再者太子爷天性仁厚,故此这些年来便也有些事只是当不知道罢了。

又或者说,这些年来皇太子妃演活了一个菩萨模样的主母,拖着病病殃殃的身子,说话都是气虚的,这便叫人时常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还有气力去做算计旁人的人。

只是所谓天理昭昭,所有的一切,也许来得晚,但是终究会来;太子爷也许从前没有抓住实证,又或者是始终顾念着夫妻、父子之间的情分,这便始终没狠下心来。

廿廿静静垂眸,“爷可算回来了。爷不回来,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爷如今回来了,那我正好儿可以说了。”

皇太子挑眉侧眸,“这么吞吞吐吐的,是做什么呢在爷面前还这样儿,你是存心叫爷心底下着急是不是”

廿廿忙道,“我当然知道,爷这些日子自是够忙的,什么事儿自然都比不上传位大典;等爷登基之后,未来等着爷的,又是需要全心全力整顿朝堂故此,我可没想什么事儿都去麻烦爷去。”

皇太子将绵恺交给奶口嬷嬷,伸手刮了廿廿鼻尖儿一下,“知道爷都忙到脚打后脑勺儿了,就赶紧痛快儿地说。”

廿廿深深垂下头去,绞着手指头说,“爷先前吩咐,是叫我住西耳房呀。结果等进来才发现,这继德堂压根儿就没有西耳房。还是九思请示了汗阿玛派来的宫殿监五品太监,两人商量着,也不能叫我在露天地儿住着呀,这才先行权宜之计,叫我住进这西暖阁来了。”

“可是不用外人侧目,我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皇太子妃娘娘还住耳房呢,我哪儿能住进这西暖阁来了”

“况且这继德堂里的安排,我这些日子也瞧明白了,东边儿怕是太子爷您会客之用,那这西边儿的暖阁就是您的寝殿我若搬进来住着,您住哪儿呢”

十五阿哥一听是这个,便没着急,先啐她一声儿,“所以呢,你想跟爷说什么,嗯”

廿廿咬了咬嘴唇,“我就是想说,既然爷回来了,那我就跟爷求一声示下,我就搬出这西暖阁去呗就算没有西耳房,但是西边儿也有围房,我住围房就行。”

皇太子只能叹气了,“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这暖阁不是比那围房好么你在这儿好好住着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搬出去”

廿廿撅起嘴来,“那也不合规矩啊毕竟皇太子妃娘娘都住耳房呢,哪儿有我住您寝殿的说法儿要不,您让皇太子妃娘娘搬过来,我搬到她那边儿耳房住去,行不”

皇太子使劲儿瞪她,那眼光跟刀子似的,都快在她身上剜出窟窿来了。

“我说你这妞儿,当真是偶尔非要犯傻一回才甘心么,嗯这毓庆宫既然是汗阿玛给我添建的太子宫,这宫里的规制我能不清楚我既叫你住西头儿,你竟非要犯傻是不是”

皇太子说着也学着廿廿的模样儿,撅起了嘴来,“你难道还比不上九思,还有那宫殿监的五品老太监,更懂爷的心去了”

“那爷啊,这便当真是要跟九思,还有那宫殿监的五品老太监过一辈子了呗”

廿廿听着也是忍不住笑了,却还嘴硬,“太子爷可不是要跟九思、还有那位宫殿监的老谙达一起过一辈子么他们就是要一辈子都在宫里伺候太子爷,一辈子当太子爷的忠仆的啊。”

皇太子无奈,只好捉过她手臂来,将她给圈在怀里,咬她的嘴儿。

“嘴硬,再给爷嘴硬一个明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就这一张嘴儿,非要磋磨得人要死去。”

廿廿不免加着小心。

她六月才生下孩子,这才九月底,才三个月,孩子才勉强算是百天儿了,她身子还没彻底养好呢,她可怕不干净啊。

皇太子知道她小心翼翼的,这便也哼了一声儿,“爷知道暂且还不能碰你,可是你好歹陪着爷,叫爷就搂搂,那也行啊”

两人说着话,腻歪着,将晚晌给用完。

皇太子累了,推开炕桌就打了呵欠,“安置了吧,爷连着骑了好几天的马,累了”

廿廿却推他,“亏爷方才还说要跟九思过一辈子呢,爷这回来,没瞧见九思,却也不问一声儿;更不去看一眼,就要安置了么那爷当真就睡得着啊”

390、满眼都是书

390、

皇太子离了西暖阁,直出毓庆宫,一直朝宫城东边儿去。

毓庆宫太监们的下处,就在东边那些灰墙灰瓦的排房里,那一排排的小院儿与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形成鲜明的对比。

太监们当值的时候儿,统一在各宫宫门外的值房里候着;不当值的时候,就都退到内廷以外、各自下处。

皇太子走进去的时候儿,因是夜晚,脚步便轻。也没用叫门,皇太子是直接叫三庚去宫殿监值房那边拿了钥匙,径直而入。

走进门的时候儿,那小院儿里黑漆漆的,院子里没人走动,左右两边儿和西边的窗户也黑着,只有东边儿的窗口露出微弱灯光。

因建筑的规制,都是东高西低,所以这小院儿里,九思单住东边儿,西边儿是几个首领太监合住,其余小太监就都分住左右两边的厢房的大通铺里。

三庚悄声给皇太子嘀咕,“看着样儿,是都在思大爷屋子里说话呢。”

皇太子点点头,竖起手指来,示意先不必惊动他们。

立在门口,屋里的话语声虽然低,可是因为夜色寂静,故此那动静还是丝丝缕缕地传了出来。

“思大爷究竟是按着主子爷的吩咐办事,也不是思大爷自作主张。思大爷伺候了主子爷和福晋主子这么多年了,福晋主子心下何尝不明白思大爷的性子呢思大爷何尝就是那样敢不奉主子的命,就敢自己给拿主意的人”

“可是福晋主子还是下了这么狠的手,那想来就不是冲着思大爷来,打的也不是思大爷”

敢这么在九思跟前嘀咕的,是九思的干儿子小太监五魁。

五魁是“五”字辈儿的了,进宫时日便短,自己年岁也小。今年才不过十一二岁,才敢这么口没遮拦的。

果然,九思这便呲儿他,“你个狗蛋子,浑说什么呢主子们也是你在这儿嚼舌头的赶紧住喽”

九思说着叹了口气,“奴才们是干什么使的除了给主子听差跑腿儿,你也得叫主子撒撒气不是要不你说主子们一腔子的气,若不撒出来,还不得郁闷病了”

“我是咱们家的总管太监,主子这口气若不冲我撒喽,回头也得打到你们身上。我倒觉着,打完了我了,福晋主子的气散了,那你们就也都安生了。”

“我好歹是总管太监,慎刑司掌板子的手下必定留着情分;再者我是从小在主子爷跟前长大的,福晋主子便是再生我的气,至少也还能留几分情面若要是换成了你们,那还不得直接就往死里打啊。”

“总归啊,哎,这院子里就我一人儿趴炕上躺着,总比满院子都是你们哼哼,要强得多啊。”

九思这一番话说的,叫一班小太监们都一顿跪下感谢;门外的皇太子,鼻尖儿也有些酸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隔着主奴的身份,可是情分却是旁人比不了的。

那五魁还哭了,抽抽噎噎地道,“实则福晋主子还不是恨侧福晋了她何尝当真给师父你留情面了师父也不瞧瞧,您这都伤成什么样儿了”

“福晋主子既恨侧福晋,那便直接找侧福晋去呗,管她再使出什么手段去呢,也不值当拿师父您出气啊”

五魁话没说完,就忽然“嗝儿喽”一声没动静了。显见是九思听不得了,直接给了一脚,将下头的话给踹回去了。

皇太子叹口气,冲三庚点点头。

三庚这才赶紧挑帘子进去,登时屋里一顿“噼嘞噗咙”的。

皇太子特地缓了一会儿,给他们个缓冲,这才自己挑帘子进去。

只见地上已经跪了一地。就连那伤号九思,竟然也顾不得疼了,硬生生从炕上直接折到地上去。跪不得,便直接趴地上了。

皇太子该听的也都听见了,该看的也看完了,当着一帮子太监的面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慰了安慰九思,并且将腰上随身带着的一小瓷瓶金疮药解下来,放到九思手里。

九思这会子已经不是精明的总管太监,而是退化成了当年那个傻不拉几的少年,望着皇太子就嘿嘿地傻乐,“主子爷,实则这药,奴才已经使着了。”

皇太子就挑眉,“你使着了谁给你的”

这是他腰间随身带着的,这级别药物的配料,里头那麝香、冰片、血竭的用量,哪儿是太监们能捞着使的

九思便继续傻乐,“嘿嘿,是侧福晋主子着人送来的好大一瓶子呢,比主子爷给我的这个还多。”

皇太子听着,强忍着没翻白眼儿。

这金疮药通常是男子们随身带着的,对于女人们来说却用场不大,所以没听说哪个内廷福晋还带自己藏着一大瓶子金疮药的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小福晋住进了他的西暖阁,那是他自己的寝殿,所有他自己体己的东西都在那屋子里。

所以她的小福晋就把他自己的那一大瓶,全都拿出来送了人情

皇太子鼻尖儿就又酸了他是舍不得那药。

这药配得特别好,皇子们在外头每日骑马射箭的,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这金疮药洒上就能立时止疼、止血,外兼还能不化脓。

这金疮药是他汗阿玛使的,因他是嫡皇子、且是内定的皇太子,故此这药他也才能捞着一份儿。旁的皇子是没有的。

他自己都稀罕,每次只带一小瓶在腰间的荷包里挂着,以备个急用的。家里也就存那么一瓶子结果,都被一窝端了。

皇太子叹口气,拍拍九思的肩膀,“那你养着吧,你这伤用不了多少天就能好了。”

怨不得他瞧着九思好像没那么疼呢,原本还以为是打板子的太监手下留情,原来是这金疮药起的效。

皇太子来这排房看九思的时候儿,走进门来还是心情沉重的;等走出去的时候儿,却是如释重负,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这不是说他不在意九思挨这顿打的事儿了,他是因为知道,背后已经有人替他来照拂九思了。

九思虽说身上挨打,可是相信,九思的心却不会因此而变凉。

也怨不得那嘴上无毛的五魁在那胡咧咧的时候儿,九思非但没跟着说一句主子的坏话,更是接连制止五魁那有口没心的去。

“主子五魁还小,您千万饶了他。”三庚关好了门儿,从后头跟上来,还紧着给五魁求情。

他们都是当太监的,都知道自己毕竟也有年老的那一天,故此在宫里伶俐的小太监里选一个徒弟,或者干儿子的,就是希望等自己老了,好歹也能有个依靠。

故此这五魁跟九思的情分便不是旁的太监比得了的。甚或,九思都宁肯自己再挨一顿打呢,也不希望这个五魁因此获罪,或者干脆给直接撵出去了。

皇太子哼了一声,抬步走在寂静的东长街里,“都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呢,我何尝不明白,九思还指望着五魁养老。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能选中一个合适的、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而能选的对人,那就更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造化了。”

她的小福晋说得对,他是该好好儿想想,他究竟该选什么样的来一起过完这一辈子。

尤其,这个要过一辈子的人,还是枕边人。自己所有的心事、秘密都得托付的人。

倘若选错了人啊,那才反倒是给自己选了一个最大的隐患去。

倘若说,前朝那些心怀二意的大臣,如和珅等人,不过是他的肘腋之患;而这个要与他过一辈子的人若选错了,那才叫心腹之患呢。

走进内廷宫门的时候儿,皇太子的心意已经定了下来。他招手唤三庚近前,附耳吩咐了两句。

三庚听罢也是讶了讶,却也随即行礼道,“嗻”

皇太子回来,这便又奉着乾隆爷去祭天斋戒。

不过好在斋宫就与毓庆宫一墙之隔,两宫之间还特地开“阳曜门”相连,倒仿佛皇太子还在家中一般。

虽说皇太子妃便也知道,皇太子回来当晚就去东边儿排房看过了九思,叫她忐忑了一个晚上。

可是皇太子回来之后却一个字儿都没提过,就仿佛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一点儿水花都没有。

这倒叫皇太子妃也放下心来。

也是,从前不管她惩戒家里哪个人,不管是女子、太监,甚或是阿哥爷的侍妾,阿哥爷虽说也劝说,却也并不拦阻她。

如今她稍有忐忑,也不过是因为九思终归是总管太监,且是跟阿哥爷从小儿的情分;再加上九思的事儿里缠着侧福晋那边的事儿。

可是却原来都是她白担心了一场,阿哥爷依旧如故,依旧相信她,依旧将家里的事统交给她管着,他并不干涉。

只是在第三天的头儿上,她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了。

三庚带着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毓庆宫里搬书。这些书原是皇太子从前在撷芳殿中所外书房里的私藏。

因书房除了藏书,又曾经一向是阿哥爷处理公务的所在,故此即便是嫡福晋,从前也不敢任意踏足,更不敢擅自挪动。

于是这一回搬家到毓庆宫,皇太子妃主持搬运的也都是后宅的那些家什,对外书房里的东西并没敢动,都等着皇太子自己回来归置、搬运。

便是毓庆宫里究竟哪一处辟为皇太子的书房,也是一直没个定论,总得等着皇太子回来自己挑选。

按着惯例,皇太子的书房一般就选在前院了,这才应了“外书房”的名儿,有大臣等来办事,也方便在外书房里召见;又或者是在后院再寻一间内书房,也通常都设在配殿里了。

按说皇太子回来之后往毓庆宫搬书,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不对劲儿就不对劲儿在,太监们将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书,开始往继德堂里搬了。

继德堂是寝殿,便是皇太子也要摆几个书架子,有些喜欢的书需要随手就能拿到;可却不是眼巴前儿这种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搬运法儿。

皇太子妃先前还忍着,没问;等到大书箱子已经快要堆满一间屋子了,皇太子妃这才按捺不住了,问,“太子爷是吩咐这些书都往哪儿放”

三庚堆了满脸的笑,先行了个单腿跪安,才敢答话,“回皇太子妃主子,主子爷吩咐了,东边儿、西边儿,都放”

点额便是一皱眉,“东边、西边都放”

她自敏锐察觉到,太子爷这意思,说的是她和侧福晋这两头的住房。

虽说西暖阁在西边儿的内间,她的东耳房更是在东暖阁再往东一间,她们两个的住处距离明间儿之间,还都隔着一间次间呢。

可是,也没道理太子爷的寝殿,一共就五间,反倒要东边儿、西边儿各辟出一个书房来吧

可是既然皇太子都说了,东边儿和西边儿都放,又不是只放在她的东边儿,她便也暂且忍耐着,端看太监们要怎么安排。

结果越看便越不对劲儿了,只见太监们鱼贯而入,将绝大部分的书箱子都搬到了东边儿来,甚至直接搬进了她住的东耳房,乃至东边儿的顺山殿里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皇太子妃这才有些惊了。

可是三庚好脾气地笑,“主子爷就吩咐这么搬,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奴才也不敢问。要不,太子妃主子回头等主子爷回来了,亲自问问太子爷的示下”

皇太子妃抬眸瞧着,倒是,西边儿也搬进了些书籍。

只不过,西边儿不是一箱子一箱子的往里抬书,而是开了每个书箱子,从里头单选出那么一匣、两匣的搬进去罢了。

从数量上,这左边儿和右边儿,逐渐的便拉大了差距。东边儿的数量,差不多要有西边儿的十倍去了。

就在皇太子妃满心画魂儿的时候儿,就见外头竟然是九思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也指挥着太监往里抬东西。

这回终于不是书箱子了,而是长条儿的。从外形一看就是匾额。

而且九思是带着人,径直往她的东边儿来

皇太子妃冲九意使了个眼色,九意赶忙迎出去。就在门口就掀开了匾额上的盖袱去

只见四个大字“味余书室”。

391、一退

391、

这匾额,皇太子妃倒是认识。

这匾额不是旁的,正是皇太子旧日书房的眉额,也就是之前挂在撷芳殿中所外书房的那一挂。

既然搬家,皇太子书房里的书既然都搬出来了,那旧日书房的匾额也搬出来,倒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匾额却直接往这东头儿来送,皇太子妃心下自是画魂儿的。

再加上关于阿哥爷那旧日书房的一段旧事,也是皇太子妃并不愿意再想起的,故此这匾额直接往她眼前儿送,她更觉膈应。

皇太子妃便眯了眼去盯着九思,“你的伤,好得倒快。”

挨过一顿打之后,九思多年来对这位主母的感情,便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从前他有点儿愚笨,学不会旁的宫那些总管太监的圆滑,那不是因为他真的脑子不够使,那是因为他心底下自然还有一个“忠”字。

他是从小儿就跟在主子爷跟前长大的,虽说身份是主奴,可是情分上却如同一家人一样。

因为了主子爷,他便也自然对主母同样心怀浓情厚意。在这样的主子爷和主母跟前,他只凭一腔忠心办事,自然不会动半点儿心眼儿去。

可是饶是如此,却还是招来一顿打,叫他伤好了之后倒如一场脱胎换骨,再到皇太子妃跟前回话,已经再没法儿是从前那个囫囵的九思了。

他的心,已然破皮见血,便是结痂了,终究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囫囵个儿的,终究已然缺了一块儿去了。

九思便是圆圆团团地一笑,拄着手杖,费劲吧咧地单腿跪下,行了个跪安礼,“有劳皇太子妃主子过问皇太子妃主子说得对,奴才这伤好得是真快。”

“这一来是因为奴才就是奴才,自然生得都是皮糙肉厚,主子们偶尔惩戒一回,也不妨事;二来,当然是皇太子妃主子心慈面善,便是下旨惩戒奴才,却也还是手下留情,叫奴才留下这条狗命去。”

这话,皇太子妃听得自然刺耳。只是多年内宅大权独揽,皇太子妃也当然不将个一向有些蠢笨的这个奴才当回事去。

“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以后办差,要你自己仔细些儿去,方才能保全得了你自己你也更应该明白,处置你的生杀大权在谁手里,谁才是你的本主儿”

九思听着也就是满面圆圆团团的笑,“皇太子妃主子说得对,这宫里的主子多,从皇上,到各位皇子皇孙,各位福晋们,自然个个儿都是奴才的主子只是,奴才的本主儿,那自然只有一位。”

皇太子妃哼了一声,“明白了就好,也不枉了这一顿板子。”

她说着回眸瞟一眼含月,“我记着小药房里还存着一瓶御赐的碧玉膏子。当年绵宁小的时候儿,偶有磕磕碰碰的,用了那碧玉膏子,止疼生肌最是管用的。”

含月立时凑趣道,“那可是御赐之物,更是咱们家二哥儿从小用着好的。主子说过,那膏子便存起来,只给二哥儿留着用的,旁人谁都不给的。”

皇太子哼了一声,“拿来吧,赏给九思。”

九思登时也顾不上自己还拄着手杖呢,赶紧双膝跪倒,伏地叩头,“奴才不敢”

皇太子妃缓缓道,“东西自是好东西,你不敢是应该的。可是既是我赏给你的,你就不必不敢了。你拿去受用就是,若心下还知道惶恐,便记住,日后仔细着替我办事。”

“只要你忠心、仔细,我自少不得给你恩典。”

九思趴地下都不抬头,只一个劲儿谢恩便罢。

九思接了那碧玉膏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去,皇太子妃这才问,“这匾额,究竟是怎么个安排太子爷还没选好外书房的地方儿么叫你暂且都搬到这边儿来放着”

九思忙笑着答,“奴才今儿所为,自然都是主子爷都吩咐好的。奴才刚挨完打,这次可不敢再自作主张办差了,自是都问明白了主子爷的示下,才敢带人来安排的。”

皇太子妃这便眯了眯眼,“那你说,这匾额太子爷是怎么吩咐的”

九思答,“主子爷口谕,这匾额是太子爷旧物,太子爷多年珍视,故此这回就不往外头挂了,就挂进后宅,挂进这后殿继德堂来。”

九思说着抬手指了指皇太子妃头顶上,那块继德堂东耳房的门楣,“主子爷示下,这匾额就挂这儿”

皇太子妃心下那个不祥的预感倏然生起,她“咚”地将手中茶碗墩在炕桌上,“往这儿挂你没听错吧”

含月也不乐意了,紧着道,“九思你这是糊涂了吧这东耳房如今是皇太子妃主子的寝殿,你把个书房的匾额往这儿挂,那这东耳房到底是皇太子妃主子的寝殿,还是书房啊”

九思尴尬地笑笑,小心翼翼地道,“皇太子妃主子暂且息怒,奴才这回真的是听得真真儿的,一个字儿都不敢出错主子爷就是明明白白地吩咐,这匾额就是要挂在东耳房的门楣上的。”

含月气得冷笑,“那皇太子妃主子住哪儿难不成你叫太子妃主子住在书房里”

“你既然是总管太监,自然是办差事总要办得明明白白。我才不信主子爷就会这么安排退一万步讲,就算主子爷当真是重视这块匾额,那主子爷自然会更珍视皇太子妃主子。”

“主子爷在做这个安排之时,必定也与你先讲说了皇太子妃住处的安排凭主子爷与太子妃主子的伉俪情深,主子爷怎会不先安排好太子妃主子的住处”

九思好歹是宫里的总管太监,旁的女子可不敢这么跟九思说话。

就算大清历代皇上都严格限制了太监的权势,尤其在官女子和太监的地位之间,官女子因是内三旗的出身,地位自然都要高于太监去。

但是因为宫里平素管束女子的,偏偏还得是宫殿监的太监们,故此一般的女子还都是对有品级的太监们客气几分的。

也就是嫡福晋房里的这些女子,因年纪都是跟九思大约齐平,更都是嫡福晋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故此在九思面前说话一向不必客气,更可以直呼其名。

可是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岁月能将情分加深,可也能将怨气堆叠。

九思抬眸盯一眼含月,便笑了,“含月姑娘指教得对。”

含月只是习惯性地冷笑,“那你倒是说话呀,皇太子妃主子该往哪儿住我倒看你今儿这差事该怎么办”

九思也没惊讶,依旧满脸圆圆团团的笑。

皇太子妃主子是什么性子,皇太子妃手底下含月、望月等这几个女子是什么性子,他这些年相处下来,还不明白么

他只是圆圆团团地笑着,抬手朝东耳房的里头又指了一下儿,“那里面儿,地方儿还大着呢。”

“你,你说什么”含月恼得已是跺了脚。

还是皇太子妃伸手一把拦住了含月去。

皇太子妃明白,九思方才说的也清楚,他是刚挨过她那一顿好打,这会子在她面前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他既然这么说,必定就当真是太子爷这么安排的。

就算太子爷这决定,叫她面上有些过不去,可是她还是立时想起了这东耳房的与众不同之处它大啊,而且是超乎规制的大甚至抵得上整个继德堂的七、八成那么大

如此想来,当初这东耳房这般改建,幕后的主持之人自有深意。

她哥哥没这个权柄,想来那和珅和福长安也未必有胆子擅作主张。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还是太子爷亲自定的这个改建的法儿。

那说不定,就是太子爷早就定好了,这东耳房是当他自己的书房,而将那三间顺山殿是给她住的。

虽说是顺山殿,可是因连接着东耳房,那就还是正殿的一部分,而不是配殿和围房,规制还是高的。况且它大啊,而且改建起来更为用心,这便自然也不辱没了她的身份去。

含月不解,她瞟了含月一眼,笑笑道,“这书房匾额乃是太子爷旧物,更是太子爷的师傅朱圭大人给取的味余二字,这匾额对太子爷来说,意义不比寻常。”

“太子爷的心头旧物,自然也唯有放在我的跟前,太子爷才能放心。”她说着笑笑,挽了挽袖口,“这样的旧物,是当年太子爷与我大婚之际就有了的,总不能挂在新人的眼前吧”

“新人总归不懂旧情,更不明白这旧物的价值。这道理,她年轻不懂事,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了么”

含月登时展眉,已是喜上眉梢,这便急忙的点头,“主子说的是,主子爷对主子情分至深,自是这样的安排。”

九思终于顺顺当当带人将“味余书室”的匾额给挂在了东耳房的门楣上。

皇太子妃便也和和气气地吩咐含月将她一应物品都从东耳房挪进后头的顺山殿去。

这一晚上算是平平静静地过去,次日众人来给皇太子妃请安,廿廿看了那匾额,面上心下都是平静,倒是侯佳氏面上有些异样。

皇太子妃一看就是皱眉。

阿哥爷这外书房里,藏着一段唯有她和侯佳氏才知道的隐秘啊

如今就这么明晃晃地悬在她住处的头上,谁进进出出都能看见,她便心下总是有隐隐的不安。

尤其,她是不愿意看见侯佳氏脸上这神色

侯佳氏这些年仅有的几回敢反过来要挟她,都是因为故意提起当年的那段旧事,否则就凭侯佳氏一个内管领的出身、一个家下女子的身份,侯佳氏凭什么反倒超过王佳氏、沈佳氏等人,先捞得了庶福晋的称呼去

她何尝不知道,侯佳氏从来都不是好摆布的人,你用过她一次,她必定一世都拿这个当资本。

侯佳氏不笨,侯佳氏知道该什么时候在她面前摆出从前那段旧事来比如当年想要庶福晋称号的时候;又比如现在。

现在,皇太子刚立,内院一众女眷都还没得赐封;

况且两个月后,太子爷继位,还将正式册封后宫

侯佳氏之心,此时已是昭然若揭。

“太子爷真是好学上进,我瞧着这继德堂里,竟然里里外外都是书。这可是太子爷的寝殿,却东边儿西边儿都摆满了书,太子爷这难不成是想,每晚只与书本相伴么”侯佳氏说着只有自己抿嘴笑的笑话儿。

皇太子妃不由得皱眉,“侯佳氏,如今阿哥爷已经是太子爷,从前咱们在撷芳殿里说的笑话儿,这会子在毓庆宫里便不合适了”

“你们自此都要检点些,没的给太子爷添不自在”

侯佳氏虽说起身行礼请罪,坐回去之后,却是偏首望着廿廿笑,“侧福晋,你可知道太子爷这书房匾额上的味余是何意思”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抬眸望着侯佳氏,面上淡淡的,“这是太子爷的旧物,我是咱们家进门儿最晚的,故此对这匾额的典故自然是知道得最少的。”

“侯姐姐比我早了四年进门儿,想必侯姐姐心下是比我清楚得多的。我倒要跟侯姐姐讨教这味余二字,究竟该做何解”

侯佳氏便笑,“哎哟,我本说我这人从小就爱骑马射箭,念书念的少,这便参不透这匾额的意思,所以才要请教你们这些念书多的人去。”

“侧福晋你可曾经是十公主的侍读,陪着公主一起听大才们讲了八年的课,我便以为这宫里的故事,没有你不知道的。”

侯佳氏说着抬眸瞟一眼王佳氏,“更何况,就算你不知道,你也可以去问王佳氏啊。她可有个文举人的阿玛,家学渊源自该学富五车。”

王佳氏见侯佳氏将火又往她这儿烧,不由得秀眉轻蹙道,“世上字眼儿,一千个人心中便有一千个解法儿,总不能一概而论。”

“这是太子爷的书房匾额,我可不敢去猜太子爷的心,比不得侯庶福晋你,连太子爷的心思都敢去揣度”

侯佳氏一向自以为凌驾在王佳氏之上,但是说实话,每次真的唇枪舌剑起来,她都不是王佳氏的对手。

这回也不例外,侯佳氏被王佳氏给怼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392、总有新人换旧人

392、

侯佳氏和王佳氏斗嘴,自是常见,没什么稀奇。

可是这一回却因为侯佳氏偏偏先去问廿廿,倒引起了大家格外的留神。

众人散去,皇太妃只留下侯佳氏。

待得门内窗外都没有了人影,皇太子妃忽然扬手,“啪”地一声脆响,扇在了侯佳氏的颊上。

侯佳氏一惊,随即却也不敢坏了规矩,跪倒在地疼得哭了起来,“皇太子妃这是作甚妾身又哪里做错,皇太子妃教训就是。妾身好歹是太子爷的庶福晋,皇太子妃便是要责罚,也该给妾身留下些体面。”

“体面”皇太子妃冷笑着凝注侯佳氏,“你让我给你留体面,可是你何尝给我留过体面去方才你故意问那侧福晋,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侯佳氏低低垂着头,手按着面颊,缓缓道,“妾身,也是在替皇太子妃娘娘,试探试探那侧福晋啊。妾身问她那书房的匾额,她若这几年已经参破了当年那事的内情,那她神色之间必定有反应;”

“反过来说,倘若她当着皇太子妃娘娘的面儿,面上半点没有异样,那自然是她依旧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样的话,那皇太子妃娘娘岂不是可以安心了”

皇太子妃咬牙切齿。她就知道,侯佳氏又要在这样要册封后院的时候儿,提起这件事来要挟她

“可是你这事,事先回过我么你冷不丁这么提起来,你这就是自作主张”

侯佳氏的眼泪点点收了,意态也更加放松下来,她甚至已经可以开始笑了,“妾身就是想着,这回搬家,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都难免给翻动起来。侧福晋虽说当年刚进撷芳殿的时候儿,还是个小女孩儿,可是如今,五年过去了,她已经长大了,还已经生育了一儿一女傍身。”

“她当年想不明白的事儿,不等于这五年来还想不明白;她当年就是赤手空拳,而如今身边儿有了刘佳氏和王佳氏两个帮手去,她们两个一个资历老,知道咱们家里更多的故事;一个脑子灵,自能为侧福晋出谋划策去。”

“有她们两个帮衬着,妾身就怕当年那事儿怕是已经瞒不住了皇太子妃娘娘这边还好说,太子爷会顾着多年的情分,也会顾着二哥儿和四格格的亲情,不至于对皇太子妃娘娘如何可是妾身,怕就要惨了。“

“妾身一害怕,这言行之间就没个准儿了。今儿原本也没想跟侧福晋说什么,可是谁知道呢,事到临头忽然这嘴就不听话了,冲口而出,就去问了侧福晋了”

“妾身想来,也唯有妾身得了安心,这心里不再惊慌失措了,这嘴啊才能找回来把门儿的。有了把门儿的,妾身就又能从此守口如瓶,好好儿地再将当年的那个秘密,保守下一个五年去呢。”

皇太子妃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那你自己说,你究竟怎么着才能安心”

侯佳氏依旧静静地低垂着头,只看着地面,无声地笑,“这毓庆宫啊,就是好,这是太子宫,是宫,不再是当年的殿。阿哥爷的身份抬高了,嫡福晋也正式成了皇太子妃,一家人自都是水涨船高。”

“故此啊,妾身在这毓庆宫里住着,夜晚做的梦,也跟撷芳殿的时候儿,不一样了。从前在撷芳殿里,妾身做的梦,是皇子侧福晋;而到了毓庆宫这儿,妾身就梦见自己是封了妃了”

听侯佳氏亲口将这话说出来,皇太子妃都忍不住地大笑出声。

“封妃你别忘了,你是内管领下人,你看咱们大清后宫的历史上,哪里有内管领下的汉姓人,初封就是妃的”

侯佳氏眯起眼来,“可是妾身好歹为太子爷诞育过格格。”

皇太子妃哼了一声,“便是诞育过孩子,可也终究只是个格格。无子而封妃,那可是旷世的殊恩”

侯佳氏咬了咬牙,“如今咱们后宅里,皇太子妃、侧福晋和刘佳氏之下,妾身便为第四位。天子有皇后、皇贵妃、贵妃各一人,之下便是四妃。若按循序渐进,妾身排位第四,怎么也该封到妃位了”

侯佳氏说着,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已经不见泪痕,唯有一向的娇艳,“况且,若不是难办的事,妾身又怎么会来求皇太子妃施恩”

“话又说回来,皇太子妃两个月后又将是何等身份正宫皇后,一国之母啊便是从前以皇子嫡福晋的身份,说不出的话、办不了的事,可一旦成为正宫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办不了的去”

“况且这又不是前朝国政,总是后宫事务,太子爷一向将所有的家务事都托付给皇太子妃娘娘的只要皇太子妃娘娘坚持,太子爷也总会点头的。毕竟,太子爷刚登大宝之时,可不能闹出什么两宫失和的风言风语不是”

皇太子妃深深吸气,眯眼盯着侯佳氏,“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这些年,你是怎么得的庶福晋称号,你自己心下应该清楚”

“只是凭你内管领下人,初封为妃太难。你且别急,我几年之内,总归少不了你妃位去。只是你要等进封,不能初封。”

侯佳氏便笑起来,“我朝规矩,初封的位分,与进封的位分,即便名号相同,实则所享受的待遇皆为不同。这道理便如同在阿哥所中,皇上亲赐的侧福晋,与官女子超拔的侧福晋,根本是两回事;以及皇上亲赐的官女子所得的格格名号,与使女超拔的格格也是两回事一样”

“所以啊,妾身想要的偏就是初封的名号呢。况且妾身方才也说了,妾身在家中排位第四,又生育过,理应初封为妃妾身,不算难为皇太子妃娘娘。”

侯佳氏脸上早已没有了泪痕,可是还故意举袖按了按眼窝,“想想人家侧福晋,身边儿一个刘佳氏,一个王佳氏,侧福晋已经帮刘佳氏得了侧福晋的名号去了;”

“王佳氏就算身份低微,可是也抚养过她亲生的格格去,若五格格、七格格这会子没死,那王佳氏来日免不得因为两位格格而得高位去便如当年的庆贵妃,明明自己也从未生养,却因抚养了咱们家太子爷,得封贵妃啊”

“娘娘,侧福晋尚且如此眷顾左右,妾身这一点点的梦,算不得什么难吧”

侯佳氏说着又抚着面颊,刻意轻轻抽噎了两声,“毕竟,如今后院里肯叫太子妃娘娘甩一巴掌出气的,也就剩下妾身一人了。”

侯佳氏走的时候儿,已经是满面含笑了。

“贪得无厌”待得侯佳氏离去,皇太子妃气得重重拍桌。

含月看皇太子妃一眼,小声道,“她既如此三番四次的有这一回,必定还有下一回。留着她,始终都是主子心头之患。”

皇太子妃眯起眼来,转头望窗外。

侯佳氏住围房,出了东顺山殿,还要再拐个弯儿。

恰在墙角处,听见有两个年轻的小孩儿在说话。

一个伶牙俐齿的脆生生的说,“对了你说,那味余书室是什么意思呀太子爷为何就叫挂在原本是太子妃娘娘住的东耳房了”

接下来续话的,也是个童声,听起来当是个小太监。

“姐姐问我,我进宫也晚,倒也不知道缘故。姐姐冰雪聪明,况姐姐甚得太子妃娘娘的看重,故此我还想问问姐姐是怎么猜想呢。”

侯佳氏不由得停步回身,与星链对了个眼神。

这把嗓音,她也听出来的。那日刚挪进毓庆宫的时候儿,这把子嗓音很是招了些风头,她在畔哪儿能没瞧见。

星链也点点头,示意她也确定就是那天的那个小女孩儿。

侯佳氏勾了勾唇角,在墙角边站定,是笃定要听听这个小女孩儿是怎么说的。

“味余,嗯,我想想,是不是就是余味,就像鸡肋似的,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呀”

侯佳氏都好悬没笑出声儿来。

也是,这字面的意思,对于两个小孩儿来说,能想到的可不就是这样儿了

那小女孩儿还有些狐疑,“哎好像不对劲儿哎太子爷总不会说太子妃娘娘如同鸡肋,更不至于说他那些圣贤书吧”

“你们浑说什么呢”传来另外一个嗓音,听起来是望月的。

虽是头等女子,可是显见那小女孩儿却也不怕,反倒笑嘻嘻地问,“我没浑说呀,望月姐姐是说我猜错了么那望月姐姐与我们讲说讲说呀”

侯佳氏便又是微微挑眉。

这宫里的小女孩儿,哪个不敬称望月一声“姑姑”呢,偏这位只称“姐姐”罢了。

望月叹口气道,“这是当年太子爷跟太子妃娘娘刚成婚,从东二所挪到撷芳殿中所的时候儿,太子爷要给外书房加一个匾额,这便请教于太子爷的老师朱珪大人。“

“朱珪大人说勤学者有余,怠者不足。太子爷说有余可味,故此才定了书房的名儿叫这味余书室。”

望月说着叹口气,“荣姐儿,日后可莫再浑说什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仔细主子听了不高兴。”

墙角这边,侯佳氏微微挑了挑眉。

一个小女孩儿而已,刚到主子面前出了头,可是望月却也喊“荣姐儿”,甚至便也只说了“浑说”二字,算作批评,却没呵斥。

这要是换了别的小女孩儿,别说望月一定会骂,甚至说不定早一个巴掌甩过去了。

少时那头的人都各自派了差事,散了,侯佳氏这才带着星链,不急不慌地走回自己所居的东围房去。

“方才他们那话儿你也听见了,你觉着这个荣姐儿,太子妃是拿来派什么使的”侯佳氏问星链。

星链含笑道,“那日奴才瞧见那女孩儿有想出头的意思,当晚开始奴才就留意她了。奴才私下里跟与她曾经一起粗使的几个小女孩儿也都探过口风了,原来太子妃娘娘房里的人啊,都觉着她有可能是太子妃娘娘给二哥儿选的人。”

侯佳氏也是挑眉,恍然大悟,“也是,这个年岁,倒是与二哥儿相当。”

都是既如此说,倒叫侯佳氏也暂且放下一头心来。

实则她心下也是悬着两个月后的后宫册封。

毕竟天子后宫,跟皇子的后宅是两回事。一个皇子的后宅里,可以就她们这五个女人;可是天子的后宫,哪儿能就这么几个人去

按着历代皇上的惯例,太子爷登基之时,除了册封她们五个,还得再加上几个;而且最迟在嘉庆二年,就得再挑选八旗秀女,以冲后宫了。

总归,各个位分上都得有人才行。

所以她才这么着急,这么急着赶紧自己先占上一个妃位去,以免将来又进来名门闺秀,是她比不了的母家门第,那她将来就更难熬了。

再说自打她的六格格夭折之后,太子爷已经有多久没有进她的门儿了

她便是问了,太子爷也说她是跟太子妃娘娘一样,因生育而伤了身子,气亏血虚的,理应将养着。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将养”到何时,她如今便是不想承认,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好时候儿已经过去了。

便是她依旧还是年轻的,这张脸依旧是娇艳的,可是太子爷却已经转了性子、散了兴致。

故此她明白,若是来日还想依靠宠爱,或者子嗣在博得晋位,是越来越难了;唯有争取这一次的初封,一次性占住了妃位,才能对抗得了未来的那些不能预测去。

故此现在家里出现任何一个新人,只要是相貌出挑一点儿的,她都得谨慎防着。

可既然这个荣姐儿可能是皇太子妃挑给二哥儿的,那倒罢了,她暂且可以放下这份儿心了。

这日皇太子陪乾隆爷从太庙回来,进内换过了衣裳,先进“味余书室”忙公事。

因味余书室就在眼前,皇太子妃抬步就能走进,这便心下更觉夫妻亲近了。

这般想来,心下的怨气便也散了,转而欢喜起来。

“太子爷刚从太庙行礼回来,也不歇歇”

皇太子妃挑帘子就走进来,皇太子正奋笔疾书,冷不丁被打断,抬眸望向皇太子妃来。

那目光里,有刹那的疏离和防备。

393、天书人情

393、

“太子妃有事么”皇太子放下笔,抬头站直。

皇太子妃走过来,自然地看了看桌上的文牍。

并非奏折,若是奏折,她自然也懂规矩,是不能看的。

那桌上文牍的纸张一看就不是奏折所用的,故此她才放心地瞄一眼而已。

况且,她的目的倒也不是看太子爷在写什么,实则只是暂时分散一下注意力,以避过太子爷方才眼中的那一抹古怪。

她看罢那题目,到是惊讶,“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太子爷这是过迷糊了,怎忘了明年就是嘉庆元年便是要奏请颁布时宪书,也该颁布嘉庆元年的时宪书,而非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了。”

“皇上乾隆年号,到乾隆六十年便该是最后一年,不应该再有乾隆六十一年了,而应该代之以嘉庆元年去。”

“太子爷难道忘了,皇上颁旨正式立太子爷为皇太子的谕旨里,就明白地说了明年为嘉庆元年。太子爷若连这个都弄错了,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去”

皇太子又看了皇太子妃一眼,却没搭这个茬儿,只是抓过巾子来擦拭手上沾的墨,幽幽道,“咱们从撷芳殿挪过来,家中诸事繁杂,都靠太子妃主持,小福晋和刘佳氏她们帮衬着。”

“如今家中杂务已经都安顿妥当了”

皇太子妃淡淡笑笑,“瞧太子爷,这点子小事儿还要分一份儿心去咱们家又不是头一回搬家了,想当年咱们刚大婚的头一年,不就从东二所搬到撷芳殿中所去了么”

“那会子我还小,但是凡事却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稳稳妥妥,太子爷深以为慰;就连皇上驾临咱们撷芳殿中所来,看了也是对我夸赞有加太子爷忘了”

“当年我都能办好的事,如今这多年过来,自然更是轻车熟路。太子爷就放心吧,家里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听皇太子妃提起旧事,太子爷也不由得眉尖微微一蹙。

那一年,他们刚刚新婚;那一年,他额涅和庆贵妃额涅都刚刚薨逝,他的妻子正是与他相依为命之人。

那时候夫妻情深,是认定了这一世必定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皇太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家里的事既已安排得妥当,太子妃接下来便顾着孩子们的事吧。”

皇太子妃含笑点头,“绵宁是到了指婚的年岁了,我这些天是在给他房里选人只是至今倒还没选到什么称心如意的。不过太子爷放心,我必定在明年太子爷登基之前,就将这两个人选好了,先摆进他房里去。”

皇太子点点头,“绵宁的事,就够太子妃操心了。太子妃也要保重身体,切勿操劳过度。”

皇太子妃含笑点点头,“多谢太子爷。我虽说这几年身子弱,可是这点子小事儿还算不得什么。”

两个月后,还有更多的事等着她这个正宫皇后来主持呢。她若只被这么点子小事儿给拘束住了,还怎么当皇后呢

皇太子点点头,将桌上文牍收起来,唤三庚进来收存。

“太子妃歇着吧,我还有事。”

皇太子说完直接出了东边儿的红漆大门,径直朝了西边儿去。

西边明间儿因也搬进了些书来,虽说是零零散散地摆着的,不过可给廿廿找了乐儿。皇太子走进去,就见廿廿抱着本书,正趴炕上看呢。

皇太子瞟了一眼,便哼一声,“纪晓岚虽说有才,可是他那书里也不缺自己臆造的胡说八道。你看看就罢,若往心里去,你才傻了。”

廿廿正看的是纪昀所搜集编纂的阅微草堂笔记,内容都是志怪故事,狐鬼神仙,不一而足。

廿廿见太子爷过来,从炕上爬起来,抱着书歪头笑,“爷往我这边儿搬的都是好书我恨不得废寝忘食呢。”

搬到西边儿来的书,都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赵翼檐曝杂记、袁枚随园食单,宫内珍藏的诸多戏本子,以及如意馆画师们所绘的犬谱、马谱、鱼谱等极富生活气息的“杂书”,不但能解闷儿,更是内有大乾坤的。廿廿自是本本都是爱不释手。

皇太子却不爱听了,绷着脸走过来,冷不丁伸手,趁着廿廿不方便,一下子将书就给夺了过来,高高举起来,冲外头就喊,“来人哪,把小福晋房里的书,都给爷封喽”

廿廿急得赶紧求,“哎呀,爷,别介呀我这是怎么得罪爷了,爷只罚我就是,何苦要怠慢这些书本子去”

廿廿个儿矮,为了去够那些书,只能在皇太子跟前往上蹦高高儿。

这一蹦高高儿,重心就失了,且身子屡次三番地往皇太子身上撞。

皇太子的眼,原本黑曜石般的瞳仁,蓦地就变蓝了。

他另外一只手,顺势一勾,便勾住了他这小福晋的腰,抱了个满怀过来。

“爷罚你嗯,这是你自己请求的。”

廿廿蓦地回过神来,已然满面大红,小声说,“爷刚祭完太庙”

皇太子哑声轻哼,“嗯哼,就因为是刚斋戒、祭祀完,爷才更忍不住,要狠吃几口去了”

这一晚,廿廿觉着,她是为了挽救那些书,虽是说不尽的颠荡狂澜,可是也算是风雅之事吧

末了,太子爷终于心满意足,外加筋疲力竭,可是这位小福晋还是兴致勃勃地,钻在他怀里,嘁嘁喳喳地给他讲书生夜宿郊外荒宅,是怎么被狐女给摄去了魂魄的

惹得皇太子觉也睡不得,免不得又得自己再粉墨登场一回。

终是,好好儿地风雅入骨、勾魂摄魄了一整晚去。

次日天不亮,太子爷便要起身。廿廿浑身酸着,要起来亲自伺候太子爷更衣。

皇太子忍不住再抱一把,咬着耳朵吩咐,“那故事,你细细看,待爷回来,一晚上一个,都给爷仔仔细细地讲了,嗯”

廿廿自知其中味,不由得羞赧点头,“爷既爱听,妾哪儿有不尽心尽力的去”

皇太子心跳已然加速,揽过来又腻歪一会子,这才起身去书桌旁准备。

廿廿还是起来了,悄悄儿走到书案旁,看三庚递过来的文牍,上头“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的字样,清晰在目。

廿廿一看便笑了,却是默而不语。

皇太子反倒忍不住伸手过来,入她胳肢窝,呵她的痒,“想什么呢,故意不说,憋着爷,嗯”

廿廿忍耐不过,咯咯笑着,婉转道,“治历明时,帝王首重。今用新法正历,以敬迓天休,诚为大典。我们家爷,终于担起天下大任,要亲自制定新一年的时宪书了呀。”

皇太子轻哼一声,“嗯,今年是爷头一回亲自制定,心下也自谨慎,前后已是看过数遍。”

廿廿抬手摸摸太子爷下巴,“可是在我看来,最贵重的不是爷头一年亲定时宪,而是爷这乾隆六十一年的名头。天子以孝治天下,爷此举,堪为表率。”

皇太子便笑了,揉了揉廿廿还没梳起来的头发,“你觉着,爷这么办,合适”

“怎么不合适”廿廿歪头道,“我看来,不但合适,而且原本天经地义就应该这么办的。太子爷虽得皇上内禅,可是皇上依旧春秋鼎盛,太子爷自该依旧大事聆听皇上训政。”

廿廿说着又摸了摸皇太子的面颊,“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皇上与太子之间,都曾风云涌动。原本至亲父子,却因为皇帝与太子的身份,反而生生疏离了。”

“多少次身为皇帝的,却亲手废了太子,乃至杀了太子妾便说句不中听的,也请爷宽宥,便是当年康熙朝的废太子,两立两废,何尝不是这样的遗波”

“故此,如咱们皇上这样,不但立了太子爷,而且马上就要传位。这才是亘古以来罕见的天家父子亲情相融,皇上殊恩,太子爷好命。”

皇太子笑了,也跟她一样儿,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去。

廿廿又道,“这个天下,皇上统御了六十年了。一个甲子,多少人、多少事,全都在皇上一个人儿的心里,旁人哪儿能那么快就学得去的故此但凡大事,爷多听皇上训政,方能延续皇上基业,且不令自己登基之初有所偏失。”

还有,这满朝的文武都是皇上任用的人,如和珅等人,早已树大根深、羽翼早丰,多年来都不将太子爷放在眼里。倘若明年太子爷就一切都独个儿扛过来,便是这满朝的权臣,太子爷就暂且应付不过来。

更何况还有太子爷血统的问题。

太子爷身上因是大清以来第一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储君,故此宗室亲贵心下一向都不满意。一旦太子爷明年登基,这些宗亲的人心收拢,也需要时日。

而这些,如果有太上皇帝他老爷子亲自镇着,自然凡事就都好办了。

皇太子含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廿廿欣慰地笑,“太子爷一切心意,便都可寄托在这一本时宪书中,呈给皇上。”

“况且太子爷实在是英明,选的这个时机也是好,那自然就是什么都好了。”

自前明,乃至大清定鼎中原以来,惯例都是十月初一日颁布时宪书。而皇太子选择的时机却是在九月底这便还没到正式颁布时宪书的日子。一切变数,还都来得及,端的都看乾隆爷圣心之下如何决定。

更何况啊,九月原本也是个特殊的月份孝仪皇后就是九月初九的生辰,故此连皇太子的正式册立都是在九月。

选在九月里将这样一片孝心呈献到皇上面前去,皇上心下自更会明白。

“太子爷去吧,皇上必定欣慰太子爷这一片孝心。”

太子爷是天不亮走的,还没到晌午,圣旨就传了回来。

乾隆爷谕旨中说“本日皇太子率同王大臣等具奏,恭进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览奏具见悃忱。”乾隆爷是明白皇太子的一片孝心与诚挚。

乾隆爷又道“朕特明颁谕旨,建立皇太子,以明岁丙辰为嘉庆元年,举行归政典礼。此实朕祇迓天庥,敬绳祖武之念。数十年如一日,屡经降旨明白宣示。”

乾隆爷这是强调,几十年来都一直明颁谕旨,表明明年一定会举行内禅传位大典,这个信念绝不会动摇,乾隆年号理应到今年“乾隆六十年”为止,不应当再出现“乾隆六十一年”。

只是乾隆爷明白皇太子的孝心,且大清已经以“乾隆”为年号,前后六十年了。数十年如一日,冷不丁换了字样,且太上皇帝依旧还在世,皇太子实在心下不安。

故此乾隆爷便也接受了皇太子的孝心,将“乾隆六十一年”字样的时宪书收下。

只是这“乾隆六十一年”的时宪书,只是留着在内廷颁赏之用,给皇子、皇孙、及曾元辈、并亲近王大臣等,以示亲近的。

至于内廷之外的全天下,直省、外藩之地,皆用“嘉庆元年”的时宪书。

至此,无论是太子爷,还是皇上,正可做到家国两全,皆大欢喜。

廿廿得了消息,自是会心一笑;倒是皇太子妃那边,远远瞧着,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之意。

廿廿自与刘佳氏把臂同归,廿廿问,“依着姐姐看,皇太子妃那边似有不快,又是为何”

刘佳氏笑笑,“其实咱们太子妃娘娘本是个好命的,嫁进宫来不久,孝仪皇后便已崩逝,内廷之中最高只为妃位,没人有资格来当太子妃娘娘的婆母。故此啊,咱们旗人家媳妇的那些严格的规矩,她都没用守,而直接就是掌管了自家后院的内权。”

“这二十多年来,她独掌大权已是习惯了。眼见着两个月后她就是正宫皇后,自可入主后宫。可是这回,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了,便是没有婆母,却还有一位太上皇帝在上坐镇。”

“你知道啊,这后宫里若是有一位皇太后坐镇,正宫皇后都是不敢自己做主,凡事都要请奏皇太后的;就更何况这回是位太上皇帝,而且还是咱们那位圣明无匹了六十年的太上皇帝去呢她心下自敢掣肘,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呢”

394、心急如焚

394、

十月初一日,乾隆爷带着皇太子再度亲自享太庙。

便在当日,正式颁布嘉庆元年时宪书。

同日,福康安、和琳的战事也传来捷报。官军已经迫近贼巢,各路大军已然形成合围之势,胜局可定,只待时日。

乾隆爷自是大喜。继九月加封福康安为贝子,准三代世袭罔替为贝子,三代之后以不入八分公世袭罔替之后,这一日乾隆爷再下恩旨,分别赐福康安、和琳,每人一件上用的貂尾褂。

和琳是宜安的阿玛,又是钮祜禄氏,廿廿得了信儿之后,自是封了两份礼,一份吩咐送宫外和琳府邸,一份送宜安。

廿廿这些年与和珅、和琳一家的交往,并不背人,故此家中各房都能见着。

“也难为侧福晋,倒是如此长情,更是光明磊落,明知道和珅兄弟与咱们家太子爷不睦,人家依旧我行我素,该跟和珅、和琳一家子如何交往,就还如何交往。”

侯佳氏没事儿就到皇太子妃跟前来“听信儿”,一副你不给我准信儿,我就见天儿在你眼前守着的模样。

皇太子妃抬眸看侯佳氏一眼,“从前她先祖额亦都,号称我大清第一功臣,这才使得她们家一向自视甚高。可是额亦都最高不过封到公爵,看看人家福康安,如今已然是贝子了。”

“大臣功封贝子,授宗室爵位,这是咱们大清前所未有的事儿。要是这么论的话,她先祖额亦都可就不再是大清第一功臣,这大清第一功臣的名头,该轮到人家福康安了。”

侯佳氏听着也只是笑笑,“那我看人家侧福晋,依旧还是高高兴兴地预备贺礼,却没半点的不高兴和缩手缩尾呢。”

皇太子妃轻哼一声,“那还不是因为和琳也同立战功和琳好歹也是钮祜禄氏,跟她们家勉强算是出自同族,可为堂房。她这边也自觉沾光,好歹不算她们弘毅公家彻底埋没了。”

西暖阁内,廿廿正逗着绵恺玩儿,星楼进来,有些嗫嚅。

廿廿便道,“傻丫头,你明明有话想说,心里又憋不住,怎么还光张嘴不出声儿啊”

星楼红了脸,低声道,“奴才,奴才方才打东边儿走过,隐约听见皇太子妃主子她们说,说”

星楼年岁小、刚入宫,而且为人看起来也没星楣伶俐、没星桂稳妥,故此便是皇太子妃那头儿也不甚防备着她去。

廿廿将绵恺交给嬷嬷去,点头道,“你慢慢儿说就是。”

星楼绞着手指头,咬着嘴唇,缓缓道,“她们说,大清第一功臣的名头,再不是主子家的先祖额亦都,而是福康安了。”

廿廿微微挑眉,便也会意。

福康安以臣子,封了贝子,竟然得了宗室爵位去,早已惹得朝野哗然,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星楼担心是主子强颜欢笑,这便小声道,“主子,你别难过那就是她们说,弘毅公的功劳不会被埋没的。”

廿廿知道对于这么一个小女孩儿来说,遇见这么件事儿是有些沉甸甸的。廿廿便抓了块松子儿奶油小酥,搁进星楼掌心,“好孩子,这事儿你就过个嘴儿即可,甭往心里去。这是我母家的事儿,我自己心下兜着就成了。”

“好孩子,这松子儿奶油小酥是才做得的,正香酥可口,你快拿了去尝尝。”

这饽饽又香又酥,还都是做成长条儿形,方便小孩儿拿握,故此这是廿廿吩咐了做来给绵恺嚼咕、磨牙用的,自都是最好的东西做出来的,香味儿扑鼻。

星楼接过来,眼圈儿都红了,“这是小主子的爱物儿”

廿廿便笑,“傻丫头,瞧你这小样儿,也跟我的孩子似的。”

星桂笑着走过来,拉了星楼的手走,“趁着热乎赶紧吃,待会儿凉了就白瞎了。不过这小酥吃起来会掉渣儿,你在主子跟前吃就不合适了,赶紧回屋里自己好好儿享用去。”

星桂送星楼出去,星楣便忍不住有些撅了嘴。

星楣是弘毅公家那边儿选出来的,自然心下向着弘毅公家。

廿廿看她一眼,便也叹口气,“我说了不叫星楼往心里去,你倒是给坠着了”

星楣苦了脸道,“主子您说皇上怎么给福康安封了贝子了那可是宗室爵位,福康安就算是外戚,可也不能给封宗室爵位吧”

“就算是他阿玛傅恒大人,也只封到四字公爵,没有封到宗室爵位去啊。”

廿廿含笑瞟她一眼,“你呀,是不明白老人家的心思。你回想回想你自家玛父、玛母的性子去,他们到了年岁大的时候儿,最看重的可是什么”

星楣想了想,“奴才玛父老了的时候儿,嘴里成天念叨的是,总不能老了老了,还坏了这一辈子的名声去。”

“就是的啊,”廿廿轻叹一声,“还有两个月,皇上就要正式内禅给咱们家太子爷了。今儿连嘉庆元年的时宪书都颁布下去了,一切都已经到了眼前儿来了。皇上归政之后,已明下谕旨,不加尊号,只用太上皇帝之宝,与太上皇帝玉册,其余一切冗余,一概免除。”

星楣便也张了张口,“好几百年才出一位太上皇帝,可是皇上竟然给自己什么嘉礼、尊号都不要,只用一份册宝,就够了”

廿廿点头,“皇上只要一份太上皇帝的册宝,咱们便更该明白,这份册宝乃是皇上对他老人家六十年的乾纲独断的总结,更是对他自己这一生的一个归结。”

星楣点头,“正是呢,便是按着民间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份儿棺材本儿了,是这一生盖棺论定的结语了。”

“正是如此,”想到皇上的寿数,廿廿也是忍不住轻叹。虽说朝野上下谁不希望皇上能活到一百岁呢,可是,终究这一切都更可能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所以咱们该懂,这份册宝对于老人家有多重要。”

“你知道,皇上明颁谕旨里说,他的太上皇帝玉册之上,镌刻的就是皇上在前年亲作的十全老人之宝说。”

廿廿眸光轻转,“皇上这一生,到最后,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十全老人之称。所谓十全者,是以十全武功起说。既然是武功十全那就应该在今年结束之前,所有用兵之战全都十美。”

星楣已是会意,“现下朝廷用兵紧要之处,就剩下福康安、和琳二位大人所带兵剿匪之处了故此皇上极为盼望在他老人家传位之前,那边的战事也能奏凯,若此才能真正成全了皇上十全老人的心愿去”

“故此,皇上自要加殊恩,以旷世未有之恩典,鼓舞士气,使得福康安能带兵早日大获全胜,班师还朝”

思路开了,星楣便又是一拍手,“实则,皇上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吧今年是皇上在位最后一年,明年又是太子爷登基的头一年两代皇权更迭之际,更需要大武功来上报天恩,下安黎民,所以不仅是皇上需要这场大胜,太子爷同样需要啊”

“故此皇上急迫地盼望这场大胜,太子爷其实更盼望这场大胜呢皇上赏给福康安如此的殊恩,既是为了成全他老人家自己的一世圣名,也更是为了太子爷,为了能让嘉庆元年开始就是一个好兆头呢”

廿廿含笑点头,“要不怎么说你聪明呢你能看懂的事,便是这个家里,也未必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如此说来啊,咱们毓庆宫里,比不上你的人还有很多。”

星楣受了夸奖,兴奋地红了脸去,看左右无人,上前抱住廿廿的手臂轻摇,“格格,瞧您说的”

廿廿抬眸看着她兴奋地红了的脸儿,有些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儿,可是看她那一双眼睛晶亮闪耀的模样儿,也终是笑了笑,暂且将那话给咽了回去。

星楣跟星桂两个的性子不一样,星桂沉稳,星楣却是个爱撒娇的,最喜欢被人夸奖。

这性子不仅她看得明白,这家里上上下下时日久了,就也都看得出来。她房里这些人,但凡有事要求星楣的,个个儿都跟嘴里抹了蜜似的,只要话儿说得好听了,便是不用给什么实际的好处,星楣这傻丫头便也巴巴儿地替人家去办了。

进了十月,皇太子继位之事更为紧锣密鼓起来。

皇太子忙碌前朝之事,后宫和家事,皇太子妃自然而然地都抓在了掌心儿里。

廿廿也是私下里嘱咐了刘佳氏和王佳氏,只要不是太子爷亲口当着众人吩咐的,那便都由着皇太子妃自己去安排,别叫皇太子妃觉着是她们想要跟她争什么去。

这日皇太子下班这个词儿古已有之回来,神色之间略有些怏怏不快。

皇太子先直接进“味余书室”处理公务,皇太子妃再度直接挑帘子进来,关切地问,“太子爷今儿可遇见什么不痛快的了”

皇太子长眉陡然一结,“太子妃怎么又过来了”

皇太子妃一怔,尴尬地回头看一眼房门。

这味余书室与她退居的东顺山殿原本就连着,乃为一体啊。

皇太子皱皱眉,自吩咐三庚给他更衣。立在屏风之后,两夫妻之间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儿。

皇太子尽量和声和气地道,“绵宁的婚事,明年我继位之后便正式下旨指配。他房里人的事,你该安排妥当了吧”

皇太子妃便叹了口气,“太子爷吩咐过,妾身岂能不往心里去只是这阵子以来,家里诸事繁杂,挑人又不是简单的事,这便一时还没有合眼之人”

连三庚都感觉到太子爷身子忽然一冷。

“还没有合眼之人太子妃,当真要我明年下旨指配之际,再同时赏几个女子进他房里么这样的事,总归先安排好才是”

“至于诸事繁杂你今晚便理出一个清单来,究竟有哪些必须要办,你又分身乏术的,我安排人替你分忧就是。你先最紧要忙绵宁之事”

“那倒不用了”皇太子妃赶忙说,“虽说诸事繁杂,终究没什么我办不了的。太子爷放心,我尽快将这些事都一件一件安排妥当。”

皇太子换上了燕居的常服,却是直接出门,去了廿廿那边。

小小的绵恺,此时是最佳的平息皇太子内心烦躁的武器。

廿廿由着父子两个玩儿了一会子,这才小心问,“爷心下仿佛有事可有什么是我能分担的倘若爷觉着是我力所能及的,爷尽管吩咐就是。”

皇太子叹了口气,“不是家里的事,是前朝。汗阿玛和我都盼着福康安与和琳能早日大获全胜,班师还朝。”

廿廿点头,“湖南匪首吴半生不是已经被生擒了么虽说此次匪首不止吴半生一人,再加上湖南之地地势险要,高山陡峭,木棚城、石碉密集,故此难度极大,不能一蹴而就。然则大功已然指日可待,太子爷别急。”

皇太子叹口气,点头道,“我烦心的倒不是此次剿匪之事。地势再险要,有朝廷七省大军,大胜已是必然。”

“可是与这些外头的匪患比起来,我心下最烦扰的,还是朝廷内部的贪墨之事”

廿廿便也是心下一沉,“怎么,前朝又查出贪墨大案了”

贪墨大案一向难办,牵连广、旷日持久,可是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还有两个月都不到就是传位大典,这一个多月间怎么办得完

也怪不得太子爷如此忧心。

皇太子点头,“闽浙总督、觉罗伍拉纳,收受盐规十五万两、黄奠邦银九千余两。“

“福建巡抚浦霖,抄没家产之时,查出现存银钱、及埋藏寄顿银两多至二十八万。其余房屋地契物件,尚不在此数”

廿廿也是吃了一惊,“福建总督、巡抚全都卷入如此大案”

一省督抚二人,乃为一省总掌之官,竟都出了事那这一省,岂不是要从上到下,烂到根儿了

偏福建山高皇帝远,派员查办,更难免有徇私包庇之事,让朝廷也有鞭长难及之处。

皇太子闭上眼,“今儿,汗阿玛当着我和军机大臣的面儿,说今伍拉纳、浦霖罪更浮于福崧,是竟不能全朕用人颜面”

即将禅让的老人家,竟说出这样“颜面难全”的话来,何等悲凉。

395、再退

395、

廿廿也跟着心下沉重起来,“福建大省,封疆大吏的督抚二人皆有贪墨,这一案想要办好,不比湖南剿匪更容易。而且在朝堂之中牵连必定甚广,稍有不慎,必定令朝野不稳。”

“正是。”皇太子叹一口气,伸手拉过廿廿,抱在怀里。

想要用这样的依偎,寻一点心灵的慰藉和放松。

“这样的时候,就近也唯有福康安可用。汗阿玛已经下旨,令福康安将前线用兵之事交给和琳,然后立即赴福建,查清此案。”

廿廿也是微微感喟,“刚下战马,又入公堂。这样能文能武,能上安朝堂、下定江山的大臣,目下也唯有福康安一人。”

廿廿抬眸凝望皇太子,“故此,福康安得以进封贝子,这是他用自己的功绩拼来的。目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去”

皇太子静静凝视廿廿,声息微微有些哽咽,“每当此时,我就会想念七姐福康安不辞劳苦,从未拥兵自重,这颗心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忠诚的。”

廿廿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七七,用力点头,努力地笑,“是啊,福康安大人不仅是尽臣子之责,更是当年那一份情分始终不曾忘怀。”

“我想着,他若去了福建,拿出在沙场上的杀伐决断来,便是福建官场有人想要包庇徇私,也会被福康安大人那一身的杀气给震慑住。想来福康安大人去查福建此案,是最合适的。”

有了廿廿这样的劝慰,皇太子心下舒坦多了,他将头靠在廿廿肩上,“别动,让我抱着,闭会儿眼睛。”

好半晌,皇太子闭着眼睛,又缓缓道,“同样因为湖南剿匪的军功,汗阿玛也封和琳为一等宣勇伯了。”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和珅是三等忠襄伯,和琳功封一等宣勇伯,那他兄弟一门双伯爵,也是文武兼备;一个在朝,一个在外。”

皇太子眼帘轻阖,点了点头。

廿廿便笑了声,缓缓道,“太子爷可知,我前儿还差人送了两份儿礼去和琳家,一份儿给宜安妹子,一份儿给和琳的福晋。”

皇太子点点头,“他家终究与你母家同族,这也是应该的。”

廿廿轻握皇太子的手,“和珅、和琳两兄弟,虽也是文武兼备,可是太子爷却别忘了,他们两人顶头之上,都各有他人。”

“和珅在朝,在上头有阿桂大人,有太子爷,更有皇上;和琳在外,他上头自有福康安大人”

“在朝,和珅与阿桂大人多年势成水火;在外,和琳早年参奏福康安大人,让福康安大人被罚十年的总督俸禄我怎么觉着,这一盘棋,好像是许多年前,皇上就已经摆好了呢”

在廿廿怀中,皇太子终于缓缓地勾唇而笑。

廿廿说得对,这才是帝王之术,才是一个身居庙堂之高、能看江湖之远的君王,才能远瞻到的布局

和珅、和琳二兄弟首先都是能臣,既然有本事,那就用就是;只是身为帝王者,也早早为他们设计好了牵制之术,叫他们头顶有弹压,身边有眼睛。

看见太子爷笑了,廿廿这便也笑了,故意轻推皇太子一下儿,“这些布局里,爷当我看不见爷的影子去爷既早做好了这些安排,亏这会子还在我怀里这般柔软无依的样子去。”

皇太子哼一声,从廿廿怀中坐起,身上那一股子柔软无依的样儿全都不见。

一转头,双眸熠熠;唇角轻勾,长眉飞扬。

廿廿便更放心了,轻啐一声儿,“爷这会子倒变身了,就好像纪晓岚笔下的那些狐仙神鬼。”

“这几个月你见天儿净抱着绵恺去了,我好容易抢一回,还不能在你怀里腻乎一会子啦”

也唯有在家里,皇太子才能卸下白日里外人面前那个大大的“仁”字的外壳,可以自在地露出他的凌厉,甚至是淘气来。

仁者,亲也;上下相亲谓之仁。

而温良二字,又是“仁”字的根本,故此但凡以“仁”字自况之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都是要温良和善,与人为亲。

太子爷选了这样一个字作为自己的表征,这便必定要温和大度,磨掉棱角、抹去光芒,以圆融大度之相行走于宫廷。

看似,没有皇上的杀伐决断;然则皇上已经是皇上,天下在掌,长达六十年,一切尽可随其如何凌厉;可是太子爷刚刚才成为太子爷,纵然事实上二十多年前已经立为太子,可那都是隐秘之事,外人无从得知。

而身为皇子,又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太子爷选了宽和圆融的姿态与兄弟、宗亲相处,才是最为稳妥之道。

否则,如和珅等人,联合宗亲,便有千万双眼睛时时盯着。随便拿捏出一个结党的罪名来,那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可是外人不知道,廿廿却是明白,自家太子爷虽然因外面披上了“仁”字的外衣,可是一旦将那外衣褪下,他的本里,其实根本就是皇上老爷子的翻印。

要不,皇上老爷子他自己怎么都说,太子爷是所有皇子之中,与他最为肖似的啊。

心下安定下来,廿廿便也故意委屈地噘嘴,伸脚蹬皇太子一记去,“爷惯会冤枉人家爷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就忘了上回那事儿我到今儿,距离临盆之日还没满六个月呢,太医和守月姥姥都说,这会子的身子还没养好呢,爷还不勉强着人家折腾了一晚上去”

都怪这个也,性子就是急

说到那晚的事儿,太子爷就乐了,拧身回来,将她抓进怀里去,“方才,就刚刚儿,你不是有说纪晓岚、狐仙神鬼去了那可不赖爷,赖你,你还得再给爷好好讲几章去”

这一晚,东边儿的皇太子妃整夜难以合眼。

同一屋檐下,就算隔着红油板墙,可是她也还是知道太子爷就在西边儿,一整晚都没再出来。

次日一早西边儿有了动静,三庚亲自带人进去伺候给太子爷更衣,皇太子妃便也直直地坐了起来。

只是知道,这会子不宜过去,便只能听着动静罢了。

含月看着不落忍,轻声道,“主子与其如此焦心,倒不如赶紧将主子爷交代的事儿一件一件先办了吧。已是十月了,再往后推延,奴才就怕后两个月里主子更是要忙得不可开交去。”

皇太子妃叹口气,“太子爷的事、绵宁的事,哪一件是好办的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挑人,别说千万里选一,便是将这天下所有年岁相当的都一块儿叫进宫来挑选,都未必能挑到一个合意的去。”

含月有些不解,“主子既然已经挑好了荣姐儿,又何苦不将荣姐儿先报给主子爷去,倒叫主子爷有些不快了”

皇太子妃都倏然挑眉,扭头来看着含月半晌,末了苦笑一声摇头,“原来连你也是这么想的。”

含月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难道,荣姐儿她不是主子给二哥儿挑好的人”

西头儿,皇太子就着廿廿的手喝了碗粥,这便匆匆上班去了。

天大亮起来,外头又是九思带着人搬了块大物件儿进来,还径直朝东边儿走。

别说其他众人,便是皇太子妃自己都看傻了,“这,又是什么”

九思的伤已是好得差不多了,这会子连拐棍儿已经都不用了。这便更顺顺当当地单腿打千儿回道,“奴才遵太子爷吩咐,将此匾额悬挂于东顺山殿。”

“什么”皇太子妃好悬呛着,“又要往东顺山殿悬挂”

因为东耳房挂了块匾,她不得不退到东顺山殿住;这刚几天啊,怎么东顺山殿也要挂匾了

“那匾上,写了什么字”

此时此刻,皇太子妃最关心的就是匾额上的字样儿。倘若只是寻常字样,是太子爷用于自勉的,那倒不影响什么;

可如果是跟“味余书室”似的,匾额上的字样限定了房屋的用途,那她就麻烦了说不定还得继续挪窝儿。

九思不慌不忙,“奴才这就给太子妃主子掀开盖袱”

盖袱掀去,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知不足斋”。

皇太子妃心下便是轰然一声。

果然,果然是她那个不好的预感,再度应验了这个“斋”字,便是不妙

她强自镇定,眯眼凝着九思,“知不足斋这块匾倒是新制的,从前在撷芳殿里也没见过。太子爷可与你明谕了,这匾额究竟是做什么使的”

九思不由得先错开眼珠儿,往西头儿瞄了瞄。

这毓庆宫的西墙外,就是斋宫,乃为皇上在宫内斋戒之处。故此这斋字,首先便是“戒”也。

一笑而过,他还是收回视线来,笑眯眯道,“味余书室乃是太子爷的书房。只是太子爷的存书太多,一间东耳房都放不下;况且味余书室也是太子爷在家里办公之所,故此也不能都被书格儿给占满喽。故此太子爷说,他还需要一个书斋,专门儿就存放这些书的。”

九思笑眯眯一指那匾额,“这知不足斋就是太子爷为书斋新制的匾额。”

他再抬眸望东看,目光落在那三间顺山殿上,“这耳房连着顺山殿,改建成偌大的地方儿,太子爷说,这就专为了存书使的。若是地方儿小了,不够放。”

皇太子妃好在是坐在炕上,没站着。可是饶是如此,她手扶着的炕桌还是随着她的手臂抖了几抖,害得那桌上的杯盘碗盏跟着叮叮咣咣乱响了好一阵子。

只是,皇太子妃还是坐定了,依旧高高地扬起下颌。

她是皇太子妃,两个月后的正宫皇后。便是泰山崩塌于眼前,她也得稳稳地坐定

“书斋嗯,也好,能常伴书香而眠,何尝不是我的欢喜。”

九思垂首听着,依旧淡淡地笑着。

皇太子妃的意思,他听得懂。即便是这三间的东顺山殿叫太子爷给改了当书斋,皇太子妃却也是不肯再退的了。哪怕就是睡在一架子一架子的书中间儿呢,她也要牢牢地留在这东顺山殿里。

否则,岂不就更坐实了,太子爷格外扩建东耳房和东顺山殿不是为了她,而只是为了方便太子爷自己存书用

九思也不意外,只是依旧满脸的笑,将那“知不足斋”后头的另外一块小一点的匾额也露出来,“还有一块副匾,主子爷吩咐,也挂东顺山殿里;主匾挂明间儿,副匾挂内间。”

皇太子妃咬着牙大声地笑起来,“还有什么我倒要看看”

九思笑呵呵地将那副匾给抬出来,放到前头,叫皇太子妃能看清楚。

主匾额是四个字儿,副匾自要小点儿,上头是三个字儿。

皇太子妃一看,终是忍不住勃然变色

便是主匾额抬来,她心下不管如何,面上至少还能不动声色;可是此时,她终究不能当做没看见

副匾上,那三个字儿乃是“毋不敬”。

这三个字儿,出自礼记,意思是不要不自我警惕约束,凡事都不要不恭敬;对一切人恭敬,不能傲慢。

其实这些字眼儿,无论是“味余”,还是“毋不敬”也全都是皇太子爷做自我警醒、自我勉励的词句,可是此时看在皇太子妃眼里,却是扎眼,仿佛一字一声都是在暗指向她

多年的夫妻相伴,她甚至比廿廿更知道太子爷的性子。太子爷素日信的那个“仁”之下,是他身为皇子、储君的凌厉与果决。

这些年来,每当她对家里管得太严,尤其是责打了人之时,太子爷看似只是面上劝劝,她若不听,也都由着她去可是事实上,太子爷会等风头过了,慢慢儿地跟她将一笔一笔的账都算回来。

太子爷给她留足了面子,可是她自己却知道,太子爷却不肯再给她留下里子去。

最大的惩罚就是,自从乾隆五十年她小产伤了身子之后,太子爷便以此为理由,十年来再不肯与她同房

十年啊,她已经长长的十年,再得不到她夫君的半点怜爱

396、三退

396、

这个晚上,一向因身子虚弱而早早安置的皇太子妃,迟迟不肯歇下,一直等到皇太子回来,着了九意在祥旭门内候着,请皇太子过来说话儿。

皇太子也不意外,倒是顺顺当当就随着九意过东边儿来了。

挑帘子进内,外头已是冬日,内里却暖和如春。

满屋子的书,在这热气里氤氲开来,倒也都是一股子别致的墨香,又混合了防虫的芸香。

皇太子却立在门口搓了搓手,面上的微笑“呱嗒”掉地下了,回头盯了九意一眼,“这书斋里头,谁叫你们通了地龙,又加了炭盆的尤其是这炭盆,一旦火星儿迸溅,你是脑袋都不想要了啊”

九意一个激灵,噗通就跪地上了。

他冤枉啊,他好歹在撷芳殿给福晋主子当了二十年的首领太监了,他哪儿能不知道书斋屋里不能见火星儿呢

可是这东顺山殿里,原来它不是书斋啊,是皇太子妃主子的下榻之处。就现在,皇太子妃主子还不肯走,她身子弱,一到冬天格外怕冷,尤其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地龙之外,还得多加一个炭盆才成。

皇太子这话虽说是刚进东次间的门儿,在门口说的,可是隔着东梢间、东耳房,圆光门那头儿的皇太子妃却也都听得真真儿的。

一来是这房子里拢音,二来也是皇太子妃本就等着皇太子呢,自是半点动静全都竖起耳朵听着。

一听这话茬儿不对劲儿,皇太子妃只得自己站起身走了过来。

“太子爷千万别动气,不是奴才忘了规矩,而是他们知道我还在这儿呢。”她抬眸左右看看那些书,“这些书本子是不怕冷,可是妾这身子骨儿却不扛用了。”

皇太子便是挑眉,“哦太子妃怎么还在这边儿呢怎么,九思今儿这差事,又没办明白,他说的话,又叫太子妃没听懂了”

皇太子妃微微一个摇晃,指尖在袖口之内紧紧攥着,面上极力地保持微笑,“今儿九思带人抬来的匾额,妾身都瞧见了。该挂的也都挂好了,只是这些倒也不矛盾。”

“守着这些书本子,妾身倒也依然能够安睡,不妨事。”

皇太子眸光如夜色,沉静,却仿佛隐藏着力量。

“太子妃可以与书本子同眠,可是这些书本子却受不得烟火气。为了这些书,我得吩咐人断了地龙、撤了炭盆去。”

“这屋子一旦断了火,便怎么合适住人呢太子妃身子本就需要将养,若是冻坏了,岂不耽误大事了去”

北地冬寒,这屋子若是断了火去,尤其是夜里,就得冷得跟个小冰窖儿似的。

皇太子妃这会子的心下,却比那小冰窖儿还更冷着几分,“太子爷已然是铁了心去,必定要将这东耳房连同顺山殿,全都当了存书的地方儿去”

皇太子点头,“匾额都挂好了,难道还能随意更改了不成”

皇太子妃深深吸一口气,不由得笑了一声,抬眸望向西头儿,“这继德堂这么大地方儿,奴才们都问,怎么只看见太子爷叫人往这东边儿来一箱子一箱子的送书,一块匾额一块匾额地挂;却怎么都不见往西边儿去送啊”

皇太子眯了眼凝着皇太子妃,幽幽地勾了勾唇角,“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能问出这样的蠢话来”

皇太子妃一梗,却依旧高高挺着头颅,笔直地站着。

还是三庚在畔赔着笑回话,“奴才回太子妃主子,按着主子爷的吩咐,奴才也带人往西边儿搬过书了呀,并非将书都只搬到东边儿来了。”

皇太子妃冷笑道,“那也叫搬么往我这边儿搬四五箱子,才从里边拣出那么一匣子、两匣子的送过去”

皇太子悠闲地垂眸,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儿。

“是多是少,终归是都搬了。你这边儿那奴才还说没搬的话,那就是那奴才自己没长眼了。”

皇太子妃只觉眼前有些发白,只是依靠信念勉力地挺住了。

“那,匾呢怎么没见西边儿也挂匾既然当书房,那就东边儿和西边儿一起当”

面对皇太子妃这样的态度,皇太子转了会子扳指儿,索性一转身儿,径自到炕边儿坐了,也不搭理。

好在三庚懂事儿,依旧堆了满面的笑,“回太子妃主子,匾自然也制了。只是制匾,也需要工夫儿,总得分个先后的次序。”

“太子爷说,家里以太子妃主子为大,自然是先可着东边儿来。等东边儿的匾制好了,挂起来了,再腾出手来制西边儿的匾就是了。”

皇太子妃心底下终于星崩儿地涌起些希望来。

她蓦地转头,凝视着炕边儿坐着自顾玩儿扳指儿的皇太子,“这么说,西边儿也存书、也挂匾,同样儿也当书房使”

皇太子这才悠闲地应声儿,“西边儿的匾,明儿太子妃就能看见。太子妃原来竟是因为悬心这事儿,才始终没能顾得上给绵宁房里选人啊,我说怎么我问了,太子妃也不肯言声儿呢。”

皇太子缓缓抬眸,满面的温煦,“太子妃一向识大体,原来在太子妃心里,我这些多年积攒下来的圣贤书,倒是比绵宁更要紧我都觉着这可真难得,太子妃始终都是贤妻在先,良母在后。”

皇太子妃尴尬地高声而笑,“太子爷谬赞了,妾身都不敢当。”

皇太子点点头,站起身来,“太子妃想看的匾,明儿就能见着。可是制匾总需要工期,说明儿才能制好,就算今晚儿通宵等着,却也是没用的。”

“太子妃便也安歇了吧。今晚上也晚了,太子妃继续还在这东顺山殿里再安歇一晚,明儿早上再搬。不过一宗,得单派个人就守着这炭火盆子,眼珠儿都别错才行。”

皇太子妃整颗心“咚”地彻底沉了底儿,“太子爷的意思,起身该往哪儿搬”

皇太子抬头看了看房梁,“东边儿偏殿、围房这么多,咱们家也没有那么多人,多都空着呢。尽可着太子妃自己个儿选,看中了哪间,就住哪间就是。”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皇太子妃枯望着炕罩顶上的毗卢帽。

这添加了毗卢帽的炕罩,自是等级和身份的象征,这东顺山殿南屋是坐炕,北屋的这个卧炕上才是加了炕罩和毗卢帽,用以区分南北两炕的不同用途。

可是偏殿和围房里,却不会有这样带有毗卢帽形制的炕罩了。

今晚儿上,也许是她在毓庆宫里,最后一晚能在这样规制的炕上安歇。

晨起,廿廿率领刘佳氏、王佳氏、侯佳氏一起来给皇太子妃请安。

廿廿柔声问候,“妾身见皇太子妃娘娘神色之间有些倦意,是昨晚儿上没睡好么”

皇太子妃便忍不住冷笑,瞟了侯佳氏一眼。

侯佳氏随即跟着冷笑,“谁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子爷晚上只去侧福晋那西屋。显见着,侧福晋已经成了西宫娘娘了。”

“咱们这毓庆宫里,这便唯有侧福晋一个人儿晚上睡得才好吧我们几个人啊,晚上自然都睡不香。”

侯佳氏本是挑刺儿,可是这一回,廿廿却没跟她一般见识,转而抬眸凝着皇太子妃笑,“若是如此,那便伴着一室的书香,反倒是好事了。”

皇太子妃终是按捺不住,寒声笑道,“侧福晋是说,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儿,也时常起身看书么太子爷昨儿还说,侧福晋所居的西边儿,也是同样要存书之用呢。”

廿廿不以为忤,反倒笑吟吟地承认了,“皇太子妃娘娘当真慧眼如炬妾身当真夜晚里睡不着的时候儿,还劝着太子爷一块儿看书呢”

廿廿所说的此中奥妙,不足为外人道,故此旁人也不明白,只看着她如此笑靥如花、粉颊泛红,却也只以为她是故意逞强罢了,并不放在心上。

皇太子妃轻哂一声,“原来侧福晋还有这个雅好,怨不得昨儿晚太子爷说,今儿就会再制一块书房的匾额送来,也挂到西头儿去呢。”

此时的皇太子妃心下,就剩下一重盼望倘若太子爷叫送到西边儿去的匾额,也跟她这屋似的,那这侧福晋想来也是没法儿继续住下去的。

若是两位福晋一起从后殿里挪出来,哪怕一起搬进配殿或者围房住,便都好说。

总归,她以皇太子妃之尊,决不能独个儿从后殿搬出来,住进配殿或者围房里去。

“是么”廿廿倒是满眼的盼望,“妾身倒好奇,太子爷这回会制一块什么变额额来”

正说着话儿,九思已是带人又抬着块大匾走了进来。

皇太子妃第一个没按捺住,兴奋地站起身来,朝外就叫,“九思先抬过来,给我们大家伙儿都瞧瞧”

九思如今对皇太子妃是极为的顺从,听见皇太子妃召唤,连个锛儿都没打,径直就带了人转过来,面上对着恭顺的笑,“嗻奴才这就给您抬过来了。”

皇太子妃悠闲地眼帘半垂,端着奶茶碗,缓缓地喝茶。

喝完了茶,才不慌不忙地抬眸吩咐,“打开,叫我们都瞧瞧。”

她说着,还特地关照廿廿一声儿,“侧福晋不会介意吧”

廿廿便笑,“瞧皇太子妃娘娘说的,这又不是太子爷的什么私赏,而是匾额,回头就得在那头顶上高高悬着呢,谁能看不见呢。”

皇太子妃点头,“既然侧福晋都这么说了,那就叫咱们好好儿饱饱眼福吧。”

九思二话都没废,赶忙儿就笑眯眯地上前,亲自掀开了那盖袱儿去。

也是四个大字儿,可是皇太子妃一看之下,脸便僵住了,先前的期待,却全都不见了。

还是王佳氏含笑念出了声儿,“宛委别藏”。

刘佳氏适时地笑道,“哎哟,太子爷实在是腹中有锦绣,我这样的粗人,虽说四个字儿单个儿地论,全都认识;可是这往一块堆儿这么一码啊,我就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内涵了。”

刘佳氏特地不问廿廿,只央着王佳氏去,“好妹妹,你阿玛是文举人,你们家是书香门第,我便指望着你帮我解解这个闷儿去。”

王佳氏抬眸含笑看廿廿一眼,便不慌不忙地道,“宛委,本是弯曲、曲折之意。太子爷用在此处,小妹忖着,怕是太子爷有曲尽心意、心意宛转之意。”

“这般将委婉与别藏放在一处,便是太子爷想要表达他以宛转迂回的心意,曲折幽微地将那些东西小心地珍藏起来”

廿廿颊边不由得更红,垂首道,“太子爷说的是那些书那些都是太子爷精中选精,挑选出来的,太子爷寻常都爱不释手,这便是我方才与姐妹们说的,就连我夜晚间也忍不住要爬起来,窃来几本去点灯熬油地苦读呢”

王佳氏登时笑了,认真地点头,“哦,对了,是书哦。太子爷宛委别藏的,自然是那些精中选精的好书。”

刘佳氏便也忍不住垂首而笑,再不追问下去就是。

三人心意相通,六只眼在低垂着头之间,彼此含笑对视。倒是那正襟危坐的,面上颇有些僵硬了。

九思将匾额给皇太子妃看完,这便告了声罪,请求赶紧将匾额给挂上去,说等晚上太子爷回来,必定要看的;若是看不见,怕会不高兴。

皇太子妃紧绷了脸,“去挂吧,我曾拦着你了不成”

越发共座得没趣儿,众人各自告退出来。

因廿廿那边屋里正在挂匾额,乱糟,廿廿便没回西边屋,而是随着刘佳氏、王佳氏,一同往围房那边转。

侯佳氏从后头走上来,看一眼廿廿,神色之间依旧疏离。

廿廿这回却是主动地微笑招呼,“侯姐姐也是难为了,几次三番被夹在当间儿,不说话也不是,说了话也不是,里外都难讨好。”

“我倒请侯姐姐尽可放心,以后侯姐姐只顾着一头儿就是,不必担心我这边儿会多想。我知道侯姐姐那些话是为何而说,我也自明白侯姐姐自有为难之处。”

397、二十年情深难忘

397、

不管怎样,皇太子妃还是挪出了东耳房和东顺山殿,挪进了配殿去。

家里这样一番更动,绵宁便是不住毓庆宫,可是每日里早晚还回来请安,也还是发现了。

便是皇太子妃不想多说什么,可是绵宁自己长着眼睛,他如何看不见东耳房圆光门上悬挂的“味余书室”,乃至东顺山殿新挂的“知不足斋”和“毋不敬”两块匾额去

他便也小心地问皇太子妃,“额娘近来可与阿玛闹了意气去”

皇太子妃本不想在儿子面前说这些,可是她也明白,儿子已然长大,硬生生地瞒是瞒不住的。

皇太子妃便叹了口气,避重就轻地将一份新的排单推在绵宁面前,“还不是这事儿”

排单是内务府送上来的,又是新的一批刚挑进来的女孩儿,年岁全都跟绵宁相当,且全都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父祖至少都是三代以上均在内务府有官职的。

绵宁只看一眼,便皱眉转开头去。

他知道,这是他额娘又给她圈的几个备选通房的女孩儿。

一见他如此,皇太子妃心下的焦火腾地就起来了,“又不看你怎又不肯看”

“你不肯看,你阿玛便要怪我,总以为我对你的事儿不肯上心,迟迟还不能给你挑出两个人来”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这辈子所有的指望尤其在太子爷最近对她态度越发冷淡之后,她自是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了儿子身上。

故此,怎么会是如太子爷所说,她迟迟挑不出两个人来呢若要只是由着她自己挑,那自没什么难的,只是她总希望挑到儿子的心坎儿里,能让儿子喜欢啊。

毕竟,这两个女孩儿将是儿子生命中最早的女人,而且可能是来日儿子长子、长女的生母。虽说这两个人的身份必定比不上来日儿子的嫡福晋和侧福晋,可是这两个人却也绝不是后面其他的侍妾可比的。

绵宁却神色淡漠,全然不像一个少年谈论着他的终身大事。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在咱们家,儿子的婚事除了阿玛和额娘之外,自然还有皇玛法亲自过问。”

“既然有皇玛法、阿玛和额娘三位做主,那儿子哪里有什么自己挑的必要去”

绵宁如今年长,越发少年老成。一张清秀的脸上,一双眼静若深潭,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去。

听儿子这么说,皇太子妃又是一番忍不住地叹气。

“孩子,按说为娘的听你这么说,或许该欣慰;可是,为娘终究是你的亲娘啊,如何能舍得你受委屈去你的身份不同,你是皇太子的长子,便是皇上的嫡孙,过去十多年你都是咱们家的千顷地一根独苗故此你的婚事,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私事,自然要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替你拿主意。”

“你的嫡福晋、侧福晋,选什么人,由不得你挑,总归得是皇上赏的,是你阿玛赏的;可是为娘总归也还是心疼你,便也想着,好歹在给你挑的这两个女孩儿上,由得你自己心意些儿。”

“挑个顺眼的、合心意的,摆在你房里,在你大婚前陪着你,来日也能尽心尽意地伺候你,一辈子与你一心一意去”

绵宁也有些动容,忙起身撩袍跪倒,“额娘恩情,孩儿都明白。只是这些女孩子,终究只是排单上的一个名字;其余,也只能看见她阿玛是谁,任何官职;她玛父是谁,又任何官职此外,儿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太子妃也是闭了闭眼,“额娘说了,会尽力帮你。只要你看着好的,你先圈了,额娘叫你舅舅悄悄儿带你去看。他如今回京,重又任职内务府,咱们家的大事小情便都由他管着,只要你想,有什么不方便的去”

“便是看一眼,又怎样”少年绵宁清瘦凌厉,“看过一眼,就知道脾气秉性看过一眼,儿子就知道是不是会喜欢看过一眼就敢相信可以过一生一世,能与我一心一意去”

皇太子妃被儿子问得只觉疲惫,心下又何尝不是勾起自己当年的回忆去

当年,少年夫妻也曾举案齐眉,也曾笃信必定能这一生都一心一意一起度过。

“傻孩子,为娘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这自古以来,别说咱们天家,便是普通百姓家,哪家的孩子不是都这么走过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是正道。”

绵宁眼中的热切一点点地冷却下去,他别开头,“既然怎么都是如此,那儿子何苦还选总归这一切都不由得儿子自己便是皇太子的长子又如何,一切全都只由得长辈们做主就是了。”

看儿子小小年纪,在说到这事儿上却是一片心如槁木的模样,皇太子妃心下也是刺痛的。

她深吸口气,“不,这两个女孩儿,为娘既然已经发下话了,那就当真只由得你自己去选为娘既然已经耽误了时日,索性也不差这几天,总归叫你好好儿选出两个可着自己心意的就是”

绵宁霍地抬起眸子来,一双深潭般的眼底,蓦地涌起些火花来。

可是,随即那火花还是重又湮灭了下去。

皇太子妃抓住儿子的手,“你先别这么着还有两个月,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今儿就叫你舅舅来,带着你将内务府里记名儿了的女孩儿,挨个儿去瞧瞧去我就不信,内里就没有你喜欢的了”

见额娘如此,绵宁也不忍再叫额娘为难,这便硬生生地答应了下来。

只是走出额娘所居的东配殿,他心下却并没有因这喜事儿而有半点的快活去。

走出后院时,他不由得回眸朝西边儿看了一眼。

他的哈哈珠子太监五州就也跟着看了一眼,小声儿问,“哥儿今儿也不到西头儿请安了啊”

这些年五州亲身经历过来,知道自家哥儿原本是每日里都乐颠儿乐颠儿地跑去给侧福晋主子请安的。只是,近来,哥儿却极少再去。

绵宁甩甩头,如负气一般,反倒迈了大步,更加急匆匆地往外去。

五州心下也是悄然叹口气。他也瞧见这毓庆宫后殿继德堂里的变化了,他跟着哥儿去给皇太子妃主子请安,请安的地方儿从东耳房,退到东顺山殿,如今更是直接退到东配殿去了

皇太子妃主子处境如此,哥儿心下自然难受。

况且啊,从前侧福晋无论跟自家哥儿怎么好,可是如今人家侧福晋却也已经诞下三哥儿了。这不管皇家,还是民间,人家福晋有了自己的儿子,还能拿你这旁人生的视若己出了么

故此啊,自家哥儿跟侧福晋生分起来,倒也都是人之常情。

他这会子虽说跟着唏嘘,可也明白,这些都是迟早的事。自家哥儿还这么大步流星逃也似的往外去,显然还是不大习惯呢。等过些时日,从前的情分都淡了,哥儿就也能安之若素了。

五州心下这过着心事,脚步就有些没跟上,结果哥儿在游廊底下都跟人撞上了,他这个当贴身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的,竟然都没能及时给预防开。

听那边“哎呦”一声,五州这才回神,往前一看自家哥儿扶着一个小女孩儿,他这才吓得赶紧跑过去,忍不住数落,“哎哟喂,你新来的啊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啊看见哥儿行走,你怎么不知道回避,反倒还往上撞”

那女孩儿有点傻,红了脸,又是羞又是窘迫地赶紧行礼,“你怎么那么厉害啊,都知道我是新来的。”

她还认了嘿

五州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噎得直翻白眼儿。

绵宁皱眉,“你是哪个房里的”

小女孩儿不敢抬头,低低看着脚尖儿,“回二哥儿的话,奴才是侧福晋主子房里的星楼”

绵宁心下一拧。

怎么还是撞上个她房里的人去

也偏是新人,不是老人儿,否则他自己个儿远远瞧见也自先回避开了,偏是这个脸生,他都没见过。

“既是小额娘房里的,我倒纳闷儿,小额娘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去”

这丫头瞧着有点儿笨,绝没有星桂的稳妥、星楣的灵巧。

星楼就更不好意思,低低垂首嗫嚅道,“侧福晋主子说,就、就喜欢奴才傻傻笨笨的”

不光侧福晋啊,就是太子爷不是也说过,就喜欢跟前人是傻傻笨笨的当初总管九思大爷挨打,太子爷在侧福晋跟前也说过,“瞧,你跟前的人是个笨的,那个跟了我三十年的,何尝就不是个笨的”

“三十年了,还没多少长进,便是当了总管太监,还能被人给捉住错处,说打就给打了”

她那会子也就有点恍惚,心说主子们挑人,究竟是什么标准啊究竟是就喜欢挑傻傻笨笨的,还是应该挑聪明伶俐的

故此这会子就算二哥儿也说她笨,她倒不生气,也不难过,反倒还有点儿高兴似的。

绵宁也没想到,这丫头被他当面儿毫不留情地说笨,反倒还一副这么个美滋滋儿的表情,倒弄得绵宁都没词儿了。

他心下本就莫名懊恼,这便一甩袖子,索性推开了星楼,抬步就走了。

星楼莫名其妙地回头,心下说,这位二哥儿,这是个什么脾气呀,怎么喜怒无常的

但愿,以后可别再撞见了。

十月二十七日,命睿亲王淳頴为正使。郑亲王乌尔恭阿为副使,恭赍册宝,诣陵前,册赠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

册文中,一句“廿载之音容如昨”,亲近如老夫老妻絮语,远非官样文章,听得皇太子已是红了眼眶。

二十年,一切音容笑貌依旧近如昨日,因为思念,因为长久不绝的情感,便叫这长长的二十年时光,仿佛都不曾存在一样。

册文由内侍传至毓庆宫,皇太子妃、廿廿等人也俱都落泪。

刘佳氏叹口气道,“侧福晋小字廿廿,此时因这册文听起来,更觉是念念不忘要不说侧福晋当真与孝仪皇后有缘呢。”

王佳氏也叹道,“要不当日,怎地在那么多勋贵世家的格格里头,皇上独独选中了侧福晋为十公主侍读,且赐给太子爷为侧福晋我忖着,必定是当日皇上一见侧福晋的生辰,便因念念不忘,仿佛看见了他老人家对孝仪皇后从不曾断绝的思念一样。”

廿廿淡淡垂眸,“若能因我而告慰皇上和太子爷对孝仪皇后的思念,那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远处,皇太子妃冷冷望来。

同日,孝仪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正式以皇后之尊,享后代皇帝尊飨祭祀。

典礼之前,先派皇子至陵前祭告,这一次不再是皇太子亲往,而是派了十七阿哥永璘去。

这位孝仪皇后最小的儿子,一向因荒诞不经而令皇帝不敢轻易派他这样的差事,怕他不耐烦这些繁冗的仪轨。

而这一日,在孝仪皇后升祔礼的大日子,终于叫这个小儿子正式扛起这个差事,到母后陵前行礼祭告。

忙完了孝仪皇后的封后大典,接下来就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分府之事了。

一直到乾隆六十年,传位大典之前,十一阿哥才正式分府出宫。

从乾隆三十八年正式秘密立储,到乾隆六十年,整整二十二年,十一阿哥给皇太子做了二十二年的幌子。

如今功成身退,正合了他成亲王的王号,那个“成”字。

这些在传位大典之前必须要办完的事一件一件完成,接下来便已是正式来到了皇太子继位之前的倒计时。

这日皇太子妃特地邀齐了廿廿等内眷,连同绵宁、三格格、四格格,然后请皇太子回家后一起叙话。

“太子爷登基之后,自是日理万机;后宫之事,妾身理应替太子爷分忧。”皇太子妃先道。

皇太子点头。

皇太子妃垂首道,“日前汗阿玛谕旨里说,太子爷登基之后,要请太上皇帝敕旨,册封皇后。这便是要正式分封六宫了可是太子爷可曾想过,咱们家里一共就这几位姐妹,满打满算怕是也只够每个位分上一个人呢。”

398、云收喜气星楼晓

398、

皇太子听见这个话题,倒是淡淡的。

他因接受老师朱珪先生的“五箴”影响,自成婚以来,放在后宅的心思便比其他皇子,乃至历代帝王都淡。

即便此时他已经继位在即,可是后院里有名号的唯有嫡福晋点额一人、侧福晋廿廿一人、官女子刘佳氏一人,也就是说有名号者,仅有三人。

其余侯佳氏,虽说有个“庶福晋”的称呼,也曾赏赐花衣,可是因为出身内管领,又曾是大侧福晋骨朵儿房里人,故此身份仍然只能是家下女子。

而王佳氏,因曾先后是大侧福晋骨朵儿房里的家下女子、庶福晋侯佳氏房里的使女,故此身份虽原本是官女子,但是被挑进阿哥所去伺候人之后,身份即是以官女子补足家下女子、使女之缺,这便身份也变为了家下女子,乃至后头的使女。

故此能封嫔以上位分,得朝廷正式册封的,名正言顺的唯有嫡福晋、侧福晋、刘佳氏三人罢了。可是皇太子也并未因此而着急。

见皇太子没什么反应,皇太子妃不由得道,“礼记云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

“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

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

“虽说我朝家法朴素,历代先帝后宫里都没这么多人,然则总不能明年太子爷继位的时候儿,后宫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吧否则,又何谈内治何谈天下内和”

“若无外内和顺,则无国家理治,岂不是有亏盛德”

皇太子妃引出的是数千年来传承而来的圣人言,说的是天子之德,这样的高度,自是皇太子都无法反驳的。

廿廿也忍不住抬眸,眸光静静在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面上打了个转。

皇太子妃是借圣人的口,说天子不广纳后宫,乃为失德。

作为即将继位的嗣皇帝,“失德”的大罪名,阿哥爷也是扛不起的。

皇太子却依旧只是淡淡的,倒转眸瞟了太子妃一眼,问,“这倒不急。循着惯例,嘉庆二年便要挑选天下八旗秀女,后宫里的人,自能补齐。”

“倒是绵宁的事,太子妃可曾为绵宁挑好人了”

皇太子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自是都落到绵宁那边去。

个个儿都是额娘、姨娘、姐妹的,这便都忍不住要笑话一番。

四格格跟绵宁是一奶同胞,这便先出声道,“哥哥可别脸红,这都是好事儿三姐姐也已经许了婆家,三姐姐可没脸红呢”

可是绵宁哪里是没脸红呢,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儿被说到这事儿,反倒是面色略微有些发白,神色之间略显慌乱。

还是三格格笑道,“二弟必定是想着,明年可还要大婚,这便不敢叫嫡福晋知道今日之事呢”

见儿子神色如此,还是皇太子妃笑道,“你们两个就别打趣他了他一向最是孝顺,早就说了多少回,这些事终究都由皇玛法、你们阿玛和我来做主就是,自己是连看都不看多看一眼的呢,更何况要这样当众地说笑。”

“他啊,一心都在念书用功里呢,哪里顾得上这些要不,何至于到今日还没挑选出人来呢”

皇太子妃笑着转眸望皇太子,“太子爷前儿问过我好几回了,我啊多少有点儿私心,总想让绵宁可着自己心意,挑个能合眼缘的去我又不好直接跟太子爷说,恐太子爷说我溺爱了。”

皇太子挑了挑眉,看了看绵宁,赞许地点头道,“倒也是情理之中。你额娘凡事为你思虑,你也能以孝顺为先,这都是好事。”

绵宁低头听着,他忽然抬眸,“阿玛的意思呢当真准儿子选个自己合眼缘的”

皇太子听了,便看了皇太子妃一眼,两人对了个眼神儿。

皇太子妃则有些惊诧,赶紧看含月一眼,含月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样,摇了摇头。

皇太子便点点头,“嗯,这既是你额娘的意思,我心下倒也同有此意。怎么,听你的意思,你倒是心里有些谱儿了”

绵宁忽地站起来,竟是撩袍跪倒在了廿廿面前

众人都吓了一跳,廿廿自己更是吓了一跳。

今儿绵宁这事儿,廿廿纵然关心,可也碍着此时与皇太妃和绵宁母子的心结,这便此时不便她说话。

她便本着一个旁观者的心思,只听着众人说话儿就是,却如何想到,绵宁忽然就双膝跪倒在她眼前儿来了

廿廿都有点儿懵,赶紧先看一眼皇太子,再瞟一眼皇太子妃;自己个儿也赶紧起身来,亲自拉起绵宁来,“二哥儿这是怎么说的可是你本想冲着你阿玛跪的,结果跪偏了,跪错了小额娘来吧”

皇太子也是好奇,笑着打圆场,“你是她小额娘,他向你跪安,又有什么好说的”

绵宁被廿廿拉起来,虽说比廿廿小七岁,可是这会子身量已经超过廿廿去了。

这般站着,已然不是当年他仰望她,倒成了他垂眸,俯视着她去。

“阿玛说,准我自己挑个人。我一向最信小额娘的眼光,小额娘身边的人,必定都是极好的。儿子便跟小额娘求个人”

廿廿还是迷糊的,忍不住回头看了星桂和星楣一眼,“可,可是她们都太大了,与你年岁本不相当”

星桂和星楣,都是跟廿廿同龄的,哪儿有皇太子的嫡长子,先选个大六七岁的去的

绵宁心下不由得叹口气,又想起那日里撞在眼前的笨姑娘。

“小额娘这是怎了当真是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了星桂和星楣二位姑姑,是儿子从小叫到大的,儿子心下只有尊敬,没有半点其他的非分之想。”

“儿子想跟小额娘要的人是小额娘身边儿新收的那个。”

廿廿这才寻思过味儿来,是星楼。

可是廿廿心下还是有些迷糊,毕竟星楼是新要过来的,还正学规矩呢,没正式派差事,更没什么机会到她跟前来出上差,故此她都不知道绵宁什么时候能跟那丫头有交集了去。

皇太子也寻思过味儿来,想起了星楼那个丫头,这便笑道,“我也想起来了。虽说是个有些笨笨的,不过倒是生了一脸的福相,没想到是应在这儿了。”

皇太子与廿廿、绵宁三人心领神会地谈论着,那边厢皇太子妃却紧张起来。

她忙召含月过来,“谁”

含月皱眉道,“侧福晋跟前,年岁跟二哥儿相当的,也就是那新来的星楼了”

“星楼”皇太子妃霍地就火大了。

一来,那丫头口无遮拦,当日第一次见面就说出对她那般忤逆不敬的话来。倘若不是后来侧福晋护着,她早就惩治了那丫头去了。

二来,就侧福晋给她改的这个名儿“星楼”,她就不喜欢,总叫她想到那句诗云收喜气星楼晓,听着就仿佛是侧福晋借着这个名儿来显摆她住在西暖阁里的欢喜呢

她也没想到啊,谁知道这“云收喜气星楼晓”,竟然应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不行”皇太子妃冲口而出。

绵宁微微一个激灵,扭身望住母亲,“额娘,为何不行是额娘说,想要儿子挑个合眼缘的。从前儿子不挑,额娘着急;如今儿子挑了,怎地额娘却说不行了”

皇太子妃闭了闭眼,“那个丫头是个刚进宫来的,不懂规矩她怎配得上你”

廿廿听了这话儿便一皱眉,只是碍着太子爷在呢,不好开口回护。

皇太子垂眸看了看自己指头上的翠玉扳指儿,半晌才不急不忙地道,“要我说呢,绵宁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小福晋名下这个丫头,虽说年纪是小了点儿,刚进宫还不谙规矩,可是这些内治教化之事,本就是太子妃和小福晋的内职,你们日后多用点儿心,帮她将规矩学熟了就是。”

皇太子说着,还抬眼远远瞟了一眼站在含月和望月后头,捧着茶壶的荣姐儿。

“说起这丫头的身份,给绵宁当官女子,倒也是够了。说起她阿玛来,职衔还在荣姐儿之上。”

皇太子妃也是怔了一下,“哦”

她从一开始就厌烦星楼这丫头,这便连她母家都懒得打听。

廿廿听罢会意,含笑道,“星楼的阿玛实职也是内务府郎中,可是却加了卿衔。”

内务府的卿,指的是“三院卿”,便是内务府的上驷院、奉宸院、武备院这三处的官长,乃为三品大员。故此加了卿衔的员外郎,自然职衔上就要比普通的员外郎高出一个或两个品级去了。

皇太子点点头,“侯佳氏的阿玛讨柱,就是上驷院卿。”

既然父亲同为内务府卿,侯佳氏都可以成为皇太子的庶福晋,那星楼的家世配绵宁,自是足够的。

皇太子又道,“况他家数代都在江南织造、税关上为官,与大舅哥从前的差事,也没什么差儿”

皇太子妃梗住,亦是更说不出话来。

皇太子便点点头道,“既然皇太子妃也不反对了,那就这么定了吧。除了小福晋房里的丫头之外,太子妃你再定一个就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众人散去,廿廿想了想该怎么将这话儿告诉给星楼去。

最关键的是,廿廿完全不知道星楼是怎么跟绵宁有过交集的,这就没法儿去揣测这两个小孩儿的情分到了什么地步去。

按说,绵宁这孩子从小冷静、自律,倒不是个太容易动情的人啊怎么就忽然看准了星楼去了呢

不过咳咳,谁叫绵宁有皇太子这么个阿玛嘛。

男子再天性冷静自持,可是一旦动情,那也都是天雷地火的事儿,平素的一切都不管用了。

廿廿想,绵宁既然敢在众人面前这么直接地恳求,而且不惜顶撞皇太子妃的,那就是绵宁是真的喜欢星楼的了。

既然动情若此,那便终归都是好事儿了。

星桂领了星楼来,星桂告辞出去,却故意给星楼也行了个礼。

星楼吓得好悬没一个绊子卡在地下,讷讷地道,“姑姑,姑姑只是作何”

廿廿便笑,轻斥一声,“你可吓着她了。去,叫我跟她慢慢儿说说。”

星桂咯咯笑着,“星楼你别怕,是你的造化来了。”说罢抿嘴出去了。

星楼就更有些手足无措了。

廿廿拉着星楼的手,柔声问,“咱们家二哥儿,你见过吧”

星楼赶忙点头,却更是慌乱,“主子奴才,奴才不是故意冲撞二哥儿的那天都是二哥儿自己走得太急,也不往前看,一径扭头往回不知道看什么呢。奴才已是小心闪避了,可是还是二哥儿他自己个儿一头撞上来的。”

“他走得太急,奴才是怎么闪躲都没能躲开”

廿廿挑眉,不由得“扑哧儿”笑出声来,“哎呀,原来是怎么回事呀”

虽说有些惊讶,不过这当真一撞,就撞出一桩姻缘来,可也是一宗佳话了。

“傻丫头,你可当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可不知道,你这一撞,竟撞到二哥儿的心坎儿上去了”

星楼更呆住了,半晌眼珠儿都不会动弹了。

廿廿拉着她的手,笑道,“就方才,二哥儿当着太子爷、太子妃的面儿,已是正式跟我求了你去星楼我问你,将你放进二哥儿房里,你可愿意”

星楼的母家是内务府世家,家里数代都为郎中等中级官员,故此她怎么会不明白宫里的这些规矩去

他们这样内务府世家的女儿,多数都被皇子皇孙挑了当官女子去。便如太子宫里的侧福晋刘佳氏等,就都是如此。

这算是他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一条必定要走的道路,所不同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碰上的是哪位皇子皇孙。

这位二哥儿绵宁,是皇太子的嫡长子,这身份之贵重,自是多少年来都无人能及。

按说,这也当真是她的造化了吧

况且,说了这话的人是皇太子,是主子。皇太子既然已经出口,哪里还容得她说不了

399、太子妃的抬举

399、

绵宁这边自己挑了星楼,那边厢皇太子妃又给选了个赵氏,这算是将绵宁大婚之前的内事给定了下来。

两个女孩儿被装扮好了,送到绵宁房里去。终归绵宁是不在毓庆宫里住,而是住在阿哥所,星楼自此不能再如从前一般跟随在廿廿身边,这便临走还是掉了眼泪去。

廿廿和星桂等人都笑着劝星楼,说自然每日还能回来请安的。况且从此身份不同了,倒也算是好事。

可是星楼还是珠泪儿不停。

廿廿这便遣开星桂和星楣,含笑低声问,“是不是说女孩儿家,终是怕经人事”

星楼母家都是内务府下的,她阿玛职衔还高,平素母家人照顾自是有的;况且就算星楼可能会惧怕皇太子妃,可终究不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廿廿又早说了,必定会护着她去。

可是她还是这么珠泪儿不停,廿廿暂且能想到的,也唯有此事了。

星楼被问红了脸,赶紧道,“主子想到哪儿去了”

廿廿便笑,“那你怎么还掉这珍珠疙瘩呀这珍珠疙瘩呀,可金贵,不能随便儿总掉,更不能掉个没完啊。”

这是宫里,内眷落泪,指不定被有心人给编排成什么样子去,故此每落一次都可能是一场风波。

星楼赶紧止住了泪,却还是忍不住抽噎道,“主子,奴才就是担心,二哥儿不喜欢奴才。”

廿廿听罢反倒是忍不住笑了,“哎呀我的傻丫头,他就因为那么一撞,竟然到太子爷、太子妃和我跟前儿来求要你来了,你还说他不喜欢你”

“我是看着他自小儿一路长大来的,他天性年少老成、严谨自律,从不说出格的话、办丁点儿出格的事儿。你这儿,是他头一宗。”

“你为了你都肯这样儿,你还浑担心什么,嗯”

星楼叫廿廿说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再坚持。只是,只有她自己心下才知道,那种画魂儿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甚至是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只能是她这当事人,才有当时的那么一点子的感觉。

总觉,二哥儿对她那一撞,跟旁人所以为的,不是一回事。

安排完了绵宁的这件事,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也都松了半口气去。

为人父母,这一刻的心情,倒是相同的。

皇太子妃含笑道,“前儿说起绵宁的事儿来的时候,太子爷倒是多看了妾身房里的荣姐儿几眼。”

“妾身事后回想,太子爷不但多看了她几眼,而且还将她姓氏、她阿玛、她阿玛官职,全都牢记于心上,张口即来。”

皇太子微微眯眼。

皇太子妃含笑起身道,“真真儿是妾身眼拙了,竟没能看出太子爷对那丫头的垂青来妾身为太子爷嫡妻,理应为太子爷关照此事。”

“含月,”皇太子妃回头叫。

含月进来,却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带了荣姐儿一同进来。

那荣姐儿,早已不是普通使女的穿着,而是换上了内眷的丝绸刺绣的衣袍去。

“今晚儿,妾身就将荣姐儿送过去伺候太子爷吧萨妈妈也已经吩咐好了,就等明早起来,带着妇人们,正式来给她开脸、上头。”

皇太子眯眼看了皇太子妃半晌,迟迟未说话。

末了才起身道,“人,既然太子妃已经挑好了、安排好了,那我就收着。不过送过去伺候什么的,就免了。毓庆宫里地方狭窄,我没地方儿安顿她。”

“她既然是太子妃房里的人,就叫她继续跟着太子妃学规矩吧。至于她的下处,随便太子妃寻一处围房、耳房的,安置了就是。”

次日一早,廿廿率众人去给皇太子妃请安,便看见了已然开了脸、上了头的荣姐儿。

哪里还用介绍,众人心下自是心照不宣罢了。

荣姐儿备了茶,挨个儿敬给诸人。

廿廿接过来笑笑,“要不是这么走近了细瞧,我还当是昨儿刚送进二哥儿房里的赵姑娘呢。我心下还忖着,既是赵氏来敬茶了,怎地不见我房里的星楼却原来,是我看错了,不是二哥儿房里的两位新人,却是咱们太子爷跟前新添的人。”

廿廿是冲着荣姐儿说话,目光却是不轻不重地从侯佳氏面上扫过去,“敢情咱们毓庆宫里,不仅是二哥儿有喜事,原来太子爷也有了喜事。”

刘佳氏早过了当年的心情,王佳氏又根本是心止如水的,对这荣姐儿的出现,并没有什么;也唯有侯佳氏满脸的恼色,压都压不住。

廿廿说着,从头上捋下一根金钗来,放在荣姐儿的手心里,“荣姑娘是太子爷的新人,更要紧是皇太妃娘娘房里抬举出来的,我这一点薄薄的心意,姑娘可别嫌弃。“

见廿廿如此,刘佳氏和王佳氏也都大方地送了见面礼。侯佳氏不情不愿地,将自己身上的配饰都珍惜地看了好几遍,方勉强地从头上捋下一朵珠花来,也送了给荣姐儿去。

侯佳氏本人就生得艳丽,平日里的穿衣打扮也都喜欢鲜艳,母家又颇有家底,故此首饰倒是最显华丽的,任凭哪一件捋下来送出去,都是叫她忍不住有些肉疼的。

更何况,送给的人是太子爷的新人呢

荣姐儿得了赏,自是高兴的,自顾垂眸细细打量,倒顾不上看诸人脸色去。

廿廿便含笑对皇太子妃说,“当日刚搬进毓庆宫来的时候儿,就觉着太子妃娘娘房里的这个姑娘,聪明伶俐、伶牙俐齿的,当真是出挑。也是我愚,我还以为这姑娘怕是太子妃娘娘给二哥儿选的人;何成想,还是她自己福分大,如今还是成了太子爷的新人。”

刘佳氏也笑着道,“可不,此时刚成了太子爷的新人,两个月后就是正经的内廷主子了,这福分果然不浅。”

廿廿眸光飘向侯佳氏去,“隐约地瞧着,荣姑娘倒是颇有几分侯姐姐年轻时候儿的模样儿去,一样的年轻活泼,一样的美丽耀眼。”

侯佳氏一张脸好悬没登时就掉地上去,恼得瞪了廿廿一眼,便转开去,一声都不肯搭理。

皇太子妃皱皱眉,“什么像这个、像那个啊这世上的人有千百种,咱们也自然是一个人一个格儿,都只做自己就罢了。”

廿廿也不介意,依旧含笑道,“太子妃娘娘训示得对,不过总归有一点是错不了的荣姑娘是太子妃娘娘房里的人,是太子妃娘娘挑中的人,那荣姑娘便必定是太子妃娘娘合眼缘的人啊。”

众人告退出来,侯佳氏从后头撵上来,“侧福晋,倒请你留一步。”

廿廿含笑转眸,看刘佳氏和王佳氏一眼,“二位姐姐先请回,我与侯姐姐说会子话就来。”

刘佳氏和王佳氏都看侯佳氏一眼,两人相偕而去了。

廿廿这才淡淡一笑问,“不知侯姐姐有何见教”

侯佳氏小心地看看左右,“我只问你,昨晚上太子爷可在西暖阁里安置的”

廿廿举袖轻笑,笑罢才道,“侯姐姐究竟是想知道太子爷在哪儿安置的,还是想知道荣姑娘昨晚在哪儿安置的呀”

侯佳氏一张脸腾地变红,“你难道没看见她今早上开的脸、上的头,那就是说她昨晚上应该已经伺候过太子爷了”

廿廿摇头,“我是瞧见她开了脸、上了头,可是这些就跟换了身儿衣裳一样,不过是外表的变化,谁就说这就等同于她昨晚上伺候过太子爷去了”

侯佳氏眼睛一亮,随即狠狠地收回去,“你这就是说,她还没伺候过太子爷,是不是太子爷昨晚上还在你那安置的”

廿廿轻叹一声,“不是太子爷在我那安置的,是我一直借助在太子爷的西暖阁罢了。这继德堂是皇上赏给太子爷的寝殿,哪儿就成我的了”

“另外,侯姐姐也别着急高兴,她终是太子妃娘娘抬举出来的人,如今已是开了脸、上了头,这便是名分已定了。伺候太子爷,自然是早晚的事儿,就算太子爷现如今忙得脚打后脑勺,暂且顾不上,可是等明年初正继位之后,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机会还不有的是”

“况且荣姑娘年轻,比咱们都小着这么多岁呢,便是等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儿依旧是新新鲜鲜的。侯姐姐,你说呢”

侯佳氏满面的恼恨,都忘了告退,一跺脚扭身就走了。

星桂扶着廿廿,轻声道,“不过是一个荣姐儿,奴才瞧着那丫头的脾气秉性根本就入不得太子爷的眼。这侯庶福晋却恼恨成这样儿,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廿廿轻笑一声,“那荣姐儿除了年轻,相貌还真比不上侯佳氏。侯佳氏这么介怀,还不是因为这荣姐儿是太子妃房里抬举出来的又偏赶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后头多一个新人,她的位分便又可能多了些儿变数去。”

星桂皱眉,“实则她这又是何必她好歹有庶福晋的称呼,又是诞育过六格格的,位分哪儿是一个新人能追得上的”

廿廿捏了捏星桂的手,“从前的老规矩,新帝登基,的确是诞育过孩子的,好歹都能封到嫔位以上。但是那些都得是官女子,也就是说,要不是皇上赏给的侍妾,就是内务府下包衣佐领的可她不一样,她是内管领下人,是家下女子。”

“况且,六格格如今已经不在了。若是太子爷念着那个孩子,就可能给她封个嫔位以上;可若太子爷不念那个孩子呢,说不定只给她初封贵人了。”

“故此这个节骨眼儿上,每个新进来的人,尤其是母家的家世、父祖的官职不低于她的人,她心下必定都要防备着些儿。”

“当然更要紧的是,她这些年都要仰仗着太妃娘娘的背后支持如今太子妃娘娘抬举了旁人出来,她自然担心失了依仗去。”

星桂忍不住眸子一亮,“主子”

廿廿点头,“我也一直等着这样一个机会。唯有这样的节骨眼儿,才有可能将她暂且拉到我这边儿来。”

十一月,乾隆爷带着皇太子亲自行祭天大典之后,乾隆爷下旨,正式令皇太子居毓庆宫。

这便是正式在悬挂“毓庆宫”匾额的、整个毓庆宫后宫的前殿,特地为皇太子再特地辟出一个寝殿来。毓庆宫后宫,前殿悬毓庆宫,后殿悬继德堂。

堂堂皇太子,哪儿能一直没有自己单独的寝殿呢

这便是越发将皇太子家里,将“小家”与“大国”区分开了,皇太子不仅仅是夫,更是君了。

这规制与从前乾清宫在前、坤宁宫在后的规矩,一脉相连。

得了这旨意,太子妃自是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太子爷既然从此在前殿有了自己的寝殿,那以后就不必每晚上都跟侧福晋挤那西暖阁了。

只是太子妃是作如是想,太子爷却没这么干。毓庆宫前殿是在东暖阁给他预备了寝殿,可是他还是往后殿来,继续跟廿廿在西暖阁挤。

廿廿每回累完了,总是笑着推他,“爷怎不住自己屋去还有一个月,爷就是皇上了,皇上可不兴整晚都与后宫共眠的。”

除了皇后之外,其他嫔御只能是侍寝,时辰到了就要分开安歇。

皇太子哼了一声,“你也还知道,爷就能自在这一个月了啊”

这一句话说的,倒叫廿廿心下也有些莫名的酸楚起来了。

是啊,还有一个月,她跟爷便不能这么小夫妻似的腻腻歪歪的了,一切都要严格按着宫规,她也要在后宫做个表率去。

见她不吭声儿了,太子爷便哼了一声,“你怎忘了,前殿原本是怎么安排的呀爷自己住,还怪害怕的。”

廿廿猛然回过味儿来,倒也笑了。

前殿原本的设计,是东西两边儿暖阁都供佛。东西两座佛堂,除了供奉众多的佛龛、佛像和法器之外,还东西两头儿各有一座楠木万佛塔,里头供奉无量寿佛。

所以前殿原本不是给人住,而是佛堂;这便是收拾、改建出来,将佛像等都请到了惇本殿去,可那里头依旧仿佛依旧有万佛垂眸一般。

神圣是神圣了,不过,总归有些不得劲儿就是了。

400、千万不要说出去

400、

十二月,迎新春的喜气骤然浓烈了起来。

况且还有接踵而至的传位大典。

十二月初一日,乾隆爷传下谕旨“朕于明年归政后,凡有缮奏事件,俱著书太上皇帝;其奏对著称太上皇。

也就是说,尽管官员臣民可以口头上称呼乾隆爷为“太上皇”,可是老爷子真正的身份还是“太上皇帝”,而不是“太上皇”。

这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内里大不同。

东汉蔡邕曰“太上皇,不言帝,非天子也。”

初唐颜师古注曰“天子之父,故号曰皇。不预政治,故不曰帝也。”

汉代以后,开始出现了“太上皇帝”这个称号。“太上皇帝”源于“太上皇”,但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历史上,后凉太祖吕光提前退位,目的是想作为“太上皇帝”压阵,使权力平稳过渡;

北魏献文帝拓跋弘退位后,“国之大事咸以闻”魏书,也就是国家大事依旧要奏报给他;

北齐武威帝高湛退位后,“军国大事咸以奏闻”北齐书;

唐睿宗李旦退位后,规定“五日一度受朝于太极殿,自称曰朕,三品已上除授及大刑狱,并自决之,其处分事称诰、令”旧唐书

可见,“太上皇帝”禅位后依可以处理国家大事,是凌驾于当朝皇帝之上的皇帝。

故此若只是“太上皇”,便不问政,只是代表“皇帝之父”的身份尊号;然则乾隆爷从一开始就是“太上皇帝”,册宝上都是明确的“太上皇帝”,这几十年来每年表明传位的谕旨里,也都是明言“朕为太上皇帝”。

所以明年传位之后,太上皇帝理所当然依旧问政,太上皇帝并对嗣皇帝有训政之责,以利天下平稳。

到了这个时候儿,皇太子妃再出门见客,自所有宗亲、大臣家的福晋,便都已经将她当做了主子娘娘来叩拜了。

十一阿哥家的几位侧福晋从宫外王府进宫来,也先到皇太子妃这儿来请安。

十一阿哥成亲王永瑆,当了皇太子几十年的“挡箭牌”,到了乾隆六十年的年底这会子才终于正式分府出宫去。上个月就连乾隆爷都亲自带着皇太子,驾临成亲王府用膳,以示嘉许。

故此成亲王家的几位侧福晋回宫来请安,皇太子妃也自是格外客气些儿。

几位侧福晋中,大侧福晋刘佳氏因与皇太子家的侧福晋刘佳氏是同族,皇太子妃这便颇有些防备,自不大亲近;其余李佳氏,虽说是绵偲阿哥生母,可终究身份低微了些儿,皇太子妃也不大待见。

不过太子妃自是不将缘故摆在明里,也只小说,这二位年岁大,虽说是嫂子,倒如长辈一般的年岁了,她也不敢有差池。她便自交给刘佳氏去陪着说话儿。

这二位因都是官女子的出身,便是超拔成了亲王的侧福晋,可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是不一样的,能由太子爷的侧福晋刘佳氏陪着,也已经是抬举了,这便自也都笑呵呵的,没有半个不字去。

与这二位相比,倒是安鸾、他他拉氏的年岁与太子妃相仿,母家身份也高,这便是太子妃亲自陪着在毓庆宫里四处看看。

可是太子妃却也留意,他他拉氏有些恹恹的,走不了两步便寻了个由头,告退离开了。

这可跟当年他他拉氏刚嫁入十一阿哥所儿里时,年轻漂亮,又因母家的家世好而活泼、甚至有点跋扈的模样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太子妃看了安鸾一眼。叫望月亲自去伺候着。

待得望月陪着他他拉氏朝围房去歇着了,安鸾才轻笑一声,“太子妃勿怪,太子妃许是不知她阿玛是谁。”

太子妃这才猛然间想起前朝的一件大事来虽说她这几个月来都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后宫,可是前朝那件事儿闹得动静太大,她想不知道都不成。

“多亏你说,我从前只记着她阿玛乃是封疆大吏、一省的巡抚,多亏你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她阿玛不就是曾任福建巡抚的增福吗”

福建刚发贪墨大案,闽浙总督、福建巡抚两人皆落马,乾隆爷都不得不叫福康安暂且放下剿匪之事,从湖南疾驰福建处置,可见震怒。

既然这一任总督、巡抚皆查出罪证来,朝廷必定又要向上追查之前历任总督和巡抚去,也怨不得这他他拉氏有些心思不属的模样儿。

太子妃是什么人呢,一听安鸾这话茬儿,心下就明白了这便是即便他他拉氏本是皇上亲赐给成亲王的侧福晋,家世也高,原本就这位他他拉氏才有希望“扶正”成为成亲王妃的。

可是叫这事儿闹的,眼见着这他他拉氏的地位必定下降。

太子妃便含笑道,“你进成亲王府虽最晚,可是我方才瞧着,你行走的次序已然在最前,我倒要恭喜你了。”

太子妃说着也伸手,亲热地握住安鸾的手去,“本就是勋臣之后,又曾为德雅格格的侍读,无论是家世,还是与天家的亲疏,你都自然是头一份儿的;就更不用说你的相貌、聪慧了。”

“若我说,成亲王府里,也就唯有你才匹配亲王妃的身份去。”

安鸾心下呼啦地热,在太子妃面前就行深蹲礼。

这位是太子妃,一个月后就是皇后。这些命妇诰命之事,若是皇后美言,皇上自然是要听的。

太子妃笑着,亲亲热热拉起安鸾的手来,“对了,你与我们家小福晋本是一块儿进的宫,一块儿在翊坤宫里给十公主、德雅格格侍读,情同姐妹。你既来了,也该去我们家小侧福晋那边儿坐坐。”

“你快去吧,我就不留你了。我自去瞧瞧他他拉氏,看她可好些儿了。”

见太子妃这样忽然就下逐客令,再者太子妃还说要去看他他拉氏,安鸾急得赶忙道,“太子妃娘娘明鉴,我虽说与小福晋从小一块儿进宫侍读,然则我与她已是掰了”

“哦”太子妃如头一回听说似的,高高挑眉盯着安鸾去,“你跟她,掰了”

“哎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们两个是打小儿的情谊,如今又都是皇子的侧福晋,这本就该更比旁人多亲多近的不是”

安鸾紧紧地闭了闭眼。

如今十五阿哥已经贵为皇太子,一个月后就将登基而自家的王爷,虽说也是皇子,也是亲王,可终究已经注定只是个王爷,且年岁比太子爷还大了八岁去

安鸾心便一横,“奴才也不敢瞒着太子妃娘娘,当年我本比她年长,都说那一年原本是奴才应该被挑中,指给十五阿哥的”

太子妃都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看来眼前这位,当年就算是跟小福晋同吃同住的,可也被小福晋给瞒过了啊

这小福晋可真是有心眼儿,当年还那么小,就能将身边儿人都给瞒得死死的。也怪不得后来能进撷芳殿,将她原本管得好好儿的家,给搅合个人心浮荡

安鸾不知道太子妃笑什么,只是不安地望住太子妃。太子妃忙克制了下儿,遮掩道,“我想着,若今日我们家的小福晋是你,那我必定又要省心不知多少终究,你比我们家小福晋年长三岁,举止端庄、娴雅有度,必定能帮得上我的大忙去。”

安鸾面上便一红,“太子妃娘娘谬赞了,奴才自己实则没敢指望这些。其实选上、选不上,都是奴才自己的命,奴才不敢怨天尤人去。”

“可偏是廿廿她,她利用皇上频繁召见她的机会,跑到皇上跟前去,必定编排了我许多不是去”

“你说什么”太子妃悚然一惊,“你说皇上当年就曾频繁召见她她有诸多的机会面圣”

安鸾点头道,“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御前的人个个儿都是铁嘴钢牙的,必定不会在我面前说这些;廿廿自己也是个格外有心眼儿的,那些年都将我瞒得好严”

“都是后来,她嫁进了宫来,成了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当年这秘密便也不是秘密了,于是十公主、德雅格格偶尔与奴才相聚的时候儿,说起当年的笑话儿,这才逐渐一点一点透露出来的。”

太子妃又笑起来,怎么都控制不住。可是却也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轰然爬起,沿着她四肢百骸窜行,让她不自觉地打起摆子来。

难道说,原本不是太子爷先看中了那丫头,倒是皇上

皇上看上那丫头,是想怎样会不会就因为那丫头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且也同样比太子爷小十六岁的缘故,皇上便从一开始就存着要用那丫头来取代她的心思去

故此,就算没有太子爷后来遇上那丫头,皇上也会将那丫头指给太子爷,是不是

原来她千防万防,防得了太子爷,却还是没能防得住皇上

皇上他老人家,当年亲自选了她,指配给太子爷;却也在数年后,嫌弃了她,再另外选一个更小的、跟孝仪皇后更有缘的丫头,等着取代她,是不是

她做错了什么,竟让那老爷子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替换了她去

这样想来,她便更是忍不住地乐亏她还曾经那么记恨大侧福晋骨朵儿。她以为骨朵儿才是皇上选来替换她的人,却原来,早在骨朵儿嫁进来之前,皇上也早选好了一个更小的丫头个,给摆在了十公主的身边儿,如十公主、德雅格格一样儿,一起养着

太子妃按下心头的翻涌,垂眸淡淡道,“那我倒奇了,皇上总选一个小丫头单独去面圣,还不叫外人知道那一老一小,单独躲在一起,又能做什么呢”

此时她们都已是妇人,心思里不复年少时候的澄澈,此时说到此处,不由得心下都是涌起些灰黑色的东西来。

安鸾敛眉冷笑,“倒可惜了,皇上那年已是年过古稀。要不然,哪怕只需早五年呢,说不定廿廿便成了咱们的小额娘去了。”

安鸾说这话,自然有前头的例子循妃伊尔根觉罗氏,便是乾隆四十一年被选入宫的。既然乾隆四十一年,后宫还能进人,廿廿进宫是乾隆四十七年的事,单从进宫的年份上来说,似乎倒是隔着不远。

太子妃低垂首,“吃吃”而笑。

想当年,孝仪皇后额娘不也是个小姑娘么

太子妃伸手按了按安鸾的手,“这话,你与我说说倒也罢了,终究我与她是自家人,必定不会往外说半个字儿去的毕竟事关我们家太子爷,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家太子爷的清誉可是半点都损伤不得的。”

“你便是为了顾着她,也千万别跟外人说起去要不然,一个月后我们家太子爷分封六宫的时候儿,她的位分必定受影响,那她后宫这一生的路,可就难走了。”

太子妃抬眸静静看着安鸾的眼睛,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与她好歹姐妹一场,这件事儿足以毁了她去,故此你也好歹顾着点儿从前的情分吧。毕竟你与她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你的话便是死证,任凭是谁都会相信那她,便完了。”

送走了十一阿哥家的内眷,皇太子妃心下颇有些舒畅,举起针线笸箩里一幅绣了良久的荷包,端详着,一边多绣了两针,一边轻轻哼起小调儿来。

含月从外头进来,含笑道,“回主子,二哥儿来请安了。”

皇太子妃含笑点头,放下了荷包片儿,抬眸望含月,“你瞧着,他神色间可松快些了”

不知怎地,随着传位大典日子愈加近,又往他屋里摆了两个人去,按说这孩子应是内外两头儿都正欢喜才是,可是这些日子来,太子妃反倒觉着绵宁神色之间颇有些沉郁。

含月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道,“奴才瞧着,二哥儿终是好了些。”

太子妃点头,“好,叫他进来吧。”

绵宁正正经经地给额娘行跪安礼,太子妃含笑亲自拉起儿子来,“那两个丫头,伺候你可周到那个傻的倒罢了,好歹赵氏还是颇温顺可人些的。”

401、绕不开的缘分

401、

绵宁却不说话。

有时候,别看人不说话,可是这沉默,本身却也是一种更加鲜明的态度。

皇太子妃的脸便掉了下来。

“怎么我却听说,你这些日子以来,却只叫那傻的进房伺候你,却压根儿就没叫过赵氏啊”

听到这儿,绵宁倏然抬眸。

太子妃叹了口气,“你自己个儿房里的事儿,额娘本不爱管。可是下个月你阿玛就登基了,你该知道你现在已是何样的地位。故此你房里的私事,终究也将不是你自己的事,额娘便是不想管,终究也不能不管。”

既然绵宁房里的两个丫头,分别来自她的房里和侧福晋的房里,那这放在外人的眼里,自然有个比较。

虽说儿子是她亲生的,可是倘若绵宁只顾着宠侧福晋房里那个,倒不待见她挑过去的,这也会叫她面上无光了去。

绵宁清秀长眉微微一蹙,“额娘是不高兴了么儿子想知道,那个笨的,究竟有哪里做错,叫额娘不高兴了”

“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是小额娘房里挑出来的,额娘便不待见她”

儿子的话,叫太子妃听起来有些不顺耳。

儿子即便没有明摆着顶撞,可是这语气里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回护。

儿子在,护着那个丫头啊

太子妃极力克制,看似淡淡地道,“终究从我房里挑出来的,与西头儿挑出来的,两个中间儿还是有身份高低之分的。都是一并送进你房里去的,并无先来后到的区别,那你自应当以身份高低为序才是。唯有如此,才能不坏了规矩去。”

绵宁听懂了,这便笑笑道,“那个笨的是小额娘房里出来的,可是额娘怎么忘了,那个笨的并非是小额娘做主挑了赏给我的,倒是儿子去跪求来的”

“想来小额娘本来并无此心,没打算赏人给儿子,是儿子看中了她房里的人罢了。若这样算的话,儿子自己按着心意挑来的,总归会更合意些儿吧,额娘可肯谅解”

太子妃倒被儿子问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双眼紧盯着儿子罢了。

绵宁见额娘气恼,心下也不得劲儿,想了想,还是撩袍跪倒,“额娘近来与小额娘那边不睦,儿子都看在眼里,心下也并非不明白。”

“儿子终究是额娘的儿子,儿子的心底下又如何会不向着额娘去故此儿子已然与小额娘那边拉远了距离,额娘应该已经看在眼里。儿子还请额娘不必担心,儿子永远是额娘的儿子。”

儿子终是长大了,这些事情已是瞒不过。太子妃听绵宁已然明说开,心下不免有些欣慰,却也有些苦涩当娘亲的,不管自己怎么斗,实则都还是不想真的牵连进孩子来的。

可是实在没有办法,谁让儿子自小就跟那侧福晋颇有些缘分,这些年来竟然相处得那么好呢

太子妃叹口气道,“你既明白为娘心下的苦楚,奈何你还要格外宠她房里那个去你别忘了,你当面跪求的事,只是咱们自家人才知道,外人并不知道;他们便不知道是你自己喜欢那个,他们只当是你更看重西头儿,倒不将为娘放在心上了”

太子妃自己说完,心下反倒更不得劲儿,这便转了转颈子,缓和一步,又寻了个旁的由头道,“你得记着,她终究是个辉发那拉氏。”

乾隆爷的继后,当年曾经与孝仪皇后势不两立的那位,不就是辉发那拉氏么

出自这个姓氏的,在后宫里不多,故此一旦再出现一个,必定叫周遭侧目。

“你是孝仪皇后的嫡孙,你怎么能私宠一个辉发那拉氏去,啊”

绵宁听罢却是笑了,“额娘便都是辉发那拉氏,难道还能全天下的辉发那拉氏都是一家人了不成她母家啊,与那位的母家,完全半点亲缘干系都没有,不然她阿玛便也不会在内务府受到重用。”

“故此,您这担心当真是全然不必有的。别说您,儿子自己何尝不是小心谨慎的,当决定要了她之后,儿子已然将她母家谱系打听得明明白白,证明丝毫没有瓜葛了,儿子才定下她的。”

皇太子妃闭了闭眼。

这一点她还是相信儿子的,绵宁一向少年老成,他做事向来都有超乎年纪的沉稳和谨慎。他那格外注重细节的性子,有时候连她们这些当长辈的都不及。

“那么说来说去你还是笃定要独宠着西头儿出来的丫头,连为娘劝说你,都是不成的了”

绵宁一双长眉忍不住皱结,再度撩袍跪倒,“额娘话已至此,儿子明白,您的心结怕是还是因小额娘而起。您是担心儿子如今也因那笨的,而倾向了小额娘去。”

“可是额娘,儿子是您的儿子,在儿子的心中,您永远是最重的,没有人能超过您去。”

绵宁说着微微一顿,左右看看。

见四下并无不放心的人,这才微微压低了声音道,“额娘难道没想过,儿子如此,实则也是要为了额娘分忧么”

皇太子妃闻言便是一怔,定睛看儿子一眼,“儿啊,你这话,又是何意”

绵宁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还有一个月,额娘们便要挪入后宫。后宫不比撷芳殿或者这毓庆宫,各位额娘,位分够的,便将有独立的寝宫。到时候各自办事,自都得依靠手下的奴才。”

“从前小额娘那边只有两名陪嫁的家下女子,那个笨的是她新挑的第一个人。便是咱们都说她笨,可是由此可见,她怕是也还是入了小额娘的眼的。”

“小额娘是什么样的人那是自小儿在宫里长大,早就将这宫里的故事看得透透儿的人,故此小额娘挑中的人,必定有她自己的过人之处。”

皇太子妃越发不爱听了,沉声而笑道,“你是想说,那丫头不笨,反倒是个过人的你这是里外里,依旧在我跟前回护着她去”

绵宁暗叹一声,“额娘别急,听儿子说完”

太子妃闭了闭眼,“好,你说”

绵宁膝行上前,轻轻攥住额娘的衣袖,“额娘,从今起,正是各位额娘的用人之际。小额娘挑中的人,还没等她替小额娘出力,儿子先将她给要了过来,这岂不是要斩断小额娘半根臂膀去”

太子妃一怔,终于睁开眼,惊讶望住儿子。

绵宁点头,“儿子越是宠她,她心下自然与咱们靠得愈近。这对额娘来说,总归百利而无一害,您说不是么”

说完这一番话,不知怎地,绵宁只觉好累。

这种疲惫,是源于成长,也是源于身份的改变。

成长不容得他再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而身份的改变,由不得他不卷进前朝后宫里的权力斗争来。

太子妃听完儿子这番话,终是松一口气,亲自赏了不少预备过年的东西,叫他带回去分赏给两个女子,“好歹她们都是你房里的人,别叫她们委屈了。”

绵宁走出东围房,前头正见星桂端了托盘,含笑等着。

“奴才请二哥儿的安。”星桂先行礼。

绵宁有些尴尬,忙道,“姑姑切勿如此,不知姑姑这是”

星桂道,“这不,要过年了,侧福晋一直也惦着星楼。啊,不,瞧奴才这嘴笨的,又说错了话。”

“星楼”是因为进内伺候主子才改的名儿,如今身份变了,就不该再叫星楼了。

绵宁会意,点点头道,“她闺阁小名儿叫延涟。”

星桂听着想了想。

绵宁轻叹一声道,“涟漪的涟。”

可是星桂的着眼点却不在后头的那个字儿上,笑着道,“延字可是绵延的延”

绵宁自是会意。

皇孙都是“绵”字辈,而说也巧了,延涟家这一辈孩子九子二女,皆是“延”字辈。

这便正好是两人的字辈成双成对了。

星桂见绵宁没否认,这便含笑行礼,“奴才给哥儿道喜了,这才真真儿是天造地设。都说二哥儿眼光好,真是上天都安排好的。”

“侧福晋主子也笑说,怨不得侧福晋主子与延姑娘投缘,原来这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是给二哥儿挑好的人呐。”

绵宁轻轻闭了闭眼。

是真的巧,他自己都是事后才知道。延涟那九个哥哥都来给他请安,他挨个儿问过名字之后,才知道是一水儿的“延丰”、“延庚”、“延龄”都是“延”,真是要“绵延不绝”了似的。

这种巧合,越发演变成了“冥冥之中的注定”,他也不得不认,这真是命。

他便扯起唇角,对星桂笑了笑,算作应对。

星桂将手中托盘呈给绵宁,“快过年了,侧福晋主子也是惦着延姑娘,这便吩咐奴才在道儿上等着,还请二哥儿将这点儿年项给延姑娘带回去吧。”

绵宁尴尬地皱了皱眉,“她什么都不缺。”

星桂便笑,“侧福晋主子自是知道的,侧福晋主子说,二哥儿是惯会疼人的,必定不会叫延姑娘短什么去。可这是侧福晋主子的一点儿心意,侧福晋主子说,从她房里出去的人,便跟侧福晋主子自己个儿的闺女似的,总难免惦心着。”

绵宁不由高高仰头,闭上眼,叫冬日的阳光在他眼睑上轻轻播撒。

不过一瞬,他便重又站直,淡淡点了点头,“行,我带回去。回头等过年的时候儿,叫她过来谢恩。”

星桂回西暖阁复命。

廿廿正忙着给绵恺做新棉衣,一层层棉絮亲自往里絮着,有几缕淘气的棉花绒绒飘出来,挂在她眉毛梢儿上。

她将针尖儿在头皮上蹭了蹭,问,“你瞧着,二哥儿可顺当些了”

星桂叹口气,“虽说对奴才和颜悦色了些儿,只是,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的。”

廿廿便也点头,“算了,他夹在太子妃和我当间儿,也是难为了。终究是血脉大过天,他向着他亲娘,我又怎好怪他好在如今有星楼,兴许咱们的关系慢慢儿的,还有希望缓和吧。”

外头四喜进来回话,听见了廿廿这话,便靴子窠儿里有蚂蚁咬着脚心似的。

廿廿瞟他一眼,“这是怎么说的都长了好几岁了,怎么还毛毛愣愣的”

马上就要住进后宫去了,她还指望着用他管事儿呢,可还这么不稳当,怎么往上报啊

四喜尴尬地道,“方才星桂姐姐跟二哥儿说完了话,奴才欠儿登,颠颠儿地跟二哥儿后头多走了几步路,想听听二哥儿后头说什么”

廿廿也无奈了,这可不是欠儿么。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他这也是会办事。

廿廿放下针线,“听见什么了,说吧。”

四喜扭了扭,还是横心道,“二哥儿说,对星楼好些,不过是因为星楼是主子挑中的人,他先夺了,这便自是断主子半条臂膀去”

星桂都是一惊

廿廿也呆住,有一会子才幽幽叹口气,“罢了,原来他已是恨我了。”

“只是,他恨我就恨我,只一宗,别因为我而迁怒给星楼才是。”

廿廿抬眸看一眼星桂,星桂忙点头,“奴才寻常小心着,若听见动静,必定报与主子。”

四喜道,“奴才倒也有些迷糊。奴才听说,二哥儿实则对星楼是独宠的,压根儿看都不看那赵氏奴才瞧着,应该没有迁怒才是。”

廿廿这才笑了,“真的呀那既然如此,我倒是白操心了。那他恨不恨我的,我倒不那么担心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家公爷明安的福晋瓜尔佳氏,正是星楼她亲姐姐所嫁的人家儿。算起来,我们家公爷的福晋还是星楼姐夫的堂姐,都是自家的实在亲戚,这么算起来,我跟星楼这便也挂上亲了。”

“这情分,自是又亲上加亲了去。”

星楣原本就是公爷明安府里的家生子,听了也是一声惊呼,“啊原来咱们家福晋主子,竟是星楼的姐夫家啊咱们家福晋主子可是总督之女,福晋主子的叔父也是山东巡抚啊这么说起来,星楼的姐姐当真也嫁了高门去;怨不得星楼有撞上二哥儿的好命呢”

廿廿便也含笑点头,这当真是绕不开的命数啊。

“从情分上,二哥儿和星楼便都算是我的孩子一般,我便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的,倒也罢了。”

402、循妃再次大笑

402、

已至年下,又值新帝即将登基,宫里和圆明园已是开戏。

宫中女眷们都爱看戏,这便是寻常不得见的人,也都能见着。

这日的戏是排在重华宫的漱芳斋戏台。

安排在这儿,就是也赐戏给勋臣福晋的,方便她们入内领戏,又不必惊扰内廷。

廿廿来的时候儿,循妃已是先到了。

如今内廷里的几位主位,循妃年纪最小,也最爱热闹,故此不管哪个戏台子有戏,她总是必到的。便是这漱芳斋稍微远点儿,她也还是来了。

廿廿得了信儿,先进内给循妃请安。

此时后宫各位娘娘,自以颖妃为首。循妃是刚被晋位为妃,这便作陪的多是各位皇子的侧福晋。

当然,能抛头露面陪着妃母的皇子侧福晋,也得是有头有脸的侧福晋或者是皇上亲赐的,或者是母家门第显赫的。

廿廿瞭了一眼,果然,十一阿哥家来的侧福晋不是超拔起来的刘佳氏和李佳氏,而是安鸾和他他拉氏。

而在一众皇子的侧福晋当中,却独独是十七阿哥家的侧福晋武佳氏在循妃身畔陪着,两人说话儿的模样,颇为亲近。

廿廿垂眸忖了忖,倒也想明白了原委。

这当间儿怕是因为总督富纲的缘故。

循妃出自伊尔根觉罗氏,总督富纲也是伊尔根觉罗氏,且都是蓝旗人,这祖上便有些亲的;

再者,循妃的祖父鹤年,父亲桂林,父子两人前后都为两广总督、太子太保;而富纲去年也任两广总督,在任上诸事亦多有请教过循妃母家之处,这便更拉近了循妃与富纲的关系去。

武佳氏的父亲乃是总督富纲的副将,颇受富纲的提拔,当年武佳氏被封为十七阿哥侧福晋的时候儿,富纲也跟着她阿玛一起上谢恩的折子来着,由此可见双方的私交极好,如一家人似的。

廿廿含笑上前请安,武佳氏也急忙起身,给廿廿请安。

一众皇子的侧福晋都起身一并请安。安鸾和他他拉氏站得却远,廿廿也懒得应对,索性只淡淡一笑算是答礼罢了。

循妃含笑点点头,“太子家的侧福晋,快请上前。你身份贵重,自是她们比不得的。在我身边儿坐吧,由得她们站着去就是。”

这些年来,廿廿跟循妃私下里没什么交往,不过当年倒也是见过一面的。

那还是六格格夭折的那一年,因皇上在热河,宫里唯有愉妃和当时的循嫔。

愉妃年纪大、身子不好,便不管事;循嫔推脱不过,叫了廿廿去见一面。

结果见了面也没说什么,循嫔听说六格格的死因,竟然大笑一场。

廿廿被笑得有些发毛,又担心循嫔因有肝郁之症,怕是脾气不大好,这便也没敢细想。

只是当年却也明白,循嫔终究在宫里的日子长,既然发噱,怕是早从中看出了可笑之事来。只是人家不想惹麻烦,只笑,却不肯明说罢了。

这般回想起来,廿廿心下明白,这位循妃娘娘,虽说因年纪小些,没有内廷里其他那些位能藏得住,当面还是笑出来。不过,终究也是个通透的人啊。

廿廿便恭顺地含笑道,“媳妇跟她们一样,都是皇子的侧福晋,她们在循妃额娘跟前站规矩,那媳妇自也该一并站着。”

“太子爷的体面,自在太子妃娘娘那儿呢,媳妇这当侧福晋的,只管尽子妇的孝心就是了。”

循妃不由得挑眉,冲廿廿含笑点点头,“难为你如今都是这身份了,还是如此谦恭有礼。”

循妃有一句话没出口,心下却是转过一圈儿的皇太子家的侧福晋来了,太子妃却没来。这便是显见着,人家太子妃如今身份贵重了,便是听说她循妃来看戏,也不必到跟前陪着了。

循妃自己心下也苦笑一声。

也是啊,自己进宫近二十年,却一直都在嫔位上未曾晋位过。直到今年,皇上这怕是在位期间最后一次大封六宫,这才将她晋位为妃。

她这样多年为嫔的身份,也难怪人家皇太子妃看不上;更别说,人家马上就是正宫皇后了呢。

廿廿含笑道,“瞧循妃额娘说的,不管太子爷是何身份,您也是太子爷的额娘;至于媳妇,永远都该在循妃额娘跟前,执子妇之礼。”

说着话儿开了戏,循妃客气,叫廿廿先点。

廿廿忖了忖,专挑那热闹的点了几出,每一出都点在了循妃的心坎儿上,哄得循妃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廿廿,非在她身边儿坐。

大戏开罗,戏台上粉墨登场,循妃眼睛盯着戏台子,却是拉着廿廿的手说话儿。

“侧福晋是哪一年进宫来着我记着,倒好像跟我前后脚,不差两年来着”

廿廿“咯咯”笑出声儿来,“循妃额娘说的自然对劲儿,额娘是乾隆四十一年入宫,媳妇是乾隆四十七年入宫的。从这数目字儿上来看,前后好像是不差几年。”

“可是啊,一切也是巧,循妃额娘进宫的那一年,却是媳妇刚刚落生儿呢。”

循妃也是张大了眼,“哎哟,是吗”

武佳氏在畔听着,隐约听出些滋味儿来,这便含笑凑趣道,“虽说太子爷家侧福晋进宫的日子就比循妃额娘晚了那么几年,可谁让她年纪小呢,循妃额娘进宫的时候儿,她眼睛还没睁开呢吧这便还哪儿有什么相似之处去了”

廿廿抬眸,含笑睇了武佳氏一眼。

循妃便也叹息着笑,“可不是嘛,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开始说起来的。”

循妃这话,叫廿廿心下更坐实了预感这话,不是循妃平白无故说起来的,必定是有人存了心,传进循妃耳朵里去的。

廿廿含笑垂眸道,“若是媳妇没记错的话,循妃额娘进宫的时候儿,正是二九年华;而媳妇进宫之时,对外说虚岁是七岁,实则实岁刚刚五岁”

循妃便笑得更大声。

隐约,竟如当年六格格夭折那回一样儿,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这样大声地笑。

廿廿便也如当年一样的想法儿循妃既然如此笑,必定是这天下,终究有可笑之事、可笑之人才是。

不过刻意确定一点,循妃既然能当着她的面儿,如此大声地笑,那笑的必定不是她。

戏散场了,廿廿位尊先行,武佳氏自随一众皇子侧福晋行走在后。

廿廿转了个弯儿,等旁人家的侧福晋都走了,这才等着武佳氏。

谁让十七阿哥是皇子里的老幺,武佳氏自然是走在最后。

武佳氏见了廿廿就笑了,“妾身就知道小嫂子必定要召妾身说话儿。”

廿廿推了她一把,“此处又没旁人,你倒唱念做打起来了。快别这么说话儿了,如咱们从前一样儿就是。”

两人寻了处僻静的配殿坐下,廿廿忙问,“我瞧着,你与循妃娘娘的情分倒深。她的话,我听不懂之处,你必定是懂的。”

武佳氏便也含笑点头,“我瞧着小嫂子怕是已经听出来了,我跟小嫂子想到一处去了,必定是有人在循妃娘娘跟前嚼舌根子了。”

廿廿都忍不住心底发寒,“我都不懂了,她们想编排这个做什么我进宫之日,实岁不过五岁而已”

武佳氏静静抬眸,“小嫂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自古皇家,从不少这样的故事。那唐明皇与杨玉环可不就是最著名的一个先例”

“再者,本朝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故事当年大妃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一个失宠,一个失去储君的可能,还不都是因为这样的捕风捉影去”

武佳氏唇角微动,显然是还有话说,却忍住了。

廿廿便闭了闭眼。她明白,武佳氏说的是她自己的母家她家大宗公爷遏必隆,便是生母和硕公主穆库什,在他父亲额亦都死后,嫁给了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故此图尔格既是遏必隆的兄长,又是继父。

这些属于游牧时代的“收继婚”过往,虽说在大清入关之后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可是,遗迹终究还是有的。

既有遗迹,就难免有人利用这些来含沙射影。

廿廿冷笑一声,“她们原本是指望着循妃娘娘会因为这事儿挑我的词儿。她们挑中的就是循妃娘娘本就有肝郁之症,自是个脾气不好的,说不定会跟惇妃娘娘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先自己痛快了再说。”

武佳氏看廿廿神色,赶忙小声道,“循妃娘娘也是个明白人,今儿既听你将那话都说开了,必定不会放在心上了。”

廿廿眸光轻转,却是转头望向武佳氏,“不,我倒由得她们闹去。最好,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才好呢终究,我治不了的人,自有皇上呢。”

武佳氏也是会意一笑,“只是,我倒担心她们没这么大的胆子。原本将这话到循妃娘娘跟前嚼舌根子,终究是指望着循妃娘娘跟你闹起来,她们是借刀伤人。”

“可是我今儿瞧着,循妃娘娘对你的误会压根儿就站不住脚,她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了,便不会如她们的意去。那她们的如意算盘便白打了,我倒担心她们没这个胆量再去挑唆下一位娘娘去。”

“如今循妃娘娘之上,颖妃额娘、婉妃额娘自是不搭理她们的,她们也绝不至于去那二位跟前自讨没趣;至于惇妃娘娘么皇上将惇妃娘娘母家这些年在内务府的根基都给掘了去,惇妃娘娘自己怕是也不敢再挑刺儿了。”

廿廿淡淡笑道,“她们便是没了胆子再继续传扬,可说出口的话,本是自己就会长腿儿的。便不是她们自己继续传扬,这话也会越跑越远的。”

武佳氏轻轻含笑,“您说得对。”

廿廿回到毓庆宫,还没等进门儿,就先吩咐,“将我给皇上的节礼,都撤了吧。”

要过年了,身为儿媳妇的自然要给皇上献上节礼去,这是每年的规矩。

星桂都吓了一跳,“主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什么都不用说。”廿廿目光坚毅道,“我说撤了就撤了,一根线、一条丝儿都不必留,全都撤得干干净净才好。”

周氏也小心道,“那主子爷和主子福晋跟前”

廿廿摇头,“你们都不必说。太子爷跟前,我会慢慢儿周全;至于旁人我就怕她心底下知道我是为什么,故此她是连问都不会问的。”

毓庆宫的节礼送出去了,太子爷、太子妃,甚至连有名号的刘佳氏、侯佳氏也都献上了绣品为节礼。

独缺廿廿的。

皇太子早上出门的时候儿,先前也没当回事儿,只掐了掐廿廿的小鼻头儿,“是不是又有旁的出其不意等着呢,嗯如我们这样寻常的礼,你总是不稀罕送的。”

廿廿便笑,“爷是盼着惊喜呐那要是到时候儿光有惊,没有喜,爷可不准怪我。”

皇太子反正不信,又捧着她的脸蛋儿亲了会儿,终是急着走了。

从太子爷出门儿,到天大亮,廿廿的心一直是有些惴惴的。

她急切地想知道皇上那边儿是个什么反应她也不能确定,皇上这时候听没听见那些混账话呢,皇上又是否明白她的意思。

午后,歇晌起来,外头忽然气氛不对劲儿。

四全赶忙跑进来,急忙先传个话儿,“主子是御前的曹爷来传旨。”

廿廿激灵一下忙起来,心下略微有些紧张,也是加上起来急了,面色就有些发白。

四全瞧着,悄然地退了出去。

少顷,太子妃亲换好了衣裳,率领廿廿等人在前殿毓庆宫接旨。

曹进喜宣旨道“谕明年元旦,御内殿受贺。嗣皇帝之皇后,仍照每年常例,于重华宫行礼,班次在公主福晋之前。”

“公主福晋与嗣皇帝及皇后均系同辈,仍应行家人常礼,俱不必跪叩。若皇后受册封、及御交泰殿、蚕坛、诸大礼,公主福晋,自应照外班旧例行。”

太子妃便微微一眯眼。

这便意味着,除却“国家典礼”之外,在皇家内部,公主、皇子福晋等,是不需要向她行君臣之礼的。

曹进喜又道“再,嗣皇帝之贵妃、妃嫔等,即同皇子等侧福晋一例,其职分俱不至在朕前行礼。”

廿廿心下豁然一松。

老爷子知道了老爷子也明白她的心思了。

403、我与你看见的不一样

403、

曹进喜宣旨完毕,上前重又给太子妃、廿廿等人行跪安礼。

太子妃打赏。

有太子妃打赏呢,廿廿就省下自己这份儿了。

可是曹进喜却是懂规矩,跟太子妃告退之后,还特地到廿廿跟前来告退,神色之间更是亲近不少。

廿廿知道,太子妃一直在旁看着呢。

廿廿知道太子妃在想些什么,这便目送曹进喜背影远去之后,走上前来轻叹一声,“御前的谙达们,真是个个儿的懂规矩,倒叫我都不好意思了。”

“知道的是御前的人懂规矩,皇上教导得好;可是若是不知道的啊,还不得以为是我总去见皇上,倒与御前的人个个儿都熟识了呢。”

实则这曹进喜,廿廿小时候儿往御前去的时候儿,是真的不认识的。

一来是皇上谨慎,一向只叫如意、魏珠、魏青奇等几个信得过的老人儿来带领廿廿入内;二来,也是这曹进喜从前品级也是不高,自然也没机会、更没胆子总往皇上眼前凑和去。

廿廿跟曹进喜的私交,还是从诞育七格格那会子开始建立起来的,那时候曹进喜这名儿喜庆,被选来在敬事房的值房里当值。

也是廿廿额娘叶赫纳拉氏夫人注重维护人,除了跟太医那永泰连了宗之外,也跟曹进喜等一班太监十分礼遇。

再者,这也更是曹进喜自己有眼色。终究是御前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在宫里这些年,怎么还磨不出一双眼睛来了这皇太子后宫里,哪位得宠,哪位得皇上眷顾,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就甭在御前混了。

太子妃果然哼了一声,“若非如此,御前的人又怎会你如此熟识若说他们是因为来咱们宫里传旨才认得的,我自然是在宫里的年头比你长久,却也没这么熟识啊。”

廿廿眸光一转,“哦太子妃娘娘也觉着我是时常都往皇上那去这倒奇了,若旁人这样以为还罢了,可是太子妃娘娘本应是最了解内情的才是毕竟,我每次出门,也要先与太子妃娘娘请时辰的,太子妃娘娘手里总有着门禁的记档不是”

太子妃被问得皱眉,缓缓道,“乾隆五十五年之后,你进了太子爷的门儿,自然在我这儿是有请时辰的;可是你毕竟乾隆四十七年就已经入宫,那八年里,你跟着十公主、德雅格格时常去见皇上,难道不是情理之中么”

廿廿便含笑点头,“太子妃娘娘原来说的是那八年。那倒对上了,太子妃娘娘所言一向都是对的。”

廿廿自己是笑意殷殷的,反倒是太子妃回到自己的东围房,却是先恼了。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那话竟然传到皇上耳朵里了那安侧福晋怎么是如此不中用的这话,可以在内廷主位和福晋们之间传,如何可以传到皇上那去的”

有些女人之间的争斗,是不可以被男人知道的。

况且这话传出去,是要毁那侧福晋的,却不是要去毁皇上的

含月小心地在门口看了看,赶紧回来将碧纱橱都关严了,轻声道,“那安侧福晋,终究也只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原本也没机会到皇上跟前去的。她怎么可能将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去”

“再说,循妃娘娘虽说脾气也不好,可循妃娘娘终究与惇妃娘娘不同,循妃娘娘做事没那么莽撞,故此,循妃娘娘自己也绝不会到皇上面前去说这样的话啊。”

太子妃闭上眼点点头,“说的就是啊,我也觉得此事颇有些可疑。”

“退一万步讲,就算皇上手眼通天,可是御前的人想要探听福晋们之间闺阁中的话,也是不容易的。可是怎么会皇上不但知道了,而且知道得这么快”

含月皱眉道,“主子是担心,今儿皇上谕旨里削减主子正位中宫后的待遇,怕是跟那事儿有关”

太子妃沉重地点点头,“要不然,我也想不到还能有旁的什么缘故去。终究,今儿早上咱们才将节礼送过去,我已是尽我所能,去讨他老人家的欢喜他老人家怎么还会刚接了礼,回头就对我这般。”

含月便劝,“主子也不必太介意,皇上谕旨里也说了,这道谕旨也只是说重华宫行礼的时候儿,天家自己的家礼才如此罢了,终究与外头的国事无关。”

“也唯有在过年的时候儿,重华宫行家礼,自家一家子人团聚,自然太子爷还是当儿子的,主子您还是皇上的儿媳妇;可是等家礼之外,在国礼之时,主子自然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主子。”

太子妃想想,便也叹口气,“倒也是的。兴许是我想多了。”

“终究,我的体面,跟太子爷的体面,还有绵宁的体面,是连在一块儿的。皇上若削减我的,便也同样会伤到太子爷和绵宁去。皇上他便是不顾着我的体面,也得顾着他的儿子和孙子去。”

傍晚的时候儿,作为回礼,内务府也送来了皇上赏下的过年赏银来。

太子妃、廿廿,乃至小阿哥、小哥哥,以及各位名下的家下女子、嬷嬷、妈妈里们,均得了恩赏。

侯佳氏先瞟一眼廿廿,“皇上对侧福晋可真偏心眼儿。”

廿廿微微一皱眉,抬眸凝着她,“侯姐姐这又是怎么说”

侯佳氏哼了一声道,“我记着,今儿早上咱们给皇上进献节礼的时候儿,好歹我还进了一对大荷包、两对小荷包呢,怎想到侧福晋却是一针一线都没进啊。”

“怎地侧福晋什么都没进,这节赏怎地却一样儿都不缺这不是皇上偏心眼儿,又是什么”

廿廿这才会意,含笑垂眸道,“这节赏虽说是皇上赏的,可是论实际却都是内务府的大臣们具体来准备的。而且赏单都是早多少日子都先预备好了,多日之前已经具奏请旨,倒不是今儿才传的旨。”

“故此啊,想来内务府大臣们也不知道,我今儿什么都没进献啊。”

侯佳氏淡淡翻了翻眼睛,“也是,皇上富有天下,也不在乎这么几两银子,不与你计较罢了。”

见侯佳氏先说了话,那边厢荣姐儿也不甘寂寞,紧随着就道,“奴才给太子妃娘娘道喜了。明年新正,太子妃娘娘就将以正宫皇后的身份,在太上皇帝跟前行礼,这荣耀,当真是奴才们心悦诚服的。”

太子妃却是抬眸来看廿廿,“倒真是可惜,我本以为可以率领姐妹们,一同到台上皇帝跟前行礼呢。毕竟太子爷登基之后,姐妹们但凡得了册封的,身份都已是不同,自然高于皇子内眷去。可是怎知老爷子却还是坚持家礼,只能由我一人去行礼。”

侯佳氏也瞟着廿廿,唇角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说话。

倒是荣姐儿笑了,“旁的嫔妃倒也罢了,终究都是侧室;唯有贵妃,本是大福晋,非侧室可比,尤其是初封的贵妃,身份就更是尊崇,可得公主、福晋叩拜行礼的却不能到皇上跟前行礼,那倒真是可惜了。”

“这么瞧着,许是皇上愈发参照汉家的礼数,将从前多位大福晋并立的祖宗规矩,改为了汉人的一妻多妾之制,抬高嫡妻,降低次妻、二妻的地位去。那么贵妃这样的大福晋,也只能是中原礼教之中的侧室了。”

大清后宫,从最初脱胎于蒙古后宫“斡鲁朵制”分多个宫帐,每个宫帐之中各自有皇后、妃子,故此可以多个皇后并立;大清入关之后,大清后宫制度再向中原皇朝后宫制度过渡这中间总有一定的传统背景上的差别。

体现最明显的,便是拥有“侧”字册封的福晋们,尤其是皇帝亲赐的侧福晋的地位的问题。按照中原礼教来看,侧福晋既然不是一娶的元妻,便该是妾;可是按照大清后宫的历史来看,侧福晋,尤其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从来都是名正言顺“福晋”,也就是“夫人”,是妻,绝非侍妾。

所以当新帝登基之时,唯有这样的潜邸侧福晋,才有资格为初封贵妃,如皇后一样不以封号区分,是为“独一无二”;且可接受公主、福晋叩拜之礼。

太子妃便也笑笑道,“荣姐儿虽说年岁小,可宫里的规矩还是知道得清楚,不愧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的女儿。”

她瞟一眼廿廿,“我也说是呢,旁人倒也罢了,可是终究小福晋是不同的,理应随我一起在皇上跟前行礼。”

廿廿垂首静静听着,心下非但没有不平,反而抬眸明媚一笑。

“多谢太子妃娘娘眷顾,可是实则,小妹心下倒是高兴的呢”

“哦”皇太子妃挑眉,“你高兴什么”

廿廿环顾诸人,“几位姐姐可曾留意,皇上的谕旨里说的是嗣皇帝的贵妃、妃嫔等,当一体如皇子侧福晋例这便是皇上他老人家金口玉牙地说,但凡嫔位以上的,姐姐们都至少如皇子侧福晋例去了”

从前在十五阿哥的所儿里,众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嫡福晋自然唯有一人,故此众人心下暗暗想争的,就是那个“皇子侧福晋”的身份。

待得十五阿哥封王,可有侧福晋四名时,这争斗更是到了白热化一般。

不说旁人,那侯佳氏这多年来机关算尽,图的不就是这个

“这便是咱们先不管太子爷继位以后如何册封六宫,可至少是姐姐们的身份都先得了提升去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天家也永远不止是一家之欢,总得是一家子都高兴了,才是家国齐和不是”

“故此啊,我倒是没想过我自己行不行礼的事儿,我替姐姐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太子妃因身份特殊,时时刻刻强调的都是“独乐”,廿廿不同,转而抓住的“众乐”。这番话说罢,不但刘佳氏含笑点头,便连侯佳氏眼中都滑过些惊喜之色。

反衬得太子妃面上有些尴尬了去。

众人告退出来,侯佳氏又拦住廿廿,一双眼中还有余光闪烁,“你是说,当真妃位,乃至嫔位,都算得是太子爷的侧福晋了”

廿廿笑着点头,“姐姐这是怎么了姐姐一向聪慧,这会子怎倒犯迷糊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皇上他老人家金口玉牙说的呀”

侯佳氏深深吸气,“妃位和嫔位本有高低之分,却都可算是阿哥爷的侧福晋”

廿廿含笑,轻垂眼帘。

侯佳氏的心结,她心下清楚。

侯佳氏自不甘只封嫔位,可她又终究是内管领下的出身,这便终归不容易直接封妃。

廿廿便伸手握了握侯佳氏的手,“侯姐姐,皇上老人家就是这么说的,无论妃位还是嫔位,甚至包括贵妃,在行家礼之时,都是侧福晋的。”

“只要是爷潜邸时的侧福晋,便与后来超拔的那些不同,来日后宫晋封,自都要以咱们为先。”

侯佳氏咬住嘴唇,又紧盯廿廿半天,“你的意思是,当真只封嫔位,却也无妨”

廿廿耸肩,“不说旁人,便是皇上老爷子,当年刚登基之时,他老人家当年的潜邸侧福晋,到后来哪个没封到皇贵妃

便是初封为嫔的,如纯惠皇贵妃初封纯嫔;淑嘉皇贵妃,初封嘉嫔可还不是后来一同进封为皇贵妃,追平了从前的慧贤皇贵妃去淑嘉皇贵妃甚至与嫡妻孝贤皇后一样,得以入葬帝陵啊”

廿廿静静望侯佳氏的眼睛,“虽说有先有后,可是人这一辈子啊,终究是殊途同归。便是前面慢一步,又怕什么,到后来全都一样就好。”

廿廿别开眼光去,“对于侯姐姐来说,最要紧的倒不是下个月的初封,而是来日的进封。不过,姐姐也知道宫里的老例儿,从今开始,后宫里就会不断地选入新人来了。”

“姐姐要看紧的倒不是我们这些位分已定的老人儿,而是那些不断进宫的新人呢。不说远的,便是如今太子妃娘娘跟前,太子妃娘娘也已经选好了年轻活泼的荣姐儿啊。”

廿廿幽幽抬眸,“不过想来太子妃娘娘正位中宫之后,也必定不会忘记侯姐姐你吧只要有主子娘娘的抬举,姐姐来日再进一步,自是必然的。”

404、敕旨褫夺

404、

心慌意乱的侯佳氏,死盯着气定神闲的廿廿。

她嘴角嗫嚅半晌,终还是一扭头走了。

“你待她,倒是真有耐心。”廊庑下,转过王佳氏来。

廿廿伸手拉过王佳氏的手来,“有些答案,只有她能给我。既然必须得用她,那我就等得起。”

廿廿抬头望向天际,“终究咱们还都年轻,这宫里的日子啊,还长。”

王佳氏望着侯佳氏背影消失的方向,“她也是个有心气儿的人,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还是不肯接受你的心意。”

廿廿点头,“她心下对太子妃娘娘自然还有指望,毕竟眼下太子妃娘娘身边儿只多了荣姐儿一个新人,她自忖着她还能分到太子妃娘娘一半的抬举去。”

“况且如今太子妃娘娘身边儿,只有她和荣姐儿两个人能使。那荣姐儿终究年纪小,经历的事儿也少,她便自信,关键的事儿上,太子妃娘娘还得依靠她去。”

“终究,太子妃娘娘即将正位中宫,为后宫之主,皇后娘娘能帮她办到的事,我却未必能帮她办到,她便是押宝,也自然要先押在太子妃娘娘身上才是。”

王佳氏抬眸看廿廿一眼,“那你方才,就不应该对她说,封嫔跟封妃是一样的。”

廿廿明白,含笑点点头,“是啊,我若是想逼她,就应该怂恿她必须跟太子妃娘娘要个妃位来,若是封嫔都是委屈了。”

“明摆着,太子妃娘娘不愿为她而违了宫里的规矩,太子妃娘娘也不想将她举得太高,以免她恃宠生骄,倒不好控制了。”

王佳氏凝着廿廿,“说的就是。”

廿廿沉默片刻,缓缓道,“若激将法用到那样的地步去,她反应得虽说厉害,可是回头她就能想明白是我在利用她那样的话,我与她之间便只是一锤子的买卖了。”

“可是终究,在这后宫里,咱们与她是要许多年一直相处下去的。我若这次只与她一锤子买卖,便是这次用得上,以后她却也会反倒更加恨我了。”

王佳氏想了想,便也叹了口气,“是,她倒也是个烈性子、宁折不弯的。”

廿廿点头,“她性子里,倒有些儿是与当年的大侧福晋颇有些相像的。”

王佳氏凝视着廿廿,“那眼巴前儿,你打算怎么办”

廿廿缓缓道,“自是要斩断她对太子妃的指望去,叫她明白,就算太子妃娘娘能正位中宫,可是也未必会如她所期,给她想要的一切去。”

王佳氏蹙眉,“可是就剩下二十天了,二十天后太子妃就是主子娘娘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还来得及做什么呀”

廿廿含笑捏了捏王佳氏的手,“姐姐别急,该办的我已经办了。现在,姐姐陪我一起等着瞧就是。”

晚上,太子爷披一身寒气从外头回来。

太子爷是陪乾隆爷去雍和宫上香了。

上香之前,太子爷又斋戒,这便前后两三天没能回来了。

皇太子进内,顾不上等手都烤热了,便先伸手过来,将廿廿抱了个满怀。

廿廿轻笑,“爷是将我给当成暖手炉啦”

皇太子眨眼而笑,“嗯,暖玉温香。”

廿廿眸光轻转,“可是,爷就不担心我变成个烫手的热山芋”

皇太子也不管,依旧笑呵呵的,“怕什么剥了皮儿,正好热热乎乎就咬上它几大口,那才香甜呢。”

廿廿没辙,也只能给逗乐了。

总归免不得,暖玉温香地,再由着太子爷“宛委别藏”一回。

只可惜,她自己尽可“宛委”,偏这位爷有些急,非爱那直截了当的

终是累得睁不开眼,她由着渴睡,也不伺候太子爷擦洗了。

倒是太子爷耐心地帮她擦洗好了,拥着她,轻拍她脊背道,“贵妃的册宝都已经制备好了,爷今儿看了,用料都是最上乘的。”

廿廿轻轻勾了勾唇角,“爷这些日子来,恨不能一天掰成八天用,还特地去看那册宝”

太子爷哼了一声,将她拥紧些,“爷就是再忙,给你的东西,爷又如何能不亲自盯着去”

廿廿有点儿不敢睁眼睛,便依旧闭着眼睛,转过身来,伸手将太子爷给抱住。

“我都知道的。爷不必为我如此辛苦。”

皇太子长眉轻蹙,“汗阿玛的旨意下得突然,叫我也蒙在鼓里。忽然就不叫你和妃嫔们去重华宫行礼了,我怕你心下会委屈着”

廿廿使劲摇头,“瞧爷说的。我心下都明白的,爷必定不会叫我委屈,皇上他老人家更不会叫我受委屈。一切的安排,我心下全都明白。”

从太子爷这话茬儿,廿廿便明白,太子爷还没听见那话去。

她心下倒也是松了口气。

那话,太子妃只想叫循妃听见;而她自己,也只想让皇上老爷子听见罢了。

她和太子妃一样,倒是都不想叫自家太子爷听见的。

只不过,她和太子妃的初衷是不一样的太子妃不想叫太子爷听见,是怕毁了太子妃这些年在太子爷心中的形象;而她嘛,是不想惹“麻烦”呀。

谁让她家太子爷啊,当年可是著名的“酱菜园主”,做酱酿醋都是把好手呢

别说心知肚明了,就不做酱酿醋了。她家这位太子爷,当年就连亲弟弟十七阿哥家的醋,都管够儿喝了好几年去。

太子爷听她心下都明白,这便也松快下来,便笑道,“今儿从雍和宫拈香回来,汗阿玛还问我来着,那小丫蛋儿这几天怎么着,脸上可掉了门帘儿了”

这是民间的形容,说“脸子跟门帘儿似的,呱嗒就掉下来了”。廿廿笑得捂住脸,“我这脸还没松成那样儿呢”

廿廿心下悄悄儿地想,倒是那老爷子的脸皮和眼皮都松了,随时都能呱嗒掉地下,才吓人呢。

太子爷又道,“汗阿玛可说了,当年是他老人家亲自定下的规矩,初封的贵妃,册封当日一样要受公主、王妃、福晋行叩礼的。他老人家特地嘱咐说,那小丫蛋儿从小给小十当侍读,给小十行礼惯了。您回去告诉那小丫蛋儿,册封当日可得坐稳当喽,别看见小十给她行叩拜立,就心慌不安了”

廿廿听着这个,当真有些慌张了,“十公主她,真、真的也要给我行叩拜礼啊”

别说,还真不习惯。要不是皇上老爷子和太子爷这么特地提醒一声儿,她到时候儿真不敢保证,会不会冷不丁就站起来了。

虽说她后来成了十公主的小嫂子,不用再给公主行大礼,可是终究在太子爷明封太子之前,她的身份还只是皇子、亲王的侧福晋,从品级上来说,她比固伦公主还低一些儿的。

这冷不丁要一下儿全都改过来,反倒还要十公主给她行礼,而且是叩拜礼,这的确是有些翻天覆地去了。

太子爷便笑,捏了捏她的手,“这都是君臣大礼。从前她是公主,她代表君家,而你是臣家;如今可反过来了,你是天子贵妃,她才是臣子。”

“你呀,可得给爷坐稳当喽,不能因为是十公主,你也受不得了。来日不仅她一个,是整个大清,整个天下,都要匍匐于你脚下呢”

十二月十三日,乾隆爷带着太子爷,行御门听政之礼。

这将是乾隆爷在位六十年里,最后的一次御门听政大礼了。

就在这天,竟是宫殿监那位笑眯眯的五品太监亲自跑来传旨。

这回却是点名儿叫太子妃接旨。

太子妃那边就忙碌起来,换衣裳接旨;廿廿这边倒轻省了,不用换衣裳,这便只出来替太子妃来招呼传旨太监就是了。

廿廿也是后来才打听了这位五品太监的名儿,才知道这位叫“吉祥”。

廿廿一听便也笑了,这位在宫殿监位高权重的五品太监,却整天笑眯眯的,可不挺“吉祥”的么。

回头一想,自然又想起来御前的随侍首领如意来有如意,就得有吉祥啊。

这么说起来,能跟御前随侍首领太监如意,成“一对儿”取名的,想来也是当年与如意年龄相仿、且前后脚入宫的人。

而且既然如意能到御前伺候,那这吉祥怕也是皇上亲自挑选出来的要不如今怎么能在宫殿监,成为五品太监,品级仅次于宫殿监督领侍去呢

廿廿又不免想到,“吉祥如意”虽说是民间常见的吉祥话儿,可是在宫里却也是有特别的指谓语的皇上所居的养心殿,院子后头有两个小门儿,通往后宫的,就是一个名“吉祥”,一个名“如意”啊。

想来当年曾住在永寿宫的孝仪皇后,出入养心殿之时,怕也是就近走的这两个小门儿吧或者再往前说,孝仪皇后正式进封之前,还在孝贤皇后宫里为官女子之时,出入养心殿,必定不能走正门和屏门,只能走这两个小小的后门儿吧

而那些时日里,皇上这位老爷子,会不会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就藏在那小门儿旁,心急地等着那一抹小小的身影走来

这般一想,便连廿廿自己,一颗心都化成水儿了。

这便廿廿再见着五品太监吉祥,这脸上就情不自禁都快开出花儿来了。

吉祥本就是个每日脸上都笑眯眯的,如今廿廿笑得比他还开呢,故此这两人一照面儿,连吉祥都忍俊不已,连忙道,“奴才虽说不是来给侧福晋道喜的,可是一见侧福晋这满脸的喜庆,奴才就也忍不住先莫名其妙地给侧福晋主子道声喜了。”

廿廿含笑受了,“一瞧见谙达,我就忍不住觉着喜庆呢。谙达勿怪。”

吉祥笑眯眯道,“若论这天下最大的喜庆,可不就是嘉庆二字啦”

廿廿自是含笑点头,“谙达说的怎么就怎么对”

正说着话儿,太子妃已经换好了衣裳,带着她名下的女子、太监,出外跪接谕旨。

匆忙行走之间,太子妃见廿廿与吉祥两人说话儿,都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不由得目光微横。

廿廿便也不讨那个没趣,赶忙跟吉祥招呼一声,这便退到了一旁的廊庑里去。

反正又不用她接旨,她只袖手旁观就是。

含月已是先在地上铺好了拜垫,太子妃正式行礼跪接。

吉祥传旨道“明年正月初四日,降敕册立嗣皇帝元妃为皇后。”

太子妃心下一喜,这是皇上老爷子正式确定册立中宫的日子了。故此来传旨给她一个人,倒是与旁人无关了。

她刚想谢恩,可是看吉祥的神态,是旨意还没传完。太子妃便赶紧收摄形色,继续恭谨地聆听着。

吉祥果然继续宣旨道“册立皇后,内阁照例撰拟恩诏进呈。”

这说的是册立中宫,要颁诏天下,乃至藩属国都要派使臣去颁诏,以示对中宫国母册立的隆崇之意。

太子妃含笑点头,这是身为中宫皇后才独有的尊荣。

孰料吉祥忽然话锋一转“似此繁文,所请可不必行。”

太子妃心下轰隆一声,忍不住抬头,脱口惊问,“什么”

老爷子说这颁诏册立之事,竟然是繁文缛节,不必举行

吉祥这会子宣旨,自一改平素笑眯眯的模样,而是眉眼平整,甚至,略带冷淡。

“明年元旦归政后,朕为太上皇帝,嗣子为皇帝。其嫡妃自应立为皇后,此乃宫庭一定礼仪,祇当循照向例,祭告天、地、宗庙,用昭茂典足矣。何必撰拟恩诏,布告天下,多此缛节繁文”

老爷子这是说,既然太子爷为嗣皇帝,那嗣皇帝的嫡妃自然而然就是皇后。这就是名分所定,循序渐进即是,告祭天、地、宗庙,就够了,何必还要颁诏天下,这都是没必要的繁文缛节。

尤其是末尾这句话,老爷子用的还是反诘的语气,就好像是内阁请旨为册立中宫颁诏,反倒是什么废话似的

可是,这却是历朝历代册立中宫所必行的尊仪啊老爷子到了她这儿,竟然就用这么一种近似于奚落的语气,说免就给免了

太子妃只觉眼前有些发黑,伸手给含月,想叫含月扶着她起来。

吉祥却道,“谕旨尚未宣完,请太子妃娘娘少待。”

吉祥又道“皇后正位端闱,恪修内职,非如皇太后之为母后,分应尊崇者可比。”

“来岁举行册立皇后典礼,不特恩诏不必颁发,即王公大臣、以及外省督抚等,亦毋庸因立后,于朕前及嗣皇帝皇后前呈进庆贺表笺。”

“且皇后寿节,暨元旦冬至,与外庭无涉。嗣后俱当永行停止笺贺。”

405、终于说出来了

405、

乾隆爷这道旨意的意思是说既然太子妃是皇太子的嫡妃,那么等皇太子继位之后,太子妃自然而然就应该册立为中宫皇后。这是宫廷里的礼仪,只需是照着从前的例子来办就是了,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你太子妃身份的自然循序而进罢了。

再者说,你皇后就算是正宫,可也还是要在后宫里“勤修内职”,可不是说你当了皇后,你就是后宫的管理者,只盯着旁的嫔妃修内职,你自己就不用了。

所以册立皇后这事儿啊,不应该跟册封皇太后一样的典礼隆重。人家皇太后是母后,需要用册封大典来特别加以尊崇;而你只是妻子,名分早定罢了,没什么必要费那么多事儿特别嘉礼的,更没必要跟册封皇太后时候一样,还要派使者到全国各地、外藩属国去颁诏,让各地大臣、藩王、属国君主叩拜的。

所以册立皇后典礼中的许多程序更可以免了,这次立后不但不必派使臣奔赴全国各地、外藩属国去颁诏,就连大臣们也用不着因为立后大典而上笺表,特地表示庆贺了。

吉祥走的时候儿已然是笑眯眯的,可是吉祥背后的太子妃已经快要晕倒了。

廿廿莫名地想起一句十分形象的民间话“就像那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想想,还有半个月就要位正中宫,却在这大年下的先得了这么个信儿,便如同那着得正旺的炭火盆上,哗啦泼下一盆冰水去。

廿廿在廊庑里凭窗瞧着,回眸望王佳氏。

王佳氏会意,含笑点头,“机会来了。”

廿廿走过去握住王佳氏的手,“王姐姐,今晚请侯佳氏吃一杯吧”

夜色阑珊。

廿廿居西暖阁,若在西暖阁请侯佳氏,倒惹人眼目。可是挪到王佳氏所居住的西围房来,前头有配殿挡着,倒成了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子,方便了许多。

今儿太子妃当众接旨,吃了那么大的亏,侯佳氏的脸色也跟着十分不好看。

廿廿自己先吃一杯,叹了口气道,“今儿的情形,想必侯姐姐也看见了。太子妃娘娘就算正位中宫了,来日她自己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她连自己的册封都管不着,侯姐姐当真还敢指望着,她能管姐姐的肇封位分去”

侯佳氏本就是母家都是管着马匹的,性子比一般家的闺秀还要豪爽些,今儿加上心里有事儿,这便不用人劝,自己就举起酒盅,连着饮了好几盅。

脸颊跟着红起来,眼睛也红了。

“其实今儿这旨意,来的真是叫人有些莫名其妙。别说她傻了,我也跟着傻了。咱们大清的皇后,除了那位不废而废的那拉皇后之外,何曾还有经受这个的“

“好歹,那拉皇后还有罪,一切都是她自己找的;咱们太子妃,至少从明面儿上看起来,还没有那么不堪啊。”

廿廿放下酒盅,静静抬眸,“侯姐姐怎么知道,太子妃的所作所为,皇上就不知道”

“你说什么”侯佳氏悚然一惊,酒盅里的酒都好悬泼洒出来。

廿廿半垂眼帘,“要不然,今儿知道敕旨,又是如何来的”

廿廿缓缓抬眸,对上侯佳氏的眼睛,“别以为皇上他老人家年过耄耋,就真的是耳聋眼花了。他再年迈,也终究是天子,天子最擅长的,从来都是洞悉人心。”

侯佳氏有些紧张起来。

宫里的女子们终究不同外头的,宫里女子皆为内务府出身,而内务府下都是天子的家奴,故此这皇上是什么性儿,内务府世家子弟从来都是比外臣更了解的。

侯佳氏便是还年轻,可是从小到大也无数次听闻自家父兄谈论起皇上的手腕来,帝王的杀伐决断,用民间的说法汇总起来,就一个字儿狠。

侯佳氏手里的酒盅摇曳,可是这杯中酒却是怎么都喝不下去的了。

王佳氏瞧着,缓缓道,“都说冬夜里喝冷酒,手才会抖;可是今晚上,这些酒都是烫过的,喝下去都是要见汗的,怎么你反倒抖成这个样子”

侯佳氏陡然冷喝,“这话又哪儿容得你说”

王佳氏淡淡一笑,“你这会子还跟我耍威风,又有什么用从前我是这家里地位最低微、资历最浅的,你怎么冲我耍性子,倒也罢了;可是如今,又多了一个更年轻、资历更浅的荣姐儿,你怎么不敢去跟她耍威风了”

王佳氏最能一指头就戳在侯佳氏心窝子上,果然,侯佳氏恼恨地盯着王佳氏半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廿廿忙居中调和,举杯敬酒,“侯姐姐,来,吃了这一杯热酒,心下就暖了。”

侯佳氏眼中腾起一缕光芒来,紧紧盯着廿廿。

那光芒,宛若赌徒押宝之前,有些热切,却也有些孤注一掷的绝望。

“一杯酒,不过就能暖一时侧福晋,我若吃了你的酒,我会不会明早一睁眼醒来,这热乎劲儿就已经散没影儿了”

廿廿含笑垂眸,“侯姐姐的心事,我懂。侯姐姐的心愿是妃位。我这杯酒就提前祝侯姐姐,早日得登妃位。”

侯佳氏一眯眼,“妃位你,能帮得上我”

廿廿含笑垂首,“这后宫里的位分啊,永远都是分面子和里子的。那些太重面子的,面上的荣光是有了,可是里子却可能输得干干净净;可若是不图虚名,更在乎里子的,我便即使暂且不能给你面子,我却也敢承诺你我会叫你即便身在嫔位,可是一切的吃穿用度,全都与妃位没有半点差别”

侯佳氏不由得眼睑轻颤。

王佳氏适时道,“咱们那位当家的福晋,便是正位中宫又怎样那层华丽的面子,你看能掩盖得住她今儿的难受去么”

侯佳氏的指头攥紧了酒杯,只是依旧还不肯喝下那杯酒。

廿廿轻叹一声,“有些话,我本不愿当着侯姐姐的面儿说出来。可是既然今儿借着酒意,已经将话都说开了,那我索性造次了。”

侯佳氏心下一警,“你,想说什么”

廿廿静静凝视侯佳氏,“从前,侯姐姐有些做事的方式,我不赞同,可是却一时看不明白直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当了额娘,同时父母年纪渐长,我也还是一个女儿。”

“这样的双重身份,叫我更在意亲情。若是有人敢伤害我的额娘和我的孩子,我便是豁出所有去,也得将这个仇给报了。”

“可是侯姐姐却真的好奇怪。自己的六格格没了,自己的额娘也伤了,虽说明面儿上,侯姐姐也为了六格格跟大侧福晋闹过那么多年,也曾为了侯夫人而跟我斗了那么多年可是我绝不心,凭侯姐姐的聪明,会真的相信这两件事背后没有旁人的影子。”

“侯姐姐为了女儿和额娘,却只抓着两个其实不相干的人来闹,豁出去了一样,却难道要放纵了那背后的真凶去”

廿廿说着闭了闭眼,“后来,我的七七也去了我才忽然明白了侯姐姐你的心事。”

“当额娘的,你啊,不是不想报仇,可是你终究人微言轻,在这后宫里不由自主、随波逐流。故此就算你当日闹了,又能闹出什么来,又能给你的六格格争得什么来”

“你若为你额娘闹,以奴才的身份去指摘福晋主子不成大清律,奴告主,不管主子有没有罪,你这当奴才的要先治罪而且,你母家都是天家的家奴,你便也连累了你母家了”

“所以你一直不肯真的追究,你只是闹,你只是一直在计较着位分的事儿因为唯有你自己得了高位,唯有你因为自己的位分,让自己不再是奴才,让自己的母家能因你而抬旗,那你才有了与福晋主子们分庭抗礼的资格”

侯佳氏猛然一顿,连她自己都来不及预备,一眨眼的工夫,便是一串串的珠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廿廿静静垂眸,“在阿哥所里,你唯有成为侧福晋,才不再是奴才;在后宫里,你唯有位列四妃,才有资格在皇上面前说话侯姐姐,我看见了,你这些年打掉牙齿和血吞,忍得真是好辛苦。”

侯佳氏的眼泪已是控制不住,她也不想被廿廿看见她如此的狼狈,她便唯有紧紧地闭住了眼睛。

猛地攥住酒盅,仰首喝下

这晚从西围房回来,廿廿都觉着自己的四肢是木的。

一来因饮酒,又见了凉风;更要紧的,是因为侯佳氏的那些话。

原来嫡福晋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从当年她为十五阿哥抄经祈福的时候就知道了,从那时候起,嫡福晋就早已在处心积虑地拦着她进门

所以嫡福晋安排了侯佳氏去学她的笔迹,然后嫡福晋又不动声色地怂恿了大侧福晋骨朵儿去搜阿哥爷的外书房,在骨朵儿搜出那纸片儿之后,嫡福晋再顺水推舟地说那纸片儿实则是侯佳氏写的

这一来便堵死了阿哥爷对她的心意去,二来嫡福晋也正好顺顺当当地推侯佳氏出来得宠,去分大侧福晋的宠。

三来,对于阿哥爷来说,嫡福晋此举又是为阿哥爷分忧,充分显示出嫡福晋的贤惠、不妒的美好德行来,让阿哥爷对嫡福晋更是又敬又亏欠。

嫡福晋的安排可谓周全,可是恐怕嫡福晋也没想到,她与阿哥爷的情愿,背后还有皇上老爷子的推动。

当嫡福晋意识到的时候儿,就知道必须得下一个狠手了。

所以接下来才有牙青误伤了侯夫人的事。

“侧福晋你说得对,我再怎么着,也是我额娘的女儿我额娘生养我一场,我如何舍得叫我额娘受了伤去所以就连你也没猜到吧,当日原本的计划,根本就不是叫你的牙青去扑咬我额娘,而是,扑咬我”

王佳氏闻言都是一个哆嗦。

廿廿闭上眼,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想到了。因为如果为了拦住我进门,牙青只是扑咬了侯夫人的话,这罪责其实不够。”

终究侯夫人再是侯佳氏的母亲,可侯家一家不过是内管领下人,是皇家办内事的家奴,便是咬伤了,也算不得那么要紧,阻止不了廿廿进门儿。

可是,如果牙青惊动的是侯佳氏肚子里的孩子,那却是皇家的血脉

“也是我那时害怕了,本能地护着孩子往后退缩了;而我额娘,更是护着我跟我的孩子,不顾自己的安危,以一个母亲的本能,先冲了出去,用她自己隔住了那牙青去”

廿廿忍不住哽咽。

牙青已经步入了老年,从今年入冬开始,情况尤其不好。

人人都有天定的寿数,狼也有。她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的生老病死,可是她却一定要在牙青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将牙青当年的这冤屈给洗清了去。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只是,此时不是为牙青而难过的时候。廿廿深吸口气,压住心绪,幽幽道,“侯姐姐临阵退缩,没能如她的计划行事,结果事与愿违,没能拦住我进门儿。那她心里,可不得埋怨侯姐姐去”

“谁说不是呢”侯佳氏倏然抬眸,盯住了王佳氏去。

廿廿心下也是一动。

王佳氏无奈地摊摊手,“没错,嫡福晋当年是想抬举我。她在我面前,自说了许多侯庶福晋对我的不好,还说,当年我们两个一同进宫,本是双璧生辉,阿哥爷当年倒是更多地提起过我”

王佳氏面颊有些微红,“我反正当日处境也是不好,既然有嫡福晋的抬举,我就顺水推舟喽我去了阿哥爷的书房,次日一早,嫡福晋就当面儿跟阿哥爷笑说了,阿哥爷见无从辩解,就也认了。”

王佳氏说着抬眸看廿廿一眼,“你当日心下也会对我有所腹诽吧我好歹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在你面前都还是有一把子傲骨的,怎么就肯自己不嫌害臊地去干那事儿现在你明白了你们这些当主子的才是决定我命运的人,我不过飘萍一片,随波逐流罢了。”

406、旧日衣冠

406、

这一晚,廿廿没法儿睡得安稳。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睡着过,过去与现在,幻梦与真实,不断在她眼前和脑海里交织翻涌,难分彼此。

本能的念头,是立时将这些话都说与太子爷去,在太子爷眼前戳穿了太子妃那层画皮去。

只是,既然几番辗转,便也是心下知道此时应当分清轻重。

太子爷登基的大事在前,倘若他的正宫皇后曝出这些事来,前朝后宫的攻讦便又会无法平息。

天亮起身,廿廿坐在镜子前看自己的眼睛。

眼睛中是乌黑的,带着昨晚的黑暗的记忆;可是她耳边却也回荡着皇上老爷子和太子爷的那些声音。

太子爷百忙之中,也要亲自去盯着她的册宝;太子爷说,叫她坐稳当了,终究有一天,整个大清都要匍匐在她脚下。

还有皇上老爷子这几天连下的几道谕旨,已经叫她便是有气,都已经发不出来了。

她深深吸口气,吩咐星桂和星楣,“从今日起,咱们房里所有人,都要记着,咱们是大清天子的贵妃房里人,言行都不能再同以往。”

星桂和星楣都赶紧放下手中活计,郑重行礼,“奴才们铭记于心。”

皇后可以没有个皇后的样子,可是她这个贵妃,却要对得起这个尊贵的身份去

随着传位大典越发临近,廿廿和刘佳氏、侯佳氏的冠服也都陆续送到。

可是这冠服却并非人人都得了,还缺几个人的。

头一个自是那荣姐儿。虽说已经将名儿报宗人府去了,可是终究还未有任何名分,这便自然是没有册封的。

第二个,便是王佳氏。

这便也是预示着,王佳氏没有册封礼。嫔位及以上皆有册封礼,朝廷赐冠服,既然没有冠服的,王佳氏便也是知道自己初封的位分必定是嫔位以下了。

廿廿和刘佳氏心下都有些儿不得劲儿,难得王佳氏自己心下倒是极为明白,“我本是家下女子,又从未生育过,位分上自然没什么指望。”

她唇角轻挑,“我连太子爷的宠幸都不当回事,我难道会将这虚名当回事么”

廿廿轻握王佳氏的手,“内廷里的婉妃娘娘,我曾有幸面见过几回。婉妃娘娘是皇上潜邸老人儿,按说皇上对潜邸老人儿都极为重视,故此多少老人儿早就得了高位去。只剩下婉妃娘娘,身在嫔位,竟然长长的四十年。”

“当年我也以为是婉妃娘娘是不得宠,故此在未见婉妃娘娘之前,我也曾以为我将看到的是一位郁卒的老人家可是当我走到当年还是嫔位的婉妃娘娘面前,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恬然自得、比她真实年纪看着年轻许多的娘娘。”

“便是有了年纪,我也能看到她的清秀美丽,看到她身上所拥有的来自江南世家的雍容大度她的相貌、气度,远在许多得宠的娘娘之上数倍。我想那样的女子,倘若想要得宠,在过去那长长的六十多年的时光里,必定不难;而她之所以不得宠,之所以可以数十年只在嫔位,或许这才是她自己想要的。”

“我当时虽说年纪还小,可是我那一刻却忽然就明白过来,知道婉妃娘娘是活得最通透、最有福气的一个。虽说无宠无子,可是在这后宫里她却拥有她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今,皇上的后宫里,所有曾经看似得宠的潜邸老人儿都已经驾鹤西去,唯有这位婉妃老人家,依旧怡然自得。天也假年,叫老人家稳稳当当地没病没灾,真是叫人好生歆羡。”

廿廿含笑抬眸,凝注王佳氏,“我曾经以为,婉妃娘娘那样的人,在这后宫里乃是千年难遇;在我大清后宫里,也是绝无仅有。可怎知,不过数年之隔,我就在咱们撷芳殿里,遇见了姐姐你。”

虽说王佳氏的性子早年看着有些清冷,甚至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可是这些年过来,越是相处,越叫人觉得,她与婉妃娘娘颇有些相似。

而且随着年岁的渐长,王佳氏自己也渐渐将那股子清傲,一点点地变成了随和,这便又与婉妃娘娘更近了去。

王佳氏听得红了脸,“我,我哪儿敢跟婉妃娘娘相比”

“姐姐还说没有”廿廿含笑握住王佳氏的手,“便如这后宫肇封在即,能如姐姐这般半点都不着急的,除了姐姐之外,还能有谁去”

廿廿含笑按住自己心口,“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心静如水,在姐姐面前,我都唯有自愧不如的。”

刘佳氏也笑道,“何尝不是我当年也曾争过,多亏了侧福晋,要不然我这侧福晋的名号又是哪儿来的呢”

冠服已经送来,即便是还没正式下旨,可是从冠服的品级,刘佳氏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位分。她心下也自是恬然平静的了。

因身份所限,王佳氏和荣姐儿都没得冠服,这倒罢了。可是叫毓庆宫上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是,即将正位中宫的太子妃娘娘的皇后冠服,竟然也没送到

原本乾隆爷的后宫里,已经三十年没有皇后了,故此整个毓庆宫上下,包括太子妃自己在内,都没见过“活的”皇后,大家对至尊至贵的皇后冠服都是好奇着呢,本想也能趁此机会饱饱眼福。

可惜,竟落空了。

在乾隆爷那一连串打压的谕旨之后,冠服又没送来,太子妃的心下便有些慌乱。

完全不知道,皇上那老爷子他又想干什么

总归不会,在削减了她册立为皇后的种种待遇之后,就连冠服都不给她了,难道要她穿着皇子嫡福晋的冠服,走上大清皇后的凤座不成

含月和望月等人心下也自都没底,可是还是得劝慰主子,都说是皇后的冠服至尊至贵,制作起来便也自然最费时日,故此贵妃、妃嫔的能先完工,皇后的自然要最晚完工,而且完工之后难免还要再精益求精、精雕细琢一番。

太子妃也只能点头应了,这样的话至少好听。

可是就算再好听的话,终究也不能平复她心底的慌乱去。

她终究不知道,在皇上老爷子那一双杀伐决断的手掌之下,等待她的,还将是什么。

好在乾隆爷老人家也没让太子妃久等,仅隔一日,圣旨便又到了。

依旧是笑眯眯的吉祥,依旧是叫人见了就应该想到“吉祥话儿”去,况且是这样的大年根儿底下了。

可惜,笑眯眯的吉祥带来的,永远都不是给太子妃的吉祥话儿。

吉祥传旨道“谕长春宫向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件,在彼陈设自当为世代皇后之用,又何必虚为供奉,致占宫闱之地”

“所有长春宫供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此旨著交内阁、尚书房、内务府、敬事房,各存贮一分,以垂法守。”

太子妃怎么都想不到,她迟迟没能拿到的皇后冠服,竟原来是皇上他老人家在这儿等着她呢

好容易正位中宫,不颁恩诏,不准大臣恭贺,倒也罢了;难道连标志着皇后身份的这些衣冠之物,竟然也要用孝贤皇后的旧物

吉祥作为传旨太监,这几次三番地看见未来的正宫主子娘娘要在他眼前晕倒,他心下也挺不得劲儿的,便赶紧道,“太子妃娘娘,老奴倒有两句话说孝贤皇后乃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您也正是太子爷的嫡妃,半月之后自然也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身份自是相当。”

“况且这皇后衣冠,也是皇上纪念孝贤皇后之物,可谓情深意长。”

太子妃笑了起来,只是当着吉祥的面儿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打赏了吉祥去,待得回到自己的东围房,已是笑得跌倒在坐炕上。

“情深意长哈哈情深意长,会叫孝贤皇后不明不白地大半夜死在船上不过是一场偶然风寒,何至于几天之间就崩逝了,而且还偏是大半夜的”

“情深意长若真的是情深意长,这些衣冠就应该继续当念想啊,怎么可能就这么给我穿用了我若给磨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情深意长”

太子妃凝着镜子,“若这些衣冠当真是存着的念想,可是从不再存放了,赐给人去穿的一刻开始,就也意味着恩断情绝吧再也没有了念想,再也不必装样子怀念是因为又有了新的皇后,而新皇后的儿子才是他将江山托付的继承人啊。”

“那做出样子给世人看的怀念,终于在新皇后正位、新皇后的儿子即将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变得再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所以终于在这一刻,要将对元妻嫡后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一丝一线都不留着了。”

“哈”她又笑起来,“这就是天子之情么原来对元妻嫡后的感情,都只是天家的面子,原来是跟那个男人自己的心,并无关联么在需要你的时候,说难忘,说情长;可是等真正心爱的人正位中宫了之后,就尽可以将前头那些念想全都断了,都断了。”

她是孝仪皇后的儿媳妇,她知道她的心应该跟孝仪皇后在一起;可是她自己偏偏也是太子爷的元妻嫡后,身份上又跟孝贤皇后相同。

在这样的一刻,她都不知道,她自己的心下应该是更倾向哪一位才是。

不过她却是清楚地知道,她被赏赐服用孝贤皇后留下的旧日衣冠,她根本就不快乐

倘若皇上对孝贤皇后还有半点念想,皇上他怎么舍得叫服用孝贤皇后旧日衣冠的儿媳妇,在册封皇后的大典上,受到如此的打压啊

便是看在那旧日衣冠的情分上,皇上他也该心软啊,皇上他也该让她穿着那衣冠,重新演绎一回当年孝贤皇后封后的情形才是啊

可是当真回想乾隆二年的封后大典,她的心却又颓了。

算了,算了当年乾隆二年的册后大典,皇上他老人家是让贵妃跟皇后同样穿明黄的啊那样的大典,她也不想要了

吉祥这次来传旨,除了正式传旨,是关于太子妃服用孝贤皇后旧日衣冠之外,还有乾隆爷的口谕,事关新帝后宫在明年新正之后所居寝宫的。

此事原也不难料想,廿廿心里已然隐约有数因历代新帝登基之时,因先帝的后宫还在后宫里居住,新帝的后宫再加进来,这中间儿有个过渡期。

在这个过渡期里,一般是先帝的后宫先住西六宫,新帝的后宫则统一都暂住在东六宫里。

而皇太子所居的毓庆宫,从方位来说,也正好相当于东六宫的养心殿。

这个过渡期,需要等先帝的皇后,也就是皇太后为先帝办完了丧仪,正式释服,搬到慈宁宫、寿康宫等专为先帝后宫预备的宫区去之后,将西六宫腾出来,新帝的后宫才会正式在东西十二宫之间重新再做分配。

而东六宫,与西六宫一样,虽然没有明确的地位区分,但是会因为曾经居住的旧主位分,而有约定俗成的高低不同。

廿廿自己位分会是仅次于皇后,故此她自己能住在哪一宫里,左右不过两个选择,故此她自己心下早已有谱儿。

刘佳氏自己倒是淡然,只说分哪一宫都好。

王佳氏就更淡。她自己反正没有资格独居一宫,只能随高位同住,她便只希望能与廿廿,或者刘佳氏同住就好了。

“我倒是没想到,皇上他老人家竟然让咱们太子妃娘娘穿孝贤皇后的旧衣。”刘佳氏忍不住道,“虽说新皇登基,可是皇上老爷子身为太上皇帝,仍有训政之责,照旧居住养心殿。那皇上老人家的后宫嫔妃,自然要随着居住在西六宫里。”

“长春宫在西六宫,咱们又不搬过去住,倘若老爷子想继续留着念想,那便继续留着就是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先急着都给撤了去”

廿廿便笑,“那是姐姐有所不知,皇上老爷子早就没想留着长春宫的旧物。早在乾隆四十二年,皇太后崩逝之后,皇上已经下旨将长春宫中孝贤皇后与前面几位皇贵妃的画像都给撤掉了。”

407、不稀罕那大院子

407、

乾隆四十二年二月,乾隆爷谕旨“宫内之长春宫,向有孝贤皇后及皇贵妃等影堂,朕不过每岁于腊月二十五、忌辰之日一临。”

“但思列后及圣母均未有专奉圣容处所,则长春宫即岁暮亦不便悬像矣,此事著停止。”

从乾隆四十二年撤掉影堂,如今更是将孝贤皇后生前冠服一并都“打扫”干净了,那些旧日的念想,都由他老人家自己亲手,全部割舍掉了。

廿廿轻声道,“便是当年影堂和冠服还没撤的时候儿,皇上他老人家在谕旨里也说的明明白白,他不过是每年腊月二十五,以及忌辰之日才去一回罢了。那样摆设起来的所谓纪念,一年也不过就去这么两次,尽管长春宫就在西六宫,与养心殿近在咫尺。”

廿廿因从小给十公主侍读,住翊坤宫,就挨着长春宫,故此对这些情况都了解;刘佳氏等人,虽说是皇子名下的官女子,但是住内廷之外的阿哥所,倒不知道东西六宫这些故事。

听廿廿这样娓娓道来,刘佳氏和王佳氏也是忍不住轻声唏嘘。

刘佳氏轻声道,“便是长春宫,到孝贤皇后崩逝前后,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连地炕都漏水了难以想象堂堂元皇后的寝宫,竟然能破败成那个样子。”

刘佳氏因出自内务府世家,家中亲戚便有亲历此事的。

“那破败的程度,甚至都不是小修小补就能管用的,乾隆十三年正月初三日,皇上只好下旨大修,拆了隔断,又拆抱厦”

廿廿这也是头一回听说,因是宫闱秘事,非亲自参与的内务府世家都不能知晓。

廿廿不由得张了张嘴,“我记得,孝贤皇后所出的七皇子永琮,是除夕前刚刚出痘夭折的正月初三日,皇上就下旨大拆长春宫”

那岂非,是觉着那位夭折的皇子,曾给这座辉煌的宫城带来了病气和不祥所以急着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抹去,连四天的念想都不想留,甚至不惜违背了“破五”之前都不“扫土”的传统去

王佳氏也摇摇头,“我也想不到,堂堂元皇后与嫡皇子,就生活在那样地炕都漏水的宫里大冬天的,那炕若漏水,是没法儿烧炭熏炕的,那炕便必定是死冷的。”

刘佳氏叹口气,“皇上老爷子今儿却将孝贤皇后的旧日衣冠都传给了咱们的太子妃娘娘外人看着,想来会依旧以为情深意重吧这算是给天家保全面子,就看咱们太子妃娘娘自己的里子还受不受得住了。”

当晚太子爷回来,本因各种典礼的预备,已然多日不曾好睡,眼睛都是红的。

刚一进门,却是九意早早儿就在大宫门候着,说太子妃请太子爷说话。

皇太子微一迟疑,倒也点头道,“走着。”

所谓夫妻一体,即将到来的传位大典,终究还有太多命妇行礼之事,前后仪轨还要与太子妃细细交待。

皇太子妃见了皇太子,嘘寒问暖罢,终还是说到了今日的冠服之事。

“汗阿玛叫我穿着孝贤皇后额娘的旧日衣冠,虽说仪制必定没错,可是太子爷想,孝贤皇后额娘崩逝已经四十七年了。隔了快五十年的衣冠,便是再好的衣料,这么空存着,怕是那丝线都可能糟了、朽了,便是穿上,反倒容易给损坏了不是”

“而那些顶珠、朝珠等,虽说内里多有正珠、大珠,尊贵是尊贵的,是唯有皇后才可佩戴的可是珍珠毕竟不禁存放,快五十年了的珍珠,终究会蒙尘而黯淡,不如新珠光华璀璨。”

所谓“美人迟暮,人老珠黄”,本义说的就是珍珠不禁存放,年深日久的,再好的珍珠也难免变得黯淡。

就如同岁月催人老,是谁都拦阻不住的,这变黄的珍珠,便是再好,却也不再是好意头了。更何况是存了快五十年的老珍珠去

她是新皇后,若戴着那样发黄变暗的老珍珠去行册后大典,难不成是想叫人想到她已“人老珠黄”去

皇太子听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太子妃的话,一切都有理,虽说宫里存物件儿仔细,可是也当不过快五十年的岁月去呢。五十年啊,都够两代人的了。

可是皇太子却也只是耐心地听完了,双手握了握太子妃的手臂,“你说的有理,只是汗阿玛旨意已下,不能违背;再者,现在另外预备,也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妃霍地抬眸,“实则原本有现成儿的、簇新的。”

皇太子幽幽抬眸,静静凝视太子妃,“太子妃说什么呢”

太子妃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就是咱们孝仪皇后额娘的冠服啊咱们皇额涅刚刚册封,便是已经崩逝多年,可是册封典礼上,该预备的冠服还是预备了,送到皇陵去。”

“既然汗阿玛连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都能赏给我穿用,那么咱们皇额涅的冠服,那我自然也可穿用啊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已经隔了快五十年了,而皇额涅的却都是簇新的,赏给我穿,岂不更合适”

太子妃说着,迫切地拉住皇太子的手道,“况且太子爷您是皇额涅所出,我是皇额涅的儿媳妇,我穿着皇额涅的冠服,岂不是比穿用孝贤皇后额娘的更合适”

“太子爷别忘了,当年我可是皇额涅为太子爷亲选的嫡福晋孝贤皇后额娘在咱们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崩逝了,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她,我穿她的冠服做什么去”

皇太子忍不住笑了,“你的意思是,想将额涅新做的皇后冠服,给你穿”

太子妃心下也是小心,缓缓道,“额涅追封皇后,内务府必定不敢只预备一套冠服,故此我绝不是要抢额涅的冠服去我是说,必定有另外的,存着也是存着,不如趁着崭新,给我穿用了就是。”

太子妃也向天拜礼,“我是额涅亲选的儿媳,我想若我穿用了额涅的冠服去,额涅在天上看着,也必定高兴才是。太子爷,您说呢”

皇太子静静垂眸,“可你是我的元妻嫡后,便也只有孝贤皇后额娘的冠服,才能匹配得上你这位元妻嫡后的身份才是。”

“嫡母,又怎比得上生母去”太子妃忙道,“况且皇后冠服,都是一样,并不因是元妻嫡后,还是继任皇后而有所不同啊总归都是皇后冠服,更何况更要紧的还有血脉延连,这便是最重要的不是”

皇太子静静凝视着太子妃,“可是汗阿玛旨意已下,且是明传。是你想抗旨不尊,还是你希望我为了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要到汗阿玛跟前去求情”

太子妃微微一个踉跄,“怎么,太子爷竟是不肯为了我,去求这个情么妾身伺候阿哥爷这多年来,都没求阿哥爷办过什么为难的事去,这样一件小事,阿哥爷竟然也觉着为难了么”

皇太子笑了,“这么多年,你从未求我办过什么大事太子妃,你忘了,大舅哥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多年几次三番多少次,你当大舅哥是如何一次一次大事化小的”

太子妃心下狠狠一沉,倏然闭上眼。

是啊,就算她自己再怎么要强,她的几个兄弟,却是个个儿都拖她的后腿、打她的脸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是啊,妾身的几个兄弟都不争气,终究比不上侧福晋家还有和珅这样一房好亲戚”

“太子妃”皇太子忍不住震怒,“你别忘了,和珅不仅是侧福晋家的堂房亲戚,他也还是皇太后的堂房亲戚”

太子妃黯然闭上眼。她知道她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她竟然没能忍住。

只是,话已出口,她只能硬撑住。

“皇太后呵呵,皇太后已经崩逝十八年了,皇太后会怂恿和珅在太子爷被正式册立那日的前一天,就偷送了如意给太子爷,想要抢拥戴之功么”

皇太子是在九月初三日被正式明立为储君,可是和珅在九月初二日就进献如意,一来是想向皇太子“透露”那个最大的秘密,而来是想要抢一个头份儿的拥戴之功。

“和珅是什么人,他与太子爷您明里暗里已经斗了多少年他怎么会来抢这个拥戴之功还不是咱们家里有人向他授意,叫他抢下这拥戴之功去,倒叫太子爷来日非但不能收拾他,还要反倒重用他去”

“够了。”皇太子忽然平静下来,静得如同这冬日夜晚的水面,冷凝、无波,“这样的话,太子妃在我面前只说这一次吧。若再有第二次,我定不会如眼下这般平静。”

太子妃绝望地闭上眼睛。

皇太子转身向外,“太子妃好好预备立后大典吧。咱们大清后宫,已经二十年没有中宫了。我希望你正位中宫之后,这后宫能因之而安静祥和。”

皇太子身形消失在夜色里,太子妃哭倒在地。

即将正位中宫,即将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至尊至贵的天命,正应了她这小名儿“朱衣点额”之意啊

被贵人选中,她便是被天命选中,当年指婚的恩旨传到家里时,整个喜塔腊氏家族是何等的欢呼雀跃啊她们家,在经历了多年的包衣历程之后,终于又可以恢复皇后丹阐的尊贵,又可以此后多少代都享受大清“舅家”的亲厚和荣耀。

就在这一切即将在立后大典中全部实现的时候,她,被上天选中的大清皇后,为何会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呢

皇太子走入西暖阁,见廿廿没有好好儿地在西暖阁里等着,却是拿着一柄小小的廛尾,正小心翼翼地将他“宛委别藏”的书格里的书籍,一个书匣子一个书匣子地打开,一本书一本书地细细拂拭过。

皇太子有些纳闷儿,上前从后头揽住她的肩,“这是做什么呢,嗯大冬天的,又不会生蠹虫,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廿廿转过身儿来,先有些小小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撅起了嘴儿来,在他肩上拍了一记,“爷真是个糙汉子。”

皇太子被说乐了,“嗯爷怎么糙了,嗯”

说着将她抱过来,置于腿上,忍不住喑哑问,“还是爷,哪儿糙了,嗯”

廿廿面色大红,赶紧推开他,“这可是四壁都是圣贤书呢,爷说这个,也不怕唐突了圣贤去”

皇太子耸肩,“圣贤难道就不生孩子了吗”

廿廿无奈地笑出声儿来,半推半机会着,“爷就快当天子了,还这么没正形儿可行”

皇太子偷了一个香,捏捏她小鼻尖儿,“门外天子,门内糙汉”

两个人唧唧哝哝了好一阵子,廿廿才拢一把已经散了的发丝,环视四周,轻叹了一声,“唉要走了,怪舍不得。便好歹帮爷,将它们重新再打扫一回。”

这一说,皇太子也猛然明白过来,心下便也跟着有些酸涩了。

内务府是来知会过了,腊月二十五开始,皇太子的妻妾们便要开始挪进东六宫去。这毓庆宫里,女眷都挪走了,就剩皇太子一人儿住着。

皇太子便又伸臂将廿廿给抱回来,“也不远,才几步道儿呢。再说,这毓庆宫里的鄂屋子,爷还给你留着,你也不用见天儿都回自己的寝宫去,时不常依旧可以留下来陪着爷就是。”

“便是汗阿玛的养心殿里,那后殿东耳房,都给额涅留着呢。额涅也不是见天儿都在储秀宫里啊。爷便也自可效法汗阿玛的法子去就是。”

廿廿努力轻笑一声道,“事儿是那么回事儿,可是终究爷刚登基这些日子,咱们不敢造次,自当各安其位才行。”

皇太子便也轻声哄着,“那边儿地方大啊,你自己住一宫,前后好几进院子呢,哪儿像现在就一个小暖阁啊。”

廿廿噘嘴,“小暖阁才是家,大院子不过是给人看的体面罢了。我才不稀罕大院子”

皇太子无法不动容,一想到自己也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大院子,心下当真是有点儿凄凉。

所谓天子,终免不得要这般,称孤道寡啊。

408、东六宫

408、

从太子妃以下,四位得了冠服,预示着必定为嫔位以上的皇太子内眷,各自都单独或者带领低位者住一宫。

皇太子妃住景仁宫。

廿廿住钟粹宫。

刘佳氏带王佳氏住承乾宫。

侯佳氏带荣姐儿住延禧宫。

各自安顿好了住下,廿廿免不得要细细看看这座钟粹宫。

东西六宫虽说原本的设计,都是嫔妃的寝宫,都在坤宁宫之下。故此从表面看起来,这些宫殿的形制小异大同,不分位分的高低。

只是因为总有约定俗成,故此也因为曾经居住过的人,而叫这些宫殿有了位分的象征。

比如这钟粹宫,便是乾隆爷刚登基之时,慧贤皇贵妃高氏曾经住过的。

而再往前,雍正朝时,这钟粹宫住着的是雍正爷的嫡皇后孝敬宪皇后。

乾隆爷刚登基之时,因皇太后尚未正式挪到寿康宫居住,所以雍正爷的后宫便依旧随着老太后,依旧集中住在在西六宫,而乾隆爷的后宫则都在东六宫。

其实按说应该是元妻嫡后孝贤皇后居前朝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可不知怎地,乾隆爷没让孝贤皇后住进前朝的皇后宫,都是让初封贵妃高氏住了进去。

后来,来自江南的纯惠皇贵妃因生育最多,在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地位晋升,便也曾居住在此。

不知是不是因为慧贤皇贵妃为汉姓女,纯惠皇贵妃更为汉女的缘故,故此钟粹宫里的彩画多为苏式彩画,别有江南的雅致情趣去,叫廿廿细细看来,都有些流连忘返。

这也正好符合廿廿即将获封的身份,初封贵妃,独一无二。故此廿廿早已猜中自己将在这里居住,而这里的上一任主人是循妃。

因了日前的那一回冰释前嫌,循妃挪走的时候儿,也叫武佳氏来给廿廿递了话儿,说一切都收拾停当,叫廿廿放心搬进去居住就是。

一座宫殿,各种陈设、物品自然琳琅满目,林林总总,前主与后主的交接过渡,稍不小心就能出不少的差错,引起不少的乱子来。

有循妃这样临走之时的一句话,廿廿倒也不用担这份儿心了。

少时,刘佳氏和王佳氏也安顿好了,过来侍奉。

廿廿自含笑问她们二人,“这回院子大了,刘姐姐和王姐姐可施展开拳脚了”

刘佳氏先笑,“瞧你说的,倒像我们两个要打起来似的。”

王佳氏轻哼一声,朝南边儿望望,“自然是有人要打起来的,只可惜,不是不是我跟刘姐姐。”

廿廿和刘佳氏都会意侯佳氏带荣姐儿一块儿住,侯佳氏早看荣姐儿不顺眼,而那荣姐儿也不是个善茬儿,两人日后怕是有的闹呢。

廿廿握握王佳氏的手,“王姐姐若得闲了,也往延禧宫那边走一走。好歹王姐姐与侯佳氏还有些旧日情分在,咱们总不至于要眼睁睁看着她吃亏。”

刘佳氏倒有些不解,“她吃亏凭侯佳氏的性子,她年纪大、资历深、位分高,又是延禧宫里做主的,来日怕只有她压伏那荣姐儿的份儿,可至于她吃亏去”

廿廿轻叹一声,“刘姐姐自然是有菩萨心肠,凡事都是顺当着想,可是宫里的事,有时候也需要反过来再想一层。”

“便如侯佳氏带荣姐儿同住,表面上看,是位分使然,这么安排也算合适;可是若反过来想,咱们都知道侯佳氏看荣姐儿不顺眼,两人日后必定是要闹的那咱们太子妃又何必非要让她们两个同住呢”

“便是荣姐儿的住处一时不好安排,总不能将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官女子给安排到曾经的太后寝宫永和宫去吧故此,荣姐儿必定是要跟随咱们哪一位一同居住的。”

“那既然荣姐儿是太子妃抬举的人,那太子妃自可以叫荣姐儿暂且随着她居住就是。总归这东六宫,咱们不过是暂时这么住着,等来日还要重新安排的。”

刘佳氏也是点头,“可不是么我先时听说是叫侯佳氏带着荣姐儿同住,我也吃了一惊。本以为,总归该是荣姐儿随着太子妃同住景仁宫的才是。就算太子妃身份尊贵,不便与人同住,可是终究她在东六宫也是暂住不是”

廿廿点头,“咱们都知道的事,太子妃娘娘如何会不明白可是她既然就这么安排了,那这内里必定有她如此安排的道理。”

廿廿说着轻叹口气,“侯佳氏年纪渐大,难以再得太子爷恩宠,且身子也是气血两亏的,不容易再得孩子了;更要紧的是,凭太子妃娘娘的耳目,她怕是也能发现侯佳氏与我渐渐开始有走近的趋势。”

“这样一来,侯佳氏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一枚没了用的棋子;而她还要时时刻刻忌惮着侯佳氏所知道的当年的秘密故此对于太子妃娘娘来说,此时巴不得抓侯佳氏一个大错处去”

“试想,倘若侯佳氏一旦跟荣姐儿闹起来,凭侯佳氏的性子,荣姐儿又不服软,她们两个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去我说句不该说的,倘若荣姐儿有了三长两短,那侯佳氏岂不是就也留不得了”

“荣姐儿虽说是太子妃抬举的新人,可终究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太子妃用这样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小女孩儿,若能除掉侯佳氏的话,太子妃娘娘岂不是通盘全胜”

“至于新鲜的女孩儿么,今日有一个荣姐儿,来日自然还有更多,她有的是人选可以取代了荣姐儿去。”

刘佳氏也“哎哟”了一声,“可不是嘛天,这么想想,侯佳氏当真是要躺在刀刃儿上了,也不知道她自己心下究竟明不明白”

廿廿点头,定定凝视王佳氏,“我也还要留着她来日,等太子爷前朝坐稳了,当年的事我还要她亲口在皇上面前再说一遍”

大年三十,虽说宫里和天下各官衙都已封印,意味着官家都停止办公,官员和百姓一样,都在筹备着过年。

可是毓庆宫里,皇太子的公务却是停不下来。

等着他的,比过年的喜庆更重要的,是那江山之重。

女眷们都搬走了,毓庆宫里便显得格外的宁静,陪伴皇太子的,唯有飒飒的笔墨摩挲之声。

三庚鸟悄儿地走进来,垂袖子打千儿,轻声回“主子,二哥儿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皇太子微微蹙眉,“他怎么来了”

三庚小心道,“必是二哥儿想来为主子分忧吧”

在三庚等人的心中,虽说太子爷膝下如今也添了三哥儿绵恺去,可是终究三哥儿绵恺这才半岁,什么都看不出来呢;况且大清皇家子孙,总得在两岁左右种痘之后,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造就。

而二哥儿已然成年,更已是成家的人了。

太子爷一旦登基,按着祖宗规矩,嘉庆元年之内就得先立储。即便是不明立储君,可是因为太子爷的子嗣目下就这么两个,不用猜,也知道必定立的得是二哥儿。

故此,三庚等一班老人儿心下偏向的,难免是二哥儿绵宁。这便在主子面前,凡事也都要替二哥儿美言。

皇太子便也点了点头,搁下笔,“叫。”

三庚旋即出门,亲自陪着绵宁到了门口儿,三庚给挑起帘子来,请绵宁进去,三庚自己在门外伺候着。

绵宁进内,撩袍便跪倒。

这是跪安礼,父子之间请安的礼数。皇太子便点点头,“起克。”

按说跪安礼得了阿玛的口话儿,就可以起来了,不用继续跪着说话儿。可是绵宁不,依旧跪着。

皇太子便微微蹙眉,知道儿子这是有事儿。

“你说。”

皇太子索性又向地上叩首,“儿子向阿玛求恩典,请阿玛恩准,让额娘在储秀宫受封”

皇太子也是一怔。

“你额娘与你说的怎么,她不喜欢景仁宫”

“景仁宫虽说在你皇玛法一朝,不是皇后中宫,可是景仁宫的地位也是超然。你别忘了,圣祖爷便是出生在景仁宫,而你的皇太太、我的皇玛母,当年也曾居住在景仁宫中。”

就因为景仁宫曾经是康熙爷降生地、孝圣宪皇后为熹妃之时的寝宫,故此在乾隆一朝,景仁宫也都由地位尊崇的妃子所居。

便是这次挪宫移居之前,这景仁宫也是由当时排位最高的颖妃所居的,故此皇太子的内眷挪入东六宫来,太子妃才会住进景仁宫去。

绵宁赶忙否认,“是儿子的话未说明白,令阿玛误会了,儿子请罪。额娘未曾与儿子言说一个字。是儿子记着皇玛母生前就是住在储秀宫,执掌后宫,故此儿子忖着额娘正位中宫之时,原本理应住储秀宫。”

尽管景仁宫地位尊崇,可是康熙爷降生之时,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还只是顺治爷的小福晋大福晋小福晋格格;孝圣宪皇后当年为熹妃,故此这两位虽后来都成为帝母,可是当时居住在景仁宫里的时候,还都是妃子的身份,所以这景仁宫是“妃子宫”的级别,并未成为“皇后宫”。

按着后宫里的传承关系,孝仪皇后所居为储秀宫,那么嘉庆朝的皇后便也自然该住储秀宫。若在其他宫,即便是地位贵重的景仁宫,那也终究还是“妃子宫”啊。

绵宁叩首相求“只是因此时皇玛法的后宫依旧居住西六宫内,额娘才不便挪去储秀宫。可是儿子想,册立大礼乃为国之嘉礼,额娘至少应该在储秀宫受册,方是正位中宫啊。”

“儿子想,若能叫额娘于储秀宫正位中宫,想必也是皇玛母在天上所希望看见的阿玛,您说呢”

皇太子静静垂下眼帘,“后宫之事,不是你该置喙之事。”

绵宁却又叩首道,“可是册后大典,乃为国礼”

皇太子想了想,“此事,我请你皇玛法示下再说吧。”

绵宁不得不告退出来。

虽说他阿玛并未当面回绝了他去,可是他阿玛的神色却是那样漠然这不是他记忆里阿玛和额娘夫妻两人之间该有的神色。

曾经,他们那样恩爱。

而如今,他与阿玛说着额娘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阿玛却只是静静听着,面上毫无所动。就仿佛一个不相干的听客,听着别人的事。

从前不懂,是他年纪小,参不透这世间夫妻之间的情感;可是如今,他长大了,他的房里也已经多了两个官女子他怎么还会不懂

所谓夫妻一世,却如何在这最为煊赫、盛大之际,只变成了一张纸薄去

难道真的,都是因为小额娘

养心殿里,皇太子怔忡良久,还是将绵宁的话,回给了乾隆爷。

乾隆爷长眉缓缓挑起,“哦是绵宁与你求的啊”

皇太子隐隐叹口气,“汗阿玛说的是。若非绵宁所求,儿子也断不会将此话在汗阿玛跟前提起。”

甚至,即便是太子妃自己来求,他都不必回了汗阿玛,从他这儿就可以截住了。

可是绵宁终究身关大清国祚。

父子两人自是都心领神会,乾隆爷便也怔忡了好一会子尽管,他这一生,都是快刀斩乱麻之人。可是绵宁,终究是不同的。

乾隆爷想了想,问皇太子,“太子啊,你怎么看”

皇太子微微蹙眉,“此时储秀宫中,为颖妃额娘所居。为了给儿子的内眷腾出寝宫来,颖妃额娘刚刚从景仁宫挪过来,怎好劳颖妃额娘再折腾一回故此,儿子心下自觉不妥。”

乾隆爷点了点头,“可不嘛,我也跟你想的一样儿你颖妃额娘,如今也是老胳膊老腿儿的了,从景仁宫挪过来,已是好一顿折腾,这还没过两天呢,就又折腾一回。”

“这无论是天家,还是民间,哪儿有当婆婆的,给儿媳妇连着腾两回地方儿的你说,是不是”

乾隆爷眯着眼睛想了想,“可是啊,谁叫这话啊,是绵宁提的呢这便叫你慎重,就连我,也得跟着慎重一二去。”

乾隆爷八十六了,这话说完了,就闭上眼半天没动静了。看着跟睡着了似的。

老爷子不吱声儿了,皇太子也只能静静陪着。

良久,老爷子终于缓缓睁开眼,“我记着啊,乾隆二年,孝贤倒也是在储秀宫住过那么两天儿的。”

409、嘉庆皇帝

409、

嘉庆元年,正月初一,元旦令节。

北方的冬日,距离天亮还早着。

星空清朗,抬眸上望。浩罕星河之中,北辰帝星清光泠泠。“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上紫微垣,人间紫禁城。

天人交感,双辉相映。

因昨晚就是除夕,这人间家家户户刚守完岁,这会子还会有人没睡的。而在紫禁城里,则更是几乎所有人都彻夜未眠;紫禁城的天灯彩幢,也更是映照得比天上的星河更亮

刚届子时,宫廷内外,天子仪仗已然全副排开

太和殿前,銮仪卫陈设大驾卤簿;太和门外陈设步辇。午门之外,则陈设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

为传位大典,乐部各班也已经齐备太和殿前檐下设“中和韶乐”,太和门内设“丹陛大乐”,午门外则设导迎乐,及龙亭、香亭。

天子仪仗从午门外,一直排到太和殿丹陛之上。而殿内,也已经布置停当。

太和殿槛内正中,銮仪卫早安设好了皇太子拜褥。

太和殿东楹、西楹,分别由内阁、礼部、鸿胪寺等部官员设诏案、表案。内阁学士奉传位诏书于东楹案上,礼部官陈传位贺表于西楹案上。

丹陛正中又设黄案。

内务府官于御座左右旁设两架几案。大学士、内阁学士诣乾清门请“皇帝之宝”,由内阁学士恭捧,大学士跟从,将“皇帝之宝”恭设左旁几上。

除了这些陈设之位,文武百官、外藩属臣也都已经列班等候。

大学士二人,分左右立殿檐下。内外王公以下文武百官,朝服咸集。朝鲜、安南、暹罗、廓尔喀等国使臣,集于班末。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吉时的到来。

报时的重任,自落在钦天监官员身上。当屏息等待许久的吉时终于到来,钦天监官员于乾清门外用最清亮的嗓音,向上天、向整个大清,报时。

礼部堂官先诣毓庆宫,启请皇太子朝服祇俟。

这样的一天,前一晚上谁还睡得着廿廿便早就起了,赶早儿到毓庆宫来帮着皇太子预备。

太子妃不在。

因为待会儿庆典完毕后,太上皇帝要回重华宫受家人行礼,人家太子妃已成皇后,还是要去给太上皇帝行礼的,这会子已经到重华宫预备去了。

廿廿这般想来,倒是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这么想来,只有皇后娘娘去给太上皇磕头,她没资格去,才能来帮着自家爷忙活完着最后的仪轨,反倒是偏得了。

再让她重新挑选多少次,她都不会选去重华宫抛那个头、露那个面,她都宁愿留在毓庆宫里,帮太子爷走完这一段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仪程去。

皇太子平伸着双臂,任廿廿带着三庚和几个尚衣的太监帮他穿着朝服。

天子朝服,熠熠万方。

他身子动也不能动,眼珠儿却不受限制地绕着廿廿打转。

“偷着乐什么呢都乐半天了。赶紧说出来,叫爷也听听,给爷解解闷儿。”

廿廿便笑,“还爷您从这会子开始,得自称朕了。”

三庚也凑趣儿,赶紧甩袖子请安,“恭请皇上圣安。”

皇太子虽说眉眼尽展,却也并未有旁人所以为的那么欢乐,他只是淡淡一笑,“你们都不知道,这一身朝服有多沉。”

廿廿便插科打诨,“可不是沉么瞧瞧这冬朝冠顶上的金缕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宝顶,还分三层呐,底层有正龙四条,间饰东珠四颗,第二、三层各有升龙四条,各饰东珠四颗;每层间各贯东珠一颗共饰东珠十五颗。”

“啧啧,这么多的金子和东珠,可不是至尊至贵,必定很压着脖子呀”

皇太子知道她的心意,这便也只是宠溺地笑,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就好”

想到即将的登基大典,其实廿廿心下都是有点儿紧张的。太子爷虽说经历多了大场面,可是廿廿知道,这一回的传位大典不同以往,故此他心下必定也是不平静的。

叫她这一插科打诨,倒叫这会子的预备,减少了些儿“祇俟”的紧张去,倒多了些自家里的温馨去。

稍后穿戴停当,廿廿亲自将腰带给皇太子盘上,又一件一件将腰带上悬挂的整套“伙计”给安挂停当。

只剩下朝冠,还在帽架上静静停着。帝王尊贵,珠光宝气。

廿廿却退后,停下了手去。

太监们就更不敢动手捧这天子朝冠给太子爷戴上了。

皇太子挑眉盯着廿廿,不用说话,只是疑问。

廿廿尴尬笑笑,“要不,我去叫太子妃回来”

皇太子懊恼了,伸手一把抓住廿廿的手腕,“大胆妮子你不给我戴,难道要我自己戴戴歪了怎么整”

廿廿便也是“扑哧儿”笑了。

也是,这朝冠不同于常服冠,若是前后左右的戴歪了,当真不对劲儿。

廿廿深吸口气,走到帽架子旁,双手平伸,郑重地托起这黑狐朱纬的厚重冬朝冠来。

皇太子身量比廿廿高了太多,他也不忌讳,就在廿廿面前低下了头去,由着廿廿为他戴冠。

廿廿屏息,谨慎地将冬朝冠为皇太子戴在头顶,将两边垂带捋平,稳妥地在他下颌处打结。

冠服齐备,此时立在灯光里的,已然不是皇太子,而是大清天子

廿廿收了手,便立时撩袍跪倒,口称,“妾身恭请皇上主子圣安”

里里外外,便所有的大臣、太监全都原地跪倒,口称“万岁”。

大门外,礼部的官员便得了信儿,随即鞭炮响起。

这都是天子才能有的资格,每年大年初一,只要天子起驾,便有鞭炮相随。

从这一刻起,皇太子即为皇帝。

鞭炮声里,皇帝亲自躬身,伸手拉起廿廿来。四目相投,百感交集。

皇帝含笑点头,“我先去了,你在家里好好儿的,等我回来。”

廿廿含笑点头,“主子去吧,妾身在家里,可是心也同在太和殿,陪着皇上。”

皇帝从毓庆宫起驾,先至养心殿恭候太上皇帝。

礼部堂官奏请太上皇帝礼服乘舆出宫,皇帝随行。礼部堂官前引,后护内大臣从,至中和殿后降舆。

太上皇帝御中和殿升座,皇帝在殿内西向立。鸿胪寺官引执事大臣官员按班不赞,行九叩礼。

侍班官先趋出,就外朝班位立,中和韶乐作,奏元平之章。

此时太上皇帝离中和殿,御太和殿升座。皇帝在殿内西向立。

乐止。銮仪卫官进至中阶右,赞鸣鞭。阶下鸣鞭三,鸣赞官赞排班。丹陛大乐作。奏庆平之章。

礼部堂官恭导皇帝诣正中拜位后立。

鸿胪寺官排班,引王公在丹陛上;文武百官暨外国使臣,在丹墀下立。

鸣赞官赞进。跪

左旁大学士请“皇帝之宝”,跪奉太上皇帝,亲授皇帝。

皇帝率王以下行九叩礼,赞退,乐止。礼部堂官奏“礼成”,槛外,赞鸣鞭如前。

传位大典礼成,从这一刻起,大清由乾隆年,正式进入了嘉庆年。

太上皇帝启座。乘舆还宫,太上皇帝御内殿,内庭主位、公主、福晋、及未受爵之皇孙、皇曾孙、皇元孙、行庆贺礼。

皇帝登极还宫后。大学士内阁学士、诣乾清门送宝。

礼部、鸿胪寺官、诣**楼上。恭宣皇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行天下。

钟粹宫里,皇后在重华宫行礼,自是廿廿率领众人,含笑聆听宫殿监不时传来的消息。

她们虽不便亲临前朝的传位大典,可是心下的隆重、欢喜,却是与前朝完全同步的。

当墙外传来的乐声,宣示着传位大典礼,廿廿不由得轻声道,“皇上属龙,说来真巧,今年皇上登基,又是龙年。”

叫廿廿这一提醒,众人也都惊声齐赞,“真龙天子就是真龙天子皇上承继大宝,真是天意,又是太上皇帝父子情深。”

皇帝初登大宝,又赶上过年,传位大典完毕之后皇帝赶到重华宫,陪太上皇帝一起过年。

皇帝与皇后两个一直到天色擦黑方回来,廿廿早率众人到毓庆宫恭候。

这一次,齐齐行跪安礼,全都换成了“恭请皇上圣安”。

紧接着又要“恭请皇后娘娘安”。

皇帝自是含笑受了,倒是皇后举袖掩着口儿笑,“瞧你们,倒叫得早了。本宫尚未正式册封,这几日姐妹们还如从前一般称呼就是。”

廿廿含笑道,“皇后娘娘乃为皇上嫡妃,皇上登基之时,皇后娘娘便名分已定,妾身们理应如此尊奉。”

皇帝也点点头道,“嗯,太子妃既是朕的嫡妃,便是自然的皇后,便尚未册封,名分也已定。就这么叫吧,没的朕已经登基,宫里还要额外叫出一个太子妃来,倒乱了辈分。”

皇后便笑道,“皇上都这么说了,妾身哪里还有不依的从此皇上不仅为夫,更为君,妾身自是凡事依从。”

皇后说罢,转身面向廿廿等人,高高昂起下颌。

廿廿等人免不得还得重新施礼,再齐声尊称一声,“皇后娘娘”。

皇帝亲自扶起廿廿和刘佳氏来,含笑道,“今儿重华宫摆宴,耽搁的有些久,朕回来迟了。你们可是空着肚子一直等着朕都饿了吧。快进内,咱们再垫补垫补。”

皇后倒是道,“今儿在重华宫,十公主带着福晋们都是不肯饶了我,倒叫我这会子肚子里还消化不完呢。这会子想来太上皇帝赏给姐妹们的克食也都送到各宫了,姐妹们若回去晚了,那克食冷了倒是其次,若不能立即吃完,岂不是辜负了太上皇帝的恩典去”

廿廿与刘佳氏对了个眼神儿,便都含笑道,“主子娘娘所言极是,妾身们这便告退,还请主子早些安置。”

今儿是正月初一,又是登基大典,不管从礼法,还是家法,皇帝都应该与皇后共度今晚。

皇帝眯眼看了看皇后,“不急。汗阿玛在重华宫,每年都要行家宴,这是传统。在朕这毓庆宫,朕自然也要行家宴。”

“皇后若不饿,坐着说说话儿就是;皇后若累了,先回景仁宫安置也不打紧。”

一听皇帝叫她回景仁宫,皇后面色微变,只得硬生生含笑改口道,“既然皇上兴致高,那妾身岂有不陪着的道理”

毓庆宫家宴夜深方散,既然是这样的好日子,廿廿也顾不得皇后的脸色,轮番敬酒,拉着所有人正经吃了好几巡去。

她阿玛恭阿拉的酒量极好,她便是个女孩儿家,可却也是家中长女、管事儿的姑奶奶,故此倒也遗传了些儿来。

故此这会子一起回东六宫去,刘佳氏和王佳氏都有些醉意了,还就廿廿自己是清醒的。

虽说也是双颊酡红,可是一双眼却清亮得如同这北地冬夜天际的寒星。

刘佳氏把着廿廿的手臂,轻声笑道,“主子娘娘都被你给喝倒了。她本就身子弱,你又不肯放过她,这些酒啊,够她克化的了。”

廿廿唇角轻勾,“可终究她才是主子娘娘,她若不肯喝,我总不能摁着她头不是”

刘佳氏醉意醺然,含笑点头,“还不是皇上他来者不拒你敬的酒,皇上一盅没落,来一盅喝一盅,主子娘娘岂有不作陪的”

“你是一盅一盅地陪着,她哪儿甘心在旁当个看客,这便拼得自己一身,也要陪君王共醉一场去”

廿廿不由得在夜色里微微一痴。

那酒,她只是敬皇后的,可没打算给皇上敬。因知道,他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要早起。而从明儿起,乾清宫家宴、宁寿宫千叟宴等着他吃的酒还多着,她可不想灌他去。

可是便不是敬给他的酒,他竟也一盅不落,竟像个终于捞着酒喝的孩子,抢着酒来喝似的。

“刘姐姐皇上今儿穿上天子的冠服,可真好看,是不是”

刘佳氏便也轻声地笑,“你啊,十九岁的贵妃娘娘,依旧还是痴情一片,真是难得。”

廿廿亲自送了刘佳氏和王佳氏回承乾宫,然后才转回自己的钟粹宫来。

星楣呈上诸王福晋送来的节礼单子,廿廿单单先要了绵庆阿哥福晋宜安的单子来看。

“明儿送下回礼去,就说和珅大人的如意进得好,这拥戴之功,皇上今儿还与我提来着。”

410、肇封贵妃

410、

正月初四日,皇帝受太上皇帝命,御太和殿,宣太上皇帝敕旨,册立嗣皇后,册封贵妃、妃、嫔,如仪。

遣东阁大学士王杰为正使,礼部右侍郎多永武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嫡妃喜塔腊氏为皇后。

因绵宁的拜求,她终于得以在储秀宫接册宝。

太上皇帝敕旨中有句“佐治内朝,尚徽音之克嗣。”皇后听到此句,终于悄然一笑,这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佐治内朝”者,还是给她治理六宫的权力;“尚徽音之克嗣”,是说她能承继前代皇后的令闻美誉她自是希望被太上皇帝认可,她是能将孝仪皇后的“令闻令望”发扬光大的。

总不能,她才是正妻嫡室,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侧福晋时时处处都与婆母有着冥冥中注定了一般的缘分去吧

礼成,皇后先赴养心殿,在太上皇帝前行礼。

太上皇帝眯眼打量着皇后。光影流转,他至今也还记着当年那个刚入宫挑选的女孩儿,他努力地回想着、想象着,当年九儿看见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心下会在想着什么

他想起九儿看完了人,便捧起排单来细瞧,继而含笑偏首对他说,“爷,您瞧这孩子的小名儿,倒也别致。”

他看了,也是点头。

点额,取“朱衣点额”的典故,说的是被大人物选中的人。

他明白九儿未言明的含义九儿是喜欢这个女孩儿的,只是,九儿要他来最后定夺。

他也懂九儿彼时选中这个女孩儿的用意这女孩聪慧而又赏罚分明,从小在家就是管家的,便是上头有三位兄长,且并不都是一母所出,却也都肯听她的话。

她因祖上多年在内务府包衣佐领,故此没有一般名门闺秀的娇气和不知人间疾苦;而且喜塔腊氏她母家这一支,曾经出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即便是多年身在包衣,也绝对拥有“舅家”的高贵身份。

彼时,他想的倒是与九儿微有差别。他最为看重的,倒不是这女孩儿的性子,他更看重的是这女孩儿母家曾经为包衣的过往彼时,在他自己心目中,他比九儿年长了十六岁,理所当然是他要先走一步的。

若那一天到来,九儿为母后皇太后,若皇后乃是名门闺秀,难免会因为九儿出身而趾高气扬;故此他得选一个不敢在九儿面前蹬鼻子上脸的,才能叫九儿的晚年时光,走得平顺些儿。

他们两个一起选中了这个女孩儿,期望着她有一天能成为十五的贤内助,希望她能母仪天下,希望她能陪着十五走过未来所有的惊涛骇浪。

他岂能不重视这个子妇

只是,今日,当他真的等来了这一天,看着当年的女孩儿,成为了今日年近不惑的中年女子,这般穿着皇后冠服,雍容典雅地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的心下,却为何再也找不到了当年的期待和重视去

皇后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礼。

太上皇帝点点头,“皇后,委屈你了。我大清皇后册立,历来都只到皇帝乃至皇太后面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她们那时候儿是都没有太上皇帝啊,便用不着行这样的三跪九叩的大礼;可是谁让你赶上了呢,那就只能委屈你当这大清唯一册立之时行三跪九叩大礼的皇后。”

按规矩,皇后是到皇帝面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这对于一位正宫国母来说,已是最大的礼了。

可是在太上皇帝面前,所行的礼自然要高于在皇帝面前去。可是会典里也没有现成的规矩,礼部官员不敢擅定,皇后也不敢贸然只行六肃三跪三叩礼,这便也只好循着最大的礼,行三跪九叩了。

皇后听罢含笑道,“太上皇阿玛言重了,子妇能给太上皇帝行礼,这非但不是委屈,实则反倒是子妇独一无二的荣耀。”

太上皇帝点点头,“皇后有心了。望你从今以后,用心辅佐皇帝,做六宫之表率,勤修妇德。”

太上皇帝又遣礼部尚书德明满尚书为正使,礼部右侍郎周兴岱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封侧妃钮祜禄氏为贵妃。

遣礼部尚书纪昀汉尚书为正使,内阁学士扎郎阿为副使。持节,赍册、印,册封刘佳氏为諴妃。

遣礼部左侍郎铁保为正使,内阁学士那彦成为副使,持节,赍册,册封侯佳氏为莹嫔。

三位的区别,除了位分高低、册封使的官职高低之外,也体现在接到手里的物件儿有所不同贵妃有册有宝,諴妃有册与印,嫔只有册。

王佳氏封春常在,荣姐儿封荣常在。没有册封。

廿廿接完册宝,赶赴养心殿想太上皇帝行礼。

同样的视角,同样的仪轨,太上皇帝看着廿廿走进来,却有些看不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九儿初封那年,也正是这样十八、九岁的年纪。

看着十九岁的贵妃轻盈、年轻地走进来,恍惚之间,宛若时光倒转,又是他暗暗心跳着,等待着那年正月里初封为嫔的姑娘

“太上皇,太上皇”

廿廿都跪好了,却发现老爷子竟然紧闭双眼,“您老睡着了么”

他便笑了,轻啐一声,“你个小丫蛋儿这话,也就你敢问出口”

廿廿乐了,重新站起来给她正正经经地行礼。

可终究还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啊,这一身的冠服可压得够呛,便是再谨慎,可也还是有些儿摇摇晃晃的。

他忍不住叹口气,“你可脚底下有点儿根儿,我真担心你再一个跟头卡这儿”

廿廿便笑,“卡了就卡了,只要太上皇不治罪就好,就当是媳妇我对您崇敬得五体投地了”

太上皇帝无奈地摇头,“赶紧着,别咯咯儿的了,待会儿人家妃嫔还得来行礼呢,你好歹庄重点儿”

廿廿只得收了笑,小心翼翼将礼给行完。

廿廿也有着跟皇后一样的疑惑,这便在行完六肃三跪三叩之后,犹豫着是该礼毕呢,还是继续再跪再叩

太上皇帝瞧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行了行了,本来就摇摇晃晃的,再这么心里画魂儿,下头就真要变成五体投地了。赶紧起来吧,给我站直溜儿板正儿的”

廿廿忍着笑,这便赶紧直直站好。

太上皇帝哼了一声,“我也没什么可赏你的这大过年的,我给你们家左一宗、右一宗的,可赏了不少了。”

廿廿含笑道,“太上皇将大清江山都赏给皇上了,那我们还好意思厚脸皮要什么去太上皇安心受媳妇的礼就是,媳妇不求恩赏。”

太上皇帝却还是叹气,一副肉疼的模样儿。

“你是可以不要啊,可是我啊,总也不能太偏心眼儿不是要不,你个小丫蛋儿回去,心底下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廿廿也一时没能会意这老爷子说什么偏心眼儿呢她什么时候会认为老爷子偏心眼儿啦

太上皇帝却依旧拉拉着老脸,看着面沉似水,扭头吩咐,“如意啊,拿来吧。”

如意躬着老腰,捧来个大托盘。

太上皇帝老爷子就又叹了好几声气,这副舍不得的样子。

“我啊,年前不是将长春宫里孝贤皇后的冠服都赏给皇后服用了么我有赏给她的,也总不能不赏给你啊”

“那这些,就都给你吧你赶紧拿去吧,快点儿的”

廿廿被弄了一头雾水,接过托盘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还是如意懂事儿,含笑低声道,“回贵妃主子,太上皇帝赏下的,是孝仪皇后当年所用旧物”

廿廿一震,想说什么,心下却是百转千回,说不出话,眼圈儿却是先模糊了。

太上皇帝瞧着,哼了一声,“你也不用惶恐,这些都是她的旧物,不是后来为皇贵妃时所用;都是从前为嫔、为妃时候儿的。丫蛋儿,你不觉着委屈才好。”

廿廿“嘿”地一声笑出来,“怎么会就因为是旧物,我才更为珍惜的。”

廿廿告退而去,乾隆爷眯眼目送她的背影。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正月里,九儿封嫔;五十年后,她当年的首饰,他交给了一个跟她一样年轻的丫蛋儿去

廿廿离了养心殿,又去毓庆宫,给皇帝行礼。

皇帝受完了礼,却看着她笑她朝服衣襟里竟然鼓鼓的。

“藏着什么好东西呢,汗阿玛赏的啊”皇帝努努嘴,三庚等人都赶忙儿退出去了。

廿廿含笑点头,伸手到衣襟里掏出小布包来。

皇帝等着她一个一个的解扣儿,也不由得挑眉道,“奴才们是做什么用的你怎么不交给他们,倒塞自己怀里了好歹也是我的贵妃,就这么鼓鼓囊囊地满后宫里走啊”

廿廿抱着布包,冲他噘嘴,“这些东西,我才不放心叫她们拿着。”

皇帝的兴致也给勾起来了,使劲盯着那小布包,“汗阿玛赏你什么了呀,让你这么纸儿包纸儿裹的”

廿廿也不说话了,自顾专心致志一个一个将扣儿给解开了,摊开在皇帝眼前。

故意,什么都不说,就盯着他看。

皇帝一眼看过去,登时红了眼圈儿,“这些,汗阿玛竟赏给你了”

皇帝如何不认得,这些都是额涅生前旧物。他自小,亲眼看额涅时常戴着的。

那银镀金松鼠葡萄簪,做成小小的金松鼠攀爬葡萄藤的模样,说不出的生动别致,甚至都有违宫廷内造办一向的庄重典雅,尽显活泼俏皮;

与此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银嵌玻璃飞蛇簪不用龙凤,却用飞蛇,撇开庄重,尽显狡黠灵动。

还有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倒与汗阿玛在养心殿三希堂里,墙上所用的壁瓶有呼应之妙

这些簪子叫人印象深刻的倒不是用料的考究,许多都只是银镀金,没那么夸张的金碧辉煌;真正叫人动容的,都是工艺的精巧,以及这背后所体现出的设计者别致的用心宫里内造办做这些首饰,多数都是汗阿玛亲自画了小稿交办的。这样有些不符合宫廷一贯庄重风格的,更只有他汗阿玛自己才敢交办。

这些式样,宫里内造办极少出。所以他便是个阿哥,却也对这些首饰印象深刻,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额涅也都极爱,多年佩戴。年深日久,那些发簪上仿佛都能刻印下了额涅的发泽之香

可是额涅薨逝之后,这些物件儿就不见了,便是他想留几件下来当念想,却也不得。他知道,必定是汗阿玛自己给藏起来了,留着不赏人的,连他都不给。

何曾想,竟在廿廿册封贵妃的今日,都赏给她了呀

廿廿便也酸了鼻尖儿,用力点头,“所以,皇上说,我怎么能放心将这些都交给她们收着去等我回去就放我炕上炕衾的抽匣儿里,就在我头顶上,谁都不让动。”

“傻瓜,”他用力吸着鼻子,掐了掐廿廿脸蛋儿,“给你,你就戴,没叫你搭板儿供上啊只有你时常戴着,那这些发簪才是活的,才更有意义。”

廿廿用力点头,这便摘了朝冠,拈了那松鼠葡萄簪,递给皇帝。

“爷”

皇帝会意,亲手替廿廿簪在发上。

廿廿摇头而笑,“好看么”

皇帝只能展眉。

松鼠葡萄簪,这样一个爬上葡萄藤,仿佛要去摘葡萄的淘气小松鼠,也就廿廿这样年纪的才好佩戴,难以想象,倘若是赏给三十六岁的皇后去,便该多不合适了。

还有那飞蛇簪,若是皇后,必定嫌弃不是凤凰,不适合她正宫国母的身份了吧

“好看,”皇帝轻轻拥着廿廿,轻啄她鬓边,“也只有你戴,才最好看。”

廿廿作为初封贵妃,地位尊崇,除亲率后宫、皇子公主等,赴皇后宫行礼,自己回宫后受公主、福晋、命妇等行四肃二跪二叩礼。

一如皇帝当初的提醒,当十公主也在她面前行大礼时,廿廿当真有点儿好悬没坐住。

可是她想到皇帝当日的话,或许有一天,不仅仅是一位固伦公主,而是整个大清,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呢

她定定坐稳,含笑抬手,“都起克。”

411、丹阐

411、

正月十三日,因册立皇后,皇帝奉太上皇帝敕命,赏给皇后长兄盛住一等承恩侯。

盛住从前的种种,并未影响他获得承恩侯的爵位,这一路走着来,也算有惊无险。

至此,皇后母家丹阐荣耀已定,皇后终于能放下心来。

因皇家惯例,在宫里过完了元旦,元宵必定是要挪到圆明园去的,接下来的日子里,皇帝陪着太上皇帝挪去圆明园,有事再回宫来,如此两处奔波着。

一众内廷主位在未得旨意之前,不便也跟着这么折腾,皇后便做主,叫荣常在跟在皇帝身边儿,也方便伺候。

“咱们啊,这胳膊腿儿都折腾不动了;贵妃虽说还年轻,可是终究身边还有三阿哥要照顾着。还是荣常在年轻,怎么折腾都不见疲惫,就由着她跟着皇上去鞍前马后的伺候吧。”

皇后既如此说,众人自都齐声称“是”。回座之时,廿廿终究还是瞧见莹嫔一脸的不欢喜。

廿廿便含笑道,“如今宫里人还少,依旧还是咱们几个,免不得主子娘娘总有人手分派不过来的时候儿。不过主子娘娘别急,按着惯例,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二年,便该挑选女子了;那明年,主子娘娘也必定要协助皇上,再给咱们后宫挑几个好的姐妹到时候儿,主子娘娘自有充足的人手可用了。”

皇后凝视着廿廿,含笑道,“贵妃就是贵妃,见识就是跟旁人不一样。本宫不用猜想,也知道在座的自有不少担心这事儿呢,可是贵妃非但不担心,反倒还是盼望着,当真是贤惠。”

廿廿避过锋芒,半垂首,含笑道,“便如皇上在前朝,总需左膀右臂、股肱大臣,方能治理好大清江山一样;后宫里,也唯有位分齐全了,才方便主子娘娘统率六宫,为天下妇德以表率。”

“不仅皇上需要人,主子娘娘也同样需要人,不是么”

皇后淡淡笑笑,“这后宫里,是需要人。可后宫里的新人,倒不是本宫需要的,而是皇上需要的皇上初登大宝,自该更加开枝散叶,才彰显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万代。”

“如今后宫里,只有我的绵宁,还有贵妃你的绵恺,终究太单薄了,不是么”

皇后说着抬眸望向侯佳氏、王佳氏,“莹嫔、春常在,荣常在,谁不想也有自己的孩子皇上更何尝不想广有子嗣,天伦膝下去”

“故此,贵妃说对了,本宫是需要人,是为皇上、为我大清江山而需要人”

听皇后如此慷慨激昂,廿廿一笑岔开话茬儿去,“此次皇上册封后宫,主子娘娘和我没有封号,我便好奇几位諴妃姐姐、莹嫔姐姐和春常在姐姐几位的封号,这会子看见几位,心下还在琢磨着呢。”

諴妃含笑道,“主子娘娘与贵妃娘娘没有封号,那是因为二位至尊至贵;我等,无论是妃位、嫔位,还是常在等,都是多人共处,故此需要封号和称号来加以区别。”

称呼前有字的,有的是封号,如諴妃、莹嫔等;有的却不是封号,只是称呼譬如荣常在,这个“荣”字就不是封号,只是她原来名儿里带着的字儿,用以称呼,以示区分罢了。

廿廿含笑点头,“諴妃姐姐的諴字,諴者,和也,至诚之意,最是諴妃姐姐性子的写照。”

諴妃面上也是微微一红,“妾身要谢主隆恩了。”

廿廿含笑望向莹嫔,“莹嫔姐姐的莹字,以汉字来说,乃是彩光流转之玉,所谓晶莹剔透;而以满字来说,又是活泼俏丽真真儿是活脱脱地形容出了莹嫔姐姐的美貌。”

莹嫔自一向以自己的相貌而自傲,这么一听,自是高高昂首,十分自豪。

廿廿含笑道,“想来皇上为莹嫔姐姐定了这个字,心下也必定是对姐姐的美貌,心嘉许之。这美貌,想来便是明年就要挑选女子,却也是不管哪个新人,都比不上的吧“

莹嫔高高挑眉,“多谢贵妃娘娘吉言,明年嫔妾拭目以待罢了。”

諴妃也笑着接道,“还是春常在三字最为暖心。暂且不单说春字,便是三个字连读,这意象也是叫人心下别提有多舒坦了呢。”

廿廿笑着点头,“可不是么。这正月里,还颇有些寒意料峭,可是一看见春常在姐姐,我就不觉着冷了。”

几个人说得热闹,自是那只有称呼,没有封号的荣常在脸上十分的不好看。

廿廿与諴妃、莹嫔说笑罢,才缓缓收起笑来,瞥过一眼去,淡淡道,“荣字虽不是封号,可也是好字,飞上枝头的凤凰,意头极好。想来皇上叫荣常在留着这个字,也便是这个用意吧”

“再说荣常在命也好,当初毓庆宫里那么多官女子,唯有荣常在独独进了主子娘娘的眼,得了主子娘娘独一份儿的抬举,荣常在的好运道啊,还在后头呢。别说一个封号,来日荣常在什么得不着呢今儿听我们几个论说这个,荣常在千万别急。”

众人散了,各自回宫,諴妃陪着廿廿一起出来,按了按廿廿的手。

“我瞧出你今儿有些急了。”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正位中宫,丹阐受封,咱们这位主子娘娘正自荣耀可是我一想起她这些年对我做的那些事,看见她还高高在上坐着,我心下便不得劲儿。”

諴妃点头,“可是,这会子总得忍耐些儿。我这么多年啊,不是都硬生生地忍过来了”

廿廿轻轻闭上眼,“姐姐说得对。如今是皇上刚刚继位,前朝后宫还都需要平稳的时候儿多亏有姐姐在旁提醒着我。”

諴妃含笑点头,“今年必定是她和她母家烈火烹油的年头,你好歹忍过这一年去,待得明年,咱们再慢慢儿计算就是。”

钟粹宫里,宫殿监请旨之后,正式的任命也下来了。

除了钟粹宫原本跟宫伺候的老人儿之外,廿廿带过来的太监里,拔了四喜为总管太监。

这消息对于星桂等知近的人,自然没什么可吃惊的;可是对于外头伺候的那些出下差的来说,却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原本,都是四全在四喜的前头啊。

便是贵妃主子正位之后,身边儿的太监职衔也可以随之水涨船高,但是总应该是四全为总管太监,四喜可以当个首领太监嘛。

众人自都不敢去问贵妃主子,也不敢问星桂等出上差的女子,这便私下里嘀咕。

这话落进四全自己耳朵里,自然是最难受的。

只是他自己不敢挂在嘴上说不满意,他自己心底下有愧,他自己是知道的。

只是,四全再看向四喜的时候,这目光里自是多了些复杂去。

当晚四全便从原本跟四喜一起住的排房里搬了出去,宁肯跟一班小太监挤大通铺去。

四喜见了,也拦了句,“咱们这屋南北两铺炕呢,原本就是你我分住的,你又何必搬走”

四全笑了笑,“喜爷,您今儿身份不同了,已是贵妃主子跟前的总管太监,自应当自己单住一个屋。小的不敢叨扰。”

四喜便也没拦着,只是动手帮四全将被褥卷儿搬到下屋去。

小太监们一见四全搬过来,惊讶归惊讶,手脚也不敢闲着,赶紧将最好的位置南边炕的炕头儿给让出来。

四全的徒弟五满,赶紧将四全的被褥卷儿接过去,平整地给铺好。

这晚上自然是所有钟粹宫当差的太监们都睡不着,好事儿的便悄声地问四全,“全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四全翻了个身,“还能是怎么着我笨呗,嘴笨,手脚也没那么灵巧,不会讨主子的欢心”

众人便也都暗暗点了点头。

在他们眼里,四喜这人最大的优点就也是能说会道,手脚勤快。至于旁的,真的没什么比别人更强的去。

难怪爬到了全爷的头上去,抢了主子的欢心呢。

正月十三日,内廷主位们终于得了旨意,皇后亲率贵妃廿廿、諴妃、莹嫔,赴圆明园。

春常在因位分低,皇后说常在不便抛头露面,这便给留在了宫里。

圆明园里,皇帝住长春仙馆此处太上皇帝为皇子时,从雍正七年赐居于此;太上皇帝登基之后,长春仙馆更是作为皇太后驾临的宴息之所。

在所有的皇家御园里,仅次于太上皇帝居所的,自然是当年皇太后所居寝宫,太上皇帝赐皇帝居长春仙馆,这也与在避暑山庄时,将松鹤斋赐皇帝居住,用意相同。

皇后来到长春仙馆,不由得也是四处打量。

当年,孝贤皇后就也曾在长春仙馆陪伴皇太后同住,以方便早晚伺候;她也是皇后,而且她算是幸运的,上头没有婆婆,就不用她这个当儿媳妇的守这个规矩。

荣常在进来请安。

皇后亲自拉起荣常在来,含笑瞟一眼皇帝,“妾身给皇上道喜了。”

皇帝放下手中书卷,微微抬眸,“哦皇后的消息这么快朕还没与皇后说起,皇后却已然得了信儿了”

皇后闻言也怔了怔,下意识迅速看了一眼荣常在的肚子,“怎么荣常在这么快,就得了喜信儿”

她叫荣常在跟着皇上去圆明园伺候,这满打满算不过半个月的事儿,怎地,太医们的圣手,半个月便能摸出喜脉来了不成

荣常在有些发懵,皇帝却双眉一蹙,“荣常在跪安吧。”

荣常在尴尬地赶紧跪安告退而去,皇帝静静凝视皇后,“皇后想哪儿去了一个小小常在,哪里有什么喜事去朕说的,是绵宁的婚事。”

“怎地在皇后心中,绵宁的婚事,倒比不上一个常在去了么”

皇后尴尬得嘴唇翕张,半天才平静下来,竭力地笑道,“绵宁的婚事自是要紧,可是在妾身心里,皇嗣却更是大事。”

皇帝摇摇头,不愿说话。

皇后忙问,“皇上这么说来,是太上皇和皇上,已然挑中人了”

皇帝点点头,“弘毅公家,一等子爵布彦达赉之女、十七福晋的亲侄女钮祜禄氏。”

“什么”皇后当即就是一个摇晃,“太上皇和皇上挑中的,竟又是他们家的女儿”

皇帝长眉无声蹙起,缓缓抬眸,眼瞳幽黑,“皇后这话,何意难道弘毅公家的女孩儿,皇后不喜欢”

“皇后别忘了,额亦都乃是我大清开国第一功臣,里来挑选女子,首先就要选他们家的。他们家既然有年纪相当、品行端庄的女孩儿,那自然要挑他们家的。”

皇后笑起来,轻轻摇头。她知道,皇上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是太上皇和皇上已经决定了。

他们两个决定了,才来通知她这个当额娘的一声儿尤其,她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她更是正宫皇后啊挑选女子的事儿,她非但不能亲自去挑,甚至只能成为那个被通知的人

那现在,她还能改变什么呢

皇后望着皇帝,忽然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妾身就是忍不住笑,忽然觉着现在宫里的钮祜禄氏,真的好多啊。从孝圣宪皇后她老人家,到从前的顺妃、诚嫔,乃至咱们家的贵妃,质亲王福晋、十七福晋,绵偲阿哥福晋”

“如今瞧着,这宫里的男子都是爱新觉罗,女人却也要都是钮祜禄了,倒显得我这个皇后,这个喜塔腊氏,多么的孤零零。”

皇帝有些不耐,“皇后依旧还惦记着盛住的闺女么那女孩儿,并非没有进宫挑选,可是汗阿玛看过,当即就撂了牌子。”

“你也不想想,倘若你那侄女相貌、品格诸端,但凡有可取之处,汗阿玛何至于半点不给你留脸面去”

皇帝忍了忍,终还是没忍住,“这几年盛住麻烦不断,汗阿玛何尝不是担心你那侄女也遗传了盛住的性子去”

皇后原本在笑,这笑声却终究一点点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哀怨地凝视着皇帝,“哈皇上终于还是说出口了么从前一口一声大哥,皇上登基之后果然全都变了。从前皇上怎么都能在我面前忍住,不当着我的面说我母家的不是,可是登基之后,便不管不顾了”

412、踊跃龙门三月新

412、

皇帝眯起眼来,凝视皇后。

“皇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吼过,随即倒也冷静下来,给皇帝半蹲礼请罪,“皇上圣明,是妾身方才造次了妾身已是皇后,不再只是盛住的妹子;皇上更已经是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臣民,盛住更是皇上的奴才。”

皇帝点点头,“皇后明白就好。”

皇后转头凝视这长春仙馆,此处既曾是皇太后所居,又占了一个“仙”字,自是修建得美轮美奂。

皇后深吸一口气道,“皇上,妾身是想问,皇上过完了年,二月间便该挑选女子了吧”

皇帝一皱眉,“皇后怎么问这个历来规矩,新帝登基之后,都是二年才挑选女子。”

皇后笑起来,摇摇头,“那是从前新帝登基,都是先帝崩逝,故此新帝总要给先帝守孝,这便头一年不宜挑选女子可是皇上这次怎么一样太上皇依旧健在,皇上又不必守孝,何来要等一年的说法儿去”

“皇上非但不用守着过去的规矩,甚至反倒应该为了太上皇而改了那规矩去,不必等到明年才挑选女子,而是今年便挑吧。”

皇帝静静望过来,“哦皇后如此着急”

皇后缓缓垂眸,“皇上登基,太上皇帝训政,皇上正可以用广添子嗣为太上皇祝寿啊,这才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皇帝别开眸子,“朕刚登基,万事待举,暂且没那个心思。”

“皇上忙,妾身自然知晓。”皇后立即道,“皇上就忙皇上的,挑选女子的事儿,皇上交给妾身就是妾身是皇后,理应为皇上主持此事。这是妾身的责任,也是皇后的本分,皇上尽管都交给妾身去就是。”

“大不了妾身先看着,等到圈中了些儿好的,再统一交到皇上跟前来,由皇上最后定夺就是。总归这挑选女子,也不是看过一回就能定下的,总得初看、二看,再反复地复看,之后还要留宫居住查看。”

“咱们先细细地挑着,看着,这前前后后的还不得几个月去”

皇帝蹙眉摇头,“朕若挑选女子,便要礼部和各旗都统衙门行文天下,兴师动众。”

“皇上也不用担心这个,皇上只需叫在京各旗女子进宫挑选就是今年终究是皇上登基之初,所封的后宫,身份自然不同,故此索性先挑在京官员家的女孩儿。她们父祖都有官职在身,她们也都懂京里、乃至宫里的规矩,挑进宫来,倒不用费事格外去教规矩了,正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不由得再度眯眼,细细打量他这位相伴二十年的元妻,“皇后说得如此周到,想必已然是思量已久了”

皇后也不否认,昂然道,“是妾身是皇后,自当早早就为皇上盘算此事。这是皇后应尽的职责”

皇帝微微皱眉,“好,皇后先挑着吧,朕倒也想看看,皇后能为朕挑出什么样的人来。”

皇后回了宫,立即吩咐含月,“马上去问成亲王家安福晋,看看她们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可有年纪合适的女孩儿,立即报给本宫”

含月也是一怔,“主子要给皇上挑选后宫,可为何头一个就要选安家的女孩儿”

皇后冷冷一笑,“大清开国功臣虽有五家,可是被抬进镶黄旗满洲,且配享太庙,故此也唯有她家才能与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并列。历来封官、选妃,都以他们两家为先。”

“如今这宫里的钮祜禄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都扎我的眼睛若要与之抗衡,便唯有选他们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的格格了”

皇后怨恼地扯着迎手枕上的穗子,“皇上不是无心挑选女子么那便得给他选一个家世顶尖儿的,倒叫皇上想拒绝,都不成的”

含月便也会意,轻轻一笑,“况且安福晋与贵妃主子心下芥蒂渐深那她们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的女孩儿若进了宫,自不会与贵妃一条心的。”

皇后一笑望住含月,“就去安排吧。”

含月出门,皇后望住窗外冷寂的天空。

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有本事给她塞一个儿媳妇进来,那她难道就没法子给那贵妃也叉一根眼中钉了么

这后宫里,斗法几千年,谁都别拿谁当傻子。

午后的时候儿,皇后没等来安鸾的口信儿,却竟然等来的是安鸾本人。

当含月抿着嘴儿,拿着成亲王家的红头牌进来的时候儿,皇后瞧见便也笑了。

足见,这事儿啊这位安福晋倒更上心呢。

“宣进。”

当了皇后就是方便,有亲王家的福晋递牌子进宫,她当皇后的自己就可以直接叫进,不用像从前似的,还得请皇上的示下。

含月拿了皇后宫的腰牌出去,不多时就将安鸾给带了进来。

安鸾要行大礼,皇后亲自起身赐安鸾平身,并且赐座。

安鸾激动得眼圈儿看似都有些发红。

皇后也知道,这位安福晋在成亲王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一来成亲王家女眷多,有名号没名号的加在一起,能有十多个呢;二来安福晋虽说出身名门,可是因为进门晚,且没有生育,这便总是在几位侧福晋里显得有些尴尬。

大清开国功臣信勇公家嫡系大宗的高贵格格,当亲王嫡福晋都是绰绰有余的,故此这安鸾的心就自然高,总希望至少在几位侧福晋里排第一去;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愿,成亲王没心情续立嫡福晋,他对这位高贵的格格也一向都是淡淡的,这才造成安鸾进门的日子也不短了,就是没有喜信儿。

而与安鸾年纪相当、家世也可以匹敌的侧福晋他他拉氏,虽说父亲因曾为福建巡抚,在去年福建闹出贪墨大案的时候儿,很是担了些心可是人家他他拉氏竟然转头就有了喜

如今他他拉氏有“肚子”坐镇,在成亲王府已是稳稳当当的了有肚子,就是有宠爱,而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孩子,那就是成亲王最明白的支持了。

倒是安福晋自己,依旧什么都没有。

如今成亲王家几位侧福晋当中,就剩下她一个孩子都没有。

不过这情形倒是皇后愿意看见的。安福晋无宠无子,她的心又高,那这位安福晋便更需要一个如她这样的靠山去。

“也都怪我,忽然想起这事儿来,倒叫嫂子亲自跑这一趟。”皇后暂且放下中宫的尊贵,含笑叫“嫂子”。

安鸾惊得腾地就站了起来。

她只是成亲王侧福晋不说,便是年纪上,她也比皇后小了十三岁去呢。

“主子娘娘,奴才,奴才这如何敢当”

皇后含笑点头,“嫂子请归坐。今儿咱们说的是家事,不必用国礼。在自家里,你就是我嫂子。”

安鸾赶紧道,“主子娘娘所问之事,我家里倒是有个现成的”

皇后截住问,“可是嫡系大宗的”

安鸾道,“自然是。朝廷赏给我母家镶黄旗这一支信勇公的爵位,我祖父兆德初袭三等信勇公,乾隆三十六年合并为二等信勇公。我祖父身故之后,由我伯父富兴承袭;我伯父身故之后,由我阿玛富锐承袭。”

“此时信勇公的爵位在我阿玛身上,我虽然没有年龄合适的姐妹,可是我伯父的儿子倒有一个女儿,年纪相当因我伯父原本也是信勇公,故此他的孙女儿自然也还是嫡系大宗的。”

“真的”皇后甚是高兴。

“只是”安鸾略微犹豫。

皇后点头,“你说。”

安鸾道,“只是我这个侄女儿是乾隆五十年正月的生人,算到今儿,满打满算也才十二岁”

皇后听罢倒笑了,“我当差多少岁呢,不过一两岁罢了。倒也无妨,先记下名儿来,继续养在母家,等足岁了再送进宫来就是。”

“我原本与皇上也是说下,这回的挑选怎么还不得几个月、半年的去待得明年,你这侄女儿就也十三了,自可进宫,不耽误事的。”

安鸾微微迟疑,“实则,我这侄女儿既年岁小,倒是跟二阿哥年岁更相当些”

皇后会意,便是泠泠而笑,“二阿哥的嫡福晋,已然被他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抢走了没错,就是贵妃的母家,连我都没想到”

安鸾也登时变色,“竟会如此”

皇后摊摊手,“要说你们两家,本是大清开国功臣的头两家,封官、选妃自然都以你们两家为先若是选了别家,我还能与皇上再说说;可谁让偏是他们家呢他们家既与你们家并列,他们家又出过那么多皇后、贵妃的了,我倒没法儿说话了。”

“便是因此,我便想着,你们两家既都是并列的头等勋臣之家,皇上厚彼,我这当皇后的总不能忘了你家去我这才张罗着,首先就选一个你们家的女孩儿进宫来。”

“绵宁那边儿是没办法了,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宫里不是也空了诸多位分么叫你那侄女儿进皇上的后宫吧。以你们家的家世,她又是皇上登基之后,我头一个选中的,身份自是后来的比不了的。来日免不得位列妃位,甚至更高去。”

安鸾的眼睛便也亮起来,起身向皇后跪倒,“奴才拜谢主子娘娘的恩典”

皇后含笑嘱咐,“你从小作为德雅格格的侍读,也是在宫里长大的。这宫里的规矩,自是没人比你更熟习的。你便好好儿教着你这侄女儿,来日自有她出人头地的。”

安鸾眸光幽幽,“请主子娘娘放心。”

三月,皇帝行亲耕礼,之后奉太上皇帝,恭谒东陵、西陵。

回京之后,皇帝又奉太上皇帝赴南苑,皇帝亲自上马行围。

而后宫里,内廷主位们也紧张忙碌着。

在这个月里,皇后要第一次行亲蚕礼。

廿廿、諴妃、莹嫔,作为除了皇后之外仅有的三位得册封的内廷主位,自然要陪同皇后一起行礼。

除了内廷主位之外,还有一同陪伴行礼的宗亲命妇们。质亲王福晋钮祜禄氏、仪郡王福晋章佳氏、成亲王侧福晋安鸾、十七贝勒福晋钮祜禄氏等,都一同赴先蚕坛。

二阿哥绵宁指婚的消息虽还未正式公布,可是皇帝还是透了口风给十七贝勒永璘去。永璘那嘴一向都缺把门儿的,自早悄悄儿露了口风给十七福晋。

这位即将进门的新媳妇,那可是十七福晋的亲侄女;再想想二阿哥如今的地位,她着侄女来日十有八\九是要当皇后的,十七福晋早忍不住悄悄儿将这话也透给了质亲王福晋、绵偲福晋等几位同门的去。

这便在先蚕坛见面,行礼如仪之后,十七福晋已是按捺不住欢喜,搂着廿廿的手臂便笑了,“这回可好了,二阿哥的嫡福晋是咱们家人;二阿哥屋里最得宠的辉发那拉氏,跟咱们家还是姻亲。这便虽说二阿哥不是贵妃主子所出,可是跟咱们的情分却是化不开的了”

廿廿悄声道,“舒舒可来了”

十七福晋含笑点头,“遵贵妃主子的话儿,那孩子已是带来了。只是扮作她额娘的侍女”

廿廿含笑点头,“待夜晚安置,你请你嫂嫂来,咱们聚聚。”

夜晚,几位钮祜禄氏家的福晋,都穿了披风,不拿带着自家字号的灯笼,只以素白的手把灯照亮入内。

就是因为钮祜禄氏的宗亲福晋实在太多了,也是不想叫皇后多心,故此廿廿才嘱咐了她们,言行都要低调谨慎。

进内行礼完毕,廿廿便赶忙抬眸望向十七福晋嫂子布彦达赉福晋乌雅氏的身旁去。

乌雅氏会意,忙推了推身后的一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忙出来跪倒,“奴才请贵妃主子的大安”

廿廿看看星桂,星桂点头,示意周遭早已没有闲杂人等。

廿廿便笑了,“是舒舒,对么好孩子,赶紧起来。过来,叫我瞧瞧。”

几位出自钮祜禄氏的福晋便也都笑着。

星桂亲自过去扶起舒舒,也行了个礼,“奴才星桂,请舒舒格格的安。”

星桂扶着舒舒到廿廿面前,廿廿仔仔细细地瞧着,努力在记忆里搜索。

413、窥不破

413、

这个孩子,虽说与廿廿乃是出自同门,只是因为房头不同,廿廿倒也不确定自己从前是否见过。

况且她已经进宫五年,而五年前,眼前的少女还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如今的相貌未必就能看出从前的模样儿来。

舒舒也笑意盈盈抬头看着廿廿,“姑爸爸您也是我的姑爸爸吧”

“姑爸爸”说的是姑妈,十七福晋是舒舒的亲姑妈,故此她觉着皇上是十五阿哥,那皇上的贵妃,她喊姑爸爸也是没错的。

十七福晋赶忙叫道,“舒舒,胡来快请贵妃主子的安。”

廿廿便也笑,拉着舒舒的手说,“不是我不愿你喊我姑爸爸,而是若当真要论咱们两个在母家的辈分,我倒是你的晚辈呢。你若喊我姑爸爸,我倒是不好意思受的。”

“啊”舒舒登时红了脸,捂着面颊赶忙道,“那我还是听姑爸爸的话,只管喊您贵妃主子就是了”

这一席话说得周遭几位钮祜禄氏福晋全都笑了起来。

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丁兴旺,房头又多,这便数代煊赫下来,不知不觉之间,便是年纪相仿的,辈分却也岔开好几辈儿去了。

廿廿便也是含笑点头,心下自知再过不了几个月,舒舒实则要改口喊她“额娘”,这便暂且叫什么都不要紧。

廿廿仔细打量着舒舒,“长得真好看,就像这三月柳梢头,是最新鲜、最柔婉的年纪。”

作为见面礼,廿廿叫赏了不少的衣服料子和首饰,算是给这位同族的女孩儿“添妆”了。

舒舒的母亲乌雅氏,是与雍正爷生母孝恭仁皇后同族,父亲又是总督,故此极懂规矩,见贵妃特地趁着亲蚕礼的当儿见舒舒,她心下便也已经多少有数儿了。

她自己欢喜自不必说,她凭借年纪,对皇后与贵妃之间的关系,也暗暗做了些权衡。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夹在皇后和贵妃当间儿,一个是亲婆婆,一个是同族,这当中会有不少的为难,需要极为谨慎的平衡。

因是在先蚕坛,也是祭神的神圣之地,钮祜禄氏福晋们这一场欢聚也不敢持续太长,不久便散了。

乌雅氏告退之时,特地在廿廿面前道,“奴才与夫君只得这么一个闺女,从小免不得娇生惯养些儿,来日免不得拜求贵妃主子好生看着她些儿。”

廿廿含笑点头,“舒舒端庄大方,言行皆有规矩,一看就是福晋在家教得极好。福晋不必多虑,来日舒舒必定稳稳当当的。”

车轮辘辘,舒舒随着额娘离开先蚕坛,不由得回头再望。

舒舒指着最中间儿的宫帐问,“额娘,那是谁住”

那样的辉煌尊贵,便是贵妃所住的宫帐都比不了的。

乌雅氏福晋回眸看了一眼,便含笑道,“那自然是皇后主子所居。”

舒舒回望良久,不由得问,“额娘,咱们来只拜见了贵妃主子,怎地不去也给皇后主子请安”

乌雅氏含笑道,“别急,来日啊,有的是你去给皇后主子请安的机会。”

四月,天儿渐渐热了起来。

只是皇上却越发忙碌了。

身为天子,各种祭祀乃是天职,从月初的享太庙,接下来就是雩祭祈雨,黑龙潭祈雨而诸多祭祀之前,皇上更要出宫,赴南郊斋宫等斋戒,便是一连多日都见不着皇上去。

虽说从前皇上为皇子,尤其是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之后,因太上皇年事已高,他已经承担起了各项祭祀之责;但是,当皇子时候所参加的祭祀,与此时继位之后,更是远远不能相比的。

这后宫里,便显得有些寂寞了些儿。

从前便是阿哥爷也时常有不在家的时候儿,但是好歹那时候还是大家都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可是如今她们内廷主位搬进了东六宫,跟皇上所居的毓庆宫倒是隔开了。

廿廿自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绵恺的身上。

也多亏她现在有绵恺,方觉得这后宫的时光不单调枯燥,反倒多了些儿从未有过的人间喜乐。

星楼也时常过来请安。绵宁已经是成年皇子,已经不便单独来后宫请安,故此星楼这也算是代表绵宁,行“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的规矩。

廿廿瞧得出,星楼的眼角眉梢,时常挂着丝丝缕缕的轻愁。从前那个有点儿笨、整日没心没肺“傻乐”的小女孩儿,竟不知不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般。

廿廿先时也不便多问,终究是小两口之间的事儿吧。廿廿以为星楼的那点子轻愁慢慢儿总会解开,却没想到,一日一日地过来,星楼那眼角眉梢的非但未曾消散下去,反倒一日一日地更加浓重起来。

廿廿便有些放心不下,这日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起来。

“皇后是二阿哥生母,你们的礼数自该更重些儿,除了这般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之外,也该每日里都晨昏定省才是。二阿哥偶有自己不在宫里的时候儿,便也该有人代替他到皇后娘娘宫里请安。”

“我瞧着,你总是往我这边儿来;这般想来,便是赵氏每日朝皇后娘娘宫里去,替二阿哥晨昏定省的”

星楼尴尬地笑笑,“贵妃主子说的是。”

廿廿因关心星楼的处境,心下便也忍不住悄然计较了下儿原本都听说绵宁对那赵氏一向都是淡淡的,只肯进星楼的房,这便叫人总会相信星楼才是二阿哥房里受宠的那一个。

从这个缘故来说,二阿哥好歹也该叫星楼到皇后跟前请安几回才是。

见星楼如此,廿廿便也只能宽慰。“终究你是我房里挑出来的,而赵氏才是皇后娘娘挑出来赏给二阿哥的人便如你爱往我这边儿来,皇后娘娘宫里,倒果然是赵氏去更方便。”

星楼淡淡笑笑,“奴才不与她争。”

难得这丫头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如果当真如宫中所传,绵宁只进星楼的房的话,那倒也当真没什么好争的。

可是星楼此时的模样,分明不像是一个得宠的官女子该有的模样。

廿廿想了想,便小心问,“你是担心二阿哥大婚的事儿”

也是难怪,绵宁一旦大婚,有了福晋,她们这两个官女子的日子必定会难过些儿。

“你倒不必太担心想必你们那边儿也该得了信儿,二阿哥的嫡福晋是我们家人。等她过门儿了,我自会嘱咐她些儿。”

星楼点头笑笑,“奴才听说那喜信儿了。我姐姐那边儿也给我送了信儿,说我姐夫那边儿也早跟贵妃主子家明公爷福晋说下了,自会在我们这位未来的福晋面前替我美言。”

明安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袭爵公爷,他的福晋是星楼姐夫的堂姐,这便也是套着圈儿的亲戚。

“况且还有贵妃主子这边儿呢,奴才自不担心。”

廿廿都有点儿犯愁了那星楼这眼角眉梢的轻愁,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廿廿盯着星楼好半晌,将到了嘴边儿的话都给咽回去了。

既然这些个现成的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许唯一的解释是星楼跟二阿哥之间,闹了什么意气去那小两口之间的闺房私事,廿廿便怎么都不好意思问了。

廿廿只能道,“咱们二阿哥是有福之人。你是二阿哥身边儿最早的,资历不必说,二阿哥对你的情分也深,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千万得惜福,啊。”

星楼唇角嗫嚅了嗫嚅,终究也还是深深垂下头去,“贵妃主子放心,奴才都明白。”

四月下旬,殿试大典。

皇帝亲选殿试读卷官,内里有吴省兰。

吴省兰与和珅的关系,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当年和珅兄弟在咸安宫官学当官学生的时候儿,吴省兰为咸安宫官学教习,便是他们兄弟的老师。

吴省兰十分赏识和珅,一路提拔推举,堪称和珅的贵人。

除此之外,当年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家人刘全时,就是这个吴省兰将消息透露给了和珅,叫和珅得以从容不迫事先命刘全毁灭罪证去

此次皇帝竟重用吴省兰,叫人不无惊讶。

紧接着,皇帝亲选甲第之后,授予一甲、二甲进士进翰林院之后,皇帝又亲自下旨,命和珅教授庶吉士。

庶吉士便都是由二甲进士中挑选出来的,叫和珅来教授庶吉士,便是将这一大批人才都送给和珅当门生。

进士们本都是“天子门生”,更何况这是皇帝在嘉庆元年的第一批进士,皇帝却都放心地拱手送给了和珅去,足见皇帝对和珅的信任。

五月端午,皇室宗亲皆到圆明园看龙舟,宜安见了廿廿,便立时行礼。

外人不解皇帝忽然对和珅一派如此的缘故,宜安又岂会不知

廿廿含笑扶起宜安来,“妹妹这又是做什么咱们姐妹,这样岂不是倒生分了去”

宜安含笑道,“贵妃主子别担心,奴才这是替伯父给主子请安。”

廿廿轻声笑道,“和大人这回可放心了我都说了,叫和大人这颗心尽管放回肚子里就是。和大人是我母家人,也更是孝圣宪皇后的母家人,无论家谱怎么论,咱们都是同族,我岂有不护着的道理”

“况且妹妹你现如今是福庆阿哥的福晋,就更是亲上加亲。”

宜安也含笑道,“便是五格格也叫我给贵妃主子谢恩呢。若不是贵妃主子,五格格在蒙古游牧地,日子过得可要紧巴了。”

因宗亲格格下嫁,住的都是自己的郡主府,郡主府里一应用度、手下使唤的奴才,全用的都不是他们额驸家的,而是皇上从内务府赏下的。

格格刚下嫁,手里打赏的银子等开销自然大,这便在乾隆五十九年,郡主府里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因自家阿玛已经不在了,袭爵的弟弟年纪又小,五格格还不好意思跟额驸家要一银子,这便都不知道该求谁来张这个嘴。终究还是求到了廿廿这儿。

是廿廿替五格格求情,皇上赏下了蒙古该部荒地一千七百八十顷去,这才解了五格格的燃眉之急。

廿廿含笑点头,“五格格是咱们天家的格格不说,额娘又是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跟妹子你一样,这叫两头都沾亲,我岂有不护着的道理”

宜安小心打量廿廿,悄悄地松口气,“姐姐皇上他,当真对我伯父”

宜安嫁入皇家这几年,也渐渐地更懂了这些情势去。

廿廿拉过宜安的手握了握,“你如今是绵庆阿哥的福晋,王府那边儿也有一摊子的事儿呢,倒不如请和大人的福晋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儿,你说好不好”

宜安会意,便也使劲点头,“那自然是好的”

宜安说着有些蹙眉,“只是,伯母身子有些弱,这些年一直都在调养着。”

吴氏夫人身子弱,这是廿廿早就知道的。廿廿含笑道,“我自是不忍劳动吴氏夫人,不过实则和大人府中,倒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宜安一怔,便也回过味儿来。

惇妃身边儿的女子,与和珅互通款曲,借着十公主出嫁,那女子便以陪嫁女子的身份出宫去,与和珅成了好事。

宜安有点儿脸红。因这女子的身份依旧是官女子,只是陪嫁出宫罢了,可不是皇上下旨赏给和珅的。

宜安也明白,贵妃主子从小就是十公主的侍读,那十公主身边儿的奴才,乃至惇妃宫里的人,贵妃主子哪个不认识呢那这点子事儿,早就瞒不过贵妃主子的眼睛去了。

廿廿缓缓道,“听雨姑姑本就是宫里的人,我从小就熟识,叫她往宫里来,自是什么都方便。”

宜安红着脸道,“可是,那位姑姑并无名分,按例唯有受过朝廷诰命的外命妇才可入内给内廷主位请安那位姑姑没资格的。”

廿廿便笑,捏了捏宜安的手,“你怎忘了,听雨姑姑的身份,依旧还是官女子啊无论是太上皇,还是皇上,都没下旨赐婚,那听雨姑姑就依旧还是官女子。”

“官女子进宫来办事,这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举”

414、琉璃心

414、

宜安欣然从命。

这些年她行走于贵妃宫与伯父家之间,随着年纪渐长,也慢慢儿地懂了内里的玄奥。

从前的十五阿哥,甚或是太子爷,与伯父有嫌隙都不要紧;可是现在十五阿哥、太子爷却已经登基为天子,伯父再与皇上有嫌隙,那便是大祸了。

可是幸好皇上的后宫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颇有顾念同族,从中周全之意。

故此这回听贵妃说要让伯父的侍妾时常进宫,这说不定便也可能是皇上的意思她不希望伯父与皇上有嫌隙,而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也未必愿意与她伯父、阿玛有嫌隙吧

这便怎么听着都是好消息,她自高兴。

亲自送了宜安去,星桂回来复命,静静望着廿廿,缓缓道,“主子便从此要故意疏远质郡王福晋了”

绵庆阿哥父亲为质亲王永瑢,但是质亲王爵位并非世袭罔替,需要降等承袭,故此绵庆阿哥袭爵为质郡王。

廿廿缓缓笑笑,伸手搭在星桂手上,“被你瞧出来了是,我从此要她抽身而退,再不在我与和珅之间两面周全。从今以后,我对和珅说的话,不从宜安耳口相传,与她无关;总叫和珅自己的侧室负责传话就是。”

星桂想了想,便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宜安格格是和珅大人的侄女,可也更是质郡王福晋,与主子还有多年的姐妹情谊她如今也长大了,凡事渐渐会懂了,主子叫她这会子抽身而退也自是为了她好。”

廿廿点头,“况且她自己家里事儿也多,上有婆母需要奉养,绵庆阿哥的身子骨儿又弱便是顾着家里,已是够她费心。”

星桂都明白,“主子这都是护着宜安格格,也是为了她好。”

星桂此时也越发明白,皇上与和珅之前的这笔账,终究要算。到时候免不得要两面为难的不仅仅是十公主,也更有这位宜安格格呀。

福海中小岛,“蓬岛瑶台”上,太上皇帝高座,愿望福海上的龙舟游弋,近看身边的皇帝,与下头列座的和珅。

自从传位大典之后,太上皇帝越发老态龙钟了。便是看龙舟,都能看着看着睡着喽。

下头宗亲和大臣敬酒,老爷子都没听见。

皇帝不动声色,拿了两个香椽,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太上皇帝面前桌角,靠近他鼻息处。

老爷子冷不丁微微一个震颤,瞬间便睁开了眼。

如梦初醒,静看眼前人,却仿佛不是梦里方才那人。

太上皇帝轻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

“回太上皇,是吴省兰。”和珅起身代为回话,“向太上皇敬祝呢”

太上皇帝这被冷不丁惊醒的,眼看着老爷子是有点儿不乐意的,吴省兰可担不起,便还是和珅替他回护。

太上皇帝缓了半天,好像在自己回忆旧事,“哦,吴省兰他是你老师,还是你是他老师来着”

这话叫和珅尴尬不已,回望皇帝和群臣,讪讪地笑笑,“太上皇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本是和珅与吴省兰之间一件不能提起的事儿,满朝文武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在和珅面前提。

因为当年和珅与和琳在咸安宫官学上学的时候儿,吴省兰是咸安宫官学的教习,故此是和珅兄弟两个的老师;可是后来当和珅发迹当权,而吴省兰兄弟竟反过来拜和珅为师,投到和珅门下。

吴省兰兄弟也算吴地才子,只是因和珅之事,总归少了点儿书生傲骨了去。

反观太上皇帝,刚登基之时便在谕旨中说“朕自幼读书宫中实一书生也。”太上皇帝一向重书生之风骨,故这时候说这话,更叫吴省兰与和珅都颇觉汗颜。

太上皇帝哼了一声,“这时候给朕敬酒,又为的什么呀”

那边厢吴省兰已是尴尬得无地自容,不敢说话了。和珅只好一肩挑起来,笑眯眯地回话,“回太上皇,吴省兰是谢太上皇隆恩,授他为殿试阅卷官,参与为国抡才之大典。”

能被选为殿试阅卷官,自是对斯人才学的最大认可。

“哦,”太上皇帝点点头,却又歪头看皇帝一眼,“这是皇帝选的人吧今年是嘉庆元年,是皇帝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为国抡才大典。吴省兰你谢恩谢错了,你得谢皇帝去。”

还是和珅调头更快,赶紧在皇帝面前行跪礼,“奴才也谢皇上命奴才教习庶吉士。”

皇帝淡淡一笑。

他就是选在今儿这端阳节的大宴上,下谕旨叫和珅教习庶吉士的,这皇恩还热乎着呢。

“和大人是亲家,不必多礼,起来吧。”

太上皇帝瞄着皇帝,轻哼了声,“满朝这么多人呢,皇帝先圈了吴省兰殿试阅卷,后头又选了和珅教习庶吉士皇帝这是对和珅和吴省兰这师徒的才学,颇为认可啊”

皇帝看和珅一眼,面上是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儿子记着,四月间上一届庶吉士散馆,太上皇亲临中和殿,策试散馆的庶吉士们”

太上皇帝如何能忘,皱了皱眉头,“嗯,朕以污卮为题,原本简单,结果没想到那一班进士,里头还有好几个状元、榜眼、探花呢,结果一遭儿全写跑题了”

每年殿试过后,朝廷都要从新科进士当中选二十人左右,进“庶常馆”继续深造。皇帝亲选大学士等重臣教习,学生当中不乏状元等人。故此这一班庶吉士,历来被看做是进士中的精华所在,乃是“储相”人选。

结果就在四月间,是太上皇帝在位之时的最后一届庶吉士“散馆”,也就是结业之时,太上皇帝亲临中和殿进行考试。

这事关太上皇的颜面,太上皇帝极为重视,以八十六岁的高龄亲自为这班庶吉士出考题。

太上皇帝所出的考题是以“污卮”为题写一篇赋。

污卮,指脏酒杯,出典于晋代傅咸的污卮赋。傅氏写所珍爱的琉璃酒杯为小孩儿拿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秽之中,本来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宝物,一下子变得肮脏丑陋,由是引发一番人生感慨。

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抒情小赋,由物及人,由物象到读书人的品格风神,含蕴深长。傅咸以琉璃卮的玷污为戒,论君子当洁身自好,立身行事不可不慎,对任何时代的人格修养都是有意义的。

傅咸的这一篇污卮赋就收录在四库全书之中,而庶常馆设有藏书楼,这对于庶吉士们来说自然不是罕见。

结果,这二十一位进士,内里还包括两名状元、两名榜眼、一名探花,竟然都不知道“污卮”为何物,一见考题便脑袋发晕,只有搜索枯肠。

“污”多音,一读作“洼”,意为掘地、挖地。便有不少人想到礼记中有“污尊抔饮,用这个典故来敷衍附会。

于是琉璃杯被弄污的典故,作者有关君子当时时自惕、洁身自好的警策之论,多被演绎为掘地为坑,作为酒樽,再满注佳酿,用双手捧起来酣饮

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完全辜负了太上皇帝如此出题的一番用心良苦去了

皇帝静静垂眸道,“儿子想,庶吉士们没能敬体太上皇深意,也与师傅们脱不开干系。”

皇帝缓缓抬眸,眸光落在和珅面上,“满朝臣工,儿子知道和珅最能上体太上皇圣意,若叫他来教习庶吉士,当能所传不谬,是儿子可以放心托付之人。”

和珅听罢,赶忙跪道,“奴才岂敢”可是那眉目之间,分明是得意的。

太上皇帝眯眼静静看着皇帝,便也缓缓点头,“嗯,皇帝说得有理。朕八十有六啦,有时候儿朕自己说出口的话,朕自己回头都忘了是什么了。也唯有和珅耳朵灵、心也细,字字句句都替朕记着呐。”

“朕就不怕忘,只消回头问问和珅,不就能想起来了么”

太上皇帝又这么夸赞和珅,自是周遭大臣们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都跟着凑趣附和罢了。

太上皇帝眯眼又呆住了,半晌叹了口气,“朕啊,又想起当年的那个活记事本儿啦。”

太上皇帝将话说到这儿就撂下了,下头是绵宁率领一众皇孙,将孩子们用金箭射中的各色各样的粽子摆了满盘,上下九层,一起上殿来呈现给太上皇帝。

这便臣工们都跟着热闹,就也没人仔细回想之前太上皇帝那话是什么意思去了。

唯有皇帝下殿之时,静静走在葳蕤花树之间,眯眼回想旧日事当年,太上皇帝跟前有个太监,名高云从,记性是一顶一的好,当年太上皇说过的话,那小子立时就能记得一个字儿都不差。

那高云从也曾经是太上皇帝跟前离不了的人,因为有了这个人在,太上皇帝当年都不用急着将召见官员的观感记在小本儿上了,只需问高云从就行了。

高云从但凡被问起,奏对之间一个字儿都没错过,当真省了太上皇帝不少事,故此太上皇帝当年也笑说,高云从可真是他的“活记事本儿”。

结果,后来呢高云从渐渐自大,还将皇上的话往外泄露。最终没得好死。

想着这旧事,皇帝走进“天地一家春”,唇角便不由自主是向上勾着的。

廿廿居正殿,亲自迎了皇帝进来,偷摸儿地瞄着,“皇上是吃着什么好吃的粽子了,竟甜成这样儿”

皇帝只能翻白眼儿了,“瞧你这点子眼界,竟将爷也给连累了。好歹爷也是天子,至于吃个粽子就美成这样儿”

廿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儿在他嘴上就嘬了一下儿,旋即笑着躲开,“那,这个呐”

皇帝都呆住了,回过神来,伸手就去抓廿廿去。

廿廿故意跑了几步之后,才被他撵上,扑在炕上。

廿廿咯咯地笑,扬眸细细看着皇帝,“那皇上还不与我说说”

大天亮的,这窗户外头频频人影闪过;况且太上皇在那边儿还看戏呢,皇帝也不好造次。只得忍了忍,将她鼻尖儿捏了捏,哼唧道,“人这多说了单独安排你上岛上去住,你非要在这儿跟她们一起挤。”

按例,皇后和贵妃在这圆明园里可以有单独的住处,而“天地一家春”则是后宫嫔妃们一起住的大院套儿。可是廿廿旁的地方不去,就住这儿。

皇帝也明白她的心意天地一家春正殿,他额娘孝仪皇后曾在此居住,而他本人就是在此处出生。

故此对于廿廿来说,就算还有当年他额娘住过的“天然图画”,可是廿廿还是愿意住“天地一家春”。

想到这儿,他便又在她嘴上啜了一下儿。

廿廿故意眨眼而笑,“皇上长春仙馆那边儿,不是也挺热闹的么”

皇后到了长春仙馆,因为岛上有曾经孝贤皇后侍奉皇太后住过的“皇后下处”,故此皇后便服用着孝贤皇后的衣冠,顺势要求在长春仙馆住下来。

皇后自己住下来,同时叫荣常在也留下来伺候。

皇帝轻轻咬牙,“那岛上大着呢”

皇后虽然也居住在长春仙馆,可是“长春仙馆”是一个小岛,并不是一个“馆”,而是东路、中路、西路三组殿阁呢。

廿廿故意听不懂,“吃吃”地笑,“怎么大是不是皇上早上出门,晚上才能走到皇后寝宫呀”

两人唧唧咕咕腻歪了好一会子,直到外头通禀,说三阿哥回来了,要进来给汗阿玛请安。这一对当阿玛、额娘的,才赶紧收拾齐整,正襟危坐起来。

门帘子挑开,圆嘟嘟白莹莹的绵恺,一手由奶口嬷嬷董氏领着,一手掐着一只鸲鹆就进来了。

他的手本来小,但是这么大的孩子那小手可是生生地使劲啊,那鸲鹆虽说扑腾,可是愣是扑腾不开不过好在那鸲鹆体量原本就不大就是了。

“哎哟,你怎么掐只八哥儿进来啦”廿廿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扑过去,想从绵恺手里将鸲鹆给接下来。

鸲鹆,就是俗称的八哥儿,端午的时候挑教最好,最爱开口。故此这圆明园里过端午,鸲鹆也是各处都能见着的。绵恺这是指不定在哪处瞧见了,结果拎着膀子就给抓回来了

快一岁的男孩子,便是话语迟些,却也一嘟噜、一嘟噜地开始冒话了,只是有些你听不懂就是了。

廿廿笑着摇头,“完了,就算你亲额涅,我也听不懂你说什么呢。还得叫你嬷嬷额娘,帮你通译着。”

满人一向敬重奶口嬷嬷,虽说不是本生额娘,却也都叫“嬷嬷额娘”。

415、背后的用心

415、

奶口嬷嬷含笑道,“回皇上主子、贵妃主子,是一位王爷正在园子里挑教这八哥儿说话,三阿哥瞧见了,便跟着八哥儿一起学说话那位王爷看着喜欢,便将这八哥儿送给咱们三阿哥了。”

廿廿会意,知道这是因为绵恺也是刚学说话,大家伙儿寻常都是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教,当真如同教那八哥儿说话的情形一般无二。故此绵恺在外头看见人教鸟儿说话,他便也觉着熟悉,这便自己也跟着学上了。

绵恺终究小,不知道人跟鸟儿是不同的,更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份,此时乃为尊贵的皇阿哥;又因为是初封贵妃的长子,地位不比绵宁低多少。况且年幼,更得皇上宠爱。

廿廿不动声色,轻声问,“是哪位王爷,你可认得”

奶口嬷嬷因肩负哺育皇子的重任,故此自不可能随便找来,全都是内务府世家里的媳妇,都懂宫里的规矩的。

那奶口嬷嬷犹豫了下儿,“奴才瞧着衣冠,应该是位郡王。只是再多的,奴才就认不得了。”

皇帝静静看着廿廿,便也接口问,“郡王是如何年岁的”

奶口嬷嬷道,“奴才瞧着,甚是年轻。”

皇帝伸手握住廿廿的手,吩咐道,“你先带三阿哥下去吧。鸟儿交给太监们先架上。”

奶口嬷嬷赶紧想从绵恺手里接下那八哥儿来,绵恺却急了,用一岁小孩儿的吃奶的劲儿,死劲掐着不放手,急得嗷嗷直叫不会说话,就干着急叫唤了,他还以为是奶口嬷嬷要抢走,不叫他养呢。

还是皇帝无奈地笑笑,亲手将绵恺抱起来,然后从他手里将那鸟儿给接过去了。

廿廿也只能叹口气,“也只有汗阿玛要,他才肯给。便是我要,他都未必肯撒手。”

皇帝便笑,颠儿着绵恺道,“你急什么,你想要的,多少没有你暂且撒开手,叫谙达们去给你架上,你好稳稳当当的玩儿去。”

廿廿无奈地乐,“皇上倒纵着他。他才一岁,就要学着提笼架鸟了”

皇帝轻哼一声,“咱们满人啊,就是得从小就学着弓马骑射、提笼架鸟。”

这话是没错的,因为鸟儿曾经在满人的传统里,乃至生计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若是没有海东青,满人先祖狩猎都难,故此从小就养鸟、驯鸟,是每个满人男子从小就必须得学会的、安身立命的本事。

只是后来进了京,权贵子弟不用再狩猎为生,故此家里也不能都养猛禽,这便将能增益生活情调的各种小鸟儿都给养上了。

廿廿心下一动,便也由着这父子俩去,没再拦着。

绵恺由着奶口嬷嬷拉着,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廿廿静静看着皇帝。

廿廿知道,皇上虽然嘴上说的是绵恺养鸟的事儿,实则心里也是放不下另外一件事儿了。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江南汉人竟然一片欢呼,呈现出一种叫人始料未及的欢迎姿态来。

便是人人都不敢明说,可是心下却也明白江南汉人如此的缘故。

因为皇帝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而且养母庆贵妃也是江南汉女,故此皇帝登基,被江南汉人认为是汉家天下的一种重归。

江南汉人的这种说法,虽说有一定的道理,若是那心怀宽广的,应该能从皇帝登基之事上,看出太上皇帝的胸怀,看出满汉融和、这中国天下依然是大一统的格局来。

可是有些狭隘的,难免便只希望汉家与满人隔绝开来。

故此当这说法传到京师之后,其实是将皇帝推上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所有皇室宗亲、满洲权贵,都看着呢。皇帝稍有不慎,就会成为这些宗亲权贵们的口实,来日便有可能出现君臣离心去

皇上的处境,一个字难。

在这样的时候儿,在绵恺抓鸟儿这样一件小事上,可是因为对方是一位王爷,这件事便可能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了。

廿廿小心地问,“皇上觉着,送绵恺八哥儿的郡王,会是哪位”

虽说郡王的爵位低于亲王,可是因为大清宗室都是降位承袭的缘故,有些郡王的身份也不低,自家就是亲王家譬如绵庆阿哥的质郡王,那就是质亲王家。

当然,还有地位更为尊崇的,比如八大家,内里就是七家亲王、一家郡王啊。

皇帝静静看一眼廿廿,“听着董氏的描述,年轻,又张扬,见了皇子也并不十分恭谨的爷忖着,像是克勤郡王。”

廿廿就笑了。皇上跟她,可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八家世袭罔替的家,那唯一的一家郡王家,就是克勤郡王家。

这八家王爷,因为祖上功绩,子孙承袭不降等,祖上是亲王,子孙还是亲王;祖上是郡王,子孙就还是郡王。

这样尊崇的地位,体现在除了爵位之外,更从八旗制度建立之初,就是将所有的一切都与八年共享的制度虽说后来渐渐皇帝的君权集中,八家不再有初期与汗王共享权力的资格,但是这八家的意见,还是可以影响所有的宗亲权贵的。

廿廿也忍不住垂首不语。

皇帝伸手捏了捏廿廿的手,“绵恺还小,此时你不必太忧心。”

一时三庚进来报,说“万方安和”的戏已经散了,太上皇说饿了,要传膳。

皇帝忙收束齐整,嘱咐道,“你安心歇着,爷晚上再来看你。”

皇帝走了,周氏有些纳闷儿,上前帮廿廿收拾着皇帝用过的杯盏,轻声问,“格格不就是咱们三阿哥要了个八哥儿么,你何必这么忧心去三阿哥小,看着有趣儿,这便要了罢了。”

廿廿静静看周氏一眼,“妈妈想,绵恺还没周岁抓周呢,克勤郡王倒先往绵恺手里塞了个八哥儿知道的是小孩儿喜欢活物,不知道的怕是要编排,说绵恺这孩子从小就是玩物丧志的主儿。”

此时端午,下个月绵恺就满周岁了。这事儿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不叫人多想一层么

周氏这才狠狠唬了一跳,“哎呀,这是谁啊,用心怎么这么恶毒咱们三阿哥还小呢,就被编排进去了”

廿廿眸光幽深,“况且还是克勤郡王,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之一;原本现在就因为江南的动静,朝野内外都因为皇上的汉人血统而编故事倘若皇上的子嗣再从小就这么玩物丧志,那这个皇上还当真要不得了”

周氏也是惊得眼前都有些发白,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个克勤郡王也不是好人咱们三阿哥这么小,他就欺负”

廿廿想了想,缓缓摇头,“现在这位克勤郡王是去年才袭爵的,也是年轻,怕也是个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偏叫他来办这事儿,就是有人利用他年轻莽撞的性子。”

廿廿说着叫四喜,“吩咐鸟房的人,这八哥儿咱们给好好儿养着,好好挑教了。等养得油光水滑了,叫人给克勤郡王府送回去。”

四喜赶紧行礼,“嗻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得妥妥的。”

晚上皇上回来,因是端阳节的缘故,廿廿也率领諴妃等人,从“天地一家春”一起去长春仙馆,与皇后会和了,一起陪皇帝用膳。

绵宁也来了,难得地也带了星楼和赵氏两个来。

皇帝与后妃在南炕,摆上炕桌;绵宁在北炕陪着。

南炕这边儿,春常在、荣常在两位亲自在地下端碗、布菜地伺候着;北炕那头儿,自是星楼和赵氏一起伺候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皇帝赐下了香珠、锭子药等适合端午节气的物品。这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饭,倒叫星楼和赵氏也得了赏。

虽说是自己一家子吃饭,皇帝还是将话转到了太上皇帝考庶吉士们的考题上去。

“污卮一题,老二啊,你怎么解”

绵宁略有些紧张,谨慎地看皇帝一眼,缓缓道,“凡为文,皆为言志。玻璃卮实则就是君子原本应该冰清玉洁的本质。一旦被污,便已经不再是珍宝;即便可以洗净,却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

皇帝点点头,“故此君子德行不可有亏,一旦有亏,破镜难圆。”

廿廿静静听着,不由得涌起感悟,“太上皇令庶吉士以此为题,想来便是以此来警醒大臣们吧不以恶小而为之,若一旦德行有亏,便是再改正,却也都已经失却君子之德了。”

皇帝深深看了廿廿一眼,虽说没说话,眼神却也透露出了赞许和欣慰。

太上皇帝统御天下六十年,他老人家自己何尝不知道,这六十年来许多官员已经习惯了盛世繁荣,渐渐生出了惰性、贪心去

故此太上皇帝才叫这一班即将补充入前朝,成为宰辅之臣的庶吉士们去做这个题目,就是希望他们在散馆之际,以此为警钟,警示自己不可行差踏错。

只是可惜,这二十一位庶吉士,内里还包括那么多位状元、榜眼、探花的,竟然没有一人切中题目,便也是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深意。

皇后听得有些皱眉,“污卮洗干净不就是了么该冰清玉洁的,自然还能冰清玉洁;该珍贵的,也不该贬值了才是。”

廿廿与諴妃对了个眼神儿,都知道皇后这怕是想起她哥哥了。

廿廿含笑道,“我倒想起破镜重圆的旧典来。只要有能工巧匠,便是破镜实则也能重圆;只是重圆了的镜子,有人会认为它依旧还是原来那一个;而在有些人心中,那终究回不到过去了吧”

“这也便是书生风骨里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那些真正高贵的,宁肯碎了,也不谋求重新修补。因为修补过后的,便不再是从前的高贵了。”

皇后听得逆耳,“瞧贵妃说的那传国玉玺呢听闻,不也是修补过的么照你这么说,江山都不必要了”

廿廿含笑垂首,“江山在握,哪里只在一枚印宝若有本事执掌江山,便是没有那一枚传国玉玺又怎样”

“传国玉玺再珍贵,终究不过是皇权的一个代表。主子娘娘想必是忘了,中和殿里就供奉着皇家印宝二十五枚。而传国玉玺,太上皇登基初年就已经封存不用了。”

“再说,传说当年这传国玉玺被摔的起因,又何尝不是王莽篡位夺宫之时,皇太后亲手摔了传国玉玺,表达的何尝不是宁为玉碎的初衷”

皇后恼了,盯着廿廿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既然二十一名庶吉士全都离了题,那太上皇就应该将他们二十一人全都赶出朝堂,一个都不再起用”

“还有那么多个状元、榜眼、探花岂不是当年的殿试,全都取错了应该将那几年的主考官和阅卷官,全都治罪”

廿廿静静看一眼皇帝,却不说话了,只起身一笑,“主子娘娘说得有理。”

皇帝则远远地看着皇后,“可是皇后想过么,上一届庶吉士,乃是太上皇留给朕的最后一届人才。若朕将他们全都撵回家去,那朕,还有何人可用”

皇后却笑了,“皇上别急,庶吉士又不是只有一届。妾身听闻,皇上这不是刚又殿试选材完么那皇上这嘉庆元年的庶吉士,这不是又培养起来了”

绵宁越听越不对劲,赶紧自己从炕上跳下来,走过来扶住皇后的手臂,“额娘儿子敬额娘一杯。额娘吃酒吧。”

廿廿静静垂下眼帘。

皇后说得没错,庶吉士是一届一届不停培养的,只是今儿皇上刚下了旨,这最新一届的庶吉士,是交给和珅去教习啊。

皇上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难道不用太上皇留下的那一批庶吉士,倒要用和珅教出来的这一批

皇后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二十一名庶吉士全部让太上皇失望,若换了往年,凭太上皇的脾气,全都撵回家去一个不用,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上一批却是太上皇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批了,是太上皇留给皇上的人若都撵回家去,皇上用人之际,该用何人

故此太上皇才忍了,还专下谕旨,安抚这些人,说“书籍甚繁,读书人岂能一一记诵朕并不以此加之责备,当自引以为过耳。庶吉士等惟当益加勉力,勤学好问,以副朕教诲矜全至意,不必心存愧惧也。”

这样的温和,不似老爷子六十年来的帝王雷霆。

老爷子忍了,不是为这班庶吉士忍,是为江山、为儿子忍啊。

不过反过来也是说,皇帝登基初年的艰难这一批人都不能意识到“君子冰清玉洁”之品德的可贵,宁肯同流合污

摆在皇上面前的,将是最为艰难的沉疴宿疾。

416

416、

散了席,廿廿率諴妃、莹嫔、春常在,一齐离了长春仙馆,回天地一家春去。

因是端午家宴,个个儿都喝了些儿雄黄酒。出来叫外头这渐渐温热起来夜风一吹,个个儿都有些微微的燥热、上头。

廿廿便叫撤了辇轿,说想走着回去。

贵妃如此,諴妃、春常在自是跟从。莹嫔微微迟疑,便也叫撤了辇轿了。

四个人一同从西边儿往东边儿走。

海子上的水风徐来,叫人微醺之外,反倒有一种格外的清醒。

廿廿立在海子畔,轻轻一叹,“每到这端阳之际,我这心下倒是五味杂陈的。”她双手合十,向海子中拜了拜,“大侧福晋、沈姐姐,你们可好”

諴妃和春常在便也跟着拜了拜,而看似冷静,实则反应最强烈的自然还是莹嫔。

廿廿轻叹一声,走过去挽住莹嫔的手,“侯姐姐心下的滋味,怕是比我的还要复杂。”

莹嫔闭了闭眼,缓缓道,“我还好。我的六格格虽然不在了,可是她若知道她额娘虽说初封嫔位,却也享受妃位待遇的话,她必定也是能安心的。”

莹嫔虽说初封位分为嫔位,可是在廿廿的筹划之下,却以嫔位可享受妃位的待遇。

便连这个封号“莹”,从满文上来说,都是与雍正爷的齐妃的“齐”,是相同的含义。

雍正爷的齐妃,在雍正爷潜邸时为侧福晋;莹嫔能得这个封号,从事实意义上来说也当真享受到了妃位的待遇这个封号,又将她心下的不平给找补回来些儿。

甚或,就因为她以嫔位享受妃位待遇,倒叫内务府和宫殿监的不少奴才分不清楚了她的位分,时常直接管她叫“莹妃”主子去了。

面子和里子,她已经将里子给占足了。

所差的,自然是人家齐妃是有子的,而她只是生女罢了,故此名分上差这么一点儿,她心下倒也安定了下来。

她越发明白,这位贵妃当真能做到言出必行。虽然这些年她们二人之间多有龃龉,但是贵妃答应她的事,一件一件的全都做到了,从未有半点敷衍。

她静静转眸,迎上贵妃的眼。

廿廿点点头,“刘姐姐、王姐姐,你们先走一步,我与侯姐姐随后就来。”

夜色幽幽,初五的夜空,新月淡淡,只给人间添一抹清影,却照不亮这周遭的天地。

廿廿挽了侯佳氏的手缓缓前行,“今儿端阳,咱们都饮雄黄酒。绵恺年纪小,不能饮酒,皇上便亲自在他头信儿、手心脚心都涂了雄黄酒去,取起驱虫辟邪之意。”

廿廿站住,抬眸盯住莹嫔的眼睛,“我便忍不住想起当年六格格的事儿当年也是端阳,四处都喷洒雄黄酒不说,六格格身上便也都涂抹了雄黄酒的。”

“按说,这样的情形之下,毒虫避走都唯恐不及,怎么还会突然窜出来,反倒伤到了涂过雄黄酒的六格格去了”

莹嫔便也是一震。

廿廿手上微微加劲儿,“这越发说明,六格格不是因为那毒虫没的;我倒担心,六格格身子里那毒,不是来自毒虫,而是早就被种下了。”

莹嫔浑身颤抖,“你这么说,可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廿廿静静垂眸,“侯姐姐可还记得,那年端阳,主子娘娘可曾饮过雄黄酒”

莹嫔微微想了想,便立时答“自然没有啊主子娘娘多年病弱,那时候尤其更弱些,根本受不住酒力,故此根本未曾饮下雄黄酒。”

“那咱们六格格呢,可曾饮酒”

莹嫔急了,摔开廿廿的手,“你说什么呢我的六格格也是前一年六月生的,到那年五月,正好跟你的三阿哥是一样大的。你说,你会不会让你的三阿哥饮雄黄酒”

廿廿点头,“可是我却听说,六格格最后却是一身的酒气。”

莹嫔紧咬牙关,“你方才也说了,小孩子不能饮酒,可总要在头信儿、手心脚心的涂抹些雄黄酒去,以驱虫辟邪啊,那能不一身的酒气么”

廿廿静静抬眸,“我怀疑,就是那些雄黄酒,害了咱们六格格。”

莹嫔一个激灵,“你,你说什么呢端阳节饮雄黄酒,是自古以来的老例儿,全天下的人都饮况且当日,别说咱们,就连皇上也都是饮过的若是那雄黄酒能害人,那咱们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廿廿摇头,“五月端阳,阳气渐生,天儿已经开始热了。那雄黄酒饮下又是生热,故此咱们饮雄黄酒,多是凉的,顶多略微温上一温就也罢了。”

莹嫔也是点头。

廿廿缓缓抬眸,“那太医说,也是机缘巧合,他曾奉旨为如意馆的西洋画师诊病。”

如郎世宁一般,如意馆中有多位西洋传教士被宫廷留下来,供职如意馆。

“彼时那太医好奇,曾拿起画师们用来修改画稿的雌黄在手中把玩,却被那西洋画师厉声警告,说西洋方士曾经验证过,那东西倘若高温加热,便是剧毒,若不小心进了嘴里,吃下就是剧毒,金石无医”

莹嫔又是一个哆嗦,“雌黄”

廿廿点头,“雌黄、雄黄,从这名儿里,就是相依而生。雌黄如此,雄黄必定更是如此。倘若有人早早儿将雄黄酒加热了,给六格格灌了下去反正六格格身上也都涂着雄黄酒,满身的酒气,便没人怀疑”

侯佳氏惊惊望住廿廿,半晌都无法呼吸。咽喉旁两块薄薄的骨,高高地耸立起来,仿佛刀刃,即将切开皮肤。

“侯姐姐”廿廿扶住莹嫔手臂,“姐姐冷静。撕开这些,不是为了叫姐姐更难受,而是要姐姐明明白白地去给六格格讨还公道”

莹嫔这才摇晃一下,深深闭眼,泪珠儿随即落下,“这是为了什么啊”

廿廿轻叹一声,“为了什么,只有那个人自己心里才最清楚。而从咱们而言,只能从那件事的后果来推测。”

“我只知道,那件事发生之后,姐姐你与大侧福晋彻底掰了,你们两个水火不容、势不两立;而大侧福晋为了能洗清罪名,也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揪出真凶她性子原本就容易急躁,这便更是犯了大忌。”

“后来大侧福晋和沈佳氏,终是同归于尽。六格格没了,她们两个也没了,这三条命、两件事,前后因果相连。”

其实还不止这三条命、两件事,因为沈佳氏的死,也叫五格格失恃继而接下来一环扣一环,以五格格的性情大变,最后造成七七的夭折。

廿廿想到后面,何尝不是也同莹嫔一样,痛到无法呼吸

人在最为心痛之时,是向内的,是不能散于外的便连痛哭都做不到,只能是那样狠狠压抑着自己,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侯姐姐是谁希望你与大侧福晋、沈佳氏斗成一团是谁利用你,夺了大侧福晋得宠的可能,叫她连个孩子都没能生下来又是谁,利用此事,让一个也生有小格格、阿玛是内务府大臣衔的侍妾,没了性命的”

“在这个家里,或者是地位高,如大侧福晋者;或者是父祖官职高,如沈佳氏者;又或者是貌美得宠,如姐姐者你们会威胁到谁,姐姐心下当真不明白么”

莹嫔愣愣听着廿廿说完,已是一个踉跄,勉强扶住身后的花树,已是泪如雨下。

“那人心思之缜密,非你我单打独斗能够抗衡姐姐再回想,沈佳氏身故之后,五格格失怙。五格格必定需要有人抚养,你我便也曾因此而结怨渐深。”

“此后更有我因遇喜,无法照顾五格格,而将五格格托付给王姐姐叫你与王姐姐也因此彻底生分了。”

“那人不但要以六格格之事,利用姐姐与大侧福晋和沈佳氏相斗在先;之后还要继续利用姐姐与我、王姐姐相斗在后”

“侯姐姐你竟是在咱们这个家里,被利用得最多、最惨之人啊。姐姐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姐姐落得了什么”

莹嫔仿佛被狠狠击中,哭泣都停了,哀哀地望着廿廿。

是她,她还剩下什么了女儿夭折了,皇上的宠爱没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也渐渐地老去了,王佳氏这样一个还能说说心里话的朋友也背心离德了。

莹嫔猛然抹一把眼睛,“这个世上,害我的人、利用我的人,不管是谁,我都饶不了她”

廿廿回到“天地一家春”,酒意已然是全都冷却下去了。

她抬眸看一眼星桂,“五日后,皇上要回宫,为夏至祭方泽而斋戒。到时候儿宫里安静,后宫都留在圆明园,方便问话。咱们跟着回去,你提前预备预备。”

星桂心下也是微微紧张,却还是笃定道,“奴才明白了。到时候,奴才会不动声色。”

五日后,廿廿随皇上回宫,皇上入斋宫斋戒,廿廿则命关起钟粹宫的宫门来。

“叫四全。”

四全本就是谨慎之人,被带到贵妃面前来,见了这个架势,便已经知道不对劲了。

他缓缓地跪倒,小心试探,“不知主子叫奴才来,有何派遣主子吩咐就是,奴才这就去办。”

廿廿端起茶盅,缓缓掀开盖儿,不疾不徐地吹着水面儿上浮起来的茉莉花儿,就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眼前个跪了个人,更没听见有人说话。

还是星桂在畔轻轻一笑,“你想岔了。主子没有差使,你也更不必自己想找差事去。若主子没派差事,你却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去办那就不是有功,反倒有罪了”

四全眯了眯眼,“不知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笨,听不懂,还请姑娘细细说说。”

星桂轻轻一笑,“我方才这话,说的也没什么复杂的,凭四全你的聪明,怎么就听不懂了还是说,你不是听不懂,是装不懂啊在主子面前,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岂不是要诚心欺瞒主子去了”

廿廿依旧喝茶,超然事外。

那分明也是断了主奴情分,全然不在乎这个奴才了。

四全看明白了,便凄然一笑,“主子就是这时候儿了,也不稀罕多看奴才一眼么自主子进宫,奴才就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些年过来,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

“奴才直到今儿也想不明白,奴才究竟是办了什么错事儿,叫主子对奴才竟然疏离若此在主子心里,奴才竟然连那个只知道活蹦乱跳的四喜都比不上”

廿廿依旧理都不理,转过身去,捡起了针线,静静绣一只小犬。

星桂轻哼一声道,“你这些年都自负,你比四喜聪明,你心里便觉着,你理所应当事事都抢到四喜头里去,是么可是你却始终都没明白咱们主子的心主子说过,用人宁肯用些憨憨笨笨的。你道主子为何这样说”

“我忖着,主子的意思是说,憨憨笨笨的才都是一个心眼儿,跟着主子一条心,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倒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见天儿的吃着碗里的瞄着锅里的,总觉着自己有本事欺上瞒下,两边儿都能示好,两边儿都能得好儿”

四全的心“咕咚”一沉。

“星桂姑娘,你就算是主子的陪嫁女子,得主子信任,在宫里地位比我们高贵,可是你编排人的时候儿,也总得有个真凭实据你是想说我自以为聪明,两边儿示好,两边卖好了那星桂姑娘你倒是拿出个证据来”

星桂笑了,“你真以为我手里没有实证你那事儿办得也破有些日子了,主子容你到今日,既然叫你到眼前来问话,还能没有个实据”

廿廿这才又清清淡淡,若有似无地抬眼又看了四全一眼。

四全心下有些慌,却还没完全失了冷静。

因为他心底始终都有一重底气他当初将贵妃怀的是男胎的事儿卖给皇后那边的时候,只有皇后跟前的人才知道。而皇后与贵妃两边儿一向势同水火,皇后身边儿的人绝对不会来贵妃面前来指证他就是。

也就是说,贵妃这边儿就算怀疑他,顶多是诈他,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的。

417

417、

四全也豁出去了,支棱着脖子盯着星桂,“既有实据,姑娘便给我看啊”

星桂气恼之下,便要向外叫人。

“星桂。”廿廿却给叫住。

星桂回眸看廿廿,廿廿面上依旧淡淡的,只对四全说,“事到如今,其实有没有真凭实据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四全,你也瞧出来了,你早已经失去了我对你的信任。”

“信任与否,是一种态度,甚至与有没有真凭实据都关系不大。就算你有真凭实据能证明你自己清白,可是却也不能挽回我的信任;又或者说,便是今儿星桂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指证你,你在我这儿也早已判了死刑了。”

四全一颤,一双眼定定盯着廿廿,“贵妃主子,奴才跟在您身边儿伺候了这么多年啊”

廿廿淡淡别开眼去,“哪儿有很多年我大婚进宫,算到今日,不过六年。”

星桂便也笑了,“要攀老资格你还嫌太心急”

廿廿静静抬眸,“自从咱们挪进钟粹宫来,我叫四喜升了总管太监,叫你为首领太监,我知道你这心底下便不高兴,总想跟我讨个说法儿。”

“我今儿叫你来,就是给你这个说法儿我用四喜,而不用你,压根儿就不是看你所执着的谁聪明、谁能干。我爱用的,从来都是笨的,你这样儿的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故此我可以用你,但是不会如四喜一般重用你。”

“你想要说法儿,如今你求仁得仁,我已经给了你说法儿了,你便可退下了。”

四全呆呆望住廿廿,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伤。

廿廿却不再看他,只道,“叫人来,带他下去。”

四全凄凄惶惶地走了,星桂都有点儿急了,“主子方才主子为何还给他留一线情面他当年是怎么到皇后跟前卖主求荣的,今儿为何不当面叫他哑口无言去”

廿廿轻叹一声,“你道今日我为何只叫你一个人儿来审他”

事先,廿廿就没叫星楣回宫来,而是叫星楣和周氏都留在圆明园里,陪着嬷嬷们,一起带着绵恺去。

那责任也是重大,自然唯有廿廿身边儿的人才最放心,故此廿廿这么安排,任谁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

星桂此时听见主子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迟疑着小心地问,“主子是担心当年四全那消息是从主子身边儿的人嘴里得着的”

廿廿点头,“那会子咱们防范得原本严,家里除了咱们几个人之外,无人得知;外头阿哥爷也是下了死命令,那几个太医就算不要自己的脑袋了,也得顾及着保人的脑袋,以及全家人的性命去才是。”

“故此,四全是没本事从太医院那边儿打听着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跟咱们自家人因熟络了,这才将话儿给探听了出去。”

星桂也是闭了闭眼,“周妈妈年纪大了,有时候儿想儿子,也爱唠叨,寻常倒是四全有耐心坐下来陪周妈妈说话儿;”

“再者,就是星楣星楣的性子活泼,嘴便也快,寻常跟四喜偏是相同的性子,一到一起都是掐架;反倒是四全跟她性子互补,时常帮她提点着、找补着,这便叫她跟四全的关系最好。”

廿廿点点头。

星桂便是叹息一声,“奴才明白了。主子方才改了主意,没叫奴才当着四全的面儿将当初那事儿给抖落出来,就是不想叫四全狗急跳墙,回头反倒将周妈妈或者是星楣给咬了出来”

廿廿点点头。

无论周妈妈还是星楣,都是她舍不得的人啊。

“可是,现在怎么办主子若不说出来,这便无从发落四全去啊。难道还容得他在主子跟前进进出出的”星桂有些着急。

廿廿倒是缓缓一笑,“他们当太监的,自打进宫之日,就知道这一生都要耗在这宫墙之内。他们想日子好些,唯一的指望就是主子的器重。”

“而我今儿已然明白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了;而且这些日子来,他眼睁睁看着四喜超过他去,他便也该明白他在我跟前,是没什么指望了。”

“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有两条路。或者他是豁出去,拼尽全力重新挽回我的信任;或者他就得赶紧想辙,改弦更张,离开我这儿去,另外投奔新主子。”

星桂啐一声,“就凭他,还有那志气重新赢回主子的信任去么奴才瞧着,他必定是选第二条路的”

“那就是了,”廿廿半垂眼帘,“他是我名下的奴才,好歹曾经也是我这边儿管事儿的,他既然要走,便怎么也得往高处走、攀高枝儿,才能扬眉吐气。”

“而这后宫里,能比我这儿高的,也就剩下那一家了。”

星桂眼睛也是一亮,“他必定去投奔皇后那儿”

廿廿眸光轻袅,幽然而转,“所以啊,便是咱们今儿不用拿什么凭据来指证他,他自己却也终究露出尾巴来了只要他投奔皇后那儿去,皇上便能知道,他本就是皇后安在我身边儿的眼线。”

“只要皇上心下明辨,那他究竟做过什么,其实倒都不重要了。”

星桂这才放心而笑,“奴才明白了主子好主意,咱们就坐等收网便是”

五月十八日,为了木兰秋狝大典,皇帝奉太上皇帝圣驾,从圆明园起銮,赴热河。

皇后一如往年的例子,还是留京。

廿廿则放心不下绵恺,也不随驾。

諴妃便责无旁贷,得随驾同去。

廿廿再极力举荐莹嫔随驾伺候。

皇后有些沉吟不决,廿廿含笑道,“今年是皇上登基之后的首次秋狝大典,到热河之时,必定有诸多命妇入内领宴等事。主子娘娘和妾身都不去,一切都托付给諴妃姐姐一人照料,諴妃姐姐难免乏累。”

“莹嫔也是后宫里的老人儿,一向勤修内职,于宫中规矩最是娴熟不过。况且莹嫔年轻貌美不说,更是擅长弓马,到时候儿必定方便陪皇上入围,岂不更是两全其美”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

廿廿笑道,“主子娘娘如此沉吟不觉,莫非主子娘娘心下已是有了不同的人选那妾身倒要请主子娘娘的示下,不知主子娘娘原本选定的人,是谁呀”

諴妃和春常在便都垂首笑了,不用抬眸,就能猜着皇后属意的人是谁。

莹嫔更是按捺不住,直接盯住那荣常在去。直将荣常在盯得都抬不起头来。

皇后一见情势如此,蹙蹙眉便也道,“既如此,就叫莹嫔和荣常在都去吧。皇上跟前多个人伺候,倒是没错。”

众人散了,廿廿与諴妃、莹嫔一起往回走。

諴妃道,“原本六月是咱们三阿哥的周岁儿,我还想着要看三阿哥抓周晬盘呢,这却是要错过了。”

諴妃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来,“我也来不及预备旁的,只先打好了这一挂长命锁,算是给三阿哥的周岁儿礼。等回头我回京来,再给咱们三阿哥补上,啊。”

廿廿含笑手下,这便打开来看。

只见里头的锁片儿已是有些旧了。

諴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人说,送这锁片儿,若是旧的倒好些。这是大阿哥曾经用过的,你若不嫌弃便收着,给咱们三阿哥挡挡煞吧”

廿廿鼻尖儿有些酸,赶忙将这锁片儿收拢在了掌心,“刘姐姐留了这些年,自是珍贵的念想,今儿肯割舍了给绵恺戴,我自替绵恺谢谢諴妃额娘,又要谢谢长兄呢,还哪里有什么嫌弃之说”

这样的情深义重,便如同太上皇将孝仪皇后当年的首饰也都交给她,是一样的。

旗下旧俗,若人亡故,生前最珍爱的物件儿,一部分火化了带去,一部分随棺一同入土,还有一部分则分给生前的亲友至交。

唯有真正在乎的人,才肯将这样的物件儿赠送了去。

諴妃抽了抽鼻子,颇有些不舍道,“我的大阿哥没能保住,我希望咱们三阿哥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廿廿眼角也闪了泪花儿,“借姐姐的吉言,也借大阿哥的福报去,等来日绵恺长大了,一定叫绵恺侍刘姐姐如我,替大阿哥给姐姐尽孝去。”

廿廿努力地笑笑,转眸看莹嫔一眼,“想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儿,正巧赶上二阿哥诞生。我那会子也是没有旁的贺礼,也正巧二阿哥一把抓住了我脖子里的银锁片儿,我便也将自己的银锁片儿送给了二阿哥过。”

“我那会子也是不懂规矩,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幸好后来阿哥爷和福晋没叫二阿哥再戴着,还给我了。”

廿廿轻抚锁片,“只是可惜,还回来的时候儿,却成了个新的。我想许是当时的嫡福晋一片心意,特地送去造办处给洗过,或者新炸了吧。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从前那个旧的戴久了的,虽有些黯淡,却是有了感情的。那新炸过的,却仿佛有些陌生了。”

莹嫔忽地大笑起来,“新的你以为那个新的,还是你原来那个”

廿廿便是一惊,“侯姐姐这话是从何说起难道,侯姐姐竟是知道些什么的”

莹嫔眯起眼来,缓缓道,“我不妨告诉你,你当年得回的锁片儿果然如你的感觉,已经是陌生的了因为那个已经根本就不是你原来那个”

“你原来那个,还在阿哥爷手上。这事儿,不但我知道,咱们的主子娘娘更是早就知道了”

皇上奉着太上皇走了,偌大的宫城静得能听见鸟儿飞过屋檐时猴儿,翅膀拍动的声音。

在这样的安静里,廿廿的心却不平静,她静静地等着消息。

是皇后这边儿先有信儿了,这日早上去请安,皇后与廿廿说,“皇上临起驾的时候儿说,等从热河回京来,便要正式下旨给绵宁指婚了。绵宁大婚在即,我总得安排些放心、得力的人过去。”

“况且媳妇是贵妃你母家人,我便忖着也应该从你手边调几个人过去,想来也能叫你放心不是”

廿廿完全明白。

这后宫里的谈话,有时候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但凭主子娘娘做主就是。”

皇后点点头,“就四全吧,他进宫日子也不短了,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可堪大任。”

廿廿毫不犹豫,含笑赞道,“主子娘娘的安排一向最为得宜。妾身回去就叫四全收拾,尽早过去伺候。”

廿廿回到自己的宫里,坐在炕边儿乐了半晌。

星桂也陪着乐。

“主子看,奴才是不是也应该烧点艾叶,去去晦气”

廿廿轻哼一声,“宫里的端午节,总要过到六月才完呢。等六月二十撤了五毒挂屏的时候儿,你自可以大张旗鼓烧艾叶去”

星桂大笑,“驱五毒喽”

宫里这边的消息等到了,廿廿接下来就是静待热河的消息。

五月十三日,终于有热河的消息传回宫来。

却不是廿廿等的私事,而是国事福康安在军中病卒。

廿廿心下也是忽悠一下子。

这正是西南平乱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临阵而丧主帅,不知会不会对战局发生影响。

而且,当年傅恒便是率军征战而重病而亡,如今福康安又是

皇上刚登基,朝廷便失领兵帅才,不能不让人扼腕不已。

廿廿不由得又想起开春之时,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因咳疾,屡请回蒙古去;皇上下谕旨挽留,并将七额驸原本担任的领侍卫内大臣空缺依旧给七额驸留着,等七额驸养病回来。

如今那一场故事,三个人,都如云易散。

“如今福康安不在了,湖南剿匪大兵唯有交付和琳统率。朝廷自不得不益发仰赖和珅、和琳兄弟两个。”

朝政便如一架天平,左右重量的微妙变化,便会足以影响这架天平的平衡。

皇上又需要重新调整为了找回原本的力量平衡,皇上便又要多花许多的时日,考察许多的人才行。

廿廿深深吸口气,“去传话,绵恺生辰将到,请听雨姑姑进宫来帮衬我些儿。”

听雨此时已是和珅侧室,因是宫里人,虽说没的册封诰命,在家里却也是享受侧福晋待遇。

听雨进宫,纳头便拜,廿廿亲自起身离座。躬身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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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

“姑姑是我的长辈,万勿多礼。”廿廿亲手扶起听雨来,叫赐座。

听雨忙道,“奴才岂敢。”

廿廿含笑道,“从前我为公主侍读,姑姑是惇妃额娘身边女子,自是我的长辈;如今姑姑乃是和珅大人的内眷,乃是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这便无论从公主这儿论,还是从宜安那算,自更是我的长辈。”

听雨红了脸道,“当年贵妃主子进宫为公主侍读,贵妃主子实岁不过五岁,却是所有侍读学生里头最气定神闲的,奴才那会子就知道,贵妃主子命格贵重,必定大富大贵。”

廿廿含笑点头。

就不必提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儿,惇妃阖宫上下对她的各种嫌弃罢了。

见廿廿只笑不语,听雨多年的宫廷生涯,又如何是没眼色的,这便赶忙说,“只恨当年奴才人微言轻,惇妃主子有时候儿对贵妃主子严厉了些儿,奴才劝都劝不住。”

廿廿握了握听雨的手,眨眨眼,“姑姑虽说是惇妃额娘身边的女子,可是惇妃额娘是惇妃额娘,姑姑是姑姑。况且都说女子出嫁从夫,如今姑姑也算得再世为人,我便只记着姑姑与和大人的关系,从前的事,可翻过去了。”

廿廿明白,这听雨既然跟了和珅,自然也是学会了和珅最擅长的见风使舵的本事去。

惇妃的兄长惹下了那么滔天的大罪去,太上皇也是有意借此彻底毁了惇妃母家多年在内务府的经营去。如今汪家已是重起无望,宫里太上皇对惇妃也是各种冷淡,惇妃失宠已然坐实。

此时的廿廿却是高封贵妃,再不是当年那个破落户儿家的、可以被惇妃随便拿捏的小女孩儿。故此听雨此时自然要尽量撇清自己,宁肯与惇妃隔开界限去。

听雨见廿廿两句不离和珅,这便含笑道,“奴才家大人时常在家里与奴才们说,他能有今日,都是太上皇的眷顾,皇上的信任,以及贵妃主子的提点老爷叫奴才们万万不可忘了太上皇、皇上和贵妃主子的大恩。”

廿廿含笑点头,“和大人这么说,便是外道了。我与和大人本是同族,我帮他便是帮我自己。有这样一位同族,我在后宫的地位便也更稳固些,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廿廿眯眼回望,“便是当年,我这样不受待见的房头出来的女孩儿,竟然能被选中为公主侍读,叫多少人想不到去我知道,这后头何尝不是和珅大人的推举之功”

“若没有和珅大人,别说太上皇当年不会挑中我;便是惇妃额娘,也必定不能答应我进宫的人总要知恩图报,和珅大人当年于我有恩,更是一家子的族人,我便没理由不帮衬和珅大人去。”

听雨含笑点头,想起和珅曾经说过的,“皇上跟前的老人儿,阿桂、董诰、朱珪、刘墉等人必定在皇上跟前天天说我的坏话去。况且我这些年来,跟皇上也多有不睦,这便不光是他们,还有盛住,甚至是皇后,都不会在皇上面前说我什么好的去。”

“不过啊,千言万语都抵不上枕边儿一阵风儿贵妃主子如今得宠,又年轻。她枕边吹的一句风,便能敌过他们千句万句去,故此咱们万万要维护好了贵妃主子,叫她知道咱们是跟她一条心的。”

听雨便含笑道,“贵妃主子年轻、有宠又有子,更要紧的是知恩图报、对下宽仁,与那位终究是不同的。”

“贵妃主子放心,奴才家老爷说了,只要贵妃主子有需要,奴才一家不惜肝脑涂地。”

听雨静静抬眸,凝望廿廿,“不仅是贵妃主子的前程,便是三阿哥的前程奴才一家都能帮得上忙。”

廿廿的心也狂跳了起来。

这话若是旁人说,听了只管笑笑而已;可这话是和珅说的,那和珅当真不算托大。

摆在廿廿面前的引惑,不可谓不大。

廿廿却随即便平静下来,捏捏听雨的手,“我还年轻,绵恺还小,这些事儿都不急,咱们从长计议。”

眼睁睁看着廿廿与和珅一家越走越近,不但是从前的十公主和宜安,如今就连和珅的侍妾都频频进宫来,皇后十分的不高兴。

因为她兄长盛住,她与和珅已是不共戴天了。

而廿廿与和珅一家如此亲近,自也是在戳她的心窝子了

“你们将和珅家那侍妾进宫来多少次,每次都带了些什么,只管都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拿到皇上面前去,自然是一笔好账。”

“主子说的是。”含月拿着宫门护军,以及内廷宫殿监的两本进门盘查的底档来给皇后看,“她应名儿是进宫来给三阿哥周岁儿行贺礼。主子看,和珅家给三阿哥的贺礼,简直是给咱们二阿哥的好几倍去。”

这还得说是宫门的护军、内廷的宫殿监两边儿都不敢得罪和珅,故此便是搜听雨,也不敢搜得过分,故此能登入底档的怕还只是当中一部分而已。

“三阿哥不过是刚周岁的孩子,还没种痘呢,怎么禁受得住奴才也不知道他这倒是给三阿哥添寿,还是”

后头那个字眼儿,含月终究也没敢直接说出来,可是皇后又岂有听不明白的。

她眯着眼,“瞧出来了,和珅的算盘如今也打到绵恺身上了也是,那绵恺身上还有一半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血统呢,自然不是绵宁总要给他舅父寻个公道”

含月点头,“奴才担心的便也是这个”

皇后母家丹阐虽然门第不低,可是终究父兄叔伯的,没有一个实权在握的,哪里比得上和珅这样的母家同族去

皇后静静垂下眼帘去,“如今我跟她,已经不止是为了我们两个自己,更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皇后幽幽抬眸,“尤其要将和珅送给绵恺的生辰贺礼,记得明明白白贵妃不是说过么,希望本宫亲自给她的绵恺过生辰,还要过成普天同庆,那本宫就满足她”

钟粹宫里,廿廿细细看着邸报。

因为福康安的病卒,太上皇那边给福康安追封郡王衔,又加恩准福康安之子德麟承袭贝勒爵位福康安的爵位实授的是贝子,那么按着子嗣袭爵的规矩,便是准福康安子嗣三代不必降袭,德麟承袭的也该只是贝子。

而这回德麟承袭贝勒,便已是高了,甚至有些将福康安的郡王衔,给实授的意思了。

因为福康安的功绩,太上皇又追封福康安之父九爷傅恒。

太上皇忙着这些表面上热热闹闹的事,倒叫人有些忽视了皇上本人的动作。

在福康安父子三代头衔的热热闹闹掩盖之下,皇上则暗暗调动起来。

五月十三日当日,皇上下旨以睿亲王淳颖,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领侍卫内大臣乃为皇帝身边的指挥、调度之人,人选将直接决定皇上的安危。

而皇上自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这三旗的领侍卫内大臣,尤其要紧。

而此时,身担最重要的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人,正是和珅。

仅仅两日之后,五月十五日,皇上再度下旨调整领侍卫内大臣人选。

福长安被任命为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和珅则调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而两日之前刚刚被任命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睿亲王淳颖,调任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因这样要紧的职位,在两日之内如此频繁调动,更叫廿廿无法不看出来,皇上这样一番调动,为的只是将和珅手里的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职权抽出来,交给睿亲王淳颖。

为了不打草惊蛇、令和珅起疑,故此皇上还先将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事给了福长安。

福长安早是和珅一派,叫人以为在上三旗之中,和珅一派共领二旗,这便即使和珅从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调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了,这个局面也还是平衡的,他不吃亏。

廿廿便也与听雨说起此事,叹息道,“睿亲王淳颖,乃为忠勇公傅恒的女婿、福康安的妹夫。福康安为国鞠躬尽瘁,皇上将上三旗领侍卫内大臣分别给了福康安的妹夫和弟弟,也是向福康安的一份加恩。”

廿廿不动声色,将皇上对身边卫戍的腾挪,与福康安之死联系在一起,以减轻和珅的怀疑。

听雨便也含笑道,“正是呢。这回小福大人一门,又是一番荣耀了。”

在听雨看来,反正福长安是与他们一脉的,且此时福康安家几兄弟都去世了,只剩下福长安一人,便再也不会对和珅形成威胁和制衡了。

廿廿这边与和珅一家虚与委蛇,绵恺的生辰便也越发近了。

星桂负责登记礼单,这日却忽然对廿廿说,“主子,奴才觉着有些不对劲儿”

“嗯”廿廿接过礼单一看,便也发现了不对劲,“各家王府送过礼的,怎又再送礼来还有内务府大臣们,也是如此”

星桂点头,“三阿哥这是头一回过生辰,奴才便是早先没有经验,重复了的就也收了;可是这事儿三番五次好几回,奴才便也瞧出不对劲儿来了。”

“除了重复进献之外,还有这礼仿佛也有些过重了。”

廿廿秀眉攒起。

就在这个月,因端阳之故,朝中大臣乃至外藩等都给太上皇和皇上进献节礼,今年进献的是双份儿。

太上皇为防靡费,特地下旨,不准大臣们进献双份儿,只一份儿即可。

太上皇更强调,大内储备丰足,不需要大臣们这些进献;便是大臣们一片赤诚之心的,宫里也只留下够赏人用的就够了,没必要进献双份儿。

就连如意,因连年进献,宫内府库也已经快放不下了,都不用进献了。

太上皇和皇上尚且如此强调,绵恺一个小小的皇子,且刚刚周岁,就要重复双份儿地收礼,还是重礼这便都是把柄

廿廿目光扫过,尤其瞧见了位列前茅的克勤郡王府。

好在几家皇子亲王家,如六阿哥永瑢的质亲王家、八阿哥永璇的仪郡王家等,还没蹚这浑水,这便将世袭罔替的克勤郡王家给拱到前头来了。

廿廿皱眉,“快去查查,哪些已经入库了的入库了的,立即都将礼单整理出来,给皇上送热河去;没入库的,能悄悄儿地退回去的就退回去,退不回去的看哪些不是给小孩儿用的,能送给二阿哥大婚的”

星桂心下也是砰砰直跳,忍不住道,“这些王府,这是想干什么呢”

廿廿轻轻闭上眼,将这些在心里细细捋了一遍。

“一来,我若为了绵恺周岁而收双份儿的礼,这便是违抗了太上皇的敕命;二来,今年还有二阿哥的大婚呢,那才是皇上的嫡长子,我却为了我的绵恺的周岁生辰就要故意抢二阿哥的风头去,这便有夺嫡之心。”

“三来,皇上因血统缘故,正受宗亲指摘,而皇后母家门第又低,故此这便难免叫人以为宗亲们都看重的是我母家的门第,这便将宝都押在了绵恺身上,以此来影响皇上的决定”

“自古以来,帝王都最恨臣子干涉立储之事”

星桂惊得脸都白了,“竟有这么大的牵连奴才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后怕,倘若这么由着礼单都收了,到时候可怎么办”

廿廿深吸口气,“拿纸笔来,我要写信。”

星桂拿来廿廿寻常与皇上通信时的信笺,廿廿却推开,“拿我压箱底儿的澄心堂纸、御制墨来。”

星桂吓了一跳。

这澄心堂纸,滑如春水,细密如蚕茧,坚韧胜蜀笺,明快比剡楮。乃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儿,派宫廷匠人仿古而制的,是太上皇自己十分喜爱的用纸。

这澄心堂纸、御制墨都是多年前主子刚进宫侍读的时候儿,太上皇赏赐的。这些年主子都给压箱底儿了,舍不得用。

“主子难道是要写给太上皇”

若用这样的纸张和墨,相信便是不署名,太上皇也能认出来。而且这样郑重地写就的信,想来太上皇一定会重视。

廿廿点头,“我要请敕命,赴热河,给太上皇拜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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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

热河,避暑山庄。

这日忙完国务,太上皇盘腿眯着眼坐在炕上,问皇帝,“你那老三的周岁儿,是哪天来着”

皇帝含笑道,“回汗阿玛,绵恺是六月二十二的周岁儿。”

太上皇点点头,“那孩子抓周晬盘的物件儿,都吩咐下去了吧”

皇子抓周晬盘,例赏玉器二、玉扇器二、金匙一、银盒一、犀盃一、犀棒二、弧矢各一、文房一分、中品果桌一张。

到日子都由据宫殿监督领侍等传交,银库、皮库照数交送。

因六月间太上皇和皇帝都在热河,不在宫里,相关事情在启程之前需要事先预备下。

皇帝忙道,“老三是儿子时隔十三年,才又得的儿子,儿子如何能忘了此事去汗阿玛放心,儿子临走之前已经都嘱咐好了。”

太上皇点点头,“嗯既然老三是六月二十二的生辰,那就安排你那贵妃六月二十二之后几天,挑日子启程,到热河来吧。”

皇帝一怔,“汗阿玛的意思是,叫贵妃来”

太上皇“嗯”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喜怒,“还有你那皇后,也一起来吧。”

皇帝便更惊讶了。

皇后的身子十年前大出血之后,就是气血两虚的,最折腾不得,这便十多年都没来过热河了。

太上皇静静看一眼皇帝,“今年是你登基元年,头一回的秋狝大典,自然该叫她们两个一同过来共襄盛举。”

“若是早来,会耽误绵恺的抓周;等绵恺周岁过完,来就不打紧了。”

几日后,京里便收着了皇帝的信儿“着皇后、贵妃于六月二十八日起身,上热河。”

六月二十八日,是绵恺生辰后的六天了,该热闹、该忙碌的都忙活完了,便什么都不耽误了。

接到皇上的信儿,廿廿终是轻轻舒一口气。

皇后倒是有些呆住,“我也去”

不过道理也是明摆着,就如同太上皇所说,今年是皇上刚刚登基,嘉庆年间头一回的秋狝大典,皇后和贵妃也理应在皇上身畔相陪。

皇后只是隐约觉着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儿,却一时又说不出来。

六月二十八日,皇后与廿廿还是依旨一同起身,赴热河去了。

这一路之上,纵然各自有自己的车驾,不必坐在一处;然则到了行宫,两人终究还是免不了要碰面。

廿廿便都是替绵恺谢皇母的恩,绵恺周岁的生辰,办得当真有些普天同庆的意思,原本皇子庆生的戏目之外,皇后还做主给加了三天的戏;赏下的小玩意儿更是不计其数。

皇后淡淡点点头,“贵妃你曾说过,咱们三阿哥的生辰要扮成普天同庆。我答应过你,自不会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儿损了我正宫的体面去。”

廿廿垂首缓缓勾了勾唇角,“小孩子都宠不得,一旦宠得多了,便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妾身只盼着这孩子没被皇母宠坏了,将来别玩物丧志就好。”

皇后轻笑一声,“三阿哥是你所生,却也是我的孩子。时隔这么多年,咱们宫里才又有了一个小阿哥,我便是怎么宠他都不过分。”

廿廿笑了,缓缓道,“绵恺终究是小,哪儿有本事一下子将那么多的小玩意儿都玩儿遍了呢妾身已经挑了最好的,封存起来。”

“妾身是想着,绵宁大婚在即,也许最快明年,绵宁便也当阿玛了。到时候儿这些玩意儿可有了用武之地去。”

皇后轻轻咬牙,“那倒不用绵恺的玩意儿,绵宁的孩子未必合适玩儿。”

廿廿回眸,调皮一笑,“绵恺是阿哥,难道主子娘娘不希望绵宁的头一个孩子就是个阿哥么”

皇后一时语结。

廿廿笑着起身告辞,“主子娘娘放心,这些玩意儿,绵宁的孩子一定能够玩儿得上。”

廿廿转身而去,头上原本湛湛星空,渐渐拢起阴云。

廿廿回到自己行宫不久,天上就落下豪雨。

廿廿歪在炕上,想着太上皇与皇上五月间从京师到热河,一路风和雨顺,十分顺畅。

而此时,六月末、七月初,北方的雨季才来。

因大雨泥泞,皇后与廿廿车驾启程,便遭遇了困阻。

这整宿的雨下完,不少桥梁出现险情,原本因皇后车驾而黄土漫道,这些黄土却反倒成了陷住皇后车驾的黄泥。

廿廿自己家里从小清贫,这样的日子不曾陌生,便是被大雨阻住,依旧能安之若素。

便到路旁小土地庙里暂避,廿廿还能含笑对星桂和星楣说,“今晚若走不了了,外头那大黄泥恰好可以裹了鸽子、鸡鸭,随便扔进火堆里烧了,也是今晚的美味。”

那边厢皇后却是瑟瑟发抖。因为着急,也是因为这周遭简陋的一切,叫她这位中宫屈尊。

在皇后身畔,她兄长盛住更是急得忍不住迭声训斥内务府随行修路的人员。

此番,皇后兄长盛住是以随行总管内务府大臣衔,负责皇后此行一应所用银两之外,更是亲自随驾伺候。

“好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脸。”星楣嘴快,在一旁忍不住嘀咕,“他也不想想,他才多久前被叫回京问罪,在内务府只赏给了个主事衔如今就忘了本了。”

一个内务府主事衔不过六品。

星桂哂然一笑,“人家如今不是承恩侯了嘛不管内务府的差事几品,人家也是侯爷了啊。来日,还必定得晋封承恩公,那是公爷啊。”

廿廿抬眸静静看着那边厢的动静,不做声响。

只见那些被盛住指着鼻子骂的内务府职官,职衔自然在盛住这位侯爷兼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下,可是说也奇怪,那几人并没有半点惧色,而且颇有些据理力争的意思。

廿廿便微微一笑。

她明白了,这些人是和珅的手下。

盛住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但是分管的是税关银两这一摊;而车驾工程等事,现在是和珅分管着的。

廿廿吩咐星桂和星楣两人,“这一路上必定颇多波折,你们两个小心些儿,一别着凉,二别心急。”

星桂和星楣两个都连忙称是。

廿廿抬眸再看向盛住那边。

新登科的承恩侯爷,正是这一生最扬眉吐气之时,遇见内务府下属竟然胆敢不给他脸面,已是气得满面紫红,如斗鸡样,向前直伸着脖子。

廿廿看星桂,“承恩侯也该息怒。天降豪雨,非人力所能影响,道路因雨而泥泞,不是内务府职官的错。”

星桂会意,含笑走过去行礼,“侯爷,贵妃主子命我来劝侯爷,天雨路滑,此乃天意,不是几位大人的错,还请承恩侯不必着急。等天儿晴了,路自然好了,一切听天由命就是。”

一句“听天由命”果然令盛住更恼,他霍地回眸,向廿廿这边看一眼,便恨恨道,“奴才多谢贵妃主子宽慰。只是奴才还有重任在肩,便不过去给贵妃主子谢恩了。”

星桂含笑点头,“侯爷请便。”

这一路,天就如漏了似的,豪雨不停。原本五天左右的路程,两人愣是足足抻出了多一倍的时日,才终于到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泥泞不堪,车马全都狼狈地挂着不少的泥点子,到达避暑山庄之时,皇后如同蜕掉一层皮般。

进宫先进东宫给皇帝请安,皇后劳累受凉,步履匆忙之间已是忍不住的咳嗽。

廿廿在后轻声劝慰,“主子娘娘其实不必如此着急。太上皇万寿在八月,咱们便是迟到三两日,也误不了时辰。”

皇后回眸瞪她一眼,幸亏咳嗽,自不必说话了。

进了避暑山庄东宫的“继德堂”,皇后和廿廿给皇帝行礼请安。皇帝亲自离座,轻轻扶住皇后。

“怎么咳了朕已知道天降大雨,皇后当真不必如此心急。”

皇后见了皇帝,心内有些委屈,眼窝一浅,已是红了眼圈儿。

“可是这敕命是太上皇所下,皇上既然定了日子,妾身到时必定要先去给太上皇请安。妾身在皇上这儿早一日晚一日便是不打紧,可是在太上皇那却不好误了日子。”

皇帝点点头,“正如朕前儿传到路上告知皇后的,照颖妃娘娘所说,皇后到热河之日应向汗阿玛进如意、饽饽匣子,朕已然叫人先备下了。皇后再备两个小荷包,与如意、饽饽匣子一并进了就是。”

廿廿垂着头,心下也是明白的。

皇后就是皇后,来了得给太上皇行礼请安,进儿媳妇的礼。到太上皇跟前行礼,可不是随时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日子既然已经定下来了,便是路上耽搁了,在太上皇面前也难免失礼。

故此皇后才那般心急如焚。

日子误不得是一,但是更要紧的是皇后心下对太上皇还是打怵的,便已经正位中宫了,在太上皇老爷子跟前,还是如小心翼翼的小媳妇儿一般,生怕叫老爷子给挑出错处来。

皇后一急,气涌上来,就又咳嗽起来。

好一晌才忍住了,急忙道,“皇上,妾身这就更衣,稍后就去给太上皇请安进礼。”

皇帝只好点头,“那便等皇后行礼之后回来再歇息吧。”

皇后暂且顾不上别的,急急忙忙地便去预备了。殿内就剩下廿廿,依旧半垂着臻首,一副宁愿变成壁画中人似的模样。

皇帝也没急,就由着她,两人隔了几步的距离,这么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地瞧着她。

廿廿也不急,还故意拿乔,就不抬头。

皇帝轻啐一声,“还不赶紧过来,抬起头来,叫爷瞧瞧”

这一别,虽说日子不长,可也一个半月去了。

廿廿轻笑一声,这便走上前来,仰起头来行礼请安。

皇帝捉住她双臂,将她提起来,脸儿凑到眼前来细看。

“你,当真是与皇后一同来的爷怎么瞧着,你们两个这神态模样儿,完全的南辕北辙啊”

皇后心急,一路受凉,难免憔悴;廿廿则不急不慌,一路上即便被大雨所阻,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点倦容都没有。

廿廿轻声笑道,“还不是我占了年轻的便宜些儿;再者,皇后要来给太上皇请安、进礼,我又不用,便用不着操这个心了”

皇帝也是无奈轻笑,“皇后那个身子骨儿,原本爷也没想叫她来是汗阿玛,不知怎的,忽然下了敕命,叫她跟你一路来。”

“结果这一路上还赶上了雨水大的时候儿,折腾成这样儿。”

廿廿撅了撅嘴,“太上皇老人家许是想着,他老人家都八十六了,还能不辞劳顿圣驾亲临,那皇后便是身子病弱些儿,可终究年轻。”

皇帝点点头,捏捏廿廿下颌,“老三的生辰办得可好”

廿廿幽幽垂眸,故意不去看皇帝的眼睛,“好啊,好着呢好到,我都想不到会办得这么隆重,各家王府破天荒地往里给绵恺送玩儿的,倒摆了一大炕的不正经东西,叫他眼儿都花了,哪儿还能分辨出该抓、不该抓的来。”

“哦”皇帝听出了不对劲。

廿廿反倒笑笑,反挽住皇帝的手,“不过我也不算惊讶,终究端阳节那天,克勤郡王已经往绵恺手里塞了个八哥儿了,如今再塞别的,不过是又来一轮依样画葫芦罢了。”

皇帝手略用劲,将廿廿小手攥紧,“你,可难受了”

廿廿抬眸,静静而笑,“爷,如今我是爷的贵妃,那什么克勤郡王,还是哪家王府,都是咱们的奴才我岂能,被几个奴才吓着”

“别忘了,我好歹从小儿也是玩儿狼玩儿大的”

皇帝大笑,搂住她便亲了个响的,“爷怎么能忘了,你就是个小母狼呢”

廿廿寻思了寻思,还是将皇后也格外给绵恺大操大办的事儿压下,只说了各家王府送进来的东西。

皇帝点头,“那些玩意儿,的确个个儿看着虽说都是贵重的,可全都是玩物丧志的。爷心里有数,且由着他们再折腾几天,等爷这边儿稳当下来,再一个一个与他们细算。”

皇帝说完,转眸盯一眼三庚。

三庚赶紧像模像样地从怀里拎出一挂怀表来。

这怀表因小巧、精致,便于携带,在宫里可是抢手的玩意儿。就这个,十七贝勒都瞄多长时间了,结果没要来。

三庚清了清嗓子,“奴才算着,主子娘娘这一去,怎么着也得一个点儿”

西洋钟打一次点儿,是半个时辰。

皇帝一笑,伸臂搂紧廿廿,“够用。”

420、太上皇翻白眼儿

420、

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

这热河行宫名为“避暑山庄”就是因为它凉快,再经过这几天的豪雨,就更凉快了。

太上皇正眯眼享受着这盛夏里的清凉,心下舒爽着呢,忽听魏青奇进来报,“回老主子,皇后主子请安来了。”

太上皇便叹了口气。

老爷子伸伸脚,“更衣。”

见儿媳妇,尤其更是皇后,他便是老人家,也不能太邋遢了。

不过方才那点子心下的舒爽,这便是没了。

老爷子换好了衣裳,出来明间儿宝座上坐下。

皇后正正经经给行大礼,然后将皇帝给自己预备好的如意和饽饽匣子,连同她自己亲手绣好的一对荷包敬献给老爷子。

魏青奇上前来,双膝跪倒,双手托接。

呈给太上皇看,太上皇面上却并无多少欢喜。

“这饽饽匣子,朕一看就认得。这是御膳房的厨役们的手艺,这里头哪样儿饽饽是哪个厨役做的,朕都能给你点出名儿来。”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

是啊,她如何会没听说过,当年孝仪皇后的阿玛清泰就是管饽饽房的内管领,故此孝仪皇后从小儿就跟着耳濡目染的,会做饽饽。

太上皇吃了那么多年孝仪皇后做的饽饽,对御膳房下辖饽饽房里的厨役手艺,自然都是门儿清

太上皇眯眼凝着皇后,“既然是御膳房里的饽饽,朕若想吃,自己传他们去做就是。又何苦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倒是由皇后呈进来的啊”

太上皇将饽饽匣子的盖儿那么一扣,声儿虽然不大,却不啻在皇后心下打一个响雷

“皇后,朕知道你现在中宫,你还是朕下旨叫册立的,故此朕怎么会忘了你现在的尊贵呢可是你再尊贵,你也是朕的儿媳妇。咱们满人家儿媳妇的规矩,怎么着,你当了皇后,就不必遵守了”

“你若当真有心来给朕请安,进献这饽饽匣子,那你好歹是亲手做的没的拿这些朕早吃惯了的御膳房的饽饽来唬弄朕”

皇后眼前直发黑,赶忙俯身在地,额头碰到地面。

“太上皇息怒媳妇岂敢媳妇自然是想要亲手为太上皇预备这些饽饽的,媳妇只是,只是只是路上遭遇大雨,误了日子,媳妇赶到热河来便下车就急着赶来给太上皇请安,故此并无时辰亲自进膳房预备”

“皇上也与媳妇同心,担心媳妇误了日子,这便事先替媳妇预备好了饽饽匣子,也是想着叫媳妇先来给太上皇请安为重。”皇后还忙不迭搬出皇帝来挡箭。

太上皇听到这儿,微微扬了扬眉,“哦,是皇帝给你预备的啊。”

果然,语气和缓了许多,叫皇后心下松了一口气。

“媳妇是想着,先来给太上皇行礼请安,回头媳妇再亲手为太上皇重新预备吃食呈进就是。”皇后一口气说完,低低垂首,都不敢看太上皇的眼睛。

太上皇帝缓缓地点了点头,“嗯,如此说来,倒也是你一片孝心。这路上遇了大雨,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倒是难为你了。”

不过还不等皇后放下心来,太上皇又拎起她进献的那柄青白玉嵌八宝如意来,“不过这如意,又是谁叫你进的”

皇后惊得好悬晕厥过去。

怎么饽饽匣子不对劲儿,如意又不对了么

太上皇看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冷冷叫一声,“如意你这奴才既然也叫如意,便由你给你皇后主子说说吧”

如意赶紧双腿儿跪倒,给皇后请了个双腿安,恭恭敬敬回话“奴才如意回主子娘娘,就在五月十三日,太上皇与皇上圣驾从圆明园起銮前五日,明下敕旨。”

“太上皇敕旨中说道前经降旨,令内外大臣年节无庸备物呈进,惟遇朕及嗣皇帝寿辰庆节,准在京王公大臣等仅递如意,藉以联情抒悃。”

“今思本年系朕归政之初。为嗣皇帝登极之始,或恐内外王公大臣等未喻朕意,又思于八月及十月,朕与嗣皇帝寿辰时,备物祝嘏。”

“殊不知朕御宇六十年来,国家昇平昌阜,大内存贮珍物骈罗,即佛像亦无供奉之处。而嗣皇帝方当以俭朴为天下先,原不宜贵奇异奢华之物。”

“是用再行通谕此后除盐织关差,向有公项购办备赏物件外,其余内而王公大臣、外而督抚,不但贡物不必进呈,即如意亦不许备进。”

“其土贡,惟麦面果品茶叶乐材等项,准其照例呈进,以备荐新分赏之用,不得额外增添陈设调缎各物,以示体恤而节繁费。”

“如有违例渎进,及奏事处滥行接收者,必当一并治罪。”

“俟朕九旬大庆,嗣皇帝四旬寿辰,届时应否准其抒忱祝嘏之处,另候敕旨遵行。将此通谕知之。”

皇后听罢,心跳都快要停了。

太上皇当日的敕旨是说他老人家治理天下六十年来,国家昌盛,大内储物亦极丰。就连佛像都快没地方放了,更何况其他贡品。便是老爷子一向最喜欢的如意,也不准在京的王公,以及在外的督抚大臣们再进献了。

即便是太上皇八月的万寿,以及皇帝十月的寿辰,也一并不再准王公大臣们进献如意了。

这是太上皇与皇帝避免靡费的一片深意,若王公大臣们还非要装糊涂,硬是要进献,或者奏事处碍不过情面给收了的,那送的和收的,一并治罪。

唯有等到太上皇九十岁,或者是皇帝四十岁的整寿之时,因日子特殊,到时候儿再看情况定是否准重新进献如意。

太上皇的敕旨已经说得如此明白,而且明确了用“一并治罪”的严厉字眼儿来,可是皇后今儿来热河,应名儿是来给太上皇贺寿的,竟然还是当面进献了如意,这便是硬生生撞在了枪口上来

皇后的耳朵嗡嗡的,脑袋都有点儿转不过来了。

她却笃定,自己是无辜的,因为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她自己预备的啊

她之前因那饽饽匣子已经请出了皇帝这尊大神,那这如意的事儿,她就得再另请一尊神出来替她遮挡。

她勉力冷静,再额头碰地,“汗阿玛万万息怒,请听媳妇解释。”

太上皇哼了一声,“怎么,你是想说这又是皇帝给你预备好的你这个皇后不懂事,连他那个当皇帝也跟着你一起不懂事了,嗯”

皇后可不敢将皇帝也给牵连了,这便赶忙说,“回汗阿玛,实则,实则媳妇在来热河之前,一心只想着为汗阿玛尽孝,故此绞尽脑汁想该给汗阿玛进什么礼。”

“为此,媳妇还特地修书给皇上,请皇上问问内廷的额娘们皇上也不敢怠慢,故此皇上是先问过了颖妃额娘”

此时太上皇的乾清宫主位里,以颖妃为首,且颖妃当年与孝仪皇后情谊深厚,在孝仪皇后崩逝之后,尚未成年的十七贝勒就是由颖妃抚养长大。

故此皇帝便也将颖妃当做母亲一般地敬重,且向颖妃请教皇后该给太上皇进什么礼。

皇后是想,一来这是实情,皇上的确是这么办的;二来太上皇便是看在颖妃的面儿上,也会将这如意的事儿不必太为难她才是。

可惜她又想错了。

太上皇一声冷笑,“哦原来是颖妃不懂事,罔顾朕的敕旨,非叫皇后你给朕进如意”

“这么说起来,便不是皇帝不懂事,倒是颖妃这么大一把年纪,竟是白活了”

皇后心下激灵一跳,赶忙道,“媳妇不敢”

太上皇哼一声,“去,传你颖妃主子来,朕倒要当面问问她,她怎么能罔顾朕的敕旨,还教坏了皇后,专挑违抗朕的敕旨的事儿来办”

“朕的敕旨说得明白,倘若有敢违例渎进的,朕要一并治罪”

皇后眼前已经是混沌一片,分不清是黑还是白。那一阵混沌终又旋转起来,在她眼前合成一片天旋地转。

她勉力地攥紧衣袖,不顾满头的珠翠,一改满人女子叩礼不用当真以头叩地的规矩,自己摘下钿子来,这便磕头在地

太上皇的逼问,字字如针,这叫她该如何回答

明明她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她献上的饽饽匣子和如意,根本就是皇上和颖妃给的主意,她自深信不疑,半点儿都没多想过可是太上皇不信啊,太上皇是摆明了跟她过不去了

她终究不敢再继续坚持辩解,否则她便将皇上和颖妃都给牵连了进来。

凭太上皇的性子,他当真能将皇上和颖妃都给叫到眼前来,当着她的面,三方对质

那她得罪的就不止是太上皇一人,她会将皇上、将颖妃也给得罪了的

为今之计,她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将这一切都自己一个人忍了

眼见皇后如此叩头,再不为自己分辩,太上皇冷冷道,“你这皇后,真是越发地不像个样子了为朕子妇,不尽孝道;为国皇后,不遵敕旨”

“就凭你这样的,如何辅佐皇帝,又如何教导绵宁”

这一刻,皇后忽然明白了三十年前,继后辉发那拉氏曾经的处境和心境。

从前还曾经有些不敢相信,太上皇怎么能对正宫国母那般,不但锁起来,甚至还要每日叫人唾骂唾骂的时候儿,还要叫皇子皇孙、公主格格的都在一旁听着

那便不是杀头,却也是比死更痛的折辱了。

便是一国之母,曾经有多煊赫,曾经的那一刻便有多心如死灰。

在这个狠心的老爷子眼里,什么皇后,什么国母,只要是他看不上的,便连个奴才都不如,他是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她知道,她就要晕倒了,可是这一刻她听见了太上皇嘴里提到绵宁。

她便又不能不想到当年的十二阿哥永璂去,她不能因为自己而让绵宁也如当年的十二阿哥一般啊

她便更加毫不分辩,只是重重叩首,一下,又一下。

知道已将皮开肉绽,可是她已经不知道疼,更顾不得什么皇后的尊严在这老爷子面前,那一切全都一文不值,他根本不会有半点的恻隐之心

“太上皇息怒,都是媳妇的错,媳妇知错了太上皇息怒,媳妇知错了”

她连当年辉发那拉氏的勇气都没有,她可不敢顶嘴,更不敢抡剪子铰头发;她此刻能做的,只有忍耐,再忍耐。

太上皇缓缓翻了个白眼儿,心下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喜塔腊氏,竟比不上当年那辉发那拉氏有血性。

竟然真的一声都不敢争辩了,倒叫他不好再多说下去了。

他便哼一声道,“你这如意和饽饽匣子,朕是不稀罕的;可是你也说了是皇帝帮你预备的,且你已经送来了,朕若掷还给你,倒叫皇帝心下不得劲儿”

“这么着,东西你还是先带回去,就说是朕转赐给绵宁用了”

“太上皇”皇后心窝子再被戳中,太上皇再提绵宁,这比再骂她几句都更叫她心惊胆战啊

太上皇却都懒得看她了,“皇后回去吧,朕也累了。朕已是八十开六,却还要跟你们生一肚子的气,你可真是孝心啊”

太上皇帝说完,起身就进里间去了。那大红银朱油的大门轰然关上,将她独个儿给留在了明间儿里。

堂堂中宫,跪在地下,不敢起来。

半晌,还是如意出来,小心地道,“皇后主子您请回去吧,太上皇已是换下了大衣裳,断不会再见您的了。”

皇后不顾一切,一把抓住如意的手臂,“谙达,如意谙达我求你,一定要在太上皇面前替我的绵宁说说好话千万别让太上皇迁怒给我的绵宁,我求求你了”

如意吓得也赶紧双膝跪倒,“皇后主子万万别这样说,二阿哥是太上皇的嫡长孙,怎么会呢”

皇后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太上皇他,当年对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嫡皇子十二阿哥,什么都曾经做绝了啊更何况,如今绵宁并不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嫡皇孙啊。

如意见皇后如此,也不忍心,叹口气道,“皇后主子若为二阿哥着想,便顺着太上皇的心思吧,别再叫太上皇不高兴了。”

421、皇后病了

421、

“皇上,皇上”

避暑山庄东宫继德堂里,廿廿正自己拢着头发,用抿子蘸了凝刨花,将鬓角梳顺。

皇帝在畔用力吸着鼻子,享受那凝刨花里的白芷、薄荷所发出的清香。

冷不丁,外头却传来哀声恳求。

三庚从外头进来回话,“皇上,是含月来请皇上,说是皇后主子晕倒了。”

廿廿静静听着,将抿子在清水盂里洗净,擦干了,放回妆奁小抽匣儿里。

皇帝也皱眉,“皇后这是怎么了”

廿廿收拾好了起身,含笑道,“怕是主子娘娘身子原本就弱,这一路车马劳顿的,这便支撑不住了吧。皇上去瞧瞧,妾身先告退了。”

皇帝伸手握握廿廿,点头道,“好,你先回去。爷先去瞧瞧皇后,回头再来看你。”

走到廊下,北边儿吹来湖上凉风,廿廿只觉身心都是一爽,抬头轻轻瞟过檐下彩画,勾起唇角来轻轻地哼了一声儿。

皇后寝宫,皇帝缓步踏进来,远远地看着那寂寂倒在炕上的人影,他的心下已经再找不到再多的波澜。

他反倒是冷静的,冷静的叫他自己心下都有些害怕。

他曾与她许下白首之约,却竟然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心下也是悲凉的。

“皇上,皇上来了”还是炕上的皇后先发现了皇上走进来,抬手哀哀地呼唤着。

皇帝这才加紧了步调,大步走上前去,接住皇后的手。

“皇后别动,躺着。”

皇帝就挨在炕边儿坐下,握着皇后的手,“皇后这是怎么了可是路上累着了”

皇后见了皇帝,眼圈儿已是红了,哀哀地摇头,“皇上妾身不明白,太上皇既然已经将大位传给了您,为何时时处处倒要对咱们如此挑剔”

皇帝挑眉,“嗯皇后怎么这么说”

皇后垂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皇上宽宥,妾身知道不敢说这样的话。可是此时唯有你我夫妻,妾身便忍不住与皇上说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不瞒皇上,妾身方才带着皇上替妾身预备好的如意和饽饽匣子去给太上皇请安,可是太上皇却样样儿看着都不顺眼,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儿都不对。”

“哦”皇帝也是惊讶了一声,“汗阿玛怎么不高兴了”

皇后哀哀地摇头,“皇上,妾身是当儿媳妇的,家里公爹规矩严,看着儿媳妇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那也算情有可原,妾身不会计较。”

“可是妾身带去的那些进献之礼,却是皇上替妾身预备好的啊。那不仅仅是妾身的孝心,更是皇上的一片孝心啊。便是太上皇他对妾身种种的不满,也应该看在皇上的孝心的份儿上,不挑剔那些进献之物才是。”

含月在畔,小心地将之前太上皇将如意、饽饽匣子一样一样儿数落一顿的话,复述给皇帝听。

皇后捉着皇帝的手臂落泪道,“这知道的是太上皇对妾身这个当儿媳妇的调理见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上皇看不上皇上替妾身选的这些进献之礼呢”

“甚或,太上皇不收如意的敕旨在先,可是皇上还特地为妾身预备了如意,倒仿佛皇上故意坑害妾身,叫妾身到太上皇跟前获罪似的”

皇帝仰了仰头,“哎呀,叫皇后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可不是从京里起銮之前几天,汗阿玛才下过敕旨,说王公大臣进献如意都不收了,否则一并治罪是朕给忘了。”

皇帝说着,作势要给皇后抱拳作揖。

皇后落泪摇头,赶忙拦住皇帝,“妾身自然绝不相信皇上会如此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身这中宫的脸面,便也是皇上的脸面”

“皇上这么说,只是在妾身面前维护着颖妃额娘因为颖妃额娘是十七弟的养母,当年皇额娘最后的时光,也都是颖妃额娘与婉妃额娘陪伴、照顾的故此皇上对颖妃额娘感情极深,不肯叫妾身因此而记恨颖妃额娘。”

皇帝皱皱眉,“没有,其实这不干颖妃额娘的事儿。朕当日是问过颖妃额娘,可是颖妃额娘终究多年在深宫,汗阿玛有些敕旨,颖妃额娘也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倒是我,字字句句都该记着的,却还是给你预备下了如意和饽饽匣子去。”

恍惚梗住,抱住皇帝的手臂,哀哀地抬着泪眼看着皇帝,说不出话来。

皇帝叹口气,“唉,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怎么能给你预备了错误的礼,惹汗阿玛不快了呢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汗阿玛跟前,跪礼请罪,请汗阿玛生我的气吧,别连累皇后。”

皇后冷不丁哽咽一声,死命抱住了皇帝,“皇上别去了。否则太上皇又该以为是妾身挑唆皇上,叫太上皇与皇上父子不合。”

“总之,现在无论是妾身说什么、做什么,在太上皇的眼里,都是错的”

皇帝皱皱眉,“怎么会如此的皇后啊,自从咱们大婚以来,你这些年在宫里,对汗阿玛也颇为孝心,已是尽了儿媳妇的礼数去,为何汗阿玛还对你这样不满”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是在朕不知道的时候,你办了让汗阿玛不满意的事儿来,而你一直在瞒着朕,叫朕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被蒙在鼓里,嗯”

皇后原本晕倒过,身子已是疲弱不堪,此时更是冷不丁起了一层冷汗,在皇帝的逼视之下,忍不住在这盛夏的七月里打起了摆子。

“皇、皇上怎么会这么问妾身、妾身何曾有事瞒着皇上”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点了点头,“那就奇了。皇后既然没有什么瞒着我的,我也没瞧出来皇后有什么不孝太上皇的来那太上皇怎么会对皇后如此不高兴”

皇后的眼瞳忽然变得幽深。

“皇上说,是不是太上皇传位给皇上之后,后悔了太上皇统御天下六十年,如今便觉寂寞了”

皇帝一震,眯眼盯住皇后,“皇后,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皇后霍地抬头,“若不是的话,太上皇为何依旧居养心殿,而让皇上依旧住太子宫的毓庆宫”

皇帝两手后撤,将皇后的一双手都给推开,自己也站起身来,与炕沿儿隔开两臂的距离。

“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方才还担心太上皇怪罪你挑唆我父子不合;那你现在说的这些,又是什么还是你觉着,你在太上皇面前不好说这些话,你怕太上皇的怪罪;你却在朕的面前就能说得,朕就不怪罪你了”

“这不是你二十年来的模样,”皇帝拂袖,“朕担心,你怕是疯了。”

皇后惊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

身为中宫,自古以来皇帝都不能轻易用“疯了”二字来形容妻子。既然为天子与中宫,这夫妻两人便不能同寻常百姓家一样的吵架,不能什么话都说。

可是太上皇当年曾这样说过继后辉发那拉氏。

而今日,她的夫君竟然也对她说这样的话

太上皇说辉发那拉氏“疯了”的理由,是辉发那拉氏铰头发,咒太后早死;而此时她的夫君说她疯了,是因为她忤逆了太上皇,还挑唆他们父子不合

多么地想象,多么地异曲同工

不过幸好,她没有辉发那拉氏那般地不顾一切,她哽咽一声,忙起身跪在炕上,披散头发,向皇帝叩首请罪。

“皇上妾身错了,妾身口无遮拦,妾身是疲惫了,妾身实则心下不是那么想的”

辉发那拉氏好歹号称是辉发国主的后裔,而她喜塔腊氏却曾经多年为包衣,所以她宁愿认小伏低,只为了保全自己的绵宁,别让自己的儿子走上当年那十二阿哥永璂的老路上去

皇帝也是长叹一声,吩咐道,“皇后病了,传太医来。”

廿廿与諴妃、莹嫔一起坐着说话儿,叙叙别情。

院子里忽然人声杂沓,人来人往的,可是个个儿都面孔严肃,一声都不吱。

“这是怎么了”諴妃也不由得问。

莹嫔先起来走到窗口去往外瞧着,片刻便是低低惊呼一声,“怎么皇后被挪出去了”

諴妃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看看廿廿。

只是,廿廿却平静如仪。

諴妃心下跟着一动,忙伸手抓住廿廿的手,低声问,“你已预料到”

廿廿静静垂眸,“姐姐,在这座宫廷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当真有不透风的墙吗有人做事,除了天在看,太上皇和皇上当真就能被一个深宫妇人蒙蔽过去么”

莹嫔听见了,也唰地扭头来看廿廿。

廿廿含笑向莹嫔点点头,“咱们也别在这儿瞎猜,总归,一切都听皇上那边的示下就是。”

傍晚时分,皇后那边已经折腾空了,三庚笑眯眯过来传旨,“回贵妃主子,奴才传皇上口谕,皇后病了。从明早上起,到太上皇跟前晨昏定省的事,便要有劳贵妃主子了。”

廿廿扬眉,与諴妃和莹嫔再换一个眼神儿。

三庚便也笑着道,“奴才回諴妃主子、莹妃主子,皇上说皇后病了,不便理事,贵妃又忙着要侍奉太上皇,故此家里的事儿,还请諴妃主子、莹妃主子多为贵妃主子分担。”

旁人还没说什么,莹嫔先红了脸,猛啐两声,“呸呸呸你这个御前的总管太监,竟有这么当的连我的位分都说错了,回头还不回了皇上,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掌嘴”

廿廿便笑,伸手按住莹嫔,“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要不回头连皇上也得给你赔罪来了。”

莹嫔脸已经大红,“你这是说什么呢”

廿廿含笑道,“五月里,我跟主子娘娘还在京里。皇上写来家信,吩咐主子娘娘和我启程动身上热河的事儿就在皇上那封家书里,可已经说是宫里居住的諴妃、莹妃了哦。”

莹嫔大怔,“真的”

廿廿咯咯乐着跑开,“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就眼瞧着皇上的家信里是那么写的。至于皇上是不是写错了,那得侯姐姐你自己去问皇上去。”

“总之啊,我想三庚之所以这么称呼你,也都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啊。皇上都那么写了,我们哪儿还敢不改口不是”

諴妃听了也乐,上前来也迭声叫,“哎哟,莹妃妹妹”

莹嫔红着脸直跺脚,“你瞧你们,这是联起手来欺负我”

当晚,莹嫔又再度单独来见廿廿。

两人见面,都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廿廿道,“皇后能有今日,便是刘姐姐不知道,我心下却是明白的这当中,都是侯姐姐你的功劳。那今日三庚称呼的这一声莹妃,自是皇上对姐姐的肯定,姐姐便是实至名归。”

侯佳氏轻哂,“你们在路上遇了大雨,耽误了行程。这本是天灾,她和她哥哥却都怪在车马身上”

“我父兄都在上驷院当差,皇后车驾里所用马匹自都是我父兄的差事,她和她哥哥这么胡赖,还不是想将责任都推在我父兄身上”

“我原本还有些迷糊,心想她没理由这么对我直到方才听了你说到皇上的那封家信上已经称呼我为莹妃,那我就明白了”

“五月间你们就收到了皇上的家信,皇上不经意之间透露出想封我为妃的心意,她见了,这便不愿意了故此路上遭遇大雨,明明是天气的事儿,她便和她哥哥趁机冤赖我父兄一番她以为,我父兄犯了这么大一个过错,就会连带着我失去封妃的机会了”

廿廿含笑轻握莹嫔手腕,“她想什么,都只代表她自己。皇上和太上皇,都是明察秋毫。”

侯佳氏冷笑一声,“反正当年那锁片的事儿,还有她命我模仿你的笔迹抄经的事儿,我已是全都禀报给皇上了”

“便是我的六格格当年的事,我手里抓不住她的证据去,没敢直接回了皇上可是单就那两宗,皇上心下必定也已经膈应她去了”

廿廿扬眉,“原来侯姐姐已经说了怨不得皇上给她预备什么不好,偏偏是太上皇明下敕旨不准进献的如意,以及御膳房厨役做的饽饽匣子这便都明白了。”

明天请假一天哈,后天见

422、赏如意

422、

八月十三日,太上皇帝“万万寿”圣节。

前朝,太上皇帝御“澹泊敬诚”殿,皇帝率扈从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官员,蒙古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及年班外藩等,行庆贺礼。

后宫,皇子、皇孙福晋,公主、蒙古王贝勒等也都入内,向内廷主位行礼。

太上皇的后宫,以位分最隆的颖妃受礼;皇上的后宫,原本应该是皇后受礼,可是这一日,一众命妇们看见的却是含笑伴坐在颖妃身畔的贵妃廿廿。

命妇们行礼如仪,虽说心下都有疑问,可是都不敢当面直接问出来就是。

也唯有十公主身份特别些,这便行完了礼,便到颖妃跟前撒娇问,“皇后嫂子怎没来”

颖妃看看廿廿,便笑着道,“皇后那身子骨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好些年没来热河了,今年好容易从京里折腾过来,已是难为了她,结果皇后到了热河这就病倒了。”

“可叫她好好儿歇歇,这些受礼的事,还是交给贵妃吧。”

十公主也是点头,“可不嘛,皇后嫂子这些年身子都不好,今年汗阿玛竟然非叫她来热河,我都替她累。”

十公主站起身来,“我去瞧瞧她吧,别人倒也罢了,我若还不去看看她,她心下还不得怪我。”

颖妃却笑着拉住十公主的手,“公主先坐下。皇后这会子正在调养,经不得动静,你汗阿玛和你皇兄都叫她安心静养,吩咐过不准叫人去扰了她。”

十公主没寻思过味儿来,倒是一旁的几位皇阿哥王爷的福晋听见动静,都有些变色。

十公主还小,当年继后辉发那拉氏受磋磨的时候没赶上。

但是其余年长的皇子、福晋们却都赶上过。

当年太上皇叫四额驸福隆安宣旨责问辉发那拉氏时,曾下旨“著阿哥、公主、福晋”全都入内看着。

当年太上皇也是先说辉发那拉氏病了、疯了,隔离开关起来,不叫人见,连阿哥、公主、福晋们都不准,他们有事只能问看守的太监。

而今,又是。

“若主子娘娘只是病了,不至于不叫见人,况咱们都是自家妯娌,理应排班进内,轮流为主子娘娘侍疾才是”质亲王永瑢福晋钮祜禄氏,与仪郡王永璇福晋章佳氏轻声耳语。

成亲王永瑆家,因刘佳氏、李佳氏都是官女子抬举起来的,没资格来热河行庆贺礼;他他拉氏即将临盆,也来不了。故此,成亲王家来的内眷,唯有侧福晋安鸾。

安鸾与六福晋、八福晋坐在一处。六福晋与八福晋都是嫡福晋,且年长,自她们两人更亲近些,倒与安鸾有些客套。

只是安鸾也格外留心眼儿,见六福晋与八福晋凑在一起低低说话,这便回眸瞟了一眼自己的家下女子柳燕。

柳燕会意,赶忙不动声色往六福晋和八福晋近处挪了两步,以免能听清两人说什么。

“可是大内没传旨出来,莫不是主子娘娘与主子是闹了意气去”八福晋道,“主子娘娘啊,平素是个极和蔼的人,只是治下严厉了些,主子这些年来也是多次地劝。从前两人是夫妻,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说不定主子娘娘这是顶撞着皇上了。”

六福晋和八福晋都是皇帝和皇后两人的嫂子,几家相处得也好,故此说这些话也不算外道。

六福晋因是钮祜禄家的,与廿廿是本家儿,这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

八福晋何等慧眼,看一眼上座的廿廿,含笑道,“难为咱们贵妃娘娘,还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儿,高高上座,却也如此端庄如仪。”

六福晋也道,“更难得是她小小年纪,如今已是公主、皇子都曾出过,合该她那高位坐得稳稳当当。”

借着更衣的当儿,柳燕将这话儿过给了安鸾去。

安鸾听了,便是柳眉倒竖,“这算什么话皇后便是病了,也能轮着她”

窗外,绵宁正好与几位王爷一起走过,安鸾冷笑一声,颇是不以为然,“皇后还有二阿哥呢皇上和太上皇便不是为了皇后,也得顾着二阿哥的脸面”

“终究二阿哥又与当年的十二阿哥不同,十二阿哥在时,兄弟还有好几个;而如今二阿哥之下,唯有一个刚刚周岁儿的三阿哥。这大清江山,难道还敢指望在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娃身上不成”

安鸾尽管嘴上这样说,可心下还是有些慌乱。

她现在见不着皇后,皇后当真有病与否与她无关,可是她在乎的是当初皇后允诺给她的事至少摆在眼前的,还有她家那个堂妹呢

那已是被皇后记名了,说在家养着,足岁便可送进宫来的。倘若皇后失势,那么那女孩儿又该怎么办

安鸾心急之下,也顾不得旁的,伸手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二阿哥”她向着绵宁的背影唤。

绵宁停住,回身来看,便也赶忙见礼,“原来是十一大大家的安阿穆,侄子给安阿穆请安了。”

安鸾点点头,竭力叫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只是含笑道,“今儿我进内来,原本想给主子娘娘请安。我如没记错的话,主子娘娘的千秋,也在八月里吧仿佛是太上皇的万万寿过完之后,就到主子娘娘的千秋令节了。“

“只是怎没见主子娘娘我心里惦着,便忖着问二阿哥是最合适不过的。”

绵宁含笑道,“多谢安阿穆惦着。我额娘这几天舟车劳顿,身子不得劲儿,这便将养着呢。侄子回头见了额娘,一定转达。”

安鸾眯了眯眼,“二阿哥是皇后之子,必定守着孝心,每日早晚都去当面请安的,是不是这么说来,二阿哥是每日早晚都能见着主子娘娘的,对么”

绵宁面色一变,“安阿穆这说的是”

安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那么一嘴,说是在内行走的福晋们都好些天没见过主子娘娘,没法儿当面请安了。”

“可是我想来,二阿哥是皇上的嫡长子,乃是主子娘娘的亲生子,那就算旁人看不见主子娘娘,二阿哥也必定是能见着的,对吧”

绵宁僵在原地,半晌才尴尬笑笑,“多谢安阿穆。侄子回头一定禀告。”

倒是前头跟绵宁一路行着的几位王爷,途中见了成亲王永瑆,说到安鸾在路上叫住二阿哥的事。永瑆听了便有些皱眉,急急寻来,远远便发声叫“你们这是说什么呢”

安鸾这才一个哆嗦,急忙停了追问。绵宁也赶紧施礼。

绵宁终于抽身而去,永瑆眯眼打量着安鸾,“你是当小婶子的,他是已经成年的侄儿,你们两个这么避开众人单独说话儿,颇不合规矩。”

“此事,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安鸾尴尬笑笑,“我知道了王爷。我只是跟二阿哥问候一声贵妃主子,好歹我与贵妃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许多话当着旁人的面儿不好说,这才托二阿哥转告贵妃。”

永瑆这才微微松了松眉心,“这样啊,那好办,改日你递牌子求见贵妃就是。你与贵妃常来常往,自也是好的。”

安鸾一笑,上前挽住永瑆的手臂,“谨遵王爷的吩咐。”

新月初上,廿廿又陪颖妃、皇子皇孙福晋等,给太上皇晚晌又热闹了一气。

因太上皇五月间那道旨意下得,一班福晋们进献的贺礼全都有些拘谨。

往年一班都是进献一盒子如意,通常为九柄一盒,或者是十二柄一盒的也就是了,可是今年,大家都没进如意。

各位福晋的贺礼呈上来,太上皇一看里头没有如意,隐隐约约也仿佛松了口气似的。

颖妃在畔看着,也跟着吁了口气,抓着廿廿的手道,“多亏你提醒,不然别说她们,就连我都好悬送了如意。”

是太上皇万寿之前,廿廿便早早儿给颖妃、婉妃等人,以及各家王府都过了话儿去,提醒她们经下过的那道旨意。

颖妃这会子想起来,还轻声“哎哟”一声,“我真是老了,我这才想起来,皇后刚到热河之日,我还同意了皇帝给她预备如意,谨献给太上皇的啊”

廿廿含笑道,“颖妃额娘不必挂怀。那既然是皇上预备的,便必定是没错的。太上皇老人家便是跟谁计较,也必定不会跟皇后娘娘计较的。”

太上皇扫过托盘里的贺礼之后,不由得笑,“嗯,你们今年的孝心倒是难得都这么朴实。而且朕瞧着,你们的心思也都想到一块儿来了,这才是一家子人,齐心合力。”

只见那红漆大托盘里,寿礼虽多,却主要都集中在两个门类里一类是针线活计,大的有祝寿的绣屏,讲究的有用缂丝的手法;小的则是各样的荷包,桃形的、石榴形的、葫芦形的,功用也是火镰荷包、眼镜袋、扇子袋儿什么的都全乎。

当然,还有更巧的宗儿,就是干脆将荷包给裁剪成如意形状,或者就是在上头绣如意纹样的,正好是不送如意,却也送了“如意”,两全其美的心思。

还有一类,则是更加朴素的,没有针线女红,不见五彩斑斓,只是素淡纸笺全都是各家福晋以丹青文墨,或者为太上皇写诗作赋,或者是画作。

太上皇目光扫过众人,“嗯,不错。你们都有心了,这些礼朕都收下,心里舒坦。”

皇帝特地最后才看贵妃廿廿的贺礼。

那是个四瓣儿的海棠盆,用仿汝窑的做法儿,天青盈润,如冰似玉。

这器皿太上皇挺喜欢,可是一打开盖儿,太上皇一看里头,便是砸了咂嘴。

廿廿忍住笑,她知道,太上皇这是嘴里不知道什么味儿了,或者说是五味杂陈。

太上皇叹了口气问,“贵妃,你怎么就给朕进两个柿饼子啊”

各家福晋们便也都笑了。

颖妃笑着拍廿廿,“贵妃,你赶紧给我们破破闷儿,你这是说什么故事呢”

廿廿红着脸站起来,走到太上皇面前行礼,“回太上皇阿玛,媳妇原本是想亲手给太上皇阿玛预备一匣子饽饽的。结果媳妇做着做着,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太上皇都挑眉,“怎么不对劲儿了难道说,你做到半道儿就不会做了”

廿廿笑道,“实则将饽饽做熟,倒是简单的,实在不成,尽管一块面丢在锅里蒸煮去就是,反正是必定能熟的”

众人都是大笑。

廿廿用力叹口气,“可是媳妇发现啊,媳妇做饽饽实则是最傻的一个决定因为媳妇儿就算绞尽脑汁,就算点灯熬油,也终是做不出太上皇阿玛最喜欢的那个味儿了。”

众人都是一怔,颖妃最先回过味儿来,一转眼,已是红了眼圈儿。

太上皇盘腿在炕上坐着,面上是瞧不出什么来,只是他却也半天都没抬头,只是盯着那柿饼子看得出神。

还是廿廿先“嘿”地一笑,“故此媳妇还是改了,不做饽饽了。索性就做个跟饽饽搭边儿、又不算同类的柿饼子吧”

太上皇这才哼了一声,抬眸来瞟了廿廿一眼,“说得那么花里胡哨当朕看不明白,你实则是祝愿朕柿柿如意呐”

太上皇一指那些不是如意,胜似如意的荷包,“你跟她们一样,还是给朕进了如意来,却叫朕没有不称心如意去。”

廿廿这才咯咯地清亮笑起来,赶紧给太上皇再拜,“罢了,罢了,媳妇就知道什么都是瞒不过太上皇阿玛去的,太上皇阿玛饶了媳妇这点小心眼儿吧。”

众人这才都会意,各自笑开。

皇帝轻啐一声,先回赏了各位福晋大一对、小四对荷包去。大荷包里有玉器八宝,小荷包里则是小锞子。

到了廿廿这儿,太上皇故意撇着嘴道,“朕早说过,内库里连如意都太多了,放不下了。你今儿既然还给朕送这个,那朕就罚你赶紧拿一柄回去,可给朕的库房里头腾腾地方儿”

廿廿笑着,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太上皇赏赐的青玉如意去。

各家王府的福晋们有些没太留神的,可是颖妃、八福晋等细心之人,却都微微有些暗自吃惊。

太上皇回赏各家王爷福晋以荷包,单单赏廿廿以如意。

423、生辰要看跟谁一起过

423、

廿廿带了太上皇赏的如意,高高兴兴回自己的寝宫。

刚到宫门,就看见门口值房的灯全都亮着。

因是夜晚,宫里又要小心火烛,故此值房里也只有当值的太监等人才会依旧亮着灯。可不是这么一排房子里全都亮着灯的规矩。

还不等廿廿问,只见值房门内灯影微闪,却是绵宁走了出来。

“儿子请小额娘的安。”

廿廿这便笑了,明白为何值房里的灯全都亮着了,“二阿哥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今儿回来得晚,倒叫二阿哥久等了。”

当儿子的早晚请安是旗下的规矩,若是老人没在,那你也得等着。没的老人没回来,你还没请安呢,就先回去的道理。

绵宁淡淡点点头,“这是儿子应该的。”

绵宁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廿廿手上所执的如意上。

廿廿便笑笑道,“方才我与你几位伯母、婶母、侄子媳妇的,去陪太上皇他老人家热闹热闹。这是太上皇赏的。你看着可好你若喜欢,这便是小额娘回送给你的节礼了。”

绵宁依旧淡淡的,一张清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反倒因为月近中秋,月光明晃晃地罩在他面上,仿佛起了一层的白霜一般。

“既是汗玛法赏给小额娘的,儿子岂可夺小额娘所爱”

难得过节,廿廿今晚又高兴,这便顺势打趣道,“还说你没夺我所爱星楼那孩子可是我进宫以来,亲自挑出来的第一个官女子,结果放在身边儿还没热乎两天,还不被你要走了”

“你七妹与我母女缘浅,我心下何尝不是将一半的疼爱和怜惜都给了星楼那孩子呢你这可是真真儿的夺我所爱了。”

绵宁竟未反驳,依旧笔直地站在月亮地儿里。

月光银白,他的眼却是如夜色一般的幽深。

廿廿见他不说话,便也是笑,“嗯哼,默认了就好。你只答应我一宗,便是大婚之后,也要对她好些。”

“那孩子笨,不是个会主动讨人欢喜的女孩儿;但是她心眼儿却是实诚,你对她好,她便会实心实意地对你好。”

绵宁这才微微动了动,“儿子的福晋,是小额娘家的格格。怎么小额娘不担心儿子冷落了福晋,反而劝儿子去宠房里的官女子么”

廿廿也被问住,尴尬地笑了笑。

“唉,我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则我自希望你能对她们两个都好些。一个是福晋,宠爱之外更有敬重,要的是举案齐眉;一个是最早跟在你身边儿伺候的官女子,终究曾经同甘共苦。”

绵宁忽地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只盯着廿廿,问道“倘若她们两个,我全都不喜欢呢”

廿廿都愣住,“二阿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去太上皇和皇上,可还盼着你赶紧为咱们天家开枝散叶呢。”

绵宁幽幽垂下眸子去,“儿子自己,倒不急。”

廿廿以为绵宁是害羞了,含笑回眸对星桂说,“瞧瞧你二阿哥,这便不好意思了。”

星桂便也笑道,“奴才却可盼着二阿哥的大婚礼呢,奴才到时候儿可要跟二阿哥讨个喜儿去。”

主奴两个都在说笑着抬气氛,只是绵宁依旧淡淡的。

廿廿便忍住叹息,收了笑道,“时辰不早了,二阿哥在我这儿也耽搁不短了。本宫安,二阿哥也安好,这便回去早些安置吧。”

绵宁这才霍地又抬眸望过来,“儿子还想问小额娘一句我额娘可好她究竟得的什么病儿子何时才能见她”

这当真问到了廿廿为难之处,她也只能摇摇头,据实道“我明白你着急,只是此事我也当真帮不上你你总归得问你汗阿玛才知道。”

绵宁冲口问,“怎么小额娘就从来没跟汗阿玛问问我额娘可好么我额娘是皇后,她既病了,小额娘不用去侍疾的么”

廿廿听出了少年的怨气来。那青锐的、还有些不懂隐藏的,却也是带着脆弱的。

廿廿轻轻叹了口气,“二阿哥,作为贵妃,我该做的自然都做了。我多次问过你汗阿玛,请旨去给主子娘娘侍疾,是你汗阿玛坚持说,主子娘娘需要静养,且没什么重病,只是需要清静些,故此不需要侍疾。”

“你汗阿玛不仅是阿玛,更是天子,他既这样说,我唯有遵旨。”

绵宁轻轻闭上眼睛,“小额娘只管忙着在外代替我额娘,受命妇行礼,陪汗阿玛召见外藩,以及在汗玛法跟前尽子妇孝道。”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二阿哥,我明白你的人子之心,可是这些事本是我这个当贵妃的,在主子娘娘身子不适之时应该扛起来的责任,不是我抢来的。你心下着急,我不怪你,可是你若继续按着这个思绪去想,那咱们母子这些年的情分,便都白费了。”

廿廿垂首,摇摇头,“我是什么样的为人,我以为二阿哥你即便是年岁小,可凭你的聪慧,也总该明白。你若不肯信,那我也自再没什么可说的。”

绵宁陷入犹豫,能见出十四岁的少年颇为挣扎。

廿廿高高抬起下颌,“二阿哥先回去吧。我知道你为难,一时半刻想不清楚,我也不为难你,容得你回去慢慢儿想。”

廿廿伸手搭着星桂的手,踩着高高的旗鞋从绵宁身边走过。

绵宁忽地又转身道,“小额娘留步儿子还有一事儿子见小额娘手里拿着汗玛法所赐如意,那儿子倒想知道,皇后额娘的千秋在即,那陈设的如意在热河行宫里,可还陈设”

廿廿转过头来,静静凝视着绵宁,“二阿哥,你又问错人了。你还是要去问你汗阿玛,或者内务府的大臣们。给你额娘过千秋的事儿,是他们管。”

皇后的千秋生辰,巧了,也在八月,是八月二十四日,就在太上皇万万寿圣节之后十天。

宫里为了太上皇的万万寿圣节,自是暂且顾不上旁人的;便是皇后的千秋,因早先太上皇那道旨意,说皇后的千秋令节也不必进笺表之类,倒叫人总觉有些不上心起来。

宫里的宫殿监总管们好歹还记着日子,本以为皇后的千秋会在京里过,故此早就向皇帝就皇后千秋陈设之事请过旨意,这其中就包含陈设的如意等项

可是没想到太上皇忽然叫皇后也上热河来了,这便是要赶在热河过千秋。宫里的陈设是宫里的,到热河这边还得推到重来。

尤其此时已经到了八月中了,皇后不见踪影,太上皇反倒给贵妃赐了如意这总归叫绵宁有些不祥的预感。

绵宁深深吸气,一双眼紧紧凝住廿廿,“小额娘说的是。只是,小额娘到时终究会给皇后额娘行礼,还要进献贺礼儿子想知道,若到时候皇后额娘喜欢小额娘这柄如意,小额娘肯否割爱,以此进献给我皇后额娘”

夜风一凝。

星桂都忍不住轻喝一声,“二阿哥,贵妃主子驾前,请二阿哥检点”

廿廿伸手按住星桂的手,眸光缓缓绕着绵宁,打了几个转。

“二阿哥是主子娘娘的亲生子,想必二阿哥是最知道主子娘娘心意的。二阿哥今日这么与我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认定,到时候主子娘娘是必定喜欢我这柄如意,是必定想要的”

“倘若是的话,那我眼巴前儿就也可以许给二阿哥你一个承诺只要主子娘娘真的喜欢这如意,真的示意我想要的话,那我必定进献。”

“二阿哥,你这回能放下心了么”

绵宁一颤,登时撩袍跪倒,“儿子谢小额娘大恩”

廿廿有些疲惫,今晚上的高兴都散了,“二阿哥,你还有旁的话要说么我累了,你也回去吧。”

绵宁原地跪着,扭了个身继续跪,“儿子恭送小额娘回宫”

绵宁终于走了,星桂都忍不住气恼,“主子,这二阿哥这算什么太上皇赏给主子的如意,他非要替皇后娘娘给强讨了去么”

廿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道,“他究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自是偏向自己亲娘。”

“那若到时候儿皇后真的跟主子要那如意,主子难道当真要给么”

廿廿眸子里依旧沉静,“给,为什么不给她是上位、尊位,她便看中我的什么,我都得给,否则岂不成了我忤逆”

“只是,这如意是太上皇赏的,我敢给,倒看她当真敢不敢要。”

星楣在畔也咬着嘴唇忍了半晌,这会子忍不住了,“还有,二阿哥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说将来连福晋都不喜欢”

廿廿从镜子里盯星楣一眼。

星楣终究是大宗公爷明安选来给她的,是公爷府那边的家生子,这便情感上更向着大宗十六房那边些儿。

廿廿缓缓道,“他今晚说的都是气话,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话也还不知道深浅轻重。”

“他说的这些话,我都没全当真,哪儿说哪儿了就是,亏你们还都往心里去了。”

星桂便也含笑道,“可不是你难道忘了当初挑选女子的时候儿,是二阿哥自己跑到神武门那边去偷看,还特地问那辆马车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呢”

“我便怀疑啊,说不定这位格格就是二阿哥自己已经看好了、钟情的,他自己去向太上皇、皇上讨来的,要不怎么就当真指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给他”

“既是如此的,怎么会不喜欢二阿哥今晚上这是自己都把自己给说糊涂了。”

星楣这才笑了,“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个茬儿他就是喜欢的,这会子在主子跟前,因为星楼的缘故,故意嘴硬罢了”

过完了八月十五,若是按着从前的规矩,太上皇是要在过完中秋之后,离开避暑山庄,入围。

只是太上皇如今年岁大了,倒是有几年没有入围场,亲自行围了。

对于今年的安排,廿廿悄然问过皇帝,“皇后娘娘的千秋便在几日之后,皇上看,妾身是预备着给皇后娘娘行庆贺礼,还是随太上皇和皇上,预备起驾入围呢”

皇帝捉过廿廿的手来拍了拍,“宫里办事,能节俭处自应节俭。皇后的千秋既然与太上皇的万万寿和中秋都在八月里,且挨着也近,这便没必要再办第二回了。”

廿廿张了张嘴,“那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与太上皇的万万寿圣节,一块儿办完了”

皇帝点头,“嗯,办完了啊。皇后千秋的赏银,爷已经赏下去了;至于行礼,命妇们自都是进来给太上皇行礼,皇后前行礼自当免了。”

廿廿还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皇帝“扑哧儿”一笑,“你光想别人,倒忘了你自己了你自己的生辰也快到了自便一个例儿,谁让你的生辰跟爷的万寿赶在一个月里了,那便也自当节俭,咱们合一块儿过”

说来就是巧,皇后千秋跟太上皇一起赶在八月里了,廿廿的却跟皇上一起赶在十月里了。

廿廿哪儿有遗憾,自然欢喜地使劲点头,“那自然再好不过那些行礼啊、繁文缛节啊,我最怕了呢。正好有皇上的万寿节挡在前头,一切都随着皇上的办就最好了”

皇帝搂过她来,上上下下地看,“咱们两个的生辰都在十月,又在一起过,可不又是凑成了一个廿去”

廿廿脸上一红,“爷这说的是什么话”

皇帝冲星桂使了个眼色,“爷是说,又该合一合了,说不定又能合出一个小人儿来不是”

星桂含笑垂首,悄悄儿摆手,将里屋、外屋伺候的女子、太监都给带走,亲手将帐子放下,吹了灯,阖上碧纱橱的折扇门。

“若当真能合出来一个那咱们两个的生辰,才真是叫个十全十美了,你说呢,嗯”皇帝嘴上如梦般呢哝,手上动作可不慢。

廿廿已然软了,心里却清晰地浮起小小的心愿来。

若能十全十美,她便希望再合成的小人儿,还是个公主吧。

当年,孝仪皇后额娘诞下七公主之后,还能再有九公主;而她自己,错过了七七,便再生下一个闺女来吧。

424、弓弓

424、

八月二十七日,皇帝奉太上皇帝,自避暑山庄起銮回京。

回京的路上依旧依稀可见半干的泥泞,可见数日前的豪雨。

“今年汗玛法和汗阿玛不进围的缘故,也是因为围场之中雨多,泥泞难行,故此蒙古王公都奏本请旨,请汗玛法和汗阿玛今年暂停进哨。”

因贵妃在,故此三公主也依着规矩跟廿廿同车,侍奉贵妃额娘。她见廿廿看着那些泥泞出神,这便轻声地解说。

廿廿听罢便笑了,握了握三公主的手,“咱们家三额驸是蒙古郡王,这消息多亏了三额驸。”

三公主的脸腾地就红了,“哎呀,贵妃额娘这,这本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也不是他单告诉我的”

三公主比二阿哥还大一岁,就比廿廿小五岁,故此两人虽说名分是母女,可是私下里说起话来更如小姐妹似的。廿廿便爱逗她。

廿廿见她窘了,便也含笑点头,“不管怎么说,回到京里是必定要办你的厘降之礼了。”

三公主脸便更红,“我还不着急”

廿廿笑道,“你是不着急,可是绵宁着急呀。你是长姐,你若不嫁,难道要她先娶不成”

“再说你已满了十五岁,已是及笄之年,自该出家啊了。都说女大不中留,再留结冤仇了哟”

三公主虽说脸红,却也安安静静地垂首,没再反驳。

到年纪了,自是该嫁了。

傍晚到行宫歇息,廿廿邀諴妃、莹嫔来一起用晚晌,还特地打趣儿三公主,将这话又学了一遍。

諴妃笑道,“咱们大清选额驸,就有一宗是格外好的,所有这些额驸都是年少时候就挑选进京来,在宫里上学,从中再挑好的,年纪合适的指配给公主、格格们。故此他们从小儿多多少少都是见过面的,更容易从自家兄弟、侄儿们打听到这些额驸们的脾气性情去,故此倒彼此成婚之时,已经都有两小无猜的感情了。”

廿廿含笑点头,“谁说不是终究是天家公主、格格,便是指婚都是尊贵,皇上都舍不得亏待,这便从小都是一起长大的。自比咱们命好咱们啊,十三、四岁进宫挑选,几乎个个儿都没见过皇上、皇子、皇孙们都长什么样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人。”

廿廿这么说,諴妃和莹嫔却都不依,两个站起来,一个捏住嘴,一个拿了酒盅就灌酒。

“你也好意思说我们是那般倒也罢了,你却是实岁五岁上就早见过了皇上去生生地在宫里养了八年,这八年里见了皇上多少面、说过多少话去还敢这么说嘴”

廿廿承继阿玛恭阿拉的好酒量,灌两盅自是不怕的。

只是喝完了,举帕子笑着回击,“那二位姐姐呢,说这话就好意思了二位姐姐的母家都是内务府世家,谁家的父兄没在主子跟前伺候过的那皇上是什么样儿、什么脾气秉性,便未必亲眼见过,听也听得两耳朵冒漾了不是”

三人说笑了一会子,终还是都想起那个人来。

“这一路上,倒是没见着主子娘娘。”諴妃道。

四个人都来了热河,此时桌上坐的却只是她们三个,心下便也是难免多挂一条影子的。

“有二阿哥呢,许是二阿哥跟从侍奉着呢吧”莹嫔眼中有些冷。

她一见回程路上这些泥泞,就更恨皇后和她哥哥盛住故意因车马之事为难她母家人。

廿廿轻轻摇头,“未曾。途中还见二阿哥骑马随扈在太上皇车驾后面。”

晚晌撤了,廿廿亲自送諴妃、莹嫔两人到门口。

莹嫔先走了,諴妃仿佛有话,这便刻意留下来。

廿廿目送莹嫔的背影走远,这便问,“姐姐可是不放心三公主的婚事姐姐放心,三公主是皇上长女,又是咱们家办的第一桩儿女喜事,皇上必定在乎。”

諴妃却是摇头,“我自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额驸是郡王,朝廷便不是看我们母女,也得顾着额驸的脸面去。”

諴妃静静抬眸看廿廿,“我担心的,倒是你我瞧你复述那孩子的话的时候儿,眉心倒是有些攒着,我这便担心是不是那孩子有什么话说的不对劲儿了,叫你不高兴了”

“你也知道,她就比你小五岁,时常忘了你是额娘,只当做姊妹了一般,偶然就有口无遮拦的时候。”

廿廿笑了,握住諴妃的手,“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三公主对我这样况且若说懂事,这天家所有的公主、格格加在一块儿,又有谁能比得过咱们三公主去的”

“不过姐姐自是明察秋毫,也是我修为不够,终究还是藏不住心事姐姐说对了,我那会子心下是有些儿牵挂的。”

“可与我说说”諴妃握着廿廿的手,耐心地听着。不似两位内廷主位,倒更像是一位母亲对着自己的女儿。

廿廿心头一暖,这便再不隐藏,“不瞒姐姐,实则我今年看皇上不进围,我心下是为皇上忐忑的。”

“姐姐想,大清以弓马得天下,这入围乃为训练八旗子弟,让他们不要忘了祖宗是怎么得天下的。而今年是皇上登基的头一年,皇上便怎么都该入围的,以承继祖宗传统,也承继太上皇这多年来秋狝大典的苦心。”

“便是太上皇年事已高,是有数年未曾入围了,可是太上皇是太上皇,皇上是皇上,完全可以请太上皇在热河行宫里驻跸,皇上亲自入围就是。”

“可是消息传回来,却是今年不入围了。虽说太上皇的敕旨里说是他自己年岁大了,皇上又至孝,故此今年不入围了;而三公主带回来的消息,又是蒙古王公们说是围场里雨多泥泞”

諴妃点了点头,“我听懂些儿了。这些听起来都隐约有那么一点儿托辞的意思。”

廿廿的手便是一紧,“姐姐也这样以为,对么”

“故此我担心,皇上今年不入围了,实则是担心安危。”

諴妃便也深深叹了口气,“便如皇上甫一登基,京师里便传出江南汉人欢呼一片的消息这背后,怕是有人在运筹。”

“正是如此”廿廿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砰砰跳得急了,“皇上因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这是历代皇上之中从未有过的,这便惹恼了某些顽固的王爷们去了”

“如今虽说历代皇上们逐渐改了王爷们各为旗主子的传统,叫王爷们不再各自领旗,可是王爷们终究也还是手上多多少少依旧有旗下属人、有兵的;再者蒙古的额驸们,更大多数都是王爷们的女婿”

“倘若皇上单骑入围,远离太上皇的羽翼那后果当真是不敢设想”

諴妃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皇上幸亏决定今年暂停入围,太上皇也不准皇上去。”

廿廿却高兴不起来,“可是皇上既然这么决定,就更意味着咱们的猜测,怕是真的”

那这朝堂之上,若缺少了宗亲们的支持,皇上的处境可想而知。

“幸亏太上皇老人家高寿可是有太上皇老人家镇着,局势尚且如此暗涛汹涌,真不敢想倘若太上皇他老人家龙驭上宾而去,皇上的处境又会如何”

諴妃也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八月底的北方,夜空尤其高远,却也多了一丝寥落和冷寂的滋味。

諴妃半晌才说,“故此,这后宫里就更不能出事。以皇后高位,凭她这些年的所为,来日还指不定要为皇上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廿廿抬眸望住諴妃的眼睛,“这些年,幸亏还有姐姐在。姐姐是大阿哥生母,又是皇上跟前最早的人,叫她终究还有几分忌惮。”

諴妃笑着摇头,“可是我老了,身份更是无法与她抗衡。故此,这后宫的未来啊,还得指望着贵妃你。”

廿廿“扑哧儿”地笑开,“姐姐这一说,倒将我满脑袋的迷思都给打散了。”

諴妃挑眉,“什么迷思”

廿廿叹口气,“每每想到皇后这些年所为,我便总忍不住也想用那报私仇的法子去以牙还牙去可是我若当真是那样私心为重了的人去,便当不起姐姐这番话了,岂不是要叫姐姐失望”

諴妃便也笑了,“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顾着三公主,我早与她拼个鱼死网破了”

“再说,若你成了只顾着报私仇的模样,我倒不会失望的,因为我自己也是想要那样的只是,真正要失望的人,怕是太上皇和皇上。”

諴妃捏捏廿廿的手,“皇后今日落到如此田地,何尝不是太上皇和皇上的手段这天下最有本事、也最天经地义整治她的人,唯有这两位。”

“若是咱们两个自己报了私仇,咱们两个岂敢就说能侥幸全身而归再说到时候,咱们两个有与她何异,岂不是同样成了狠毒的深宫妇人去”

“故此我这些年忍过来了,你有太上皇和皇上两位护持着,你就更应该忍得住、看得开。”

諴妃笑着帮廿廿拂开额头松散下来的几丝碎发,“贵妃,你且等着吧,你的来日啊,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比的。你便自然该比我们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廿廿的鼻子酸了,伸手抱住諴妃。

“我想我额娘了”

諴妃便笑,“嗯哼,要论岁数,我当真与你家老福晋是一样的。”

九月初三日,两宫圣驾回到京中,驻跸圆明园。

刚回到京中的皇帝,几乎马不卸鞍,三日后便奉太上皇,在圆明园的二宫门“出入贤良门”,率领诸皇子皇孙等习射。

此番赴木兰,皇帝没能率领皇子皇孙等入围演练,这便有回京补上的意味。

廿廿知道,倘若她担心的事情是真,一旦有变乱起,那么皇上能够依靠的自然是皇子皇孙这些直系血统的子侄一辈,故此此番行射,乃是聚拢人心的一步好棋。

廿廿便亲自抱了绵恺去。

吓得奶口嬷嬷董氏她们不敢拦着,倒是春常在和周氏都追了出来,“三阿哥还这么小那些弓箭不长眼睛的”

廿廿却不停步。

皇上目下只有绵宁一个长成的皇子,可是绵宁这个年岁还不济事,皇上难免显得有些人单影只。

“绵恺虽说还小,可也过周岁儿了。便不能拉弓,好歹还能坐着,那便到马背上坐着去”

周妈妈终究是后入旗的汉人,不明白旗人的孩子从小就要爬上马背的道理,这听了便更是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的好格格这,这若是掉下来可怎么办”

廿廿发狠道,“他若当真从马背上掉下来,那他就不配当大清的皇子”

廿廿嘴上是硬,但是到了“出入贤良门”的宫门口,还是心疼得有些要落泪。

外头都是皇子皇孙,大多数都是成年男子,廿廿不便迈出宫门去。她遥遥看着已经戎装上马,手握雕弓的皇帝,以及周遭手握彤弓的一众王公贝勒们,想着该将绵恺托付给谁。

皇上和太上皇隔得都远,近处的王公贝勒和侍卫也都不是很熟,廿廿正在犹豫之间,却忽然见绵宁转身向她走了过来。

廿廿倒是心下一宽,望着绵宁走过来,含笑道,“二阿哥越发耳聪目明,隔这么远,竟也瞧见我来了。待会儿二阿哥施射,必定连发连中。”

绵宁眼底微微一晃。

当年他在避暑山庄,射箭难中,倒叫比他还小好几岁的绵庆得了汗玛法赏的黄马褂去少年心灰,都是因为有眼前的小额娘。

而今,她已是抱着她自己的儿子来,叫人惊觉这人间岁月的变换。

“小额娘怎么来了”他沉声问。

廿廿狠了狠心,将绵恺直接递到绵宁面前,“带你三弟去骑马,教他拉弓。”

绵恺天真无邪,只顾抱着绵宁的脖子撒娇,“二哥,你的弓弓真好看”

“弓弓”,一向目光微凉的绵宁,这一刻也无奈地笑了,“你难道想跟我要个太监去不成”

廿廿深吸口气,“去吧。”

绵宁单手抱着绵恺,又深深看廿廿一眼,“小额娘当真放心将老三交给我”

425、九月九

425、

廿廿静静抬眸,“瞧二阿哥说的,倒将我都给问住了。我竟一时都想不到,我为何不放心将绵恺交给二阿哥去”

“你们两个是兄弟,血浓于水,这便是旁的任何都不能替代的,故此你自然是我最信任的人。别说我此时会将绵恺交给你,便是我有离世那一天,我也唯有将他交给二阿哥去”

绵宁却长眉一结,“小额娘这是说什么呢小额娘现时还不满廿岁。”

廿廿便笑了,“二阿哥岂不更小却原来二阿哥这么小都要开始忌讳这些了,当真是少年老成不是”

绵宁无奈,终究露出了难得的笑模样儿,“老三我带着,小额娘放心就是。”

廿廿点头。

绵宁垂眸问绵恺,“二哥带你去骑马,你敢么”

绵恺倒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他这个年纪,兴许还没学会害怕呢,更因从小就看着汗玛法、汗阿玛和哥哥们骑马,早都羡慕的手心儿都痒痒了。

“敢”小小的家伙,雄赳赳气昂昂,小脖儿抬得贼高。

绵宁没笑,却是点点头,“嗯,那走吧。”

目送小哥俩的背影越走越远,廿廿掌心的帕子已是绞结成了一团。

不远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慢悠悠骑马过来,到廿廿面前甩镫离鞍,就要跳下马来行礼。

廿廿忙叫跟从在身边跑腿儿传话的哈哈珠子太监五魁,“还不快拦住你额驸爷去”

五魁不愧是九思的徒弟兼干儿子,一向有眼色,听见贵妃主子的话儿,这便猴儿似的窜上去就抱住了拉旺多尔济的大腿,“额驸爷,您不必下马了”

拉旺多尔济就有点急了,举马鞭子要抽五魁,“你个小兔崽子,你赶紧松开贵妃主子在这儿,这是君臣大礼,奴才岂可怠慢”

廿廿便笑道,“七额驸是超勇亲王,更是本宫姐夫,这便都是一家子的至亲骨肉,在本宫面前便只有家礼,没那么多国礼的规矩。”

“本宫也正想问候七姐夫,腿上的伤可都好利索了,还咳不咳”

拉旺多尔济父祖两代皆为猛将,平定准噶尔,泰半功勋都是他家父祖、叔父的,故此拉旺多尔济虽说是两岁就在京养育,可是血统是不变的,便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蒙古王爷。

可是近年来,七额驸却是多病多灾。

乾隆五十一年,七额驸骑马意外坠落,摔伤腿骨。伤筋动骨是大事,这便有多日不曾来京于御前行走。

后来腿骨好了,却有身子内里病虚,每到秋冬便害咳疾。

今年皇上甫一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可是七额驸的身子却撑不住了,不得不暂时卸下了最要紧的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事,回游牧地将养。

今年八月,七额驸也赴热河贺寿,病还未痊愈,却也坚持扈从太上皇与皇上回京,这便也跟着赶上今儿在“出入贤良门”外的试射。

明明是个铁骨铮铮的蒙古汉子,这些年来却越发看着有些憔悴了去,廿廿心下也是有些不忍。

五魁那孩子也是倔,便是看七额驸举鞭子了,也不肯松手,七额驸不敢在贵妃面前造次,这便只得在马上行礼,“劳贵妃主子动问。奴才身子好些。”

廿廿还想说话,那边厢却已是鼓响,拉旺多尔济要回归队列,这便急匆匆在马上俯身而下,竭力凑近廿廿耳畔道,“奴才会在近旁看着三阿哥的,贵妃主子放心就是。”

拉旺多尔济说罢,已是抱拳,然后策马而去。

廿廿的心底轰然地热,眼圈儿也跟着濡了。

七额驸虽是蒙古王爷,在七公主薨逝之后越发心灰意懒,连来后宫走动都没兴致可是他毕竟是在内廷养育的额驸,对宫廷里的事,一看便知。

七额驸自己就是亲王,又是固伦额驸,更是皇上的亲姐夫,有他看着,不管绵宁这孩子心下是否会有动静,绵恺却也必定是安然无虞的。

廿廿心一放下,这便毅然转身,“走吧,咱们回克。”

周氏又惊住,“格格这,怎不在这儿看着点儿”

廿廿却已是大步流星,“不必看,我放心。”

因回到京里已是九月初,九月九日的重阳眨眼就到。

重阳节又是敬老之节日,以太上皇之高寿,这重阳必定是要好好儿办的。

况且,这九月九日不仅仅是重阳节,更是孝仪皇后的冥诞之日。这一日对于太上皇来说便具有双重的含义,自该格外用心预备。

宫廷里,重阳这天除了传统的喝菊花酒、吃花糕之外,因满人的传统,这一天要吃一顿好的或者是烤肉,或者是涮锅子。

两者相权,以老人家的牙口儿,廿廿还是觉着涮锅子更好些,汤汤水水、肉片又薄,方便老爷子笑话。

这日皇帝从外头进来,便吓了一跳。

钟粹宫如今给廿廿独自居住着,地方儿可不小,可是她这寝殿里竟是锅碗瓢盆地摆了南北两炕还不足,地上也摆了一地,竟叫人没了个下脚的地方。

锅碗瓢盆里都是汤汤水水,还几乎每一样儿里都飘着花瓣儿。

廿廿卷着袖口,扎撒着两只手,行礼请安过,却也赶紧往外撵人,“皇上去别处逛逛今儿我这儿乱,别回头污了皇上的衣裳。”

皇帝却走过来,笑着凑在她耳边问,“这是自己调配沐浴香汤呐有何心得”

“不过且不用这么费心,不管你用哪个,爷都稀罕。”

皇帝这样的深情表达,可惜,廿廿没绷住,“扑哧儿”一声就笑喷了出来。

“爷这是,呃,锅底汤”

将两个想法儿往一块堆儿这么一联系,想象沐浴香汤入口之后的感觉皇帝赶紧捂了捂嘴,不过依旧云淡风轻,“那必定也是更多一重香的。”

廿廿听懂了,笑得弯腰,“肉的香只可惜,不是人肉,是羊肉呢。”

想象一下用羊肉汤泡泡,洗完一身膻味儿的香,咳咳,那也是挺别致的呢。

不过这可难不倒大清的皇帝们。

皇帝得意地翻了个白眼儿,“你也不到城门外头瞧瞧去,新鲜的鹿肉、狍子肉可已经满大街都是卖的。有的现割了,当场就架起炭锅子,安上铁篦子就开始烤炙了香着呢,那腥膻之味其实才是最原本的肉香”

皇帝这么说,廿廿真是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皇帝悠然自得地看一眼满地的锅碗瓢盆,“现在后悔预备锅子汤了,而不是烤肉了吧跟烤肉比起来,锅子还要逊色一重。”

廿廿便笑,“锅子给汗阿玛,回头我再陪皇上吃烤肉就是”

皇帝便也满意,“说好了啊”

九月初九当日,太上皇却没在宫里过节,而是一大早就起驾去了香山的静宜园。

廿廿也没想别的,想着必定是因为重阳都要登高,故此老爷子这才去了香山,以应节气。

再说,整个京师的秋景,哪儿有比得上香山的

太上皇既然不在宫里过节,廿廿便也将预备好的锅子汤派人给太上皇送过去。

廿廿为了重阳节忙活了这一大通,可是,到了晚晌吃烤肉的时候儿,皇上却没有了当日约定要吃烤肉的兴致。

皇上便是强作笑颜,陪着廿廿吃了几块,却也只是吃了这几块便撂下了筷子,菊花酒都顾不得饮,这便回毓庆宫去看奏折了。

因这日特殊,自一应任何不好的消息都不能叫太上皇知道,故此廿廿身在后宫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皇上也不肯扫了她的兴致,这便也只字未提。

可是廿廿从皇上的神色之间,却也猜到了必定有事;而且,怕是不小的事儿。

四喜瞧出来主子有心事,若是从前,他自然是自己出去打听去了。只是如今,他身份不一样了,他现在是贵妃宫里的总管,到哪儿身份都是亮明的,谁不认识呢

再说如今年纪也不允许了。从前是个孩子,到哪儿都方便,如今已是大人了。

他便招手叫五魁来。

五魁是九思的徒弟兼干儿子,原本应该留在毓庆宫里的。

只是九思经历过挨打那次的事儿,一来对廿廿心怀感恩,二来又是想让自己这干儿子在贵妃跟前有个出头的机会,这便将五魁交给四喜,叫他到贵妃宫里来跑腿儿传信儿来了。

五魁还是个孩子,既方便办事儿,又足够的机灵和忠诚。

“小子诶,放你半个时辰的假。这秋高气爽的,知道你也圈坏了,放你到外头溜溜去。”

五魁聪明,赶紧趴地下一个头就磕在地下,待得拿了腰牌出来,直接就奔御前了。

五魁有个最大的便利,自然是直接找他干老儿九思。

这么着,五魁没废多一会子的工夫,半个时辰压根儿就没用到,一转眼就跑回来了,到值房里找着四喜,趴耳朵边儿说了。

四喜面色也是一变。

不过四喜还是没忘了给五魁秃脑门儿一记,“给你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至少回去给思大爷洗个脚什么的,大重阳的,也算你孝心,谁叫你这么快就跑回来了”

五魁赶紧笑呵呵地答,“喜爷放心,不是小子不孝心,是干爹不准小子废那些假招子,一脚踹小子腰上,叫小子赶紧回来回话儿,说主子和喜爷必定急着等回话呢。”

四喜心下暗暗叹息一声,知道身在总管这个位置上,他还有太多要跟人家九思学的。

五魁还道,“小子也没忘了代喜爷给我干老儿问好,我干老儿也说回去也问你喜爷的好儿。”

四喜满意地点点头,从腰里抠出个蛐蛐罐儿来,扔给五魁。

“知道你小子偷瞄我这个宝贝有些日子了,赏你了不过一宗,你可不准拿这个到小主子跟前讨好去小主子还小,最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你若将小主子给带歪了,我可饶不了你。”

五魁跪地下两手赶紧接稳当喽,笑嘻嘻道,“喜爷就放一万个心吧,奴才正经没那个胆呢”

四喜带了五魁带回来的话儿,赶紧往廿廿殿里去。

“是贵州青溪县教匪愈演愈烈。今儿皇上下旨,命该省提督花连布带兵前去剿捕。”

“花连布”廿廿心下便是微微一颤,“可是曾为大将军福康安前锋官的那个花连布”

廿廿从朝廷嘉奖福康安及其麾下的谕旨里,屡次听到花连布之名,知道这前锋官骁勇善战。

四喜道,“擢为贵州提督的,怕就是这位花纱布。”

廿廿微微闭了闭眼,“朝廷派如此猛将前去剿捕,可见青溪县此次教乱是何情形”

皇上登基的这一年,是龙年,这对于皇上来说自然是个登基的好年份。

可也就在这样一年,在朝廷两位天子新旧交替之际,白莲教约在“辰年辰月辰日辰时”起事,变乱遍及川楚各县。

皇上登基初年,朝中隐隐有顽固宗亲的反对,外有如此大规模的教乱,实是内忧外患。

尤其是偏偏要选在辰年辰月辰日辰时,又何尝不就是针对辰年出生、辰年登基的皇上去

“九月初九日若不是闹得太不像样了,试想皇上如何会在这一日下旨剿捕”

既是重阳敬老之日,又是孝仪皇后冥诞,想来这一天是皇上最为希望这个天下太平无事的一日吧可是他却在这一日下了这样一道刀光剑影的谕旨下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又何尝不是皇上对天上的额娘起的一个誓,必定要剿灭肃清”

廿廿轻叹一声,吩咐,“去,到上驷院找些干燥的马粪来。”

所有人都傻了,一时也想不明白主子这是要干什么,不过只管办差就是。

不多时干燥的马粪取回来,连四喜自己都是捏着鼻子的。

廿廿以贵妃之尊,却神态自若地亲手去接马粪兜儿。

四喜都叫唤了,“主子不可主子有什么差使,吩咐奴才去办就是了,主子万万不可亲自动手。”

廿廿却啐他一声,“呸当了我宫里的总管,就娇惯成这样儿了,连过去的苦日子都忘了不是就这么点子马粪而已,都是草料,又不脏,更早已是干燥的,亏你这纡尊降贵的样儿。”

四喜吓得赶紧双膝跪地。

廿廿伸手将马粪兜儿给夺过来,稳稳当当拎在手上。

426、炙子烤肉

426、

廿廿预备完了,吩咐四喜,“请皇上来。”

四喜都没犹豫,完全不在乎皇上刚刚离去说是要办公事,这般去请,会不会让皇上不高兴。

倒是四喜走后,星桂悄声提醒了廿廿一声。

廿廿含笑摇头,“不会的。等皇上来了,他自高兴了。”

廿廿说着手脚不停,招呼人重新将火点起来,将炙子重又放上。

烤肉还是烤肉,可是一应的家什,包括肉,全都换了。

待得皇帝来,老远就能闻见廿廿宫里一股子特别的味儿。

皇帝走进来时,下意识左右打量,廿廿含笑道,“皇上没走错,这院子不是上驷院,是我的寝宫。”

皇帝便笑了,“果然是马粪味儿爷还以为自己闻错了,这内廷墙内,怎么会有马粪味儿呢”

皇帝说着话,眼睛则定在廿廿身上。

这会子的廿廿早已褪去了华丽的丝绸衣裳,身上穿着的普通棉麻织物的常服,外头还罩了一件青布的围裙。

这围裙的式样,就是普通妇人下厨时候所用的,唯有围裙上的绣花可以彰显贵妃的身份。

这围裙皇帝倒是认得,这是廿廿今年与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的时候儿预备的,可是瞧着廿廿这会子却穿着这样作为“礼服”配件的围裙,站在大烤肉炙子前,皇帝还是忍不住笑了。

“哟,这该不会是烤活蚕呢吧”

皇帝一边说一边不急不慌迈着方步走近烤肉炙子,到了边儿上却特地隔着几步距离看。

不是怕油星子迸身上,染了上用的衣裳,而是因为那炙子太大,不隔开些距离,你都看不完全。

那大炙子能有多大呢单看廿廿手上的长筷子就知道了廿廿手上用来烤肉的长筷子,足有三尺长

所谓“炙子”,下头是一个大炙盆,上头是一个大炙盘,这个大炙子简直有一张圆桌面儿那么大。

皇帝都有点咳嗽了。

宫里的一应陈设自然都要精致的,这样的大炙子通常也就在木兰秋狝的时候儿,君臣在围场里用,内廷里已经用不上了,更别说还要亲眼看见一位贵妃娘娘,这么亲自在炙子边儿上操持着。

“这庞然大物,你哪儿得的必定不是包哈局里预备的。”

“包哈局”是御膳房里专门做烧烤类菜肴的部门,举凡什么挂炉鸡、挂炉鸭子、还有皇上赐宴群臣时候满汉大席上的烧猪、烧方,都是他们管的。

廿廿扑哧儿一笑,“自然不是包哈局的,是我从护军营里借来的。没的时辰刷洗,还有他们上回用过的油腻,爷可嫌弃”

皇帝从先前的好奇、有趣儿,这会子已然眯起了眼,懂了廿廿的用心。

炙子烤肉不稀奇,可是他的贵妃今儿为他预备的这一局炙子烤肉,却着实是特别的。

炙子大不说,炙盆里用的燃料也不是炭,而是干燥了的马粪

这是满人先祖的老例儿,当年满人汉子进山狩猎,都是以小队的方式进行围猎,所获猎物大家分享,故此最经常的方式就是几人围坐,将肉用猎刀切了,放进头盔里,下头点燃干燥的马粪。

这样的老传统也随着清军入关,带进了京师来。宫廷里和外头的饭馆子将从前烤肉的法子给该进,马粪换成了炭,头盔换成了炙子,越发精致起来。

唯有军营里,因人多,且都是糙汉子,这便还愿意守着从前关外的老传统。再说军营里干燥的马粪也是现成儿的,更能让士兵们不忘从前的血性,这便依旧还保留有这样的大炙子。

烤肉那独特的带着香味儿的烟火气升腾起来,窜进皇帝的眼睛里,他只觉眼眶有些发热。

廿廿的心,他明白了。

就在这九月初九日,他无论是身为一个儿子,还是身为一个帝王都极为在乎的日子里,西南的教乱令他心下难安,可是廿廿却为他预备了一炙子的火热,更是满满的男儿血性

皇帝心下随着那炙子上的肉一齐滚烫,他便伸手要长筷子,拽过炙子旁的瓷墩子便坐下去。

廿廿却还是笑,故意歪头瞟他,“对不住爷了,这炙子可大,想文吃可不成”

皇帝便也笑了,会意起身,将那瓷墩子不当座儿,一只脚直接踩在了上头

这么架着一只脚,伸着长筷子去夹肉,才能够得着、用得上劲儿。这就叫“武吃”,保存着从前的原汁原味儿,更符合爷们儿粗犷的气质。

廿廿笑,干脆也放下贵妃的矜持,也抬起一只脚,踩在了墩子上

这两口子,就用这样的姿势,一人架着一只脚,举着三尺长的大筷子,自己给自己现烤现吃

这世上,可能古往今来都没什么是一顿烤肉解决不了的,烤肉的香,烤肉的热,烤肉的原始血性,全都能让人心下的情绪得到最好的宣泄。

廿廿不失时机给送上菊花酒,以及蘸着酱料里的青桂蜜

廿廿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只是这么着陪皇上好好儿地吃了一顿烤肉去。

皇帝竟是胃口大开,将廿廿预备的羊肉都给吃了,还有些不知足,又叫御膳房去预备些。

廿廿便笑道,“前儿听皇上说,城门外都开始卖关东货了,什么鹿肉、狍子肉排满了大街我就猜着皇上怕是馋鹿肉这一口儿了,我便早预备下了。”

“正好羊肉燥,鹿肉却能和缓些,皇上便试试这鹿肉吧”

皇帝嘴里忙活着,说不出话来,唯有伸手过来,将廿廿的小手握了又握。

这一年未能秋狝入围,便没能在围场里射猎鹿只,没能吃上这带着血性的鲜炙鹿肉可是九月初九的重阳日,他的贵妃,却在深深宫廷里,为他补上了。

他多日不开的胃口,今晚借着秋凉,吃着热肉,这便彻底都打开了,愣是将好几日缺了的饭量,都给补齐了。

终是肚子都鼓胀了,他才停了筷子,满足地拍拍肚子,“嗯,爷吃饱了。”

廿廿眸光轻转,却只落在那炙子上,“那爷可攒足劲儿了”

皇帝微微挑眉,随即含笑点头,“嗯,攒足了”

廿廿轻轻抬眸,“只要皇上攒足了劲儿,便不管是谁,都不是皇上的对手。什么攻坚克难,便是需要年深日久,又有何患”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起身,伸臂将廿廿抱在了怀里。

廿廿笑,“爷,我这一身的油星子”

皇帝哼了声,“这才是烟火夫妻。”

整晚好眠,次日静宜园行宫那边儿便传来了信儿,说八十六岁的太上皇老爷子,要在香山检阅健锐营。

皇帝一下子就坐起来,赶紧收束衣装,“朕也去”

健锐营乃是八旗兵丁中的精锐,当年金川之战,便都靠健锐营中“云梯营”的建功。朝廷唯有到了最艰难的战役之时,才会派上这一支队伍去,攻坚克难。

八十六岁的太上皇老爷子重阳之日,去香山却原来不是为了过节,而是检阅这支最精锐的队伍去了,廿廿心下震动,鼻尖儿都有些发酸。

她自笑着亲自送皇帝出门,可是扭身回来,却也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眼角眉梢难掩的忧色。

八十六岁的老爷子为何如此可见老爷子对此时西南的苗乱、教乱的担忧之情。

可是此时,老爷子自己年岁实在是大了,这些年朝廷指望的统帅福康安也不在了,而皇上刚刚登基朝中宗亲异心、进士无用,这么多内忧外患叠加在一起,老爷子是急了,也更替皇上悬心。

廿廿走到窗边,对着尚未亮起的天空,静静双掌合十。

“皇后额娘,您一定要在天上护着太上皇,护着皇上”

她知道皇上的处境为难,为了皇上,也为了大清的江山,她情愿此时于后宫之中不再斗

尽管,她恨皇后;尽管,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跟皇后斗个鱼死网破之后才能问个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刻,轻重缓急之间,她知道她该如何权衡取舍。

因为她身在皇家,她便不能当一个普通的小肚鸡肠的妇人

因为她是大清的贵妃,她便不能只顾着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得失。

天命人心,叫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来,那她就知道自己该担起何样的责任来。

她回头吩咐“去,将昨晚事先留好的炙子、羊肉和鹿肉,叫太监在头顶上顶了,出宫门,送往七额驸超勇亲王府、睿王府、和珅大人邸,就说皇上赏克食。”

便也在九月初十、太上皇亲阅健锐营的同一日,皇帝下旨,圈定武会试的考官。

与和珅互为师生的吴省兰,继文殿试的阅卷官之后,又被圈为武会试的副考官。

这便等于是皇帝将为国取才这文、武两方面的权柄,都放了一部分在和珅的手里,极可见皇帝对和珅的信赖、倚重之情。

廿廿在内赏烤肉克食,皇帝在外选和珅一派的吴省兰为武会试副考官,这便心有灵犀、珠联璧合起来。

这晚皇帝回来,皇帝举着绵恺玩儿了一会子之后,缓缓转眸看廿廿一眼,“绵恺渐渐大了,你将这孩子看顾得很好。绵宁那边儿,你也多费一份儿心。”

廿廿心下微微一跳,忙含笑道,“二阿哥自然也是我的儿子,我平素想到什么该提点他的,每每都在他来请安之时,一件一件地提点给他了。”

廿廿想着,绵宁毕竟是那么大的孩子了,况且两人只相差六岁,便不能如同抚养小儿一般地模样,只是该提点的提点就是了。

皇帝将绵恺交给周氏,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爷说的是绵宁的婚事,交给你来办。”

廿廿吓了一跳,“怎么”

一来,绵宁的婚事自然有皇后呢,且绵宁是事实上的嫡长子,她当贵妃的总不好抢过来办;

二来,三公主的婚事还没办呢,三公主是长姐,按次序,总得三公主的婚事办完,才是绵宁的婚事才是。故此今年她只想着三公主的婚事,以为绵宁的婚事怎么也得明年去。

皇帝却眸光幽深,静静凝视她道,“皇后病了,当不起这事儿来;也是因为皇后病了,绵宁的婚事便先办吧。三公主的,往后挪挪就是。”

廿廿心下惊跳。

自从六月间在热河出事,她已是三个月没见过皇后了。既然皇上说皇后病了,那她就当皇后病了;可是今儿皇上忽然这么说,尤其是要将绵宁的婚事往前提可见,怕是要冲喜了

皇帝伸手拍拍廿廿的面颊,“听懂了么便别胡思乱想了,赶紧预备就是,越快越好。”

皇帝顿了顿,抬眸望望窗外天际,“这都九月了,汗阿玛和我,都不想等到明年了。”

廿廿这会子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皇上说太上皇和他都不想等到明年了是什么事儿

是说绵宁的婚事,是么

皇帝看她还回不过神来,又拍拍她另外一边脸颊,“再说绵宁的媳妇儿是你母家人,你难道还不亲自操持着些儿去”

一切都容不得犹豫,次日一早,便有钦天监送来的占卜吉时,说绵宁初定礼、成婚礼的吉日已然重新选定了。

尤其是初定礼,就在十月,廿廿只剩下一个月的预备时间。

当日,前朝自已宣辞,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十六房之记名秀女、小名舒舒的,其父布彦达赉行三跪九叩礼受。

一切便这般紧锣密鼓起来,廿廿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日,前朝又传出一个噩耗来。

和琳病逝于军中。

廿廿听到这个消息,自己都半晌没缓过神来。

若从私仇来说,和琳死了,和珅如断掉一半羽翼,这自是好事;可是从朝廷来说,西南的教乱正猖獗之际,平苗的主帅却再度亡于军中实在是叫人心悸。

教乱正在西南,苗乱也在西南,若两股子乱民合二为一起来,那整个西南大片,岂不都不安定了

廿廿深深吸气,“去,赶紧去给宜安传话,叫她千万节哀。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回我,千万别自己扛着。”

皇帝也下旨,晋和琳的伯爵,为一等公爵,并赐两字的封号为“一等宣勇公”。并命其子丰绅宜绵袭爵。

赐祭葬,谥“忠壮”,入祀昭忠祠、贤良祠,仍准其家自建专祠。

427、双十

427、

这边,廿廿刚从和琳之死的震动中平静下来,正想着该如何去与諴妃和三公主说婚期调整之事。

不管是天家,还是民间,兄弟姊妹之间的婚期总会有个按着序齿的先后排列。

当姐姐的尚未成婚,弟弟却抢先成婚了,若按着民间的说法,岂不是要“咒”姐姐嫁不出去不是

再者,廿廿虽说放心諴妃和三公主最是一对通情达理的母女,可是凭諴妃和三公主的聪明,岂能完全想不到绵宁忽地要抢先成婚的缘故去终究,唯有冲喜,才会如此啊。

廿廿稳当了稳当,吩咐道,“我去看看刘姐姐和三公主,你们先去知会一声儿。”

等传话太监回来复了旨,廿廿这才更衣起身。

却刚迈出门槛,就见绵宁从外头急急地走进来。

廿廿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是宜安,还是諴妃与三公主,这两边的事儿都好说,她最作难的倒只是如何对绵宁说。

“儿子给小额娘请安。”绵宁完全不给廿廿避开去的机会,抢步上前,便行单腿跪安礼,横住了廿廿的路。

廿廿点头,亲自躬身,拉起绵宁来,“要给二阿哥道个喜,还有一个月,二阿哥就是新郎官儿了。”

绵宁少年清俊的脸上却堆满了苍白,一双眼黑洞洞地凝着廿廿,“小额娘,为何如此三姐厘降之礼尚未行,为何急着要先给儿子办婚事”

绵宁微微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问道,“缘何,是小额娘为儿子置办婚事”

知道这孩子会这么问的啊

廿廿先垂首,缓缓笑道,“二阿哥,你倒说错了,为你置办婚事的,倒不是我。”

“一来,上有太上皇和你汗阿玛为你亲自赐婚,你是他们的嫡子嫡孙,自是二位主子亲自替你主持着;二来,具体的一切备办之事,自都是内务府大臣们管着。”

“婚宴如何办,要用多少桌宴席,多少桌饽饽,多少瓶子酒;该赏给你福晋父母多少彩礼这些都是内务府大臣们请旨之后,替你经管着呢。便到你初定礼去纳采之时,也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陪着你一起去;合卺礼时也是内务府下的官员福晋替你办。”

“我啊,不过只是担个名儿罢了。”

绵宁闭上眼,“那,宴请儿子福晋母家人呢是在我皇后额娘宫里办,还是在小额娘你宫里办”

廿廿静静扬眸,“你喜欢在哪个宫里办你若定了主意,你自去向太上皇和你汗阿玛请旨就是。我又何尝不是等着旨意,二位主子如何安排,我便如何遵旨照办就是。”

绵宁这么硬生生地问,廿廿便也如法炮制,一样地硬生生的答回去。

绵宁如何不明白,心下一酸,垂下头去,终是露出了自己的脆弱来。

“小额娘”他再度撩袍跪倒,“儿子求小额娘别这么跟儿子说话。”

廿廿也是幽幽叹口气。眼前的绵宁,仿佛又是那年在避暑山庄射箭比试输了的少年,尽管硬撑着,不想叫人看出来,甚至故意装出冷漠的姿态来,可是,他那时候脆弱得一阵风都禁不住。

廿廿伸手轻轻抚了抚绵宁的发顶,“二阿哥,你心下忧心你额娘,我岂会不明白只是,以你的聪明,你又如何不明白,这些事既然是太上皇和你汗阿玛做的主,那你不去问二位主子,却来问我,便一来就不可能拿到答案;”

“二来,你更何尝不是为难了我你又要我如何与你说话呢”

廿廿抬眸望住绵宁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那个刚刚降生、还被她抱在怀里,伸手就抓她脖子里银锁片儿的小小婴孩儿,如今已是比她还高了,倒要叫她抬头去仰望。

“二阿哥,我知道你心下对我有何疑虑,自顾后宫如此,我也不想逃避。我只是终归要看你是否还记得咱们这些年的情分,看你是否还相信小额娘我的为人。”

尽管,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终究是最重要、最完美的。不管过去那些年她与绵宁情分如何,都也未必就能动摇绵宁对于皇后的信任去。

一切,端的都要看绵宁自己心下如何衡量。

“我还有事,要去你諴妃额娘宫里,连带看你三姐。一盏茶之前,我已经传了话儿过去,不好叫她们娘儿俩等着。”

“二阿哥,或者你可以随我一起去坐坐”

绵宁微微蹙眉,终是再度单腿跪安,“儿子待会子还得回尚书房,就不随小额娘去了。儿子恭送小额娘。”

到了諴妃宫里,諴妃倒是最通达,也是这嘉庆爷后宫里资历最久之人,故此倒不用廿廿多解说,她自己倒是先道,“虽说三公主是当姐姐的,可是公主终究是女孩儿家,比不得皇子对于江山社稷的要紧。”

“二阿哥先成婚,这是稳定朝堂之事,自然应该在先。我也高兴还能将三公主在我身边儿多留几年,我倒舍不得她出门子去呢。”

廿廿心下宽慰不已,握紧了諴妃的手,却还是忍不住打趣三公主去,“我倒担心,咱们家三妞却着急了呢。”

三公主登时红了脸,这会子也顾不上礼数,拧着腰儿“呸呸呸”了几声,“我才与小额娘不一样呢,我可不要那么早就嫁了”

諴妃便也笑起来,“可不是么,有人啊可是实岁五岁进了宫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这叫什么,五岁定终身呢。”

廿廿脸色大红,便也放下贵妃的身份,索性学着三公主的样儿娇嗔起来,“呸呸呸,我才与你们想的不一样呢人家分明是进宫来给十公主侍读的”

諴妃大笑道,“好好好,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这么信了,好不好”

回宫的路上,回想諴妃的话,廿廿忍不住感喟道,“諴妃姐姐是越活越通达,每每叫我总是想起婉妃娘娘去。”

星桂在畔小心忖着,“主子缘何如是说奴才方才是听出諴妃娘娘帮主子给自己个儿解释,倒不叫主子为难之外,倒没听出旁的什么来。”

廿廿轻轻一笑。

星桂没听出来自是有的,终究星桂进宫这才几年,在宫里还没经历过太大的事儿去。

她心下感喟的是諴妃所说的“乐意将三公主多留在身边儿几年”,这当中最要紧的字眼儿,是“几年”二字。

若只是二阿哥因是嫡长子的缘故,抢在头里成婚,那三公主完全可以几个月之后就成婚,也不耽误什么事,更用不着“几年”去。

除非是宫里出了大事,比如要紧的人物身故,三公主都不能不为之穿孝,得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去才至于。

可是满人对儿子和闺女的要求,便是在守孝这事儿上也是不一样的,若是已经定了亲的闺女,那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就算是本生额娘去世了,也未必一定要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大孝期的。

除非,薨逝的那个人是至关重要的,或者是身份至高至贵的去。

比如说是皇后,既是嫡母,又是一国之母,那便所有人都要穿孝的。

諴妃既然说出来“几年”的字眼儿,便是说諴妃自己心下已经有了谱儿关于皇后的。

廿廿静静想了想,然后吩咐,“从今儿起,咱们宫里人,半步都不准到皇后、四公主跟前去。便是有什么推脱不了的差事,也必得先来回过了我。倘若有敢擅自行动的,便问问他们的腿还想不想要了”

星桂心下也是一撞,抬眸望了望廿廿,却也是郑重点头,“奴才记下了。”

星桂略作犹豫问,“那二阿哥那边呢终究主子是承旨要替二阿哥张罗婚礼,二来二阿哥的福晋又是主子母家人,三来么,还有星楼她终究还是要过来给主子请安的。”

廿廿点头。在这件事儿上,始终绕不开的人,总是二阿哥绵宁。

“终究是绕不开的,便不绕了吧。只是,你们凡事也都要仔细一点。”

廿廿的心底,终究还是存着对绵宁的情分和信任的。那个孩子,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这么多年呵护过来的呀。

九月秋深,到了十月,就更是到了北地的冬日了。

十月初一,皇帝祭祀太庙,又派大臣祭祀祖陵,从远在赫图阿拉的永陵内葬努尔哈赤六世祖至父、叔,再到入关之后的东陵、西陵。

又遣官祭孝仪皇后陵。

这便是在这一日,遍告列祖列宗,一位都没落下。

也在这一日,太医院来报,说皇后的病,沉了。

廿廿略作犹豫,还是站起身来,“皇上祭祀太庙,接下来要去圆明园给太上皇请安,不在宫里还是本宫去给皇后问安吧。”

尽管她嘱咐过星桂等宫人,可是这会子,她责任在肩。

陪同太医来回话的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赶忙“笑眯眯”地跪奏,“万万不可贵妃主子怎么忘了,皇上的万寿节就在近前,还有贵妃主子的千秋呢,这便不宜沾上病气。”

“皇上早已嘱咐了,叫贵妃主子不必去皇后宫侍疾,还是等皇后主子大好了之后,贵妃主子再去不迟。”

吉祥身为太监,自然不敢真的笑眯眯地说皇后的病,只是他天生这么一副笑眉笑眼的,便是极为严肃地说这事儿,也还是会叫人产生错觉去。

那廿廿自然就坐回去了,“既然皇上这般示下,那本宫只得遵旨照办。倒有劳太医院,万万小心伺候皇后娘娘慈体,望皇后娘娘早日大安。”

十月初六日,皇帝万寿节;十月初十日,廿廿贵妃千秋。

十月十五日,便是二阿哥绵宁的初定礼。

这三个日子之间,彼此都只相隔四五日而已。

因有太上皇老爷子在,没的当儿子、儿媳妇的还要大肆过寿的道理,便是今年是皇帝、贵妃两人头一年以这个尊贵的身份来过寿,这排场却也低调了许多。

不照皇帝、贵妃的规格过,只是比普通的皇子再高一点儿也就是了。

从十月初四日起,庆贺的大戏便已经在圆明园同乐园大戏台开锣上演。

皇帝亲自陪着太上皇,廿廿率领几位毓庆宫主位,一起陪着颖妃等一众乾清宫主位们在同乐园看戏。

绵宁来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笑笑道,“你汗阿玛的好日子,都在九月里了;绵宁啊,你的好日子,便都在十月里了。”

廿廿在畔听着,含笑道,“媳妇倒觉着二阿哥的好日子啊,实则可都在八月里呢。”

众人都自以为廿廿说的是八月里太上皇的万万寿圣节,这是贵妃凑趣儿哄着太上皇高兴呢。倒一时之间都忘了,皇后的千秋也是八月里。

都是因为太上皇的万万寿圣节热闹得,倒叫人将皇后的千秋令节给忘了;况且彼时在热河,皇后去了就病倒了。

廿廿这么接话儿,是想叫绵宁心下得劲儿些,终究几天之后就要大婚了;同时,这何尝不是廿廿明白太上皇的心意呢

太上皇也明白廿廿的想法儿,这便眯着眼,抬眸向廿廿望过来,带着老人家的那种迟缓道,“说到这儿啊,朕倒要问问贵妃你,今年为了不靡费,叫你的千秋随着皇帝一起过,你可觉着委屈了不”

廿廿赶忙起身回话,“瞧太上皇阿玛说的,媳妇的千秋再隆重,哪儿比得上皇上的万寿节去媳妇能跟皇上的万寿节一起过了,媳妇心底下早都偷着乐呢”

太上皇大笑,“还偷着乐不用,你现在想乐就乐总归现在是皇帝的万寿节,过两天又是你们家二阿哥的大婚,这么多喜事儿连一块儿了,你怎么乐都自随你去”

廿廿便也凑趣儿道,“可不是,蒙太上皇与皇上的恩典,二阿哥的媳妇又是妾身的母家同族媳妇这便要替两家人都高兴呢。”

皇帝含笑歪头过来,轻声道,“今年先这么凑合过,赶明儿,都给你补上。”

廿廿忍不住莞尔,“皇上这还说凑合过我都乐得合不拢嘴了,已是心满意足了,若还奢望旁的,那我还不成了贪心的去”

皇帝左右看看,趁着众人不注意,伸手过来握了握廿廿的手。

“就因为你不贪心,爷才反倒忍不住给你更多”

428、新婚

428、

这晚在同乐园大戏台看完了戏,廿廿回自己宫里,赐宴毓庆宫主位和几位近支的宗亲福晋。

成亲王家今儿没来人,廿廿倒是松了口气。

要不然太上皇亲赐的两位侧福晋里,他他拉氏上个月才临盆,那就必定是安鸾来。

倒是听内务府禀报,说是安侧福晋前儿着了凉,不便进宫来领宴。

不来也好。

“贵妃主子这是瞧什么呢”十七福晋凑过来,笑吟吟地顺着廿廿的眼光看远去。

廿廿便寻了个由头,含笑道,“我是忖着,下一次咱们吃席的时候儿啊,就该多了咱们二阿哥福晋的位儿了。”

因都是自己母家一族,十七福晋自也高兴,不过却有些红了脸颊凑过来,“倒有个事儿,正想回贵妃主子,回头还免不得请贵妃主子回过皇上。”

廿廿挑眉,“怎么了可是舒舒有事”

十七福晋含笑点头,却满面都是笑的,“说来不巧,舒舒那孩子发现,她本该来的月事,今儿却没来,且肚子还半点儿都没动静,怕是这个月和下个月都要推迟了”

“原本这事儿该知会礼部和内务府,可是那孩子脸儿薄,死活也不肯将这事儿公开了说,她额娘无奈,只得派人悄悄儿传话给我,叫我请贵妃主子代为周全。”

廿廿便也含笑莞尔。

皇家重视子嗣,故此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除了要顾着天意之外,还得要考虑到新娘子的月事之期。都要避免新婚之日与月事之期撞在一起,一来是有些不方便,二来也怕妨碍子嗣。

故此钦天监一般都要同时给出两个吉日来,如果一个日子正好撞上月事,那便换成第二个去。

廿廿点头,“都是女孩子家,谁好意思将自己这日子张扬得天下皆知呢别说她,我当初也是在礼部来问期的时候儿,死活都不肯叫我额娘告诉他们”

廿廿含笑按了按十七福晋的手,“现下皇上陪太上皇和王公大臣们在看戏,等晚上我将这话回了皇上,换下个日子也就是了。你叫他们安心待期就是。”

两个吉日中间都不差几日,十月十五的下一个日子,不过只隔七日罢了。

只是初定礼和成婚礼是前后连着的,十月行初定礼的日子改了,那十一月成婚礼的日子自然也得跟着顺延。

等夜晚了,廿廿去毓庆宫陪伴皇帝,将此事委婉地说了,并且替舒舒请罪,皇帝含笑点头,“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日子延后几日,也正好等那孩子过了月事,那大婚之后,便也正可生养之时。”

廿廿笑着抱住皇帝的手臂,“爷是想抱孙子啦”

皇帝拍廿廿脑门儿一记,“不是爷着急抱孙子,是爷急着给太上皇抱个重孙子。虽说汗阿玛如今已是五世同堂,可是那终究不是咱们这一房的。”

如今太上皇长子永璜一房,永璜已经有了曾孙去,那倒是绵宁的孙子辈儿了。可终究皇位的承袭在皇帝这十五房里,皇帝自己的子嗣却终是有些儿薄了。”

廿廿知道皇帝心下有些着急子嗣,这便也笑道,“那若是二阿哥明年就能有孩儿诞下,那便正好跟绵恺做伴儿,来日还能一起进书房念书呢”

皇帝含笑望着廿廿,“那你二十岁就要当人家祖母喽。”

两人抱在一起,都是大笑。

这样借着灯光月影,说着儿孙满堂的心愿,倒觉着两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一眨眼,已是白首偕老。

这般想着,虽说年华无踪,可是心下却是那般满足的呢。

两人歇下,皇帝借着万寿的欢喜和酒劲儿,折腾了两回,才终是被廿廿捂着摁着的,勉强歇息下来。

两人相拥着,皇帝闭着眼仿佛已经累睡着了,可是忽然在廿廿耳边咕哝一声,“那孩子的事,怎不直接来回你,倒要叫十七媳妇转告过来”

廿廿轻声一叹,“爷怎么忘啦,十七福晋是那孩子的亲姑姑啊。女孩儿家有时候跟姑比跟自己额娘更方便说心事儿不是”

廿廿轻轻翻了个身,还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再说,终究她是十六房的格格,跟我们家隔着有些远,不算太熟。”

皇帝没睁眼,却是无声伸手过来攥住了廿廿的手,“再不熟,等过门儿之后,她也是儿媳妇。儿媳妇伺候婆婆该守的规矩,她按样儿都得恪守着去。”

廿廿轻声而笑,“爷难道也盼着我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来日也好好儿地摆摆谱儿,折腾折腾自家儿媳妇去呀”

廿廿深深吸口气,挑眸仰望房顶,“我是有福的,孝仪皇后额娘不但没叫我守过规矩,而且这些年都在天上护着我我真是这天底下最有福的儿媳妇。”

“我自己既然是如此享福的儿媳妇,那我怎么好意思去折腾自己儿媳妇去呢我会跟孝仪皇后额娘学,将儿媳妇当成是自家的闺女,好好儿地待她们。”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伸臂将廿廿抱紧,“也是那丫头正好儿也是你们母家同族,就是你自家的孩子。”

十月初十日,廿廿生辰正日子这天,因这生辰已经跟着皇上的万寿节一起庆贺过了,廿廿自己倒没当回事。

而这一日,太上皇忽然下旨,要带着皇上一起去大高殿、寿皇殿行礼。

说是有些突然,是因为大高殿乃为皇家道观,一般是天子求雨祈晴之地。

此时冬日十月,既不必求雨,也不必祈晴。

“难道太上皇是要在大高玄殿做道场”

若不是为了求雨祈请,那在皇家道观里能办的,便也是做道场了。

说到这儿,廿廿倒是想起来当年皇上刚周岁儿的时候,太上皇老爷子就为了这个格外重视的儿子,做了千秋道场。

倒是星楣脑袋快,忽然轻声道,“莫不是,太上皇与皇上,悄悄儿到大高玄殿给主子你做千秋道场去了今儿可正巧就是主子您的千秋正日子呢”

廿廿吓了一跳,赶紧拍星楣嘴巴子好几巴掌,“呸呸呸,瞧你,又胡说去”

太上皇老爷子是给皇上周岁儿的时候就做过千秋道场可是,那毕竟是太上皇老爷子极为重视的十五皇子啊

虽说宫里也能给内廷主位做千秋道场,可那都是给皇太后、皇后办的比如雍正爷给孝敬宪皇后就办过千秋道场。

可是,廿廿却是贵妃啊。

又或者说,退一万步讲,初封贵妃因身份贵重,也可以做千秋道场的话也没有太上皇和皇上两位主子去给行礼的道理啊

这么一想,廿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惊得坐不住,赶紧站起身来,一圈一圈儿地走。

星桂也听出眉目来了,含笑道,“若这大高玄殿的事儿还闹不清楚的话,那接下来太上皇和皇上要去的地方是寿皇殿那奴才心下啊,可当真有些明白了。”

寿皇殿是供奉历代先皇圣容、历代皇后御容之地,便不似太庙、奉先殿那般正式的祭祀之地,可也是一个可以奉告祖先的地方。

大清以孝治天下,太上皇与皇上去寿皇殿行礼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特别就特别在那么巧正好在廿廿生辰这一天。

廿廿压抑着心跳,只道,“我忖着,太上皇和皇上怕是去奉告祖先,二阿哥要成婚的事儿吧。这是天家添丁进口、绵延子孙的大事,自当如此。”

星桂和星楣对视一眼,都笑道,“那干嘛非在主子生辰这天去啊”

廿廿无奈,这心反倒也慢慢儿地放缓了下来。

不管是什么,她静静等着就是;不管是什么,难道她没本事扛起来么

这天下任何的位置,原本就都是有德者居之;而无德之人,自有天收。

十月二十二日,二阿哥绵宁初定礼当日。

初定礼,便是纳采礼,皇子要亲自赴福晋母家,赐宴。

皇子临行之前,要先到皇帝、皇后、贵妃宫里行礼。

廿廿便早早儿地起身,梳洗更衣。

四喜从外头进来禀告,“皇上今儿终于开恩,特准二阿哥赴皇后宫跪安。”

廿廿静静抬眸。

“只是,只准在殿外跪安,说是怕传了病气。”

廿廿收回目光来,静静点了点头,“终究是本生母子,又是贵为中宫,自是应该。”

廿廿想了想,“预备笔墨。”

星桂赶忙儿给预备过来,廿廿坐下来,又打开了当年太上皇赏的那仿澄心堂的纸,略一思忖,便下笔疾书。

星桂看一眼,忍不住低低惊呼,“主子”

但见廿廿所写的,竟是奏请由颖妃娘娘来宴请舒舒母家福晋们。原本,皇上说,要在贵妃宫里办。

廿廿轻轻摇头,“我便是勉力办了,二阿哥心下必定更生隔膜。我与他情分再深,终究不是他本生额娘。皇上的心意我自都明白,只是,我不急于这一时、一事。”

廿廿自不直接说绵宁怎么着,也不提皇后,她只说因舒舒也是她母家同族,若由她来宴请舒舒母家,会令前朝后宫侧目,引起外戚之议。

便是皇后病沉,不能宴客,幸好有颖妃娘娘等一众乾清宫主位在,自当由乾清宫主位们主持后宫之宴。

一个月之后,十一月二十四日,绵宁成婚礼。

奉迎之时,先行册封礼,册封舒舒为皇二子绵宁嫡福晋。

迎入宫来,如阿哥所,一对新人先行合卺礼。

合卺礼之后,两人赴太上皇、皇帝、贵妃宫行礼。

廿廿在自己宫里等着一对新人来,不知怎地,倒是有些回想起当日皇上问她的话来舒舒有事并不先禀告她,而是想由十七福晋转告。

上月初定礼次日,舒舒家的请安折子递进来,也是只递了给皇后的。

虽说这从规矩来说,没错,因为她是贵妃,不可接这样的请安折子;可是她终究与舒舒是一家人,便是请安折子里特地提一句“请贵妃主子的安”,也并无不妥。

终究,都是那十六房的一家子贵胄吧她啊,在国是初封贵妃;可是在自己母族家,终究还是那最提不起来的破落户儿六房家的穷酸丫头,是么

终于,外头四喜亲自来回,说二阿哥和二阿哥福晋已经从皇上那边儿行完礼,正往这边儿来,请贵妃预备着些儿。

廿廿收起心绪,含笑点头,“我已预备好了。”

该来的已来了,甭管是什么,她都预备好了。

绵宁在先,舒舒在后,两人进了贵妃宫,踏上月台。

宫殿监早已备好了拜垫,铺在了门外月台之上。

廿廿出明间,叫殿门大开,廿廿升明间正中宝座。

大清贵妃,仪态万方。

她眯眼望向门外。

殿阁都是坐北朝南,门外月台是南边儿,她这么看过去,阳光刺眼。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逆光而立,只能见身形轮廓,倒影绰绰有些看不清两人面上神情。

十六房的格格终究都是骨肉至亲,这么看过去,舒舒的身形倒与当年的雅馨颇有几分相似。

廿廿高高抬起下颌,端然而坐。脑海中不期然回想起,当年她坐着受雅馨跪礼之时。

引导前来行礼的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高声唱赞,引导皇子与福晋归、拜。

舒舒行六肃三跪三拜礼。不得不说,这十六房的格格果然是端庄高贵,这旗礼行得规矩,两肩平、身子稳,纹丝不乱。

女孩儿家啊,有时候单看一个旗礼,就知道这是什么人家儿出来的。

高贵门第里出来的,家教严,从小儿这些行礼请安的规矩便有专门的妈妈教、专门的妈妈看着,长辈们也都要求得严格,多年培养下来,自然是没挑儿。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别说规矩了,可能一个蹲礼下去,就失了平衡,栽在地下的都是有的。

廿廿心下轻轻叹口气。她小时候儿,行礼可没这么端庄过,她头回见颖妃、惇妃等几位娘娘,当场就摔倒了的,还将花瓶子都给扯下来,一地狼狈。

她恍惚间,一对小两口已经行完了礼,廿廿含笑道,“快赏。”

早预备好的荷包,里头装着她赏给舒舒的头面、八宝,都是她的心意。

舒舒笑得一脸娇憨,进殿来谢恩,到她跟前仰脸道,“贵妃额娘,媳妇什么时候可以去给皇后额娘请安”

429、天下大喜

429、

廿廿淡淡垂眸,端然而笑,伸手拉着舒舒的手,轻轻拍拍,“好孩子,你孝顺懂事,急着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真是不愧为我天家的儿媳妇。”

舒舒含羞垂首道,“这是媳妇应当做的。媳妇既已过门,便要侍奉在婆婆身畔,更何况此时皇后额娘病了,那媳妇自更应该在畔侍疾。”

廿廿点头,“你自然会见的。只是这会子因皇后娘娘病着,你跟二阿哥刚刚新婚,无论是太上皇和皇上,还是皇后娘娘她本人,都不希望将病气过给你们不是这也是皇后娘娘对你的慈爱。”

“况且因为你们的大喜事,皇后娘娘说不定一高兴,这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你想侍奉在皇后娘娘跟前,这份儿孝心以后自是岁岁朝朝,便也不必急于一时。”

舒舒这便笑了,左右看一眼,这才低声道,“媳妇出门之前,阿玛和额娘,还有明安哥哥都给媳妇殷殷嘱托;进宫的时候儿,姑爸爸更是在神武门等着媳妇呢,也又嘱咐了媳妇一番。”

“他们都是说,贵妃额娘是媳妇自家人,等媳妇进了宫,难免会叫人以为媳妇只跟贵妃额娘亲近,却难免要跟皇后额娘隔着一层去。媳妇就是不想落人这样的话柄,倒叫贵妃额娘为难去,故此媳妇偏就要在贵妃额娘面前,大声地问出这样的话来。”

廿廿心下一宽,含笑握握舒舒的手,“好孩子,你心里明白,那我这个当长辈的,心下岂能反倒迷糊了去”

廿廿抬手轻轻帮舒舒掠了掠鬓边碎发,“舒舒,你做得好,我甚欣慰。”

绵宁与舒舒告退出贵妃宫,要再去諴妃宫、莹嫔宫行礼。

廿廿特地叫星楣来送舒舒。

当年星楣被公爷明安选中,给廿廿陪嫁进宫的时候,舒舒虽说还小,可也都十岁了,算得上大姑娘了,故此便是两人中间隔着几年没见,但是旧日的情谊舒舒自然是都还记着的。

舒舒便亲亲密密攥住星楣的手去,“巧姐姐,这一向可好段妈妈叫我跟姐姐说,不必惦着家里,在宫里照顾好自己才好。”

舒舒口中的“段妈妈”,就是星楣的母亲。这段妈妈因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家生媳妇,故此在舒舒小的时候儿,给舒舒当过看顾妈妈。

星楣红了脸,“格格万万别叫奴才小名了,奴才如今在宫里已是早改了名儿。”

她脸是红的,可是听见母亲,鼻头还是酸了,“我妈她也是白操的心,我在宫里跟着贵妃主子,自然是一万个好的。”

舒舒便也笑,“以后你有什么书信,或者想给家里带的,尽管交给我去。我反正也得三不五时地叫使唤太监回家请安去,顺带脚就给你都带回去了。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宫里寂寞。”

星楣自是高兴,忙忙行礼谢过。

到了宫门口,舒舒才犹豫着问,“星楣姐姐,我方才在贵妃额娘跟前说话,可有说错的我怎么回味着,仿佛贵妃额娘面上有些不自在似的”

星楣忙笑,“那是格格你想多了,贵妃主子自将你当闺女般看到的,便是跟谁摆脸色,也绝对不会跟你呀”

“贵妃主子其实是从上个月以来,都在为皇上分忧,这是还放不下心里的石头罢了。”

舒舒挑眉问,“怎么了”

星楣叹口气道,“西南苗疆剿匪的一路大军,主帅福康安与和琳相继病故在军中;西南另外一股剿教匪的大军,主帅提督花连布竟然也战死了。”

“西南用兵连陨将帅,眼见即将大功告成的,却因为主帅阵亡,不知道要拖到哪天才能完全告捷,亏朝中能带兵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皇上心下忧急如焚,不能叫外人看出来,只能私下与贵妃主子说说”

“在外的大将连陨,朝中的老臣也一位一位的老去。军机处里,继阿桂大人以年老请辞之后,王杰大人又以足疾,请辞南书房、上书房、军机处、及礼部事务”

军机处里,能够与和珅抗衡的,就是这两位老人儿。可是这二位相继因年老、疾病请辞,军机处里自无人再能与和珅匹敌。

“还有内阁那一班大学士里,皇上说刘墉向来不肯实心任事,纪晓岚则读书多而不明理,故此都不堪大用”

“军机处、内阁两处要紧的地方儿都是如此,其他大臣便也可想而知朝中如此内忧外患的,皇上忧心,贵妃主子便也跟着放不下。”

星楣因是弘毅公家的家生奴才,故此自是感情极为依归,这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舒舒听着也是秀眉轻轻蹙起。

“星楣姐姐竟知道这么多,足见贵妃额娘对星楣姐姐信任有加。”舒舒轻声道。

星楣红了脸去,“还不是因为贵妃主子身边儿就这么几个人,她自己心下沉重着,便也只能与我们几个说说。不过以后可好了,有格格您进宫来陪伴着,贵妃主子可有个能说话儿的人了。”

倒是舒舒眼尖,冷不丁抬头,看见原本应该已经上马了的绵宁,这会子竟然还在马下站着,手里挽着缰绳,却是轻轻回眸,仿佛向她们这边侧耳。

舒舒便红了脸,赶紧道,“二阿哥先上马就是,妾身随后就来。”

二阿哥没吱声,径自上马,挥鞭而去。

舒舒红了脸忙跟星楣告别,“二阿哥怕是等我等得不耐烦了,我这便赶忙儿去了,有劳姐姐送我出来,回头我再请姐姐叙话。”

绵宁纵马向前,终究是在宫城内,不敢快跑。后头传来舒舒起轿的太监吆喝声,他却终是耐不住,还是抽了坐骑两鞭子,催它快跑。

他心下是莫名的烦乱。

就在他这成婚礼前的几日,竟又月食。

月食虽说不算罕见,可是偏偏发生在他成婚这一个月,而且又是他额娘病重、连为他主持婚事都做不到的时候儿他心下便有不祥的预感。

对于额娘如今的处境,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小额娘,可是方才听见星楣说她心下为汗阿玛、为了大清而沉重的坠坠,他又没脸去开这个口。

种种叠加起来,故此眼前这一场喜事,以及今晚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他是半点的高兴和期待都找不见。

他只想仓惶催马而逃。

不知是不是太上皇和皇上终于都看出了绵宁成婚之后的怏怏不快,在绵宁成婚礼后半月,太上皇与皇上亲自驾临二阿哥所中用膳。

这自是一家子祖孙其乐融融,也足见太上皇与皇上对二阿哥的重视,叫绵宁心下终于得了些宽慰。

太上皇临走,自是再三嘱咐,希望绵宁与舒舒早点儿诞下麟儿来。

廿廿听闻,也赶紧收拾了好些幅胖娃娃的画册子,准备叫人送去给舒舒。

宫中重视子嗣,从来不缺这样的“百子图”,个个儿画得都形神兼备,看了都会叫人喜欢不已。

廿廿将这些画册子先抱去给皇帝看时,只见毓庆宫门口值房内人影闪过,那都是起居注官们当值的地方儿。

廿廿看了一会子,轻声问总管九思,“可是先瑞贵人的兄弟,英和”

九思便笑了,“贵妃主子好眼力,可不就是那位上个月皇上才授的起居注官,如今倒是在御前当值了。”

廿廿便轻声而笑,想起皇上给讲过的趣事儿这位瑞贵人的兄弟英和,与和珅的闺女同庚,因从小生得好,又有神童之誉,故此和珅是颇有想要结亲之念的。

可是瑞贵人的父亲德保,那也是铮铮铁骨,硬是不肯答应。

好在德保毕竟是当过礼部尚书的,最是熟稔朝中规矩和珅的闺女,等足了岁是要先进宫挑选女子,撂牌子之后才准自行婚配的;和珅提这事儿的时候儿,两个孩子还都小,这自然是违反规矩的。

和珅虽有些怏怏,可是规矩摆在那,也不敢如之何。

说来有趣儿,人家太上皇老爷子怕是也听说了这事儿,于是等和珅的闺女进宫挑选的时候儿,第一轮儿就给挑中了,指给了淳亲王家的第三代贝勒永鋆,如今是贝勒嫡福晋了。

这门婚事,比起嫁给英和,自然是高嫁了,那和珅便也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后来英和长大,入翰林院,和珅便也自然没什么好难为人家的。

廿廿含笑垂首,“皇上在选用年轻人了,真好。”

廿廿入内,将胖娃娃画儿给皇帝看了,皇帝无奈地挠挠脑门儿,“这些画儿,有的是爷给你看的,有的是绵恺的小画书,你就都拾掇拾掇给老二媳妇去了”

廿廿含笑道,“绵恺也大了,想看书就看有用的去,这些他看了也没用”

“那你呢”皇帝盯着廿廿的肚子。

廿廿轻笑,“我现在可不欠皇上的,绵恺现成儿的摆在那儿呢;眼下呀,可是皇上盼着皇孙呢等皇孙诞下,皇上再盯着我也不急”

皇帝轻笑,将廿廿拥过来一起坐着,“爷知道你这些日子来陪着爷一起忧心,辛苦你了。”

廿廿含笑莞尔,却不肯多说这个。

西南那三位主帅前脚连着后脚地死在军中,十月皇上下旨拨二百万银子过去,上月又拨四百万两过去那仗要是再打不完,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朝廷用兵的颜面不说,这银子要泼进去多少才能完呢

这西南的兵,都是福康安的兵,这些年福康安虽大捷无数,却也在军中培养起一个“毛病”来以重赏来激励士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没错,也是古往今来用兵的法宝;可是在军中,若这样的习气一旦养成,却也会令官兵们养成惰性。赏银子才肯拼命,不赏银子就拖着福康安如今不在了,他手下官兵的这个毛病却还在,朝廷不得不这么泼银子下去,实在是贻害无穷。

整治这样的习气,需得先将这两场大仗赢下来再说,眼下说起,也只是叫皇上心下更烦忧罢了。

不过幸好,这两个月连续两笔共六百万的银子泼出去后,西南终于陆续传来捷报,苗疆之战,已经大捷。

这会子皇上终于能松一口气,便先叫皇上高兴着吧,那些扫兴的话,来日再说不迟。

皇帝见廿廿不说话,便道,“老二的婚事办完了,接下来该是三妞的了。积累了一回经验,那三妞的婚事,自然也得交给你去。”

廿廿“扑哧儿”一声笑了,“皇上倒是着急,这简直都是前脚赶后脚了。”

不过廿廿实则早已经有了数儿。

一来三公主本来就是当姐姐的,今年理应先完婚的;二来,上个月皇上忽然赐索特纳木多尔济在紫禁城内骑马,廿廿就知道怕是要马上赐封为额驸了。

皇帝含笑点点头,“没错,爷明儿上朝就下旨,封那孩子为和硕额驸,赏三眼花翎,在乾清门行走。”

廿廿眼睛一亮,“皇上留三额驸在乾清门行走那就是说,不用他回游牧地去,那咱们三公主自然也跟着留京居住了”

皇帝哼一声,“那是自然。”

廿廿便笑着点头,“那这事儿我管了”

原本还担心三公主这一走,諴妃怕是要哭上好些日子。虽说三额驸家的游牧地距离京师也不远,可终究是两回事不是

廿廿轻叹一声,“二阿哥成婚之后是三公主,三公主厘降之后,四公主的年岁就又到了”

皇帝大笑,“可不是,这几年你便忙着这些,就是要让你一桩一件的,好好儿欢喜欢喜去”

皇帝说着握住廿廿的手,“不光是这些孩子,还有你的弟弟和妹妹们,这眼见着这两年便都到了成婚的好日子去。”

廿廿心下一晃,抬眸望住皇帝。

皇帝拍拍她的手,“你弟弟们的婚事,轮不到我给他们指婚;但是你的妹子们,既都要进宫挑选,爷必定都给她们指个好人家儿。”

乾隆二年,因苗疆大捷,皇帝奉太上皇在重华宫,便以“平定苗疆”为题联句。

这是皇帝登基一年来,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欢喜,在这过年的喜气衬托之下,更是喜上眉梢。

这样的高兴,便自不便接近病气去。皇后恹恹,在这天下大喜的日子里,病情再沉。

430、皇后-薨逝

430、

上一章笔误,是嘉庆二年,不是乾隆二年啦,谢谢亲们提醒

每逢节庆,天下百姓可以歇息、团聚,皇上反倒更加忙碌。

只因为身为天子者,肩上还扛着太多祭祀礼仪的重责,要代表天下万民向天、向神明祈祷护佑。

正月十五前的半个月里,正月初三起,皇帝便要为祭太庙而进斋宫斋戒三日;

接下来是亲耕礼,又要为祈谷礼,而再入斋宫斋戒三日。

十五天里,在斋宫里斋宿就有六日。待得忙完这两项重大的祭祀之礼,就已经到正月十三了。

按着历年的惯例,正月初三起,皇家一家子人便都要从宫里挪到圆明园去,在园子里庆贺上元节。

皇家一家子人都去了园子,皇后却不得不继续留在宫里养病。

绵宁的福晋舒舒虽说新婚,可是既然已经进门儿,伺候婆婆就是儿媳妇的责任,故此舒舒留在宫里。只是不能到榻边去侍奉,只是留在自己所儿里,每日接太医院的禀报。

一直到正月二十八日,因次日是孝仪皇后的忌辰,皇帝才奉太上皇,带领一家人回到宫中。

廿廿刚进宫坐下,太医院的信儿就送到了,说是皇后的病情怕是要预备起来了。

说是“预备起来了”,就是要给病人预备装老衣裳了。

廿廿叹口气,明日就是孝仪皇后额娘的忌辰了,皇后也在这时候儿走到了路的尽头了。不能不说,或许冥冥之中,若有天意。

拎回宫的时候儿,太上皇下敕旨,二月初一日要御门听政,二月初二日要经筵这些皇上和二阿哥都必定要亲身参加的,便是皇后崩逝,亦不能免。

廿廿垂眸想了想,“我现在去看看皇后,你们说,成么”

星楣先急了,上前一把抱住廿廿的手臂,“主子别去不是每个人临死之前都会其言也善她要是就趁着自己要死,做个套儿,冤赖给主子,那可怎么才好”

星桂静静看着廿廿,半晌缓缓道,“奴才想着,主子忍了这些个月都没去看她,实则就是主子心里有数儿,不想靠她的边儿;可是主子这会子忽然想去了,那必定是主子自己心下已经想好了。”

“主子既想好了,便去吧,左右奴才们都仔细着就是。”

廿廿欣慰地点点头,“我便是去看她,也不进她的殿门,就隔着门里门外告个长别吧。”

她没那么多话要跟皇后说,皇后的说辞她也都听够了。

她此去,不过是为了皇上而去,是为了自己身为贵妃的责任而去罢了。

景仁宫里,正月里的寒风萧瑟料峭。

廿廿站在月台上,回望周遭。

“主子娘娘,您说这树要几月才能绿起来”

高高在上的皇后,怕也是等不到树再绿的时候儿了。

听闻廿廿来,舒舒便也赶忙赶来了。只是贵妃额娘站在月台上,她自不敢上阶,便也在阶下甬路旁站立陪着。

殿内原本一片死寂,在听见贵妃来请安时,都没有什么动静。一直到此时,廿廿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那殿内才传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来。

廿廿听得出来,那是伤咳。

就凭这咳嗽,廿廿也知道,皇后这是伤了肺了。

北地寒冷,兼之冬季封闭烧炭取暖,故此北方的人们最怕的就是得这样的病。尤其是老弱病残之人,一旦肺也这样伤了,一来每到冬日便是喘不上气来的痛苦,二来这病也是医不好的。

皇后能熬过大半个冬天,一直熬到了这正月底,已然不易。

“敢问贵妃主子您这是何意”窗内,终于传来话语声,却不是皇后自己的,而是含月的。

廿廿静静地眯了眯眼,“是主子娘娘要你这么问本宫的么若不是,一个奴才胆敢如此以下犯上,自己跪下掌嘴”

含月悲愤的声音从窗内传出来,“自然是皇后主子要奴才问贵妃的贵妃主子方才那般的话,难道不是以下犯上”

廿廿轻轻勾了勾唇角,伸手捻着衣襟纽子上挂着的荷包、垂下的穗子。

太上皇过年赏的荷包,为了以示谢恩,这样的荷包都是要戴在身上的自然不能挂在腰上,得挂在衣襟纽子上,高高儿的。

“主子娘娘必定是听了妾身方才说这树,着急了。无妨,妾身早已替主子娘娘预备好了内务府花房里,按妾身的吩咐,烧着旺旺的炭火,便是还不到节气,可是却也已然催着早春的花儿都开了。”

“妾身这就吩咐他们都送过来,就摆进主子娘娘的寝殿内,叫那春天啊先一步来给主子娘娘请安。”

殿内又是一阵猛烈的伤咳声,显是皇后急着要说什么,却冲口而出之际,就化作了咳嗽。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

够了,不必再说了。

廿廿只退后三步,在月台上执妃嫔之礼,郑重地给皇后行一回大礼。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们两人这一生的孽缘,到此,终了。

行完了礼,廿廿幽幽道,“主子娘娘请放心,妾身会代主子娘娘在太上皇跟前尽孝、在皇上身畔辅佐、尽心尽力抚养二阿哥和四公主去。”

“妾身,告退。”

廿廿说罢,霍地转身。

转身之前是行贵妃之礼的嫔御,转身下阶时,眼角已然高高挑起,眸光凌然。

这一转身之间的微妙变化,廿廿自己都未必觉察,可是站在阶下的舒舒却都看得真真儿的。

舒舒微微一晃,便急忙本上前来,亲自扶住廿廿的手,“额娘,媳妇送您回宫。”

廿廿轻笑,偏首看舒舒,“怎么,不留下来为皇后侍疾了么”

舒舒毅然摇头,“媳妇先送额娘回宫,回头再来不迟。”

二月初二日,经筵过后,初四日皇帝再为祭社稷坛而进斋宫斋戒三日。

二月初七日,皇帝亲祭大社大稷,祭祀之后直接从社稷坛去了圆明园,并未回宫。

正是晌午,皇帝头午行祭祀大典也有些累,廿廿这便服侍着皇帝歇晌。

外头忽然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宫里的规矩,歇晌是必须的,而且一般小事也是不敢打扰的。

可是外头的动静确实大了点儿。

廿廿看看时辰,到未时了。她拍着皇帝,让他别被惊醒,自己则赶紧披衣起身,撩开帐子下地,自己走到隔扇门边儿上,轻声问外头的星桂,“发生何事”

星桂先深吸口气,才轻声回,“宫里送信儿来,说皇后崩。”

廿廿也有那么一瞬,手扶着门扇,周身动弹不得。

是心下早已有数,可是当这事儿真的发生了的时候儿,她也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她缓缓抬眸望了望天上。

初七日,是个好日子。

七七你乖乖的,陪着皇玛母,替额娘给皇玛母在天上,尽孝。

廿廿稳当了稳当,这才转身回炕边去,撩起帐子来。

皇帝尚在沉睡,被冷不丁因帐子撩起来而钻进来的光给晃了眼,长眉微蹙。

廿廿推,“皇上,醒醒。”

皇帝难得安睡,这便被惊醒之时还颇有些小孩子气,噘着嘴嘟囔,“什么事儿啊”

廿廿屏住一口气,“主子娘娘她,崩了”

皇帝便也是一怔,满眼的睡意也唰地一下子全都褪去。

廿廿回身亲自取了衣裳来,伺候皇帝穿上,“二月尚且春寒料峭,皇上赶回宫去,骑马之时迎着风,万万注意保暖。”

“还有,”廿廿仰头望住皇帝,“皇上还请节哀顺变我随后安排好太上皇和绵恺,就也尽快赶回去。”

皇帝却按住廿廿的手,“你还是留在园子里,太上皇那边不能没人侍奉。况且老三还小,别叫他受了惊吓。”

二月了,绵恺该种痘了,日子也就在二月里。

廿廿点头,“好。爷慢慢儿的,一切都别着急。”

两人分了两头儿,皇帝回宫去,廿廿则奔着太上皇寝宫来,将此事禀告太上皇。

这会子太上皇也刚回来,头午八十七岁的老人家还亲自赴玉泉山龙神祠祈雨,晌午也正歇着呢。

廿廿便没敢如同推醒皇帝一般叫醒老人家,只在殿外安安静静地等着。

倒是御前的太监们都不敢怠慢,还是小心翼翼地叫醒了太上皇。

太上皇睡眼朦胧地起来,叫廿廿进来,看一眼廿廿,随即又将眼睛闭上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非要这个时候儿来说啊”

这不喜欢被叫醒的模样,父子两个,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廿廿忙行礼道,“回太上皇阿玛,宫里传来信儿,说皇后娘娘她崩了。”

太上皇只是微微一凝,随即便又是常态了。

“什么崩了啊她叫什么崩”老爷子却先不乐意了。

廿廿也有点傻,皇后身故,那不叫“崩逝”那叫什么呀

周礼中有云,天子身故为“崩”,诸侯身故为“薨”,故此也唯有皇帝、皇后、皇太后、太上皇这几位的身故才能称为“崩逝”。

皇后之死,理应称为“崩”才是。

太上皇看廿廿发傻,这便哼了一声,“嗣皇后薨逝,朕知道了。”

太上皇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说出来,廿廿心底下都是轰然一声。

皇后之死,却降格为嫔妃级别的“薨逝”,这在大清后宫的历史上,也唯有前头那位不废而废的皇后辉发那拉氏了吧

更何况,眼下这一位还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且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自己个儿选给儿子的啊

看廿廿发傻,太上皇哼了一声,“小前儿挺精挺灵个小丫蛋儿,怎么长到廿岁上,却脑袋不转个儿了去吧,别在朕跟前这杵着了,眼下该你忙的事儿可多了去了,回去吧。”

廿廿只得循例道,“太上皇阿玛,您老人家千万节哀。”

太上皇却恼了,“嘿我说你个小丫蛋儿,你哪只眼睛看见朕哀了”

廿廿没辙,可不敢招惹这老爷子,这便赶紧行礼告退就是。

其实也不是不敢惹,她从小到大也不是没惹过,而是此时这事儿突发,她也需要回去冷静冷静。

廿廿回到自己寝宫,不大一会子的工夫,太上皇关于皇后的敕旨,已然由宫殿监晓谕各处。

太上皇敕旨道“嗣皇后薨逝,所有应行典礼原当照例举行,但皇帝侍奉朕躬,而臣民等亦皆礼统于尊。著改为辍朝五日,皇帝穿素服七日,遇有奠醊,再行摘缨。”

“俟目送奉移静安庄后,皇帝即换常服,回圆明园。”

“皇帝之皇子、公主、福晋,及派出孝之王公阿哥等,均照例成服。所有王公大臣、及官员兵民人等,俱素服七日,不必摘缨,照常薙发。”

太上皇老爷子先给皇后身故明确定了级别薨逝。

然后将皇后丧仪规格,全都降低。

若是皇贵妃丧仪,皇帝尚且应当辍朝五日,素服十日;而太上皇只准皇帝为皇后素服七日。堂堂皇后,丧仪竟是连皇贵妃都不如。

旨意传遍后宫,諴妃带着春常在都赶忙来廿廿宫里问示下。

按说,皇后崩逝,嫔妃也应当素服,齐集举哀才是。

可是这会子她们都在圆明园,皇后却是死在宫中的,这到底要不要立即吩咐备车马赶回去

廿廿只得将皇上临回宫之前的示下转述一遍,“皇上的意思是,他回宫主持皇后身后事,可是太上皇在园子里不能无人侍奉,倒叫咱们先以太上皇为重。”

諴妃便也叹了口气。

廿廿握了握諴妃的手。

尽管諴妃没直说,廿廿也都明白。

若说与皇后的恩怨,倒是諴妃与皇后的日子最长,那长长的二十多年的相处时光,种种的恩怨,都在这一朝这么一下子都去了,倒叫人心下说不清悲喜,只剩下百感交集。

諴妃缓缓道,“太上皇能将先孝贤皇后的衣冠传给咱们的主子娘娘,可惜却没能将孝贤皇后的丧仪也传给她去啊”

春常在静静道,“当年喜塔腊氏的始祖与富察氏的始祖,曾共居在沙济城中这二位后来都曾贵为中宫,且有婆媳之缘。只可惜,身后哀荣却是不同。”

廿廿轻叹一声,对諴妃道,“主子娘娘既薨逝,三公主的婚事自是要推迟。”

諴妃捏了捏廿廿的手去,“我早有准备的,那孩子自己也明白。”

431、甘心吗

431、

太上皇的敕旨自也送回宫中,传谕给了皇帝。

傍晚的时候,皇帝的谕旨也传回了圆明园来。

在太上皇敕旨降低皇后丧仪之余,皇帝也跟着下谕旨,再度降低了皇后的丧仪规格“皇后册立甫及一年,母仪未久素服七日内,圆明园值日奏事之王大臣等,及引见人员,俱著常服,惟不挂珠。”

在太上皇准皇帝素服的七日内,圆明园内的大臣连素服都不用,只是不挂朝珠而已。

留在圆明园的大臣都如此,那么留在圆明园中侍奉太上皇的内廷主位等,就更是要早晚都到太上皇跟前请安,这便更不必素服了。

大行皇后殡宫在吉安所内停灵六日,移宫外静安庄殡宫后,太上皇赐谥大行皇后为“孝淑皇后”。

一个“淑”字,自是颇高的赞誉,也算好歹是补偿了些儿孝淑皇后身后事的遗憾去。

随着孝淑皇后的“薨逝”,二月便也过去了。

北方的三月到来,春天便也来了。

绵恺种痘也异常平顺,半月之间已然好了,倒叫廿廿这一头最是悬着的心,终是稳稳当当地落下。

星楣忍不住道,“皇后没了就是好,叫主子再不用为三阿哥种痘的事悬心。”

这话原本没错,倘若皇后还在,小孩子种痘时原本是最容易取了性命之时,廿廿自然要悬心去。

可是,这话心里明白即可,却是不方便说在嘴上的。

廿廿看了星楣一眼,没说话;星桂忖了忖,还是走过去代替主子将这话提醒给星楣。

星楣便有些噘嘴,“如今这后宫,自是咱们主子的天下。你瞧瞧,现在后宫里别说諴妃主子、春常在跟咱们主子都是情同姐妹,便是莹嫔,如今也已是归入咱们主子的麾下。”

“至于那荣常在,没了大行皇后的庇护,如今便更什么都不是了咱们便再用不着那么谨小慎微的了。”

星桂叹口气,“可是今年是皇上挑选女子之年,后宫里哪儿能就这么几个人去几个月后,后宫里便要进来新人,到时候她们心里怎么想的,便又是一番揣度去才行了。”

星楣却笑,“便是进来新人又如何新人入宫,最高不过封贵人,况且一来年岁小,二来没有生养,要在这后宫里站稳脚跟儿的,免不得还得来攀附咱们主子才行。”

“我看你这些年当真是谨小慎微惯了,竟然肯将那些新人放在眼里去。”

星桂叹了口气,看着这样的星楣,内心里不由得想起含月、望月。

从前那些皇后身边的人,便也是这样看她们主子和她们的吧

只是星桂自然知道星楣心气儿高,她这话不便直说出来,这便委婉道,“对对对,姐姐教训的是,是我这小门小户儿出来的人,必定有些小头鸡脸儿了。”

星楣这才笑了,啐了一声,“呸,再小门小户,也是一等男爵家教出来的,还好意思这么自谦去”

星楣则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出来的,那是一等公爵。一等公爵跟一等子爵之间,那便相差出十几个等级去了。

星桂见星楣笑了,这才松口气,缓缓劝说道,“就算咱们不用担心新人,可是这后宫里又何止几个新人去别说还有皇子、皇孙们,西六宫里还住着太上皇的乾清宫主位们呐与新人比起来,这些位哪一个不是见惯了这些年宫廷风云,哪一个是好惹的去”

“如今大行皇后新丧,自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那个后位呢。他们盯完了后位,自然还要再盯一眼咱们主子毕竟按着宫里的规矩,虽是可以贵妃进封皇后,却也可以再重新挑选新皇后啊。”

“除此之外,还有二阿哥若咱们主子进封中宫,来日又要如何与先皇后留下的嫡皇子相处去这些,全都是摆在主子面前,件件都是不敢怠慢的事。”

星楣却笑,“旁的你担心,倒也有理;但是二阿哥这边,倒是无妨。你忘了二阿哥福晋是谁啊,那可是我们家的格格她自跟主子一条心,不管二阿哥那边有什么动静,她自先报与主子来”

星楣与二阿哥福晋感情深厚,星桂自然知晓,见星楣这么说,她也只能忍下一声叹息去,不好反驳。

“我的好姐姐,总归一句话,此时主子尚未正位中宫之前,咱们多加些小心还是应该的。”

星楣便也叹口气,拉着星桂的手摇晃了摇晃,“好,我明白你这都是为主子好。我自是小心的,有谁敢算计咱们主子,我自第一个先冲上去撕了她去”

三月初六,太上皇巡幸盘山行宫去;皇帝也同日起驾,恭谒西陵去。

宫里这两个多月的扰攘,总算暂时告一段落,安静了下来。

廿廿也稍微松快了些,不必每日里去给太上皇晨昏定省;倒是反过来,舒舒每日早晚都按时来给廿廿请安。

廿廿还含笑劝阻,“宫里不比家里,不必每日里都来请安,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就也是了。”

“小安”是问安,“大安”是跪安。

舒舒却笑,“额娘这是嫌弃我不成便不是为了来请安,我也想每天来陪额娘说说话儿,不成么”

终究是自己母家同族的姑娘,情感上自是亲近着,廿廿便笑着揽过舒舒来,“好,那自然是好。我啊只是忖着你们小两口新婚,多少相处的时光都是不够的,却要你每天早晚都到我这儿来站规矩,岂不是难为了你这新媳妇去”

廿廿这本是打趣,可是舒舒的脸色却是微微一白。

廿廿忙收口,“好孩子,是我失言了。如今二阿哥尚在孝期,可怜见儿你们两个新婚,却不可在一处。”

说来真是可怜,刚进门两个多月的新媳妇,便要替婆婆守孝,还是大孝,便要在未来的二十七个月里,连合房都是不能的。

舒舒瞄着廿廿,撅起嘴道,“当着额娘的面儿,我便当真忍不住嘀咕两句,我跟大行皇后额娘怕真的是无缘的吧,如果不是她老人家事出,我也不用刚进门就要独守空闺。”

廿廿心下也是同情,便又将舒舒的肩头揽了揽,“好孩子,你是有福之人,便是这二十七个月你得守过来,可是你的来日啊,又有几个人能比呢”

舒舒告退之时,又与廿廿请了时辰,出宫去看望十七福晋。

十七福晋开春儿这也病了,舒舒是十七福晋的亲侄女,自当去探望。

廿廿自己不便出宫,这便也叫舒舒代为问候。

出了内廷,等在门外的四全赶紧走上前来伸手,扶着福晋上马车。

舒舒看一眼四全,“瞧你,好歹也是贵妃额娘宫里出来的人,亏我每次去请安,你明明随我一起出来,却都不敢进门儿,非得在外头等着。”

四全尴尬地笑笑,“奴才如今是二阿哥所儿里的奴才,便从前是贵妃主子跟前伺候的,可如今奴才心下唯有二阿哥和福晋主子您。”

舒舒“嗯”了一声,“咱们都是一家人,无论从哪头儿算都是,倒是不用这么分你你我我的了。”

到了十七贝勒府上,十七福晋歪在炕上,也是有些心疼自己侄女儿,“刚进门儿,便叫你们小两口不能在一处,当真是可怜见儿的。”

十七福晋是舒舒的亲姑姑,自比贵妃要亲近多了,便当着十七福晋的面儿,有些话舒舒才方便开口说。

舒舒低低垂首,“这是大孝,侄女自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只是”

十七福晋看出侄女心下有事,忙握住舒舒的手问,“只是什么”

舒舒吸了吸鼻子,“只是,侄女心下觉着不公平。我是要给大行皇后额娘守孝,不能跟阿哥爷在一处,这是我应该的;可是,凭什么阿哥房里那两个丫头就可以跟阿哥爷在一起”

十七福晋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舒舒的嘴去,“你切莫乱说国丧期间,便是皇后的亲生皇子,也不能胡来的”

舒舒哼了一声,“只要不生出孩子来,她们两个又本是在他房里伺候的,那谁知道夜晚间,阿哥爷会不会与她们在一处去只要阿哥爷吩咐一声,不准太监记档,也就是了。”

十七福晋叹了口气,拍了拍舒舒的手,“我明白你心下的不愿意,可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终究成婚之前,个个爷们儿房里都是要先摆进去两个的。可是她们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你若当真与她们计较,倒是你自己轻慢了你自己了。若你因为这个跟爷们儿闹,那就更是不值当的。爷们儿与那两个情分深些,自是有的;再者若是闹起来,爷们儿自然说,那两个都是皇父、皇母赏的,你看着不入眼,难不成是想不孝敬皇父皇母去”

舒舒咬着嘴唇,半晌过不来那个劲儿。

“那个赵氏倒还罢了,横竖我来日有的是法子整治她去;偏是那个辉发那拉氏,叫我有些左右为难。她一来是贵妃额娘宫里出来的,二来她姐夫的堂姐又是咱们家明公爷的福晋,我进宫之前,明嫂子就来与我说过好几番好话了,就是替她跟我求个情儿,叫我对她好些罢了。”

“那辉发那拉氏,这边跟咱们家是两头儿扯上的亲戚,我若整治她,倒放不开手脚去。否则别说明嫂子不愿意,贵妃额娘还不得心里与我生了隔膜去”

十七福晋轻叹一声,“是啊,就是这个理儿。皇子皇孙们,哪个身边儿的官女子不都是有头有脸的内务府世家出来的内务府世家的女孩儿,在外头也有多少匹配给大臣去,甚至是当朝权臣、封疆大吏的,当了人家的嫡福晋的,有时候几辈子联姻下来,绕着圈子就能跟咱们自己家攀上亲戚。”

“有了这层干系,这便是阿哥们身边儿的官女子啊,名义上是咱们的奴才,咱们也轻易不好拿捏,只能面上过得去,甚至还得亲亲热热当真如亲戚似的相处去才行。”

舒舒紧咬嘴唇,虽没否认,却仍用力撕扯着荷包上的穗子。

十七福晋按住舒舒的手去,“你又怕什么总归便是这二十七个月里,二阿哥不与你在一处,可是他跟那两个丫头也不敢生出孩子来就是。只要没有孩子,她们还能威胁到你什么去”

舒舒叹口气,终是点了点头。

她姑爸爸说得对,只要那两个丫头没有孩子,那就也不能请封侧福晋,那就永远只是官女子,是奴才而已。

舒舒离开十七贝勒府,一路上思绪乱纷纷,她不由得挑开窗帘问四全,“给我讲讲你从前在贵妃额娘身边儿伺候的故事。”

四全有些为难。

舒舒垂眸道,“你自己说的,你现在只认阿哥爷和我是主子。那我吩咐你,你却不肯从命了”

静安庄殡宫里,含月和望月两个哀哀跪在孝淑皇后金棺旁,按时为孝淑皇后焚化着纸供。

主子去了,她们两个都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也已经到头儿了。

“又哭什么呢大不了咱们出宫去,寻个人家嫁了就是,总归咱们早就足岁了。”望月使劲抹一把眼泪。

含月却摇摇头,“亏你在宫里这些年,怎么忘了宫里的规矩各宫往外放人,总归得是本主儿知会宫殿监和内务府,方准放出。如今皇后主子不在了,咱们若想出宫,便得是那位做主才行。”

“她若就当忘了咱们两个,那咱们两个就休想出宫;甚至,若她不肯叫咱们回宫去,咱们两个就得一直在这静安庄里,守着主子的金棺,一直到主子的陵寝修好了奉安之日。”

望月冷笑一声,“不出宫便不出,不回去也罢,虽在这儿都是守着亡灵,可却也比在宫里更干净”

含月静静抬眸,“可是,你甘心吗”

一句话问到了望月的心坎子上,她们如何能忘得了自家主子那几个月里的痛苦和挣扎

堂堂正宫皇后,被以养病为名圈了起来,便是见二阿哥,都只能隔着门窗,外头还有宫殿监的盯着,一句话都不敢往实了说。

432、明白

432、

望月捉住含月的手,“我自然是不甘心,主子走得何尝就甘心了”

含月却忽地笑了,身子松弛了回去,她仰头望着窗外寂寂天空,“别急,主子就是怕咱们两个沉不住气,故此主子临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咱们动手。”

“主子啊,早就已经选好了人、埋好了线,便是主子已经不在了,主子安排好的棋局一样会在主子身后渐次上演。”

“她以为主子去了,这个后宫就是她的天下了她终究还是太年轻,刚过二十岁罢了,哪里知道这后宫里的风有多烈、水有多深”

望月也眯起眼来,眼前仿佛重现皇后主子最后那几个月的时光。

外人以为皇后主子束手就毙,几个月里都不敢跟二阿哥、四公主说一句实话去,竟仿佛是已经屈从于命运了。

唯有她们两个才知道,主子在那几个月里运筹帷幄,该安排好的,都已经竭力安排完了。

后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若连这点子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毅力都没有,那主子这几十年独掌阿哥所里所有家事的日子,岂不白过了

孝淑皇后薨逝,却不影响开春儿的挑选女子。

皇上奉太上皇在外,礼部便将待看八旗秀女的排单,呈递给了廿廿来。

今年是注定要为皇上充实后宫的,此外,廿廿还有一点儿私事她二妹今年也已经足岁,也在挑选之列。

她自留心着,今年备指的近支宗室子弟都有哪些。

四喜交待了五魁出去探听去,回来袖子里便袖了张小纸条儿。

五魁就算没全都打听全,却也是可着身份要紧的先打听的。倘若只是些闲散宗室,便是近支宗室的,却也没意思。

四喜将小纸条给廿廿送过来。

宫中凡事都分尊卑有序,故此五魁小纸条上记的人,也都是按着各家王府的地位排的。

排在最前头的,自是那八家世袭罔替的王府。

只是八家王府里,今年却不是每一家王府里都有到了年纪要指婚的子弟去,故此排在头一位的,倒是肃王府。

“肃亲王”廿廿眯眼想了想,“上个月皇上去黑龙潭祈雨,同日正逢春分,也应当东郊祭日,皇上无暇分身,这便遣亲王代行。”

“若我没记错的话,仿佛皇上派去代替皇上行祭日之礼的,就是肃亲王吧”

四喜笑道,“主子好记性,正是肃王去的。”

廿廿倒不是故意记着这事儿,之所以恰好记住了,却是因为祭日这样的大礼,皇上是派肃亲王去的,这便有些儿特别肃亲王家是太宗皇帝长子家,宗族地位仅此于太祖皇帝后裔长子的礼亲王家;可是因为肃亲王的始封王豪格,地位一直升升降降,故此肃王府在朝中地位始终不算高。

故此如祭日这样的大礼,皇上派亲王代行,也极少会选到肃亲王家来。

可是上个月嘉庆爷却偏偏选了肃亲王来行此大礼,倒叫廿廿没法儿不格外留意一回。

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自是所有宗室王公们的领头之人,其余各家王府都以这八家的马首是瞻。

就凭此时皇上刚刚继位,就遭遇到那些宗室王公们明里暗里的不满,那皇上当务之急便要现在这八家王府里抓稳几家才行。

这般想来,廿廿便也明白了皇上派肃亲王代替他行祭日大礼的心情。

“说来也巧,肃亲王长子的福晋,也是我母家同族的格格。”

肃亲王长子福晋,出自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三房。

因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爵位在各房之间传承的历史,拥有爵位的三房、八房、十六房更同气连枝些。

廿廿静坐出了会儿神,才道,“你们去库房里找找,看绵恺下生的时候儿那些留起来的小衣裳、小被面儿的,拣好的包起来,赏给绵偲阿哥福晋去。”

二月初四,雅馨刚诞下第二子来。

星桂一听廿廿竟然要见雅馨,都吓了一跳,赶忙低声确认,“主子”

廿廿点点头,“眼见着,这宫里啊,我们钮祜禄氏的福晋是越来越多了。钮祜禄氏,关起门来,各房之间不管如何纷争;但是一旦对外,便自该是一家人才好。”

绵偲阿哥所居长房里,雅馨得了廿廿赏给的小衣裳,也有些发愣。

她生子,二月间贵妃该给的恩赏已经送来了,可那都是按着规矩罢了,一些小荷包、尺头之类;如今这些,料子一看就更好。

绵恺是皇子,一应用的,自然要比绵偲这位皇孙的儿子要好多少倍去。

东西是星楣送去的,星楣由衷地高兴,轻声道,“绵九福晋,贵妃主子说了,绵九福晋既已大满月,若得了空,自可去贵妃主子跟前请安。”

绵偲看了雅馨一眼,“谢贵妃娘娘恩赏,侄子去谢恩。”

雅馨“砰”地一把扯住了绵偲的手臂,坚定道,“不,我去。”

星楣含笑道,“贵妃主子说了,钮祜禄氏都是一家人。”

雅馨便也道,“贵妃娘娘说的是。”

星楣高高兴兴地回去复旨了,绵偲不放心地凝着雅馨,“我说我去,你不必多想。你又不爱去,我若不去,难道要这么干挺着不成”

雅馨瞟着绵偲,忽然“扑哧儿”一声笑了。

“阿哥爷这说什么呢,我多想什么了如今人家是贵妃娘娘,大行皇后又刚薨逝,人家的地位已然贵不可及。难不成我现在还要担心阿哥爷你忘不了小时候儿;或者还担心人家那贵不可言的,能撇了皇上和那无上的尊位,回头又来会阿哥爷您了不成去”

雅馨如此说着,唇角隐隐绽放梨涡。

绵偲一见,便是愣愣一怔。

终是同门所出的女孩儿,便是房头儿已经隔了数代,可是血缘的延连却不曾断绝。

看着绵偲的傻样儿,雅馨便又是“扑哧儿”一笑,伸手推了他一把,“得了,不用阿哥爷替我操心,你快去念你的书吧。”

绵偲愣愣地走了,雅馨立在窗边儿目送。

不知不觉之间,从前刚进宫时候的这一帮小孩儿,都已经长大、为人父母了。

那个她最看不起的破落户儿家的丫头,如今已是贵为贵妃,与中宫之尊一步之遥;可只有她的阿哥爷,这些年没变过。

自不是说身量,也不是说年纪,说的是处境。

这么多年过来,她的阿哥爷依旧只是阿哥爷,从皇孙变成了太上皇孙,可依旧却还是个光头阿哥,没有爵位,也没有差事,这么大的人了依旧还在尚书房念书。

按说,皇子皇孙到了二十岁,便是没有恩封,好歹还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考封,凭翻译、马箭、步箭的成绩,来为自己谋得爵位。

可惜,考封终究要以父亲的爵位为考量的根本,而他的嗣父是十二阿哥永璂,没有爵位。一个没有爵位的阿哥的儿子,便是参加考封,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太上皇内禅,皇上登基。雅馨明白,自家阿哥爷的前程,还有她的儿子们的前程,都只能指望皇上的恩典。

从前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儿,他们叔侄两个的情分倒是好的,不然皇上也不会叫绵偲与二阿哥绵宁一处念书去。可是等皇上登了基,却仿佛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已然成年,却没有爵位,也没有差事的侄儿。

自家阿哥爷自没脸自己到皇上跟前求恩典去,那如今,想要给自家阿哥爷、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谋一个前程,她清醒地知道,她只能走后宫的路数。

那位已然是贵妃,待得正位中宫,那提一句皇家侄儿的事儿,自是应当应分。

故此雅馨明白,不管从前的自己曾经有多心高气盛,不管她曾经有多看不上那个破落户儿家的丫头,可是如今嫁夫随夫,如今已经如同再世为人,现在是她应该处处求着那位的时候儿了。

自己的脸面是金贵,她自舍不得放下;可是自己一个人的脸面跟自家阿哥爷、两个儿子,乃至这一家子的未来比起来,便没什么要紧的了。

为了阿哥爷,为了儿子,她没什么放不下。

心思一定,她转身走到妆奁前,看着镜子里自己因刚生育完而有些发福的脸,毅然道,“再端一碗肘子来。”

雅馨的使女香寒、慕青两个听了都一怔。

香寒含笑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早上刚说,从今儿起便要戒了油腻的去,先吃一个月的素,等瘦下来再说”

雅馨一是爱漂亮,二也是跟那香叶比着。

香叶本就生得娉婷婉约的模样儿,失了大格格之后,镇日在阿哥爷面前更添了几分楚楚伶仃的样儿去,倒惹得阿哥爷总是生怜。

雅馨便生气,赌着气非要让自己赶紧瘦下去。

雅馨轻叹一声,“那是早上的事儿。现在,我心意改了。”

慕青便笑,“主子这必定是管不住嘴了终究还是这些肥腻的香不是”

雅馨摇摇头,“你们别管了,尽管给我端来就是。”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下说这发福也都是因为生养。那她自该引以为荣才是。

今日她肯与阿哥爷说那番话,肯放下从前的心结,何尝不也是对阿哥爷投桃报李呢阿哥爷虽说心不全在她这儿,可是阿哥爷还是给了她孩子,长子之后这又是次子。

能如此,她倒也点点地学会了满足。

雅馨连吃了三天,本就发福的身子,越发看着有些珠圆玉润了。

她去给廿廿谢恩,廿廿冷不丁一看那走到面前来行礼的、面若银盆的女子,倒吓了一跳,险些都认不出了。

迎着廿廿惊讶的目光,雅馨红了红脸,赶忙又说谢恩的话儿。

廿廿含笑点点头,“看你这般,我便知你夫妻和美,这便是比什么都好的。”

雅馨含笑道,“奴才与绵九阿哥自比不上贵妃主子与皇上,但是好歹奴才与绵九阿哥相依为命、彼此扶持着,这便也渐渐地学会了该如何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廿廿点头,“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之间终究还是略微有些小小尴尬,不便多说什么,廿廿这便说到了肃亲王那去。

雅馨忙笑道,“当年三房的姐姐成婚时,奴才恰好去过,对肃亲王府上的事儿倒是知道些儿。”

雅馨徐徐道来。

原来这位肃亲王永锡,这个承袭来的肃亲王爵其实不应该是他的。

他自己的父亲并不是肃亲王,他祖父才是。他父亲因是庶子,爵位由他叔父承袭。

上一位肃亲王,更是他的一位堂叔。

故此这位肃亲王永锡,原本跟王爵富贵都不挨边儿,从小倒是过了有些年的清苦日子。

雅馨抬眸看着廿廿肃亲王永锡的境遇,倒是廿廿颇有些相似,虽说都是出身顶级名门,可因为自家房头没有爵位,故此日子过得却是清贫,甚至比不上内务府世家去。

“却也因为如此,这位肃亲王为人却是谨慎谦和,并无其他王府子弟的骄横无礼去。我猜想,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当年太上皇才会放弃了前一位肃亲王的孙子,而选择了他来承袭肃亲王爵吧。”

前一代肃亲王虽说儿子早卒,可是却也有孙子可以承嗣,然而乾隆四十三年的时候儿,太上皇却将肃亲王爵给了永锡这一房来承袭,叫许多人都十分意外。

廿廿静静听着,心下不由得滑过去年那同为世袭罔替八位王爷家的克勤郡王,仗着年轻气盛,有意无意戏弄绵恺的事儿来。

八位世袭罔替的王爷,自是人人都有资格骄横,偏是谦和恭俭最为难得。

尤其在皇上刚刚继位、宗亲王公们颇有些反骨的此时。

廿廿心下便有了数儿,含笑点头,“多谢你。”

从贵妃宫里告退出来,香寒陪着雅馨缓缓地走,看着雅馨面上的意味深长,不由得小声道,“主子方才,当真难为了。”

连香寒都瞧得出,主子方才是十分为那位曾经清贫的肃亲王美言的。而主子这样做,其实是拐着弯儿地来讨好贵妃娘娘呢。

曾经主子最看不起清寒出身的贵妃娘娘,如今却是全然否定了,这其实已是在向过往低头了。

433、我主六宫

433、

雅馨走后,廿廿也回味了一会子。

“星桂,方才跟着雅馨来的那两个女子,可是从前的品蓝和映蓝”

星桂蹙眉细想,“岁有些日子没见,可是奴才瞧着,应该还是从前那两个人。”

“竟改了名儿。”廿廿垂眸掀开茶碗盖儿,静静喝茶。

星桂也道,“是,改了叫香寒、慕青,听起来倒不似从前那么齐整了。”

“是心气儿不一样了,”廿廿缓缓道,“她叫雅馨,是青之意,她身边儿的女子都用蓝取名儿,她就是叫人知道她心气儿之高。”

“如今改了名儿去,香寒、慕青的,都带着一点子萧瑟的味道,也算是她心境的写照。”

星桂笑笑道,“她如今终究是两个小阿哥的额娘了,她便不是为了她自己和绵九阿哥想,也得为两个小阿哥着想不是”

“况且主子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去请她,她刚诞下次子,正是心下最软和温暖的时候儿。她就也更明白,此时凡事都应该为两个小阿哥计议才是。”

廿廿轻叹一声,“她啊,也是个刚硬的性子,当年牙青那么吓唬她,她都不肯屈服。可是如今当了额娘,为了孩子,她终是软和下来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一生唯一能改变这个女子性子的,或许只有孩子。”

星桂眨眨眼,“难道夫君不成么”

廿廿一笑摇头,“在夫君面前,不但不能变,反倒还要竭力保持自己从前的模样啊。因为夫君当年喜欢的,必定是第一眼的模样儿、最初时候的本性。”

“倘若成婚之后就改了,自以为是为了夫君而变,殊不知你若变了,夫君反倒只会陌生,没法儿将眼前的你跟过去的你合成一个人去了。”

星桂想了想,也是恍然大悟,“便如大行皇后走远了,就忘了来时路了。”

廿廿盯着星桂却笑,只是不点破。

星楣在畔看见了,登时笑着道,“星桂心里想着夫君了”

星桂一时觉察,登时红得双颊如火,上去就要掐星楣嘴巴子去。星楣索性躲在廿廿后头去,拿廿廿当挡箭牌。

廿廿笑着一手捉住一个,“你们两个啊,眼看着便也都快足岁了,这时候想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们两个放心,我这一二年必定替你们留意着好的去。”

皇帝奉太上皇归来驻跸圆明园的同一日,廿廿也正好率领后宫完成了亲蚕之礼。

廿廿率领諴妃等,就也从先蚕坛赴圆明园,没回宫去。

天子后宫,一路人马车影幢幢,但是都是前面引导、后头护卫的人影多,倒是她们这队伍的核心,一共就三辆车,当真是少得有些可怜。

廿廿看着落在地面上、连稀稀拉拉都算不上的三辆车影,心下倒是也叹了口气。

皇上的后宫,本就人少,如今又少了一位皇后,这便嫔位以上的就剩下她们三个人了。

原本心里还挂着挑选女子的事儿,这一刻却忽然地,全都释怀了去。

廿廿派四喜先去给皇上送信儿,又叫諴妃和莹嫔先去给皇帝请安,她自己则先往“九洲清晏”去,给太上皇请安去。

自从廿廿正式成了十五阿哥的侧福晋之后,太上皇老爷子一见她的时候儿,最开始都是正襟危坐,极为端然的天子模样去。

起初廿廿心里还没底,可是这些年过来廿廿已经有了数儿,便是又对着太上皇一张门帘儿似的耷拉老长的老脸,也不害怕了。

太上皇看着廿廿给他行礼,行礼完了哼了一声,“头回亲蚕礼,好玩儿吗”

廿廿便先不承认,“媳妇才不是头一回行亲蚕礼呢,去年也去了。”

太上皇瞭起大眼皮,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去年那回,孝淑皇后还在呢,那自是皇后行礼,贵妃随同行礼。

而今年,贵妃虽然还是贵妃,却是主礼之人了。

廿廿知道太上皇必定没给她好脸色,这便冲太上皇厚着脸皮乐,“汗阿玛,媳妇请求近前说话。”

太上皇看看左右,“朕的耳朵没聋,你站那说,朕能听得着”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叹息一声。

老爷子是耳朵没聋,可是眼睛却有些花了。

老爷子还犟,明明有眼镜儿,可他非不戴。

人家雍正爷可爱戴眼镜儿了,雍正元年的时候儿就下旨给造办处“将水晶、茶晶、墨晶、玻璃眼镜,每样多做几副,俱要上好的。”

雍正二年再要“照朕用的眼镜,再做十副。”

照这个速度,雍正爷在位十多年间,他老人家所拥有的眼镜儿可以遍布他起居的各处,做到了只要需要,抬手可取用的地步。

雍正爷还下旨叫造办处专门制作玻璃平光眼罩,给建造房屋的泼灰工匠用于保护眼睛。

以雍正爷的岁数,都如此爱眼镜,可是到了乾隆爷这儿,明明从乾隆四十年以后眼镜就有些花了,可是却坚决拒绝眼镜儿。如今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还是坚持不戴。

回想当年啊,她跟老爷子的头一回见面儿,老爷子不就借口纫针看不见针鼻儿了么

故此老爷子时常就耷拉着大眼皮,看谁都不爱睁眼了似的。

廿廿知道,老爷子的犟,又何尝不是他的自尊自律,以及对命运的不肯低头服输啊。

可是老爷子的眼力,她站着这么远,她袖子里的好玩意儿,老爷子可就看不见了。

“汗阿玛”廿廿便哀求,“您就准了媳妇儿近前跟您说话吧。”

太上皇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哼了一声,“得了,得了,近前来吧”

老爷子还满口的不耐烦似的廿廿噘着嘴却也笑,心说,“这个老小孩儿人家都是三岁看老,他是八十看小。”

“不过也不对呀,太上皇老爷子小时候儿可是个聪明俊秀、外加早慧懂事的娃娃,可没带这么耍小性儿的呀。难不成这是老来老来,倒将小时候儿都没机会耍过的小性儿,都给补回来啦”

廿廿一边笑一边走到了太上皇的坐炕边儿。

离着远的时候儿,太上皇看着眼花,可是到了近前,太上皇可看清了。

老爷子故意高挑长眉,防备地盯着廿廿,“你,偷着乐什么呢”

老爷子目光下移,又落在她袖子上,“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廿廿乐了,左右瞄一眼,冲在门口伺候的如意眨眨眼,然后偷偷儿向太上皇展开了袖口儿就在那袖口儿里,廿廿藏了两条蚕

太上皇一看就乐了,却还是端着,哼了一声儿,“小孩子的玩意儿”

廿廿故意“豁”了一声,“农桑之事,汗阿玛竟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太上皇又瞪她,“你就故意歪朕说的是你带回宫来这两条蚕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谁说农桑之事了”

廿廿便也笑,“好好好,一条给您,一条我拿回去给绵恺瞧瞧去”

一个老小孩儿,一个小小孩儿,正好。

太上皇正想佯作发怒,冷不丁一抬眼,却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儿来了,正挑着门帘,人在门槛外,眼睛却在门槛里,正往他们两个这儿瞧呢。

太上皇便故意沉了脸,“皇帝来得正好快将你这小孩儿贵妃领回去”

廿廿这才瞧见皇上来了,也赶忙行礼。

皇帝笑着走进来,先给太上皇问安,然后故意好奇地朝廿廿袖口儿里看,“怎么,没我的啊”

廿廿噘了嘴,“汗阿玛都说了,是给小孩儿玩儿的。”

皇帝会意,忍不住朗声大笑,抓过廿廿的手来握在掌心里,冲太上皇行礼,“儿子回去好好儿教导她。”

太上皇早已经阖上了眼,又是一副不情不愿的神色,哼了一声道,“嗯,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廿廿转身的工夫,却还没忘了小心翼翼地将袖口里一条壮实些儿的蚕,给偷偷地掖在太上皇坐褥底下了。

皇帝看了只能摇着头乐。

皇帝攥着廿廿的手出了太上皇寝宫。这一回皇帝出门,两人正是小别。

走到无人的地儿,皇帝清了清嗓子。

三庚懂事,立马大步上前驱散了跟随的人去,皇帝伸臂将廿廿给搂过来,急吼吼对着嘴儿就嘬了一记。

廿廿红了脸,轻轻推着皇帝,“大行皇后孝期呢。”

皇帝呲了呲牙,“朕不用。”

廿廿仰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儿,“可是,妾身却得守啊。”

廿廿将皇帝的手给按了按,“皇上啊,也得守。皇后不仅仅是皇上的妻子,更是天下之母。”

廿廿说得冠冕堂皇的,可惜,没骗过皇帝去,他可听出来旁的味儿了。

他便眯眼打量廿廿,“所以,要选进宫的女子,自然也更应该守喽。”

廿廿扬眉,“是吗那一切自都是皇上做主。皇上说该守,那便守;若皇上说不必守,那自不要紧喽”

皇帝大笑,忍不住伸手照着廿廿的腰眼儿,就惩罚似的掐了一把去。

“你个小母狼,将爷给咬得准准儿的”皇帝含笑道,“你都要守,爷岂能不守爷都守了,她们谁敢不守”

四月,孝淑皇后的二满月致祭,如满月致祭一样,皇帝没有亲自驾临,只派二阿哥绵宁前去行礼。

壬辰日,皇帝下旨,追封已经薨逝的潜邸旧人。

“从前朕之侧福晋完颜氏,格格关氏、沈氏,或系皇父指赏,或生有公主,今俱早已溘逝。著加恩将侧福晋完颜氏,追封恕妃。格格关氏,追封简嫔。格格沈氏,追封逊嫔。”

几位生过女的格格,追封嫔位,这并不意外;倒是大侧福晋完颜氏只追封妃位,叫人心下晃了晃去。

比照乾隆爷当年追封潜邸老人儿,哲悯皇贵妃从前在潜邸里还只是格格呢,堂堂皇父亲赐的大侧福晋却只追封了妃位,不由得不让外头猜想,皇上与这位追封恕妃娘娘之间确有不睦。

追封完了潜邸老人儿,五月,太上皇颁下敕旨“皇后不幸薨逝,朕甚悼焉,今已逾百日。不但皇帝中宫不可久旷,即晨昏定省子妇之职缺如,朕心亦颇不愉。但皇后薨逝甫经百日,虽不便即举行继立皇后典礼,知应为皇帝先行册封皇贵妃。”

“今贵妃钮祜禄氏,系朕从前选择赐皇帝为侧福晋者。观其人品端谨庄重,且能率下,即将贵妃钮祜禄氏册封为皇帝之皇贵妃,表率宫庭。上以孝养朕躬,佐皇帝以绥福履,襄成内治。”

“俟二十七个月后,再举行册立皇后典礼外,所有册封皇贵妃典礼,著该部衙门,查例办理。”

太上皇亲下敕旨,不仅仅是晋封廿廿为皇贵妃,更已明确,二十七个月之后廿廿便要正位中宫

敕旨晓谕内外,自有替廿廿欢喜的,却也有意外的。

虽说廿廿以太上皇亲赐侧福晋的身份,顺理成章继位中宫,可是天家选皇后却也并非都是按着这个规矩来。

更常见的做法,是大行皇后崩逝之后,重新挑选女子,从中挑选名族,直接选为皇后。

故此便都是皇帝潜邸侧福晋,即便都是皇父亲赐的,在来日有没有继位中宫的命,也全都看天子们的心思。

太上皇为此亲下敕旨,足见老爷子对贵妃的认可。

有了太上皇的敕旨,内里对廿廿的人品、以及太上皇对廿廿的认可之情全都着墨颇多,皇帝跟着下谕旨的时候儿,便显得内敛多了。

皇帝的谕旨只有短短一句话“奉太上皇帝敕谕,命贵妃钮祜禄氏继位中宫,先册封为皇贵妃。”

尽管只有一句话,却重点次序极为清楚,先写“继位中宫”,再说“册封为皇贵妃”,毫不含糊,倒比老爷子那道长的敕旨,说得更加斩钉截铁、言简意赅。

册封当日,廿廿除了向天遥遥拜谢孝仪皇后之外,也给孝淑皇后拈了一炷香。

这一生,她家境清贫,心也平和,从未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成为大清的皇后,一步登天。

而且是在这样刚过二十岁的年纪。

“是孝淑皇后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若你还在,自没有今天的我。或许我还要谢谢你。”

明天请一天假,预祝亲们中秋团圆、阖家禧悦。

434、新人入宫

434、

十月,是皇帝与廿廿共同的好日子。双十为廿,皇帝的万寿与廿廿的千秋,皆在这一个月,正应了十全十美之意。

廿廿被册封为皇贵妃的册封礼,便也被安排在十月里。

因太上皇敕旨、皇帝谕旨都已经说得明白,虽暂封皇贵妃,然则廿廿中宫的身份已定。

行完册封礼,廿廿便正式以中宫身份,亲自主持女子复选之事。

春天的时候儿,这一届八旗秀女的挑选,已经完成了初选。各自被记名儿的秀女,经过数月的学规矩,便要经过复选,甚至在此复选,从优中选优,最后再定记名女子们将来的去处是挑选入宫,为皇帝的嫔妃;还是给适婚年龄的近支宗室子弟们为福晋、侧福晋。

这些中选的秀女们,有的还不都只是这一届挑选的,还有上一届记名了,却未曾定去处的。

比如,信勇公家的女孩儿安鹦。

廿廿正式接手挑选女子之事,这才中礼部报上来的女子排单里发现,原来孝淑皇后已经抢先记下了这个女孩儿名,虽说岁数还不足,可是已经作为“记名女子”在母家学了一年的规矩去了。

一见这女孩儿,廿廿便忍不住笑了,将排单搁在一边儿,“孝淑皇后人已经不在了,却还是余韵绵绵。”

星楣看罢先冷笑出来,“信勇公家的女孩儿,这便摆明了要给主子添堵”

星桂在畔捡过排单细细看过,缓缓道,“虽然有孝淑皇后的记名,可是去年的时候儿,这位安家的女孩儿尚未足岁。故此,也可以退回吧”

廿廿静静抬眸,“这是个理由。只是,凭着这个理由,别人家的女孩儿或许可以退回,可是信勇公家的女孩儿,却不合适用这样的理由给退回去。”

星楣问,“是因为成亲王家的安侧福晋么还是,因为她们家是信勇公家”

星桂皱了皱眉,“自然最重要的是,这是孝淑皇后记名的人。”

廿廿望着两人,点点头,“一来,信勇公家也是功臣之家,与我母家并列为勋臣之首,历来无论是封赏,还是后宫选妃,必定都以我们两家为先。故此那女孩儿既然已经被记名了,便总归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毕竟,女孩儿已经被记名了一年,若被退回去,那女孩儿便也没法子嫁人了凭她祖先的功绩,咱们怎么能叫人家的女孩儿一辈子终老母家去”

“再者,我终究是弘毅公的后代,而她是信勇公的后代,因我两家先祖的功绩,这些年来没断了被外头人放在一起比较。若我刚刚册封皇贵妃,就将人家信用公家的女孩儿先给除名了,那我成什么了”

“自然最要紧的,就是这是孝淑皇后的安排。我这还没正式继位中宫呢,若以皇贵妃的身份先否了大行皇后的意思,那我这失德的帽子便戴定了。”

星楣和星桂两个人都是恨得咬牙,“真是了不起,人都死了,这些身后的招式还是没完没了的”

廿廿自己倒是淡淡的,抬眸望着她们两个笑,“她一贯都是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咱们与她共处了这些年,难道还有什么惊讶的不成”

星楣道,“就算记名了,那也无所谓总归挑选女子,又不单单只是给皇上充实后宫,还有大部分是要给宗室子弟指婚的。索性将她指给宗室子弟也就是了”

廿廿静静垂眸,想了想,“不必。既然这是孝淑皇后的心思,就遂了她的心愿就是。”

从十一月起,经过屡屡复看,最终选为“宜充掖庭”的上记名秀女,陆续诹吉择期入宫。

十一月,玉贵人入宫。

十二月,董佳氏入宫,赐号淳贵人。

因尚在孝淑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内,故此便是新人入宫,也不事声张。两人入宫,先后到廿廿跟前来行礼。

虽说廿廿亲自主持挑选,然则秀女入宫引见,话都不必说,先看家世,家世之外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容貌身姿罢了,故此廿廿对二人的印象,也只是那么远远的一瞧。

如今近到眼前来,廿廿才越发觉着皇上给赐封的封号颇有道理。

玉贵人容颜如玉,是光彩照人的,颇有些莹嫔当年的模样“玉”字与“莹”字,本也是同根而生。

淳贵人相貌并未有玉贵人一般明艳,却胜在性子上的恬静美好上。

兴许是因为玉贵人与莹嫔当年的相似,而淳贵人也正是与玉贵人前后脚入宫的,这便叫廿廿和諴妃几个,不由得也将她与玉贵人、以及当年的王佳氏做比起来。

还是諴妃含笑先说破“我瞧着,淳贵人倒是与咱们春常在颇有几分相似。”

廿廿便也笑了,含笑点头,表示赞同。

春常在不由得红了脸,有些尴尬道,“皇贵妃娘娘、諴妃娘娘,您二位这就是叫小妾难堪呢小妾只是个常在,人家淳贵人进宫就是贵人,还是我要去给人家行礼才是。”

这话倒叫廿廿和諴妃心下都有些酸涩。

廿廿当面没说什么,心下却留了意,当晚去毓庆宫见皇帝,便将这话儿徐徐地说了。

“若论资历和性情,春常在自都是顶尖的,况她是皇上潜邸时候就伺候的老人儿,初封却只得常在位分,妾身倒觉着有些不合适。”

皇帝淡淡一笑,“她是内务府官女子的出身,初封就该是常在;而八旗秀女进宫,初封自然都是以贵人起。”

皇帝说的也有道理,春常在原本就无宠,她自己也没争宠的心思,对皇上一向都是淡淡的;再者,她终究并无生养,便是初封常在,也是应当应分的。

廿廿有些无话可说,只能无奈地一股坐在了炕上。

噘嘴儿,生闷气。

当然不是生皇上的气,倒是跟自己有些置气了。王姐姐性子如此,她便是想帮,又能如何帮呢

皇帝偷眼看廿廿一眼,不由得按捺地一笑。

“哼,没招儿了,是不是光坐着生闷气,能生出主意来么”

廿廿无奈地摇头,“不能。妾身无能。”

皇帝轻叹一声,放下手中御笔,起身走过来,肩并肩挨着廿廿坐下,歪头凝视她的侧脸。

生着气呢,脸儿便是嘟嘟起来的,偏还年轻,这便越发显得娇憨了去。

如此年轻的皇贵妃、继位皇后,要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来,果然是不容易的。

皇帝捉过她的小手来,哄着道,“你怎么没有主意你合该有个大大的主意,可惜你自己忘了,不拿起来。”

“哦”廿廿傻了,抬眸呆呆地看着皇帝。

皇帝将她的小手在他掌心里颠了颠,“爷问你,你现在是何身份”

这个没难度,廿廿自直接答“我是皇上的皇贵妃啊。”

皇帝摇头,“只对了一丁点儿你是皇贵妃不假,可你只是暂封皇贵妃,你已然是太上皇和爷明白继立的中宫,名分虽要晚给些,可是你的身份却已经定了。”

廿廿微微有点儿脸红。

终究是从小儿母家清贫,自家房头更是在旁的房头面前抬不起头来;进宫之后,又先是在公主跟前当侍读,又被孝淑皇后辖制数年,这便冷不丁叫她当起女主人来,她还有点儿底气不是那么足。

终究,这不是一个小家,这是大清江山,是整个天下啊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小手,“爷说过,迟早有一天,便是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你脚下。怎地,当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儿,你倒有点儿怯了不成”

廿廿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她霍地抬头,“不是怯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她想起喇珠,想起从小她教给喇珠的那些话。

怎地到了她自己这儿,她倒拿不起这个“大架”来了

皇帝含笑点头,“再没想到,你也已经走到这个地儿来了。故此,小母狼,你得拿出中宫的架势来便如春常在这事儿,一个小小的常在,理应进封贵人,这样的位分,你还用跟爷求什么,嗯”

“你是中宫,这样的位分进封之事,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只需到爷跟前来说春常在理应进封贵人,爷便自然不能驳你的面子,因为这是你的中宫内权啊”

廿廿有点儿傻。她是从小进宫早,可是对内廷主位进封之事,她却没什么经验。

皇帝伸手刮她鼻尖儿,“这一点上,你倒是该跟孝淑学学。她一向治下极严,对于这些事,她早就将内权抓得登登的。”

廿廿心下有些跳,自有兴奋,却也还是谨慎。

“爷您是说,对于常在、贵人这些位分的事儿,我真的可以做主”

皇帝笑笑,“嫔位以上才需要册封,爷得事先去奏明了汗阿玛才行。嫔位以下,你是中宫,只要你提,爷岂有不同意的”

廿廿含笑拍案而起,“成,那我就跟爷说了妾身以为,理应进封春常在为贵人”

皇帝大笑,伸手撑住廿廿的小腰,“这就对了”

皇帝年前便赐封春常在为贵人,转过年来,三月,正式诏封春常在为春贵人。

同月,刘佳氏和苏完瓜尔佳氏入宫。

既然有了皇上前面的话儿,廿廿倒不由得在这二人的位分上踌躇了一回。

因这二位的家世,还要在年前入宫的玉贵人、淳贵人之上。

刘佳氏的父亲本志,不但有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此时更是銮仪卫銮仪使,为正二品武官。銮仪卫便是前明时候的锦衣卫,护卫皇帝车驾,乃为皇上身边护卫安全最重要之人。

苏完瓜尔佳氏,小字安鹦的,就更是信勇公安英之女,出自勋贵之门。

按着从前记名秀女进宫的旧例,这二位便是先封贵人,进宫便进封嫔位,也是当得起的。况且此时皇上后宫里,嫔位都只有莹嫔一个,空着的太多了。

廿廿便去见皇帝,与他商量,“刘佳氏与苏完瓜尔佳氏,妾身觉着皆可因父祖军功,进宫便进封嫔位去。”

皇帝却笑了,眯眼凝视廿廿,“叫你做主,你便着急直接往嫔位抬举了,嗯”

廿廿无奈地噘嘴,“哪儿有爷这么折腾人的先前说我拿不起架儿来,笑话我;这回我拿起架儿来了,爷又笑话我”

皇帝大笑,将廿廿给拢过来,“那你细说说。”

廿廿手指头撑着下巴颏儿,认真道,“刘佳氏先祖曾在山海关建功,封子爵;便是后来降为三等轻车都尉,那也毕竟是在山海关建的大功啊。”

“况且,就算不看她父祖的功绩,单看她阿玛如今在皇上身边儿护卫的差事,便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我觉着也应当给刘佳氏加恩。既是有世爵的,阿玛又是正二品武官,封嫔是值得的。”

皇帝听了这个,点点头,“嗯,倒是有理。”

廿廿摊摊手,“既然三等轻车都尉、正二品武官家的刘佳氏封嫔都有道理,那信勇公家的女孩儿,公爵之家、更是开国功臣,就更有理由封嫔了不是”

皇帝被廿廿的认真样儿给逗乐了,故意摇头晃脑道,“还是不成。”

“为什么呢”廿廿这还是头一回来管这内廷主位赐封位分的事儿,本就没经验,又被皇上这么三番两次地逗弄,已是有些没辙了。

皇帝含笑眯眼凝视着廿廿,“爷的后宫,没那么大地方儿呗。”

廿廿高挑秀眉,仔细想了想,倒也点头。

毕竟现在太上皇的乾清宫主位们,还都在西六宫里住着呢,皇上的毓庆宫主位都在东六宫。东六宫住人的,一共就五个宫,若人多了,尤其是嫔位以上的话,的确倒是有些安排不开。

“倒也无妨,嫔位可跟着妃位住,或者两个嫔位合住在一个宫里。”

皇帝无奈,抬手拍拍她面颊,“想偏了,重想”

廿廿这才怔了怔,回头细细回味皇上的话,这便脸就又热了起来。

皇帝轻哼一声望着她,“刘佳氏,封贵人即可;至于苏完瓜尔佳氏么先赐封贵人,等进宫再说吧。”

廿廿也自含笑点头,“都依皇上。”

刘佳氏只封贵人倒也罢了,终究家里世职不高;倒是安家这位,这样的门第,先封贵人,进宫来就进封为嫔,倒是应该的。

435、又一个沙济富察氏

435、

刘佳氏入宫,封信贵人。

苏完瓜尔佳氏入宫,封安贵人。

二人都是贵人,名号上却有些不同。信贵人的“信”字是封号,而安贵人的“安”字却不是封号,而是来自她父亲安英名字的第一字。

两位都是家族中有世职、有军功的,但是信贵人家其实跟安嫔家根本没法儿相比,按理安贵人怎么都应该排在前。

可是从这一入宫的境遇来看,竟是安贵人还比不上信贵人去。

因此,安贵人一进宫便是懵的,来给皇贵妃行礼的时候儿,不自觉便有些小心翼翼。

廿廿自对两位新进宫的贵人,都是含笑宽慰,“信贵人是出自刘佳氏,虽说本是蒙古人,可终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佳氏来,倒是与諴妃可以多亲多近。”

信贵人祖上曾是山海关的副将,因在前明时改了汉姓,故此有姓刘这一说;但是自从归顺了大清,就已经请旨改回蒙古旗份,名字也都按着蒙古人与满人一样称名不举姓的老习惯了。

而諴妃是内务府下的汉姓人,两人虽说都是刘佳氏,却没有同族的关系。

只是好歹,都是刘佳氏,总比刚入宫两眼一抹黑要好。

信贵人也是个聪明的,立即转身去给諴妃行礼,口中称“小妾请諴妃娘娘大安。”

諴妃便也亲自给扶起来,含笑道,“皇贵妃娘娘既然都如此说了,你这般叫我,倒生分了。叫姐姐吧。”

廿廿自是乐见其成,含笑道,“既如此,信贵人便随諴妃一起住吧,也好彼此照应。”

信贵人赶忙谢恩,廿廿也握了握信贵人的手,“说起来,我与你也有些渊源你阿玛在调任銮仪卫之前,也曾是都统衙门里的掌印章京;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儿,我阿玛也是这个差事呢。”

皇贵妃能如此说,对于信贵人来说当真是抬举了,信贵人兴奋得双眼晶亮,再给廿廿行礼谢恩。

有皇贵妃和諴妃这样的善意,她知道,她在后宫的起始,便不会太难过。

倒是安贵人在旁看着这一幕,眉目之间颇有些尴尬。

以她的身份,初封只是贵人,还是个没有封号的贵人;结果来了皇贵妃面前行礼,她也被晾在一边儿。

都是高高在上的顶级名门的闺秀,从前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着,这一刻还是这一生中头一回失意之时。

安排妥当了信贵人,廿廿才抬眸看向安贵人去。

“安贵人的相貌,真与成亲王家安侧福晋有七八分的相像。想当年我与安姐姐一同入宫为公主、格格侍读,那一年的安姐姐也正是安贵人这个年纪。如今见了安贵人,倒叫我恍惚之间,仿佛时光倒转,又见了当年的安姐姐呢。”

说起来,如果不是安鸾后来的转变,今日的安贵人本可以比信贵人更得廿廿的眷顾。

只可惜,时光易老,人心善变,许多事沿着时光走了过来,便终究都倒不回去了。

见了此时与当年的安鸾颇为相似的安贵人,廿廿心下便只剩下“可惜”二字。

安贵人有些尴尬,局促地搓了搓手,上前行礼道,“堂姐也时常与小妾说起与皇贵妃娘娘从前相处的时光”

廿廿不想多听,便轻轻“嗯”了一声,将安贵人后头还想说的话给掐断了。

“安贵人乃是名门闺秀,便住景仁宫吧。”

孝淑皇后薨逝之后,景仁宫里也不能空着。荣常在既原本就是孝淑皇后宫里抬举的官女子,廿廿便做主,叫荣常在从莹嫔的延禧宫里挪出来,挪进景仁宫去。一来让空宫里多个人气儿,二来也可以叫荣常在日常方便给孝淑皇后神牌行礼上香去。

安贵人的位分虽说只有贵人,可是至少还比荣常在高。在没有更高位分的内廷主位住进景仁宫去之前,安贵人还能凭位分高,而过些自在些日子。

这便也不算唐突了她家先祖,对得起信勇公家的功勋了。

早进宫几个月的玉贵人和淳贵人也都赶忙亲亲热热地上前来互相见礼,拉着手彼此打量、寒暄。

淳贵人自先拉住了信贵人的手道,“我进宫比妹妹早几个月,也是跟着諴妃娘娘、春贵人姐姐一起住的。信妹妹你进宫来,自便是与我同住了,咱们一个屋檐下,自可搭伴儿说话了。”

虽说淳贵人封贵人比春贵人早,然则春贵人是潜邸老人儿,又年长,故此东配殿是春贵人住着的,淳贵人住西配殿。这回信贵人入宫来,自也应该与淳贵人同住西配殿,分南北两边儿就是。

信贵人含笑点头,又赶紧跟春贵人见礼,一张脸满是娇憨道,“春姐姐、淳姐姐,两位的封号以汉字来发音竟是如此相近,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春贵人和淳贵人也是相视一笑。

春贵人拉着两人的手,缓缓道,“淳者,纯净、淳厚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

“两位妹妹的封号都好,皆可见人品贵重。”

有春贵人这样的称赞,淳贵人和信贵人相视而笑,自然心下都雀跃不已。

这边厢諴妃宫里如此高兴,安嫔在那边看着颇有些不自在,这便也赶紧去跟荣常在见礼。

只是荣常在依旧还是常在位分,倒要先给安贵人请安,倒叫荣常在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諴妃那边热闹,独自落单的玉贵人略加犹豫,还是上前来跟安贵人、荣常在凑在一帮儿。

安贵人便问,“姐姐住哪个宫”

玉贵人抬眸望着荣常在笑笑,“我跟莹嫔娘娘住,住的便是荣姐姐从前的屋子。”

几位贵人说完了话,分完了宫,廿廿便叫她们各自先回去歇息了。

接下来,还有一位新人要来她跟前行礼。

这个新人富察氏,也是这回八旗秀女里挑选出来的,同样都是皇上亲自记名的。不过不是充掖后宫的,而是指给二阿哥绵宁为侧福晋。

因二阿哥刚刚新婚,又是在孝淑皇后孝期之内,听皇上说给二阿哥也指了个侧福晋,倒叫廿廿都有些意外了。

这位指给二阿哥的侧福晋,也是有来头的,她出自沙济富察氏,也就是孝贤皇后母家,乃是孝贤皇后同族后人。

在太上皇的后宫里,还有一位出自沙济富察氏、与孝贤皇后同族的乾清宫主位进宫三十年,中间降为常在、答应,直到太上皇内禅,才进封为贵人的晋贵人。

二阿哥这位侧福晋富察氏,与晋贵人一样,都是孝贤皇后的伯父马齐的曾孙女。

晋贵人是马齐之子傅广的孙女,而绵宁的这位侧福晋则是马齐另一个儿子傅良的孙女。

辈分上算起来,这位富察氏侧福晋与晋贵人同辈,是堂姐妹;两人同为孝贤皇后侄孙女辈。

这位富察氏侧福晋家所在的十一房,承袭马齐的二等伯爵。

因为这样的一份家世,廿廿倒也想看看这位格格是一个何样的人物。

外头,四喜亲自进来通传,说二阿哥偕侧福晋已然到了。

廿廿点头,“快请。”

星楣和星桂两个也好奇地翘首打量。

二阿哥绵宁的后宅里,如今倒是沙济富察氏、辉发那拉氏又都聚全了虽说星楼这个辉发那拉氏是出自内务府旗下,为包衣出身,但是却挡不住星楼却是二阿哥身边儿第一个得宠的。

少时,绵宁已经先进来了,进内就先行礼,“儿子给皇贵妃额娘请安。”

廿廿还往绵宁后头看呢,结果绵宁都跪半天了,还没看见富察氏的影子。

廿廿忍不住轻声责备,“二阿哥富察氏刚刚进宫,凡事都还陌生,唯有二阿哥你一人可以倚仗。你怎倒走得这样快,也不等等她去便是侧福晋要在你后头行走,可是隔三步也已经够了,你如何能将她抛开这样远去”

绵宁轻轻咬了咬嘴唇,满面黯然道,“皇贵妃额娘教训的是只是,儿子尚在孝期之中,却要此时多了个侧福晋,儿子心下不忍。故此,儿子便走得有些急了。”

廿廿轻叹一声,“二阿哥,你是为大行皇后尽孝,自是好孩子。可是,富察氏何尝就不是无辜了是你汗阿玛在这个时候将她指给你,此事与她何关,你又何苦将你的心事都压在她身上去”

绵宁被廿廿说得哑口无言,只低垂着头,半晌才道,“终究,儿子的福晋是小额娘母家人,而星楼也是小额娘宫里指给儿子的人。儿子若再带着旁人亲亲热热地来小额娘跟前,儿子自己都觉抬不起头来。”

廿廿听到这个,倒也欣慰,亲自起身,走下脚踏,伸手扶起绵宁来。

“好阿哥,你能有这个话儿,别说我听了欣慰,若是星楼听了,心下自也觉什么都值得了。”

“我自是怜惜舒舒、星楼这两个孩子,可是富察氏既然是你汗阿玛指给你的侧福晋,那身份便自也是贵重的;更何况,她还是孝贤皇后的同族晚辈,你怎么着都该以礼相待,不叫人家刚进宫时便手足无措不是”

绵宁仿佛有千言万语,一下子涌上来,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又咽回去。

最后,只是黯然道,“小额娘教训的是儿子,遵命。”

外头四喜懂事,略作高声道,“二阿哥侧福晋门外求见。”

廿廿点头,轻轻捅了捅绵宁的胳膊肘儿,“还不快去,领着人家的手,一起走进来,那才算我的佳儿佳妇。”

虽说廿廿跟绵宁就差六岁,说“佳儿佳妇”这词儿,都叫廿廿觉着自己有点儿老气横秋的。

可是此时孝淑皇后已经不在了,那她就是绵宁的额娘,无论从名分上,还是情分上,她都责无旁贷,故此这词儿说出口来,也并无半点迟疑去。

倒是绵宁愣了愣,不过旋即还是大步出门去。

富察氏随着绵宁进来,端端正正、却又有些羞怯地给廿廿行礼。

廿廿眯眼望过去,果然是一家子出来的,眼前的富察氏与晋贵人,以及孝贤皇后的画像是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廿廿便含笑道,“可去给晋贵人娘娘请过安了在晋贵人娘娘面前,我也是晚辈,你们理应先过去给晋贵人娘娘请安,再过来不迟。”

绵宁没吱声。

那富察氏便怯生生偷偷看绵宁一眼,然后小心翼翼道,“皇贵妃额娘是额娘,又是中宫之尊,妾身理应先来给皇贵妃额娘行礼。明儿妾身再去请晋贵人娘娘的安。”

廿廿含笑道,“后宫里虽说位分有别,可是辈分却是最要紧的。晋贵人娘娘是长辈,所谓长幼有序,你们便在我这儿别久留了,先过去给晋贵人娘娘请安吧。”

富察氏有些手足无措,忙再看向绵宁去。

可是绵宁半点儿都不想搭救她,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廿廿看了,心下也是叹息,这便叫星桂先送富察氏出去,她留下绵宁嘱咐两句。

“福康安为国立下功勋,死于军中不久。你汗阿玛选了他们家的女孩儿,指给你当侧福晋,何尝不也是抚慰他们家去便不是为了私,也该为公,你该对她多抚慰些。”

“再者,她父祖虽说官职不高,可是你汗阿玛与我说起过,她祖父为地方官,在当地都极有民望。从平泉、滦阳两地离任之时,百姓都曾送万民伞。这样的大臣之后,你自该善待。”

绵宁想了想,抬眸望住廿廿,眼中渐渐清明,终是点头,“儿子尽量就是。”

目送绵宁背影而去,廿廿不由得轻叹口气。

同样都是新人入宫,她对绵宁后院的事,倒比对皇上后宫这几位新人更为费心些。

去年八月间,阿桂也溘逝了,朝中再失重臣,和珅循序渐进成为首席军机大臣。

皇上此时能放心信赖的人本就不多,宗亲大臣明里暗里的异动还没停歇,和珅又已经万人之上。

此时,皇上最最能倚重的人,除了已经成年的皇子绵宁之外,还有谁呢

而自己的绵恺,终究还只是三岁的小娃娃而已,还帮不上汗阿玛去啊。

见完了这些新人,廿廿歇了一会子,傍晚的时候儿吉祥又来了。

廿廿便笑。一见吉祥,便是自己心下还有些坠坠的呢,却也不自觉就跟着笑了。

436、不愿窝在心里

先更正一个辈分哈马齐应该是绵宁侧福晋富察氏的高祖父,她比晋贵人再小一辈

吉祥入内请跪安,廿廿含笑虚扶一把,“谙达也好吧”

吉祥一贯的笑眯眯,“主子们高兴,奴才们自然就好。”

廿廿微微挑眉,“这么说来,谙达就又是来给我传好事儿的”

吉祥的名字好,故此不知是不是巧合,但凡吉祥来传的话,倒是都叫廿廿高兴的。

吉祥笑眯眯道,“皇贵妃主子圣明,奴才就是来给皇贵妃主子报喜来啦。”

廿廿心内转了一圈儿,并非一点儿都没数儿,却自不说破,只含笑点头,“谙达请讲。”

吉祥道,“奴才奉太上皇敕旨、皇上谕旨,前来皇贵妃主子跟前传话皇贵妃主子家的二格格,已是指给肃亲王家的二阿哥敬叙阿哥了奴才给皇贵妃主子,给皇贵妃主子家的二格格,道喜啦”

廿廿心下一宽,这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多谢谙达来传吉言。星桂,快给谙达封两对小荷包。”

吉祥谢恩而去,星楣、星桂,率领宫中女子、太监、妈妈等,都来给廿廿道喜。

廿廿自是高兴,人人有赏。

周氏也是从小看着廿廿二妹长大的,也是欢喜得直掉眼泪,拉着廿廿直念叨,“当年格格刚选入宫为侍读的时候儿,我心下就忖着,咱们家别是要出一位王妃吧结果,格格不仅成了王妃,如今更是中宫了”

“咱们家啊,还不仅是出格格你一位,二格格这也嫁入亲王家了。真是因为格格一个人,便整个家的运道都提起来了啊。这便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廿廿也是欣慰含笑,“肃亲王家是八大世袭罔替的亲王家,二姑爷便不是长子,却也同样是嫡室所出;且比二妹年长三岁,必定能包容二妹。”

“再者,肃亲王家大阿哥虽说与二姑爷并非同母所出,然则肃亲王元配福晋早年就已经亡故,大阿哥也是二阿哥的生母所抚养长大,情分同样深厚;且大阿哥的福晋,也同样是咱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三房的格格,二妹过门儿之后,兄弟妯娌之间想必也能和睦相处。”

晚上见了皇上,廿廿免不得好好儿地谢了一回皇恩去。

皇帝得了便宜还卖乖,还继续装傻,拢着廿廿凝脂般的肩头摩挲,“实则每一届到了年岁,应当指婚的近支宗亲子弟可多着,爷也没单单留意肃亲王家。还不是你之前跟爷问过肃亲王两回,这才叫爷留意一眼他们家。一看是年岁相当的,又是嫡室所出的,便不算委屈二姨去。”

廿廿叫皇帝这声“二姨”都给逗乐了。这民间的说法儿,换到皇上嘴里来,便总觉有些那么特别;更何况皇上这个年岁呢。

“有么”廿廿便也跟着装傻,“妾身有在皇上跟前提过肃亲王么”

皇帝知道小妮子又在跟他兜圈子,便牙根痒痒,就手咬了廿廿肩头一记,“春分的时候儿,不是你跟爷问起,爷派去祭日的亲王是谁”

“半年之后秋分,你又问爷派去祭月的亲王是谁”

廿廿一拍手,睁圆了眼睛望着皇帝,“难不成,春分祭日、秋分祭月,皇上选的竟然都是肃亲王不成哎呀,如此说来,皇上十分器重肃亲王家不是”

皇帝无奈,伸脚用大脚趾和二脚趾合力,拧了廿廿小腿肚子一把。

“肃亲王家是八大世袭罔替的亲王家,又是太宗皇帝的长子家,爷怎么能不重视”

廿廿撅了撅嘴,“可是从前乾隆年间,汗阿玛但凡派王爷们代替他老人家去祭天祭地、祭日祭月的,好像没听见过几回肃亲王家啊”

肃亲王家,宗族地位高,而且相对而言这些年在朝中的势力又不算强大,故此皇帝在此时有宗室二心之时,肃亲王家却是安静的,皇上这是有重视肃亲王家来制衡其他亲王家的意思,廿廿如何能不明白。

皇帝轻哼一声,便也笑了,伸臂圈住廿廿,轻轻闭上眼摇晃着。

“敬叙那孩子不错,爷在尚书房里打量过他有些日子了。二姨指给他去,来日她不敢对二姨不好。”

有皇上这句话,廿廿自然放心了。

廿廿攀着皇上,心思便忍不住缓缓又挪到了那为冷不丁进宫的富察氏的身上来。

原本,是怎么都没想到皇上会给绵宁这么快就指一个侧福晋的。

“爷今儿,二阿哥带着皇上给新指的侧福晋来给我行礼了。”

皇帝便明白了,轻轻“嗯”了一声。

廿廿伏在皇帝肩上,“爷怎地忽然这么早便给二阿哥指了侧福晋去”

终究这会子还是在孝淑皇后的孝期里呢。

皇帝缓了缓,轻叹口气,“你没瞧出来,老二那孩子与福晋之间,仿佛有些别别扭扭的么”

“嗯”廿廿不由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皇帝无奈地笑,以为廿廿这是护短呢。“爷知道老二媳妇是你母家的格格,你心下自然护着。”

廿廿赶忙道,“爷又这么说爷是天子,妾身好歹即将是继位中宫,咱们便是这天下万民的父母,谁不是咱们自家的孩子呢”

皇帝便也点头,将廿廿给搂回来,亲了又亲,安慰下来。

“爷的意思是,爷也有点儿看不明白老二那孩子了。你可还记得,当初要给他挑福晋的时候儿,是他自己跑到神武门去,自己说是要先看看你母家来应选的女孩儿的。”

“你母家人丁兴旺,每一届秀女都有好几个,爷便从里头挑了嫡系大宗的女孩儿指给他,原本以为能遂了他的心愿吧结果,爷从旁瞧着,他们成婚这几个月来,两人之间倒仿佛有些磕磕绊绊的。”

廿廿便也点头,“爷是担心他们小两口儿之间不够和睦,这便耽误了子嗣之事,故此爷才赶紧着再挑个家世合适的女孩儿,给二阿哥当侧福晋去”

皇帝叹口气,拍拍廿廿的手,“你千万要体量爷的心。”

廿廿静静回想绵宁跟舒舒之间的种种,便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可不是,皇上说得没错,不单皇上看出来了,她自己何尝就没看出来呢

她原本想着,说不定舒舒那孩子心气儿高,终究是十六房的格格,身上也有雅馨当年的影子,刚成婚进宫来,还有些不会去顺从着绵宁。

况且绵宁房里早有了星楼和赵氏那两个,且从她听见的话儿里都说绵宁对星楼是格外好的。终究还是少年,难免心里有个格外钟情的,绵宁说不定这便心里只挂着星楼,便对舒舒冷落些了。

便如她一向所说,实则舒舒和星楼对她而言,当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委屈着了,她心下也是有些不得劲儿的。

只是绵宁私宠星楼这事儿,廿廿总不好在皇上面前说破,她这便垂眸道,“我忖着,二阿哥跟福晋之间,终究还是刚刚成婚不久的缘故吧。皇上想,他们两个刚成婚不足百日,孝淑皇后便事出,小两口自要守孝,这便将新婚最好的时候儿给错过去了。”

“皇上也不必担心,二阿哥自是最仁孝懂事的孩子,他现下是守孝呢,心下自是难受些,便没旁的心思放在后宅身上。等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满了之后,想必他们小两口之间相处得多了,必定会好起来。”

皇帝便也是点头,“我自然也是希望如此。”

后宫里因进新人而起的扰攘,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这日早起嫔妃问安,病了多日的莹嫔也终于来了。

莹嫔的病,从年前玉贵人、淳贵人先后进宫的时候儿就已经发了,廿廿便免了她请安,嘱咐她好好儿将养。

莹嫔跟孝淑皇后一样,有气血不足之症,每到冬日里便没力气,这自是有的;只是莹嫔这次的病,心结在哪儿,廿廿心下也自是明白。

莹嫔硬生生从年前,一直忍到了转过年来,直到信贵人、安贵人都已经进宫来,她这才到廿廿跟前来,廿廿心下已是颇为宾服。

众人请安之后就各自散去,莹嫔自请留下。

待得殿内空寂下来,莹嫔不由得幽幽看廿廿一眼,眼圈儿便已是红了。

“后宫进新人,皇上个个儿赐封了名号,听着可真叫人羡慕。新人之外,潜邸的老人儿也有进封,头一份儿的自然是您啊,如今已是皇贵妃;就连王佳氏,也进封为贵人了。”

廿廿静静听着,耐心地等莹嫔说完,才缓缓道,“瞧你,还羡慕她们刚进宫的。刚进宫的,不管家世如何,初封都只是贵人而已。将来的日子还长,她们现在要学会的不是争位分,而是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步一步地走稳。”

廿廿啜了一口茶,将盖碗儿放稳当,这才缓缓续道,“至于我,是因为孝淑皇后薨逝,太上皇亲下敕旨,认为中宫不宜久悬”

廿廿还没说完,莹嫔便轻笑一声给打断了,“是啊,你是太上皇选的人。我听见你的册文里说的话了,说您问安侍膳,时襄温清之文;献茧称丝,夙树俭勤之本。”

“古来多少当儿媳妇的,在公爹面前问安侍膳简单,但是能时襄温清之文的,却没有几个。太上皇历来最爱吟诗作赋,你能用文墨打动他老人家,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

“况且,你还是暂封皇贵妃呢,可是太上皇和皇上都忙不迭地提到你已经行过亲蚕礼了,那就是昭告天下,你虽暂封皇贵妃,然则中宫的身份已然实际定下了。”

“我可记着,当年太上皇下敕旨便是册封孝淑皇后的时候儿,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太上皇这是毫不讳言,他有多看中你了。”

廿廿缓缓一笑,“莹嫔,你又何尝不是太上皇亲自挑选了,赐给皇上的”

莹嫔“呵”了一声,“可是太上皇却没记着要在皇上后宫大封之时,将我的位分也给晋一晋啊。倒是王佳氏,初封过后,随即就进封了。”

廿廿抬头看看窗外的光影。春天来了,映在窗纱上的树枝儿都多了曼妙之意。

“王姐姐初封常在,低了。既然新进宫的都能初封贵人,没理由让潜邸时候儿就伺候在皇上身边的王姐姐还屈居常在位分,故此王姐姐晋位是理所应当。”

“况且王姐姐就算晋位,不过只是贵人。侯姐姐若想看齐,为何不与諴妃姐姐去看齐同是潜邸老人儿,谁的资历比得过諴妃姐姐去,可是这次諴妃姐姐不是也没进封么”

莹嫔笑起来,“我就知道,皇贵妃娘娘会这么跟我说。可是皇贵妃怎么忘了,新人刚进宫,就算只封贵人位分,可是贵人距离我这嫔位,却也不过只是一步之遥了”

“如今宫里多出来这么多位贵人,我倒忍不住想着,说不定明年后年的,就有人进封为嫔,倒与我这皇上潜邸出来的、还为皇上诞育过公主的,平起平坐了”

“至于諴妃,她已然在妃位了,贵妃位分自然不是那么好封的。况且她终究是内务府官女子的出身,这次不得进封,也才是情理之中。”

廿廿耐心听完,缓缓抬起下颌,目光从平视莹嫔,渐渐变为垂视。

“侯姐姐的心,我不是不明白。可是话又说回来,侯姐姐的心事,皇上又难道不明白么以侯姐姐的资历,以侯姐姐曾经诞育六公主之功,侯姐姐说,皇上难道会亏待你去”

“至于此番没得进封,我想不过是因为今年这次大封主要是为了后宫进新人来的;二来,今年这次大封距离皇上刚登基时候的赐封又有些近了。皇上这回不给侯姐姐进封,难道就是永远不给了不成自然是皇上想要再挪后二三年罢了,侯姐姐又何苦急于一时,倒叫自己的身子又落了这么久的病去”

莹嫔眯眼看着高高在上、断然而坐的廿廿,不由得又笑了,“皇贵妃娘娘终于又肯叫妾身侯姐姐了皇贵妃娘娘自己可曾留意,就在方才,皇贵妃娘娘可是叫我莹嫔啊。”

“皇贵妃娘娘与我的情分,怎么,孝淑皇后不在了,这情分便远了、散了,是不是”

437、不配

437、

莹嫔这话说得,叫廿廿都忍不住眯起眼来。

“侯姐姐这话说得有趣儿,怎地原来侯姐姐是用孝淑皇后来衡量你我的情谊么?”

莹嫔轻轻一笑,“孝淑皇后薨逝了,我在皇贵妃娘娘心中便也失去了用处去,故此皇贵妃娘娘便疏远我了,不是么?”

廿廿看星桂一眼,星桂忙将几道门上的人都撤下去,亲自将大红银朱油的板壁宫门关了,亲自退在门边儿守着。

廿廿这才笑了,指尖儿在袖口的滚边儿上轻轻滑动,感受着那彩绣的纹理,仿佛借此来细细梳理人心。

“侯姐姐以为我是如何挑人、如何用人的?我挑人,从来都不勉强人去;我用人,用的都是同仇敌忾的。”

“怎么,却原来我错了?姐姐心下,原来对孝淑皇后压根儿就没有那些仇恨了不成?”

廿廿故意停了半晌,只静静打量莹嫔去,“……怎么,难道当年侯夫人的伤、咱们六公主的夭折,不是因为孝淑皇后,而是内里另有隐情?”

莹嫔面色一变,“皇贵妃娘娘这是说什么?”

廿廿一笑摇头,“是我口无遮拦,侯姐姐勿怪。实则我可不是影射什么,我只是想着,侯姐姐身为人女、人母,额娘被伤、闺女被害,但凡是个人,又如何肯不报此仇去?”

“那是自然!”莹嫔直盯着廿廿,“那皇贵妃娘娘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廿廿轻轻摇摇头,“皇上们每日早上起来,都必定要先恭读历代先帝的《实录》,又或者是《资治通鉴》,就是要从前朝前人身上,找到自己应当学习的,又或者是应当诫勉的。”

“我呢,既要统率六宫,便也该做这样的事。皇上看的是先帝,乃至历朝历代君王们的事迹,那我就该了解从前历史上,各朝各代后宫里的故事。”

“只是可惜,咱们都是女人,女人在正经的史书上所记载的都是有限,想多了解些儿,免不得要去看些杂书。什么文人笔记、小说怪谈、野史稗抄的,内里的东西自然难免有真有假,所以有些儿我是那么一看,却也不敢就较真儿了。”

廿廿静静抬眸,凝住莹嫔,“从那些书里我才发现,原来古往今来的后宫里,有些嫔妃为了自己的目的,或者邀宠,或者制敌,或者是为了母家,是曾有过不惜牺牲自己孩子性命的!”

“便比如武则天,那些野史里不是也写,那样了不起的女帝,曾经也是不得不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扼死在襁褓中的?”

莹嫔狠狠一震。

廿廿叹了口气,“姐姐你说,后宫里当真有为了自己,就不惜亲手残杀自己孩子的故事么?那些,终究都是文人们的臆测吧?”

廿廿说罢,便再也不说旁的,只是定定凝视着莹嫔去。

倒是莹嫔渐渐地坐不住,霍地起身,脸色苍白道,“……妾身的病虽说好多了,却还没全好。请皇贵妃娘娘见谅,妾身想告退回去歇着。”

廿廿含笑点头,“自然应该。”

廿廿扬声,“星桂,代我送送你莹嫔主子。嘱咐了延禧宫上下,好好儿伺候着莹嫔,倘若有谁胆敢有半点偷懒,就别怪我严惩不贷!”

少顷,星桂回来复旨,悄声道,“莹嫔出门,就一个踉跄,好悬卡倒在地……她到宫门外上轿的时候儿,整个人都如纸片儿了一般,随时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廿廿轻哂一声,“她还知道心虚就好,好歹说明她还存着一丝天良。”

星桂微微皱眉,“主子的意思是……当年侯夫人、六公主的事,与她自己也有干系?”

廿廿静静抬眸望住星桂,“五公主和七七……究竟那痘症是哪儿来的,这些年来一直是个谜。”

星桂也是微微一惊。

原本想着,因皇家阿哥、公主的全都要幼年种痘,故此太医院里就存着现成的痘苗。那痘种本身,就是痘症之毒,是原本出痘之人身上的痘痂。

因所有在京的皇家子孙都要在年幼之时种痘,故此太医院里存着的痘苗的数量自然巨大,只要在太医院里买通个人,拿到痘苗自是不难。

只是痘苗终究是治病的,不是害命的,故此痘苗的拿捏都十分重视分寸,痘苗里头所用痘痂的分量必定是要比一般害病时候的要轻才是。

七七倒还罢了,终究是年岁小、身子弱,便是一点子病气就扛不住了;倒是当年的五公主,都十岁的孩子了,小时候又已经种过痘了,何至于就熬不过太医院用来治病的痘苗去?

除非,那引发痘症的毒物,不是太医院里那小心拿捏分量的痘苗,而是——来自别处。那害了七七和五公主的,怕不是痘苗的分量,而是发病害命的那种分量去。

“而咱们所儿里,七七和五公主害病前的几年里,唯独夭折过一个孩子,就是莹嫔的六公主……”

星桂回想着,便也吓了一跳,“六公主夭折的年岁,可不正好就是最容易出痘的年岁?!”

廿廿点点头,“他们都说,六公主那天浑身热乎乎的,小脸儿都是红的。只是原本是以为是端阳节,那孩子跟着高兴,东跑西颠儿的才热的,故此看她的妈妈们才想着带着她到花园里去散散。”

“那孩子身上的热,后来咱们想到怕是孝淑皇后那边做了手脚,故意喂了她喝煨热了的雄黄酒。雄黄酒煨热,便是砒霜一般的东西,喂了孩子吃下去,自是无医的剧毒,偏从表面来看,只是雄黄酒而已,没人以为是害人。”

星桂点头。

廿廿叹了口气,“可是我回头细想,星桂你说,那孩子浑身热,脸儿都是红的……会不会那根本就是出痘了?!”

星桂也是惊呼,“倘若就是六公主出痘,有人将六公主贴身的衣物、或者痘痂等藏起来,仔细封存了……那即便时隔几年,也是有可能再叫年幼的公主们被染上的啊!“

“咱们当年都是极力想着从外头去查那痘症的来历,怨不得查不到什么实的去!”

再重提当年的事,廿廿虽说心痛,却已经能冷静面对。

痘症之烈,一向为大清皇家所最最恐惧的,这些年来无数条皇家幼小的生命,都死在痘症之下。

太祖皇帝努尔哈赤次子礼亲王代善,有三个儿子死于痘症;第十二子英郡王阿济格的两个妻妾,均于顺治六年三月京师发生的那场痘症中感染而亡。太祖皇帝第十五子豫亲王多铎,也于顺治六年三月痘症流行时染病,被夺去生命,时年不过三十六岁。

还有顺治爷,本有八子六女,这当中大约有皇子四人、皇女五人没活到八岁就死亡了,比例超过半数,而死亡的原因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痘症!

就因为这样,皇家才一向避痘如虎。当年康熙爷在其晚年曾说:“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从中可以看出,康熙爷在年幼之时就由于惧怕痘症而出宫“避痘”,堂堂皇子却不得不养在大臣家中,长期得不到父母之爱,这成了康熙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可是饶是如此,偏偏两岁那年,康熙爷仍然没有躲过痘魔。所幸,出痘之后,康熙爷保住了性命,并甚至因此而得了承继大位的机会。躲过痘症的灾难之后,幼年康熙搬回了紫禁城,但痘症的阴影,这一生都仍时时笼罩在他的周围。

饶是圣明英武如康熙爷,都逃不过痘症的魔爪,更何况养育宫中,身子比男孩子更弱些的公主、格格去?

廿廿缓缓道,“……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当得知自己唯一的孩子已经出痘,病势汹汹,孩子怕是要留不住了。你说这个母亲会不会索性放手一搏,将自己孩子的性命当成棋子和武器,为自己的将来图谋个保障?”

星桂冷笑道,“虽是听起来过于冷酷无情,可是她若当真如此布局了,那她还真的成功了不是么?原本这后宫里的晋位,子嗣才是最大的保障,她的六公主薨逝了,可是她在六公主薨逝之后,该得的名分、位分,也全都得到了。”

廿廿叹一口气,“我原本不过是心下揣度,她若不说今日这番话,我便也不会这般刺探她。”

“可惜,我这只是揣度和刺探的话,却当真叫她那般的反应……那这猜测倒在我心下坐实了七八分去。”

星桂都有些紧张起来,“她若当真是这样的人,主子还得小心防备着她些儿!她今日没能从主子这儿要到她想要的去,她必定要设计反咬主子一口去!”

廿廿点头,“……将延禧宫里的人,都看得紧些。”

莹嫔回到延禧宫,躺了半晌才缓过来。

她本就气血两虚,这么一紧张,便头晕眼花。那感觉,仿佛死亡迫近。

她害怕这种感觉,更害怕她这一生还没有拿到她想要的,就这么撒手人寰去了。

星镞忙将煎好的药捧上来,小心翼翼服侍着莹嫔服下。

莹嫔没喝两口便吐了,气血两虚的人,眩晕劲儿还没完全平息下来,便连水都是喝不下的。

这么一折腾,莹嫔就更是面白如纸,只能抱了枕头,斜斜倚着。

玉贵人闻讯赶过来问安,莹嫔低低咬牙道,“别叫她进来,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没的叫她得意,生了能越过我去的心!”

星链忍住一声叹息,遵命在外头拦着,只说莹嫔已经睡了,多谢玉贵人。

玉贵人走了,莹嫔望着窗外玉贵人的身影,更是咬牙切齿。

“……从前孝淑皇后还在的时候儿,与我这么好、那么好,许给我嫔位的名分却可享妃位的待遇,还说什么皇上自己在家信里都将我给写成了‘莹妃’,足见皇上心里早已经有了给我晋位为妃的意思。”

“可是等孝淑皇后不在了,她便再也不提此事!不仅不提了,又偏偏叫一个新进宫的小蹄子放在我宫里!什么叫那玉贵人的封号,与我的封号如出一辙?又说什么玉贵人有我当年的影子?!她这是想用新人来恶心我,让我知道我已经年华不再……”

“有这么个小蹄子守在我的宫里,便是皇上想起我来,来看看我,怕也只会被那小蹄子给吸引了去!”

莹嫔说得咳嗽,原本就头晕目眩,这一咳嗽,更是将泪花儿都咳嗽出来。

“若说狠心,谁比得上她‘狼’家的?她才二十出头,便有何等的手段!”

星链和星镞两个在旁边只得小声劝:“她如今已是继位中宫,上头既有太上皇的看重,膝下又育有皇子……她现在正是烈火烹油之时,谁又能动弹她去?主子现在人在屋檐下,好歹暂且忍忍。”

“上有太上皇,下有皇子……哈哈……”莹嫔怒极反笑,拢着条枕,竟是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没有人能动弹得了她么?那就不是后宫了。”

“在这宫廷里,便是天子,在前朝还要左右捭阖;至于后宫,人人说到底都只是一介妇人罢了。妇人的天,是男人给的,有男人的信任,才有她的一切;而倘若,男人不信了,那她就算还顶着中宫的名头,又有何用?太上皇继后的例子还摆在前头,她这个继后,哪儿就是那么好当的!”

“况且……”莹嫔想着想着,便也缓缓地笑了,“就算太上皇再护着她,可是太上皇都什么年岁了,又还能护着她几年去?”

三月里,廿廿还有最重要的一项仪礼——亲蚕礼。

她已然继位中宫,实际身份已定,这亲蚕礼自是责无旁贷。

廿廿叫四喜去礼部、内务府值房,问一应的预备事项。四喜回来,脸上却带着些犹豫之色。

廿廿问,“怎么了?”

四喜噗通跪倒在地,“奴才不敢讲……”

廿廿淡淡点头,“你讲。一切自有我呢,轮不着你不敢。”

四喜深吸一口气,“礼部那边都在传说,宗室王公们有人上疏,奏请今年的亲蚕礼不由主子亲行,而是遣妃恭代。”

“知道他们是什么理由么?”廿廿依旧静静的,心下并无太大波澜。

四喜闭上眼,紧张地一咬牙才说出来,“他们说,主子无德,不配继位中宫。”

438、付之一炬

438、

还没正式正位中宫,便传来这样沉重的指责来,廿廿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沉。

挑在她尚未正式行册立大典之前这样做,这是有人不希望她能正位中宫啊。

“是么,他们怎么说?”廿廿面上依旧静静的。

四喜沉一口气,小心翼翼回话,“那流言里说,去年十月,主子刚册封皇贵妃后第五天,中间仅仅隔着三天,就……”

四喜不敢说下去了。

可是这个时间点,廿廿如何不知道?

就在她皇贵妃册封礼第五天,乾清宫和交泰殿竟起大火,两座宫殿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乾清宫是什么地方儿?那是内廷正殿,是原本紫禁城建筑规划之中,天子的寝宫。

虽说从雍正爷起,天子的寝宫已经挪进养心殿,但是乾清宫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太上皇在位六十年,只要是在京、在宫中居住,每天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到乾清宫去恭读历代先帝的实录——是为法祖。

即便不再作为寝宫,皇帝们依旧在这里读书学习、批阅奏章、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以及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

甚至,尽管生不再作为皇帝的寝宫,可是皇帝们龙驭宾天之后,乾清宫却还作为他们走入黄泉世界之后的第一个安眠之处——乾清宫还是皇帝死后停放灵枢的地方。即使皇帝死在其它地方,也要先把他的梓宫运往乾清宫停放几天,再转至景山内的观德殿,最后正式出殡。

太上皇已经这个年岁了,按着传统,这时候儿甚至连装老衣裳都预备下了,就更何况是这样的停灵之地?乾清宫被毁,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可能会让老爷子无安眠之地。

况且,乾清宫里还有最重要的“正大光明”匾额,这匾额在秘密建储的规矩确立之后,便承载着大清储君的秘密,干系着大清国脉的绵延——是为传国。

乾清宫既承担着这样厚重的意义,竟然付之一炬,必定要引起太多的猜测和流言。

虽说乾清宫在前明建成之后也曾多次焚毁过,自永乐十八年乾清宫建成之后,就曾在永乐二十年(1422年)、正德九年(1514年)、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崇祯十七年(1644年)接连数次失火,皆曾焚毁过。

但是,那几次焚毁却都是在前明啊,大清定鼎之后,这还是头一回。

既然是头一回,偏不偏不倚就发生在嘉庆爷刚刚登基的年头儿,这便难免更叫人联想到皇帝身上那一半的汉人血统去,倒是与宗室王公们的反对之声成了天人交感一般。

交泰殿又是什么地方儿?交泰殿既然位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那便是体现着皇帝与皇后两宫地位珠联、乾坤璧合之地。

明清两代,举行册立皇后大典,以及为皇后庆贺千秋,受命妇行礼都在此地;而皇后们每年亲蚕礼,也都于行礼之前,都要在交泰殿中查看采桑工具。

虽说后来随着皇后的寝宫也挪入东西六宫,皇后们各种册封、千秋的典礼也随之趋向简化、更改地点,但是这交泰殿的重要却一点没有减少。从乾隆十三年,乾隆爷便将代表皇权的二十五方印宝存放在了此处。

可是这一次,交泰殿也随着乾清宫一起,化为了灰烬!

这一场大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廿廿皇贵妃册封礼之后的第五天。人人鼻子下头都是一张嘴,自然最容易说成这是上天对廿廿的不认可。

甚至,连交泰殿都给焚毁了,若不能及时修缮,那么来日廿廿册立为皇后的大典,都无法按着传统来举行。

而且,十月里还是廿廿的千秋生辰之月,大火就烧在十月里,二十一日,真是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天机似的。

去年那场大火烧完,人人心下都明白,这一场大火可能会成为一个天大的口实,稍不小心,就会酝酿出弥天的大祸来,故此人人小心,都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去。

可是直到转过年来,开了春儿,大火已经过去快半年了,这便有些人的谨慎也松了,嘴自然就没有把门儿的了。

既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又是那么一个最最冠冕堂皇的口实,廿廿心下实则便也已经早有准备。

故此,这一刻廿廿听了,倒也只是淡淡笑笑,“嗯,太上皇册立我为皇贵妃的册文里,刚说过我‘献茧称丝’,紧跟着交泰殿就烧毁了,那便自然谁都会说,上天根本就不认可我来行这亲蚕礼,那也就是说我根本不配成为大清的皇后。”

这样严重的话,廿廿倒能这般轻描淡写说出来,阖宫上下的女子太监妈妈们,却都惊得跪倒一片,都说“上天绝无此意”。

廿廿含笑点点头,“都快起来吧,这与你们都无关,我自己心下有数儿。”

廿廿自己走进书房,亲手关上了隔扇门,谁都没叫进来。

周氏和星桂等都很感担心,轮班在门外守着,不时寻个由头问廿廿说话。

廿廿倒笑着道,“你们别吵,我没事。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想想言辞。”

周氏有些没转过弯儿来,悄声问星桂,“格格说,要想什么言辞?”

星楣道,“……堵那些人的嘴用的么?”

星桂想想,却是摇头,“这几年来,主子每遇见难关、大事,甚至连皇上都不好处理的时候儿,主子都会给太上皇递一份奏折……我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主子怕又是想给太上皇老爷子写折子吧,所以主子才要这般谨慎地细想言辞。”

“对呀!”星楣一拍手,“主子的皇贵妃册文里不也说了么,主子‘时襄温清之文’,太上皇爱看主子写的……”

傍晚,到了各宫嫔妃、皇子福晋前来请安的时辰之前,廿廿自己打开了门儿,写完了。

她含笑望着门口等候的众人,点点头,“我没事,倒叫你们担心一场。”

周氏忙道,“阿弥陀佛,只要格格你没事就好。不管什么的,好歹跟奴才们说说,千万别一个人在心里郁住了。”

廿廿握住周氏的手,“妈妈别担心。眼前是个坎儿,挺高的,不好迈;但是,我既已经身处这宫中,如今又在这个位分,那我就是咬着牙,也要什么都迈过去,还得迈得稳稳当当的。”

廿廿将手中写好的折子递给四喜,“赶在太上皇用晚晌的时候儿送去。老爷子一生谨慎,也唯独能在用晚晌的时候儿吃几口酒,松快松快。这个时候递过去,老爷子心下倒能不那么紧。”

四喜忙双手接过,“主子安心,奴才自拣轻松的说。”

各宫陆续进来请安,廿廿不由得眯眼看了看莹嫔。

如今六宫安详,潜邸老人儿多与廿廿情谊深厚,至于其余刚进宫来的新人,还没什么本事折腾出水花儿来。

这当中唯一的异数,是莹嫔。

此时亲蚕礼之前闹腾起有关她的流言来,正是发生在她与莹嫔上回不睦之后,她自是可以怀疑莹嫔去……

只是,廿廿这念头不过是微微一动,便被她自己给掐灭下去了。

莹嫔还没这样的本事。

她若这个时候小心眼儿,当真将这事儿算在莹嫔的账上,那凭莹嫔的性子,她们这后宫里立时就能闹起来。到时候儿闹到六宫不安,那或许才是那些人想要的吧?

故此廿廿反倒向莹嫔一笑,先亲亲热热地招呼,“莹嫔姐姐身子可好些了?我叫她们拣了些上好的补血益气的药材,待得问过了太医,明儿就给姐姐送过去。”

莹嫔原本脸上还绷着,十分有些尴尬,叫廿廿这一番笑脸相迎的,倒有些发愣。

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嫔妾岂敢……皇贵妃娘娘的药材,都是皇贵妃娘娘宫里的药房专备的,唯有皇贵妃娘娘的位分才可使得。嫔妾不过小小嫔位,哪儿敢僭越了去?”

廿廿含笑垂眸,“是药三分苦,便是再名贵的药材,吃进嘴里都难免苦涩。莹嫔姐姐这是深谙其味,便还没服下我这药呢,便已是先苦了口了。”

“只是,姐姐别忘了那句老话儿,良药苦口利于病。我送给姐姐的,便是再苦口,却都是我希望姐姐早日养好身子的一片心意。”

莹嫔眸光急转,一双眼珠儿仿佛倏忽之间,在廿廿这样一番攻心的话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放去。

廿廿便也错开目光,不去看她,只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这些药材的确是我宫里药房的不假,姐姐是嫔位,若擅用我宫里药房的药材,是为僭越;可是这药材却是我送给姐姐的,那姐姐便放心用就是。若是有责,只是我之责。”

“姐姐是皇上潜邸老人儿,又曾为皇上诞育六公主,区区嫔位是委屈了姐姐。姐姐只管用我的药去,用完了,将身子养好,姐姐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只要姐姐能将眼光放远,耐心等着些儿,姐姐焉愁好日子不来?”

廿廿这一番话,已然推心置腹,且坦诚而不回避。

众人都听着,几个新人不知道内里的事儿,不由得有些好奇地彼此交换着目光。

而諴妃、春贵人等老人儿,自然都知道莹嫔的性子,以及莹嫔心下的念想,故此听了两人这一番话,心下也都已经能猜个大概。

春贵人缓缓道,“小妾当年与莹嫔娘娘一同入宫,莹嫔娘娘得皇上眷顾,又诞育下六公主,故此如今已经身在嫔位;而小妾初封不过常在,便是今年得了进封,亦不过是贵人,倒与新入宫的妹妹们是一样儿的。”

“若说心急,小妾怕应该是最急的,便说‘心急如焚’都是轻的。可是小妾却偏偏不急,小妾深觉皇贵妃娘娘说得对,这宫里的日子啊还长着,只要耐得住性子,只要身子好好儿的,何愁等不来那好日子去?”

“倒是后宫里,几千年来都不乏那心急火燎的,一个个儿的看似抢上枝头,不过却没几个能长久,最后终究败落下来,倒未能都得个善终去。”

莹嫔面上便更为尴尬,只是春贵人终究人微言轻,倒叫她轻嗤了一声,“春贵人好性儿,耐得住。我倒从小就是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春贵人含笑抬眸,“莹嫔娘娘可与小妾做个赌去,看看咱们二人来日,终究谁高谁低?”

这话近乎挑衅了,莹嫔面色便是一变。还是諴妃含笑道,“春贵人又说笑了,位分不管高低,都是皇上恩赏的。你们做什么赌,难道要赌皇上的心不成?依我说,快散了吧,我们都不押注,就你们两个自己,又做的什么赌呢?”

一旁的淳贵人垂首先忍俊不住,“扑哧儿”笑出来,起身走过来给莹嫔和春贵人每人杯里都添了一杯茶,“两位姐姐不如做个雅局,烹茶、绣花儿皆可。”

春贵人承情,便也轻轻一笑,“淳妹妹你这么说,分明是向着莹嫔娘娘去。我虽是爱安静的性子,可惜从小儿手里拿着的就是书,倒拈不起那绣花针来。她则相反,虽是马背上长大的,却偏偏从小爱漂亮,这便绣得一手好花儿。”

“你若是想向着我,便叫我们两个比背书,那我可自然赢定的。”

见淳贵人说了话,玉贵人、信贵人、安贵人几人也都各自想法子凑趣儿、化解开两人的针锋相对去。

几位新贵人的表现倒真好,廿廿也觉欣慰,与諴妃相视一笑。

次日,廿廿早早儿去给太上皇请安。

她小心瞄着老爷子,看老爷子看完她昨天递进来的奏折没。

太上皇用早膳,廿廿站在地下,亲自给夹菜、盛粥,一勺一箸地伺候着老爷子。

太上皇早膳用得不多,喝了一小碗粥,便要传奶茶了。

少时膳桌撤去,太上皇也赏廿廿喝奶茶,老少两人就各自捧着个小金碗,对着一口一口喝奶茶。

廿廿喝完了,才轻声劝,“……都三月了,阳气正升,这时候儿还喝奶茶,容易上火。汗阿玛,您换清茶吧,可好?”

太上皇哼了一声,“上什么火?不过一碗茶,就能叫心里着火了?那心眼儿也忒小了不是?”

439、也不是扛不起

439、

老爷子的话,廿廿自是听懂了。

可是廿廿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您啊,因为您是太上皇,便是皇上都得听您的训政,就更不用说那些宗亲王公、文武大臣们了。”

“媳妇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这小小的一碗奶茶,已经足够叫媳妇上火的了。”

太上皇眯起眼来凝视着眼前儿的丫蛋儿。

也是,就算已经贵为皇贵妃,且已是身份已定的继位中宫,可是她终究……不过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小丫蛋儿啊。

别说她,就算那比她年长十六岁的皇帝,在如今这样的处境之下,如何就能比她轻松从容去呢?

太上皇便哼了一声,“太上皇?你是想说皇权的了不起?若有人敢胡说八道,朕自可重重惩戒,甚至于摘了他的脑袋去?”

“可是丫蛋儿啊,你别忘了,便是皇权也是上天所授,此番大火会被人说成是上天示警,那便是皇权也无法对抗的。”

“甚至,就因为我是太上皇,老十五是皇帝,我们两个反倒要首当其冲,扛起这上天的责难来!便是一场日食、月食,身为天子的都要下《罪己诏》,就更何况这一场大火整整儿烧毁了乾清宫和交泰殿!”

廿廿心下一凛,忙站起身来,束手肃立,“媳妇不敢。”

太上皇点点头,“丫蛋儿,如今你已在皇贵妃之位,统率六宫,你便必定更该明白一句话,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啊。”

“这边如独自站在山尖儿上,四周都是深谷悬崖,你迈错了一步,就会万劫不复!可是这样的时候儿,你的位置已经容不得你后退,甚至你身边儿没人能永远陪着你、护着你、帮着你,必须得你自己一个人儿来下决断。”

“那时候,如果有一丝丝的迟疑和胆怯,那等着你的不仅仅是万丈深渊,更有那些都在仰望着你、等着你做决断的奴仆们的失望……民可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那刻迟疑了、胆怯了,被他们看出来了,那你就会失去他们心中的威望。”

“他们,不会帮你,也没耐心等着你,他们会一哄而起,先将你推倒了,甚至将你掀进那万丈悬崖里去!所以古来皇家,一旦站到高位之上,便只能向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却之心。”

本是阳春三月,廿廿却只觉自己立在高高山巅,感受到来自那旷谷里冷寂的风,如薄薄的刀刃,刮过面颊。

太上皇静静望着廿廿,能感受到她此时的心境。

他缓缓地道,“你这个孩子,出身名门,可是自己却从小吃过苦;你身子里流淌着狼家的血脉,可是你的心里却也从来不失柔软和慈悲。所以朕才相信你,便是如此年轻,便是皇帝此时所面对的处境有多不容易,你都有本事在这个高处站稳喽,还能将那些风刀霜剑全都稳稳当当地打回去,或者是化解了去。”

廿廿心下一晃,忙蹲礼在地。

太上皇点点头,“自从你与皇帝成婚,这些年的一举一动,朕也都远远地看着呢。你借着同族的理由,让和珅以你母家助力自居;你又配合着皇帝,将你的二妹指给了肃亲王家的老二敬叙……朕便知道,你这丫蛋儿年纪小,心眼儿却不小!”

得了太上皇这句话,廿廿心下忽地就一宽,之前悬在一半儿的心,“咚”地就落了地儿。

她仰望太上皇,“汗阿玛是说,媳妇这些自作主张的小心思,不必治罪?”

“呸!”太上皇老气横秋地啐了她一声,“你这是为了皇帝分忧,为大清江山着想,治的什么罪?”

廿廿这才“扑哧儿”一声特地笑出声儿来,“那媳妇可就放心了。”

太上皇又哼了一声,“你乐什么呢,你乐错了。你当朕会为了这些而夸奖你?那你只能是——想得美!”

廿廿实在是忍俊不已,便又笑大了些,“媳妇儿可不敢。”

太上皇这才点点头,依旧傲慢地又哼一声,“……那是你应当做的。你是谁啊,你是皇帝后宫之主,你更是大清皇后、天下之母啊。故此你做这些,谁还能奖赏你去?不过是上天都看着,你自己心下也舒坦,也就是了。”

太上皇老爷子这话听着是句句的打压,可是廿廿的心却是明亮地雀跃起来。她霍地抬头,“那媳妇儿就像向汗阿玛求个恩典,今年的亲蚕礼,媳妇儿想偷个懒,就不去了。还是请太上皇、皇上,另外遣妃恭代吧。”

“交泰殿失火烧毁,甚至连坤宁宫前沿都受了波及,媳妇想来怕是自己德行有亏,又或者是刚刚册封为皇贵妃,历练不够,还不足以统率六宫。故此,媳妇以此自省,从此更为勤修内职,以符天望、德配中宫。”

“哦?”太上皇老爷子又眯起眼来打量廿廿。

只是这回的眯眼,不是老爷子一向的眼花老态,而是将精芒内敛,隔着眼皮的缝儿,精明地打量。

“怎地,白瞎了我刚刚的那番话,你终究还是胆怯了,想推却了么?”

廿廿静静含笑,“才不是呢……汗阿玛这是冤枉媳妇呢!”

“哟呵!”太上皇眼缝儿一挑,“还赖朕?行,行,那你自己说,你不是胆怯退却了,那你是什么,嗯?”

廿廿静静垂眸,眸光与日影一样明媚灵动却宁静深邃。

“……媳妇是觉着,身为女子,当更懂得以柔克刚。有时候遇见棘手的事儿,倒不必跟男人们一样非得硬扛着,倒不妨以退为进、委曲图全。”

“哦?”太上皇缓缓道,“你是说,你这回不亲蚕了,要遣妃恭代,这是你以退为进、委曲图全的意思?”

廿廿端然点头,“正是。”

“既然这次大火烧起的时候儿,恰恰就是媳妇册封皇贵妃后的第五日;既然烧毁的交泰殿与中宫之德密不可分……既然这样的事,全天下百姓都容易认定是天意示警,那媳妇儿便是长一百张嘴,就算凭借皇权雷霆,也没法儿为自己辩白清楚,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话,那媳妇儿就不辩白、不否认了。”

“便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既然上天示警的传言,并非全然无稽,那媳妇儿便也自该引为自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廿廿静静抬眸,眸光穿过窗口,跃上那湛湛青天。

“汗阿玛说得对,媳妇是中宫,是大清皇后,更是天下之母,那媳妇就该有母仪天下的心怀!岂能因这么一点事儿就小心眼儿了,钻不出来了?既然这样的怀疑有道理,既然天下熟人无过,那媳妇儿就该从善如流,接受下来就是。”

太上皇缓缓地、不露痕迹地微微勾了勾唇角。

“嗯,你心意已定?”

廿廿点头,“亲蚕之事,本就是后宫女人们的差事。汗阿玛方才也说了,媳妇是六宫之主,那这点子事儿,媳妇应当也能自己做主吧?”

太上皇无奈地又轻啐了一声儿,“这是跟朕要权,叫朕都不能拒绝你了,是不是?”

廿廿甜甜而笑,歪头向着太上皇,褪去中宫端庄,又是小女孩儿的模样,“那,汗阿玛会拒绝媳妇,会不答应么?”

太上皇又哼了一哼,撅起嘴来,自己低低垂了头,跟老小孩儿似的自己拈着胡子,跟自己嘀咕,“……怎么整?偏偏是我自己个儿选的,知道她任性、年岁小不懂事,可也还是选了不是?”

“那么大丁点儿就进宫,又这么大丁点儿就要统率六宫,不懂事儿是难免的……”

廿廿静静听着,也使劲儿严肃起来,将笑都给憋回去。

太上皇的性子是乾纲独断,在位六十年,便是后宫的事儿都是他老人家自己一把手掐着。不像皇上宽仁,在潜邸时候儿能将后院家事都交给孝淑皇后去。

故此以太上皇从前的做法,他本来是不喜欢后宫擅权的,廿廿这会子跟他伸手要呢,若是搁在他自己后宫那会儿,他早动了雷霆之怒了。

可是眼下……

太上皇终于抬起头来,再哼一声,“你都这么说,你都自己抵了罪了,你倒让朕怎么拒绝你呢?行了行了,你也是为了皇帝、为了这大清江山着想,这事儿就按着你的意思办吧!”

廿廿赶紧深深蹲礼,“媳妇谢汗阿玛的恩典!”

廿廿走后,太上皇就传了口谕,叫颖妃去代替皇贵妃行亲蚕礼。

颖妃都吓了一跳,赶紧递牌子来,求见太上皇。

奏事处拿了牌子进来,太上皇见了便也哼了一声,“难为她,老了老了,还得跟着受这些惊动。”

颖妃就是颖妃,就算是蒙古女子,本该更坚韧勇敢,可是心里却还是敬畏他,这些年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终究是因为“君心难测”,颖妃从未走进过他心里,便也从未明白过他的心,故此才会几十年了,到了如今这个年岁,依旧还是要小心翼翼的。

——从前九儿在的时候儿,颖妃在九儿身旁,有九儿指点着,便没这么小心翼翼;可是后来九儿不在了,颖妃被推到了最高的位分上来,反倒再也看不见年轻时候的飒爽劲儿了。

太上皇翻了颖妃的牌子,“叫她进来吧。”

老两口子一起用晚膳,颖妃举着筷子,却有些无从下筷,更不可能食之有味。

她看太上皇吃了半饱了,这才谨慎地道,“……皇帝已然继位,按说亲蚕之事理应由皇帝的后宫们来行礼。皇贵妃虽还未正式册立,可是身份已定,太上皇何不让皇贵妃带着皇帝的后宫们去行礼,倒叫妾身这一把老骨头去?”

太上皇点了点头,“皇贵妃自己个儿来找朕说,交泰殿烧毁了,她得斋戒自警,不敢行亲蚕之礼。”

颖妃愣了愣,实则心下倒也不算意外。

也是,这场大火烧的,叫这宫内宫外所有的人心都跟着不稳当了,偏又恰好就赶在皇贵妃刚册封第五天,这话听起来倒也是不好反驳的。

颖妃便道,“便是皇贵妃不便行礼,自应遣妃恭代,可是皇帝的后宫里,毕竟还有旁人可以代替行礼啊。”

“便是皇帝的心一向都不在后宫,故此现今皇帝后宫里空落了些,尤其是高位的太少,可是好歹也还有諴妃和莹嫔这两位。以諴妃的位分,倒也可以代中宫行礼了才是。”

太上皇却摇摇头,放下碗筷,静静抬眸望住颖妃。

“交泰殿烧毁,今年这是大火之后的头一回亲蚕礼。交泰殿修复不易,现如今还只是个空架子呢,难道真的要皇帝的嫔妃去顶着这事儿行礼去?”

颖妃心下微微一跳。

她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是,这会子谁去行这个亲蚕礼,便难免是要谁来扛下交泰殿失火的“后宫失德”的罪名来。

这说的不是行礼的嫔妃个人,而是干系到那个要“认罪”的天子。

若是皇帝的后宫去行礼,就等于是皇帝要扛下“上天示警”的罪责来;而若是太上皇的后宫去行礼,那便是说——这老爷子要自己扛了。

颖妃不由得心下“唰”地就冷静下来。

她立即就坚决下来,点头道,“妾身明白了……今年亲蚕,妾身去行礼。”

太上皇这才又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子,欣慰地点点头,“这鸭子汤不错,朕知道你开春儿了不喜欢油腻,就没让他们做肥鸭,倒只是拆了些瘦的炖了,这汤是清亮的。你尝尝。”

太上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鸭子汤,亲自端起了,递给颖妃。

颖妃心下一晃,使劲儿将眼中的模糊给眨了去。

都这个年岁了,咳,亏她还激动成这样儿。

颖妃便笑笑,安安稳稳地将鸭子汤一口一口地都抿了,将空了的碗放好,含笑抬眸道,“妾身谢主子的赏。真是好喝。”

太上皇点点头,“咱们都这个年岁了,在朕面前便别这么拘着了。自在些儿,便叫朕也松快。”

颖妃含笑点头,“好。”

膳桌撤去,颖妃陪着太上皇看了一会子的书,这才道,“……倒是皇贵妃,那么年轻的孩子,却要自请不亲蚕,倒是难为了那孩子。”

太上皇缓缓一笑,“你小看她了,她不难为。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她自己想的,她是为了皇帝。”

440、这些事,还轮不到你们来扛

440、

太上皇眯起眼来,回想廿廿之前在他面前的种种。

她只字未提皇帝,只是提她自己的事。

就仿佛那场火,当真只是与她有关,如今这场流言,也只能与她瓜葛上似的。

可是事实上,她是皇贵妃也好,还是继位中宫也好,都终究只是皇帝的后宫。倘若这件事只是瓜葛到她个人,而牵连不上皇帝的话,那这件事本身倒没那么叫人担心了。

可是事实上,从去年那场火起,太上皇就知道,因为这场火而起的流言,只会直接烧到皇帝身上,最严重的一切都是针对着皇帝去的!

——若说大火是发在皇贵妃册封礼之后的第五天,可是皇帝又何尝不是也刚刚登基?

甚至,就在皇贵妃册封礼的第四天,也就是大火前的一天,皇帝刚刚在乾清门御门听政毕!

若要说这场大火是上天不满,这流言岂不是更容易说成就是前一日御门听政之时,上天听皇帝理政而不满,故此才降下大火加以惩戒的?!

皇帝御门听政,本比皇贵妃册封礼,距离这场大火更近,更可能有因果的联想去啊。

——若说大火偏偏赶在十月,是因为皇贵妃生在十月,可是皇帝又何尝不是十月里出生的?

——若说交泰殿是与中宫相连,为册立皇后、亲蚕礼前看视采桑工具的地方;那乾清宫难道不更是皇帝处理政事、召见大臣、赐宴皇子皇孙和宗室的地方?

更何况还有乾清门,乃是御门听政之地,为的就是要将天子理政之事上达天听的啊!

故此,因这场大火而起的流言之中,实则反倒是皇帝要背负的压力更重。

身为深宫妇人,又这样年轻,皇贵妃完全可以不出这个头。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皇贵妃不出这个头,那流言自然就全冲着皇帝去了!

皇贵妃自请不亲蚕,她自己扛了这场火的“上天示警”之责,她其实是用她自己来为皇帝当挡箭牌,挡下这一场即将愈演愈烈的、足以捅破天的流言去!

太上皇想了想,“亲蚕礼,叫绵宁的福晋和侧福晋也一起跟着去。外头一应的准备,叫绵宁也去吧。”

颖妃垂眸忖了一会子,便也含笑点头,“皇贵妃不能亲蚕,便叫皇帝的嫡长子去,也能叫这典礼的分量不至于轻了去。再者,二阿哥也是个有心的孩子,想必他必定能明白皇贵妃的一片苦心。”

颖妃心下想:便是皇子届时是在外围帮衬着,但是绵宁的福晋却是在内行礼的。皇贵妃的苦心,绵宁的福晋必定是能知道的,到时候儿小两口说话的时候,这话便也自然能递过去了。

更何况,绵宁的福晋就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与皇贵妃乃是同族,那心里便也必定是向着皇贵妃说话的。

廿廿从太上皇那回宫,心下放下了一桩心事,倒是平静的。

她只管吩咐宫人,预备斋戒、抄经。用这样的方式,将这责任扛下来就是。

可是当晚,各宫都快要落锁的时候儿,如意忽然急匆匆地跑来传太上皇的口谕,叫廿廿预备预备,明早上到坤宁宫朝祭去!

“啊?”廿廿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坤宁宫,朝祭?”

内廷三大殿,乾清宫和交泰殿都已经烧毁了,那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就剩下孤零零的坤宁宫了。

虽说坤宁宫幸而保存下来了,可是它前头就是两座大废墟堆。没的要在这样的废墟之上去祭神的,不然给神看什么呢,看这人间皇家的狼狈不成?

故此就算坤宁宫里依旧按着关外的老规矩,保持着各种祭祀,但是太上皇、皇帝和中宫却不便在这个时候儿去亲自行礼,只交给由觉罗命妇中挑选出来的“萨满太太”也就是了。

“回皇贵妃主子,没错儿,太上皇老主子就是这么吩咐的。”如意笑眯眯地回话,“太上皇说了,皇贵妃主子反正也不用去亲蚕了,那这坤宁宫的祭礼就不能再耽误了吧?”

廿廿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乖乖地遵旨,然后亲自送如意到了殿门口,又嘱咐四喜亲自将如意给送回去。

夜色宁静,廿廿立在廊下,抬眸遥遥望向坤宁宫的方向,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从雍正爷起,虽说天子们不住在乾清宫,挪进养心殿了,可其实,乾清宫和养心殿是紧挨着的。十月二十一日起火的那天,天干物燥,已经有好些日子不见雨雪。那场火一起,就控制不住了。

那场火能将乾清宫和交泰殿付之一炬,那么仅仅两墙之隔的养心殿,实则便也极为危险。

那天倘若救护不及,叫那大火越过宫墙烧到养心殿去……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一来可能会危及太上皇老爷子的安危不说;二来,就算太上皇自有上天庇护,不至出事,可是却会有人因此而产生要命的猜测!

所谓“一天不存二日”,这便自古以来,但凡有太上皇与嗣皇帝并存的朝代,不管事实与否,总归朝野之间总会流传着太上皇与嗣皇帝父子不合的故事,谁都逃不脱去。

如今皇上登基满了两年,太上皇依旧健朗,且依旧训政,自然有人在揣度着皇上的心思去,传出什么皇上急于大权独揽之类的话去。

——倘若一旦大火烧到养心殿,波及太上皇,那便自然全天下的怀疑都要泼向皇上去了!

前车之覆不远,康熙爷当年只是怀疑废太子窥伺他的行帐,便将多年身后的父子之情化为乌有;更何况是这样一场足以致命的大火去!

所以她最担心的,其实不是什么她是否中宫失德的传言,而是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父子之情。

倘若太上皇当真因为这件事,开始怀疑了皇上……那皇上的处境,才真是到了悬崖绝壁去。

可是今儿从她与太上皇的言谈神态之中,老爷子并未有任何的疑神疑鬼——倘若太上皇怀疑了皇上去,那太上皇对她的态度也会因为皇上而有所改变——她瞧着,太上皇对她的态度,一如往昔,明儿还叫她去坤宁宫行礼,那她倒是可以悄悄儿松口气了。

不是为自己,是为皇上。

次日一早,廿廿到了坤宁宫,脑子里却还是有些懵的。

尤其,是看见这坤宁宫的汉白玉台基上下竟然站满了人——不是寻常日子朝祭之时,伺候行礼的内管领福晋、果上妇人、饽饽上妇人,以及萨满太太、司胙太监等人,而是皇子公主、皇孙和福晋,乃至在京御前行走的额驸、近支宗室子弟等,都到齐了。

冷不丁看过去黑压压一片,怕是有数百人之多。

冷不丁一看,还以为今儿不是坤宁宫的家祭,而是过年时候儿的乾清宫家宴呢。

见她到来,这台基上下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地向她跪倒请安。

太上皇远远看见了她,看着她拾级而上,走到面前来请安。

太上皇点点头,却歪头先去看皇帝。

皇帝会意,朗声道,“皇贵妃起克。”

廿廿走到皇帝身边儿去,轻声嘀咕,“……汗阿玛也没说今天这么多人啊。”

皇帝眸子扫过在场所有人,不着痕迹地悄声问,“怎地,怕了。”

廿廿摇头,“若早知道今儿是这么大的阵仗,那我就打扮得再漂亮点儿了。”

皇帝好悬忍俊不住,悄悄儿偷笑一声,“已经够漂亮了。再说,今儿这些公主、福晋、格格、命妇的,有谁敢跟你抢风头不成?”

廿廿扫了皇帝腰带一眼,又道,“待会儿吃肉的话,爷的小刀也借我用。”

皇帝忍着笑,点了点头。

绵恺还小,这些吃肉用的小刀,最是容易被小孩子抓在手里,一旦没轻没重的,后果可不敢想,故此廿廿早将她自己宫里的小刀全都给收起来了。

廿廿却忽然又叹口气,“唉,糟糕了,昨儿我刚吩咐膳房,说要吃素斋戒。可是待会儿要是吃福肉该怎么办?吃是不吃呢?”

斋戒茹素是敬神,坤宁宫家祭之后分食祭肉也是敬神,这该怎么选呢?

皇帝便轻轻一笑,“活该你斋戒不成……又不是你的错,你吃的什么斋,傻妞。”

在这坤宁宫前,对着乾清宫、交泰殿,以及左右偏殿这一个大废墟,两口子还能这般家长里短地拌嘴,两人都不由得心下燠暖,四目相投,悄然微笑。

不管这个国有多大,还好,他们不仅是天子和中宫,更是同甘共苦的夫妻。

两人相对时,那江山就远了,眼前身边儿只是小家。

皇帝越发感怀,向廿廿眨眨眼,“你没事就好,爷就也宽心了。”

就像不知道小两口在这儿偷偷嘀咕呢,太上皇只转眼去望那坤宁宫。

大火是从坤宁宫前面烧过来的,已经燎着了坤宁宫的前房檐儿去,所以这会子那前房檐还是黑的。

太上皇掌心按了按手杖上的龙头,运足了气,朗声道:“去年十月二十一日晚间火起时,势甚猛烈。坤宁宫前檐已为熏灼所及,幸赖西北风起,而大臣等统率官员兵役、竭力汲水救护,得保无虞。足徵神佛垂佑,实乃不幸中之幸,谨于本日清晨虔诚祀谢,以答灵贶。”

廿廿心下也是悄然地向天致谢。

那及时而来的西北风,不仅保住了坤宁宫,也保住了养心殿啊——养心殿就在乾清宫的西南边,倘若风是从东边儿来的,那火势必定往西去,就会直奔着养心殿了!

太上皇说到此,眸光微转,掠向廿廿这边来。

“坤宁者,中宫也。便是这场大火如此猛烈,乾清宫、交泰殿,以及左右配殿——弘德殿、昭仁殿全都化为废墟,然则坤宁宫独存!可见,神佛、祖宗,全都庇佑中宫,以卫中宫之德!”

廿廿正走神儿呢,冷不丁听见太上皇这句话,眼前登时就模糊了。

若不是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她当场就想给太上皇跪下,磕两个响头!

太上皇目光在廿廿面上定了定,又转向皇帝去。

“朕在位六十年,亲见五代元孙,武功十全。朕的福气,甚至竟然已经逾越过皇祖去。朕自揣受恩过厚,上天也不希望朕自满而盈,这才在默默护佑之中,示以儆戒,令朕自省。”

“正是天心仁爱,启迪朕躬及皇帝。我父子祇惧之余,尤深钦感。”

太上皇微微缓了口气,然后重又集聚起力气来,更为朗声道:

“……现在朕虽已传位,为太上皇帝,而一切政务,仍亲理训示。兹政事有缺,皆朕之过,非皇帝之过!”

听罢此言,皇帝重重一震,却已经无法如廿廿还能按捺住,皇帝便在这苍天之下、高台之上,遽然跪倒,“是儿子之过,请汗阿玛收回前言!”

台上台下,所有的皇子皇孙、宗室王公,无不动容。

这是太上皇在下《罪己诏》!

在太上皇、皇帝同在的情形之下,这上天的示警,这八十七岁的老人家竟然是自己全都扛了下来!

廿廿同样是震动得无以复加,泪珠儿自己就蹦了下来。

她赶紧背过身去,极快地将泪珠儿给抹了去。

原本以为,太上皇老爷子叫她来坤宁宫,只是为了维护她一个人的威望罢了;却原来……太上皇深意如斯!

这般先当着皇子皇孙和宗室王公们,将这样的话给说明白,便是要警告所有人:尽管乾清宫和交泰殿遭了如此大的一场火,可以被视为上天对天子的示警,但是也不等于你们就能因此来怀疑朕选的嗣皇帝和继位中宫去!

为此,老爷子宁肯将所有的这一切,全都自己扛下来。

尽管他比谁都明白,他已经八十七岁,若是扛了这天谴去,将意味着什么……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扛了!

太上皇这话,尤其不是对着满朝文武大臣,不是对着天下万民说,而是先给这些皇家宗亲们说,这便是明明白白先警告那些想要利用此事质疑皇帝继位资格的人的!

太上皇拄着手杖,老态龙钟地走过来,弯腰,亲自扶起皇帝来。

“……什么你之过?!你刚继位两年,短短的两年里,你宽仁慈厚,时时自省,你怎么可能犯下什么过失去?你登基这两年,如何与朕在位六十年的年头相比去?这么大的火,必定是朕这六十年来积累起来的过失罢了。”

“你起来,此事还轮不到你来扛!朕再说一遍:此事是朕之过,非皇帝之过!”

441、养狼

441、

先蚕礼之期,颖妃率领一众内外命妇回宫,然后赴先蚕坛斋戒、行礼。

廿廿则陪着太上皇和皇帝留在圆明园。

开春儿了,正是乾清宫和交泰殿应该正式开工,重新修缮的时候儿。

这重建之事在廿廿心里,倒比那亲蚕礼更重要些。

要重建了,自是叫人心里重燃希望,可是廿廿的心下却也不由得忧虑:究竟要多久才能修成?

联想当年康熙爷在位之时,太和殿也曾经于康熙十八年烧毁,最后修缮完工已是到了康熙三十六年去,整个工程耗时长达十八年。

十八年……等十八年后,太上皇都已经一百零五岁了。

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否还能等那样久啊?

宫殿修缮工程之所以那般耗时长,最大的难题就是在材料的预备上。这样大体量的宫殿,不说旁的,便是那些巨大的柱子,想要找到合适的材料就是甚难。

便如楠木,便要长一丈七八尺以上至二丈、二丈七八尺至三丈、四丈四五尺至五丈的,直径从二尺四寸至三尺五寸……

光是要筹集起这些巨大的主子、主梁等巨大的、且珍贵的木材来,可遇不可求,甚至都要耗时数年之久才能找齐。

而这回大火是去年十月烧的,便是从去年十月当即就开始筹备材料,到此时也不过半年而已,能否筹集齐去,都是难解之数。

廿廿悄悄儿叫四喜去探听工部那边的动静。

四喜带回来的消息是,从转过年来,皇上对工部堂官的任用便改了几改。而这几改还都集中在了与和珅互为师生的那位吴省兰的身上。

“……正月里,皇上先授吴省兰为工部左侍郎,可是不过一个月,皇上又将吴省兰从左侍郎改为右侍郎。”

廿廿静静听着,心里约莫有了个大概。

凭吴省兰与和珅的关系,皇上这一步棋就是要将工程备料的最难的差事交给了和珅。

而工部的左侍郎、右侍郎,看着都是侍郎,可其实左侍郎高于右侍郎。皇上给吴省兰先授左侍郎,一个月后就转右侍郎……可见,吴省兰的差事办的,并不能叫皇上满意。

综合起来看,自然是皇上要用和珅的力量来迅速集齐材料,可是和珅那边儿怕是有些怠惰。

联想到皇上这些年与和珅的心结……如今皇上因为大火之事而地位不稳,想来这和珅是颇有不想尽力、反倒还想看热闹的心态。

廿廿再翻阅内务府的底档,内务府办这差事的有这么几人:管内务府的怡亲王永琅、和珅、福长安、丰绅殷德、缊布、盛住。

这当中,除了管内务府的亲王之外,几位内务府总管大臣里,缊布是淑嘉皇贵妃弟弟金简的儿子,盛住是孝淑皇后的兄长,其余三位则都是和珅一脉。

这便无论从内务府,还是前朝工部,想要办好这乾清宫、交泰殿重修之事,关键都落在了和珅的身上。

纵观这些年来和珅的本事,最有用的就是财务之事。那若想尽早修缮好烧毁的宫殿,所需的一切,自然都是需要财务上的助力才行。

廿廿轻轻叹口气,吩咐星楣,“……我前儿才得的几匹衣料子,叫人送去赏给听雨姑姑。”

廿廿想了想,还是暂时按住,“且等等,我回头去给皇上请安,回来之后你们再去送。”

廿廿拾掇齐整,赴长春仙馆见皇帝。

肩舆悠悠,廿廿的思绪也在缓缓悠荡。

这几个月间,皇上在前朝的用人,除了在吴省兰于工部侍郎的差事上起过反复,实则还在另外一家人身上也同样是在反复着。

这一家就是曾经在军机处里唯一能镇得住和珅的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一家。

去年大火之后,工部侍郎的那个差事上,原本是阿桂之子阿迪斯。

可惜阿桂年事已高,八月间已然溘逝。因阿桂的威望、阿桂的功绩,太上皇和皇上都不无重用阿桂子孙的意思。

可惜,在大火之后,工部要担起那么重的责任来,偏这个阿迪斯不堪用,十二月的时候太上皇不得不亲下敕旨,将阿迪斯调离工部侍郎的差事,授銮仪使,还保留原来的侍郎衔,不过是从工部侍郎调兵部侍郎。

原来的銮仪使,是绵宁福晋舒舒的阿玛布彦达赉。阿迪斯调任銮仪使,布彦达赉便调任了镶蓝旗护军统领。

结果转过年来,正月的时候,刚刚调任銮仪使的阿迪斯,便因“请轿偏侧”——銮仪使管太上皇与皇上的车辇,结果发生了轿辇偏斜倾侧,可想而知坐在上头的太上皇和皇上受惊之余,更是大失体统了去。

阿迪斯因此被革兵部侍郎衔。

堂堂阿桂的儿子,竟如此不中用,如同扶不起的阿斗一般。

皇上在对阿迪斯失望之余,二月间忽然起用阿桂之孙、阿必达之子那彦成!

阿必达身故得早,那彦成三岁那年就成了孤儿,全靠母亲抚养长大。

那彦成是乾隆五十四年才中的进士,这几年来一直都在翰林院供职,从前并未有重用。而二月间,皇上直接将那彦成从翰林院调入军机处,进入了权力的核心!

皇上如此急迫地重用阿桂之孙,皇上的心境可想而知……在此时前朝大事上都离不开和珅的时候,皇上是多希望朝中还能再出现一位如同阿桂一样的重臣,能帮他平衡住这个朝堂啊。

俄顷落轿,廿廿按住心事,进内给皇帝请安,面上只带微笑。

皇帝眯眼看着廿廿,“怎么这会子来了?爷正打算忙完了,晚上陪你去用晚晌。”

廿廿故意撒个娇,“颖妃额娘带着諴妃姐姐她们走了,这宫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这便来皇上这儿取个暖。”

皇帝轻笑,伸手将廿廿给拢过来,“好,过来,暖着。”

廿廿静静伏在皇帝怀中,耳边枕着的就是他的心跳。

“……爷,重修乾清宫和交泰殿的材料,都预备得如何了?可曾集齐了去?”

廿廿明显地感觉到,皇上的身子微微那么一震。

廿廿悄然闭上眼——这事儿果然难办。

廿廿伸手向皇帝的腰带去。

倒是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按住,“小妮子,现在可不是时候儿……”

廿廿登时红了脸,却抓住了一个荷包,向后退开一步,却是不撒手。

“哎呀,皇上!您给想哪儿去了?妾身不过是想跟您讨个荷包罢了!”

皇帝也是微微一怔,随即脸颊也跟着微红。

“咳咳,难道真的是爷会错意了?那爷……倒有点失望了呢。”

廿廿红着脸,着急地跺脚,“爷,那也等天黑了去。”

此时这娇嗔害羞的,才合该是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啊。

皇帝含笑点头,知道她这些日子来,跟他一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要统率六宫,还要在太上皇面前尽孝,还要抚育幼子,当真是难为她了。

皇帝伸手循着那荷包的穗子,攥住了她的手去。

“你要这个做什么,嗯?你若想要,针线上那些妇人们,什么样儿的给你赶制不出来?爷身上带着的这些都旧了。”

廿廿这才收起娇嗔来,静静抬眸,“妾身不是给自己讨的,妾身是想讨两个,赏人用去。”

皇上赏荷包不稀奇,大节小节的,皇上给前朝后宫的恩赏都装在荷包里。

可是荷包跟荷包却终究不一样,若是皇上能解下自己腰上带的、自己平日里真用过的半旧荷包赏下去的,那才是至高的恩赏。

皇帝听了,便不由得眯眼打量廿廿,“你……琢磨什么呢,嗯?”

廿廿知道瞒不过皇帝去,便笑了,“爷,我想叫四喜替我看看公主去,顺带着也想给听雨姑姑送些衣料子。可是我转念一想,公主府里、和珅大人府上什么好的没有呢,我这点子心思怕是轻了。”

“我便忖着,若能加一对皇上用的荷包去,那我的衣料子什么的,反倒可以省下了。”

皇帝便倏然挑眉。

皇上一向是性子谨慎的,这会子神情却挡不住,可见皇上心下对和珅的厌恶。

廿廿捉着皇帝的手轻轻摇了摇,“……我当年将牙青从外头捡回来的时候,家里人认出是狼,怎么都不准我养,就是怕我有朝一日养狼为患,反被狼噬。”

皇帝也是点头,“可不。狼不比狗,不是人人都有本事驾驭得了。”

廿廿仰头,静静凝视皇帝,“可是爷也看见了,牙青对我又是如何?爷,我便知道这世上豢养之术,不在于所养的是狼还是狗,而是关键要看主子可有驾驭的本事。”

“倘若法子得当,即便是狼,也可以忠诚如狗;而反过来说,就算是驯服的狗,若是主子的法子不管用,便是狗也是咬人的,被狂犬咬伤同样是要害命的。”

皇帝微微一震,眯起的眼睛里渐渐褪去了笑谑,只剩下认真的清光。

廿廿便垂首轻轻笑道,“我看了内务府的档册,知道现如今内务府大臣里,为首的就是和珅。修缮乾清宫和交泰殿,内务府责无旁贷,这原本就是和珅的分内事。”

“而从前朝来说,和珅是领班军机大臣,那工部的事,那自然也是他的本分。”

“况且从这些年来他所办的差事里,最擅长的便也正是这些事关财务之事。那置办材料的差事,兴许前朝、内务府,所有的大臣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得力。”

廿廿伸手轻抚皇帝手背跳起的青筋,“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如今朝中不可一人坐大。可是现下这修缮乾清宫的大事摆在眼前,除了他,没人能办得更好。”

“皇上,如今汗阿玛都八十七岁了,难道皇上当真忍心让太上皇也如当年的圣祖康熙爷一般,要苦等十八年,才能看见乾清宫修成么?皇上便是为了太上皇着想,眼下和珅这个人也还值得用。”

皇帝轻轻闭起眼,“……你说得对,爷岂有不知?故此,爷这几个月来轮番重用吴省钦、吴省兰两兄弟。一个授了左副都御史,一个授了工部侍郎。”

“可是……和珅是什么人,你跟我一样清楚。我若将重修乾清宫的工程全都交到他手里,焉知他不会趁机从中贪腐、中饱私囊去?”

廿廿静静听着,“……内务府大臣里,不是还有大舅爷盛住么?既然大舅爷与和珅一起办这差事,爷便叫大舅爷盯紧了就是。倘若和珅敢从中渔利,大舅爷正可顺势搜集和珅罪证就是。”

“从前那些年是太上皇在位期间,和珅的罪证不好拿,更已经时过境迁无从坐实;那眼前这件事,倘若真的能拿到他的罪证,那就是最新鲜、最热乎的。而且,此时的事又不涉及太上皇老人家当年去,皇上拿捏起来,自更无后顾之忧。”

“总归这个差事,他办得好了,能叫乾清宫和交泰殿早日修成,能叫太上皇安心;他若办得不好,便也正好记了他的账去……皇上两边都是只赚不赔。”

皇帝静静眯眼,紧紧握住了廿廿的手。

先蚕坛。

在行亲蚕礼之前,还有三天的斋戒。倒叫那些内外命妇们,颇有些寂寞。

夜晚小聚,颖妃年纪大了,早早歇息了,不参与。

諴妃一向是安静的性子,这便也避开了。

这便只有莹嫔为首,带着几位皇子皇孙福晋们一处坐着说话儿。

虽说是各家福晋,可是终究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多,莹嫔这么放眼望出去,绵宁阿哥福晋、绵偲阿哥福晋、绵庆阿哥福晋……个个儿都是钮祜禄氏。

莹嫔便叹了口气,“今年皇贵妃娘娘中宫身份已定,本该是她该来亲自主持亲蚕礼。可惜了,都赖去年那一场大火烧毁了交泰殿,倒叫中宫采桑之礼无法进行,她还因此自请回避今年的亲蚕礼去。”

在场的皇子皇孙福晋们,都是刚刚在坤宁宫前见识过太上皇的那番话的。

交泰殿虽毁,坤宁宫犹存,太上皇话里话外除了维护皇上之外,就是维护这个继位中宫的。故此便谁也没敢说话。

莹嫔见无人吱声,便又叹口气去,“乾清宫化为灰烬,那‘正大光明’匾就也烧没了。倒不知道那匾额后头的金匣可有还是没有。”

442

442、

莹嫔说到建储金匣,旁人倒还罢了,明面上看着是平静的。

倒是绵宁的福晋舒舒,却无法平静,终是抬眸向莹嫔望过来。

莹嫔满意地垂下眼帘去,倒避开了舒舒的视线,只状似无意地呢喃道,“去年起火那会子,已是嘉庆二年十月二十一了,皇上虽说是刚登基不久,可是也都快满两年了。”

“我记着,当年雍正元年八月的时候儿,已经秘密建储,将咱们太上皇的名字封入了‘正大光明’匾后的建储匣里;而太上皇自个儿呢,也是乾隆元年七月,就秘立了当时的皇二子为太子……”

“雍正爷和太上皇两位,都是于登基第一年的七八月间就已经在那匾额后头封号了皇子的名字了。想来去年起火的时候儿,都嘉庆二年十月二十一了,距离雍正爷和太上皇建储的规矩,都已经过去了一年还多,那么便必定该已经封好了储君的名字了吧?”

听闻此言,舒舒自是最激动的一个。

而其余的福晋们,虽说不掺和,可是谁不是支棱着耳朵听着呢?

莹嫔满意地笑笑,仿佛在跟自己的官女子说话儿似的,自顾自地道,“皇上目下就两位皇子,皇上登基的时候儿,三阿哥才几个月大。皇上必定不可能将大清江山托付给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娃娃,那就唯有一个可能了。”

莹嫔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却还故意不肯说破,只是借着喝茶的当儿,笑着抬眸瞟一眼舒舒去。

舒舒心下一晃,赶紧垂下头去。

莹嫔也不介意,放下茶杯的当儿,却又忽然深深叹息了一声儿,“可惜啊,这乾清宫付之一炬,便是什么都烧毁了。就连那‘正大光明’匾都已经化成灰了,想必那建储匣也难保了。”

“也不知道乾清宫什么时候能修好,更不知道等那‘正大光明’匾额重新挂上去的时候儿,到时候儿放在那匾额后头的名字,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舒舒一震,虽不敢直接去看莹嫔,可是身子明显地僵直了。

莹嫔叹一口气,“修缮乾清宫总归需要时日的,而假以时日去,小孩子也能长大了,就不知道到时候儿皇上的心意会不会跟着变了去。”

“总归,到时候儿两位皇阿哥都是皇后所出之子了。”

莹嫔说罢,依旧自言自语一般,与身边儿的星镞道,“……不过若是那样儿,想必今晚上在座的各位福晋都是高兴的。终究各位福晋都是钮祜禄氏,跟皇贵妃娘娘都是系出同门啊。”

夜深人散去,众位福晋都如同来时一般笑意殷殷地互相道别而去。

唯有舒舒,心事沉重到都抬不动了脚步。

她自己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后人,跟皇贵妃娘娘是同族;可是二阿哥却是她自己的丈夫。

她可不希望皇贵妃娘娘所出的三阿哥抢了她丈夫二阿哥的储君之位去!

毕竟,若是二阿哥继位,她就是当仁不让的大清皇后;而倘若是三阿哥继位,她不过只是个亲王福晋。这当中的区别,可是天上地下!

舒舒立在夜色里,抬眸望向夜空。

她想起孝淑皇后最后的日子里,曾经哀哀对她说,“我将绵宁,都托付给你了……倘若绵宁来日有难,能帮他的唯有你这个福晋,连我这个当额娘的,都做不到啊。”

这会子想来,她终是明白了孝淑皇后当日的意思。

因为她是钮祜禄氏,因为她与皇贵妃系出同门,所以无论皇贵妃那边为了三阿哥若使出什么手段来的话,唯有她才有机会更早地得到消息、加以防范。

四月,皇帝因要亲赴寰丘祭天,故此挑选亲王代替他行祭祀太庙之礼。

如春分朝日、秋分祭月等典礼一样,皇帝再度挑选了肃亲王来代替行礼。

如此,便所有宗室王公都瞧出来了,皇上对这肃亲王当真是提拔重视啊。

皇上更是将皇贵妃的二妹都指给了肃亲王家的二阿哥,那肃亲王自是与皇贵妃家成了姻亲。

由此可见,虽说皇贵妃自家的兄弟因都年轻,尚未成器,可是却也不耽误皇贵妃母家有了这样一门好姻亲,可以帮衬上了皇贵妃去。

在宗室王公中,因肃亲王永锡家的爵位是从旁的房头跳动承袭来的,永锡年幼的时候儿家中十分贫寒,跟廿廿家如出一辙。故此便是永锡如今已经是肃亲王,贵为八大世袭罔替的亲王家,可是宗亲王公们却都嫌弃永锡出身低,不大待见他。

如今又亲见皇上对肃亲王永锡如此重视,不觉得心中都颇有不满。故此十分将永锡描绘成故意借助姻亲的关系,拼命讨好皇贵妃,以此才博得皇上宠信的。

这样的话在宗亲王公中不胫而走,也传进了舒舒的耳朵里。

舒舒心下便越发有些沉重了去。

四月十五日,太上皇忽然颁下敕旨。敕谕曰:“頴妃在妃中最久,且年届七旬,著加恩封为贵妃。”

乾隆爷后宫里,贵妃位空悬了二十多年之后,终于由颖妃进封而得。

而颖贵妃本人,更是从乾隆二十四年封妃之后,到如今经过了长长的三十九年之后,终于得以再度进封。

这不由得叫人想起上个月颖贵妃刚刚代替皇贵妃所行的亲蚕礼去。

这消息倒叫盼望了进封贵妃几十年的惇妃,嫉妒得紧咬了牙关去。

“果然行过亲蚕礼的人就是不一样,在妃位上窝了四十年,竟然还能有朝一日进封贵妃去,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造化!”

原本都以为乾隆六十年那一场册封,已是太上皇后宫最后的一次进封了。便是再有进封,也是要等到嗣皇帝将来的尊封去。谁想到刚过了两年多,太上皇又亲下敕旨将颖妃给进封贵妃了。

十公主知道自己额娘得了这个信儿,心下必定不得劲儿,这便勤着进宫来陪伴。

十公主便笑着安慰,“颖贵妃额娘一来是进封妃位也早,在妃位上已经是马上就四十年了;二来汗阿玛也说了,颖贵妃额娘是年届七十的缘故,算作是提前给颖贵妃额娘做个整寿吧。”

“三来么,她终究是抚养过十七哥,能抚养皇子的在位分上自然总归要进一进的不是?”

惇妃就更不乐意听了,“她进封妃位日子长了,那我就短了么?我也在妃位上二十多年了啊!况且,她不过只是抚养皇子,而我还诞育过你呢!你汗阿玛不缺皇子,可是公主便是后来仅有你一个了,你自该比那些不要紧的皇子更金贵不是?”

“至于整寿……”惇妃就更忍不住咬牙切齿,“她今年离七十岁整寿还差两年呢,哪儿有提前两年给过整寿的去?”

“难不成……你汗阿玛还担心自己等不到两年去后不成?”

而惇妃自己的,四十岁、五十岁这两次仅有的整寿,太上皇都没给她按着整寿过,只按着平常的生辰,给赏了三百两银子而已。

十公主吓得赶紧伸手一把捂住惇妃的嘴,“额娘,您这是浑说什么呢!”

惇妃忽地伸手捉住十公主,“……你去替我求求你汗阿玛,叫他爷也封我为贵妃啊?他现在都这个年纪了,他要是再不封,那我就没机会了。”

“皇帝那个人如何对我,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若是你汗阿玛不封我,我就更指望不上皇帝了!”

十公主轻轻闭上了眼。

这些年就凭着汗阿玛对她的疼爱,她的话要是好使,她岂不是早就求了么?

便是前些年她大舅父出事,汗阿玛要是肯听她的话,又何至于都救不下来?

“额娘……您别急啊,论资历自然以颖妃额娘为先,您再等两年,便应该是您了。”

惇妃黯然摇头,猛地攥了女儿手臂一把,却又松开,“……你说啊,那皇贵妃也是个白眼儿狼!她明明是你的侍读,是你的奴才,她当了皇贵妃,她原本应该向着咱们母女两个。可是这些年倒好,她非但不敬着我,倒都懒得搭理我了!”

“为娘倒是觉着……不如,不如你去跟她说说?这后宫之事,她是皇贵妃,她在你汗阿玛和皇帝跟前说话,终究还是有分量的。”

“再说她是钮祜禄氏不是?她跟咱们额驸,终究还是同族不是?她既然与你公爹那边走得近,那她就也该顾着我些儿不是?”

十公主轻叹口气,“额娘,此话万万莫再说了。她现在是皇贵妃,是我的嫂子,总归只有我求她的份儿,哪儿还有从前的干系去?”

“此事,总归额娘别急,叫女儿觑着机会,再缓缓与她商量看看吧。”

五月,皇帝即将奉太上皇赴热河秋狝。

临行之前,廿廿自要亲自主持,商量该由谁跟着皇上去热河伺候。

虽说这是廿廿主持着商量的,可是皇帝瞧出来,她自己却是有些明显的心不在焉。

皇帝不由得问,“皇贵妃有话想说?”

廿廿缓缓一笑,“妾身一来是放心不下绵恺,二来也是记挂着乾清宫和交泰殿修缮的工程。皇上奉太上皇圣驾赴热河去,这一走便是要几个月,京中总要有人盯着些儿去。”

皇帝就知道她是惦着这个。

廿廿冲皇帝求,“……今年,妾身想留在京里,皇上可恩准?”

皇帝伸手过来在廿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皇贵妃倒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朕想着,每年朕出外总有数次,而每次若有内廷主位随行的话,车马、人员的花销便都是一笔不小之数。”

“如此,每年靡费颇多,而朕出外皆为谒陵、秋狝等国事,本不必内廷主位随行。今儿皇贵妃的想法,也正中了朕的心怀,朕便从此立个规矩:朕但凡出外,不必内廷主位随行。”

“而皇贵妃为继位中宫,自不在此例。”

皇上这话说的,廿廿能猜中前一半,却着实没猜着后一半。皇上的话出了口那就收不回去,倒叫廿廿都有些脸红了起来。

皇上这岂不是说,以后他出外,只有她这个中宫才能随行了?

那这后宫里,嫔妃们为了能随皇上出行而许多年的纷纷扰扰,岂不一下子在自家皇上这儿给彻底改了?

皇帝看着她脸红,含笑点点头,“就这么定了。今年准你不去,其余主位便也都一同留在京里吧。”

众人散去之后,廿廿亲自为皇帝预备行装。

星楣嘟着嘴道,“旁人倒还罢了,主子方才没见莹嫔一副摔摔打打的模样?她原本是想随皇上去热河的吧!她安的什么心啊,还想复宠是怎的?也不看看她如今什么年纪,又是什么身子去了!”

廿廿轻轻一叹,“她自以为是我故意坏了她的好事。因为我不去了,皇上便立了这个规矩去,倒叫所有人都不能跟着去了。”

“可是她不明白,皇上的心里并不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着想,更是为了大清江山着想啊。皇上说了,每次内廷主位随驾出行,又是车马,又是位下的太监女子的,林林总总便是一大笔花销。而朝廷,这几年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

摆在眼巴前儿的,乾清宫和交泰殿的重修,要多少银子去?

还有就在这个月里,皇上刚刚下旨叫往陕西又拨了二百万两银子的军费去。

这才五月,就在二月里,已经往陕西调过二百万两去了,短短三个月间,便是四百万两白银啊!

从皇上登基以来,每年用在白莲教匪、西南苗乱、陕西的军费,都有数百万两之巨!

便是家大业大,可是一年朝廷的进项能有多少个几百万两啊。

银子这样地泼出去,那家里人便自该手紧些儿,这些能不花的钱,身为内廷主位的便自该节省下来吧。

可是这话,廿廿自不能公开在嫔妃面前公开地说出来,这便以自己为由,自请不去了,也好让皇上寻了台阶儿,自然而然地免了所有人的随行去。

“她怨我的事,又何止这一宗?总归都由得她吧。她若不将对我的怨气当成活着的理由去,那她在宫里的日子,倒当真没什么意思了。”

443、同为人母

443、

七月十五中元节,虽说太上皇和皇上不在京里,廿廿也还是率领内外命妇,照常在圆明园福海上放灯船。

中元节对于大人和孩子,是不同的含义。孩子们自顾着满海子的灯影,好看,欢快地沿着水岸,追着灯船跑——为首的自然就是皇三子绵恺。

有皇子带头儿,一众皇孙、皇重孙们,便也都跟着疯跑开了。

而这中元节对于大人来说,则更多的是心下微微酸楚——是因为想起已经逝去的人们,总期望他们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也能过得好。

颖贵妃率领着乾清宫主位们也到了,廿廿登楼去给乾清宫主位们请安。拾级而上,回眸望水岸灯影,正看见绵恺竟举个旗子,率着一众小孩儿跑得正欢。

月色灯影照亮他那娇憨不知愁苦的小脸儿,廿廿也不由得轻叹口气,倒将心内对七七的思念摁了下来。

惜取眼前人,才是在这生老病死无常的世界里,能将自己从悲伤里解脱出来的最好的法宝吧。

“绵恺那旗子,是从哪儿弄来的?该不会是玩儿得兴起,竟将自己衣裳给扯了吧?”廿廿不由得回头问星楣。

这么远远看着,看不清楚绵恺手里打着的究竟是什么,总归只能看见是块布料罢了。

不过形状倒还挺规整的,看着倒不像顺手扯下来的布头儿,而正经是一块挺工整的旗子。

星楣便笑,“不能。三阿哥爱惜衣裳不说,就算退一万步讲,便是玩儿到兴起,一时找不见旗子的话,他想扯衣裳,他也扯不动呀!”

廿廿便也笑了。也是,那孩子才四岁,虽说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不过劲儿可小,还没本事扯断了衣裳的经纬去。

廿廿进内给颖贵妃为首的乾清宫主位们请安,颖贵妃含笑招手,“皇贵妃,快来,到我身边儿坐。”

其余惇妃、婉妃、循妃,以及刚刚跟着颖贵妃一并进封的芳妃,四妃一并在座,都向廿廿颔首招呼。

婉妃自不用说,新进封的芳妃也是婉妃的本家儿;廿廿与循妃也有过之前的交往,故此这三位都是真心实意地冲廿廿微笑。

唯有惇妃,总有些感尴尬尬的。

廿廿明白,惇妃始终还卡在将她看成是她们母女的奴才,却一朝她成了继位中宫,惇妃总是过不来那个劲儿,说白了就是不甘心。

廿廿含笑,一体请安。起身之后走到颖贵妃身边儿坐下,倒连看都不多看惇妃一眼去。

跟随廿廿来的绵宁福晋舒舒等人,便都坐到乾清宫主卫们的后头去。

颖贵妃握着廿廿的手,举了举手里的望远镜儿,“夜晚里光暗,我这隐约瞧着呀,水边儿上疯跑的那一群小孩儿,可是咱们三阿哥当了那个孩子王?”

廿廿含笑道,“正是。”

颖贵妃便拊掌而笑,“可真精神!我瞧着他后头那一堆小孩儿里,正经有大半是比他个头儿还高的。他这么大点儿,已经是能号令那班年长的去了?”

廿廿悄然回眸,望了望绵字辈阿哥福晋们那头儿,便笑笑道,“是他小,还不懂事。况且仗着是皇子的身份,那些年长的阿哥们让着他、哄着他玩儿罢了。”

说着话儿,内府的小戏班已经上来了,一对学戏的小太监扮上,给内廷主位们凑趣儿。

廿廿松快下来,回头问星桂,“……你替我瞧瞧,在绵恺后头紧跟着的那个大个儿的孩子,可是绵偲阿哥家的大哥儿?”

星桂赶忙叫五魁下去瞅瞅去,少时五魁回来凑在星桂耳边说了,星桂便一笑,走回廿廿身边儿来点点头。

廿廿回眸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雅馨。

随着绵字辈阿哥们的长大、成家,绵偲依旧只是光头阿哥的身份便显得越发尴尬。

廿廿对星桂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跟颖贵妃告退。

步下楼阁,到了水岸,雅馨那边儿得了星桂的信儿,这便也到了。

廿廿含笑点点头,“……我想给我的七公主放些灯船去,你可愿意陪我?”

雅馨为绵偲诞下的第二子,正月初六刚夭折了,尚未满周岁。

雅馨跟着绵偲,如今的地位尴尬,同时又要承受丧子之痛,这对于从前心高气盛的雅馨来说,处境便要比旁人都更艰难。

雅馨微微一颤,面对着廿廿,这个她从小最仇视的敌人,她曾经是怎么都不肯在廿廿面前服软的,可是这一刻,她眼窝微热,险些滚下珠泪来。

她极力地忍住了,吸了吸鼻子,行礼道,“谢皇贵妃主子体谅。”

两人并肩蹲在水边儿,亲手将灯船放下去,再用长杆将它们送远,目送她们一直飘摇到水天的尽头去……

廿廿吸吸鼻子,“我是想念我的七七,可是当我看见绵恺那么活蹦乱跳地,在这灯影里疯跑笑闹……我就想,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虽说七七不在我身边儿了,可是还有绵恺在。”

廿廿试探着伸手去轻轻触了触雅馨,“你看,跟在绵恺后头一起疯跑的,那个最靠前儿、个儿最高的,可是你家的老大?”

雅馨也是一愣。她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倒没留意她的大哥儿跑哪儿玩儿去了。

顺着廿廿的手指,雅馨扬眸望过去,在那一群在水边儿无限行军的小孩儿堆里,为首的绵恺阿哥后头,可不当真是她的长子奕缙?

雅馨也没想到,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是她愣神儿,便连廿廿伸过来的手都没意识到,这便没有推开,也没有躲开。

廿廿一笑,轻轻握了握雅馨的手。

“……皇上起驾临行木兰之前,已是给你家的二哥儿赐了名儿。就叫‘奕絟’可好?”

“絟者,‘拴’也,叫你家的二哥儿,便是走得早,可是却永远不会走远,依旧陪伴在你们身边,可好?”

雅馨重重而震。

她的次子是不满周岁夭折的,按例这样的孩子是缺少福分的,故此宫中极少给这样的孩子赐名。别说她的次子只是绵偲这样一个不得宠的皇孙的儿子,便是从前宫里这样夭折的皇子都没有赐名的,她的次子却竟然能得了赐名,那想必这个孩子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也能安慰了吧。

雅馨之前强忍的泪花儿,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好……奴才,奴才替阿哥爷,替奴才的二哥儿,谢皇上、皇贵妃主子的恩。”

她明白,皇上必定不会为一个不满周岁夭折的孩子赐名的,而既然有了赐名,这当中必定是皇贵妃的缘故。

廿廿点头,“有了名儿的孩子,在那个世界里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这一世在人间的过往,便不会忘记,曾经生他养他的额娘。今儿是中元节,咱们能告慰他们的,相信是今日中元节送过去给他们,他们必定都能收到。”

雅馨含泪阖上眼帘,细细抽泣,已难成声。

廿廿离座,惇妃便也跟着离开了。

她带着听雪、听弦两个女子,立在楼阁之外的夜色里,迎着水风,却还使劲用帕子扇着风。

“憋闷死我了,哎哟,真是憋闷死我了!”

“主子,切莫受了风寒……”听雪环望这从山间、水上各面而来的风,“您还是回内里坐吧。”

惇妃冷笑一声,回头恨恨瞟一眼楼阁中的那几个人,“旁人倒还罢了,或者比我资历深,或者比我家世好,偏那个芳妃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江南汉女,乾隆三十一年才入宫,封了常在;乾隆四十年,我诞育十公主,已然在妃位,她也不过才进封了贵人。十九年之后,乾隆五十九年,太上皇即将内禅之时,才又封了她嫔位。”

“谁成想,这刚过四年,太上皇就给她封妃了!她凭什么?一个江南汉女,又从未生育过,怎么就能跟我并列妃位去了?”

听雪悄声劝,“芳妃娘娘好歹与是婉妃娘娘同族,都是出自海宁陈氏……”

惇妃凄然一笑,“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你是说太上皇是看在婉妃的面上,也是看在海宁陈氏对江南安定的功劳的面儿上……如今江南的汉人不稳当,借着白莲教,闹腾得欢;他们又传说什么皇上就是汉人之子,这大清的江山啊,又回复汉家了,故此太上皇才要重视汉妃去。”

“可是,太上皇肯看婉妃的颜面,看海宁陈氏的颜面,看江南汉人的颜面……却不肯看我的颜面,不肯看十公主的颜面啊!”

人家芳妃乾隆五十九年进封嫔位,嘉庆三年就封妃了;而她呢,嘉庆元年不过是因为给太上皇请安去得迟了些,太上皇便连年例的二百个小银锞子都不赏了!

惇妃脾气一向不好,这么一耍开性子,听雪和听弦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边可是惇妃娘娘?”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问候。

“主子……”听雪赶忙提醒惇妃。

“谁呀?”惇妃眯起眼来,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花影婆娑里,踏着月色走出来一个人。年轻的面庞映着十五的月色,饱满、光盈。

“晚辈请惇妃娘娘的安。”年轻的福晋含笑行礼,身形那叫一个端正,足可见出身名门,家教严格。

惇妃便眯了眯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二阿哥福晋。”

来人正是舒舒。

舒舒含笑道,“晚辈正巧从旁走过,听见隐约是惇妃娘娘,这便特地来给惇妃娘娘请安。”

惇妃哼了一声,“难为你,倒有心了。”

因为是绵宁的福晋,惇妃这些年一直揣着与皇帝的心结,故此她本不热络;再者这个二福晋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惇妃这些年跟顺妃斗得不亦乐乎,又跟皇贵妃廿廿颇有芥蒂,故此惇妃对舒舒自是热络不起来。

只是……绵宁的身份特殊,毕竟是唯一成年的嫡皇子,故此此时便是惇妃也不能不客气些儿。

舒舒含笑道,“今儿晚辈没见着公主,倒要请惇妃娘娘替侄媳妇向公主转达心意。”

惇妃便傲然地笑了,心下明白这二福晋也是要讨好自己的女儿的。

舒舒觑着惇妃,缓缓道,“晚辈也是出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与十额驸乃是同族呢。”

惇妃在夜色里幽幽挑眉。

她惇妃现如今,女儿便是指望,作用也有限;她自己母家则彻底叫太上皇给连根都刨了……她现在没什么能倚重的了。

不过好在,和珅是她亲家。便是看着这二阿哥福晋的意思,也是有想对和珅示好的意思。

惇妃便笑了,一扫之前的失意,高高扬起下颌来,“说的是啊,和珅家娶了我们十公主去,那是他们家多少代以来最大的造化。”

舒舒以晚辈恭顺的态度,扶着惇妃往一旁的亭榭去坐着。

跟随的太监随身带着小炭炉子,舒舒叫太监挑开了火,亲自为惇妃奉茶。

这二阿哥的福晋,一来因为是二阿哥的嫡妻,身份不同;二来自己也是名门闺秀,可是难得这位肯这样低眉顺眼地伺候她,倒叫惇妃心下十分受用。

惇妃便瞟着舒舒,“你们家房头多、支系庞大,我都分不清谁是哪房的。不过我隐约记着,十七贝勒的福晋,倒是你本生顾母?”

舒舒含笑道,“惇妃娘娘怎么会记错,十七贝勒福晋就是晚辈的亲姑母。”

惇妃“哦”了一声,不由得回想了回想绵偲的福晋。

雅馨的亲姑姑就是曾经的顺妃,是孝仪皇后身故之后,与惇妃争宠争得最凶的,故此惇妃也不怎么待见雅馨,一听这舒舒不是雅馨和顺妃那一房的,倒也松了口气儿。

“这么说来,你跟皇贵妃母家,隔着倒是远?”

舒舒含笑道,“是,早出了五服了。”

惇妃满意地点点头,“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说到底还是十六房的果毅公家最是显赫。你的身份倒比皇贵妃家高着不知多少去。”

舒舒淡淡地笑,不接话就是了。

惇妃满意地喝了一会子茶,这才幽幽瞟了舒舒一眼,“你这孩子,怕是有话要跟我说吧?咱们也都熟了,你便也不必拘着,想说什么就说吧。”

444、“秘密”不秘密

444、

舒舒脸上一红,低低垂下头去,“晚辈少不更事,便是什么都瞒不过惇妃娘娘的。”

惇妃轻哼一声,“谁刚进宫的时候儿,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呢?我当年自然也有你这般的时候儿过。”

“一切端的都看你能遇见什么样的人。后宫里能活的日子久的,个个儿都是老谋深算的老妖精,只是心下终究还是分些黑白的。你若能遇见那些能指点你的,你的日子便过的顺当;若你遇见那些算计你、利用你的,那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惇妃说着瞟舒舒一眼,“不过你是皇子嫡福晋,还好,关起门来只管自己家的那点子事儿就是了。便是二阿哥现今也有了侧福晋和官女子,但总归就那么两个人儿,且年岁都是与你相当的,折腾不起什么风浪来。”

“再说了,你是什么人家儿出来的?这后宫里、还是各家王府里,你们钮祜禄氏所出的福晋都占了半壁江山了,有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提点着你,你便也该吃不到什么大亏去。”

舒舒乖顺地垂首微笑,只是那笑意里总是免不了些许苦涩。

“惇妃娘娘说的是,晚辈若只顾着自己,那自是关起门来只管着阿哥所儿里的小事就是了。可是晚辈终究是二阿哥的福晋,夫妻一体,嫁夫随夫,故此晚辈便不能只顾着自己,还得顾着二阿哥去。”

“二阿哥是皇子,且孝淑皇后额娘已经仙逝,这便二阿哥自己想不到的,晚辈便得替他想着;二阿哥若有防备不到的地方儿,晚辈便得替他防着去。”

“哦?”惇妃登时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转眸仔仔细细凝视着舒舒,“这么说来,你今晚儿来找我,不是为了你自己个儿,而是为了二阿哥?”

舒舒眉间拢上淡淡的轻颦,“既然嫁与二阿哥,那二阿哥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甚至高过我自己的荣辱去……为了二阿哥,我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惇妃便笑了,伸手去握住舒舒的手,“难为你这么年轻,却这么识大体。”

惇妃心下嘀咕:这钮祜禄弘毅公家的女孩儿,不愧都是“狼家”的格格,个个儿都能狠得下心来!

惇妃点点头,“好孩子,说起来啊,我这个人跟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当真是缘分深厚。说句不好听的,打断了骨头都得连着筋。”

“我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就你这么大,我是在皇太后的宫里服侍的。皇太后老人家虽说是堂房,不过却也是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同族。后来叫太上皇将你们两房给合为一族,那就更是一家亲了。”

“是皇太后老主子抬举我,才有了后来我进封,我这一体一身,算都是皇太后老主子恩赐的。”

“倒不成想,我后来又诞下的十公主,所选的额驸竟又是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堂房……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这一老一小,都是你们家人。”

“故此啊,我看着你这孩子就觉着亲近,冥冥之中就仿佛是皇太后老主子走了,公主也嫁出门儿了,却终究等来一个你能在宫里这么近边儿地陪着我。”

舒舒的眼圈儿都红了,“能常伴惇妃娘娘左右,是晚辈的福分。”

惇妃满意地叹口气,点点头,“好孩子,那你就更不用在我面前儿有什么顾虑。你想问什么,你想顾着二阿哥什么,你尽管都与我说就是。”

舒舒静静垂首,忖了一会子,绞着帕子缓缓问,“惇妃娘娘,晚辈年纪小,进宫又晚,倒不知道宫里立储的规矩,竟是怎样的?”

“哦?”惇妃扬了扬眉,面上是惊讶的,内心却是了然的。

谁让生为皇子呢?但凡生为皇子的,这命运便也是注定了的,内心最关注的事情便也都是人人都明白的。

曾经十多年独此一个儿的嫡皇子,那时候十五阿哥的所儿里只见其他侍妾生女,却再不见生男,可见这孝淑皇后的手腕儿有多了得。

可惜,孝淑皇后死防死守了那么多年,最后却被一个比她小了十六岁、足以当她闺女的皇贵妃给打破了去。

虽说那三阿哥现在还小,可是也终究同为皇子;待得皇贵妃正位中宫,那三阿哥便跟二阿哥一样,都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了。那皇帝的大位给谁,都符合立嫡的规矩,也难怪这二阿哥福晋这么早早儿地就已经心下开始打鼓了呢。

见惇妃迟迟不说话,舒舒有些尴尬道,“皇上的后宫里,各位额娘都未经历过立储这回事。若想知道立储的规矩,想来也唯有太上皇后宫的娘娘们才曾经历过。晚辈若想知道其中一二,唯有来求问太上皇后宫的娘娘们。”

“晚辈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应该来向惇妃娘娘求问。”

舒舒含而不露的恭维,叫惇妃心下颇为受用。

她便笑了,“也是,如今太上皇的后宫里啊,颖贵妃是蒙古人,循妃年轻,其余婉妃、芳妃都是江南汉人,她们便是能与你讲说,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你来找我,自是找对了人。”

舒舒一笑,急忙又再为惇妃奉上一杯茶来,“晚辈还请惇妃娘娘赐教。”

惇妃接过茶来,享受地一口一口喝了。喝完了放下茶碗,这才不慌不忙地道,“立储啊,自然是有规矩的。虽说立储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可是立储从来就不止是皇家的家务事,而是事关国祚的大事,要上达天听的。”

舒舒咬了咬嘴唇,“可是,雍正爷不是已经立了规矩,总归要秘密建储么?那若立储之时,外人岂不无从知晓了?”

惇妃笑起来,“要不说你是小孩子呢。是叫‘秘密’建储,可是这‘秘密’可不是皇上一个人的秘密,那是国家大事,故此就算秘密建储,皇上们也要举行告天的仪式,甚至还要私下里将此事告诉给军机大臣们。”

“譬如咱们太上皇啊,刚登基的时候儿立皇二子端慧皇太子为储君的时候儿,便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总理王、大臣、九卿等,宣谕:‘宗社大计,莫如建储一事,国体攸关,自以豫定为宜。朕即位已逾半载,未经降旨,实因人心不古,往往有因建储太早,以致别生事端。皇考当日建储,亲书密旨收藏。今唯有循用先例,遵照成式,亲书密旨照前收藏,待皇子年齿渐长,识见扩充,志气坚定之时,再布告天下,明正储有贰之位。’”

“太上皇将立储之事先告知了总理王、大臣、九卿等之后,这才亲书密旨,著总理王、大臣等看视,让总管太监收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惇妃笑笑地看着舒舒,“你听见了,不仅仅是皇上立储要叫总理王大臣等知道,甚至那密旨都是要让他们看过之后才封到‘正大光明’后头的。所以啊,所谓的‘秘密建储’,实则对于天子重臣来说,根本就不是秘密。”

惇妃说着举袖掩唇轻笑,“不瞒你说,当初太上皇在九月初三日正式明立皇帝为皇太子,九月初二我那亲家和珅就已经去给皇帝透过信儿了,那就是因为他实则早就知道了。”

舒舒心下无数股波澜迅即而转。

“这么说来,倘若皇上也已经建储的话,那总归会有些动静的不是?皇上至少在乾清门听政的时候儿,也要向上天奏明,已经建储了,对不对?”

“即便皇上不当着众人明白说出储君是谁,可是皇上却也必定将立储这件事禀告上天,并且叫总理王大臣、九卿等知晓了,是不是?”

惇妃闲适地捻着衣袖边儿,“那自然是啊。”

舒舒又深吸口气,“晚辈好像没听说过皇上已经办过这样的事儿了……”

惇妃点点头,“如果皇上已经建储了,不说旁人,至少我那位亲家和珅大人是必定已经知道的了,毕竟他现在可是首席军机大臣。”

“我倒没听他说起过,连我们十公主也没说起过,那就足以证明,皇上登基三年了,却尚未立储呢。”

惇妃静静抬眸瞟着舒舒,心下不由得寻思:是谁提醒了这位二阿哥福晋这事儿去?说这话的人,也是个心思细密的,而且当真知道该往哪儿戳了才能叫这位二阿哥福晋疼。倒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惇妃这便不疾不徐又补上一刀:“便是世宗雍正爷立下秘密建储的规矩之后,可是雍正爷也罢,还是咱们太上皇的,都是在登基的第一年就已经建储了。”

“那咱们皇帝,这又算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能登基三年了,还不建储呢?难道他忘了太上皇可说过‘宗社大计,莫如建储一事;国体攸关,自以预定为宜’么?太上皇当年登基半年才立储,太上皇都说嫌晚了,还要特地向总理王大臣等解释一番。怎么咱们皇帝倒这般沉得住气了?”

惇妃眼神飘转,“……当年太上皇立二阿哥永琏的时候儿,二阿哥永琏也不过几岁大的孩子;而如今咱们二阿哥,这都已经成年、成了亲,还不是比当年更稳妥了去?”

“同样都是元妻嫡后所出的嫡皇子,太上皇当年建储那般坚决,怎么咱们皇帝倒犹豫开了?”

惇妃说到这儿,静静一顿,“……难不成是咱们皇帝还没想好该选哪位皇子来承继大统不成?”

惇妃的话,叫舒舒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也是她最最担心的事儿!

试想倘若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已经秘密封存了储君的名字,那去年十月烧毁了的,岂能这么久了,太上皇和皇上还都无动于衷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还是空的,压根儿就没有建储匣。

嘉庆三年了,皇上已经登基三年了,明明有成年的嫡皇子就在眼前,皇上却在犹豫着什么?!

那自不可能有旁的解释,只有一宗可能,那就是皇上竟有立幼子三阿哥绵恺的心!

皇上迟迟尚未建储,焉知不是为了等三阿哥绵恺再长大点儿,以及要等着皇贵妃正式正位中宫了,让三阿哥正式成为皇后生子的身份之后再建?!

舒舒越想越怕,脊背上不知何时已然湿漉漉,全都是冷汗!

也是,大清历代皇后,还没有连续两代都是出自同一家的。如今的皇贵妃正位中宫之后,若二阿哥还能承继大统,那他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这就是两代系出同门的皇后了。

可是难道那十六房破落户儿家所出的皇贵妃正位中宫之后,她的儿子便要抢走二阿哥的储君之位,倒叫她这个大宗果毅公家的格格成不了皇后了?

舒舒终究年轻,这般如遭雷击之下,更是面上什么都写出来了。

惇妃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子福晋,心下“啧啧”两声,可是面上却是关切道,“二阿哥福晋,你这是怎么了?快坐下,先定定神儿,啊。”

明明七月里,舒舒却忽然冷得打起了摆子来。

惇妃忙将茶碗递到舒舒手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先吃杯热茶暖暖。”

舒舒双手捧住热茶杯,一双眼还直勾勾地回不过来神。

惇妃在旁幽幽道,“前儿我听说,孝淑皇后的兄长承恩侯盛住,还有你们家公爷明安,一起被授了镶蓝旗汉军副都统。这二位公爷,倒要在一处办差了,当真是可以多亲多近了。”

舒舒静静抬眸。

惇妃含笑点头,“明安公爷是你们十六房的承袭公爵,盛住是孝淑皇后的亲兄,他们两位的心啊,自然都在二阿哥和你这头儿的。”

“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丁兴旺,分出来那么多房头,便都是同族,房头隔着那么远呢,都出了五服去的,谁还能不顾着自己家的至亲,倒去顾着那远亲去了?”

中元之夜,夜深方散。

廿廿回到自己宫里,叫来跟着绵恺的妈妈,这才得知绵恺手里举着的旗子是个什么东西。

是真的旗子,不是随便扯块布。

甚至是真正的黄龙旗。

廿廿心下便一紧,忙问,“他从哪儿得来的?”

445、出宫

445、

从八旗制度建立的那一天起,各旗就是由皇子为旗主子。起初各旗的旗主子在所管旗下,拥有绝对的权威。故此皇子一旦掌旗,便是掌握了兵权,故此大清建立初期,也曾发生过敢与汗王对抗的历史。

就因为旗主的权力与皇权不断发生碰撞,所以大清各代皇帝都曾尽力削弱旗主们的势力。到乾隆爷年代,“旗主”之说基本上已经只剩下荣誉性的称号罢了。

虽说现实已经改变,可是终究传统就是传统,况且这也才过去没多久,故此皇子觊觎掌旗,总归叫人有些担心这是皇子有分权之心。

绵恺虽小,却也是皇子。

尤其绵恺是二阿哥绵宁在当了十多年的唯一的嫡皇子之后,忽然出生的小皇子。

所幸绵恺还真的是小,连进学的年岁都不到,便是有人要借此来编排什么,倒也翻腾不起什么太大的水花来。

倘若这事儿是发生在绵恺十岁以后,那便麻烦了。

廿廿是暂且可以不管这个,可是廿廿却不能不管这黄龙旗的来处——

因为这黄龙旗不是军营里用的旗子,而是戏台子上的道具!

堂堂皇子,举着个戏班子里的道具,满圆明园地跑,叫内廷主位、宗亲福晋们全都瞧见了,成何体统。

廿廿更不能不回想起,绵恺周岁儿那会子手里掐着的那只八哥儿……

周岁就玩上鸟儿了,四岁则举着戏班子里的旗子满圆明园地跑,在外人眼里,这孩子当真是天生荒唐,性子里没半点嫡皇子的贵重。

听见廿廿问,星桂、四喜等人便都瞧出来廿廿有些不高兴,这便都小心忖着该怎么答,一时没人敢说话。

廿廿便情知这内里怕是有事。

廿廿目光又扫过绵恺身边伺候的妈妈、谙达。

能挑出来伺候绵恺的,自然都是妥帖的人。

谙达太监九慧是皇上亲自挑的,当年是跟着九思、九意几个“九”字辈的太监,一起在皇上跟前当哈哈珠子太监的,多年来曾一直在尚书房里当差,妥帖谨慎。

皇上继位,不用再进尚书房念书,故此九慧便也卸了差事,恰好儿绵恺出生,皇上便将九慧指给了绵恺当谙达太监。

而绵恺的妈妈,更是皇上从他自己的嬷嬷孙氏、张氏家中找的。

嬷嬷孙氏、张氏因为曾经伺候过皇上,已被太上皇下敕旨,封为夫人,家里赏给世职、房屋、田产;其子嗣等俱赏给骑都尉世职,承袭三次。此外还给了一千两的赏银。

这孙氏、张氏两家,因此自更加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们两家挑出来的媳妇进宫承应,必定是能放心的。

当廿廿目光扫过,廿廿发现妈妈和九慧虽都低着头,却都似乎都偷偷瞟着同一个方向去……

廿廿顺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便是轻轻闭了闭眼。

——他们两个,都是在偷偷儿瞧着周氏。

廿廿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记着,旗子烧了。以后再有人说起,只说是我的一幅绣品,绣给皇上的,尚未绣完,只得一幅绣片。三阿哥年幼不懂事,看着好看就拿了当旗子耍去了。”

众人全都讷讷退下,廿廿单叫一声,“妈妈,您陪我一会儿。”

星桂瞧出廿廿是有话要跟周氏单独说,这便将碧纱橱的隔扇门给带上了。

灯影幽幽,那隔扇门窗格子上糊着的窗纱纹理,全都丝丝缕缕地印在了白墙上去。白日里看着好看繁复的花纹,这会子因了夜色的沉淀,倒显得如同蛛网、乱麻一般,渐渐地失了头绪去。

廿廿静静垂眸想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抬头道,“妈妈,绵恺手里的旗子,是打哪儿来的?”

周氏面上便是一红,尴尬地在空中摆了摆手,“不是中元节么,园子里各处都有承应的内府学生,前后左右的,好几台小戏呢。”

“戏班子里的衣裳、旗子的都好看,金丝金鳞的,三阿哥看着喜欢,我就给他要了一面呗……不过是小孩子,喜欢颜色鲜艳的、刺绣活灵活现的大龙罢了。”

周氏极力地笑笑,“怕什么的呀,不过是小孩子。再者说了,三阿哥是皇子,是小主子啊,内学里的东西就算再金贵,也分谁要不是?三阿哥要了就要了,难不成内府的首领太监们还敢往上报不成?”

廿廿静静地看着周氏。

她看见的依旧还是从前的周妈妈,是那个护着她、宠着她、事事迁就着她的乳母。

周氏照顾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从小儿那是比额娘还要亲近的人。

周妈妈跟民间所有的母亲们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掏心掏肺,但凡孩子想要的,她们会想尽法子满足了孩子的心愿去。

便比如这次绵恺要那旗子,周妈妈还是以宫外民间的那种最质朴的想法,觉着不过是面唱戏用的旗子罢了,小主子既然要,拿了便是。

周妈妈不会有任何的坏心眼儿,周妈妈也这些年从来都未曾变过。

可是,周妈妈却忘记了,她们此时所置身的,已经不是从前自家的那个小院子。这里是宫廷,是一言一行若有不慎,就能惹下泼天大祸的地方啊!

在周妈妈眼里,那面旗子只是绵恺想要的一个小玩意儿,她却是真的不知道,这面旗子若到了有心人的嘴里,会将绵恺给编排成什么样儿!

尽管绵恺还小,可是国人从来都相信“三岁看老”。

廿廿深吸口气,鼻尖儿已是有些酸了。

不是周妈妈错了,实则是她错了。

她错在不该将周妈妈留在宫里,她还错在这些年不该将周妈妈护得太好,叫周妈妈始终没能意识到宫廷的残酷。

廿廿深深吸口气,霍地抬眸,“妈妈,宫里的女子在宫里服侍都有年限,足岁了便要放出去;各宫各位名下的内管领也是一样,当差承应都有时限,都不用如前朝一般,宫人便要一生都留在宫里。”

周氏便是一震,一双眼无助地凝望着廿廿,眼圈儿渐渐红了起来。

廿廿心下也是难受。她也想将这话怎么委婉地加工了,再尽量温和地说出来。只是……这样的话它终归一出口,便总是伤人的。

“格格……你是想,想撵我出宫了,是不是?”

周氏说着,珠泪已是落下,上前来抓住廿廿的手臂,“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将戏班子里的东西拿来给三阿哥玩儿。可是我当真不是诚心的,我就是想着,便再是戏班子里的东西,可终究是宫里内学的东西,不是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便是给阿哥玩儿,也不打紧的呀。”

“格格你饶我这一回……我、我这一辈子都与你在一块儿,我心下、心下,已是将你当成我自己身上真掉下来的肉一般……我若出去了,我便一辈子都再见不着你了……”

这是高墙深宫,廿廿贵为皇贵妃,更是来日的中宫皇后,便是她的本生额娘,每年能见面的次数都是有限的,更何况她一个民人出身的乳母啊!

“格格……一想到我若再见不着你了,那我还真不如就死在眼前了。”周氏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廿廿也难受地落泪,“妈妈,您别这么说。您现在已经入旗了,归在内管领下,便说不定还有机会进宫承应的。”

周氏使劲摇头,“……我知道,不会的。内管领就算进宫当差承应,却怎么进的来内廷,怎么见得着格格你啊?”

廿廿心下也是剧痛,伸手抱住周氏,“妈妈……是我不好,是我没能照顾好您。这些宫廷里的事,本不该将您也给卷进来,叫您也跟着难为。我又何尝能舍得您离开?”

“可是,眼下这件事还是小事,我总担心来日等我正位中宫,便会更无暇顾及您老。到时候倘若您被算计进更严重的事儿里,我又该能如何原谅自己去?”

“咱们分开,虽然都是心碎,可是对我来说,第一宗最要紧的,是要护着您老周全。这宫廷是个大漩涡,不是您该呆的地儿,您家去,怡然养老才能叫我放心。”

周氏何尝不明白,自己哺育大的这位格格,是个性子坚定的孩子,凡事只要她打定了主意,那就已是板上钉钉了。

周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举着袖子不断拭泪。可是那泪,却怎么都擦不完。

廿廿努力地笑,“妈妈,您便是走,可也别白走。您把牙青领回家去,好不好?”

狼的寿命不过十几年,牙青此时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廿廿使劲地抽着鼻子,好将泪珠儿压下去。

“其实牙青它,也不该来这宫里呀。”牙青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如今已是年迈,她也想让牙青回家去,平平静静地度过它最后的时光。

“我早动过念头,想叫它家去,只是它从小就跟我,我怕别人也看顾不好它。也幸好当年是妈妈您陪着我一起看顾它的,有您在它身边儿,我也才能放心。”

原本她兄长宁武泰授了亲军,故此这几年倒叫她哥哥去看顾着牙青。可是天不假年,廿廿的兄长宁武泰五月也因病身故了。

周氏抽噎不止,不过却也含泪点了头,“好……牙青跟我回去,也算还留着个念想。”

周氏出宫那天,是廿廿的二弟和世泰亲自来接的。

因廿廿长兄病故,皇上加恩,叫廿廿的二弟和世泰进宫,入銮仪卫。銮仪卫为天子近身侍卫,故此也可在皇后车驾旁随行。

廿廿还敢亲自送别周氏,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送牙青。

堂堂中宫,她知道她那一刻必定会人前泪下。

她只嘱咐了二弟,叫他好好儿地将周氏和牙青送回家去。

和世泰赶忙道,“姐姐放心。”

廿廿没送出宫去,星楣和星桂帮周氏提着包袱,一直送到顺贞门口,都是洒泪。

再舍不得,宫门上也有宫门上的工具,开了宫门,便有关的时辰。和世泰终究是陪着周氏,带着牙青远去了。星楣和星桂两个回转来,行过御花园,星楣已是走不动了,索性立在花丛里哭个痛快。

星桂的泪已经止住,小心劝星楣,“你便别哭了。待会回去,格格一见,岂不更难受去?终究咱们跟周妈妈的情分都是半路的,格格却是从小就在周妈妈怀里长大的,她今儿极力克制着,顾着中宫仪态,已是难为;若是见了咱们这样,她便更难受了……”

星楣抽抽噎噎地点头,“道理我自然都懂,只是,我就是好难受啊。”

星楣伸手抱着星桂的手臂,“你说,咱们便是跟格格的日子久了,可是终究都比不过周妈妈的是不是?可是格格说让周妈妈出宫,就出宫去了,那会不会哪天也忽然叫咱们也出去了?”

想到这样的可能,星桂便也愣了愣,“……宫里的女子,的确是有足岁了放出去的规矩。”

星楣含泪摇头,“不,我不想出去。人人都知道我是进宫来伺候主子,更何况主子即将正位中宫,那咱们就是皇后主子跟前的人。若这么走了,那咱们这一趟进宫,岂不都白来了?”

“我家是果毅公家的家生子,从小就明白人该往高处走的道理。若咱们是男丁,可以替主子披甲,可以管田庄,可以经营铺子,只要用心就能出人头地;而咱们生为女子,道路便窄了太多。”

“好容易能有这么个造化,陪主子进宫来,因为这个缘故,果毅公家的主人们对我家也都极为高看。我父亲被升了大管事,哥哥们也都得了好差事,一家子被当做半个主子一样地礼遇着。”

“可我若就这么出宫去了,那我就还是从前那个我,我家的一切也终究会如过眼云烟,转眼成空了去。”

星桂是廿廿外祖那边挑过来,男爵之家虽比不得一等公爵家的显赫,可是家里的际遇倒是相似的——都是因为主子如今的地位,自己母家在主子家已经地位大为不同,家里人都说,整个家里命运的改变都是因为她的造化。

星桂缓缓地笑笑,“我想,主子必定也是舍不得咱们的。到时候若咱们铁了心这辈子不嫁,愿意一辈子在宫里伺候主子,那咱们将这话明白回了主子,主子不会不体谅的。”

446、你还有我

446、

星桂尽管尽力劝慰,可是星楣还是哭肿了眼睛,便是抹干眼泪,也终究是藏不住的。

星桂叹口气,按着星楣的肩,“这花园儿里也幽静,你便在里头坐坐吧,晚些回来。我先回去。”

星桂是想叫星楣在花园儿里散散,等眼睛消肿了再回去不迟。

星楣自己也是悲伤难止,星桂这么嘱咐,她便也点头答应。

少时星桂去了,花园儿里又安静下来。天地仿佛往一处压缩,压得她的心都跟着窒闷地疼。

簌簌,有脚步声来。

星楣一警,赶紧抹掉眼泪抬眸望过去。

倒是那边人更快发现星楣在此,已是低低惊呼着奔了过来,“星楣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舒舒。

星楣忙使劲挤出一个笑容来,“原来是二阿哥福晋,奴才请二阿哥福晋的安。奴才没事,就是方才被风吹着,迷眼睛了。”

舒舒拉着星楣的手,将星楣扶起来,叹了口气,“星楣姐姐怎么又管我叫‘二阿哥福晋’了?听着恁生分。”

星楣红了脸,赶紧道,“二阿哥福晋的身份更尊贵,故此奴才想着这么称呼,若是叫‘格格’,倒是奴才失礼了。”

舒舒笃定地摇头,“不介,咱们私下里在一块儿,我还是叫你姐姐,不叫‘姑姑’;你也尽管还叫我‘格格’就是。这才亲近。”

自从舒舒嫁进来,但凡给母家赏东西,都叫人先问星楣有没有什么要带回家的,她叫太监一遭儿就给送过去了;不仅如此,每次星楣给家里带的东西之外,舒舒都要额外给再赏一份儿厚的,还只应星楣的名儿,只说是星楣从宫里叫送回来的。

星楣家里人好歹也是一等公爵府里的家生子,什么好的没见过呢,这便也自然能分辨出质地的不同,知道那些东西绝不会是自家女儿手里头时常有的,这就都知道是舒舒格格额外赏的。

这话辗转送进了宫里,叫星楣知道,星楣自然承了舒舒的情去。

星楣便红着脸赶紧行礼,“是奴才错了,格格原谅则个。”

舒舒这才咯咯地笑了,伸手揽住星楣,“那姐姐就别唬我,有事儿更别瞒着我。我分明看见姐姐是伤心地落泪了,才不是什么迷了眼睛去。”

星楣还想否认,使劲摇头,“……奴才真没有。”

舒舒佯怒,撅起嘴来跺脚道,“姐姐当我是瞎的么?我知道姐姐是皇贵妃额娘宫里人,在整个后宫里也没人敢得罪;便是姐姐受了什么委屈,也自有皇贵妃额娘替姐姐出头。可是……”

舒舒说到这儿停顿了停顿,抬眸悄然瞟一眼星楣,“可是我想着皇贵妃额娘既要统率六宫,便也难免有顾及不全的时候儿。甚至,有时候若是皇贵妃额娘宫里的人跟别的宫里的人起了冲突的话,皇贵妃额娘还不得不先委屈委屈自己宫里人……”

星楣没说话。

舒舒轻叹一声,“皇贵妃额娘终究还没正式正位中宫呢,况且她上头还有太上皇那么多位嫔妃,个个儿都是婆婆,都得敬着,故此皇贵妃额娘便难免这会子要先委曲求全些。”

“可是姐姐你却是我们家出身的姑娘,你若受了委屈,对不住,我是第一个儿看不下去的。敢欺负姐姐你,那就是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皇贵妃额娘不便出头的,我倒要替你出头去!”

星楣心下燠暖不已,红着眼圈儿望住舒舒,“有格格这句话,奴才真是太幸运了。”

舒舒叹口气坐下来,放下身份,跟星楣并肩坐着,“姐姐,那你还不赶紧告诉我么?我真是都快被你给急死了!”

星楣犹豫了犹豫,终是心底难受,不由得又落下泪来,“格格……皇贵妃主子宫里的周妈妈,今儿出宫去了。”

“周妈妈是皇贵妃主子的乳母,皇贵妃主子看做额娘一般的,却也还是出宫去了。奴才便忍不住想到自己,奴才就怕自己哪天也不得不出宫去。”

“哦?”舒舒微微扬眉,“既是皇贵妃额娘的乳母,能召进宫来,便该是想奉养一辈子的,怎么忽然就放出宫去了?可是那周妈妈出了什么事儿?”

星楣哽噎地点点头,“周妈妈年纪大了,偶尔办事不留神,中元节那晚上,从内学学生们手里拿了面唱戏的旗子,给三阿哥玩儿去了。结果三阿哥举着那旗子,带着一班阿哥们,满院子地疯跑了好一起子,叫皇贵妃主子见了,皇贵妃主子当晚便令周妈妈开始收拾,预备出宫了。”

“啊?”舒舒听着也是有些惊讶,“就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儿啊?”

星楣点点头,“说起来,那不过是老人家哄孩子的手段罢了。三阿哥年纪小,又正是淘气的时候儿,见了戏班子里的东西觉着好看,就跟过家家似的,他就想要呗。”

“周妈妈她老人家也是惯着孩子,更何况是个皇子呢,那就顺手要一面旗子来玩儿罢了。本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皇贵妃主子却还是因此而令周妈妈出宫去了……”

“奴才就是想着,凭周妈妈与皇贵妃主子的情分,皇贵妃主子说叫她出宫就出宫了;那奴才呢,奴才还是半路才跟在皇贵妃主子身边儿的,那一旦说不定哪天哪件小事儿没办明白了,皇贵妃主子怕是也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叫奴才也出宫去吧……”

舒舒静静听着,一直耐心地等到星楣都说完了,才叹了口气道,“若说起来,这宫里的惇妃娘娘不是还曾打死过自己宫里的女子的?听说,原本那女子还是个得力的、管事儿的,说打死就给打死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儿啊……”

星楣一凛,泪珠儿都跟着变冷了,“可能在主子们的眼里,奴才就是奴才,再是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可是一旦奴才犯了错,就也留不得了。”

舒舒绞着帕子,幽幽道,“我忖着,若是普通的官女子,想叫主子打死,都没这个必要吧。必定是从前得力的,替主子办过不少事,知道主子不少秘密的,一旦惹了主子不快,主子们才会担心这样的奴才若是还活着,反倒会泄露了她们的秘密去,这才会借题发挥,故意往死里打吧……”

“总归就算打死,内廷主位不过降位,再罚一二千两银子也就是了。用这么点儿代价,买一条人命和她一辈子的心安,倒也是值得的。”

星楣听得心下激跳,望住舒舒,已是说不出话来。

她最大的心结,终究是明白自己不过是半路才到皇贵妃主子跟前伺候的,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从小与主子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的。

况且她是明公爷从十六房的家生子里头挑的,凭皇贵妃主子与十六房的不睦,她起先到主子跟前伺候,主子对她也是不无防备的。

便如她跟星桂摆在一起的时候儿,主子倒更愿意派星桂的差事。后来愈演愈烈,但凡要紧的事,主子都是交给星桂去做的!

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星桂是主子额娘母家那边儿选来的,主子显然与外祖那边儿的情分更深些,倒不喜欢她这个从十六房送过去的陪嫁的家下女子了。

这感觉,就跟当初四全在她面前抱怨,说主子更信任四喜,而不信任他一样。

明明是一起来当差的,明明是一样的全心全意,可是主子的态度就是有差别,就是厚彼薄此……天长日久下来,什么样的能不心寒了去?

星楣越想越难受,这便泪珠儿断了线似的,串不成个儿了。

舒舒也是叹了口气,轻轻道,“其实……我也觉着皇贵妃额娘,好像有点儿太狠心了。”

星楣一震,抬眸望向舒舒。

舒舒红了脸,赶紧摆手道,“我终是刚进宫,也不知道宫里的情形,经历的事情终究就那么几件,故此这念头来得有些没头没尾的。只是我心里那么一想,姐姐你也别往心里去。”

舒舒说着叹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你知道么,就在孝淑皇后额娘最后的那日子,皇贵妃额娘到孝淑皇后额娘宫里去,隔着窗子说了什么话去……”

“皇贵妃额娘的话里话外啊,都是说孝淑皇后额娘再没机会见着春来树绿,她还故意说要往孝淑皇后额娘的寝殿里搬些花花草草来……”

星楣微微蹙眉,“孝淑皇后那人……格格是进宫晚,又因是格格的婆母,故此格格不知道罢了。”

舒舒笑笑点点头,“也是,其实我自己何尝就不心狠呢?谁让我们都是钮祜禄氏,都是狼家的女孩儿?既然是狼,那便但凡碍着自己的、敢挑战自己的,便都毫不留情罢了。”

“所以说啊,皇贵妃额娘是天性心狠,与我们所有狼家的女孩儿都一样。便是她家房头矮,她表面上看起来更柔软温和些,可是她的内心里,是跟我们一样一样儿的。”

舒舒静静瞟一眼星楣,“只要心狠起来,只要打定了主意,便管你是谁,都绝不留情。”

舒舒的话,星楣自然从小到大都是感同身受。

十六房大宗果毅公家的格格,个个儿都有男人般的手腕和果决。要不,十六房的格格们就也不会出了那么多位成功的皇后、贵妃、王爷福晋们了。

比较失败的,只是顺妃和诚嫔两位。

虽说这二位当年没能得着乾隆爷的真心,而且后来都是争宠失败,死得都有些不明不白……可是她们当年却敢作敢当,便是死了也不后悔。

所以星楣知道,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一旦打定了主意,会是个什么样儿。

星楣的泪已是干了,她这会子连眼泪都落不下来了,只能呆呆地坐着。

“……这么说,若是将来主子叫我出宫,我便是与主子怎么求,怕都是没用的了吧?”

舒舒静静望着星楣,倒是缓缓地笑了,“其实皇贵妃额娘宫里的人,在出不出宫这事儿上,也还是有特例的。”

“嗯?”星楣有点转不过弯儿来。

舒舒叹口气,“四全啊。他不是也不受皇贵妃额娘的器重,皇贵妃额娘也颇有想将他撵出去的意思么?可是你瞧他如今啊,是我所儿里的首领太监了呢。我所儿里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他管着。”

仿佛听见了舒舒的话,花影一转,四全笑眯眯地走进来,含笑望着星楣,“福晋主子十分信重我,去了福晋主子身边儿,我倒比从前自在了不知多少,再也不用想着四喜了。”

四全笑吟吟地凝着星楣,“……更何况你跟福晋主子是从小儿的情分呢,我哪儿敢比。”

舒舒笑着拍拍星楣的手,“姐姐既不想出宫,便是将来皇贵妃额娘令姐姐出宫,姐姐也不用烦忧。自有我呢,我好歹是二阿哥的嫡福晋,我自会去皇贵妃额娘跟前要了姐姐过来,到我身边儿来就是。”

“我打小儿受段妈妈看顾,原本与姐姐就情同姐妹一般,我自乐得一辈子与姐姐在宫中相伴呢。”

星楣有些轻颤起来,是紧张,可是何尝不是兴奋?

她仰头紧紧望住舒舒,“格格当真肯收留奴才?便是有奴才不得不出宫的那天,格格也肯去要了奴才来?”

舒舒含笑点头,“怎么不肯呢?放眼整个宫里,还有谁比你跟我的情分更深去?我不护着你,又要护着谁?”

星楣欢喜得便又要落泪。

舒舒赶忙给揽住,笑着用帕子堵住星楣的眼,“姐姐千万再别落泪了,没的回头倒叫皇贵妃额娘看了,心下不得劲儿。我今儿就是与姐姐交个底,叫姐姐心下能落到实处,便从此别再为此事忧心了就是。”

在外头耽搁的时辰不短了,舒舒亲自送星楣到御花园门口。

星楣千恩万谢,舒舒倒是含笑道,“这会子皇贵妃额娘正倚重姐姐,可没说叫姐姐出宫呢。况且姐姐不是还没足二十五岁去么?故此啊,姐姐这会子可不好在皇贵妃跟前,或者皇贵妃额娘宫里任何人面前说起这话儿来。”

“要不,皇贵妃额娘还不得以为,我这个当儿媳妇的要跟婆母抢人去用了不是?她心下原本就对咱们家有些芥蒂,回头再因此而生分了,倒不好了。”

447

447、

七月底的时候儿,热河传来信儿,说今年太上皇和皇上也不入哨了。

不入哨,便是不行围了,只在避暑山庄接受蒙古王们的朝觐,以及各项庆典而已。

只是,终究不是真正的“秋狝”了。

这便是皇帝登基三年来,从嘉庆元年到嘉庆三年,皆未真正行围。

虽则有太上皇年事已高的缘故,可是消息传回京来,廿廿心下还是沉坠的。

——凭太上皇重视祖宗弓马骑射的传统,他老人家绝不会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就阻拦着皇上和皇子皇孙们入哨行围的。

可是太上皇却就是拦了,而且一拦就是连续的三年。若说风霜雨雪,可是这个季节,围场里哪一年不是风霜雨雪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太上皇依旧在防备着宗室王公们,小心地护着皇上的安全。

与停止入哨的消息一起来的,是太上皇与皇上叫廿廿赴热河的旨意。

八月里是太上皇的万万寿庆典,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便是之前不跟着去,这个场合却也少不得的。

廿廿便急召见仪郡王。

太上皇和皇上离开京师的时候儿,留下王、大臣在京总理诸事。

留京的王为怡亲王、仪郡王两位;大臣为苏凌阿、庆桂两位。

怡亲王虽是近支,只是廿廿身为中宫,不便单独召见;仪郡王永璇却是自家骨肉。

再者,留京大臣中的庆桂,便是仪郡王的舅哥,凡事也好通气。

廿廿将京中的事托付给仪郡王,这才预备行装启程。

次日一早,諴妃率嫔妃们前来请安,廿廿才说起此事。

諴妃只道,“皇贵妃娘娘此去,自是为了给太上皇祝寿而去。那也便请皇贵妃娘娘,将妾身们的一片心意都禀告给太上皇吧。”

廿廿含笑点头,“姐姐们尽管放手预备,我离要走还有几天,姐姐们各展所长,为太上皇献上祝寿的心意去。”

諴妃也含笑道,“那姐妹们当真要赶紧忙活起来了。”

如今的后宫里,就是一位皇贵妃、一位妃、一位嫔,其余一群贵人和常在,自都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盯着这三位,听着这三位说话罢了。

皇贵妃说完了话,諴妃也说完了,便所有人都望住了莹嫔去。

莹嫔却不着急,知道所有人都看着她呢,她倒是静默了好一会子,才幽幽抬眸,“皇贵妃娘娘去了热河,自是要伺候太上皇的。那皇上跟前呢,难道就不用人伺候了么?”

“妾身敢问皇贵妃娘娘一声,皇贵妃娘娘想带着哪位姐妹同行啊?諴妃跟我,连同春贵人倒也罢了,其余这些年轻的妹妹们,都是刚进宫,花儿一样的年纪,没的就一个都不带,只留在宫里自等荒芜了吧?”

叫莹嫔这样一说,一众新进宫来的贵人们,眼里全都绽出光芒来。

终究都是新人,谁不想尽早得宠,在一众新人里先拔得头筹,得以抢先进封那更高的位分去呢?

终究,妃位、嫔位都只有一人,后宫的这些高位总没有长久空悬的道理。

廿廿静静听着,諴妃担心地望过来,廿廿迎着諴妃的目光,依旧端然宁静。

諴妃便先叹口气道,“莹嫔这是说什么呢?孝淑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未满,这时候说这些,难道合适么?”

莹嫔便笑了,“諴妃说的自是冠冕堂皇,可是諴妃怎么忘了,我们现在说的可是太上皇的万万寿之庆。孝淑皇后的孝期,放到太上皇面前,那还算得什么呢?故此啊,便是别的时候儿不合适,可是这样的场合儿,皇贵妃完全可以多带几位妹妹去啊。”

廿廿听完了,缓缓抬眸,端然而笑。

“莹嫔姐姐,瞧你,你进宫的日子比我还久,年纪比我还大,怎么说起话来反倒孩子气起来了?姐姐的心思我明白,姐姐不过是拉扯着新进宫的妹妹们来说事儿,可说到根子里,莹嫔姐姐是想自己随我同去吧?”

廿廿的指尖儿在袖口里缓缓握紧,“莹嫔姐姐贵在嫔位,又是皇上潜邸老人儿,比我伺候皇上的日子都长。故此諴妃姐姐说的在理,孝淑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尚在,可是既然莹嫔姐姐说了这个心思,我也总不能不当回事。”

“不如这样,按着为孝淑皇后守孝的规矩,满后宫的人我谁都不带……只带莹嫔姐姐你同去。莹嫔姐姐可高兴了吧?”

莹嫔都是一怔,倒尴尬得赶紧看向一众贵人和常在。

廿廿只当没看见,只高高扬起下颌,“莹嫔现在就可以回去预备了。”

众人告退,諴妃晚走两步,轻声劝慰着廿廿,“她是想激起新人妹妹们对你的不满,好在你及时弹压下去,要不然这粒种子一旦种下去,来日还不知结出什么样的果来。”

廿廿垂首,缓缓勾了勾唇角,“终究她已是我拉不回来的人了,我便是再那般对她推心置腹,她也记恨我没帮她晋位。”

“话说在明面儿上,倒也是好的,倒叫咱们对她不用再抱任何的幻想也就是了。”

廿廿伸手握着諴妃,“我这一走,后宫里的事便要都拜托给姐姐了。莹嫔我带走,可是这宫里的新人,便总要姐姐多看顾着。”

諴妃含笑点头,“这自是我应该的,何劳你还特地嘱咐一番。”

廿廿便含笑道,“等我到了热河,见了咱们额驸,自要好好儿劝慰一番——可不是我们三公主不急着嫁哦,只是碰巧儿赶上了孝期呢。”

諴妃都跟着脸红了,“咳,瞧你说的!咱们三公主可没太急呀。”

说到这儿,廿廿心下倒是微微一动。

“宫里不光有刚进宫的新人,还有咱们的公主……姐姐也要多费心了。”

三公主自是不担心的,都是孝淑皇后留下的四公主,叫廿廿心下隐约有些不安。

那孩子太安静了。自从孝淑皇后薨逝之后,那孩子就也托病不出,安静地避开尘世喧嚣去。

可是廿廿和諴妃却都明白,这位四公主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孩子如今也大了,尤其是女孩儿家的心思更早熟些,指不定这心里在想着什么去。

諴妃点头,轻声道,“还有咱们三阿哥,你也放心。等你走了,我就将他接到我身边儿来,必定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他去。”

廿廿心下轰然地热,“那我就替绵恺,拜谢諴妃额娘了。”

廿廿带着莹嫔,离京赴热河。

一路上白天行路,夜晚宿于行宫,廿廿便也再懒得搭理莹嫔去。

每日虽照常从自己晚晌中挑两碗菜赏给莹嫔,其余便连早晚请安都免了莹嫔的,眼不见心不烦。

一路上廿廿有些沉默,星桂便也跟着不大说话。

从前身边儿还有周氏在,这回冷不丁又少了个人,这便更显得车内有些冷清了。

星楣有些按捺不住,这便东看看、西看看,自己找话说,“……主子从贵妃晋了皇贵妃,这车驾就更不同了,更大了哈。”

廿廿也抬眸望一眼。

车子是更大了,不过自然也显得更空落了。

星楣见廿廿没说话,便用胳膊肘儿拐了星桂一下儿,“哎,你说,莹嫔那话说得,是她自己在挑拨,还是那些贵人里头,当真有人在处心积虑想要出头了?”

星桂叹了口气,轻声道,“依我看,自然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两边儿的缘故都有。”

星楣眯眼想了半天,“我挨着个儿地把她们都想了一遍……依你说,谁像更先出头的?”

星桂回头看了廿廿一眼,见廿廿依旧在安安静静地捧着本书看,并没听她们在说什么,这才更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按着宫里的规矩,自然是以家世为先。几位贵人里,家世最高的就是安贵人和信贵人……”

星楣咬了咬牙,“信贵人倒还罢了,那个安贵人可是成亲王家那位安侧福晋的堂妹,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星桂想了想,倒也同意。

星楣悄声道,“主子已为中宫之贵,自不便与那安贵人怎样;可是咱们却得帮主子盯着点儿去!”

途中走了七日才到避暑山庄。

下车之时,莹嫔按着规矩先下车,然后到廿廿车驾前来恭候着。

这便终究还是要面对面。

廿廿扶着星桂的手,下得车来,向莹嫔点点头,“莹嫔一路辛苦了。”

莹嫔注意到廿廿这回已是再度只称她为“莹嫔”,再没有了“姐姐”二字。

莹嫔淡淡而笑,“皇贵妃何苦如此?我便是当你的面,说了那么几句刺耳的话,可是你不是也将我离间出来了么?叫皇贵妃那么三言两语说完,新人们心下倒都恨起我来了,皇贵妃带我同来,不是荣耀,倒是在磋磨我呢。”

“磋磨?”廿廿歪头,微微含笑,“若当真有磋磨,我就不会叫莹嫔你顺顺当当来到热河了。咱们路上那么多行宫呢,随便将你抛在哪儿,反正你身子也一向不好,病在路上了,岂不是顺理成章?”

“你!”莹嫔脸气得都一白。

廿廿点点头,“你是皇上潜邸老人儿,我便是中宫,也不能在明面儿上对你如何。这个道理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故此你便仗恃着这个,敢当面与我顶撞。可是你别忘了,我若要磋磨你,不用摆在明面儿上的法子,还多的是。”

廿廿抬眸望向巍峨秀丽的避暑山庄。

“咱们此来,是为太上皇祝寿而来。不像咱们之前在宫里,关起门来就后宫几个人,你说什么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此时已是来了避暑山庄,若你还敢当面顶撞我,将我的中宫威仪不当回事,那我也就唯有使出法子,叫你重新正视一番什么才叫中宫威仪来。”

“莹嫔,我自不想那般;我也希望你,不要逼我出手。”

莹嫔想要看起来不在乎,却终是眉眼几番腾挪,终究找不到那个安定的地方儿,只得讪讪地别开视线去,“……你自伺候你的太上皇,我伺候我的皇上。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廿廿不由得眯起眼来,“哦?你说太上皇不是你的太上皇?太上皇乃为大清万民的太上皇,人人尊仰。可是依你的话,你倒并无对太上皇的敬意喽?”

莹嫔尴尬得掀了掀嘴唇,“皇贵妃也不必如此揪我的小辫子!我自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是那个意思,以后就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阴阳怪气的话!”廿廿冷冷盯着莹嫔,“若有再犯,你今儿这话,我会叫你父兄来问。是不是你们侯家,都敢有此等不臣之心?!”

这世上终究人人都有父母亲故,听廿廿如此说,莹嫔便再不甘心,也终是唯有矮下了身子来给廿廿行礼,“……是妾身不逊,还望皇贵妃娘娘恕罪。”

廿廿面无表情,径直迈步上前。莹嫔不得不灰溜溜跟在后头,头也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廿廿带莹嫔先赴东宫继德堂给皇上请安。

皇帝含笑亲迎到门槛内,伸手向门外,等着廿廿伸手过来,扶着廿廿跨过高高的门槛。

廿廿入内行礼,皇帝含笑点头,“一路上你们倒走得慢了些,我算着五日能到,却走了七天,倒叫我心下惦着。”

莹嫔便也赶紧在门槛外,上了月台便赶紧行礼了。

莹嫔生得艳丽,这便虽说年纪比廿廿大,可是请安的嗓音依旧还能婉转动听。

廿廿静静听了,便含笑道,“因妾身这回自作主张,带了莹嫔同来。莹嫔身子不好,这么一路往北来,我又怕她受了风寒。这便叫走得慢些,倒叫皇上悬心了。”

莹嫔一听就不乐意了,梗着脖子盯着廿廿的背影道,“皇贵妃的话说得好奇怪,妾身何曾病了,又何谈耽误了行程?”

廿廿没说话,只抬眼含笑望着皇上。

皇帝便一皱眉,“莹嫔!这也是你对皇贵妃说话的样子吗?你进宫的日子比皇贵妃还久,怎么,这些年宫里的规矩算是都白学了?”

莹嫔恨得咬牙,冷笑道,“皇上!妾身只是不明白,皇贵妃为何非说妾身病了!皇上可以问过太医,妾身是否在路上病过!”

448、只是相信他

448、

皇帝目光却只静静在廿廿面上兜了个转,随即淡淡道,“莹嫔这是怎么了?你患气血双虚之症,已是多年的事,又岂是刚刚病发的?此事不但太医院已经备档多年,朕又怎么会忘了,何用再去问太医?”

廿廿静静垂眸,“莹嫔的身子,倒是与孝淑皇后如出一辙,患的都是气血两虚的病症。如今孝淑皇后已经不在了,我既是带着莹嫔一起赶路北上,难道还能不仔细顾着些儿去,吩咐奴才们都走慢些罢了。”

“只是我这话终究不便当面与莹嫔你说,毕竟孝淑皇后的孝期还未完呢,我若当面与你说了,岂不倒叫莹嫔你心下难受了去?”

廿廿仰头看向皇帝,“却没想到,我这样一片苦心,倒叫莹嫔这样不满,甚至不惜当着皇上的面儿,如此质问我这个皇贵妃去。”

莹嫔怔住,恨得咬牙切齿,“皇贵妃娘娘,你这又是给我下套儿!”

廿廿无奈摇头,“下套儿?我记得莹嫔你这气血两亏的病,是当年诞育公主的时候儿落下的吧?而那时候,我还被太上皇指给皇上呢。”

“而莹嫔的病,既然已是多年了,如今我顾惜着你些,怎么又变成了是我给你下套儿了?”

莹嫔心内百般的恨恼,可是却怎么都抓不住理去,当着皇上的面儿,气得眉眼挪移,却没有办法。

廿廿抬眸望向皇帝,“莹嫔如此,妾身却不好处置。终究莹嫔伺候皇上在先,又曾为皇上诞育公主……妾身便将莹嫔交给皇上了,皇上发落吧。”

皇帝深沉地看一眼莹嫔,“莹嫔还说自己没病?依朕看,莹嫔口出不逊,如此僭越,这不但是病了,而且是病得严重了。”

“那既如此,就叫莹嫔也好好儿养病吧。”

莹嫔狠狠一凛,脑海中怎么能不滑过孝淑皇后最后的时光去?

“皇上!”莹嫔惊得噗通跪倒,“皇上,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只是,只是路上有些疲累,再加上思念皇上,一时说出这些糊涂话来。求皇上开恩,妾身不敢了!”

廿廿听着这话,只扭过身去,不屑一顾。

皇帝眼角余光扫过廿廿,便不由得站得更直,“朕的话已出口,莹嫔你还要反驳么?那你今儿就不止是冒犯皇贵妃,你胆子大到连朕都要顶撞了!”

“来人啊,”皇帝眼睛清冷下去,“带你莹嫔主子下去,寻个僻静的院子,好好儿静养。”

“皇上,皇上……”莹嫔已是哭喊了出来。

可惜三庚带着几个小太监,手脚利落,已是将莹嫔生生给架了出去。

殿内一时清静下来,皇帝回身凝望廿廿,“好了,别生气了。秋天了,还往北来,这边儿本就更干燥些,切忌上火。”

廿廿便是柔软了下来,转身回来,小鸟依人地依偎进了皇帝怀中。

“皇上……妾身年轻,可能素日里说话办事,总难叫莹嫔信服吧?今儿当着皇上的面,妾身也是有些没面子,这便压不住脾气了,倒叫皇上看着见笑。”

皇帝含笑点点头,“她那性子就那样。从前孝淑在的时候儿,她尚且不敢;你却是和仁和的性子,况你又年轻,她自恃资格老,便也敢不将你放在眼里。”

“如今倒是你该整肃后宫的时候儿了,叫她们都明白,你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儿,而是六宫之主。”

廿廿含笑伏在皇帝心口,“如此说来,皇上方才就是帮我立威呢!”

皇帝哼一声,“帝后一体,爷是帮你,难道就不是帮爷自己啦?”

皇帝眯起眼来,目光投向辽远,“前朝,爷不喜欢有宗亲大臣,自恃资格老,凡事都敢与爷唱反调,又或者阳奉阴违的;这后宫里,一样不准有谁不守规矩,以下犯上!”

廿廿轻轻拥住皇帝。

她知道,皇上这不仅是在说她刚刚跟莹嫔的事儿,更是在倾诉对他自己处境的愤懑。

廿廿便笑,“我就说,八月里一向都是好日子。我在路上已经听说,四川总督勒保,已然生擒白莲教匪首王三槐,川楚白莲教乱大功已定。”

皇帝含笑点头,“这几年来,在福康安、和琳相继溘逝于军中,爷正担心无人可用,勒保却屡建奇功,爷这心下十分欣慰。”

勒保出身名门,父亲、祖父两代皆为大学士。勒保自己,曾任过陕甘总督、云贵总督,四川总督,在西南的以系列战役中,屡屡建功。

乾隆五十六年,因廓尔喀之战建功,加封太子太保;

嘉庆二年,因平仲苗,封一等侯爵。

今年年初,因破石坝山,诏嘉为入川第一功。

福康安之后,朝廷又一颗将星,终于闪亮高天。

此次又生擒了匪首之一的王三槐,大功告成已经就在眼前。

“汗阿玛十分欣慰,已下旨晋封勒保为公爵。”

廿廿自是高兴,“因军功而封公爵者,乃是人臣至高之殊荣。待得这位勒保大人班师还朝,别说皇上,便是我都想亲自敬他一杯!”

皇帝笑笑,却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廿廿心下微动。

按着朝廷的惯例,倘若军事上取胜叙功,便不仅仅是前线的官兵将领们受封赏,同样在朝中运筹帷幄的军机大臣们,自然也都要叙功行赏。

而此时首席军机大臣,就是和珅。

廿廿没再当着皇上的面儿继续往下问,只是陪着皇上一起用了晚膳,只说京中事、宫里事、孩子们的事。

听得绵恺种种淘气,皇帝终于开颜而笑。

廿廿回了自己的寝殿,这才得了信儿,原来太上皇在加封勒保为公爵的敕旨里,也同样封赏了一众军机大臣。

其中首席军机大臣和珅,因在进兵的整个过程中,“襄赞机宜,承旨书谕,一手经理,夙夜宣劳”,而进封公爵;

福长安因“日直枢禁,劳绩倍著。自办理军务以来,一体始终其事”而赏侯爵。

也难怪皇上的心下有些不安。

虽说勒保之功,让皇上又找到了一个可用的将帅之才;可是朝中,和珅等人却因此而再度加官进爵,羽翼更丰。

廿廿闭上眼静静地想了一会子,却也缓缓微笑。

星桂在旁瞧着,担心是主子在苦笑,这便悄声开解,“……至少在外人看来,和珅乃是主子母家亲族,这便倒也不是坏事。”

廿廿缓缓睁开眼,“嗯,对我不是坏事,其实对皇上、对朝廷也都不全是坏事。”

星桂一怔,“主子的意思是……?”

廿廿静静抬眸,“皇上登基以来,连着三年的秋狝,却都没真正入哨行围去。太上皇如此安排,自是担心那些宗亲王公们。”

“而和珅,再显赫也是大臣,只是奴才。他不能掌旗,手里就没有兵权,那他在朝堂之上再煊赫,也不足以与宗亲王公们相提并论。故此他的煊赫,充其量只是弄权、贪财罢了。”

“皇上目下最要紧的,是大位要稳,是先摁住那一些心怀鬼胎的宗亲王公们去。而朝中有和珅这么一个臣子,他的大权在握、风光煊赫,自是对宗室王们最好的制衡。”

“这大清的江山,终究要由四大贝勒并肩坐接受朝贺,到太宗皇帝独自南面而坐……而臣子,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威胁。”

星桂见主子心情好起来,便也高兴了,“只是这和珅一向与皇上不睦,奴才倒不明白太上皇为何反倒还要一直给他加官进爵去。”

廿廿含笑轻轻摇头,“他能干,为何不用他?他加官进爵,也是因为他当真办明白了差事,自己立了功,是应当论功行赏的。”

“便如此次用兵,他身为首席军机大臣,所有的军机战报都要他亲自处理,遇到紧要的,更是要直接与太上皇、皇上一起共同商量。朝廷的指令得宜,这当中自然有他的功劳,这是他该得的。”

“还有京中诸多事情,除了他就没人能办得好。便比如前寝宫重建之事,若没有他,说不定当真还要如康熙年间一般,等长长的十八年去啊。”

“既是可用之人,只管用就是。便如鹰犬,天性再凶狠,却也可以豢养了,为人行猎所用。”

星桂便也笑了,“可不!若论这本事,奴才便不敢谈论前朝,单这后宫里啊,又有谁有主子您的经验去!”

廿廿又是轻轻摇头,“实则,凭和珅那样的老奸巨猾,我哪儿敢说自己能看透他去?我啊,不过是看着太上皇呢。”

若论老奸巨猾,这四个字儿便是掰开了,任何一个字儿,和珅都不可能是太上皇的对手。

在老奸巨猾这件事儿上,太上皇早已是“老妖精”了。

“我只是相信太上皇此时所做的决意,必定不是为了叫皇上为难的。只是没人能猜得透他老人家的心思,便有些事从表面上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可是岁月会给出答案,终究这一切都会在后来,给出交待。”

星桂也是笑着道,“可不是。所谓天威难测,皇上的心思,天下万民都不敢猜;更何况是太上皇了。”

夜色初降之时,廿廿去给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便是这个年岁了,白日里还是毫不懈怠,也就这时候用晚晌,才能松快些。

廿廿就喜欢挑这样的时候儿去请安。

总归晨昏定省嘛,儿媳妇是应该在公爹黄昏安歇之前去请安的。

廿廿走进“烟波致爽”的时候,脑子还在回想着这次军机处叙功的一干人等上。

和珅、福长安,得爵位的晋升之外;其余王杰、董诰也都叙功。只是因为他们二人不是直接管用兵之事的,分管的是其他部的事情,故此没有和珅、福长安这般封爵。

这些老字辈的军机大臣,个个羽翼早丰,自不必提;廿廿更关注的,倒是因此次军功而叙功的军机处的几个新人。

其中户部尚书沈初、户部右侍郎戴衢亨,其实年岁都不算轻了,但是在军机处的资历自是没法儿跟上头那几位相比。

不过这二位,一个榜眼,一个是状元。大才不必说,此番得了论功议叙,来日对皇上也是个助力。

还有一位年轻的,就是刚刚到军机处行走不久的那彦成。作为阿桂的孙子,这个那彦成最近被起用的速度极快。

廿廿想着,便也垂首静静微笑。

其实在太上皇与皇上眼前的棋盘里,用来制衡和珅的棋子,一直都有。

太上皇这边晚晌的膳桌刚摆开,廿廿就到了。

太上皇无奈地哼了声,“皇贵妃这鼻子可真灵,闻着味儿就来啦?”

廿廿忍不住笑,“汗阿玛怎么说得那么对呢?媳妇不就是‘钮祜禄’么!狼鼻子,可比狗鼻子还灵!”

太上皇哼一声,虽嘴上没乐,可是脸上的皱纹还是舒展开了不少。

廿廿站在地下,举了筷子亲自伺候太上皇用膳。

太上皇要吃肥鸡肥鸭,她偏故意只舀了鸡汤、鸭汤递过去。

太上皇忍不住抬起大眼皮瞪着她,“你这个丫蛋儿!朕还不能吃口顺当的饭啦?”

廿廿好脾气地笑,“这鸡汤、鸭子汤都是炖熬了不少工夫的,那鸡肉、鸭肉里的好东西都融进汤里啦,肉自己倒成了干巴柴火了。汗阿玛喝这汤,才是不辜负这些好鸡好鸭呀。”

太上皇都忍不住啐了一声,“还‘好鸡好鸭’?叫你这一说,这鸡鸭还都有了灵性了?”

廿廿认真地点头,“但凡被太上皇挑中,能有幸上了太上皇膳桌的呀,自然都是最有灵性的。”

太上皇呲呲牙,“赶明儿朕也挑个‘钮赫’来尝尝。”

钮赫者,钮祜禄也。

廿廿便笑,“……犬于先祖有恩。”

太上皇瞪她一眼,“这会子又将狼和犬一起说了?刚刚不还说狼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么?”

廿廿想想,索性张嘴“汪汪”两声。

太上皇终是忍不住,无奈而笑,“你啊,你个小丫蛋儿!当皇贵妃的人了,还知道淘气!”

廿廿眨着眼,“您都是太上皇了,岂不是还能这样开怀大笑?虽说少见了些,可是您开怀大笑起来,还是这么好看呀。”

太上皇静静凝视着廿廿,微微动容。

“嗯哼,谁说朕不乐了?朕这一瞧见你,甭管愿意不愿意,这不还是乐了么?”

449、真正的嫔位

449、

太上皇这一乐,跟着倒咳嗽了起来。

廿廿赶忙上前帮着捶后背,轻声问,“汗阿玛可染了风寒?媳妇去传太医,好不好?”

太上皇用拳头抵住嘴,深吸几口气压住,哼了一声道,“传什么太医啊,还不是跟你小丫蛋儿斗两句嘴,给呛着了么?”

廿廿这才笑了,“那媳妇赶紧给汗阿玛谢罪……”

太上皇无奈地点了点头,“打京里来,京里可都好啊?”

廿廿含笑道,“都好着呢。怡亲王和仪郡王用心卖力自是不用说,苏凌阿与庆桂两位大人也全都尽心尽力。”

太上皇点点头,“两位王倒也罢了,倒是两位大臣都各自是些姻亲,你瞧着他们办事都还尽心,那就好。”

庆桂是仪郡王永璇福晋的哥哥,苏凌阿的女儿则是和琳的嫡福晋、丰绅宜绵的本生额娘。

廿廿心下盘算了一下儿,含笑道,“在京期间,仪郡王奉旨祭先师孔子,一应典仪都是庆桂大人亲为监督,十分妥当;”

“而和珅大人随驾来了热河,媳妇又刚听说和珅大人因为筹划平乱有功,刚被进封了公爵……媳妇原本还担心和珅大人离京,乾清宫的工程便要延宕些,可是多亏有苏凌阿大人留京,凡事都是按着和珅大人从前的进度进行,丝毫没有耽搁。”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嗯,你既说好,那朕就信了。”

苏凌阿因是和琳的岳父,故此是和珅身边儿核心中的核心,有苏凌阿留京,乾清宫的工程倒跟和珅自己在京时一个样儿。这不能不说,其实早就是太上皇早就想到的。

太上皇用完了晚晌,廿廿陪着太上皇说话,一直到了夜色深沉。

太上皇还想再看奏折,廿廿却将内奏事处的太监给拦外边儿了,不叫进来。

太上皇无奈地摇头,“你个小丫蛋儿,这还没正式正位中宫呢,就开始这么耍威风了?连朕的事,都敢管啦?”

廿廿认真点头,“热河的天儿本就凉得早,便刚八月,太上皇也该顺着节气,早早歇息才好。”

太上皇叹口气,指着门外,“你没见内奏事处的,手里捧着多大一摞子奏折呢?”

廿廿点头,“看见了。可是太上皇难道看不见,您就凭现在的年纪,这些年已经欠了多少的觉去?就算那一摞子奏折多,敢跟您这六十多年欠过的觉相比么?”

太上皇无奈地直瞪廿廿,廿廿也豁出去了,小眼瞪大眼地给瞪回去。

太上皇只能摇头而笑,却笑着笑着,只盯着那一豆灯影,忽地有些出了神。

热河山城的秋凉来得早,热河山城的夜风也大,便是在殿内呢,窗户缝儿里钻进来的风还是将灯火给吹动了。

太上皇幽幽道,“想躺下睡着,还不容易么?朕就怕……一旦躺倒了、睡实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廿廿的心下狠狠一惊,赶忙笑着道,“没事儿的,这门里门外还有多少谙达们呢,他们自然到了点儿就会帮您叫起儿啦。您就是睡个懒觉啊,还有那些祖宗家法镇着呢,您也不敢不是?”

太上皇叹口气,“好,好。你瞧瞧你这个小丫蛋儿啊,简直就像个小家雀儿似的,这个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啊。是不是朕现在不安置的话,你就不打算放过朕啊?”

廿廿含笑点头,“没错儿,媳妇在外间儿坐着等,什么时候您在内间睡着了,媳妇才走呢。”

太上皇抬头看着魏青奇、如意。那两个老油条,也都跟着傻笑。

太上皇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朕安置。叫内奏事处的先退下,明早起早再来回。”

廿廿含笑起身行礼,“那,媳妇就恭送汗阿玛安寝了。”

太上皇没搭理她,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自由如意扶着进内安歇去了。

不知道是老人家当真困倦得狠了,还是为了能让她安心,总之没过多一会儿,暖阁里头已经吹灭了灯,如意笑眯眯出来,轻手利脚地关上了隔扇门,他自己就坐在隔扇门外守夜了。

廿廿冲如意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小心翼翼抬步走了。

走出“烟波致爽”,抬头看这山城秋日的夜空,本是高远辽阔、月朗星稀,可是廿廿却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太上皇年纪大了,便是有个小小的伤风咳嗽的,虽说老人家自己倒不在意,可是她心下却忍不住有些沉坠坠的。

如今这个时候,皇上的前朝尚未稳定,总是王公们的心还在飘摇;而后宫里,尽管她已经在努力经营,可是终究因为还年轻,有些人并不肯当真将她放在眼里。

一切大局,全靠太上皇镇着。

真的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太上皇他真的不在了,这大清江山、这座九重宫阙里,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她回头看一眼亲自送出来的魏青奇,“谙达,太上皇今儿咳了两声,虽听着没什么大碍,总赖谙达平日多仔细些。”

魏青奇赶忙道,“皇贵妃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亲眼盯着。倘若有半点不妥当,奴才一定禀报皇贵妃主子。”

所幸接下来就是太上皇的万万寿庆典,人逢喜事精神爽,魏青奇叫人来报,说太上皇好好儿地睡了个囫囵觉,次日太阳都升起来了才醒,身子便好了,再没见咳嗽。

廿廿这才放下心来。

太上皇就算身子根基好,也极擅长养生,可是六十多年的起五更爬半夜的,身子也难免落下些损耗。尤其北方秋冬的空气干燥寒凉,最易引发的就是这风寒咳嗽。

太上皇万万寿庆典之后,因今年不必进哨,太上皇、皇帝遂率领众人回京。

廿廿一路上瞧着,太上皇的气色也好,即便在车马途中,也没见着咳嗽,倒也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回銮途中,后宫自一同行止,廿廿这才又见到了莹嫔。

静养了半个多月,莹嫔的神情正经更像个病人了,只是那憔悴之下,眼神中更多了丝怨怒。

只是再怒,却也只敢怒不敢言。

途中,廿廿赏莹嫔一同用膳,莹嫔便是多次欲言又止,生生给忍住了。

到了京城外最后一站行宫,廿廿含笑道,“莹嫔这一场病,怕多是从京师里的热才起的。多亏热河清凉,倒叫莹嫔的头脑冷静下来了。莹嫔的病好了不少,本宫便也希望莹嫔回宫之后,能将这病彻底养利索了,别再留下病根儿。”

莹嫔怔怔看廿廿一眼。

这是廿廿第一回在她面前自称“本宫”。这样疏离而高不可攀的自称,将廿廿与她的距离彻底拉远。

莹嫔深吸一口气,“多谢皇贵妃娘娘记挂。妾身这身子,妾身自己心下明白,久病难医,唯有找到合适的药,方能药到病除。”

廿廿半垂眼帘,笑笑,“只是这世上的药,都是两面。有时候它是药,能治病;有时候它就是毒,能害命。本宫倒劝你,不必过于执迷于某一种神药,小心那药便是找到了,可是给你带来的却未必只是大病痊愈,说不定反倒更会让你病入膏肓了去。”

莹嫔眯起眼帘,不说话,却是不甘心地盯着廿廿。

廿廿淡淡笑笑,“本宫的话说到此处,究竟怎么选,是莹嫔你自己的事。”

回到京中时,已是九月。

太上皇与皇帝、皇贵妃按例驻跸在圆明园,并未直接回宫。莹嫔等直接回到宫中。

莹嫔一回自己的延禧宫便觉得不对劲儿。

这些不对劲儿不止一处,而是事事处处,从宫门外值房里的太监,到宫内女子、妈妈,再到她自己寝殿内的陈设……全都不对劲儿了!

“梁荣呢?怎么我回宫来,他一个总管太监竟然敢不来行礼恭迎?”

还是首领太监三旺赶紧进来请双跪安,回禀道:“回主子……梁总管他,已经不在咱们延禧宫里当差了。”

“为什么?”莹嫔眯起眼来。

三旺道,“因梁总管的职分乃是总管太监……可是宫殿监来传话儿说,咱们延禧宫是嫔位宫,够不着安排总管太监……”

莹嫔大惊,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

她那养了有一寸长的指甲,一不小心竟然都折了一管去!

她痛呼一声,星链和星镞都惊呼着赶紧来查看。

可是莹嫔自己倒顾不上,只盯着三旺冷笑,“这算什么?明明自打我进封、居住这延禧宫以来,那梁荣就在我宫里当差!怎地这两三年都过来了,今儿忽然说我够不上使唤总管太监了?”

三旺咬着嘴唇,讷讷地不敢说话。

莹嫔便又猛地一拍桌子,“说啊!”

星链小心用帕子托着莹嫔的手,生怕她再断了一管指甲去,也急着扭头轻喝,“都什么时候了,主子已经急成这样,你便尽管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了!”

三旺这才硬着头皮回话,“……宫殿监传来的话儿是说,主子虽说初封只在嫔位,可是皇上早下了口谕,准主子享妃位的待遇。故此,就连皇上自己几次给宫殿监的旨意里,都曾经将主子的位分说成是‘莹妃’。”

莹嫔眯起眼来,“怎么着,他们的意思是,如今我的妃位待遇撤了,只让我当个名副其实的嫔位了,是不是!”

在规矩最为森严的宫廷里,妃位与嫔位虽说只差一级,但是两者之间在份例、名下奴才的数量,乃至宫中陈设、甚至是吃食、杯盘碗盏等等细致到头发丝儿的地方,全都是不同的。

莹嫔曾经名分是莹嫔,可是实际上衣食住行全都是比照妃位的,而这次回来,便什么都改回了嫔位该有的模样去。

三旺也只能点头,不敢再说别的了。

莹嫔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到眼角都迸出泪花儿来,“好,好啊。我知道是她!就因为我得罪了她,她便恨了我,忙不迭地使出手段来磋磨我了!”

莹嫔猛然转头望向窗外,“她以为,我就唯有俯首帖耳,全无办法了么?”

她霍地将手从星链手里抽出来,“拿我的牌子送去圆明园,就说我要递牌子见皇上!”

星链一怔,悄悄用眼色叫三旺先出去。

星镞去将殿门阖上,星链这才轻叹口气,“主子……便是送牌子过去,皇上就能准主子见么?甚至,即便是主子见了皇上了,那又能怎样啊?”

莹嫔气血双虚的病,也已经多年了,皇上便因为这个,早已经多年都不再亲近莹嫔。

如今莹嫔的年岁也不小了,况且还在孝淑皇后的孝期之内,便是去了,皇上又能怎么着呢?

莹嫔被问得怔住,哀哀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终究是,不再年轻了。原本年岁还不算很大,只是这些年总有病在身,再加上如今宫里已经多了这么多十四五岁的新贵人去,便更显得她这张脸上的妆粉,都快有些挂不住了。

用这样的自己,去皇上面前争宠么?去跟那个已经在中宫高位,而且仍旧还那么年轻的皇贵妃争么?

她的胜算,又在哪里?

而若没有胜算,只能是赌那么一次,她又何必要这么冒冒失失地去?

她毕竟,刚刚从热河行宫的小院子里给放出来……倘若这一次赌不赢,那她岂不是又要将自己再送进去了?

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们瞧着,玉贵人又如何?”

玉贵人的封号是“玉”,与她的“莹”同出一辙,从汉字上来说,两人便是一样的光彩照人。

星链和星镞对视一眼,一时都没敢主动接话。

莹嫔便明白了,哀哀一笑,“是啊,你们也都知道,她虽然在我宫里,却是不可用的。”

“皇贵妃她将玉贵人放在我宫里,岂不就是要恶心我的?她既选了玉贵人,这玉贵人便该是她的人,如何肯归心于我?”

莹嫔越想越是心哀,晃着头道,“谁都是指望着自己宫里的新人,指望着把她们给抬举出去了,若是得宠,等皇上来这宫里看她的时候儿,便也说不定能捎带着脚儿,也来看看自己……”

“这规矩人人都明白,故此皇贵妃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从一开始就防备着呢?她摆在我眼前的,偏偏是我最不能用的啊!”

450、不怕不怕

450、

九月底,皇帝偕廿廿从圆明园回宫,以备二人即将到来的万寿与千秋双节。

却竟在十月初一日,正逢日食。

而在十月初一这一日,按着历来的规矩,皇帝都要亲祭太庙,并为即将到来的新一年颁布《时宪书》。

日食一瞬,天光昏暗,便压得彩衣大典的君臣们全都心下有些沉。

廿廿在后宫里,不能身在皇上身边,便不由得凭窗远望,暗暗焚香向上天祝祷,期望日食快些过去,艳阳尽快归来。

星桂从外头回来复旨,“已经吩咐下去,各宫都已开始焚香祝祷,以为日食救护之礼。”

廿廿点点头,继续虔诚行礼,等候一炷香缓缓烧完。

宛若感知人间真意,当香炉中的香已化尽,消失了好一会子的太阳终于又缓缓地重现在青空之中。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急忙又俯身叩首为礼。

太阳的光芒重又照耀人间,就仿佛方才那一会子的黑暗不曾来过。

廿廿吩咐星楣带人将香案等撤去,自带着星桂先走出东暖阁小佛堂来。

“……瞧着你的神色,可是有事?”

星桂点头,“奴才方才奉主子的内旨,前去各宫吩咐拈香祝祷之事,走了一圈回来,倒有些声音传进了奴才的耳朵。”

廿廿点头,“嗯,你说。”

星桂深深吸口气,“自打圣驾从热河回来,主子随太上皇、皇上驻跸圆明园,莹嫔却先回了宫来……这半个多月里,倒听说莹嫔每日里都与各位新进宫的贵人一处欢聚着。”

廿廿静静抬起眸子来,“我不在宫里,她们每日早晚是要到諴妃宫里请安。諴妃姐姐的性子爱静,多是待她们请完安就叫散了;莹嫔带着她们一起出来,这便自然而然是聚在一处的。”

“便是不散,一起坐着的时候儿,諴妃姐姐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便必定说话的都是莹嫔。以諴妃姐姐的性子,莹嫔抢话,諴妃姐姐也懒得与她计较。这便更显得莹嫔风头无两,刚进宫的年轻女孩儿们,只觉她人前风光,这便有心归附,倒也是情理之中。”

星桂轻叹一声,“奴才瞧着,莹嫔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廿廿轻轻笑笑,“她是想抬举新人,栽培羽翼了。也是,在这后宫里,谁都没本事单打独斗。不是自己被别人收罗,就是自己收罗别人。”

“她从前被孝淑皇后收罗,为人所用这么多年,终于想到该自起炉灶,转而去用别人……也算长进了。”

“依着主子的意思是……?”星桂小心望着廿廿,“奴才是否该去请几位贵人来主子跟前说话?”

“不。”廿廿淡然而笑,“她要挑人,我也要看人的。总归这些新人里,哪个值得咱们去高看一眼,不是咱们自己去教出来的,追根究底是看她们谁自己有这个灵性。”

星桂一时没想明白。

廿廿含笑拍拍她的手,“你啊,尽管随着我安安稳稳地坐着吧。自然有那具灵性的,自己来找咱们说话儿。”

午间歇晌的时候儿,廿廿刚躺下,外头就有人来报,说玉贵人来了。

星桂倒忍不住先笑了,遣了传话的小太监先出去,星桂服侍着廿廿起身,便笑着道,“果然是主子看人准,这便有人自己来了。”

廿廿点点头,倒不似星桂那般高兴,“玉贵人是必定来的,她自己心下倒有这个数儿,也不枉我将她先摆在莹嫔宫里了。”

玉贵人进内行礼,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原本可能还有些青涩,玉贵人却已然容光照人,当真配得起一个“玉”字去。

廿廿含笑叫她平身,“我方才已经躺下了,听见你来,这便草草地起来,都来不及重新梳起头发来,倒叫你见笑。”

玉贵人粉颈轻垂,眼波流转,“皇贵妃娘娘肯这样见小妾,便是不将小妾当外人,小妾心下自感激不尽。”

廿廿看星桂一眼,星桂便是会意而笑。

说完了寒暄的话,玉贵人却忽地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行礼道,“小妾今儿实则是来向皇贵妃娘娘请罪的。”

廿廿抬眸,“哦?玉贵人这是怎了?”

玉贵人手里绞紧了帕子,谨慎道,“……小妾进宫以来,虽是各自寝宫不同,小妾只跟着分宫里的娘娘们一起勤修内职。但是小妾却是明白,这后宫里,不管居住在哪个宫里,实则都还是要跟从着中宫娘娘,遵从中宫娘娘的壶教之德。”

“可是这些日子来,皇贵妃娘娘驻跸圆明园时,莹嫔娘娘时常叫小妾去聆听教诲……这自是没差的,只是小妾觉着,还是应当禀明皇贵妃娘娘才是。”

廿廿微微挑眉,“莹嫔是嫔位,在延禧宫里当家;你既跟着她一同居住,听她教诲倒是应该的。”

“不过难得你年轻,却如此懂事,今儿到我这儿来禀明,就更是剔透明白。本宫心下甚慰。”

玉贵人小心地道,“这些日子来,莹嫔娘娘与小妾说了不少皇上的性子和喜好,还有当年莹嫔娘娘与皇上相处时的种种……”

廿廿眸光轻转,“咱们进宫来,都是伺候皇上的。了解这些,能叫咱们更好地伺候皇上,倒也是好事。”

玉贵人该说的都说了,却一时不敢猜测皇贵妃心下想的是什么。

廿廿叫玉贵人先回去歇着,临了含笑道,“玉贵人的话,本宫都听懂了,你自放心回去,本宫心下都有数。”

玉贵人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欣然行礼告退。

星桂亲自送了玉贵人出去,回来笑眯眯望着廿廿,“主子,这玉贵人果然堪用。”

廿廿倒是轻轻叹了口气,“玉贵人自是聪明的,懂得自保。但是她的聪明,到目下来看,也只是到懂得自保这个程度罢了。”

“嗯?”星桂有些不解。

廿廿眸光轻垂,“她刚进宫,就分去与莹嫔同住。她又得了‘玉’字,与莹嫔如出一辙。她便明白她自己的处境,莹嫔的性子不难看懂,便凭了一个‘玉’字,莹嫔便不可能看她顺眼的。”

“故此在她眼里,我与莹嫔两个做比较的话,她会选我,而不愿归顺给莹嫔,这才在我刚回宫来,她便来了。”

“只是从她的话里,你也听见了,她便是与我说莹嫔的那些事,却也终究还在字里行间颇有自保之意。终究她来见我,还是她为莹嫔留下余地,她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自保,而并非是心诚意笃。”

星桂便也微微皱眉,“是啊。如此说来,她最大的聪明也只是善于看风向罢了。”

“咱们再等等,不急。”廿廿抚了抚星桂的手臂,“这么多新人呢,况且孝淑皇后的孝期还没满,一切都还来得及。人心要放长远了看,不能急于一时。”

皇帝却没容得廿廿多等,午后皇帝便传了话儿来,这十月初一的当天,两人便要一起返回圆明园去。

廿廿揣了一肚子,待得见了皇帝,这便没问出口,却用眼睛一个劲儿地瞄。

皇帝无奈,轻哼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是汗阿玛传话来,叫咱们回圆明园。说今年咱们的生辰,不在宫里过了,回园子里过去。”

廿廿垂眸,“可不是么!咱们回宫来了,汗阿玛不是还在圆明园呢么,咱们怎能因咱们的生辰,倒叫汗阿玛他老人家大冬天的两头儿走不是?还是应该咱们回圆明园去,陪着他老人家一起乐呵才是。”

皇帝欣慰地握了握廿廿的手,“爷就知道,你都能明白。”

便是冬日,大清皇帝也要迎着寒风骑马而行,不能坐车。

廿廿单独上车,悄然挑开窗帘看向按辔徐行的皇帝。

她懂,偏赶在十月初一又逢日食,再加上去年偏也是十月里乾清宫遭逢大火焚毁……这些虽是巧合,却会在有心人那里变成是天意。

皇上若在宫中庆贺万寿节,自有人会提起这些所谓天意来;而改去圆明园中庆贺,倒可避开这些。

也多亏有太上皇这面旗子依旧屹立着,皇上可用尽孝的理由改了在宫中庆贺的规矩,而转去圆明园了。

十月初六日,皇帝万寿节。太上皇虽年事已高,但还是兴致不减,亲自率领皇帝,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一起到同乐园大戏台看戏。太上皇和皇帝赐宴群臣,一边看戏一边用酒宴,热闹欢腾。

廿廿和皇帝都立在太上皇膳桌边,亲自为太上皇侍膳。

廿廿给太上皇夹菜的时候儿,耳朵凑得近,听见太上皇问她,“你的生辰,打算怎么过啊?”

廿廿便笑道,“今日既是皇上的万寿,便也是媳妇的生辰了呀!媳妇可有那个荣幸与皇上同贺,便不用再另外过一回了。”

太上皇哼了一声,“话虽然这么说,可是重点主次就不一样了。今儿是皇帝的万寿,自是所有人都只顾着皇帝,你也得在前面儿陪着,倒没法儿在内殿受内外命妇行礼了……”

“再者,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你若办千秋,宫里宫外又是一大笔的花销。你是个节省的好孩子,你也体谅皇帝想要廉政的心,故此你啊是把这样一份儿大花销又给省下了。”

“只是……这样儿一来,你不亏得慌?”

廿廿轻笑摇头,“亏什么呀?媳妇的皇贵妃位分,一切庆典礼仪的荣耀,还不都是太上皇和皇上赏的?便是自己没工夫受命妇行礼,这点子事儿也跟皇上的万寿没法儿比,更比不上媳妇能这么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儿给汗阿玛您侍膳呀。”

“与内殿受礼相比,媳妇这会子才是面对着整个宫廷朝堂,这荣耀可是单单命妇行礼所比不上的。”

太上皇眯起眼来,静静打量廿廿,“好丫蛋儿,你的心眼儿啊,总比你的年纪大。”

廿廿轻叹一声,“媳妇可真当不起。要不是太上皇与皇上的恩典,媳妇儿就是个清寒破落户家的女孩儿,温饱尚可,别的就不敢奢望了。更别说能得皇贵妃高位,甚至有一天还能母仪天下呢?”

“故此媳妇心下明白,媳妇这点子心眼儿,都是太上皇和皇上给抬举出来的。媳妇站在这样的殿堂之高,心眼儿就也得必须随着变大,要不然自己都把自己给吓着了。”

太上皇不由得摇头而笑,“嗯哼,难为你还承认你也害怕过。”

廿廿点头,“能不怕么……便是现在,媳妇已经经历过多少回这样的典礼了,可是还是因为要站这么高,被所有人盯着,腿肚子还会悄悄儿转筋的。”

太上皇缓缓咽下廿廿夹过来的菜,轻轻点头,“这怕不是坏事,是谨慎、是警醒。你不但要自己省惕着,你也得替皇帝省惕着。”

廿廿轻轻蹲身行礼,“汗阿玛教诲,媳妇终生不忘。”

十月初十日,廿廿生辰的正日子。

廿廿自早都定完规矩了,自己的生辰只随着皇上一起过了,十月初十当日,免了宫里宫外任何的行礼、贡物。

可是自己宫里的女子、太监、妈妈们,一大早起来还是都给廿廿磕个头,廿廿这个是没法儿免的。

廿廿叫了赏,含笑道,“都快起来吧,我还得紧着换衣裳,去给太上皇和皇上请安去呢。”

星楣含笑道,“主子甭急,皇上待会儿就得亲自过来。皇上是必定要来接主子,一起去给太上皇请安的。”

因还在孝淑皇后的孝期内,皇帝便也不便来陪廿廿过夜。不过皇上从去年起,都用这种法子来表达他的心意去。

廿廿含笑点头,“嗯。”

廿廿这边收拾停当,可是皇帝却还迟迟没来。

廿廿看了一回钟漏,过一会子又看一回。

已是过了去年的那个时辰了,可是皇上却还没来。

四喜知道主子有点急了,这便悄悄儿嘱咐五魁,“赶紧撒腿出去瞧瞧去,皇上是不是已经到宫门外了?”

又过了一会子,廿廿都有些坐不住了。再迟些,就要误了去给太上皇请安的钟点了。

四喜期期艾艾地走进来,满面的难色。

廿廿吸一口气,“怎么了?瞧你,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

451、就是要给你个想不到

451、

四喜犹犹豫豫地,先抬头看了看廿廿的神情,廿廿故意格外呲了呲牙,可是显见着四喜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似的,又垂下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去。

廿廿叹口气,“赶紧着吧,究竟怎么着了,值得你这么吞吞吐吐?你好歹是我宫里的总管太监,也该拿出些中宫总管的样子。这宫里啊,什么事儿我还没见过,还担不起的?”

四喜这才无奈,吞吞吐吐地道,“回主子:皇上他,怕是来不了了。”

廿廿微微挑眉。

星楣都听不下去了,上前给了四喜手肘一下,“你这人,这是浑说什么呢?今儿是主子的千秋令节,皇上廿廿都是陪着主子的,怎叫你这张破嘴乱说!”

星桂赶紧笑着下去拉开星楣,“你没听主子方才说么,他现在啊可是中宫的总管了,咱们可好歹得给总管些面子,再不能如小前儿一般地浑玩儿了呢。”

星楣却不乐意,撅嘴瞟星桂一眼,“你倒总向着他!倒好像,从小跟你一起进宫来的,不是我,倒是他!”

星桂赶紧笑着赔不是,“是是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的好姐姐,可别气了,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咱们先不管皇上来不来,咱们先替主子布置起来才是。”

星楣又啐一声,“呸,你这又是搬出主子来压我,我更不依你了!”

叫两个小妮子这一顿笑闹,倒叫气氛暂时和缓下来些儿。

廿廿静静看着四喜,“皇上难道出门儿了?”

也唯有皇上出门儿了,才有可能不来。要不然就算皇上再忙,也不至于一会子工夫都抽不出来才是。

四喜这才认了,“……回主子,皇上今儿一大早,就奉了太上皇的圣驾,出门儿了。奴才打听着,说是回宫去了。而且,而且……据说还是好几天的日程,这几天都留在宫里,不回园子里来。”

廿廿“哦”了一声,淡淡道,“都十月里了,按例皇上是要回宫召见本年升转官员的。”

廿廿说完,便扭身先回了里间。

廊下,星楣、星桂、四喜几人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些不得劲儿。他们都是主子跟前知近的人,这才都明白主子虽说面上平静,可是心下怕是还是有些小小的失落了的。

还是星楣忍不住先嘀咕道,“就算要回宫召见升转官员,也不非得是今儿回去吧?又或者说,就非得是今日回去,可是也不耽误早晨这一会子的工夫,哪怕皇上在起驾之前来看一眼主子,那也说得过去啊!”

“总归,主子又不是那么贪心的人,只消皇上来看一眼,说一句慰问的话,主子心下也就安稳了。”

四喜也轻叹一声,“不仅皇上走了,连太上皇也走了。如果太上皇他老人家还能在园子里,主子过去请个安,说说笑笑几句,主子也能高兴的。”

星桂轻叹一声,倒是安抚他们两个,“实则皇上不是早将主子的生辰,与皇上自己个儿的万寿节并为一日了么?那就已是过完了呀,便是皇上今日不必特地过来了,倒也都是情理之中了不是?”

星楣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起过是一起过,可是毕竟不是正日子。就算今儿不用格外排大戏,也不用命妇特地进来行礼了,可是好歹皇上单独来看一眼,总是应该的吧!”

十月里虽已经都是关窗户关门儿了,可是隔着窗,他们三个在廊下的嘀咕,还是因为拢音而传进了廿廿的耳鼓来。

廿廿静静伸银钎子将香炉里的香灰拨开些,轻轻吹了吹火,然后重又将香炉盖子盖回去。

原本以为会忙碌的一天,倒闲下来了。

廿廿扬声向外吩咐,“今儿叫免了各宫的请安。”

星桂赶紧用眼色止住星楣和四喜两个,自己进来含笑道,“主子早就吩咐过了,奴才等已是通传过各宫了。要不然这个时辰,各宫还不来请安的话,都该治罪了。”

廿廿愕了愕,“是吗,我自己都忘了……”

她抬眸看星桂,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了,开始健忘了是不是?”

星桂直拍腿,“哎哟我的好主子,您这话可千万别随意出口,要不然后宫里多少人要咬碎银牙不说,上头更还有皇上和太上皇呐!”

这话说得廿廿便也笑了,点头道,“也是。我终究才这个年岁,便也该凡事知足才是。”

廿廿放下香炉,站起身来,“今儿既闲散,那咱们去瞧瞧绵恺的功课吧。”

虽说还没正式进学,可是都三周岁了,已是该开蒙的时候儿。先拣些童子的书,叫谙达们素日里先教着他张口罢。

绵恺张口的差事,廿廿除了自己顾着,素日里便也交待给绵恺的谙达九慧去。

这些九字辈的太监都在宫里念过书,识文断字不说,这九慧更是从前跟着皇上在上书房里伺候的,这功底便是比旁的太监还要更高出不少去的。故此叫九慧来看着绵恺张口,廿廿自是能放心的。

既然是将这差事交给九慧,且今儿廿廿也没事先知会要来看绵恺念书,故此廿廿就没进去,只是趴着门儿,悄悄儿往里头看了一会子,没叫惊动内里那一大一小两个。

看了一会子,廿廿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绵恺这孩子真是淘气,小腚上像是长了针尖儿似的,坐一会儿朝左边欠一下,再坐一会儿又往右边儿欠一下儿,就好像他坐的不是椅子,倒是口热锅。

“回去吧。”廿廿看了一会子便回身走向门外去。

星桂小心地陪着笑,轻声道,“三阿哥终究还小,这又刚叫开蒙,自然还不到定性的时候儿。所幸,距离三阿哥正式进学,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当中,有的是时间叫三阿哥定性。等定性就好了。”

廿廿轻轻叹口气,“的确是这回事。他年纪小,又是皇上身边儿唯一的小皇子,自是所有人都捧着他,顺着他。”

“如今是他自己跟前的谙达、妈妈们哄着他,倒也罢了。只是我就担心来日等他正式进了上书房,所有的师傅、谙达们再哄着他,那就不好了。”

星桂点点头,却依旧笑着道,“等到时候儿,主子只管央着皇上,寻一个最严厉的师傅和谙达去就是了。”

廿廿这才神色松快下来,“你说得对。到时候儿他要是不听话,就叫师傅和谙达们罚他就是了!”

正往回走着,四喜忽然一脸贼兮兮的笑,迎了上来。

“回主子,奴才给主子道喜了!”

廿廿都忍不住无奈地笑,“你是这会子才想起来道喜呀?可晚了。没的赏。”

四喜嘿嘿地干笑,“今儿是主子的千秋令节,奴才要是为了这个给主子道喜,那自该是早早儿就行礼的,自不敢等到这会子才说。”

“奴才之所以这会子又道喜,那自然是另一宗喜事儿。”

廿廿无奈,“那你赶紧说。这一宗若说好了,我自会赏你。”

四喜又是嘿嘿地笑,“奴才可不敢接主子的赏。奴才啊,只要看见主子乐了,那就是奴才最大的恩赏了。”

廿廿哼了一声,“嘴甜。这是要讨灶糖当赏呢吧?”

四喜一张脸笑得跟花儿似的,不敢再造次,麻溜儿地说,“方才宫里传回来消息,奴才这才知晓皇上今儿天不亮就奉着太上皇回宫,是干嘛去了!”

廿廿挑眉,“必定是皇上要奉着太上皇升座太和殿,召见今年升转的文武官员啊。”

“还真不是。”四喜乐得更开,“主子怕是也猜不到吧?今儿,是特地挑了今儿这个日子,皇上和太上皇是回宫去阅视乾清宫、交泰殿工程去了!”

“方才太上皇的敕旨方从宫里传回来,太上皇敕旨中说‘规模宏整,悉复旧观,朕心深为嘉悦’……主子,乾清宫、交泰殿这是大功告成了!而皇上和太上皇,偏偏选了今日回宫亲自阅看!”

“今日为此重建大功,皇上和太上皇亲行祀神礼!”

听罢,廿廿心中也是轰然的一声。

乾清宫和交泰殿是去年十月里烧毁的,到今日还要差半月才满一周年,可是却竟然已经建成了!

相比于康熙年间,重见太和殿耗费了长长的十八年,乾清宫、交泰殿的建成速度堪称神速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年来廿廿所有的担心,全都在这一刻尽数卸去。廿廿眼中已经忍不住含了欢喜的泪花儿。

星桂也是抱住廿廿,“主子,以奴才的眼界,奴才看不见江山、看不见朝堂,奴才只能看见主子……此事曾经叫主子背了那么大的冤屈去,今日皇上和太上皇特地挑在主子的千秋令节这一天,前去向上天、向天下万民宣告乾清宫、交泰殿重建功成,岂不是为了给主子正名呢!”

廿廿含笑道,“毕竟是去年十月里出的事,故此皇上和太上皇才同样选在十月里……”

星桂笑道,“十月里这么多日子呢,怎偏偏选在十月初十?主子可别推辞啦!”

廿廿这一刻双眼轻阖,默然而笑,心中祝祷:“若生辰之日许愿最灵,便请上苍允准:护佑我大清江山,护佑太上皇和皇上……”

星桂抹了一把眼睛,赶紧道,“奴才说今儿皇上和太上皇怎么都仿佛忘了主子的千秋似的?原来二位主子竟是故意的,就是想给主子这样一个意外之喜!”

四喜也红了眼圈儿,“可不是嘛。这样一份儿大礼,哪儿是寻常的礼能比得了的?皇上和太上皇的心意,当真与天地同重。”

廿廿还含着泪花儿呢,便“扑哧儿”一声笑出来,“好啦,我心里早解开了,亏你们两个这般与我解说。”

当日午后,这个消息便也已经传遍了整个圆明园。

虽说廿廿早发下内旨去,今日免了后宫行礼。可是到了晚上,諴妃还是率领众人,准时来请安了。

諴妃等人自是都将乾清宫、交泰殿告成,皇上和太上皇赶在今日行祀神礼的事儿,与廿廿的千秋生辰并提。

廿廿自是欢喜,拿出自己珍藏的绸缎、茶叶、文房等物,分赏各人,以示谢意。

众人接了都是欢欢喜喜,唯有莹嫔脸上是都懒得遮掩的勉强。

“妾身谢过皇贵妃娘娘了。”短短一句,便慵懒起身,还不等廿廿说话,就已经回座,自己重又坐下了。

廿廿目光轻转,刚落在莹嫔那,倒听得“哎呀”一声。

随着,一阵纸张碎裂之声。

廿廿与众人都循声望去,竟是春贵人的脚边摊着一大片散了的茶叶。

春贵人连忙起身行礼,“都是妾身不小心,竟将皇贵妃娘娘恩赏的茶叶给撒了。妾身这便亲自收拾起来,必定一粒都不浪费,回去依旧可以泡茶喝。”

廿廿便笑,亲自弯腰将春贵人给拉起来,“王姐姐这是说什么呢?不过是些茶叶,不值什么的。再者这些纸张也是我这儿存放得不小心,必定是时间久了,有些糟了,这才叫姐姐一时没能拿住。不是姐姐的错,都赖我。”

莹嫔在畔听了就笑,“哦?原来皇贵妃娘娘赏给我们的茶叶,竟然都是存了这么久的?连茶叶包儿都糟了,可不怕再不赏给人,就全都不能要了?”

“皇贵妃娘娘便是满人,难道不知有些茶叶金贵就金贵在新鲜上,不能久存的?放了这么久的茶叶,不仅仅是沉了,其实早已经化作普通的枯叶子了。”

廿廿静静抬眸。

星楣忍不住道,“这不过是皇贵妃主子这么一说,莹嫔主子还当真肯信!皇贵妃主子赏人的,哪样不是最好的?是皇贵妃主子拣好的留下来,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这才今儿分赏给各位主子的!”

廿廿微微皱眉,拉住星楣,“好了。这儿没你们说话的地儿。”

莹嫔果然抓住了话柄儿,冷笑着道,“好大的威风!便是皇贵妃跟前伺候的官女子,可也还是官女子不是?竟然敢这么与我说话,倒不知是姑娘你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皇贵妃娘娘一贯纵容你们如此!”

452、日月双食

452、

莹嫔说得如此热闹,在座众人都不由得紧张地看看莹嫔,再看看皇贵妃。

尤其是几位新进宫的贵人,一来年轻,二来对宫中事知道不深,这便也都在透过观察,从中寻找自己未来的方向。

廿廿却平静,静静地听莹嫔说完,只静静地一笑。

“所以,莹嫔你这是想说什么?你是想替我管教我身边的人,还是说,这个后宫里已经轮到你一个嫔位做主了?!”

廿廿的话音不高,说起话来语气也是平缓柔软,可是这两句话还是如金器铿锵坠地,惊得众人全都急忙站起身来。

莹嫔虽不愿意,可是碍着宫规,却也还是站起身来,勉强道,“嫔妾不敢。”

廿廿点点头,“我知道莹嫔你不敢,可是更要紧的是,莹嫔你自己也要记住你自己不敢才好。”

廿廿说着和煦微笑,向着众人,“与各位姐妹无涉,姐妹们快都请坐吧。”

諴妃这才率领众人行礼谢过,重新归坐。

廿廿偏头看一眼星楣。

星楣瞧主子替自己撑了腰,正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廿廿收回目光来,吩咐道,“四喜,去回了宫殿监:我宫内女子星楣,在内廷主位面前出言不逊,罚月钱半年。”

四喜赶忙跪领,“嗻,奴才这就去。”

星楣一脸的意气风发,还没来得及平静回去,便转为了不敢置信,扭头来直直地望着廿廿,“主子……”

廿廿没看她,只淡淡道,“你现在就回你的下处去,闭门思过三日。”

星楣几乎是哭着冲了出去。

星桂赶紧跟上去。

回了两人的耳房,星楣趴在炕上便是嚎啕大哭。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那莹嫔在主子面前那么不逊,主子自己不便争执,难道咱们当奴才的都不护着主子了么?怎么主子反倒来罚我?主子该罚的,难道不是莹嫔么?”

“怎么主子就由得她那般,什么都不做,却将威风使在咱们自己人身上?”

星桂替星楣拭泪,“傻丫头,主子就算贵为中宫,可是莹嫔一来是皇上潜邸老人儿,二来比主子资历还深,三来还曾诞育过公主,故此就算主子为中宫,对她也不能不礼让几分。”

“就这么几句口舌之争,主子若要当真罚她,岂不落人口实去?现在主子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现在‘合’总比‘分’更要紧才是。”

“那主子也不至于非要这么罚我呀……”星楣还是抽噎不止。

星桂叹口气,“这算什么罚呢?半年的月钱,哪儿得上主子随便赏咱们的那些中的一件去?再说闭门思过三日,你也终究还是在咱们自己宫里,等她们都走了,还有谁当真监督你去么?”

“主子这是用最小的代价,先堵住莹嫔她们的嘴罢了。不然终究咱们是当奴才的,在嫔位主子面前这么说话,总归是把柄不是?”

星楣缓缓爬起身来,靠着炕衾,盘腿坐着,“我只是,我只是……总觉着主子对咱们,好像变了。”

“从前主子是皇子的侧福晋,上头有嫡福晋和大侧福晋,以及那些年长的、先有生育的格格们压着,主子与咱们才时时处处都是一条心。”

“可是如今变了,主子已经贵为中宫,整个后宫里头再没人比主子更尊贵了,主子却仿佛与咱们越来越远了……好些话,主子再不似从前一般跟咱们说;主子有些做法儿,我也再看不懂了,也不敢问。”

星桂轻轻叹息,“人的地位不同了,要面对的局势自然也会发生改变,那自难免需要权衡的就要更多。从前在阿哥所里,主子要做的不过是保全咱们几个;可是如今,她要管着整个后宫,乃至母仪天下,那她自然要有所改变才是。”

星楣忽地又是落泪,“所以,当主子眼前的格局更大,那咱们也终究会成为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是么?会不会有一天,为了她的后宫,为了她的天下,她会连咱们都舍弃?”

星桂被问得一愣,终是缓缓摇头,“不会的。我相信主子。”

星楣抹一把眼泪,苦笑一声,别开了头去,“你去吧,我该闭门思过了。她是咱们的主子,只要还是一天,我便得按着她的话去做。”

星桂也只要拍拍身上的尘土,伸腿下地,“好,你先自己平静一会儿也好。前头还有事,各位主子散的时候儿,我得去送送。待会儿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隔着窗户喊一声儿,我叫小眼儿在廊下守着你。”

小眼儿是宫里新进来的一个小女孩儿,虚岁才十三,如今就是个粗使跑腿用的。因左边儿耳垂儿上,正当间儿生了个小米粒儿大的痦子,像是天生就带着个耳眼儿似的,故此得了这么个小名儿。

皇上奉着太上皇回宫,一走就是好些天,还没传回旨意来说哪天回园子来。

十月十六日,忽逢月食。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若是赶在旁的日子里月食,兴许还不那么明显,偏赶在十六的晚上,这便月轮稍有亏缺便看得更为惊心。

园子里颇有些人心浮动,五魁在外头转了一圈儿,回来就将话都告诉了四喜。

四喜小心入内禀告廿廿。

廿廿听罢也是静默点头,“是啊,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月份,初一日食,十六就又是月食。”

偏偏十月对于皇家来说,本来是“双十之喜”,因为皇上的万寿和中宫的千秋都在这个月里,结果竟然双双日食、月食,对于皇上和中宫来说,都是不利。

廿廿生辰当日,刚刚因为乾清宫、交泰殿重建功成,皇上和太上皇亲行祀神礼而将那些流言压下去,结果这中间才过五天,月食就接踵而来了。

园子里流言四起,除了再度说她德不配中宫之外,甚至还将孝淑皇后之死隐隐约约地缠绕进来了,说她不但不应该被立为中宫,甚至——她的存在还会威胁到皇上,才会造成十月里日食、月食双双到来的不祥!

四喜悄然看一眼廿廿,“主子,得拿主意了。奴才觉着,这后头必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廿廿垂眸,“我明白。就像有人一直都不希望皇上承继大宝一样,也有人一直都不希望我成为皇后。”

四喜等人全都双膝跪倒,“主子有事,自管吩咐,奴才们自当效命。”

廿廿点头,“先容我想想。”

可是太上皇却没容廿廿多想,紧接着从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就来了。从宫里来的。

廿廿一见吉祥那笑眉笑眼的,尽管心里有事儿呢,却也没忍住,还是笑了。

“谙达从宫里来,可是传旨?”

吉祥跪着回话,“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此来,自然是传旨。太上皇和皇上有旨,请皇贵妃主子率领六宫,今日就从园子回宫去。”

廿廿不由得一愣,“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吉祥却是嘿嘿地笑着不说话,“奴才只管传旨,具体因由,便不是奴才该知道的了。”

廿廿倒也没多想,寻思着或许是因为乾清宫和交泰殿竣工了,尽管太上皇和皇上都已经亲自行过祀神礼了,可是那是男人们的礼数,后宫这边儿还没行过礼呢——就算乾清宫代表的是皇上,交泰殿这边却还是跟中宫相关的。

这便她月底该回去,也行个祭祀礼才是吧?

当晚廿廿便率领六宫同归宫中。

说是率领六宫,其实就还是只有三个人——皇贵妃、諴妃、莹嫔。终究有份行礼的也就是这三位。

廿廿还带上了绵恺。

一众贵人们送到圆明园大宫门外。

说来也是委屈,一众贵人都是新进宫的年轻女孩儿,虽说春贵人本是皇帝潜邸老人儿,可是因为封为贵人在后,倒是玉贵人、淳贵人等封贵人在先,故此原本应该以资历,率领众位贵人的,可是却因为赐封位分的先后,春贵人不得不排在玉贵人、淳贵人之后。

贵人们先给皇贵妃行礼,再给諴妃行礼,最后到了莹嫔这儿。

莹嫔却是冷笑一声,就当没看见为首的玉贵人,倒是先伸手去拉起了春贵人来。

“我可真替你亏得慌,瞧瞧你什么年纪了,她们又是什么年纪,你倒要行走在她们后头!皇上如此待你倒也罢了,我都没想到,她也这么待你。”

春贵人微微皱了皱眉,没说话。

莹嫔回头瞟一眼只顾着幼子绵恺的皇贵妃,冷哼一声,“就是从园子回宫,这么一点子工夫还得巴巴儿地将三阿哥也带上了。从前她去热河,三阿哥不是一样都留在宫里,这回她怎么就放不下了?”

莹嫔说着目光一扫,如同才发现似的,“哦,我明白了,是因为这回諴妃也跟着她一块儿回宫了呀……也是,她不在的时候儿,只放心将三阿哥托付给諴妃一人,如今諴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这满圆明园里,可就没她能放心的人了。”

春贵人眉尖微蹙,目光避开莹嫔的凝视。

莹嫔偏还追过去瞧,“哎?从前你不是跟着諴妃一起照看她的孩子么?是怎么说的,怎么慢慢儿地变成她只相信諴妃一人儿,倒不放心你了?”

春贵人实在躲闪不过,轻啐一声道,“莹嫔娘娘既这么想知道,何不当面去问皇贵妃娘娘?她就在那呢,距离也不远,莹嫔娘娘何苦非只抓着我问个不休?”

莹嫔倒是无声地笑起来,“倒不用问她。我又不是你,你在她心里失了地位去,你自己不去问,我去问什么?”

莹嫔说着叹了口气,“哦,我想起来了,你当初照看的,不是三阿哥,是她的七公主啊……也是,好好儿的七公主交到你手里,没了,那更金贵的三阿哥,她怎么可能再放心交给你去了?”

春贵人霍地抬眸,死盯住莹嫔。

莹嫔却哂然而笑,也不看春贵人,得意地转身离去了。

回到宫中,廿廿先带着绵恺去毓庆宫给皇上请安。

皇帝丢下御笔,起身走过来,先一把抱起绵恺来。

“你个臭小子,怎几天不见,仿佛又偷着长个儿啦?想阿玛没?”

绵恺却拨浪鼓似的摇脑袋,“没想!”

廿廿都好悬一口老血喷出来。

皇帝却是大笑,抱着绵恺又颠儿了颠儿,“那你忙活什么呢,嗯?忙得连阿玛都没工夫想啦?”

绵恺翻了翻小眼睛,忽然眉头紧皱,使劲儿地念出:“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朝廿廿惊喜地望过来,“哟,都念到《千字文》了呀?”

廿廿含笑道,“依着九慧的意思,当然是要从《三字经》开始念起,我倒觉着《千字文》音律更为齐整,词句也更华美,便嘱咐着叫九慧试着带他开口念念。倒没想到,他还真念熟了不少了。”

皇帝和廿廿两个都高兴,倒是绵恺自己小眉头皱的那叫一个紧,按着额头跟阿玛抱屈,“汗阿玛……就因为这些苍蝇,在儿子脑袋里嗡嗡地飞啊飞啊,儿子就都没空想汗阿玛了!”

廿廿上前赶紧拍他小嘴巴子一下儿,“尽胡说。”

皇帝大笑,“也是难为了,千字文的确难了些,他终究还小。”

绵恺得了阿玛这话儿,索性卖乖,紧紧搂住皇帝的脖颈,“阿玛……阿玛别叫谙达再让儿子背这些了,儿子想留着脑子想阿玛。”

皇帝大笑,“好好好,阿玛回头就告诉你九慧谙达,别逼你逼得太紧,叫你好有空想阿玛。”

廿廿不由得皱眉,“皇上……不能这么惯着他。”

皇帝却笑,“终究还小,尚未正式进学呢。等正式进学了,他自跑不掉。”

廿廿只得叹了口气。

皇上即将不惑,这个年岁,身边儿就这么一个小儿子,自是惯着。这算门风吧,看太上皇将十七阿哥给惯得那么没法没天的……

这世上当阿玛的,都是将所有的严厉都给了长子,却将所有的宠溺都给了老儿子。这是天下当父亲的通病,也更是满人“幼子守灶”的传统,她也没辙。

453、期鲐背

453、

皇帝自哄着绵恺玩儿,廿廿就在一旁坐炕上坐下来,顺手帮皇上拾掇着炕上和炕桌下零散的书卷。

直到……那边厢绵恺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了。

“绵恺!”廿廿心下一惊,忙喊那孩子一声儿。

绵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了,回头来冲着廿廿乐,“阿娘,儿子唱得好不好听?”

孩子小,不知道轻重,皇帝却是明白的。

皇帝抱着绵恺,冲廿廿轻轻眨眨眼,“不妨的,我也爱听。”

廿廿却不能不攥紧了指尖儿。

好在绵恺唱那两句戏文,也不比背书能多多少,这便唱两句就忘了下文了。

皇帝这才大笑,吩咐三庚带绵恺下去玩儿了。

皇帝起身走过来,伸手搭在廿廿肩上,“你且松快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宫里这个月唱戏的时候多,他又小,正是见着什么学什么的时候,耍耳音跟着顺两句下来罢了。”

廿廿歪头,将面颊就着皇帝的手背轻轻摩挲,“爷……九慧仿佛也是个好戏的。”

有几次廿廿去看绵恺,为了偷听绵恺念书,便时常不叫人先去知会,而是直接往里走。这便偶尔听见九慧有自己哼唱几句的时候。

皇帝点点头,“没错儿,九慧会唱。他们那班小太监刚入宫的时候,正逢内二学里挑人,找容貌清秀、嗓子好的学戏去,他被挑中了。”

“不过他因脑子快、记性好,后来又被汗阿玛挑中陪我进书房,这就没正式往内二学去。不过这点子兴趣倒是一直都留下来了。”

皇帝在炕边儿坐下来,肩膀挨着廿廿的肩膀,两只手攥住她的小手,“九慧会唱两嗓子也不错,当年也帮我解了不少闷儿,现如今回想起来,也还觉着清音绕梁。”

廿廿低下头去,“可是绵恺是皇子,还没正经进学,就先开口唱出戏来,总归不好。”

皇帝想想,便也点头,“你说的有理。待会儿我亲自叮嘱他,打今儿起收了心,不准看戏了。”

廿廿心下有个念头一阵翻涌,抬眸望住皇帝。

皇帝点头,“你说。”

廿廿轻声道,“……爷,不如给绵恺换个谙达。”

皇帝微微一怔,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细微的神情,旁人或许都不会发觉到,可是廿廿还是知道的。

廿廿忙站起身来,“我知道九慧是从小在皇上跟前伺候的,皇上能将他指给绵恺当谙达,自是最妥帖不过。只是,九慧好戏,他自己寻常都可能不知道自己顺嘴就能哼唱出来,潜移默化地叫绵恺那淘气的小子给学去了……”

皇帝轻叹一声,拉住廿廿的手,“还是我方才那句话:放轻松点儿,别这么紧张,啊。绵恺还小,这会子要紧的是他的安危妥帖,有九慧在,才能叫咱们都能放心不是?”

“况且九慧的学识,在所有太监里头都是拔尖儿的,有他素日里监督着绵恺,倒是最好的人选不是?”

皇上既然都如此说,廿廿便也只好点了头,“好,还是都依皇上的。”

皇帝这才笑了,拉着廿廿的手又拍了拍,“咱们不说他了,只说咱们自己的事儿。”

廿廿这才柔软而笑,歪头倚进皇帝怀中去。

“爷……日食月食,您心下可还都好吧?”

皇帝抬手轻轻摩挲廿廿鬓发,“是难,不过幸好还有汗阿玛在。他为了咱们都下过《罪己诏》了,那这回日食月食便是合在一块儿出现,宗室和大臣们也没敢太非议什么去。”

“那皇上这次这么急着召我们回宫来,可是有事?”

皇帝含笑垂首,看着廿廿的眼睛,“就知道月食会让你不安。故此汗阿玛已经与我商量过,将颖贵妃娘娘、芳妃娘娘的册封礼提前……”

廿廿的心轰然一震,“这,怎么好?”

芳妃倒还罢了,颖贵妃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家。

皇帝轻轻闭上眼,握住廿廿的手,“我去亲自给二位娘娘行礼,二位娘娘都坚持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行册封礼。”

“两位都说,凭她们二人是不该得到这次进封的。既然得了,已是太上皇的恩典,自应该不辜负太上皇的隆恩。”

廿廿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跟交泰殿被大火焚毁一样,这些不祥其实都该是我来背负的,可是二位娘娘却为了我去行亲蚕礼,又为了我而在月食之后遽行册封……”

皇帝点头,“她们都说,便不是为了汗阿玛,便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和咱们,也是冲着皇阿娘……当年她们在皇阿娘身边都极受皇阿娘恩遇善待,这是她们老姐妹儿之间的情谊。”

廿廿忙含泪起身,向天合十,“求皇阿娘护佑,从今往后,再不要有这样的事了。”

皇帝起身,轻拥廿廿,“皇阿娘会听见的。”

三日后,太上皇帝命大学士苏凌阿为正使,礼部尚书德明为副使,持节册封頴贵妃;命大学士刘墉为正使,礼部尚书纪昀为副使,持节册封芳妃。

这是孝仪皇后薨逝之后,贵妃之位空悬了二十多年,才终于再添新主。

经此一喜,倒是堵住了前朝后宫的悠悠众口。

为感太上皇父子真情,冬至节祭天之后,皇帝亲率王公、内外文武大臣,向太上皇奏请:因明年八月就是太上皇九十大寿,皇帝想为太上皇举办盛典。

太上皇连着多年的万寿庆典从简,连内外大臣呈进如意都不准了,而这次因是九十岁的旷古盛典,太上皇自己也觉着“若却而不受,转似矫情”,这才下敕旨允行。

太上皇的敕旨颁下,朝野内外都是一片欢腾,都为明年那一场庆典而憧憬。

廿廿更是喜不自胜,跑到小佛堂去拜孝仪皇后。

从去年那场大火,太上皇下《罪己诏》,用他老人家自己来替皇帝、廿廿扛下那天谴去,廿廿的心下就不安稳来着。若能以一场旷古庆典,取冲喜之意,将那一件事全都洗去了,那她可就放心了。

因了这一场期许,加上年根儿底下预备过年,整个宫廷内外都是喜气洋洋。

廿廿也忖着该进一个什么心意来给太上皇,叫太上皇年根儿底下高兴一回。恰逢每年十二月里都有冰嬉大典,廿廿听得皇上与她讲过,皇上小时候儿也时常随着孝仪皇后一起,陪太上皇去看冰嬉。那时候还小小的他,还曾经穿上过冰鞋,亲自上阵去走冰。

廿廿便入了心,悄悄儿带绵恺到西苑的海子上去学走冰去。

从前绵恺小,廿廿便是有这个心思,却也不能成事。今年绵恺满了三周岁了,腿脚儿在冰上能站稳当了,廿廿这个心愿便眼见着能达成了。

为了这事儿,廿廿一再免了内外命妇的请安,每日里都不在宫里,而是耗在西苑了。

这日绵宁的福晋舒舒进内给额娘们请安,没见着皇贵妃,这便一路到諴妃、莹嫔宫里行礼。

到莹嫔宫里的时候儿,莹嫔笑笑瞟着舒舒,“你可知道皇贵妃娘娘没在宫里,是忙什么去了?”

舒舒听出话外有音,便微微一眯眼,“媳妇不知,还请莹嫔额娘指教。”

莹嫔夸张地张大了嘴,“哟,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好歹,你们也都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一家人。”

舒舒颊上一热,尴尬笑笑,“因皇贵妃额娘还要在太上皇、乾清宫主位们跟前尽孝,故此皇贵妃额娘倒免了媳妇每日早晚的晨昏定省,只叫媳妇每五日进内请安一回就是。”

“媳妇随二阿哥住撷芳殿,不在内廷,故此便与皇贵妃额娘之间也并非时刻都能通着消息。”

莹嫔轻哼一声,“也是。她有了她自己的三阿哥,那自然是不能什么事儿都叫你们那边儿知道了去。便你们是本家儿,可却隔着两个皇子的利益去呢,那一点子本家的情谊,便也不值什么了。”

舒舒心下便跟着一个翻涌,越发担心起来。

“还请莹嫔额娘指教……”

莹嫔叹了口气,“眼见着到了腊月,谁家不忙活着给长辈磕头送礼啊?况且明年就是太上皇九十岁的万万寿,这在过年的时候儿讨个头彩,可不叫太上皇喜欢了去?”

舒舒紧张得指头尖儿都攥了起来。

她当然也知道这事儿的要紧,故此她也早就在帮自家阿哥爷绸缪着,正四处去寻合适的年礼呢。

如今皇上就二阿哥、三阿哥这么两个皇子,二阿哥自己没了额娘,三阿哥却不但有额娘帮衬着,更还是个小孩儿,最是娇憨可爱的时候,想来更容易博得太上皇的欢心去……舒舒的心下一直都是绷紧着的。

“莹嫔额娘的意思是说,皇贵妃额娘她,是忙着为太上皇置办节礼呢?”

莹嫔笑起来,“置办节礼?我的好二阿哥福晋啊,你当送礼是简单的事儿?尤其是给太上皇这样一位老人瑞送礼……那便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儿!”

“若是简单的送礼,便是金银堆山填海又能怎么着,太上皇他什么好的没见过?这天底下还有能叫太上皇看进眼里的东西么?故此啊,人家皇贵妃可没去置办什么礼。”

看着舒舒越发难看的神色,莹嫔浅浅而笑,“人家啊,是带着三阿哥到西苑里去学走冰啦!你想想看啊,待得那冰嬉大典当日,人群中偏生钻出一个鲜活活的小人儿来,还不得将太上皇和皇上给稀罕‘死’啊!”

莹嫔说着叹了口气,“说到底啊,乾清宫都修好了,‘正大光明’匾也重新造了一个又挂上了,却也没见皇上再告天一回,重新将建储的匣子放回去啊……那就是说,皇上登基三年整了,压根儿就还没建储呢。”

“连着两代的祖宗规矩了,雍正爷和太上皇都是登基当年就建储的,咱们皇上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明明放着成年的嫡皇子在眼前呢,怎么要犹豫这么长久去啊?”

莹嫔幽幽抬眸,“唉,也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本事拦着皇上呢。有祖宗规矩在那立着呢,想来那有本事的,必定是连祖宗规矩都不怕的吧?也不知道这后宫里啊,谁才有这个胆量和自信去。”

舒舒终究年轻,脸色便全都变了,藏都藏不住。

莹嫔便又叹口气,“如果孝淑皇后还在,这一切必定不会发生。二阿哥还是唯一的嫡出皇子,三阿哥不过是嫔妃生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孝淑皇后还在,就也没有皇贵妃了。”

“说到底,皇贵妃的前头是孝淑皇后;而三阿哥的前头,就是二阿哥啊。那一对母子,当额娘的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她儿子了吧?”

虽是寒冬腊月,可是莹嫔的寝殿里炭火烧得足,本是温暖如春,可是舒舒还是忍不住地打着摆子。

莹嫔伸手拉过舒舒的手来,包进她自己的掌心里焐着,“好孩子,瞧你,一颗心都挂在二阿哥身上,全然不为自己考虑半点儿的……本是咱们大清臣子里最最勋贵的世家里所出的名门闺秀,年纪还这么小,却能将二阿哥所儿里打点得井井有条。”

“自己还年轻,便要对着所儿里那么多人,当真难为你了。我啊,这辈子福薄,只出过一个公主。可惜公主不在了,看着你这孩子,我便生生地心疼啊。”

舒舒眼窝一热,“莹嫔额娘……”

莹嫔叹口气,“你们住在撷芳殿里,离着内廷也远,素常她们母子做了什么,你们隔着宫墙也不知道。你们啊,是得有个人,在这内廷里替你们观望着点儿。”

舒舒突地起身,撩袍便跪倒在莹嫔面前,“孝淑皇后额娘崩逝得早,媳妇和二阿哥都是孤苦无依。莹嫔额娘从小看二阿哥长大,便是媳妇与二阿哥的阿娘!”

莹嫔笑了,舒心地。

她亲自躬身,将舒舒给拉起来,“其实你跟皇贵妃是本家儿,跟你们在一起啊我本是个外人,便是一向想帮着你们去,却也怕你们嫌我多事。”

“只是随着三阿哥一日一日地长大,看着皇贵妃一心一力地偏帮着她自己的儿子去,我的心下都不得劲儿。好孩子,既然你今儿有这个话,不嫌弃我,那我自然是对你们掏心掏肺了去。”

454、但愿

454、

十二月,皇帝也正式下旨册封命妇。

册封郑亲王乌尔恭阿嫡妻富察氏、克勤郡王恒谨嫡妻富察氏,为福晋。贝勒绵懿继妻佟佳氏为夫人。成亲王永瑆第四女为郡君,果简郡王永瑹第五女为县君。

受册命妇、格格进内给皇贵妃行礼。

绵懿福晋、两位格格倒也罢了,都还是皇上自家至亲,倒是郑亲王、克勤郡王这两位王家都已是隔了好几辈的了。

无论从身份上,还是从亲疏远近上,廿廿都自对二位王家的福晋格外看重些。

况且郑亲王乌尔恭阿的福晋富察氏乃是福康安之女,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克勤郡王福晋富察氏也是孝贤皇后的另外一位侄子——承袭承恩公爵位的奎林的女儿,同样从辈分上,也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

这二位福晋是一家的,是堂姐妹。

郑亲王福晋因年长,又是福康安的女儿,故此当真通达娴雅,与廿廿说话,无一字一处的错漏,尽显名门风范。

廿廿的注意力便都不由得都集中在克勤郡王福晋小富察氏那儿。

原本她若留意克勤郡王福晋,也该是因为她的家世;可是如今,倒是因为她的夫君克勤郡王了——自打绵恺周岁那年,克勤郡王“好心”地往绵恺手里塞过一只八哥儿,廿廿便没法儿不去留意这位年轻气盛的世袭罔替的郡王去了。

果然,这位克勤郡王的福晋在廿廿面前,可不似她的姑母郑亲王福晋一般的通达晓畅。时不时,廿廿冷不丁抬眸望过去时,总能看见克勤郡王福晋一丝特别的眼神去。

廿廿心下忍不住轻轻一哂。

也是,虽说孝贤皇后母家丹阐,因傅恒和福康安父子的缘故,使得傅恒的这第九房声名最为显赫;可是他们家却是第四房才是嫡系大宗,这位克勤郡王福晋的祖父、父亲才是承袭承恩公爵位的。

这样的地位,就相当于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第十六房一样,地位要超然于其他各房之上。

故此廿廿明白,这样嫡系大宗出身的高贵格格,自是看不上她这样一个旁系庶流破落户家的女儿。便是廿廿此时已是中宫之贵,这位克勤郡王福晋也敢不放在眼里。

要不,她夫君克勤郡王恒谨又如何敢戏弄皇阿哥绵恺呢。

克勤郡王福晋既然如此,廿廿自也不必给她好脸色,自将对她的注目都转移给了绵懿贝勒的继妻佟佳氏去——绵懿是成亲王永瑆的儿子、绵偲的兄长,母亲也是富察氏,乃是傅恒之女。

这么算起来,这位绵懿贝勒的夫人便也与富察氏不远,自可取代克勤郡王福晋去。

况且在场的两位格格,还有成亲王家的四格格呢,这就又格外沾了一重亲去,她们二位又是姑嫂了。

廿廿自左手携了郑亲王福晋,右手携了绵懿贝勒的夫人,回眸含笑招呼两位格格,“我正绣一件插屏,预备过年的时候儿进献给太上皇的,你们倒帮我参详参详。”

女人们去谈论女红,自是卸下了身份的差别,四人随廿廿入内,单单冷下了一个克勤郡王的福晋去。

她又不敢再自己坐着,只得站起来,又不得皇贵妃的吩咐,只能讪讪地站着,渐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星桂瞧着那几位福晋和格格的茶碗都空了,这便亲自来添茶。

有意无意,也单单掠过了克勤郡王福晋去。

克勤郡王福晋深深吸口气,“这位姑娘,我的茶碗也空了。”

星桂含笑冲克勤郡王福晋行了个礼,“奴才给那四位主子添茶,是算着那四位主子陪着皇贵妃主子谈论女红回来,必定口渴。而福晋您,应当不会口渴吧?”

克勤郡王福晋冷笑一声,“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皇贵妃主子这里的茶,还要分个亲疏远近不成?”

星桂含笑,轻轻摇头,“几位主子进门儿的时候儿,皇贵妃主子一样吩咐了看茶。茶自然是相同的。”

“只是,皇贵妃主子赐茶,究竟是只赐一盏,还是后续还有,那就都只是看皇贵妃主子的恩典了。”

克勤郡王福晋心下咯噔一声,眯眼打量星桂,“姑娘这话倒有意思。”

星桂含笑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奴才倒不知道福晋是听出什么来了。奴才只是就事论事,单说这茶,福晋切莫多心。”

星桂说完端着茶壶就走了,就是没给克勤郡王福晋的碗里续上。

克勤郡王福晋坐下,已是颇有些恼羞成怒。

她听出来了,星桂是话里有话。

克勤郡王家乃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也就是说旁的王公家子孙承袭爵位都是要降位承袭,便是皇子都不能例外;而这八位王家,是凭先祖的功绩,得子孙承袭爵位的世袭罔替,不用降位承袭。

这世袭罔替的资格,便如皇贵妃最初赐的那第一杯茶。

可是就算世袭罔替,承袭爵位的资格究竟给到哪一房子孙、给到谁的头上,却都是天子一个人来定的。没人规定你是嫡系大宗,你这一房就能永远独占爵位去。

终究便是这八位世袭罔替的王家里,有人有命能喝上“第一杯茶”,却未必能有命续上“那一杯茶”去。终究,一切都看天子挑选。

少时廿廿领着那四位福晋和格格走出来,星桂含笑上前见礼,“各位主子,奴才已为各位主子续好了茶,这会子热度正好可入口,给各位主子评说之后润润喉。”

廿廿的目光与星桂轻轻一对,便也笑着亲自招呼,“都先坐着喝茶吧。我身边这丫头泡茶的手艺可好着呢。”

几位受封的福晋、格格告退离去后,星桂送了回来,便是轻叹口气,“奴才当真想不到,便是世袭罔替的王爷家,可是这克勤郡王的福晋却也终究只是个郡王福晋,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冒犯主子?”

廿廿轻轻点了点头,“别说你想不到,连我都没想到。我好歹算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这世间的尊卑,宫里从来都是规矩最严的地方儿。稍有差池,丢掉的就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自从皇上被明立为皇太子,再到荣登大宝以来,宫里的这个规矩就仿佛不再顶用了。一个又一个的,豁出了性命似的往上来,就仿佛不怕死似的。”

廿廿轻轻眯眼,回想从前,“绵恺周岁那会儿,我心下虽说防范,不过也还是犯着嘀咕的,总想着身为八大世袭罔替王家的克勤郡王家,不至于这么没规矩。可是你瞧,这二年过来,他们家一回又一回的,几番番证明,我担心的没错。”

星桂皱眉道,“可是他们图什么?尤其是这克勤郡王家,都已经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之一了,他们这么着,究竟是想要什么?”

廿廿静静闭上眼,“我也这样问过自己……思来想去,总归逃不过一个可能去——那就是有人许给了他们更高的身份、更大的利益去。”

廿廿眸光轻转,“比如说,克勤郡王家虽是世袭罔替的王家,但是他们家终究只是郡王家。比之另外几家的亲王家,他们家何尝就不想更进一步去?”

“除了爵位,还有差事。他们家就算是世袭罔替的王家,可是无论从乾隆朝,还是到了咱们皇上这嘉庆朝,皇上但凡派王公家的差事,那些总理王的差事里,总是少见克勤郡王家的……”

星桂便猛地一拍手,“奴才记着主子说过,便是那多年不受重用的肃亲王家,自从皇上登基以来都已经开始登上台面,不但屡次替皇上行祭日、祭月的典礼,皇上更是将主子的二妹指给他们家去……”

“可是这样的差事,却一向都轮不着克勤郡王家……”

廿廿静静一笑,“是啊,心有不平,便生不甘。而这时候又有人伺机而来,许给他们更高的地位、更重要的差事去,那他们自然就心动了。终究,现在这位克勤郡王恒谨,本就是个年轻莽撞的性子。”

廿廿轻轻眯眼,望向窗外,“今儿我本还期望克勤郡王的福晋能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终究她好歹是孝贤皇后母家丹阐所出的姑娘,若但凡有傅恒和福康安家几位格格的性子去,便还可有转圜的余地去。”

星桂叹口气,“是啊,若这位克勤郡王福晋是个懂大义的,若能回去对克勤郡王善加规劝,一切都还有向好的可能去。”

廿廿轻轻摇头,“可惜了,这个富察氏却没有傅恒和福康安家几位格格的眼色去……那她,就也是个福薄的命。”

星桂静静将主子这话回味了一番,不由得还是又叹口气,“克勤郡王自己折腾就折腾了,真不明白这位福晋又跟着折腾什么去?”

廿廿静静抬眸,“……她是富察氏啊。如今二阿哥的后宅里,我钮祜禄氏与她们富察氏,正是二分天下。”

星桂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对啊,二阿哥的侧福晋也是富察氏,正也是孝贤皇后母家的同门呢!”

廿廿便轻叹一声,“如今,二阿哥的心思不好猜,两位福晋都进宫日子不短了,可是偏偏谁都不受宠,谁都没有所出……这便难免反倒加剧了她们两个之间的心结和争夺去。”

“可是说到底,她们两个自己还都是个孩子,斗来斗去便都要指望上自己的母家助力才行。”

“在绵宁的侧福晋富察氏眼里,舒舒与我是本家儿,我自然会更向着舒舒去,她心中对我自有防备,甚至是迁怒……而我的绵恺,又是绵宁之外唯一的皇子。故此,她便是为了争宠,为了讨好绵宁,也会想要截住母家,先从我们母子这儿下手。”

星桂也吓了一跳,“主子的意思是……难道是二阿哥那边……?”

廿廿忍不住轻轻冷笑,“若不是为了绵宁,那克勤郡王又何至于要从如此年幼的绵恺下手?你想想,目下绵恺能威胁到谁去?——唯一的解释,就是绵宁。”

星桂的心都狂跳起来,“二阿哥他,他怎么能对主子、对三阿哥如此?”

廿廿也是阖上眼,静静地半晌,“我便是到此时,还是不愿相信这事与绵宁有瓜葛。我倒宁愿相信,这就是二阿哥后院里几个半生不熟的小丫头们自作的主张!她们以为,只要摁住了我的绵恺,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威胁到,那这就是绵宁想要的……能帮绵宁做到这些的,就会得到绵宁的宠爱去。”

星桂小心地看廿廿一眼,有句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儿,却还是咽下去了。

廿廿侧开眸子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倘若是那侧福晋富察氏已然如此,你想说,舒舒呢?”

星桂迅速地点了点头。

廿廿静静掀开茶碗盖儿,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

“还是那句话,日久见人心,要看。”

星桂的手指头都有些冰凉,“……若是富察氏要有什么异动,倒也罢了,主子尽管水来土掩就是。只是,只是若是主子母家其他房头又要联合起来闹幺蛾子,主子才真正要为难了去!”

廿廿缓缓点头,“对。对外人,我尽可以出手整治;但若是我钮祜禄氏的同门,我终究为难。”

星桂向天合十,“二阿哥福晋千万不要掺和其中,叫主子能专心一意抵挡外人,护住三阿哥去……”

廿廿放下茶碗,忽地转了话题,“园子里,可有信儿?”

星桂心下便又是一动,有些酸楚。可是星桂还是极快地收拾好了心绪,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奴才叫小眼儿盯着呢……小眼儿那孩子,人如其名,只要盯着一件事儿,便是全神贯注,雷打不动。”

廿廿轻轻叹口气,“若想知道舒舒是否已经变心,只需看星楣就是了。星楣终究是本家大房那边挑过来的人,她妈又给舒舒当过看顾妈妈,故此若舒舒有异动,是必定要先网罗星楣的。”

星桂也是点头,“星楣顾念旧情,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愿她别忘了主子这些年与她的情分去……”

455、虽有预感

455、

就在廿廿频频免了后宫早晚请安,而看似每天都只忙着带绵恺到西苑去学走冰的时候,太上皇忽然传下敕旨来:“今岁天气较寒,朕亲理庶务,无暇行幸”,故此今年的冰嬉大典取消。

消息传来,莹嫔最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哎哟,皇贵妃这一场如意算盘可算是全都白打了。我倒可怜见儿那三阿哥的,今年冬天这么冷,那才三四岁的小娃儿却要每日都要到冰上去,可都得冻成什么样儿。”

“可是到头来,冻是白挨了,太上皇今年压根儿就不阅看了!”

星链和星镞两个便也都跟着笑。

莹嫔忙招呼,“赶紧着,去将这信儿送给二阿哥福晋去,叫她也赶紧跟着一起乐乐。”

敕旨传到廿廿宫里的时候,廿廿心下便是暗暗吃了一惊。

她倒不是如莹嫔所想的那样,一番如意算盘白打了,真正叫她悬心的是太上皇的身子。

冰嬉大典,虽说带了一个“嬉”字,但是它对于大清的国运来说,却并无半点“嬉玩”之意。走冰曾是大清八旗铁骑的战术,曾经在与大明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所以大清朝廷一向将走冰与弓马骑射相提并论,都是满人绝不可丢弃的传统。

故此太上皇在位理政六十多年来,一向对冰嬉大典极为重视,程度不亚于每年秋狝行围。

可是今年,太上皇在继秋季免了行围入哨之后,这次又连冰嬉都免了。

——前次免行围入哨,跟这次还不一样。终究行围入哨是一项连续多日的艰苦之事,太上皇年事已高,不便骑马行猎自是太正常不过。

而这次冰嬉大典,不过是在宫中,不必长途跋涉;即便天寒,因是在宫中,自有诸多保暖措施,必不至于令太上皇太过劳累。

可是太上皇还是给免了。

尤其太上皇敕旨里的用词,格外令人玩味,太上皇是说“朕亲理庶务,无暇行幸”,老爷子用的是“无暇”二字。

这便终究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廿廿的心便有些沉,总是忍不住想起太上皇秋日里那几声咳嗽来。

季节变换是原因,不过只是外在的,太上皇一向身子强健,多少次季节变换都没事,单今年秋冬两季连着如此……

廿廿轻轻闭上眼。

她担心,终是太上皇自己的身子支撑不住了。

她便吩咐人去传话给九慧,将绵恺的冰鞋之类都收起来,今年不准再玩儿了。

她自己起身,到小膳房去,叫他们预备了炭炉子,细细地煨一锅秋梨。

秋梨之外,又加红枣、鲜藕、生姜,取汁之后加冰糖,再以蜜收之。

廿廿叫星桂拿这些原料的时候,还曾犹豫过要不要加一点川贝。只是后来想到太上皇的年纪,担心川贝过寒,还是罢了。

细细煨出来的秋梨,最后攒成了一瓷罐。廿廿捧了去给太上皇请安。

她知道骗不过精通医理的太上皇,果然太上皇一掀盖儿,就闻出来了。

太上皇将瓷罐儿赌气似的搁在桌上,“朕没咳嗽,吃什么老秋梨啊?”

廿廿早已预备好了理由,这便含笑道,“汗阿玛误会媳妇啦……是绵恺那孩子,这两天有点儿伤风咳嗽。媳妇就亲手给他炖了这老秋梨。可是媳妇却也不懂医理,生怕这东西做出来不当小孩儿吃的。”

“可是媳妇终究是皇贵妃啊,哪儿好意思叫太医们尝了之后给媳妇意见的呀?媳妇便思来想去的,自唯有端来给汗阿玛尝尝才最是妥帖呀!”

廿廿说着,索性撩袍就跪地下了,“就请汗阿玛替皇孙尝尝,行么?”

太上皇掀了掀嘴唇,无奈地哼了一声,“你这是觉着我这把老骨头,跟那小孩儿的体质倒是接近了,故此你才叫我尝,而没端去叫皇帝尝哈?”

廿廿点头如捣蒜,“就是这个理儿!”

太上皇满脸的嫌弃,却还是有些无可奈何,这便终于还是端起了小瓷罐儿来。

却还要矫情,一只手竟是捏着鼻子,当真咽药似的将那秋梨往嘴里灌了几口。

廿廿看得都直咧嘴,小声问,“真……那么难吃么?”

太上皇将瓷罐儿重又摆好,耸起肩膀,夸张地哆嗦了两下,“这老秋梨……一炖过了就苦,还满嘴渣子。你也不说炖完了过过筛!”

廿廿含笑垂首。

这来自关外的老秋梨,口感上的确不细腻,更何况是老秋梨呢,渣子的确多。

可也唯有如此的老秋梨,药效才好。

太上皇又要了碗茶,将嘴里的味儿都给冲完了,才缓缓道,“……这东西你要是给绵恺吃啊,梨得换换,别用这关外的老秋梨。他年岁小,扛不住。”

廿廿心下一软。

老爷子这是对她的心意,全跟明镜儿似的。哪儿有给三四岁的小孩儿用这关外老秋梨的道理啊,她就单只是为了给太上皇用的。

太上皇盯着那瓷罐儿出神,“大冬天的,你这鲜藕得的也不容易。便是从南边儿现找来,也不是三天五天就能到的,况且水路都封了。”

“你这是有心,怕是早就预备下了,搁在冰窖里存着呢,才这时候用还能这么鲜。”

廿廿垂首不吱声。

又被老爷子给瞧出来了,她是从秋天的时候儿就悄悄儿预备着的。老爷子那两声咳嗽,虽说那时候看着好了,可是她的心却没真正放下来过。

太上皇点点头,掌心在瓷罐儿上又摁了摁,“没事儿,别担心,我这把老身子骨儿硬着呢。多少年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这么两声咳嗽,没的叫你那么往心里去。”

“回去也别跟皇帝说,大年下的,叫他专心忙着朝廷的事儿,崩分心。”

太上皇说着将瓷罐儿递回给廿廿,“我说真事儿呢,你个小丫蛋儿别这么小心眼儿。恁么大点儿的事儿啊,也能叫你这应该母仪天下的,心里就卡着过不去了?”

廿廿还是小心地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眼睛。

太上皇便轻啐了一声,“你还甭不信!我自己个儿的身子骨儿,你当我自己不仔细么?太医都来看过了,都说了,不过就是秋冬转凉,小伤风罢了。”

廿廿这才笑了,“汗阿玛可是太上皇,自一言九鼎,您都这么说了,媳妇难道还有不信的去么?”

仿佛就为了证明自己真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仅仅隔了一天,太上皇还在重华宫赐宴,赐御前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大臣,蒙古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等食,并赏赉有差。

这一天当真是热闹,所有重要的王公大臣都到齐了,太上皇也是十分高兴,欢宴兴尽而归。

也因此,倒叫廿廿的心也放了下来。也想着,只是老爷子年纪大了吧,冬天里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着凉发烧的都是正常的。

只是这一日,太上皇赐宴群臣,却没叫上皇帝。

对此廿廿倒也没多想,毕竟次日皇帝便也要赐宴群臣,同样是选在重华宫旁边儿的建福宫抚辰殿里。太上皇与皇上分别赐宴群臣,地方儿又是挨着,故此两位主子总要区分开些儿。

带着这样的安心,皇家按着历年惯例,在宫中过完了年,迎来了嘉庆四年。

年尾计算人口,全国人口已经达到了二万九千九十八万二千九百八十名口(逼近三亿了),人口比乾隆三十一年,已然双倍。

乾隆四年正月初一。太上皇帝御乾清宫,行太上皇帝庆贺礼。

皇帝御太和殿,行皇帝庆贺礼。

庆贺礼后,皇帝奉太上皇帝,按着惯例在乾清宫赐宴皇子、宗藩。

不成想,正月初二日,太上皇便病倒了。

皇帝与廿廿闻讯,都急忙亲自搬到养心殿去,侍奉在太上皇帝榻前。

皇帝强忍悲伤,不断拈香求佛,并时刻亲自问太医……廿廿却忍不住,已是哭红了眼。

她是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明明已经发现了太上皇今年秋冬以来的身子不豫,可是她还是没有足够重视,而且也没能及时地告知皇帝。

黄昏时分,皇帝又去西暖阁的小佛堂拈香,便由廿廿陪在太上皇榻前。

昏黄的斜阳从窗户筛进来,温暖是温暖的,却显得那么沉重和压抑,叫人在这样的阳光里,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已是昏睡了一阵子的太上皇,忽然静静地睁开了眼。

廿廿先时还没发现,是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叫她猛然惊觉,抬眸望去,这才对上太上皇的眼。

她都不知道,太上皇已经静静地凝视了她多久。

她一慌,赶紧上前跪在炕边的紫檀脚踏上,“汗阿玛,您醒了?”

太上皇极慢极慢地勾了勾唇角,“……原来是你啊,小丫蛋儿。”

廿廿想要落泪,赶忙使劲止住,“汗阿玛是想见皇上,是不是?媳妇这就去给您叫。皇上就在北屋里拈香呢,没走远。”

太上皇缓缓地笑笑,“……不是。他在,我知道。”

廿廿心下巨震,猛然想起,“汗阿玛想见的,想见的……是皇额娘,是不是?”

她在太上皇眼中,是小丫蛋儿;太上皇的记忆深处,也永远地藏着另外一个小丫头……许多回,太上皇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提起那个人来。

456、若有来生

456、

那个人,就是皇上的额涅,孝仪皇后啊……

太上皇抬眸静静看着廿廿,面上并无半点悲伤,反倒是释然地笑了,“我啊,就要去见她了。我啊,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廿廿实在忍不住,急忙扭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汗阿玛,媳妇知道您想念皇额娘,可是,可是您还要陪着皇上,守着这大清江山呢啊!”

太上皇喘息有些急促,有些说不出话来。

廿廿也顾不得旁的,忙一把抓住了太上皇的手,紧紧攥着,“汗阿玛,汗阿玛……您别急,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那边厢皇帝闻讯也已经奔了进来。

太上皇攥着廿廿的手,侧眸静静看着她,一行老泪静静流下。

老人家说不出话来,廿廿却都听明白了。

她用力点头,“媳妇会的……媳妇会,带着皇额娘和汗阿玛双份的恩情,好好儿地陪伴着皇上,守护着大清江山……”

皇帝也落泪,上前一起握住太上皇的手,“汗阿玛,没事的……您别多想,您会好起来的。”

廿廿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泣不成声,却又不敢在太上皇面前放肆流泪,这便轻轻地抽走了自己的手去,转身奔开。

她先去看绵恺。

在这样的时候,越觉亲情的可贵。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家人能够都守在身边啊。

哄着绵恺睡下,廿廿却又不放心,回自己的寝宫赶紧换了换衣裳,这便又赶回了养心殿。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太上皇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所有人都明白,太上皇的天命已经到了。便是集合人间达成的太医院,也是无论任何珍贵的药材、什么天下圣手,都已经无力挽回。

太上皇自己心下更是明白,故此更是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时醒时睡地,只要神智清醒一点点,便喃喃地交待给皇帝几句。

事已至此,廿廿反倒不再落泪。

她肩上有更重的担子要扛起来,她眼前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下去,因为她已经被太上皇扶到了眼前这个位置上,她方才更已经答应了太上皇。

她虽年轻,可是一言九鼎。

眼前的时光艰难,仿佛一点一滴地窒重;可是却又分明流逝如水,任凭人力如何挽留,都挽留不住。

太上皇的话,渐渐地越发模糊不清,与艰难沉重的呼吸声混在了一起。

廿廿唯有屏住呼吸,宁肯不喘气儿,也想尽量多地听懂、记住太上皇的哪怕一个字去。

沉沉黑夜渐渐远去,东方既白。

太上皇仿佛也受了天亮的鼓舞,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可是虽清晰,却叫人有些不容易听懂了。

他抓着皇帝的手,一再地说,“开国之君,打仗;守成之君……打猎啊。”

皇帝微微蹙眉,悄然回眸来看廿廿一眼。

廿廿忙上前,与皇帝一同并肩跪着。

太上皇又看廿廿一眼,气息重又浊重起来,“……猪肥了,祭祖啊。”

廿廿也有点儿愣。

太上皇说的是坤宁宫家祭的事儿么?她是中宫,坤宁宫家祭由她主持,这大过年的祭祖是要杀猪的。

太上皇说完这些,已是气息涌动,又陷入了昏沉的状态,说话再难听清了。

只是,太上皇攥着皇帝的手,却始终都没撒开。

辰时,太上皇帝终究还是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皇帝的手……

皇帝大恸,扑上前去,以头撞床。

廿廿紧紧地咬着牙关,只静静地落下泪来。

她留着清晰的嗓音,用唯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对着太上皇说,“若有来生,让我当您的长辈,护您一世周全。”

周遭已经预备好的人,上来为太上皇小敛。

皇帝捧足大恸,几乎晕厥。

廿廿含泪轻轻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皇上……莫负汗阿玛嘱托。”

皇帝微微一静,定定抬眸望来。

廿廿点头。

皇帝缓缓止住悲声,握着廿廿的手,毅然起身。

皇帝亲自将太上皇的遗诰晓谕天下。

太上皇遗诰中说:“朕体气素强,从无疾病。上年冬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岁正旦,犹御乾清宫受贺,日来饮食渐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皇帝孝养尽诚,百方调护以冀痊可。第朕年寿已高,恐非医药所能奏效。”

太上皇将自己身子的状况,归结于着凉受寒。可是廿廿还是心痛如绞。

她总是忍不住想,倘若乾清宫、交泰殿那一场大火之后,太上皇不是用他老人家自己来扛下天谴……或许本不必至此。

乾清宫只用一年便修好了,可是这样的奇迹却终究仿佛是太上皇为自己修好的停灵之所——若知如此,她倒不希望乾清宫能一年就修好啊!

倘若乾清宫的修缮,也要如康熙年间太和殿似的,修上它十八年去,那是不是太上皇老爷子的天寿还能再延长十八年去,啊?

老爷子护着皇上和她,独自将那一场大火扛了去;可是等乾清宫修好,老爷子便被上天给……带走了。这究竟是天数如此,还是,只是一场巧合啊?

倘若当真是天数,她宁愿彼时自己扛下来,至少不能让老爷子全都一个人来背负。

廿廿心底在哭,可是却要极力克制,让自己这一刻保持冷静。

她冷静地听着皇上亲自诵读完太上皇的遗诰,然后在最后一句,为太上皇的治丧而分派人手。

皇上说:“至一切丧仪,著派睿亲王淳颖、成亲王永瑆、仪郡王永璇,大学士和绅、王杰,尚书福长安、德明、庆桂,署尚书董诰,尚书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緼布、盛住总理。”

所有接旨前来的王与大臣们,皆跪倒哭着接旨。

廿廿的目光静静从他们面上滑过。

几位总理王,成亲王和仪郡王是皇上自家兄长,睿亲王也是皇上最为倚重的亲王;总理大臣之中,王杰、董诰等,都曾是军机处中与和珅一派分庭抗礼的人物;

其余总理内务府大臣里,盛住是孝淑皇后兄长,缊布是淑嘉皇贵妃侄儿、成亲王舅舅的儿子……

便是以一群至亲、重臣,将和珅、福长安两个团团围在了当中。

可是这些王和大臣却都是身份早定的,不会引人半点怀疑。

廿廿又深吸口气,目光与皇帝相接。

此时养心殿内外早已跪满了人,所有在京的宗室王公,还有三品以上官员,全都已经在此处。这当中,自然还有和珅的姻亲、师生、党羽去。

尤其是那些宗室王公们,更是心思难以揣摩。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静静凝望着皇帝,缓缓行礼,“妾身宜率六宫剪发成服……妾身需暂行告退。”

皇帝凝望着廿廿,便也缓缓点头,“好,皇贵妃去吧。”

廿廿的心跳有些厉害,她离开太上皇寝殿,没有回她在养心殿里的围房去,而是直接出了养心殿,往东六宫走。

避开养心殿里的群臣,到了僻静之处,廿廿毅然吩咐,“请七额驸、前銮仪使布彦达赉来!”

布彦达赉是二阿哥的岳父,也是她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七额驸更是超勇亲王,被太上皇视若亲子。

少顷,是布彦达赉先赶到。身边还带了廿廿的二弟和世泰——和世泰也在銮仪卫任职,乃是布彦达赉的麾下。

可是布彦达赉除了和世泰之外,还多带了一个人,倒叫廿廿看罢微微皱眉。

布彦达赉另外带来的人,正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一等果毅继勇公——明安。

可是来既然已经来了,且明安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大当家的,是承袭老祖宗额亦都的嫡系之人,想来好歹也该有老祖宗的勇气和血性在。

接着,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为首的几位蒙古额驸也都到了。

廿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今日有事,皇上和朝廷,都要仰仗各位出力。”

几人都不知道廿廿是在说什么,不过见廿廿如此,况且是选在太上皇刚刚宾天之际,便都知道是顶顶关天的大事。

几人对视一眼,全都毅然双膝跪倒,“奴才听候皇贵妃主子调遣!”

廿廿静静抬眸望向高天。

此时皇上得留在养心殿,得在那些宗室王公和大臣们的眼皮子底下,故此不便离开办事。那此时,能办此事的,唯有她这位大清的女主人!

廿廿也紧张,心下也是突突跳得厉害。可是此时此际,唯有她才能办到此事。

廿廿略一犹豫,还是又吩咐,“去请二阿哥来。”

廿廿眼角扫过,果然看见布彦达赉和明安面上都松了一下儿。廿廿明白,这二位的心,自然是在绵宁那边的,听见她叫绵宁来,知道此事对绵宁有利,他们是高兴的。

绵宁来得慢了些,因他是唯一成年的嫡皇孙,正在太上皇小敛之时跪倒尽孝。

绵宁一见廿廿的神情,还有在场几人,不由得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廿廿来不及多做解释,轻声道,“……待会儿,我会叫人请和珅大人前来。”

绵宁聪明,已是猛然一震。

廿廿再深吸口气,轻声道,“你只在这儿看着就行。凡事,自有额娘在。”

绵宁霍地转眸,定定望住廿廿。

额娘,不过只是比他年长六岁的年轻女子罢了。甚至,她的个子比她还要娇小。

457、擒贼

457、

绵宁的凝视,廿廿却全没看见。

她只小心召唤她二弟和世泰过来

和世泰是乾隆四十六年的生人,比绵宁大一岁。

廿廿终是不放心明安,悄声嘱咐和世泰,待会儿先想法子将明安支开。

从前和珅煊赫的时候,想要与弘毅公家连宗,这明安身为大宗公爷,十分殷勤地去办这事儿,乐见和珅终究成功地与弘毅公家连了宗,成了堂房的亲戚。

以明安与和珅从前的这份交情,廿廿对明安不放心。

和世泰虽不知姐姐是何用意,但是姐姐既说了,他便沉心去办。

看和世泰带了明安暂且离开,廿廿才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住四喜,“……去请和珅大人前来,就说我有话要与和珅大人说。”

绵宁的心也跟着跳得急了,赶紧说,“小额娘!不如,让儿子去引他来。”

廿廿摇头,“不,我一个妇道人家,唯有我请他来,他才会全无防备。”

这些年与和珅曲意私交的情分,这一日终于能派上了用场。多年相处下来,和珅已经将他自己当成了她唯一能倚重的母家亲族,故此廿廿单独请他来说话,他断不会起半点疑心。

而若不是廿廿,换成绵宁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男子,以和珅的性子,断不会只身前来。

四喜沉一口气,躬身去了。

早晨的日光都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时辰过得更是有些慢,像是被淤塞了的沙漏里,勉强一颗一颗流下的沙。

不知过了多久,实则不过是不大一会子,宫墙夹道里传过巴掌声来。

那空空的叩掌之声,外人听不出区别来,可是一向都是在宫里作为特殊的信号在传递着。唯有久居深宫者,才能听得出内里的门道来。

绵宁也听懂了,微微一颤,已是忍不住要拉出腰中小刀来,半侧身挡在了廿廿的身前。

绵宁是成年皇子,便是他入内请安,也不能带兵器。他腰中的小刀,是领宴的时候切肉用的。只能割猪肉,不能一刀要了人命去。

看他这动作,还带着一点子孩子气。廿廿有点儿想笑。

还有,在这样的紧急之下,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还能抽刀挡在她身前……便不管此时在绵宁和绵恺之间有多少的波诡云谲,却也叫她都觉,从前的那些时光全都值得了。

廿廿伸手按住绵宁的手臂,加了手劲,警告他将小刀收回去。

宫墙夹道拢音,此时已经不便用语言来传达任何的信息,只能用手势。

绵宁垂眸凝着廿廿按在他手臂上的手……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她再没有对他如此亲昵过。是不是自从有了绵恺之后?为了绵恺,她已是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地,与他疏远了去。

迎着少年眼中的迷惘,廿廿心下轻叹一声,只得再加劲拍了拍。

这时候,不是该分心的时候。

幸好绵宁终是皇子,天生也警醒,这才赶紧将小刀收了回去。

只是,他收回去的只是刀,却未曾收回脚步,依旧半步在前,斜下里挡在廿廿前面。

说时迟那时快,巴掌声已经次第传到了一道墙之隔。

廿廿忙手势示意,令众人先行各自藏身,避免令和珅尚未走近之时起疑。

布彦达赉、七额驸等人,本就都是武将出身,伸手都是利落,立即散开,各自藏好了。

绵宁有些犹豫,终究也叫七额驸一把给拽过去,一起藏好。

廿廿偏首,望身边的星桂。

星桂含笑抬眸,迎上廿廿的眼睛,“奴才从未离开过主子身边儿。若主子身边儿没有了奴才,那才反倒叫人生疑了。”

廿廿含笑点头,伸手轻轻握了握星桂的手。

廿廿自己也已经预备好了,一枚金钗早已事先藏在了袖口里。钗子的尖儿已经事先加工过了,尖利而又有毒。

和珅也是銮仪卫的出身,况且是满人男子,多年来弓马不辍。倘若和珅到时候惊觉,反倒要来挟持廿廿的话,廿廿会不客气地反手将这枚金钗斜刺和珅的颈项!

而星桂,也会同时以另外一件簪子,刺和珅另外一边颈项。

只要到时她们两个身边只有和珅一人,那么她们两个绝不会让和珅讨到什么便宜去。

宫墙上的小门“滋呀”一声,缓缓打开。和珅的脚步声已然回声笃笃而来。

廿廿深吸一口气,面朝那个方向站稳。

和珅转过墙角来,已是看见了廿廿,便远远就恭恭敬敬地垂下了箭袖,双臂下垂,恭谨地一步一步向前来。

在十尺开外,和珅已经跪倒,“奴才奉内旨前来,不知皇贵妃主子有些吩咐。”

十尺,有些远。

廿廿深吸一口气,泫然若泣,举袖按了按眼窝,“和大人你可来了……隔墙有耳,请你近前来说话。”

和珅不疑有他,这便恭恭敬敬起身,向前又走了几步,重又跪下。

和珅虽说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又是十公主的公爹,与外臣自有不同;但是终究在拜见内廷主位的时候,还是规矩要更严谨些,故此他并不敢贸贸然再往前来。

和珅往日里守着规矩,自是好的,可是今日,他若隔得太远,却不好办事。

廿廿便再哽咽一声,说出话来已是嗓音沙哑——这都是真的,这两日亲自守在榻前送走太上皇最后一程,她的嗓子早已哑了。

又是正月里,这宫墙夹道里寒风一吹,便是打着唿哨的,更是轻易将廿廿那沙哑的嗓音都给吞没了。

廿廿动了动嘴,和珅自是什么都没听清,不由得抬眸望廿廿。

廿廿红着眼圈儿,再伸手召唤,“隔墙有耳……和大人,请你再近些。”

和珅抬头看看廿廿,又看看身周裹挟而过的风,这便起身再度向前走了几步。

已是到了六七尺的模样,虽说已经够了扑身而上的距离,只是……这一举不容有失,否则一旦和珅脱逃,惊动养心殿里的众人,就可能将会给朝廷带来难以估量的危险。

廿廿便又叹口气,眼有泪光,却是缓缓平静下来,面上平添冷意,“和大人在朝中日久,对于前朝掌故都能了然于心,本宫倒有一件小事向和大人请教。”

和珅微微眯眼,“但凡奴才知道的,皇贵妃主子尽管问,奴才知无不言。”

廿廿指尖轻轻拈住袖口,“……听说,雍正爷和大行太上皇登基元年,便已然立储。”

廿廿刻意就停在“立储”二字上,果然和珅也是面色一变,不用廿廿再召唤他,他已是自动又往前来了。

“回皇贵妃主子,的确是的。”

见和珅上钩,廿廿更为小心,她自己也倾身向前,做出一副恨不得想与和珅耳语的模样来,“可是乾清宫烧毁,‘正大光明’匾也化为灰烬了,和大人主持重修,可曾发现过建储锦匣了?”

和珅面色便又一变,谨慎地左右瞧瞧,不自觉又往前来。

“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未曾得见。”

和珅已到廿廿面前三尺余。

廿廿悄悄伸手捏了捏星桂的手,猛然断喝,“大胆和珅,妄议国储,心存不臣!来呀,将和珅给本宫拿下!”

太上皇龙驭宾天当日,皇贵妃这样一个刚刚年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昨晚通宵未眠,今日哭红了眼睛,小小的身子骨儿眼看着都要撑不住了。

更何况皇上登基三年多来都未曾建储,兴许就是因为太上皇还在世;可是太上皇既然已经龙驭宾天,那皇上必定要在一年之内先定下储君人选,以安社稷。

故此这个时候儿对于皇贵妃来说,最关心的理应就是立储之事。这一场争储大战自然应该从今日便要打响,故此和珅原本听皇贵妃说着这事儿呢,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乃是合情合理,故此他心下全无防备。

他全然自信,倘若皇贵妃要为三阿哥将来谋划,他就是皇贵妃唯一可以依赖之人。才三岁多大的三阿哥,拿什么来跟已经成年的二阿哥争啊?唯一有能力扭转乾坤的,只是他和珅啊!

到时候,他自然又是一桩拥戴之功!

带着这样的自信,便自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哪成想皇贵妃这边陡然一转,竟喊出这样的话来!

和珅猛然起身,然则已是晚了,布彦达赉带銮仪卫,七额驸与几位御前行走的蒙古额驸,众人一拥而上,生生将和珅团团困住!

而二阿哥绵宁则是冲到了廿廿身前,护卫在了廿廿身前。

和珅原本还并不将布彦达赉和几个蒙古额驸放在眼里,他真正无法相信的是二阿哥竟然护卫在皇贵妃身前这样一幕……

他一声冷笑,刚想说他自己乃是太上皇旧日重臣,太上皇刚刚龙驭宾天,他刚奉旨总理丧仪,谁敢动他?难道不怕惊动太上皇在天之灵么?

可惜这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廿廿一声冷冷下令,“堵住他的嘴,万勿令他出一声!”

宫禁之地,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已然拿下和珅,可是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养心殿那边还不知会如何!

七额驸伸手,将自己的一块汗巾子给硬生生堵进和珅的嘴里去。

和珅纵然还有万语千言,这一刻却一个字儿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他更不相信,自己今日,竟然败在一个小女子的手里!

一个,多年来一直被他视作手中棋子、只能倚仗他的深宫妇人!

458、孤苦

【1、太上皇宾天当日就要进行小敛、大敛,梓宫当日就要从养心殿移至乾清宫,先奉西次间,再移至正殿……皇帝当日就移居至上书房苫次。数日中间一系列繁琐仪轨,皇帝都必须在场,且要每日多次率领王公大臣齐集举哀,还要发布诏书,连续多次重要的人事任免……皇帝整日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要忙于政务,所以皇帝自己抽不出手来先制住和珅。

2、在遗诰发布当日正式将和珅革职,可见之前几日准备和筹划都是秘密的,凭和珅在朝中的党羽密布,所以当时皇帝不可能派外人来办此事,只有皇帝至亲之人。

3、皇帝至亲之人中,二阿哥终究还只是十七岁少年,永璘的性子不够稳妥,所以皇帝真正能够相信的,自然只有中宫。

4、孝和是中宫,又是钮祜禄氏,与和珅同族。他们之间还有十公主这层情分,所以可想而知历史上他们之间也必定是颇有私交的,所以由孝和来办这件事,和珅几乎不会有提防。

5、满人传统,男人在外打猎、征战,女人管着家里所有的事,所以她们事实上个个都是精明强悍,是当仁不让的女主。大清几百年,前有孝庄,后有慈禧,足以证明大清皇后的手腕实则一脉相承,关键时刻都能扛起大事来,果决不逊于男子。

所以综合以上,咱们有理由相信,追溯历史,在平稳拿下和珅的过程中,孝和一定起了关键的作用。】

以下正文~

廿廿缓缓调整呼吸,片刻已然平静下来。

廿廿静静吩咐,“先请和珅大人至本宫的宫中歇息。传本宫内旨,本宫倚重和珅大人办事,请和珅大人留宫当值。”

拿下了和珅,今日之事也刚办完一半。

廿廿静静回眸。

布彦达赉和七额驸亲自押着和珅下去了。在场能倚重的最亲近之人,是三额驸索特纳木多布斋。

只是此时三公主尚未与三额驸完婚,而且蒙古额驸们与朝中权贵的交往毕竟还隔着一层。

廿廿再看一眼绵宁。

十七岁的少年虽则满脸的勇气,可是脸色终究是白的,眼神里也有些掩饰不住的激烈。

这都不行。

廿廿轻叹一声,吩咐三额驸,叫他去将和世泰与明安找回来。

和世泰带了明安回来,明安毕竟年长,一见眼前气氛,便有些变色。

廿廿召明安近前,轻声道,“公爷,咱们都是额亦都巴图鲁的子孙,我一门代代功勋、世世荣耀,公爷可想承继祖宗的勋荣?”

明安虽是承继大宗公爷,可他其实不是丰升额的亲生子,而是过继来的孩子。

因没有嫡系血缘的支撑,这明安在家族中的地位总有些尴尬。在朝中他也不受重用。到了他这一代,从他在乾隆四十二年承袭了爵位起,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运道隐隐约约有了下降的趋势,家族中人没少了私下里埋怨他的。

他自己自然也知道,他的嗣母也没少了敲打他,他心下何尝就不着急?

他也想上战场立功,可惜他还真没有历代先祖沙场染血的那本事。故此他才会那么积极地向和珅靠拢,乐意帮着和珅跟弘毅公家连宗,以期借助和珅之力。

他的内心,建功立业的念头二十年来都是火热的。

听廿廿这么一说,他登时有些口干舌燥,渴望溢于言表,“回皇贵妃主子,奴才,奴才自然想!”

廿廿点头,“那眼巴前儿就有一个巧宗,明公不知你可想抓住这个机会去?”

明安微微一颤,这一颤里有激动,有期待,自也有紧张去。

“不知皇贵妃主子有何吩咐?”

廿廿却笑了,故意微微含了一丝失望的口吻,“明公,不瞒你说,若不是因为你是本宫母家承袭大宗的公爷,乃是全族的领头之人,那本宫还不至于将这巧宗先给了明公你呢。”

“眼巴前儿,我自己的弟弟就在呢。明公你若犹豫,尽管退后。我六房已经出了我这样一个中宫,我自家弟弟自也该寻个出人头地立功的机会去!”

明安一震,急忙双膝跪倒,“奴才是主子的奴才,奴才但凭皇贵妃主子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廿廿满意点头。还好,这个过继子公爷,这会子骨子里的血性还是被挑起来了。

廿廿深吸口气,缓缓道,“本宫有事,想要请福长安大人一谈。若明公得便,便去替本宫引了他来。”

明安微微眯起眼来,“……若福长安大人问起,奴才该如何说?”

廿廿轻哼一声,“乾清宫的工程,福长安大人也是总理大臣之一。本宫对乾清宫里有些事儿,想要问问福长安大人。”

明安眯着眼转了转心思,霍地抬头,“皇贵妃主子放心,奴才必定能办明白这差事。”

明安转身去了,四喜不由得担心,轻声问廿廿,“奴才跟着去?”

廿廿摇头,“不能。方才和珅就是你传召来的,若你再出现,难免不叫人起疑。”

四喜和星桂都还有些放不开,廿廿却是轻蔑一笑,“你们不必高看了福长安去。若不是他父兄的功劳,且父兄全都已经过世,他们一家只剩下他一个,要不今日朝中地位自也轮不到他!”

“他不是和珅,他没和珅的本事,更没和珅的胆魄。”

廿廿说罢,心思微微一动,转头看了绵宁一眼。

绵宁立即会意,忙单膝跪地,“小额娘有话,还请明白示下。”

廿廿轻轻叹口气,“你两个福晋,一个是钮祜禄氏,一个是富察氏。说来也巧,今日我两个要拿的人,和珅是钮祜禄氏,而福长安是富察氏。”

“你嫡福晋钮祜禄氏的阿玛已经在此处,协助本宫已然拿下了和珅;而你那侧福晋是富察氏,是福长安堂侄女……待会儿你心下可会不自在?”

沙济富察氏,如今在朝中也算是树大根深,便是内外命妇里也有多位。绵宁的侧福晋之外,廿廿更不能不去想那位恒谨郡王的福晋。倘若绵宁有心回护,那以后许多事都会掣肘难办。

倒叫廿廿意料之外,绵宁竟毫不犹豫地抬起眸子,静静凝视廿廿,干净利索地就两个字:“她敢!”

廿廿意料之外,也是惊喜,倒笑了。廿廿亲自伸手扶起绵宁来,“好孩子,你今日没叫额娘失望。”

绵宁缓缓站起,眼神中也涌起淡淡的冷傲,“富察氏不过是儿子的侧福晋,而小额娘乃是当今中宫,况小额娘此时所为的乃是大清江山、汗阿玛的基业,此中轻重,儿子若分不清楚,便不配为汗阿玛之子了。”

廿廿欣慰不已,轻轻拍了拍绵宁手肘。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少顷,巴掌声再度传来,福长安已然来了。

廿廿轻轻吸一口气,“都仔细了。”

福长安与和珅不同,廿廿从前与和珅尚有私交,而与这福长安几乎从无私人来往。她这般秘密地传召,和珅可以毫无疑虑,这福长安却不一样。

倘若这福长安中途有所疑心,倒坏了大事。

廿廿所料不错,福长安一路跟着明安来,一路都有些嘀咕,“明公既奉了皇贵妃主子的内旨,想必明公心下有数皇贵妃主子宣召,有何示下。还请明公透个口风啊,也好叫我这心下早早打个腹稿,不至于皇贵妃主子面前应对失措。”

明安笑眯眯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皇贵妃主子要问的,就是乾清宫的事儿啊……”

福长安还不妥帖,“素日里,皇贵妃主子从未单独宣召过我。而且这乾清宫的重建,并不是我一个人儿办的,皇贵妃主子怎地要单独传召我去回话?”

明安乐了,拍拍福长安的肩膀,“我说福兄啊,你怎么糊涂了?我都说了,皇贵妃主子是要问乾清宫的事儿啊……福兄多年入值军机,怎忘了那前寝宫里的乾坤去?”

福长安便微微眯了眯眼。

乾清宫已经不是天子的寝宫,那乾清宫里最大的乾坤,自然就是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的秘密了。

皇贵妃一个深宫妇人,她这会子关心的,除了那个,还有什么?

福长安便挑了挑眉,“明公说的,难道是那高悬在上的,呃……”

明安心下一稳当,便也顺势跟着打哈哈,“我就说福兄是跟我这儿揣着明白说糊涂呢!那乾清宫的乾坤,岂是能跟旁人一起说的?皇贵妃主子既想知道,那自然是单个儿地找人说话啊……”

福长安这才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讪讪地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话已是进了墙上开门,走进了廿廿所在的宫墙夹道。

这回廿廿只是静静不语,倒是绵宁亲自带着三额驸扑击上前,将福长安摁下!

福长安果然不如和珅,非但没有半点挣扎,反倒当场就惊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福长安只是有些不敢置信一般地瞪着绵宁看,绵宁亲自扯了一幅帕子,将他眼干脆直接给蒙了。

廿廿都懒得看,摆摆手,“请福长安大人也至别院歇息。同样传我内旨,就说福长安大人总理大行太上皇丧仪,若宫内宫外两处奔波,太过劳累。就留内当值吧。”

福长安被带走,明安立即满面喜色,跪倒,“皇贵妃主子,奴才不辱使命!”

廿廿淡淡点头,“明公深明大义,今日的差事办得明白。稍后,我自会回明皇上。”

这边的事儿办完了,廿廿将事情托付给布彦达赉和两位额驸,她自己自匆忙赶回养心殿。

此时皇帝已经亲自将大行太上皇帝梓宫从养心殿奉安在了乾清宫里,他自己搬进上书房为倚庐。

乾清宫正殿里,大行太上皇梓宫居中,周遭已经陈设帐幕完毕。廿廿遥遥为礼,先去上书房见皇帝。

皇帝已经剪发成服,一身重孝,却还坐在桌案前亲阅大臣拟就的诏书小样儿。那满室的谨肃,更衬得皇帝一身的孤单、寂寞。

听见廿廿来,皇帝霍地抬眸,一双哭得红肿的眼,这一刻黑瞳熠熠,迎向廿廿。

廿廿知道皇上心中惦记着呢,这便轻轻点头。

此时无声,已胜万语千言。

皇帝眉眼之中,在大哀之下,这一刻止不住有一缕喜色偷跑出来。他极快地克制住,亲自起身迎上前来,握住了廿廿的手。

皇帝为太上皇守孝,上书房为苫次,不住炕床,只在地上铺席子。

这是大正月里啊,就算那是天子,就算上书房的墙壁够厚,可是那地上却也是凉的——又因为上书房为皇子皇孙读书之地,就是要让皇子皇孙们刻苦攻读,所以上书房里并没有安设可通地龙的暖阁,故此那地面便都是冰凉冰凉的。

廿廿不由得鼻尖儿一酸,轻声道:“我再给皇上取两床厚毡子来。皇上不能住厚褥子,毡子总归不坏规矩。”

459、有点不对劲儿

459、

“我没事……”皇帝忙拉住廿廿的手,抬眸迎上廿廿已经红了的眼圈儿去,将她的小手团在掌心里,“傻丫头,别担心爷,照顾好你自己。爷可比你大了十六岁呢,该爷照看你的,这会子却反倒你回头来照看爷。”

原本皇上不这么说,廿廿还是坚强的,叫他冷不丁这么一说,廿廿的鼻尖儿反倒酸了。

她终究还年轻,自己又从小就进宫,生活在宫廷里,几乎与世隔绝,故此对人间的丧事经历得本就不多。这一刻又是太上皇崩逝,她既陌生又心焦,只觉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可是她却已经是中宫,倘若真是天塌下来了,她不但不能躲,她更得踮起脚尖儿高高地站起来,用自己的肩膀去扛起来。

责任如此,可是平心而论,她自己心下何尝没有紧张,甚至是慌张和怯怯去?

好在这是在大行太上皇的丧期里,掉泪本是再正常不过,她便索性纵着自己在皇上面前掉了几滴眼泪去。

——还有方才那事儿的后怕啊。

当时是豁出去了,自是一片孤勇;可是这会子反过劲儿来,倒有点儿后怕了呢。

眼泪不是软弱,倒能帮她将心底的情绪宣泄出去些儿。

可是抬眼,却又迎上皇上一双红肿的眼——皇上是为太上皇而几番举哀所致。两夫妻这会子四目相对,跟照镜子似的,眼睛是一样的,倒叫廿廿哭不下去了。

不能破涕为笑,倒也心下一稳。

幸好,这个天下,就算没有了太上皇老爷子撑着,但是他还有她,她也还有他。

不然这天下这么大,只有一个人的肩膀只力撑着,那该有多孤单。

天渐渐黑了。这一日,整个宫廷内外都过得不容易。

皇贵妃宫里再度派人来传话,说今天晚上也免了请安。

莹嫔扭头坐回炕上,不由得有些皱眉,“诶?有些不对劲儿啊。”

星镞拿抿子,帮自家主子将不听话的头发往里抿了抿。

太上皇崩逝,皇贵妃以下俱剪发成服。故此莹嫔的发辫也解开,截下了一段去,此时那一段发辫茬口新鲜而平整,却有些硬撅撅地戳在莹嫔脖子那,叫她有些不舒坦。

如鲠在喉,去之才快。可是偏偏,去不了。

“主子是说皇贵妃免了请安么?毕竟是太上皇孝期,她自己怕也是要到乾清宫那边儿去守灵。”

莹嫔摇头,眯眼望着窗外,“过了申时了。太上皇于申时大敛,按说自应当所有王公大臣、内廷主位都齐集举哀才是。可是你没瞧见么,今天这都一整天了,我都只呆在自己宫里,门儿都没出去过。”

星镞听了也是皱眉,“对呀!今天皇上传旨后宫,皇贵妃及妃嫔以下俱翦发成服。可是到了齐集举哀的时候,皇上只是传旨令‘公主福晋以下、侍卫妻以上,及包衣佐领等男妇俱成服。各按位次齐集举哀’……皇上怎么没叫皇贵妃和主子们去啊?”

莹嫔眯起眼来,“说的就是啊。太上皇崩逝,此为天下最大的孝,皇贵妃和后宫诸位都是当子妇的,自然该同举大哀,哪儿有不齐集举哀的道理!”

星镞也想不明白,迷惘地甩了甩头,“既然已经剪发成服了,为何不叫举哀去?当真有些古怪啊。”

莹嫔垂眸,指尖无意识沿着炕桌上的纹理划着,“……或者说,就算我们不去倒也罢了,那皇贵妃已是中宫,又是被太上皇亲下敕旨晋位的中宫,她怎么能不去行礼?可是皇上的旨意里,偏偏连她也没有。”

莹嫔望着那一点点吞食紫禁城的夜色,“难道,她有旁的、更要紧的事要办?”

“而且皇上也知道,故此才特地免了后宫嫔妃齐集举哀……否则,皇上和她,岂不是不孝?”

星镞也是迷惑,“皇贵妃也没见忙什么啊。”

莹嫔又向窗外看了一会子,“皇贵妃,究竟在忙什么呢?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给太上皇举哀更要紧的呢?”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子,旋即淡淡一笑,“想来这会子叫她闹心的事儿,倒也不少。”

“一来,太上皇宾天,她最大的靠山就没了。二来,她虽说已是事实上的中宫,可是她毕竟还没正式册立为皇后呢。可是啊,她也是运道乖舛,前边儿孝淑皇后的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还没完事儿呢,紧接着就又是太上皇的二十七个月孝期!”

“哈哈!说来连我都忍不住要替她掬一把辛酸泪。看似唾手可得的皇后宝座,可是她就是得不着。这么前面一个二十七个月孝期,后面又一个二十七个月孝期的……天知道这中间又会不会出什么事,叫她前等后等,就是等不到她的册立之期了。”

“所谓啊,名不正则言不顺,她就再是事实上的中宫了,可是她的名号依旧只是皇贵妃,终究还不是大清皇后啊。”

莹嫔想了想,忍不住又是一笑,“既是这样,那她就更多了一重担心了……只要她还没能正式册立,那她就还不是皇后,只是个皇贵妃;那她的三阿哥,就依旧还只能是皇贵妃之子,而并非皇后之子。”

“既是如此,那三阿哥的身份,又怎么跟二阿哥比啊?”

“眼看着太上皇崩逝,皇上势必要在一年之内建储;可是一年之内,距离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便连一半还不到呢。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年纪上,皇上都没有理由立她的三阿哥,而不立二阿哥啊!”

莹嫔越想便越是忍俊不已,“也怪不得连太上皇崩逝,她都没来齐集举哀呢。我猜,不是皇上不叫她来,怕是她自己心急如焚躺倒了,这才来不了的吧!”

“原来这就是对于她来说更要紧的事……也是,太上皇崩逝了,终究是亡人的事;而活人的事,总归比亡人的事更要紧。她现在指不定如何绞尽脑汁,设法算计二阿哥,而去捧她的三阿哥去呢!”

星镞听了也是大为佩服,“主子思虑之高,后宫之内就是无人能匹敌!主子这么一说,奴才当真茅塞顿开!”

“只是,主子,倘若皇贵妃当真要开始处心积虑算计二阿哥的话,主子这头儿可要提醒二阿哥福晋一声,叫二阿哥那头儿防备着些?”

莹嫔点头,“这个时辰,乾清宫那边儿举哀的公主福晋们应当已经散了。去瞧瞧,二阿哥福晋出来没。若是出来了,你便设法将这话儿先过给她去,瞧瞧她是作何反应。”

星镞蹙眉,“由奴才告知二阿哥福晋么?不用请她过来,主子亲自说给她?”

莹嫔轻哼一声,“民间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且叫她自己掂量着办去。若她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就凭她的阅历,她没本事与皇贵妃斗,那她就该自己求到我眼前来。而不是我主动要帮衬她去。”

“唯有是她主动求到我跟前来的,咱们才是更贵重的;否则倒成了我巴结她了似的。唯有她知道我贵重,那将来……我指望的事儿,才有成的可能。”

星镞听罢想了想,终究抿嘴一笑,“奴才隐约明白了。奴才这就去。”

这一整日下来,皇帝啼哭不停,竟日水浆不进。

王公大臣们都伏地环跪,恳求皇帝节哀。皇帝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不忍仰视。

无论王公大臣们如何恳求,皇帝都不肯用膳。没办法,成亲王永瑆和仪郡王永璇这才一起来廿廿宫中求见,请皇贵妃出面劝慰皇上。

成亲王和仪郡王都是自家哥哥,廿廿自不能端着中宫的架子,这才应了所求,正式来到乾清宫上书房苫次。

廿廿来的时候,已然夜深。

廿廿也不自己来,而是传了諴妃、莹嫔,三人一起来。

途中莹嫔故意与諴妃嘀咕道,“都这会子了,咱们才得了机会到乾清宫来。也不知道皇上今日小敛、大敛,为何都不叫咱们来给大行太上皇齐集举哀。”

“你瞧瞧,皇上本来是叫‘皇贵妃及嫔妃以下俱剪发成服’啊,怎地到齐集举哀的时候,就变成‘公主福晋以下’,将皇贵妃和咱们都给略过去了?”

諴妃叹一口气,“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又岂是你我一介深宫妇人能揣度得明白的?”

莹嫔故意盯着廿廿的背影道,“……皇贵妃乃是大行太上皇亲下敕旨晋位中宫的,大行太上皇如此抬举皇贵妃,怎地皇贵妃也都不来乾清宫行礼?便是皇上没让来,皇贵妃也可代妾身们陈情,想必皇上也不能阻拦吧?”

“还是说,皇贵妃自己也没想来?”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

不能不说,莹嫔是聪明的。这一点,竟被她给瞧出来了。

太上皇宾天,小敛之后梓宫从养心殿移奉乾清宫,这个过程里她正在带人办事,处置和珅与福长安两个,故此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乾清宫齐集举哀来。

故此皇上旨意只叫公主福晋以下前来举哀,却免了后宫嫔妃们。

廿廿静静垂眸,“皇贵妃及嫔妃以下……莹嫔你怎么敢忘了,如今后宫嫔妃并非只有咱们这些人,还有太上皇身后的乾清宫主位们呢!”

“太上皇刚刚宾天,在皇上还没给太上皇身后的嫔妃们上太妃尊号之前,她们的名号依旧都只是嫔妃啊……怎么,你当真忍心叫年事已高的娘娘们也来举哀?”

460、蓝图

450、

莹嫔不甘地眯起眼来,却也一时无话可说。

在大行太上皇还在世的时候,尽管皇帝已经继位,但是因为太上皇还健在,故此太上皇的嫔妃们,位分和名号依旧都还是嫔妃,而非太妃。居住也依旧还在后宫里,只不过统一都在西六宫,身份上也是用“乾清宫主位”与皇帝后宫的“毓庆宫主位”加以区分。

唯有等到太上皇宾天之后,太上皇的后宫们才会被皇帝尊奉为太妃,居住之地也可以从东西六宫挪进寿康宫、寿安宫以及两宫所附属的宫区去。

而此时太上皇刚刚宾天,孝期没结束之前,皇帝还没来得及给太上皇的后宫嫔妃们加尊号,故此她们的位分依旧还是嫔妃。若是按着惯例,皇帝下旨一概而论“皇贵妃以下嫔妃”,那就也得包括那些位去了。

太上皇的后宫,以颖贵妃为首,颖贵妃自己都七十了,更何况还有年纪更大的婉妃,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若都来齐集举哀,不管是哪位出了点岔子,这都不是以孝治天下的大清皇家能担待起的,就更不是莹嫔一个小小嫔位能扛得住的了。

莹嫔便也只好暂且住了嘴,只带着不甘心又有些尴尬地跟随廿廿和諴妃入上书房倚庐。

廿廿率领二人给皇上行礼,而且是一礼而不起。

王公大臣们跪叩在地而不起身地请求皇上节哀、用膳,皇帝都不肯;几位内廷主位便也同样行礼而不起,齐声道,“妾身等,恭请皇上节哀。”

廿廿含泪道,“皇上至孝,天下皆知。只是皇上虽重孝在身,可一身仍系天下安危。皇上若不节哀用膳,倘若龙体因此有半点闪失,那这祖宗的基业、锦绣江山又有谁来看顾?”

“皇上岂能忘记,汗阿玛临去之前,握住皇上的手紧紧不肯松开,那是为的什么?太上皇是将大清江山和祖宗的基业托付,皇上行孝之至不在于此时此地,而在天下之广啊……”

皇帝哽咽着,亲自起身扶起廿廿,拉起諴妃来,然后道“莹嫔也平身吧”。

皇贵妃、妃、嫔之间,皇帝微妙地有所区别。

这就是宫廷,凡事都有等级,事事都是森严的规矩。

莹嫔心内转过无声的嘀咕,只是面上平静地站起来罢了。

廿廿又与諴妃两人絮絮地劝了皇帝良久,皇帝虽都温和地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却依旧说实在没有胃口,无法下咽。

廿廿便起身,甚至亲自到廊下去,挑开了小炭炉子,给皇帝煮了一壶奶茶去。

正月里的冬夜,寒可刺骨,奶茶温暖的香气一打鼻儿便有惑人的香。

廿廿悄然回眸,果然见皇上不自觉地转向她这个方向,鼻子向前伸了伸。

廿廿心下一宽,便端了奶茶入内。只轻声说,“皇上为汗阿玛守孝,孝心至诚。可是夜晚天冷,皇上便喝一碗茶吧。”

满人因是关外民族,生活习惯上有许多与蒙古十分接近。比如饮茶,便并非只是茶水,而是奶茶和清茶并用。帝王的御茶房里也是一起分出了奶茶房和清茶坊的。

尤其冬日里,宫里日常所用的茶,就是多为奶茶,春夏之际才多为清茶。故此对于大清皇帝来说,奶茶真的就只是茶。

还有奶茶对于满人来说,除了是茶饮之外,更有祭祀等谨慎肃穆的含义。

宫中坛庙祭祀、谒陵,供品之中均有奶茶;萨满祭祀、建福宫中正殿喇嘛念经,也要用到奶茶;还有内廷主位们的丧仪,每日的祭奠也用奶茶……

故此在为太上皇守孝之时,用奶茶也并无不合适。

喝一碗茶,不算用膳,却能带给皇上一片温暖;那里头廿廿多加了几倍的奶,也能帮皇上垫补垫补身子。

皇帝不由得轻轻点头,终是双手接了过来,挑眸凝睇廿廿,两人四目相投片刻,皇帝终是双手捧了奶茶碗,将奶茶一饮而尽。

廿廿端来的可不止就一碗,她是捧了满满一个提梁“多穆壶”来,皇帝喝的时候,她就捧着那提梁壶在一旁候着呢。等皇帝的奶茶碗刚一空,她立即就又续上一碗。

皇帝抬眸看看她,那奶茶氤氲的热气仿佛都传进了他的眼底。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温暖,更有隐隐约约的水意。

廿廿只轻声道,“皇上,再饮一碗吧。妾身另外吩咐她们煮了一大锅去,已经吩咐给陪皇上守灵的王大臣、侍卫、内管领们送去了。这会子若皇上不肯多喝几碗的话,那他们必定也不敢喝,那这大正月里的寒夜漫漫,又该如何熬过来?”

“想必汗阿玛在天之灵,瞧着也不落忍啊。”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认真地点了点头,便再将廿廿续上的一碗奶茶仰头而尽。

如此,廿廿手里满满的一“多穆壶”的奶茶,一碗一碗地全都落进了皇帝的腹中。

这漫漫冬夜里,因为胃底的暖,便连心都跟着温热了。

諴妃和莹嫔在畔伺候着,两人都看着皇上与中宫之间的暖意流淌,諴妃自是跟着满眼的温暖,而莹嫔则有些扎眼,有些看不下去了。

皇帝却也“善解人意”,放下茶碗道,“諴妃和莹嫔也都辛劳了,便都回去吧。皇贵妃终究比你们都年轻些,叫她熬一会子晚,陪陪朕倒无妨。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諴妃赶忙行礼告退,莹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便也跟着走了。

上书房内,静悄悄的。窗外,整个紫禁城也都是静悄悄的。

而目光放远处,此时此际,整个大清江山,同样静悄悄的。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宁静,便将江山之远都一瞬时簇拥在了这小小的一方斗室之内。

而这一方屋檐之下,唯有他们两个人携手相对。

皇帝将这一日亲自拟就的几道谕旨草样摊开来,叫廿廿上前看。

廿廿有些迟疑,“皇上……后宫不敢干政。”

皇帝却伸手抓过廿廿来,“爷今儿写了这几幅字,因心事烦乱,也不知写得好不好。此处是上书房,爷从小念书的地方,若是写的不好,倒辜负了此地,更辜负了师傅们。你来帮爷瞧瞧,可有一时慌乱写错了笔画儿的?”

廿廿扬眉,心下已是会意。

此时朝野上下多少事,都需夫妻并肩齐心,廿廿便再没推脱,便坚定地垂眸定睛去细看。

第一道谕旨,皇帝免除了直隶之外的督抚提镇(总督、巡抚、提督、总兵)及藩臬(布政使和按察使),并盛京侍郎、奉天府尹、及西北两路将军大臣、盐政、织造、关差等进京叩谒梓宫。

廿廿明白,这一来是稳定地方,不因太上皇崩逝而使地方动荡;二来,也是避免地方官员齐集京中,可能会带来的隐患。

廿廿点头,“皇上这一幅字,笔力遒劲,金钩铁划,妾身能看得见皇上的心意果决。妾身以为,这幅字写得好!”

皇帝眸光一灿。

廿廿接着去看第二道。这是一道加恩皇家自家至亲的旨意。

“朕兄弟中,惟仪郡王居长,著加恩晋封亲王。”

“贝勒永璘,系皇考之皇幼子;绵亿,系五皇兄之长子,五皇兄原系亲王,薨逝后,皇考将绵亿递减二等,袭封贝勒。兹均著加恩晋封郡王。绵亿派往东陵,悉心办事。”

“仪亲王长子绵志、成亲王长子绵勤、定亲王绵恩长子奕绍,俱系亲王长子,著加恩照考封一等之例,均作为未入八分公。”

“绵縂、绵偲,系成亲王庶出之子,均著照例封为辅国将军。绵偲,著赏戴花翎,与奕纯,并挑在乾清门行走。”

“其余已授职者,各供厥职。奕纶、奕绅,著陪伴二阿哥在上书房读书。其余年幼未授职者,均著在邸读书。以示朕仰体皇考圣心,加恩本支之至意。”

这一道恩旨,皇上将自家兄弟俱晋王位;成年的侄子们各恩授爵位,孙辈嘱咐安心读书。

廿廿点头道,“皇上这一幅字,有骨有肉,团圆尽显,乃为和气。妾身瞧着,这一幅字当真是写得叫人心下觉着暖融融的。”

皇帝轻轻点头。

廿廿接下去再看,第三道谕旨皇上便是任免上书房的师傅们。上书房的师傅中,除了总师傅刘墉之外,其余只留陈万全、达椿、万承风三位依旧在上书房行走,其余各回本衙门供职。

皇上此举,一来是因为目下上书房中只有二阿哥绵宁一个皇子,绵恺还不到进学的时候儿,故此师傅本不必留太多。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此时皇上自己就住在上书房中守孝。若来往行走之人过多,自有隐患。

廿廿点头道,“皇上这一幅字,字数不多,却是主次分明;且笔画去除繁冗,叫人眼前不觉豁然开朗。妾身还是觉着好。”

第四道谕旨,内容越发简洁明了。

“命额驸科尔沁郡王索特纳木多布斋,在御前行走。”

廿廿欣慰点头。这位三额驸虽说还没与三公主完婚,可是从他之前协助拿下和珅、福长安一事上,可见这三额驸的忠心耿耿。挑在御前行走,自家女婿,自能叫皇上放心。

第五道,皇上则是直接召他的恩师朱珪回京。朱珪此前在安徽巡抚任上,皇上在安徽职缺上调派人手,以使朱珪能立即回京。

皇上自己的天下,大幕已开。

461、三年

461、

看到皇上在大哀之中,仍能如此有条不紊,廿廿便也放下心来。

廿廿回到自己寝宫,已然夜深。

原本了无睡意,但是却也要命令自己必须要歇息。因为,从此以后她头顶背后再没有那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从此以后她每一天睁开眼,就是一片她要用自己的肩膀撑起来的天。

所以她不能倒下,更不能疲惫,她得每一天睁开眼时,都是精力充沛,仿佛时刻都能冲上战场的统帅一般。

带着这样的坚定,她朦朦胧胧地仿佛当真睡着了。

她眼前出现一片红墙,是宫廷的规制,可是看着却又与紫禁城和圆明园有些不一样……她立在红墙之间,迷蒙四望。

眼前忽地一片一片又一片,有落英缤纷而下。

她定睛去看,原来是海棠。

次日醒来时,她还能想起昨晚梦境里的红墙和海棠。

靠着枕头怔忡了一会子,她这才吩咐洗漱。

用早膳时,皇上那边传来了旨意:太上皇遗诰,叫皇上二十七日之后就除服。可是皇上坚持举守孝三年的旧制,依旧穿孝三年。

廿廿也是点头,“自该如此。”

皇上的又一道旨意,追封庆贵妃陆语琴。谕旨中深情道:“朕自冲龄,蒙庆贵妃养母抚育,与生母无异,理宜特隆典礼,加晋崇封。兹追封为庆恭皇贵妃。所有应行典礼,著该衙门查例具奏。”

皇上生母孝仪皇后,已经被太上皇抢先亲封为了皇后,已然再封无可封,皇上便将一片念慈之心都奉上给了养母。庆贵妃一位汉女,又进宫多年从无生育,却能位登贵妃,更是在此时被追封皇贵妃,也已然是殊荣已极。

廿廿知道,庆恭皇贵妃之所以能抚养皇上,并且能以汉女的身份登上贵妃高位,与庆恭皇贵妃与孝仪皇后多年的姐妹情谊分不开。

廿廿不由得心生歆羡,“皇额娘当年在宫中,能得庆恭皇贵妃额娘这样一位好姐妹,真是幸运。若我也能得这样一位姐妹,该有多好。”

她不由得想起安鸾。

同样是从小一起进宫,同样是曾经在宫中相依相伴着长大,她原本以为安鸾可以成为一辈子的姐妹,怎知……

这样回想起当年来,便更觉有些心酸。

廿廿叹口气,轻声道,“去瞧瞧安贵人那边儿可缺什么,若短了什么,你们也不必声张,自回来悄悄回我,从我份例里给她补上就是。”

宫中向来都是看人下菜碟儿,这安贵人是安鸾的堂妹,便是外人不知道安鸾与廿廿曾经交恶,廿廿身边人自是都知道的。故此安贵人进宫以来,星楣她们早早儿就示意下去,倒叫内务府人对安贵人那边儿的用度有些克扣了去。

廿廿也是恼了这安贵人早早儿便被孝淑皇后记名儿,知道这内里必定有孝淑皇后的安排,故此对安贵人也是忍不住冷淡。

只是这会子回想起当年来,再者这安贵人毕竟不是安鸾本人,年纪又小,倒也有些不值当了。

星桂听罢点头,轻声道,“……奴才悄悄儿去办就是,主子安心。”

这事儿从前是星楣做主办的,星桂知道凭星楣的性子,她若公开去拦住内务府的克扣去,星楣知道了就又不乐意了。她便按着主子的吩咐,明面儿上不声张,悄悄儿去办就是了。

皇帝不允二十七日除服,坚持要守孝三年的消息传到莹嫔宫里,她又忍不住拍着腿笑。

“哎哟,这话儿可不正跟我说的一样儿了?咱们的皇贵妃娘娘啊,想要当皇后,还得再等三年去!”

不多时,星镞便进来回禀,说二阿哥福晋进内请安来了。刚离了諴妃宫,已是朝延禧宫这边儿来了。

莹嫔轻哼了声,“终于还是来了。”

因在大行太上皇孝期,皇贵妃便免了日常内廷主位和在内行走的皇子福晋们的请安,再者二阿哥福晋还得到乾清宫去齐集举哀,这便也没立即过来。

到今日,虽说是比莹嫔所期待的晚了一天。可是好在,也只是晚一天而已。

该来的总会来,莹嫔相信自己盘算的事一定能够尽如己意。

舒舒进内行礼,莹嫔却不热络,只淡淡地道,“你可去过皇贵妃和諴妃那两头儿了?她们二位可节哀了?”

舒舒岂能不明白这是莹嫔挑理见怪呢。

舒舒这便恭恭敬敬地答,“回莹嫔额娘,皇贵妃额娘和諴妃额娘实则早就传过话儿,说免了媳妇们的请安。媳妇今儿进内,就是专为莹嫔额娘请安来的。”

“只是宫里规矩如此,媳妇不得不先到皇贵妃额娘和諴妃额娘宫门前走一遭,隔着门行个礼罢了。还望莹嫔额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莹嫔轻哼一声,“也是啊,我终究只是个嫔位。便是有福分受你二阿哥福晋的请安礼,可是却必定是要排在最后的。在这后宫里,我得学会耐心,耐心地排在最后头才能见着二阿哥福晋你。”

莹嫔说这话的时候儿,眼睛是紧盯着舒舒的反应的。她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就为了能将舒舒的表情反应全都尽收眼底,一点儿都不旁落。

舒舒静静听着,面上依旧保持着孝期的沉静肃穆,倒叫莹嫔一时看不出什么来。

莹嫔心下也是叹息。果然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狼女格格,虽说年纪小,却已是这么不好拿捏。

舒舒听完,这才静静道,“……媳妇今儿在乾清宫举哀的时候,还隐约听见说皇上接下来就要给太上皇后宫的嫔妃们加尊号了。媳妇想,皇上将兄弟、子侄都进封了,那对太上皇的嫔妃们,就也不是只加尊号吧?位分上,或许都会跟着进一进的。”

舒舒说到这儿就不继续多说了,反倒抬起眸子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地凝视着莹嫔。

莹嫔缓缓“哈”了声,“皇上的心思,咱们哪儿能猜的明白呢?”

舒舒道:“便是君心难测,可是历来的规矩却是固定的。从前的皇上们都是这么做的,那不管是咱们皇上,还是未来的皇上,必定都该如此。”

莹嫔缓缓挑了挑眉,心下倒也悄悄舒了口气。

她这才招呼,“瞧你们怎么个个儿都懒出一身肉来?二阿哥福晋来了这么一会子了,你们也不知道搬张椅子来?”

舒舒淡淡道,“媳妇不敢。”

莹嫔倒是亲自伸手拉过来,“那便与我一铺炕上坐就是了。这地下凉,快上炕来暖和着,也好说话。”

两位主子都脱了鞋上炕坐着说话,这便是最亲近的模样,星链和星镞便也都有眼色,一前一后退了出去,将隔扇门给关严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莹嫔这才道,“……皇上的旨意,想必也传到你们阿哥所去了吧?皇上坚持三年孝期,那这三年之内,皇贵妃就依旧还是皇贵妃,三阿哥就还只是皇贵妃所出之子。”

莹嫔盯住舒舒的眼睛,“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了。你若想叫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的小匣子里是你希望的名字,那你可就得抓住这三年了。”

“而三年之后,皇贵妃已是皇后,三阿哥便是皇后之子,而那三阿哥也都快八岁了……八岁的孩子,说不定脾气秉性什么的,已经能入皇上的眼了呢?”

“若你们这三年的工夫不抓紧喽,那三年之后你们再想后悔,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舒舒面色骤然一变。

可是终究年轻,心里的主意还不妥当,这便因为着急而更显得紧张。

“莹嫔额娘……”舒舒一把抓住莹嫔的手去,“额娘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舒舒的表现,自然都在莹嫔计算之内,她可一点儿都不意外。

见舒舒已经主动求助,可是她反倒更不着急,轻轻笑了笑,“瞧你,怎么反倒慌了?你忘了你是谁家的格格?我若有你这么好的家世,我想要什么没有?”

“况且你想想人家皇贵妃啊,人家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咱们大清的贵妃娘娘了!她不过是你们母家旁支庶流破落户家的女孩儿,都有这个本事;你呢,你可是嫡系大宗的格格……她会的,你不但也会,而且理应更好。别以为你如今十七岁还小,十七岁在这后宫里,已是什么事儿都能办了。”

舒舒有些脸红,可是眼神却是一厉,“……为了二阿哥,我不是不敢除掉三阿哥去!”

舒舒禁不住激将,终是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莹嫔满意地倏然高高挑起眉梢。

她终于给等到这句口实了。

“只是,宫禁森严,而三阿哥年纪小,还没分出来进阿哥所,依旧还跟着皇贵妃居住……我便是有这个心,却也实在不敢贸然动手。就是怕一旦失算,连累了二阿哥,反倒正中了皇贵妃的下怀,叫她凭此除了二阿哥去!”

莹嫔点头,却还是不肯多说一个字。

半天,只缓缓道,“你阿玛曾管銮仪卫,那是内廷出入最贴身的护卫……这鞍前马后的,何至于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要你求求你阿玛,我想还是奏效的。”

舒舒一震,“我,我阿玛……”

莹嫔挑眉,“怎么说,为了二阿哥,你竟舍不出你阿玛去么?”

462、找上门来

462、

舒舒终是眼中有泪,“我受父母养育大恩,尚未回报,如何忍心再连累他们去……”

舒舒如此,莹嫔却也反倒是满意的。

舒舒毕竟出身名门,族中人丁又兴旺,助力便多,那舒舒便是向她求助,怕也是未必肯全心托付——这便是莹嫔所担心的。

可是看舒舒眼前这模样,便是出身名门却也不想连累家人,那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在这宫廷里,便也是孤苦伶仃的。既然肯向她来求助,且吐露了心声,那便会将她当成救命的稻草。

莹嫔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叫我最为看重的,就是你的孝心啊。”

舒舒微微一怔,随即会意,立即起身行大礼道,“媳妇既嫁入宫中,便是宫里的人。媳妇的孝心自都是给皇上和娘娘们的。孝淑皇后额娘已经不在了,媳妇心下便早将莹嫔额娘当成了婆母侍奉。”

莹嫔这才笑了,亲自起身离座,扶起了舒舒来。

“好孩子,你终究还是年纪小,实则你手里的牌啊,实在是太多了,只是你一时心急,还没能都给捋顺,更不知道该什么节骨眼儿上使哪张牌。”

舒舒静静抬眸,“还请莹嫔额娘指点。”

莹嫔缓缓转身坐回去,半垂眼帘,“便比如我方才提到你母家,又何尝当真是要你去牺牲你本家父母兄弟去?你没瞧瞧人家皇贵妃么,自家父母兄弟都指望不上,可是人家依旧能凭借‘毓秀名门’而问鼎中宫宝座啊。”

舒舒不由得眯了眯眼。

莹嫔便笑了,“许是你小,尚且不知道。你可不知道当年皇贵妃刚进宫的时候儿啊,实岁不过五六岁大,就已经知道凭借着她也是你母族同门的身份,先跟人家和珅大人那边儿攀挂上了。”

“一方面她是十公主的侍读,另一方面和珅大人也是钮祜禄氏,是你们母家的堂房,故此她可跟绵庆阿哥的福晋,也就是和琳的闺女,早就认了干姐妹儿,三不五日便要欢聚一回,别提多亲热了。”

莹嫔说着幽幽抬眸,“二阿哥福晋,你跟她既是一家儿的,那和珅大人是她的亲戚,便也是你的亲戚啊。她能借助和珅在朝中的影响力,那你怎么就不行?”

舒舒心下有些不托底,“可是和珅大人他,肯弃了皇贵妃而帮我么?”

莹嫔耸了耸肩,“不妨与你直说,咱们皇上多年来一直与和珅不睦,可是你瞧和珅还不是拥戴皇上有功,皇上登基四年来也是对和珅一家宠遇有加?如今和珅、和琳兄弟,可是一门双公爵;更何况十公主还在他们家呢?”

“这就是稳稳当当的护身符……皇上再与和珅不睦,可是也得顾着皇贵妃跟和珅是同族,十公主又是人家的儿媳妇啊!太上皇留下的宠臣,皇上便也得礼让三分。便如从前的那些辅政大臣一样,皇上们暂且都得容忍着。”

莹嫔说着缓缓一笑,“便是皇上们迟早会不再礼让,可是以康熙朝、乾隆朝的例子,皇上们都得忍个十年八年去才成。从眼前往后算十年,便是和珅来日不好说,至少这眼前啊,还有十年的好时光呢。”

舒舒虽说点头,不过神色之间倒有些犹豫,“……说来也是奇怪,这几日来媳妇跟着连日在乾清宫齐集举哀,竟都没看见过和珅大人。按说他是首辅大臣,又是太上皇治丧的总理大臣,是必定在太上皇梓宫跟前的啊。”

莹嫔也是一怔,“哦?不是他奉了什么差事,暂且不在么?”

舒舒点点头,又摇摇头,“媳妇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连着这好几天都没看见了……以和珅大人为当朝首辅的地位,他怎么能一日离得开朝堂?更何况是连着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难道他出门去了?可是又不对啊,哪儿有叫当朝首辅大臣出门办事的道理?”

叫舒舒这么一说,莹嫔也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

不对劲儿……好像更有些不对劲儿了。

莹嫔不由得抬眸凝着舒舒,“不如,你明儿再去乾清宫举哀的时候儿,问问。就算不便公开问旁人,你也自可问问你阿玛,又或者是你们家明安公爷;若这些位外臣不好近前的话,你便是问问十公主也好。”

“公主福晋们是在一处举哀,你行走位次又是在所有皇子皇孙之前,你挨着十公主最近,问一嘴是最方便的了。”

舒舒想了想,便也点头,“也好。”

莹嫔心下实则早已有了帮衬二阿哥的大致通盘考虑,可是她却不着急和盘托出。今儿既说到了和珅,叫她联想到了自己心下那点子“不对劲儿”,她便今日只将话说到此处。

所有的盘算,终究都要针对实际情形而定。和珅这儿的古怪,等探明白了再说不迟。

舒舒起身告退,莹嫔叫星链送舒舒出去。莹嫔立在窗口望着舒舒的背影,心里再核计了一回——大行太上皇丧期,身为中宫的皇贵妃却不去齐集举哀;连大行太上皇晚年最器重的首辅大臣也没影儿了……这可太奇怪了不是?

次日一早,乾清宫早晨的第一轮旗籍举哀过后,星楣便急急忙忙进内来禀告:“主子,十公主递牌子求见。”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晃,随即便定住。

“请吧。”

从拿下和珅那时,廿廿便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刻的到来。

廿廿素服却升座明间宝座,而没有如自家人一般在内室见十公主。

十公主入内一见,也是微微一怔。

因从前二人的主奴关系,再加上十公主是固伦公主,又是太上皇晚年唯一的爱女,故此廿廿便是身为皇子侧福晋和贵妃的时候,对十公主都是礼敬有加。

两人若是在内室,只是自家姑嫂的关系的话,按着满人的老传统,嫂子反倒还要敬小姑子一头,所谓“姑奶奶”嘛。

可是此时廿廿却是升座明间宝座,那此时的廿廿就不仅仅是十公主的自家嫂子,更不是当年的侍读学生,而是大清皇贵妃,位在中宫。

十公主自然行参见大礼。

廿廿高高而坐,淡淡点头,“公主节哀。”

十公主哽咽一声,“嫂子,这几日怎都没见你去乾清宫举哀?我想着你若去了,我好歹还能与你说说话儿,这心下便也能好受些儿去。”

廿廿淡淡垂眸,“我便是留在自己宫中,每次举哀的时辰,我也同样在自己宫中祭拜……相信汗阿玛在天之灵都能看得见。”

十公主便也叹口气,“我也问过皇上哥哥了,哥哥也说,不叫嫂子去举哀,为的是颖妃额娘她们……”

廿廿淡淡点头,缓缓道,“还有惇妃娘娘。想必公主也不舍得见惇妃娘娘心力交瘁。”

说到自己额娘,十公主眼神便是一软,轻叹口气,“是啊。”

两人都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了,皇贵妃还没给十公主赐座,倒叫十公主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左右看看,可皇贵妃跟前人没一个动弹的。

十公主暗暗撅了撅嘴,便道,“我今儿来,是想问问嫂子一件事——这几天举哀,我怎么没看见我公爹啊?”

廿廿只再平常不过地“嗯”了一声,不慌不忙道,“和珅大人为汗阿玛在世时的当朝首辅,又是我母家亲族,虽一向能干,但是终究也有了年纪了。我看着和珅大人悲恸欲绝,却又要强撑心力总理汗阿玛的丧仪,实在辛苦,我看着都不忍心。故此我在汗阿玛崩逝当日便已传了内旨去和珅家,告知他们是我将和珅大人留宫当值,以免他老人家每日早晚两处奔波。”

“公主便是厘降,也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内,故此传到和珅家的内旨,并未转告公主吧。”

廿廿静静抬眸,“公主最是知晓,当年凭我家的景况,能入选为公主侍读,一切都多亏和珅大人襄助。故此,和珅大人不仅是我母族亲人,更是我应感谢之人。我能有今日,能有如今这位分,我知道这背后都有和珅大人的影子。”

“故此这些年来,我将和珅大人、和琳大人两家,都当做了我自己的母家一般。我从前如此,今日自然还是如此,便是来日——我也会在尽可能照拂。”

廿廿这样一说,十公主自是这些年最知内情之人,便也只能点头了,“是,嫂子这些年的过往,我自然心知肚明。”

廿廿点点头,“故此宫中有事之时,我身为中宫,这后宫里这样多的琐事,我自己年轻,也一时顾不过来。我只能挑我最能倚重和放心的总理内务府大臣帮我顾着,那这个人选自然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大人帮我办事,我如何能忍心看他老人家宫里宫外、起五更爬半夜的辛劳去?我这便留他在宫中当值就是。”

廿廿这一番话,十公主当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便松一口气,“我公爹留在宫中,有嫂子你照拂着,那我自然就放心了。”

廿廿缓缓抬眸,“哦?怎么公主原本,还有些不放心的?公主是不放心和珅大人,还是不放心我啊?”

463、他不几日就会回家了

463、

十公主被问得一愣,抬眸间,眼前素服的女子已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大清正宫,而不再是当年那个对她俯首帖耳的小侍读。

十公主膝头一软,赶忙行礼,“嫂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这终究是大正月里,天寒地冻,且我公爹必是哀痛不已……故此担心他老人家身子骨儿罢了。”

廿廿点头,“公主虽贵为固伦公主,却也依旧顾着家礼,没忘了身为儿媳的本分,顾着公爹的身子。”

廿廿早就看见了十公主下意识左右顾盼的模样,知道是十公主纳闷儿为何不给她赐座,而是坚持叫她站着说了这么半天的话。

可是廿廿就算心知肚明,却也依旧还不赐座,还是叫十公主继续站着。

“只是公主终究是公主。公主厘降数年,这几年来身在公主府中,无论额驸,抑或是和珅大人夫妇,见了公主都要行跪拜大礼。这礼数,决不能因为和珅大人夫妇是公主的公婆就能被擅自改了。”

“按着家礼,公主是儿媳,侍奉公婆才是本分;可是在国,公主是固伦公主,和珅大人一家乃是奴仆。国高于家,君臣大礼自该凌驾家礼孝道之上,公主自然明白此中轻重,故此公主才从未擅自改了这礼数,是么?”

十公主尴尬笑笑,“是啊。就算我有时候实在不忍心,想叫公婆二位站着回话就是了,可是碍着祖宗规矩,却也都只能忍了。”

廿廿点头,“公主果然首先是我大清公主,其次才是和珅大人家的儿媳。在公主心中,我大清更重、国礼更高。公主深明大义,叫我心下着实佩服。”

面对皇贵妃突然而来的称赞,十公主不由得红了脸颊,“嫂子,瞧你……这是我的本分罢了,哪儿敢叫嫂子称许去?”

廿廿点头,“可是自古,都是家国难两顾、忠孝难两全,但凡身在夹缝中人,总难免得取一头儿,而舍弃另一头儿。公主说,是么?”

十公主冷不丁听见这个,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抬眸望住廿廿,“嫂子,你,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廿廿轻轻叹口气,并不多说,只是终于亲自站起身来,走下地坪,握住十公主的手。

“外边儿冷,公主站得久了,腿脚都麻了吧?快随我进内间,好好暖和暖和去。”

廿廿这一冷一暖之间,十公主有些回不过神来,愣怔怔望着廿廿的侧影,“嫂子,你……你该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吧?”

两人入内,在暖炕上并肩坐下,廿廿如小时候一样帮十公主焐着手,“咱们都是女子,时而会陷入两难:婆家和娘家,一个是来处,一个是去处,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家?”

十公主被问得怔住。

廿廿定定抬眸,“在民间,简单,所谓嫁夫从夫,那自然是婆家是自己的家;在公主这儿,其实也一样简单,公主便是厘降,依旧是公主,住的也是皇上赏的公主府,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内务府拨给的银子和奴仆……故此公主便是出嫁,依旧是皇家的人,娘家才是自己的家。”

十公主默默垂下眼帘,却也是坚定地点了头,“嫂子说得对,娘家才是我的家。”

廿廿转眸望窗外廊下。跟着十公主一起来的太监和女子都在外头候着呢。手里都拎着大包小裹的。

廿廿会意,“公主今日来,是给和珅大人送东西的吧?”

十公主连忙道,“正是!我也是想到,这几日公爹怕是回不了家。这便送些厚的被褥和换洗的衣物……”

廿廿定定凝视着公主,缓缓点头,“好公主,实则你已经想到和珅大人暂且回不了家……”

公主便又是一震。

廿廿话到此处便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拍着公主的手去,“我说了,从前我将和珅大人一家人当成我的亲戚,现在我依旧将和珅大人家当成我的亲戚,来日……我依旧会尽力照拂。”

“我这话说与公主,是发自内心,公主只管放心。”

十公主又是一震,眼圈儿缓缓地红了。

许多话、许多事,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只是两人心照不宣,都不说破罢了。

廿廿点头,“这些东西我都收下了,必定如数送到和珅手里,叫他感知公主的孝心。”

廿廿说罢,轻轻抽回手来,泠泠抬眸,“公主也请回吧。想必和珅家中众人都在翘首等着公主的消息,公主回去了,将话说明白了,他们才能安心。”

十公主紧紧地闭上眼睛,半晌,才轻轻点头道,“嫂子放心,也请嫂子让皇上哥哥放心——我回去便叫家人都知道,我已经见了公爹,公爹忙于公务,一切都好,还叫家中不必牵挂。不几日,便可回家了。”

廿廿点头,“对,不几日,他便可回家了。不会叫你们全家,悬心牵挂太久。”

十公主走了,廿廿也是悄然松了口气。

星桂小心道,“主子……十公主该不会是已经想到了吧?”

廿廿淡淡点头,“她是大清公主,想到是应该的。一来,这些年她如何不知皇上与和珅的心结去,凭和珅这些年在皇上背后的所作所为,皇上岂能不惩治他去?”

“二来,古往今来,新君当政之时,所谓前朝重臣、顾命大臣,曾经专横跋扈者,谁能善终?从康熙朝鳌拜,再到太上皇之时的鄂尔泰、张廷玉,曾经一时风光,尽可左右新君的,终究等新君独掌天下之时,那便是祭旗的血、供奉祖宗的牲。”

星桂点头,“只是……十公主终究是和珅的儿媳妇,她回去之后,该不会走漏了风声去吧?”

廿廿轻轻摇头,“她若只认她是和珅的儿媳,那么和珅获罪,一族连坐,那她自然也就成了一个罪妇!唯有记着自己是公主,且是我大清的固伦公主,她才能保全自己和十额驸一家去。这其中的利害,她不会不明白。”

廿廿轻捻手腕上的念珠,“我大清,不是没出过天子要了姐妹性命的故事……甚至,当年太宗皇帝是将公主莽古济凌迟处死!”

星桂也被吓得“啊”了一声。

廿廿静静抬眸,“江山重,若谁将亲情搅合进来,就休怪天子无情。”

星桂赶忙点头,“十公主终究也是聪明的,她不会不为了自己和十额驸一家考虑。想来,当年十公主能与主子您有那么一段情谊,也是上天的造化吧。要不,当这样的一天到来,便是贵为公主,又如何敢自信能保全罪臣全家去?”

廿廿不由得轻轻摇头,抬眸仰望高天。

“我不是她的造化,其实这都是太上皇早已摆好的棋局。”

她之所以成为十公主的侍读,是太上皇选的;她之所以成为十五阿哥的侧福晋、皇上的皇贵妃,也是太上皇定的。

同样,十公主厘降和珅之子,也是太上皇选的;和珅从一个能臣,一路将他放纵下来的,也还是太上皇老爷子他自己……甚至,并非不知晓自己的继承人与和珅之间多年的龃龉,老爷子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旧一路将和珅养成了“肥猪”——满人家祭所用之物。

此时回想起来,就连和珅的年岁、和珅被起用的年份,全都是内有乾坤。

和珅从内务府一个小小的库管,正式被起用为乾清门侍卫,是乾隆四十年十月间的事。而乾隆四十年,孝仪皇后薨逝,死亡可能第一次如此迫近到了太上皇的眼前,一向康健的太上皇也许就是从那一年、从孝仪皇后薨逝之事上,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滋味。

而从那时起,一个深谋远虑的帝王,便要为自己的继承人开始谋划,为了大清江山而绸缪。

更何况他选定的这个继承人,就是刚刚离世的孝仪皇后与他的孩子啊。

人没有办法预测自己寿数究竟有多少,可是凭太上皇当年立下的誓言,绝不在位时间超过康熙爷来算,那么从乾隆四十年起,到皇太子继位登基,这中间恰有二十年。

而二十年,正好足够一个野心勃勃的大臣,一路从底层爬到顶峰,羽翼已丰,罪恶满满。

和珅正好是年纪、身份都合适的一个人选。他年富力强,又因从小的困境而格外有向上爬的野心。这样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必定忘乎所以。古往今来,这样性子和出身的人,一朝权柄在手,全都是一样的下场。

所谓天子“豢养”臣仆,用二十年在朝中养一头猪,到了二十年后,皇位交替之时,恰恰合用。

而十公主的下嫁,又正是最妙的一步棋。凭和珅狡猾,唯有得了这样一张“护身符”,才会彻底暴露出自己的嘴脸来,毫无顾忌。

廿廿抬眸仰望上天,轻轻道,“您挑我给十公主侍读,我自不能不替您看顾着十公主去……您放心吧,媳妇必定护十公主周全。”

正月初七日,军机大臣奏请,为十七阿哥永璘封郡王所定封号为“惠”字,十七阿哥是为惠郡王。

旨意传到廿廿宫里,廿廿虽说替十七阿哥高兴,可是坐了一会子,还是忽然起身,“备些素粥,我去给皇上请安。”

464、老陈醋

464、

粥是星楣去熬的。在手脚麻利这事儿上,星楣有时候还是在星桂之上,尤其是在弄这些家务事上。

星楣利利索索地将粥罩了棉罩子,自顾端着,自自然然要陪着廿廿同去。

这自是多少年的老例儿,原本没什么不妥当的。

可是这一回,廿廿静静看一眼,缓缓道,“天儿冷了,星楣你将这粥也给三公主、四公主那边送些去。这些叫星桂端着去就是了。”

星楣扬了扬眉,便也只好松了手。

星桂伸手接过来,轻声道,“主子还是疼你。这死冷寒天的,主子都舍不得派你的差事。”

星楣咧了咧嘴唇,没说什么,只回身去处理那些个要送去公主们那的粥了。

廿廿心下也是有些不得劲儿,可还是坚定地抬步而去。

长街里寒风浩荡,星桂轻声道,“主子星楣仿佛有点儿不高兴了。”

廿廿点点头,“等太上皇的事儿完了,就安排她出宫吧。明年你们也都二十五了,到时候了。”

星桂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

到了乾清宫,廿廿先去太上皇梓宫前行礼,然后才带着素粥踏进上书房。

皇帝欣慰点头,远远伸手,“你来了。”

廿廿将素粥呈上,亲自帮皇帝盛了小碗,递上小勺儿。

皇帝咽了几口,温煦道,“孩子们都好吧”

廿廿点头,“三公主和四公主都是大姑娘了,自不待言;绵恺那小子,虽说往日不安生,可是这些日子来也懂事了不少,如今整日在自己屋里安安静静的,不敢吵也不敢闹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他也知道皇玛法不在了”

廿廿忍住一声哽咽,只将十公主进内的事儿缓缓说与皇帝听。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放下粥碗,捏了捏廿廿的手,“你处理得甚好。要不,她若当场闹起来,想要见人的话,倒不好办。”

十公主好歹是固伦公主,又是太上皇晚年疼爱的幼女,若闹腾起来,皇帝也不好责罚。

廿廿轻叹一声,“我也只能晓以利害。她是可以闹,我便提醒她闹过之后会怎样她若此时为了和珅而闹,那等来日,她究竟还想剩下什么去”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公爹是重要,可是终究比不上自己的丈夫和小家。倘若此时十公主当真与皇帝和廿廿撕破了脸去,便是皇帝此时在太上皇丧期里可能会容忍她一回,那,来日呢

她是想连十额驸丰绅殷德的来日也都给闹没了么

“所幸,公主心下并不糊涂。好歹是太上皇的女儿,皇上的妹子,纵然惇妃糊涂,她倒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皇帝点点头,“她能回去安抚和珅一家上下,爷这边儿便也能放心腾出手来。”

烛光在这正月的寒夜里伶仃摇曳,纵然本身是火,却温不暖这冬夜的风寒。

廿廿凝眸看着那烛光,轻声道,“皇上,和珅不见了,十公主已经发觉,那前朝后宫里必定不乏比十公主更为敏锐之人。耽搁得若久了,倒引得人心浮动。”

皇帝缓缓点头。

廿廿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妾身擅作主张,已经与十公主说下,和珅这几日便会回家妾身以为,天子杀伐决断,此事宜早不宜迟。”

皇帝点头,却也皱眉。

“爷也有一点子迟疑。汗阿玛当年忍鄂尔泰和张廷玉,足足十年;而此时汗阿玛尸骨未寒”

廿廿明白,虽说人人心里都有数,先帝的辅政大臣到了新帝这儿,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人。

对于权力的渴望,有时候会让一个权柄在握的大臣忘了君臣之分,忘了自己不过是臣子奴才。故此新帝们便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这些辅政大臣们来当成自己立威的靶子。

可是,终究眼前太上皇刚刚崩逝,这么早就处置先帝的宠臣,稍有不慎,就是轩然大波。

廿廿眸光轻转,“我是钮祜禄氏,又是从小养大牙青,故此我倒是一向都十分留意狼们在狩猎时的反应它们可以长时间地跟踪追随、几天几夜地埋伏等候,但是只要时机一到,它们绝对会坚决地一扑而上,果断地咬住猎物的咽喉,绝不松口”

“因为它们知道,这么久等来的机会该有多珍贵。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攻击的时候稍有犹豫,猎物纵去,便是后患无穷甚至,若那猎物本身也是了不得的,便有可能发动反噬,到时候再后悔没有坚决地咬断它的喉咙,便晚了。”

皇帝一震,申述再度握住廿廿的手。

廿廿抬手指着上天,“爷,汗阿玛在天上看着呢。他若当真不准爷动和珅,那这些年来他就不会坚定地将爷作为储君,二十多年来心意从未更改。”

“况且,对于太上皇来说,和珅是什么不过是奴才、鹰犬。而爷是谁呢,爷是太上皇的继承人,是太上皇血脉的延续,是太上皇将大清江山所托付之人”

“谁会分不清奴才与儿子孰轻孰重呢傻子才会以为,奴才会比儿子更重吧”

叫廿廿这么故意带着些孩子气的话一说,皇帝都忍不住轻笑了声,拉过廿廿的小手来,在掌心里按了又按。

“爷就是喜欢你这种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更难得,你已在中宫之位,这股子锐气却依然不减。爷老了,倒有些瞻前顾后。”

廿廿抬手摸摸皇帝的下巴,“爷这两天,胡子长得尤其快。”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将廿廿在怀里紧了紧,“幸好有你。”

门口轻轻一声响动。

廿廿先吓了一跳,赶紧问,“上书房里,也有耗子么”

她自己就是狼女,又从小养狼,狼都不怕,却怕耗子。

也是都因小时家贫,连所住的房子都是租赁来的,那些年东搬西挪的,有些房子因有些日子没人住了,这便一进屋就能看见耗子。廿廿有回收拾新搬进的房子里的柜子,结果一开抽匣,就摸着个软软活活的东西这便落下了点儿后怕去。

皇帝也是警觉,凛声问“谁在外头”

棉门帘子一条,随着簌簌的衣袂摩挲之声,一个人走进来,没敢抬头,在门口就已经双膝跪倒,“儿子请汗阿玛、小额娘的安。方才是儿子惊扰汗阿玛和小额娘,儿子请罪。”

廿廿倒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二阿哥。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啊”

从绵宁成婚起,廿廿在人前已是早改称“二阿哥”,再不似小时候似的直呼其名去了。

皇上以上书房为守孝的倚庐,二阿哥却还是要奉旨在上书房里读书,故此每日里便也更为早来晚归,竭力向皇帝尽孝心。

绵宁垂首回话,“汗阿玛思念皇玛法,又以家国为念,时常通宵达旦。儿子岂敢有半点懈怠,唯有学着皇玛法和汗阿玛的样儿,竭尽全力罢了。”

廿廿欣慰点头,轻声道,“我是来给你汗阿玛送些素粥。二阿哥也用些吧。”

皇帝也说,“你的孝心,你皇玛法和我都知道了。起来用粥吧。”

绵宁恭谨起身,退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粥。

夜色如暗色帷幕,在这一方天地里静静垂下,将皇帝与廿廿、及绵宁给无形地区隔了开去。

廿廿没打扰二阿哥吃粥,轻声与皇帝说着未完的话。

“明儿,我得去瞧瞧十七福晋。对了,今儿正好二阿哥赶上,回头叫二阿哥福晋也与我一起去吧。十七弟妹是老二媳妇亲姑妈,去了能叫十七福晋更宽心些。”

皇帝挑眉,“嗯十七弟妹病了么可是这几日旗籍举哀,受凉了”

廿廿轻声道,“十七福晋这二年来,冬日早春经常着凉。此时是汗阿玛的孝期,她必定也是悲恸摧心,这便又病倒了。”

皇帝点点头,“免了她明日的齐集举哀吧。爷忙着,也暂且顾不上他们;老十七又镇日陪着爷,家里难免回不去。”

廿廿点头,“皇上刚恩封十七弟郡王爵,这都是高兴的事儿,十七弟妹倒在这个节骨眼儿病了,倒叫人心下着实牵挂。”

皇帝静静抬眸,凝望廿廿。

这么些年的相处,廿廿这个模样儿,皇帝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皇帝远远看了绵宁一眼,见绵宁守着规矩,头不抬眼不睁地自己安静吃粥,并未朝他们这边看一眼,皇帝便放下心,捏了捏廿廿的小手,“还不直说”

廿廿也是悄然回眸先看绵宁一眼。

也奇了怪了,就那么一碗粥,绵宁竟然吃了这么半天还没吃完。既没吃完,又不好撵了去。

外头已是传了动静进来,快要下钥了,她得赶紧把话说完。

廿廿忖着,说永璘的事儿,那也是绵宁的亲叔叔,再说也没什么背着他的去,倒不要紧。

廿廿便轻声道,“爷封十七弟为郡王,这自然是恩典。只是十七弟毕竟不同于八哥、十一哥,十七弟毕竟也是孝仪皇后额娘的本生皇阿玛啊两位哥哥都封了亲王,十七弟只封郡王,妾身这心底下都有点儿不得劲儿呢。”

皇帝轻“呵”一声,忍不住又捏廿廿一下儿,“就你惦记他这话旁人都没人敢到爷眼前来提,就你还替他提。”

皇上嘴里含着的,自还是多少年前的那一口老陈醋。

465、改号

465、

廿廿这个无奈,小心地回眸再瞥绵宁那边一眼。

那边幽暗,廿廿和皇帝又挨着灯火近,这便远远看过去黑咕隆咚的,倒看不清楚绵宁是个什么情形。只是能确定,那孩子依旧还在专心致志地吃粥,一碗粥仿佛极难下咽。

廿廿心下也自轻叹:绵宁此时作为唯一成年的皇孙,这几日陪着皇上举哀,必定也是悲恸攻心,说不定这嗓子眼儿都肿了吧,要不也不会这样水米都难下咽。

廿廿一时心疼,便也没再计较,只悄悄掐了皇帝手心儿一下,“皇上……瞧您。”

廿廿压低了声音道,“自从心事许给了皇上,我都多少年没单独见过十七爷了?还不就是不想叫皇上多心……亏皇上还好意思说。”

她是真的注意,这宫廷里一点子捕风捉影都是能要了命去的,况且是这样能直接影响到皇上名誉去的事?故此这些年来她时刻小心,绝对避免与十七爷的单独见面去。

“孝仪皇后额娘已经离世这么多年了,如今汗阿玛也不在了……咱们十七爷是幼子,如今父母双亲都不在了,那一切自然都要仰仗皇上和妾身这一对兄嫂呢。”

“我纵然年纪比十七爷还小,可是终究是他正头的嫂子。所谓双亲不在,长嫂比母,我不替他记挂着些儿,还有谁替他记挂着呢?”

皇帝眼中含笑,轻轻点头,拍了拍廿廿的手。

他自是心里有数,这会子说起来,不过也只是图逗廿廿松泛一下儿。这些日子来,他知道廿廿心下何尝不是每一刻都绷紧着呢。

他自己是天子,而且已经年近不惑,便没什么扛不起来;她不一样,她不过只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女子,这几日间要她手起刀落帮他做出这样多的事来,当真是难为了她去。

见皇上如此,廿廿便也轻轻撒娇地撅了撅嘴去。

皇帝点头道,“自家兄弟,我岂有不护着的道理去?当年额涅薨逝,老十七已是十岁大的半大小子了,汗阿玛还将他当成个小孩子来护着、宠着。”

“如今,汗阿玛也不在了……他再大,也是个刚失去阿玛的孩子啊。爷这个当兄长的,岂有不护着他的道理去?只是,他终究这些年性子顽皮,未曾堪过大用,能晋封郡王已是爷格外施恩,着实没有再封他亲王的道理去。”

这样亲昵的时刻,最方便说这些话了。廿廿便也无奈地点点头,“可不是嘛……一想到他当年,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皇子,还欺负我一个小孩儿,我现在还都咬牙切齿呢!”

廿廿轻轻摩挲摩挲皇帝的手背,以免他又想起老陈醋来,柔声道,“爷说的有道理,十七弟这些年也不肯担什么要紧的差事。而我大清的亲王,便是恩封的,也必定得是有功在先才行,他论资历当真还不够格儿。”

“可是,就算只能封郡王,终究是自家最亲的兄弟不是……妾身窃以为,皇上倒可以在旁的地方儿,多给十七弟一点子恩典去。”

皇帝缓缓抬眸,“别的地方?”

廿廿半垂眼帘,“是啊,比如说,十七弟的王号。”

皇帝挑眉,“嗯?你是觉着,‘惠郡王’的名号不好?”

十七爷的封号按着规矩,是礼部和军机大臣先行拟定,选几个字送到皇上跟前,由皇上亲自圈定的。

十七爷是皇上目下唯一的本生兄弟了,哪个大臣敢不给十七爷好好儿拟一个封号呢?

况且,以这位十七爷的性子,你要是拟不好了,别说得罪皇上了,人家十七爷都能自己找你家门儿,把你家大门给砸个大窟窿都有可能!

廿廿便垂首忍住轻笑道,“怎么能不好呢?给十七爷选的封号,别说礼部和军机大臣们要好好儿费一番思量,便在皇上这儿自然也是严把着关呢。”

“十七爷这个‘惠’字,‘仁爱’为惠,爱民好与曰惠,柔质慈民曰惠;‘聪慧’也为惠,所谓‘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

“瞧,皇上这是想说十七爷既仁爱,又聪慧呢,作为王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去?”

况且皇帝自己身为皇子,这些年前朝后宫最多的评价就是“仁爱”二字,皇上也一直以这个“仁”字来自况,故此皇上肯将这个“仁”字嵌入自己弟弟的王号里,可见心中对这个弟弟的偏爱。

“可是……”廿廿轻声道,“一个王号,晓谕天下,可是王号里的深意,却也唯有读书人才能明白。可惜这个天下啊,读书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或者粗通文墨,或者也只能望文生义,甚至还有断章取义的。自然,还有更多的人,连大字都不会写。”

“故此他们看十七爷这个王号,想到的便不是仁爱与聪慧,反倒是‘惠’字最表面的那个含义去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嗯?”

“惠字,放在大多数人眼中,第一个念头涌起的,怕还是‘恩惠’、‘实惠’等说法儿去了……”廿廿轻抚皇帝手背,“自家兄弟,尤其是一奶同胞,若叫人想到这样的字眼儿去,可不反倒生分了?”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却也轻挑唇角,“倒也不委屈了他去!这些年,他可不是所有兄弟里,在汗阿玛跟前最得实惠的那一个?同样的规矩,放在我们身上,汗阿玛奖惩分明、毫不留情,可是放到他那儿,汗阿玛就变成了看不见、也听不着了。”

这些年来,乾隆爷明下谕旨叱责过多位皇子,从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再到永珹、永璇、永瑆……乾隆爷全都毫不留情。

除了没公开叱责过颙琰,也是因为颙琰当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唯一的特例,自然就是这位十七爷了。人家能满身都是毛病,可是乾隆爷就是一个字儿都没公开提过,仿佛那个明察秋毫的帝王,在老儿子这儿变成了耳聋眼花似的。

廿廿回想当年种种,也不由得心下涌起温暖来。

“可不。却也就因为此,皇上在孝期内给十七弟封王,这王号才更应当谨慎才是。因为这不仅仅是给天下人看,也更是给太上皇在天之灵看啊……”

皇帝微微皱眉,“可是十七弟的王号,爷已经明传谕旨了,不易更改。”

廿廿明白,王号如王爵一般贵重,岂能是说改就改的?大清历史上,几家王爵的封号更改,多是因为曾经犯罪,褫夺原来的封号的。譬如当年多尔衮死后获罪,睿亲王的封号被更改,故此更改王号反倒可能引起诸多的猜疑。

更何况,十七爷的王号刚刚晓谕。

“皇上说得对,所谓君无戏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廿廿眸光轻轻流转,“只是十七爷,不同于其他家王爷。十七爷是皇上一奶同胞的本生兄弟,更已经是皇上目下世上唯一的一奶同胞的手足了。”

皇帝心下也不由得一酸。

廿廿柔声道,“既然是自家本生兄弟,便自不该见外。别的王家封号不宜擅改,十七弟家的却不一样。”

“再说,便是皇上不想引人猜想,那便再给十七弟一个更好的封号就是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更好的封号?这已是军机大臣选出的最好的几个字,爷又从里选出的最好的。”

已经既仁爱,又聪慧了,还能怎么着呢?

廿廿温婉点头,“爷已经将‘仁’字都嵌入十七弟的封号了,自已然是最好的了。可其实,妾身心下啊,倒还有个更好的选择……”

“嗯?”皇帝不由得抓住廿廿小手,“什么字?”

廿廿轻绽梨涡,附耳过去。

“……皇上年号为‘嘉庆’二字。‘嘉庆’二字,又是太上皇早年在岁朝图上题诗已经用过的,故此皇上当年封王,王号就是‘嘉亲王’。既然‘嘉’字已经用过了,皇上将仅剩的‘庆’字给了十七弟呢?那这会不会就是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封号了?”

“若十七弟能以‘庆’字为王号,‘嘉庆’二字便在皇上兄弟封号中聚全。这才是手足至亲,天下独一无二的亲情啊。便不管爵位是郡王还是亲王,倒都不要紧了,因为这一个‘庆’字的封号,便能抵得过天下所有去。”

皇帝也是眼中一亮。

廿廿轻叹一声,“妾身听颖贵妃娘娘、婉妃娘娘说过,当年皇额娘刚薨逝的时候,汗阿玛最心疼的就是没了娘的幼子十七爷……那此时,汗阿玛刚走,他老人家自己心下最放不下的,何尝不也是十七爷啊?”

“皇上若将‘庆’字给了十七爷,他老人家亲自选的‘嘉庆’二字,正为皇上和十七爷兄弟两人所用,想必汗阿玛也能欣慰了……这封号所表露出来的骨肉亲情,才是此时天下最最翘首所待的啊。”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手却将廿廿的小手抓得紧紧的。

片刻便已重重点头,“好,爷明儿就颁旨。”

廿廿雀跃,忙给皇帝行礼,“妾身倒要替十七爷,谢皇上隆恩!”

皇帝却大手一把将廿廿给抓起来,“怎么又要你替他谢恩了?你凭什么替他啊?”

466、万无一失

466、

皇上又提起一吊子老陈醋来,廿廿这个又是无奈又是懊恼,忍不住撅了嘴低声娇嗔,“爷,瞧您又……”

皇帝也是一时忘情,伸手抓过廿廿的小手来,就要往怀里带。

冷不丁听得背后幽暗的角落里,“叮叮咣咣”一阵乱响。

皇帝与廿廿同时一怔。

糟了,方才说事儿说得太全神贯注,竟都忘了旮旯儿里还有一位吃粥的皇子了!

皇帝还好,廿廿却是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只得赶紧背过身去。

幸好,这屋子里满是夜色,仿佛重重帘幕。

绵宁自己也是知道失仪,连忙起身跪倒,“……儿子不小心惊扰了汗阿玛与小额娘,儿子请罪。”

皇帝眼光绕着廿廿流转,清了清嗓子道,“起来吧。我与你额娘说的是正事,却也是家事……是你十七叔的事么,故此倒不必那般严肃。”

绵宁赶紧垂首,“儿子明白。”

廿廿脸上的热一时退不下去,外头又传来了西洋钟打点儿的声音——该下钥安置了。钟表房就在乾清宫廊庑,与上书房不远,乾清宫广场又拢音,这便听得真真儿的。

廿廿便赶紧行礼,“皇上也早点安置吧,妾身先回去了。”

绵宁也赶紧道,“儿子护送小额娘回宫,请汗阿玛放心。”

皇帝便也点头,“好。”

正月里寒夜漫漫,天上的星颗颗寒芒闪烁。

廿廿借着夜晚的寒风,将面上的热散去些。

终是有些尴尬,她这个当长辈的自应当设法给化解了去才好。

廿廿便清了清嗓子,回眸瞧一眼绵宁,轻声道,“方才见二阿哥那一碗粥咽得极慢,二阿哥可是上火了,喉咙都肿了?二阿哥家去,多用些汤水发散发散才好。”

“如今你汗阿玛忠孝在身,还有诸多事体需要你帮你汗阿玛分担,二阿哥万万不能病倒了。”

绵宁静静跟着廿廿,这深夜的宫城里静谧得连脚步声都飒飒地极响。

“……多谢小额娘,儿子省得了。”

廿廿便又叹口气,“你若身上不得劲儿,便是不便叫奴才们知道,你也可以悄悄儿嘱咐给舒舒,叫她每日里来乾清宫举哀时,顺带给你备些汤汤水水来就是。”

对于舒舒,廿廿心下自然还是回护着的。

一来都是钮祜禄家的同族,二来舒舒的阿玛布彦达赉在拿下和珅、福长安的过程中,帮了廿廿的大忙,于公于私,廿廿都有感于心。

绵宁却沉默不语。

二阿哥如此,倒惹得廿廿不由得回眸再去望他一眼。

一个不但有了官女子,更连嫡福晋和侧福晋都有了的年轻男子,却每每提起后宅之时,表现得如此寡淡,倒叫廿廿都有些意外。

不过廿廿却也每每都将这意外都压下去——毕竟,皇上在还是当皇子的时候,因受了朱珪“五箴”的影响,对于后宅之事也是颇为寡淡。

如此父父子子,除了血脉里可能有的遗传缘故之外,身为皇子的也更要事事处处都留意模仿着皇父去,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况且二阿哥还在孝期里,前头是他额娘孝淑皇后的,这又是太上皇的,故此二阿哥修身养性,自也是应该的。

廿廿便自己拂去那层意外,轻声道,“前边儿就到宫门了,我自上轿,二阿哥也不必跟随来了。夜晚冷,你也早些家去吧。”

况且绵宁已是成年皇子,再往内廷来颇有不便。

绵宁却忽地抬眸,清瘦的身影如嵌在夜色里一般,透露出一种青锐的执拗来,“儿子已经禀明了汗阿玛,说要送小额娘回宫。儿子怎敢欺君?”

廿廿倒无奈,点头道,“咱们是一家子骨肉,二阿哥本不必如此。不过,既然二阿哥坚持,那就随着来吧。只是夜风寒凉,二阿哥要多加一件披风才好。”

廿廿到宫门口上轿。暖轿的门帘和窗帘都遮得严实,廿廿坐稳便没再掀开过门帘和窗帘去。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廿廿暖轿在前,绵宁步行随后,沉默地一路向东,直到廿廿的宫门口。

廿廿吩咐落轿,便在轿子里告别,“二阿哥也快回去吧,早些安置,明儿还要早起进书房念书。”

绵宁跪安,抬眸望着那纹丝不透的暖轿,眼前都是方才那隔着幽暗的幢幢灯影里,她在他汗阿玛面前的眼波流转。

起身转向南去,眼前却只是幽暗的夜,冷寂的红墙,与漫长无尽的长街。

次日,亦即正月初八日,即太上皇宾天四日之后,皇帝正式颁传太上皇帝遗诰。

这一日,皇帝先遣庄亲王恭代皇帝祭祀太庙,然后由内阁官员请太上皇帝遗诰至乾清门用宝。皇帝立殿檐东恭候行礼,然后垂泪跪候遗诰出殿正门方起,回到上书房倚庐。

礼部官员捧遗诰,于**外宣读,颁示天下。

亲王以下,有顶戴官员以上,全都齐集在**外跪听。

廿廿也在后宫之中,默默祝祷。

可是这一刻,廿廿的内心却是翻滚如沸。

她知道,今日皇上会办大事,还不知皇上颁旨之后,朝野作何反响。那反响一时没来,她的内心也是一时跟着吊着的。

遗诰传谕完毕,随即传来的是皇上关于十七爷的谕旨:“昨所加永璘惠郡王封号不够允协。著改为庆郡王。”

紧接着,第二道旨意也传来。这一道却是事关一向大权独揽的军机处。

谕旨:各部员衙门文武官员,及军营带兵大臣等,嗣后陈奏事件俱应直达朕前,俱不许另有副封关会军机处。各部院文武大臣亦不得将所奏之事预先告知军机大臣。

这一道谕旨听得廿廿也是心下砰砰直跳。

自从军机处在雍正年间总揽军政大权起,军机处能在皇上之前获知所有军政大事的弊端,已经延续了七十年。军机处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堪比宰辅中枢,今日皇上一道谕旨革除,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先前没人能想到。

紧接着,又有谕旨到。这一日从颁示太上皇遗诰起,便注定是一个重大的日子。皇上诸多新策将密集颁示,取出其不意之效,由不得臣下揣测和议论。

第三道谕旨,皇上是再度宣布重要的任命:成亲王永瑆、大学士董诰、八福晋兄长庆桂三人在军机处行走;阿桂的孙子那彦成,仍留军机处行走——这是在限制军机处权力之后,立即用自己人稳定住军机处。

接下来,皇帝又任命总理王:仪亲王永璇总理吏部事务,成亲王永瑆总理户部事务兼户部三司事务;撤换掉和琳岳父苏凌阿的刑部尚书一职,将刑部事务交给庆桂。

孝淑皇后之兄盛住,管理工部尚书事务;睿亲王淳颖管理理藩院;定亲王绵恩管理步军统领事务……

阿桂之孙那彦成,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绵宁岳父布彦达赉补授内务府大臣。

六部、各要害部门全都换成皇上的亲戚和心腹。

同样,内务府各要紧的部门,也全都换成了可放心之人。

盛住管御茶膳房、太医院、御药房、以及崇文门的税关;布彦达赉与盛住一同管御茶膳房;

上驷院事务由成亲王之子贝勒绵懿总管;武备院、御船处事务,则交给了刚刚进封的庆郡王永璘。

掌管京师契税(旗产部分)、牲畜税、屠宰税的,是左翼税务衙门和右翼税务衙门。左翼税务,由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大宗袭封公爷明安去;右翼税务,则交给了廿廿的阿玛恭阿拉去。

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都统也全都调换,由这些位皇帝的兄弟、侄子来担任。

此外,两位最受信重的额驸也获重任:七额驸、亲王拉旺多尔济为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永璋之女绵锦格格的额驸丹巴多尔济掌皇帝近卫——銮仪卫大臣;

绵宁岳父布彦达赉补授上虞处(粘竿处)大臣;肃亲王、廿廿二妹的公爹肃亲王永锡管八旗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

这几位额驸、外戚姻亲一起护卫在皇上身前左右。

几道谕旨接连颁下,皇帝是将朝中及身边的军政大权全都挪给了自己亲信之人。

做完这层层的铺垫,皇帝才正式传旨:革大学士和珅、户部尚书福长安职,下狱治罪!

有了皇上这一层层的万全防备,将朝中、身边全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廿廿至此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来,膝盖倒软了,她竟一时站不稳,瘫坐在了地上。

“主子!”

星桂和星楣都赶紧上前来扶住廿廿。

廿廿一口气松下来,已是眼涩鼻酸,再呼吸之间已想落泪。

星桂和星楣瞧着都急了,“主子,您这是……?”

廿廿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抹了把眼睛,“没事儿,我是高兴的。”

和珅与福长安被革职问罪的消息,一时间传遍前朝后宫,闻者无不震惊!

别说内廷里的和珅亲家惇妃,以及一众曾经多年与和珅交往的嫔妃福晋们,就连莹嫔都险些闪了腰。

不过她随即却也有些意气风发起来,得意地拍着炕桌,“瞧瞧,瞧瞧!我就知道之前有哪儿不对劲儿了,原来都是应验在今儿和珅这事上了!”

“原来她堂堂中宫,竟不率领嫔妃齐集为太上皇举哀,是去忙这个事儿去了……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能瞒得过天下人去。呵,她岂不知,早已被我看透了!”

467、把柄

467、

莹嫔得意了一会子,唇角轻轻挑起,“去预备壶清火的茶,二阿哥福晋一会儿便得递牌子求见。”

和珅突然被革职下狱,二阿哥福晋必定也是慌了神的。

这事儿更有趣在,不仅抓了一个和珅,还有个福长安。这便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以及沙济富察氏孝贤皇后母家就都给牵连进来了。而二阿哥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也正好一家一个。

合着皇上扫荡朝堂,关联影响最高的,反倒是二阿哥的后宅。

莹嫔越想越有趣,忍不住道,“这场戏,倒是因为这一出重头戏,而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倒也不出莹嫔所料,果然没过多一会子,二阿哥福晋舒舒的绿头牌就递进来了。

莹嫔缓缓一笑,“传吧。”

舒舒进内,面上还是一副掩饰不住的惊魂未定的模样。

“莹嫔额娘……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呢?莹嫔额娘刚教我的那个法子,媳妇还没等起用,怎地就忽然失效了去?”

莹嫔倒笑,“傻孩子,亏你还这样儿,你该高兴是你命好!就因为你还没来得及用这个法子,和珅就先落马了,你才半点都没受牵连去!”

“你啊,合该是大清国母的命格,故此就连上天都护佑你呢,叫你没在这事儿上栽跟头。”

舒舒愣愣望着莹嫔,“……可是,那个法子若行不通了,那媳妇还能指望谁人去?”

莹嫔便又叹了口气,“瞧瞧,又犯傻了不是?你这个有福的命啊,不但上天都护佑你,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列祖列宗更是护着你呢……你也不瞧瞧,皇上今儿发的谕旨里头,你们家一口气多少个人受了重用去!”

“且不说你阿玛布彦达赉,这又是管户部,又是管銮仪卫,又是升内务府大臣的;连你们家的果毅公爷明安,这不是也得了重用去么?”

莹嫔故意留在最后道,“还有……那皇贵妃的阿玛恭阿拉,这不是也一跃成为朝廷重臣了吗。”

莹嫔幽幽抬眸,“一个和珅被拿下,你们家却是三个长辈获了重用,我若是你啊,高兴还来不及,亏你还这么惊慌失措的了。”

“你也回头瞧瞧你们家那侧福晋——福长安倒了,皇上新任命的一干王大臣里头,他们沙济富察氏就一个儿都没有了!就算睿亲王和成亲王是他们家的女婿,可是那点子姻亲的关系,怎么比得上王爷们自己身子里流淌的皇家血脉呢。”

莹嫔转着腕子上孝期戴的素银的镯子哂笑道,“现在该惊慌失措、举棋不定的,是你们家那侧福晋才是。你且将心都放回肚子里去,稳稳当当地看戏就是。”

舒舒微微皱眉,“若只是媳妇家里这点子女人之间的争斗,倒也罢了,媳妇自信有那个本事管控住她们……媳妇现在忧心的,始终都是我们家阿哥爷的前程。”

“我阿玛他们得了皇上的重用,我是高兴。可是我却担心……他们能得重用的缘故,是在皇贵妃额娘那……”

“若媳妇猜的是对的,那就算我家一族都受到重用,那也只代表着皇贵妃的地位日渐贵重……皇贵妃贵重了,那三阿哥的地位自然也跟着重了。”

莹嫔听着,十分满意,缓缓地点头,“也是。和珅那是什么人啊,朝廷里风风雨雨二十年过来,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谁敢说自己有把握将他这么顺顺当当地就给拿下了?”

“想来,也唯有让和珅毫不设防之人,才能如此出其不意叫和珅束手就擒……而这后宫里啊,有这个本事,能叫和珅全无防备的人,也就是皇贵妃了。”

舒舒面色便是一变,“媳妇猜对了,是么?莹嫔额娘也做如是想,是么?”

莹嫔叹口气,“我的二阿哥福晋啊,你现在更应该明白,你的对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吧?她年轻,却心狠手辣,一旦下手就绝不留情——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她能六亲不认,将从前多少年的情分,全都给抛到后脑勺去了!”

“可怜那和珅,这些年一向以皇贵妃母家长辈而自居,绵庆阿哥那福晋还跟皇贵妃论了姐们儿……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全都被她给卖了!”

舒舒面色越发不好。

莹嫔摇摇头,“可是你想想,她为什么在这事儿上这么出力?她冒这个险,卖了和珅这样一个母家亲族,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她已经是中宫,早一步晚一步都是必定的皇后,她做这样的事儿来讨好皇上,图的是什么?自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位分了。说到底,一个当额娘的,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心狠手辣,只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她自己儿子的将来啊。”

舒舒倒吸一口冷气,便是坐在熏过的暖炕上,也是手脚冰凉。

莹嫔轻轻摇头,“虽说这事儿之后,你阿玛和你们十六房的公爷也得了皇上的重用,可是你瞧见没,她阿玛不是也跟着顺势而起了么?”

“回想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这几百年里,什么时候儿轮到她们六房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了?瞧这架势,倒有她们六房因了她顺势而起,想要与你们十六房比肩的意思去了。”

莹嫔微微停顿,轻声冷笑,“说到底,她借着抬举你阿玛和明安公爷的机会,事实上是想推着她自己阿玛往上爬呢……”

舒舒越发惊慌失措,不由得伸手攥住莹嫔的手。

舒舒指尖的凉,叫莹嫔十分顺心。

“莹嫔额娘,您教教我,现如今我该怎么办?”

莹嫔垂首想了想,“形势虽然对你们越来越不利,不过倒还一切都不晚。毕竟,她还没正式成为皇后,那三阿哥就还只是皇贵妃之子,宗法地位上,没法儿跟二阿哥比。”

“咱们推算推算,孝淑皇后孝期之后,还有太上皇的孝期,两者叠加,她怎么也还有三年才能被正式立后去。那这三年里,你和二阿哥便还来得及办不少的事儿。”

舒舒勉强点头,只是心下还是慌乱难安。

莹嫔轻轻拍拍舒舒的手,“……这三年里,只要你们联合宗室王爷们,寻着理由说她德不配中宫,不叫她封后,那不就得了?”

舒舒一震,眸子里涌起些坚硬的光芒,却也还有着迷惑。

“可是,她素来谨慎,又是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的,对于宫规比谁都稔熟……她这些年来也都没出过什么岔子,咱们能抓她什么把柄,说她德不配中宫去的?”

莹嫔笑了起来,“傻孩子,要不说你还是个孩子么……实则眼前已有现成儿的理由,你竟还不知道抓。”

“莹嫔额娘教我!”舒舒满眼的热切。

莹嫔静静垂眸,“和珅啊。既然和珅出事,十公主的处境就是进退两难,而她又毕竟曾为公主侍读,便是做做样子,她也得看顾着十公主去。”

“更何况,除了十公主之外,还有和琳的那个闺女——质郡王绵庆阿哥的福晋呢。”

“她既然回护,这当中便必定难免有公私无法两全的事儿去。你只需要仔细着些儿,便不难抓住她在这事儿里的把柄去——到时候只消说她徇私枉法、抗旨不遵,有心袒护罪臣和珅就是了。”

舒舒垂眸仔细想了想,“这倒也不难……”

她阿玛布彦达赉刚调任户部侍郎,查抄和珅的家产,必定有户部官员参与;而她家公爷明安管左翼税务、二阿哥的亲舅舅盛住管崇文门税关,这两处税务从前都有和珅插手,便更容易查出把柄来。

“只是,”舒舒抬眸,有些为难道,“只是拿下和珅就是皇贵妃额娘所做之事,那她怎么还会袒护罪臣和珅去?这两相矛盾,说不过去啊,便是强说,也没人肯信不是?”

莹嫔便又笑了,轻轻拍拍舒舒的手背,“傻孩子,要不说你在这后宫里的日子还短,对这后宫里的规矩啊,还没参详透呢。”

“和珅应当是皇贵妃带人拿下的,这是咱们两个的共识——可是这也都是咱们两个猜的不是?皇上可从未明传谕旨说,这事儿是皇贵妃干的呀!”

“皇上拿和珅,是为了皇上给自己立威,他如何能叫人知道这事儿不是他亲自办的,而是皇贵妃带人办的?再者,后宫不可干政,就算事实上大清的皇后历代都对朝政有着绝对的影响,可是却绝不可能在谕旨里明说不是?”

“故此啊,除了咱们宫里的这几个人之外,外人都不会知道皇贵妃在这事儿里的作用。朝臣不知道,天下百姓更不知道,而且这事儿也绝不会诉诸笔端、录入青史里头去,所以啊你这事儿便只管放心大胆地这么去说。”

“皇上不信咱们的话,不要紧;只要宗室王公们相信,那就够了。这大清的天下,是皇上执掌的天下,可是这大清的天下,首先得是爱新觉罗家的不是?”

“便是皇上自己,因为一半的汉人血统,以及生母的卑微出身,还一直受宗室们指摘呢……到时候一旦宗室们闹起来,皇上自己都怕引火烧身,他自不会为了护着一个皇贵妃而跟宗室王公们撕破脸去。”

468、自尽

468、

正式将和珅与福长安革职下狱之后,皇帝开始清扫朝堂。

这也是古往今来帝王们清算权臣所共用的法子,总是想要那权臣在朝中的羽翼彻底剪除,将他们曾经留下的影响全都荡涤干净了才行。

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死灰再碰着火星儿都有可能复燃。

首先便是那先为和珅师、待得和珅得势之后不惜反过来拜和珅为师的吴家兄弟之中的吴省钦。

皇帝叱责吴省钦身为御史言官之首的左副都御史,这么多年来竟对和珅、福长安二人没有过一个字的参举弹劾;待得和珅与福长安下狱治罪,皇帝下旨令在京王公大臣和在外的督抚大臣提举和珅二人的罪证,可是吴省钦这位左副都御史还是缄默不言。

待得看大臣们纷纷封折子上奏,他看着自己一声不发也不是事儿,这便也写了个折子上奏可是他上奏的内容,却是提请皇上将教匪首领王三槐正法,以及弄出个什么“掌心雷”火器的东西来,半点于和珅和福长安无关,更与他本身左副都御史的职责无关。

皇帝下旨,将吴省钦交部严议,随后革职回籍。

接下来是张家口税务监督和精额,因此人曾给和珅送过银子,皇帝下旨将此人押解入京来听候皇帝亲裁。

再是对和珅死忠的山东巡抚伊江阿。太上皇龙驭上宾,伊江阿只写信叫和珅节哀,给皇上的奏折里却并无只言片语,分明是在此人心中只有和珅,没有皇上。

皇帝痛斥伊江阿,亏他还是与阿桂齐名的大学士永贵之子,还曾经在军机处行走过,结果心中无君无父,只甘当和珅走狗。

及至正月十五日,在九大总督之中位列首位的直隶总督胡季堂,在督抚大臣中第一个上疏朝廷,参奏和珅,查出和珅蓟州坟茔僭妄违制、及附近州县置有当铺资财等,请朝廷将和珅凌迟处死。

胡季堂因其直隶总督的地位,其父又曾为左副都御史,父子两人在民间都有清廉公正的美名,故此胡季堂的这份参奏分量极重。皇帝根据胡季堂的参奏,及连日查抄和珅家产等证据,列出和珅二十大罪。

皇帝将胡季堂的奏折原本,发交在京文武三品以上官员、翰林院、詹事府、六科给事中、御史道等一同阅看。

至于福长安,皇帝也是痛心疾首。福长安若记着他父兄的功绩,那这些年与和珅共事,本来应该最了解和珅的罪证。故此这些年当中,福长安有太多次机会能与太上皇、皇帝单独相处,每一次机会都可以据实上奏。

可惜,福长安这些年白负圣恩,白白辜负了他父兄用性命为朝廷立下的功勋,竟无一字上奏

皇帝推心置腹道:“如果福长安曾在朕前有一字提及,朕断不肯将伊一并革职拏问”,皇帝这是记着他父兄的功劳,已然尽心回护,可惜福长安终究负了朝廷,负了父兄。

前朝议罪的谕旨,一道又一道明传,晓谕朝野和天下。

廿廿的心便也跟着揪着,每一日里心绪都是随着这些谕旨而起起伏伏。

偏这时候还在正月里,胡季堂的折子明发下来更是在正月十五当日。

往年的这个时候儿,正是过年呢,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原本都是一年当中最高兴的时候儿。

大人们都明白有事儿,一是国孝,二是朝中正在荡涤,故此没人再想着什么过年的的事儿;可是孩子们却有些不适应了。

还不满四周岁的绵恺,刚在人间过了四个年,其中至少两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正经有记忆的可能也就是去年那一个年。

这小孩儿是刚知道过年的好玩儿,既不用念书,还有压岁钱和好玩儿的,心下正盼着呢。好容易数着日历到了日子,可是宫内宫外却变成这样一片肃杀了。

他虽说明白皇玛法崩逝了,他也跟着哭,可终究是小孩儿,哭完了抹过眼泪,就又盼着能过年了。

“额涅,咱们过年吧去圆明园,看花灯和烟火啊,好不好”

廿廿心下自是心疼孩子,可是这时候哪儿容得他造次呢。再者廿廿心下也存着那么重的担子呢,便也实在是松不下心来。

况且,绵恺这年纪,你跟他解释,他看似听进去了,实则什么都不明白。前头说,一扭头就又忘了。

廿廿心焦不已,便也只能吩咐叫九慧和嬷嬷孙氏将绵恺给关屋里,没她的准许,半步都不准踏出门槛去。

及至正月十八,前头终于传来了消息:内阁大学士、九卿、文武大员、翰詹科道等定拟和珅、福长安,罪名,联名上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福长安照朋党律拟斩。

皇帝下旨,因思从前康熙朝的鳌拜、雍正朝的年羹尧、乾隆朝的讷亲,地位都与和珅相当。鳌拜、年羹尧都赐自尽,讷亲则是军前正法。

故此皇帝决定:“姑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和珅,著加恩赐令自尽。”

“福长安,亦著从宽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并著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至此,和珅、福长安一案尘埃落定。从正月初三日太上皇崩逝,到十八日赐和珅自尽,前后一共十五日。

不过半月之间,权臣伏法,朝堂整肃,廿廿心下终是一口恶气出尽了。

在同一道谕旨中,皇帝还处置了和珅与福长安的子侄家眷。

皇帝重提当年和琳陷害福康安,弹劾福长安私运木材之事,“此案并非和琳秉公劾参,实系听受和珅指使,为倾陷福康安之计”。而这一回查抄出和珅家中僭越用楠木所造房屋。楠木与福康安运输的普通木材,其罪行轻重还用问么

再者,就凭和琳与福康安之间的这心结,便是和琳奉旨同福康安剿办湖南苗匪,亦因和琳从中掣肘,以致福康安及身未能办竣。故此和琳于苗匪一案,有罪无功。

由此,皇帝下旨革去和琳的公爵,并从太庙中撤出,并将他家里所设的专祠,一并拆毁。

至于和珅之子、十额驸丰绅殷德,因身为固伦额驸,且和珅的公爵是因捕获王三槐所得,故此皇帝施恩给他们家留一个伯爵的爵位,由丰绅殷德来承袭。

和琳之子丰绅宜绵,亦著革去公爵,收回侍卫的差事,不准在乾清门行走。只是皇帝也还是顾念丰绅宜绵的妹子,此时乃是质郡王绵庆阿哥的福晋,故此仍加恩赏给丰绅宜绵云骑尉世职,叫他在本旗当闲散差使。

其余,因与和琳有姻亲的苏凌阿;以及因为曾经在和珅家教过书,而被和珅举荐入朝为官的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等人,年纪到的准原品休致;不到年纪的,退回原职。

廿廿先时还悬着心,当谕旨听到最后,已是忍不住唇角勾起。

“快,预备些好嚼咕,我去看看皇上”

半个月来都难见舒心模样的主子,这会子忽然这样如释重负的,星楣等人都高兴之余,也觉好奇。

星楣忙问,“主子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星桂道,“必定是因为和珅、福长安一案已然尘埃落定。和珅今日已自尽,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主子放下心来了。”

星楣好奇打量着廿廿问,“还是十公主和十额驸得以幸免,没受牵连,叫主子放心了”

廿廿故意绷起脸来,“嘘,这些可由不得你们捕风捉影去。还不预备吃食去”

星桂挽着星楣,两人一起去预备了。

到了膳房,星楣轻叹一口气,“主子现如今是什么都不准我问了连捕风捉影这样的词儿也安到我头上了。”

星桂眸光轻闪,“主子毕竟从前跟十公主、和珅和琳兄弟两家有过那么一场情意,故此皇上宽贷了十额驸和丰绅宜绵去,非但没有连坐治罪,甚至还每人都给他们留了个爵位世职,叫他们日后不至于衣食无着那前朝后宫,便自然有人会忍不住捕风捉影,说这是咱们主子在皇上面前给吹的风。”

星楣也叹口气,“也是。毕竟十额驸倒还罢了,有十公主的缘故;倒是丰绅宜绵的确是有些宽纵了,就更没理由还给留云骑尉的世职去想必宫里有知道过去的事儿的,知道主子从前认过丰绅宜绵当哥哥的。”

星桂想了想,缓缓道,“其实这些人当真猜错了,我倒觉着皇上是为了质郡王绵庆阿哥的福晋啊毕竟质郡王福晋是丰绅宜绵的亲妹子。”

星楣倒是耸肩,“这好像不是理由吧。想当年,雍正爷可曾为了敦肃皇贵妃年氏,就饶了年羹尧去故此我也觉着,皇上真正顾着的,必定不是质郡王福晋,还是咱们主子这一层情分吧。”

星桂抬眸看了星楣一眼,轻声道,“嘘咱们可别乱说嘴去。终归主子自己心下才有数。”

廿廿带了食盒,来到上书房。

环望周遭,廿廿轻声道,“再过几日,皇上的苫次便要挪出上书房了。这会子看着,倒有些留恋。”

469 要走了

469、

皇上已然下旨,五日后,亦即二十三日,大行太上皇的梓宫将从乾清宫挪出,奉移到景山观德殿去。那皇上守孝所居的倚庐,便也要随之更换地方儿,挪到距离观德殿更近的地方去。

皇帝点点头,“此处,是皇考龙驭上宾之后……我离皇考最后的、最近的地方。”皇帝已然是竭力克制,然则还是红了眼圈儿去。

廿廿喉咙也是发紧,赶紧克制住,只伸手去默默地握住了皇上的手。

太上皇的梓宫,从乾清宫挪到景山,然后再奉移到皇陵去……终究是要一步一步,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而这天下,唯有他们夫妻两个,执手相望,再没有背后那个老人家无声的荫蔽。

廿廿摁住心绪,努力放松下来,眼波轻轻流转,“妾身此来,是来‘犒君’的。”

“嗯?”皇帝眼圈儿发红,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廿廿捏了捏皇帝手心儿,“皇上是君,不是军,故此啊妾身是来‘犒君’的。”

廿廿点到即止,并不说破具体的缘故。

可是皇帝反倒放松下来,轻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心疼爷,原来却是犒赏。爷倒失望了~~”

烛光摇曳之下,廿廿眸光晶璨,“皇上若是病了、累了、困顿了,才是我该心疼皇上的时候儿;可是眼前,皇上杀伐决断,恩威并用,使得朝堂风气为之一清……正是皇上意气风发之际,哪儿该是我心疼皇上的时候啊?”

“所以我才是来犒君的,只为想皇上表达我这满心里的敬佩还尚且不够……”

皇帝长眉轻挑,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来。

“治罪和珅、福长安,也是你亲自带人办下的,又不是爷一个人的事。”皇帝目光温暖,如这冬夜里跳跃的灯火,熨进廿廿心底。

廿廿轻声道,“若论这动狠的,妾身是钮祜禄氏,是天生的狼女,办起这样的事来倒是容易。可是便如这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的道理一样,妾身奉皇上的旨意,带额驸大臣侍卫们拿下和珅与福康安;可是妾身却没本事稳定住他们两个遽然被擒之后的朝堂。”

“凭他们两个当年在朝中的地位,他们两个骤然被擒,必定引起朝堂巨震。若是在旁的朝代,或许都可能酿成一场大祸……可是再看皇上,不过十五天内,一切都已经料理停当,皇上将整个朝堂全都稳稳掌握在手心里,没人敢因这件事而又半点的异动。”

“皇上这睿智,不亚于列祖列宗打江山的魄力,妾身只敢佩服到五体投地。”

皇帝眸光轻暖,摇摇头,“爷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

廿廿轻叹一声,上前伸臂圈住皇帝的腰,抬眸定定仰望皇帝的眼睛。

“这便是皇上的圣君仁心之处。明明做到了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杀伐决断——便是当年康熙爷擒鳌拜、太上皇忍鄂尔泰和张廷玉,那都是要多少年的预备呢;可是皇上不过一夕之间,前后总共才十五日啊!可是皇上却无半字居功,反倒说自己没做什么……”

皇帝眉眼舒展,揽着廿廿,故意逗着她往下说,“那你觉着,爷又做了什么了不得去?拿和珅和福长安,你都能办到,爷不过是擎等着现成的罢了。”

廿廿轻轻摇头,“所谓圣君者,当机立断,力挽狂澜,整肃朝纲;而圣君者,却未必都有皇上这般的仁心。圣君易得,仁心难寻。”

“凭和珅大罪,皇上对和珅必定深恶痛疾,若按历朝历代的做法,当天子诛杀逆臣之后,便必定在朝堂之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大笔清算逆臣家属、党羽。”

“以和珅的大逆之罪,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可是皇上非但并未牵连和珅九族,便是和珅的妻子儿女,亦全都未受波及。即便这内里有十额驸和公主的缘故,然则他毕竟还另有其他亲人,皇上也一并放过。”

“便是和琳,本曾构陷福康安,用兵苗疆又曾掣肘,罪大于功,可是皇上还是给丰绅宜绵留了世职去,可见皇上恩遇之厚。”

“除了和珅和琳族人之外,更让妾身佩服的是皇上在朝堂之上的举措。皇上只追究和珅和琳,便是对曾经阿附和珅的大臣予以叱责,然则皇上并未当真施雷霆手段加以惩处。便是苏凌阿、吴省钦,皇上只因他们的年岁已经到了让他们休致回家,皇上还加恩准他们‘原品休致’,保留了他们回家之后的待遇去。”

“而吴省兰等,虽为和珅曾经的心腹党羽,可是因尚未到年纪,而且依旧还有可用之处,皇上非但没有治罪,依旧还将他们留在朝中任用。便是前儿,皇上还授吴省兰为礼部侍郎,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依旧肯任用他,足见皇上这心怀之广。”

廿廿说着忍不住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肚子,“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皇上这肚子里啊……”

廿廿说到这儿却不说了。

倒惹得皇帝心痒,抓着廿廿的小手追问,“怎么着呀?”

廿廿却随即皱眉了,摇摇头,“皇上的肚子怎么都瘦没了?不成,皇上这肚子里若连水米都不装了,那还怎么装其他的呀?”

皇帝这个无奈,长眉舒展,几乎露出一个微笑来。

他知道,廿廿自是听说了前儿个总理丧仪王大臣们,因为他哀恸沉挚,天颜减瘦,而联袂上奏,恳请节哀的事。

大臣们的奏请,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她却不放心,故此这才特地今晚上过来,将话题引了过来。

皇帝舒心轻叹,将廿廿揽了揽。虽在孝期里不能造次,但是这样轻揽肩膀的亲昵,也可令他心下稍微松快些。

他却故意歪头看她,“怎么,爷清减了些,竟难看了么?”

廿廿无奈地摇头,“怎么会?”

还别说,皇上这一清减,倒跟长脸清削的绵宁更为相像了。

廿廿轻轻拍拍皇帝肚腹,“只是皇上这肚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也跟着变小了,皇上想,大臣们会不会担心皇上终究还要继续跟他们算账呀?”

皇帝不由得微微挑眉,旋即淡淡轻勾唇角,“哼,你可说了,爷是仁君。仁在心里,不在肚子上。”

廿廿点头,“包子馅儿大,不在褶儿上。”

皇帝一个没防备,好悬笑出来,“你你你,你这是说爷皮儿薄馅儿大呗?”

廿廿这才高兴了,伸臂又抱了抱皇帝,“爷刚独理朝堂,来日方长。如今和珅与福长安已然伏法,爷便也放下些心来,也叫朝堂上文武百官们能跟着松一口气下来。”

“过去已去,将来正来。皇上扫清了灰烬,这便该重新亮亮堂堂为了未来而忙碌了。”

皇帝轻轻点头,“你说得有理,爷自己虽已然放下了心,可是大臣们看不见。爷得胖点儿了,叫他们也跟着松口气。”

夜色渐深,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儿。

廿廿看着皇上将她带来的嚼咕都吃完,这才起身向外去。

还没等出门儿,门槛外又出现了二阿哥绵宁。

绵宁赶紧给廿廿请双跪安。

廿廿点头,“二阿哥还没回去呢。时辰不早了,已将下钥,快回去吧。”

绵宁低低垂首,任夜色将他的眉眼和神情尽数湮没,“儿子先恭送小额娘回宫。”

皇帝点头,“也好。你去送送你额娘,朕也好放心。”

虽说绵宁是成年皇子,但是因为从小跟廿廿有那样一段情谊,故此两人感情原本深厚。

再者,当年孝淑皇后薨逝之后,太上皇和皇上都下旨,将绵宁托付给廿廿抚养——尽管当时二阿哥的年纪已经大了,可因廿廿是继位中宫,故此依旧有鞠育皇子之责。

这便由成年皇子送廿廿回宫,按着宫规,也并无不妥。

廿廿便点头,“那边有劳二阿哥了。”

廿廿出宫门直接上轿,绵宁在轿旁步行护卫着。

这一次,与上一次两人沉默同行不一样,倒是一向性子沉默的绵宁,主动拉起话来。

“……小额娘从前,倒是少来上书房吧?”

廿廿想了想,便也点头,“我虽进宫早,又是为侍读,可是这上书房却是皇子皇孙和宗室子弟、备指额驸们念书的所在,便是公主都不便来,我自也没法儿跟来。”

“不过倒也好奇过,十岁之前还方便四处走的时候儿,倒是来这边儿上,远远地往里瞄过。”

“若不是这回皇上以上书房为倚庐苫次,我还真没什么机会进来瞧瞧。”

绵宁说了一句话后,却又沉寂了下去。

廿廿心下也是叹息。

二阿哥是孝淑皇后之子,孝淑皇后的性子又一向严厉,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寄予厚望。可是厚望本身,却也是沉重的压力,故此叫二阿哥从小便年少老成,越发养成了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

半晌,二阿哥终于又说话了,“……只是以后,小额娘便又要少来了。”

廿廿也道,“是啊,四日之后太上皇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你汗阿玛的倚庐便也要随之挪出上书房,换地方儿了。”

470 贵人们的机会来了

470、

绵宁便又不说话了,如同整个人被湮没在夜色里一般,便也整个儿都沉默下去了。

廿廿也被绵宁这反应给郁住了,便忖了忖,寻了个话茬儿来打破这沉默。

“倒也未必。终究,你兄弟他也快到了进学的年岁了。凭他的性子,怕是等他进了学啊,我也得三不五时去瞧瞧他。”

无边的夜色,同样无边的沉默里,绵宁霍地抬眸。

廿廿想想绵恺来日进学的情形,也不由得悄然又叹口气,“到时候儿,二阿哥总得替我看着你兄弟些儿去才好。”

身为亲娘,廿廿此时已是隐隐约约发现,绵恺的性子里头似乎有一些儿他亲叔叔庆郡王的影子。

也是,庆郡王是太上皇的老儿子;绵恺此时也是皇上身边唯一的幼子,宠着惯着的总比旁的儿子多些,性子里便有些顽皮得过头了。

想想当年的十七阿哥在上书房里头,因为没少了受师傅的罚,索性一时兴起,竟能将所有师傅都告到太上皇那去,叫太上皇依着他的话,将所有师傅都给撤换了一个遍儿

绵恺呢,她相信有她这个亲娘盯着,终归是不敢有十七爷那么折腾的。可是,估计未来的日子里,也得有不少他欺负人家师傅、谙达,或者是同学的阿哥们的事儿去。

到时候儿,她总归不得不来上书房里瞧瞧。

“小额娘放心,儿子到时候必定悉心照顾三弟,以免小额娘担忧。”

廿廿笑了,轻轻点头,“我知道。有你这个哥哥在,他便也不敢造次。他跟着你在一处,我便也可松泛些儿了。”

乾清宫虽说与东六宫有些距离,不过这点子距离,走不了几步便也到了。

长街宫门外,廿廿轻声嘱咐,“二阿哥这便回去吧。天冷路滑,早些歇息。”

次日一早,前朝便传下谕旨来。

皇上在谕旨中道“和珅任事日久,专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达。若不立除元恶,无以肃清庶政,整饬官方。今已明正其罪,此案业经办结。因思和珅所管衙门本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

“且近来弊端百出,事难悉数。现在宣示和珅罪状,其最重各款,俱已晓然众著。傥臣工误会朕意,过事搜求,尚复攻击阴私,摘发细故;或指一二人一二事以实其言,则举之不胜其举,并恐启告讦报复之渐。是除一巨蠹,又不免流为党援门户陋习,殊非朕之本意也。”

皇上的意思是,从前和珅权倾朝野多年,和珅的下属、攀附者自然多,倘若一个一个的追究起来,难免责罚人数太多。

再者,若有人成心借和珅来生事,互相检举揭发,难免有借机报复之嫌。皇帝可不想朝中除掉一个和珅,却又因此而掀起朋党门户的陋习来。

皇帝在谕旨中推心置腹道“朕心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工,无庸心存疑惧。”

“况臣工内中材居多,若能迁善改过,皆可为国家出力之人。即有从前热中躁进,一时失足,但能洗心涤虑,痛改前非,仍可勉为端士,不至终身误陷匪人。”

“特此再行明白宣谕,各宜凛遵砥砺,以副朕咸与维新之治。傥经此番训饬之后,尚不知改悔,勉立修名,则是自甘暴弃,不齿士类,必当严加惩治,毋谓教诫之不豫也。将此通谕知之。”

皇上这是明下谕旨,令天下知之和珅一案至此,只惩治和珅一人,其余曾经攀附和珅的大臣,皆不再追究。希望他们洗心革面,重新报效朝廷。

廿廿的心倏然落到了实处。她知道,朝堂天下,终于可以安定了。

不得不佩服皇上的雷霆手段、仁君气度。在该严时,力初和珅,毫不犹豫;该松时,明发谕旨令群臣安心,不必噤若寒蝉。

这样的恩威并施,相信朝堂天下,皆能感知。

紧接着又一道谕旨,皇上获知从回部从叶尔羌进贡的大玉,运送极为不易。皇帝得知回众劳苦情状,立即命“所经各城大臣,接奉此旨,所解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不必前解”。

那曾经作为贡品,要不远万里从西疆运到京中的玉石,不管走到哪儿了,立即丢了不要了,别再往前继续运送。这是爱惜民力,也是止住京中多年来对玉器的奢靡之风。

廿廿听罢,也是静静微笑。旋即吩咐,“将咱们宫里摆在明面儿上的玉器,都重新查看一遍,但凡有用料过于珍贵,又或者是用工过于精细的,全都封了,造册退回内务府去。”

廿廿想想,却又停住,“除了经恩赏过的。其余一般铺宫陈设玉器,尽数退回内务府封存。”

二十三日,大行太上皇帝梓宫奉移。

皇帝在乾清宫亲自跪哭,行启奠礼。梓宫出紫禁城东华门,再往北,赴景山去。皇帝一路步行跟随,哭不停声。

而这一回,曾经在乾清宫始终缺席旗籍举哀的皇贵妃廿廿,因大事已毕,再不缺席。

梓宫启行之时,廿廿早已经率领妃嫔预先等候在观德殿之后。

大行太上皇帝梓宫抵达观德殿时,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廿廿率领妃嫔,共同举哀行礼。皇帝号哭不止,不忍离去,王公大臣齐齐跪倒,恳请皇帝节哀。

这一日起,皇帝守孝的倚庐,便改在了西六宫的咸福宫。

便是回到后宫,皇帝也下旨将咸福宫内炕床撤去,只在地上铺白毡、灯草褥,一应陈设还如同在尚书房苫次时一样,以尽人子孝心。

廿廿率领妃嫔,一起送皇帝赴移居咸福宫。

说是廿廿率妃嫔,除了太上皇所遗的乾清宫主位们之外,不过是諴妃和莹嫔二人。三人便一起亲自动手,帮皇帝收拾铺盖,也算尽妻妾的职分。

諴妃和莹嫔一捧白毡,一捧灯草褥,廿廿亲自跪在地上将白毡和灯草褥铺好。

三人分工之中,自然是廿廿亲手铺陈最为贴近。莹嫔不由得翻了翻眼皮,心下颇有些不快。

正月里忙完了太上皇的治丧、诛杀和珅的大事,皇帝从二月初一日起,才开始恢复重新引见大臣。国务朝政,开始回复正轨。

皇上在前朝如此,廿廿在后宫里便也恢复了内廷主位和在内行走福晋们的请安礼。

这日行完了礼,莹嫔出得廿廿的宫来,这便有意无意走得慢些,倒落在了諴妃后头甚远,而与一众贵人们拉近了距离。

一众贵人们都没资格前去给大行太上皇请安,便也甚久没见着皇上了。见了莹嫔放缓脚步,这便都上来问皇上情形,表达对皇上的担心。

莹嫔点了点头,“妹妹们都有心了。皇上这一个月来心力交瘁,自是清减了不少。姐妹们既然如此有心,若能时常给皇上送些亲手做的吃食过去,想必皇上也能更宽心些。”

一众贵人们都眼睛一亮。

年轻女孩儿的心思,都是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的。莹嫔看见了,不由得幽幽勾了勾唇角。

“只是妹妹们人多,若是都赶在一天里送吃食过去,倒叫皇上噎着了,也吃不下这么多不是倒不如妹妹们排个班,每天一个,顶多两个。如此才能叫皇上挨着个儿的都知道你们的心意,有胃口尝了你们的手艺去,又叫皇上连续多日都有你们的心意可收你们说,这可不是皆大欢喜”

几位贵人都赶紧点头称是,向莹嫔行礼道谢。

莹嫔满意地点了点头,“妹妹们都年轻,又都是才进宫就赶上了双份儿的孝期,挨着个儿的都还没侍寝呢必定个个儿都是心急的,都想抢个尖儿。”

一众贵人都红了脸,赶紧都说,“莹嫔娘娘取笑了。”

莹嫔摇摇头,“我可不是取笑你们,我不过因是过来人,明白你们的心情罢了妹妹们总归别忘了,这是宫里。宫里凡事都有规矩,都要分个尊卑,故此你们便是对皇上一片殷切的心意,却也得不坏了规矩才好。否则,反倒招皇上不高兴了不是”

贵人们全都称是。

莹嫔轻叹一声,“几位妹妹们自己参详吧,看你们能选出个什么法子来,倒好安排各人的贤后去。”

莹嫔说完这话,便轻勾唇角,上轿先走了。

走得远了,后头已经看不见了一众贵人,星链这才忍不住一笑,“主子这话扔出去,那几位贵人可得乱了套了。个个儿都是想拔尖儿的,谁肯让着谁呢这个先后的次序啊,依着她们个人,可是排不清楚了。”

莹嫔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指甲,“排不清楚才好啊。排不清楚,才想找我们这高位之人来给她们主持着。凭她们这点子想争宠的小心思,自是不敢求到皇贵妃那去;諴妃又是个活菩萨、老好人,自然也不爱招这样的事儿,往外推还来不及。”

星链会意,含笑点头,“若此,她们便也唯有求到主子门前来。既然是自己巴巴儿地求来了,那自然一个一个儿的,都得先听主子摆弄了才是。”

471、贪心

471、

莹嫔的话扔出去,果然在一众贵人之中激起了波澜来。

都是一茬儿进宫的,位分都是贵人,个个儿都是最为妙龄的时候儿,便任谁心中都存着那拔尖儿的念头去呢。

终究这是宫里,既然进来,便由不得自己不争宠去。毕竟,自己得宠与否,不仅仅关系着自己,也更关系着母家的命运呢,没人甘为人后去。

这日还不到傍晚,莹嫔这边儿便贵客盈门了,绿头牌摆了一排,莹嫔却未必是谁来都肯见,她总要在这先后的次序上拿捏一番的。

对于家世出身普通的贵人,莹嫔是不屑一顾的。

若是家世普通、父祖官职又低的,那即便是得了宠,来日位分的晋封上也没什么竞争力。如今后宫高位空悬这些,她要选的是将来有本事晋升高位、能成为她助力,与皇贵妃和諴妃抗衡的人。

能符合她这个心思的,那小门小户的必定不行,除了母家门槛低微之外,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格局、心机和手腕也都不够。

故此她心下早已经有了两个人选,她只静静等这两人的牌子。唯有见着这两人的绿头牌递进来,她才肯开门纳客呢。

与莹嫔安着的心思类似,前来递牌子求见的贵人里,最先的一拨儿也是家世最低的,倒是家世好的几位矜持些,未曾早早儿递牌子过来。

这也便是后宫里的形势,家世普通的更急着想要寻一个靠山,也好给自己的将来多一条路;而家世好的,因祖上的军功爵位,再加上父兄在朝中的官职,对自己的未来还是有些自信的。

一众贵人当中,家世最好的自是两位:安贵人和信贵人。

其中自然又以安贵人家世为最高——凭她母家的家世,所有朝臣当中,也唯有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可以匹敌。

如今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早已遍布后宫和王府,从皇贵妃到众多位王爷福晋,全都是他们家人。反倒是安贵人这信勇公家的,星崩儿少见了。

故此安贵人的心气儿也是最高的。她的心气儿,不仅仅在于自己得宠,更在光耀门楣上。如今后宫高位多有空悬,便是中宫已然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她怎么也该至少是妃位以上,乃至贵妃才是。

“主子不去莹嫔那边拜门子么?”安贵人带进宫来的家下女子可儿一边儿擦着物器上落的白毛儿灰,一边忍不住轻声问。

安贵人摇了摇头,“她便是身在嫔位,也不过是个内务府下的包衣女子出身,我好歹是公爵家的女儿,没的自降了身份去。”

可儿便也点头。

“只是……主子,莹嫔娘娘的那话儿,能管用么?毕竟现如今还是在太上皇的孝期里,皇上还穿着孝呢,也不能召幸嫔妃不是?”

另外一个家下女子落儿道,“依我看,莹嫔娘娘那话,倒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可儿忙问,“怎么说?”

安贵人虽说没吱声,也看似没拿可儿落儿之间的话当回事,自顾着低头绣花儿,可是她的针却半天没动。

落儿道,“你想啊,皇上从前是住在哪儿的?原本在毓庆宫,在东西六宫之外;后来又住上书房,还是在东西六宫之外……等孝期过了,皇上又要移居到养心殿去,那就依旧还是在东西六宫之外……”

“这些个时候儿,后宫嫔妃们想见皇上,那可难了。别的不用说,这东西六宫的大门儿就出不去,总得有皇上旨意,或者向皇后、皇贵妃请了内旨才行吧?”

“可是现如今,不一样儿了……”落儿隐秘一笑,“现在皇上以咸福宫为倚庐,那可是住进西六宫来嘞……虽说,从咱们东六宫往西六宫去,还是有门上的限制,但是终归这限制可比出后宫更容易了不是?”

“至于说皇上的孝期么……皇上正当盛年,前头刚过完孝淑皇后那两年去,皇上想必是打熬得艰难了。倘若这时候儿有嫔妃肯主动上前儿,便是不宜这会子得了皇嗣去,但是得宠终究是不难的。便是宫殿监有记档,可是他们有那么大胆子将这事儿给捅出去么?”

“故此啊,这会子可是嫔妃娘娘们的良机。谁先拔了头筹,来日自然是前途无量;而若谁错过了这个机会,那至少就还得熬过眼前的三年孝期去才行。”

落儿冲可儿眨眨眼,“这就是咱们民间所说的:胆子大吃个够,胆子小吃不着啊!”

可儿这便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安贵人静静听完,这才霍地抬头呵斥,“你们两个浑说什么呢?这是宫里,比不得从前在家里。从前在家里,大不了撕了你们的嘴去;可是如今在宫里,说错了话,你们便连性命都不要了!”

可儿和落儿都吐了吐舌,对视一眼,不敢再浑说了,一并上前向安贵人谢罪。

安贵人叫两个人先下去,她想自己静一静。

景仁宫的黄昏静悄悄地降临。她虽是贵人,可因为位分还是在荣常在之上,故此她在景仁宫里居尊位,这景仁宫里暂且是她说了算。

她凭刚进宫、小小贵人位分,就能在一宫中当家,且还是地位尊崇的景仁宫,她心下是满意的。

可是饶是如此,她的心下却也是有些空虚。

这空虚来自对未来的不敢确定,也是来自于对自己现在能做主景仁宫的不敢自信——倘若她不能得宠,等这批新人有抢先进封嫔位的了,那这景仁宫就会住进一个新的当家人来了吧?

她是信勇公家的格格,在这后宫之中,也只可以屈居在皇贵妃钮祜禄氏之后,怎可甘居其他人下?

当夕阳最后一缕光芒被夜色吞没之后,她召唤可儿进来,“去找个机灵的小太监,到外头探听探听动静,瞧瞧信贵人那头儿,可去莹嫔那边递牌子了?”

这一批贵人里头,唯一能跟安贵人有些匹敌的根基的,也唯有同样出自军功之家的信贵人刘佳氏了。

她自己是不甘心向一个包衣出身的莹嫔低头的,可是她可以悄悄信贵人。倘若信贵人也可低头,那她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等了时辰不短,可儿才进来回话,“……小子们在外头游荡了不短的时辰,可是都说没见着信贵人那边儿有人往莹嫔宫里去。”

安贵人倒有些为难了。

她的心已是活了的,可是她拉不下自己的面子来。原本想着攀着信贵人,倘若信贵人已经去了,那她也可以屈就。

安贵人坐着想了想,叹了口气,“唉,也是。信贵人跟諴妃、春贵人和淳贵人一起住着呢,四个人八只眼互相盯着,她便是有这个心,一时也没这个胆子不是?”

皇帝自倚庐从上书房挪至西六宫的咸福宫,皇帝移居养心殿的事也已经开始筹备。

皇帝下旨九月才将大行太上皇梓宫奉移皇陵,故此皇上移居养心殿的日子便必定不是九月,就是十月,这么算来,倒也近了。

这日皇帝下旨,提及在嘉庆元年,以及嘉庆二年,经两次与他提及在养心殿内供奉考妣神牌一事。

太上皇按着雍正爷的做法,在养心殿只供奉雍正爷的父亲康熙爷和生母孝恭仁皇后神位,并不供奉嫡母神位;故此乾隆爷当年在养心殿也只供奉雍正爷和生母孝圣宪皇后的神位,不供奉嫡母孝敬宪皇后神位。

太上皇便也谆谆嘱咐皇帝,来日皇帝在养心殿内,也只需供奉乾隆爷和孝仪皇后身为即可,不必供奉嫡母孝贤皇后神位。

故此皇帝依着父祖的惯例,尤其是太上皇亮度的当面嘱咐,决定只制造乾隆爷和孝仪皇后的神牌供奉在养心殿。

先将考妣神牌请入养心殿,然后才是身为儿子的移居。自此,皇上移居养心殿之事,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皇上这边移居的事儿一有动静,一众新贵人们心下便都跟着着急了——等皇上移居养心殿之后,后宫嫔妃想要见皇上就更难了,养心殿比不得同在西六宫的咸福宫来得方便些。

从这会子的二月,往大行太上皇梓宫奉移之期的九月算,中间不过就剩下六个月左右了。这半年的工夫,若没能抓住了机会得宠,那下一回就又不知道要等待多久了去。

“主子……奴才瞧着,这几日贵人们倒往延禧宫走得勤了。”星楣将邸报“宫文书”捧来呈给廿廿。

廿廿只垂眸凝神翻阅“宫文书”,迟迟没吱声。

星楣有些着急,“主子……莹嫔那边必定是不知道酿什么坏水儿呢!”

廿廿这才淡淡一笑,“还能酿什么坏水儿呢?不过是一坛子变了味儿的醋罢了。”

星楣便啐一声,“她知道自己人老珠黄、又没能留住公主,已是没了再争宠的资本去,她这便要怂恿贵人们,甚或要收拢新人了不是?主子不能不防啊!”

廿廿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看那宫文书去。

皇上几道谕旨里,都有叫廿廿触目惊心的内容。

譬如西南用兵,三年耗费已经逾七千万之巨,而此时依旧还未尽数剿灭。皇上叱责他们“各路军营全不认真剿办,惟知苟延岁月,军中宴乐”。

472、不争

472、

廿廿心下有些沉坠。

三年七千万的耗费,对于朝廷来说是巨大的支出,若长此以往,朝廷将不堪重负。

可是关键是,便是如此靡费,而且已经用兵三年,却还未彻底剿灭,足见军中奢靡之风已盛。上行下效,甚至有故意拖着不打完这场仗,而以此来获得朝廷银钱的。

——八旗兵丁每月所收的银钱,分“坐粮”和“行粮”两种。所谓“坐粮”就是每月基本的收入,而“行粮”是当披甲上阵时候的收入。

自然,行粮多于坐粮,故此这仗多拖一天不打完,官兵们便多得一日的行粮去。

军中这奢靡之风的由来,皇上在谕旨里是归咎于和珅。

和珅作为首辅大臣,自然是难辞其咎,况且他兄弟和琳曾经先管西南军营的钱粮,后来更是接替了福康安为统帅,故此将军中奢靡之风算在和珅兄弟头上没错。

但是……若当真要追根溯源,作为西南用兵最初的统帅,福康安怕是也难辞其咎。

况且朝野内外都知道,无论是福康安的父亲傅恒,还是福康安本人,都是极爱排场的人。

廿廿忍不住叹了口气。

再翻下头,廿廿的目光停留在了皇上又一道关于宗室子弟的谕旨上。

因为皇上这些年与宗室之间隐隐约约的不睦关系,故此廿廿也极为关注皇上这边关于宗室子弟的动作。

原本宗室子弟也可参加科举考试,凭此获得官职,但是在乾隆朝时,被乾隆爷给下旨停止了。乾隆爷的意思,是不希望宗室子弟只知念书,而忘了祖宗弓马骑射的传统。

这一回,皇上是下旨准许宗室子弟重新参加科举考试。只是在考书本知识之前,要先进行马上射箭的考试,合格了的才准入考场参加书本知识的考试。这样既能让宗室子弟不忘祖宗传统,又能获得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宗室子弟不是人人都有封爵的机会,便是生在皇家,有尊贵的爱新觉罗氏,可是家中的爵位和世职却也都是有限的,便有多数子弟不能承袭爵位和世职。

这部分宗室子弟还可参加“考封”,也是以考试来作为获得朝廷授予官爵的机会。

但是这些终究还都是少数人的机会,还有更多的宗室子弟,尤其是已经在远支的闲散宗室们,没有爵位世职,若也没有官职的话,只会坐吃山空。

甚至便在乾隆朝,京城赈灾施粥的所在,就已经出现了黄带子宗室子弟——都是没有官职、坐吃山空了的闲散宗室子弟。

这部分宗室子弟既想维持高贵的身份,便需要通过途径来获得官职,参加科举成为大多数闲散宗室子弟的唯一谋官之路。

廿廿轻轻舒了口气。

皇上此举,对于宗室子弟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但凡还肯好学上进的,都还是有机会入朝为官的。

只是廿廿也瞧出来,皇上并不想因为宗室子弟是爱新觉罗氏的血脉,就给他们打开方便之门——所以并不与从前似的,准宗室子弟不参加乡试而直接参加会试;这一回重新准宗室子弟参加科举,却要他们与普通学生一样,从乡试开始,一路考上来。

皇上的用心良苦,是希望宗室子弟们勤学上进,可是……廿廿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她家从前是清贫过的,故此她也是见过宫外的闲散宗室子弟都是什么样儿。要他们跟普通百姓一样十年寒窗,那怕是真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自然这天下也是不乏有志气的宗室子弟的,可是总归——凤毛麟角啊。

廿廿眼前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比后宫里女人们的争斗更要紧,故此便是星楣说莹嫔的那事儿,廿廿也并未放在心上。

若她还是嫔妃,她的天地和眼界便只有东西六宫那么大点儿,那她也唯有跟她们一样儿,一心只想着争宠之事。

可是她现在是中宫,是未来的皇后,是大清国母……她便不能再局限在那点子小方格子里。她得站得更高些,想得更多些。

这世上的皇后,都不应该“争宠”的。

既不必“争”,因她是这天下的女主人;想要的更不是“宠”,一个皇后若只有皇上的宠,那是绝对不够的,更是这个皇后当得失败。

争宠是留给嫔妃们的、排遣寂寞的戏码。

故此廿廿静静地看完所有的“宫门书”,将它交给星桂去小心地按日期封入书格子,这才静静抬眸迎上星楣不解的目光。

“如今皇上独理朝政,前朝后宫都为之气象一新,偏后宫嫔位以上,唯有我与諴妃、莹嫔三人,诸多高位空悬,这便免不得总叫人惦记着。”

“况我们几个都是皇上潜邸旧人,都是上皇他老人家恩赐给皇上的,叫人觉着这样选来的人,总未必是皇上自己可心的。而如今这些贵人,才是皇上登基之后亲选来的,这便总叫人觉着,皇上真正心仪之人,是在她们当中。”

“后宫既有高位,又有皇上心上的位置,对于任何一个后宫女子来说,那都将是一条光明无比的前路……故此,谁不想争一争呢?”

星楣啐了一声,“呸,她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沉!”

廿廿却轻轻摇了摇头,“她们还都年轻,又初入宫廷,涉世未深。怀着这样的憧憬,也自无可厚非。况且……在这宫廷里,也唯有怀着这样的憧憬,日子才能过得容易些啊。”

星楣咬了咬嘴唇,“主子的心变软了!”

廿廿抬眸瞟了星楣一眼,“如今我为正宫,理应如此。皇上在前朝,能继续任用和珅从前党羽,既往不咎;我在后宫里,自然也应当以和为贵。”

星楣噘嘴道,“就算那些新人,年轻不懂事,倒也罢了。可是主子当真还要继续容忍那莹嫔么?”

廿廿倒笑了,“我不光要忍,我还要抬举她呢~”

时光如水,转眼就滑到了三月间。安贵人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将主意都寄托在堂姐安鸾身上。

因三月里有亲蚕礼,今年因内廷主位们都还穿孝,故此皇帝下旨,亲蚕礼不以嫔妃行礼,而是派王福晋来恭代行礼。

这便不免又在王福晋们中间儿引起一番小小的竞争。

若论各家王爷,自是以皇上的兄弟为最贵重,那行礼的王福晋就该是仪亲王家、成亲王家、庆郡王家三家的福晋排在最先。

其余王福晋便不能主祭,也要跟从行礼,这便连日来进宫排演仪礼。

安贵人趁机,时常召安鸾到她宫里来说话儿。

安鸾这些日子心下也不得劲儿,来到景仁宫便忍不住抱怨,“仪亲王不过是才进封的亲王,若论位在亲王的日子长短,那自是比不过我们家王爷。老十七家,一来是弟弟,二来不过刚刚进封了郡王……便怎么都该由我们成亲王府出人去行亲蚕礼才对。”

安贵人瞧着堂姐,心下也是叹息。

若论王爷的地位,那自是仪亲王家和庆郡王家都比不上的。可是呢,可惜呀成亲王福晋早已亡故了……如今便是府里还有四位侧福晋呢,可终究还是有个“侧”字啊。

安鸾见妹子没吱声,心下便更是不高兴,忍不住道,“那八福晋,虽说现如今是亲王嫡福晋,可她是半个江南汉女!更何况,还是个庶出的!”

“至于十七福晋么……”十七福晋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安鸾对人家的家世挑不出什么来,“可是她这两年不是身子都不好么,总是病病殃殃的。哪儿能叫个病秧子去行亲蚕礼啊?”

那除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之外,最尊贵的自然是她这位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府的格格了。只是可惜——她还是侧福晋。

安鸾有些咬牙,深恼这些年了王爷都不肯为她请封福晋!

凭她的家世,扶正为亲王嫡福晋,是完全应当应分的。可是不管她平素如何讨好王爷,王爷就是不肯吐这个口儿,不过各种敷衍她罢了。

安鸾凝视着安贵人,“你在后宫里也是为难,是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了,明明勋臣之中,咱们家与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并列,为最尊贵的两家。可是咱们家的女子,怎么偏偏就总是被她们钮祜禄氏压着去?”

安贵人叹息一声,轻轻点头,“我找姐姐来,想说的便也是此事。莹嫔那边儿暗示说,如今皇上住在咸福宫,倒是我们的机会。若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抢先得了宠,那日后自是无人能比。”

安鸾眯了眯眼,“莹嫔这意思……倒是没错儿。”

安贵人急得眼圈儿有些发红,“可是小妹刚进宫不久,门路尚且不通,又不敢窥知圣意,就怕稍有行差踏错反倒毁了自己去。”

“可是莹嫔那边儿……她不过是内务府的包衣,凭咱们家,我又不甘心求到她门口去。”

安鸾忖了忖,倒笑了,“妹妹你如是想,没错儿,那自是咱们母家该有的体面。凭这些年旁观着,那莹嫔也不是个消停的主儿。她如此挑唆你们,又何尝不是想将你们化为她所用的意思。”

“咱们家啊,便怎么也不能给一个包衣女子当使唤去。”

安鸾目光轻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便是不借助她,难道你就不敢自己直接走到皇上面前去么?”

473、闯宫

473、

三月的京师,夜风已暖。

可是走在宫墙夹道里的安贵人,还是瑟瑟发抖。

她的颤抖是由紧张而起。

她再小心地左右看看,看见了如同自己影子一般的可儿——此时两人的装扮一模一样,身量也相似,手中捧着同样的食盒。

她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不经莹嫔的门,自己来咸福宫。

只是她向皇贵妃请旨,不敢说自己亲自来给皇上送吃食,只是叫女子来送,故此皇贵妃痛痛快快地准了她的请求,还夸她果然是名门闺秀,虽说年纪小,却懂得为皇上分忧,真是懂事。

可是她真正想要给皇上送上的吃食,不是这食盒中盛的,而是她自己。

她还是背着人,暗违皇贵妃,自己穿了官女子的衣裳,跟着可儿一起来了。

几道门上的太监都仔细地查了腰牌。

各宫各女子、太监等人的腰牌上,都有各人大致的相貌特征:如身量、年岁、五官等。

她好在年轻,与落儿年纪一般大,身量上便也几乎一样。又因为女孩儿家的娇羞,太监看过来时,自然而然地垂首闪避,倒没引起看门太监们的怀疑。

这便几道宫门都顺顺当当地走过来,一路从东六宫,向西北去,到了咸福宫门口儿。

咸福宫因此时为皇帝的倚庐,故此盘查级别抬高数倍。

不仅宫殿监加派技勇太监,还有御前侍卫、御前行走额驸和銮仪卫等都加派了人手。

只是因为咸福宫终究是后宫所在,外臣不便如此靠近,故此这时候能在咸福宫外当值的,除了太监之外,御前侍卫和銮仪卫等挑选的,都是与嫔妃有亲缘之人。

比如此时信贵人的阿玛就在銮仪卫中供职,还有廿廿的二弟和世泰。

虽说防范严密,可是一见来人只是两名年纪小的官女子,且带着腰牌呢,盘查起来倒也都十分客气,并未为难她们两个。

若此,安贵人得以顺利入内。

到了这一步,她心内是十分感谢她堂姐安鸾的。

彼时,她堂姐捉了她的手,笃定地勾了勾唇角,“那莹嫔自以为在宫里资格老,可是她自己却忘了,她刚搬进后宫来不过三年。且她们都是住在东六宫呢,对西六宫这边儿就更不熟。”

“好妹子,你当你不拜她的门子去,便走不进这西六宫来了么?那你是忘了我当年曾在这西六宫里呆过多少年……西六宫的门道,我比莹嫔了解得多太多了。”

安贵人那会子才想起来,她堂姐安鸾曾在宫中为九公主之女德雅格格的侍读,而彼时德雅格格是跟十公主一起住在翊坤宫里的,翊坤宫就在西六宫,故此那一片地界儿、门上的人和规矩,她堂姐自然都更清楚啊!

得了她堂姐的耳传心授,她便是没借着莹嫔的力,这一路走来却也稳稳当当。

这会子立在咸福宫外,虽更加紧张,哆嗦得都快牙齿磕碰、张不开嘴了——但是这种紧张,却不是这一路来造成的,而是对于对皇上的敬畏罢了。

这会子回想起来,她没去莹嫔那拜门子,倒是对了。

安贵人与可儿在门廊处候了好一阵子,里面儿也没通传叫进。

安贵人紧张得轻扯可儿的衣袖。

可儿自己也害怕,可是主子已经示意了,这便也只好壮起胆子来,向刚从里头退出来的一个太监行礼,“敢问谙达……皇上什么时候能叫进啊?我们贵人主子送来的吃食,我怕凉了。若是凉了的送到皇上跟前,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御前的太监,反倒更为谦恭随和,个个儿都是笑眉笑眼儿的。

“姑娘别急,皇上这会子正议事呢。这议事啊,一般没个准头儿,若是事情简单,兴许三句两句后就办完了,皇上自然叫散;可若是难办的事儿啊,那从早上一直议到晚上的都有……”

可儿苦着脸回来,跟安贵人一说。安贵人心下也是咯噔一下儿。

瞧这架势,皇上今儿在里头议的事儿,怕就是难办的事儿。

这样一来,皇上的心情便不是好的。那待会儿……

可是想归想,她却已经走到了这儿来,情势已经容不得她再退回去了。

不过好在情形不似她所担心的那么糟糕,不多一会子,只遥遥见几名军机大臣耷拉着头鱼贯而出。皇上这是议完事儿了。

门上的太监这便笑眯眯地往里伸手,“皇上议完事,这时候儿正好该喝一口茶,用两口饽饽了。安贵人主子的吃食正好送到御前去……二位姑娘往里请吧。”

“到了内殿檐下,自有皇上跟前的谙达接过姑娘手里的东西,转呈给皇上。二位姑娘或者檐下谢恩,又或者蒙圣恩,还能到皇上跟前回两句话,也说不定呢!”

一听门上的太监这么说,安贵人这心下便又不安起来。

原来竟然都未必能进殿面君,只能在檐下谢恩……

脑袋里毛毛乱乱的,安贵人便已随着可儿,跟着引领的太监往里去了。

刚到内殿檐下,隐隐约约便听见内里有人低声骂:“小人多作怪!”

安贵人吓了一跳,眼前一白,险些没跌坐在地上。

倒是那引见的太监瞧见了,轻声安慰,“姑娘别怕,皇上是因之前之事,并非因为姑娘。”

皇帝如此生气,是为了之前议事的时候,发现巡漕给事中刘坤又用五百里加急递送的文书。皇上还以为江南漕运出了什么大事,毕竟正好赶上开春,漕运牵系国家命脉,这便赶紧优先来看。

结果一看,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儿。

偏这刘坤,用五百里加急递送些无关痛痒的奏报,已经不是一回了。从前皇上还能宽宥几分,想着终究是江南,路途遥远,情有可原。结果这刘坤不知收敛,一犯再犯,皇上也急眼了。

皇上方才议事之后,还痛斥这刘坤“全不晓事,而且喜于多事”。

殿内三庚等人见皇上余怒未消,这便想着赶紧寻个主意将皇上的注意力给发散发散,这边想着这时候喝口茶、吃口嚼咕压压总是好的。

三庚这便满脸的软和,上前回话,“回皇上,奉皇贵妃主子的内旨,安贵人遣宫中女子,给皇上进吃食来了。”

皇帝挑了挑眉,“哦?”

他心下也是微微一暖,想起在上书房为倚庐时,正月夜晚的寒风里,廿廿都亲自给他送奶茶,送粥来。

只是她终究是中宫,这些事不便总是亲自来做,这便叫贵人们一个一个地来送吃食,为他宽心吧。

他点点头,“接了吧。”

按着他一贯的性子,叫太监在檐下接了就是,天子哪儿是官女子想见就见的?

可是皇帝随即还是叫住了三庚,“叫她们进来吧,朕有话说。”

安贵人的身份,终究与其他贵人不同。安贵人的先祖是五大开国元勋之一的费英东,选安贵人进宫,也是对功臣家族的恩典。

三庚出去传旨,“二位姑娘都是有福之人,今儿得以面圣。皇上宣呢,二位姑娘快挪动两步儿吧……”

安贵人心内狂喜!

晚上请安的时辰,年年先去看了绵恺,问完了绵恺一天的功课,这才回自己寝殿里,接受嫔妃们的请安。

淳贵人是随諴妃、春贵人一起来的,倒是与她们一同住的信贵人落了单,都已是所有人都来请过安了,信贵人才姗姗来迟。

信贵人一进门就赶紧行礼请罪。

廿廿温煦道,“星桂,还不将你信主子扶起来?”

信贵人谢座,廿廿这才道,“妹妹不必惶恐,都是自家姐妹,不过早晚见面罢了,倒不必拘礼。”

信贵人忙道,“实则,小妾也想随諴妃娘娘、春姐姐和淳贵人一起过来的,只是……”

廿廿点头,“不妨事。”

信贵人忽然又站起来,“小妾有事想要禀报皇贵妃娘娘,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廿廿点点头,“你既有事,又想说与我听的话,那既然来了,便说罢。若叫你为难,实在不想说的话,不说也可。”

信贵人面颊一红,赶紧又是蹲礼,“皇贵妃娘娘如此体恤小妾,小妾便没有隐瞒的道理!当日小妾刚入宫时,皇贵妃娘娘便曾推心置腹,将家父与皇贵妃的父亲相提并论,叫小妾心下实感温暖。小妾这一颗心,时刻想着如何为皇贵妃娘娘效劳。”

廿廿含笑点头,“皇上给你的封号,足见你的为人,我喜欢还来不及。再说咱们二人的阿玛,都是从都统衙门的掌印章京开始办差,这一路倒有颇多相像,这是天成的巧合。”

信贵人笃定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有皇贵妃娘娘这番话,便不仅是小妾,连小妾的阿玛和家人,全都是皇贵妃娘娘的奴才!”

廿廿忙道,“你我姐妹,你阿玛便也是我的长辈,切勿这么说。”

信贵人感动得眼圈儿有些发红,“回皇贵妃娘娘……小妾来迟,是因为接着了阿玛托人送过来的一个信儿——小妾阿玛今儿恰巧在咸福宫前当值,却仿佛是看见了安贵人……”

“哦?”廿廿幽幽扬眸,“怎么会?安贵人并未请旨出宫,只说遣她宫中两个女子去给皇上进些吃食。”

474、发落

474、

信贵人听得出皇贵妃话中尚且留有余地。

信贵人连忙道,“小妾阿玛实则终究也没当面就近见过安贵人,还是当初小妾与安贵人一同进宫的时候儿,小妾阿玛因在宫门处当值,这才远远看见过一眼。故此小妾阿玛也不敢做准,只是觉着看着像……”

“小妾阿玛说,只是那个酷似安贵人的,穿着的是官女子的装束,故此小妾阿玛也一时不敢认。只是小妾阿玛终究是从小弓马出身,眼力极好,便是天上飞的鸟儿,打从他头顶上一过,他就能认出来。故此小妾阿玛还是觉着那个官女子装束的人,好像应该就是安贵人本人……”

廿廿有些想笑。

意外么?其实也不算。

终究古往今来,在后宫里上演这样的戏码,当真是半点都不新鲜了。

不过但凡敢上演这样戏码的,都得是胆子大,或者本就得了盛宠才行。否则这第一条,擅自离宫,就是违反宫规的。

这安贵人如今恩宠是必定没有的,不过胆子倒是不小。倒也不枉她是开国功臣费英东的后代——巴图鲁的后代,真有份儿胆色。

廿廿点点头,“你阿玛是骑射的好手,眼力必定是好的,不然若是认不出是什么鸟儿的话,也没法子射准。你阿玛既这么说了,又这般特地叫你来转告于我,这份儿心贵重,那我自然是相信的了。”

廿廿抬手,轻轻掠了掠鬓边的一丝碎发。

“那位疑似安贵人的女子,既是已经进了咸福宫去,那就是皇上御前的地界儿了,咱们便且听着皇上的旨意吧。”

“若是皇上觉着她这样合适,那咱们便也不必当回事了;若皇上也觉着她这样不合适,那皇上自会发落她。咱们就也不必操这份儿心了,该干嘛还干嘛就是。”

信贵人心下都有些急了,不由得轻声道,“皇贵妃娘娘为中宫,执掌宫规,那这阖宫上下的人,便都该听从娘娘的内旨……她既向娘娘请旨说,只是遣女子去咸福宫给皇上送吃食,若她事实上是自己个儿亲自去了,那她就是有意欺瞒娘娘您!”

“在外朝,皇上的圣旨决不可违背,否则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那在后宫里,娘娘的内旨便也是同样的。她岂可如此阳奉阴违,这便分明是不将宫规放在眼里,也不将娘娘您放在眼里了!”

“娘娘自可现在就遣人召她来见,倘若她人来不了的话,自可掀了她今儿的假脸儿去!”

廿廿点点头,轻轻勾了勾唇角,便伸手拉过信贵人的手来,轻轻拍了拍,“好妹妹,你性子直率泼辣,眼里不容这样的沙子,不愧是武将之女,这自是好的。只是,别急。”

“凭安贵人祖上的功绩,家里从朝廷得的免死的敕命都有多少道……便是男丁犯死罪,亦可免死不究;更何况这只是后宫里,嫔妃想方设法见天颜一面的‘家务小事’呢。更何况她还刚进宫不久,年纪还这样小,说是不知深浅,便是王法都要宽宥一二的。”

廿廿推己及人,想到她自己母家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因军功卓著,三房、八房、十房、十二房、十三房等,各有免死敕命,每道敕命都是免死一次乃至三次的。

那么同样作为开国五大功臣的费英东家,情形便自是一样。

对于这样家族的后裔,便是皇上处置起来,都会记着他们先祖的功绩,网开一面。终究,若当初没有他们的先祖,便没有爱新觉罗氏的大清国啊。此时皇家享国,便没有理由因为不大的事儿就惩治他们后裔的。

便如福长安那样儿的,皇上都赐了和珅自尽,却还是留下了福长安的性命来,那就是因为记着他阿玛和兄长的功绩去。

故此廿廿此时身为中宫,对于安鸾和安贵人姐妹虽说心中多少有些芥蒂,可是也已经因为她们家先祖的功绩,便已然早早传话给了内务府,不准内务府再私下揣度星楣她们的意思,对安贵人吃穿用度上有所克扣。

故此今儿这件事,其实当真只是件小事。至于如何处置,一切端的都看皇上。

皇上若喜欢,那她追究也没用;若皇上不喜欢,皇上自己那边就会有旨意传来。

信贵人听得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抿住了嘴唇。

她越发清楚地意识到她与安贵人之间的门第相差悬殊。

信贵人自家也是有军功的,她先祖作为山海关的副总兵,相当于吴三桂的副手,在大清入关的时候儿也是立下功劳,因功而封了世职的。可是她家祖上这点子功绩,跟人家安贵人母家的功勋,是完全不敢望其项背的。

虽说新进宫的贵人里,以安贵人和她的家世最好,可是那也只是相对于旁人而言罢了,她自己这会子这才明白,她其实跟安贵人没法儿相提并论的。

她黯然地点头,“娘娘说的是。”

廿廿特地留信贵人陪她一起用晚晌,省得信贵人年轻气盛的,回宫去了再郁着。

晚晌还没用完,只见外头四喜急匆匆地走进来。

“出什么事了么?”廿廿瞧着四喜神色不对。

四喜跪奏,“回主子……皇上那边传下话来,说,说是要将安贵人降位常在!”

廿廿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倒是信贵人砰地一声站起来,险些将炕桌都给撞翻了。

“喜总管你说的是真的?皇上当真将安贵人降位为常在了?”

四喜赶紧伸手扶着点儿信贵人,小心道,“皇上那边儿是没明发谕旨的,只是传了口谕给宫殿监和内务府。奴才忖着,许是皇上如今在孝期里,也要顾着安贵人母家先祖勋臣的体面……”

信贵人“扑腾”一声坐回去,想笑,却竭力克制着。

“该,这当真是活该了!这叫什么,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廿廿伸手捏了捏信贵人的手,“瞧你,这是痛快之下却口不择言了……”

信贵人这才意识到,她这不是将皇上给比作活鸡了么?她赶紧吐了吐舌头,拍了拍自己腮帮儿,“是,小妾胡说八道了,皇贵妃娘娘万万宽宥。”

廿廿点点头,“所以啊,今晚这事儿都是咱们两个瞎操心,皇上那边儿是圣意坚定的。故此啊,今晚儿我可当你在我这儿什么都没说过。”

信贵人忙起身行礼道,“小妾回去也忘了今晚上的话,绝不对多一人讲。”

她阿玛本智是銮仪卫出上差的,往外随便泄露皇上的事儿,那也是大罪。故此她也需要保全自己的阿玛才是。

廿廿宽慰地点头,“难得你年轻,却最知轻重。时辰也不早了,我便也不留你了,快回去歇着吧。”

廿廿叫星桂送信贵人出门,星楣伺候廿廿安置。

星楣一边帮廿廿散下发髻,一边忍不住道,“奴才瞧着信贵人方才颇有出了一股子恶气的样儿。”

廿廿微微挑眉,从镜子里瞟了星楣一眼,“说什么呢。”

星楣噘嘴道,“难道奴才说错了么?这一起子贵人里头,就她和安贵人的家世最好,可是安贵人终究还是压过她一头去,她私心底下必定是巴不得安贵人早些出事,她好拔尖儿去!”

“再说了,凭皇上的性子,便是来日宠幸新人,也必定是按着家世来的。只要安贵人倒了,那信贵人的家世就是排位最高的去!”

“奴才倒不是看不上她旁的,就是看不上她方才那股子劲儿,她分明是想利用主子来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只要主子动手惩治了安贵人,那她就渔翁得利了,故此她才这么巴巴儿地将她阿玛的话儿来告诉给主子您!”

廿廿听不下去了,伸手一把夺过星楣手里的梳子,霍地站起,“够了!”

星楣唬了一跳,忙跪倒在地。

嘴上是请罪,可是眼底里分明还是映着不解和不甘。

“……主子,为何冲奴才发这么大的火?奴才一心都是为主子着想,奴才就是不愿意看见她一个小小贵人,竟然也想利用主子去。”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天晚了,你说了这么多,急费心思,又费口舌,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叫别人进来伺候。”

星楣哭着出去,星桂将星楣交代给四喜,这才赶紧回身进来问廿廿,“主子……星楣她,可又怎么了?”

廿廿摇头,“明儿起,不用她再进来伺候,在外头寻些杂事交给她。”

星桂一怔,却也心下都明白,只能悄然忍住一声叹息吧。

“那进内伺候的……主子看,奴才应该挑谁进来?”

廿廿想想,“便‘小眼儿’吧。那孩子进宫也有几年了,虽比不得你和星楣,倒也可以顶事儿了。”

夜深,星楣抱着星桂泪落如雨。

“……我难道不是护着主子,我难道不是为了主子着想么?主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星桂轻声叹息,“你是心急口快的性子,这本是好的,可是这终究是宫里啊,言多必失。你没见这后宫里资历最深的,都是越修越像个老佛爷了么?面上慈眉善目,尽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主子这样儿,又何尝不是在护着你。如今主子是中宫,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就想从主子身边人身上入手不是?”

475、警告

475、

次日一早内廷主位们来给廿廿请安,自是众人的眼睛都等着好好儿看看安贵人——哦,不,这会子是安常在了。

凭她家为开国五大功臣之家,而且是排名前两位的,竟然能刚进宫一年就能降位为常在的,这也算她们这辈子能唯一仅见的了。

原本就是家世原本都比不上安贵人家,从前不得不对安贵人客气,甚至心下也默认皇上若宠幸这一批贵人,也必定以安贵人为先的——这一下子可都翻了盘子,倒叫各人心下都隐隐出了一口闷气去。

可是安常在却没来。

众人都有些好奇。

莹嫔一直没能等来安贵人来拜她的门子,心下本就对安贵人有些不满呢,这冷不丁听说安贵人降位为安常在,凭她在宫里的阅历,也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故地她这会子正是恨不得落井下石,再踩上几脚去跺一跺呢。

只是眼前这一堆贵人,终究都是新人,便是心里都好奇地钻孔了,可就是都不敢问。

莹嫔轻哼了一声,挑了挑刚在正月里剪去了一半、却在这两个月里渐渐重新养回来的长指甲,虽无蔻丹,却也如水葱儿一般纤直好看,“今儿来的人怎么不齐呀?敢问皇贵妃娘娘,咱们安贵人——哦不,安常在怎么没来?”

莹嫔说着,目光特地从春贵人面上扫过去,“自从春贵人晋了贵人,咱们这后宫里啊,贵人不稀罕,倒是常在有些稀罕了呢。”

叫莹嫔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荣常在那去。

当春贵人进封了贵人之后,后宫里的常在就剩下荣常在这么一位了,故此在景仁宫里跟着安贵人一起居住,倒叫一个小小贵人能在景仁宫里当家。

可是如今倒好,安贵人也降为安常在,倒叫个好好儿的景仁宫里,居住的二位都是常在了,曾经的皇后宫,倒成了常在宫了。这样一来,便宫里伺候的太监、饭房和茶房的配置等一应规制都要跟着降等了。

虽然没人嘴上敢说,可是心下无不嘀咕一句——景仁宫的风水,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廿廿静静抬眸,盯了莹嫔一眼,“安常在病了,早早就遣人来告过假了。如今正是刚开春儿的时候,病气上扬,她也怕将病气传给咱们姐妹们。”

莹嫔不由得耸肩,要不是顾着孝期,早就当众笑出声儿来了,“病了?怎么这么巧?难不成皇上就是因为安常在的病,才将她降位为常在的吧?”

廿廿微微皱眉,柔声提醒,“莹嫔,此话不当讲。”

莹嫔高高挑眉,凝着廿廿,“那皇贵妃娘娘不如给我们说说,安常在为何会忽然就降位为安常在了?旨意是皇上的,可是必定也要先知会皇贵妃娘娘您的。我们不知道的内里缘故,皇贵妃娘娘是必定知道的。”

廿廿微微扬了扬眉,缓缓道,“此事皇上都未明发谕旨,这便是不愿意在孝期里张扬此事。皇上既如此,那本宫自应当守口如瓶。”

莹嫔不屑地轻哼一声,“皇贵妃娘娘惯会说这样的官话,做这样的官样文章。”

廿廿静静抬眸,“官话是官家的,官样文章也是官家的,本宫是中宫,就是官家的女主,怎么,本宫难道不该如此么?”

莹嫔微微撇了撇嘴,扭过头去,“罢了罢了,算我没说。皇贵妃娘娘当真不必如此动怒。”

莹嫔目光扫过众位贵人,“再说,我不过是替这些贵人妹妹们张这个嘴罢了。终究她们一茬儿进宫,互相都关心着呢,可是她们都慑于皇贵妃娘娘的雌威,不敢当面问出来罢了。”

“可是既然我问了,皇贵妃娘娘都不明白示下的话,那这起子贵人妹妹们便也不必再问了,皇贵妃娘娘便也必定不会回答妹妹们了。”

这话是越说越不中听了,諴妃都忍不住皱眉道,“莹嫔今早上用了什么小菜?该不会是放多了冲的、辣的吧?”

廿廿看向諴妃,目光宁静,继而转头向莹嫔道,“今儿叫莹嫔不高兴了。莹嫔年长,又比我早进宫伺候皇上,我自该敬重莹嫔的。既不高兴了,那我也得请莹嫔多担待则个。”

莹嫔也没想到廿廿竟然能当着众人的面儿给她道歉,不由得兴奋地扬眉,“皇贵妃娘娘倒不用这么说,妾身可担待不起。”话虽这样说,可是她心下无比得意。

话说这些年来,都只有她拿捏住了皇贵妃的份儿,那皇贵妃倒没本事对她做什么。虽说如今也渐渐长大了,不过依旧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啊,顾着中宫眼前这么大的盘子,便也顾不过来呢,这便知道向她示弱求和了。

也是,若是后宫不宁,首先就是中宫无德无能。看样子皇贵妃是学乖了。

该说的话说完了,莹嫔心满意足地起身,这便要散了。

一众贵人便也都跟着起身,行礼告退。

廿廿抬眸,只望住一众贵人,缓缓道,“本宫倒要提醒各位妹妹们——此时尚在国孝之期,不但是上皇老爷子的孝期,便连孝淑皇后的孝期还没完呢。”

“这样儿叠加的双重国孝之期内,妹妹们务必谨言慎行。若有行差踏错,别说本宫救不了你,连各位母家先祖的功劳都救不了你们。”

众人心下都是一警,而那些早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去咸福宫的,一刹那如冷水泼头,惊得都是手脚冰凉。

莹嫔半面背对着廿廿,听了廿廿的这席话,不由得森然眯起眼睛来。

众人散去,諴妃叹口气道,“安常在的事儿,对她们该是个警醒了。就凭安常在母家先祖的功绩,皇上都盛怒而降为常在了,别人连这一重仗恃都没有,这便必定能从此安静了。”

廿廿轻叹口气,“说严重了,她们这还是要陷皇上于不孝。倘若皇上当真在孝期内宠幸嫔妃,那皇上都成什么了?那是大不敬之罪。宗室王公们,原本就等着拿捏皇上的短处,若得了这个最严重的口实,那自是一场沸反盈天了去。”

諴妃也是叹口气,点了点头,“可不是。若只是一场后宫里的争宠,当真没什么,咱们也未必就不肯给贵人们机会去……只是,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能陷皇上于困境,甚至是绝境,也难怪皇上会发雷霆之怒,连安常在祖上的功勋都救不了她去。”

廿廿静静抬眸,“在这后宫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刘姐姐和王姐姐。我终究年轻,冷不丁执掌这六宫,一大摊子事儿一股脑聚在眼前来,我当真是怕有自己顾不周全的,倒损伤了皇上的圣誉去……”

諴妃忙站起身来,“皇贵妃请放心,我便是帮不上皇贵妃旁的,至少我宫里的淳贵人和信贵人两位新人,我必定好好儿看住了。”

廿廿含笑也起身,握住諴妃的手,“我不仅相信刘姐姐和王姐姐,实则淳贵人和信贵人两位妹妹,我心下倒也都是放心的。从这两位妹妹的封号便能瞧出来,皇上对这二位妹妹的人品也是十分称赞的。我便是信不过谁,也必定信得过皇上啊。”

諴妃点头,“如今最不安分的,必定是两位常在的景仁宫。恰好我住得也近,必定看着那边的动静些。”

因亲蚕之礼,虽因国孝,廿廿不能亲自去行礼,皇上下旨以王福晋来代行。

亲蚕之礼当日,王福晋们还是先进宫来,恭候皇贵妃赴交泰殿来检视亲蚕礼的一应礼器。

站在这曾经化为灰烬,一年便重新修建好的交泰殿,廿廿不由得又想起乾隆爷老爷子……如今乾清宫建成了,却终究还是成了他老人家梓宫长眠之地;而她,今年终于又能站在交泰殿中,不必再背负曾经的那一场天谴。

廿廿检视完毕,将礼器郑重托付给了仪亲王永璇的福晋庆藻。

虽说八爷永璇的亲王是刚晋升来的,排位应在成亲王家之下;但是一来成亲王家没有嫡福晋,二来如今皇上的兄弟之中以仪亲王家为长;

三来八福晋庆藻的祖父尹泰、阿玛尹继善、兄长庆桂,乃是祖孙三代的大学士,在雍乾嘉三朝都为当朝重臣,故此八福晋的身份倒也是贵重的。

故此皇上还是将代行亲蚕礼的职责,交给了八福晋去。

“有劳八嫂。”廿廿免了八福晋的礼,只与八福晋拉手行了平礼,“亲蚕礼为重,此时八嫂身担重任,我自应与八嫂见礼。”

庆藻温煦点头,“皇贵妃放心,妾身必定谨肃恭代,不致礼数有片刻疏失。”

立在一众随同行礼的王福晋队伍中的安鸾不由得翻了翻眼皮,与立在身后的绵偲福晋雅馨嘀咕道,“若是旁人家的这么说,倒也罢了。可她也不回头想想,当年他们家八爷是怎么在祈雨行礼的时候儿私跑了的,叫先帝爷给明下谕旨呵斥了的。”

雅馨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兴许八福晋是不一样的。她家终究数十年经营江南,她父祖三代都与江南才子世家走动,她从小学的规矩,便是江南那些诗书礼乐,当不会乱的。”

安鸾不由得霍地扭头,盯一眼雅馨,“哟,你今儿怎么听起来……倒像转了性似的?原本该是咱们成王家占先的事儿,如今叫八王家给抢了,你这当成王家儿媳妇的,倒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可别忘了,咱们绵偲阿哥终究得了封爵,皇上给的身份可是‘因绵偲阿哥为成亲王庶出之子’,可不是绵偲阿哥为十二爷永璂的嗣子啊……那就是说,皇上现在承认的,就还是绵偲阿哥是咱们成亲王府的庶子,你呢,就还是咱们成亲王家的儿媳妇。”

安鸾一口一个的“庶子”,刺得雅馨心口上都生疼。

她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嫡系大宗的十六房的格格,从前她最看不上廿廿的缘故,也是因为这嫡庶之分。可是今日,她却不得不咬牙扛着“成亲王庶子之妻”的身份去。

瞧着雅馨的面色,安鸾心下暗暗笑了声。她太知道这雅馨的骄傲在哪里,软肋又在哪里。

安鸾叹了口气,“我就奇怪了,皇上虽说终于施恩,给咱们绵偲阿哥封了爵位,可是为什么忽然将绵偲阿哥又给改回咱们成亲王家了?绵偲阿哥为十二爷永璂的承嗣之子,这可是绵偲阿哥刚下生就定下的身份啊,是先帝他老爷子做的主,皇上哪儿敢给改了?”

“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连王爷当日都有点没回过神来。咱们成亲王家的孩子,封爵的时候儿王爷要亲自进宫面圣谢恩的,可是王爷也只准备了绵縂阿哥的份儿,没防备着还有绵偲阿哥这一说啊……王爷当时接了旨意,还傻愣了半天呢。”

雅馨轻轻地闭了闭眼。绵偲阿哥这些年心上最大的伤,又何尝不是本生阿玛成亲王的冷遇呢?当他嗣父永璂已死,他原本还以为有本生阿玛可以倚仗,可是……成亲王却早已将他当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安鸾瞟着雅馨的神情,轻哼了一声,“又或者……皇上就是要特地强调绵偲阿哥是‘庶子’的?原本他是十二爷的承嗣子了,就可以摆脱庶子的身份,可是皇上在给他封爵的时候,偏偏还要在谕旨里明确地说出来——‘绵縂、绵偲系成亲王庶出之子,均著照例封为辅国将军,以示朕仰体皇考圣心,加恩本支之至意’……”

安鸾说着叹了口气,“皇上都忘了先帝爷早将绵偲阿哥过继给十二爷了吧,怎么还‘仰体皇考圣心’呢?”

安鸾说着忽地一顿,轻轻一拍掌,“不能啊,不可能是皇上忘了……再说了,就算皇上忘了,还有宗人府、礼部那么多大臣呢,谁能不提醒皇上一声?可是皇上还是这么明发出谕旨来了——除非,是皇上故意的,就是要特地将‘庶子’的身份再加在绵偲阿哥身上,而且叫天下人都想起来。”

“可是按说,皇上自己怎么会怎么做?这不像是天子的行事方式,更何况皇上从小倒也对绵偲阿哥颇有照拂,否则也不会叫绵偲阿哥陪着二阿哥在上书房一起念书了……我瞧着啊,这手腕倒像是妇人的小肚鸡肠。”

476 回敬

476、

雅馨霍地挑眸,盯住安鸾的眼睛。

安鸾摇摇头,唇角微微撇了撇,“也不知道是哪个妇人,才有本事这么影响皇上,可以罔顾了先帝老爷子的圣意,将绵偲阿哥又给归回到成亲王府的庶子身份上来了……”

“是绵偲阿哥得罪过这位妇人么?还是,你们府里哪位得罪过那位手腕通天的妇人啊?”

安鸾转着眼珠儿凝着雅馨的眼,“……该不会,是跟你多年宿仇的那位吧?”

安鸾这些日子的心情也是不好。

一来不服仪亲王福晋代替行亲蚕礼,二来也是因为她妹子安贵人那边忽然没了动静——按说倘若她妹子的事儿成了,那就算这还在国服期间,皇上未必这么快就进封位分,但是好歹她妹子也总该给她传回个口信儿来了。

可是她左等没动静,右等也没动静,便是她按捺不住了想要托个人在宫里打听打听,却也还是没动静。她的心下就有些觉着不妙。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按理来说就算她妹子因位分还低,不便从宫里往外传信儿,可是她都已经托人进去打听了,也总归不至于一点儿动静打听不到就是。

除非——是按着宫里一向的传统,被禁足了!

唯有被禁足,如同被圈禁一般,锁了宫门,门外加派了看管,叫她妹子宫里的太监和女子也都不准走出来,才会如此的!

这么想来,安鸾越发只觉凶多吉少。

她思来想去,皇上一向不是狠心的人,况且皇上这个在孝期之内,不可能不顾着她们母家先祖的功勋,便是她妹子擅闯咸福宫惹皇上不快了,皇上也不会下狠手来惩治她妹子……

除非,这个痛下狠手的人,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自便将所有的担惊和不满,一股脑儿都记在了廿廿那去。

安鸾全副心思都用来回身挑动雅馨,混不知高台之上,廿廿早已静静留意了她。

安常在忽然鼓起那般的勇气来做这样的事儿,不难猜到安常在身后有什么人的鼓动。

廿廿与八福晋说完了话,缓缓走出殿来,信步下阶。一众王福晋们都赶忙蹲身行礼。

廿廿穿过一片蹲礼在地的王福晋们,缓缓走到安鸾面前,停住了脚步。

廿廿眼光温煦,亲自伸手向安鸾,“安姐姐一向可好?有些日子没见安姐姐的面儿了,安姐姐别来无恙?”

王福晋们都知道廿廿曾经与安鸾一同在翊坤宫给公主、格格侍读的过往,便也明白皇贵妃这是体念旧情。

安鸾却不由得眯了眯眼。

自从两人掰了,廿廿已经有多久没再喊过她“安姐姐”,况且此时廿廿又已经在皇贵妃高位,乃为中宫女主,却要放着眼前这么一大群的嫂子、弟妹、侄儿媳妇的,偏偏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来与她说话儿。

这放在旁人眼里,未免有些扎眼。

安鸾不由得尴尬道,“妾身不敢。皇贵妃娘娘此时已是中宫,妾身着实担待不起。”

廿廿却转眸看向成亲王府家的其他几位侧福晋,尤其是无论是年纪,还是家世,都可以与安鸾争一争高下的他他拉氏。

况且,他他拉氏跟安鸾还有一点不同:他他拉氏已经为成亲王生下了幼子绵傧,而安鸾至今一无所出。

在如今的成亲王府,不缺侧福晋,得了朝廷册封的就已经满额四位了,更何况还有些虽无朝廷册封,可是在府内也可享受侧福晋待遇的去;成亲王府里现在缺的是有儿子的侧福晋。

唯有生育过阿哥,才能成为这辈子的倚仗,也才有可能通向那空悬了十年之久的嫡福晋的宝座。

在这件事上,安鸾已是注定落在了他他拉氏的下风去了。

廿廿也和颜悦色地拉起了他他拉氏来,“因塔嫂子三年前诞育绵傧阿哥,正巧儿赶在嘉庆元年,倒叫这几年塔嫂子没能时常进宫来走动。”

他他拉氏赶忙行礼道,“妾身代绵傧阿哥,给皇贵妃娘娘请安了。”

廿廿点头,亲热地拉着他他拉氏的手,“塔嫂子是比安姐姐先进的成亲王府,按理我应该先扶起塔嫂子才是。可是安姐姐毕竟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方才一时疏忽,倒先只顾着去拉起安姐姐来了……这厢,我倒请塔嫂子万万担待。”

他他拉氏瞟一眼安鸾,赶忙道,“皇贵妃娘娘万万不必,妾身早就知道安福晋与皇贵妃娘娘从小的情谊,妾身羡慕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半分多心了去?”

廿廿这才舒展开眉眼,“那就好了。安姐姐虽不是我的亲姐姐,可因为我在母家是长女,上头并无姐姐,心里倒将安姐姐当成了我自己的亲姐姐一般。在王府里,安姐姐万事也还请塔嫂子同今日一样,好歹看在我的面儿上,万般担待才好。”

他他拉氏尴尬地赶紧行礼,“妾身必定如此,还请皇贵妃娘娘放心。”

廿廿点头,“如今皇上的自家兄弟里,在世的唯有八哥、十一哥与十七弟这三家了。十七弟妹倒罢了,终究是小的;今儿是八嫂替我去行亲蚕礼,我这厢也得请二位小嫂子多帮衬着才好。”

他他拉氏赶忙道,“那是当然,一切都凭八嫂吩咐。”

廿廿展颜点头,这才又转身走,边走还边特地又轻轻握了一下儿安鸾的手去,极为亲昵地凑到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调说,“……安姐姐,是否需要我回宫去,替安姐姐向‘安常——在’打个招呼?”

安鸾便是凛然一惊。

廿廿却已然松开了手去,傲然转身,恻然回眸一眼,便离去了。

蹲礼一地的王福晋们恭送皇贵妃回宫,所有人当中就是安鸾和他他拉氏最特殊,得到了皇贵妃的特别问候。

在外人眼里,这也没错儿。

终究皇上的这几家兄弟里头,十一爷永瑆封亲王最早,且初封就是亲王,地位是要排在八爷和十七爷之前的。也只因为成亲王家恰巧没有嫡福晋,所以今儿这亲蚕礼才越过成亲王家,派了八福晋去,故此这位皇贵妃娘娘特地前来安抚两位成亲王家的侧福晋。

这是中宫之德,也是天家手足亲厚。

唯有安鸾这一刻如冷水兜头泼下,手脚冰凉。

——她妹子果然出事了,竟然已经被降位为了常在!

想她堂堂开国五大功臣之一的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的嫡系大宗的格格,竟然被贬为了常在!

——还有,就凭皇贵妃之前这一番话,她与他他拉氏的仇便结死了!

原本两人这些年就在明争暗斗,为了那个嫡福晋之位;可是王爷显然更偏爱他他拉氏一些,要不然他他拉氏怎么还能生得出儿子!

此时叫廿廿跟他他拉氏那一番话说得,倒叫他他拉氏会怀疑,皇贵妃既如此记着与她的情谊,那极有可能皇贵妃会在背后助她一臂之力——终究那是中宫啊,中宫倘若发话希望进封安鸾为成亲王福晋,成亲王也不能反对不是!

可是事实上,廿廿哪儿会帮她,廿廿这根本是明目张胆地在害她!

可是她这话却是有苦都说不出,毕竟人家皇贵妃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放下身段来“姐姐”、“姐姐”短地单单对她如此亲热!

安鸾神色的变化全都落入了雅馨的眼里。片刻之前还舌灿莲花、满面得意的女子,这一刻如被硬生生灌了黄连的哑巴似的。

雅馨心下也是悄然叹息。

就算所有人都会奇怪,她却不奇怪——因为若论跟皇贵妃斗,谁的经验都没她的丰富。她太知道皇贵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才是个真正的狼家女孩儿,虽说轻易不张口,但是只要张口露出尖牙——那便没人能逃得过去。

更何况,她现在已是中宫,手握天下女人至高的权柄!

雅馨轻轻闭了闭眼,心下也是悄然怜悯了安鸾那么一会子。

一来,好歹安鸾是成亲王的侧福晋,从名分上来说也是绵偲的额娘;二来……雅馨也是叹了口气,终究当年安鸾之所以一点点地与皇贵妃生了嫌隙,再到撕破了脸去,其实也都是雅馨她自己的挑唆和设计。

故此安鸾走到今天,跟她雅馨也是脱不开干系的。

雅馨黯然垂眸,倒是朝他他拉氏轻轻行了个礼,“媳妇恭送额娘。”

廿廿的小轿行在长街之中,廿廿轻轻闭着眼,感受那三月微暖的阳光,怯怯地照耀在身上。

这样的阳光叫人忍不住回想起人自己的豆蔻年华来。

那时候,她也曾与安姐姐手拉着手行走在这宫墙之内,怯生生又兴奋地,一点一点认识了这座高大却又森然威严的宫廷。

那时安姐姐说,“咱们两家的先祖,是咱们大清最大的功臣,但凡选妃、勋功,都以咱们两家为先……廿廿你说,咱们两个来日的命运,是不是便都要跟这宫廷分不开了?”

廿廿彼时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十五阿哥的侧福晋,乃至一步步走到这后宫的巅峰来。那时候的她也只能想到,或许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位宗室子弟的妻子。

可是宗室子弟也分亲疏远近,若是庶流旁支的,便是腰上系着黄带子,头上有顶戴,可却也有家里都揭不开锅的。故此她倒没那么多的向往。

可是她记着,那时,她抬眸看向身边的安姐姐——安姐姐挑眸,看着宫廷那最高的屋顶,眼里曾经有光,那么明艳。

廿廿停住回忆,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越发明白,安鸾恨她的缘故。

随着她地位的一步一步升高,安鸾对她的恨意只会越来越深,她们两人之间的心结,注定是解不开了。

“主子……”轿旁伺候的星桂忽然低声叫了一声。

廿廿霍地睁开眼,却见两边宫墙旁已是跪了两溜儿的人。

多是当值的太监,以及从路上经过而闪躲不及的妈妈、女子们。

不过这内里却还有个身份特别的。

廿廿不由得挑眉,迎上星桂询问的目光——是雅馨。

廿廿便吩咐,“暂住。”却不是“落轿”。

廿廿依旧坐在轿上,居高临下望着雅馨,点点头道,“绵九福晋快请起身吧。”

雅馨左右看一眼,因旁边还有不少的女子和太监,她有话不方便说。

廿廿却轻轻摇了摇头,“绵九福晋回去歇着吧。等忙完了亲蚕礼,咱们相聚的日子还长。”

廿廿的轿子缓缓向前,拐过长街上的门,再往前的夹道里便再无闲杂人等了。

星桂忍不住小声问,“方才绵九福晋分明有话要与主子回禀……主子怎不叫她说?”

之前星桂也瞧见安鸾与雅馨一处耳语了,心下想着怕是雅馨要跟主子说安鸾的事儿。难得雅馨肯这般主动向主子投诚,主子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岂不可惜了。

廿廿点头,“我明白……只是,也就因为我明白,故此我才不肯急于一时。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等她自己心下再明白些也不迟。”

星桂心下也是一警,急忙道,“主子说得对。”

那位绵九福晋这么多年来,都曾经是主子最大的对手,不但心高气傲,而且也是极有胆色的,这样的人心眼儿也一直都多……这样的人,多等等、再看看总是好的,总归便是目下也还不能确定她心下已是完全愿意投诚了的。

倘若又要骑墙而坐,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呢?

廿廿轻叹一声道,“况且皇上刚以绵偲阿哥为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封了绵偲阿哥辅国将军的爵位去,而安鸾终究从名分上算是她的婆母,她一个当儿媳妇的要将婆母卖了——这失的是成亲王的体面,也是绵偲阿哥的体面。”

“况且她好歹还是我钮祜禄氏同族之人,她若这事儿上拿捏错了,那丢的便是天家和我母家双份儿的家声去。我便暂且堵了她的嘴,不听她掺和这回事就是。倘若她当真是想回心转意了,来日的机会还多着。”

轿子已经回到东六宫的长街前,廿廿忽然叫住,“先不回宫,去咸福宫吧,我去给皇上请个安。”

477. 追封

477、

廿廿到咸福宫外落轿。

今儿门上当值的太监赶忙儿上前给请安。

廿廿一看,便赶紧点头,“哟,竟是曹谙达。”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前在乾隆爷跟前伺候的奏事太监曹进喜,当年廿廿诞育七格格的时候儿,曹进喜在阿哥所外太监值房里当值来着,就这么着也跟廿廿结下了一段情谊。

曹进喜赶忙趴地下磕头,“哎哟,奴才该死,可当不起皇贵妃主子这一声‘谙达’去。”

从前廿廿还只是皇子的侧福晋,曹进喜因是在养心殿当值的,故此廿廿尽可叫一声“谙达”。可是此时廿廿已然为后宫之主,曹进喜自不敢当了。

廿廿展眉点头,“谙达是从前皇考跟前伺候的,自是我们的谙达。谙达不必惶恐,快请起来吧。”

曹进喜哪儿敢啊。

廿廿便悄声道,“那……我就私下里的时候儿这么叫,当着外人不这么叫了就是,谙达可安心啦?”

曹进喜忙又叩头,心下这个感念,“奴才谢皇贵妃主子体恤,奴才肝脑涂地。”

廿廿下轿,曹进喜赶紧亲自搭上手来扶着廿廿。

曹进喜左右看了一眼,悄然在廿廿耳边道,“回皇贵妃主子,十公主才走,奴才瞧着,是哭着走的……皇上这会子有点儿不高兴。”

廿廿心下都明白这是什么事儿——和珅已经死了,十公主当然不是为了和珅;能让公主几次三番进宫来求恩典的,自然只有额驸丰绅殷德。

二月底的时候儿,带人查抄和珅家产的定亲王绵恩又查出和珅家里有正圆的东珠朝珠一挂,呈进预览。

朝珠有极其严格的规制,其中正圆的东珠朝珠为“乘舆服用”。

所谓“乘舆”,乃为皇帝的自称。汉蔡邕《独断》:“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后用作皇帝的代称。

这是皇帝专用的朝珠,和珅敢私藏家中,不臣之心明矣。

皇帝命定亲王绵恩追问下去,自是问的十额驸丰绅殷德,丰绅殷德还曾辩称,说是和珅将此物本想进献给皇帝。

皇帝驳斥道,“既然是要呈进之物,为何朝珠上所用的丝绦是香色的?倘若是要呈进给朕的,那自然是该用明黄丝绦,既然不是,那就绝不是要呈进给朕的,而就是和珅私藏的僭越之物!”

定亲王绵恩为此讯问过和珅的家人,“供称和珅日间不敢带用,往往于灯下无人时私自悬挂。临镜徘徊,对影谈笑,其语言声息甚低,即家人亦不得闻悉。”

此种情状,摆明了那一刻的和珅是做着成为帝王的春秋大梦。

皇帝恨道:若此物是在赐和珅自尽前就起获的,那他必定不会加恩只赐和珅自尽,必定将和珅即便不凌迟处死,也必定斩首!

只是此时和珅已死,皇上对丰绅殷德十分失望。丰绅殷德身为十额驸竟不举发,就算在定亲王绵恩讯问的时候,咬死了说不知道有这物件儿……可是皇上也认为丰绅殷德不应该再有伯爵的爵位。

皇帝于是下旨,革去了丰绅殷德的伯爵,并且也不准他家族中任何子弟再承袭这个伯爵的爵位,只加恩留个散秩大臣的虚衔。

和珅死时,十公主未曾为了和珅进内求一次情,更绝未在外人面前掉一滴泪。可是这一回轮到了她的额驸,她终是忍不住,几次递牌子进内,想向皇上求情。

二月时,皇上不肯见十公主,十公主便将牌子递进后宫来,要见廿廿。

廿廿便也狠了狠心,同样不见。

此时到了三月,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皇上方准十公主入内面见。

只是现在便是见着了,也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故此十公主每每都是哭着走的。

廿廿静悄悄地入内,没叫人惊扰皇上。

果然,皇上正背身坐在地上的白毡上出神。

廿廿忍住一声叹息,轻轻挨着皇上,在他背后坐下来。

皇帝这才回神,回头看向廿廿。

廿廿俏皮地歪头问,“皇上想什么呢?”

皇帝打了个岔,“……想银子呢。西南用兵未竣,军费又已吃紧。爷今儿刚又下旨,叫户部再拨库银二百五十万两,解往四川,以备军需。”

别说皇上了,廿廿一听见这泼水似的往外洒银子,耳朵也是嗡的一声。

前头三年泼出去七千万两银子,经皇上申饬之后,竟然军营里的花费还这么多……

由此可以大致猜度,前线不少官兵已然习惯了军中奢靡,并没有当真将皇上的旨意放在心上。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还不能叫西南大军半途而废,只能咬牙坚持着,继续拨用库银出去。

“还有去年十月……天上曾乱流如织,钦天监大臣竟隐瞒不报。爷叫他们‘嗣后钦天监占星观象。惟当据实直陈’。”

廿廿都忍不住轻轻闭了闭眼睛。

去年天上流星乱坠之事,偏偏又是发生在十月里。十月里因是皇上与她两人共同的生辰,故此十月一向含义特别。

且,前年十月乾清宫和交泰殿等刚烧毁,经过一年终于修好了,可是又天上乱流如织……可想而知,这些天象倘若被有心人细细解读出来,对于皇上和她将会有多么不利。

所以钦天监的大臣们便也强撑着,竟然就敢没报。可是那晚的天象,却是天下人都看见了。

若是乾隆爷他老人家还在,这些事儿还有老爷子帮他们扛着;可是如今……

廿廿心疼不已,将皇上的大手在她自己的小手里攥了又攥。

只恨自己终究还年轻,便是拼尽所有的心思,却也只能为皇上分担有限的忧愁——也唯有后宫、宗室这些事,她能帮得上些忙。而皇上前朝之上的那些国家大事,她便当真是力有不逮了。

可是即便如此,她却也明白,这会子不是她自己泄气的时候儿。眼见着皇上为家国为难呢,她现在便不能再自怨自艾。

能帮上皇上点儿什么便帮,哪怕一星半点儿也是好的啊。

廿廿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妾身看绵恺的小手,真是小啊,就像个小面团儿似的,五根手指头都仿佛并在了一起不分瓣儿似的。”

“可是皇上看看咱们大人的手,五根手指头根根分明,便是根儿底下还连在一起,可是每根手指头却也都有了不同的分工,各司其职了。”

“皇上握笔,只用前几根指头;妾身绣花儿,也是如此。这五根手指头虽然都是血脉相连,都是自己身上的,可终究各自造化不同,自然要分出轻重缓急、得用不得用的来了。”

廿廿能想到,皇上这些日子来连下旨意,加恩兄弟子侄,可是这会子却不得不委屈妹子。这叫外人看起来,就好像厚此薄彼,总不能一碗水端平了似的。

想想十公主也是可怜,空空担了“最疼爱的老姑娘”的名头,可是历来其他公主都是许配给功臣之家,就十公主是许配给了罪臣之家。

其余的公主们,不管有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但是只要额驸的家族还在,那么自然有承嗣的子孙来为公主们祭祀;可是十公主……丰绅殷德已经只剩下散秩大臣的头衔,而且他们的儿子并未能留住,来日和珅家族后人的命运尚未可知,那便还能不能享受夫家这一块的香火,都难说了。

廿廿掰着皇帝的左手,拎出小手指来,“男左女右,这个是老十七;那么皇上右手的小指头,就是十公主……”

皇帝明白了廿廿的意思,释然地叹了口气,“是啊,爷现在能托付重任的,不是他们两个,唯有八哥、十一哥,以及绵恩、绵志他们去。”

廿廿垂首想了想,缓缓抬头道,“实则,皇上好像还忘了一根指头呢……”

皇帝微微一顿。

“那根手指”,廿廿虽不必明言,可是事实上这个人几十年来一直都横亘在天家父子的心头。

乾隆爷老爷子有生之年就这么生生地“自断一指”去了,就当那个儿子从没存在过。

如今皇上的侄子们都已经封了爵位,连一向最不受待见的绵偲阿哥都已经封了辅国将军——那,剩下的那根手指,还这么空悬着,恐怕倒更容易引人非议了去。

廿廿柔声道,“和珅犯大逆之罪,皇上是加恩赐了自尽,故此皇上无论怎样处置和珅子侄,全都是和珅罪有应得。可是那位……终究也不是他自己的犯了错。”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

“你说的对……爷之前封绵偲的时候儿,也想过这事儿来着。只是爷当时还是犹豫了,这才只将绵偲以十一兄庶出之子的身份封爵,暂且避开了那起子事儿。”

廿廿点头。

其实便是皇上终于开恩给绵偲封了辅国将军,也还是有些儿委屈了绵偲的。故此安鸾挑唆雅馨,倒是有根有据的——绵偲的生母李佳氏已经封了侧福晋,那若是按着和硕亲王侧室所生子的规矩,也应该是将绵偲封为镇国将军的,而不该是如今这更低的辅国将军去。

廿廿轻握皇帝的手,“既然这会子朝野上下都还盯着和珅家,便也难免要盯着十公主的际遇去……由此,便又要翻扯出什么皇上与十公主的兄妹之情去。”

“我打小儿倒是听街坊邻居们的那些街谈巷议,发觉想要叫一件事儿从街谈巷议里平息下去,最好的法子,便是又生出另外一件新鲜事儿来——既然这会子皇上为了惩治和珅一家的大罪,不得不暂时委屈十公主一下儿,那皇上何不用施恩给兄弟的事儿,来将这件事压下去呢?”

皇帝的眼睛也是不由得一亮。

此时注定了和珅的事,是天下共谈之事;而十二阿哥永璂,因几十年来成为最神秘的皇子,若此时传出有关他的事儿来,相信朝野上下必定同样好奇,谈论起来应该不亚于对和珅之事的关注。

皇帝长眉倏然一展,反手回握住了廿廿的手去,“你又说到爷的心坎儿上来了。”

廿廿轻轻靠在皇帝的肩上,“乾隆四十三年,皇考下旨,说多尔衮‘定国开基,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故此恢复他的睿亲王的王号,以及一脉世袭承嗣。”

“皇考又命胤禩、胤禟仍复原名,收入玉牒,子孙一并叙入,恢复了这二位爷的天家子孙的身份……”

皇帝豁然开朗,“是啊,便以多尔衮、胤禩、胤禟他们当年所犯之过,皇考都能宽赦他们,重示加恩宗室子孙之意;十二兄与他们比起来,就更算不上有事了……”

“皇考都能如此,我又岂能不追随皇考圣心?”

皇帝兴奋地向外叫,“来人啊,传大学士和军机大臣,朕有旨意,叫他们拟旨!”

皇上既是召见大臣,廿廿不便继续留下,这便告退。

皇帝紧紧握着廿廿的手,“这些日子爷没法儿去陪你……你却可得在这儿,给爷留着地方儿。”皇帝指头尖儿点了点廿廿的心窝儿。

廿廿忍住笑意,郑重抬眸,“皇上竟然都没看见我这心里都装了什么吗?唉,那我今晚上算是又白来了……”

皇帝含笑点头,“没白来,你看你这一来,爷都重新欢腾了。”

若没有她来,皇帝都不知道自己今晚要枯坐在这地上的白毡上,要失神到多久去。

他是天子,虽说身边并不缺少股肱大臣,但是君臣就是君臣,君臣之间有些话永远是不能说的。便如十二兄永璂这事儿,便没有一个大臣,甚至是宗室王公们敢跟他开这个口。

这件事,这样的事,普天之下也唯有廿廿敢说,也能帮他分担着、记挂着。

若此,他在这世上才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便是站得再高,身边总有一抹身影的陪伴。

三庚进来禀报,“军机处当值的军机大臣们已经到了,正在门外候旨……”

廿廿将皇上的手轻轻放回去,眉眼粲然道,“那妾身先告退了。皇上忙完这事儿之后,就也宽宽心,歇口气儿。”

廿廿回到宫里,午后便有宫殿监来传旨:

“四阿哥履端郡王永城,向在上书房,友于肫笃,且学问才艺俱优。设非夭逝,皇考早已加封亲王矣。兹著追赠亲王。

“七阿哥悼敏皇子永琮,系孝贤纯皇后所生,著追赠哲亲王。”

“十二阿哥永璂,著追赠贝勒。”

478、守得云开

478、

当旨意传到绵偲府里,绵偲自己倒是怔怔的,雅馨已然哭倒在地。

凭“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自家阿哥爷只能封到辅国将军,即便是将阿哥爷生母李佳氏往侧福晋上算,阿哥爷来日最高便也只能封到二等镇国将军了。

可是此时十二阿哥永璂已经封了贝勒,那自家阿哥若以十二阿哥承嗣子的身份,降袭一等,那也是固山贝子啊!

固山贝子与自家阿哥爷此时的辅国将军比起来,中间隔着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一等镇国将军、二等镇国将军、三等镇国将军等,七八个级别去。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若为固山贝子,则可入“八分”。

这“八分”来自于八旗制度创建的当初,也是八旗制度的基础之一。所谓“八分”,简单来说就是八份。大清入关之前,每战有所虏获,均分为八份,每个旗的有资格的贵族按各自等级参与战利品的分配。后来,这些人的身份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贵族的一种等级,称“入八分”。

大清建立之后,大清宗室待遇便延续这“八分”之说,恩礼所被,以八分为最优。据宗人府事例封爵载:天命年间,立八和硕贝勒,共事议政,各置官属。凡朝会、燕飨,皆异其礼,赐赉必均及,是为八分。

且入八分的爵位,可以享朱轮、紫缰、背壶、紫垫、宝石、双眼、皮条、太监等其他宗室所不能享有的待遇。

唯有贝子以上爵位,才能是稳稳当当入八分的。而若是贝子以下的公爵,还要分能入八分的公爵,以及不能入八分的公爵。

而此时十二阿哥封了贝勒,那自家阿哥爷是必定要进封贝子的,那就是入八分的爵位了!

那自家阿哥爷的爵位便可超脱“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去,更可超过他在成亲王家其余庶出的兄弟去了。

绵偲垂眸看着喜极而泣的妻子,心下也是悲喜交加。

他知道她曾经是怎样一个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公爵府嫡出女儿。

绵偲亲自走过去,伸手扶起雅馨来,“这些年……叫你陪着我受苦了。”

这些年走过来,他从来都是绵字辈阿哥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也几乎是最晚才得封爵的。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默默忍受,学会了不争……

他甚至都不敢想,自己终有这样苦尽甘来的一天。虽说嗣父永璂的爵位,比不上其他叔叔大爷们的王爵来得耀眼,可是他来日袭封贝子之后,那一份入八分的俸禄,至少足可以叫他养妻活儿,至少能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宗亲们眼前抬起头来了。

雅馨抱住绵偲,又是哭又是笑道,“快,快给王爷府送信儿,叫阿玛和额娘他们也欢喜欢喜!”

绵偲抬手帮雅馨擦掉眼角泪花,无奈地道,“瞧你,怎么傻了,这是皇上明传的谕旨,王府那边儿自是得了信儿了,何必还要咱们再去传一回。”

雅馨一拎袍子,“那,咱们就亲自过去,磕头谢恩去!”

绵偲只能又叹气,“你真是高兴得傻了呀……这是嗣父得了追封的爵位,又与阿玛他们那边儿何干呢?咱们这会子去谢的什么恩啊?”

雅馨咬住嘴唇,也是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只是就是忍不住地掉眼泪。

她心下是憋着一口气儿呢。

从前绵偲回成亲王府那边去,成亲王顾着儿子已经出继,便不大亲热,倒也罢了;可是其他那些侧福晋、庶福晋们的,也敢给绵偲脸色看,分明是不将绵偲当一家人的,还颇有些讥讽的意思。

还有就今儿一早上那安侧福晋的嘴脸,什么一口一个“庶出之子”的,这回她就要将这话甩回去,叫她们都看看去!

她的阿哥爷,现在再不用是“成亲王的庶出之子”,他是十二贝勒的承嗣子,那从宗法上来说,阿哥爷现在就是十二贝勒的嫡子了!

“那咱们现在至少该递牌子进宫,求见皇上,向皇上谢恩啊……”雅馨欢喜得真是有点儿晕了,推着绵偲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停不下来嘴来,“啊,至少阿哥爷现在也应该立马去写一个谢恩的折子,写得长长的、情真意切才好!”

绵偲轻叹一声,点头道,“好,这些事都是我自然该做的。你且松快下来些,别再这么忙忙乱乱的了,啊。”

他说着,不由得抬手轻轻帮她掖了掖鬓边的碎发。

这些年两人的相依为命,这些年雅馨凭勋臣家嫡女的身份陪着他过了这么久低声下气的日子,他对她早已生出了许多许多的疼惜、敬重和怜爱去了。

便是曾经,刚成婚的时候并无情爱之意,可是这些年下来,这些情感积淀着,也已经成了醇美的酒去。

雅馨不由得又是落泪。

她这些年,她这一生,在这一刻,便全都值得了。

还是回房冷静下来之后,雅馨才咂摸出味道来。

“……皇上他,怎会突然给了咱们阿哥爷这样一个恩典去?”

慕青听着都是一愣,忙问,“格格……您这是说?”

雅馨轻轻摇头,“皇上原本必定是没想封十二贝勒的,不然他也不会先将咱们阿哥爷以‘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封了辅国将军。”

“倘若皇上彼时早就想要了要封十二贝勒的话,那他完全可以暂时先不封咱们阿哥爷……总归这前后也没几天的间隔,又何必要费这样一番周折,还要叫前朝后宫的觉着他竟然忘了先帝爷已经将咱们阿哥爷过继给十二阿哥的事儿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原本并没想封十二贝勒。可是他却忽然改了主意,还是封了。而这样一改主意,直接的受益之人就是咱们家。”

雅馨眯起眼来,望向窗外的天空。

春天的天空,碧透青蓝,明媚清新,叫人看了,满眼满心地跟着都涌起了明艳艳的希望来。

“……必定是有人劝说了皇上,这才促使皇上改了主意。而那个人,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咱们家。”

而此时能在宗室之事上,敢劝说皇上改变成命,又有这个胆量劝皇上的,怕也唯有那一个人了……

雅馨怔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她没听我说的,可是她却回头就办了这事儿……那这笔买卖,她是亏本的,只叫我赚了。”

这几年,她自己也知道,她与廿廿的关系在一点点的破冰、和缓之中。只是她曾经以为,这必定都得是她自己拉下脸来,上赶着去求皇贵妃……

终究,从前是她高,廿廿低,都是她看不起廿廿的份儿。如今一朝地位颠倒过来,便得是她先认小伏低,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家皇贵妃才行。

而人家皇贵妃,从小儿受了她那么些磋磨,是该端些架儿,甚至该报复回来些,这都是应该的——她也都做好了准备擎受着。

却没想到,人家皇贵妃还没接受她主动送上去的好儿,反倒一声不响地将她最大的心病给除了,给了他们家一生一世的保障去。这个恩,都不知道该怎么报才成。

她扭开头去,还是死盯着窗外的蓝天。

她劝阿哥爷赶紧去向皇上谢恩,至少也得写一份长长的谢恩折子去;那她自己呢?

她是不是也该进宫,当面叩谢皇贵妃的恩典;又或者至少是写一份谢恩的笺表去?

可是她心下却明白,人家皇贵妃图的不是这个。

要不,人家也不会压根儿就没听她说什么,反倒回手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恩典。

她也不知道皇贵妃图的是什么,又或者说,以人家皇贵妃高位来说,人家已经不从她一个小小的贝子夫人身上图什么了。

这样一下儿,她回首从前,便只觉自己真是可笑了。

曾经在廿廿面前摆起的骄矜、傲慢,是那么的让她自己如今回想着,都觉可耻、可笑。

若说她与人家皇贵妃之间,这些年的恩怨总该分个输赢胜败的话,那她当真是一败涂地……不是说输给了人家如今的地位,倒是输给了人家的胸怀去。

那破落户儿家的女孩儿,当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而她这嫡系大宗的格格,却其实是个小家子气的。

四月初一日,钦天监报,这一日将出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奇异天象。

依着数千年来的惯例,不管是钦天监的官员们,还是满朝文武,难免又要为此大费周章,为皇上敬祝一番了。

连廿廿宫里的四喜等人也都忍不住喜上眉梢的,都说“四月可真是个好月份,初一开头儿就这么个好天兆,这个月里必定每一日都是吉利日子。”

廿廿看着宫殿监报上来的各家王府、大臣退回太监的档册,神情倒是淡淡的。

“去年十月,夜空流星如织,钦天监官员不敢报,皇上已然下旨叱责。如今遇到好天象,这便就巴巴儿地急着上报了么?这世间哪儿是只能报喜不报忧的?”

四喜冲小眼儿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将尴尬给化去了。

星桂和小眼儿也都冲四喜无奈地笑笑,以示安慰。她们都明白,四喜这是想做什么呢。

原本是因为孝淑皇后的薨逝,廿廿要满二十七个月才能正式册立为皇后的,今年四月刚好就要到头儿了。这个月也赶巧儿,初一就有这样的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不正可是皇后新立的喜兆么?

故此四喜才想着,要借这个给主子道个喜去。

——尽管后头上皇老爷子崩逝了,这孝期自然又得延长,主子还得再等两年去才能立后。可是好歹借着这天象,叫主子心下高兴一下儿也好啊。

可惜主子竟不将这天象往自己身上揽,反倒如此淡然。

廿廿细翻手中的档册,心下却是忍不住叹息。

皇上在三月里下旨,要整顿宫外各家王府、大臣家里所用太监的人数。

——没错,不是只有宫里有太监,也不是只有皇家才使唤太监,而是宗室王公们家里都有太监,甚至有些官至一品的文武大臣家里也有太监伺候。

因此倒有人直接投奔王府或者大臣家,当私宅太监的,倒使得宫里的太监在不够用的时候,还得从宫外抽调。

而这些太监,因为是太监的身份,故此方便行走宫廷,倒替他们的本主儿在宫里办了不少僭越之事——比方说和珅家里就有一名太监,进宫来偷偷将宁寿宫烫样,带出宫去给和珅,叫和珅在自家仿建。

这些太监身为太监,可是心却不是向着皇家的,倒以外头的王公大臣为本主儿。

故此皇帝下旨节制宫外太监的数量。

亲王准用七品首领一名、太监四十名;郡王准用八品首领一名、太监三十名。

贝勒准用太监二十名,贝子准用太监十名。

入八分公准用太监八名,一品以上文武大臣准用太监四名。

公主额驸准用太监十名,民公准用太监六名。

其不入八分公,及二品以下宗室爵;民爵侯以下,俱不准私用太监。

皇上并且吸取从前宫外太监入宫当差的弊端,规定从此宫里不准选入外头的太监,以绝后患。

若有王公大臣还不乐意将多余的太监送交宫里的,以后谁家里再多出数儿来,一律按着违制论处。

这道旨意一下,各家王府、一品大员府中多有不乐意的;而那些被迫离开旧主的太监们,则更有哭天抢地,甚至要寻死觅活的。

这样一闹,便在宗室之中,对皇上又隐隐弥漫起一些怨气儿来。

这消息自不敢直接递到皇上跟前去,宫殿监便委婉地回明了廿廿。

原本太监是小事,可是因为太监与王公大臣的私人生活息息相关,竟引出了这样不小的动静来,廿廿也觉微微有些头疼。

皇上是从和珅那吸取教训,也是要严肃宫禁,兼之节制各家王府的奢靡之风,这旨意本身自是没错的。只是这人啊,总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太监,讲究够了排场的宗室和大臣们,便觉皇上这是在亏待、为难他们了。

479、该办后宫的事儿了

479、

仅太监这一事尚未完,紧接着初二日,皇上再下谕旨,依旧意在节制宗室。

皇帝的这一道谕旨,针对的是城中戏园子。

大清入关之后,京师九门之内,一向不准开办戏园子。可是后来渐渐因为查禁不力,渐渐有人甘冒风险,将戏园子开起来了。一向以弓马骑射为传统的八旗子弟开始流连戏园子,镇日浮荡,消耗靡费,使得生计日见拮据。

有不少大臣因此上奏皇帝,皇帝也为此两次当面询问过管步军统领的定亲王绵恩。

绵恩只说“这是粉饰太平之事,不宜禁止”,皇帝叱道“太平景象又哪里只是区区歌舞能粉饰的况且城内一旦开设戏园,那么各地段的主管官员衙役等,必定借机讹诈钱财,为中饱私囊之计。”

皇帝说,“朕也有所耳闻,就是步军统领衙门里的不少人,也正借此获利于其间,这才不愿意真正严格查禁,而绵恩也因此才说什么不宜禁止。”

廿廿看到这一段时,心都不由得揪紧了起来。

如果说皇上的上一道关于裁撤王公大臣私宅中条件的谕旨,触及的尚且是大面儿的王公大臣们,而这一道谕旨,看似在严禁戏园子,可是皇上的不满分明已经指向了定亲王绵恩。

尽管皇上最后并未责罚定亲王绵恩,可是皇上却也在谕旨中说“绵恩其意殊不可解,其故亦不必究,存于朕心,再观后效”,这反倒更是一重威慑之意。

廿廿不由得放下“宫门报”,抬手按了按额角。

她明白,皇上如今是想要革旧布新,严整宗室为首的八旗子弟的奢靡腐化之风了。

往往一个盛世之后,跟着的便是盛世之尾的奢靡难改。便如康熙朝之后,需要雍正爷来革弊;而此时经过乾隆爷的一个甲子之后,摆在皇上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景况。

况且此时西南用兵尚未彻底结束,三年用了七千万两银子之后,如今依旧还在每一两个月就一二百万的军费拨过去朝廷便是家底深厚,可是终究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故此皇上已然痛下决心,从和珅开刀,就是要摆明这样一个态度。

如果说杀和珅,是给大臣们立的一面靶子;那么接下来就要给所有八旗子弟们一个警醒了。

皇上的第二刀,这便砍向宗室们来。唯有宗室们先改了奢靡腐化之风,八旗子弟们才可能洗心革面。

只是皇上砍向大臣的刀好砍,反倒是砍向宗室的刀,没那么容易拿捏分寸。

终究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若是砍重了,反倒是后患无穷。所以皇上变换着刀法,左一刀、右一刀,从各种小事上开始入刀,以期令宗室们能因疼痛开始警醒。

定亲王绵恩,乃是绵字辈皇孙里的长孙,又是乾隆爷长房的王爷,他的代表意义自不待言。

廿廿轻叹口气,指尖儿从“其意殊不可解,其故亦不必究”几个字儿上滑过。

她懂,实则和珅的二十大罪不重要,他贪墨了多少家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要以他为靶子,向朝臣表明他重整朝纲的决心首辅大臣皆可手起刀落,其余大臣谁还敢掂量掂量自己项上人头几斤几两

而定亲王绵恩也是一样,他究竟为何说城中戏园子不宜禁止,他心内想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乾隆爷的长房长孙,是绵字辈里的老大,皇上从自己子侄一辈中的长房长孙开始追究,那其余的宗室子弟,谁又敢觉着自己比乾隆爷的长房长孙还要金贵

皇上敲响的鼓声,相信但凡有点儿心的大臣和宗室们都应该已经听见了。

倘若他们都能明白皇上的苦心,那自然是大清之福,天下之福。

不过廿廿也在心里轻轻问一句倘若他们当中,依旧有不知悔改的,甚至反倒将皇上的一片苦心都给当成了对他们的为难呢

这个江山,哪里好坐。

廿廿心下也是沉郁,便丢下宫门抄,起身径自去看绵恺。

绵恺也大了,转眼今年已是虚龄五岁,最迟明年便要进学。

而在进学之前,这孩子也该挪到阿哥所去单独居住。

当娘亲的,都是觉着孩子在跟前儿兴许有这样那样不顺眼的,可是一旦提到要离开,这心便跟被揪扯成了八瓣儿似的,提都提不得,想都不敢想。

除了舍不得,廿廿心下更多的还是不放心。

终究,这是宫廷,而绵恺是绵宁之外唯一的皇子。只是绵宁已是成婚的人了,而绵恺终究还这么小,却也不得不从小就要被前朝后宫,乃至整个天下,将他与绵宁两个摆在一起比较去。

她知道绵宁那孩子好,可是她也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些儿。

越是这样想着,她越是想知道有朝一日她不在身边儿的时候,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故此廿廿还是循着一向的方式,没叫人去知会,她是自己鸟悄儿地去的。

在门外听了会子,廿廿的心倒是安定下来些儿,这回没听着九慧或者是绵恺哼哼戏里的调子了。

只是里面没人哼哼戏,却也没有旁的动静。

廿廿皱眉,忍不住轻声问五魁,“怎么这么安静啊”

五魁皱了皱眉,轻声道,“怕不是三阿哥写大字呢吧”

廿廿一想也有理,写字儿是得屏气凝神,不能出大动静。

廿廿便悄然入内,层层走过帘幔,一直走到绵恺的书房门口儿,往里瞧

倒是没错儿,绵恺果然是手里捏着墨笔呢,可是他却没好好儿地在书桌前头,将墨笔摁在纸上写字儿;他却是蹑手蹑脚攥着墨笔,朝一边儿坐着打盹儿的九慧走去了

廿廿一看就觉着不对劲儿,赶紧胳膊肘捅了五魁一下儿。

五魁也寻思过味儿来了,赶紧一个健步冲进去,一把就抱住了绵恺。

绵恺一见是五魁,便一脸的坏笑,还冲五魁伸手指头,示意叫五魁别出动静,别打断他的好事儿

然后人家这小人物,攥着墨笔,就冲九慧脸上画下去

廿廿一闭眼。

这淘气孩子

如果说寻常人家的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儿正是什么都不懂、便可着劲儿淘气的时候,可是这是宫里啊,他是皇子啊。

廿廿心下虽说也心疼儿子,不想给他套那么多的枷锁,可是身份不同,你要面对的责任、该承担的分量,那就必然是不同的。

五魁不敢拦着皇子,便赶紧手底下悄悄儿掐了九慧一下。

九慧一下子就吓醒了,一看眼前这架势就明白了,赶紧伸手接住绵恺来,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小主子,你又想怎么祸害奴才呢今儿这是想给奴才脸上画个什么啊”

那淘小子还挺神气活现的,一手依旧坚定地举着墨笔,一手掐腰道,“今儿给谙达画个包公”

九慧直门儿赔笑,“嘿,小主子这主意好敢情不用画旁的,直接把奴才脸儿全涂黑,那就有了”

廿廿在门外也是哭笑不得,终是掀了掀唇道,“好在他是想画个包公,要不我今儿非给他一顿戒尺不可。”

星桂瞧着,也只能是轻声劝,“主子三阿哥还小呢,明年才进学呢不是就最后一年的松快了,主子也别叫三阿哥从小规矩太严了。”

廿廿点点头,她也心疼。

她更是从小看着绵宁是怎么打孝淑皇后手底下长起来的,小小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掩藏喜怒哀乐,叫她多少回跟着心疼。

这回轮到自己的孩子,她虽说有时候也生气,但是却终归不想自己的孩子活得也如绵宁那般累。

想到这儿,廿廿也只好叹口气,轻声道,“回头你私下嘱咐九慧一声,叫他别太纵着绵恺,拿出从前在上书房陪皇上念书时候的严格劲儿才好。”

因九慧曾经是皇上在上书房的陪读太监,故此廿廿寻常也是尊敬着,这样劝诫的话不好由廿廿亲自来当面说,这便叫星桂来委婉提点。

“另外,传我的话,今儿罚绵恺多写三篇儿大字。”

星桂忍不住笑,点头道,“怕三阿哥得以为是五魁告的状。”

廿廿想想,也是叹口气,这便故意扬声冲门内轻咳两声,叫绵恺知道是她本人亲自在门外呢。

这一惊动,九慧是吓得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了。绵恺也是一个激灵,手里的墨笔早顾不上了,没头没脑地不知道给撇哪儿去了。

星桂打起门帘来,廿廿远远盯一眼绵恺,“今儿阿娘来看你,可是你这样儿不是阿娘想看见的模样儿。那阿娘今儿就不进去了。等你下回换了好模样儿,阿娘再进门儿看你。”

绵恺的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冲着门外伸出小胳膊儿求抱抱,“阿娘”

廿廿险些也跟着红眼,这便发狠回头,“阿娘说了,等你下回有了好模样儿,阿娘再来看你”

廿廿说完,大步地离去。

不敢听背后,是否还有那孩子的呼唤声。

星桂不忍,赶紧追上前去,扶住廿廿,“主子三阿哥终究还小。”

廿廿轻叹口气,“我今儿若不狠心,那便以后要眼睁睁看着他受罪的日子多了。那孩子从小,便上从皇上,下到身边儿的嬷嬷、谙达,没一个不是捧着、惯着的,我若再不板起脸来,那孩子又哪里懂得轻重”

听主子这样说,星桂便也只能悄悄儿叹息一声。

因皇威浩瀚,四月初因裁撤王公大臣私宅太监,以及皇上存疑的定亲王绵恩的事儿,虽说外头也有些隐隐的波动,可是这波动并没有漾起太大的水花来,倒叫廿廿松了口气儿。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为乾隆爷行尊谥礼,乾隆爷谥号最后一字为“纯”,庙号高宗,故此从此可敬称乾隆爷为高宗皇帝,或者是纯皇帝。

也因此,孝仪皇后可系帝谥,最后的名号便为“孝仪纯皇后”。

尊谥礼成后,皇帝行白日大祭礼,之后正式释缟素,此后两年穿素服即可。

忙到此时,乾隆爷丧仪最要紧的部分、也是忌讳最多的部分,已经结束。

初十那天,皇帝难得正式叫吉祥来请廿廿到咸福宫叙话。

廿廿明白,这是“公事”,皇上是要与她这位中宫来有事商量了。

因后宫不便干政,故此皇上有些事都只是私下里与她说,不上升到公事的层面上来;而此时既然是正式的叙话,那廿廿便也明白皇上整顿完了前朝与宗室,又释了缟素之后,接下来就是后宫的事儿了。

廿廿到咸福宫,从殿外走向殿内,远远看着脱掉了缟素的皇帝。虽说仍穿着素服,可是帝王的威仪已然青卓而出,宛若突破了雪盖的春芽,蓬勃而茁壮。

廿廿眼中漾起一缕明艳,快步上前,进内行礼。

却还没等行下礼去,皇帝早已亲手托住她手肘,“免。”

廿廿抬眸静静凝视皇帝,“皇上这些日子辛苦了,妾身没能帮皇上分忧,心下着实不安。”

皇帝轻轻一哼,“是么那爷这一百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廿廿轻轻握了握皇帝的手,“那皇上今儿可容出些儿空来,听妾身说说后宫的事儿”

皇帝挑眉,倒没想到这小妮子又反客为主了。

不过皇帝倒也不意外,这才是她一向的性子。该是她的责任,她从不闪躲。

皇帝心下倒稳当了,拉着廿廿的手,在坐炕边坐下,认真凝着她的眼,“你说,爷听着。”

廿廿静静垂眸道,“妾身是想着,皇上已是给了兄弟、子侄们恩典,该进封的都进封了,可是皇上也别忘了,皇上还有外亲呐。”

廿廿掰着指头算着,“第一个,按例皇后母家该恩封三等承恩公,并向上追封三代;第二个,孝淑皇后母家,同样也该恩封三等承恩公。这两件事儿,皇上应该早些办。”

在乾隆爷崩逝之前,这两位皇后母家的承爵之人都还只是暂封一等侯,都是要等皇上独理朝政之时再正式进封。

皇帝点头,轻轻拍拍廿廿的手,“你提醒得对。”

廿廿缓缓道,“第二件,皇上在嘉庆二年的时候选看八旗女子,按着三年一届,明年就又是选看之期。皇上也是时候给个示下,也好叫各旗都统衙门预备着。”

480、总会有按捺不住的

480、

皇帝轻叹一声,将廿廿的手又握了握。

“爷今儿想与你商量的,也正是此事。”

“前儿署理吏部尚书魁伦参奏礼部郎中和德,爷令成亲王亲去审问。结果问出和德次子福舒在三岁的时候儿就与原任刑部郎中达冲阿之女定了亲。”

廿廿也是一怔。

定娃娃亲虽说是民间早有的做法,但是不合大清朝的规矩。

大清所有女孩儿都要在十三岁之后经过选看,未被留牌子记名儿的,才准自行婚嫁。

而能给三岁的男孩儿定下的媳妇儿,那女孩儿家必定也才几岁大,自然是还没经过选看呢。两家大人都是六部郎中,岂能不懂规矩?

况且这样的事,在乾隆爷在位时,已经曾三令五申禁止。可是到了嘉庆爷登基之后,还是有人敢如此做,这分明是不将朝廷规矩放在眼里了。

皇帝轻叹一声道,“爷一说此事,必有大臣回说,如今爷正在孝期里,什么时候儿选看女子尚未可定。而若错过三年不选,前后便是六年,这就要耽误了不少人家女孩儿的终身。”

皇帝眼中漾起薄薄恼色,“……便如绵恩推三阻四说戏园子不可禁止一样,现如今文武大臣们也敢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儿,开始跟爷推三阻四,以此来试探爷的底限!”

廿廿明白,这一项是旧朝臣对新天子的把戏,就挑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内里却关乎祖宗根本的事儿来试探新天子。譬如戏园子,涉及的是八旗子弟荒疏弓马,流连声色;而这女孩儿私自婚嫁,则也是大清百多年来的老规矩。

若皇上不愿意追究这些小事儿,任凭他们改动了去,那以后他们自然会将胆子用到更大的事儿上,追究起来的时候也会攀挂说“皇上也不按着老例儿办事”了。

廿廿抬眸凝视皇帝,“皇上,妾身深知皇上至孝,不愿在孝期之中选看女子……可是按着祖制,皇上挑选女子又哪里只是为了皇上自己充掖后宫?皇上挑选女子,也是为皇子皇孙、近支宗室挑选合适的婚配。”

“倘若皇上不按期挑选女子,天下未经选看的女子便都不能婚嫁。等了三年,便又是三年,一个女孩儿家最好的年华,又有多少个三年去?皇上是仁君,必不忍心如此。”

皇帝松了一口气,“此事原本是爷想与你商量的,倒不成想你都想到爷的前头去了。你既如此,那爷就也放下心了。”

廿廿不由得浅浅莞尔,抬眸凝视皇帝,“爷担心我什么呢?担心我吃醋,拦着爷选看女子去不成?

皇帝轻轻一叹,抬手轻抚廿廿面颊,“爷的后宫里这些人,从前全都是皇考所亲赐;而明年若是挑选女子,是爷第一回正式亲自去挑选女子……这心里的滋味,总归有些差别。”

“从前都是皇考所赐的人,爷便是在你面前也还张得开口;可这一回……爷总怕你心下不得劲儿。”

廿廿深吸一口气,却是轻摇臻首,柔婉而笑,“那爷怎么没替我想想呢?如果后宫里总是就这么几个人,那我还怎么给爷当中宫啊?”

“嗯?”皇帝一愣。

廿廿故意抱起膀子来,“古来中宫,都是后宫之主,便是比不上皇上统御江山,可是好歹也得统领六宫吧?可是现在后宫里除了我之外,就是一妃、一嫔,其余的不过是贵人,这也凑不齐个‘六宫’啊。”

“故此,皇上便是为了我着想,也得赶紧着多挑几个人进来呢。”

皇帝不由得哑然失笑,将廿廿的手拍了又拍,“你呀,你呀……”

廿廿轻轻拢着皇帝的手臂,“爷尽管去办应该办的事儿吧,爷的心我都明白。”

皇帝亲自将廿廿送到门口,临告别之时,皇帝忽地抬手轻抚廿廿的面颊,“四月是个好月份,爷这才挑着四月,想将后宫这些事儿都办了。”

廿廿先时没回过神来,只想着是春意正暖之时,才适合办这些追封额娘、元配娘家之事,兼之预备明年选看女子的事儿。

——毕竟,就算是要选看女子,也是明年的事儿呢,这隔着将近一整年呢,那选看女子跟这个四月是不是好日子,好像也不那么挨边儿啊。

只是廿廿再抬眸看皇帝时,皇帝却抿唇不语了,只是眼中含笑凝着她,那眼底仿佛将整个四月的暖意都沁满了。

次日皇帝便下旨,追封孝仪纯皇后曾祖父原任护军校嗣兴、祖父原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武士宜,为三等公。曾祖母陈氏、祖母年氏、晃氏,为公妻一品夫人。祭一次,建碑修坟如例。

同旨进封魏家此时承袭爵位的,孝仪纯皇后的侄孙花纱布为三等承恩公,世袭罔替。

隔一日,再下旨进封孝淑皇后的兄长盛住,为三等承恩公。

之后,皇帝再下旨言明挑选女子,以及挑选女子的日期:今年八月选看内务府下三旗女子,明年二月选看八旗秀女。

忙完这些事儿,四月便过完一半了。

当廿廿向后宫正式宣告了挑选女子的消息之时,在这春花初绽的四月天里,一众贵人们心下却寒得仿佛还没从严冬里走出来。

廿廿也不意外,只缓缓道,“八月间先挑选内务府三旗女子,进宫为使令女子所用。各位姐妹都看看自己名下可有缺人的,或者有不得用的想要退回去的,这便要早些预备了,等八月间新人挑选完了进宫,也好尽快各安其位。”

众人都起身称“是”,重新落座回去,莹嫔先叹了口气,“妾身与諴妃倒也罢了,都这个年岁了;倒是这些新人妹妹们,这会子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名下的使令女子啊……她们啊,一门心思必定都只惦记着明年二月之后,就会又有一批新人进宫了。”

“哎哟,想想如今咱们这些贵人妹妹们,因着孝淑皇后的孝期,这还都没侍寝呢,怎么忽然就又要再进一批新人来?可是就算再进新人,也还是有先帝爷的孝期呢,便又是要两年去……”

莹嫔说着转眸望着一众贵人,“六年啊,妹妹的花儿似的年华便这么过了,且后头又有更年轻的进来了……”

都不用抬眼细看,廿廿也知道那一众贵人们,个个儿都泫然欲泣。

廿廿静静抬眸,盯一眼莹嫔,“莹嫔的话,我心里有数儿,皇上心里更有数儿。在这个后宫里,从来都讲究规矩,重次序,便是有孝期隔着,但是后宫里这么多年的规矩不会乱。各位妹妹们放心就是。”

众人散去,莹嫔左看右看。这些日子来,自从贵人降位为常在,从前几个看着还有些跃跃欲试的贵人,便都哑了火儿,如今看着她都有点儿躲着走。

莹嫔心下骂她们没用,可是左右寻不到人,便也只能回头盯一眼跟在自己后头的玉贵人。

旁人可以多开,玉贵人与她同住,这便总是躲不开的。

“……这情势可瞧见了么?光景可不等人,现在若还是不肯豁出去搏一回,便要硬生生被新人给碾死了!”

玉贵人原本是这一批贵人里,相貌最明媚可人的一个,要不然也得不着“玉”字为封号。只是玉贵人这两年叫她给压制得,也没胆子想出头了。

这会子叫她这么一鼓动,玉贵人眼里涌起些光亮,但是那光亮却也不持久,只一眨眼就灭回去了。

“小妾,不敢……”

莹嫔恼得暗暗呲了呲牙,却还是耐着性子,破天荒地伸手握住了玉贵人的手去,“我知道你年纪小却懂事,你是不想叫我不高兴,这才一直恭顺听话,从不动半点儿旁的心思去。”

“可是,我的好妹妹啊,你的前程却不捏在我手里,而是捏在你自己手里。你现在不为自己争,难不成等明年更新的人进宫了,你才去争么?”

玉贵人虽说神色之间似有所动,可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莹嫔想听的话来。

莹嫔一皱眉,松了手,懊恼地先走了。

这个玉贵人,空生了个好相貌,竟不中用!

莹嫔懊恼之下,大步流星转过宫墙拐角去,却冷不丁发现旁边有人。

“谁!”莹嫔厉声呵斥。

墙角暗影里,一个宫装女子赶紧上前行礼,“莹嫔娘娘,是小妾。”

莹嫔定睛一看,便是挑眉,“哦,是你?”

正是淳贵人。

因淳贵人是跟着諴妃一起居住,一向性子又是个恬淡的,故此与莹嫔一向是敬而远之,极少主动到莹嫔眼前来请安、说话。

今儿,倒是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

莹嫔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起淳贵人来,眼角余光扫过,心下悄然计算着这个地方儿距离之前她跟玉贵人说话的地方儿,距离有多远,来推知之前她跟玉贵人的话,是否被淳贵人给听去了。

淳贵人见莹嫔打量她,不由得红了脸,忙行礼请罪,“小妾绝不是故意想要听莹嫔娘娘与玉姐姐说话的……”

莹嫔便是霍地一挑眉,“哦?你果然还是听见了!”

淳贵人又惊又怕,又是尴尬,蹲礼在地不敢起身。

莹嫔与星镞对了个眼神儿,又眯了眯眼。

少顷,莹嫔反倒和颜悦色下来,轻叹一声,“听见就听见吧,既然是淳妹妹你无心的,那我又岂能怪你呢。”

“话又说回来,我与玉贵人说的那话,本都是心疼你们这些妹妹们,那话其实便是说给你们所有人听的,并非特为的只给她听。淳妹妹既听见了,倒也是如我所愿了。”

星镞这便也上前去,扶起淳贵人来,边还说着,“淳贵人快请起来,我们主子是最心疼贵人主子们的了。”

淳贵人站起身来,眼中已然隐隐含了泪花,“多谢莹嫔娘娘。”

莹嫔叹了口气道,“你是与我宫里玉贵人一拨儿进宫的,本是这些人里最早的,想必皇上心下对你和玉贵人也是最喜欢的……别说皇上喜欢,我瞧着你们都喜欢呢。玉贵人胜在相貌,你却胜在脾气秉性上。”

“只是可惜,你跟随諴妃住着,我倒不好时常叫你来说话儿。我倒恨不得能得了机会,能与你多说说话才好呢。”

淳贵人忙道,“小妾也正有此意。只是……小妾毕竟跟随諴妃娘娘住着……”

莹嫔唇角勾起,顺势捉过淳贵人的手来轻拍,“好妹妹,你的话不用说尽,我都明白。终究那边人多眼杂的,你便是有心来看我,也不方便不是。”

淳贵人轻轻点头。

莹嫔便道,“那也无妨,总归宫里这么大呢,你不方便来我的延禧宫,可是咱们好歹还都能到花园里去散散。又或者各人手底下都这么多奴才呢,白白养着她们又是做什么的?”

星镞便笑了,上前也拉住淳贵人名下女子星墨去,“咱们自是一颗心里全都装着主子,主子什么吩咐,咱们能不尽心尽力去办的?”

星墨年岁也小,这便也羞涩地跟着笑罢了。

两人盘桓几句散了,特地分开了方向,各自朝不同的宫门走。

星镞收起了笑,悄声问莹嫔,“主子是想……抬举淳贵人?可是她一向跟着諴妃娘娘那边住着,她能与主子一条心么?”

莹嫔挑了挑眉,“她是跟着諴妃住着,没错,可是你怎么忘了,她是跟谁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星镞想了想,“她应该是跟信贵人合住西配殿,分南北屋吧?”

“说的就是啊。”莹嫔幽幽勾起唇角来,“她们这批贵人里,家世最好的就是曾经的安贵人和信贵人。安贵人倒了,降位常在,这一辈子再想复起就难了。你说安常在降位这事儿里,最从中得利的人,又是谁?”

星镞便吓了一跳,“是信贵人?!”

莹嫔冷笑一声,“可不就是她!安常在降位,那信贵人凭着家世,就该是排位第一的了。这情势明摆着,你说这淳贵人便是年纪小,却至于看不出来么?”

“两个人一个屋檐下住着,淳贵人进宫甚至比信贵人更早,可是心下却明白对面屋住着的是怎样一个有心计的,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人家抢了先,自己却什么都不做么?”

481、大清皇后

481、

当后宫中人的心思还都摆在明年二月的八旗秀女选看一事上,四月十八日皇上忽下谕旨:“前曾奉皇考敕旨,孝淑皇后二十七月后,命立皇贵妃为皇后。今已届期,应钦遵敕旨正位中宫。”

“皇后之父恭阿拉,著照例封为一等候。所有应行册后典礼,俱俟嘉庆六年二十七月释服后。著各该衙门详查定例,奏明择吉举行。”

尽管此时距离乾隆爷的孝期还有两年,可是皇帝还是提前下旨,正式立廿廿为皇后了!

而且就在同一道谕旨之中,刚说完要让廿廿正位中宫,紧接着就改口称恭阿拉为“皇后之父”,廿廿成为皇后的身份是“立即生效”!

虽说因为孝期的缘故,廿廿的册立大典不能在孝期之内举行,还需要再等两年,但是这却半点都不影响廿廿已经成为大清皇后的事实!

这道旨意,是宫殿监督领侍亲自来传的,传罢旨意,督领侍立即重新双膝跪倒在地,向廿廿行叩首礼,“奴才叩见皇后主子……”

廿廿宫中所有人,都欢喜得泪下,在四喜和星桂的带领下,所有女子、太监、妇差全都跪倒,齐声道“奴才参见皇后主子……”

此时尚在国孝之期,不便称“喜”,人人面上也不敢露出笑意,可是那眼底的泪花,便已是最深的欢喜了。

廿廿自己鼻尖儿也有些发酸,她自己也没想到皇上竟然没顾着先帝爷的孝期,竟然提前就将她正式立为皇后,而且直接就在谕旨里称呼她阿玛为“皇后之父”了。

廿廿赶忙亲自上前,一个一个将他们全都扶起来,“快都起来吧。你们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此时还不宜打赏,故此这份儿心意还要都等到两年后去。可是这一刻看着这些一路陪着自己走过来的人们,她的心下同样充满了深挚的情感。

他们不止是她的奴才,这些年走过来,同临风雨、同甘共苦,他们早已经成了她的家人。

以皇后之尊,便是皇子亲王,都难求皇后亲手扶起。而他们,不过是奴才,却得皇后主子这般,这便是比天还大的恩典,更是比血脉还深的感情,是什么赏赐都比不上的。

从星桂以降,众人便都欢喜得落泪。

廿廿安慰完了众人,回到自己寝殿内,坐下,反倒自己才回过神来似的,又是忍不住独自掉了眼泪。

这会子才回过味儿来,原来那天皇上与她说“四月里是好日子”,原来指的竟是这个……

原来皇上说“该办后宫的事儿”了,最大的事儿何尝不是她这事儿啊。

四月初一,天空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皇上对朝臣说不必在意这样的天象,命群臣“勿陈符瑞”,也就是说不准群臣们上折子唱赞歌,说这是皇上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

皇上自己不肯接受这天兆,却在这天兆之月里,不顾国之大孝,将她提前两年,正式立为皇后。

亏她那会子还在努力展现自己的中宫贤德,只与皇上说那些选看女子的事儿,却浑不料想皇上心里惦记的是她的正位中宫之事。

“主子这是欢喜傻了……”星桂在旁忍着笑,轻声道“方才叫奴才们不准落泪了,回头却自己掉起眼泪来了。”

廿廿忙抹一把眼泪,轻啐一声,“哪里是为了这个位分欢喜呢?我是感念皇上的心意……”

这个中宫之位,她两年前已经事实上就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前后所差的不过只是一个名分。

既然已经是自己的,早来一天晚来一天,她本不在乎。可是却原来,皇上在乎,比她还在乎。皇上甚至还特地选在了这样一个月份里来宣布此事——他嘴上说不在乎这天象,却偏偏不早一个月,也不晚一个月,就偏偏要在这个月里啊。

星桂便忍着笑,轻声道,“那……主子这会子该更衣,去给皇上谢个恩吧?”

廿廿便也点头,“不必更衣了,你只帮我将头发重新抿一抿就是了。”

此时的咸福宫终究还是皇上守孝的倚庐,皇上尚且素服,嫔妃们就更不该有半点的花哨之心。

廿廿再走出寝宫,便已然是这大清的女主人,正宫皇后。

所有途中遇见的人,全都双膝跪倒,行跪拜礼,口称“皇后主子”,抑或是“主子娘娘”。

便是从小就在宫里长大的廿廿,这一刻也还是体会到了一个名号和位分的不同。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从一个不受待见的旁支庶流家的女儿,名正言顺地站在了这大清后宫之巅,直如皇上曾经所说,总有一天,这天下所有人,乃至整个大清,全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

廿廿忍不住淘气,垂首莞尔,心下道,“……才不是整个大清、这天下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脚下呢,因为这话都是要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大清的天子啊。”

这时候的廿廿还不知道,未来,便连大清天子也同样跪倒在她面前,叩首在地。

廿廿驾临咸福宫,宫门口当值的太监之外,便连御前行走的亲王、额驸、内大臣和侍卫们,全都叩拜于地。

廿廿看见了庆郡王十七爷,还有七额驸和三额驸。

远处还有掌銮仪卫的、舒舒的阿玛布彦达赉,信贵人的阿玛本智,还有自己的二弟和世泰。

廿廿急忙叫落轿,想亲自扶起这些至亲来。

倒是成亲王永瑆赶忙道,“主子娘娘凤轿可直入宫门,至殿前落轿即可。”

廿廿点头,却还是坚持叫落轿,她还是在宫门外下轿,亲自走过去,将成亲王等几位全都扶起来。

“成亲王是自家兄长,布彦达赉、本智两位大人之女都在内廷……咱们便都是一家子内亲外亲。在外我是皇后,可是在此处,各位不必如此拘礼。”

别说布彦达赉、本智等几位外臣,便是成亲王永瑆又哪里见过这样亲和的皇后去?

永瑆不由得又要跪下,鼻尖儿微酸,“奴才岂敢。”

廿廿柔婉道,“十一兄不敢,那是还不习惯。那本宫便得想着,以后叫十一兄习惯就好了……那就不如这样吧,以后但凡是在后宫里,只要是十一兄见了我,都不必行大礼,只膝头半弯打个千儿就成了。”

廿廿说罢,便淘气眨眨眼,跟着奏事处的太监进内去了。

成亲王永瑆站在宫门前,半天还没过来劲儿。等廿廿走远了,他心下方才微微一个晃悠。

——这位年轻的皇后,竟跟当年的令阿娘,在性子和为人处世上颇有几分相像啊!

走进咸福宫倚庐,皇帝已然在门槛内亲自等候着。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万语千言。

廿廿入内请安,皇帝自是早就托住了手肘。

“皇后。”皇帝不说旁的,只是开口便是第一次这样正式的称呼。

廿廿心下涌动,眨掉眼前的朦胧,努力平静如仪,“妾身谢皇上恩典。”

皇帝却轻轻耸肩,“不是爷的恩典,是皇考的。是他老人家当年下的敕旨,要在孝淑二十七个月孝期之后正式立你为后。”

廿廿想了想,却摇头,“是皇考老人家的恩典,可是皇考老人家终究不能预料到……”

廿廿说不下去了,皇帝心下也都明白——老爷子彼时下旨的时候儿,又如何能预料到他自己也崩逝了,于是便叫这国孝又延长了一倍去。

皇帝竭力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了握廿廿的手,“爷想,所谓国孝,重的是孝心,而不是形式。立你为皇后,是皇考的心愿,那如期实现,皇考在天上看着,必定也是更加欣慰的。”

廿廿吸了吸鼻子,“皇上,你又要说哭妾身了。”

皇帝忙伸手盖住了廿廿的眼,“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不哭,不哭。”

廿廿安心地将眼睛藏在皇上温暖的掌心里,尽情地掉了两滴泪,心下这才舒坦了些。

廿廿收拾好了心绪,抬手将皇上的手从眼上拉下,却是轻声道,“皇上既然正式立了妾身,那后宫的位分理应一同进一进才是。便是册立礼要两年后,可是赐封倒是可以提前的。”

便如乾隆朝,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孝贤皇后薨,仅仅一个月后,即四月十二日便晋封舒嫔、令嫔为妃;陈贵人为嫔;陆常在、那常在、林常在俱为贵人。五月二十一日,行孝贤皇后册谥礼,又是一个月后的七月初一便晋封娴贵妃为娴皇贵妃,嘉妃为嘉贵妃。

后宫之主的新晋,自要跟着整个后宫的一次大封才是。

皇帝却只淡淡扬了扬眉,“现如今后宫里,却没有该封之人。諴妃已经封妃,莹嫔凭生女已经在嫔位,已是够了。”

廿廿明白,后宫位分的进封,终究跟生育相连,尤其是诞育皇子最为要紧。

諴妃虽说曾经诞育皇长子,但是终究已经皇长子终究已经夭折;而莹嫔只生过一女而已,且也已经不在人世了。諴妃和莹嫔若再想晋位,唯有凭年头,或者是赶上什么大的喜庆,因恩旨而晋封。

廿廿想了想,缓缓道,“諴妃姐姐已经在妃位,目下在后宫仅在我之下,况且諴妃姐姐本就是恬淡的性子,暂且倒也够了。”

廿廿静静抬眸,“倒是莹嫔那边……皇上,妾身窃以为,莹嫔倒该再进一位,不妨与諴妃姐姐同列妃位。”

“嗯?”皇帝高高挑眉,“她列妃位?她才德配位么?”

廿廿轻轻握住皇帝的手,“终究莹嫔是皇上潜邸老人儿,年纪和资历更在我之上,更何况为皇上诞育过公主……如今宫中新进这么多贵人,贵人位分与嫔位只差一步,难不成来日要这些年轻的妹妹们,竟与莹嫔同列嫔位么?那倒显得皇上,咳咳,喜新厌旧了不是?”

皇帝“嘿”的一声,照廿廿手背就拍了个响的,“说什么呢?!”

皇帝谕旨一下,不管前朝,后宫中一片暗暗哗然!

都以为先帝的孝期,乃为这世上最重的孝期,廿廿身为儿媳妇自然要守大孝;廿廿立为皇后的事,都要为孝淑皇后的孝期而延后,那先帝爷的孝期就更是要严格遵守了。

孰料,皇上竟还是按期提前了两年正式立后!

谕旨传开,最最大惊失色的还不是后宫嫔妃,倒是绵宁一家。

皇贵妃既然正式成为了皇后,那三阿哥绵恺就也同样成为了皇后之子!

舒舒得了信儿之后,跌坐在炕上,半天都起不来,手脚膝盖全都是软的。

怎么会这样……

她以为,至少还有两年,一切还都来得及预备,怎么皇上竟忽然就让皇贵妃正位皇后了?

“福晋……”门外来不及通禀,已是传来侧福晋富察氏惊慌的声音。

舒舒点头,没叫身边人拦着,由着侧福晋富察氏进来。

二阿哥的两位福晋,这一刻,心思一同。

“阿哥爷可知晓了?阿哥爷怎么说?”富察氏手里紧紧绞着帕子,抬眸紧紧盯着舒舒。

舒舒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是紧握成拳,“阿哥爷还能说什么?阿哥爷听罢也只是定了定,转身就走了罢了。”

“这会子别说宫里,就是全天下人都在看着咱们阿哥爷呢,阿哥爷现在自是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能露,以免惹人猜测。”

富察氏眼圈儿都红了,“这可怎么好……”

富察氏虽说心里都乱了,可终究还是忌惮着舒舒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终究与皇后是同族,这便当着舒舒的面儿也不敢有一个字儿的说错,不想叫这个成了自己捏在福晋手心里的把柄去。

这才稳当了稳当又道,“妾身是想问阿哥爷和福晋的意思,虽说立后大典还在两年后,可是咱们既在宫里,是否应当这会子就去给皇后娘娘恭贺?——只是又在孝期,‘恭贺’二字又是否当说?”

舒舒自听出来了,便眯了眯眼,心底忍住一声冷笑,“我自是该去给皇后娘娘行个礼,只是你用不用去么……总归还得看阿哥爷的示下。我也与你说了,方才阿哥爷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那我就也帮不上你了。”

“要么你这会子自己去问阿哥爷,要么就等着吧,什么时候儿阿哥爷给了你明白的话儿,你再决定怎么办就是。”

482、紧紧勒着的弦

482、

舒舒这话叫富察氏内心颇为懊恼,可是怎奈她如今是侧福晋,又是晚进门的,对着舒舒这样,却也无话可说。

也是,人家福晋好歹跟皇后是同族,不管从婆家和娘家哪边儿论,人家福晋都该去行个礼的。甚至于,就算是有国孝在,可是人家也可以论娘家的私事儿,总不违制。

况且此时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又出了一位皇后,那对舒舒的地位就更是一个提升。

而她自己么……虽说沙济富察氏现下不缺王福晋,可是在后宫里却只有一位从未得宠过的晋贵人,如今更已是先帝已崩,这晋贵人自己的未来都不知要如何维持,她就更指望不上了。

况且,福长安的事儿刚过,她沙济富察氏满门也正是灰头土脸的时候儿。

思来想去,她还是借克勤郡王福晋进宫的当儿,寻了克勤郡王福晋来哭诉。

终究克勤郡王福晋是孝贤皇后母家嫡系大宗奎林之女,奎林承袭承恩公爵位,初为一等承恩公,乾隆四十三年的时候儿,乾隆爷觉着凭皇后母家,只是出了个皇后,又没有军功,不应该封一等承恩公那么高,便给降为了三等承恩公。

孝贤皇后母家,成为大清第一位从一等承恩公降为三等承恩公的皇后丹阐。

原袭承恩公的明瑞死在军营,承恩公爵位便由奎林来承袭。因他们家是孝贤皇后母家嫡系大宗的缘故,承恩公府乃为一族之长,沙济富察氏一族,家里有事儿的时候自都来找奎林家商量。

虽说奎林因后来获罪,承恩公的爵位被革除了,承恩公爵位转给了他叔叔那一支去承袭,但是这一支在家族中毕竟还是嫡系,影响还在。

二来,王福晋里虽不乏沙济富察氏家的格格,但是如郑亲王乌尔恭阿福晋等人,年岁都大,八大世袭罔替王家里,还就这位克勤郡王福晋的年纪与她相仿,两人倒能说得起话来。

克勤郡王福晋听了绵宁侧福晋的哭诉,便是冷笑,“你们家那福晋一来是二阿哥嫡福晋,二来又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这便不管是你们家二阿哥得计,还是皇后那头儿得计,她总归是两头儿都不落空啊,那她当然得意了。”

绵宁侧福晋叹了口气,将手里揉成一团了的帕子重新摆了摆,“我原本是一心为阿哥爷着想,原本向福晋去拿个主意,可谁料想,倒被她给夹枪带棒地挤对了一回。”

克勤郡王啐了声儿,“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在如今这后宫里还没有映照么?你想想啊,她的身份就相当于孝淑皇后去,你呢,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那个位置啊……结果那当嫡福晋的,竟没那个福分当皇后,倒叫个侧福晋给捡了个便宜,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中宫位置上好几年了。”

富察氏不由得轻轻咬了咬牙。

这话儿倒是没错的。这大清的历史上啊,但凡元妻嫡配的,兴许都是皇父指婚的,不是阿哥爷们自己喜欢的,所以最终的寿命都不是很长。终究真正能统领后宫的,都是继后。

叫克勤郡王福晋这话儿说的,绵宁侧福晋的心情倒也好些了,她便一甩帕子,“罢了,懒得说她,叫她爱怎么得意就怎么得意去吧,总归天命在那儿摆着呢,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泪也停了,她将帕子重新收好,还是叹了口气,“我心下终究担心的,还是我们阿哥爷的前程……”

终究,后宫女人们的命运,都是跟自家阿哥爷紧紧拴在一起的。阿哥爷将来能当天子,还是只是个王爷,那身份可差得远了。

听见这个,克勤郡王福晋便哼了一声,轻轻耸了耸肩,带着那么点子若有似无的轻蔑。

绵宁侧福晋小心望着克勤郡王福晋,伸手过去握住克勤郡王福晋的手,“您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上回托您的事儿,在宗室里是不是有回响了?”

克勤郡王福晋叹了口气,抬眸望着绵宁侧福晋,“就因为咱们是一家子人,在你面前我不怕说句实话。只是这话只是咱们富察氏的嘴过给富察氏的耳,你可别往外说。甚至在你们家阿哥爷耳朵边儿上,也甭说。”

绵宁侧福晋赶忙点头,“那是自然。”

她心下更是苦涩,什么“阿哥爷的耳朵边儿”啊,她进宫就赶上孝淑皇后的孝期,紧接着又是先帝爷的孝期,她根本连阿哥爷的身边儿都挨不上,更哪儿有机会能凑到阿哥爷的耳朵边儿上去啊?

克勤郡王福晋这才摆了摆衣袖,不慌不忙地说,“其实你也知道,各家王府对二阿哥还是三阿哥,倒没那么计较的……他们如今心下计较的,是那位。”

恒谨郡王的手朝头顶上指了指,绵宁侧福晋的面色便也跟着变了变,却是点头。

虽说不敢谈论,可是心下倒是有些影儿的。

克勤郡王福晋又道,“你没见么,先帝爷才走了不过一百天,那位已经动了宗亲们多少主意了。削减太监,京城里不让开戏园子,这些看似跟宗室们不搭界,可是事实上桩桩件件都是意在节制宗室。”

“各家王府心下都有数儿,那位如今独理朝政了,从前宗室们不支持他的旧账便得算一算了。如今这节气是开春儿了,可是各家王府的寒冬啊,才刚开始。”

绵宁侧福晋心下激跳,“那还不是因为那位本不是嫡子的缘故?旁边明明放着位嫡子,结果却……”

克勤郡王福晋耸耸肩,“是从这个根儿上起的。毕竟那位生母是什么出身,又是什么血统,各家王府谁能真正从心眼儿里看得上?”

“那就对了!”绵宁侧福晋激动地抓住克勤郡王福晋的手,“如今便又是这个样子啊!只有我们家阿哥爷才是正根儿的嫡子,三阿哥原本是侧室所出,那宗亲们便理应都只支持我们家阿哥爷才对!”

克勤郡王福晋幽幽抬眸,“倒是这个理儿。”

绵宁侧福晋心下这才欢喜起来,“听着您的口气,宗亲那边是有动静的,对么?”

克勤郡王福晋耸了耸肩,“就因为他们对那位不满意,自然连带着对这位主子娘娘也同样不满意。毕竟这位主子娘娘虽说出自名门,却事实上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姑娘,凭什么就这么母仪天下了!”

“正所谓‘子凭母贵’,如今那三阿哥虽说也已经变成了皇后之子,可是宗室们既然对这位主子娘娘也不放在眼里,那自然就也连带着不待见那三阿哥就是了。”

“况且那三阿哥现在还小,正是个活猴儿的年岁,哪儿比得上你们家二阿哥成熟稳重去?”

克勤郡王福晋说罢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伸手拍拍绵宁侧福晋,“别人啊,我暂且不敢说,不过我们家王爷,一颗心都是向着你们家二阿哥的,这你尽可放心。”

克勤郡王虽说是郡王家,可那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爷家啊,这八家在所有宗室里,地位也是最高的。而且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自然都是通气儿的,所谓同气连枝,那克勤郡王的意见,便也可代表其他那几家王府的意见。

故此,有了克勤郡王家这话,绵宁侧福晋真是喜不自胜。

克勤郡王福晋眸光转凉,“况且话又说回来,就算不管他们爱新觉罗氏的心思,单凭朝廷对咱们家长四爷的手段,咱们沙济富察氏心底下就不能忘了这笔账!”

克勤郡王说的是福长安。原本沙济富察氏这一门,就一个福长安还是朝中权贵,延续着他们一家几代的荣耀。可是这一回福长安倒了,便也将他们家的荣耀也给灭了。

克勤郡王福晋眸光泠泠,拍了拍绵宁侧福晋的手,“现如今头上那位,咱们暂且都没法子了;可是这位才二十三岁的皇后娘娘么……就容易多了。”

“只要叫这位皇后娘娘树不起威望来,或者叫皇上不再相信宠爱她,那她的三阿哥啊,就自然没希望了。”

绵宁侧福晋的心都跟着狂跳起来,“您快与我说说,宗亲那边难道对这位皇后娘娘,要有动静?”

“在先帝爷大孝之期,竟然突然立了皇后。是为不孝。宗亲们早已不愿意了。”克勤郡王福晋耸耸肩,“你且等着瞧吧,就快有动静了。”

五月,天气隐约已经有了入夏的暖意。碧树掩映,花草扶疏,为这素服的人间重又填满了颜色。

因着节气,宫中因在孝期,虽不便庆贺端阳节,可是廿廿还是与皇上商量着,想要奉几位母妃赴圆明园散散。

因先帝爷的崩逝,一众母妃们也都肝肠寸断,况且她们自己年纪也都大了,这一番心力交瘁下来,几位母妃的身子都有些不好。

廿廿想着,若能奉着几位到圆明园里散散,暂且远离些宫中的悲伤气氛,叫她们心下舒畅些儿,她们身上的小病小灾的自能好了。

皇帝自然欣慰不已,依了廿廿的心意,由着廿廿陪着几位母妃出宫赴圆明园去。

只是廿廿也还不放心宫里,宁肯自己折腾着,每日早起出宫赴圆明园,隔一二日再从圆明园返回宫里来。

节气变好,宫里也是一番新气象。皇上刚钦点完了今年的新科进士,国家又选进一批人才来,一副万象更新、欣欣向荣的模样。

皇上选取了新科人才,也没忘记满朝文武大臣、八旗官兵们,虽说朝廷军费耗费巨大,这个月刚又向陕西调军费一百五十万两,皇上在朝野上下克行节俭的同时,却也下旨,命文官不准摊扣其养廉银子,兵丁不准摊扣其月饷,以使在朝大臣,以及前线兵丁们可以安心。

皇上也没忘从前教授过他的恩师们。继皇上追封恩师——觉罗奉宽为太师之后,又为奉宽追授谥号。

除了觉罗奉宽之外,皇上还没忘记从前在上书房里同样给他当过授业恩师的索绰罗氏一门所出的观保、德保兄弟二人,给二人分别追谥。

德保便是瑞贵人之父,此时他的幼子英和也为天子近臣。

就在和珅与福长安伏法的那些日子里,廿廿进进出出上书房苫次都看见,那些日子里追随在皇上左右的起居注官里,虽每班都有四五人当值,但是内里永远都有英和的身影。

当年瑞贵人与孝仪皇后的情谊,延续在了皇上的身上,延续到了如今。

这些叫人欢欣鼓舞的景象同时,廿廿心下却也悄然记挂皇上另一手的施政。

——节制宗室,皇上一直都没有放松。

虽说皇上之前曾下旨,准宗室们补授六部官员,但是此次六部保送外放官员之时,皇上还是否决了大臣所请,没准宗室外放为科道官员。

这无疑,又是断了一条宗室子弟出仕的路子。

廿廿明白,皇上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宗室子弟们自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这样在官场上难免会不服从长官,不愿行礼参见,在办理地方事务时更难免自以为是,倒乱了地方政务去。

可是在宗室们眼中,这终究不是好事——毕竟宗室子弟们,经过代代的降等承袭之后,能承袭爵位和世职的总是少数,更多的闲散宗室开始穷困潦倒。

甚至,宗室子弟里都已经出现了“逃人”。

按着宗人府一向的做法,是将这些逃人宗室的妻子传至宗人府,这是一种变相的看押,以此要挟逃人宗室们回归。

皇上仁慈,免了宗人府将逃人宗室妻子传至宗人府的做法。可是这样的仁慈对于日益庞大的闲散宗室人群来说,却终究没办法从根本上来解决问题。

这些闲散宗室子弟的根本问题,咱们他们的血统,更在于他们自己的骄奢自大——纵有祖产,也因数代累积的大手大脚,而终究有一天将家产变卖得干干净净。

对于皇上节制宗室的做法,廿廿心下自是支持的。朝廷虽家大业大,可是再大的家也禁不起不肖子孙的折腾。这些宗室子弟们再不节制,迟早成为大清最大的隐患。

可是同时,廿廿却也明白,皇上节制宗室的做法,势必越发加深了皇上与宗室们的紧张。

这紧张像是一根弦,虽说细,却也紧紧勒在了廿廿的心上。

483、冲撞

483、

五月二十三日一大早,廿廿乘轿出神武门,要去圆明园陪母妃们。

因天色还未大亮,她便在轿中,以手支颐,浅浅盹着。

不是尚有睡意,倒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更清晰地翻检脑海中桩桩件件的思绪。

通过皇上这几个月来连发的谕旨,廿廿越发明白皇上如今施政的要点便在厉行节俭上。

节制宗室,乃是希望能为八旗子弟树立榜样,希望从天潢贵胄一脉施行起。

接下来,皇上更在各项国务之上,通行节俭之策。

廿廿脑海中最明晰的是近日盛京将军林宁的一道奏折。

这件事最占据廿廿脑海的原因,就是这位琳宁既是地方大员,又是宗室子弟。

说起来,这位宗室琳宁其实可以作为宗室子弟的一个表率——乾隆二十六年,他从宗人府的笔帖式做起,小小的七品衔,放在一般宗室子弟眼里怕都看不起,可是这琳宁却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下来。

乾隆三十二年,琳宁任宗人府经历。乾隆三十五年,改副理事官。乾隆三十九年,升任理事官。

历经宗人府中的一级一级升迁,十五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一年,他终于被外放为江西道监察御史。以宗室外放为科道官员,实为不易。

这琳宁在外任上也做得有声有色,后又迁为山海关副都统、黑龙江将军、吉林将军、盛京将军。

凭这些履历,宗室琳宁可以为目下这些百废无一用的宗室子弟们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让他们明白,宗室子弟只要放下那个架子来,一步一步从低做起,是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升迁至高位的。

只可惜这位宗室琳宁终究还是宗室,骨子里也依旧有宗室子弟所抹不去的习气。

便如本月,他便上折子奏请要修葺盛京“夏园行宫”,被皇上申饬。

原来那夏园地方,原本没有行宫,是乾隆四十七年的时候因乾隆爷年纪大了,回盛京谒陵之时,赏赐一千两银子修建的。

以皇上的意思,满洲旧俗崇尚淳朴,便是出外行围打猎,也都只是随身携带毡房帐篷等,哪里还需要额外添建行宫,徒增靡费。

皇上说,既然那处行宫已经有倾颓之处,那就不但不修了,索性还将倾颓之处给彻底拆卸了就是。拆下来的木料、砖瓦等,留着给盛京的宫殿修葺的时候用就是了。

至于以后皇上自己回盛京谒陵经过夏园的时候,那处夏园行宫还剩下几座房子就用几座房子就是,只需要略微整理,干净就成,不准重新增添彩画等,更不许大臣们呈进贡件。

皇上一片苦心,是以宗室为八旗子弟表率,而更以自己为宗室表率,就是不知这位宗室琳宁能不能体会皇上深意。

想到此处,廿廿都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这位宗室琳宁还算好的,他请求修葺夏园行宫,不是要从朝廷要银子,是想捐出他自己的养廉银子来修建;而反过来,有些大臣倒着实不明事体了。

比如热河副都统德勒克扎布,因皇上今年还在孝期,不去热河巡幸,便向朝廷奏请,想将从前专门留给打赏热河行宫官兵们的一笔二千两的银子,转赏给热河的操练兵。

这便是地方大员们,想用朝廷的银子,来买自己的好儿了!实为沽名钓誉之举。

皇上怒叱道,恩赏与否,全出自于朕的恩典,轮的着你地方大员代为祈恩么?再说兵丁操练,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各地都有操练的兵丁,怎么能专赏给你热河的操练兵去?

这位德勒克扎布因是热河副都统,与京里隔着些距离,体会圣意有些慢了,还有情可原。可是就连皇上身边的近臣,甚至是外戚的,正受皇上重用的人里头,也有这样以国家经费之需,来满足个人沽名钓誉目的的人。

譬如——缊布。

缊布是淑嘉皇贵妃的侄子,是如今淑嘉皇贵妃母家一族中的领头人,是成亲王永瑆的表兄弟。如今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镶红旗汉军副都统、工部侍郎等职,极揽圣恩。

而且就在上个月,皇上还特地下旨,命将淑嘉皇贵妃母家一族抬入正黄旗满洲旗份。皇恩可谓浩荡,可是缊布不知感恩,反倒产生了可以自重的错觉。

他向皇上请求增设内务府养育兵,内务府三旗下共三千名。

而外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共二十四旗,共添兵不过八千名,每旗只三百余名。

两相比较,内务府下三旗倒是外八旗的数倍去了!

所谓“添兵”,目的不是为了增加防卫,实则还是增加八旗子弟的职缺。因八旗子弟只有“为兵”的,方有粮饷,而三千个职缺,无疑要耗费大量钱财。

皇帝直斥缊布当初提这个奏本的时候儿,他家中还没奉旨抬旗,所以那时候缊布的旗份还是在内务府旗下。故此他提出这样的动议,内里必有私心,也颇有向内务府下各旗沽名钓誉的用意所在。

皇上在缊布刚提出奏本的时候,就没有同意,故此才将他的动议交给六部大臣去群议。结果缊布急于成事,不但借着自己外戚的身份,私自去探部臣们的意思,还前后两次在皇上面前,想要跳过六部的群议,恳请皇上特旨恩准。

一个大臣,尤其是一个刚刚抬旗的前内务府奴才,敢于如此,又怎么不是仗着自己是淑嘉皇贵妃侄子、成亲王表兄弟的身份?自以为在皇上面前既有特殊身份,便该有特权了。枉费皇上重用他的心意。

就在廿廿脑海中这些思绪翻翻倒倒,不停在冲涌的时候儿,廿廿的轿子猛然一停,将廿廿都震动了一下儿,身子跟着微微一个趔趄。

廿廿回神,忙问,“怎么了?”

这轿子分明是猛然停住的,否则不会如此。而此时她是皇后,负责抬轿的太监和銮仪卫们,怎么敢这么莽撞?必定是外头遇见了突发的事儿。

就在此时,前头已经传来了四喜的声音。

“皇后娘娘辇轿在此,还不避让?!”

廿廿一皱眉,赶忙掀开了窗帘。

星桂这会子也在前头问明白了,走回来轻声奏道,“……前方,是克勤郡王的轿子。”

两厢结合,廿廿不由得微微挑眉,“哦?是克勤郡王的轿子,不肯为本宫避让?”

星桂轻叹了口气,“非但不知避让,反倒还迎面顶上来。便是四喜他们在前方大声呵斥提醒,他们也置若罔闻,不肯回避。”

廿廿倒有些哑然失笑。

克勤郡王恒谨,她没“看错”这个人。

这么回想起来,克勤郡王恒谨当年在绵恺手里塞八哥儿,就绝非是他年轻好玩儿不懂事的缘故,分明本就是故意!

堂堂八大世袭罔替的王爷,可真是胆大包天,就敢将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廿廿手撑住窗口,这会子心下反倒平静下来,“既然是他自己生生撞上来,太监们拦阻提醒了也不顶用,那就是他自找的!”

“恒谨郡王既然这般勇武,那本宫就成全了他!”

廿廿霍然转眸,泠泠问,“今日当值的总理王是哪位?”

星桂招过五魁来问,然后回廿廿,“是仪亲王。”

廿廿点头,“去请仪亲王来。”

仪亲王永璇因腿上有疾,来得慢了些。可是纵然腿上有疾,永璇却也明白兹事体大,故此浑顾不得仪态,宁肯一瘸一拐的,也尽可能快地赶了过来。

廿廿已然落轿,挑开窗帘请仪亲王近前说话。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一片越漂越浅的青蓝荡漾在这红墙金瓦之间,平添幽静。

永璇借着这天色和灯火,远远望一眼克勤郡王那边。

克勤郡王虽说胆子大,可是这会子也已经落轿退在了一旁,那克勤郡王恒谨虽说有些不情愿,可也还是已经跪倒在了路边。

只是,皇后娘娘却压根儿就不理睬,只是这般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永璇心下便已经有了数儿。

到轿边要给廿廿请跪安,廿廿忙虚抬手拦住,“八哥,切莫多礼。都是一家子骨肉,八哥站着说话就好。”

由四喜将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讲给了永璇听。

永璇实则一路上赶过来,已经有侍卫将此事说明白了。永璇便皱眉道,“克勤郡王好大的胆子!当真不晓事体,奴才立即写本具奏!”

廿廿轻轻叹了口气,“八哥,按说凭克勤郡王的王号,本宫便是皇后,也要顾着他们家的体面去。今儿这事儿兴许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本宫与八哥肯睁一眼闭一眼,这事儿便也过去了。”

“再说这天儿终究还没亮透,克勤郡王这会子进宫,说没看清前头的轿子是谁,又或者浑浑噩噩之中没听清太监的提醒,也是有的。”

永璇心下一晃,忙又要跪倒,“主子娘娘的辇轿,又如何会与别家相同?克勤郡王家的轿夫,不至于连这个眼色都没有……奴才断不肯大事化小,必定依律如实向皇上参奏!”

廿廿又是轻叹一声,“八哥……唉,说来也巧,本宫嘴里叫着‘八哥’,倒忍不住想起数年前,那时候儿三阿哥还不满周岁,正是话也不会说,全不懂事的时候儿。便是那时候,三阿哥倒是跟克勤郡王颇有一面之识。”

四喜适时补上:“奴才记着,那一年克勤郡王便往三阿哥手里也塞过一只‘八哥儿’……”

永璇心下又是“轰”的一声。

别看他因为腿疾,这些年在宫里深居简出,能不参与的事儿早就躲得远远的。可是他的心里却没一件事是不明白的。

一位王爷,尤其又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爷,往还不懂事的三阿哥手里塞八哥儿,那是安的什么心思!

廿廿摇摇头,“八哥的王号为‘仪’,字如其义,就是‘礼仪’之意。皇考将这样一个封号赐给八哥,想必是在皇考心中,八哥对于礼仪之事也是最为深谙于心的。”

“本宫是深宫妇人,对于今儿这样的事别说是头一次遇见,更是从前想都未曾想过。本宫一时也没了主张,想必此事也唯有交付给皇上和八哥。”

永璇悄然攥紧了指尖,“请主子娘娘放心,奴才必定不会叫今儿这事儿乱了祖宗规矩去!”

廿廿点点头,放下了窗帘,“本宫还急着赴圆明园陪伴母妃们,这里的一切便都交给八哥你,听凭皇上圣裁罢了。”

廿廿说罢,吩咐起轿。

辇轿经过,跪在路边的克勤郡王恒谨依旧满眼的不服气,忍不住轻轻啐了声。

待得皇后辇轿行过,永璇撑着手杖,一步一步“笃笃”地走到克勤郡王面前来,居高临下,神态木然,“克勤郡王,殊为不识大体!”

克勤郡王见是仪亲王前来,只掀了掀唇角,便傲慢地站了起来。

仪亲王便是皇子,便是亲王,可也是刚从郡王晋封不久的;况且就算是皇子又怎样,仪亲王家也不是世袭罔替,以后子孙都要降等承袭,地位终究比不上他这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去。

“也不知道那位与仪亲王说了什么,想来仪亲王怕是有所误会,今早不过是天还没亮,我的轿夫们没认出来是什么人的辇轿罢了……”

仪亲王眯了眯眼,“笑话!皇后娘娘的辇轿,后宫里仅此一辆,克勤郡王家的奴才竟连这点子眼色都没有了么?”

克勤郡王“呵呵”笑了声,“皇后娘娘的辇轿?哎呦,那还真别说,不但我的奴才们没瞧出来,连我都没瞧出来呢——这不是国孝期间么,什么彩轿都不能用,仪亲王你方才难道没见着么,那就是一顶素色的轿子罢了,哪里有什么皇后辇轿的模样?”

仪亲王眯了眯眼,“就算国孝期间,不能乘坐彩轿子,可是皇后辇轿的规制摆在那里,况且还有前后引导随行人数的不同,克勤郡王竟也瞧不出来么?”

克勤郡王耸了耸肩,“不是还没正式行册立礼么,那么那位就还不算是皇后吧?我就算是‘无心之举’冲撞了内廷主位,可也算不得是冲撞皇后辇轿吧?”

仪亲王静静地望着克勤郡王,“你既如此说,那就说到此处吧,旁的话我也不必听了。”

484 良机

484、

因为发生了辇轿被克勤郡王恒谨冲撞之事,一路上跟随廿廿的人都没敢说话,人们都谨肃地只管行路,各自都怕说错了话。

终究还是因为此事罕见,至少近数十年来还没发生过宗室王爷敢于直面冲撞皇后的事。此事是那克勤郡王恒谨自己胆大包天之外,却也从侧面折射出了皇上与宗室王公之间那隐隐的矛盾去。

这样一路到了圆明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远远望着皇后的神色去。

可是皇后娘娘平静如常,下轿、行走,一步都没有走乱过。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他们就更不敢造次,一切都只等着主子们那边儿下了定论再说吧。

廿廿先去给颖贵太妃、婉太妃请安。整个请安的过程里,廿廿也一个字儿都没提之前凤轿遭冲撞之事,而且言谈如常,半点神色之间的慌乱也没有。

这便叫颖贵太妃和婉太妃都没瞧出来,两位老人家只是慈祥地与廿廿说着如常的那些话儿罢了。

直到廿廿回到自己的寝宫,换下了大衣裳,舒坦坐下,星桂这才缓缓问,“主子一向记挂皇上与宗室王公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今儿这事儿……会不会反倒叫皇上为难?”

廿廿抬眸静静看一眼星桂,缓缓挑眉,“你是觉着我今儿颇有些小题大做?”

星桂忙行礼,“奴才不敢……”

廿廿倒笑了,伸手拉起星桂来,“你没错,我就是故意那么做来着。”

“主子?”星桂不解地望住廿廿,“……主子一向记挂皇上与宗室王公的关系,故此但凡涉及宗室之事,主子无不宽宏大量,这一次怎地?”

廿廿轻哼了一声,“那要分是谁。旁的宗亲,若是小事的,我能忍的便忍了,没的叫皇上夹在当间儿两面为难去。可是今儿冲撞我的人是那克勤郡王恒谨……我便不饶他了。”

廿廿静静抬眸,“从私心而论,就冲他当年胆敢戏弄绵恺,我便不能轻纵了他去。当年绵恺尚没满周岁,我也还未正位中宫,他都已经存了那样的心;那来日等绵恺再长大些,不再在我身边儿了,还不知道此人能做出什么来。”

“这几年我都并未发作,忍了他这几年下来,就是等他自己以为我好拿捏,并不敢将他怎样,他日益骄狂,才会注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就等着今天呢,正好老账新账一并算了。”

“便是为了防微杜渐,我也要在绵恺正式移居阿哥所前,将克勤郡王这个隐患打发了去。今儿倒是他自己撞上来,倒不必我再额外费心思去。说来,自是先帝爷和孝仪皇后在天之灵保佑。”

星桂想起当年的事来也是咬牙,“自是他活该!”

廿廿轻哂,唇角轻轻挑起,“他自以为身份尊贵,便连皇子都敢不放在眼里,又或者以为凭我母家的出身,也不敢将他怎么样……因了他的态度,便连他那福晋受封当日进宫行礼,在我面前也敢趾高气扬,倒仿佛她一个郡王福晋,倒比内廷主位的地位都高贵了似的。”

“我知道如今无论王公大臣家,还是平头百姓家,都受中原思想的影响,心下开始存着个嫡庶的分别。可是这克勤郡王自己倒忘了,他本生额娘不过也是侧福晋,是他阿玛两个正室所出的儿子都早亡,这克勤郡王的爵位才轮到他来承袭罢了。”

星桂便啐一声,“呸,原来如此,那他有今日,原本活该!”

廿廿虽如此说,可是她面上并无半点私仇得报的得意,眉眼之间反倒更加沉静如水。

“今儿这个机会,不但是我在等;其实皇上也在等。今日这事儿对于我本人,可能会是颜面上的过不去,可是对于皇上和朝廷来说,却是一个良机。”

星桂一怔,“良机?奴才原本还担心,会是个危机!”

廿廿轻轻摇头,“宗室之间与皇上之间的隐隐龃龉,回避一时,却不能回避一世,终究要寻个机会挑开了,将脓水给挤出来,甚或是要刮骨疗毒之后,才能好了。”

“想来宗室里的态度,必定是以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牵头。他们觉着还是从前在关外的规矩,便是汗王都是八大贝勒里推选出来的呢,仿佛若他们不同意,便是天子也难为……”

这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古来如此:天子强,则诸侯弱;天子弱,便诸侯强。

如今宗室王爷们以为皇上天性仁慈,是个仁厚的天子,这便是好拿捏的;况且这个天子还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这便成了落在他们手里的把柄了,皇上顾着这些便不敢将他们给怎么样了似的。

“如今对付这些不肯归心的宗室,皇上需要一个杀一儆百的靶子。便如皇上以和珅、福长安震慑百官,皇上此时也需要一个宗室王公来警告一众宗亲。”

“只是这个人选,终究难挑。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家家都是天家贵胄,家家都是功勋累累,家家都有免死诏书。其中如睿亲王家、肃亲王家、郑亲王家,目下还都正受皇上重用,若没了他们的支撑,这朝堂便散了一半儿的架儿,皇上自然动不得。”

“倒是这克勤郡王自己按捺不住,自己跳了出来,叫我又怎么能看不见他呢?在八大王家中,既然郡王家本就排位在后,而他自己又这么爱蹦跶,那就由不得不现在他脑袋上动刀了!”

星桂听罢也是忍不住地冷笑,“可不是么。都说枪打出头鸟,那些老谋深算的躲在后头,只有他这不知深浅的,才自己洗干净了脖子,非要往前伸!”

廿廿听了都忍不住笑,“正是这个理儿。”

可是星桂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可是……此举难道不会引得宗室王公们反对么?若他们联合起来,一起跟皇上唱反调,皇上怕是要为难了。”

廿廿轻轻叹息一声,“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也得借给他们几个胆子!皇上已经承继大位四年,他们若觉着自己真有那个胆量公然与天子叫板,他们也得先衡量衡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分量!——如今不是国初,宗室王爷们都不领兵了,单凭自己名下那点子兵甲和包衣、家奴,当真就敢对抗朝廷么?”

“若只是一两个跳出来替克勤郡王求情的,那正好让皇上看清楚了,究竟是哪些宗亲们对皇上心怀反意,也好以后一个一个地拿捏了去。从前他们在暗,叫皇上无从防起,那这回若因为这事儿给挑明了,倒给皇上省了事儿去。”

星桂这才“扑哧儿”乐了,“奴才也觉着他们当真没这个胆量。皇上干净利落除掉和珅和福长安,他们全都亲眼看着呢。他们难道不私底下擦亮眼睛看看自己,看看他们跟和珅、福长安比,真的比那两位还强么?”

“奴才瞧着,这些宗室王爷们啊,如今就是有个天潢贵胄的血统贵重罢了,除此之外,他们还当真不剩下什么了。”

廿廿淡淡勾了勾唇角,“便连你都能看明白的,偏他们还是看不明白……王爵虽然贵重,血统虽说高贵,如今却都是看皇上恩赏的。当真惹恼了皇上,削去王号也不是没有过。”

小眼儿进来给廿廿送茶,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一下一下儿地往廿廿这边儿看,却不看定睛;一张嘴被她自己给咬得通红,都快出血了似的,分明是在硬生生地克制着自己想说的话呢。

廿廿瞅见了,不由得轻叹一声,伸手将小眼儿手里的茶碗接过来放下,手却没松开,依旧攥着小眼儿的手臂。

“你也听见星桂是怎么与我说话的了,你如今既然已经到我身边儿来伺候,便也自可学着星桂说话就是。”

小眼儿这孩子年纪还小,而且毕竟是刚调到廿廿身边出上差,这便跟廿廿还有点儿见外,不敢如星桂似的将心里的疑问向廿廿问出来。

这其实是小眼儿懂得分寸,廿廿本是喜欢的,可是既然是已经调到身边儿来,那就用人不疑,应该给小眼儿以与星桂相同的资格去。

廿廿都这么说了,小眼儿还是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廿廿轻叹一声道,“也怨我,你进宫这几年了,我也忘了给你改个名儿,还顺着她们管你‘小眼儿’、‘小眼儿’地叫。”

廿廿摆了摆衣袖,豁然扬眸,“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儿就给你改了名儿吧——”廿廿略一思忖,便含笑道,“就叫星桐,可好?”

以梧桐为名,自是喻凤栖其上。如今皇后娘娘刚正位中宫,便将这个名儿赐给了她,小眼儿自是高兴得当即就跪在了地上。

能将这个名儿给了小眼儿,那自然是主子对小眼儿的认可——终究也唯有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才配叫这样意义特殊的名儿啊。

星桂心下明白,主子这般,这终是彻底要忘了星楣的意思。

星桂虽说也替小眼儿高兴,可是心底里还是为了星楣,有那么一点子酸楚的。

廿廿瞧出来了,故意打趣道,“星桂,你觉着这个名儿不好么?”

星桂忙道,“叫主子问,那奴才就说句实话——奴才当真觉着这个名儿虽说好是好,但是还是有点儿不够劲儿。”

廿廿略有意外,不由得挑眉,“哦?”

星桂便笑了,故意挨着小眼儿也跪下,“主子,奴才求主子也给奴才改个名儿。”

廿廿就更意外了,“……这是怎么了?你又不喜欢自己的名儿了?”

星桂的名儿,实则是廿廿在纪念孝仪皇后——孝仪皇后母家有青桂树,孝仪皇后当年在宫里亲手做饽饽,最爱用的就是青桂蜜。

便因为了廿廿这个心意,故此星桂的名儿自然也是贵重的,甚至是比凤止梧桐的中宫地位更为贵重,廿廿都没想到星桂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理由。

星桂小小淘气得逞,眨眼而笑道,“主子……奴才忖着,奴才的名儿该改叫‘月桂’了。”

听得星桂这话,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

是啊,她现在已经正位中宫,乃为大清皇后。那她名下的女子,便也该如从前孝淑皇后一般,以“月”来取名。

亏她方才还习惯地以“星”来给小眼儿起名儿。

廿廿想想,却是淡淡摇头,“我倒不在乎这个。星还是月,终究得能挂在夜空中方有意义。若已经不在了的,攀这些还有何用呢。”

星桂含笑道,“主子说的自然是对,奴才想的也不是从前孝淑皇后,而是皇上对主子的心意——皇上特地赶在四月里,提前让主子正位中宫,可不就是要应了四月初一那一场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吉兆?”

“日,天子也;月,皇后也。既然天相都是日月合璧,那就合该主子为天际新月,统领五星去才是。”

廿廿听着,歪头想想,竟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便笑了,伸手点在星桂脑门儿上,“越发的牙尖嘴利,我都要说不过你了!”

星桂笑着扬眉,“奴才如今身份毕竟也不同了,乃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儿女子,奴才哪儿敢还窝窝囊囊的?奴才可不能丢主子的脸,该说的话自然要说明白去才成。”

廿廿欣慰点头,在经历了星楣的事儿之后,越发觉得星桂珍贵。

廿廿便亲自起身,拉起了星桂和小眼儿来,“天相遥远,人间的情谊才真实可贵。以后就更要靠你们来陪着我、帮衬我去。”

星桂和小眼儿都赶忙道,“这都是奴才三辈子才修来的荣耀。”

廿廿重又坐下,沉一口气,抬眸温暖地望着星桂,“你说得对,如今我已为皇后,自该当仁不让。好,你们的名儿便从眼前儿就改了。”

廿廿顿了顿,正式地呼唤道,“月桂,月桐。”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齐齐再拜,齐声回答,“奴才在!”

廿廿含笑望住月桐,“这回你不再是门槛外伺候的小眼儿,而是我跟前的头等女子月桐,怎么,还不敢与我说话么?”

月桐眼圈儿发红,赶紧道,“……奴才是想问,主子为何不亲自禀明皇上,还要费事叫仪亲王来处理此事呀?”

485、惹了皇后的代价

479、

廿廿听罢,只伸手拉过月桐来。

“……你是觉着,我这么做有所不妥?”

月桐的嘴唇便咬得更红了,“奴才不敢。”

廿廿淡淡而笑,“傻丫头,你其实心下就是觉着我做的不妥,却又不敢当面直说出来,这才要拐个弯儿,故意只问我为何这么做。”

月桐不敢说话了,头深深垂下去,局促不安地绞着几根手指头。

廿廿拍拍月桐的手,“你如今都是我身边儿人了,这会子又是关起门来就咱们几个说话,你心里想什么呢,就直说啊。”

“如今这后宫里千头万绪,我一个人的眼界总归有限,自然有看不全的地方儿,也自有想不全的事儿,叫你们在我身边儿,就是要叫你们帮我看着、想着呢。”

月桂也上前推了月桐一把,“这会子可不是咱们在主子跟前没规矩,反倒是咱们向主子尽忠,尽量想帮衬着主子呢。”

月桐这才松快下来些,抬眸小心地再看一眼廿廿。

廿廿温暖地点头。

月桐这才怯生生地道,“主子……奴才是觉着,那仪亲王不也是宗室王爷么?倘若宗室王爷们彼此相护,那仪亲王到皇上跟前反倒替那克勤郡王说好话呢?”

“终究皇上也不在跟前,一切都是要听凭八王爷的嘴去说的。就算周遭还有太监、侍卫等人,可是他们的嘴哪儿比得上八王爷的嘴大啊,八王爷怎么说了,他们说的就也没用了,没的皇上不听八王爷的,倒以他们的意见为准了不是?”

廿廿听罢倒是淡淡一笑,眸光轻转,瞟了月桂一眼。

月桂便上前捏了月桐小手一记,“傻丫头,你忘了八王爷可是咱们皇上的亲兄长!”

月桐便又咬住嘴唇,低低垂下头去,小声儿地嘀咕,“……可是八王爷终究与十七王爷不一样,终归不是一奶同胞不是么?既然隔着娘胎,那就难免是人心隔肚皮,别说皇家兄弟,就算是平民百姓家,不是‘一窝儿’所出的孩子之间,彼此还隔膜着呢。”

“不就是刚刚的事儿么,皇上才叱责八王爷母家外亲缊布大人沽名钓誉……缊布大人如今能受皇上如此看重,与身系淑嘉皇贵妃亲侄的身份不无干系……若是八王爷因此而心下也有怨怼,那反倒故意在皇上面前替克勤郡王开脱呢……”

月桐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可是却还是坚定地全都说完了。

廿廿轻轻拍拍她的手,“别看你年纪小,倒是好胆色。”

宫里的人啊,个个儿都学会了小心翼翼的本事,全都最善长闪躲,肯将这样的话一口气说完的,倒是难得。

月桐满面通红着,赶紧又跪下,“奴才多嘴……请主子治奴才的罪。”

廿廿轻叹一声,又亲自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克勤郡王,虽说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宗室地位尊崇,可是这一家在朝中的官职却并不高,皇上甚少委以重任,总理王的差事一般都没他们家。故此啊,克勤郡王家与皇上自己的兄弟家,那自是比不了的。”

“如今皇上唯有两位兄长在世,故此皇上将极重的差事都委任给了八王爷和十一王爷,他们是总理王,又兼部务,可说整个朝堂,都是这二位王爷陪着皇上一并掌着呢。”

廿廿静静垂眸,眸光宁静,“故此……在我心里,八王爷的心意自是比那克勤郡王的重要了不知多少倍。”

廿廿的话说到这儿便停住了,只是抬眸静静望住月桐。

月桐心下微微一震,忙又跪倒,“奴才,奴才仿佛明白了!”

廿廿欣慰点头,伸手拍了拍月桐的发顶,“你方才送进来的茶凉了。我惯不爱喝温吞茶。”

月桐赶忙道,“奴才去给主子换一杯滚烫的来!”

月桐端着茶碗出去了,月桂小心望着廿廿。

廿廿目光随着月桐的背影出去,这才含笑冲月桂点头,“她虽说年纪小,可是看似事儿倒一向都是准的。便是如今还难免多少有些冒失,可是这个孩子却是可造的。”

月桂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下来,“奴才还想着,皇上反正也下旨了,说今年八月要选看内务府女子。总归还有三个月了,若是主子还有什么不可心的,到时候儿再挑也就是了。”

廿廿静静含笑,“月桐这孩子选定了,那……星楣的事儿,该操持起来了。”

月桂心下便也是跟着微微一晃。

既然八月要挑选使令女子了,届时自可将宫里不堪用的女子放出去——终究宫里人都知道,星楣从前是主子跟前出上差的头等女子,又是主子的陪嫁女子,便是要放出去也总得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足岁都不是理由,因各宫主子跟前得用的、离不了的,便是足岁了都也不往外放,更何况星楣是陪嫁女子,陪嫁女子便是要一生陪着主子在宫里的也不为过。

为免人猜疑,这便不能随随便便就将星楣放出去了。可是既然到了挑选使令女子的时候儿,自自然然地新旧交替倒是好说的。

这么算来,就剩三个月了。

虽说今儿经历了这么个不小的事儿,可是这一晚廿廿还是睡得稳稳当当。

次日,廿廿去服侍颖贵太妃和婉太妃用过早膳,刚回到自己寝宫,月桂张罗着带人抬着膳桌送到坐炕上,叫廿廿也好送送快快坐在炕上就用了膳了。

忙碌的当儿,廿廿自己坐在一边儿喝一口茶,听着四喜在一旁絮絮地说着近日来的几件“闲事儿”。

第一件,是皇上任命贝勒德麟,为銮仪卫銮仪使。

贝勒德麟,就是福康安的儿子。銮仪卫銮仪使,是皇上身边的贴身近卫,皇上给贝勒德麟这样一个差事,也足见皇上对他们父子的看重——尽管皇上刚惩治了福长安,却没影响皇上对福康安父子的任用。

第二件,是兵部尚书富锐以病乞休的事儿。

这富锐不是旁人,正是安鸾的祖父——苏完瓜尔佳氏的一等信勇公。富锐今年正月刚被皇上任命为兵部尚书,这才五月,短短四个月便以病乞休了。

说起这富锐的一等信勇公爵位,还是从他兄长富兴那儿承继来的。富兴就是安常在的祖父——故此这姐妹两个虽说是堂姐妹,倒都算是信用公家嫡系大宗家的格格。

廿廿静静听着,没吱声。

四喜轻声道,“安常在四月降位,富锐五月乞休……这前后脚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

月桂忙完了转过来,忍不住轻声笑道,“兵部尚书这么要紧的差事,刚当了四个月,哪儿就舍得不要了呢?要我看,怕是皇上那边已经露出了意思来,是皇上叫他自己乞休,给他留个颜面罢了,便由不得他不乞休!”

四喜也跟着乐了,“别人家都是凭着自家的格格进宫得宠,叫一家子都跟着荣耀;信用公家倒好,好好儿的开国功臣家,又是一等公爵家,竟叫自家进宫的格格给拖累了……”

廿廿放下茶碗,昂然起身走向膳桌去,“我饿了,用膳吧。”

廿廿刚端起饭碗来,紫禁城那边便传来了皇上的旨意。

“凡遇主位出入,臣下例应回避。恒谨身为郡王,乃遇皇后出宫,太监等拦阻,置若罔闻,并不回避,竟自乘轿冲突,殊属不晓体制,大失人臣之道。”

“恒谨著即照王大臣等所奏,革去王爵,降为闲散宗室,不准戴宗室顶带。著自备资斧,前往西陵,效力赎罪,以示惩儆。其所遗王爵,著交宗人府照例带领引见承袭。”

听到这儿,廿廿才微微勾了勾唇角。

恒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克勤郡王”这个王号。只要他被革去王爵,再不是克勤郡王,而且克勤郡王这个王号要由他们家其他房头来承袭,叫他自己的子孙都断了这个念想……那这个恒谨,就再没什么用了。

皇上旨意中又道:“至昨日跟随恒谨之包衣、官员、护卫等,前未劝阻,亦属非是,并著交宗人府查明咨部,俱著革职。”

“该护军营、步军营章京官员等,并不管阻,任听恒谨前行,咎亦难辞,并著交绵恩、晋昌查明咨部斥革,所有护军步甲等俱著责革。”

“绵恩、晋昌,俱有管辖之责,亦属疏忽。绵恩晋昌著交部严加议处。”

绵恩为乾隆爷长房长孙,日前就因为皇上想要革除京师内戏园子,可是绵恩竟然对皇上说“不宜革除”,皇上那次不便责罚绵恩,此次正好给了个教训。

至于与绵恩一起受罚的晋昌,也是宗室,是和硕恭亲王家后裔,父亲为固山贝子,他本人降袭奉恩镇国公。

紫禁城的防卫,多年来的老规矩都是由宗室子弟、勋臣世家来负责,一百多年过来,这些宗室子弟们也都开始荒疏怠惰。

皇上借此事责罚定亲王绵恩、宗室晋昌,这对于紫禁城本身的防卫来说,也是一番敲打和警告。

廿廿这才轻舒一口气,抬眸问那传旨太监,“起初那块儿本宫没太听清,你再与本宫复述一回。”

那太监小心翼翼背诵道:“据和硕仪亲王永璇等奏,昨日皇后出神武门,克勤郡王恒谨并不回避,竟自迎面前行,请将恒谨革去王爵等语。”

廿廿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好了。”

四喜自带人下去领赏,廿廿侧眸瞧一眼昨儿还问这事儿的月桐。

月桐面上一红,赶紧接过廿廿手里的空饭碗道,“……八王爷自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心还是向着皇上和主子您的。”

廿廿轻笑摇头,“八王爷啊,他是心向着大清江山呢,便心里分得清孰轻孰重。”

六月初二日,皇帝下旨增设京营总兵一职。按着八旗传统,分为左翼总兵、右翼总兵两职缺。

左翼总兵与右翼总兵与步军统领同堂办事,除统辖八旗步军营外,左翼总兵并专管巡捕营南、左二营;右翼总兵专管专管巡捕五营北、右二营,两翼一同以统帅将弁,防卫京师。

皇上此举,也是表达了对步军统领衙门的不够满意,以增设经营总兵的方式,加强对步兵统领衙门的监管。

因步军统领是京师卫戎部队,掌京城守卫、稽查、门禁、巡夜、禁令、保甲、缉捕、审理案件、监禁人犯、发信号炮等要职,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皇帝随即任命廿廿的阿玛恭阿拉,为第一任经营左翼总兵。

在任命了经营总兵的同时,皇帝又提起内阁、兵部对绵恩、晋昌两人的议处结果。

定亲王绵恩身为步军统领,晋昌身为护军统领,不能实力稽察该营员等严加管束,以致恒谨于皇后出神武门时,并不敬谨回避,冲突直行。故此内阁和兵部大臣,议处之后,奏请请将绵恩、晋昌二人,降三级调用。

皇上顾着定亲王绵恩的颜面,只说以他亲王之高,不至于要担任步军统领这么一个二品的职衔,故此就免了绵恩继续担任步军统领。步军统领的差事,交给舒舒之父布彦达赉担任。

绵恩另外还有一个“前锋统领”的差事,因为前锋统领需要在皇帝出巡之时,在皇帝身前带刀护卫,这也不太符合亲王的身份,故此皇上将绵恩这个差事也给免了,交给了成亲王永瑆之子——贝勒绵懿。

绵恩的另一个差事——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交给了成亲王永瑆。

至此,定亲王绵恩之前身为步军统领,竟然敢不将皇上的旨意放在眼里,不肯执行裁撤京师内戏园子的行径,终是得了敲打去。

因廿廿轿辇被冲撞一事,克勤郡王恒谨革去王爵,定亲王绵恩数职共免,宗室晋昌革去内大臣职;同时更重要的是,皇上得以借此事改革步军统领衙门,增设左右翼总兵,以此加强步军统领的监管,强化京师防卫……

廿廿的轿子这一撞,竟得了这么些“回报”,叫廿廿都忍不住含笑道,“当真是撞得值了。”

等到这些事儿全都尘埃落定了,廿廿才不慌不忙奉着颖贵太妃、婉太妃从圆明园回到宫中。

两位老人家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宫来正好可以正式移居寿康宫。

486、移宫

486、

因乾隆爷的后宫里,如今在世的嫔妃里,位分以颖贵太妃最高,年纪却是婉太妃最高。故此原本为皇太后居住的寿康宫,如今没有皇太后,廿廿便跟皇上商量着,请这二位太妃住进去。

虽说从名分上,贵太妃和太妃的位分不够住寿康宫,按着从前的例子,该住寿安宫,可是这二位一来年纪大了,住在寿康宫里也更方便尊养;

二来这二位曾经都与孝仪皇后情谊深厚,当年孝仪皇后最后的弥留时光,就是这二位陪伴和照顾的,皇上如今已经来不及为孝仪皇后尽孝,便将这样一份孝心都寄托在这二位母妃的身上,想来孝仪皇后在天之灵必定也是欣慰的。

只是因为寿康宫自乾隆四十二年孝圣宪皇后崩逝之后,已经二十多年没人住过了,故此廿廿也是借着奉两位老人家赴圆明园散心的当儿,交代宫里将寿康宫修葺整饬了,正好两位老人家回宫就可正式挪进去住了。

廿廿直接奉着两位老人家到了寿康宫门口儿,颖贵太妃和婉太妃两位都惊了。

廿廿含笑道,“皇上的一片小心,还请二位母妃坦然移居就好。”

颖贵太妃和婉太妃都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此处乃皇太后寝宫,我们都若移居入内,岂不造次了。”

廿廿一手拉住一位老人家,柔声道,“皇阿娘不在了,庆恭皇贵妃额娘也不在了,皇上心下一直为此而遗憾。在皇上心里,便一直将二位母妃奉为阿娘一样的,请二位母妃万万不要推辞皇上的一片小心才是……有二位母妃尊养在寿康宫里,皇上才会觉着仿佛皇后阿娘她老人家,已然还在近旁……”

叫廿廿这一席话说得,二位老人家都红了眼圈儿,便都不好再推辞了。

廿廿这才深吸一口气,换了笑意去,一边一位扶着两位老人家,正式移居寿康宫去。

等廿廿这边安顿完了两位老人家,再回自己的寝宫去。寿康宫在西边儿,她的寝宫在东边儿,她这从西往东走,中间要经过慈宁宫、养心殿两大区域。

此时养心殿还空着,皇上还未正式移居,依旧住在咸福宫苫次里呢。廿廿不由得往养心殿的方向望了望,心中勾画了一下儿皇上正式移居养心殿之后的图景——皇上虽说已经登基四年,但是因为皇上孝养皇考,因乾隆爷老爷子在养心殿里已经住了六十年,一切都舍不开、放不下的。

就像这天底下所有的老人家一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养心殿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摆件儿都是乾隆爷他老人家这六十年里自己鼓捣出来的,便如那三希堂,虽说不过方寸大小,却集合了他所有心爱之物。

故此皇上便请老爷子依旧住在养心殿里。

如今终于要移居了,廿廿心下在怀念乾隆爷之余,也忍不住因为皇上的即将移居而有小小的雀跃。

而在颖贵太妃和婉太妃已经移居寿康宫之后,先帝爷的其他嫔妃们也该陆续移居了。等太妃们从西六宫陆续挪走之后,从前暂居在东六宫的皇上的嫔妃们,便会正式散居到东西六宫里。

皇上后宫的格局,终将奠定。

廿廿的心思飘向未来去,可是就在这时候儿,肩舆忽然一停。

廿廿收回心神,忙极目往前看。

前头前导的四喜已经跑过来回话,“……主子,是吉祥谙达。说是皇上知道主子回宫来了,便嘱咐他在这儿等着,见了主子忙完回宫,就叫他引着主子往咸福宫去。”

廿廿便含笑点头,“我知道了。那咱们就往咸福宫去吧。”

廿廿知道,是皇上知道她回宫来了,必定也想将这几天的事儿与她讲说讲说。

肩舆这便转向北去。

咸福宫在西六宫的西北角,廿廿这么一路往北去,倒要纵贯整个西六宫了。

廿廿边走边忖着未来的后宫安排。

从前是人多,寝宫都不够分的,有时候都要两个妃位同住一宫;可是如今倒是空宫多,人少了。

廿廿忖着心事,肩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六宫最北。

可是吉祥却没引着肩舆再朝前往咸福宫去,而是停在了储秀宫的门口。

吉祥这才过来行礼,因还在国孝期内,不敢公然大笑,只眼睛里含着笑眯眯道,“……奴才恭请皇后主子落轿。”

廿廿微微一怔,旋即看见是储秀宫,心下便是忽悠一晃。

她明白了。

她离开宫里的那时候儿,是只顾着嘱咐内务府修葺寿康宫,好给颖贵太妃和婉太妃两位移居;可是看来是另外有人,下了旨意,趁着她没留神,也是早已悄悄儿地将储秀宫也拾掇好了呀。

廿廿垂首,轻轻勾起唇角来,这便下轿,扶着月桂的手往里去。

殿内门口,皇帝已然隐隐含着笑意等着她。

这储秀宫,曾是孝仪皇后曾经的寝宫,曾是彼时后宫所在的中宫。

这一路走来,她也终于已经是大清皇后,终于名正言顺地入主这储秀宫来。

“妾身请皇上的安。”廿廿行礼问安。

皇帝先公事公办,含笑点头,“朕躬安,皇后也安好。”

说罢,已是执手含笑,四眸相对。

这一刻才又是他们两个普通人,褪去帝后的规矩。

皇帝拉着廿廿的手,带她看这储秀宫里里外外,何处是孝仪皇后曾经的寝殿,何处是皇帝小时候每日来问安的所在,又有何处是皇帝曾经与姐姐、弟弟一处欢聚的场所。

立在后殿门前,皇帝抬眸看那南檐下朝阳的一扇玻璃明窗,已然红了眼圈儿,“从前,阿娘和庆额娘冬日里最爱坐在那扇窗里的暖炕上说话儿,我每次来请安,刚进门儿就能远远看见她们。”

“南边的日头正照在她们脸上,那么暖那么暖……”

廿廿鼻尖儿也酸了,忙伸手抱住皇帝,“……以后,我就也坐在那儿,看着皇上来,好不好?”

皇帝握紧了廿廿的手,深深点头,“好!”

这日后宫嫔妃们便正式来储秀宫给廿廿请安。

莹嫔来到储秀门前时,不由得抬眸望了望西边儿。皇上现在住的咸福宫,就在储秀宫西边儿,两个宫紧挨着。

莹嫔心下说不出的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

皇上还没说什么时候移居养心殿呢,这皇后倒这么早先移居过来了。储秀宫跟咸福宫挨着这么近,便是再有贵人们想来咸福宫请安、送吃食的,却也都不方便了。

她想着,不由得回眸望向后头才来的淳贵人。

淳贵人小心地左右看看,才上前来给莹嫔请安。

莹嫔叹口气道,“瞧,咱们这位皇后娘娘看着皇上当真是看得登紧的。皇上还没说移居呢,她先搬过来了,这么眼巴前儿地盯着,怕就是要故意防备着你们来争宠吧?”

淳贵人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莹嫔娘娘可有主意?”

莹嫔傲然地轻哼一声,“你们是贵人,自不能擅自来给皇上请安。可是我却不同,我来便来得,便是皇后也拦不住。你到时候跟着我来就是了。”

莹嫔上上下下瞄着淳贵人,“当然,就看你究竟有没有胆子敢公然与我走在一处了。若你不敢,那我也帮不上你;而若你想要这个机会的话,那你就得不能再顾着諴妃她们的眼光去。”

淳贵人轻轻咬了咬牙,“想必皇后娘娘已经移居,那咱们重新分宫的日子就也不远了。原本小妾随着諴妃娘娘居住,娴妃娘娘宫里还有春贵人、信贵人,这么多人挤着住总归不是事儿,分开是自然的……”

莹嫔“嗯”了一声。

淳贵人深吸口气,还是上前坚定道,“从今儿起,小妾便唯莹嫔娘娘马首是瞻。”

莹嫔满意地勾起唇角来,“淳贵人,我就说你是这一批贵人里头,最有眼色,也最有可能先得宠的。我果然没看错你。”

陆陆续续所有嫔妃都到齐了,一起在储秀宫里给廿廿请安。

皇帝今儿兴致也高,便也在座,一并陪着看廿廿的皇后尊仪。

廿廿便道,“各位姐妹快都坐吧。皇上也在呢,各位姐妹不必行如此大礼,大家一家人说说话就是。”

諴妃先道,“当年……妾身刚进宫的时候,还曾有幸随着孝淑皇后一起来储秀宫给孝仪皇后请过安。彼时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今日得见皇后娘娘入主,倒叫妾身一时间百感交集,又仿佛是当年的那一天又重见了。”

“妾身瞧着,虽说已经是隔了二十多年去,可是这储秀宫内外,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想必这定是皇上的心意,便是此番必定重新修缮过了,可是却还是修旧如旧,就是要让皇后娘娘重新住进当年孝仪皇后的寝宫里一般。”

廿廿感触地深深点头,回眸深深凝望皇帝一眼。皇帝与廿廿四眸一对,便是无声,此时也早已心有灵犀。

莹嫔看得有些儿闹眼睛,便不由得左顾右盼起来,扬声道,“妾身听闻颖贵太妃、婉太妃都已经移居寿康宫,妾身这一路往西六宫来,看着南边儿原本住太妃的宫也都已经空出来了,想必是太妃们都陆续跟着迁居了。”

“那这西六宫可都空了,只剩下皇上所居的咸福宫和皇后娘娘所居的储秀宫了。怎么,皇上和皇后娘娘两位就不嫌寂寞么?”

廿廿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唇,抬眸只看向皇帝。

皇帝却是一副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的模样,径自盘着腿坐着,只逗着绵恺说话去了。

廿廿心下叹口气,知道这是皇上想当“甩手掌柜”,懒得理这些女人间的事儿,将这些事儿都撂给她的意思。

廿廿便道,“母妃们陆续移居寿安宫、寿三宫,这西六宫是空出来了。咱们同为皇上的后宫,自然是要在东西六宫之间兼有居住的。只是西六宫空出来后,至少也要整饬拾掇一番,才好叫姐妹们搬过来。故此,莹嫔你也别着急。”

廿廿轻轻转了转腕上的素银手镯,“再者说,莹嫔你已经在嫔位,如今依然居住延禧宫,自不必再折腾着迁居了。至于说要迁居的,也得是从前挤巴的宫里不是?”

莹嫔便是一眯眼,“哦?皇后娘娘这便是给妾身准话儿,叫妾身断了移居西六宫的心喽?”

廿廿静静抬眸,“怎么,莹嫔你是极为想挪到西六宫来么?我怎么记着,当日孝淑皇后安排你住延禧宫,你可曾经多么喜欢来着?怎么今儿忽然就不喜欢了?”

莹嫔不由得咬牙。

当日是当日,当日皇上还住在毓庆宫,延禧宫就在毓庆宫后面,距离毓庆宫算是最近的,虽说延禧宫的地位比不上景仁宫、钟粹宫等,她心下彼时是有点分了高低的,可是最后还是欣然接受了——还不是因为至少延禧宫距离皇上的寝宫近啊。

可是如今,皇上住的是咸福宫,来日要移居进的是养心殿,这边都在西边儿一路了。她若还住在东边儿的延禧宫,她离着皇上可是远了!

莹嫔霍地抬眸,瞟一眼諴妃,“那諴妃呢?她也为一宫之主,那她也不用动了吧?”

諴妃倒是淡然,静眉静眼地对廿廿说,“妾身都凭皇后娘娘安排,妾身半点无异议。”

廿廿温煦地点头,缓缓道,“姐妹们都知道,从前因为咱们都暂住在东六宫里,地方儿有限,故此总得有人挤巴着。”

“彼时莹嫔姐姐的身子弱,刚害了几回病,便总归不能叫莹嫔姐姐挤巴着。况那会子孝淑皇后刚崩逝,后宫诸事千头万绪,我又年轻,一时便只好跟諴妃姐姐商量着,便先委屈她些儿吧。”

廿廿说着,伸手轻轻握了握諴妃的手去,“諴妃姐姐大量,毫不迟疑,我这才将四位贵人都塞进諴妃姐姐宫里,一时间倒叫諴妃姐姐宫里人满为患了。”

“这个过儿,我不能忘。如今后宫里终于腾出了空宫来,那我必定得第一个就给諴妃姐姐迁居一个宽敞的所在。想必姐妹们也都不会反对吧?”

此时后宫里,无论从年纪,还是伺候皇上的年头,都以諴妃居长,故此众人都赶紧起身道,“妾身谨遵皇后娘娘内旨。”

廿廿便含笑道,“諴妃姐姐就挪进翊坤宫来吧。”

487、莹妃

487、

听廿廿提到翊坤宫,皇帝都不由得抬眸望过来。

翊坤宫,留存着他们两人当年多少的回忆——彼时十公主是“翊坤宫公主”,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格格是“翊坤宫格格”,两位一起住在翊坤宫里,故此廿廿和安鸾进宫之后,就也是在翊坤宫中为侍读。

便是在翊坤宫里,他与她初见。

彼时他已经当了阿玛,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比他的孩子只大四岁。

彼时哪里知道,便就是这样两个人,竟然有朝一日成为了大清的帝后伉俪。

两人四眸一对,心下都是甜蜜。

皇帝便也点头,“嗯,翊坤宫好。”

翊坤宫因其“翊坤”二字,一般便也都被当做是后宫之中位分第二、有辅佐皇后之职的内廷主位所居之宫。若是孝淑皇后还在,那当年廿廿曾经侍读所在的翊坤宫,便也极有可能成为她后来的寝宫。

若是那样,倒也是另外一种奇妙的缘分。

不过,自然,如今廿廿能位正中宫,住进了他额涅从前的寝宫,才是最好的。

那么此时既然廿廿已经位正中宫,以諴妃位分正是位居其次,正合其位。

况且廿廿能将对她而言曾有那么多美好回忆的翊坤宫赐给諴妃居住,也可见廿廿与諴妃之间的情谊之深,这自然是皇帝所希望看见的,他自是乐见其成。

莹嫔心下便是一疼。

皇上在这皇后面前,永远是一个模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从前皇后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刚嫁进宫来为皇子侧福晋的时候,皇上如此;到如今她已经位正中宫,成为了大清的皇后,他依然还是如此!

从前孝淑皇后在的时候,他掩饰不住;如今孝淑皇后不在了,当着她们这些新人旧人的面儿,他就更不加掩饰了……

皇上对她的宠溺,这些年了,竟然都没改变过。不论她已经是什么身份了,依旧还是从前那样。

说到底——还是她年轻啊,在皇上眼里,许是始终都将她当一个小女孩儿般地怜爱着、宠溺着吧?

也是,如今皇上都四十了,她却还只是个二十刚过的小丫头,这么年轻活泼的皇后,难免叫皇上依旧觉着新鲜和有趣,没有其他皇后的那种故作端庄、老气横秋。

莹嫔轻轻咬了咬牙,转眸去看那一群年轻的贵人们。

她想到她自己,曾经也年轻过,也曾经光彩照人、令阿哥所里其他女人们看着眼红过。可是终究,她一点点地老了,而彼时更年轻的侧福晋进宫之后,皇上便将她都给忘了。

再瞧瞧那些比皇后更年轻的贵人们,她的心下这才欣慰了些。

皇后再年轻,终究会老去,如今眼前放着这一群年轻的贵人呢;而明年二月,皇上又要选看八旗秀女了,自然还会有更年轻的进来。

这后宫里啊,永远是新人换旧人,皇上的眼里也终究会被更年轻的给占据了去,而古往今来所有当皇后的,终归都免不得渐渐人老珠黄之后,只顾着自己皇后的颜面,开始对皇上们心生怨气……

等夫妻两个都到了中年之后,年少痴嗔都散尽,就会渐行渐远了。

她这才缓了口气,抬眸轻哂道,“皇后娘娘这岂不是有些厚此薄彼了?既然諴妃都能挪动到西六宫来,为何我就不能?便是说人多人少,倒也无妨,皇后娘娘尽管将諴妃宫里的贵人妹妹们,挪到我的延禧宫就是了。”

廿廿只能轻叹一声,没为自己辩解,只是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莹嫔瞧廿廿不说话了,不由得叹一口气,“如今后宫里,比皇后娘娘早进宫的,就剩下諴妃和我两个。可是皇后娘娘显然是更看重諴妃些儿……”

莹嫔说着叹了口气,举起帕子按了按眼窝,“諴妃自是好福气,如今还有三公主在身边儿陪着;可怜我的六公主啊……若是六公主还能在,许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廿廿还是没说话,就连諴妃都有些听不下去,轻声道,“莹嫔,你何苦说这些……”

在场的人心下都明白,莹嫔敢于屡屡在皇后面前顶撞,凭的就是她比皇后的年纪大、资格老,皇后便也不能不为了这个,对她礼让三分去。

皇帝终是听不下去,长眉一拧,“莹嫔,亏你还怨怼皇后薄待你!实则有些话,是因为还不到说的时候儿,毕竟还在孝期之内,朕便这才还未颁旨——朕不妨现在就告诉你,朕下旨让皇后正位中宫,皇后当时便说既然晋封,便该是后宫一起晋封才好。”

“皇后第一个在朕面前提到的,就是你!皇后极力在朕面前为你美言,说你该晋位为妃了!皇后时时刻刻记挂着你,你再看看你这会子当着朕和皇后的面儿,都在说些什么!”

莹嫔都是一怔,好一会子回不过神来。

倒是諴妃先道,“莹嫔,啊不,莹妃妹妹,恭喜你了。”

一众贵人、常在们也都赶紧起身行礼,“小妾给莹妃娘娘道喜了。”

原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可是这会子莹嫔却只觉着尴尬得要死。

她只得木木怔怔地起身,尴尬地向廿廿行礼,“妾身,谢过皇后娘娘。”

廿廿这才浅浅莞尔,亲自站起身来走过来,扶住了莹嫔。

“侯姐姐不必多礼。正如侯姐姐方才所说,侯姐姐与刘姐姐二位是后宫之中比我更早进宫侍奉皇上的,又都曾经为皇上诞育过皇嗣,二位姐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直是高崇的。”

“只是皇上今年乾纲独断、朝中百务并举,皇上也有暂且顾不上后宫姐妹们的。我便是年轻,可我心下对姐姐们的尊敬却是没一时一刻忘记过的。故此当皇上颁旨叫我正位中宫,我立时便想起姐姐们来。”

“諴妃姐姐因已在妃位,不宜短期之内再有晋升;侯姐姐初封嫔位,理应再进一步……侯姐姐瞧,我这心下可曾忘了姐姐去?姐姐可还怪我不周?”

莹嫔尴尬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着牙再行礼,“方才都是妾身口无遮拦。妾身就是这么个性子,皇后娘娘与妾身多年相处下来,必定都是明白的,想必皇后娘娘自不会怪罪妾身。”

廿廿满眼温煦,“那是自然。我若对侯姐姐心有怨怼,又何苦要头一个就想着姐姐的位分该进一进了呢?”

皇帝有事儿,先走一步。

众人便也跟着都告退。莹嫔闹了一场却造了个灰头土脸,故此倒是最快离开的。

当储秀宫里安静下来,月桂不由得轻哂道,“莹嫔想封妃,想了这些年。终于得了皇上的允准,可惜她这会子却乐不出来。”

廿廿淡淡抬眸,“她这些年净叫别人不痛快了,又岂能只可着她一个痛快的?也该让她尝尝,多年心愿得偿,却根本乐不出来的滋味儿。”

月桐也道,“如今上自皇上,下自后宫,所有人都知道主子您不计前嫌,在自己封后的好日子,还一心抬举她,帮她圆了多年的心愿。看她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在主子跟前嚣张去,只要她以后再张嘴,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白眼儿狼!”

廿廿依旧淡淡的,“这是她自己想要的,也算求仁得仁。脚总归是长在她自己腿上,以后这路怎么走,轮不到旁人教她,端的都只看她自己。”

莹嫔回到自己的延禧宫,气得一腚坐在炕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星镞小心地端来茶,伺候着,“主子……方才说了那好一起子的话,必定是口渴了,您先喝杯茶润润喉吧。”

莹嫔这才缓下一口气来,恨恨咬牙道,“我知道,我这又是遭了她的算计!没想到她闷声不语的,看着好像不当面与我冲突,可是背后这还是捅了我一刀!”

星链赶忙劝,“不管怎么说,主子终究进封妃位了,这便总归都是好事。”

莹嫔闭了闭眼,“以后我便是进了妃位,可是也所有人都看着,我这妃位便跟她永远拴在一起去。谁唤我一声‘妃主’,那便都是提醒我得记着她的恩,那一声声的便不啻都在给她唱赞歌呢。”

星镞道,“主子别难受,总归进封是好的,主子安心进封妃位就是。反正以后啊,日子还长着呢。”

莹嫔叹一口气,只管斜躺在条枕上,闭上嘴懒得再说话了。

諴妃奉了廿廿的内旨,不两日就已经挪入翊坤宫来。承乾宫那边儿正殿的后殿便空了出来,倒只剩下左右配殿里住着的三位贵人。

未免,三人的眼睛有意无意都要往那正中的寝殿里去看上几眼。

只是她们三个这会子还都是贵人,贵人位分不足以居住一宫的正殿。

关起门儿来,三人一起闲聚的时候儿,淳贵人便打趣说,“若论资历,自然是春姐姐为先,自然要先进封去的;而若论家世,则信妹妹你居先。”

三人之中,淳贵人知道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家世,都是最末的。

春贵人自是淡淡的,对这些都并无在意,只是听着两位年轻的贵人说得热闹,坐一边儿听着罢了。

“你们说你们的,可别编排我去。我好歹也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我若得皇上的记挂,要进封早进封了;之所以如今还是这个位分,足见皇上心里没有我。你们可饶了我清静一会子去。”

春贵人这性子,便是淳贵人和信贵人是晚进宫来的,可是也一起相处了两年了,便也都是明白的。两人这便都歉意地笑笑,回头只顾着她们两个自己闹去罢了。

信贵人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连忙掐淳贵人一把,“淳姐姐却是比我先进宫的,若论资历,自是以春姐姐居先,可是淳姐姐你也在我之前啊!”

“再说了,咱们是同一批被选看的女子,皇上先让淳姐姐入宫,这便明摆着是皇上更喜欢淳姐姐些儿不是?”

淳贵人笑着道,“諴妃娘娘是刘佳氏,如今諴妃娘娘搬走了,可是咱们宫里这便现成儿的还有一个小刘佳氏啊!这便注定啊,信妹妹是合该入主那正殿的!”

两人互相夸赞,互相替对方找更有资格先进封的条件,可是当茶凉散去后,各自心下却反倒更生出多一段的荒凉。

淳贵人回到自己西配殿的南屋,忍不住叹了口气。

星墨小心瞧着,轻声道,“奴才倒是觉着,方才信贵人说得对……主子是先进宫的,论资历自比信贵人高;再说从皇上叫贵人们进宫的先后次序上来看,的确是皇上更喜欢主子些儿才是啊……”

淳贵人拧过身儿去,没说话。

星墨瞟了一眼信贵人所居的北边屋,压低声音道,“再说,就算信贵人家世好些,可是她阿玛现如今也不过只是銮仪卫……再说她家的世职,也不过只是个三等轻车都尉,又不是了不起的世爵……所以主子自也不必将她家世太当回事。”

淳贵人扭回身来叹口气,“好了,我自己心下有数。总归这次皇后娘娘位正中宫,自是后宫中一次大封的机会。皇后娘娘自己已经提了莹嫔封妃的事儿,那么随之贵人里头是必定要有人进封的。”

“这次机会……”淳贵人轻轻攥了攥拳,“我便是要尽力抓住的。要不然等明年再选了新人进来,这机会就更被摊薄了,不知道何时才能轮到我去。”

这一批贵人里,相貌她比不上玉贵人,家世比不上信贵人,资历比不上春贵人……在样样儿都不拔尖儿的情形之下,唯有她自己努力,尽力抓住机会才行。

皇上既当着后宫嫔妃的面儿,说了廿廿提莹嫔位分的事儿,隔了几日,便也正式传口谕给内务府,先期赐封莹嫔为妃。

莹嫔终于成为了莹妃,自是要到皇上、皇后跟前谢恩。

淳贵人早早就预备了一套头面当贺礼,先期就送进了延禧宫去。

一套头面十六件,从簪钗,到步摇、插梳、耳挖等一应俱全。虽说用料不是实心儿的金子,可是那上头的镶嵌也不少;用工自然也不是内造办,而是她母家在宫外找银楼打造的,不过却也精巧细致。总归,这一套头面倒叫莹妃颇为满意。

“她倒是有心,这么大一笔花销下来,看是铁了心跟随我。也罢,叫着她,准她随我一起去咸福宫,给皇上谢恩。”

488、心急

488、

“哦淳贵人怎么也跟着来了”

咸福宫里,皇帝坐受莹妃谢恩礼,抬眸瞟了一眼莹妃身后。

淳贵人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红晕。

莹妃回眸瞟了一眼淳贵人的局促不安,唇角轻勾了勾。

唯有这样刚进宫还没多久的,才会遇见事儿,只知道脸红胆怯,却连半个字都没法说了。这后宫里却从不是闷嘴葫芦该来的地儿,你若没胆子或者不知道关键时刻该如何发声,那你就活该被遗忘冷落到旮旯儿里去,又或者被那些善说会说的给踩死。

不过却也因为如此啊,这些个贵人单凭自己,注定是没个出头的机会的,总得有她这样的老人儿抬举着、扶持着、引见着,才能有个未来。

故此这后宫里的新人和老人儿啊,永远都是这样的关系。未必都是新人笑、旧人哭,倒是新人进来,先得被老人儿归拢了,才能活得下来。

莹妃便浅浅莞尔道,“皇上竟然能张嘴就喊出淳贵人来,真真儿叫妾身有些小小意外呢。”

皇帝挑眉,“嗯”

莹妃垂首,用袖口掩了掩唇道,“这批贵人妹妹们,都是嘉庆二年、三年陆续进宫的,她们进宫来都是正在孝淑皇后的孝期里,紧接着就又是先帝爷的孝期故此啊,自打她们进宫之后,皇上几乎都没怎么单独见过她们才是。”

“可是这一拨儿进宫的贵人妹妹,当真有好几位呢,个个儿又都是年纪、身量、相貌都姣好的,冷不丁一眼看过去,别说皇上,便连妾身也有些迷糊,一时都分不清哪位是哪位呢。”

“可是皇上时隔这么久,却能只瞟了一眼,还是逆着光,就能叫出淳贵人的名号来,可见在皇上心里,淳贵人是留下了影儿的。”

莹妃故意冲皇帝眨眨眼,“那便也怪不得淳贵人是头一批进宫的贵人了,妾身算是明白了,皇上是喜欢淳贵人的。”

淳贵人登时羞得手足无措起来。

皇帝也不由得有些皱眉。

莹妃却反倒更笃定了,“那妾身今儿自作主张带了淳贵人来给皇上谢恩,就是来对了。妾身既然是来谢恩,自然是该带点儿能叫皇上真心喜欢的谢礼才成”

莹妃忍着笑意,走过去拉过淳贵人的手来,走到了皇上跟前,“妾身就是带着淳贵人这份谢礼,来给皇上谢恩呢。”

“妾身年纪渐长,想来叫皇上看着也没从前好看了,还是叫皇上看看这如花儿似的年轻妹妹们,也叫皇上心下宽一宽。”

莹妃说着歪头提醒淳贵人,“皇上这与我也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了,我有些口渴,想必皇上也渴了。我记着淳妹妹你烹茶的手艺甚佳,不如帮皇上和我烹一壶茶可好”

淳贵人连忙蹲礼,“小妾这就去。请皇上和莹妃娘娘少待。”

淳贵人由三庚引出去,到咸福宫小茶坊去烹茶。

看着炉火跳跃,淳贵人也不由得轻轻挑唇。

莹妃这个法子是好,烹茶最费工夫,那她借着这个由头就也能在咸福宫、在皇上面前多停留一会子了。

那即便今儿得不着什么,可至少是在咸福宫里盘桓良久才离开,这在外人眼里,也会解读出颇多深意的便是有人以为她已经承过恩了,也不是不可能。

炭火催着水沸腾,水面上隐约出了小小如鱼眼大小的水花。

淳贵人心下不由得又思忖一回,她这烹茶的手艺从前仿佛并未在莹妃面前展示过啊,这莹妃怎么会知道

淳贵人极力回想,一个记忆的片段冷不丁跳出来就是上回,彼时还是皇贵妃的皇后娘娘赏给春贵人的茶叶包散了,就那次大家仿佛都闹得有些不愉快,她才上前去劝和,逗了个趣儿,曾经提过烹茶的事儿。

这便叫莹妃听去了吧。别看莹妃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可是内里实则还是个细心的。

便也因如此,淳贵人面上的笑意也点点地干涸下去。

在细心的人面前,她得越发小心翼翼才能驶得万年船去。

与淳贵人在同一屋檐下南北屋住着,淳贵人没影子了好半晌,信贵人便有些好奇起来。

见主子总往门外瞧,信贵人名下的官女子星坛便也小心察言观色,这便出了门,正巧儿遇见伺候淳贵人那边儿用水的妈妈里曹氏。

星坛跟曹妈妈说完了话儿,回来便送到信贵人耳朵边儿,“奴才听说,今儿淳贵人格外多要了两壶热水,倒像是早早儿就仔细地梳洗打扮了一番。”

女人都是水做的,女人的梳洗打扮更是离不开水,这星坛是逮着水上的妈妈问事儿,虽说问的只是用水的多少,没直接打听淳贵人去哪儿了,却也是聪明地探对了路子。

信贵人便是一眯眼,“哦她今儿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回她要做什么哦不,是该问,她已经做什么去了”

星坛耸耸肩,“好好儿的,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况且还在国孝期内,她这么大费周章地梳洗打扮一番,为的是谁呢”

信贵人便恼得将手里的帕子都给撇到了一边儿,“小蹄子怕是开始跟我藏心眼儿了”

亏这淳贵人还见天儿地在在她和春贵人眼前说,什么凭资历该是春贵人晋位,凭家世该是她晋位可私底下这小蹄子已是动上手段了

“我去见皇后”信贵人恨得咬牙,都来不及重新更衣,这便提了袍裾直接就冲了出去。

信贵人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住在对面东配殿内的春贵人隔着窗瞧见了。

星澄纳闷儿地问,“信贵人这是怎么了平素瞧着也是个大家闺秀,今儿怎么跟脚上长了针眼似的”

春贵人淡淡垂眸,“必定是遇见什么叫她心急火燎的事儿了,才会这么心神不宁。不过她也终究是蒙古女子,父亲又是武将的出身,她天生的性子这样直烈,倒也不奇怪。”

星澄不由得好奇,“那叫信贵人这样心急火燎的事儿,又是什么呢”

春贵人反倒更淡,索性别开了头去,只看光影在墙上涟漪荡漾地闪过。

“反正与咱们没干系。”

进宫这些年,宫里的事儿她早看得都没滋味儿了,平素瞧着宫里几个贵人互相之间还那么有滋有味儿地明里暗里地斗心眼儿,她倒觉着嘴里都是淡的。

却也难怪,她们终究还都小,又是刚进宫,唯有等以后日子久了,才能明白今日的一切,实则看在旁人眼里,是落了多少的话把儿和痕迹去,半点都不聪明。

储秀宫里,廿廿瞧着信贵人这么风风火火地来,又心急火燎地说完话,便也是如春贵人一般淡淡地笑。

“哦淳贵人不见了她能去哪儿呢”

“就是说啊”信贵人满面涨红,“从前因諴妃娘娘还在承乾宫里,小妾遇见事儿了还能去禀明諴妃娘娘,由諴妃娘娘拿主意就是。可是如今,諴妃娘娘已经挪了宫,小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唯有来回禀主子娘娘”

廿廿点头,原本有信心想说承乾宫里还有春贵人,若信贵人当真有什么事儿,去跟春贵人拿主意也是合适的。

只是廿廿还是忍着了没说。

她知道春贵人的性子,没的给春贵人惹麻烦去。

廿廿这便点点头,“你别急。宫中防卫森严,还能活活丢了个内廷主位去不成想来是淳贵人到花园里逛去,又或者在哪儿被绊住罢了。兴许你来我宫里这会子,淳贵人已经回去了。”

信贵人却是坚定地摇头,“原本小妾也不会胡思乱想,可是自从宫里出了安常在的事儿,小妾这心下便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的。”

“哦”廿廿微微抬眸。

信贵人便忍不住向西边的方向望,“如今主子娘娘住在储秀宫,与皇上的咸福宫不过一墙之隔,若这会子还有人敢动如安常在那样的心眼儿,那岂不是分明不将主子娘娘放在眼里了”

她阿玛本智在銮仪卫当差,原本她有现成的眼线,可是今儿偏赶上她阿玛不当值,这便无从知道那淳贵人是不是进了咸福宫,真是急死她了。

廿廿冲月桐使了个眼色,月桐赶忙给信贵人屈腿行礼问,“信主子可口渴奴才给信主子端杯茶来可好”

“我不渴,不用劳动姑娘了。”信贵人哪儿有心思喝茶呢。

廿廿静静垂眸,“心里有火,若是烧得太旺了,反倒伤了自己。喝杯茶,浇一浇吧。”

信贵人这才一凛,惊愕地望住廿廿去。

自打她进宫以来,皇后娘娘对她一向亲和,叫她如沐春风。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阿玛跟皇后娘娘的阿玛有颇多相似之处,两人都曾是掌印章京,然后从都统衙门走过来的。

而且她阿玛现在正在銮仪卫任职,皇后娘娘的二弟也在銮仪卫当差。

因了这两层关系,皇后娘娘一向对她很好。眼前,这还是头一回跟她说这样有些分量的话。

信贵人红着脸赶忙行礼,“是小妾造次了,小妾不懂事”

她心下也有些糊涂,上次安贵人这样贸然闯咸福宫,她也是这样跑来禀明了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的态度里,颇有赞许她来及时禀明的意思;可是皇后娘娘这一次的态度,怎么跟上次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些责怪她来通风报信了呢

廿廿示意信贵人重新归座,这才缓缓道,“你方才问起,今儿有谁去了咸福宫,我是皇后,但凡内廷主位走动,自然该先到我这儿来回明一声,故此我这儿倒是都有数儿的。”

“今儿啊,是莹妃递牌子过来,说要给皇上谢恩的。莹妃刚被皇上赐封为妃,来行礼是应该的,这自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信贵人便是一挑眉,“这么说,是莹妃将淳贵人给带来的”

廿廿缓缓抬眸,“看看,你这便瞧出区别来了不是上一回安常在降位,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不经回明,还擅自更换了官女子的服饰,私闯咸福宫来的。”

“可是这一次呢,虽说淳贵人自己也没有来先回明,不过她有莹妃带领着,并非擅自行动,这便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信贵人不由得咬牙,忙向前紧紧凝住廿廿的眼睛,“可是莹妃娘娘她为何这样做难不成,她是想抬举信贵人不成”

廿廿轻轻笑笑,“莹妃年长,她看着哪位贵人,心里头喜欢些,当成小妹妹看待,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况淳贵人也自有她自己的长处。”

信贵人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可是莹妃娘娘如此,主子娘娘难道就容得”

廿廿静静抬眸,“或者,我将莹妃叫来,罚跪她两个时辰”

信贵人心头一灰,忙起身行礼,“小妾不敢。”

信贵人有些灰头土脸地去了,月桂亲自送了出去,回来也是忍不住叹口气,“这个信贵人,也太沉不住气了。”

廿廿点头,“上回安常在的事儿给了她错觉,她觉着上回安常在能因为此事而降位,那这次淳贵人便必定也会重蹈覆辙。”

月桂摇摇头,“凭安常在的家世,信贵人将安常在视为眼中钉,倒是人之常情。她已经借此事将安常在从她眼中拔出去了,理应知足了才是。没想到她还是如此不容家世比不上她的淳贵人去。”

廿廿静静抬眸,“若再一再二,她以后在这后宫里便越发不懂节制了去。从前是安常在自己不安分,自找了降位的下场,算不得是信贵人的手段;可是信贵人若照此接二连三下去,那不安分的,倒变成信贵人她自己了。”

廿廿的面色点点凝肃起来,“这个后宫,可以容得人之常情的期待和懂得拿捏分寸的小心机,却容不得这样不知节制的不安分。”

廿廿说着也是叹了口气,“这信贵人,本是个有福气的人,可是至少眼前看来,福泽却不够深厚。”

月桂爷跟着叹口气,“可不,信贵人如今算是后宫里唯一的出自蒙古旗下的主位,皇上自不会亏待了她,她本是目下几位贵人里最有前程的,可惜她自己太心急了。”

489、求去

489、

因烹茶费事的缘故,淳贵人与莹妃在咸福宫里延宕了好一会子才告退出来。

虽说今儿皇上并没对淳贵人做什么,可莹妃心下却还是满意的。

一来淳贵人今儿来咸福宫,皇上并未怪罪,之后她给了淳贵人展示烹茶技巧的机会,皇上还因此夸赞了淳贵人两句,说难得如今还有人保留着唐时遗风,肯花工夫和心思这样细细烹出一壶茶来,可见内心沉静。

皇上说,从烹茶这一事上可见,淳贵人的性子真正当得起她封号里的这个“淳”字。

所谓“淳”,从封号上来说,“淳”的满文为“bo”,意为“干净”、“纯净”。从汉字上来说,“淳”字又有“醇厚”、“质朴”之意。

若从这个“淳”字的内涵上来说,倒是与皇上自己的品性颇有些相像,皇上能将这样一个封号给了淳贵人,又当面又说淳贵人当得起这个“淳”字,那皇上心下对淳贵人必定是喜欢的。

今儿能探知皇上对淳贵人的心思,那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开头。

出了咸福宫来,淳贵人却有些脚步迟疑。莹妃回眸瞟淳贵人一眼,发现淳贵人的目光是望向紧挨着的储秀宫方向的。

莹妃不由得轻哼一声,“怎么,后悔跟着本宫一起出来了”

淳贵人赶忙道,“莹妃娘娘误会了,小妾怎么会呢。”

莹妃心下有些不高兴,眉眼间便也没加掩饰,“那你一个劲儿地往哪边儿看,又安的是什么心”

淳贵人赶忙上前轻轻挽住莹妃的手臂,讨好地摇一摇,“莹妃娘娘小妾心下所想的,只是如何能与莹妃娘娘更亲近些才好。以后小妾还巴望着能有更多的机会如今日这样随着莹妃娘娘出门,却不必再如今日这般小心翼翼的。”

莹妃不由得挑眉,“哦你这是何意啊”

淳贵人含笑道,“因小妾原本是承乾宫的人,便是从前出入,都要由諴妃娘娘带领。如今諴妃娘娘刚挪出承乾宫,一时倒不知该由何人带领,故此小妾出入才不方便。”

“小妾想,倘若小妾是莹妃娘娘延禧宫里的人,那小妾出入自然都由莹妃娘娘娘娘带领。若是小妾再如今日这样随着莹妃娘娘外出,便都不用再回明皇后娘娘了”

莹妃隐约听出滋味来了,“你的意思是”

淳贵人忙蹲了个身儿,“莹妃娘娘真是洞察秋毫,小妾正是想着,今日小妾既然已经跟随莹妃娘娘一起来给皇上请安,皇后娘娘的储秀宫挨着这么近,这自然是逃不过皇后娘娘耳目的。”

“那既然皇后娘娘必定已经知道了,小妾不如索性就去跟皇后娘娘求个恩典,就让小妾挪去延禧宫跟随莹妃娘娘同住就是了”

淳贵人说着轻轻叹一口气,“小妾明白,今日之事,小妾必定是已经开罪了皇后娘娘。那索性小妾就也豁出去了,从此以后只管跟随莹妃娘娘就是。”

莹妃约有意外,原本以为这年轻的贵人难免想左右逢源、两头讨好,跟着她进了咸福宫之后,还想着再到储秀宫去怎么跟皇后娘娘解释。

倒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丫头却颇有几分胆色,这已是含了豁出去的劲头,想要跟随她到底了。

她倒小看了这年轻的贵人。倒叫她这一刻,对这淳贵人生起不少的激赏之情来。

莹妃便伸手,难得主动地拉了拉淳贵人的手,“没料想,你倒有这样的心气儿。”

见莹妃神情软和下来,淳贵人欢喜得立时蹲身,“那小妾就先跟莹妃娘娘请个时辰,这就顺道去储秀宫回明了皇后娘娘,以期尽早搬过延禧宫去,跟随莹妃娘娘居住”

莹妃看着眼前这满心上赶着的淳贵人,再回头想想自己宫里那跟半个死人似的,一点都不跟她齐心的玉贵人,便忍不住哼了一声,“好啊,你越早挪过来才越好。”

她跟那个玉贵人一处住着,真是眼不见心都烦,若是得了这个懂事儿的淳贵人在眼前住着,应当是能舒坦许多。

再者来日若是这淳贵人真能得宠,那皇上以后来宫里看淳贵人的话,自也能顺路先来看看她这对她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莹妃这便先走了,淳贵人行礼恭送莹妃离去,一直到莹妃走得没了踪影,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去储秀宫前先递我的牌子,看皇后娘娘这会子能否见我。”淳贵人吩咐星墨。

星墨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宫门外当值的奏事太监接了牌子,入内奉与四喜。

四喜没敢怠慢,亲自奉了牌子进内回禀廿廿。

廿廿瞧着牌子,静静想了一会子,便回眸叫月桂,“你出去见见淳贵人吧,就说我去看三阿哥的功课了。”

月桂会意,蹲礼而出。

远远的,见是月桂出来,淳贵人心中上下起伏了一番。

月桂上前行礼,“奴才请淳主子的安。”

淳贵人忙给扶住,“姑娘万勿多礼。不知主子娘娘这会子可在宫中我今儿来得唐突,原也没想着能立时就见着主子娘娘,只是好歹先递牌子试试看。”

月桂含笑点头,“淳主子心如明镜。皇后主子其实并未离宫,只是皇后主子先前儿去看三阿哥的功课了。淳主子知道,皇后主子看三阿哥功课的时候,是谁都不敢打扰的。”

“奴才们这便也只好先出来给淳主子告个罪,奴才们着实是这会子不便通禀,等回头皇后主子闲下来,奴才们再将今儿的事儿回了就是。淳主子若不嫌弃,只管将事儿先交代给奴才,奴才必定一个字儿都不差地转奏皇后主子。”

淳贵人忙道,“姑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是我来得不巧了,姑娘们何罪之有呢。”

月桂莞尔,静静等着。

淳贵人深吸一口气,心里拿捏了一番,这才缓缓道,“是前儿听皇后娘娘说起,承乾宫里人多,皇后娘娘从前也挺为这事儿发愁的。我这便想着,虽说我的位分只是贵人,刚进宫也还年轻,可是终究也该尽自己的心力帮皇后娘娘分忧才是。”

“我便想着,不如我自请挪出承乾宫,挪到延禧宫里随莹妃娘娘一起居住,不知皇后娘娘可会允准”

月桂也是微微扬了扬眉,不过随即又只是圆融的微笑,“淳主子的话儿,奴才记下来了,回头必定代为回禀皇后主子。还请淳主子别急,静待皇后主子定夺就是。”

月桂按住心底的冷意,说完就要行礼告退。

宫里的女子太监们都是天生一张笑面,对着所有的主子都是这样一副浅浅含笑的模样,叫人看着喜庆,全都挑不出毛病来;却也因此,叫人完全看不出他们的喜怒哀乐来,便也更无法从中去窥测他们本主儿的意思来。

其中最了得的,当属宫殿监五品大太监吉祥,那真真儿是修到了骨髓里了。

故此淳贵人此时对着月桂一张笑脸,反倒心下是越发没底的。

“哎,桂姑娘你等等。”淳贵人却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拽住了月桂的手臂。

月桂不解地抬眸望过来。

淳贵人有些尴尬,左右望望,见宫墙夹道间并无闲杂人等走过,这才红着脸道,“烦劳姑娘转告主子娘娘,小妾想要挪去延禧宫与莹妃娘娘同住,是想着若能与莹妃娘娘朝夕相处,便能更多聆受莹妃娘娘的教诲”

月桂又看了淳贵人一眼,面上依旧是圆融的浅浅笑意,“淳主子放心,淳主子的话儿,奴才依样儿全都记下来了。”

淳贵人压住心下的忐忑,便也只得松了手去。

一切,都要看这位月桂姑娘会如何回禀,又归根结底都要看皇后娘娘是如何听了。

月桂入内,将这话转奏给了廿廿。

廿廿垂首细细翻看着绵恺这几日来的一摞小楷,一边听着。

月桂转奏完了,忍不住叹口气,“这淳贵人竟也是个没眼色的不成倒可惜了皇上给她的封号。”

初入宫时,各位贵人有得封号的,也有如安贵人这样的压根儿就没有封号的。在有封号的几个里头,倒是以“淳”、“信”二字最有品性上的褒奖之意,为最好的。

可是信贵人虽说忠心于廿廿,可是却失之于心急。

而这位淳贵人,这回却这样明目张胆地投靠了莹妃去,还哪里“淳”了纯净与质朴,在这一刻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吧

封号虽说是礼部拟好的,奏请皇上圈定,而非皇上亲自赏的,可是好歹皇上也要从礼部奏请的三个字里来选一个,也能代表了皇上的眼光和心思。

难道说,皇上这回竟是将两位贵人都看走眼了不成倒白瞎了两个这么好的封号去。

廿廿却没急着说话,只静静地将大字看完,抬眸看了月桂一眼,“你可知,我为何会某一日只看绵恺大字,某一日却只看小楷,却从不将两种字儿合在同一日里来看”

月桂轻轻咬了咬唇,遂摇了摇头。

廿廿淡淡而笑,“看他写大字,看的是他的意志坚定与否。写大字时,若意志不坚定的,便只是一横一竖,中间都会有笔意凝滞、不能一气连贯之处。若不能气定的,定写不好大字。”

“而小楷,看得是他的耐心。如此指甲盖大小,又这么多笔画,他若有半点的不耐烦,便会写成黑乌乌一团,必定分不清横竖撇捺去了。”

月桂恍然,忙道,“主子这是分别从大处与小处着眼,看的是三阿哥性子的不同方面。写大字时候的气定,便如做大事时候的格局和胸怀;写小楷时候的神闲,便如做小事之时的谨慎耐心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却又不能混同。”

廿廿满意而笑,“看一个人的性子,便是这该大则大,该小则小,不能以一时一事而论。”

月桂点头,“故此信贵人的事,第一回是功,第二回才是过了。所谓过犹不及,可能从大处来说,她的方向是好的;可是从小处来说,她则有些不知分寸了。”

廿廿这才轻轻捏了捏月桂的手,“所以,且先别急着下结论,且再瞧着淳贵人二三事去。我若此时就急了,就设法整治了那淳贵人去,那我哪里还是皇后,我又与莹妃还有什么区别了”

月桂释然,松了一口气道,“是奴才方才心急了。”

廿廿点头,“以后随着后宫里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事儿自也会跟着越来越多,人心更是各个方向都有。这一回便对咱们来说,都是个历练,是好事。”

月桂点头,“那,主子打算怎么办”

廿廿静静抬眸,“你这就叫太监去传话,说我准了,她即刻就可以开始准备挪动。若有任何所需的,知会内务府就是。”

“此外,你明儿再亲自过去一趟,转告她,就说我说的,她虽年轻却懂事,知道为我分忧,我心下十分欣慰。”

廿廿想想,随手将炕几上一方锭子墨拿了递给月桂,“明儿你去时,就将这个赏她了。”

月桂忙道,“这陈年锭子墨,是给三阿哥留着配药使的啊主子要赏锭子墨,尽管拿旁的就是,那还不有的是么”

这陈年的锭子墨,不是用来写字的,而是因其为陈年的墨炭,可入药,外用可金疮止血。故此廿廿为了绵恺,身边儿倒是常存着几块好的。

宫里不缺锭子墨,什么好的都有,这陈年可入药的锭子墨倒不易得,这么随便赏了,倒可惜了。

“她必定不知道主子这陈年锭子墨是做什么用的,或许在她看来不过只是一块普通的墨而已,倒糟践了。”

廿廿浅浅一笑,“无妨,就拿着个去赏她吧。此外,这锭子墨在咱们这儿的用途,你也一个字儿都不必对她讲。”

六月二十,皇上下旨“以故克勤郡王雅郎阿孙四品宗室尚格,袭爵。”

雅郎阿是第十任多罗克勤郡王,就是冲撞廿廿轿辇的恒谨的父亲。恒谨是雅郎阿的第三子,为侧室所出;而恒谨之所以能以侧室所出第三子的身份袭爵,是因为他上头两位嫡室所出的兄长都死在他前头了。

这次袭爵的尚格,乃是恒谨二哥恒元之子。

这便是说,皇上将克勤郡王这顶王帽,转给了另外一个房头去。皇上这便是不仅革了恒谨的王爵,更褫夺了他的儿孙们袭爵的资格。

490 连累

490、

可叹恒谨自己犯错,却要连累了自己的儿孙。他此时本已有两个成年了的嫡子,皇上便是革除了恒谨的王爵,也可以将王爵给他现成的两个儿子来承袭。

可是皇上这样一道旨意一下,原本这两个儿子都已经到了可以承袭爵位的年岁,却眼睁睁只能看着这世袭罔替的王号从指尖儿溜走了,转到了堂房去,再与他们没有了干系。

消息传来,便连月桐都忍不住乐,“这位前任克勤郡王的两个儿子,既然都是嫡出,那便都是上回来的那位克勤郡王福晋富察氏所出的吧?这便可怜了……这位富察氏的福晋,自家阿玛承恩公被革爵,自己夫君被革爵,自己两个儿子也都被褫夺了承袭王爵的资格。”

“作为一个女人,阿玛、丈夫与儿子,本是最要紧的人,却都落得个革爵的命运去。”

上回那克勤郡王福晋因册封而进宫谢恩的时候,来廿廿宫里行礼,那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连年纪小的月桐都看不过眼去。

月桂也是轻笑,“更可怜那两位嫡子,一位名椿龄,一位名椿林。‘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能以‘椿’字取名,原本都是要寓意希望儿子长寿的意思。可是如今连承袭爵位的资格都给褫夺了去,便是活得长,又有何益?”

“难道是要活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道败落么?那活得越长,岂不是要更痛苦了?那当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廿廿淡淡扬眉,“袭爵的尚格,乃是嫡系之孙,反倒恒谨才是侧室所出。皇上将王爵转回嫡系一房,便是恒谨还有可承袭爵位的嫡子,却也更合情合理。”

五魁在旁边儿也是低低一笑,“这才叫让他们家有苦说不出呢!”

廿廿缓缓舒一口气,吩咐月桂,“打点些贺礼,叫四喜亲自送到克勤郡王府上。便是克勤郡王冲撞了我,可我是皇后,主子哪儿有跟奴才计较的,该赏的礼,我反倒要加倍赏下去。”

月桂含笑道,“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拣些好的来,列了单子给主子过目。”

皇后的恩赏送到恒谨郡王府去,新袭爵的克勤郡王尚格一家子原本心下还是忐忑着的。毕竟刚刚正位中宫的皇后,就受到臣下这样直接的冒犯,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少见的。

而他们现下就是因为这事儿才得以承袭了爵位的,正式入主克勤郡王府,第一件事儿便想的是该如何与皇后主子修好,叫皇后主子消了气儿去,别因为恒谨一个人而对整个克勤郡王家都结了芥蒂去才好。

却没想到,还没等他们自己商量出对策,没等他们主动递牌子进宫谢恩兼谢罪呢,皇后的恩赏却是先送到了。

还是储秀宫总管太监四喜亲自来的,四喜的态度随和,话说得又明白,直叫尚格一家人都明白了皇后主子这是大人大量,并未因对恒谨的不满而牵连到他们这一家来。

而且看着皇后主子的意思,仿佛还是皇后主子主动想先与克勤郡王家修补关系。这对克勤郡王一系来说,自都是天大的喜事,至少暂可放下一半的心去了。

全家都是向着储秀宫的方向,大礼叩拜谢恩,全家子里头最落寞的,就是恒谨的福晋富察氏了。

恒谨被革爵之后,就被皇上给撵到皇陵当差去了,家里就剩富察氏带着一家子。

首先,便要搬家啊。

克勤郡王的爵位转给侄子家去了,那这克勤郡王的府邸便得让给人家居住。他们只能从王府里搬出去,暂且搬进他们家另外一所宅子里去。

好歹房子是不缺的,便是也能自己再花钱修葺装饰一番,可是普通的宅子怎么跟王府的等级、规制相比呢?

如今他们家老爷恒谨就是个闲散宗室。人家普通的闲散宗室,好歹还能赏戴四品顶戴花翎,可是皇上旨意里却也一并革去恒谨的顶戴了。连顶戴都没了的闲散宗室,家宅的等级自然要降得更低,而且绝对不准僭越去。

恒谨福晋在外人面前还强撑着,至少夫君不在家,她也得叫儿子、家人们看见点儿希望啊。可是归置完了,自己躺下来,终究还是忍不住泪水长流。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从煊赫滑落谷底。

先是她自己本生阿玛,原本好端端的孝贤皇后母家丹阐的一等承恩公,然后降到三等去,后来干脆被革爵,爵位也是转到了堂房去……她自己,从堂堂公爵之女,变成了罪臣之女。

不过好在她阿玛被革去公爵时,她已然出嫁生子,嫁入克勤郡王家,为克勤郡王第三子恒谨之嫡福晋。

虽说那会子恒谨还不是克勤郡王,甚至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承袭克勤郡王爵位的机会——因为彼时恒谨的二哥、嫡出的二阿哥恒元还在世。

更何况那会子这位嫡出的二阿哥恒元,也早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当时这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年了;而且,全都是嫡出。

那会子想,便是这位二阿哥恒元过世了,那这爵位也可由恒元这三位嫡子承袭,未必有机会落到其他房头去。

可是在乾隆五十六年二月,二阿哥恒元真的没能等到其父雅朗阿过世,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二阿哥恒元先离世了。

虽然恒元已经有三个成年的嫡子,但是乾隆六十年的时候,乾隆爷还是做主将克勤郡王的爵位叫由恒谨来承袭,并未叫恒元的儿子来承袭。

那会子的她夫君恒谨高兴得梦里都能乐出来,谁能想到他前头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没能熬过父亲,倒叫他这个侧室所出的儿子得了机会呢?

彼时富察氏还曾自负地心想,应当她也是有福气的,这才有旺夫的命格,便是她自己本生阿玛被革去了公爵,可是她的夫君却能得了王爵,而且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啊!

那这命运,对她来说就算不得什么落拓,只能算是“欲扬先抑”,叫她小小的受一次历练罢了。

……那时候心下的得意还一笔一划地清晰镂刻在心上,孰知,这不过才四年啊,她夫君便从地上升到了高天,然后又从天上掉回了地下!

克勤郡王的爵位,还是又归回了人家二阿哥恒元家的长子尚格身上去。

这算什么呢?命运跟她和她夫君开了个绝大的玩笑,四年的王爵,却如昙花一现,还没等他们将这爵位坐热乎,一切便就转眼都失去了。

当真黄粱一梦,不过如此。

更可恼的是那皇后!尚格承袭了爵位,皇后竟纡尊降贵地忙不迭叫人来送恩赏。

皇后这恩赏,不是给尚格一家的,而是来打她夫君和她的脸的!

谁说皇后宽容大量、母仪天下?瞧,皇后这不是来报仇了么!

富察氏心下一肚子的苦水,却无处可倒。如今别说各家宗室避他们如祸水,就连刚袭爵的侄儿尚格,都恨不能走个顶头碰都当没看见……

各家宗室里,也就是皇次子绵宁的侧福晋,因与她都是出自沙济富察氏,乃是本家儿,这才还派人来问候问候,看她搬家过来有没有什么短缺的。

可是她心下却也明白,皇次子的侧福晋也不当家,便是她有什么需要的,跟那孩子提了也没什么用。

她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不知睡了多久,忽地又睁开了眼。

——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都是由皇后而起。而如今唯一还能与皇后抗衡的,也就是皇次子绵宁那边儿了。

若想出今日这口气,那她就更得去帮衬着皇次子福晋那边儿,就要让皇后也眼睁睁地看着,她所出的皇三子也没有资格承继大统了去!

——就如同,她今日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克勤郡王的爵位擦肩而过一样!

对于前任克勤郡王恒谨冲撞了皇后,因此被革爵,革去顶戴发往皇陵的事儿,绵宁福晋舒舒一直是隔岸观火,倒也颇得乐趣。

乐趣之一,自是恒谨所代表的宗室,并不将皇后放在眼里,敢这样地横冲直撞;

乐趣之二,恒谨福晋是沙济富察氏,与她家的侧福晋乃是一家人。这位富察氏自家阿玛被革爵,夫君也被革爵,儿子便也坐失袭爵的资格——这是他们沙济富察氏的倒霉事儿,她自是乐得看戏。

“主子,奴才听说那前任克勤郡王家出了事,咱们家的侧福晋倒当真是挂怀,进进出出地派人连问候,带送东西的,好几回呢!”舒舒的陪嫁女子绛雪轻声禀告。

舒舒哂然一笑,“她倒是认亲。”

绛雪道,“可不是么。她们沙济富察氏,在宗室里的福晋也颇有几位的,可是人家遇见前任克勤郡王冲撞皇后的事儿,便都能躲都躲了;也就咱们家这位侧福晋,一门心思往前凑。”

舒舒哼了一声,“咱们家这位侧福晋啊,如今在宫里也倚仗不上她们沙济富察氏的晋太贵人;能说得上话的,也就是这位前任的克勤郡王福晋了。”

“她原本以为那一家好歹也是克勤郡王家,身份地位都是够的,能好歹给她个帮衬。谁成想啊,克勤郡王家还没帮衬上她,那一家子自己倒先都折腾完了。”

“那奴才可要吩咐外头人,叫她们可查紧了库房去,免得侧福晋慷慨大方了,将咱们所儿里的东西都给搬出去送了人情去?”绛雪问。

舒舒又是一声轻哂,“不必,暂且由得她去。咱们家阿哥爷是个仔细的人,从不大手大脚的,若家里东西渐渐少了,阿哥爷自己就会发现的。到时候儿,不用咱们吱声,阿哥爷也必定会问她的。”

“再说了,”舒舒冷笑着转了转帕子,“我好歹跟皇后也是同门,我若出面限制她去,倒好像我这边儿欺负她了似的。”

“且将她留给阿哥爷吧,阿哥爷若知道她暗中还帮衬着前任克勤郡王家,那便是敢将皇后不放在眼里了,到时候阿哥爷自会收拾她——甭管怎么样,如今皇后也是阿哥爷的皇母,阿哥爷的面子还是要的。”

“而我呢,总归是跟皇后同族的,阿哥爷为了挽回颜面,也会在收拾了她之后,扭头回来对我更好些儿。总归这事儿啊,无论从哪边儿论,咱们都不赔。”

七月十五中元节,原本因乾隆爷的国孝期间一切节庆均停止,可是因为中元节这个节日特殊,正合了先帝爷的孝期祭奠之意,故此宗亲们终是都得了机会奉旨入内。

为了守孝,皇帝是连圆明园都不去的,便是夏日的紫禁城酷热难耐,皇帝也并不赴圆明园避暑。故此今年的中元节放灯便也不在圆明园里举行,而是改在西苑的三个海子进行。

恒谨福晋虽说不在是克勤郡王家,可是好歹还是宗室,这便也得以进宫。

只是恒谨福晋凄惨了些,为了能叫自己入宫之时稍微不那么难堪,她自己是在神武门外就下了轿,步行走入神武门,以示为丈夫在神武门外冲撞皇后轿辇之事赔罪。

因他们家此时尴尬的地位,若是旁的事儿,恒谨福晋是能推则推,绝不想见人的;可是这回,为了能见着绵宁侧福晋,她也是豁出去了,一路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步行着走入神武门来。

好在放河灯是在夜晚,借着夜幕的遮掩,各自倒也能自在些儿去。

“……皇上如今对宗室,当真是一手恩,一手威,叫谁都猜不透明日里皇上对自家是抬举还是斥革了。”恒谨福晋伴着绵宁侧福晋在海子边放河灯,忍不住满脸的苦涩。

“上个月,就在我们家王爷被革爵后没几日,就连皇上一向倚重的睿亲王淳颖,竟然也因为他所管的宗人府事务,而遭皇上传旨著交宗人府严加议处。皇上甚至话里话外地说睿亲王专权,又过去和珅的遗风……”

绵宁侧福晋听得也是心下苦涩。

只因睿亲王淳颖的嫡福晋,也是她们沙济富察氏家的格格,正是傅恒之小女。

睿亲王一向是皇上所信任的宗亲,可是忽然就被皇上如此叱责,甚至与和珅做比……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甚至一时叫人费解。这便叫这二位沙济富察氏忍不住联想,这是不是跟淳颖的福晋也是沙济富察氏有关了。

491、软肋

491、

如今沙济富察氏家的女儿,无论是在后宫里的,还是在王府的,都是这么不得计,心下最着急的,自然就是绵宁侧福晋。

“是啊,倒是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个个儿都挺张扬的。”绵宁不由得也暗自咬了咬牙。

如今皇后是钮祜禄氏,她家的嫡福晋还是钮祜禄氏,十七王爷福晋是钮祜禄氏这一家子人里头,本家儿的女主人倒都是人家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了。

“再不能这么着,”恒谨福晋深吸一口气,高高抬头望向夜空,“若再继续这么下去,咱们沙济富察氏被打压完了,咱们这些沙济富察氏家的女儿的日子便也都跟着难过了。”

福晋们的品级也都是跟着丈夫连在一起的,从前她夫君是克勤郡王,故此她也被册封为王福晋;可是如今她夫君的王爵没了,她的品级自然也跟着没了,如今不过是个四品宗室的嫡妻罢了。

绵宁侧福晋霍地抬眸,“您可有主意”

恒谨福晋轻笑了一声,“凭这些年,唯一敢跟皇后和她那三阿哥硬碰硬的,满眼望去,所有近支远支的宗亲加在一起,也唯有我们王爷一个儿罢了。”

“想那定王,睿王,被皇上呲儿了之后,连个响动都不敢有”

绵宁侧福晋便也应承,“可不是么。若论还有先祖遗风的,也就是克勤王爷了。”

恒谨福晋哀伤又自负地哼了一声,“故此,这主意么,别人家没有,我们家倒是有些儿的”

绵宁侧福晋眼中便一亮,“您快与我说说。”

恒谨福晋冷笑一声,“如今皇后最大的软肋,甚或说唯一的软肋,也就是她那不懂事儿的三阿哥了”

随着廿廿的阿玛恭阿拉被封为承恩侯,差事上又当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左翼总兵,统领京师防卫,便再没人敢轻视廿廿母家。

廿廿此时又已是正宫皇后,从皇上肯不顾孝期,如期让廿廿正位中宫、且重用恭阿拉为第一任京师左翼总兵,掌防卫兵权,就可见帝后之间的伉俪之情。

故此皇后此时别无软肋,唯一的,也就剩下三阿哥这个还不懂事儿的小娃娃了。

皇后便是千手千眼,此时前朝后宫诸事繁杂,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只盯着自己的孩子去。

绵宁侧福晋便也不由得轻轻一笑,“您说得对。”

绵宁侧福晋从恒谨福晋那拿了主意。可是虽说主意是有了,她自己终究年轻,在宫里的资历还浅,并不敢轻易就着手安排。

更何况,她在后宫里寻不到旁的帮手。

她的心思暂且延宕下来,一直等到了她们家嫡福晋舒舒的父亲布彦达赉出了事。

布彦达赉出的事,可不是小事,往重了说,是要掉脑袋的大不敬之罪

七月二十五日这天,绵宁侧福晋从一大早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儿。

大七月天的,各房都敞着窗户、门的,便是不用格外去看,也能从敞开的窗户和门里看见正房那边的女子、太监疾走如被烫着的蚂蚁。

这些人频繁地出出进进,个个儿都低垂着头,满脸的凝重。同一张脸隔不了一刻,就能再看见,仿佛是刚来回了话,就出去继续探听,然后再赶紧进来回奏。

绵宁侧福晋看着颇有些新鲜,忍不住问,“正房那头儿,出什么事儿了”

舒舒不但是嫡福晋,年纪上比二阿哥还大一岁呢,倒叫所儿里的女眷私下里还曾笑谈过,说自家阿哥爷怕是更喜欢“姐姐”。

故此这嫡福晋的心思总比她们都深沉些,平素轻易都叫她们看不出人家那头有什么事儿。

见主子问,侧福晋名儿下的太监五音出去打听了好一会子,才终于回来了。

一进门儿,都是喜形于色的,“回主子,正房那头的母家,可摊上大事儿了”

绵宁侧福晋心下一喜,江南叫女子荷香、雪柳两个去关窗户、关门儿,将那五音给扯到里间儿来,轻声轻嗓儿地问,“怎么着了,你细细说。”

五音都兜不住笑,“嘿”地一声笑出声来,“回主子,可了不得了皇上不是下旨,要九月才奉移先帝爷老主子的梓宫么如今这都七月底了,现在就开始忙活各项事儿了。举朝上下都在忙碌着,包括将各种治丧之事,在满字和汉字之间互相转译。”

因大清的朝廷中满汉大臣皆有,故此如谕旨等所有文件都需要满汉文字之间互相转译。有的是由汉大臣拟就的,需要转译成满文;有的是由满大臣拟就的,就要转译成汉文。

有些更重要的,需要通传全国各地,甚至藩属国的,就更要同时满字与汉字的谕旨一起发。

而这内里自然有些要紧的字眼儿,是绝对一个字儿都不能转译错的。一旦转译错了,那当真是要掉脑袋的

这样的事儿,在大清的历史上可没少发生过。譬如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翰林院在呈进给孝贤皇后的册文时,在给皇太后老太太的称谓上出了重大的事故。

翰林院主要是汉人翰林,故此是以汉字拟就的册文,里头用了“皇妣”二字,满文翻译成“先太后”。虽说单从这翻译上来说,问题不算大,毕竟“妣”就是对死去母亲的称谓,所以翻译成“先太后”还算可以;但是问题是,彼时皇太后老太太已然健在,怎么就成了“皇妣”和“先太后”呢

这岂不成了咒皇太后她老人家死么身为孝子的乾隆爷为此勃然大怒。

彼时乾隆爷想召协办大学士阿克敦等人进内询问,结果阿克敦等人竟然早已经散去了,气得乾隆爷将阿克敦革职,交刑部治罪。

这位阿克敦不是旁人,正是阿桂的父亲。

乾隆朝这件事儿,错虽然不是错在翻译上,而是错在翰林们的汉字称谓本身就是不妥,翻译的人便也没深究,只是按着汉字的字面,机械地给翻译了,再加上阿克敦等人的疏怠,才叫乾隆爷发了大火的。

可是却也由此可见,重要的文件之中,对于皇家人物称谓的措辞和翻译,该有多要紧。

五音呲牙而乐,“福晋的阿玛布彦达赉为首,率领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如阿明阿、缊布等几位大人,一起向皇上呈进了一份奉移梓宫途中的赐奠折片,结果内里竟然将孝圣宪皇后的名号给写成了孝贤皇后了”

绵宁侧福晋听罢也是睁圆了眼睛。

孝圣宪皇后是乾隆爷的生母,也就是皇上的祖母;而孝贤皇后则是乾隆爷的皇后这是将儿媳妇的名号,给冠在婆母头上,这是差了辈儿了

“哎哟,哈哈”绵宁侧福晋都忍不住拊掌而笑,“这可不是大事儿么这回啊,咱们嫡福晋的阿玛,可够好好儿地喝一壶了”

“怪不得今儿一大早,正房那边儿的动静就不对劲儿了呢。也是啊,遇上这么件大事儿,怎么能不吓得如坐针毡了呢”

绵宁侧福晋又想了想,还是笑意不止,“孝圣宪皇后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堂房所出,布彦达赉却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嫡系大宗的子弟,这可当真是自家人不敬自家人,可见这堂房所出的,便已经是皇太后了,却也在他们嫡系大房的心里不当回事儿么”

“那如今咱们的皇后娘娘,岂不也是如此了”

钮祜禄氏自家“内讧”,叫她这沙济富察氏在旁瞧着,可当真是痛快呢

五音瞧着主子高兴,哪儿有不尽力凑趣儿的,“回主子,皇上为此大怒,将承办奏摺的主事德宁、缮写的笔帖式兴保,俱著交刑部治罪。”

绵宁侧福晋心下哪儿关心什么主事德宁、笔帖式兴保啊,她只兴冲冲盯着五音的眼睛问,“布彦达赉呢,皇上也必定治罪了吧”

五音赶忙道,“自然治罪了。皇上已经下旨,将布彦达赉革去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

绵宁侧福晋有些不满意地高高挑起柳眉,“什么,仅仅是革去总理内务府大臣之职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五音忙道,“主子别急,皇上还没处置完呢,皇上已经下旨,将布彦达赉大人等几位,再交军机大臣议处。说不定后头,军机大臣议完了,自然还有更重的处置下来。”

绵宁侧福晋这才欢喜了,轻嗤一声,“那咱们就静等着吧。”

因是内务府大臣出的事,是家里的事儿,故此廿廿自是早就得了结论,甚至在皇上正是颁旨之前,皇上也已经与她商量过了。

三位涉事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布彦达赉是钮祜禄氏、二阿哥福晋的阿玛,也是廿廿的族人;阿明阿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旧属;缊布是淑嘉皇贵妃的亲侄子、八王爷和十一王爷的舅表兄弟,都是与皇家关系至密之人,罚谁不罚谁,对皇家来说,都有切肤之感。

可是三个人里头,又必定要有一个被摘出来当那个负责之人。

最后皇上几番选择之后,还是宽贷了布彦达赉和阿明阿两人。

布彦达赉因兼管多项差事,一时没能兼顾过来,偶有失误,情有可原;

而阿明阿则是向来就不认得满文,而这条折片是用满文写的,故此他全然看不懂,自然也没法儿发现内里的错处,故此也只是革去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却另外又赏给了头等侍卫的差事,去管理圆明园。

唯有缊布惩治最重。

著革去总管内务府大臣之外,并缊布其余的差事,如工部侍郎、正蓝旗满洲副都统等一并革去,就连曾经赏给的四品顶戴,都叫拔去花翎,仍交军机大臣严加议处具奏。

廿廿心下明白,这也是因为缊布前次因主张增加内务府下养兵之事,叫皇上本来就心下懊恼,结果这才没隔几日,就又犯下这样的大错,两罪并罚所致。

只是这样一来,终究会让八王、十一王两家心下都感不安。尤其是十一王永瑆。

此时十一王爷永瑆以亲王身份,总领军机处,其身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了缊布的事,十一王爷永瑆已是几次三番自请辞去多项差事。

便如翻译这事儿之前数日,十一王爷永瑆便如有预感一般,早早就向皇上请辞所总理的户部并三库的事务户部管天下钱粮,要紧的程度自不必说;

便是三库,为户部所属的银库、缎疋库、颜料库,设管理三库大臣,满缺、汉缺各一人。这管库大臣的品级看似不高,可是其地位的重要,皇帝一向要从近臣里面选任。

不说旁人,当年的和珅就是从这管库大臣开始一步一步走向权力巅峰的。

这样要紧的差事,皇上都曾经交给了永瑆。可是永瑆的预感倒也准确,自己请辞。不能不说,这位十一王爷的心思足够细密。

这位十一王爷自管理户部以来,就连管里户部所应得捐项饭银,亦不行支领,可见其担负这差事的小心谨慎。

皇上将户部三库事务交给阿桂之孙那彦成之时,还特地嘱咐那彦成“所有永瑆定立章程,至为详妥,仍著户部堂官及那彦成等遵循办理。”

就连廿廿都不能不赞叹一声,“若是所有王爷、宗亲们都能做到十一王爷这样儿,便是有缊布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外亲,倒也不用担心自己受牵连了不是”

可叹十一王爷的嫡福晋过世得早。那位福晋便是傅恒的长女,倒是沙济富察氏一门的命妇里头,最难得的懂事理之人。若她还能在,或许恒谨这事儿还不能出好歹十一福晋还能平素规劝着恒谨福晋些,而当嫡妻的若肯规劝丈夫些,那恒谨说不定爷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去了。

而十一福晋薨逝十多年了,十一王爷纵然府内侧福晋众多,可是他却都不肯再立嫡福晋,或许也正是因为敬重嫡福晋的为人吧。

廿廿支颐想了想,吩咐月桂,“我想请绵偲阿哥福晋过来说说话儿。”

月桂倒是愣了一下儿,“主子是说,雅馨格格”

廿廿淡淡一笑,“如今对我来说,她已是绵偲阿哥福晋。雅馨,已然过去了。”

492、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就是好

492、

因为今年是国孝期,故此皇上免了所有御园避暑,连圆明园和南苑都不去,只留在宫里。

这样的盛夏,留在紫禁城里颇为煎熬。故此最好的消夏的所在,倒是都在西苑了。

廿廿便是在西苑见了雅馨。

雅馨不知道廿廿传她进宫是何事,自从心态改变了之后,她每每见廿廿,心下还是有些小小的忐忑的。

她见了廿廿,早早地就预备着要行礼请安。

廿廿展眉,亲自站起身来,伸手拉过雅馨来,“快坐下吧。都是一家人,此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场合,不过是我想找你拉拉家常。你也便别拘束了,快坐吧。”

雅馨这才坐了,只是头上颈子上都是红的。偏这还是七八月的天气,穿着上挡都挡不住。

廿廿抿了一口茶,也好叫雅馨一路急火火地赶来,也好喝一口茶。

看雅馨喝完了茶,放下了茶碗,廿廿才问,“绵偲阿哥可回京了?”

说到这个,雅馨便又站起来了,“阿哥爷已经回来了,本要立即上谢恩的折子。今儿正巧奴才进宫,正好儿叫奴才当面向主子娘娘谢恩。”

廿廿点点头,“回头我将绵偲阿哥这话儿转奏皇上就是,谢恩的折子倒不必了。”

廿廿拦着绵偲写谢恩折子,雅馨心下却反倒是感激的,只因为原本绵偲只封镇国将军,后头是永璂追封贝勒,才意味着绵偲一家分封所得能多些。

可是目下绵偲的分封也只能按着镇国将军的爵位去封,然而皇上和廿廿还是都传了口谕给内务府,叫给绵偲分府的规格,直接按着贝勒府去给恩赏了。

分封贝勒,除了在京师里给的官房等财物之外,还在山海关内给大粮庄七所,关外给大粮庄一所,此外还有盛京的果园、打牲乌拉牲丁、采捕户等……乍然得了这样多的财产,多年来一直受压抑的绵偲自是喜不自禁,山海关内、关外的粮庄,他非得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这便离京数日,才驰马而归。

虽说此时不宜欢笑,可是廿廿还是看见了雅馨眼中的欢喜之意。

知道他们两口子都高兴了,廿廿才道,“十二贝勒虽说是追封,可既然是贝勒,便是给你家按着贝勒府来分封,旁人自也说不出什么来。便是想说,皇上那边也自有手足情深的缘由在,你们两口子安心就是。”

雅馨心下如何能不明白呢。永璂是追封贝勒,可终究是追封啊,绵偲作为贝勒的承嗣子,将来便是封到头了,也只能是降位承袭的贝子。故此这分封所得,本来是得不着这么多的。

之所以如今所得这些,自然都是皇上和皇后加恩的缘故。

雅馨便不多说,只是深深行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廿廿抬眸望望天际,“只是近来缊布获罪,十一王爷请辞户部与三库的差事,这两件事原本没什么直接的关系,更是十一王爷请辞差事在先,缊布获罪在后。”

“可是你瞧瞧,这也是巧了,这两件事儿偏就赶在前后脚儿发生。咱们身在宫廷,自是知道这两件事的贤后,可是却终究更多人都是散落在外,这两件事儿从京师便是一并传过去的,倒叫他们以为是因为缊布先出了事,之后十一王爷才引咎请辞的。”

廿廿静静抬眸,“这便不好了。”

雅馨心思何等聪明,一听便懂了。

绵偲虽说如今更是坐实了十二贝勒永璂的承嗣子,不用再以十一王爷庶出之子的身份袭爵,但是他终究还是十一王爷的儿子。

皇后这是想对十一王爷有所安抚,又叫天下人都明白皇上并不会因为缊布获罪之事而迁怒到十一王爷身上。

而十一王爷又跟八王爷与十七贝勒不同,十一王爷当年曾作为乾隆爷保护皇上的“幌子”,曾多年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可能的储君人选,而得到了一些人的追随。

故此皇上对于十一王爷的态度,便要更为谨慎和微妙一些。

可是皇上和皇后便是想让十一王爷安心,却不便当面直接与十一王爷说,可是十一福晋却早就过世了,这便需要个合适的中间人,将这话过给十一王爷去。

可是倘若皇后找的是十一王爷的儿媳妇,一来是皇后本来与这些侄媳妇算不得熟,二来这也有些过于直白了。

而她家的阿哥爷,既是十一王爷的骨肉,又已经从宗法上不是十一王爷的儿子了,便由他们去过这个话儿,才是更方便的。

还有,绵偲阿哥不是十一王爷家唯一过继出去的儿子,还有二阿哥绵懿。

可是绵懿的福晋是佟佳氏,终究比不得她自己是钮祜禄氏,与皇后来得亲近……

想到这儿,雅馨的心下还是暖了。

便从这一事上,已是可见皇后已然将她当成自家人,捐弃了前嫌去。

雅馨心头一热,便昂然道,“说来正巧,眼见着便到了八月,这便距离中秋不远了。虽说奴才家阿哥爷是十二贝勒的嗣子,可是从骨血上来说终究是十一王一脉,奴才这便每逢年节的,都自然要回十一王府去请安。”

雅馨望住了廿廿,“不如,奴才去之时,寻个机会将这话转给十一王爷,叫十一王爷心下也能安稳些。”

廿廿满意点头,“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

雅馨便也不多留,起身告退,“奴才这就回去好好儿预备节礼,先行告退。”

廿廿欣慰点头,“好。”

西苑海子上吹来清凉的水风,让人心头一爽。

月桂端了葡萄过来,远远望着雅馨步行而去的背影,“主子,雅馨格格……当真可以放心用了?”

廿廿拈了个葡萄放在嘴里,轻轻点头,“嗯。”

月桂便也没多问,回身去取唾盒,给主子暂接葡萄籽儿、葡萄皮之用。

倒是月桐一双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盯着月桂,眨都不眨。

月桂便笑,“你个小妮子,好奇什么呢?”

如今月桐正是狂补功课的时候儿,对于主子跟前的任何事儿都好奇,都想赶紧补明白了,以不耽误事儿。

月桐是来补星楣的空缺的,地位自不用说,月桂自己一个人也独力难撑,故此这也愿意帮衬着月桐,但凡月桐想知道的,月桂只要能说的就全都告诉给她。

月桐便攀住月桂的手臂问,“同样是十一王府出继了的阿哥,上头不是还有绵懿阿哥么?况且绵懿阿哥承嗣的是循郡王三阿哥永璋一房,因循郡王的爵位早就在十二贝勒之上,故此绵懿阿哥早就封了贝勒,那爵位自是在绵偲阿哥顶上多少级去。”

“主子此时正是在用人之际,何苦不用绵懿阿哥福晋去?”

月桂听罢便也笑了,伸手拍了拍月桐的发顶。

官女子都只梳一条大辫子,头顶都是用头油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缝儿里露出白莹莹的头皮来,一根儿杂头发都不绒出,干净立整到了极致。

“你的心思没少用,我瞧出来了,你目下是将皇上本家这几房都摸清了。只是你还是没记清楚他们各位阿哥的内亲了。”

月桐仔细想了想,“我知道绵懿阿哥是十一王爷的嫡出,生母就是十一福晋,是沙济富察氏,追封郡王衔的忠勇公傅恒的女儿。”

“凭着如今前克勤郡王的事儿,主子不想用沙济富察氏家所出的福晋,自是有的。可是十一福晋已经离世多年,且绵懿阿哥已经出继给乾隆爷三房循郡王一脉,那绵懿阿哥如今的母亲,就是循郡王的福晋,也就是淑慎公主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格格,这便没干系了吧?”

月桂含笑点头,“说得对,绵懿阿哥是不至于受母亲这一系的影响,可是你怎么忘了,绵懿阿哥的福晋也还是个沙济富察氏啊!”

“绵懿阿哥福晋啊,是山东巡抚明兴之女,而这个明兴便是明亮的兄弟,也是孝贤皇后的侄子呢。”

月桐吓了一跳,“哎呀,那岂不是又跟前克勤郡王福晋她们一样,又是一家子的至亲了!”

月桂含笑点头,“可不么。在这样一位沙济富察氏和主子本家儿的绵偲阿哥福晋当间儿,你说主子会选谁呢?”

月桐这才明白了,郑重地往心里记了记,然后就转身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月桂抬眸望过去,实则心下还有一个缘由,暂且还不便对月桐直言——十一王爷家,还有一位一直心高气盛的侧福晋安鸾啊。

从前这位安侧福晋之所以跟主子掰了,有一半都是雅馨格格当年的心计之故。

如今这话若是旁人去十一王府去说,还不知道这位安侧福晋会从中做什么蜡;也唯有是雅馨格格去了,这二位之间才能相生相克,倒叫那位安侧福晋动不得什么心眼儿去。

月桂想到这儿,心下舒畅了不少。

虽说她没机会跟着雅馨格格一起到十一王爷府上,亲眼目睹雅馨格格跟安侧福晋两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场景,可是一想象到到时候安侧福晋看见雅馨格格是来替皇后办事之时,那气得圆睁的一双眼……月桂都忍不住要笑上一笑了。

八月来了,本是盛夏,这天地之间生机勃勃。可是廿廿知道,皇上的心情在八月间反倒会跌到谷底。

只因八月里,一来有乾隆爷的万寿。从前都是举国同庆,可是今年却只能追思亲恩。

这八月里接着还有中秋佳节,原本中秋是所有节令里最重团圆的一个,可是今年,皇上父子已然天人永隔。天上月仍圆,人间却已是再补不全的缺。

故此,这个八月里,只要皇上在宫里,没有其他要紧的事之时,廿廿每日都要去咸福宫去看看皇上。

这日廿廿傍晚来到咸福宫的时候儿,远远就看见十一王爷永瑆刚从里边出来。

廿廿便等着十一王爷走远了,这才进内。却见皇上眉眼之间温暖柔软,廿廿便一颗心也放下了。

“……皇上又看十一王爷写字儿了吧?”

十一王爷永瑆,在皇室子弟中间,算是书画双绝的,尤其一笔字儿算得上是各家王爷当中的翘楚。便连皇上闲暇时,都愿意看十一王爷写字,用心揣摩。

皇帝会心点头,“十一兄提起,绵偲两口子回府请安去,倒叫他心下安慰不少。”

廿廿只当听不懂,转身儿只去看书案上写好的字儿。

皇帝从后头伸手拉住廿廿的手,“……爷怎么就是觉着,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就是好呢?”

廿廿一时忍俊不已,忙啐一声,“孝圣宪皇后就是钮祜禄氏,没有老人家就没有皇上您;绵偲阿哥的福晋也是钮祜禄氏,皇上今儿欣慰,便也是她办了明白事。”

皇帝便哼了一声,故意凑上鼻子来嗅廿廿的领口,“皇后今儿熏的什么香?”

廿廿忙道,“如今在国孝期内,妾身哪儿能熏的什么香啊?充其量是这衣裳浆洗的时候儿,染上了那胰子里、皂角里的味儿吧?”

皇帝撅了撅嘴,“若是这样的话,那爷得叫内务府将这一批宫皂全都给换了……还得追究那管事大臣的责任!”

廿廿倒吓了一跳,“皇上这是怎么了?这宫皂有哪儿不妥么?”

皇帝还继续噘嘴,“嗯,有点酸味儿……这算什么啊,是不是那胰子没照料好,大夏天儿的发馊了?”

廿廿好悬乐出来,使劲忍着,双手扶住皇帝的手臂,轻轻弯了腰,“……爷,您收敛着点儿,别忘了您的身份。”

什么嘛,堂堂天子在国孝期间说这样的话,要是把她真给逗乐出声儿来,那还不坏菜了?

皇帝这才轻轻耸了耸肩,“反正,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就是好。”

皇帝不敢逗廿廿了,这便松了手,转身走回炕边儿去,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想分散开这笑意去。

“……倒是父子同心,叫我想起来当年给绵宁挑福晋的时候儿,听他们说,绵宁那时候守在神武门边儿上盯着各家的马车看,也说过跟我方才相似的话。”

廿廿想了想,“凭二阿哥的性子,他才不会说如皇上方才的话呢。他顶多也就是好奇哪辆马车都是谁家的,顺便问问哪辆车是我们母家的罢了。”

493、御花园里唱戏声

493、

皇帝轻哼了声,捏住廿廿的手,灼热地凝注廿廿的眼,“……若不是那孩子当真说过这话,爷又怎会当真为他挑了他如今的嫡福晋?”

“绵宁终究是爷的嫡长子,满天下无人不知他贵重,故此谁家的女孩儿不想成为他的嫡福晋去?爷偏挑了你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自是因为无论是他自己个儿,还是爷的心下,都认定了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啊……”

廿廿含羞垂首,心下自是甜蜜。

按说舒舒比绵宁还大一岁呢,虽说年岁也相当,可终究是并非没有其他同岁的,或者更相当的去。皇上和绵宁还是认定了钮祜禄氏的女孩儿,这终究又何尝不是这一对父子的心下对她的认可而产生的一种折射呢?

不然,那沙济富察氏的女孩儿也不至于只能当侧福晋,还有孝淑皇后喜塔腊氏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女孩儿了。

皇帝捏了捏廿廿的手,“况且爷也觉着,绵宁的嫡福晋与你是本家儿,叫你们相处起来应当比旁人家的更舒坦些。”

皇帝抬眸想了想,“如今倒当真更是如此了。”

廿廿明白,皇上这话里说的是那前克勤郡王恒谨的福晋。那位是沙济富察氏,绵宁的侧福晋也是沙济富察氏,若是绵宁的侧福晋之前被挑为嫡福晋,那如今与廿廿相处起来,毕竟会有些磕磕绊绊的。

廿廿便柔声道,“倒也没事,爷别担心这些儿。我如今是爷的皇后,便所有人都是我的子民,我心下并不当真存了芥蒂。不管是谁,不管曾对我办过什么样的事儿,只要真心想改了,我便都还能容得。”

皇帝认真点头,拍着廿廿的小手,“我明白。便如绵偲那福晋,当年曾与你动过多少小心眼儿去……若说谁曾对你最碍眼,她都算得是首屈一指,没人能超过她去。可是你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依旧是真心真意。”

“便从这回她去成亲王府传话的事儿,便更瞧出来,她当真已然都改过了,如今与你重又是一家子亲族,可以知心托付的。”

廿廿含笑抬眸,“天子就是天子,这天下任何一个人的肚肠,都能被天子看得透透儿的。”

皇帝无奈,伸手轻拍廿廿肚皮一下儿,“说得那么血淋淋的,吓人啊!”

廿廿忍住笑,身子向前,依靠进皇帝的怀中。

虽说自从皇上登基以来,这孝期一个连着一个的,她不能如从前一般与皇上时常在一起,可是储秀宫与咸福宫这般肩并肩地挨着,这便也如她和皇上依旧相守在一起一样。

——从前这咸福宫并未曾做过嗣皇帝的苫次。当年雍正爷崩逝,乾隆爷是在乾清宫南廊下为苫次,孝圣宪皇后居永寿宫守孝来着。

而此番皇上选了咸福宫为苫次,自不是传统,或者这也正是皇上的心意所在吧——因为咸福宫就与储秀宫这般肩并肩地挨着。

廿廿伸臂轻轻拢着皇帝的身子,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皇上这些日子来,当真辛苦了。我知道,皇上这个八月,心下必定不好受。可是还是请皇上节哀,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才是大清之福、子民之福,也更是皇考、皇妣在天之愿。”

皇帝轻轻闭上眼,伸手搂住廿廿。

“好……都依皇后的。”

廿廿深吸一口气,将泪意都咽回去,抬起脸来仰望着皇帝的眉眼,“这个月就要挑选内务府下女子了,皇上可有什么嘱咐的?”

皇帝便啐了一声儿,“你又来气爷!”

因内务府下女子,虽说是内务府旗下包衣,可是有的因是内务府世家的出身,家中父祖数代高官的,这样的女子挑中了也可直接充为后宫,并不为使令女子的。

皇帝摇摇头,“爷没这个心思。如今朝野内外这么多事儿要顾着,爷的后宫里也不缺人,皇后只管挑选合适的使令女子即可。”

“若实在有世家出身,父祖皆有功勋,实在不宜为使令女子的,皇后尽管另册记名儿,爷备着指配给近支宗室子弟也就是了。”

廿廿点头,“好,妾身记下了。”

因乾隆爷的梓宫,定于九月初二日奉移,故此这个八月,整个朝堂从上到下就都忙碌着此事。

廿廿便带着諴妃、莹妃两个,一起选看内三旗的女子。

前朝后宫各自都在忙着,一时稍微分了那么一点子神,没想到八月十五当天便出事了!

因是孝期,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宫里宫外都不庆贺,只遣官简单行了拜月之礼也就够了。

原本每年因为乾隆爷万万寿和中秋节,要在宫里和圆明园连台唱的几天大戏也自然都取消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皇帝从景山观德殿给乾隆爷梓宫供奠回来,从顺贞门进西六宫,行经御花园的时候儿,竟然听见里头有人在唱戏!

不光皇帝,随行所有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也全都听见了!

此为国孝期间,谁敢唱戏?!而且,还是在御花园里!

若是平常,不用皇上下旨,宫殿监和内大臣早已派人去看。可是这一回,宫殿监和内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敢擅动。

因为这宫墙拢音,便是隔着距离,却也足够清晰地听出来,那唱戏的嗓子是个小嗓儿!

这个“小嗓儿”说的可能是唱戏之人练出来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本就还是个孩子。而这把嗓音不仅是小嗓儿,还分明本身就是个年幼的孩子……

宫里有内学,内学里选了小太监去学戏,可是内学里的学戏学生们却怎么都是七八岁往上的孩子,没有这么小的。

听这嗓音,分明这孩子也就是个岁的样子。

而且,这嗓子一听就是根本没练过的,直咧咧扯着脖子唱的那种,便断不是内学里的学生!

而在这宫廷里,符合这个年纪,还敢扯着脖子在御花园里唱的,也唯有作一个人想……

宫墙夹道之间,忽地死一样的沉寂,唯有那满树的知了,因感知了秋意,这便也跟着扯着脖子地使劲嚎叫着。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还是九思硬着头皮上前悄声道,“……必定是知了闹的。奴才这就嘱咐銮仪卫的大人们和敬事房,叫赶紧拿粘竿儿去撵撵去。”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叹一口气,“你以为,别人都听不见么?”

皇帝目光从一众宗室王公们面上滑过,手指攥紧了些儿,猛然扬声,“去,看看是谁在御花园里唱戏!”

储秀宫就挨着御花园,动静也极快就传了回来。只是廿廿起初并不在宫里。她去諴妃宫里,商量选看女子的事儿。

留在宫里的月桐一听就疯了。

——她能不知道是谁么?

方才三阿哥就说要到御花园里玩儿去!

月桐赶紧叫五魁先到御花园墙边儿去听着动静,她自己赶紧奔翊坤宫来。

月桐进内赶紧将话回了,急得已是要掉眼泪。

廿廿一听也是怔住,却来不及继续发愣,赶紧起身就往外去。

可是还没等走出翊坤宫门,廿廿就站住,手撑住门框摇摇头,“不,我不能去。”

廿廿抬眸望住月桂,“去告诉储秀宫里人,不管是谁,一个都不准去!”

她若去了,就会变成皇后只袒护自己的儿子;她若去了,就变成了皇后要公然与皇上反目……她若去了,就成了她们母子全都罔顾大孝、背离人伦!

唯有她不去,绵恺才依旧只是个年幼不懂事的孩子……

可是这个决定,却是这样地难下啊。

她真想这个时候冲过去,不管怎样,先抱住自己的孩子,免他担惊,免他受怕;然后再亲眼看清楚,竟是谁又在这样处心积虑算计了她那还不懂事的孩子!

廿廿的手撑着门框,指甲都几乎要抠进那漆料里去。

“我去!”跟在廿廿身后的諴妃不由得一咬牙,抬步就要出门。

“諴姐姐!”廿廿一把扯住了諴妃,忍痛摇头,“諴姐姐也别去……”

月桂眼睛都红了,这便噗通在廿廿面前跪倒,“主子好歹叫奴才去吧!三阿哥便是国孝期内唱戏,可是天下人所共知,三阿哥还是个孩子!”

“三阿哥唱戏,都是奴才教唆的,不是小主子的错,是奴才的罪!”

见月桂如此,月桐、四喜等人全都跪倒在地,皆愿赴御花园,以自己的性命替下三阿哥来。

廿廿原本冷静的眼,这一刻也是红了眼圈儿。

她走过去,亲自扶起月桂来,“你的心,我何尝不明白。这些年你陪着我,若我有事,你会毫不犹豫将你的命献出来。”

“还有你们……”廿廿转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你们都是我宫里人,便都是我的家人一般。你们的心,我都懂;可是也因为你们对我的这份情,我才反倒不能那么做。”

廿廿紧紧攥着指尖,“你们都不必去。绵恺是皇子,是皇上的儿子,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主子……”月桂欲言又止,抬眸含泪望住廿廿。

三阿哥自然没事,他是皇子,更还是个孩子,便是国法、家法和宫规皆森严,三阿哥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事。

——可是,那些人几次三番地算计三阿哥,哪里是为了要取三阿哥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去?他们要的,是那个储君之位,他们是想叫三阿哥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犯下大错,坐实了那个机会去啊!

若此时没人去将这个罪过扛过来,那三阿哥岂不是就已注定了再没那个机会!

大清以孝治天下,他便还是个孩子,可若是在国孝期内如此,那终究也会被打上一个“天生便少仁孝之心”的恶名啊!

若无仁孝之心,那便如何还是以仁孝为自律的皇上的继承人去?若无仁孝之心,哪里还能孚人望?

廿廿却还是轻轻摇头,“……你们去,跟我去,有何分别?”

月桂如重棒敲头,便也是省悟过来。

是啊,他们都是主子的奴才,都是储秀宫里人,谁去不被认为就是主子指派去顶罪的?到时候不但救不了三阿哥,反倒还会让三阿哥和主子背负上更坏的名声。

諴妃也是急得掉了眼泪,“主子娘娘,你便不让他们去,好歹让我去。”

廿廿努力地勾起唇角来,还是紧紧抓住了諴妃的手腕,轻轻摇头,“不,諴姐姐便不是为自己想,还得为三公主。三公主尚未完婚,諴姐姐不能有事。”

諴妃这时候深深吸了口气,凑近廿廿的耳畔,“……若咱们都不便前去,可是三阿哥跟前又不是没人的。再说,三阿哥年幼,他哪儿会唱的什么戏?总不过是他身边人,平素哼唱,倒叫他给记住了。年幼的孩子,混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顺嘴唱出来罢了。”

廿廿深深闭上眼。

她懂,諴妃说的是绵恺身边儿的谙达太监九慧。

可是廿廿还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九慧是皇上当年在上书时的侍读太监。一来情分深,二来侍读太监的身份难免会叫人想到,他会的那些都是从皇上那学来的……”

实则事实也真的是那么回事,皇上自己就是喜欢看戏的,而且对宫中内学的戏目颇有研究。寻常私下里,也给廿廿轻轻哼唱过。

这些廿廿知道,那么那些宗室王公们便也多少都是知道的。

諴妃急得又要掉泪,“那可怎么办?咱们都不能去,九慧那边儿又不能替三阿哥扛。便是有皇上在,可是国法、宫规都在那呢,谁在国孝期内唱戏,也是不能饶恕的呀!”

就在这一刻,之前受月桐嘱咐,跑去御花园墙根儿听动静的五魁忽然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进来就往地下一跪,“回皇后主子,諴妃主子……春贵人、春贵人去替下了三阿哥小主子!”

“什么?!”廿廿头皮都要炸了,赶忙回头看向諴妃。

諴妃挪到翊坤宫来,刚稳当下来,廿廿还没来得及再安排春贵人她们具体怎么跟着改动,故此春贵人本不在翊坤宫里。

倒不知她那边儿是怎么得了信儿,廿廿更是没办法预料到她竟然去了御花园!

“她怎么样,你快说!”廿廿屏住呼吸赶紧问跪在地上的五魁。

(今天有事儿,写稿晚了,亲们久等了哈)

494、小孩儿委屈

494、

御花园里,花木葳蕤。

远远近近,红墙碧瓦掩映之间,还有影影绰绰的花骨朵儿一般的年轻面孔。

——此时正值内三旗女子选看,选看的地点就在御花园里。尽管内三旗只有三个旗,可是因足岁的女子众多,一天也都看不完,这便排了多日,排班选看。

今儿轮着班次进内选看的女子,正都散在御花园里候着,没想到今儿竟这样热闹。

不但遇见了个小阿哥,这会子连皇上都带着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一起来了。

所有内三旗下的待选女子们,全都心下悄悄儿庆幸自己的运气好,一双眸子早已定定地看向皇帝和宗室王公们所在的方向去,悄悄儿地将心思拴向了那方去。

她们都是内务府下女子,便生来就是皇家的家奴。这样出身的女孩儿,最好的命运自然是成为皇上和宗室王公们的妻妾——若是内务府世家出身的,父祖累世为官的,便是包衣,也可入宫为嫔妃,或者也可成为宗室王公的正室;其余家世普通一些的,也可成为王公们的侍妾,待得生子之后,又可请封为侧福晋。

自然是没人当真心甘情愿只被挑为使令女子,进宫十几年,只为伺候主子来的。

原本内务府早传下话儿来,今年是国孝期间,加之皇上国务繁忙,今年的选看,皇上并不亲选,一切都由皇后主子定夺。她们都以为这一次见不着皇上了呢,哪儿成想,运道便从天上掉下来了,直砸到了她们头上!

待选女子都是十三岁至十七岁的,便是那些十三岁的因年纪还小些,心眼儿未必够的;可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却都已然动起了心眼儿,趁着这个场合,尽可能地叫自己能在皇上和王爷们跟前露出脸儿来。

哪怕能得皇上和王爷们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呀!

只可惜,今儿的气氛有些不对。皇上压根儿就没向她们看过一眼,皇上只盯着面前的小小阿哥,别无旁骛。

今儿绵恺淘气,非要进御花园里来玩儿,也是因为选看女子这事儿给闹的。

他只见天儿的都瞧着额涅和諴妃额娘她们往御花园里去,还总瞧见储秀宫里的女子太监们绘声绘色地说这些事儿,他从前不懂,如今五岁了,半懂不懂地就是觉着这事儿一定挺好玩儿的,他这就想去看看去。

偏储秀宫跟御花园挨着,宫里头静,宫墙又拢音,那御花园里的动静便都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宫墙,钻进绵恺的耳朵里了。

这对于一个才虚岁五岁,却苦哈哈在宫里经历了三年多国丧的小孩儿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他的耳朵就也恨不得自己长了腿儿,早都偷偷跑过去玩儿多少次了。

可这选看女子,哪儿是他一个皇子该去的场合呢,就算他小,现在倒不用避嫌,可是也终究不合适。当他跟廿廿说想跟着去,却叫廿廿当即就给否了。廿廿平素还都叫人盯着他,不准他动地方儿。

就因为这两天好歹是中秋,便是宫中取消了节庆,可是廿廿也是心疼儿子,这便暂且给他放了两天假,不必每日里再那么严格地念书、背书,这就叫这小家伙儿得了空闲。

这小家伙就觑着他额涅到翊坤宫跟諴妃商量选看女子记名儿的事儿,就这么一会子工夫,这小家伙就溜了。

虽说身为皇子,他跟前自然有谙达、妈妈跟着,可是那些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恨不得将他当眼珠子看的,也都心疼一个小孩儿一共才四周岁,就有两年多是在国丧期间的,这便得了点儿机会,倒也都纵着他了。

这一刻绵恺跪在皇帝面前,他本就是个小黄瓜扭儿大的小孩儿,这一跪下,就更显得小,更是根儿小芽芽了。

他还不知道今儿这事有多严重,跪得十分不得劲儿,再者汗阿玛平素又太宠着他,他便忍不住一个劲儿冲汗阿玛直挤眉弄眼,各种撒娇讨饶。

他自是觉着,今儿跟往日一样,便是他犯了什么小错儿,额涅要罚他的时候儿,只要汗阿玛来了,他一冲汗阿玛这么着,汗阿玛就会替他挡了额涅,转头就把他抱起来,带着他跑了!

可是……今儿的汗阿玛怎么了,怎么还不抱他起来不说,反倒还一脸沉沉地盯着他,那一双深深的黑眼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波澜。

他便使出大招儿来,索性一张嘴,“哇”地就哭了。

因他是幼子,是汗阿玛快四十岁了才又得的儿子,金贵着呢,故此汗阿玛平素最听不得他哭。他一哭,汗阿玛就什么都点头了。

当他扯着脖子,哭过了三声,汗阿玛却还没过来抱他的时候儿……他才知道坏菜了!

原本这三声儿扯着脖子的,是干打雷不下雨,结果三声过后不见效果,他就真的被吓哭了……眼泪一对儿一双地流下来,鼻涕也一起跟着酝酿出来了。

看着实岁才四岁的幼子,这样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皇帝心下被揪了一把似的疼。

可是这一刻,纵然他为天子,却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唯有紧抿嘴唇,高高而立,不去多看一眼那痛哭流涕的孩子——也不忍多看啊,他怕他多看一眼就会忘了他是天子,而不仅仅是眼前这一个孩子的阿玛。

他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只望住一众宗室王公们,“绵恺是皇子,是朕的儿子,眼前这事儿,朕便也该暂且避嫌。就交给你们议吧。”

“从国法而论的,礼部大臣议;从家法论的,宗人府来议。朕也不说话,你们说吧,绵恺该得什么,就叫他受着去。”

宗室王公和文武大臣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事儿怎么议?

若是成年皇子,好办,直接圈禁了就是。可是这么丁点儿大个小阿哥,还没进学呢——所谓还没上学呢,哪儿学会什么“知礼仪”去?又怎么好圈禁起来?

况且这位是皇后所出,是皇后的长子,身份自不用说;况且皇后刚被前任恒谨郡王给冲撞了,前任恒谨郡王因为这个,不光他自己,而是他一家子的王爵都没了,皇上对皇后的维护可见一斑,这会子却谁要出头来惩治皇后所出的长子来?

礼部的官员便悄悄地都歪头盯着宗人府的王公们看。总归王公们在前,他们不说话,他们礼部也不着急说话。

所谓国法再重,也还真不至于对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怎么着。终归说到底,都还是宗室王公们心里对这位皇后所出的三阿哥的地位怎么看。

皇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过来,一众宗室王公们也都是面面相觑。

众人的目光也渐渐都集中在八王爷、十一王爷两位天子的兄长;以及从宗法上来说,皇家的族长礼亲王;再有就是其他七位世袭罔替的王家了。

只是此时礼亲王家宗族地位虽说高,但是事实上在朝中的实权却少,便也不好说话。

众人目光所及,也是责无旁贷的总理王身份,八王永璇、十一王永瑆便也只好率先说话。

永璇道,“回皇上,微臣以为三阿哥年纪尚幼,哪儿有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会唱戏的?这必定是有旁人教唆,又或者全属无心,还望皇上宽宥。”

永瑆见兄长如此说,便也自然道,“皇上如此震怒,自是因为此时尚在汗阿玛孝期之内……凡是国孝期内,自不能演戏、奏乐,此乃皇上对汗阿玛的仁孝之心。”

“只是……请恕微臣斗胆,倒请皇上回想汗阿玛的祖孙深情。三阿哥出生于乾隆六十年,正是汗阿玛禅让之前最后一年,能在那一年得小皇孙,皇上必定不会忘记当年汗阿玛的欢喜之情。”

“汗阿玛虽说一向对皇上和臣等兄弟们要求严谨,但是却也最乐于含饴弄孙。三阿哥的诞育,给汗阿玛晚年带来多少欢乐,自不必多言。若这会子汗阿玛在天上看见三阿哥如此痛哭流涕的模样,必定早已心疼,哪里还舍得责罚这么小的孩子去?”

永瑆抬眸悄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眼睛又已红了,不由得举袖拭了拭眼角。

永瑆这便又道,“皇上又怎么忘了,汗阿玛亲为三阿哥赐名‘恺’字。这个字就是‘心中由内而外的欢乐’啊。汗阿玛亲赐此名,又何尝不是希望三阿哥这一生都能快快乐乐的,汗阿玛又何尝不希望永远都看着这孩子乐呵呵的?”

“那此时便还在孝期,他今儿这表现,却未必就是不孝。他得了汗阿玛所赐的那么个名儿,那他就应该是‘欢喜’而不该是‘哀戚’的,因为汗阿玛希望他如此。他的欢喜,不是不孝,反倒才是汗阿玛所希望的、最大的孝。”

在场所有人都有点听傻了,不得不佩服成亲王这一番话说得,当真是叫他们这些当臣工的说不出来的。

也是,成亲王终究是皇上亲兄,他说这话是合适的;换成普通臣工,谁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呢?

皇帝听着,不由得叹气,“……可是今儿却也不能这么纵了这孩子去。纵然情有可原,纵然他还年幼不懂事,可朕也不能叫宗亲、大臣们看了失望去。”

永瑆悄然回眸瞟了永璇一眼,这便将兄长方才的话给借了过来,“……微臣也同意八兄方才所言,三阿哥自己哪里懂什么唱戏,必定是身边人有不懂规矩的,在三阿哥跟前唱出来了,倒叫三阿哥给听了去,这便顺嘴涌出来罢了。”

“依微臣之见,今儿这事该罚。只不过不必责罚三阿哥,倒将三阿哥身边之人问罪便是。”

跪在绵恺身后的九慧实则早已经做好的准备,绵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可是九慧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他知道他这时候该做什么了。再说三阿哥学会哼哼戏,也当真都是他的错儿,他虽说无意特地教三阿哥唱戏,可是他平素的确时常在三阿哥身边儿哼唱过。

小孩儿正是不分好歹,什么都跟着学的时候儿,就跟学说话一起,便也将他哼唱的那些戏词给学会了。故此他自知罪已难逃。

要不是怕自己曾经为皇上侍读太监的身份,会给皇上带来麻烦,他先前就先一头碰死,先用自己的命替小主子赎了这个罪去了。

此时听得八王爷、十一王爷都在往这个方向引,他的心下反倒舒坦下来。

是他该认罪的时候儿了。

他悄悄伸手,替三阿哥整理整理背后的衣褶儿,再回眸深深看一眼三阿哥的看妈……那是无声的嘱托:“小主子就都交给你们了”。

就在九慧已然做好了预备,叩头在地,正要说话的时候儿,忽然后头清亮亮一声,“小妾向皇上请罪!”

御花园里,如微风拂过水面,微微那么一乱。

九慧回头,见是春贵人疾步而来。

按说贵人位分低,不能随意说来见皇上就来见,唯有奉旨才能来见;再者眼前这么多外臣呢,内廷主位也不宜出现。

只是春贵人的身份比起其他贵人来,终究特殊了些儿。她虽然位分只在贵人,却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故此也一向得人尊重,这便御前的人都没敢拦着。

皇帝眯眼看着春贵人,长眉倏然一展。

“春贵人,你怎么来了?这里岂是你该来的地方儿?再者,你说什么请罪,又说的是什么?”

瞧皇上的态度,倒是没赶春贵人走,这便以永璇为首,王公大臣们都给春贵人请安。

春贵人也顾不上他们,直接上前,干脆就跟绵恺并排跪在了一起。

绵恺可瞧见了个亲近人,这便又“哇”地一声哭了,“春娘娘……”

春贵人却是面上颇有些疏离,淡淡道,“三阿哥别哭了,也别拿这样的眼神儿看着我。我不是来救三阿哥的,我可帮不上三阿哥。我今儿来,是来帮我自己的。”

就连皇帝都不由得挑起眉毛来,“春贵人,你请的什么罪?”

春贵人叹了口气道,“三阿哥唱的戏词,是小妾教的。只不过小妾也没想到,三阿哥会在这时候儿唱出来,小妾本想着这长长一出戏,对于三阿哥的年岁来说,怎么也得一年半载才学得会。而到那时候儿,国孝期便也该过了。”

495、禁足

495、

“你教三阿哥唱戏?”

皇帝眯起眼来,眸光深沉凝视住春贵人,“三阿哥是皇子,尚未进学呢,圣贤书还没开始学,你就教他唱戏……春贵人,你竟安的是什么心?!”

皇帝陡然一声,别说春贵人,便是在场所有王公大臣,心下都是“突突”惊跳。

春贵人怅然抬了抬眸,便又垂下头去,并未回话。

皇帝面上拢起怒气,“……你是朕潜邸旧人,从前与皇后也情同姐妹。这些年来,皇后无论是在潜邸,还是在后宫,对你何曾有半点亏待?你自己说!”

“三阿哥是皇后所出之长子,你却教三阿哥唱戏,竟至引出今天这事来,陷三阿哥于不孝之境地……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皇后这些年对你的情谊么?”

此时莹妃等人听见了信儿,也都赶了过来。皇上声色俱厉,倒嚇得莹妃都没敢近前儿,远远站在廊下望过来。

莹妃左右看看,竟没看见皇后和諴妃,她都不由得纳闷儿。

“皇后倒沉得住气。我还以为,她一听见她那心尖子、命根子出了事儿,必定早跑了过来。”

“还有那諴妃,不是一向都跟皇后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么,怎么这回正经出大事儿了,反倒不露面儿了?”

星镞倒是冲春贵人那边儿努努嘴,“春贵人这不是来了么?皇后和諴妃自都是要回避,这就把春贵人推出来呗。反正她们三个,这些年也都是一家亲。”

莹妃不由得目光变凉。

“对啊,亏那蹄子还好意思说什么不是来救三阿哥的,而是来救她自己的!她这是往外摘皇后呢!”

莹妃说着不由得心下火起,抬步就走出廊下,“我倒要看看,这蹄子是如何自圆其说,是怎么救她自己的!”

莹妃已在妃位,她上前自无人敢拦。

莹妃先给皇帝请安。

皇帝眯了眯眼,“你怎么来了?你隔得那么远,竟也得了信儿?”

皇帝说着目光扫过左右,“这御花园里的消息,什么时候也长了腿儿,跑得这么快了?”

皇上这话一出,御前侍卫们都惊得赶紧跪倒在地。

莹妃倒不急不慌道,“皇上勿怪,今儿若是出了旁的事,宫里人都知道规矩,自然也不敢去报给妾身知晓。若是因为旁的事,妾身即便知晓了,也不敢跑到皇上眼前来。”

“今儿这事儿,还不是因为事关到了咱们三阿哥嘛!”

莹妃说着,已然满眼含泪,蹲下揽住绵恺的小肩膀,“……可怜妾身的六公主没能留到今日,这是妾身一生的遗憾。故此妾身最看不得皇子皇女出事,三阿哥虽是皇后所出,可是妾身也一向喜欢在心,故此一听说是三阿哥出了事,妾身便也什么都浑顾不得了,只想着能到皇上面前来,替三阿哥向皇上求情。”

“皇上若是怪罪三阿哥,妾身情愿替三阿哥扛下来。还求皇上开恩……”

见莹妃如此,倒叫周遭不少王公大臣们颇为感动。

皇帝的神情却越发严肃,他黑瞳凛然道,“三阿哥犯下的错,又岂是你能替的?若你都能随便替了,那这天下岂非任何犯了罪的人,只需找个人来替罪,便可解脱了?”

莹妃怔了怔,仿佛慌乱无措之下,赶忙扯了扯身旁的春贵人,“……那该怎么办?你好歹是书香之家的出身,你倒是赶紧想个法子啊!”

春贵人便是一皱眉,“小妾不知莹妃娘娘这是说的什么。或许莹妃娘娘是为帮衬三阿哥而来,可惜小妾却不是。小妾来领的是自己的罪,小妾帮的是自己。”

莹妃高高扬眉,一脸的惊愕,“你……你这是说什么呢?谁不知道你这些年来都是受皇后娘娘照拂,你此时自然是来报皇后的恩,这便是跟我怀着同样的心,来替三阿哥求情的啊。”

春贵人抬眸,淡淡瞥了莹妃一眼,“……莹妃娘娘说的,是从前七公主薨逝之前的故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亏莹妃娘娘倒没更新。”

“至于小妾么,在皇后娘娘心里早已失了分量。莹妃娘娘难道忘了,就连一包子茶叶,皇后赏给旁人的都是好的,到我这儿,纸包都朽了散了……上回不也是莹妃娘娘提醒了小妾,说这茶不好了么?”

莹妃也不由得眯起眼来,上上下下打量春贵人,“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春贵人却不再搭理莹妃,只向皇帝行礼道,“或许莹妃娘娘是为三阿哥求情而来,可是小妾并非如此。小妾……是小妾对皇后娘娘心怀怨怼,这便有心想借三阿哥,叫皇后娘娘不自在一回!”

“简单来说,就算是妾身故意报复皇后娘娘,这才算计了不懂事的三阿哥去!”

“你说什么?!”都不等皇上问,莹妃先惊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口问了出来。

春贵人静静抬眸,“……说到与皇后姐妹情深,现今莹妃娘娘才是首屈一指。想想今年,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之时,本因为还在先帝爷孝期之内,不宜后宫大封,可是皇后娘娘还是向皇上奏明,给莹妃娘娘晋位为妃。”

“满后宫里,今年莹妃娘娘是唯一能随着皇后娘娘一起晋封的,不是么?可见在皇后娘娘心中,至少目下,莹妃娘娘才是最重的。”

“莹妃娘娘心下必定也是记着皇后娘娘这一份恩情,故此今日才明知皇上盛怒之下,还是不顾一切前来为三阿哥求情。小妾说得对么,莹妃娘娘?”

莹妃瞪着春贵人看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是,这些年凭她们两个的相处,春贵人虽一向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莹妃却偏偏始终都在春贵人这儿讨不到什么嘴上的便宜去。

莹妃无奈,只得悄悄儿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神色之间看不出什么来,当真是恩威难测的天子,他一双黑瞳依旧幽深地,看着春贵人。

“春贵人,照你所说,你心下是对皇后心怀怨念。你这说的是什么,朕怎么倒听不明白了?皇后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又为何会对皇后心怀怨念了去?”

春贵人不由得轻轻哽咽了一声,自己脱下钗环,向皇帝叩头在地。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皇后娘娘因怀了三阿哥的缘故,便暂且照顾不得七公主?那会子皇后娘娘便也曾经将七公主交代给小妾,叫小妾照看着。”

“小妾那会子的身份自然不够,皇后娘娘看重的是小妾的父亲乃为文举人的出身,故此皇后娘娘才希望小妾能多教七公主些儿去。”

皇帝倏然眯眼,“嗯,朕记着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儿皇后怀着身子,便将七公主托付给諴妃和你去。只是那会子諴妃也正逢三公主指婚等事,偶也有兼顾不及的时候儿,倒叫你有时候独自忙活了。”

春贵人泪盈于睫,轻轻抽泣道,“那会子……是小妾最好的日子,小妾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小妾也没想到,七公主竟然——”

皇帝长眉倏然一拧,扭开头去,手紧紧攥住了去。

春贵人便也不敢再提七公主,只道,“自打三阿哥下生,皇后娘娘便不准小妾靠前儿了。三阿哥这般活泼可爱,小妾看着怎么能不喜欢?小妾也多次想与皇后娘娘请罪,解开心结去……可是皇后娘娘她,终究还是不信任小妾了。”

“头二年,小妾自知心下有愧,这便也忍下来了。可是这二年,随着三阿哥渐渐长大,到了该进学的时候儿。皇后娘娘提前为三阿哥预备,叫他先开口念些基本的经史子集……小妾便忖着,小妾的机会或许终究又回来了。”

“小妾虽说知道,三阿哥身边儿的谙达九慧自是知书达理的,可是小妾终究出身书香世家,当年皇后娘娘看重小妾的不也是这个么?故此小妾便尝试着主动与皇后娘娘修好,想要能帮三阿哥些儿去……”

“可是怎料,皇后娘娘还是不肯给小妾机会,几次三番地将三阿哥与小妾隔开。”

春贵人抹一把眼泪,哀怨地转开头去,望向西南的方向,“这一回諴妃娘娘挪宫,从东六宫挪到翊坤宫来,跟皇后娘娘的储秀宫南北挨着。小妾本来是跟着諴妃娘娘居住的,小妾便忖着,这回可好了,小妾自然能随着諴妃娘娘一起挪到翊坤宫来,那小妾好歹还能时常见着三阿哥……”

“可是何曾料想,这一回皇后娘娘却只传谕让諴妃娘娘一个人挪过来,小妾依旧还住在东六宫里……与储秀宫和三阿哥,隔着那么遥远去。”

春贵人的模样,便是这天下所有的深宫女子一样,因为寂寞而盼望着能有个孩子,可是若自己没有那个福分,便自是要巴望协助抚养别人的孩子。

她若是从来未抚养过,倒也罢了,可是她毕竟曾经协助抚养过七公主,她的心便活过,自再不甘心又“死”回去。

偏这后宫里,这几年里唯有皇后一人生育,此时后宫里的小孩子,除了三阿哥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了。春贵人一颗心,便也只能挂在三阿哥这儿,别无选择。

春贵人这一刻已是泣不成声,“偏三阿哥的年岁到了,即将进学……一旦进学,自然也要挪到阿哥所去……以后再想见,倒不容易了……”

“小妾便着急啊,一着急,心下便忍不住对皇后娘娘生起了怨念……这才想着,该怎么报复一下,才,才想起皇后娘娘不准三阿哥听戏的事儿来……小妾这才想着,不如就故意教三阿哥唱两句,到时候三阿哥不懂事儿,到皇后娘娘面前唱起来,会让皇后娘娘生一会子气……”

皇帝森然眯眼,忽地嗓音放轻,“……春贵人,你好大的胆子啊。你真以为,就凭你是朕的潜邸旧人,朕就不能治你的罪了么?”

莹妃也斜楞着眼瞟着春贵人,“既然如此,那三阿哥出事,你为了自保的话,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来啊,还在皇上跟前认你的罪啊?”

“你虽口口声声说是要自救,可是你瞧瞧你,你这怎么是救自己啊?我来了也这么大一会子工夫了,我可一句都没听见你为自己求情啊。”

春贵人哀哀抬头,只望住皇帝,“小妾情知罪无可恕,小妾这回虽说安了坏心眼儿,可是小妾却不是想害三阿哥的……小妾这些心思,其实全都是因为喜欢三阿哥而起的,小妾怎么会想要害三阿哥呢?”

“小妾原本只是想着,就算教三阿哥唱两句戏,这本身也没什么的;只要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唱出来,叫皇后娘娘不高兴一会子也就是了……小妾终究是文举人之女,小妾也从没想过要害三阿哥落得今日这般不孝的罪名去。”

“小妾这点子自重还是有的,故此听说三阿哥今天出了这事,小妾便也不能再躲着。小妾只想,今日能在皇上面前将实话都说了,还请皇上能念小妾诚挚,宽宥了小妾的家人,不要让家人受小妾的连累……”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八月的天空,虽还暑热,可是隐约已经有了初秋的高远之意。那么澄澈的碧空,博大而透明。

皇帝收回目光来,“你的意思是,你便是教了三阿哥学戏,却也不是有意让他在国孝期里唱的。”

“你更不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唱,而只是想让他在皇后一个人面前唱唱罢了……?”

春贵人赶忙垂泪点头,“小妾正是如此。今日之事,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小妾虽有坏心眼儿,可是却不是今日这样的设计。”

皇帝眯了眯眼,“三阿哥年幼,还未进学,尚且不知好歹。可是春贵人你,不但是朕的潜邸旧人,更是文举人之女!你也不懂好歹么??”

春贵人泪如雨下,“小妾知道,今日罪无可赦。小妾听凭皇上治罪。”

皇帝静静垂下眼帘去,“春贵人对皇后心怀怨念,设计陷害三阿哥,罔顾宫规尊卑……将春贵人带下去,禁足一年。”

“这一年所有贵人位分的待遇皆免,只给官女子一样的粗茶淡饭,粗布衣裳。著内务府将给她母家的钱粮,也一并免了。”

496、不安

496、

四喜将御花园中这一幕转述给廿廿听罢,廿廿轻轻垂眸,泪珠儿已是沿着眼睫迅速滑下。

“也难为王姐姐,竟然能临时抱佛脚,编出这么个理由来。”

这个理由不高明,可是好歹内里还能分出个前因后果来,也唯有春贵人这样兰心蕙质的,才能在那样紧张的情形之下,还能将这个理由给至少从面儿上编圆了。

——此时御花园里的场景,皇上夹在当间儿甚属为难。故此皇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完美到天衣无缝的理由,皇上要的只是一个理由即可。

只要有理由,再加上绵恺的确年幼,那这事情就怪罪不到绵恺头上了。

“咱们回去吧。”廿廿先转回身,缓缓走回翊坤宫后殿去,而不是再一大帮人这样拥在宫门口。

进内坐定,諴妃忙张罗人沏茶,给廿廿压惊。

月桐小心问,“……可是春贵人娘娘她,为何这么说?从前她与主子和諴妃娘娘明明情深意笃的。”

还是諴妃轻叹一声,拍了拍月桐的手背去,“傻孩子,她与你主子和我的情谊,你这个晚进宫的都知道,那阖宫上下更是谁不知道了?故此她若不临时编了这么段话去,那她赶过去,跟你主子或者我,又或者是你们储秀宫里的人赶过去,还有什么区别了?”

“若她不是说早对你主子心生怨念,若她不是说是想报复你主子的,那在场所有人依旧会认定了,就是你主子派她去的,到时候所有的不满还都是会冲着你主子来啊。”

“唯有叫人以为,春贵人她真的跟你主子掰了,那她‘设计’三阿哥才是成立的,才能将你主子完完整整地给摘出来。”

諴妃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倒是莹妃那样的,说是去给三阿哥求情,即便她当真能帮上三阿哥,却是将你主子给整个儿装进去了。”

说着话儿,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来传旨:“皇上口谕,将春贵人禁足一年。皇上说,春贵人罪无可赦,原本应该降位。但是念及她曾是皇上潜邸旧人,再者国孝期内已有安常在降位之事,不宜再出第二个,这便暂留春贵人名号,然则一切份例皆停,只给官女子的饭食钱粮。”

“此为内廷事务,皇上统交给皇后处置。”

廿廿心下燠暖,连忙站起来道,“请您现在就回去,当着王公大臣的面儿,回我的话回了皇上:此时皇上尚未正式移居养心殿,那后宫就也不宜大挪动。春贵人原本在东六宫居住,既然禁足,还应当在东六宫内。”

“春贵人如今尚与淳贵人和信贵人同住在承乾宫中,若将春贵人禁足在本宫,倒叫淳贵人和信贵人出入殊为不便。故此应当在东六宫中,另寻空宫,为春贵人这一年禁足所居住。”

“回想东六宫中,空宫原本有景阳宫永和宫。只是景阳宫自先帝爷以来便不为嫔妃居住,而为先帝爷存书所用,自不宜为禁足使用;而永和宫原为纪念孝恭仁皇后之地,自然不宜作为获罪嫔妃禁足所用。”

“那此时的东六宫内,除了景阳宫、永和宫之外的空宫,就是本宫刚刚挪出来的钟粹宫。那便叫春贵人住钟粹宫吧。钟粹宫中,尚存的太监和妈妈里,全都就地留给春贵人使,不必再另外选人进去伺候。”

听得廿廿如此,諴妃自心领神会。

倒是吉祥不得不提醒道,“只是,钟粹宫终究是皇后主子曾经所居……今日春贵人娘娘是对皇后主子不敬,倘若让春贵人娘娘住进皇后主子曾经所居的寝宫去,这……”

廿廿点头,“你的意思,本宫明白。本宫是皇后,天下之母,便是春贵人今日对本宫有所不敬,本宫也并不放在心上。本宫相信,春贵人必定也能体会到本宫一片心意,终究会回心转意的。”

吉祥这便跪安告退。

廿廿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却赶紧又握住諴妃的手,“此时我不便去看王姐姐,刘姐姐替我去看看她。皇上已是尽量保下她来,只是这禁足的惩戒终究不轻。”

宗室子弟,最严酷的刑罚就是“圈禁”。只是这词儿不适用于后宫嫔妃,可事实上“禁足”与“圈禁”的实质是一样的。只不过不用将宫墙加高就是了。

这后宫里原本就叫人寂寞,倘若将宫门都锁了,叫内外的消息彻底断绝,那就更会寂寞得宛如活死人的坟墓一般。

廿廿虽然能叫春贵人衣食无缺,可是……终究那寂寞,她怎么都是没办法替春贵人分担过来。

一年啊,四季轮转,要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去。那该有多难熬。

諴妃点头,“她原本是我宫里人,我去看她,便是多送些东西进去,外头人也没一个敢说嘴的。你且放心,我这就去。”

当晚,廿廿去给皇上请安。

廿廿在外人面前神色如常,但是见了皇帝,终是落泪。

皇帝伸臂轻轻拥住廿廿,“没事。她本是素淡的性子,便是禁足一年,旁人受不得,她却说不定反倒甘之如饴。她爱看书,多送些书进去给她看,只要够她一年的量,她便不寂寞。”

廿廿抽着鼻子道,“王姐姐也是个傻的,还敢到皇上跟前去扯这个谎……”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她这又不是头一回了。当年你还没进门儿,她就早在我眼前演过这么一宗了。故此我一见她来,一听她那个声儿,就知道她这是又来第二回了。”

廿廿心下一动,想起来当年的王佳氏因为受不过侯佳氏的磋磨,故意动心眼儿去了阿哥爷的外书房……之后便被正式收了房,当了阿哥爷的格格,再也不是侯佳氏房里的使女了。

廿廿抽着鼻子,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王姐姐这个人,空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是说实话,她这两回扯谎扯得都并不高明。”

“她的性子终究高洁无比,以她的性子,怎么会自己跑去阿哥爷的书房伺候;又怎么会当真设计陷害绵恺去……”

皇帝点头,“幸好她的性子也是清冷,从不为自己解释什么,倒叫外人无法怀疑什么去。”

廿廿幽幽抬眸,“那,莹妃呢?当年王姐姐可是莹妃房里的人,她们两个又是一起进宫的……王姐姐便是能瞒过满朝大臣,却未必能叫莹妃肯闭嘴。”

皇帝想了想,便也点头,“没错,爷那会子瞧着,莹妃是有些不甘心。”

“不过也好,就因为春贵人跟她从前的那些情谊也好、过结也罢,若莹妃这会子还要抓住春贵人不放,那也只叫人以为是莹妃不忘从前的宿怨,故意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罢了。”

廿廿想想,便也点头,“说到底,终究这一切还都是绵恺引起来的。他这孩子不懂事,从小就不叫人省心。”

皇帝拍拍廿廿的手,“他谁了啊?”

廿廿撅起嘴来,“我就没见他!九慧带他回来,我就没让他进我的门儿,我冷着他!叫他明白,他虽然是小孩儿,可是他一身的安危却系着多少人去!他这一闹虽是无心的,可是他却要害得他春娘娘一年的遭罪!”

皇帝伸手刮了廿廿高高撅着的嘴去,“……爷也是不高兴,可转念一想,咱们家三阿哥也怪委屈的。这个年岁,满天下的小孩儿都是淘得上房揭瓦的时候儿,偏他一闹就出事儿,实则错不在他,错在暗地里盯着他的那些眼睛去。”

廿廿心下也是难受,轻轻靠在皇帝怀中,“谁让他是皇子呢,既然高高在上,就总得叫人看见。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出不同的含义来,混不顾他自己个儿心内可曾有那想法儿去。”

皇帝点头,“再过不了几个月,他终究得进学,住处也得挪到阿哥所去了,到时候离开你身边儿,就更要凡事小心。”

“皇上……”廿廿心下便跟着乱了。

皇帝轻轻拥住廿廿,“不会有事的……爷会盯紧了九慧他们,必定不会再叫他们出这样的事。”

夜色幽幽,已是到了安置的时辰,可是坐在灯下的绵宁,依旧了无睡意。

今日之事,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

最后众人散去时,莹妃忽然走到他眼前来,他忙请单腿跪安,莹妃扶起他来的刹那,却在他耳边说了声:“恭喜了,二阿哥。”

莹妃的话语虽轻,却不啻在他耳边劈响个炸雷!

此时几个时辰过来,越是回味今日之事,他越觉得心惊。

今日三弟出事,且罪名就在“不孝”上。这事情虽说由春贵人扛了下来,可是他怎么能不去猜想这背后的缘故?

凡事若一时想不清楚,只需反着去推想——这件事背后,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他思来想去,不能不猛然意识到,此事的最大受益人不是旁人,倒是他自己!

他这才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自己都能想到的事,别人岂会想不到去?该不会便有人心下以为,这事儿就是他安排下的!

他再也坐不住,霍地站起。

五州连忙上前问,“主子可是要安置了?”说着上前便要帮绵宁宽衣。

绵宁却伸手拦住,“不,我去看看福晋。”

五州傻了傻。

心说,阿哥爷终于想这个时候到福晋房里去安置了,这自然是好事儿啊……眼见着阿哥爷跟福晋成婚也这好几年了,可是阿哥爷却一向不爱到福晋房里去,如今终于开窍了,自是叫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也跟着高兴。

可是……这还是国孝期里啊,阿哥爷怎么旁的时候没想去福晋房里,单单这会子动了心思呢?

五州这便硬着头皮跪在了绵宁脚尖儿前,“主子……您看都这个时辰了,福晋必定已经安置了。”

绵宁“嗯”了声,“无妨。她若已经睡下了,我自不扰她就是。”

说罢依旧还是要往外走。

五州只得豁出去了,“主子!此为国孝期内,主子不宜与福晋同房!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可是大事!”

绵宁都一愣,盯着五州半晌,“谁说我要跟福晋同房了?我说你这个脑子怎么长的!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她罢了!”

五州这才一颗心放回去,可是随即就又叹了口气。心下说:怎么着,都成婚这么久了,阿哥爷怎么还对跟福晋同房这事儿一点儿都不上心呢?

绵宁哪里顾得上五州心里想着什么,只叫他拿了个羊角的手把灯,这便向外去。

绵宁从前院往后院来,却没走垂花门,倒特地绕到了随墙门那边儿去。

虽是绕远,这夜色倒叫人心下有些宁静。

中秋的月,高高挂在天际,如银灯引路,直通心底。

绵宁脚步也不快,忽地幽幽问,“这些日子……福晋忙什么呢?”

五州被问得一愣。

他主要是跟在阿哥爷身边儿伺候的,后院的事都是福晋掌着的,他也没太敢过问。

可是这会子阿哥爷问起来,他仔细想了想,便道,“回主子,福晋这些日子来自是都在为布彦达赉大人的事儿而悬心……”

绵宁不由得站定,月光直下,他却倏然展眉。

“对啊,她是该为此事心烦着!”

因孝圣宪皇后的名号被错翻译成了“孝贤”二字的事,布彦达赉因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而牵连其中。这罪名若往大了说,脑袋没了都是有的。

绵宁唇角隐约轻勾,“那就没事了。”

五州也不明白自家主子爷这是说什么呢,便也只问,“……主子是不往福晋那边儿去了?”

绵宁点头,“嗯,不去了。我没什么话要问她了。”

五州扭头回望前院,“那……主子回去?”

绵宁立在夹道间想了想。

白月光落在脚边,如提早降下的霜。

“那侧福晋……这些日子来,可与外人有所往来?”

五州想了想,“与外人?据奴才所知,侧福晋自没机会与外人交接啊……”

这可是宫里的阿哥所,今年又特殊,皇家连圆明园都不去,那侧福晋在阿哥所里哪儿有机会见外人啊?

绵宁却反倒更是眯起眼来,“便是没有外人,那,她娘家人呢?”

五州仔细回想,“……那自是有的。”

497、你叫我以后还怎么见她?!

497、

“她见过谁?!”

黑夜白月之下,绵宁眼中陡然生寒!

五州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深深低头,小心地道,“回主子……侧福晋她,仿佛倒是见过几回前任克勤郡王家的福晋;还,还给他们家送去过些东西。”

“果然!”绵宁狠狠一拍院墙。

五州不敢再说话,绵宁站了一会子,忽地抬步直冲内院走过去。

整个阿哥所里基本都熄灭了灯火,管灯火的妈妈里正逐屋地进去查看,冷不丁瞧院门一开,一道拉长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在地下,像是一条刀痕。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男子在后院里随便走动,那灯火上的妈妈都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呵责,却这才瞧清楚了是阿哥爷。

妈妈赶紧问安,绵宁却没等灯火上的妈妈张嘴,便寒声道,“下去吧。”

十七岁的皇子,平素看着谦恭有礼,是个懂事的少年。可是这一会子,终是拿出了家主的威严来,倒唬得那妈妈都吓得头皮发麻。

绵宁没工夫多看那妈妈面上的神情,便大步流星直走进侧福晋富察氏的屋子去了。

都这个时辰了,院子里有动静,正房想听不见都难。

虽说是阿哥所,可是后院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正房和厢房都挨着,哪边儿有点动静,又怎么会听不见呢。

“我听着,怎么是阿哥爷的动静?”舒舒已经躺下,听见动静撩开帐子问。

上夜的绛雪便起来要点灯,却被舒舒给拦住,“别掌灯!”

绛雪便赶紧爬起来,走到窗边去,幸好窗外是中秋的月色,清亮如银烛。

绛雪一看之下便赶紧走到舒舒睡炕边儿来回道,“……奴才瞧着,是主子爷。”

舒舒一皱眉,“这么晚了,阿哥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这个时候过来,阿哥爷便也不能做旁的,只能寻地方儿安置了。可是这还在国孝期里……

绛雪知道主子心下的疑问,蹙眉道,“阿哥爷是大步流星地进了侧福晋的房了……”

绛雪原本以为说出这话来,主子心下必定是难受的,这便说得小心翼翼。可是却不料想,听完她这话,主子却倏然扬眉,眼中涌起喜色来。

“阿哥爷终于来了!”

绛雪听得有点迷糊,也不敢问,只能小心瞄着主子。

舒舒已是兴奋地坐了起来,虽不点灯,可是坐在黑暗里的一双眼,却还是映满了窗外的月光,光华灼灼的。

“等着吧,那头儿就要有热闹看了。”

侧福晋房里,富察氏也早就歇下了,全无防备阿哥爷会这个时辰了忽然来到。

听见门上的动静,还是荷香故意扬声给了她知会,可是她也来不及整饬什么,几乎整个人披头散发地就从睡炕上滚下来,这才赶得及在隔扇门处迎住二阿哥,赶紧给请安。

“起来吧。”二阿哥却不容她行礼,声音低沉而急促。

阿哥爷来了,而且直入她的睡房,她心下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毕竟也还是害羞,这便赶忙顾左右而言他,“……荷香,阿哥爷来了,还不赶紧点起灯来,倒要阿哥爷摸黑是怎的?”

“不必。”还不等荷香答应,就又先被二阿哥给止住了。

“你们都下去。”二阿哥依旧用那般低沉急促的嗓音吩咐。

荷香和二阿哥的跟随太监等人,便都赶紧躬身退下。荷香还亲手将隔扇门给关上了。

荷香她们自都是心下欢喜的,以为二阿哥终是年轻,这几年的孝守下来,已是打熬不住了。

宫里规矩严,二阿哥不好去嫡福晋房内,这便来了侧福晋房中。

——虽说服内生子是十恶之一,但是若只是同房,只要不生子,外人如何知晓?关起门儿来,只要家里人嘴上有把门儿的,那就无妨。

阿哥爷终究是十七岁的年轻人呢,正是血气方刚,这点子心情,谁能不理解呢……

奴才们都退下去了,侧福晋富察氏这边儿更已是羞得骨头都酥了。

虽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是阿哥爷还没正经八百地宠幸过她呢。她知道一来是孝期,二来是嫡福晋盯得严,三来又是阿哥爷房里早摆进去的那两个侍妾分了宠去……

可是阿哥爷在国孝期里打熬不住了,大半夜地直奔她的房门儿来,她的心下还是欢喜得砰砰直跳。

窗外静寂下来,整个紫禁城都睡了;窗内也没人再说话,可是站得这么近,还是能听见她和阿哥爷两人的心都跳得砰砰的。

她鼓起勇气来,轻声道,“时辰不早了,阿哥爷明儿还要早起进上书房……妾身这就伺候阿哥爷歇下吧?”

她勇敢地伸手,向二阿哥前襟的衣纽子。

可是指尖儿还没能碰到布料,她的手腕却“砰”地被二阿哥给一把捉住。

她以为阿哥爷是要自己来,或者这就要牵着她的手同赴鸳帐……她羞涩得更是要抬不起头来。

可是就在这个当儿,耳边却传来二阿哥冰冷的声音,“我来,是要问你几句话。你据实回我即可。”

富察氏的一颗心呀,从高高的山巅,百花盛开之中,霍地直坠谷底,溺入千年寒潭。

羞涩便随之烟消云散而去,她抬起头来,失望又惊愕地望向二阿哥的眼睛。

“……这么晚了,阿哥爷只为问妾身的话而来?那阿哥爷请问吧。”

绵宁眯眼凝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熟悉是因为她已是他的侧福晋,陌生则是因为她进宫以来,他竟还从未与她这般近距离地暗夜独对过。

“我问你,前任克勤郡王恒谨革爵之后,你可曾与恒谨福晋有过来往?”

富察氏心下微微一晃,这便小心道,“回阿哥爷的话儿,前任克勤郡王恒谨的福晋与妾身乃是堂房的亲戚,妾身自从进宫之后也多蒙她照顾。故此她家蒙难之后,妾身也总归不能袖手旁观。这便见了几回,劝解她罢了。”

绵宁手指加劲,“你只记着你们是堂房的亲戚,难道竟忘了那恒谨是因何获罪?他冲撞皇后,这在我大清历史上都属罕见,这样的人你竟不避得远远的,还要顾着你母家的亲戚,反倒要亲近起来?”

富察氏手腕被攥得生疼。阿哥爷尽管语气还算平和,音调也不高,可是他这手上的劲道,几乎已经要将她的手腕给掐断了一般。

富察氏忍不住哽咽,“阿哥爷……克勤郡王他,他们一家人都只认阿哥爷您啊。那恒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阿哥爷您啊!”

“我不稀罕!”

绵宁恼怒地一挥手,富察氏顺势一个趔趄,直接跌到在地上。

绵宁坐在炕上,居高临下,周身森然,“我再问你,今日三阿哥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富察氏恐惧得周身轻颤,哭着道,“恒谨被革爵,王爵转到堂房去,叫他们一家子都失了指望……恒谨福晋心下自是记恨。”

“她是在我耳边叨咕过几回,可是妾身终究年轻,也帮不上她什么,妾身只是隐约知晓她们必定有所动作而已,其余的细节,妾身全无参与,也更不知晓啊……”

“阿哥爷,如今宗室王公们的心都向着阿哥爷您,都担心皇上会因为皇后而弃长立幼,故此他们早就对皇上在国孝期内先立皇后不满,由此也都不喜欢那三阿哥……克勤郡王的作为不仅仅是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所有的王公大臣啊!”

绵宁面上却并无半点喜色,“王公大臣们?呵,他们原来如此拥戴我,我倒从前未曾想到。”

绵宁眸光放远,穿过窗棂,掠过夜色,直达夜空中的明月。

“我幼时,他们还曾经嫌弃过我额涅母家曾为包衣,故此他们说我的身份也没有那么贵重。怎地如今有了老三,他们倒都转过来拥戴我了?”

“再者,他们一个个的……竟都如此莽撞,还敢说是为我着想?恒谨前次冲撞皇后轿辇,已是重罪;这才四个月,竟又出了老三这事儿,一件一件全都幼稚到了极点,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

“你们这哪里是在帮我,你们根本是在陷害我!你们当汗阿玛和皇后阿娘是谁?他们经过多少事,他们就看不穿这事儿背后的动机么?”

绵宁懊恼地攥起拳头,本想砸向炕桌,可是又怕这暗夜里的动静太大,最后反倒一拳掼在了自己额头上。

“明明这与我半点都无关,可是却都会被人算在我的头上!——你们叫我以后,还怎么见汗阿玛,还怎么……见小额娘啊?!”

富察氏有些惊慌,却还强自镇定道,“皇上那边,反正春贵人已经承认了嘛,皇上不是已经下旨叫那春贵人禁足一年?那这件事就已经尘埃落定,皇上不会再追究了。”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富察氏狠了狠心道,“总归三阿哥渐渐长大,那皇后娘娘必定一颗心都只为三阿哥谋划。她怎么会记着从前与阿哥爷您的情分去?”

“再说,皇后娘娘虽说是阿哥爷的皇母,可是她终究不过只比阿哥爷大六岁而已。这个年岁,放在谁家都不过只是姐弟的区别,哪儿就能论到母子去了……阿哥爷又何苦非要拿她当额娘一般敬重着?”

一说到皇后,富察氏倒是有些咬牙切齿的。

这咬牙切齿倒不是说皇后对她做过什么,她是出于对自己处境的懊恼——其一,嫡福晋就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其二,阿哥爷房里那个得宠的侍妾,原本就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使女!

看着眼前年轻的少女,满眼的怨恨,绵宁便只觉更为陌生。

绵宁忽地伸手,单手便捏住了她的脖子。

富察氏怎么都没想到阿哥爷会忽然如此,惊得双眼圆睁,气息也越发不畅。

绵宁咬着牙,轻声道,“不管是你,还是那恒谨的福晋,抑或是你们沙济富察氏所出的哪个福晋……你们都给我记住喽:我的事,我自己会记着,不用你们管。”

“日后,你们谁再敢对皇后娘娘和三阿哥动手,别怪我到时候狠心,不必等皇后娘娘觉察,我就先亲手结果了你们去!”

绵宁这么说的时候,声音虽平缓,两人的脸也挨得极近,就仿佛是伉俪之间的喁喁细语,可是富察氏却能感觉到,阿哥爷的手指越收越紧,到最后她已然无法呼吸。

就在富察氏都觉着阿哥爷会活活儿掐死自己的当儿,绵宁忽然松了手。

气息骤然重新冲涌回来,富察氏站立不稳,从绵宁掌中跌落,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涕泪俱下。

绵宁森然地站着,“你是我的侧福晋,我不会将你的事说出去。但是并不等于我是在护着你……我护着的,不过是我自己。”

“若你不是我的侧福晋,我管你是什么沙济富察氏,又是孝贤纯皇后的母家晚辈,我都很乐意替皇后额娘亲手结果了你去……我今日留你一条命,也望你好自为之。记住,在这个宫廷里,你便是我的侧福晋,你也永远只是我皇家的奴才……万事,都轮不到你擅自做主。”

若说方才阿哥爷掐她脖子的那一下,是对她身子的警告;而此时阿哥爷这一段话,则是活生生戳碎了她的心去。

富察氏想哭,却嗓子眼儿干哑着,竟都找不到了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

她所做的,难道不是一个当妻子的,对自己夫君的辅助么?难道自家阿哥爷就不想要那个储君之位,难道他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独享的机会,却被晚出生了十多年的三阿哥给抢走不成?

绵宁说完了话,看都不再看富察氏一眼,转身便冷冷地离去了。

“主子……阿哥爷出来了!”守在正房窗边的绛雪兴奋地低喊,“阿哥爷果然不是留下来过夜的!奴才瞧着阿哥爷的身影,倒有些怒气冲冲似的!”

舒舒拥被而坐,轻轻掀起唇角,“是她太自不量力。她以为她是谁?沙济富察氏出过一个皇后,已是他们祖宗保佑。他们家没那个气数再出一个皇后了。”

次日一大早,绵宁过咸福宫而不顾,反倒先来到储秀宫门口,求见皇后。

498、冷对

498、

储秀宫门前值房里当值的太监,便赶紧将二阿哥早起来请安的信儿进内奏明。

太监在二门处停住,消息是由内院里的女子接了,到后殿门阶处,再回给皇后身边儿的月桐去。

月桐这才又转身入内,将此事回明了廿廿。

虽说就这样一句话、一件事,前前后后要经过三四次的转述,虽是没耽误工夫,却也极显出宫禁的森严、宫中规矩的严谨来。

廿廿现在已为中宫皇后,再也不是任何人想见就能见。

消息送进来时,廿廿刚起身,正坐在镜边梳头。

月桐轻声问,“主子,奴才先叫二阿哥进来,暂且在门房候着不?”

因绵宁的身份特殊些,在孝淑皇后薨逝之后,即便二阿哥已经是成婚了的阿哥,先帝爷和皇上还是将二阿哥托付给廿廿抚养。故此这二阿哥按着规矩是要每天早晚都过来请安的。还是后来因为孝期,廿廿才免了绵宁和福晋每天早晚的请安,改为通常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规矩的。

可饶是如此,每回二阿哥来请安的时候儿,廿廿不管自己在忙着什么,又即便是身子有些不舒服的时候,也必定都依旧叫二阿哥进来,不让他白来一趟。

可是今儿,廿廿静静凝视着镜子一会子,却斩钉截铁道:“不见。”

廿廿这话一出,就连月桂和月桐也都惊了一跳。

月桂想了想,还是她亲自走出储秀门见绵宁,行礼回话,“……皇后主子今儿免了二阿哥请安,二阿哥请回吧。”

月桂知道,主子直接说“不见”,那便是主子心下当真恼了,连个理由都不想寻。

既然主子都不想寻理由,那她们就更不敢随便给编一个出来——再者,月桂也明白,主子今儿如此直接,那也就是想让二阿哥知道她心下真实的态度去。

绵宁听着,便愣住了。

可是他的神色之间,却并未有惊愕,仿佛他心下也早已预料到今日来会吃闭门羹。

可他却还是来了,便是冲着这个,月桂心下倒也是忍不住悄然替二阿哥唏嘘。

都说古来继母继子的关系便难相处,更何况是这皇家的嫡皇子与继皇后之间呢?可是这二位却是难得的情缘,因从小就相识,故此便是继母继子,却仍旧能情同母子。

这样难得的情分,储秀宫上下自都希望能延续得长长久久才好,那便是宫廷之福,也是大清之福了。

可是谁知道……终究还是出了三阿哥这事儿去。

难道说皇后主子和二阿哥这样一对情谊深厚的母子,也终究逃不过皇家中人的命运,逃不开这世上继母继子之间的恩怨去么?

“二阿哥先请回吧……”月桂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行礼告退。

月桂转身回去,绵宁这才突然扬声道,“请姑姑回明皇额娘:儿子明早还来!”

月桂都怔住,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劝说道,“皇后主子已是免了二阿哥每日早晚的请安,只要三日一小安即可。二阿哥今儿既来过了,明儿倒不必来的,第三日再来就是。”

绵宁却用力摇头,“不,我明儿还来!”

绵宁说着抬眸望了望天儿,“明儿,我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来!”

瞧着这十七岁的皇阿哥,如这天下所有普通的少年一样,满眼满脸的强撑起的坚强,里头又还带着些儿执拗与不安去……月桂也只能悄然叹息一声,再度行礼而去。

月桂进内,将绵宁的话回了廿廿。

廿廿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波澜。

“他要来便来,记着,不到开宫门通传的时辰,便谁也不准卖他这个好儿。他若来了,就叫他在外头候着。反正现在大八月的,又冻不着他。”

月桐得了内旨在,这便赶紧到外头太监值房去传话去。

寝殿之内静静的,月桂帮廿廿整饬好了,这才轻声问,“……主子难道要这样一直与二阿哥僵持下去?要不要奴才设法见一见星楼,叫她在当间儿将话给缓一缓?”

“不。”廿廿坚决道,“绵恺如今还在我身边儿呢,就有人敢冲绵恺几次三番地下手。那等绵恺挪到阿哥所去,那还不是要任由他们作践去了!眼下距离绵恺挪到阿哥所的日子便也近了,我若这时候再不绷起脸来,指不定他们还能闹成什么样儿去!”

月桂也是叹息,轻声道,“只是,奴才觉着这件事儿未必是二阿哥做的……想来二阿哥这些年来与主子的母子情深,他也不至于。”

廿廿点头,“我知道他自己是不至于,可是却不等于他背后的、身边儿的人就不至于。”

“他的命运,干系到的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他后头还有多少人指望着他承继大统之后,也好获得相应的位分、俸禄去。故此就算他自己没打算这么做,却也必定有人替他这么做。”

廿廿幽幽抬头,“如今咱们在明,那些人在暗。唯一能节制那些人的,只有二阿哥罢了。唯有叫二阿哥知道,这件事当真伤着我了,我也当真与他不惜要生分了,他才能回去认真节制那些人去。否则,后患无穷。”

月桂这才明白主子的用意,只是她心下还是有些紧张,“倘若……主子总这么冷着二阿哥,倒叫二阿哥渐渐生了怨气,与主子当真生分了去,这又如何是好?”

当年的情分,终究还是二阿哥小时候儿的。可是二阿哥如今长大了,成婚了,渐渐有了他自己的主张。若二阿哥就此与皇后主子反目……那以后这后宫,可有的乱了。

廿廿静静地想了想,“端的,一切都看他。他若想就这样与我生分了,那我自然也要收起妇人之仁。总归他想做什么,可以冲着我来,可若是只知道算计绵恺,那我便容不得他——不管是谁,我都一样不容。”

次日绵宁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更早了半个时辰来储秀门外候着。

昨儿已经得了皇后主子的谕旨,整个储秀宫上下便没一个儿敢向二阿哥示好的,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任由二阿哥在宫门前站着。

随着开宫门的时辰到了,听见宫门开启的“轧轧”之声,绵宁的眼睛便亮了,赶紧奔到门前候着。

可惜总管太监四喜亲自带了几个太监出来清道。

四喜客客气气却也足够疏离地给绵宁请安,然后道,“皇后主子要到咸福宫给皇上请安。二阿哥请回避。”

宫内,廿廿穿戴整齐,月桐赶紧进来道,“回主子,二阿哥果然早就在外头候着了……那主子出宫,二阿哥还不得堵着路了?”

廿廿轻轻摇头,“你们错看他了。他虽是个孩子,却是从小到大最为循规蹈矩的孩子。前头恒谨冲撞轿辇的事儿,他心下比谁都清楚,你道他还会如恒谨一般,再蹈覆辙么?”

“况且咱们储秀宫跟皇上的咸福宫挨着,他若在这边儿闹腾,咸福宫那边自然立即就能得了信儿。”

“他便不是为了顾及我这边儿的规矩,他也得顾忌着皇上那边儿的规矩。”

果然,廿廿的小轿出储秀门,便只见绵宁黯然退到墙边,行跪礼恭送,并不敢冒失地起身挡住凤驾去。

廿廿端坐轿辇之上,只微微地瞥了一眼绵宁。

绵宁守着人子、人臣的规矩,不敢抬头仰望,故此廿廿只能看见他新刮的头顶。

廿廿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由着抬脚太监抬着她转了弯儿,径直朝咸福宫去。

直到走到咸福宫门口,廿廿才轻声吩咐四喜,“去告诉二阿哥,回去吧。咱们母子两个,好歹这也算见过了。他请我的安,本宫安,叫他不必挂念。”

四喜“嗻”了一声儿,赶紧一溜小跑回了储秀门口,将皇后主子这话儿转给了绵宁。

绵宁面上,更如死灰。

……他明白,她这意思是,以后自不能避免相见;只是所有的相见,只要她自己不想见他,那便也只能入今日这般,唯有擦肩而过,再无四眸相对。

甚至,即便也还有当面一见的机会,但是她给他的,将永远是如今日这般的清冷模样。

那这样的相见,还有什么意思?甚至,还不如不见了吧。

绵宁失魂落魄地离开储秀门,廿廿却一次都没有回眸,而是坚定地抬步直接走进了咸福宫去。

皇帝一向是天不亮就起身,先恭读历代先帝的实录,然后才用早膳。

可是这会子天都已经大亮了,皇上的早膳还依旧摆在炕桌上,未曾动过。

廿廿便知有事,忙走上前亲自端起了那粥碗来,“都凉了……便还是八月里,皇上也不宜天不亮就用凉的。妾身去给皇上略微煨一煨。”

皇帝轻叹一声,走过来伸手捉住了廿廿的手。

廿廿便放下了粥碗,伸臂轻轻拥住皇帝。

皇帝拍拍廿廿的手背,“皇后可知道洪亮吉?”

廿廿沉默回想,脑海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乾隆五十五年的榜眼?”

廿廿年幼便入宫为公主侍读,自是对每一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极为关注;况乾隆五十五年又是一个特殊的年头——那一年她正式嫁给十五阿哥,为侧福晋。故此对那一年的一甲三名进士,廿廿更是格外印象深刻些。

这个洪亮吉不仅自己是榜眼,他祖母也是状元之女,可见其家学之厚,故此这个人倒也叫廿廿记住了。

皇帝点头,“就是这个洪亮吉,由朱圭举荐,朕方再度起用,怎知他竟赴成亲王府投书……”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一坠。

皇上登基以来,已是数度下旨革除文字之狱,又广开言路,推行纳谏之策。

按说这个洪亮吉身为榜眼,此时供职翰林院为编修,又被任命为上书房的师傅,时刻都在天子近边,若他想对皇上有所谏言,自然有的是机会,而且皇上必定会甚为重视他的话去……

可是这个洪亮吉,他怎么放着能直接谏言皇上的机会不顾,反倒写什么谏言书,却送到成亲王府去了?!

廿廿便也皱眉,“这个洪亮吉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当真不知体统。”

既然是谏言书,内里必定有对皇上不满之言,这些话你当着皇上的面儿说,皇上未必动怒;可是这些话你送到成亲王府去,算是怎么回事?

“若当真有谏言之勇,当真有忧国忧民之心,直入皇上面前,当面禀明就是!如此这般,岂非又是沽名钓誉之辈!”

皇帝叹口气,“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皇帝说着从桌案上,将一札书信递给廿廿。

廿廿一看那抬头,自是挑眉——这正是洪亮吉写给成亲王的,人家成亲王自不愿背这个黑锅,得了这私信,直接便送到皇上这儿来了!

廿廿大致扫过,目光不得不落在当中一句:“……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又窃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

廿廿心下便是轰地一声。

真是巧啊,前边儿刚有绵恺在御花园里唱戏,后脚便跟上了洪亮吉说皇上身边有“俳优之人”蛊惑圣听!

廿廿忍不住轻轻冷笑,“此时尚在国孝期间,这洪亮吉便指摘皇上身边有俳这句话的时候儿,已经不是为皇上谏言,心下揣的已经不是公允之念!”

皇帝也是眯了眯眼,“可不!再者,他一共写了原书三件,一件投成亲王府之外,还有一件是投给了朱圭……”

廿廿更是皱眉。

朱圭是皇上的师傅,是皇上在上书房诸多师傅之中最为敬重和亲近的一位。如今皇上独理朝政,朱圭乃为股肱之臣,这洪亮吉故意将这样的书信投给朱圭,这岂不是要故意里间皇上与朱圭之间的师生情谊去!

小小洪亮吉,一封书信先离间成亲王与皇上的兄弟之情,再离间朱圭与皇上的师生情谊,还要在里头点“俳优”之词……此人的谏言,已经彻底变了味道去。

廿廿放下书信,只静静抬眸,“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帝不由得咬牙,“我大清入关以来,历朝历代皆有文字之狱,下狱之人尤以汉人居多……朕革除此弊,让多少汉人免除牢狱之灾。”

“可这洪亮吉却在这个节骨眼儿,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朕不成?”

499、为安

499、

廿廿静静垂下眼帘,“妾身也觉着,这怕的确就是有人想借洪亮吉之口,来试探皇上。”

皇帝微微眯眼,“详说。”

廿廿轻轻叹口气,“若说前任克勤郡王恒谨冲撞妾身轿辇,他身为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他的行为代表了宗亲王公们对皇上的试探;”

“那洪亮吉为朝臣,又为翰林,还是汉臣……那洪亮吉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可代表这些人的意见去。宗室王公们试探完了皇上的心意,现在便轮到汉臣尤其是翰林们来试探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长眉紧蹙,“……你与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廿廿忍住一声叹息,转身走到书格子边儿去,抬头望了望这架上永不生尘的书匣子。

“……汉人最重嫡庶,这些翰林们尤其是汉人书生的代表,在他们内心最在乎嫡庶尊卑之念。从前宗亲们的试探,若咱们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倒也罢了;到这会子汉臣翰林们也开始来试探了,便叫人想不知道他们的用意都不成了。”

从太宗皇帝皇太极始,大清储君的选择并不严格按着中原的嫡长制,但是随着大清定鼎中原已将两百年,汉人与满人的文化越趋融和,大清皇室便也越来越接受了嫡长子继承制。

这一点上,从乾隆爷曾经十分希望由皇后所出嫡子来继位,便表现得非常明显。

廿廿霍地回眸,静静凝视皇帝,“在汉人们看来,尤其是这些最爱掉书袋的翰林们看来,皇上没理由弃长立幼;况且二阿哥乃为孝淑皇后所出,孝淑皇后才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绵恺在出生之时,妾身还只是皇上的侧福晋。”

廿廿心意已定,一步一步迎着皇上的目光,走回到皇上面前来,“他们真正想要试探的,是皇上的立储之心吧?储君一日不立,他们心下对于妾身和绵恺的敌意,便一日难消。”

皇帝轻轻闭上了眼睛。

廿廿太聪明,无论前朝后宫事,全都瞒不过她。

皇帝轻轻握住廿廿的手,“是,你说的对。只因爷定下九月初二日是皇考梓宫的奉移之日,宗室王公和满朝文武大臣就都在催爷早立储君,以让皇考能入土为安。”

廿廿都要忍不住想笑了,“可不是,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雍正爷立储;乾隆元年七月,皇考立储……这不都是在七八月间的事儿么,如今正是这个时候。”

“况且这都是雍正、乾隆两代的祖宗成法,皇上岂敢不遵?他们这会子经几次三番地试探,再借着这个时候向皇上提出来,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皇上亦无可回避。”

皇帝长眉紧皱,“爷恨恒谨与洪亮吉,便也都是因此事!”

廿廿将心下的话说完了,倒能松了口气,“自古天子,谁人爱听由朝臣门来妄议储君之事?可是偏偏古往今来,所有的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都觉着立储乃是国祚,并非皇家私己之事,这便总有人前仆后继、不顾后果地进言。”

皇帝薄愠不已,“爷自和珅之事后,广开言路,希望群臣谏言,为的是让朝政除弊革新……谁料想,他们竟将这个机会用在议储之事上!”

廿廿深深吸一口气,伸手紧紧握住皇帝,抬眸对上皇帝的眼睛,“……所以,其实是妾身的存在,才叫皇上为难了。”

若不是因为她,若不是因为皇上在乎她,那二阿哥那么一个现成的成年皇子,又是嫡长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之选,皇上原本不必有半点的犹豫。

若皇上早就立了二阿哥为储君,那无论是宗室王公,还是汉臣翰林们,便也不至于要如此几次三番地试探皇上心意,甚至闹出恒谨冲撞她轿辇、定亲王绵恩公然对皇上不敬的事情来。

又或者说,皇上如果不在今年就提前让她正位中宫,而是等到先帝爷的孝期满了再说,那她就还不是皇后,而她的绵恺就也还不是皇后之子……那这储君之位便更无悬念,也更叫宗室王公、汉臣翰林们没有闹的理由。

故此,眼前皇上的为难,对于她来说,反倒是深深的欣慰。

皇上在乎她,皇上不顾宗室王公和汉臣翰林们的不满,也提前让她正位中宫……这份儿心意,她已知足。

绵恺还小,未来还长,而乾隆爷梓宫奉移之期就在眼前。

作为母亲,她是有私心的;可是作为大清的皇后,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皇上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与宗室王公和汉臣翰林们再这么暗涛汹涌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儿媳妇,她最最不能要眼睁睁让先帝老爷子无法入土为安……

廿廿便霍地抬头,深深凝望住皇帝,“为了皇考能入土为安,为了朝堂之稳,妾身也请皇上,建储吧!”

皇帝便是狠狠一震,手指倏然收紧,紧紧攥住廿廿的手去。

“……可是爷,不想这样早。爷想等等,再等等。”

廿廿静静垂眸,她何尝不明白,皇上说的是绵恺还小,他需要再等等,再看看。

廿廿却轻轻摇头,“爷对我母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皇考梓宫奉移之期不能改,让皇考他老人家先入土为安的吉期更不能等。”

“皇上不必再犹豫,既然雍正、乾隆两代祖宗成法已定,皇上便也该尊奉照行就是。”

“廿廿……”皇帝这一刻放下了廿廿皇后的身份,只柔声唤着她的小名。

廿廿不由得泪盈于睫,轻轻依靠在皇帝怀中,“爷……廿廿从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就并不贪恋这个宫廷;那廿廿既然走到今日,既然蒙皇考和皇上的看重,得以正位中宫,那廿廿就更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个宫廷里所有的一切,廿廿有胆子拿起来,便也同样有勇气撒手放下。”

“廿廿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额涅,更是天子之妻、天下之母……”

皇帝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拥住了廿廿。

廿廿离开咸福宫,回到自己的储秀宫时,心下反倒已经都释然了。

原本是那样一个难以排遣的心结,可是一旦放下了,便当真是豁然开朗了。

如果这会子非要执着不放,那心结不但将困着他们母子多年,更会让绵恺这孩子未来那些年里,一路都是荆棘啊。

为了绵恺安安稳稳长大,这会子的放下,应该才是最值得的吧?

廿廿这边已经平静下来,然则皇上那边依旧还是心意难平。

次日皇上便颁旨:“洪亮吉肆意妄言,有心诽谤。经军机大臣会同刑部,照大不敬律,拟以斩决,实属罪由自取。”

廿廿这才知道,原来军机大臣与刑部大臣已经议定,要将洪亮吉治以斩立决。

对洪亮吉这样的刑罚,廿廿却并未有半点痛快之心。因为她知道,洪亮吉一身不重要,他不过是代表了朝中那些最汉臣、尤其是翰林们罢了。

他一人的生死,不足以改变那些大臣的看法,死了也没用。

况且此时正处于皇上广开言路之时,若有翰林因为谏言而死,倒给皇上的仁政抹黑。

廿廿便吩咐,“去备些莲子来,我亲自给皇上熬一碗去心火的汤羹。”

廿廿不便直接为洪亮吉求情,然则这一碗汤便是无声地请皇上“浇灭心火”。

皇帝的谕旨紧跟着便又传来,“洪亮吉著从宽免死,发往伊犁,交与将军保宁,严行管束。”

洪亮吉死罪已免,只发配伊犁,他的际遇参照之前历代的文字之狱来说,洪亮吉已实是大幸运了。

九月初一日,次日就将是乾隆爷梓宫发引之日。

皇帝率王公大臣赴观德殿行祖奠礼。

便也就在这一日,在乾隆爷梓宫前,当着宗室王公和军机大臣的面儿,正式宣布建储。

储秀宫,得了信儿的四喜,面色沉肃,急匆匆入内禀告。

廿廿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旁的表情。

她的沉静,是因为她早已与皇上心意相通,自不意外。

“皇上这会子还在观德殿行祖奠礼,今晚会宿在景山永思殿,不回后宫来……你这消息是打哪儿来的?”廿廿只问四喜。

四喜不敢隐瞒,赶紧跪奏,“是肃亲王派人送来的消息。”

廿廿点头,“怪不得。”

肃亲王是八大世袭罔替王家,是太宗长房,在皇上宣布建储之时,自然就在观德殿皇上眼前儿。

廿廿二妹是嫁给了肃亲王的次子敬叙,故此肃亲王倒是一心向着廿廿这边儿,但凡有什么消息,都往廿廿这儿送。

廿廿的沉静是因为心下早已有数儿,可是看在四喜等人眼里,自是忍不住要替主子和三阿哥的命运担忧。

四喜便忙道,“……肃亲王的消息说,皇上虽说今日仓促建储,但是今次建储的情形却是与以往不同的!”

廿廿静静抬眸,“哦?怎么个不同法儿?”

四喜回道,“肃亲王是说,若是按着从前历代先帝的规矩,那必定是要将建储之事先敬告天地,然后才知会宗室王公和军机大臣。甚至会将建储的诏书传示宗室王公和军机大臣们……”

“可是今儿,皇上只说了建储,却免了其余步骤去——不但未曾先期敬告天地,甚至并未将诏书传示给宗室王公和军机大臣,故此除了皇上自己之外,并无第二人知晓皇上究竟所立何人!”

廿廿静静扬眉,却依旧淡淡道,“许是皇上今儿是在观德殿行礼,毕竟要先顾着先帝爷梓宫发引之事,其余步骤暂时搁置罢了。等皇上从皇陵回来,自有分说。”

四喜左右看一眼,上前一步,悄声道,“居肃王爷派来心腹的意思,皇上既然还是建储了,若是所立之人符合宗亲们的想法儿的话,皇上本不必如此隐瞒……”

廿廿却静静摇头,“好了,不必说了。建储之事毕竟是最为隐秘之事,只要皇上心下有数,先帝爷天上有知,那就够了。”

廿廿抬眸望住宫内诸人,“此事,我储秀宫人不准擅议。若有违者,重罚。”

月桂为首,便所有女子、太监、妈妈全都跪倒,齐声道,“谨遵皇后主子旨意。”

九月初二日,皇帝亲奉乾隆爷梓宫发引,半月方回。

乾隆爷终于入土为安。

廿廿别无祭奠,唯有以皇后之心,将储君之位一事作为祭奠之礼。

乾隆爷下葬之时,廿廿唯有在心中默祷:“从古至今,后宫皆为储君之位而纷争不已。如今立后与立储两事,终令皇上左右为难。然则您老爷子和皇上既坚定地立我为后,那我自不令老爷子您和皇上再为立储之事为难。”

“无论来日遗诏开示之时,皇上所立的储君为谁,我都必定会尽我心力护持。不论绵宁还是绵恺,都是我的儿子,此心绝不改。”

皇帝回京,将孝贤纯皇后、孝仪纯皇后神牌升祔太庙之后,十月,皇帝正式从咸福宫移居养心殿。

历经四年,大清终于从乾隆时代,完全走入了嘉庆之时。

皇帝移居养心殿,不单单是皇上一个人迁居的事儿,廿廿便也要随着住进养心殿后殿东耳房去。

虽说这会子还在国孝期内,但是只消这般住着,知道跟皇上是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是叫人安心的。

廿廿既搬入东耳房,后宫中位分第二的諴妃自搬入了西耳房去。

这倒有些“委屈”了莹妃——虽说她也在妃位了,可惜后殿东西耳房都住满了,她也只能在东西围房捞一间房,却还夜晚不必在此居住,只白天过来坐坐就罢了。

皇上和皇后、諴妃忙活着搬动,庆郡王十七爷永璘也跟着凑热闹,他也非赶在同一天搬家——皇上处置了和珅之后,便将和珅的家宅和园子分别赐给了十七爷和成亲王永瑆去。

若论家宅,那自然是和珅的宅子更富丽堂皇些,故此十七爷舍了自己从前的王府,用这几个月将获赐的和珅旧宅整饬了,这便择吉搬进去——谁也想不到人家这择吉是怎么择的,人家择的竟然就是跟皇上哥哥搬进养心殿是同一天!

皇帝和廿廿得了信儿,也都只能无奈地相视一笑。

怎么办呢,就这么个亲弟弟。

廿廿便道,“这才是兄弟一心呢。”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也罢,既然你这当嫂子的都说了,那朕也给他凑个趣儿。传旨下去,给他两天拾掇,后儿个朕带着皇后到他那新宅子瞧瞧去!”

500、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500、

皇帝移居养心殿之后,仅隔着一日,皇帝便与皇后廿廿一起,驾临庆郡王新府第。

这和珅的旧宅,果然是名不虚传,除了和珅尽学江南园林精华之外,也不枉费和珅偷偷派太监入宫偷学宁寿宫的烫样,整个宅子里富丽堂皇而又极尽的精巧雅致,将这两种气质几近完美地统一协调到了一处去。

这样的宅子,别说以简朴为宗旨的阿哥所比不上,就连十公主府都比不上。

皇上惩治了和珅之后,将和珅府中查抄出来的物件儿,除了有些僭越违制,只能留在宫中内库的之外,其余但凡能让大臣们使用的,皇上都赏赐给了大臣们。

和珅的家私里,皇上还干脆将不少的东西直接赏赐给了十公主两口子这是变相的将和珅的家资留一部分给丰绅殷德及其后代,尽显皇上恩泽。

当然,除了那些物件儿之外,最令人眼红的,依旧还是和珅的宅子。

皇上却大笔一挥,将这宅子赏给了十七爷永璘。

自家本生亲兄弟之间的偏爱之心,都不想隐瞒着。

便连廿廿来了,由十七爷侧福晋武佳氏陪着左右看看,都不由得啧舌和珅家宅僭越之处太多,比如这殿阁所用的木料,不少便是唯有帝王专用的金丝楠木。

这十七爷虽说是分府了,如今爵位是郡王,可是他如今住的这宅子,也不亚于宫中去了。

廿廿轻轻捏捏武佳氏的手,“皇上啊是一面儿嘴上骂着十七爷,可是却永远都将最好的都私留给十七爷去。”

武佳氏便也忍不住笑,“可不是。所谓长兄为父,王爷倒愿意听皇上训斥他,两天没事儿,他自己都要找点事儿去给皇上训斥。”

廿廿不由得笑开。

可不是么,十七爷就是这么样个人。从武佳氏这一番形容上,廿廿也深觉武佳氏对十七爷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当真是越发了解了。

廿廿心下也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武佳氏母家本为汉军,又是侧福晋,原本在十七爷嫡福晋面前是直不起腰来的。可是你瞧,这武佳氏却反倒才是那个有福之人。

廿廿回眸望了望,“十七福晋的病,可好些儿了”

今儿皇后驾临后宅,原本应该是十七福晋亲自来陪着。况且十七福晋与廿廿本就是一家人。可是十七福晋偏这二年来身子一直就不大好。这会子十七爷刚搬家过来,连日的劳累,十七福晋便又病倒了。

只是这些劳累也罢,其实都是外因,廿廿知道,十七福晋这几年身子不好的症结所在,还是她所出的两位阿哥相继夭折的缘故。

如今十七爷的儿子,唯有武佳氏所出的三阿哥绵愍。绵愍是前年才下生的,到此时才不过三岁。

身为郡王嫡福晋的,虽说身份高贵,然则随着年纪渐大,却无儿子傍身,这内心的焦虑,是个女人倒都能理解。

廿廿忍住叹息,回望武佳氏。要不说她始终都觉着武佳氏是个有福之人呢。

武佳氏轻声道,“福晋的身子倒不打紧,就是这几年一直有些气虚,这会子是一来因搬家劳累着了,二来么”

武佳氏悄然抬眸看了廿廿一眼,收回目光去,继续道,“二来,也是前一阵子,布彦达赉大人获咎,倒叫福晋也跟着担惊上火了去。”

廿廿便也点头。

布彦达赉是十七福晋的亲哥哥,布彦达赉获咎,而且又有可能是大不敬之罪,十七福晋的心情自可以理解。

“皇上宽仁,知道布彦达赉虽说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然则所兼事务颇多,故此难以一一亲自顾及,所以皇上并未严格追究。想必,十七福晋也该放下心了。”

武佳氏静静听着,垂首缓缓道,“那些日子,想必二阿哥福晋心下更是焦急,故此福晋一边还要顾着二阿哥福晋那边终究她是二阿哥福晋的亲姑姑。”

廿廿没做声,只静静看了武佳氏一眼,随即点头道,“也难得她们是亲姑侄,自当彼此安慰。”

在宅子里逛了一会子,十七爷的另外一位侧福晋刘佳氏早已带着人在凉亭上布置好了茶水和饽饽桌子,武佳氏亲自扶着廿廿,到亭子上歇息。

廿廿走进凉亭,刘佳氏赶忙带着一班女子和太监们行礼。廿廿亲自伸手扶起刘佳氏来,亲热道,“也辛苦你了,快歇歇吧。”

这刘佳氏不是旁人,也是刘福明之女,正是諴妃的亲妹子。十七爷封了郡王之后,廿廿便想着这位的身份,这便与皇上提及,亲自赐封为侧福晋了。

故此这位刘佳氏对廿廿一直十分感念,这回的饽饽桌都是刘佳氏亲自做出来的。

廿廿落座,这刘佳氏也半点都不拿侧福晋的架子,非但不坐下陪着,还坚持站在桌边儿,如官女子一般地伺候着。

刘佳氏如此,倒叫武佳氏也不好意思坐下,一径坚持着跟刘佳氏一起站着伺候。

还是廿廿想了想,伸手捉了武佳氏坐下,“我与諴妃姐姐自是情同姐妹,我便与刘侧福晋也不见外。倒是你,这会子既然是你管家,你便坐下就是,没的倒叫刘侧福晋不好意思了不是”

虽说都是十七爷的侧福晋,可是武佳氏与刘佳氏的身份终究不同。武佳氏是乾隆爷亲赐的侧福晋,身份是二妻,或者是汉人所说的平妻;刘佳氏则是由官女子超拔出来的。

虽说武佳氏自谦,然则这样的场合,武佳氏有资格坐,刘佳氏却是未必有的。

见皇后都如此说,武佳氏不好再推脱,便也只好半推半就地坐了。

廿廿简单用了块饽饽,喝了碗茶,这便叫刘佳氏撤下去了。

廿廿起身,“我在后宅里也逛了不短时辰了,皇上和十七爷怕是要等急了,我这便回前边儿去。”

武佳氏又亲自扶着廿廿的手,步出凉亭。

廿廿偏首望着武佳氏,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有福的如今你们府里,十七福晋是我这个皇后的本家儿,刘佳氏又是諴妃姐姐的妹子,在外人眼里,这二位都是有内廷主子为倚仗的,偏你夹在当间儿,倒叫你为难了。”

武佳氏却静静抬眸,眼仁儿清净澄澈,“那是因为外人不知道奴才与皇后主子的情分所在。若说在内廷有倚仗,奴才一样有啊,奴才心里只认皇后主子一人。”

廿廿欣慰,又轻轻握了握武佳氏的手,“就送到二门这儿吧,这会子也辛苦你了,快回去歇着吧。绵愍阿哥还小,这会子怕正是在找额涅呢。”

武佳氏终是侧福晋,不宜抛头露面,尤其不便面圣,这便就在二门处行礼恭送。

月桂上前来接过武佳氏的班,扶着廿廿往前院走。

“如此说来,二阿哥福晋这些日子来,的确只顾着布彦达赉大人的事儿了,想来自没精力再去忙别的。”

廿廿点点头,武佳氏所说的话,倒是印证了这一点,将舒舒从对绵恺唱戏那事儿之中给摘了出去。

舒舒终究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廿廿自不希望这事儿与舒舒真有牵扯。

“既不是二阿哥嫡福晋的事儿,”月桂小心抬眼看一眼廿廿,“奴才忖着,怕便是与二阿哥的侧福晋脱不开干系了。”

廿廿轻轻哼了一声。

从绵宁的反应看,此事应该不是绵宁亲自策划的。话又说回来,绵宁也真没那么傻。

而能设计的人,知道绵恺曾经几次因为唱戏的事儿被她呵斥,也知道绵恺身边儿的谙达太监爱唱戏故此此人必定也是居住内廷之人。

二阿哥身边,居住内廷而又有胆子不顾一切为二阿哥争夺储位的,便也就是二阿哥两位福晋了。

廿廿没直接回答,反倒将话题收回到眼前来,“都是当侧福晋的,我也曾经是皇上的侧福晋,还有十七爷的侧福晋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难得这位侧福晋与主子多年的情分,从未曾改变过。”月桂轻声感叹。

廿廿点头,“她也难为。以母家汉军,得选为十七爷的侧福晋,她母家在前朝和后宫里都没什么倚仗,一切端的要看她自己怎么选。”

“她从当年刚嫁入宫,便得了十七爷的心;接下来许多件事,全都走得稳稳当当的。如今在十七福晋连失二子,身子又弱了,再难得子嗣的时候儿,她却生下了三阿哥来你瞧,她这不是有福之人,又是什么呢”

月桂想想,也是深深点头,“最难得的,是她在十七福晋尚能生育的时候儿,并不争宠;而是在十七福晋身子弱了之后,才适时为十七王爷诞下嫡子来这样的格局的确不是这天下女人都能有的。”

廿廿也是轻叹一声。

要不,在十七爷的嫡福晋是她本家儿,刘佳氏又是諴妃的妹子,可她却独独与武佳氏最为交好呢。

有时候女人啊,不在于母家出身的高低,倒更在于这女子自己的眼光和格局。

“若是宗室王公们家里,都有如武佳氏这样的福晋在那这朝堂,便也安了。”

月桂也是点头,“可不,如今倒更多些煽风点火、没事儿乱吹耳边风的。”

廿廿静静抬眸,“那两个官女子已是送到了吧那恒谨可收了”

说到这个,月桂都忍不住悄然勾了勾唇。

八月间挑选官女子,皇后特地选了两个,叫月桂亲自教着,然后送到皇陵去,指给恒谨了。

“自然是收了那皇陵之地怎比得上京师王府的富贵繁华,那位前任克勤郡王苦哈哈地熬着,身边儿没来就没人伺候,这得了两个官女子去,自是高兴都来不及。”

廿廿静静垂眸,“恒谨自己一个人儿被皇上发落到皇陵去,他福晋带着两个儿子留在京里,也没个人跟着去照顾他。终究是皇家血脉,便是革去了王爵,却也割不断骨血亲情不是”

月桂轻哼一声,“可惜了,革了王爵的人,连骨气都跟着没了。半年之前,他还敢直接冲撞正宫国母的轿辇;可是半年之后,他却压根儿就没了拒绝主子恩赏的这份儿骨气了”

“女子送到的时候儿,听说这位闲散宗室伏地叩头谢恩,险些感激涕零呢。”

廿廿远望晴空,“他两个儿子也不小了,论年岁,比我都小不了几岁。儿子都这么大了,可惜了他们的老子娘却还这么不懂事既不懂事,也没学会在夫君耳朵边说应该说的话,那以后便断了她能再到夫君耳朵边儿去的机会吧。”

月桂听罢,眼睛也是一亮,“亏她还是孝贤纯皇后的侄孙女,承恩公的女儿,当真半点福分都不配”

廿廿静静抬手,抿了抿鬓角,“或许她生来就是福薄之人吧。自己阿玛公爵被革,自己夫君王爵被革,自己儿子的爵位再没了指望这样的人,也难怪办出的事情来,一件一件都如同在为自己掘开坟墓。”

月桂可以想象到,那独自一人在皇陵苦哈哈的前任克勤郡王恒谨,得了这么两个花朵儿似的女子,必定是把持不住的。

待得恒谨的福晋得了消息,又该会被气成什么样儿

月桂不由得解气地耸了耸肩,“国孝期间,又身在皇陵,宗室子弟若敢在此期间生子那便又是一桩重罪。”

廿廿神色无改。

“这恒谨,从此也只配在我手掌心儿里束手就擒。女子是本宫赏给的,可是只是叫去给他当使令女子所用,他若把持不住,那他犯下十恶重罪就是他自己的事。”

“来日这桩重罪追究与否,都只在本宫手掌心儿。”

胆敢明目张胆冲撞她辇轿,又曾不怀好意设计过她的绵恺的人,不管是谁,她都不会轻饶了。

便连这一回绵恺在御花园里唱戏的事儿,她因明白一旦追查,怕是要关联到绵宁去若是她主张查绵宁,难免又要被人说成是她故意为了自己的儿子而陷害二阿哥去。

所以她不查了,便是皇上要查,她也请求皇上不再查了。

总归,她心里有数。

只是,那背后可能的设计之人,别以为她就这么算了。宗室们,因是皇家血脉,死罪自然是要免的;可是人啊,还是活着的好,只要还活着,那未来的日子就还长。

便可以,死罪纵免,活罪却可慢慢儿地磋磨了去。

她是钮祜禄氏,是狼。

501、一个人怎么够

501、

十月过完,转眼这就又到了年根儿底下。

虽说今年还在二十七个月孝期之内,不进行庆贺,皇上甚至连每年的冰技阅看都免了。可是年下却终究有些祭祀是依旧要进行的。

一应皇家的祭神、祭祖等仪礼,都需要内务府备办。

廿廿这日与皇上说起这些备办的事儿来,不由得轻声道,“妾身倒忍不住想起缊布来。”

皇帝不由得微微挑眉。

廿廿静静抬眸,迎上皇上的眼睛,“总管内务府大臣堪称是天家的大管家,除了必须要心细如发、精明强干之外,还必须要忠心耿耿,更要经验老到才能不出差错,咱们方放心以家事托付。”

“往年到了年根儿底下,种种祭祀备办牲礼之事,多是缊布在办。今年忽然承办的大臣没了缊布,虽说接手的内务府大臣也是精明强干的,但终究比不上缊布的经验老到。”

“从前备办这些事儿,都不用妾身多说什么,缊布按着规矩提前就都给预备好了;今年倒要一宗一件的,全都由妾身传谕去,他们才给办上来。劳心费事不说,我还真怕他们有哪一件给办差了,这便是不敬神佛和祖宗,那罪过才大了。”

廿廿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抓住皇帝的腰带,轻轻扯着,“从前几年,皇考还在,便是我自己这儿有什么缺处错处的,总有皇考替咱们想周全了今年,倒是咱们头一年单独来办这些,真怕让皇考在天之灵失望了去。”

兹事体大,皇帝自也重视;又经不住眼前这小皇后的娇俏动作,心都攒不成个儿了。他不假多想,立即道:“内务府是世代家仆,管的都是家事,一应事务自都是皇后来掌管。皇后说,你想怎么办”

廿廿静静垂眸,“妾身倒有个不情之请缊布虽说获罪,然则在内务府事物上的确经验老到,少人能及。”

“再者,同样因为孝圣宪皇后徽号之事,布彦达赉也同样有过,皇上都可宽恕了;更何况布彦达赉还是我母家同族倒叫人觉着这里头怕是皇上有回护内亲之意了。”

“故此妾身在这儿想给缊布求个情,请皇上看在淑嘉皇贵妃和他阿玛金简的情面上,便也宽恕了他,叫他回内务府来继续当差吧。”

皇帝微微皱眉。

廿廿拉着皇帝的手臂,轻轻摇晃,“爷想洪亮吉那事,十一兄当即便将洪亮吉的投书直送到皇上案前,甚至此前十一兄连封都没开过,可见十一兄对皇上的忠心耿耿。”

“再者还有八兄呢皇上如今在世的这二位皇兄,全都是淑嘉皇贵妃之子,缊布获罪,二位兄长也是不安。皇上若恕了缊布一个人去,不但能让淑嘉皇贵妃母家一门安心,更能让二位兄长放下心来啊。”

皇帝心底本就宽厚,听了廿廿这样说,不由得轻叹口气。

廿廿便又再添一把柴,“况且,这不要过年了嘛,虽说不能节庆,但是家家终究都要祭祖。皇上想想,缊布如今戴罪之身,该如何在祖宗们面前启齿啊”

皇帝不由得紧紧闭上眸子,缓缓点了点头,“皇后说得有理。朕若恕了缊布,不是为他一人,是为了他一门的安心,也是为了二位皇兄安心。”

皇帝当即传旨:复缊布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廿廿心里有了底,稳稳当当地回了后殿东耳房自己的寝殿歇着了。

月桂瞧着主子办完了这事儿有些高兴,这便轻声道,“缊布大人这才获罪几个月,皇上就给起复了,这不仅是能让淑嘉皇贵妃母家一门安心,以及二位亲王安心,实则也是让天下看见皇上的仁君气度。”

“原本皇上旨意里叱责缊布大人的话颇为严厉,再者写错孝圣宪皇后徽号的罪过也算大罪可是说皇上没过多久就都给宽免了,这必定叫天下万民感念皇上的恩德。”

廿廿轻轻点头,“说到底,缊布终归是皇家外戚,虽说那缊布自己不中用,可终究不至于伤了皇家与外戚的情分去。”

月桂想了想,“可不,就因为内务府乃为天家的家仆,故此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头,倒多从外戚里头拣选。如今除了缊布大人之外,盛住大人、布彦达赉大人等,可不都是外戚么。”

廿廿含笑静静抬眸,“鬼丫头。”

月桂便知道自己猜中了,赶忙道,“好歹布彦达赉大人是主子家的亲族,盛住大人是孝淑皇后的兄长,也总不能叫内务府里只以您二位主子娘娘的内亲充任不是再多一位缊布大人,也算皇上不忘淑嘉皇贵妃等先帝的主位去,这才能平衡起来。”

廿廿点了点头。如果说朝堂是皇上纵横捭阖的战场,那这后宫和内务府就是她这个皇后要指点挥斥之地。皇上掌国,她自要管家。

那这家里的事,自不能容得那些并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人去办着。

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内务府大臣们都是奴才,倒都景仰;却也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习惯了不将她放在眼里的。

譬如,那位国舅爷盛住在盛住的眼里,她不是皇后,她可能永远都是那个要屈居在他妹子之下、被他妹子摁得死死的那个年轻不懂事的小小侧福晋。

而有这样的国舅爷在,那他自然是全心全意都只顾着绵宁那头。

对于舒舒来说,她本生阿玛布彦达赉已经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若再加上这样一位亲娘舅,那这舒舒,倒有本事能一手遮天;甚至在这后宫里,敢与她这位皇后掰一掰手腕了。

“此番主子向皇上求情,令缊布大人官复原职,缊布大人心下必定对主子感激涕零”月桂轻声道。

廿廿静静垂眸,“那也是他该得的,谁让他是淑嘉皇贵妃的侄儿,八王和十一王两位亲王的表兄弟呢。”

有了缊布官复原职这事儿,十二月的时候儿,廿廿再与皇上提恒谨的事儿,便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就连皇上也没想到,廿廿会为恒谨求情,请皇上加恩将恒谨从皇陵赦回京中来。

“终究大过年的,各自都是一家子团聚,恒谨独自守在皇陵,他福晋和儿孙们都在京师两地分隔着,倒叫我这心下也有些不落忍。”

皇帝不由得轻轻皱眉,伸手握住廿廿的手,“可是这恒谨胆敢在你刚刚正位中宫的当月,就故意冲撞你的辇轿这样的大不敬之罪,爷若宽恕了他,岂不是委屈了你”

“况且你是中宫,可是总有人欺你年轻,爷严惩一个恒谨,也是为你中宫立威,令所有皇室宗亲都尊你敬你可是这才不过半年多,就将他赦回,难道不是让心存此念之人,更加胆敢侥幸以身试法去”

廿廿双手包住了皇帝温热的大手。

“皇上此番如此严惩恒谨,甚至将克勤郡王的爵位都没给他两个成年的嫡子承袭,我都明白,皇上这都是为了给我出气”

“可其实呢,我这心里何曾将一个克勤郡王放在眼里就更遑论只是恒谨一人了。我这心里,顶顶为重的,永远都是皇上故此皇上都使法儿哄我高兴了,那我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去了”

“再者,皇上也说了,处置恒谨还是为我这中宫立威。可是我想,自古帝后,都应恩威并重。皇上惩治他也惩治过了,王爵也已经革除了,叫他在皇陵该受的苦也都受得差不多了那这会子,我倒想着该施个恩了。”

“宗室终究不同于大臣,毕竟是一家子血脉,若是只有威而没有恩,那怕是反倒只能让宗室们心下对我更有芥蒂皇上便是为了我想,这会子便也给了他这个恩典去吧。”

皇帝不由得一叹,便也点了点头。

“这与你劝爷恕了缊布之罪,是异曲同工之意。”

廿廿娇俏仰头,“是啊。谁让我是皇上的妻子呢,自然要凡事都学着夫君,皇上做了什么,妾身便也要跟着做什么去。这才叫这朝堂、天下都知道,妾身与皇上是夫妻同心,如此方堪为天下父母。”

皇帝便也轻哼一声,将廿廿小手用力一带,将她带进怀里来。

“都说女人心眼儿小,就跟那针鼻儿似的,若是旁人受了恒谨那样的冲撞,必定还不解气呢。可是你反倒还要替他求情,还要可怜他去廿廿的心,无人可比。”

廿廿便也轻笑,“皇上倒是高抬妾身啦妾身其实也不是为了恒谨一个人,妾身为的是能让宗室归心,也能让天家一家子骨肉能不断亲情。而这些,说了归齐全都是为了大清江山稳固,朝野安心。”

皇帝便也点点头,“好,那爷就在年前便召他回京吧。”

说完了这话儿,廿廿走出前殿,四喜在门口儿有点儿鬼鬼祟祟的。

见廿廿出来,四喜便赶紧迎上来。

廿廿问,“出什么事儿了”

廿廿这阵子陪皇上住养心殿,四喜作为储秀宫总管,这便还得在储秀宫的职位上,不能跟过来。

四喜忙回道,“前兵部尚书富锐,死了。”

“哦”廿廿也不由得停步转眸,“安鸾的阿玛过身了”

四喜答:“正是。”

廿廿静静垂眸,随即吩咐月桂,“你备些奠礼,四喜你亲自送过去。”

廿廿转眸望向蓝天,“我那曾经的安姐姐已是与我断了姐妹情分,可我却不能学她那样儿。该行的礼数,咱们一样儿都别缺了。”

廿廿想了想,岁就又道,“还有,四喜你是内监,不宜单独出宫,便再叫上一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吧。嗯,就缊布吧。”

“缊布本就是成亲王的姑舅亲,富锐又是成亲王侧福晋的父亲,那缊布这会子去便也是合适的。”

四喜眼珠儿转了转,忙答,“嗻”

次日,月桂这边儿已经备办好了给富锐的祭礼,四喜来向廿廿接旨,廿廿缓缓道,“我昨儿晚上忽然想起件事儿来新封的恒谨郡王尚格的嫡福晋,为三等襄宁伯扎拉芬之女,她们家是他他拉氏这位信任克勤郡王的福晋,与成亲王那位侧福晋他他拉氏,可是一家儿的”

四喜使劲儿想了想,忽地一拍脑袋,“叫主子这一问,奴才倒想起九月间一件事儿来九月时,皇上在奉移先帝爷梓宫的途中,曾下旨调镶蓝旗汉军副都统扎拉芬,为福州副都统”

廿廿一听便明白了,赞许地看着四喜笑,“你个机灵鬼儿。”

他他拉氏也是大姓儿,族中人丁颇旺,宫里手头也没有人家的族谱,更何况房头众多,早就单立了谱系了,这便叫廿廿也一时分不清楚。

不过这一个“福建”二字,倒是给了廿廿一个提醒。

成亲王永瑆的侧福晋他他拉氏的父亲,曾经做过福建巡抚;而这回皇上又命一个他他拉氏去福州为副都统按着家族佐领的关系,想必这个襄宁伯扎拉芬与成亲王侧福晋的母家,若不是同门,也应当是堂房。

廿廿满意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吧。若是在富锐家见了他他拉氏侧福晋,你们可得知道该怎么行礼。”

四喜忙道,“奴才都明白,主子尽管放心。”

四喜走了,月桐还是迷糊的,看月桂出去倒茶,忙跟着贴上来,“姐姐,姐姐,主子这是要干嘛呀”

月桂伸手轻轻刮月桐鼻尖儿一记,“你想啊,那恒谨这个人,金贵么”

月桐想想,迅即摇头,“这个人曾经是克勤郡王,有了那个世袭罔替的王爵,他才是金贵的,金贵到都敢直接冲撞主子的轿辇,还能影响到宗室王公们的意见;”

“可是当他被革了王爵,没了克勤郡王这顶王帽,他就不金贵了。”

月桂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主子自早已不将恒谨这个人放在眼里,可是主子却不能不将克勤郡王这个王家放在心上。”

“皇上惩治了恒谨一个人,不等于整个克勤郡王家就都臣服了,一旦恒谨回京,他若再上窜下跳,挑唆克勤郡王家现任郡王,乃至其他族人的话呢主子自有的是法子惩治他自己,可是克勤郡王家那么多人呢,又是世袭罔替的王爵,主子哪儿能一网打尽不是”

月桂深吸口气,“所以啊,主子还要收拢克勤郡王家整个儿的心,这才能叫最后的大获全胜呢。”

502、招人嫌

502、

四喜带着廿廿的内旨,随同刚刚官复原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一起出宫赴安鸾母家,为已故的前兵部尚书富锐吊唁。

廿廿坐了一会子,便起身去前殿陪伴皇上。

夫妻这样在养心殿的小院子里相处,便也偶尔会忘了这是养心殿,是天子的寝殿,反倒只当此处是普通民家的住处了。

回想传统满人民居,都是这样的院套,只不过屋顶是草,不是这金黄的琉璃瓦;墙是黄泥,不是这朱红的宫墙可是说到底,家与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端的都要看,屋檐之下,一家子人能否过得和美。

皇帝刚见过了一拨儿引见的官员,又与军机大臣处理完西南的战报,歇下喘口气儿。

廿廿亲自伺候皇帝用奶茶。

“这寒冬腊月的,心火最易郁着,皇上眼睛里有些血丝,可千万散散。故此今儿的奶茶,我没叫他们用砖茶,倒是尝试着换了些绿茶一起熬的,皇上尝尝,可还能入口”

皇帝喝了一碗,晃晃奶茶碗,倒也点头,“虽没有砖茶的醇厚,不过却也胜在清新。”

廿廿接过茶碗,“不生涩就好。”

皇帝这才叹口气,“西南军报,叫爷这大年根儿底下的还不安生。”

廿廿静静抬眸。

皇帝深深叹口气,“那明亮,辜负了朕一片托付。”

明亮出自沙济富察氏,是孝贤皇后的侄子。从嘉庆元年起,奉皇帝旨意带兵剿匪西南,结果长达近四年不能全胜。

头三年,朝廷耗费军费达七千万两白银,嘉庆四年这一年,几乎每个月朝廷都要拨下去百万两银子的军费这样巨大的耗费,虽不是明亮一人之过,可是作为统兵之人,也自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之前皇上已经在盛怒之下,革了明亮的参赞大臣和都统的职衔;为了让他在军中好歹安心,故此皇上还给他保留了一个副都统的衔。可是明亮却不知悔过,反而爆出私纵匪首之事来。

奉旨赴军中的阿桂的孙子那彦成等,向皇帝上奏,说“数月以来”都没见明亮追剿贼首,使得几路大军无法形成合围夹击。

皇帝大怒,痛斥明亮“天良业已丧尽”,著革职、拏问。

廿廿心下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儿:傅恒、福康安这两代人之后,沙济富察氏这一门的气数仿佛都被用尽了,他们的后人,无论带兵沙场的男丁,还是后宫的女儿们,竟没几个能扛得起他们家门楣来的了。

“皇上不必为明亮一人忧愁,军中如今更有额勒登保、勒保、那彦成等人统兵,西南战事必定照样儿大捷。”

皇帝叹了口气,“是。爷只是恼了此人竟全无傅恒、福康安的带兵之谋、对朝廷之忠。”

廿廿再送上一碗热热的奶茶。

皇帝轻轻握住廿廿的手,“爷今儿心下沉重的缘故,倒更多是因为安禄阵亡了。”

廿廿便也是一怔,“安禄可是海兰察之子”

海兰察也是大清一颗将星,曾立下廓尔喀之功。在重视子一辈父一辈传承的军中,原本海兰察之子安禄身在军中,会起到绝大的作用。

皇帝点头,“对,就是海兰察的长子,承袭了海兰察的一等公爵此番他在军中,在王家山地方追贼,于树林内突遇贼出,枪剌安禄落马阵亡。”

廿廿心下也是沉痛不已。

皇帝点点头,“安禄新生一子,朕已下旨叫那个孩子即袭封公爵,并给那孩子亲赐名为恩特赫默扎拉芬。”

廿廿也是欣慰点头,“新生小儿,皇上不但命袭封公爵,且亲赐名,想必安禄泉下有知,也当知恩。”

廿廿亲手将奶茶碗收了,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动。

“扎拉芬长寿之意,皇上将扎拉芬这名儿赐给安禄的这个新生的儿子,自是希望他健康长大、寿命久长。”

皇帝轻轻点头,“可不,对于新生的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们健康、长命。这就跟民间百姓家都给孩儿们脖子上挂个长命锁,是一样的道理啊。”

廿廿眸光轻转。

皇帝倒是回想起旧事来,不由得轻勾唇角,“就仿佛当年绵宁那孩子刚下生,你抱着他,结果他竟将你的银锁片儿给抢走了一样儿”

廿廿不依了,噘着嘴道,“皇上亏您还好意思提那银锁片儿”

旧日种种,重回眼前,皇帝不由得心下悸动,走过来将廿廿手中的奶茶碗接下撂在一边儿,伸臂将廿廿拥入怀中。

“真好,如今你已是爷的妻,陪爷一起守着这大清的江山。”

此时无声胜有声,廿廿没说话,只是抱住了皇上的腰,将自己的头依靠在皇上心口,听皇上那笃定的心跳。

终是国孝期间,皇帝也不敢造次,这便相拥了一会子便松开,只拉着她的手,并肩坐在炕边儿。

“爷瞧着,方才你听着爷赐给那孩子的名儿,仿佛眉眼之间似有所动。怎么了,这个名儿有什么不妥么”

廿廿赶忙摇头,“我就是觉着扎拉芬这个名儿好。”

皇帝挑眉,“嗯”

廿廿便轻声叹口气道,“是巧合,我今儿刚听说了另外一位扎拉芬,孰料到皇上这儿来,皇上就又提到了这个名儿。”

皇帝一听便也会意,“你说的,是襄宁伯扎拉芬吧”

廿廿点头,“说来当真是巧,襄宁伯一门也是为国尽忠,凭军功为自家赢得伯爵的爵位;海兰察一家也同样是因军功,功封一等公爵。”

“皇上将扎拉芬这个名儿赐予安禄之子,想必这也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注定。”

皇帝便也轻笑道,“哎哟,叫你一说,爷这才也觉得巧了。爷自己也说呢,为何一想到给那个孩子赐名,怎么忽然一下子扎拉芬这个名儿就自己从爷的脑海里跳出来了呢”

“想必,这怕是也跟九月间爷刚下旨命襄宁伯扎拉芬调职福晋,这便将扎拉芬这个名字在脑海里多转过几圈儿的缘故吧”

廿廿静静抬眸,“还有更巧的,襄宁伯扎拉芬之女,正是皇上新赐袭封克勤郡王的尚格的嫡福晋。”

廿廿不由得轻轻抠了皇帝手背儿一下,“皇上心里记着扎拉芬的名儿,前后脚儿的又叫尚格承袭克勤郡王的爵位我这么瞧着,皇上心下对这一家子的外亲,倒是颇为看重啊。”

皇帝不由得伸手刮了廿廿鼻尖儿一记,“叫你这么说,爷又觉着这样便又是冥冥中的注定了既然尚格的福晋是襄宁伯之女,想必这位福晋会是尚格的贤内助。”

“有什么样的妻室,便会影响到丈夫。想那恒谨能落得今日下场,未必没有他那个福晋在后头没能规劝的责任那爷这回再将克勤郡王的爵位下旨承袭,自然要找个家里有个好妻室的”

皇帝说着转眸,静静凝视着廿廿,“便如同,爷也有你这样一位好皇后啊”

廿廿红了颊,轻轻垂首,“既如此,那我便要与这位新封的克勤郡王福晋多亲多近些恒谨一个人给我和克勤郡王家带来的隔膜,我可指望着这位好福晋帮我化解了呢”

皇帝欣慰点头,“好啊。”

这十二月的年根儿底下,虽今年不用节庆,可是各种大小祭祀却都不能免。这些祭祀里,有些是皇帝亲自行礼的,而有些则只能是由皇后来行礼、不便男人们参与的。

皇后行礼之时,自召王福晋进内一同行礼。

在圈选各家王福晋时,八王府、十七王府都没的说,自然是嫡福晋进宫;每次都是到十一王府这儿,倒要廿廿来选择一番,看是哪位侧福晋进宫。

往年都是安鸾来。凭她母家身份的高贵,以及她自己多年在宫中的经历,还有外人都以为的她与皇后之间的姐妹情深。

可是今年,廿廿却毫不犹豫直接圈定了他他拉氏。

传旨太监看了,也是一怔。

廿廿知道他们都会想什么,只静静抬眸道,“安侧福晋的阿玛、前兵部尚书富锐刚刚过世,想必这会子安侧福晋正为其父穿孝,便不必劳动安侧福晋了。”

宫殿监传旨成亲王家,几位侧福晋跪接皇后谕旨,安鸾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其余由官女子超拔上来的李佳氏、刘佳氏几位自然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也不争这个,这便都悄悄儿打量着安鸾去。

安鸾不想叫她们看笑话,生生地忍住了。回到房中便再撑不住,恨得抓起茶壶来就要砸。

“主子可使不得”她房中使女香棋忙山前抱住她的手腕,“王爷爱惜物力,主子房里这些摆设全都有登记造册的哪一件没了,王爷说不定哪天都要过问”

如今随着年纪渐长,十一王爷永瑆是越发的注重节俭。

有人说也是因为十一王爷后宅里的女人太多,又没有个嫡福晋管家,故此十一王爷怕人多靡费,这便将东西都盯得颇紧。

安鸾恼得咬牙,“便是砸了又怎样便是王爷问了,又怎样就这么一个茶壶,我难道自己还买不起一个凑上不成”

香棋也有点尴尬,却只好硬着头皮道,“主子连着好几个月的份例,都被王爷扣在账房里,还没发下来呢。今年又是国孝,不让过年了,故此连宫里的节赏也没有了。”

安鸾气得都有些摇晃。

她是朝廷册封过的亲王侧福晋,所以她原本是有自己的一份儿俸禄的,这是朝廷发的。可是呢,却被王爷给截留在账房里了,她一问,王爷就说叫账房先生给挪动了,叫她别急,再等等。

王爷这脾气,别说她们几个侧福晋,据说王爷将嫡福晋的嫁妆都给动用过她便不敢追得紧了,也怕哪天王爷一高兴,将她的嫁妆也给占为己有了。

她这些年始终无子,若连自己那点子陪嫁都没有了,那她就真的半点倚仗都没有了。

更何况如今是天寒偏逢连夜雨,她阿玛富锐过世了。她阿玛过世,原本她们家里好好儿的一等公爵,却也被皇上下旨叫堂房承袭,也就是安常在的阿玛给承袭去了

从前还能指望母家帮衬着些儿,如今公爵给了堂房,这条路便也自然跟着断了去。

说起这些财物之事,她便又想起皇后赐奠的事儿。好歹是堂堂皇后,恩赏下来的赐奠之物里,竟然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只是些冥纸和经卷,并用于上供的几大桶奶茶而已

就这么点儿破东西,她还得跪接,还得感激涕零,还得当着太监的面儿掉下眼泪来才行

“她是故意的,我就知道,她根本就是想故意磋磨我来的她故意不叫我进宫,而让他他拉氏进宫有了她的抬举,那王爷还怎么好意思叫我继续排在他他拉氏之前”

香棋知道主子是介怀今儿这道内旨了,这便只能轻声地劝,“毕竟娘家老爷刚刚过世,主子不进宫也罢。”

安鸾忍不住苦笑起来,“是我阿玛过世了,可我是出了门子的闺女,我便已经是成王府的人,我自不用再给我阿玛穿孝了顶多,头上用青布包头就是。”

“再说现在原本也是国孝期间啊,便是我阿玛过世了,我进宫也不抵触分明是她有意要抬举他他拉氏,抢我的风头”

安鸾说着,霍地横眼望向窗外,“你们没瞧见,他他拉氏接旨的时候儿,那样一副都快要忍不住乐出来的神情真是,小门小户家的,没见过什么”

也是,他他拉氏的阿玛就算当过福建巡抚,可是这家世怎么跟她母家的一等公爵相比,更何况是排位最前、得配享太庙的开国五大功臣的前两家之一

香棋也是安鸾的陪嫁女子,这些年对主子与皇后的心结也是大概明白的,她便小心地劝道,“如今,那位已是正宫国母。各家王府福晋、夫人,都是上赶着的。主子原本与皇后同为宫中侍读,本可以在各家王府福晋当中拔得头筹”

“主子,何苦不想着与宫里重修旧好去”

安鸾黯然抬眸,“各家王府都上赶着她若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她的三阿哥就不会那么招人嫌了。”

503、肚子有了形状

503、

正说着话儿,安鸾名下的首领太监四聪从外头进来行礼复命。

安鸾自己终究已经是成亲王侧福晋了,便是自家阿玛身故,她也不便见天儿在娘家呆着,这便每日里派首领太监思聪过去,晨昏各行礼。

这四聪的名儿不是白叫的,耳朵灵着呢,回来瞧见院子里的气氛不对劲儿,便早问明白主子这是怎么着了。待得四聪迈进门槛来的时候儿,已经知道怎么应对,更知道该怎么哄主子高兴了。

四聪复命的当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安鸾,“主子可知,奴才今儿在信勇公府,可遇见谁了”

安鸾心下正烦乱,可懒得猜,只挥了挥手中帕子,“你自管直说吧,就甭兜圈子了。”

四聪便也赶紧道,“回主子,奴才在信勇公府上,遇见了延禧宫的梁总管”

安鸾便是一挑眉,“延禧宫”

四聪忙道,“正是。延禧宫莹妃娘娘也派总管太监,赴信勇公府赐奠。实则梁总管由小公爷陪着,已是先行完礼了,就要往外走,却忽地瞧见了奴才,就站下了,特地支开身边人,走过来与奴才说话。”

“哦”安鸾心头的怒火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你倒说说,这位梁总管与你说了什么。”

四聪道,“梁总管说莹妃娘娘听闻老爷过身,心下也是十分地痛惜,故此便赏下了不少的奠礼,其中不乏佛爷们亲手加持过的吉祥物件儿那些可都是宫里的物件儿,宫外本是不该得的,莹妃娘娘也都大大方方地赏下了,以便叫老爷来日带入地下,可尽快得往生。”

安鸾眯了眯眼,“难为莹妃娘娘倒有心了。”

四聪道,“梁总管说,莹妃娘娘这份儿心意可不是冲着安常在,实则是冲着主子您的。”

安鸾叹了口气,“也是。我那妹子倒是个苦命的,原本指望她进宫,能好歹替我母家争一口气,谁知道刚进宫,国孝期还没过完呢,竟然就降位为常在了。”

四聪又道,“梁总管也说了,莹妃娘娘说主子您是成亲王的侧福晋,便是她的妯娌,自是该情同姐妹一样。若主子有什么心下解不开的,尽管与她说去。”

安鸾便深吸口气,“好,赶紧备份儿谢礼,进宫呈进延禧宫,以谢莹妃娘娘赐奠之恩。”

安鸾吩咐完了,不由得又眯眼盯着四喜,“可是这位梁总管你觉着,人可靠么”

四聪诡秘地笑了笑,“主子怕是还不知道,这位梁总管从前就是延禧宫的总管,那会子还是在莹妃还没封妃之前,还在嫔位之时原本莹妃娘娘是在嫔位,却可享受妃位的份例,故此延禧宫中才配总管太监。”

“可是不知怎地,后来梁总管却被从延禧宫给调走了,原因是嫔位宫中不配有总管太监”四聪抖着机灵道,“也不知道莹妃娘娘当年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安鸾便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那必定是莹妃当年触怒了后宫掌事儿之人了这后宫里,已经几十年没有过皇太后了,那会子执掌后宫的,还能有谁。”

“莹妃娘娘与她不睦,连带着这位梁总管都跟着吃挂烙儿,那也由不得人家这二位不跟那位一条心了。”

四聪嘿嘿地笑,“奴才也如此这般觉着这后宫里啊,终究不是只有一扇门儿。中间儿的那一扇门儿关上了,自有多的是的宫门向主子敞开儿着呢。”

叫四聪这话给说的,倒将安鸾都给说乐了,“可不是么。若论这世上哪儿的门最多,还有哪儿能比得上宫里的千门万户呢。”

十二月初十日,已革克勤郡王恒谨,终于从皇陵回到了京中。

沿着那条再熟悉不过的道路回到克勤郡王府门前时,忽地看门房里涌出来的门子们,一个个带着谦恭却又有点儿疏离的笑,上前请安行礼时,他才猛然醒觉,他错了。

门子们嘴上说的可是,“请老爷安”,再不是从前的“请王爷安”了。

是啊,是啊,他怎么忘了,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克勤郡王,而只是个闲散宗室普通闲散宗室还能赏戴四品顶戴,而他连顶戴都被皇上给革了,是个秃顶子的黄带子

他尴尬地回眸,他身后马车上,那两个新人还好奇地挑开帘子往克勤郡王府里看。

这两个都是家世最最普通的内务府下的女子,凭她们两个的身份,原本连这克勤郡王府的门儿都挨不着,如今是坐着马车来的,自是满眼的好奇,恨不能这就下车进王府里逛逛去。

恒谨暗暗攥了攥拳头。

这要是从前,他这会子瞧着那两个的神情,得是怎样的志得意满啊。

可是今日

他只能黯然地摇了摇头,尴尬地看了看眼前跪了一地的旧日门房,扎撒扎撒手,“那什么,大年下的,也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我,还给我行这么大的礼。该赏给你们的,自少不了你们的,只是爷今儿走得急,身上没带着那么些。回头叫你们福晋给你们都补上去,必定亏不了你们”

话说得还是硬气的,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兜囊里是什么样儿的闲散宗室,每月只得宗人府发下的养赡银子三两,一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三十六两;此外还有岁米二十多石

而从前身为郡王时呢,郡王年俸白银五千两,岁米五千斛,核二千五百石此外还有郡王赏给的当铺、田庄、果园、太监、女子、佐领、打牲乌拉,此外还有蓝甲白甲等兵丁侍卫的养赡银子

两厢做比,嘿嘿,可怎么比啊

都没了,他曾经拥有的那一切,都没了。

不,倒不是说克勤郡王没了,克勤郡王的待遇也依旧还都存在着,只不过再也不属于他本人,也更不属于他们家了。

如今是这居住在克勤郡王府里的侄儿享受着。

恒谨再眯眼朝门内瞧瞧。

他来的时辰也不短了,按说外头这么些门房磕头行礼的,动静也不小了,新封的克勤郡王好歹还是他亲侄儿,怎么着也该出来瞧瞧吧。

可是那大门内静得宛如一汪冰冷的水,一丝儿波纹儿都没有。

恒谨咬了咬牙,使劲地勾了勾唇角。

得,他明白,什么叔侄的辈分,放在高高在上的克勤郡王和闲散宗室的区别里,那就都不值。他这个侄儿本就是嫡孙,从前因为他兄长去世得早,而没能承袭上王爵,心下对他这个当叔叔的就挺不满的。如今终于找补回来了,可要高高端起来,不搭理他了

再者,他是因为冲撞皇后而获的罪,人家那新封的克勤郡王可不得向皇后表现着点儿么,这才要跟他离得远远儿的才好呢

瞧着他这么往里张望,门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道,“今儿王爷和福晋都没在家。这不,年根儿下头了,进宫了。”

恒谨摆摆手,“罢了,就算在家,我也不打算进去了。我进去算什么呢,是该给我这王爷侄儿行礼还是不行礼啊我瞧着他也得下不来台,我又何苦难为他去。”

“得了,我这就走了,你们也甭进内通禀了。天儿冷,路远,我正累着呢,得赶紧回去歇着去。”

门房们好歹行礼恭送,外兼将他那边住处的道儿又给指了指。

恒谨闭了闭眼,他曾经名下的几处官房,他不至于记不住。只不过眼下这间曾经是地脚最不好,他最不放在心上的甚至,那处地脚儿连一口甜水井都没有,喝的都是涩水井里的水。

可是如今倒好,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儿,却也成为他唯一的归处了。

他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走了,你们也都回吧。”

他黯然地爬上马背去,没精打采地任由马匹摇晃着。

两个新纳的侍妾挑开窗帘,两张年轻的脸都凑过来,“王爷,您没事儿吧”

恒谨尴尬地咬了咬牙,“没事儿,爷能有什么事儿你们也别跟着我上火,今儿且委屈一晚上,等明儿个的,我挨个上门儿去找他们那些人去”

“大家伙儿一起计议的事儿,我如今被革了王爵了,他们还都好好儿地当着他们的王爷、贝勒爷的,他们不能不管我,他们得负责我的下半生”

“要不然本王爷一旦恼了,既然连皇后的轿辇都敢冲撞,我难道不敢将他们彼时说的话都给端出来么到时候儿,既然没好儿,那就大家一起都没个好儿谁也别想,光自己好,却要眼睁睁看着我遭难”

恒谨终于回到了她福晋暂时的居处,富察氏闻讯跑出来,欢喜得眼中都闪出了泪花儿。

可是富察氏却还是一眼就瞧见了恒谨后头马车里那两个正在小心翼翼下车的年轻女子来。

若只是女子倒也罢了,可是富察氏却瞧见那两个女子的肚子却都已然微微凸出了

富察氏登时如遭雷击,便定在了门口。

眼中先前欢喜的泪,这会子倏地就地全都在眼光里凝成了霜。

“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恒谨迎上来时,尴尬地想要主动伸臂跟妻子行个抱头礼的,可是富察氏却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臂,寒声压低了问。

恒谨尴尬地“啊”了一声儿,“就是,就是两个使唤女子罢了。”

他如今就是个月银只有三两的闲散宗室,那这两个女子自然就也甭指望朝廷的册封和俸禄了,所以可不就一辈子只是使唤女子呗

富察氏咬牙切齿,“我问你的是她们的肚子”

八月间两个女子赏下,送到了皇陵,如今十二月,四个月刚刚好是女人怀胎开始显怀的时候。虽不明显,不过也足够生养过的、有经验的妇人们,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了。

这可是国孝期内啊国孝期内若是生下孩子来,那可是十恶之罪

恒谨嘴唇扭了扭,“那个,没事,总归孩子便是生下来,暂时不报宗人府就成等过了国孝期,再报也不迟。”、

“官家办事,从来都是只要没有人告,官家也懒得管的再说国孝期生子这事儿,宗室里历朝历代都有,只有家里人嘴严,宗人府那边儿自然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富察氏已是气得想哭都没有眼泪了,她反倒想笑,“宗人府老爷啊,你都到了这个地步,心里头在乎的还只是个宗人府么宗人府难道不是听皇上的”

“那头儿是皇上和皇后正等着拿捏你呢,你转头就送出这么两个大宝贝来”

恒谨抬头望望天,“我也知道这不妥。可是你怎么知道,在皇陵的日子有多难熬白日里那些守陵的太监、侍卫们一个个儿的都拿我当活死人看,连个正经想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就见天儿只能对着四堵墙发呆,我觉着我就要疯了,虽是都能冲过去,一脑袋磕在墙上把自己给磕死”

那时候他觉着,他不是在守皇陵,他是在守着自己的坟。

他虽然还活着,他却已经生活在了他自己的坟墓里,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守着坟

“也幸好是她们两个来了。鲜活的、生动的、年轻的、有生命力的这才叫我也活过来。要不然,你现在见着的,就是我的尸首了。”

恒谨这话说得,叫富察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终究此事不宜声张,那两个女子的肚子更是不能叫外人留意了去。富察氏唯有打掉牙齿和血吞,赶紧叫人先将两个女子给带进府去。

可是带是带,她却不准那两个女子走大门,而是交待给下人叫带着从角门走。

那两个女子心下也是颇为不高兴,两个人暗暗嘀咕着,“都不是王府了,她也不再是朝廷册封的王福晋,倒还端着个王福晋的架子去,又给谁看呢”

恒谨知道富察氏不高兴,自己也理亏,忙主动拢着富察氏,说着软和话,便赶紧往里去。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富察氏是个什么脾气呢,这些年他在家里,也没少了偷偷摸摸在房里收过几个丫头,只是终归都不敢向富察氏张嘴,给这几个丫头要个名分。

故此那几个跟过他的丫头,别说没敢请封过侧福晋,就连个格格的名号都不敢给。

504 惧

504、

要说起他这位福晋来啊,该有的“大度”倒也还有,知道他好歹是王爷,还是高贵的克勤郡王,故此不往屋里多摆几个人是不可能的,故此她倒从不为这事儿跟他闹。

她只是,严格盯着她们的肚子。

要说这嫡福晋就是有手腕儿,这些年过来了,他房里通房的丫头们,竟然一个儿怀过孩子的都没有!

到如今,他仅有的孩子,就是福晋富察氏生下的两个儿子。

这些女子没有生养,就没法儿给格格的名号;若生不出儿子,那就更是压根儿就没有跟朝廷请封侧福晋的可能。

宗人府里这些规矩,可不是他一个人宠爱了就能给改变的,生养是门槛,而生儿子才是唯一的通行腰牌。

他这位嫡福晋便是从根本上掐住了去,总归甭管多少人摆进他房里,只要没有生养,便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她和她孩子的地位去。

所以他这堂堂的郡王,原本是可以有三位经过朝廷册封的侧福晋的;更何况他更是八大世袭罔替的克勤郡王,按说皇上都得亲赐一位侧福晋下来……结果别说三位啊,他连一个儿都没有,这些年有名分的只有他嫡福晋富察氏一个儿。

他这窘况,平素里也没少了被宗室王公们笑话,都说他这是胆子再大也惧内。

他自不想承认,可是又说不出旁的什么来。上回就是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喝酒,他就又被人说到“怕老婆”这事儿,说他熊,说他认怂,说他胆子小,不是满人的勇士。

他就气疯了。他这克勤郡王的爵位,可不仅仅是因为皇家血脉而恩封来的——宗室里头,谁不是因为血脉才有的爵位呢,可是却都是要降等承袭,唯有他们八家才是世袭罔替的——他们家的世袭罔替,来自军功,是因祖辈的军功才得来的呀!

若他是个熊包,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戴着这顶王帽,他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在所有宗室们面前也都耀武扬威的去了?

——况且,他自己心底也还有个不能碰触的软肋。他自己是庶出,是上头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死在阿玛前头了,这才轮到他来承袭王爵。

可是两个嫡出的兄长虽然过世了,可是兄长不是没有儿子的,而且还都不止一个,便比如现下“夺走”了他王爵的侄儿尚格。

可是先帝爷还是将克勤郡王的王帽戴在了他的头上,他便可以傲然睥睨嫡出侄儿们的不满了。所以他最怕人说他没有先祖的勇猛,是个熊包!

就在这种激将法之下,再加上酒劲,他便当即拍了桌子,说他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干一件不但在座那些宗室王公们都不敢做的事儿,甚至他自己的先祖们也都不敢干的事儿!

——于是他第二天就借着还没散尽的酒劲,直奔神武门,冲撞了皇后的辇轿去!

他勇敢了,他不是配不上先祖的熊包了!他想着他终究可以扬眉吐气了,不用再担着什么惧内的名声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他随即就从天上掉进了沟渠底儿去。

现在回想回想,“惧内”二字,当真害他不浅啊。

至于那些个女子,是怎么一个儿都没有过喜脉的,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富察氏是怎么做到的。

他也不想知道——又或者说,他不敢知道。

其实妇人控制生子的法子,总归不过那么几种,他这嫡福晋也使不出什么旁的花样儿来,总归——是那些破血伤肉的事儿。

对于他来说呢,那些可都是他自己的骨血,他若是弄明白了,心下总归是难受的。故此他索性也就两耳一捂,就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好在他这嫡福晋的肚子也争气,早早儿就给他生下两个儿子来,而且也全都安安稳稳地养到了成年,那他就不怕后继无人,也就够了。

那些没生养过的女子,因没有孩子,便没过多久就都叫他福晋寻个理由,给一个一个的打发出去了,或者直接配给了家生子去当了媳妇子。

他也就生生那么看着了,也说不出什么来——谁让她们毕竟没有生养呢。终究男子要想纳妾,总得是以子息为理由,既没有生养的,还留着做什么用呢?

不过他心下倒也是愿意她们一个一个被打发了的,毕竟她们的年岁也会年年渐长,再新鲜美丽的,也会渐渐变得面目可憎——那些等着名分的,多年等不来,又要明里暗里受嫡福晋气的,自对他也生了怨怼,见了他就知道抱怨、埋怨。日子久了,他也就烦了,懒得再看了。

没的为了那么些个渐渐不再新鲜的,要与他嫡福晋当面闹掰了,叫她又哭又闹,又咬又挠的……

他不是“惧内”!他就是,不想面对妇人撒泼罢了,看着烦!

再说了,他嫡福晋所干的这些,又不是她自己一家的情形;这满人的嫡福晋啊,从小儿都是姑奶奶,没受过汉人女子那么些“三从四德”的妇德教化,故此性子上天生都泼辣些,都敢跟丈夫当面对撕。

故此谁家的嫡福晋不是这么对付自家的那些女人的?若是皇上亲赐的侧福晋还罢了,她们不敢得罪;其余格格、女子的,还不都是任凭嫡福晋们拿捏了去?

……便是先帝爷,当年那位不废而废的皇后,不也是这样儿么。

这都是老例儿,他自己一个人儿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也躲不开,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尽量不将冲突当面闹开就是。

至于这回这两个么……算是个意外。

当然不是对他而言的意外,他收了女子进房,不可能没有孩子;这意外是对他福晋富察氏来说的。

想从前那些个女子,连个害喜、有喜脉的都没有,他也知道必定是富察氏从一开头儿就给掐住了,兴许前晚上刚陪完寝,第二天早上药汤子就已经送到了,所以压根儿就没有坐胎的可能。

而这回这两个,跟在他身边儿四个月了,自便时候儿都够了、足了。而他福晋远在京里,自是半点儿都不知道,更无从下手预防着了。

所以他也明白,乍然看见这两个肚子,对他这位手腕强悍的福晋来说,是该有多大的打击。

可是……该怎么说呢,他终究是个爷们儿,他也想多子多福,他也想用旺盛的子息来显示自己身为爷们儿的强壮。

况且这会子遭难,人都跌进了沟渠里去,半点儿喜事都找不见。若能在这个时候,多添两个孩子,好歹见天儿的看着两个新生的小孩子围拢在身边儿,或许也能偶尔忘了自己如今的境遇,倒叫人心底下能好受点儿不是?

所以这两个孩子,他想留着。即便是还在国孝期内……可是他都已经这样了,便再多一宗国服期内生子,又还能更糟到哪儿去?

也幸好是这两个女子肚子大了,不能再晚上伺候他,他这便从当晚起,好好儿地多陪了福晋好几晚。一来将几个月的小别胜新婚的劲儿都给补偿过来了,二来也是想借此好好儿哄哄福晋。

在他的卖力之下,他福晋倒是被他哄得柔软了不少,慢慢儿地对他也有笑模样了,说话也软和多了,他心下忖着,应该是没事儿了。

现在只计算着日子,目下两个女子的肚子都刚四个月左右,距离下生还有半年呢。而国孝期就剩下一年多了,里外里也就是晚给孩子报宗人府几个月,倒也无妨,到时候儿就把孩子的年龄往后调一年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恒谨心下稳当了,这便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一来心下烦恼还多,二来见天儿喝那咸水井里的水,他舌头都变苦了。

他这便出门“算账”,早早出去,很晚才回来。

富察氏这头儿跟夫君好好儿地相好了几天,随即眼见着丈夫又没影儿了,她这心下便也稳当下来,知道该出手整治那两个新来的了。

“她们都是什么家世啊?”富察氏一边在颊边匀了薄薄的妆粉,一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她身边儿的管事儿女子曼珠忙道,“她们两个,一个是裴氏,一个是李氏。母家自不是什么高贵的内务府世家,不过也还算行,父祖几代的倒是都在内务府里有个主事、笔帖式一类的差事当当。”

“哦,原来不过是两个汉姓儿女。”富察氏轻蔑地垂了垂眼皮。这汉姓女,怎么跟她这高贵的沙济富察氏家嫡系大宗的格格相比呢?“那也还成,好歹多少还都能有些家教,不是进来就不懂规矩的那些,我可没工夫一个一个管教。”

“主子说的是。奴才瞧着,她们在规矩上,倒还是懂得些的”,曼珠忙道,“她们两个倒是见天儿都来,想给主子问安、奉茶。主子早吩咐了不见,奴才们在外头就给挡了。”

富察氏冷哼一声,“她们倒是想得美!还想来给我问安、奉茶?我若受了她们这个,岂不是已是点头叫老爷收了她们当妾?”

富察氏自负地抬了抬袖口,“咱们家可这些年都还没有过一个儿有名分的呢,她们两个多什么了,凭什么我就这么给她们脸去!”

曼珠也道,“可不!她们说得好听,什么哪怕进来给主子端洗脸水,伺候主子梳头洗脸也好……可她们大着肚子呢,这些活儿都是容易脚底下打滑的,若是哪下摔着了、磕了碰了的,还不得都冤赖到主子这儿!”

富察氏眸光便越发寒凉,“就是这个理儿啊……她们啊,为了得个名分,什么招儿想不出来?若当真不管真的假的摔了,我这便理亏了,也只能眼睁睁由得她们蹬鼻子上脸,得了名分去!”

“我啊,身边儿又不缺人伺候,我便压根儿就不给她们这个脸去!”

曼珠耸了耸肩,“就是。就不必劳动她们两个了,就叫她们干养着吧。”

“反正现下老爷的月例银子就这么点儿,总归都是要给主子您这边儿派用的。一共就三两,家里还这么些花销的地方儿,派到她们房里的时候儿,若还能剩下个个铜钱的,都算好的了。”

曼珠平素是不敢说这话的,怕戳疼了主子的心窝子。可是今儿赶在这个事儿上,她倒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了。

富察氏哼了一声,心下虽苦涩,却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一来是自己身边儿的女子,二来么,家里的情形她自是有数。

好歹家里还曾经有这些年的积淀,如今的景况便是再难跟过去相比,可是好歹还有些家底儿,不至于一下子就要一家子人只指望着老爷每月那三两月银来过活。

不过,这些是她自己心里的底数,她自不会告诉那裴氏和李氏两个去。且叫她们进门就先跟着吃苦吧,按着老爷一个月就三两的月钱分配。

按着惯常的日子,这三两银子别说不够一家用的,连老爷自己一天的光景都支应不下来。到时候儿一个铜子儿都没法儿拨给那两个去,那可就不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狠心了,她们有胆子就只去怪老爷好了。

见福晋没说旁的,曼珠心下有了底,她不由得更是忍不住乐,“好歹是养着孩子呢,若是一个月连一个铜子儿都分不到……唉,奴才都得替这两位姑娘担心,她们那身子骨儿可怎么受得了,也不知道她们肚子里的孩子还带不带得住。”

曼珠的话说到了这个点儿上,富察氏才幽幽抬眸看了她一眼。

“还敢指望着她们的孩子带稳当了,然后生下来?那我就不是帮衬着老爷,我就是也跟着老爷一起脑袋犯浑,又在继续毁这个家了!”

曼珠眯眼望住镜子,“主子的意思是……?”

富察氏傲然抬头,“老爷的法子,是想晚报宗人府几个月,装作孩子是国服期满之后才有的……可是这个法子,我瞧着可不妥。”

“这世上终究人多眼杂,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有人发现了,捅到都统衙门去,都统衙门再上报了宗人府,那就糟了!”

富察氏顿了顿,眸光微凉,“既然已经怀了,拦不住,也无妨。就打了吧,以绝后患。”

505、又是一个好机会

505、

过年宫中行家祭之礼,成亲王侧福晋他他拉氏,带同新封克勤郡王尚格妻入内。两位同为他他拉氏,互相能当个依傍,自是多亲多近。

行完礼,廿廿赐奶茶给各位王福晋,特地将这二位福晋叫在身边儿,以示亲近之意。

因恒谨从前冲撞皇后轿辇一事,如今皇后格外与克勤郡王福晋亲近,尽显国母大度。

“皇上恩典,已下旨命恒谨回京。旨意下了有些天了,想必她已经回来了吧”不用廿廿出声问,十一王爷的侧福晋就先出声问了。

克勤郡王福晋心下自是都明白,赶紧道,“王爷的三叔恒谨排行第三已经回来了这些日子来,他家里倒是颇有些闹腾,倒惹得我家王爷亲自过去问过好几回。”

“哦怎么回事儿”成亲王侧福晋忙问。

克勤郡王福晋叹口气道,“是三叔家婶子近来有些脾气不好,管教两个三叔带回来的女子,结果女两个女子也不服管教,两边儿这便吵起来了。”

“那两个女子的母家也不是好相与的,听说自家女儿遭罪,这便直接到我们王爷面前来告。还说,若我们王爷不管,便要告到都统衙门,乃至宗人府呢。”

成亲王侧福晋叹口气,忍不住摇摇头,“你家那婶子怕是还没放下自己身份呢吧她忘了她已经不是克勤郡王福晋,如今还端起那么高的架子来,也难怪那两位姑娘不让份儿。”

“那两位姑娘怕都是内务府出身的官女子,哪家没父兄在内务府里当差的便是以官女子身份被指入你那三叔家,可谁从小在家的时候儿不是娇生惯养的格格呢”

说到官女子这儿,两位他他拉氏当着廿廿的面儿,不敢胡乱多说。克勤郡王福晋便叹口气道,“我听着我们王爷的意思,好像还是银子闹的。三叔只有三两的月例银子,各房发下去,到那两个使女手里就剩下几个铜钱”

廿廿在畔听着,这时才放下茶碗,“是啊,还是克勤郡王福晋心细如发。今儿若不是听克勤郡王福晋提起,别说皇上日理万机,便连本宫也忘了恒谨此时只是闲散宗室,一个月只有三两银子的养赡银。”

“想他从前贵为克勤郡王,家大业大,家里头人口也多,更是平素里花用惯了。这冷不丁拮据起来,果然是难为。”

廿廿眸光轻转,凝着克勤郡王福晋,“便你那三婶子是个要强的人,但是主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归叫她在三两银子里腾挪不出什么道场来不是”

克勤郡王福晋赶忙站起来行礼,“皇后主子说的是。奴才听说除了银钱不够使之外,三婶母家这会子也有些事儿惹她不高兴”

“怎么了呢”廿廿静静抬眸。

克勤郡王福晋叹口气道,“回主子娘娘,前儿皇上才下了旨意,叫沙济富察氏前任承恩公傅玉之子明俊,承继了承恩公的爵位。”

廿廿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个。”

傅玉所承袭的承恩公爵位,原来是奎林的,也就是恒谨福晋之父的;恒谨福晋母家未必没有还指望着傅玉死后,皇上能将承恩公的爵位再还回他们这一房的念想毕竟他们这一房,才是原本的嫡子嫡孙。

皇上这一让明俊承袭了傅玉的爵位,那就也宣告奎林这一脉就不用再指望那个爵位了。

恒谨福晋这是母家与夫家,有着如此这般的双重命运了去。

廿廿垂首想想,“今儿本宫既听着这事儿了,便也不必叫克勤郡王和你为难。你们如今毕竟是刚承袭王爵,又是当侄儿的,倒在恒谨家事前头不好处置”

“回头本宫见了皇上,委婉求皇上开恩,给恒谨再求一个差事,得一份儿俸禄就是了。”

克勤郡王福晋感动不已,急忙跪倒,说是替三叔一家谢恩。

皇后对克勤郡王一脉,尤其是对恒谨一家能如此,倒叫一帮子宗室福晋们都说不出话来。

次日,皇上的旨意便下来了,赏给恒谨散秩大臣的职衔。

散秩大臣为从二品,岁俸六十多两,虽还不算多,可是好歹是从前闲散宗室岁俸的二倍了。若又能任职侍卫处的话,还有二百多两的加支,那就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恩旨一下,别说克勤郡王尚格要替恒谨向皇上写折子谢恩,便连克勤郡王福晋他他拉氏,都要亲自递牌子进宫,向皇后谢恩。

凭恒谨从前所作所为,皇上和皇后对他们的恩典,已到仁至义尽的地步,叫宗室们都不能不闭上了嘴。

这回月桐先看出来了,不由得兴高采烈与月桂悄声嘀咕,“皇上诛和珅,是皇上在大臣中立威;那咱们皇后主子这般对那恒谨,便是皇后主子恩威并立了”

“看以后,还有没有哪家的王福晋还敢顶撞咱们皇后主子了”

月桂欣慰地弹了月桐脑门儿一记,“小丫头,终于出师了”

两人笑说了一会子,月桐给廿廿端茶送进去。

月桐想了想,小心翼翼问廿廿,“难为主子还惦着恒谨的银子不够使。若是奴才,他穷死了才好呢”

月桐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能真正“出师”,还是要看自己有本有胆量如同月桂,以及从前的星楣二位似的,敢在主子面前问这些话。

以前她不敢,便始终都是在主子跟前如外人似的。今儿她这是先跟月桂问过了,心里有了底数,才敢硬着头皮问出来。

廿廿果然扬眉,欣然看了她一眼。

廿廿不急着回答,呷了一口茶,尽都咽了,这才搁下茶碗缓缓道,“从前他家里的月钱不够分,是因为他月银少,不是人家嫡福晋不会持家。”

月桐微微一愣,随即便也垂首,已然会意。

“唯有银子够使了,那二位才反过来会更受不了那福晋”

廿廿没说话,眼底却已然含了笑意。

四喜从外头进来,见月桂正在茶房里煮茶,便也含笑走进去讨杯茶喝。

四喜道“那裴家和李家,都不是好惹的。谁管你母家从前是不是承恩公,又是你本人曾经是什么郡王福晋的总归今日已然落魄,不过就是个破落户儿家的当家奶奶罢了,那两家可不受着她去。”

月桂也笑道,“若那裴家和李家不是这样不肯受欺负的性子,主子当年又为何单挑了她们两家的闺女赏给恒谨去”

“未来的日子,这恒谨的福晋有的缠磨了。虽说她是福晋,可她年岁大了,那两个年轻,又肯联起手来,自够她每日里喝一壶的。”

四喜也冷哼一声,“只要后宅里这么闹腾,那恒谨纵有一身的气力,也都使不出来了。便是他再想不安生,这底气也都已经给抽尽了。”

宛若一语成谶,这恒谨果然也抵不过这样生生的磋磨,三年多之后,尚在盛年的他,就心力交瘁,撒手西去了。

死罪纵然可免,不过这活罪也从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过年之际,恒谨福晋好容易喘口气儿,回娘家去转转。

一回去,她那形容憔悴的模样儿,倒叫沙济富察氏一门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内情的,只以为她是叫恒谨被革王爵的事儿给折磨的;唯有少数几位同门的宗室福晋,才知道她如今是叫自家那两个“小妖精”给闹的。

她是掌家嫡福晋的做派,上手就想教训两个新人,况且那两个新人只是侍妾,母家又不过都是内务府包衣,她便自以为这两个自是她手心儿里的蚂蚁,怎么拿捏怎么是了。

可是她没想到,她赐下的饭食,人家那两个统统动都不动

别说饭食、饽饽,就连茶,她们两个到她面前都一口都不带动的。

那两个不肯在嘴上屈服,那孩子就打不下来;她便也发了狠,动了旁的心眼儿,利用这时候是冬日,便在那两个门口泼水可那两个就好像都做好防备了,两个齐心合力,互相照应着,竟然全没着她的道儿

最后,她不得不来横的,借口两个人这里那里的顶撞之处,叫她们罚跪

结果那两个竟一起跑到老爷面前告她的状。老爷不知道被那两个怎么给说动的,竟然敢来跟她吵老爷说,就算那两个的身份不过是使女,可是她们肚子里怀着的却是皇家血脉,倘若有半点闪失,她便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她恼得要禁她们两个的足,名义上是叫她们两个安心养胎,结果还没等锁门,她们两个的娘家人不知怎么就得了信儿,便闹上克勤郡王府去,还叫嚣着要告到都统衙门和宗人府那去,随即老爷那当了王爷的嫡系侄儿就上门来了

好歹她是当婶子的,叫那侄儿当着面儿地数落,就算没有明面儿里的硬话,可那些软钉子那一根不扎进她心窝子里去

她一个堂堂的公爵之女、克勤郡王福晋,如今竟在自家后院里,被两个小妖精给拿伏住了,腾挪不得

倒是绵懿贝勒的福晋,虽说年纪轻,却也柔声劝她,“如今正是咱们母家的多事之秋。长四叔福长安出事,亮三叔明亮又刚被革职拏问这会子宫里正是恩威难测的时候儿,你家既然都已经出了这事儿,好歹先消停下来。”

“你便是想拿捏那两个新人,以后自有的是光景,何必急于一时去”

恒谨福晋咬了咬牙,“咱们沙济富察氏走了背字儿,他们钮祜禄氏却越发鼎盛了。明明和珅也是钮祜禄氏堂房,凭什么皇上就跟咱们过不去,反倒还那么信任他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

“别说我们家这事儿,就连二阿哥那边儿二阿哥侧福晋现在不也是被那钮祜禄氏所出的嫡福晋压得死死的”

绵懿福晋叹了口气,“要不怎么有的王家,只跟钮祜禄氏做亲呢”

恒谨福晋便一眯眼,“你说谁”

绵懿福晋静静看她一眼,“还能是谁,肃亲王永锡啊。”

肃亲王永锡长子的福晋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三房的格格,肃亲王永锡次子的福晋就是廿廿的二妹。

恒谨福晋轻轻咬牙,“那这肃亲王家,就是所有宗室里最最希望三阿哥将来能承继大统的了怪不得我们家老爷说,每次宗室之间聚会,那肃亲王永锡总有托辞不来呢。”

借着过年,各宫与各王家频频走动的机会,安鸾终于寻得了机会,在西苑见着了莹妃。

两人都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意义,故此说话全都加着小心,倒叫两人一时之间相谈甚欢,仿佛所有事儿都能达成共识。

真个是一见如故。

莹妃便携了安鸾的手,一同到窗边赏雪。

安鸾有意无意间道,“前儿绵懿贝勒的福晋回我们府里来请安,倒听她说起克勤郡王那边儿不少事儿。”

“哦”安鸾自是感兴趣极了,“我记着,那新任克勤郡王的福晋,倒是与你们府里的他他拉氏侧福晋是本家儿。想必她们之间走动得勤。”

安鸾便冷笑了,“那是自然他他拉氏在后宫里没什么倚仗,自然要她们两个王福晋互相支撑了。”

她想到皇后抬举他他拉氏而踩她,心下就还是一团怒火。

莹妃了然于心,便轻轻勾了勾唇角,“你也不必介怀。想来咱们皇后娘娘抬举你们家那位他他拉氏侧福晋,为的是要拉拢新任克勤郡王两口子,倒未必是针对你。”

安鸾迭声冷笑,“不是针对我么我瞧着,她倒是一箭双雕,既能拉拢新任克勤郡王一家子,又能打压我去”

莹妃凝着安鸾,心下也是无声地一哂。

这安鸾怎么还不明白,人家他他拉氏好歹已是生下了儿子,而她呢,现在什么还没有啊。这便注定了,人家他他拉氏就是要排在她前头去了。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莹妃便决定直截了当,“二月里,便是八旗秀女选看之期。要想让咱们皇后娘娘不再那么得意,那这次的选看便又是一个好机会。咱们应该从这时候起,就得好好儿的选几个人了。”

莹妃抬眸,“安侧福晋母家,今届选看,可有出挑的姑娘”

506、合适的人选

506、

莹妃这一问,倒叫安鸾满面的黯然。

“我母家这不是才出个妹子进宫,如今却落得个降位常在的地步……倒叫母家一时都寒了心去,谁都不想再进宫了,怕的是进宫也是个难逃跟着我那常在妹子吃挂烙儿的命。”

“再说,就算我母家还有足岁待选的姑娘,凭皇上对我那常在妹子的印象,怕是皇上那头儿也懒得选了。”

安鸾深深叹了口气,“至少几届之内,我母家的姑娘怕是都指望不上了。”

莹妃见如此,也只能叹口气。

如果说开国两大功臣之一的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都如此,那她一个包衣出身的汉姓人家,连八旗秀女挑选的资格都没有,就更没什么指望的了。

莹妃不由得望向窗外白雪,叹口气道,“安侧福晋母家既然也已经指望不上,就不知沙济富察氏孝贤皇后母家,可有合适的姑娘了。”

安鸾便也听得眼中一亮。

她懂莹妃的意思。

“那,此事交给我,我去问问看。”安鸾自动揽下这差事来。

此时正值各地八旗秀女陆续进京之时,京旗的各家足岁的秀女也都在都统衙门那边儿登记造册,礼部手里有完整的排单,户部也有一份名单以备给她们发放路费,以永瑆这样曾经的“总理王”,如今的“内廷行走亲王”的身份,安鸾只消有意无意问那么一声儿,就自有相关官员设法将她要的消息递进王府来了。

安鸾掐着辈分,一个一个将沙济富察氏的本届应选秀女都扒拉了一遍儿,不由得只能仰天长叹。

没有出挑的,一个儿都没有!

便是足岁的姑娘不缺,但是若论相貌、气度,都比不上二阿哥那侧福晋!

看来沙济富察氏到这一辈儿上,唯一还能入得眼去的,也就剩下那二阿哥的侧福晋了。可是呢,就是那样拔尖儿的,结果进了宫,到了二阿哥身边儿去,却也不得宠啊!

她也是听说……自打那侧福晋进了二阿哥的门儿,二阿哥连她房里都没去过。

虽说是赶上前后两个孝期了,可是二阿哥便是不留下过夜,若是当真喜欢的,自然也是要时常过去说说话,一起吃顿饭之类的……可是二阿哥都不曾,这便也足可见在二阿哥心中,那沙济富察氏是个什么分量了。

既是如此,恐怕这一茬儿沙济富察氏的姑娘,便也指望不上了。

安鸾急急遣太监进宫,将此事转奏给了莹妃。

莹妃接了信儿也是定定发呆了良久。

天不助她不成?

安鸾的信儿里还十分不甘地说道,“倒是那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才辈出……这一届的秀女里,又有好几个出挑的。旁人不说,就连中宫那位的亲妹子,也又要进宫挑选了。”

这说的是廿廿的三妹。乾隆五十一年出生的女孩儿,到嘉庆五年,正好及岁。

安鸾不无遗憾地道,“真可惜康熙朝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姐妹同列内廷主位之后,后宫里再少见亲姐妹一同入宫的例子了。要不然,我真想瞧瞧皇后姐妹一同在后宫,会争成个什么样儿去……”

莹妃将信笺折好,内心满是荒凉。

如今皇后地位已稳,能伤到她的,除了那三阿哥,也就是还指望着后宫出现新人,能分她的宠。

——说到根本,唯有让皇上不再那么宠爱她,才能让皇后真的失势。

可是凭皇后母家的门第,这朝中各家,能比得上她家的,真是屈指可数。

能相提并论的苏完瓜尔佳氏信勇公家,指望不上了;稍微能堪比一下儿的沙济富察氏也挑不出个人来……难道从今往后,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独据了整个后宫各位王家么?!

莹妃一着急,便有点像没头的苍蝇,倒对自己身边儿人看得没那么紧。

故此她都不知道,她这会子的动作都早已经被她身边人给送进了储秀宫,传进了廿廿耳朵里。

廿廿倒也不意外,“三年一届的秀女挑选,对她来说自然是一次唱大戏的机会。上回几个贵人被她挨个儿挑唆了一回,却也除了淳贵人之外并无叫她达成心愿的去。那她自然要继续抓这一次的机会,再寻新人了。”

月桂含笑道,“这回三格格也要参加选看了……留牌子是必然的,就是不知道这回皇上又要帮三格格挑个什么样的好人家儿!”

廿廿的二妹被许给了肃亲王家,那也是八大世袭罔替的王家。虽说二姑爷不是长子,但也被皇上新赐封了辅国公的爵位;再者她的妯娌大嫂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两房相处自也是融洽。

这回轮到了廿廿的三妹,也是她最小的妹妹,倒叫廿廿心下格外牵挂了一回。

因这小妹妹是她进宫之后四年才出生的,比廿廿小了十岁。廿廿自小便没太多机会陪伴着这个小妹妹,在宫里的时候儿时常想念这个小妹妹——那心情,倒像是个额娘想念自己的女儿了一般。

再加上廿廿自己的七公主不在了,廿廿心下便有移情之感,自对这个小妹妹更在乎了一层去。

廿廿便也垂首,“是啊,我也憧憬着呢。”

她心下自是更惦记着三妹的终身大事,与三妹这事儿相比,如莹妃她们那般的念头,廿廿倒并不放在心上了。

祖宗规矩,这后宫里每三年总要选一批新人入宫。可她已是皇后,是这后宫之主,故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入宫,实则对于皇后之位来说,都没有半点撼动的可能。

只要挑进来的不是那些挑刺儿的、不安分的,那就进什么人来都没有什么分别。

莹妃等人为这选秀之事绞尽脑汁,看似并不大受此事波及的阿哥所里,舒舒却也在为此事烦恼。

她的烦恼自然也不无道理,毕竟二阿哥如今还并无一子一女。虽说这一定程度上是赶上了两个孝期,可是——终究不仅是皇上,便是整个天下,都在等着二阿哥赶紧有子嗣诞生下来呢。

而自古以来的传统,无论是皇子,还是普通人家,既然妻室无所出,那父母就要做主给再寻妾室。

倘若皇上、皇后在今届秀女里又为二阿哥指进女子来,她这个当嫡福晋的也不敢说什么。

好在她阿玛布彦达赉此时还担着户部尚书的差事,所有秀女的路费都由户部赏给,故此户部有今届所有待选秀女的名单。她从旁悄悄儿问过有没有家世好,样貌才学又出挑的。

虽是正月里,皇上却也早早起驾谒陵去了。因今年这是高宗皇帝下葬之后第一年的谒陵,故此廿廿也随皇帝同去。

皇上和皇后都不在京里,倒叫内廷居住的嫔妃和福晋们松快了些儿。

舒舒这日进内给嫔妃们请安,先去諴妃宫,接下来自然就到莹妃宫来了。

两人心下因都揣着选秀的这事儿,况舒舒的阿玛布彦达赉既是户部尚书,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消息怎么都比莹妃自己这儿得着的灵通,故此莹妃到将话主动拉到这个方向上来。

“……宫人都传说,当年皇上要为二阿哥选婚那年啊,一向自律严谨的二阿哥竟也破天荒跑到神武门边儿守着,问‘钮祜禄家的格格来了没有’。”

莹妃故意抬眼望着舒舒笑,“那说的就是你吧?紧跟着皇上就选中了你,成为了二阿哥的嫡福晋啊。”

“瞧瞧,如今皇后是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你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就连十七王爷的嫡福晋还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咱们皇上自己,连同至亲的弟弟、儿子,选的可都是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呢。”

舒舒倒是微微红了红脸颊,心下缓生涟漪。

这话这般听来,总如同是一段佳话——不然她原本是比二阿哥年长一岁的,不算十分的年岁相当。自还有更合适的,可以被挑选为二阿哥的嫡福晋。

比方说她家里现成儿的这位侧福晋,那也是沙济富察氏,这母家门第也够匹配二阿哥为嫡福晋了,可是却只被封为了二阿哥的侧福晋。

便从这事儿上就能看出皇上心里对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自比沙济富察氏的更为看重。

只是……这样的佳话,叫外人听听就也罢了,她自己心里却是苦涩的。

这世上的佳话,从来都是听起来更美好,至于真实当事之人呢,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莹妃瞧着舒舒面上的阴晴不定,内心也是轻轻哂笑的。

她就喜欢这二阿哥嫡福晋这副模样儿——终究还是个孩子,在这宫里的日子还短,端的是什么都掩饰不住,总能叫她给看穿了。

这样儿的,才好叫她拿捏啊。她扶着这样的走上高位,她才能稳稳位居幕后,将这样的给捏在手心儿里。

凭她的母家门第,凭她没有生子的经历,凭她如今的年岁……她知道,她不能再指望她自己了;甚至,她都不能再指望皇上了。

所以她要指望二阿哥,指望这二阿哥的福晋。将来便有朝一日,即便她只能停留在这妃位上,却仍能凭着拿捏住二阿哥夫妻两个,而成为这个后宫,乃至整个宫廷,真正的主子!

这些年,她知道自己的位分一步一步来得有多不容易。当年为了得个阿哥爷侧福晋的名号,她不得不一切都听从孝淑皇后的;后来,为了这个妃位,她又被当今这位小皇后拿捏了多久!

她越发明白,位分之事她再不能指望任何人,她唯有依靠她自己!

从今往后,她想要的,她会自己去争取来,不再寄望于旁人的施舍。

她缓缓道,“……二阿哥既然这么喜欢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那你说,今届挑选,皇上和皇后会不会再挑一个你们家的女孩儿,赐给二阿哥?”

“又或者说,二阿哥自己会不会因为对钮祜禄氏女孩儿的偏爱,反倒主动去跟皇上和皇后求一个回来呢?”

舒舒勃然变色。

莹妃却错开了目光,静静垂首,“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真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今年听说你们家又有好几位十分出挑的女孩儿要进宫挑选呢……不说旁人,就连皇后的亲妹子,也在今年之列啊。”

“不会的!”舒舒冲口吼道,可是内心却是虚的,紧张得手指头尖儿在袖口里攥紧,“二阿哥,他、他不会的。”

“再说,他想要钮祜禄氏家的女孩儿,那、那不就说的我么?我们家,不用再多一个钮祜禄氏的女孩儿了!”

“况且,二阿哥已经有了富察氏侧福晋,皇上若亲赐八旗秀女,岂不是又要赐一位侧福晋下来?不能的,皇上不会一下子就给二阿哥赐满两位侧福晋的!”

内廷居住的皇子,尚无爵位,也还没分府,一般侧福晋也就能封两位。既然已经有了一位,总要为暂时留着一个空缺,以备来日有侍妾生子请封之用?

舒舒抬眼瞟莹妃一眼,“再说,我也不相信皇上能将皇后额娘的妹妹赐下来给二阿哥当侧福晋!”

莹妃轻哼一声,“旗人指婚,只看年岁,倒不那么重辈分。二阿哥福晋,你这定心丸儿,怕是吃早了。”

“不说旁人,就说先帝爷的后宫里,晋太贵人就是孝贤纯皇后的孙女辈……这样隔着辈分,共侍一夫都没有关系,就更不用说她们姐妹俩分嫁皇上父子了,无妨的。”

舒舒被挑唆得心下登时就急了,“我回头,瞧瞧她去!”

舒舒有些心慌意乱地离去,莹妃摇着头笑笑,缓缓喝杯茶润润喉咙。

倒叫她费了这一番口舌。

星镞伺候主子喝茶,都不由得轻声道,“……想必皇后娘娘也不至于将她三妹指给二阿哥去。虽说咱们旗人不在意这些,可是终归如今皇后是多少人瞧着呢,她也怕为这事儿再引风波。”

莹妃轻轻一哂,“你这么说,倒是你相信皇后的为人。可惜啊,这二阿哥福晋却不大相信,她如今是与皇后越发地离心了……虽说出自同门,可是你瞧她们两个,当真是半点儿骨肉亲情都没有啊。”

星镞却惊得赶紧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并无此意!”

507、二妹

507、

莹妃目光上扬,“嗯,你起来吧。我也没说旁的什么,你心惊什么。”

星镞哪里敢起身,兀自跪在地下,“主子……奴才是主子的人,奴才自打进宫来就一直都在主子身边儿。奴才只认本主儿,倒不认那后宫的共主去!”

莹妃这才从高处将目光给收回来,垂眸看向星镞去,“都说了,我没多心,你这又是何必?”

莹妃是自己心下有着莫名的担心,总觉着自己身边儿怕是有不妥帖的人。

一来是因为这二年来与皇后之间斗,她总是被动,就仿佛自己的心思早就被皇后那边知道了;二来,也是因为近些日子来,尤其是她终于获得皇上口谕封妃之后,皇后那边儿对她几乎松开手了,半点儿防备都没有似的,倒叫她自己心底下更为不安。

就凭她与皇后这些年的梁子,换了谁当皇后,都应该伏了眼线在她身边儿才是。

故此对自己身边儿的人,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总需要时不时用些风吹草动的去敲打敲打。

“快起来吧。”莹妃这才伸手亲自拉起星镞来。

星镞在莹妃面前掉了眼泪,告退出去,在门口儿都好悬撞上淳贵人。她赶忙行礼请罪,勉强忍住了眼泪,待得回到自己下处,便又是忍不住伏在炕上泪水不止。

她明白为何在这么多人里,主子单防着她,还不是因为她是后来的么——当年皇后娘娘还是侧福晋的时候儿,曾经动手整治了她主子跟前的使女一回,那一回放了个老人儿出去,又从内务府要了新人给补上。

她就是那会子到主子跟前来的。

兴许就是因为当初那个时机的缘故,她主子便担心她是当年的侧福晋、如今的皇后娘娘伏进来的眼线不成?

有人敲门。

星镞忙忍住眼泪,起身走到门边儿去,“有什么事?”

她总归以为能来她这使女下处敲门的,左不过都是官女子或者小太监之流。

门外却传来柔软的问候声,“星镞姑娘,是我。”

星镞听出来,是淳贵人,忙惊得开门,赶忙行礼,“淳主子怎么来了。”

淳贵人也不见外,走进来,轻轻拉起星镞,“方才咱们两个走了个顶头碰,我瞧见你眼圈儿还是红的,这便放心不下你,跟来看看。”

淳贵人的女子星墨也忙上前来扶住星镞,“姐姐这是怎么了?”

星镞使劲忍住,竭力道,“有劳淳主子挂念。没事儿,是奴才方才办错了差事,自己心里愧疚……”

淳贵人点点头,“姑娘是莹妃娘娘从前在潜邸时就伺候的老人儿,与莹妃娘娘情谊非比寻常,想必不管姑娘什么差事办错了,莹妃娘娘也必定不会怪罪。终是姑娘自己心里要强,这便自己觉着难受去了。”

星镞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含泪垂首,“奴才愧不敢当。”

廿廿陪同皇上谒陵回宫来,已近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当日,皇上又要为了祈谷于上帝,斋戒三日,入住斋宫。

元宵佳节,虽说不行庆贺,廿廿还是遍邀了各位王福晋进宫赐素茶,并按着满人旧俗,将谒陵所余的福肉、祭果分赐各家,兼叙说家常。

因廿廿的二妹夫——肃亲王永锡的次子敬叙,刚刚新封了辅国公,故此廿廿的二妹祗好也有资格入内。

姐妹相见,自是欢喜不已。

祗好忍不住悄声与姐姐道,“……今年小妹也要入宫选看,有姐姐主持着,自能选中。若定了人家儿,将来说不定咱们姐妹三人便有机会在宫中相聚了。”

虽是自家姐妹,可宫门一入深似海,廿廿几乎没有机会与妹妹们相见;倒是妹妹们若一个一个嫁入宗室,若是妹夫的爵位够的,反倒更容易在宫里相见了。

廿廿却故意卖个关子,“那也不一定呢。终究若若是我的妹妹,这便所有人都盯着呢。那今年的挑选,我便不管了,都丢给皇上去,或者叫諴妃和莹妃她们两个顾着就好了,我得回避。”

廿廿三妹,闺名祗若。

“故此啊,可难说皇上和諴妃她们得顾及我的心情,索性就将若若撂了牌子,听凭婚嫁去呢。”

祗好蹙了蹙眉,“若能撂了牌子,放回家去,听凭婚嫁……倒也是好事。”

“就凭咱们家现如今乃是皇后丹阐,自是什么样的人家还不都是凭若若挑的?”

祗好却叹了口气,一抬眸却红了眼眶,“只是……若那样的话,咱们姐妹三个便不能在宫中相聚……甚或,以后都难相见了。”

叫二妹说得,廿廿的心下也跟着酸楚起来。她捏捏二妹的手,“还没到选看的时候儿呢,二月才逐旗选看,你何苦这会子先难受了去?”

姐妹俩在一旁说话儿,自看得叫人羡慕。

莹妃偏首过去对舒舒说,“瞧,人家那才叫一家子的亲人。二阿哥福晋,你跟皇后娘娘虽说是同宗同祖,可是却也出了五服了吧?”

舒舒紧抿嘴唇,“那也无妨的……我们十六房,在这宫里何尝就缺了人了?十七福晋便是我亲姑妈,莹妃娘娘怎么忘了?”

莹妃左右看看,轻叹一声,“可是今儿,十七福晋怎么没来?倒是十七王爷的侧福晋来了。”

舒舒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一旁。

廿廿知道有人打量她们姐妹,便也轻轻松了妹妹的手,“妹夫新封,你这还是头一次进宫来,便撒开胆子去见见众位福晋、夫人们。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以后自要时常见面。”

祗好有些紧张,“……可是我们家爷,只是个辅国公。”

在一帮子的亲王、郡王福晋和贝勒、贝子夫人中间儿,辅国公的爵位是低了些儿。

况且祗好自己这会子才十五岁,从小到大也还没见识过宫里的这份阵仗,心下便有些忐忑。

廿廿轻轻送了一把,“傻丫头,那就暂时搁下你家爷的爵位,拿出你自己的身份来就是——记着,你是皇后的妹子、承恩公之女、开国功臣额亦都的后人……看谁敢看低了你去。”

祗好不由得精神一振,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来。

廿廿点头,祗好便坚定地转身,走向了一帮子福晋、夫人们去。

月桂便也含笑在耳畔道,“二格格也长大了呢……从背影看,已然颇有几分主子当年的气度。”

廿廿不由得满意地眯眼,“那是你还没见着若若。我们三姐妹当中,二妹倒是性子最弱的那一个;而若若因是小女儿,在家最受阿玛、额涅的娇宠,这便性子反倒比二妹更厉害些。”

月桂便也含笑点头,“都说家家最厉害的都是‘大儿子、老姑娘’,况且便从当年老福晋的性子里,便也能揣度出三格格的性子了。”

廿廿的额娘是出自叶赫纳拉氏,那也是一个辈出厉害格格的大姓儿。月桂就是从廿廿额娘母家叶赫纳拉氏那边儿选过来的,自是从小就听说过廿廿额娘当年的不少故事了。

廿廿含笑点头,“对,我们三姐妹之中,三妹的性子最像额娘些。”

月桂歪头道,“都说主子的性子倒是更像老爷些。”

廿廿阿玛恭阿拉因早年家贫的经历,故此性子一向谦和,如今虽身为皇后之父、掌管京师防卫的左翼总兵,可是却毫无骄亢之态,更不忘旧日故友,每年都邀集从前的老朋友们一起喝酒欢聚。

廿廿莞尔,“你是说,我与阿玛一样,爱喝两盅?”

月桂不由得轻笑,低声道,“奴才可不敢……奴才只是觉着,若不善喝两盅的,便也没法儿主持这一桌子的酒宴了。”

廿廿含笑静静坐直,环望这满屋子的座上宾。

廿廿目光转了一圈儿,还是落到二妹祗好那边去,只见祗好正与邻座一个年轻女子说话儿。

那女子也是有些眼生。

廿廿便问月桂,“按着今儿的坐席排位,挨着二妹的是谁家的福晋?”

月桂瞄了一眼,便轻声道,“……是睿亲王长子宝恩阿哥的嫡福晋章佳氏。宝恩阿哥是与二姑爷同日同旨被皇上赐封辅国公的,故此这位章佳氏今儿便也与二姑娘一样儿是头一回进宫领宴。”

“哦~~”廿廿倒是格外重视的,“待会儿觑个空儿,请她过来说说话儿。”

廿廿重视这位章佳氏,一来是因为她是睿亲王淳颖的长媳,二来也是因为这位福晋自己的母家——她是当朝重臣庆桂的女儿,也就是八王爷永璇嫡福晋的亲侄女儿、名臣尹继善的孙女儿。

月桂却悄声提醒,“可淳亲王福晋却是沙济富察氏……还有,淳亲王才被皇上申饬。”

廿廿明白月桂的意思,却还是点点头,“无妨。”

廿廿知道,皇上原本在众家王爷之中,颇为信重睿亲王淳颖。皇上自然希望睿亲王能在宗室们对皇上心有不满之时,能够力排众议。

可是显然淳颖没能做到皇上的期望,而且在前次宗人府有人原本该带领引见之时,被淳颖自作主张给挡驾了,皇上恼怒,说淳颖擅专宗人府之事,颇有和珅当年的遗风。

这指责,已经颇为严重了。即便皇上并未因此事责罚淳颖,然则这几句话也够淳颖担待不起的。

虽皇上刚刚重新重用睿亲王淳颖,又命他内廷行走。

——在宗室各家王爷之中,“内廷行走诸王”可进内参与议政,地位为最高;拥有内廷行走资格,也可看作是被天子所信任。

然则,皇上与睿亲王之年,终究难免还是会因那句“有和珅遗风”而留下了裂痕去。

这裂痕,皇上自不方便亲自修复。

至于与沙济富察氏一门的关系么,虽说近来因福长安、前克勤郡王恒谨福晋、明亮等人的事,令皇上和她与沙济富察氏之间起了不少的隔膜,可是廿廿相信,便同是沙济富察氏,这当中也分明白人和糊涂鬼。

睿亲王淳颖的嫡福晋,是傅恒之女。便是沙济富察氏其他人都糊涂了,当年的九爷傅恒却也绝对不是的,傅恒的女儿自也非恒谨福晋、二阿哥侧福晋她们那些人能比。

今儿既淳亲王长媳入宫这样的好机会,廿廿自不愿放过了去。

月桂点头,“奴才瞧着二格格与宝恩阿哥福晋相邻而坐,相谈甚欢,不如奴才将此事告知二格格,令二格格设法引了宝恩阿哥福晋离席?”

廿廿满意点头,“就这么办吧。”

稍后在偏殿,祗好果然引着宝恩福晋来到。

宝恩福晋颇有些拘谨,一来是第一次入宫领宴,二来也多少因为公婆如今处境的缘故。

廿廿倒是亲自拉过宝恩福晋的手来,目光柔和地上下打量,“我记着宝恩阿哥是乾隆四十三年的生人吧?算起来也不过只比我小了两岁。”

宝恩福晋脸上轰然一热——只差两岁,这位却已是正宫国母。

廿廿点点头,“此时不是正厅之上,咱们便也不必拘着礼数说话。咱们倒是年纪相仿的,说话原本更该近便些才是。”

宝恩福晋忙道,“奴才不敢。奴才替王爷、老福晋和阿哥爷,请皇后主子的安。”

廿廿拉着宝恩福晋的手,叫在身边坐下,“睿王爷可好?老福晋可好?”

今儿各家王福晋进宫,睿王福晋却没来。

宝恩福晋忙道,“是王爷这些日子来身子有些不好,老福晋这便放心不下,在府中亲为照料。”

廿廿便也点头,“自是应该。”

廿廿看了月桂一眼,月桂早已备好了一包子上好的滋补良药,上前双手呈给宝恩福晋,“这是皇后主子宫里小药房里的滋补良药,外头太医院里都不易得的。皇后主子自己都舍不得用。”

宝恩福晋惊慌得赶紧行礼,都不敢接。

廿廿摇头道,“你莫听她的……我是舍不得用,却不是亏待自己,而是咱们如今这还都是刚过二十岁的人呀,哪儿好意思用这样的药去见天儿地给自己滋补去了?”

“你尽管收着,带回去给睿王爷按剂煎服,又或者代茶饮也可。”

宝恩福晋双手接过,眼圈儿已是红了,“奴才替王爷谢皇后主子的大恩。”

廿廿又亲自躬身,扶起宝恩福晋来,拉着她的手道,“……实则,皇上也颇放心不下睿王爷的身子骨儿。只是这会子皇上刚谒陵归来,又入斋宫斋戒,故此这心意便也由我转达了吧。”

508、挨罚

508、

说完了话,祗好陪着宝恩福晋离去。

廿廿端坐,目送良久,唇边隐隐勾起。

月桂以为主子还是不放心睿王爷和福晋的事儿,这便轻声道,“睿王爷和福晋自会明白皇上和主子的心意去。想那睿亲王的王号恢复,哪儿是那么容易的,睿王爷如今这才是睿王的王爵恢复之后的第一代,怎地就敢有负皇恩去了?”

廿廿回神,点点头,却捏了捏月桂的手,“别担心,我不是为睿王爷和老福晋的事儿出神呢。我是想起他们家一个小孩儿来了。”

“小孩儿?”月桂愣住,“主子是说,宝恩阿哥与福晋的孩子?”

廿廿轻轻摇头,“他们小两口,至今还没孩子呢。”

“那是……?”月桂懵住。

廿廿静静垂首,“你可还记着,当年我为了福康安之事,想要找人带句话给他去?彼时自需要个沙济富察氏之中能叫人信得过的人去传这句话才好,可是那会子我能用的沙济富察氏不多。”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到了睿亲王福晋。她是福康安亲妹,人品又一向端庄。只是,我那句话却也不便直接传召睿亲王福晋进宫来当面说,这便在中间有需要另外一个人来传句话。”

“那会子就想到了睿王爷的几位阿哥,我问过二阿哥才知,他们家在上书房念书的几位阿哥里头,唯有长子宝恩、四子端恩为睿王福晋嫡出。只是那会子宝恩阿哥已经十七岁了,不宜进内廷,而那四子端恩,虚龄方才六岁,这便引了他来……”

月桂便笑了,“奴才想起来了!那位睿亲王家的四阿哥,当真是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孩儿,主子见了都连连说好,说那孩子颇有当年傅恒大人的风采。”

“当年还因为那位四阿哥年纪小,主子原本还担心那位四阿哥传不好话,结果那四阿哥将话传得好极了,叫主子一桩心事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儿。”

廿廿点头,“可不是么。”

主奴两个都刻意忽略了当年的另外一句对话——廿廿还曾玩笑道,只可惜这端恩是宗室,也可惜七公主不在了,要不然真是要将七公主许配给这位小阿哥的才好。

“这一晃,连宝恩阿哥的福晋都已经进宫领宴了,想必那位四阿哥也长大了不少了。”

月桂想想,“奴才隐约记着,那位小阿哥仿佛是乾隆五十三年的生人,正好儿比宝恩阿哥小了整整十岁。这样算起来,如今也有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宗室阿哥指婚的年纪了。

廿廿不由得抬眸静静看了月桂一眼。

随即她倒自己淡淡笑笑,“……只可惜,比三妹倒小了两岁去。若差一岁的倒还罢了,差两岁去仿佛有些不合适了。”

过完正月十五,这个正月里还有的一宗大事儿,就是颖贵太妃的千秋了。

虽今年不宜大事庆贺,庆贺大戏也不能唱,但是皇帝和廿廿该行的孝心还是要行。

廿廿这日正想着与皇上商量该如何给颖贵太妃行礼,却不想,刚出东耳房,就远远见十七爷永璘跑过来,“咚”地就在廿廿面前跪下了。

廿廿都吓了一跳,赶紧道,“十七爷这是怎么了?”

这位爷啊,虽说是弟弟,可也比廿廿还大十岁呢。再加上两人当年的情分,廿廿可禁不得他双膝这么跪。

十七爷却还是小孩儿似的,高高撅起嘴来,“嫂子救我……”

廿廿心下叹口气,先帝爷不在了,这位十七爷没地儿撒娇去了,跟皇上撒娇,皇上也不搭理他啊,他这便跑她眼前来了。

可是怎么办呢,就算她比他还小十岁,就不容他撒娇了么?

谁让她是嫂子啊,长嫂比母——她便念着孝仪皇后额娘的情分,也得容得他不是?

廿廿赶忙上前,亲自伸出双手来,扶起永璘来,“十七爷这是怎么了呀?有话慢慢儿说。”

永璘一脸悲愤,霍地扭头伸手一指养心殿前殿,“……我哥他,正带着宗人府大臣在里头商议,治我个什么罪呢。嫂子若不救我,弟弟我这回就完了!”

廿廿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廿廿着急,两手抓紧了十七爷的胳膊肘儿去——这一刻,这位比她年长十岁的弟弟,在她眼里依旧还是个小孩儿,“你又犯了什么错儿,惹得皇上发这么大的火儿啊?”

十七爷扁了扁嘴,如小孩儿似的手指头对了对,“……我也没做什么呀。不就是颖贵妃额娘要过千秋了,我这当儿子的进内送礼呗。结果我哥就恼了,这还要大张旗鼓地定我的罪了。”

“嫂子,你快管管我哥啊,哪儿有他这么不讲理的啊……”

廿廿听得也是直皱眉头。

当年孝仪皇后薨逝之后,十七爷就是由颖贵妃抚养长大的。那老太太过生辰,当儿子的进内送礼,也是孝道,也是理所应当啊,皇上怎么会火了,又怎么会要治罪?

不过廿廿也是太了解十七爷的为人,知道他嘴上说的一定不是事情的全部。

廿廿便绷起脸来,“想让我救你?行,但是你得先将话给我都说明白了。你若是做十个就说三个,我才懒得管你,就让宗人府那帮子人将你建高墙圈禁起来好了!”

永璘自知理亏,扭着手儿拧了两下腰,这才招了,“……我不就是直接叫我身边儿的太监进宫给颖贵妃额娘送寿礼,忘了事先回明我哥了么。”

廿廿只能叹口气。

就知道这十七爷就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人!

他是自小儿在内廷居住的,先帝爷都不拘束他,旁人就更没人敢管他,他从小到大都自由自在惯了。

便是后来分府出宫居住了,那也都是乾隆六十年的事儿了,算到今日都没几年。更因为先帝爷还在,他是先帝爷的老儿子,还是皇上的亲弟弟,这便每日依旧跟从前似的出入内廷,还跟在自己家似的随便进出,自也没人敢拦着。

他这就习惯了,从来脑子里就没有那么一根儿进内廷要守着规矩的弦儿。

廿廿故意板起脸来道,“是你自己先违反了宫规,有过错就是该罚,你怎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倒跑到我跟前来说你哥哥委屈你了?”

永璘说不出话来,急得直翻白眼儿。

尽管眼前的小嫂子比他可小十岁呢,可是他打小儿就气势上总是莫名其妙地矮她一头似的,就算在他哥跟前他还能扯着脖子给自己争辩两句,可到了小嫂子这儿,反倒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自己给自己的解释是,谁让这虽说是嫂子,可也比他小了十岁呢?他要是跟他嫂子争,那不成了以大欺小了么?

廿廿只能又叹口气,“十七爷,您今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三十而立,您得立住喽才成啊。如今皇上朝务繁忙,原本多少事儿都指望着您帮着给分担呢;您便是不爱担事儿,但是您别给你哥添乱,行么?”

廿廿虽身为皇后,可是这一番话的说辞,却更是家长里短的说法儿,便如同长嫂盘腿坐在炕头儿,手里举着大烟袋,斜眼儿瞟着站在地上的小叔子的模样儿。

永璘反倒更听进去了。他最烦有人在他面前打官腔,他自己就是皇子,要听官腔,还有谁比自己汗阿玛和皇上哥哥更会说的么?可是他汗阿玛和格格都不跟他打官腔,所以他也懒得听旁人跟他摆那些。

倒是小嫂子这样一番话,说的他鼻尖儿有些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我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全天下谁不知道我这些年是由颖贵妃额娘抚养的呀,谁会因为这个挑我的刺儿?”

廿廿轻叹一声,“那,咱们二阿哥绵宁还是由我抚养的呢。那十七爷你说说,绵宁若不报皇上知,便没事儿就往我宫里跑,这合适么?”

永璘咬了咬嘴唇,“……倒是那么回事儿。”

廿廿点点头,“十七爷,你的年纪比我大,便有些话就算我不说,相信十七爷在朝堂之上也能瞧得出来。如今皇上与宗室之间颇多博弈之处,那些人自然便将眼睛都定在几个皇上至亲的身上。”

“这里头有我和绵恺,有二阿哥一家子,自也有十七爷你呀……我与绵恺之前所出的几件事儿,件件背后风波暗涌,十七爷你该明白。”

“所幸二阿哥一向年少老成,倒没出什么差错去。这便自然有人要抓着十七爷你的小事儿又去试探皇上……”

“按说,您给颖贵妃额娘送寿礼,这是天经地义,便是没回明皇上,也当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却还是有人将此事回明了皇上……十七爷自己不觉着怎么,可是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十七爷身上一个难得的把柄不是?”

永璘便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闷闷地垂首站着。

廿廿瞧着他,便总没法儿将他当成一位三十多岁的成年王爷,依旧还觉得他是从前那个捅破了天都不当回事儿的少年。

他什么都不在乎,是因为他就是皇子,他上头有汗阿玛和哥哥两个人护着。

可是,如今那个最护着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他哥哥为了平衡朝堂,便也有诸多不宜护短之处……他哥哥可以将天下人都眼馋的和珅那宅子给了他,却不能不追究他这样一些细微的小差错去。

廿廿明白,那她就应该扛起另外一半责任来,她得护着眼前这个人。

廿廿便轻叹一声,收起责问,只柔声劝慰道,“总归,你的错儿也犯了,我也不该去替你求这个情。你就将心放在肚子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呗。”

“你哥怎么罚你,你就怎么承担就是了。怕什么呢?又胡思乱想什么?他是皇上,却难道不先当的你哥?”

永璘霍地抬眸,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廿廿便哼了一声,“罚是该罚的,可要换成我,我在意的是皇上怎么个罚法儿,而不是罚与不罚。”

永璘便又苦起脸来,“对呀,嫂子,我就是不知道我哥能怎么罚我,我这心底下才打鼓的。”

廿廿悠然袖手,立在廊下,“那就等着呗。你站稳当喽。我呢虽说不能去替你求这个情,可是我可以立在这儿陪你等着啊。”

廿廿故意调皮了一下儿,“这要是皇上的旨意下来了,你一旦晕倒了呢,我也还能扶你一把,不至于叫你直接倒在这天寒地冻里,再摔坏了。”

永璘盯着廿廿,噎得直翻白眼儿,可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最后也是没辙,只能落下一步,站在廿廿所立月台的台阶之下。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抬眸,望这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以及金碧辉煌之上的那一片蓝天。

一个至奢,一个至简,却相辅相成。

不多时,养心殿前殿终于有了动静,奏事太监曹进喜踩着小碎步一溜烟儿地奔过来。

他看样子自是来找永璘的,倒没成想廿廿也一并站着,这便有些惊动,不过赶紧就跪下请安。

永璘急着问,“有旨意了?快说!”

廿廿看了曹进喜一眼,便也没说什么——曹进喜是奏事太监,专司传宣谕旨,行引召对人员,承接题奏事件。他们一共只有四人,个个儿都自然是皇上极为信重之人才行,便是养心殿总管都没有这个资格……故此这四人也是所有宗室、大臣们争相结交之人。

曹进喜见廿廿没说话,这便松了口气,赶紧压低了声音与永璘道,“回十七爷,方才宗人府已经议定了,不多时便有正式的旨意下来。”

“奴才知道十七爷等得着急,这便先出来跟十七爷说一声儿……著退出乾清门并交宗人府议处。加恩仍留内廷行走。”

永璘登时就急了,“啊?还要再叫宗人府议处?都退出乾清门了,还不行么?”

廿廿轻轻咳嗽了声儿。

还是曹进喜有眼力见儿,赶紧就下跪告退了。

永璘还是火急火燎的,“嫂子你看,我哥他怎么能这样儿!”

廿廿轻啐一声,“庆郡王不识大体,果然不冤枉你!”

永璘就急了,“啊?嫂子你怎么也忽然骂开我了?”

509、帝王手腕

509、

廿廿哼了一声,“我说十七爷不识大体,怎么着,十七爷还不同意”

永璘扁了扁嘴,“弟弟不敢”

这一声自称的“弟弟”倒叫廿廿绷不住了,她忍住笑,又哼了一声,“还成,看来不识大体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有些大体还是分得清的。”

永璘皱眉道,“那嫂子方才说我什么不识大体了啊”

廿廿扬了扬眉,“这天下最大的大体,就是你哥的旨意。你连你哥的旨意你都听不懂,这不叫不识大体,又要叫什么才好”

永璘眨巴眨巴眼睛,“我哥不是说将我退出乾清门行走了么不是还说叫宗人府继续议处么我没听错啊。”

廿廿白他一眼,“你哥说将你退出乾清门行走,不是还保留了你内廷行走么你乾清门行走,那不过是侍卫的差事;可是内廷行走呢,你可是以内廷行走王的身份啊”

“八王爷、十一王爷都刚刚获得皇上内廷行走的施恩,而你呢,便是因过错受罚,却是保留了内廷行走的资格便由此可见,十七爷,你可真是皇上的亲弟弟,倒比八王爷、十一王爷更受隆恩呢”

永璘张了张嘴。

廿廿都不由得摇了摇头,“皇上对十七爷你啊,一向都是嘴上说要打要罚的,可是事实上哪次不是将最实惠的都留给你去了亏你还在这儿怨天怨地的,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还跟这儿站着,我得赶紧撞墙去;要是怕疼,那就不如直接进你哥那前殿去,一个头磕在地上才好,才不枉了你哥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去。”

永璘想了想,便使劲儿点头,“我这就去”

当晚,皇帝忙完了,廿廿亲自陪着皇上用晚膳。

皇帝抬眸凝视廿廿,“我今儿瞧着,老十七像个跳马猴子似的在院子里窜动,我知道他自以为有理,对我召大臣议他的罪,心下不服。可等我殿内议完事儿了,我还正琢磨着怎么跟他说,结果他倒是自己进来,一个头给我磕在地下了”

“倒叫我啊,满肚子的恨铁不成钢都说不出来了。反倒心疼,还得亲自下去把他给扶起来。”

廿廿忍不住勾起唇角来。

这个十七爷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皇上对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容忍着呢。

廿廿却故意道,“皇上扶他做什么就叫他跪着好了。他那膝盖也不比别人娇贵,跪又跪不坏。”

“再说了,反正现在汗阿玛和额娘都不在了,咱们当哥哥嫂子的,看着也没那么心疼。总归我是能狠下心来看着他不管的,皇上也狠狠心就是了。”

皇帝都没词儿了,只能盯着廿廿,无奈地笑。

半晌,他才觉着他这个当天子的,总不能在媳妇儿面前哑口无言啊;更何况,只是个小媳妇儿呢。

“还说嘴你当我真不知道老十七忽然跑进来给我磕头,是谁点化他了”

廿廿想想,便挑眸望望天,“他跟皇上是同父同母的本生兄弟,他的一应脑筋想法儿,便自跟皇上一样儿,都承袭自汗阿玛和额娘那两位老人家呗。”

皇帝也没辙了,却也当真是没法儿反驳,只能猛然伸臂,隔着炕桌将廿廿给逮住,扯过来给搂进怀里。

“这个跳马猴儿啊,从前我还好护着他、规束着他,不过如今我自是要更顾着整个朝堂、整个天下,有时候儿当真没法儿专只盯着他去。幸亏有你,如护着咱们的幼子一般地看着他。”

“也难为他了,这么大的人,还得你这个小嫂子来教他为人处世。”

廿廿轻笑,却是摇头,抬手抚了抚皇帝的下颌,“这么说,皇上不介意我管着他了皇上可不呷那口陈年的老”

皇帝一听会意,尴尬地赶紧捏住了廿廿下颌,将她的嘴给捂上。

“哪有”

廿廿便也不出声了,只是眼中璨若琉璃,凝着皇帝微笑。

皇帝松了手,轻哼一声,“你又是笑什么呢”

廿廿轻垂臻首,“我啊,是笑十七爷好命呗。我便忍不住想起绵恺来如果将来绵恺也能如十七爷一般,当个如此好命的王爷,我啊倒也能放下心了。”

皇帝不由得倏然抬眸。

不过良久之后,皇帝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样的话,当年额涅何尝就没与我说过可是终究,我还是要扛起肩上这副担子来。”

廿廿静静想了一会子,便也点点头,握了握皇帝的手,便起身告退,回她自己在后殿东耳房的寝殿去了。

虽说天色已经晚了,皇上还要召见值夜班的军机大臣,商讨西南军报。

养心殿的院子不大,从前殿回后殿,一个穿堂而已,一共也没几步路。

可是廿廿还是喜欢这片刻之间的松泛,这便刻意放慢了步伐,缓缓地走进这灯光与夜色交融之间去。

月桂陪着廿廿,轻声道,“也不知道十七王爷今儿这是何必呢倒叫皇上恼了一回子。按说十七王爷便是年少的时候再不懂事,可是如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了阿玛的,怎么还这么着呢”

廿廿立住,扶着穿堂的窗棂,望向窗外。

“他若不如此,又如何当得起他荒唐王爷的名号呢”

“嗯”月桂便是一怔,从主子的话里隐约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廿廿轻声叹口气,“这么算算,十七爷已然成熟稳重好几年了。要是再没有他眼前这宗事儿啊,我都快忘了他曾经年少轻狂的模样,倒以为他年长稳重,早已该摘了荒唐王爷的帽子去了呢。”

月桂惊得张大了嘴,“主子的意思,难道是说十七王爷有可能是故意的”

廿廿轻轻莞尔,“颖贵太妃的千秋生辰是每年一回,又不是只有今年才过。他既然每年都要派人进宫送礼,怎地从前那些年都没犯了宫里的规矩,该回明皇上之处都事先回明了怎么就今年忽然犯了糊涂,不经回明皇上,就自己派太监往宫里送寿礼了呢”

月桂也一拍手,“是呀倘若十七爷是真糊涂,他该年年都犯这个错儿才是”

廿廿缓缓舒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只因小时候就相识,她这些年倒是对十七爷的脾气秉性多看了些,便也能多体会一些来,便也知道,他闹得越热闹的时候儿,反而那事情背后越是有他深沉的心意。

月桂跟上来,悄声问,“那这回,十七爷他为何忽然就赶在今年,这么闹了呢”

廿廿回眸望月桂一眼,“十七爷是皇上的本生兄弟,可是如今的身份却也已是宗室王爷。皇上从去年以来,与各家王府之间颇有些不睦。皇上革了恒谨的王爵,呵斥了定亲王和睿亲王”

“皇上却将和珅的宅子赐给了十七爷你想啊,各家宗室王爷心下何尝肯平静十七爷已经事实上得了实惠,这时候适时跳出来,犯一个小错儿,还是个天下人都觉着情有可原的小错儿,然后叫皇上罚他一下子这便叫其他宗室王爷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既用小罚将自己的大灾给避了过去,又堵上了各家宗室王爷的嘴这笔买卖做的,这天下还有谁人比他更精明的么”

月桂便也“哎呦”一声,“叫主子这么一说,奴才可算茅塞顿开了”

廿廿静静侧首,“所以啊,实则古往今来,这逍遥王爷偏才是最难做的。看似逍遥,可是心下却其实比谁都明白,脑袋瓜儿也得是无人能比的精明才行,这才能审时度势,在最合适胡闹的时候闹出来,在不该胡闹的时候安分守己,一生无大过,却是富贵平安终身啊。”

月桂轻轻点头,“这倒叫奴才想起来从前的和亲王弘昼,还有咱们十一王爷从前闹出的那些话儿来”

廿廿无声走入寝殿。

她说希望绵恺来日也能当个逍遥王爷,可其实,选择当逍遥王爷甚至可能比当储君、天子还要难。

这世上,其实藏拙倒简单,反倒是“藏巧”而“露拙”才更难啊。

次日一早,廿廿早早儿出养心殿,赴寿康宫,给颖贵太妃、婉太妃二位请安。

嘉庆朝并无皇太后,皇上便奉颖贵太妃、婉太妃二位居住寿康宫。

当年,孝仪皇后最后的时光,是在养心殿里养病,彼时就是这二位老人家陪伴在畔。

便是因为这样一段情分,皇上如今便是来不及奉自己额涅入住寿康宫,便将这样一份孝心和哀思,都寄托在了这二位老人家的身上。

廿廿作为儿媳妇,自是时常来陪伴二位太妃;只是今日来的用意更特殊些因今日必定要传下对十七爷惩戒的旨意来,皇上和廿廿都怕颖贵太妃知道了再跟着上火。

廿廿才执儿媳妇的规矩,刚伺候两位太妃用完了早膳,果然皇上那头儿的旨意便传下来了。

廿廿有点儿担心,小心地陪在颖贵太妃身边儿,仔细地观察老太太的神色。

毕竟,今年颖贵太妃都七十岁,婉太妃都八十五了。这二位的年岁,一旦着急上火的,可了不得。

可是一切倒都是廿廿多虑了,听完了圣旨,颖贵太妃和婉太妃两位老人家却压根儿什么都没有。

婉太妃年纪更大些,性子本也更豁达些,这便挑头儿说话,“我说颖贵妃娘娘呀,你可都听见了没上不上火要不,咱们传皇帝过来,呵斥他两句,给你解解气”

颖贵太妃无奈地赶紧起身,以贵妃身份反倒向妃位的婉太妃行个礼,“我说老姐姐,你可饶了我吧。咱们若是年轻个六十岁,要因为这事儿胡思乱想一番,跟着着个急、上个火的还成;可咱们如今都这一大把岁数了,若还糊涂,那当真是这么些年啊,都白活了。”

廿廿不便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陪着。

颖贵太妃转眸看着廿廿,伸手拉过廿廿的手来,“皇后,我知道你今儿来的心意。可是啊,你当真不必替我担心。”

“不说旁的,以我为贵妃位,绝非皇太后,却能被皇上迎入寿康宫来奉养皇上对我的孝心,我怎么还能不明白呢”

“再者外人不知道,以为我的千秋还是要正月二十九才过,故此皇上今儿这正月二十七地下旨,便是赶在我生辰前头了;可是咱们心下怎么能不明白啊,正月二十九日本是孝仪皇后的忌日啊”

“二十五年前,从孝仪皇后薨逝之日起,都不用先帝爷和皇上说,我自己就先将我的千秋之日给改了这二十多年来,我都是将正月二十五日当做了千秋之日。”

“故此啊,皇上便是昨儿和今儿个说起老十七的事儿,那也都是我都过完了千秋之日去。再者,今年本来就还在先帝爷的国孝期里,我的千秋本来也不庆贺,只是老十七送进来些好玩儿的玩意儿哄我这老太太就是了。”

“故此啊,便是皇上追究老十七,日子既在我千秋之后,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退出乾清门行走,也只是解了侍卫的差事罢了;可是内廷行走王的身份自是更尊贵地高高挂着呐”

廿廿的心豁然开朗。

颖贵太妃是蒙古人,本就性子更为飒爽;再者颖贵太妃曾经多年与孝仪皇后相伴,对这后宫里的事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看不开的

婉太妃也在旁慈祥地点点头,“而且啊,你们没听见皇帝的旨意里怎么说的嘛:从前恭遇皇考巡幸,朕与成亲王永瑆,俱谨随辇跸,不敢稍离。而永璘则往往偷安。行走落后,竟不系撒袋,直至驾诣行宫时,始随班跟入”

“瞧瞧,皇上这意思是,老十七这不按规矩行事的毛病啊,可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养成的先帝爷都从来没因为这个治过罪,那如今皇上眼前这帮子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还想怎么着难不成他们还敢不过先帝爷从前的做法儿,非要在皇上面前弹劾老十七,非要让皇上治老十七个什么大罪去不成”

婉太妃也拍拍廿廿的手,“这是皇上啊,明面上追究老十七,实则还是护着呐”

510、多5事的二月

510、

有这样两位虽无血缘,却情深如生母的母妃,是皇上之福。

皇上将这二位迎入寿康宫尊养的心意,便一切都来得如此值得。

廿廿便也松了口气,告退离开。

途中缓缓前行,月桐都忍不住道,“……方才奴才在跟前听见两位老太妃所说的话,才知道皇上便是想护着自己的家人,都这样不容易啊。”

廿廿眉眼宁静,“是啊,因为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所有人都希望他公而无私。倘若护着自己的家人,便是偏私,便是护短,便不是个好帝王。”

月桐不由得咬牙,“故此才有人总是想找皇上最亲近之家人的短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故意叫皇上为难去!”

廿廿点头,“天子执掌江山,何尝不是一场他独自一人面对天下万人的博弈啊?每一颗棋子、每一招路数,都要慎之又慎,否则就会将自己迫入困绝之境去。”

月桂也道,“要不,古来天子,全都是‘寡人’呢。”

月桐轻轻扁了嘴,“……主子,奴才以后一定尽心替主子分忧。”

皇上如此,皇后何尝不也是如此。尽管这后宫并没有江山之大,可是内里的波诡云谲何尝就曾经少过一点去?

廿廿欣慰,伸手过来轻轻摸摸月桐发顶,“好。有你们在,我总觉着我还是比皇上幸福些儿的。”

嘉庆五年的二月,姗姗而来。

这个二月,对于廿廿来说,极为忙碌。

一来,有三年一届的八旗秀女选看;二来,这当中有她自己的小妹祗若。

三来,便是绵恺正式进学的日子也定了——就在二月十八日。

那在二月十八日之前,便又要完成绵恺从她寝宫里移居到阿哥所的一切事宜。

无论是自己小妹,还是自己的儿子,这一切对于廿廿来说,都是牵心连肉的。

廿廿先忍住不舍,亲自为绵恺操持移居阿哥所之事。

因此时皇上只有两位皇子,尚未有皇孙,故此这阿哥所便唯有这兄弟两个居住。

虽说阿哥所的地方儿也不小,绵恺自不用随绵宁住一个院子里,可终究是要比邻而居。

——这便是廿廿最最放心不下之处。

进学还好说,终究上书房里还另外有其他的宗室子弟一起念书,偏是这居住起来,总归是朝夕相处。

廿廿便是信得过二阿哥本人,却也总归忍不住担心二阿哥身旁那些人。

他们能叫绵恺在孝期里于御花园唱一回戏,那以后绵恺都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了,恐怕想闹出什么来,对于那些人就也更容易去了。

思来想去,廿廿望望窗外,问,“今儿,二阿哥可也来了?”

四喜忙道,“来了。二阿哥每日晨起去上学之前,晚上散学之后,都要来储秀宫门前候着,想给主子请安……便是主子这些日子挪到养心殿去住着,二阿哥还是每日按时都来储秀门外候着,奴才们说明白了,二阿哥却也还是来。”

廿廿心下也有些不得劲儿。

廿廿又沉吟了一会子,“叫他进来吧。”

四喜都有些不敢确定,这便抬头来又看一眼廿廿的神色,以期确认皇后主子的意思。

廿廿笃定点头,“宣。”

在储秀门外等了半年之久的绵宁,终于获宣入内。在踏入储秀门的门槛的刹那,他鼻尖都是一酸。

曾经那样亲近的两个人,如今之间却已经隔了如此厚重的、无形的墙。

这是他自己所不愿意看见的,却也是——无力阻止的。

或许这就是生在皇家,在高贵和煊赫背后,无法逃脱的悲哀吧?

廿廿升座正殿见绵宁,这不是家礼,更有些像是国礼了。

绵宁便赶紧撩袍跪倒,行跪安大礼。

廿廿点点头,“本宫安,二阿哥也好。”

廿廿说着抬眼望望绵宁身后,“二阿哥福晋可好?侧福晋可好?”

这样长达半年的等待里,绵宁也曾无病乱投医,带着舒舒或者是侧福晋富察氏一起来。

带着舒舒的缘故,是期望廿廿能看在同族的面儿上而心软一回;而带着富察氏来,则带有一种类似负荆请罪的意味了。

可惜,廿廿连他的情面都不肯给,就更何况只是两个福晋了,照样儿门都不开,只叫免了请安,叫他们都回去。

绵宁掩不住尴尬,还有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疲惫,“回小额娘,儿子想着怕是小额娘都并不想见她们,这便再没叫她们跟着来。”

廿廿也是忍不住轻叹一声,“二阿哥,我今儿叫你来,是为了你兄弟。”

绵宁心下便是微微一震。

他何尝不明白,他与她之间的裂痕,就是起在绵恺的身上。

廿廿静静抬眸,“二阿哥每日里在上书房里念书,应该早就知道,今年的二月十八,就是你兄弟正式进学的日子。”

绵宁如何不懂宫里的规矩,况且他本就是心细如发的人,故此还没等廿廿说完,他自己就又跪下了,“……小额娘尽管将三弟交给儿子!无论是在阿哥所,还是在上书房里,儿子必定陪伴在三弟左右!”

廿廿凝眸,定定地望着绵宁。

他是明白的,他知道她恼恨他什么,他也幸好还知道该从何处弥补起。

那就好,这些年的情分终究不是枉费了。

廿廿垂下头去,悄然松一口气,“二阿哥,你果然长大了。有二阿哥这番话,倒叫我这心下也安定了许多。”

绵宁忽然一个头叩在地上,“小额娘尽管将三弟交给儿子。只要有儿子在……必定不让三弟再有闪失!”

廿廿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二阿哥说到做到。”

绵恺还在天真烂漫的性子,这一听说要离开额娘的寝宫,挪到阿哥所去住,他还挺高兴的。

廿廿亲自将绵恺送到阿哥所去,亲手将他的被褥、衣物都安排停当了。

绵宁和叔叔都亲自过来陪着。

绵恺自己高高兴兴先到铺好的睡炕上去打了个滚儿,九慧追着他,要给他脱了靴子,以免靴子底儿将廿廿亲手铺的被褥都给蹬脏了。

廿廿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你心里且乐着呢。这回可离了额涅去,没人给你立规矩了。”

绵恺登时扑过来,伸开一双小胳膊将廿廿脖子抱得登紧,“……儿子才不会呢!儿子必定每日早晚都去给额涅请安,聆听额涅教诲!”

廿廿这才叹一口气,将他的小胳膊给放回去,摆正了,“从今儿起,你就不再是个顽童,而是个上学的孩子了。你该端正、自律,听师傅和谙达们的教诲,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子。”

绵恺认真地点头受教。

廿廿眸光扫过绵宁两口子去,“你别以为你身边儿没了额涅,就没人盯着你了。我可将这根儿‘戒尺’交到你哥哥、嫂子手上去了。你要是不守规矩,你哥哥和嫂子一样替我罚你。”

绵宁忙道,“请额娘放心。”

舒舒爷忙道,“我自看顾着三弟还来不及呢,相信三弟一定会牢记皇额娘今日的教诲。”

廿廿便也顺势转身朝着他们两个,“我今儿的话既然已如此说了,你们两口子既也答应我了,那我可就真将你兄弟托付给你们两个了。”

“若他有不听话的,你们若有制不住的,尽管派人来回我;若你们能制得住之处,倒也劳烦你们两口子多费些心,别叫他出了任何的闪失去。”

“要不……”廿廿眼神之中一抹凌厉闪过,“要不,我到时候可也得要跟你们两口子问个清楚去。”

绵宁双膝一弯,又跪倒在地,“额娘放心,儿子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儿子在,三弟必无闪失!”

舒舒有些没跟上,随后才跟着一起跪下。

廿廿凝视着舒舒,“阿哥们毕竟还在外上学,舒舒你是我母家同族,我相信你必定能替我照顾好你兄弟去。”

舒舒忙道,“皇额娘放心。”

安顿好了绵恺,寿康宫那边送信儿来,说颖贵太妃病倒了。

老太太毕竟已是七十岁的老人家,自打去年先帝爷崩逝,老人家们也个个儿都是肝肠寸断,便是去年由廿廿陪着到园子里散心调养过,可终究是年岁到了,身子骨儿支撑不住了。

廿廿召太医来问,三位太医都说情况不容乐观,甚至还请廿廿“早作预备”。

廿廿这便也顾不上了旁的,将手头选看女子,乃至绵恺上学的事儿都暂时撂下,亲自急急奔赴寿康宫,朝夕为颖贵太妃侍疾。

选看女子之事,便都先交到了諴妃和莹妃两人手头来。

若是其余年头,便是皇后不能亲自选看,皇帝却也要亲自看一看的。只是今年毕竟还是在孝期,皇帝为了能给近支宗室配婚,且不耽误这一届秀女的青春,下旨照常选看,但是他本人却是不方便亲自来看的。

故此今年这次选看,倒是都放给諴妃和莹妃二位去了。

八旗各都统衙门都已经将应选秀女的排单递上来,莹妃看得格外用心。

諴妃便也都由着她,只先稳稳地将廿廿的三妹祗若记下名来。

莹妃的念头,諴妃不是不明白,只是她心下也有底——终归最后所有记名的排单,还是要送到皇上跟前去。皇上便是不便亲自选看,但是最终的名单,终究还是皇上亲自来定夺的。

便是莹妃选中的人,最后也还是未必就一定能被留下。

再者,今年皇上不亲自选看,便没有公开明白的“上记名”秀女。也就是说暂时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批秀女里头,究竟是谁被留在后宫里成为嫔妃的;而被选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要为近支宗室子弟配婚的罢了。

莹妃认认真真地选看,见諴妃记下了廿廿三妹的名儿,便也轻笑道,“諴妃果然一心里头只有皇后啊……”

諴妃淡淡地,“眼前这些人你也都瞧见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几位格格果然是更出众一些。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所见,想必是在场所有人都能瞧得见。”

“若不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好,皇上怎么连给二阿哥的嫡福晋选中的都是人家的呀?”

莹妃忙道,“哎哟,瞧你,这是多什么心了啊?我也没说什么。”

“你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好……嗯,那我就也选个她们家的女孩儿吧,这总归諴妃你也并无异议吧?”

諴妃淡淡地瞟了莹妃一眼,“随你。”

连日选看秀女,本也是件叫人疲惫的事儿。

终于忙完了,莹妃坐着小轿回宫,满脸的疲惫之中,却也透着一丝得意。

星镞小心翼翼道,“奴才瞧着,諴妃娘娘仿佛有些防备着主子……主子挑中的人,諴妃总要再多看两眼。”

莹妃哼了一声,“她自是如此,我倒也不意外。今年赶得巧,颖贵太妃病了,皇后不得不去侍疾,那諴妃就也自然得替皇后盯着点儿。”

“她们不就是怕我选进不叫她们喜欢的人了么?可惜啊,我今年选来选去的,除了勋臣世家的,就是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倒叫她们哑口无言去,挑不出我半点错处来!”

星镞小声说,“……宫里和宗室王公家,原本已经有这么多的钮祜禄氏了。”

莹妃慵懒地翻了翻眼睛,“多了才好,才热闹。谁叫她们家本就人丁兴旺,分出来那么多房头呢。”

二月初十日刚过,颖贵太妃的病情急转直下,廿廿半步都不敢轻易离开寿康宫。

给老人家预备好的“装老衣裳”、陀罗经被等都已摆在近前来,廿廿还特地叫了宫中喇嘛前来寿康宫,日夜为颖贵太妃诵经祈福。

便因此,她亦连绵恺今天之后的入学之事,也暂时顾不上了。

本来想着,距离二月十八进学当日还有几天去,说不定这几天中,颖贵太妃的身子能见些好转,却也不成想,才到二月十五日,绵恺那边就又出事了。

原来就因为绵恺进学这事儿,作为廿廿二妹公爹的肃亲王永锡,给三阿哥呈进了一批贺礼。若只是笔墨倒还罢了,这内里竟然还有玉器陈设!

因玉器一向有着特别的含义去,永锡竟为小小年纪的三阿哥呈进玉器,这便犯了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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